埋火 作者:秋绘 文案: 尹烛x陆桓意。 老妖怪x小道士。 现代妖怪文。 1v1,he,日更的轻松向小甜饼! 真的没有前世今生,真的真的真的(。•́︿•̀。) 至少主cp没有( 第1章 今年的第二场雪是在傍晚落下的。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来,从开了个缝的窗口飘进去,被暖气瞬间融化的那一刹那,病房里的人们终于发出了哀恸的哭嚎。 死者家属们跪在病床边,个个通红着脸梗着脖子大声哭喊着,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医生再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也有些难过,别开了头不再继续看下去。 也是在别开头的一瞬间,看见病房门口站了个什么人,再仔细一看,不过是个路过的小孩儿罢了。 “八十七岁,”陆桓意站在走廊尽头,把糖葫芦塞进嘴里用牙咬着签子,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另一只手沾了什么东西,在纸上飞快写着,口齿不清道,“老人家,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啊。” 面前的老人还穿着病号服,似乎没能缓过神来,他呆滞地往后方看了一眼,还能隐隐听见病房内传来的老伴的哭声。 “别看啦,”陆桓意吸溜了下口水,把最后一笔符咒画好后那黄纸绽出一抹不起眼的光,朝着老人飞去,正好击中他的眉心。陆桓意把糖葫芦拿下来,咬了一个进嘴里,“投胎去吧。” 老人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眼中的浑浊与迷茫逐渐消退,他冲着陆桓意点点头,和善地笑了下后缓缓消失在了空气中。 陆桓意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咬进嘴里,走到走廊另一头去丢竹签子的时候路过病房,里头的老太太冲着一个男人哭喊着,“你爸说了不要抢救!不要给他身体里插管子,拿东西吊着他的命让他平白难受,不要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痛苦,让他直接去,你怎么就不听啊!你到底是不是来讨命的啊报应啊!” “那是我爸!”那男人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我能直接放他去了么,我能不抢救他么!” “报应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报应东西……” 陆桓意没有听完,把竹签子丢进垃圾桶后坐电梯下了楼。 外面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太大,路边暖暖的橙光撒下来,给那些还没被踩过的雪面撒了层金边儿似的,看着挺好看的。 老北风呜呜吹过来,陆桓意正巧站在风口,被风糊得睁不开眼,他伸手把围巾往上扯了扯才走进了那片没被踩过的雪地里。 等他快把那片雪地踩得没一块好地儿的时候,宴尘远才开着车过来了,隔老远就喊了句:“小孩儿,上车吃饭!” 陆桓意抬头瞪着那辆车看了会儿,认了车牌号之后才走过去,拉开了后座儿的门坐进去了,“饭呢?” “饭店里啊,”宴尘远啧了一声,“我还能把饭抬您面前来是么?” “那你说上车吃饭,我还以为你在车上放了点儿屎饿了就啃两口……”陆桓意一抬头才看见了副驾驶上还坐了个人,“你好。” “你好。”那人冲着他点了点头。 “你今儿刚出师门,怎么转悠到医院去的?”宴尘远问。 “隔挺远就看见医院那边有股冲天的怨气,挺吓唬人的,”陆桓意打了个呵欠,“就去了。” “死者是个老头儿吧,”宴尘远边开车边问了句,“怎么突然就变成厉鬼了?” “……重病,大概是和儿子说了不要抢救他,他不想受苦之类的话吧,”陆桓意从兜里掏了手机出来,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没有点开任何一款软件,想了想又把手机揣了回去,“但他儿子没听,硬是把他的命拖了挺久,他就这么……生恨了。” 大概一开始是没有恨的。 只是觉得这样很不值得,还有无奈。就算拖住了命也只是浪费钱而已,老人家很清楚自己活不下去了。 可在那些生命被强行拖长的日子里,身体日复一日的疼痛和麻木,眼睛里脑海里看到的东西,魂魄每每即将离开躯体又被强行拽回,即便大脑无法清醒判断了,魂魄却受尽了苦楚,来探望的人日日夜夜的唉声叹气汇聚在一起之后,为什么会在临死之际对选择抢救自己的儿子生出恨意,大概只有老人家自己清楚。 这事儿不是当事人,谁也无法揣测他的心思。 陆桓意只有送一张清心符给老人,在他变成厉鬼之前拉了他一把,驱除他心底那些个怨念,让他安心投胎。闲着也是闲着,师父常说助人为乐,尽管……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先去吃饭吧,”宴尘远沉默了会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的房子我安排好了,吃完饭带你去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别客气。” “哦,”陆桓意应了声,“谢了。” “谢什么,我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宴尘远笑笑,“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然后尿了你一身是吧?”陆桓意说,“长辈都这样介绍,没意思,你换个有新意的,比如尿了你一脸什么的我还挺在行。” “尿一个?”副驾驶那人笑着说了句。 “好嘞。”陆桓意说着就掀起了自己有点儿长的棉服,手摸到皮带扣上,还没来得及解开,宴尘远就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蛋都给你掐了信不信。” “哎哟,”陆桓意乐了,把棉服往下拽了拽,“有没有点儿长辈的自觉啊。” “不好意思啊,”宴尘远说,“还真没有。” 陆桓意又乐了两声,不说话了。 三个人吃过饭,宴尘远又开着车把陆桓意送到了给他准备的房子楼下。 是个挺老化的小区,门卫室里住了个五六十岁的大爷,估计就是每天负责在凌晨的时候关一下小区门口的铁门或者帮忙收收快递。 楼房外部的墙皮是斑驳的,上面还有雨水常年冲刷后留下的痕迹,楼顶那户不知道是在进行什么园艺大业,种的东西叶子都耷拉在外面一大半了,朝外这一面的窗格子没有一盏是亮着的,乍一看挺像鬼屋拍摄现场,配上冬季凛冽的风使得整个场景愈发凄凉。 陆桓意下了车,把手插在衣兜里,自下而上地往楼上瞥着,“这就是你租的案发现场?” “你等会儿,我送他上去就下来,”宴尘远和副驾驶的人打了声招呼后下了车,一巴掌呼在陆桓意后脑勺上,“上去再说。” “啊。”陆桓意应了一声,“好吧。” 语气还挺不情愿的。 宴尘远从兜里摸了烟盒出来,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了,带着陆桓意走上了一共四层楼,四个楼道感应灯全都坏了的楼道。租的房子在顶楼,宴尘远摸出钥匙开了门,手往墙上用力一拍,拍亮了灯。 “这灯也是声控的啊?”陆桓意跟着进了屋。 “不是,”宴尘远说,“这开关不好按,得多用点儿劲儿。” “哦,”陆桓意扫了眼屋子里的摆设,又应了声,“哦。” 外面看着不怎么样,房间里却是整洁又温暖的,特别是看着就挺舒服的沙发和懒人椅,还有淡色的餐桌布,在灯光照耀下看着十分温馨。这是个普通的小房子,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案发现场。 陆桓意在客厅和厨房扫了一圈儿,转身进了卧室,里面床单和被子也铺好了,拉开衣柜,衣柜里甚至挂好了衣服,底下有张便利贴。岁岁好好穿衣服不要感冒哦! 哦! 后面还跟了个巨可爱的颜文字。 “看看,”陆桓意把便利贴撕下来,递给宴尘远,“这像是一个修道高人写得出来的句子么?” 宴尘远接过来扫了眼,乐了,“你师父他老人家还是这么……活泼。” “烦死了,”陆桓意深吸了口气,把衣柜门关上了,“烦得八百里以外的鸡看见他都不敢叫。” 宴尘远又乐了会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我们再去买。” “没事儿,我又不是没手没钱,”陆桓意说,“谢了啊。” “嗯,那我走了,”宴尘远说,“有事打电话。” “好。”陆桓意把宴尘远送到门口,关上门后听着他慢慢下楼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啊,踏空了。 听声音应该是没摔,运气好就是一个踉跄,三步当两步,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还在楼梯上劈了个叉。 师父对宴尘远有恩,所以宴尘远才会放下手里妖魔鬼怪的案子,亲自来医院接自己,甚至安排好住所、帮忙整理师父送下来的行李。 但自己对宴尘远是没有恩情的,就像宴尘远说的,十几年前他抱过自己一次的关系,再多就是在师门的年会宴席上,远远见过一面,之后就没有了。 所以在山下这几个月,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陆桓意都不打算再去麻烦宴尘远。 这个新家挺好的,应有尽有,他身上也有钱,在城市里生活完全不是问题。 兜里的手机震了会儿陆桓意才从注意到,他摸出手机接通了,“喂?” “岁岁啊?你被师父赶下山了?”电话那头的人有点儿急,“这死老头儿眼看快过年了又发什么疯我找他说理去你现在在哪要不要我去接……” “啊,没事儿,”陆桓意听着他最后一句话一口气不喘地说完以后自己都有点儿憋得慌,“不是被赶下来的,他让我下山来找个东西。” “找什么啊?”那人喊了一声。 “您能用正常音量和我说话么?山上那只狗就是被你吼聋的。”陆桓意说。 “……哦,”那人声音小了点儿,“找什么啊?” 陆桓意没说话,他几步走进卧室,用力拍开卧室的灯后走到床边坐下了,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鸣蛇。” 第2章 宴尘远给找的这个案发现场仅仅是看起来没人住,卧室里的东西摆放很像他在山上师门的卧室,大概是他那位过分活泼的师父来亲自布置过。 第二天天没亮陆桓意就被楼底下早锻炼的老头儿老太太吵醒了,仿佛他们醒了全世界都应该醒了似的,就站在小区里卯足了劲儿喊了一嗓子,没听清喊的什么,但是活活把陆桓意从将醒未醒的边缘喊成了完全清醒。 “哎操。”陆桓意用胳膊在眼睛上用力压了一下,翻身起来,盯着鞋尖儿愣了会儿才穿上鞋,起身走了出去。 洗漱完走到客厅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昨天自己说完“鸣蛇”俩字儿之后电话那头的人直接挂断了电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反正手机上没有再收到任何来自师门同胞的消息。 陆桓意走到厨房去,拉开冰箱,宴尘远考虑得挺好,从果汁到啤酒全都备齐了。他随手拿了瓶啤酒出来,单手开了盖儿,嘴里还没淡去的牙膏味儿混上啤酒的味道冲得他天灵盖差点儿原地起飞,啧了声把啤酒给放下了。 他想了想,从昨天穿的那件棉服的兜里拿了个巴掌大的圆形小镜子出来——镜面背后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图案——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镜面,没有什么反应。 师父只说要他下山来找鸣蛇,找不到就别回去过年了,然后胡乱塞了这个是能找到鸣蛇的法器,还硬说鸣蛇就在这山脚下的镇子里。 陆桓意现在合理怀疑师父就是想把他赶下山,顺手给了个普通的小镜子,其背后的深意大概是“你能不能拿镜子看看你那副混吃等死的逼样!” 找不到鸣蛇就别回去过年,今年这个年八成还真得在外面过了。 宴尘远在冰箱下层里放了些速冻食品,陆桓意看了眼,还是决定出去买点儿东西吃。 外面的老北风丝毫没有要弱下来的征兆,陆桓意出门前把口罩围巾手套都戴上了,又把师父给的小镜子揣到兜里,走出楼道的那一刻还是有扭头往回走的冲动。 下了一夜的雪,树干上堆了厚厚的一层,路边堆出来的小小的雪人看着挺可爱的,被冻红了鼻尖还欢笑着打雪仗的小孩儿也挺可爱的。 但冷是真的冷。 就这种把手从兜里伸出来都得做个二十几分钟思想斗争的天气,楼底下打太极跳扇子舞的老头儿老太太一点儿都没畏惧,穿得挺单薄,偏偏各个满面红光。 身体真好。 陆桓意打了个喷嚏。在心底给他们点了个赞。 一般这种老式小区外面都会有挺多路边摊,出门拐弯没走几步就看见挺多摊子,陆桓意走过去要了碗面坐在路边吃完了,发了会儿呆,结了账后摸出小镜子看了眼,没什么反应,他把镜子收起来,又去超市里买了点儿泡面。 这会儿那群早锻炼的老人应该结束了,回去还能睡个回笼觉。 陆桓意想着,把口罩拉上来转身继续往回走。 都走到门口了,陆桓意盯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锁,突然乐了,乐了半天,把口罩拉下来,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点儿沙哑,带着刚醒时的迷糊,大概是被他这一个电话吵醒的,“怎么了?” “不是,宴叔叔啊,”陆桓意说着又乐了,“你昨天走之前是不是没把钥匙给我?” 电话那头的宴尘远沉默了会儿,大概是翻身起来在衣兜里找钥匙了,反正陆桓意听见一连串的杂音,杂音过后安静了片刻,宴尘远用一种特别浮夸的语气说道:“我真没给你,钥匙在我兜里耶!” 陆桓意挺想骂句的,想了想自己也没想起来问对方要钥匙这事儿,对方毕竟是个长辈,没骂出口,蹲下来用后脑勺抵着墙又乐了会儿,“你在家?我上你家拿钥匙去吧。” “我在局里,接了个棘手的案子,吃住都在局子里了,”宴尘远打了个呵欠,“来找我吧,叔顺便带你吃个早饭。” “我吃过了,”陆桓意站起来蹦跶了下,把口罩拉上去了,“地址发我,我去找你。” “行。”宴尘远应了声,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发了个定位过来。 陆桓意下了楼,打算打个车过去,结果刚走到路边,一阵风裹着刀子似的冲他吹了过来,陆桓意一怔,抬起头往右边望了一眼。 小镇的最右边有一座山,不算高,但山尖儿上常年绕着白雾宛如仙境,下了雪以后远远看过去更是白蒙蒙的一片。此时此刻陆桓意却从那点儿白雾间看到了袅袅升起的黑烟,被裹在白雾里翻腾了几下便消失不见,四周顿时静得像空气被抽离一般,陆桓意皱起眉,往右边走了两步。 我等会儿再过去。 陆桓意给宴尘远发了条消息后大步走向了右边的那座山。 山路蜿蜒,下过雪更是一步一打滑,但越是靠近半山腰越是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浑浊的味道,还是清晨,半山腰上的雪不应有人踩踏过的痕迹,但此时这些雪已经被压实了,还粘上了不少黑褐色的泥土,泥土上有难闻的腥臭,闻得人反胃。 事生异象,必有妖鬼作祟。 这是他懂事之后,师傅教给他的第一个道理。 陆桓意把围巾紧了紧,又把棉服拉链拉到顶,确定身上的衣物不会漏风后一跃而起,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小孩儿轻巧得像只小鸟,他十分轻松地落到了树干上,眯缝着眼睛往前方看去。 挺远的地方,勉强能看清是两个黑漆漆的长得有点儿像狼人的妖怪哈着气,瞪着通红的眼睛,正把一个人从洞穴中拖出来,那人被他们拖得头着地在雪地上狠狠蹭了几下也没醒,八成是被施了什么法术晕过去了。 不过看那俩妖怪自力更生拖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八成没几年的修为,就是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打算吃个人来强行提升自己的法力。 啧。 陆桓意觉得自己这次下山就是来普度众生的。 回去以后怎么也得让师父评个最佳闲着没事儿干所以到处助人为乐奖。 他是蹲在树干上往外看的,那俩妖怪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他干脆站起来借力一蹬往前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离那俩妖怪还有一小段距离,但那他们显然已经注意到自己了,急忙忙把拖着的那人又往前拖了一截。 那人脸着地以一个陆桓意看着都觉得疼的姿势狠狠蹭了两下,硬是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哎,放下呗,”陆桓意慢慢地走了过去,手还插在兜里,看着漫不经心的,“吃了人你们再修炼,将来渡劫可是会丧命的。” 那俩妖怪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张着嘴跟个弱智似的哈了好一会儿气,突然把拖着的那人一丢,伸出锋利的爪子朝着陆桓意冲了过来,陆桓意挑挑眉,手从兜里抽出来,看准了左边那个的破绽,微微侧过身子一拳打在了它的肚子上,那妖怪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右边那个立马扑过来,陆桓意躬下身躲过刺过来的爪子,反手抓住它的胳膊,用力一扯,扯掉了它一条胳膊的同时痛苦刺耳的叫声立刻传了出来。 青绿色的血溅了一裤腿,陆桓意啧了一声,把那胳膊往旁一扔,又朝着那俩妖怪冲了过去。 它们这时候才察觉到来的并非俗人,怪叫了一声后钻进雪地里缩小了身子,急急忙忙跑了。 陆桓意看了眼它们逃跑时钻出来的小雪洞,从兜里挑了张黄纸出来,放在洞口,手指飞快掐了个诀,那黄纸立刻从雪洞中穿了过去,不一会儿在远处传来一声闷响,空气中漫开一股什么东西爆开后烧焦的臭味。 动了害人之心的,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不能留。 陆桓意叹了口气,扯了扯裤子后几步走到被丢在地上的人的身边,把他翻了个面,让他平躺在雪地上。 这会儿才看清了,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还在喘气儿,一头过长的黑发乱七八糟的顶在脑袋上,身上的棉服也破破烂烂的,左脚的鞋子甚至掉了,袜子也没穿,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平稳,没了血色的唇轻轻抿着,五官挺好看,腿……也还挺长的。 陆桓意重新把视线放到了这人脸上,脸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仿佛刚才被那俩妖怪拖行的人不是他似的,就算是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拖这么一会儿也有印子吧,这人偏偏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印堂没有黑气,掌心和喉咙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印记,这人没有被妖怪施法。 那就是普通的昏迷? 不管怎么样都先得带下山,就这么把人丢这儿没三分钟就能冻死。 陆桓意把自己手上的血往那人身上随便抹了抹,拉起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使劲儿把人扶了起来,一步一打滑地朝着山下走去。 没走几步,陆桓意突然顿住了。 他隐约听见了这人的鼾声,一起一伏,相当有节奏的混在了呼啸的风中。 ……睡着了? 这么冷的天儿,被妖怪捉住,还拖行了这么久,要不是还在喘气儿自己都怀疑他死了,居然只是睡着了? 这心大得能装下一个青青草原了吧? 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陆桓意抽不出手去接电话,本来不想理了,余光瞥见自己扛着的这人,突发奇想,把他丢回了地上。 不出所料的,这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甚至挺舒服地在雪地里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继续睡了。 “喂?”陆桓意接起了电话,轻轻在那人腿上踹了一脚。 “哪儿去了?”宴尘远问道。 “见义勇为,”陆桓意说,“然后……我好像捡了个铁皮怪。” 第3章 最后还是宴尘远开着车到山脚下来接的他们,家隔得不远,没多久就把陆桓意他们送了回去。 副驾驶上还是坐着昨天那个人,一脸和善地帮着陆桓意把铁皮怪扶回家去,丢到沙发上瘫着了,他才看着陆桓意,“又见面了。” “啊,你好,”陆桓意把口罩围巾什么的全都摘下来了,扭头挂在衣帽架上,才继续道,“我叫陆桓意。” “我叫萧渡水。”萧渡水笑了笑。 “我叫宴尘远。”宴尘远在里屋打完电话走了出来,“那边说最近没有报失踪的大人。” “问你了么宴叔叔……没有失踪的就算了,等他醒了再说吧,”陆桓意伸出手,“钥匙。” “哎,”宴尘远应了声,在外套兜里掏了挺久才掏出一把钥匙,还带出不少糖,噼里啪啦地掉地上了,他把钥匙交给陆桓意了才蹲下去,一边捡一边说,“这人你打算就丢这儿啊?不送医院么?” “嗯,病了我能治,中邪了我能驱邪,”陆桓意说,“不想去医院,送过去了还不是我照顾。” “昨天突然跑到医院去的是你本人吧?”宴尘远捡完糖摸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没点燃。 “医院每时每刻都有怨气,变成厉鬼的太多了,我不想管,”陆桓意走过去摸了把铁皮怪的额头,有点儿烫,“昨天是离得近,看见了,不得不管。” “嗯,看不见你就不管了,对么?”宴尘远说,“我还真以为你圣母玛利亚呢。” 陆桓意斜了他一眼,“看不见我还管他干嘛?我很闲吗?” 虽然的确挺闲的。 陆桓意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宴尘远倒是挺忙的,帮忙把人安顿好后就带着萧渡水走了,陆桓意把他送到小区楼下,趴在车窗口挺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又麻烦你了。” “得了,欢迎你来麻烦我,”宴尘远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还是那句话……” “有什么事给你打电话。”陆桓意抢答了句。 “哎,对,”宴尘远笑了笑,“走了啊。” 陆桓意往后退了两步,认真道:“谢谢你,宴叔叔拜拜。” 宴尘远笑了笑,开着车走了,也没往来时的方向走,八成是在为了手头那个案子奔波。 陆桓意看着那辆车没影儿了,才转身回了楼,站到房门前的时候他盯着门锁看了会儿才掏出钥匙开了门,往里扫了眼,铁皮怪还在瘫在沙发上,刚才把他丢上去的时候他的一条胳膊就往后拧着,肩膀朝里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现在依旧保持着那个高难度的姿势,连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 陆桓意真觉得他可能已经死了。尽管他还会喘气儿。 “铁皮……”陆桓意顿了顿,“老铁,老皮……” 怎么喊都不大对劲儿。 陆桓意想了想,换了个思路,“皮哥啊,你活着还是死了,吱一声呗。” 当然没有人应他。 陆桓意反手关了门,走过去又摸了摸皮哥的额头,还是挺烫的,八成是发烧了才能有这个温度。 他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门扒拉了几下,拉出件衣服换了身上还带着妖怪血污的衣服后,又从衣柜底下扒拉出了几个小瓷瓶,一看就知道是那几个爱操心的师姐给他备的药,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炼的,据说是提升修为治愈内伤的良药,反正他每次都当感冒药嗑。 客厅沙发上的皮哥还睡得神志不清天昏地暗,陆桓意打开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想了想,普通人大概受不住这药性,又去厨房拿了张纸把药包着,用刀把用力锤了几下锤成粉末了,取三分之一的粉末放在小碗里,其他的还是用纸包着放好了。 小碗里倒了点儿热水进去搅和搅和,一碗无色无味吃了也不敢保证会怎么样的药就这么做好了。 反正陆桓意只知道这药吃不死人,要真吃死了还好说,他直接招个魂把人招回来,还不用这么费劲地给他弄药。 药弄好了,陆桓意把人扶起来,在皮哥腰后头塞了几个抱枕,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把药丸怼到他嘴边,硬生生灌了下去。 事实证明皮哥还没死,下意识地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倒还真把药喝进去了,喝进去后就没了动静,连喘气儿打破频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陆桓意扶着他躺下去后有点儿烦躁地蹲在了沙发边儿上,药灌下去了,这人居然还没醒,自己得照顾他多久?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得带上个只知道还能喘气儿的病人? 但眼下又不能直接把人扔出去。 这人穿得破破烂烂的,把他扛进屋之前宴尘远充分发挥了职业特性,警惕地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都搜了一遍,没能找到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陆桓意也顺手检查了一下,没能从他身体察觉到妖气。 这是个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长睡不醒的来历不明的普通人。 陆桓意蹲在沙发边儿盯着皮哥看了会儿,发了会儿呆,思维不可抑制地跑偏了。 皮哥虽然挺狼狈的,但五官是藏不住的帅气,仿佛有人画了个画像指着叫他这么长似的,嘴唇闭着的时候嘴角都是往上挑的,一个非常自然的弧度,似笑非笑的相当好看。 要是能张开嘴说两句话就更好看了。 能下地走两步自己能把他夸成天仙。 然而皮哥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动作都没有。陆桓意盯累了,跑回卧室去睡觉,晚上出来煮水饺的时候皮哥半点儿都没动过。 速冻水饺得多煮一段时间,期间陆桓意跑过去把餐桌布掀起来了,怕吃饭的时候弄脏了难洗,再回来把饺子捞出来,倒了点儿醋准备开吃。 宴尘远不知道去哪买的水饺,皮薄馅儿少,一口咬下去肉香混着香菇的香味儿顿时溢满了整个口腔,沉睡了一整天的味觉终于被唤醒了,陆桓意一口气吃下一整盘,把碗筷收起来准备拿到厨房去洗,余光瞥了眼沙发上的人,脚步就这么顿了下来。 皮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视线还有点儿飘,好一会儿才聚起焦点,盯着天花板,嘴唇缓缓张开,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 陆桓意没听清,“什么?” 皮哥这时候才察觉到还有个人似的,挺起上身扭头看着陆桓意,好看的嘴唇轻轻吐出一个字,“饿。” “……”陆桓意深吸了一口气,“等会儿,我给你煮饺子。” 皮哥打了个呵欠,缓慢得像是被点了慢放似的坐了起来,看着陆桓意,点了点头。 跟个大爷似的。 操。 陆桓意扭头冲进了厨房,盯着锅冷静了会儿才没有往里倒生抽煮饺子,而是煮了满满一大盘给人端出去,皮哥已经在餐桌前做好了,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听见门口有了动静后抬起他高贵的眼皮瞥了眼陆桓意。 “谢。”皮哥伸手捏了个饺子塞进了嘴里。 “谢?”陆桓意愣了下,“你能拿筷子吃么?刚煮的,不烫手啊?” 皮哥顿了会儿,像是没听见陆桓意说话似的,坚持用手把那一盘饺子都吃完了以后,象征性地舒了口气,“谢谢。” “您可真客气,”陆桓意坐在他对面,撑着脸,“我叫陆桓意,你叫什么名字?” 皮哥没说话,他盯着对面坐着的小孩儿看了会儿,直到陆桓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他才回过神,“尹烛。” “尹烛,”陆桓意点点头,跟着念了句,“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尹烛的手指一直轻轻碰在盘子的边缘,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在盘子边缘滑了一小截,没有应陆桓意的话。 他应该是没有家的。 陆桓意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了。 尹烛穿着破旧的棉服,头发也长得有点儿过了,给个小皮筋都能扎起来,在大冬天出现在半山腰,自己没看错的话他是被那群妖怪从山洞里拖出来的。 陆桓意抿了下唇,刚想说点儿什么,尹烛突然闭上了眼睛,一头栽在了桌子上,脸用力碾在盘子上,他还没回过神,那盘子就被压得粉碎。 “操……”陆桓意还没感叹完,餐桌也晃了晃,他定睛一看,木质的厚底餐桌被尹烛一头砸出了个凹槽。 “你丫金刚葫芦娃啊?!”陆桓意一把拽住尹烛的衣领把人拎了起来,尹烛已经睡着了,脸上没有留下一点儿伤痕,甚至没有被压迫到的痕迹,“操……脸皮够厚啊。” 陆桓意看了看自己的餐桌,又盯着尹烛看了一眼。 这东西绝对不是人。 没有正常人说睡就睡还能把盘子压碎的。 那盘子被压得粉碎,都成粉了。 陆桓意把尹烛丢到了沙发上,几千句脏话一起涌到舌尖,他正寻思着挑哪句出来形容此时的场景更合适,沙发上的尹烛就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搭在陆桓意肩膀上一使劲儿,直接把人按进怀里,像是抱了个抱枕似的,下巴在陆桓意头顶蹭了蹭,放平了呼吸再次睡了过去。 简而言之,千言万语,陆桓意挣脱尹烛的胳膊后,脏话在口中汇聚成了一句:“操你妈。” 第4章 尹烛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能从客厅的窗户那儿看到外面已经亮了。 冬季少有的晴天,薄弱的阳光穿破云层软绵绵地落下来,晒不化凝在窗边的霜雪,树枝上结了些透明的冰条儿,被阳光照得发亮。 这是哪? 尹烛把视线挪回天花板上,想。 他的记忆断层在一个还没下雪的天,自己正打算去找个干燥舒适的洞窝着。去年冬眠那个洞就不错,可惜没什么吃的,不过他今年也没找到什么吃的,肚子有点儿饿。 冬眠来势汹汹,有人把眼皮使劲儿拉拢似的,尹烛隐约记得自己随便找了个洞窝了进去,原型太占地方,他就保持了人型蜷在洞里,时不时能听见洞外呼啸的风声和雪花簇簇落到地面的声音,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的是个小孩儿。 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孩儿,头发有点儿自然卷,看着就毛茸茸的,眼睛大鼻子挺嘴唇也薄,皮肤说不上白,但很细腻,年纪不大,十七八岁左右,以尹烛的视角看过去,还能看见小孩儿因为视角问题被拉长的腿,很直。 不过那时候的尹烛更的是小孩儿手里那盘饺子。 ……香菇猪肉馅儿的。 尹烛是真的有点儿饿,不,应该是非常饿,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也不记得睡得迷迷糊糊间有没有啃两口洞边儿的雪,闻到那边的香味后肚子十分激动地嚎了起来但嗓子没有力气嚎,尹烛皱了皱眉,听见餐桌那边有了动静。 小孩儿叫陆桓意,听说他饿以后给他煮了盘饺子,尹烛借着他进厨房煮饺子的时间慢条斯理地蹭到餐桌旁坐下了。冬眠还没有过去,身上没有力气撑着他,吃完饺子再睡着之前也没听清陆桓意说了句什么,只是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一句咬牙切齿地“操你妈”,然后就陷入了更深层的睡眠。 再次醒来便是现在。 尹烛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坐起来,身上盖着的小毯子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到地上,他愣了会儿,把那张毛茸茸的小毯子捡了起来,重新搭在了身上。 “哎,别,你别管我,我在这儿过得挺开心快乐的。” 卧室里传来了人声。 “嗯……师父让我来找鸣蛇嘛,”陆桓意用肩膀夹着手机,撕开了一袋薯片后将手机拿回了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过一天算一天呗,再说又不止我一个人在找,我用不着拼死拼活。” 尹烛起身的动作顿了下。他侧过脸看向卧室的门,没关紧的门缝里还能看见趴在床上的小孩儿,翘着两条腿晃来晃去的,十分平静地说着这些话。 他们在找鸣蛇。 尹烛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世间要找鸣蛇的人太多了,他们不是第一拨,也不是尹烛听到的第一拨。 但一醒来就听见一个要找鸣蛇,还不止他一个人在找,这种心情还是挺难描述的,特别还是一个给自己煮过饺子,看起来比较无害的小孩儿。 尹烛吸了口气,打算回自己的洞里窝着。 他起身走到客厅的窗口边,没有安防盗窗的窗口外边是一颗掉光了叶子,树枝尖儿上垂着几块闪着光的冰条,在阳光的照耀下,冬季的冰与雪都变得耀眼无比,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毛茸茸的。 尹烛一把拉开了窗户,迎面吹过来一阵风,他顿了顿,打了个哆嗦,反手关上了窗户。 “哎我操……我屋外面有什么动静,”陆桓意压低了嗓子,翻身坐了起来,“我晚上再给你打电话,嗯,我不会手滑杀人的,大师兄再见。” 挂了电话后,陆桓意从床下头拿了把小砍出来。 他没感受到有妖气,就说明外边儿发出动静的就是个人,不能用符咒法术去打,只能肉搏。 好在自己在师门的时候常年和半山腰上那只黑熊精打架。 陆桓意把小砍藏进袖子里,起身拉开门,还没来得及提起劲儿打量,便看见尹烛正站在窗边,一脸沉痛地思考着什么。 “哟,醒了啊,”陆桓意放松下来,“还饿么?” “……嗯。”尹烛侧过头看了陆桓意一眼。 “还是饺子啊,”陆桓意把小砍抽出来放在了茶几上,“家里没别的了,我没出去买。” “嗯。”尹烛还在站在那儿,没动。 陆桓意瞥了他两眼,拉开底下的冷冻室把水饺拿了出来。 只剩两包了,估计也就够他俩一顿的,吃完下午还得出门去买点儿别的。 不过大冬天的实在不太想出门,陆桓意就算买了菜回来也不会做,出去买也只能是买点儿方便面速冻食品什么的,他不打算点外卖,重盐重油的他吃不惯。 尹烛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厨房门口,一脸我下一秒就会跟昏迷似的睡过去所以你动作轻点儿别吓着我了的表情盯着陆桓意在厨房里忙活。 实际上陆桓意也没有忙活什么,把水烧开,放水饺,捞出来,三个十分简单的步骤,但尹烛就是靠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桓意知道他在看,没回头。 那天尹烛又睡着后他想了很多。 尹烛不是个普通人。 可是自己没有从他身体里检查出任何妖气,有体温就不能不算鬼魔那一类。 所以他要么是个比自己修为高的妖怪,要么是个比自己修为高的道士。 反正藏得一点儿气息都没让自己查到,就是修为比自己高。 然后这位修为比自己高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正靠在门框那边,大爷似的看着自己,没有一点儿要进来帮忙的意思,虽然没有什么好帮忙的。 陆桓意没忍住往后瞥了眼,尹烛居然又快睡着了! 饿不饿了到底! “尹大爷别睡!”陆桓意喊了一嗓子,“饺子要出锅了!” 尹烛被那一嗓子强行喊得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缓慢挪进了厨房。 说是挪,实际上是滑行,陆桓意就没看见他迈腿,这个人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平行往前移动到陆桓意身边,“你喊我什么?” “尹大爷,”陆桓意用漏勺敲了敲锅,“吃了就睡,睡醒就吃,不是大爷难道是猪么?” 说完顿了顿,惊讶地瞥了眼尹烛,“你不会真是猪妖吧?” 尹烛站在一旁抿着唇没说话。 “你是个什么妖啊?还是道士?说说呗又不掉肉,”陆桓意用手肘捅了尹烛一下,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操起一旁的盘子,开始往外捞水饺,“说呗。” 尹烛还是没说话。 他能看出来这个小孩儿道行不浅,并非年岁积累而是天生天赋异禀,又得高人指点才突飞猛进的,但不如终究自己,所以没能察觉出来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个鸣蛇。 但小孩儿能忽略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法术或者妖气的气息这个关键信息,开口问出你是个什么妖还是道士,这句话让他挺震惊的。 我就不能是个人了? 尹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又从厨房正对着的那面窗户上看了眼模糊的影子,觉得自己应该挺像个人的。 “我是人。”尹烛说完还点了点头。 “哦,”陆桓意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将两盘水饺都端出去放在餐桌上了,才瞥了眼后头缓慢平移出来的尹烛,指着餐桌道,“那你来解释一下,一个人是怎么用脑袋砸凹餐桌还能一点儿伤口都没有的,您脸皮撒开了放能覆盖整条护城河了吧?” 尹烛往他指着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儿有个凹槽,脑袋那么大,底下还有几条明显的裂缝。 “……我,”尹烛想了想,“头铁。” “……靠,”陆桓意非常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不说实话别吃了。” “蛇。”尹烛飞快说了句,“我是蛇。” “千年老蛇啊?”陆桓意愣了下,觉得他这个解释还挺合理的。蛇嘛,冬天要冬眠,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能睡成那样了。 “嗯。”尹烛点了点头,还盯着桌上那两盘饺子。 看的陆桓意负罪感都出来了。 一个外表二十多岁的男人为了一盘饺子,目不转睛地盯着。 ……也太他妈可怜了。 “算了,”陆桓意说,“过来吃吧,哪天发现你骗我我把你头拧下来祭天。” 尹烛没在意陆桓意后面那句话,平移到餐桌边坐下,和陆桓意一起吃完了那两盘满当当的水饺。 这次吃完尹烛没有倒头就睡,但也没有要站起来帮忙收拾,就没骨头似的瘫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看着陆桓意将碗筷收拾到厨房水池里去洗了,再走出来,盘腿坐在沙发上,没搭理自己。 他睡了挺久的,暂时不困,但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也没多大意思,椅子坐久了也不舒服,干脆站起来开始往陆桓意那边平移过去。 陆桓意正好端着一杯水准备喝,瞥了眼尹烛差点儿一口水呛进气管,“你能不能把你那个走路方式改改?咱能抬起右脚抬左脚么?” “嗯。”尹烛平移到陆桓意旁边,舒舒服服地窝进了沙发里,“不能。” 陆桓意又灌了自己几口水,电视屏幕上正好轮放到广告,不知道哪来的洗脑神曲。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陆桓意拿过来接起,“喂?师父。” “岁岁啊,”电话那头的老人咳嗽了两声,“住得还习惯么?” “还行。”陆桓意说,“怎么了?” “你师叔师兄这几天定时定点儿来找我,问我为什么让你下山,烦死我了,”师父说,“让你感受一下我的烦恼。” 说完就把手机开了外放。 师叔师兄们的声音也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很热闹,大家都在问师父为什么临近过年还自己下山,听那语气,要不是打不过师父都想出去打一架了。 “你让我二师叔小声点儿,”陆桓意笑了笑,“上次二丫家那条狗被他一嗓子吼聋了,现在还没医好呢。” “你就知道挤兑我!”二师叔又吼了一句,陆桓意把手机拿远了点儿。 “您那把嗓子也用不着岁岁挤兑啊,”不知道哪个师兄说了句,“每天晨会我们都得在房间里贴吸音符,不然别人早就来投诉扰民了。” 电话那头闹成一团,笑成一片,陆桓意也跟着乐了会儿。 师兄他们还是很喜欢挤兑二师兄,也会壮着胆子去欺负师父,说话时一幅要逼宫的样子却不会说出什么特别过分的话来。 师父和师叔就是乐,乐完了随口逗两句又开始乐。 自己不在山上他们也过得挺好的。 挺好的。 陆桓意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尹烛就窝在陆桓意旁边,看着他接了一个电话后忽高忽低的情绪,原本翘起的嘴角也慢慢耷拉了下来,就连头顶上的小卷毛都无精打采地往下落了似的。 他能听见电话那头吵嚷成一片,陆桓意却莫名抿紧了唇,眼神有点儿飘,找不到落点。 挂了电话,陆桓意盯着电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在冬眠么?” 说完这句他才觉得这是句废话,但尹烛显然没有在意,含糊地应了声:“嗯。” “哦。”陆桓意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第5章 陆桓意最后还是出了门。 在干巴巴地接连应了两声哦以后,起身拿了外套和围巾把自己裹好,出门前扭头问了句:“下午你要吃什么?” 搞得就跟他们认识了千八百年熟得都快糊了似的。 尹烛没说话,把小毯子在身上裹了裹,偏过头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瞥了陆桓意一眼。没睡,但也处于下一秒就能睡过去的状态了。 陆桓意耸了耸肩,拉开门走了出去。 出门前不该多嘴的,下午那顿饭是吃泡面还是速冻食物另说,等他出趟门拐到小区门口那个超市买完东西再回来,尹烛还能醒着都是一个奇迹了。 不知道别的需要冬眠的妖怪是不是都这样,反正尹烛看着……挺不正常的。 妖怪修成人型后大多都会舍弃一点儿还是动物的时候的习性,陆桓意认识的那几只蝙蝠精就没有再跑到树上去挂着过,有时候突发奇想回归一下大自然,挂久了以后还脑充血,晕了一整天。 所以尹烛冬眠能困成这样,大概是有原因的。 具体是什么原因陆桓意没有去细想。 和他无关,如果回去之后尹烛还是醒着的话……他打算让尹烛自己回洞里去冬眠,反正是个老蛇精了,冬眠也眠了这么久,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存活方式,不需要他来担心。如果睡着了就让他睡着吧,他不太想把那么大个男人重新搬回山上,累。 而且尹烛大概也是想走的,他是个妖怪,是个冬眠也找不到去处只能窝在山洞里的妖怪,八成就是在山野间浪惯了,受不了一直住在一个地方。 捡到尹烛的时机比较凑巧,搬过来的第二天就上山助人为乐捡蛇精去了,心底那些个矫情的情绪都还来不及冒出来思考孤不孤独寂不寂寞的问题,他就带了个人回家。 尽管尹烛只会躺在沙发上睡觉,醒来以后也只会瞪着天花板喊饿,但那种走出房门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家的感觉的确很好。 他从小在山上长大,和师兄师父们热闹惯了,突然让他一个人生活说能光速适应那肯定是假话。 尹烛走了以后就养只猫吧……养只狗也行,不过不太想出门遛狗,果然还是养只猫吧……反正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出了太阳的冬季是最冷的。 凝在屋檐的冰柱和街角的雪层表面缓慢地融化着,没多久又被凝固起来,空气里潮湿的气息恨不得往骨子里钻似的,天空上挂着的明晃晃的太阳如同虚设,陆桓意用力裹紧了外套,快步朝着小超市跑了过去。 小超市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种,还拿了个小隔板做了个蔬果区,陆桓意进去挑了箱方便面,又买了些速冻饺子,汤圆甜得腻得慌就没买,临走前想了想,还是去挑了点儿蔬菜一块儿买了,还买了点儿火锅底料。 不会做饭是一回事,肯不肯做饭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自己做的饭,再难吃也不至于嫌弃得吃不下。 反正先做一顿再说。 实在难以下咽就煮火锅吃。 超市收银员是老板,一看见陆桓意拿了一堆东西就乐了,“哟,食堂采购啊?” “谁家食堂吃方便面啊,”陆桓意笑了笑,“忒抠门了也。” “你是刚搬过来的吧?”老板拿着他的东西一样一样扫了,“老吃泡面对身体不好,自己做做饭啊什么的,实在不行就去外面吃嘛。” “嗯,好,”陆桓意付了钱后帮忙把那些东西收紧塑料袋里,另一只手抱起方便面,“谢谢。” 老板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这个点儿在小区外面溜达的人还是很多,中午放学回来的小孩儿三两凑堆地霸占着人行道,大声说着只有他们能听得懂的话题,老太太下楼前被嘱咐走慢点儿,结果走到路边踩到雪时还是一个踉跄,好在被小孩儿扶住了,没什么大碍。 陆桓意左手提袋子右手抱箱子,飞快窜上楼,正在纠结是把塑料袋放下还是把方便面箱子放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尹烛开了门以后以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的表情看了陆桓意一眼,打着呵欠又重新回了沙发上。 这次是躺下去的,霸占了一整个沙发。 “你没睡觉啊?”陆桓意换了鞋走进来,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我还以为你又睡了。” “没,”尹烛说,“没睡。” “哦。”陆桓意应了声,往沙发上看了一眼,想想走到沙发旁边的懒人椅上坐了下去,一瞬间整个身子都往下陷,软软的布料贴在脸上很舒服,浑身都被云朵托起来似的软绵绵的,“操!” “嗯?”尹烛歪过头看着已经陷进椅子里的陆桓意,目光显然有些迟疑。 陆桓意坐下去的时候没做心理准备,就那么坐下去,然后半个身子都陷在了里面,脚能很舒服地翘起一个不会导致腿麻的高度,也有支撑点,就是有点儿不好起身。 他试着撑了撑身子,椅子下面的弹簧跟着晃了晃,幅度不大,看着挺好玩儿的,但硬是没给个支撑点让他坐起来。 尹烛想了想,缓慢地站起来缓慢地走到陆桓意面前然后缓慢地伸出手,卡壳儿了似的每一个动作都顿了一拍,然后冲着陆桓意笑了,“起不来?” “……这什么玩意儿。”陆桓意伸手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好,他松开尹烛的手,往椅子上踹了一脚。 懒人椅买来他就没坐过,大多时间都在卧室的床上待着,一天到晚出卧室的时间都不多。 但今天他是打算和尹烛谈两句才坐下去的。 坐下去就起不来了这是没有想到的。 陆桓意想着,莫名其妙的有点儿气,又瞪了几眼懒人椅。 尹烛把他拉起来以后对懒人椅起了兴趣,弯下腰摸了摸后十分干脆地坐了下去,陆桓意就坐到了沙发上,看着他在椅子里蹭了个十分舒服的姿势还长舒了一口气。 “那什么,”陆桓意盯着尹烛看了会儿,“你是在冬眠是吧?” “嗯。”尹烛侧了侧身子,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布料里露出一只黑得吓人的眸子盯着陆桓意。 “不回洞里么?”陆桓意说。 “……你是怎么把我带到这里的?”尹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有俩小妖怪,把你当成人类了吧,想把你拖走吃掉,我就……顺手那么出手相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是妖怪,还以为你是人,就把你带回来了,”陆桓意简答概括了一下,还没忘了自己之前的问题,“你不回洞里么?” “不回。”尹烛耷拉着眼皮,语调很轻,“洞里冷,没吃的。” “……哦,”陆桓意点了点头,“你冬眠不准备吃的啊?” “往年不冬眠,就算冬眠也睡不了那么久,今年……”尹烛打了个呵欠,继续说,“不知道怎么了。” “哦。” 陆桓意说。 今天一天说的哦比他一个星期说得都要多。 他实在不知道回答什么了。 尹烛居然不回洞里,一个住在山上的老蛇精居然不想回洞里。 太神奇了。 “那你去哪儿?”陆桓意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这句话有点儿多余。 “不去哪儿,”尹烛抬起头,眉毛轻轻皱着,“我就在这儿,这儿暖和,我怕冷。” 说完顿了会儿,看着陆桓意,小声道:“行么?” 行么? 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 我还不用去买猫粮猫砂逗猫棒了…… 陆桓意怔愣的那一瞬间想了很多,但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了一句“那下午吃什么?”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都行。”尹烛见陆桓意没有明显要赶自己出去的意思,便放松下来,脸又重新贴回了懒人椅的布料上,眯缝着眼睛看着他。 “那吃火锅吧,”陆桓意站了起来,往厨房走,“我买了点儿菜……但是忘了买肉了,买肉得他妈绕到八百里以外的市场买,我师父不让我们吃超市的肉,说超市的肉没有灵魂,没有经过市场的肉都是不健全的肉。” “嗯。”尹烛应了一声。 “不过我买了点儿火锅丸子,将就一下,之后再去买肉吧,”陆桓意已经进了厨房了,又歪出个身子来盯着尹烛看,准确的说是盯着懒人椅看,“你吃菌类么?蛇是不是不吃青菜啊?” 尹烛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站了起来,动作快得陆桓意都没看清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陆……”尹烛顿了会儿。 “桓意,”陆桓意指了指自己,“陆桓意。” “陆桓意,”尹烛说,“我们一个小时前刚吃的午饭。” “啊。”陆桓意半个身子倚在了门框上,突然有点儿想笑,没憋着这股劲儿,勾起嘴角笑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笑了。 大概是因为不用出门去找救助站或者宠物店领养或者买猫。 省了一笔开销的同时也免去了一次出门。 尹烛看着他笑,想了想,“冬天我很困,没多少精神,可能不能陪你说多少话。” “嗯?”陆桓意没反应过来,笑都还在脸上挂着。 尹烛没说话,抬眼往陆桓意那边瞥了一眼之后翻了个身,半张脸都埋进了柔软的布料里,留下陆桓意一个人在门框边陷入沉思。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自己不想一个人带着甚至有点儿矫情的寂寞了! 他他妈的居然看出来了!还他妈说出来了! 陆桓意又使劲儿揉了揉鼻子,蹲下来不死心地问了句:“你是不是看出来了啊?” “嗯,”尹烛说,“挺明显的。” “哪里明显啊……”陆桓意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往门框上轻轻撞了两下。 尹烛晃着椅子往陆桓意那边看了一眼,“挺明显的。” 特别是锲而不舍问自己为什么不回洞的时候。 尹烛的确是觉得这里暖和有吃的,是个不错的冬眠场地才想留在这里,但……有那么一丁点儿吧,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儿,是因为陆桓意的语气过于可怜了。 偏偏本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陆桓意十分坚强地用头撞了会儿门框,深深叹了口气,“那我们下午吃什么啊?” 尹烛笑了好一会儿才说:“火锅吧。” 第6章 俩人下午倒是真吃了火锅,拿了个小电磁炉煮着,牛油火锅底料的香气顿时飘满了整个屋子。不过没肉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加上火锅底料味儿实在太重,他吃着有股塑料的味道,勉强填饱了肚子就没再吃了。 倒是尹烛把陆桓意煮多了剩下的那一锅都吃了。 陆桓意觉得要不是自己在旁边看着,他能把那一锅汤都喝了。 不,他能把锅啃了。 陆桓意挤了点儿洗洁精到锅里认真地洗着,洗完碗出去以后尹烛已经窝进懒人椅里了,没睡着,半睁着眼睛盯着电视看。 电视上正上演着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她她不爱我她爱他的狗血剧情,尹烛八成也没看明白,就看着长得都差不多的女角色在屏幕里晃来晃去,又看着发型都差不多的男角色在屏幕里面目狰狞或柔情告白。 不困也看困了。 尹烛打了个呵欠。 冬天昼短夜长,俩人刚吃完晚饭,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随着夜幕拉下整个世界世界都静了下来似的。尹烛屏息听了会儿,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皱起了眉。 陆桓意从厨房里擦着手走出来,扫了眼电视屏幕,又绕到懒人椅前面扫了眼尹烛,确认他没有在看电视后拿起遥控器换了台。 “关了。”尹烛突然道。 “嗯?”陆桓意愣了下,还是很听话的关了电视,“怎么了?” 尹烛闭上眼睛听了会儿,突然抬眼看着陆桓意,“听,有哭声。” 陆桓意疑惑地看了他两眼,“有吗?”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不太对劲。 外面分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般会有小区一到晚上就安静得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到么? 这才八点多。 “有。”尹烛点了点头。 陆桓意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把食指伸到嘴边咬破了指尖,手指在空气中飞快画着图案,画好以后那图案漂浮在半空中,陆桓意用手掌推了它一把,轻声道,“去。” 血咒立刻飞了出去,拍在门上带下一股黑雾,原本殷红的血立刻变得浑浊,但血咒没有因此停止,而是朝着楼下飞了过去。 陆桓意皱起眉,从衣帽架上拿起围巾外套冲了出去,他步伐轻巧,几步就跟上了血咒的速度,还抽空往后瞥了一眼,身后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以外什么都没有。 尹烛没有跟出来。 老蛇精懒得吃完饭就瘫着肯跟出来才奇怪…… 陆桓意摇摇头,跟着血咒跑了过去。 他从第一天搬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地方像个案发现场,只是第二天楼下早锻炼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让他感受到了一点儿人气才没有往这方面想,之后也没有再在夜幕降临后出过门,没想过这地方可能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此时跟着血咒冲出楼道口,余光所瞥见的所有景物都没有生气,树枝承载着雪的重量仿佛下一秒就会断开,昏暗的橙色灯光照在路边那一块儿洁白的雪地上,路灯竟然没有垂下任何影子。 血咒还在往小区深处飞,速度越来越快,光是这样跑着可能追不上了。陆桓意左右扫了一眼,确定没有任何人之后脚下一个用力,腾空而起,似有风相助,轻松落到了血咒旁边。 小区深处连个路灯也没有,血咒飞到一棵树下彻底定住了,血液已经变得漆黑无比,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 陆桓意也停了下来,一边把围巾系好一边皱着眉打量着四周。 这大概是栋废弃的楼房,看上去比他那栋案发现场还要破旧,墙皮上沾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陆桓意拍了拍兜,拿出一张纸,捏着一角在空中扇了扇,纸立刻从低端燃烧了起来,没有升起青烟也没有燃烧的声音,一团橙黄色的火光就这么绽开在了他的手中。 他将火往前方一扔,前方立刻被照亮。 楼道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光闪了一下,立刻闪身躲进暗处,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怨地盯着陆桓意,张了张嘴,猩红的液体从口中流出,牙齿轻轻嗑在一起,却发出了诡异的咯咯声。 尹烛躺在椅子上,闭眼听着外面的声音。 陆桓意大概是找到了这一切异常的源头,脚步声停下来了,风也没有刚才吹得那么凛冽,空气里没有血腥味,但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的味道。 尹烛睁开眼睛,缓缓站了起来,视线在客厅里一寸一寸地搜寻着什么。 陆桓意感觉不到屋子外面的阴气,也听不到任何诡异的声音,这一切都能用陆桓意终究是个人类,无法察觉到那么多来作解释。 那自己呢? 尹烛回想了一下方才听到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似的,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咳一会儿,肺都快咳出来八十个了,他竟然在听到了哭声后才听到了咳嗽的声音,而且没有感受到任何诡异的气息。 冬天会使他身体和修为等各个方面能力下降不少,但也不至于下降那么多。 尹烛在客厅里逛了一圈儿,没有找到什么,又进了厨房,同样一无所获。 把整个房子都走遍了之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陆桓意的卧室。 推开门,十分简洁的装修风格就呈现在了眼中,床头还有一包薯片袋子,估计是吃完了还没来得及拿出来丢的。 尹烛走进去,手指在墙上摸了摸,指腹传来的触感让他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尹烛?”陆桓意进屋后没看见尹烛,一边脱下围巾一边往厨房看了一眼,“尹烛?” “这儿呢。”尹烛在卧室里应了声。 “你在我房间干嘛?”陆桓意把围巾挂回架子上,反手弯腰从地上拎起刚才在楼道里捉到的鬼,把它拎到了卧室门口,没丢进去,“没找到别的,就这一只鬼,你听到的声音应该是她。” 尹烛瞥了眼被陆桓意揍得鼻青脸肿的鬼,抿着唇没说话,起身走到陆桓意面前,“你住在这里,感受到过阴气么?” “没有,”陆桓意蹙起眉,“这是最奇怪的,这鬼太弱了,我不应该感受不到它的阴气,但是我住进这里这么久……什么奇怪的感觉都没有。” “嗯。”尹烛点点头,“可能还有更凶的厉鬼压住你的感知了,明天出去问问附近的人,是不是闹过鬼。” “好。”陆桓意点点头,侧过身让尹烛从自己房间走了出去,“所以你在我房间干嘛?” “……躺会儿,”尹烛顿了顿,躺回了椅子里,“你床不舒服。” “靠,我睡不惯软床,”陆桓意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卧室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你应该是住在山上的蛇吧?常年窝洞里泥不比我床硬你还挑剔上了,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啊你真的……” 陆桓意抬头看了眼,“你怎么又窝进去了!” “蛇,”尹烛说,“冬天就得窝着。” “楼下草丛里那只兔子精都比你努力你知道么!”陆桓意手里拿着一把木匕首用力拍了拍门。 “因为他没有人型,”尹烛继续说,“等他有人型,和我一样懒。” 陆桓意懒得和他吵,把木匕首握紧后反手插进了被抓来的那鬼的身体里,那鬼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陆桓意置若罔闻,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惨叫声弱了下来,鬼的形体逐渐淡化在空气中,但那双带着怨恨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陆桓意。 陆桓意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将木匕首抽出来,终究叹了口气“抱歉。” 他不能超度这只鬼。 这只鬼看见他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扑了上来,口中泛着腥臭,身上有血污,是早就化作了厉鬼的。 他只能用这个匕首杀了她。 “尹大爷,”陆桓意把匕首装回了卧室的柜子里,出来冲着尹烛道,“你刚是不是躺我床了?” “……嗯?”尹烛愣了会儿,“不是和你说了么?” 他没想到陆桓意杀了之鬼以后能这么奇特的将话题漂移到这上面。 “……不是,你睡这么久都没洗过澡,都他妈臭了吧?!”陆桓意还在站在卧室那儿,终于想起来这个问题了,双手插着腰冲着尹烛吼,“快去洗澡!” “热水么?”尹烛搭了他的话。 “嗯!”陆桓意抬手在自己脑袋上抓了一把,瞪着尹烛,“快去!” “嗯。”尹烛应了一声,然后没动。 陆桓意也没动,盯着尹烛看了会儿,直到尹烛不情不愿地进浴室了,他才把视线从浴室门上挪开了。 浴室里传来了水声,陆桓意想了想,回屋去拿了套大点儿宽松点儿的衣服出来,想放在浴室门口。 他刚一走进,浴室门就被拉开了,尹烛的头发完全湿了,身上的衣服只脱了外套,里面的白t被水沾湿后紧紧贴在皮肤上,能隐隐看见身体的轮廓,“水是冰的。” “啊。”陆桓意愣了愣,把衣服放下后推门进了浴室,把水温调整了一下,“洗吧。” 尹烛盯着那个可以旋转的把手看了会儿,“红的,热水?” “……嗯。”陆桓意说,“你要觉得烫可以往蓝色那边拧点儿,冷了就往红色那边拧,别拧多了,烫。” 尹烛没说话了,把手伸到水下试了试,这个温度对他来说还有点儿凉,干脆就把把手往红色那边拧到了最大。 “哎!烫他妈熟了水煮蛇肉啊你要!”陆桓意急忙伸手想要帮他把水关掉,手伸到滚烫的水下被烫得一哆嗦,还是咬着牙关了水,然后开了凉水在手臂上冲着,“咱能动点儿脑子么!” 陆桓意回到家以后就脱了外套,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完全挡不住什么热右手手指手背和手臂都被烫得发红,他用凉水冲了一阵儿了,还是能感受到疼,火辣辣的疼。 尹烛拉过他的手皱着眉看了会儿,“我不怕烫。” “那您直接下油锅多方便啊!”陆桓意喊了一嗓子,把手从尹烛手里抽回来了。 身上穿着的毛衣也打湿了,他干脆抓住衣服的下摆脱了毛衣,准备丢进浴室外头的洗衣机里。 再一扭头尹烛已经开了烫水站在那儿冲上了,身上衣服裤子还是没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尹烛也盯着桓意看了会儿,似乎懂了什么,才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下来,又解开了裤子的扣子,缓缓拉下拉链。 陆桓意别过头骂了声操,拉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第7章 陆桓意把师姐的药拿出来往手上撒了点儿,又打开衣柜随便拿了件衣服出来套上了,然后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床。 尹烛身上其实没什么怪味儿,看着也干干净净的,但怎么说……也是这么久没有洗过澡的一个人。 陆桓意叹了口气,还是从衣柜上面拿了床床单被套出来换了。 尹烛这个澡洗了很久,陆桓意在外面一边玩儿着手机一边等着,时不时看一眼时间,又时不时跑到浴室门口去盯着里面模糊的人影看,确定尹烛没有被蒸熟或者洗到一半睡着了。 等尹烛洗完澡出来,陆桓意已经靠在沙发上快睡着了,但还是强撑着眼皮等尹烛出来了,把吹风机丢给他,“头发吹干……你是不是不会吹?” 尹烛穿着陆桓意准备好的衣服,拿着吹风机仔细看了看,然后特别严肃地冲着陆桓意点了点头。 陆桓意叹了口气,把吹风机拿过来,指着上面的钮说:“按这个是热风,这个是风力,越往上推风力越大,对着脑袋把头发吹干就行,别离太近。” “嗯。”尹烛接过吹风,眯缝着眼睛吹了好一会儿。 大概是觉得热风很舒服,还对着脸吹了一会儿。 陆桓意实在困得不行了,和尹烛说了吹完把电拔了放到电视柜下面便洗了澡,出来之后尹烛已经吹干了头发窝在懒人椅里了,陆桓意打了个呵欠,走进卧室去睡觉。 明天还要去问别人小区里有没有闹过鬼。 这个小区的确有些诡异,晚上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说话,连汽车碾过路面的声音都微乎其微,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般,陆桓意搬进来的第二天就在楼底下见着了活人所以没有多想,可这个小区依旧处处透露着阴森的氛围。 这个房子虽说是宴尘远安排的,但也一定经过师父的手打理过,师父不太可能真找个案发现场给自己住。 而且……他的确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搬进来后就像被放进了一个纯净的玻璃罩子一样,任何肮脏污秽都没有触碰过。 这不应该。 陆桓意皱着眉在床上翻了个身。 如果不是尹烛说听到了哭声,那么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发现小区里有鬼? 尹烛。 想起尹烛,陆桓意的思维有点儿不受控制的跑偏了。 尹烛居然真的要住在这里了,而他也真的因为尹烛要住在这里而感到了一小点开心。 尽管尹烛说了不会陪他说多少话,而且吃完饭也不会洗碗,更不会帮忙做饭,今晚上他出来捉鬼的时候尹烛也没有跟着动弹哪怕一下,但他应该会是一个好室友……吗? 这是找了个室友还是找了个爹? ……是大爷吧。 尹大爷。 这名字一点儿都没喊错。 什么时候睡着的陆桓意不记得了,他就记得自己在脑子里琢磨了好一阵儿对尹烛的称呼,把那些关于周遭环境的怀疑都排除了出去,第二天依旧是被楼下老太太一嗓子嚎醒的,比他闹钟还准时。 陆桓意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翻身下了床,把睡衣脱下来换好了衣服,推开卧室的门,尹烛已经在懒人椅上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了。 陆桓意叹了口气,拿过沙发上的小毯子给他盖上了。 “吃不吃早餐啊尹大爷,”陆桓意洗漱完后抬手在椅子上轻轻拍了拍,“不醒就不给你做了啊。” 尹烛没有任何反应。 陆桓意站在旁边等了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居然在等一只冬眠的蛇在冬天醒过来吃早点,摇摇头笑了会儿后走进了厨房里,把昨天剩下的青菜洗净切了,给自己煮了碗面。 洗完碗以后陆桓意还特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尹大爷没有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得睁开眼睛,甚至没有一点儿要醒来的迹象。 今天比昨天冷了不少,陆桓意出门前做足了挣扎最后还是拿上了口罩,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下了楼。 他先是往昨天抓到鬼的那栋楼里去看了一眼,白天走过去,墙面不再像昨夜看见的那样了,墙面干净得没有一点儿瑕疵,像是被人连夜粉刷过了一样。 陆桓意左右看了一眼,这边是小区深处,早锻炼的老人家都在外头,他那栋案发现场的楼下那个宽广些的小广场,但这边也不是没有人,有几个老爷爷正穿着太极服打着太极,见着陆桓意了,还十分友好地笑了笑。 陆桓意冲他们点点头,继续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里边便越发阴森,慢慢的,连风声都从耳边模糊了。 陆桓意皱起眉,走到了最后一栋楼的楼下,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上的拆字异常显眼,楼道口还用许多破布条封住了,那些布条后面仿佛有人死死瞪着自己一样让人十分不爽,陆桓意几步走过去,将布条往下拉了拉,里面空无一物。 连楼梯都没有。 “哎,又来了?”老板看见陆桓意进了超市,冲着他笑了笑,显然是还记得昨天买了不少东西回去的少年,“今天买点儿什么?” “不买什么,”陆桓意拉下口罩,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跟您打听个事儿。” “嗯?怎么了?”老板看了他一眼。 “就是……哎说出来您别笑话我啊,”陆桓意又把口罩往下拉了拉,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个小区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啊?” 老板擦着柜台的手一顿,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陆桓意看。 陆桓意把他的表情和细微动作都收进了眼底,继续道:“我昨天晚上睡得早,半夜起夜上厕所,刚一开灯就……” “你开灯了?!”老板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抹布,“你搬来的时候没人和你说过,天黑以后不能开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吗?!” “……没有啊,”陆桓意被他吼得往后退了一步,一幅怕极了的样子,“我这是家里人安排的房子,我哪知道什么……我是不是惹到什么脏东西了,老板你快说啊!” “你这孩子……”老板欲言又止半天,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的确惹到东西了,早点儿搬走吧……你家里人……也不要联系了。” 陆桓意没说话,脸色却惨白得厉害,鼻尖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咬着下唇的牙齿打着颤,像是被吓狠了的样子,颤抖着手几次想摘下口罩都没能摘得下来,手抖得厉害。 老板又看了他几眼,终究还是不忍心,转身去倒了杯水过来,没看见陆桓意悄悄松开了死命掐着大腿的手。 “传闻我们这儿以前死过一家人,”老板把那杯热水端过来放到了陆桓意面前,又转身去给他取了个凳子,“坐吧。” 陆桓意颤着手接过来,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谢谢。” “就在小区最里面那栋楼的二楼,一家三口全都死了,”老板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据说是那家妇人杀了儿子和丈夫,若无其事地装了两天,第三天的深夜突然精神崩溃,自杀了。” 警方赶到的时候,卧室里男人的尸体已经腐烂生虫了。 腐臭的味道无法抑制地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漫开,窗帘上、床单上、墙壁上,甚至是天花板上都溅了血,躺在客厅沙发上的女人手里还握着一把大砍,漆黑而无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已死去的她嘴角还挂着一抹诡异的笑。 警察把尸体搬走后,所有参与这件案件的人都生了重病,在半梦半醒间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自己床头,一遍又一遍地用手理着自己打结的头发,最后天亮了,那个女人起身离去,而警察们醒来后却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几根长发。 那些个警察都是单身汉,平时处理案子都忙得原地打转,没空谈恋爱,那凭空出现的长发更是给整个事件平添几分惊悚。 而住在那家楼下的两口子也时常会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还有水滴声,却不像水滴那么清脆,有点儿黏黏糊糊的,更像是血液流淌的声音,但楼上因为发生了命案,早就没有人居住了,甚至隔壁那户人都早早地搬走。 两口子怕得不行,只能搬家逃到别处,而不久后,隔壁单元的小孩儿下晚自习回家,想开灯煮碗面吃,刚一开灯,墙壁上便是几个血红色的大字。 不要开灯。 老板说到这里又咳嗽了几声,手捂着嘴,手指也有点儿发颤,陆桓意正听得入迷,被这么一大段连忙想起了自己害怕懵懂的人设,立刻换了副表情担心地看着老板。 “这件事儿慢慢地传开了,里面那栋楼被人壮着胆子用布条封住出口,一楼的楼梯也全砸了,但天黑之后还是没有多少人敢开灯,”老板说,“年轻人能搬走的都搬走了,还留在这里的都是没有办法,没有去处的老年人和小孩儿,不过只要晚上不发出声音和光亮,倒是不会引来什么。” 话说到此,题就点在了陆桓意身上。 陆桓意打了个哆嗦,手用力掐紧虎口,“那……那我怎么办啊?我是不是……” “这里闹鬼是出了名的,你家里人把你安排到这里来,却不告诉你背后的真相,”老板说到这里顿了顿,怜悯地扫了眼陆桓意,“你搬走吧,那东西应该不至于那么赶尽杀绝。” 听老板的描述,那东西怕是早就化作了厉鬼。 起先是在梦中惊扰警察,后来又是定下不要开灯的破规矩恐吓他人,这分明就是个恐吓他人取乐的失了心智的鬼。 “好……好的,谢谢老板,”陆桓意哆嗦着站起身,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水,“我现在就回家收拾行李!” “乖孩子。”老板叹了口气,望着陆桓意远去的身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 陆桓意几步跑回小区里,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起来十分舒爽。 早锻炼的老人家们回了屋,小孩儿们早早去了学校,楼下的小广场暂时空无一人。 风裹着不知道哪来的血腥味飘到了身边,陆桓意把口罩拉起来戴好,往风吹来的地方看去。 小区深处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吹得扬起,几根发丝黏在嘴边,她却没有察觉似的,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桓意。 陆桓意也看见了她,神情或是身上所带的气息都和他昨晚抓回去的那只鬼有几分相似,她们的眼睛里甚至染着相同的愤怒和怨恨,在和陆桓意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张开嘴,口中淌下漆黑的液体,那女鬼缓缓抬起手拭去嘴边的液体,陆桓意看见她的手上带着一串黑色的手钏。 暂时还不能捉鬼,这事儿还有太多疑团,得一一捋清才能下手。 他眯缝了下眼睛,揣在兜里的手伸出来,弯下三根手指,比出了手枪的手势,砰砰砰开了三枪,又把手枪收回来,轻轻冲着枪口吹了口气。 第8章 陆桓意打算晚上再去小区最深处那栋楼看看,最好能找到案发现场,说不定现场会有留下的怨气或者是别的什么发现。 如果真按照老板所说,妇人杀了丈夫和儿子然后自杀,那么这一家三口就算成了厉鬼,也应该早就互相吞噬,不在存于世间了——他昨晚抓到的那只鬼从何而来?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女鬼又是什么来头? 厉鬼之间向来没有互相吸引这一说法,他们只会吞噬掉同类,更有甚者久久徘徊于世,无差别地虐杀人类以此获得快感,一个小区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只厉鬼? 就算一个小区里住了两只厉鬼,导致整个小区的人都因为这两只鬼变得天黑就不敢开灯不敢出声,不可能没有人管,而且他搬来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感受到任何鬼怪的存在,每晚都开着灯,也没有被鬼怪找上门过。 宴尘远所在的支队就是管这一类事件的,他们是没有接到过报案还是压根儿就没管这件事? 回到家后陆桓意立刻拿出手机给宴尘远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响了两声待机音,很快被挂断了,陆桓意估计他是有什么事,便把手机丢掉了一边,打算等晚上再给宴尘远打个电话过去。 尹烛还睡得不省人事,陆桓意出门前他什么姿势,回来他还是什么姿势,连头顶那撮翘起来的头发都没有落下来。 陆桓意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小,调到一个稍微有点儿意思的脱口秀节目后便靠在沙发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尽管他不把声音调小也不会吵醒尹烛,但陆桓意还是习惯性地将声音关小了。 屏幕上的主持人语速适中地说着什么,声音低沉好听,陆桓意随手拿了个抱枕抱进怀里,使劲儿搓了搓,慢慢的,倦意笼罩了全身。陆桓意睡着之前还抽空想了一下,冬眠这事儿可能是会传染的,至少在遇见尹烛之前,他没有哪一个冬天像现在这样爱犯困。 陆桓意很少做梦,更多的时候是做了梦醒来后自然而然地就忘了,那些没忘的,要么是过于天马行空,要么是关于他小时候,确确实实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他从记事起便是在师门待着,跟着三师兄掏鸟窝下河游泳,跑到山脚下欺负二丫,无恶不作,人见人烦。大一些了,三师兄下山寻悟道心,带着他的人便成了大师兄。 但陆桓意最喜欢的就是师父,师父跟个老小孩儿似的,小时候自己撞破了膝盖捂着伤口痛哭,师父就坐在旁边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学着哭声跟着嚎,直到二师叔破门而入给师父脑袋上来了一巴掌才收得住声。 可惜师父常有要事在身,没空带他,在藏一待就是一两个星期,常常翻书翻得头晕眼花地走出来,一头撞在藏门口的柱子上。 撞的次数多了,藏门口那根柱子也被师父带着人拆了。 陪他玩儿的三师兄下山了,来了个刻板面瘫的大师兄,陆桓意只觉得无聊,成天吵着要去找师父玩儿,不带他去他就捣乱瞎闹,终于是把大师兄闹烦了,提溜起他的衣领把人拎到了藏的小木门外。 那天是立夏,早早升温的阳光晒在皮肤上稍稍有些灼人,陆桓意躲在屋檐下,躲着午后的闷热,还没抬手敲门,便听见里面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翻再多的书也找不到救他的法子,命数天定……” 这是二师叔的声音。 “但总有一线希望在,我把他从山下带回来,就得救他,”陆桓意从开着的窗户那边悄悄瞥了眼,瞥到师父正坐在椅子上,地上脚边堆满了书,“这孩子心善,应该活到一百岁。” “命数天定,他只能活到二十,”二师叔从地上捡起一本小册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如若中途发生意外,他连二十都活不到。” 连二十都活不到。 陆桓意睁开了眼睛,整个房子已经陷入了黑暗,电视屏幕上的脱口秀早就结束了,此时正放着地方台的晚间新闻,屏幕光在一片黑暗里显得有些刺眼了,他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墙边,一巴掌拍亮了灯。 突然亮起的灯光让人有些不适,陆桓意闭上眼睛适应了会儿,才缓缓睁开,摸了摸饿得有点儿瘪下去的肚子,准备去随便弄点儿东西来吃,吃完再去小区那栋楼一探究竟。 尹大爷还是没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估计得陆桓意什么时候把他丢回山上他被冻着了,才能睁开他的眼皮,一步一步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走回来。 陆桓意给自己煮了碗水饺,没有宴尘远买回来的那几包好吃,味道凑合,但能饱腹,他对吃的要求也没那么高。把碗拿去洗了再出来的时候,陆桓意又往懒人椅上瞥了一眼,没忍住乐了起来,“醒了啊?” “饿。”尹烛眨了下眼睛,看着陆桓意。 “你整天光躺着还挺耗费体力是吧……吃饺子呗,”陆桓意在椅子上拍了拍,“你自己煮吧,我要出门一趟。” “嗯。”尹烛应了声,没动。 陆桓意习惯了他不管起身干什么都得原地愣一会儿才起得来的做事方式,把椅子转了一圈儿,指着厨房门口能看见的冰箱的一角,道,“拉开底下的门,底下第二层就是速冻饺子,有几个味道的你自己挑吧……哎,你是不是不会煮?” “嗯。”尹烛又应了一声。 “我觉得你应该叫我大爷,”陆桓意指了指他,“知道么?我比较像你大爷,操心你吃喝拉撒睡的那种。” 尹烛盯着他的手指看了看,都快看对眼儿了,突然抬手握住了陆桓意的手腕,把他的袖子往上扯了一下,昨天被烫到的那些地方已经好了,连点儿疤都没留下,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又松开了陆桓意的手。 陆桓意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盘饺子,“吃完记得洗碗……算了,拿进去放那台子上就行,懂么?” “懂,”尹烛点了点头,看着陆桓意拿了件外套出来穿上,戴上口罩和围巾,又在兜里揣了不少黄纸,等陆桓意都快拉开门了,他才问了句,“去哪?” “抓鬼。”陆桓意说,“这地方的确有点儿不寻常,我去看看。” 尹烛点点头,不再说话了,挪到餐桌边一口一口小声吃着饺子。 夜幕降下后,气温也下降了不少,冷空气从任何有缝隙的地方钻进去紧贴着肌肤,陆桓意一下楼就打了个哆嗦。 抬起头往上看,整栋楼只有他所住的顶楼亮着灯,灯光从外界看来却模糊得厉害,只扩散到墙壁边缘便再也没有往外散去了,像是被套上了一层罩子,隔远了看和那些黑着的窗户没什么两眼。 陆桓意皱了皱眉,快步朝着小区深处走了进去。 深处似乎比昨夜更阴森了一些,风吹过楼道带起的声音像是谁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的在耳边响起绕得人心烦医院,陆桓意皱起的眉就没有松开过,快步走到最里面那栋楼,一只手揣进兜里谨慎地握住黄纸一手轻轻拨开了封住楼道口的布条。 那些布条轻轻一碰便散了开,陆桓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勉强从一片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的指尖上沾了点儿什么东西,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还带着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他打了个响指,手指上的东西缓缓落了下去,但那股味道始终无法散去,把手指使劲儿在裤子上蹭了蹭后,他迈步走了进去。 一楼的楼梯完全被人拆了,地上还有不少碎石和钢筋,连楼梯旁的扶手都被人锯断了,留下凹凸不平的切割面,上面还有不少血迹,刚一走进陆桓意就闻到了一股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味道。 那味道不能称为臭味,却又实在让人不舒服,嘴里几次泛起酸水陆桓意都咬牙咽了回去,要是真在这里吐出来了,那今晚这出勇闯鬼楼也算白搭了。 他从兜里拿出三张黄纸,另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捏,似乎有什么被他捏在手中一样,随着他的动作在黄纸上写下了符咒,写完之后将那些符咒往空中一扔,左右两张自动燃起来,照亮了他所处的环境,前方那一张散发着淡淡的橙光,楼道的空气顿时好了不少。 陆桓意这才舒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陆桓意脚后用力一蹬跃上断层,左右打量了一下。 二楼204这一户,门口贴满了虚假无用的符咒,门上还泼了些血,大概是狗血,这里的用户大概用了他们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却没能抑制住这里面的脏东西。 陆桓意走过去,扯下上面的一张符咒,忍不住啧了一声。 假货坑人啊。 这完全是乱画的。 他叹了口气,把那团假符揉成团丢到一边,正想着怎么把门打开,这门突然嘎吱一下就打开了,许久没有通过风的家里充满了灰尘,处处都是令人生厌的味道,而那扇门还是大大的开着,像是有谁在里面打开来,笑脸盈盈地冲他说:进来吧。 沙发上的手机响完了第三次铃声,第四次都快响到末尾的时候尹烛终于舍得离开他的椅子,伸长了手够到了手机。 大概是陆桓意的东西,前两天他看见过他把这东西掏出来看时间。 上面闪的字他也看得懂——宴叔叔来电——具体怎么接通他就不知道了。 等他随便划拉了好一阵儿终于接通电话的时候,宴尘远已经打来了第五个电话。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给我?”宴尘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出什么事了?” “……啊。”尹烛愣了下,看着那玩意儿在自己手心里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别的东西后,学着陆桓意的样子把手机凑到了耳边,“他不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问道:“你是?” 尹烛认真地想了想。 朋友?兄弟?亲人?家人?都不是。 他想了下陆桓意平时对他的称呼,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他大爷。” 第9章 陆桓意还不知道尹烛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他站在204的门口,没有贸然走进去。因为他莫名感受不到阴气的缘故,无法判断对方比他强还是弱,尽管昨晚抓到的那只厉鬼菜得跟什么似的,但此时到了案发现场,他总得谨慎一些。 楼道口却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扬起屋内的尘埃,陆桓意往后退了一步,捂着鼻子打量着屋内。 从他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被刀砍得破破烂烂的沙发,沙发上抱枕内的棉花被拖出一大截,上面还沾了些蜘蛛和虫子的尸体,墙面和天花板上如老板所说,溅满了血,血迹早已风干变成了黑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陆桓意的指尖在裤子上轻轻点了点,左前方的火团立刻冲进了屋子内绽出刺眼的光,将屋内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屋内也只是一幅荒废了许久的模样,到处都是尘埃和蛛。 “怪了。”陆桓意皱了皱眉,正想迈步往里走去,屋内突然传来了链锯割在木板上的声音,一连串的动静带得房屋都有些颤抖,陆桓意愣了下还当是地震,一回头,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不知道跟了多久。 是白天见过的那个手上戴着黑色手钏的女人。 陆桓意抽了口气,他竟然没有半分察觉到女人的到来。 “……是他们,”女人的声音有点儿沙哑,还有点儿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含糊,勉强能听清,“杀了我。” “什么?”陆桓意手已经握紧了兜里的黄纸,听见女人开口了以后还是问了句。 “是他们杀了我,”女人抬眸看着陆桓意,毫无生气的漆黑眼珠里竟然涌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红,“他们杀了我。” 不等陆桓意回话,链锯划拉着木板的声音停了下来,紧接着屋里传来了人声,电视声,有小孩儿在里面的房间里放声哭嚎起来,女人歪了歪头,眼神飘忽地望向了屋内。 陆桓意回过头,屋内竟然变成了一幅祥和的模样,方才那破旧废墟的场景仿佛是他的幻觉,可他知道,这才是幻觉。 自己用来照明的那张符纸还在客厅正上方发着光。 这里的鬼已经足以创造出一个单独的幻觉来将人困在这里了。 陆桓意有点儿头疼。这鬼不太好对付。 不等他细想,坐在客厅看电视的男人突然用力将遥控器摔在了地上,扭头冲着厨房吼了一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儿子哭那么大声听不见啊!?” 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一个瘦小的女人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从厨房跑了出来,她对男人的怒吼没有半句怨言,甚至捡起了男人摔在地上的遥控器,小心翼翼地摆放回茶几上,又快步进了里屋的卧室。 陆桓意身后的女鬼跟着走了过去,站在卧室门口还回头看了一眼陆桓意,示意他跟着自己过来。 陆桓意皱起眉,当真跟了过去。 卧室内的小男孩儿正烦躁地扯着自己的衣服,见女人走了进来,立刻哭嚎着用手里的笔狠狠扎进了她的手臂,女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沉默着将男孩儿搂进了怀里,“别哭,妈妈在。” “你不是我妈妈!你是个贱女人,爷爷奶奶都不喜欢你!滚!”男孩儿挣扎着,把笔尖抽出来,想往女人脸上扎去,女人头偏了下,没让他扎到,男孩儿更加愤怒了,“你就是贱女人,大家都不喜欢你,你去死!你去死!” 男人也从客厅到了卧室里,一只手拽起女人的衣服将她摔在墙上,走过去冲着她的头踹了几脚,“老子娶你回来干什么,带孩子不会带,挣钱也挣不到!你他妈的……” 陆桓意看见女人的手上戴着一串黑色的手钏。 “他们,”女鬼站在门口,哑声道,“杀了我。” 那些日复一日的暴力,来自丈夫,来自儿子,来自她的血亲,所有的一切都压得她说不出话来,连叫也叫不出声。 去警局祈求帮助,上法院要求离婚,得到的都是家庭关系好好儿处理,冷静一下为儿子考虑之类的答复。 “所以你也杀了他们,”陆桓意别过脸,看着女鬼,“对么?” 女鬼顿了会儿,无神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什么,缓缓道:“我没有。” “你有,”陆桓意看着她,“你杀了你的儿子和你的丈夫。” 话音落下,周围的场景突然扭曲了起来,震荡后,又换了另一幅景象。 女人在丈夫和儿子每天都要喝的咖啡和牛奶里放了安眠药,等他们熟睡后,拿起了厨房的砍刀。 小男孩儿的皮肤是最脆弱的,手臂轻轻一划便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等血液蔓延得太多,她竖起那把刀冲着男孩儿的脖子用力砍了下去,男孩儿甚至来不及发出太多的哭喊就永久离开了人世,魂魄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发现自己的死亡。 女人坐在了床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臂上被笔尖狠狠戳出的伤口,拿起刀用刀尖在男孩儿的手臂上刺了下去,每一下都非常用力,甚至有几下刀尖嵌进了床垫里,女人用力才将刀抽了出来。 然后是睡在主卧的丈夫。 女人把他的头砍下来之后,就像他丢遥控器那样,狠狠地丢到了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床单浸成了猩红的颜色,地板缝隙也满是血后,女人才松了口气似的,拎着刀走了出去。 她走进浴室,将身上的血洗掉后用卷发棒给自己卷了个发型,再出来,走进主卧里,目不斜视地打开衣柜,拿出箱底男人从来不让她穿的裙子穿上了,然后锁上两间卧室,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早醒来,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丈夫和儿子没有坐在餐桌边,她望着那两个空位想了很久,拿起客厅的座机拨打了丈夫的电话,卧室里立刻响起了铃声,漫长的待机音结束后电话自动挂断了,女人却没有察觉似的,柔声道:“老公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在家做了很多好吃的……” 你要不要回来吃饭? 没有人会回应她的话。 就像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来一样,没有人会再回答她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走马灯似的在陆桓意眼前播放着,女人每天的饭点都会做好一桌丰盛的饭坐在餐桌边,自己小口小口地吃完自己的份,把多余的两人份倒掉,然后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发呆。 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女人自杀了。 正当陆桓意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女人的身体里竟然爬起来了两个鬼魂,一个木讷呆滞,一个满脸狞笑。 两个鬼魂,一个是女人自己的,还有一个,是陆桓意昨天抓到的那个女鬼。 一个人类的身体里不可能容纳两个魂魄,这个女人被夺舍了,而且是在很久之前就被女鬼夺走了身体,或者是……或者是在女人决定杀掉丈夫和儿子的瞬间。 “我不想杀了他们,”陆桓意身边的女鬼声音有些发颤了,眼前的景象再次震荡,一晃眼,他们回到了那个废墟一般的屋子里,“是她一直在我耳边……希望我能杀了他们……” “你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个道士,修为比我高出不少,”女鬼蹲下来,黑色的手钏顺着她的动作在手腕上轻轻摇晃着,她突然捂脸痛苦哭了起来,鬼流下的眼泪都是血红色的,那些血红色的泪便从她手指的缝隙穿透出来,带着她有些哀怨和悲凉的语调,“我不想杀人,却因为她染上了一身罪孽,不能投胎,你能不能帮帮我?” 厉鬼之所以被困于世,除去本身的执念外,还有的便是因为害了人后,活人身上的怨气形成最坚固的锁链将他们锁在了此处,除非有人超度,否则永世都还能徘徊于世间。 陆桓意叹了口气。 “你说他去抓鬼了?去哪抓?”宴尘远好不容易捋清了尹烛就是陆桓意上次捡回家的男人后,又被男人的下一句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那边翘着腿逗猫的萧渡水被他吓了一跳。 “去……哪?我不知道。”尹烛说,“他说这个小区很诡异。” “……操,能不诡异么,那个小区深处是个养鬼场,不止一只鬼!”宴尘远一把拎起萧渡水的后衣领把人往外拖去,萧渡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虽然没多说什么,但还是冲着宴尘远竖起了中指,“他住在那里应该感受不到任何妖气阴气才对,怎么发现有鬼的?!”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能听见急躁的风声。 不止一只鬼。 养鬼场。 尹烛几乎是瞬间便飞到了楼下,漆黑的眼瞳闪过一丝金色,瞳孔缓缓竖了起来,他侧过头望向右后方,小区的深处,似乎能看见许许多多朦胧的人影一并朝着最深处那栋楼涌去。 陆桓意。 尹烛眯缝了下眼睛,手背上浮现出细小的鳞片,他没多想,俯往深处冲了过去。 “哎,别哭了,”陆桓意有点儿不知所措,“帮你还不行帮你还不行吗?哎操了,这都什么事儿啊你别哭啊……” “真的吗?”女鬼抬起脸,脸已经被血红的泪染得有几分狰狞。 “真的啊,”陆桓意搓了搓手,又在屁兜里摸了什么东西出来,“还能出尔反尔?” 女鬼笑了起来,道:“答应了鬼的事,反悔的话可不会有好下场啊。” 陆桓意也笑了,“我知道。” 第10章 尹烛住到陆桓意家这么多天以来,这是第一次下楼。 刚一下楼,混在冷空气里的阴气便扑面而来,那种尸体和冤魂才会有的令人不安的寒冷叫人头皮发麻,越往小区深处去越是如此,耳畔隐隐能听见哀怨的鬼鸣,尹烛眯缝了下眼睛,闪身到了阴气最重的那栋楼下。 楼道口破旧的布条安静地躺在那里,楼梯上还残留着陆桓意的气息。 “我要怎么帮你啊?”陆桓意把从屁兜摸出来的东西握在了手心里,“超度你?” “嗯……”女鬼站了起来,将垂下的头发挽到耳后,“你身上阴气很重。” 陆桓意愣了下。 “你是我见过的……阴气最重的活人,有些刚死的鬼都比不上你,”女鬼说得有点儿艰难,手不住捻着自己的手钏以求一丝安稳,“用你的血,能抵消掉我身上的怨气,我是被夺舍过的,普通超度,没用。” 被她杀掉的父子俩估计成了怨鬼被吞噬了,而那些怨气又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将她锁在了这里,陆桓意摸了摸下巴,“要我放血啊?” “嗯,”女鬼眯缝了下眼睛,本就可怖的脸更加诡异了,“可以……吗?” 陆桓意盯着女鬼看了会儿,目光有些呆滞,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我看着很像傻逼吗?” 女鬼猛地顿住了,连脸上可怜又可怖的表情都来不及收起。 “下次骗人悠着点儿,”陆桓意冲着她笑了笑,“不过也没有下次了。” 女鬼终于回过神,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才让陆桓意这么肯定地说出她在骗人,但目的一旦暴露,她也不再装出那副可怜的样子,反而是嘻嘻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来了还能走吗?” “我的确打不过你,不过你仔细看看,”女鬼往后退了一步,明明窗户和楼道都没有风吹进来,地上的尘埃却不断的浮动旋转,连沙发上那些脏兮兮的棉絮也被带动了一些,“周围可都是鬼啊。” 陆桓意一愣。 这个养鬼场的阵法没有完全被破,至少隐蔽这一点还是完好无损的,只要那些鬼不肯现形,就没人能发现他们。 陆桓意感受不到阴气了,连他们的存在都没有察觉到。 只听女鬼话音一落,屋子里逐渐浮现了人型,一个一个,肩膀挨着肩膀,整个客厅,沙发上,茶几上,甚至是陆桓意的面前都站满了鬼,他们睁着漆黑无神的眼睛看着陆桓意,嘴唇微张,没有一个拥有自己的意识,但只要陆桓意一动,他们立刻就死死地盯了过来。 “……哎。”陆桓意啧了一声。 “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在骗你的?”女鬼看着陆桓意,问道。 “我没看出来,”陆桓意又啧了一声,露出了手中那枚锋利的刀片,轻轻一握,刀片便割破了手掌,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并没有往下落,像是有意识一般缠在了陆桓意的手腕上,女鬼一愣,看着他殷红的血眼底露出贪婪的神色,“我他妈诈你的。” 女鬼又是一愣,随即怪叫一声,尖利的声音几乎要穿破耳膜,那些失神的鬼也立刻回过神,冲着陆桓意扑了过来。 血珠顿时散在陆桓意四周布开一层屏障,挡住了那些伸出利爪的鬼,他们用头颅和手掌用力拍打着屏障,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仿佛要震碎了整栋楼层。 好烦啊。 陆桓意想。 楼上忽的传来一声闷响,带着血腥味儿和灰尘的气息。 尹烛翻身上了台阶断层,快步往204走去,房屋门大开,里面却是漆黑一篇,尹烛眯起眼睛才能隐隐看见里面有个人影正在往外走出。 “尹大爷啊?”陆桓意往外走了出来,尹烛能看见他穿着的棉服上破了不少洞,脸上多了不少细小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灰头土脸的,神情也不似他出门时那样轻松,脸色有点儿惨白,“舍得出门了?” “这里……”尹烛皱了皱眉,几步上前将陆桓意拉到身后,扭头瞪着门口,他能感受到门口有什么东西,还活着,在蠕动着,一点一点地向他们爬了出来。 “嗯,有鬼,”陆桓意站在尹烛身后,呲牙笑笑,“不过全被我炸了,一只都没剩下。” 话音落下,门口那向外爬动的东西没了动静,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了空气中那样。 “是个养鬼场。”尹烛松了口气,把自己的话说完了,扭头在他身上打量着,最后抓住陆桓意的手抬起来看了看,掌心的伤口还在往外淌着血。 “嗯?”陆桓意愣了下,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灰尘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抬手揉了揉,笑了,“难怪这么多鬼。” 他过养鬼场的事。 原本是一位道士为了帮助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所建造的容身之处,取人烟稀少,阳气却足以压制孤魂野鬼之处落下阵法,将孤魂野鬼容纳于此,直到地府鬼差来将他们收走。 这样一来,不会让那些孤魂野鬼被有心人利用成为厉鬼无法投胎,也不会让他们漂泊于世被正义感爆棚的小道士收走。 同时也落下了控制阴气的阵法,不会让他们伤到住在此处的人。 后来这位道士逝世,困住鬼怪还能控住阴气的法子却留了下来,终究被有心人所用,将无数厉鬼引到阵法内让他们互相厮杀,又用孤魂野鬼作为养料,从而养出最凶恶的厉鬼为祸人间。 这道阵法便被后人称为养鬼场。 尹烛捏了下陆桓意的手背,“打算怎么办?” “哎,没事儿,阵法被破了,不然那些个厉鬼也不会跑出来,”陆桓意把手往回抽了下,没抽出来,“他们把我围住,我没地方施展画符,就用血为媒介把他们炸了个灰飞烟灭,我帅吧。” “帅。”尹烛应了声,拉着陆桓意往外走了两步。 尹烛的手心很热,几乎是发烧的病人才会有的那种滚烫,陆桓意被他拉着手,抽不回来,干脆就不往外抽了,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着,每一步都踏在破旧楼道的灰尘里。 他们一起走出这栋楼后,陆桓意在楼道口帖了四张符,又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在楼梯扶手上打了个结,那围巾上还沾着他的血,足以帮助符咒稳住这里的阵法,不再引厉鬼过来。 虽然这养鬼场阵法已破,但残留的阴气还是会吸引许多不干净的东西。 陆桓意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里本来有很多布条,楼梯也被砸了,我还以为只是普通人害怕鬼,才做出的这些反应,”陆桓意说完这句话,顿了会儿,“现在想想,应该是有人为了防止别人乱入这里,才会毁坏楼梯,还封住楼道口吧。” 小区闹鬼,因为养鬼阵引来厉鬼到人间作乱,陆桓意昨天和今天见到的两只鬼,大概都是被阵法吸引而来的。 这栋楼既然作为养鬼场,那从一开始便不会有人住进来。 小卖部的老板是骗他的。 什么妇人杀了丈夫和儿子又自杀,警察被幻境所困,都是骗他的,那个鬼甚至根据老板所说的话创造出了差不多的幻境,他们是一伙的。 有一点没有骗,大概是小孩儿开灯煮面,发现墙上有不准开灯几个字,因为鬼怪的确不喜亮光。 这个应该不是骗他的。 陆桓意想了想,有点儿想笑,但是没能笑出来。 师父教导过要对任何人与鬼都保持戒心,但第一次见到那个老板的时候,对方实在太过和善了,以至于他没能起任何疑心。 “几点了?”陆桓意用手肘捅了下尹烛,“你带我手机出来了么?” “带了。”尹烛把那个小小的东西递给他,“刚才有人从这里说话。” “谁啊?”陆桓意问道。 “宴叔叔。”尹烛说。 “……哦,”陆桓意这才想起来自己白天给宴尘远打了个电话,刚想回拨过去便想起了什么,手指顿了顿,又把手机揣回了兜里,“先回去吧。” 尹烛没说话,看着陆桓意一步一步往前走出一小段了,才跟上去,抬手揉了揉陆桓意的头,“你不开心?” “很明显吗?”陆桓意说。 “挺明显的。”尹烛说。 “啊。”陆桓意抬眼看了眼尹烛。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耍得团团转,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是被骗之后还是会很不爽的感觉。 不,还是造成了影响的。 以血为媒介注入法术直接将鬼轰炸开来十分消耗体力和修为,刚才如果不是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他都没力气往外走了。 还有……既然这里有养鬼场,那么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师父知道了,说不定宴叔叔也很清楚。 他们竟然要他住进一个有养鬼场的小区,还不告诉他? 想起这一点后本就不算明朗的心情更是蒙上了一层尘埃。 “你……”陆桓意顿了下,借着并不明朗的环境光,他才彻底看清了尹烛。 他这时候才发现尹烛穿得挺单薄的,就一件薄薄的毛衣,下面一条灰色长裤和拖鞋,就这么屹立在夜晚的路口刺骨的风中,一个哆嗦都没打,陆桓意都有点儿想给他鼓掌。 “回家再说吧。”陆桓意扯了扯尹烛的衣摆,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有点儿不合身,短了,“待会儿宴叔叔应该会过来。” 第11章 宴尘远的车开到小区里的时候,扰了这一整片区域死一样的寂静。 陆桓意关了窗户,顺手把窗帘拉上了,回头瞥了眼已经把全身都埋进懒人椅的尹烛笑了笑,“睡着了?” “没有。”尹烛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那你在干什么?”陆桓意说,“自杀吗?” “冷。”尹烛抬眼望陆桓意那边看了一眼,确认他关好了窗户后慢慢扭过腰,把上半身转了过来,又慢条斯理地把下半身给拧过来了。 刚才在楼下的时候倒是没听见喊一声冷,笔直笔直地站在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完全不惧任何寒冷,结果刚一进门就以光速飞到了椅子上,把全身都裹了进去。 懒人椅能不能裹进一个人这个问题陆桓意还不清楚,但他能看见,尹烛是以一个正常人做不到但是他做得很舒服的姿势窝进去的,还十分舒适地叹了口气。 陆桓意也是在听见他叹的那口气后走过去,打开了客厅的窗户,看见尹烛很抗拒地往椅子里缩了下后,不太好的心情终于明朗了些,但他也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只是屋子里的空气让他感觉十分沉闷。 宴尘远大概是感知到了养鬼场被破,没有往里去,直接上了楼,叩响了门。 “宴叔叔,”陆桓意拉开门,眯起眼睛笑了笑,“挺晚了我就不留您做客了,欢迎下次再来啊。” “别扯,”宴尘远挺严肃的,他指了指陆桓意,手指都快戳到人鼻尖上去了,“你他妈的今晚是不是瞎跑了!” 陆桓意没说话,把视线放到了宴尘远身后的萧渡水身上。后者一脸淡定,但急促的呼吸和乱七八糟的头发无一不显示着他的匆忙和狼狈,萧渡水接触到陆桓意的目光,笑了笑,用中指指着宴尘远,“他拽我过来的。” “别岔开话题,”宴尘远皱着眉,“你不打算让我们进去说话?” “进去说话可以,”陆桓意没有一点儿迟疑,“但你总得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这里会有养鬼场。” “不然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宴尘远还是皱着眉,应话时眯了下眼睛,大概是心情真的不好的缘故,语气全然不似之前几次那样温和漫不经心。 陆桓意又和他僵持了一会儿,终究是放他进来了。 “你先说,你为什么会发现这里的养鬼场,还有,”宴尘远扫了眼椅子上半耷拉着眼皮的尹烛,“他是谁。” “你先说,我再说,”陆桓意坐到沙发上,看着宴尘远,“我的问题比你多得多。” “……好,”宴尘远叹了口气,“问吧。” 陆桓意沉默了下。 原先在口中飘来晃去的那些疑问迫切地想要寻到一个出口,但宴尘远这幅都是你在无理取闹的样子让那些即将寻到出口的疑问往后缩了八百米,最后他挑了个退得不那么急切的,问道:“房子是你安排的还是我师父安排的?” “我们一起,”宴尘远说,“要找到这个地方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找养鬼场?”陆桓意扫了他一眼。 “是,”宴尘远说着,顿了会儿,忽然瞥了眼萧渡水,又把视线重新放回陆桓意身上,“你应该知道……你身上的阴气比普通人要重很多。” 陆桓意没说话。 “这种体质让你很难在正常人的社会生活,你从小在山上师门那个到处都贴了符的地方长大不会觉得,但只要回归正常社会就不行了,人类居住的小区阳气太重,会直接损害你的身体,”宴尘远说,“又不可能让你住到坟场去,你受不了不说,那里的阴气你也承受不住。” “所以找了个……”陆桓意说,“找了这里。” “嗯,养鬼场的阴气和这里人的阳气不会互相伤害却又真实存在,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宴尘远说。 “可是我不能感受到任何阴气,”陆桓意无力地垂下头,“你别告诉我是我的错觉或者是水土不服,我还能察觉到妖气,我下山的时候也还能看到医院有阴气。” “……这是个养鬼场,养鬼场本身就是个阴气汇聚地,”宴尘远叹了口气,“以你的资质修为肯定会发现,然后进去杀厉鬼或者定期检查里面有没有厉鬼,这是你师父最不想看到的,所以在你身上留了个咒。” 陆桓意顿了顿,手忽然掐紧了自己的虎口。 “那个咒在你靠近这个房子的时候就会生效,屏蔽你对于所有鬼的感知,但如果有鬼危害到你的生命的话,那个符咒也会保护你,”宴尘远顿了会儿,又不上一句,“你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希望你在山下的日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不希望你掺和进一点儿打打杀杀的事理。” 妖物尚且有好有坏,厉鬼可都是吃人血肉的东西。 师父不希望他去杀鬼,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度过。 所以什么也没告诉他。 他连师父什么时候在他身上下的咒都不清楚。 下山前师父搂着自己的肩膀说了一宿的话,自己困得神志不清,八成就是那会儿下的? 大概吧。 所以自己现在应该痛哭流涕地给师父打个电话感谢他是么? 尹烛突然睁开眼睛,往陆桓意那边看了一眼。 “……该我问你了吧,”宴尘远看了眼陆桓意的表情,抿了抿唇没说下去了,“你是怎么……” “养鬼场被破了阵法,那些厉鬼提前跑出来看上我的修为,想拉我回去做养料,”陆桓意说,“我就被骗过去了,然后突发奇想灵机一动诈了一下那个女鬼,她演技不行直接暴露了所有,我干脆就把那里毁了。” 陆桓意的语速很快,机械一样完了一大段话然后抬手指了下椅子上的尹烛,“这是个蛇妖,现在是我的室友。” “平摊房租么?”宴尘远似乎想开个玩笑。 “不平,”陆桓意说,“他吃我的睡我的还不帮忙打扫卫生,是我大爷。” 难怪这人自称是陆桓意的大爷。 宴尘远拍了拍陆桓意的肩膀,说:“你师父也是……希望你好,你别和他怄气,我还生气呢,原本以为你什么都不会发现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结果一个电话告诉我你去抓鬼了,吓得我拉起你渡水哥哥裤子都没穿就跑过来了。” 陆桓意搓了下脸,“你们在屋里干什么啊裤子都没穿。” 宴尘远顿了下,“一起上厕所?” 萧渡水扭头冲着墙乐了。 “行吧,宴叔叔,”陆桓意又搓了下脸,眼睛和脸颊都被自己搓红了,“有空一起上厕所。” “……好,”宴尘远揉了把陆桓意的脑袋,“下次再发现什么事提前给我打电话,别让我这么担惊受怕的,你师父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可是说了……” “小宴子啊,这次我们岁岁下山你可不能让他出事儿,回去以后掉了一根头发我就天天站你床头念大悲咒去,”陆桓意乐了,“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场。” “知道就行。”宴尘远也笑了,又忍不住担心的往陆桓意脸上看了几眼,确定他没有在闹什么情绪后松了口气,“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出事儿,行了,我走了啊。” “好,”陆桓意笑了笑,“宴叔叔再见。” 他把宴尘远和萧渡水送到门口,听见萧渡水挺不满地问了句“你拉我来干嘛?给你鼓掌的吗?” 之后就没听见了。 尹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还站在了自己后面,歪着脑袋轻声喊了句:“岁岁?” 陆桓意愣了下,回过头。 尹烛站得很近,陆桓意觉得自己回过头的时候脑袋上的小卷毛绝对扫到他的嘴唇上了,虽然没什么感觉,但这个距离让他十分不安。 “我特别认真的告诉你,”陆桓意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门上,“我特别讨厌‘岁岁’这个名字,我师父师叔他们喊惯了,我不也不想让他们改,但是你别这样喊我。” “为什么?”尹烛说。 “不为什么,你别这样喊我,我再听到一次不管我打不打得过你我都要和你打一架,我说真的。”陆桓意挺严肃地瞪着尹烛,“记住了吗?” “那我喊你什么?”尹烛歪着脑袋又问了一句。 这蛇妖站着挺高的,比陆桓意高出一个头,他单手撑在门上,歪着脑袋问话的姿势让陆桓意觉得他们下一秒不接个吻都对不起这个距离。 “陆桓意,桓意,陆哥,随便你喊,”陆桓意侧过头,“喊爸爸也行。” 岁岁。 尹烛在心里喊了一声,表面还是点了点头。 第12章 陆桓意最后也没说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讨厌岁岁这个小名,只是再三和尹烛说过不准这样喊以后就去洗澡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挂在衣帽架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棉服丢掉,脸上有点儿细小的伤口倒是用师姐的药抹了抹已经好了,手掌那个自己用刀片割开的伤口他不打算上药,不深,清理过后用创可贴贴上就算完了。 算是用伤口给自己一个教训……还挺中二的。 就是这个教训洗澡的时候不那么痛快,伤口不能沾水,他就举着一只手以自由女神像的姿势洗完了一个澡,又用湿毛巾狠狠擦了擦手背手臂,把毛巾挂回去又用穿好衣服,再把头发吹完走出去的时候,尹烛居然还没有睡着。 陆桓意看了尹烛一眼,又看了尹烛一眼,“你怎么还没睡?” “啊,”尹烛想了想,“我好像刚醒?” “你已经醒着大半个晚上了,”陆桓意说,“清醒时长震惊我全师门。” “我其实不是很能睡。”尹烛说。 “哦,”陆桓意说,“你说是就是吧。” 尹烛看了陆桓意一眼,没吭声了。 陆桓意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起身去旁边拿起手机,手指划开解锁,在拨号界面点开师父的号码,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有拨过去。 师父的确是为了他好,如果真的直截了当告诉他这里有个养鬼场,那么自己住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肯定是去把养鬼场除了。 养鬼场因为阵法被破才会有厉鬼出现,否则小区里不可能有人受到惊吓和威胁。 那么是谁破坏的阵法? 陆桓意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门口小卖部的那个老板,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创可贴,抿紧了唇没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一夜无梦,第二天推开卧室门,尹烛在懒人椅里睡得奇形怪状,陆桓意见怪不怪地进了洗手间洗漱,再出来的时候尹烛已经伸着懒腰准备站起来了。 “……哇哦,”陆桓意惊叹了一句,“你这是冬眠期结束了?” “没有。”尹烛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因为刚醒的缘故,声音里带了点儿明显的沙哑和鼻音。 “那你怎么醒了?”陆桓意问完觉得自己有点儿多嘴了。 尹烛睡眠的时间本来就不定,以前能一觉睡好几天不翻个身,最近倒是经常醒,但醒来也不会动,虽然像这样推门出来就看见一个会动的尹大爷给人的感觉比较新奇,但这也不是他能问到底的范围。 这就跟问一个经常吃两顿饭的人你为什么吃三顿饭一样无聊。 人家乐意呗。 “做饭。”尹烛的回答依旧很简洁,就像多说两个字就要了他命似的。 陆桓意愣了下,没听明白,“做什么饭?” 尹烛皱起眉,拉过陆桓意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掌心,一幅果然还没好的表情,“你受伤了,我来做饭。” “啊。”陆桓意想了想,又“啊”了一声。 其实这个伤很快就能好。 我把师姐的药拿出来抹一下,眨眼儿就能好。 我有个师姐治伤可牛批了。 而且这点儿伤也不影响做饭……又不是什么大厨需要颠勺装盘。 这些话陆桓意一句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下一秒尹烛已经平移进厨房了,可见这两天是真没睡好,好不容易学会用双腿直立行走了,这阵儿又挪上了。 陆桓意站在客厅里盯着自己的手掌出神,想了很多,或许什么都没想。 厨房里很快安静了下来,静得陆桓意有点儿怀疑尹烛睡过去了,一扭头往厨房门口一站,尹烛正站在里面沉思。 “你们做饭,”尹烛沉思了几分钟后,转过来看着陆桓意,“不用生火?” “生什么火?”陆桓意看着他。 “一个……这么大的台子,”尹烛伸手比划着,“底下有个,往里塞柴,然后点火,再用这么大的锅煮东西吃。” “……您是哪个时代穿越过来的吧?”陆桓意走进了厨房,点燃了煤气灶给他看,“现在都是这样的,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你……会切菜么?” “会。”尹烛盯着煤气灶的火,伸手学着陆桓意的样子拧了下后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陆桓意取下菜板和菜刀,去冰箱里拿了点儿上次买回来还没吃完的菜出来,也不对尹烛的厨艺抱有多大的希望了,能吃就行。 结果尹烛居然知道先洗菜,还很顺利地打开了水龙头,在水池里清洗完了以后握着菜刀眯了眯眼睛。 “你放心大胆的切吧,”陆桓意就在旁边看着,“把手指切掉了我能给你黏上,别的没有,药管够。” 尹烛斜睨他一眼,一手按住菜板上的菜,另一只手握紧了刀,飞快地切了下去。 他切得很快,快出残影了,切出来的菜每一根大小都相同,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切菜工具。 切着切着,尹烛还抽空看了一眼陆桓意,没说话,但眼神所传达的大概意思是“看我牛逼吗?” “牛逼。”陆桓意竖了竖拇指。 尹烛没说话,把视线放回去继续切了。 切完菜就要炒菜,陆桓意帮忙把锅放好,又打上火,没等油烧开,尹烛就直接把菜放了进去,然后在旁边找了一圈儿,看到一个类似于调味罐的东西,挺长一条,四个单独的小格子都黏在上面。 尹烛往里看了一眼,随手舀起一勺味精就要往里面放,陆桓意一脸惨不忍睹,“那他妈是味精!” “味精是什么?”尹烛的手顿住了。 “……第一格是盐。”陆桓意说…… 尹烛点点头,把盐放下去了,这一通折腾也没用锅铲把菜翻个面什么的,挺不出意料的,糊了。 陆桓意虽说没对尹烛的厨艺抱有太大的期待,但这也太不用抱有期待了。 尹烛一共做了俩菜,一个糊了的白菜丝儿没放出了盐以外的任何调味料,第二样是土豆汤,把土豆放进去煮熟这么一个简单的步骤,煮出来的味道居然很难以形容,陆桓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菜糊了以后他们做汤之前没有洗锅。 把两样得之不易的菜煮好端到餐桌上去的时候,陆桓意沉痛地看着尹烛,尹烛也沉默地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会儿,陆桓意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们是不是没煮饭?” “是的,”尹烛的表情很严肃,“我们没煮饭。” 说完下一秒就开始乐了,陆桓意盯着他看了几秒,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在乐个什么,大概是为了庆祝他们这顿糊掉的菜。 最后这顿饭还是点了外卖,陆桓意就着外卖送来的盖饭把尹烛做的那些菜都吃了不少,尹烛自己也吃了点儿,但实在是难以下咽,陆桓意倒是吃得挺多的,吃完了以后肚子撑得圆滚滚的,想站起来都得撑着点儿桌子。 “你是不是一直住在山上啊?”陆桓意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这些,这些家用电器一类的,都没见过么?” “不是住在山上,我以前……”尹烛皱了皱眉,把两个人吃过的外卖盒子收进了袋子里,“还是条小蛇的时候,被人养过,后来我能化人型了,就离开了那家。” “很久以前了吧?”陆桓意说。 “我不知道,”尹烛说,“我经常发呆,醒过来往人类的城镇走的时候,人们通常都换了一种穿衣服的风格,城镇的模样也有很大的改观,每一次都这样。” 而自己还穿着之前待在城镇时的衣服,被人们当做异类,吓到了不少人。 “你是神游去了吧,”陆桓意笑了笑,“最近一次你回过神的时候,人们已经穿成这样儿了是么?” 陆桓意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嗯,”尹烛点点头,“然后我就按照你们的款式,给自己变了一套。” 不然让人看见自己还穿着很久以前的衣服,还躺在山里,估计得吓一跳。 这个世界一直在变,而他一直游离在世界之外。 待在他说的那个发呆的地方,无聊地观测或者思考着。 “你没有朋友么?”陆桓意说。 “有,”尹烛说,“但是他们都死了。” “嗯?”陆桓意愣了下,随后反应了过来,坐直了身子帮忙收拾起了桌上的盘子。 就俩盘子,俩人一块儿收拾还在桌边站了很久,最后把盘子拿到厨房去洗,尹烛开了水,用手试了试水温后才开始洗了,“都是老死的。” “你到底活了多少年啊操……”陆桓意站在旁边搓了下脸,停了会儿,听着瓷盘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等水流声停下了,他才轻声问道,“他们死的时候你难过么?” 尹烛没有说话,他拿过一块毛巾把台子旁的水渍擦掉后抬眼看了眼陆桓意,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哦,”陆桓意耸了耸肩,眉宇间突然添上了几分说不清的轻松,“那就好。” 第13章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尹烛正在厨房做饭,客厅的灯光很亮,电视机的声音也开到了刚好的音量,陆桓意拿起手机瞥了一眼,皱了皱眉,手指点在屏幕上,没有接通也没有挂断。 “那个东西,”尹烛举着锅铲走出来,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在响。” “我听见了,”陆桓意的手指还是点在了接听键上,把手机举到耳边,并站起来往屋内走的之前冲尹烛说了句,“这是手机。” “手机。”尹烛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往厨房去了。 尹烛大概是爱上了做饭,虽然味道都很……难以形容,但始终是自己不用动手的饭菜,陆桓意虽然吃得心安理得,可也不好说什么。 比如中午饭把盐放成糖了,往里倒酱油的时候手一抖连瓶子一块儿丢进去了什么的…… 陆桓意觉得自己还是不他做饭比较好。 “喂?”电话那头的人又喊了一声,“岁岁?” “啊,”陆桓意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大师兄啊。” “嗯,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山里?”陆枕书的声音有点儿喘。 “师父让我下山来找鸣蛇,”陆桓意把胳膊往脑袋下垫着,“我就下山来了呗,就山脚下那个镇子。” “……找鸣蛇是我们全体修道者的事,怎么让你下山了?”陆枕书啧了一声,“偏偏是快过年的时候,胡闹。” 其实还有挺久才过年呢。 这会儿圣诞节都还没过。 陆桓意望着天花板,扯了扯嘴角,“这话你当着师父面儿说去啊,他能又哭又闹在你房间门口折腾个三天三夜不算完。” “……你先回来,”陆枕书说,“我找师父说理去。” 陆桓意没说话。 卧室门口有人影晃动,八成是尹烛做好了饭准备来喊他去吃饭了。 “我回去干嘛,我在山下好吃好喝好玩儿,我才不想回去,”陆桓意说,“傻逼才老想着往山上跑,你是傻逼。” “陆桓意,”陆枕书很严肃地念出了他的大名,“我们昨晚查到山脚下的那个镇子有很明显的妖气波动,而这股妖气来源就是鸣蛇,你继续在那儿呆着……” “没事没事,我又不会主动去惹他,”陆桓意坐起来,又往卧室门口扫了两眼,“如果路上遇到了我扭头就跑,跑不了就打,不就是条鸣蛇么打不过我还说不过吗大师兄我吃饭去了啊拜拜下次再聊反正我不一定接电话!” 最后一句话一口气念完以后陆桓意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气喘匀了。 手机很快传入几条消息,他没看,把手机丢到一边起身拉开了卧室的门。 尹烛正站在外面。 “你做了什么?”陆桓意往餐桌上看了一眼。 “你们有多少个人在找鸣蛇?”尹烛没有回答陆桓意的问题。 “啊,大概整个修道界都在找吧,”陆桓意看了眼尹烛,“怎么了?” “没怎么。”尹烛摇摇头,挪到了餐桌边坐下了。 “你也是蛇,鸣蛇是你们大哥么?”陆桓意拿起筷子夹了点儿糊了的菜塞进嘴里,面不改色继续道,“还是你们祖宗?” “……吃饭。”尹烛说,说完顿了挺长一段时间,“你们找鸣蛇干什么?” “有事儿呗,具体什么事儿我师父也没告诉我,”陆桓意说,“可能是找他搓个麻将吧。” “有点难度。”尹烛说。 “我也觉得。”陆桓意十分赞同。 吃过饭后尹烛把碗收到厨房去洗净了,出来的时候陆桓意穿好了外套准备往外走,他一愣,脚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去哪?” “小区门口小卖部,”陆桓意刚想伸手去取围巾,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围巾被自己放养鬼场了,只能把手缩回来,将里面的毛衣领子往上拉了拉,“去看看那个老板还在不在。” “哪个?”尹烛跟着走了过来。 “骗了我的那个,”陆桓意指了指尹烛,“别问我骗了什么,抽你信不信。” “你打不过我,”尹烛说,“骗了什么?” “……他说小区里的厉鬼杀了人再自杀才有的,可这里的厉鬼明明是被养鬼场吸来的,”陆桓意叹了口气,“我去找他,看看他还在不在。” “为什么不早点儿去?”尹烛又问,“天快黑了。” “因为白天没想得起来!光回味你那顿饭去了!”陆桓意搓了搓自己的脑袋,“你能继续睡觉么?不然我给你买个小天才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吧?” 尹烛没说话了。 陆桓意又把自己的头发搓回去,拉紧外套穿上鞋走了。 楼道还是漆黑的,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走到楼下,踩到还没人踩过的干净的雪地里,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心情舒缓了不少。 到了小区门口的时候陆桓意还做了下心理工作。 如果老板还在,他要怎么做?直接和老板打一架还是上前质问?质问什么? 质问到最后也要打起来,不如直接打一架。 如果老板不在了呢? 不在就不在吧。 有些人找他的时候他不在那么他在自己的心里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或许像尹烛说的那样,自己应该早点来看看老板还在不在,但心底总觉得……他应该是不在了的,不会有人在计划败露后还守着一个小破摊子。 但陆桓意还是想来看一眼。 他走到小区门口,往小卖部那边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个女人正在收拾东西。 “阿姨好,”陆桓意走进去,“老板在吗?” “我就是老板啊,”女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哪个老板?” “……之前那个男人呢?”陆桓意愣了下。 “哪有什么男人,你走错了吧,”女人说,“快走吧,天快黑了,赶紧回家。” “您之前是一直守在店里的么?”陆桓意走过去,皱着眉问道,“没让别人看守几小时什么的?” “哦,之前聘请了一个小姑娘,不过她已经辞职走了,”女人说,“昨天半夜给我辞的职,怎么了?” 是个小姑娘。 根本不是个男人。 陆桓意吸了口气。 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中了一个小姑娘的障眼法。 “没怎么,”陆桓意强撑着笑了笑,“打扰了。” 女人怪异地瞥了他几眼,扭头进了里面。 陆桓意将那口气叹出来,转身正准备往外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吓得他原地蹦了一下才看清了那人是尹烛。 “操!”陆桓意拉着他走出了店里,“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着你,”尹烛说得很自然,“免得你又受伤了。” “我就走到小区门口,”陆桓意愣了下,“能受什么伤。” “你之前就在小区里,也受伤了。”尹烛说着指了指他还贴着创口贴的手掌。 陆桓意又愣了会儿,低着头没说话。 “以前你出来捉鬼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尹烛眯缝了下眼睛,视线落到陆桓意身后的那撮小雪堆里,瞳孔微微竖起,里面有什么东西立刻溜走了,“你的脚步声、风声、还有打架的声音,我都能听见,我以为你不会受伤。” 但是他还是受伤了。 从废弃的房间里,从一片黑暗里走出来,带着一脸的伤口,手掌还流了血。 “所以以后我会跟着你,”尹烛说完这句,停了会儿,皱起眉小声道,“如果我醒着的话。” 陆桓意还是没说话。 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过了会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鼻音传了出来,“我带你去买衣服吧。” “啊?”尹烛没听明白。 “你穿我的衣服不觉得短么,”陆桓意说,“抬个手衣服都快到你胸口了。” “没……没那么夸张。”尹烛扯了下衣摆。 “去不去啊?”陆桓意抬起头,没看尹烛,转过身把手揣进兜里,准备往外走。 “去吧。”尹烛点点头,又把衣服扯了扯后跟了上去。 夜晚的雪静悄悄的飘落,垒起厚厚的一层雪围墙,将世间万物都永久困在冬季一样,让冰冷的空气蔓延到了每个角落,但总有一小簇细碎的光,从家家户户的窗格子里照出来。 陆桓意抬起头,一片雪花刚好落到他的鼻间上。 第14章 才刚入夜,一座城市正要苏醒的时节。 天空中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并没有影响到街边打闹玩耍的非主流少年,陆桓意带着尹烛到了一个商场里,给他挑了几件衣服。 尹烛对衣服没什么概念,一手插在兜里一手自然地垂在腿侧,看着陆桓意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自己身上比划,然后拿起最开始试的那几件用力拍在了他身上,“拿去试试。” “好。”尹烛抱住陆桓意丢过来的衣服,点点头,转手就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 他穿的是陆桓意的衣服,抬手间里面的针织毛衣被扯起,露出一小截腰,陆桓意愣了下,走过去把他的衣服用力往下扯了一把,“去试衣间换。” 说完指了指试衣间的方向。 尹烛又点了点头,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已经穿好了陆桓意给他挑的其中的一套。 那是一件中长款的棉服,帽子边缘有点儿偏银的灰色的毛边,摸着很舒服,尹烛一边拉着拉链一边走出来,过长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他拉好拉链后把头发很随意地往后抹了一把,又有几根碎发从额边垂了下来。 商店的灯光明亮,把他的五官照得异常清晰,尹烛皮肤很好,连脸上的毛孔都看不见。 “哎,”陆桓意看着尹烛,却是在问旁边的导游员,“你们这儿哪有卖皮筋的?” “出门拐角就有个精品店,”导购员眨了眨眼睛,“给那个帅哥扎头发吗?” “是啊,”陆桓意接过来,扭头冲着导购员笑了笑,又扭头冲着尹烛说,“大小合适么?” “嗯,合适。”尹烛举了举胳膊,“衣服没到胸口。” “……结账,”陆桓意指了指试衣间里还有几套衣服,“那些拿个和这件一个尺码的全部包起来吧,他之前传过来那套给他丢了。” “好的,”导购员点点头,“请您稍等。” 陆桓意的视线还落在尹烛的脸上,黏上去了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他当初看尹烛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挺帅,现在换了身合适的时尚的衣服,看着就更帅了。 也说不出是不是为了平衡什么,走出商店拐到旁边的精品店以后,陆桓意给他拿了个小姑娘的皮筋。 大概是圣诞节将近,皮筋上用绿色的丝带绑了俩蝴蝶结,还有两颗通红的圆润珠子一块儿绑在上面。这样的皮筋都是两个一对,捆在一起卖的,陆桓意往尹烛兜里丢了一个,另外一个递给尹烛,“会扎么?” “会,”尹烛接过来,将自己的头发全部抓在脑后,手指飞快翻飞旋转着皮筋,眨眼就扎好了,“我以前的头发比现在还长。” “哎哟,”陆桓意绕到他身后盯着那俩绿色的蝴蝶结,莫名其妙地乐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尹烛无所谓地耸耸肩,把手揣在兜里了。 新买的衣服很暖和,陆桓意的衣服穿着也很暖和,但这两种暖和是不同的,他都很喜欢。 圣诞节将近,大街小巷提前迈入了过节的氛围,各种双旦来临营销手段层出不穷,商场最外面那个小娃娃的脑袋上也被戴了一个很大的圣诞帽。 尹烛仰头盯着圣诞帽边缘那圈儿毛茸茸的毛边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帽子,小声道:“没我的摸着舒服。” “你怎么知道?”陆桓意在旁边插着兜边走边笑,“你摸过啊?” “看着,”尹烛眯缝了下眼睛,看着挺开心的,“看着就没我的舒服。”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落了不少在尹烛新衣服的毛边上,他耸了耸肩,试图将那些细碎的小雪花抖掉,但也只是让毛边上下晃了几次,没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手里拎着的装衣服的纸袋也跟着抖了几下。 尹烛很开心。 虽然不知道他开心的点在哪里,但从他走路都连蹦带跳伸开双臂就,他是挺开心的。 商场外面有小店铺还卖着冰淇淋,挖在纸碗里的各种颜色各种口味的冰淇淋球,不少小孩儿围在那边买。 “你要吃那个么?”陆桓意指了指前面。 “那个是什么?”尹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冰淇淋,”陆桓意说,“挺好吃的,甜的。” “不吃,”尹烛摇了摇头,“冷。” 陆桓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走到小店铺去要了一份巧克力加香草味的,拿了两个勺子,端着纸碗走过来的时候还把吃的往尹烛面前递了下,“真不吃啊?” “不吃。”尹烛回答得很肯定。 陆桓意咂巴了下嘴,自己吃起了冰淇淋。 两个人并肩走到楼下,陆桓意碗里的巧克力味儿的冰淇淋球也快吃完了,突发奇想地,拿起另外一个勺子舀起一勺香草味冰淇淋,飞快朝着尹烛的嘴那儿怼了过去,“张嘴!” 尹烛其实是反应过来了的,第一反应是有东西冲着自己打过来了,攻击的姿态还没摆出来就听见陆桓意喊了一嗓子,下意识地张开嘴,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甜甜的,有点儿凉,带着很清新的味道。 “好吃吧?”陆桓意笑了笑,勺子还塞在尹烛嘴里,用手指弹了下塑料的勺柄,把手缩回来拿着自己的勺子一勺一勺地吃着。 旁边的尹烛还在愣神,估计是还在考虑自己的第二反应。 第二反应……没有第二反应了。 一股刺骨的凉意从脚底钻了出来,顺着血液直击心脏,他感到胸腔内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的景色突然有几分恍惚,尹烛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才稳住了身体,在地上站稳了。 “你怎么了?”陆桓意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不知道。”尹烛把嘴里的勺子拿出来,皱了皱眉。 “你不会是不能吃冰的吧……”陆桓意愣了下,低头看了眼自己碗里的冰淇淋。 “不会,以前冬眠的时候我饿醒了,没吃的,也会吃外面的雪。”尹烛把手里的勺子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没什么异常。” “冬眠的时候……你饿醒了以后吃完雪,然后呢?”陆桓意说。 “继续睡,”尹烛回答得很自然,“到下一次饿醒。” “……所以有没有异常你都不知道是吧?”陆桓意翻了个白眼,把手里还剩小半碗的冰淇淋丢进了垃圾桶,“以后别吃冰的了。” “嗯。”尹烛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区里依旧是漆黑的一片,虽然厉鬼已除,但没有人敢开灯,陆桓意也没有去告知过这里已经没有鬼了什么的——他试着和一个大妈说过,结果被当成了神经病——这里的人习惯了这样的方式生活,而且没有试图寻找任何方法自救,那么他做任何积极向上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回到家以后尹烛第一时间站到了懒人椅前,思考了一秒后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学着陆桓意平时的样子,将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我要睡觉了,你之后要出门的话就把我摇起来,我陪你。” 这意思是如果自己不去摇他,他打算睡到世界终结了。 不过尹烛也挺难得的,完完整整清清醒醒地和他呆了一整天,还出了门,还逛了商场。 “太不容易了,”陆桓意啧了一声,“睡吧。” “嗯,”尹烛窝进椅子里,舒舒服服地蹭了蹭,眯起眼睛道,“今天很开心,谢谢。” “啊,”陆桓意走过去拍了拍椅子,“睡吧。” 我今天也很开心。 陆桓意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第15章 平安夜那天晚上大街小巷真正进入了狂欢的阶段。 苹果被包裹上精美的包装纸在各式人的手中带着祝福赠送出去,又收到不少回礼,个个儿都笑脸盈盈的,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陆桓意也下楼买了几个苹果,学着手机上搜到的包苹果的方式用几张包装纸包好了苹果,还拿了个粉红色的拉花拉了个蝴蝶结捆在上面,最后十分满意地用手指弹了弹。 尹烛还在睡觉,两天前他回来到现在就没睁开过眼睛,陆桓意闲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拿着吃的到他鼻子下面凑着,让他闻一闻,指不定能把大爷饿醒呢,但这事儿他只做过一次。 毕竟太弱智了,还很缺德。 可无聊是真的无聊。 陆桓意都快数清楚尹烛有多少根头发了,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也刚好到了平安夜而已。 无聊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难捱且宁静的,宁静到陆桓意自己都有点儿心神不宁了,正巧这时候门铃被按响,陆桓意一愣,起身去开了门。 一大捧五颜六色五光十色十分扎脸的用包装纸包得很华丽苹果就这么怼在了脸上,陆桓意又是一愣,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清了门口的人,“大师兄?” 陆枕书蹙着眉很严肃地嗯了一声,视线飞快在陆桓意身上扫了一下,“你看看你穿的是个什么?下山之后怎么如此不检点。” “这玩意儿用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人的话来讲,叫睡衣,”陆桓意扯了扯身上纯棉的睡衣,看着陆枕书走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陆枕书把手里的苹果怼到陆桓意怀里,一本正经道:“我来看看你过得如何,顺便带你回山。” 他见陆桓意没反应,又补上一句,“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 每年过年师父都会宴请山上所有人去师门里吃上一顿年夜饭,不管是谁,哪怕是还没修出人型的小妖精也能上前讨一口饭吃。 吃完饭师父会把师门的人单独留下来,给他们讲讲今年大大小小的事,很多他们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师父却记得,还要一件一件地讲给他们听,简直是大型公开处刑现场,尴尬得不得了。 可每年过年的日子都是充满欢乐的。 师门里不禁酒肉,师父总说,修道之人无需拘泥于小节,降妖除魔是世间大道,是人人都有的道,而自己这一生才是自己的道。 这一辈子都活不明白,还谈什么修道,更别谈禁酒禁肉这些阻碍人生乐趣的事。 尽管陆桓意总觉得师父只是想大吃大喝,但不得不承认师父这份洒脱是自己想要学会的。 那今年呢? 今年自己要回去么? “你这里……怎么乱成这样?”不等陆桓意在脑内纠结完,陆枕书已经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一边唠叨一边把沙发上的脏衣服捡了起来,速度飞快,“衣服不要乱丢,白色的衣服穿了就要洗不然不容易洗干净……” 陆桓意看着他的手伸向了懒人椅,突然一激灵:“师兄等一下!” 然而陆枕书的手更快。 陆桓意喊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巴掌糊到了尹烛的脸上,估计是没想到能摸到个温温热热还在喘气儿的东西,表情凝固的瞬间从兜里的储物袋里抽出一把长剑,转身将陆桓意护到自己身后,刚捡起来的脏衣服落了一地,他怒道:“是何人敢在此放肆!” 回应他的只有尹烛非常轻的鼾声。 非常非常轻。 陆桓意突然十分后悔今天出门前看尹烛有点儿冷,拿了个毯子把他从头到脚裹了一遍。 “那是我室友,”陆桓意从他身后走出来,把陆枕书往旁边推了一把,走过去把毯子掀开了,“是个蛇妖,来冬眠的。” “你与妖同住屋檐下?”陆枕书手里的剑还是没有收回去。 “是啊,”陆桓意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忙碌中抽空指了指陆枕书,“你别忘了我们在山上还和妖怪打过雪仗。” “山上的妖怪心思纯净,这可是山下的妖怪……”陆枕书说真就想用剑戳戳尹烛。 “陆枕书!”陆桓意把那些衣服全砸到了陆枕书身上,“来都来了,洗衣服去!” 陆枕书闻言,回头瞥了眼陆桓意。 陆桓意咬了下牙,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剑,一把塞回他兜里,把人按到沙发上坐下了,“你坐,我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再出来和你解释。” “解释完和我回去过年么?”陆枕书皱着眉看他。 陆桓意没应声,重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全部塞到了洗衣机里。 他在往洗衣机里倒洗衣液的时候脑内整理了一下,换了个自己那个古板的大师兄能理解的版本,走出去和他解释了一番。 “所以这妖怪拼死救你,还掉了十几块鳞片为你疗伤?”陆枕书皱起眉,指了指椅子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尹烛。 “是啊是啊,”陆桓意点点头,“师兄你知道的,我太善良了,对鬼对妖都下不去杀手,所以才会被奸人所害,险些丧命啊,还好有尹烛出手相助……” “是要谢谢他,”陆枕书一脸严肃,“今年就算是抬也要将他抬上山,让各师兄弟好好儿感谢一番。” 陆桓意沉默了会儿,“那倒是不必……” “不可!”陆枕书说,“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抱吧抱吧,”陆桓意用力搓了把脸,看着有点儿崩溃,“你把他头抱掉了他现在都不一定能醒得过来。” “耗费了十几块鳞片救你,自然是元气大伤,”陆枕书说,“我做顿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他不一定醒得来。”陆桓意说。 “那我犒劳犒劳你,”陆枕书抬手在他脑袋上使劲儿揉了一把,“行么?” 陆桓意看着师兄进了厨房,揉了揉脸,嘿嘿笑了起来。 厨房里很快传来了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陆桓意蹲下来凑到椅子边,小声道:“尹大爷起来吃饭了,我师兄做饭可好吃了我跟你讲,我小时候被他喂得跟个球似的,后来抽条才瘦下来的,快醒醒别睡了,吃饭啦……” 吃饭啦最后几个字落下的时候,尹烛眼皮下的眼珠很明显地转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先别开口,我猜一下,”陆桓意看他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顿时就乐了,还掺了几分惊喜在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饿,是么?” 尹烛的视线渐渐聚集在陆桓意的脸上,看着陆桓意脸上的笑,自己也下意识地勾了勾嘴角,随后又察觉到了不对,“谁在厨房?” “我师兄,”陆桓意笑得见牙不见眼,“做饭超级好吃的大师兄。” “……哦。”尹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往厨房那边瞥了一眼。 只能瞥见是个背影十分潇洒帅气的男人,腿很长,拿着锅铲的手也很稳。 尹烛皱了皱眉。 第16章 尹烛的视线焦点一直落在陆枕书的身上,跟个扫描仪似的把他的背影扫了个遍,偏偏在厨房的那位还没有任何不适,家里没有多少菜,陆枕书就简单地煮了两碗面出来,此时正往碗里放着调味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陆桓意说了这人做饭非常好吃,尹烛觉得陆枕书此时此刻往里撒盐的姿势都十分娴熟。 陆桓意从桌上拿了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说:“大师兄做饭可好吃了,待会儿想办法让他给我们多做几顿。” “岁岁!”厨房里的人铿锵有力地嚎了一嗓子,“尹烛是不是醒了?” “是啊!”陆桓意也喊了起来,“你多做一碗,他也要吃!” “那是自然!”陆枕书嚎完了,又从碗柜里拿了个碗出来,娴熟地往里放盐。 尹烛一脸麻木地听着他们俩嚎来喊去,心里没有一点儿波动,陆桓意也没什么波动,把剥下来的皮丢到茶几下面的小垃圾桶里,分了一半的橘子给尹烛,“你别介意,我们在山上吼习惯了,面对师门的人总想吼两嗓子解放天性。” 说完又把手里那一半橘子往尹烛手里递了递。 尹烛没接。 准确地来说,从尹烛注意到家里多了个人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完全不在陆桓意身上了,就连陆桓意拿着吃的他的注意力也无法完全集中过去。 他轻轻皱了皱眉毛,把头发后面摇摇欲坠的皮筋撸下来,把头发重新扎了起来,两颗圆润的小红珠子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并不清脆的响声的同时,厨房里的火也关了下来,陆枕书把面条盛到碗里,准备喊陆桓意进来帮忙的时候,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很奇特的压力。 这种压力存在于空气里,一呼一吸之间,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岁岁,”陆枕书皱着眉喊了一声,“来端面!” “来啦!”陆桓意应了声,把没吃完的橘子往尹烛手里一塞,着急忙慌地进了厨房,端着面走了出来。 陆枕书煮的面的确很好吃,尹烛和陆桓意做食物秉持了一个能熟就行的观念,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吃久了以后都能选择性地忘记自己有味觉这件事了,但陆枕书这碗面唤醒了他们的味觉。 好吃。 好吃得热泪盈眶的。 陆桓意把汤都喝干净了,放下碗的时候对面的尹烛还在盯着陆枕书看。 能看出朵花儿来是么? 陆桓意顺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的大师兄的脸上扫了一眼。 大师兄长得非常帅,谈不上过目不忘,但丢人堆里绝对是最显眼的那一位。大概是常年呆在师门管理大大小小的事物和不着调的师父师叔,脸上多了点儿这个年纪不应该拥有的沧桑和深沉,刘海十分柔软地贴在额头,连一根叛逆翘起的都没有,和旁边一头卷毛胡乱翘着的陆桓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吃不吃啊?”陆桓意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尹烛一脚。 尹烛回过神,这时候才发现陆枕书和陆桓意已经吃完了,正准备把碗收到厨房去。 “你慢慢吃,不必慌张,”陆枕书说,“我此番前来有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为了带岁……桓意回山过年,尹先生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和我们一同回去。” “我不回去,”陆桓意收起碗筷,不等尹烛琢磨完陆枕书的意思,飞快应道,“我好不容易下山一次,不想回去。” “岁岁。”陆枕书蹙眉喊了一声。 “喊爸爸也没用,我在山上过了这么多次年,让我在山下玩一年又怎么了,”陆桓意翻了个白眼,“谁爱回谁回啊,你在我这儿住着我没意见,但是你再提这件事我就把你赶出去。” “你又打不过我,”陆枕书说,“想怎么把我赶出去?” “他呢,”陆桓意把碗筷放到厨房里去,出来指了指尹烛,“老蛇妖了,打不过你变成原型都能把你打个半死,我再把你赶出去,我们分工合作,效率极高。” “胡闹,”陆枕书也把碗放进了厨房的水槽里,走出来的时候敲了下陆桓意的脑袋,“怎么可以让尹先生跟着你一起闹?” “他肯定和我一起闹,”陆桓意往后躲了一下,“不然还能跟你闹么?” 说完扭头冲着尹烛喊,“是不是啊尹大爷?” “嗯?你要走?”尹烛不知道在想什么,被陆桓意点了名才回过神来,站起来冲着陆枕书点了点头,“再……嗯,慢走。” “嗯,慢走,”陆桓意乐了,“你要不想走的话给我们多做几顿饭?” 陆枕书盯着陆桓意看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师父同我说你不会回来,我还不信,现在看来……” 陆桓意愣了愣,没说话。 “罢了,这次来也不是光为了找你回去过年,”陆枕书顿了顿,余光瞥了眼尹烛,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选择避开尹烛,“之前我和你说过,这个镇子里有鸣蛇,曾经有人在这里感应到十分强大的妖力波动,你继续待在这里恐怕有危险,我在隔壁市给你联系好了房子,你收拾收拾,搬过去吧。” “我搬过去干什么?”陆桓意坐回了沙发上,“我不去找鸣蛇,鸣蛇也找不着我。” “你应该知道你的体质,”陆枕书板起脸,“安全起见,我已经和师父说过了,他已经同意让你搬走。” 我什么体质? 阴气极重,在妖魔鬼怪眼里都是上好的补品,所以师父从小到大教了他许多自保的招式,只是希望他能活着。 这样一个体质,能逃到哪儿去? 陆桓意打了个呵欠。 “我就说这么多,”陆枕书说完,走到门口去边穿上了自己的外套,“你自己要为自己多考虑。” “你不住这儿么?”陆桓意看着他要走,没忍住问了一句。 “不了,”陆枕书说,“我这次是跟着三师弟他们来找鸣蛇的,大家都住酒店,我不好住在你家享福。” “你们找了个露天酒店是么?”陆桓意笑了笑,站起来替他开了门,“路上的事,我会考虑的。” “嗯,”陆枕书点点头,指了下后头茶几上放着的用了不知道多少层包得很好看很浮夸的苹果,“平安夜快乐。” “啊。”陆桓意愣了下。 陆枕书很快走进了楼道里,黑暗吞没了他的影子,一阵凉风吹过来,陆桓意打了个哆嗦,关上门,退了回去。 尹烛还坐在餐桌前,望着那碗面陷入沉思。 “哎,我问你一个特别严肃的问题,”陆桓意把大师兄给的苹果放到茶几中央了,“你到底是睡着了还是睡丢魂了?吃不吃啊?” “他还会来么?”尹烛皱着眉用筷子戳了戳面。 “不知道啊,怎么了?”陆桓意扭头看着他。 “……我不想他再来,”尹烛的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这里。” 陆桓意看着他,没说话。 “这里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尹烛的语调很平稳,“突然多了一个人,我会很不舒服。” 尹烛说完这句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缓缓侧过脸去看着陆桓意,“不过这是你的家,你想让谁来是你的自由。” 陆桓意还是没说话。 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话来说……话都让尹烛说完了,白脸红脸他都唱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不然就祝您平安夜快乐吧? 尹烛见陆桓意不说话,干脆把面前那碗没怎么动过的面往前推了一把,很认真地看着陆桓意,“我保护你是因为你让我住在这里,给我做吃的,你人很好,如果他再来,外出的时候遇到什么危险,我不会保护他的。” “哎哟。”陆桓意咬着牙才没笑出声,用力往脸上搓了几把后拿过手机给陆枕书发了条消息。 下次找我就用手机联系吧。 怎么了? 你煮的面太难吃,得罪人了。 陆枕书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近二十年的厨师生涯遭到了最严重的的诋毁。 第17章 平安夜的夜晚又下了一场小小的雪,第二天起来,窗户上凝了一层厚厚的霜。 早锻炼的老人们依旧十分元气在楼底下大声吼着,把陆桓意吼醒以后音量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愈发猛烈,有时候陆桓意会怀疑他们兴致来了会不会在楼底下来一首欢乐颂迎接美好的一天。 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了最痒的那阵子,手上的疤慢慢脱落下来,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大出来。 尹烛一大早就拉着陆桓意的手仔细琢磨了五分钟,然后长舒一口气,整个像是被切掉了电源一样倒进懒人椅里,耷拉着眼皮说出:“出门喊我”几个字以后就陷入了沉睡。 冬眠真的是一件奇妙又神秘的事情。 尹烛能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浑然不顾自己是个什么姿势立刻陷入深度睡眠,陆桓意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没什么反应,但凑到他耳边去说“我出门了啊”的时候,尹大爷凭借着未知的神秘力量将左眼眯开了一条缝,扫了眼还穿着居家服的陆桓意,又闭上了眼睛。 睡没睡啊到底。 陆桓意一个人乐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泡面,吃完以后想了想,又把昨天自己包的和师兄送的那些苹果拿过来,切好了,用牙签插着,盘腿在沙发上一边吃一边看着电视。 家里还有一包泡面,够自己中午吃,如果下午不想点外卖的话,就得出门买菜了。 小区外面那个便利店已经不想去了,要买东西的话得裹得严严实实的,绕路到远处的大超市去买东西。 雨雪天地滑得能原地滋溜出八百里,出去买个菜说不定能一路滚回来,带上雪花和泥土做辅料给自己做一顿大自然的料理。 陆桓意吸了吸鼻子,嘴里全是苹果的清甜。 先吃了午饭再说吧。 还有一碗泡椒牛肉面在招手。 到了快吃下午饭的时候,天也黑了下来。 冬天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一片,稍稍降下点儿雨雪整个世间都被拉灯似的暗了下来。 这是一场很小的雪,雪花要在汽车灯光的照耀下才能看得清楚,落到地面不见了踪影或是将自己埋入雪堆,在昏黄的路灯下散发着自己的光辉。 陆桓意用了十分钟穿好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屋里待着有点儿热了,背心都开始冒了汗,但他还是用了五分钟来纠结到底要不要喊尹烛起床。 尹烛自己说了出门叫他,但是……他睡得真的挺熟的。 虽然就没有睡得不熟的时候。 而且自己只是出去买个菜而已,真的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喊醒一个正在冬眠的人吗? 纠结再三,陆桓意还是决定自己出门去买菜。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凉风立刻从楼道口吹了过来,背心的汗立刻止住了,陆桓意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再轻声关上了门。 漆黑的楼道依旧看不见一丝亮光,陆桓意用手机的手电筒打着灯,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一楼的台阶上有点儿雪和凝在台阶边缘的冰,滑得厉害,他必须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的才能成功下了楼。 下个楼就像和天花板干了一炮一样累。 陆桓意站在楼底下,踮了踮脚,舒了口气。 再从小区门口往外走,外面橙黄色的昏暗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照在路边的雪堆上,给平淡的冬天添上了几抹温柔的色彩。 老北风不要命似的朝脸上刮,陆桓意拉上口罩,埋头往前走着,没走出两步,顿了顿,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了会儿,猛然转过身瞪着身后的尹烛,“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你下楼的时候,”尹烛还穿着之前买的那件带毛边的羽绒服,帽子拉过来,毛边遮住了一大半的脸,他看着陆桓意,带着几分不满打了个呵欠,“一直跟着你。” “……你走路没声音啊,”陆桓意啧了一声,“我不是故意不喊你,是看你睡得太香了,怕你有起床气,懂么?” “不懂,”尹烛耸了下肩,又往前走了几步,陆桓意看见他每次抬起的步子都很小,像是在地上往前磨着脚后跟蹭着走的,“好冷。” “是啊,”陆桓意想了想,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递给了尹烛,“今天降温了。” 尹烛看似十分艰难地把手从兜里拿出来了,接过围巾,飞快围在了陆桓意脖子上,“出来干什么?” “……买菜,”陆桓意愣了下,看见尹烛又往前走了,连忙跟了上去,“这阵儿挺晚了,我们就在外面吃,吃完了再去超市买东西吧。” “好。”尹烛点了点头。 走到大街上,各家店门口放着的圣诞树上都挂满了好看的装饰,小小的礼物盒子捏起来软软的,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尹烛盯着那玩意儿看了挺久,陆桓意干脆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盒软糖给他,让他往死里捏。 “里面放的是这个么?”尹烛指了指圣诞树上的礼物盒子。 “不知道,”陆桓意说,“但是手感差不多……咱能走了么” 里面的店长已经看了他们好几眼了。 尹烛捏了下软糖,又捏了下礼物盒子,点点头,说:“圣诞树上都会挂这个么?” “大概吧。”陆桓意拉着尹烛离开了那家店铺的门口。 “我们吃什么?”尹烛把手揣回了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软糖。 “吃……火锅吧,”陆桓意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卖吃的的店。 毕竟他出门的时候就没想着要在外面吃饭。 一个人的话就想着随便买点儿东西,回去煮了吃了,混过一天是一天。 但尹烛跟着出来了,一切的计划都因为这一点被打乱了。 陆桓意突发奇想地想要感受一下圣诞节的气氛。 虽然去火锅店感受圣诞节的气氛……有点诡异,而且火锅店也的确十分配合地在店内做了很多装饰,窗户上的圣诞老人乐呵呵地笑着,碰巧他们坐到了窗边,尹烛一坐下就盯着窗户看,看得陆桓意有点儿想把圣诞老人撕下来给他带回家去看。 尹大爷明明是个老蛇妖了,但只要接触到现代社会的东西就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展露出浓重的好奇心。 好在他话不多。 陆桓意看了眼隔壁桌从进来到现在嘴没停过的那个小孩儿,再次在心底感叹了一遍,还好尹烛话不多。 除了问了好几个为什么圣诞节才能有圣诞树,平时没有圣诞树吗?那圣诞树如果成精算什么妖怪,圣诞怪还是树精之类的让陆桓意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以外,一切都还好。 ……大概吧。 火锅总是能在冬天带给人温暖和数不尽的舒适感。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刚推开门便被比方才猛烈好几倍的凉风刮在了了脸上,陆桓意回头看了眼尹烛,“你可能要死了。” “嗯?”尹烛愣了下,跟在陆桓意身后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以光速凝固,帽子的毛边被吹得糊在了脸上,他像个冰雕一样堵在门口一动不动了。 陆桓意搓了搓手,这气温低得的确让人有点儿受不了了。 他们刚吃了火锅,身上还是发热的,但被这风一吹,那点儿余温也没剩多少了。 “我们打个车回去吧,”陆桓意也把帽子给戴上了,“这天儿指不定冻死多少无辜的小生命呢。” 话音刚落,尹烛突然走过来一把拉住了陆桓意的手,看他的表情应该是被冻得不轻,但掌心却是发烫的,连指尖都是暖暖的,陆桓意忍不住一怔。 “走。”尹烛只吐出了这个字,攥着陆桓意的手使了劲儿,陆桓意只觉得眼前一阵摇晃,晃得他有点儿想吐,走过的那些路在眼前飞快后退,只一瞬,他们竟然回到了家门口。 眼前突然笼罩下来的黑漆漆的一片让陆桓意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楼道里,那个声控灯永远都不会亮的楼道里。 尹烛还没有松开他的手,突然一个转身,手很快地伸进了他的兜里,摸了摸,没摸到,又把手伸进了另外一边的兜里。 “找什么呢你!”陆桓意往后退了几步,瞬移之后的头晕目眩让他有点儿使不上劲,没能挣脱尹烛的手,“刚才没吃饱现在打算啃我一口吗!” 尹烛没说话,手又拉开陆桓意的外套,往里的那个兜里摸了摸,明明隔着很厚的布料,手背蹭到身上的时候陆桓意莫名其妙的腿软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飞快往后退,背抵在了墙上,尹烛的手还在兜里被带着往前走了两步,这姿势从背后看就像他们俩抱一块儿了似的,“尹烛!” “嗯。”尹烛应了一声,摸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手指轻轻往外一勾,勾出钥匙打开了门。 推开门,他十分娴熟地啪地一声拍亮了墙上的灯,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力搓着脸,小声道:“好冷啊。” 陆桓意还在门口,见了鬼似的盯着尹烛看了会儿,走进来关上了门。 “怎么了?”尹烛扭头看着陆桓意。 刚才关门的声音有点儿大,几乎是甩上门了。 陆桓意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才冲着他竖起中指,把外套挂上衣帽架,摔门进了卧室。 尹烛在外面看着卧室的门,又低下头,竖起中指看了看,又竖起了右手的中指看了看,一脸茫然。 第18章 一晚上尹烛都没有来敲过门,陆桓意有刻意地去听过屋外的动静,而屋外没有什么动静,连树枝不堪重负落了一大坨雪下来的声音他都听见了,唯独没有听见尹烛在客厅里发出的任何声音。 老东西走路没声音,倒水上厕所洗澡呢……总有声音吧? 结果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陆桓意有点儿怀疑尹烛直接倒在原地昏迷式入睡了。 但他没有拉开门走出去。 尹烛侧过身来往自己兜里摸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尹烛要抱上来了,虽然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要睡着了,但第二反应还是“他是不是要抱上来了?” 结果不是要睡着了,也不是抱上来了。 他就是伸手拿个钥匙。 跟他妈没长嘴似的非得自己伸手往别人身上摸钥匙。 也说不清是在气他靠过来了还是气他没抱上来还是气他没睡着,反正陆桓意气得莫名其妙的,摔了门之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再出去了。 连澡也没洗,就这么将就了一晚上。 第二天陆桓意拉开门,却发现尹烛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衣服只拖了外套,还是昨天穿着的那套,连扎在脑后的小辫子都没松,这人一晚上没睡。 陆桓意一出卧室尹烛就看了过来,目光里带着几分迷茫和试探,“你要出门买菜了吗?” 说完冲着陆桓意竖起了中指。 陆桓意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中指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尹烛听陆桓意的语气还算正常,便放松了一些,往后倒在了沙发靠背里,斜睨着陆桓意,“买菜么?” “别乱冲人竖中指,容易被打,”陆桓意去洗手间洗漱完了再出来,尹烛还靠在沙发上,“今天比昨天还要冷一点儿,你确定要跟着我去么?” 尹烛扭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窗户上凝了霜,里面这一层有许多水汽,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尹烛却盯着窗外看了很久,有几分犹豫,“去吧。” “别去了,”陆桓意说,“你要是又冻得拉着我瞬移回来怎么办?昨天在火锅店门口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如果有人看见了,咱俩就上新闻了懂么?” “新闻?”尹烛皱了皱眉。 “你这是什么重点……”陆桓意叹了口气,“就是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火锅店门口有俩青年消失不见的东西。” “那我不瞬移了,”尹烛还是皱着眉,“你带我去,我住在你这里就不能让你受伤。” 整得跟自己是个稀有级的国宝似的,还能天天遇害是怎么的? 陆桓意没把这句说出口,和尹烛对视了一会儿后还是点了点头,带着他下楼了。 今天比昨天冷了不止一丁半点儿,在楼道里就能感受到外面刺骨的寒冷了,陆桓意走到拐角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后面无声往前挪的尹烛,后者已经换上了一幅下一秒就要英勇就义的表情,也不知道图什么。 人起码还能扛得住,但尹烛再怎么说也是条应该在冬眠的蛇,只是因为自己受了个不大的伤——那伤还是自己划出来的——这老妖怪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了,应该担当起保镖的重任了。 这么贴身的跟着,真的没什么必要。 大冷天的……也不知道从哪冉冉升起的爱心。 “要不你还是回去……” “不,”尹烛一脸倔强,又重复了一遍,“不。” 冻死你个老妖怪。 诅咒你下辈子生在南极和企鹅蹦野迪。 陆桓意心底刚升起的一点儿同情和愧疚因为尹烛的倔强荡然无存。 下了楼,大白天就刮起的风找准了衣领的缝隙往皮肤上贴,陆桓意一个哆嗦,把棉服的帽子拉过来戴上了,尹烛还在后面,没能迈出走出楼道的第一步。 “我操,”陆桓意乐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你回去吧,我真怕你冻死在街上。” “不,最近很不安稳,我感觉到了,”尹烛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际升腾起的灰烟转瞬即逝,有什么东西从那里一跃而起消失在云层中,“妖气震荡,妖怪们很容易袭击人,我保护你。” “……那能怎么办啊?”陆桓意指了指他,“你又不肯迈出走向死亡的第一步。” 尹烛皱着眉盯着陆桓意看了会儿,开口道:“我待在你口袋里。” “什么?”陆桓意愣了下,没听明白。 “就是你放钥匙的那个包,”尹烛说,“很暖和。” 他昨天摸到了。 伸手进去勾钥匙的时候,感受到了陆桓意的体温,暖暖的,是他很喜欢的刚好的温度。 陆桓意没说话,瞪着尹烛看了很久。 今天楼底下没有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但还是有几个和他们一样下楼买菜的人,盯着楼道口对视的两个人疑惑地看了好几眼,扭头走了。 陆桓意还在瞪着尹烛,尹烛也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俩人眼泪都快瞪出来了,陆桓意才抬手揉了揉眼眶,“你能变多小?” “很小。”尹烛见他同意了,立刻走出来,被风吹得哆嗦了一下,一边哆嗦一边拉开陆桓意的外套,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只见一阵金光一闪,衣服瞬间就空荡荡地落了下去,陆桓意等了会儿,没等到尹烛自己钻出来,叹了口气,蹲下来,在衣服里摸了会儿,摸到什么滑滑的东西后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衣服的内兜里沉甸甸的,陆桓意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到了尹烛滑滑的鳞片,还有什么东西划过自己的指尖,他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尹烛的尾巴。 “你这衣服我还得给你拿回去,”陆桓意把手抽了出来,尹烛也探了个头出来,靠在外套拉链的边上往外看着,“你就不能在家的时候就想起这个法子,早点儿变小么?能省多少事儿啊?” 尹烛在他的兜里甩了下尾巴,幅度不大,但刚好让陆桓意感受到了。 陆桓意扯了扯嘴角,捡起尹烛落在地上的衣服,往回走了。 今天他没把钥匙揣里面,怕尹烛又跟昨天似的一言不合伸手过来就开摸,但……从某种意义上,挺巧合地让尹烛行了个方便,那个兜的大小刚好够他舒舒服服地盘在里面。 把衣服裤子什么的放回客厅沙发上后,兜里没了动静,连很小幅度的摆动都没了,陆桓意拉开自己的外套,往里看了一眼。 尹烛的本体很漂亮,黑得发亮的鳞片尾部又染了点儿红,额心有一抹火焰似的的妖纹,橙红色的眸子半耷拉着,见陆桓意拉开了兜,立刻抬起头,冲他吐了吐信子。 完全没有一点儿身为老妖怪的尊严。 陆桓意也冲他吐了吐舌头,心情很好地揣着蛇走出了楼道。 第19章 尹烛并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原型变出来,做了点儿小小的改变,把那些会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都藏住了,才安心躺在衣服里,等着陆桓意伸手进来捞他。 陆桓意还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 捞出来往怀里一揣,抱怨了几句“怎么不早点儿想到这个法子”就拿着衣服上了楼,再下楼的时候,衣服拉链已经拉上了,没有拉到顶,有空气流进来,尹烛一点儿也不觉得闷,反而厚厚的衣料挡住了风,内侧还能感受到陆桓意的体温,让他有点儿犯困。 周遭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似的传到耳朵里,尹烛轻轻动了下尾巴,支起脑袋把脑袋轻轻靠在内兜边缘,借着一个斜对的视角看着外面的人类。 没有人会发现一个缓缓走在街边的少年衣服里藏了一只蛇,那妖异的眸子还往外有一眼没一眼地扫着,一阵风吹过来,大概是有点儿冷了,陆桓意把外套紧了紧,那斜对着的一个角的视野也被遮住,留给他的只有一片黑暗。 但还是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人们的交谈声,脚步声,积雪被碾实后发出地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开门声和关门声。 笑声,哭声,掺杂了各种情绪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尹烛其实很习惯听到这些声音。 他一个人呆在光秃秃的山头的时候,就会听到这些声音,有时候山下的人们打作一团鲜血横流尸横遍野,有时候他们又载歌载舞聚在一块儿欢声笑语。 很多的情绪,很多的声音,很多的人类,很多的悲欢离合撕心裂肺聚少离多,他都见过。 见过不代表能理解,理解也不代表能够感同身受。 漫长的年岁中,太多的事对他来说都是眨眼而过,来不及融入,也来不及去结识结交新的朋友,人类的生命总是这样短暂,就连那个曾经饲养过他的人也化作一抔黄土,世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嗯……好,圣诞节开业?” 头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尹烛的眼皮颤了颤,思绪像是被什么强行扯回来似的,他睁开眼睛,皮肤还能蹭到陆桓意衣服上柔滑的布料。 刚才好像是睡着了……好像又没睡着,或许梦到了以前的事,或许什么都没梦到。 尹烛觉得有点儿冷了,又使劲儿团了团身子。 陆桓意察觉到怀里的东西动了动,下意识地捂了捂,手里还拿着刚接过来的传单,冲着小姑娘笑了下,“没听说过昨天有什么游乐场开业啊。” “没听说过?我们这儿可有名啦,摩天轮的广告就打了三个月呢,”小姑娘戴着口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去看看简直吃亏啦,有空带你女朋友去看看嘛。” “我没有女朋友。”陆桓意用手弹了下传单,笑着说。 “真的啊?”小姑娘瞪大了眼睛,“那……方便加个微信吗?” “……哎,”陆桓意愣了会儿,他没想到小姑娘是这个意思,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唇边的笑意收回来,“我有男朋友了。” “……啊?哦,这样啊,不好意思啊,”小姑娘笑着把手机揣了回去,又抽了张传单出来,“那有空带着你男朋友去看看啊。” “行吧。”陆桓意只能又接下了一张传单。 小姑娘挺能唠的,自己就顺手帮她捡了一下掉在地上的传单便被拉着唠到现在。 陆桓意往前走着,一边把传单拿起来看了两眼。 游乐园的地点和自己的小区隔得并不远,饭后散步多散两圈就能走到的距离。 “去看看么?”尹烛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了起来,陆桓意一愣,拉开衣服往兜里看了一眼,尹烛正好好儿地盘在兜里,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是传音。” “啊,”陆桓意把传单叠了下,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我不会这么高级的技能。” “你说就行,”尹烛说,“我听得见。” 陆桓意想了想,还是把耳机拿出来戴上了,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你想去看看么?” “……摩天轮?”尹烛回忆了一下刚才两个人的对话,“摩天轮是什么?” “怎么和你形容呢,”陆桓意说,“去看看吧。” “嗯?”尹烛在兜里扬起了脑袋,从拉开的外套拉链间看见了陆桓意的下巴,“什么?” “去看看吧,”陆桓意笑了,“我也没坐过摩天轮。” “嗯。”尹烛把脑袋放了回去,低声应了一句。 陆桓意很快去超市买好了菜,拎着回家后做了顿不算好吃但比尹烛做的好吃了八百多倍的饭。 尹烛就跟没味觉似的,自己做的饭能吃,陆桓意做的饭也能吃,偏偏大师兄煮的面他就吃不下去。 陆桓意吃着自己没滋没味的饭,有点儿怀念大师兄的手艺。 吃过饭陆桓意没有急着再次出门,吃完饭以后瘫在沙发上等着食困侵袭并在第一时间睡着才是人生头等幸福的事。 尹烛变回人型后只穿了件很薄的套头卫衣,还是上次陆桓意去给他买的。 洗完碗出来陆桓意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本就很轻的脚步忍不住轻了些,干脆就换成了他好我也好的往前平移滑动的姿势,挪到了沙发边。 尹烛有点儿不想睡。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吼着自己的倦意,但尹烛很固执地没有倒回懒人椅里陷入沉睡,沉默和冬眠做着无声的抗争。 刚才在陆桓意兜里的时候那一小段似睡非睡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大脑里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甚至想起了那个饲养过他的人,如果不是陆桓意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他或许会想起更多死在时间长河里,已经想不起模样的人。 现在陆桓意也睡着了,没有人会把他从那段寂寥的记忆里拉出来。 尹烛皱起眉,坐到沙发的另一头,等着陆桓意醒过来。 最近小镇里妖气震荡十分明显——他没有骗陆桓意,甚至稍微有点儿道行的人都能察觉出来,陆桓意却没有一点儿反应,没有任何防范地往楼下跑……他为什么会没有察觉到? 陆桓意一开始只是无法察觉到阴气,逐渐的,连妖气都感知不到了? 尹烛皱起眉,别过脸看向陆桓意的卧室,想起之前在卧室的墙上摸到的东西,轻轻地啧了一声。 陆桓意很快就醒了,屋外已经放了晴,进屋时阴下来的云朵完全散开,让光重新照回了这片大地。 “应该没有早上冷了,”陆桓意冲尹烛说,“你还要在我兜里待着么?” “不了,”尹烛说,“我要坐摩天轮。” “……哎,”陆桓意眯了下眼睛,笑了,“走吧。” 陆桓意拿了自己的帽子围巾给尹烛,又拆了个新的口罩给他,把大爷裹得完全不透风了,才带着他往外走去。 游乐园的人很多,但去坐摩天轮的人挺少的,完全没有小姑娘口中打了三个月广告的摩天轮应有的牌面,反而是十分凄凉,排队也没排多久,俩人就坐了进去,缓慢地向上升着。 尹烛一直看着远处,皱着眉,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 “待会儿去玩儿点别的东西吧,”陆桓意别过脸,看着一点一点远离的地面,轻声说,“来都来了。” “嗯,”尹烛搓了搓手,也看向了窗外,“还没我飞得快。” “你能飞多快?”陆桓意乐了。 “比这个快,”尹烛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陆桓意往后靠了靠,“消磨时间吧。” 尹烛顿了会儿,没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了陆桓意后面的那块半透明的玻璃上,阴气在这一瞬间窜了出来,几乎裹住了整个摩天轮。 可陆桓意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搓了搓手,“怎么越来越冷了?” “下个驱人符,”尹烛皱起眉,抬手在陆桓意眉心点了点,“有鬼。” 陆桓意怔了下,顺着尹烛的目光看去,他们所在座舱的玻璃后侧竟然贴满了人脸,密密麻麻的漆黑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自己,下一秒就要冲破玻璃闯进来似的。 “你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尹烛指着那些东西,手背上浮现出黑色的鳞片,“对么?” “……没有,”陆桓意呆愣地答,“我……没有任何感觉。” “下驱人符。”尹烛皱起眉,瞳孔再一次竖立了起来。 驱人符是之前驱魔人世家画出的一种符咒,能屏蔽普通人的视觉听觉,甚至让他们本能地绕开此处,方便驱魔人与妖魔作战。陆桓意自然也会画这种符咒,他没有多做思考,立刻从裤兜里拿出几张出门时下意识放在兜里的黄纸,画下驱人符,手指掐了个诀,符咒飞向四周,将他们所在的座舱包裹起来,以符咒和符咒的间距,形成了一个单独的作战空间。 第20章 驱人符驱动之后他们的座舱在外人眼里便是消失在了空中,偏偏因着符咒的力量,外人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摩天轮还在缓缓地转动着。 而驱人符所圈起的结界内已经汇集了数不清的厉鬼。他们将躯体用力地贴在座舱玻璃上,漆黑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瞪着陆桓意,像是要用视线从他的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你身上阴气重,会引这些东西来是常事,”尹烛见陆桓意久久没有说话,开口道,“不过有我,不用担心。” “没担心,”陆桓意搓了搓手,“你别打到一半睡着了就好。” “不会。”尹烛很认真地说完这句后,一脚踹开了座舱的门,“走。” 陆桓意那句我操你大爷要赔钱的啊还没说出口就被尹烛抓着胳膊跳出了座舱,想象中的下坠感并没有出现,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搂住了腰,一睁眼一抬头,脑门正好嗑在了尹烛下巴上。 “操……您能改改您说走咱就走神经病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方式吗!”陆桓意低头看了眼脚下,他们浮在空中,地面的一切都变得渺小,那群厉鬼也因为他们突然地闯出而愣了一瞬,随即飞快地扑了过来。 尹烛只手搂着陆桓意,手臂十分有力地抓紧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朝着周围猛地一挥,金色的火焰立刻从他指尖喷出,将那些扑过来的厉鬼灼得发出凄厉的惨叫,“在那里面不好施展身手,只能出来。” 也不可能留陆桓意一个人在里头,万一陆桓意一不小心又受了伤怎么办? 尹烛一脸你连这都没想到吗的表情看的陆桓意有点儿烦,他伸手搂住尹烛的肩,怕自己掉下去,“那只能靠你打了啊,我他妈这样儿没办法画符了啊。” “什么?”尹烛低头看了眼努力往自己身上靠的陆桓意。 “只能靠你了,”陆桓意面无表情地说,“加油,看好你哦。” “好,”尹烛很认真,还有点儿得意的点了点头,“看好我。” 说罢,浮在空中的腿眨眼间变成了蛇尾,撑破了裤子,陆桓意低头看着裤子的布料往下落去,吸了口气。 不知道的得以为是有谁在摩天轮上打了一炮,激动到裤子都撕烂了。 尹烛没有任何乱丢垃圾非常可耻的自觉,妖怪维持人型时多少都封印了些许妖力,此时他将尾巴变出来,显然就是要将这些厉鬼全部秒杀。 那黑长的尾巴斜斜地盘了两圈儿悬浮在空中,用力一甩,尾巴末尾带着些许火红的鳞片甩出一道残影很是好看,所有触碰到他尾巴的厉鬼都在眨眼间灰飞烟灭,其余的在旁边一愣,随即就想要四散逃走,尹烛的动作很快,俯下身抱着陆桓意冲了过去,尖叫声和撕裂声十分刺耳,但周遭黑压压的阴气总算消退了下去。 尹烛是单手将那些鬼撕碎的,几乎是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些鬼的一刹那便有金色的火花涌出,钻进他们的身体里,从内部将他们完全撕成了碎片。 聚集在摩天轮附近的鬼便被尹烛单方面碾压到一只都没有剩下的程度。 这老妖怪甚至顺手杀了一只潜伏在附近,伺机抓走一两只厉鬼回去修炼邪术的心术不正的猫妖。 “牛逼,”陆桓意还是保持着一只手搭在尹烛肩膀上,另一只手抓紧他棉服外套的动作,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句,“牛逼。” 尹烛没说话,但是甩了一下尾巴,尾巴尖儿差点砸到了正在缓缓下落的他们的座舱,好在及时收住了。 陆桓意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就这么飞回去吧。” “嗯?”尹烛指了下他们的座舱,“不玩儿了么?” 说着还试图将尾巴变回双腿。 “大爷你冷静一点行不行!”陆桓意用力在他肩膀上抓了一把,“你裤子没了!没了懂吗!你现在变回去就是光着腿的,连他妈内裤都没有!别人怎么想,以为我们在摩天轮上打了一炮把裤子打没了都算正常思维明白么!” 尹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们没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打不过我。” “回家,”陆桓意又在他肩膀上抓了一把,“闭嘴。” 和尹烛扯上这种现代用语简直就是跨服聊天……不,跨界聊天。 驱人符不用多久就会自己燃烧殆尽,没有必要去专门将它收回。 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回家。 尹烛看了眼陆桓意有些纠结的表情,那句“那里那么小炮太大了打不了”也被咽了回去,倒是真的闭上了嘴,抱着陆桓意飞回了他们的家中。 他的速度很快,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尾巴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只一晃神就到了家门口,然后拖着尾巴看着陆桓意拿出钥匙开门,又拖着尾巴进了屋,看着陆桓意进卧室把之前买的新裤子拿出来了一条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陆桓意给他买的裤子撑破了。 “我下次,”尹烛接过裤子,“会脱了裤子再变原型的。” “……那我真是谢谢您祖宗十八代了。”陆桓意说。 “不用谢,”尹烛接过裤子,尾巴变回了腿,“我祖宗往上数没有十八代。” 陆桓意没有再接话了。 尹烛的尾巴变回腿变得很突然,就像他的腿变成尾巴那样,一眨眼,甚至都说不清是尾巴先变短还是先分裂成两条的,反正陆桓意看清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往腿上套内裤了。 陆桓意这时候才发现尹烛的腿……真的很直,也很长,小腿的肌肉因为穿裤子时抬起的脚而绷紧,皮肤很白也很细腻,大腿上没有多余的赘肉,再往上…… 尹烛套上内裤后又拿过陆桓意给的家居裤穿上,然后瘫在沙发里,“你是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什么?”陆桓意愣了下。 “妖气、阴气,”尹烛说,“你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是的,”陆桓意听完这句话,终于从“再往上”里反应过来了,脑内清醒了许多,也坐到了沙发上,“……按宴叔叔所说的,我身上有师父给的咒,在进入这个房子后符咒发动,我会开始感受不到阴气,但是我现在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刚才你杀掉的那只藏在边儿上的猫妖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不合理。” “嗯,”尹烛眯了下眼睛,大概是又开始犯困了,“之前我发现过,你对妖鬼的反应都变弱了,但修为却没有减少……那个宴叔叔是不是骗了你?” “不知道,”陆桓意摇了摇头,“但我师父……不会害我。” “你师父给你的咒,是什么?”尹烛偏过头,将后脑枕在靠背上,“你知道么?” “不知道,我师父哪给过我什么咒,他就给过我这个,”陆桓意说着,将师父给的那个寻找鸣蛇的小镜子拿了出来,“这玩意儿,从来没用过,也察觉不到……” 尹烛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把夺过了那镜子,“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我师父给的,”陆桓意皱起眉,“怎么了?” 尹烛也皱起了眉,将小镜子放在茶几上,沉思了许久后抬手指了指陆桓意的卧室,“我之前在你的卧房里找到了些东西,这镜子……正好是驱动它们的法器。” 第21章 这面小镜子是师父给的,陆桓意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贴身带着,对于找到鸣蛇没有什么期望但还是象征性地带在了身上。 他从来没想过这玩意儿能驱动什么东西。镜子被揣在怀里这么久从来没有过任何反应,他还以为坏了,或是本来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驱动什么……你在我房间里找到了什么?”陆桓意皱起眉,想把镜子拿回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符,”尹烛说,“很多符。” 陆桓意愣了一瞬,起身快速进了卧室。 卧室除了上周他换了床单之外和他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没有多大变化,视线在不大的房间里扫了一圈儿,最后一个诡异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有点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尹烛正靠在门框上,像是猜到他脑内在想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陆桓意抿起唇,走到靠着床的那面墙前,伸手在墙纸上轻轻碰了碰,没什么动静,他想了想,又去床头把之前杀鬼那把木匕首拿出来,狠狠往墙上一插,匕首竟被弹开,贴在墙上的墙纸也被刮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露出了里面的黄纸。 抓着那个小缺口用力撕开,撕下来的地方都贴满了符咒,一张一张紧紧挨着——这还只是他撕下了墙纸的地方,没有撕下墙纸的地方又藏了多少东西? 这就是宴叔叔口中,师父给的咒? “这种符我见过,”尹烛还是靠在门框那边,手里握着陆桓意的小镜子,“能屏蔽掉人对人界以外任何东西的感知,相对的,那些东西也会减轻渐渐对被咒印保护起来的人的注意力,直到被保护的人成为真正的普通人。” “意思是,这玩意儿能屏蔽我对妖鬼的感知,也能屏蔽妖鬼对我的感知,是么?”陆桓意摸了摸墙壁上的符,黄纸的质地比他平常用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乐了一下,“老头儿花大价钱了。” “这个镜子是驱动房间里咒印的法器,只要你带着它就不会被妖鬼注意到,你也不会注意到妖鬼。之前我只察觉到了这里的符,没想到驱动的法器在你身上,”尹烛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镜子,想走过去把它递给陆桓意,想了想却没有动,“你师父大概是……想让你完全安全的生活在这里。” 无奈陆桓意身上的阴气太重,镜子只能屏蔽掉一部分,依旧有厉鬼和妖怪循着他的味道来找他的麻烦。 陆桓意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怎么也没想到墙壁上会贴满了符咒。 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想摆出个什么姿势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有点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当初师父叫他下山的时候便说得不清不楚的,只说了要他来找鸣蛇,塞了个据说能找到鸣蛇的法器,然后直接让自己下了山。现如今却发现这个镜子并非什么寻找鸣蛇的法器,而是装在自己身上的一个屏蔽设备。 那他拿什么去找鸣蛇? 仔细想想,就算他凭借法器找到了鸣蛇又能怎么样?他又打不过鸣蛇,那玩意儿算得上是上古妖兽,千万年前留下来的东西,他用什么和他斗? 师父本就处处漏洞的话此时更是显得十分怪异。 他到底想让他来做什么?现在又在这里做了这么万全的保护措施,是真准备让他在山下呆到二十岁直接入土么? 尹烛看着陆桓意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不靠着门框了,走过去把镜子还给了陆桓意,“你师父只是想保护你。” “他要是真想保护我就不应该让我下山,”陆桓意回过头指着自己,“他比谁都清楚,我在妖魔鬼怪眼里就是块行走的五花肉谁都想上来啃一口,一旦离开师门我就一定会受伤,但是他还是下山让我来找什么破鸣蛇……鸣蛇,傻逼鸣蛇谁知道在哪啊?整个修道界找了他妈近百年都没找到,我下山就能找到了是么?” 尹烛表情有点儿僵。 “有这个运气我早就买彩票去了……”陆桓意用力揉了一下眼眶,尹烛顿了顿,顺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陆桓意没哭,但是眼眶有点儿红,“操。” 尹烛还是没说话。 “……你说我师父到底想干什么啊?”陆桓意烦躁地搓了下脸,余光扫到墙壁上撕开墙纸后展露出的黄纸,气不打一处来,“操,这符能弄下来么?” “以你的修为不能。”尹烛说。 “那你呢?”陆桓意斜了他一眼。 “……能,”尹烛点了下头,“但要现出完全真身将我的妖气完全释放。” 那这个房子基本也不用要了。 像尹烛这种千年老蛇妖本体估计大得吓人。 “而且弄掉了以后的确会十分麻烦,”尹烛还在说,“到时候估计日日夜夜都会有妖鬼来烦你。” “但是我不想看见这东西了!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师父!一个大写加粗打印出来朗读背诵并默写的莫名其妙……还玩意儿还他妈金灿灿的会发光!”陆桓意走到卧室墙壁灯的开关旁边一巴掌拍了下去,房间的灯立刻暗了下来,墙壁上已经露出来的黄纸散着淡淡的金光,被墙纸遮住的部分完全没有透出一点儿亮来。 “……那你睡外面去?”尹烛说。 “……有想法,”陆桓意顿了会儿,指了指自己的床,“来吧大爷,咱把床搬外面去。” 外面的沙发小了点儿,躺在上面睡觉绝对不是长久之计。 尹烛看着他,没动。 “把床搬外面去!”陆桓意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往外搬,“我不住这儿了,看着这些符就烦,去我二师叔的,搬!” 陆桓意说要搬就是真的要搬,先去外头把沙发和椅子什么的都推到一边,腾出一个空位来,然后把床垫拆下来,床头也拆了下来,和尹烛一样一样地把床搬出去,又装上了。 好在他的床是组装床,拆卸搬运重新组装都不算麻烦,就是一通折腾下来,尹烛已经半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只想回懒人椅瘫着,一回头,懒人椅也不知道被陆桓意踹到哪儿去了,沙发垫乱七八糟地落到了地上,还有几个抱枕居然被踹到厕所门口去了。 房子本来就不大,床搬出来后整个格局看起来就少了一半。 “我睡哪?”尹烛沉思了许久后,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陆桓意刚把床垫床单什么的弄好,正坐在床边歇口气儿,听了这话头都没抬一下,“睡你的椅子啊……椅子呢?” “不知道。”尹烛摇摇头。 “……哎算了吧,跟我睡吧,天天缩椅子里跟我虐待你似的,”陆桓意拍了拍床,“你不是嫌硬么?去衣柜里再拿一床被子出来垫着睡吧。” 也不知道常年睡山洞的老妖怪哪来的脸嫌弃他的床硬。 尹烛盯着那张还算大的床想了会儿,只能转身进了陆桓意的卧室,打算去扛床被子出来。 一进门就看见了他睡了一个月的椅子正孤独地待在角落里,好像是刚才陆桓意嫌弃这玩意儿挡路,给推到卧室来的。 尹烛叹了口气,打开陆桓意的衣柜,从最上面扛了床被子出来,垫在了床上。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陆桓意说。 “都行。”尹烛说完这句就直接横躺在了床上,这次是真的不想动了,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他的无力。 进入冬眠期以后他就没这么折腾过,又是陪着出门又是帮忙打鬼,回来之后又搬床……累是真的累,一闭上眼就能睡着,像前一次那样直接闭眼让脸砸桌子上那种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就是他感觉现在他躺下去直接把床砸烂了,陆桓意能把他丢回山里去。 脱了鞋后一拱一拱地挪到床里,再随手抓了个毯子过来裹在了身上。 陆桓意就一晃神的时间,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像前几次那么平稳,一动不动,四肢舒展着,不再让人觉得他的睡姿非人类了……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人类。 陆桓意坐在床边盯着尹烛看了会儿才从兜里摸出手机,想了想,给大师兄打了个电话。 “喂?”陆枕书很快便接通了。 “啊,师兄,”陆桓意放轻了声音,“这次你说接我回去过年,是你自己来的还是师父让你来的?” “嗯?我在外修习,听闻你在山下便想接你一块儿回去,怎么了?” “啊,”陆桓意顿了下,“没事儿。” “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回去了?”陆枕书道,“我现在来接你?” “不是,别来,我赶你出去你信不信,”陆桓意吸了吸鼻子,“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让我在山下玩儿吧,没事,我不回去。” “那你……” 陆桓意没有等陆枕书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他再打过来的都被挂断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刚搬出来的床上已经倒了一个,拿出来的枕头被他睡了,自己想睡还得回卧室去拿枕头,但他不想再进卧室……手机上还不断弹出看一眼就让人心烦意乱的消息。 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屋外风雪愈演愈烈,陆桓意干脆倒在了床上,用被子团了团,团出一个小枕头垫在了脑袋底下。 手机终于不再接受到任何消息了,陆桓意等了一会儿,拿过手机来看了一眼,陆枕书发过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只有一句话。 你当真不想回去过年了? “找不到鸣蛇就别回来过年,”师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小王八蛋,下山历练历练去吧。” 陆桓意抿着唇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会儿,直到手机屏幕灭了下来他也没有编辑好回复的话。 “尹大爷,睡着了么?”陆桓意伸腿踢了踢尹烛,意料之内的,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小声含糊道:“我要回去么?” 回应他的只有尹烛平稳的呼吸声,他毫不在意,反而是更加安心地继续说,“我师父是个倔老头儿,说一不二,说了找不到鸣蛇不让我回去过年就真的不会让我回去过年吧……到时候被他打下山多丢人啊,我还是……不回去了吧。” 说完他顿了会儿,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往尹烛那边靠了靠。 尹烛身上很烫,一个冷血动物不知道哪来的这么高的体温。 “嗯……我就不回去了吧,”陆桓意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尹烛的衣摆,松了口气似的,“嗯,不回去。” 第22章 陆桓意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爬起来收拾屋子了。 被甩得到处都是的抱枕和沙发垫一个一个捡起来,沙发还得搬到一个像话的位置去,实在放不下的东西就堆到卧室,一通收拾下来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儿,尹烛还在床上,姿势都没变一下。 天已经快黑了,陆桓意去厨房给自己简单做了点儿东西吃,吃完以后就靠在沙发上,没靠一会儿又靠到了床上。 电视里放着尴尬到没边儿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浮夸的表情和动作看得人想吐,陆桓意靠了没一会儿就起了困意,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要关灯还得下床,懒得动了,干脆就把被子裹了裹往眼前一堆,侧过身去,挡住了大部分的光。 床不算小,但躺上两个成年男性就显得有点儿小了,都伸不开胳膊和腿。 尹烛躺下时是将四肢平方的,没有睡得张牙舞爪可也占据了不少的地方,陆桓意睡在一侧,总觉得自己半夜的时候会掉下去。 老妖怪个子高,占地面积也大…… 陆桓意想了想,还是闭上眼睛睡了,没多久呼吸就平稳了下来。 睡在一旁的尹烛缓缓睁开了眼睛,侧过脸,盯着陆桓意已经陷入睡眠的脸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把自己的衣角从他手里扯出来,反而是小心翼翼地往陆桓意那边挪了一点儿,方便他拽着自己。 这次再闭上眼睛,尹烛才是真的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陆桓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边有个大火炉,碰一下就烫得慌,偏偏那个火炉子近在咫尺,无论他怎么后退都无法躲避。 直到眼前天旋地转,耳畔响起扑通的一声,痛感从背部传来的时候他才醒过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盘起腿瞪着床上那个火炉子。 陆桓意又爬上床,伸手在尹烛脸上戳了一下,不算火炉子的温度,但绝对比人类的体温要高出一小截,跟发烧了似的,睡梦中碰到难免会联想到别的……而且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上,想不碰到彼此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大爷啊,”陆桓意搓着自己的脸,乐了一下,“真够折腾人的。” 明天还是去买张床吧。 摆在哪儿还是个问题……但此时此刻看着尹烛能将四肢放平,睡得安安稳稳的样子,也不太可能让他再去睡椅子了。 陆桓意躺了下来,一边琢磨着要不要买张床放卧室让尹烛去睡,不过墙上那些符对尹烛没有影响么?会有影响吧?再怎么说也是个妖,应该会有影响的吧…… 他还没琢磨清楚,那边的尹烛突然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怔怔地盯着陆桓意看了会儿,然后缓缓缩小了,变成了今天盘在陆桓意兜里那么大一只,光滑的鳞片在客厅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光泽,鳞片末尾那些个火红色的印记更是好看,他打了个呵欠——蛇居然会打呵欠,这是陆桓意的第一反应。 不过这是尹大爷,是个妖怪,会打呵欠也正常…… 正常蛇会打呵欠么? 陆桓意的思维有点儿跑偏了。 “睡吧,”尹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从衣服里爬出来,一甩尾巴,把自己盘成一坨,舒舒服服地靠在枕头上,“别再滚下去了。” “你知道啊?”陆桓意愣了下,“没睡着啊?” “知道,睡着了,”尹烛说,“我是睡着,不是死了。” “您之前那个睡着了的状态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陆桓意伸手碰了碰小小的蛇脑袋,把尹烛的衣服丢到了沙发上,“晚安。” “晚安。”尹烛想了想,没有继续说话了。 因着尹烛变小腾出的一大块空地,陆桓意很安稳地睡了过去,没有再滚下床,也没有再梦到大火炉,清晨少了那些早锻炼的老人家的喊叫,他搬下山后涂一次睡到了自然醒。 尹烛还在枕头边儿盘着,陆桓意揉了揉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翻身下床洗漱去了。 尹烛在陆桓意进了洗手间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烦躁地用脑袋顶了顶枕头,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从心底冒了出来,让他无法理智地思考任何问题。 “我心情不好。” 陆桓意正叼着牙刷刷牙,耳边突然响起了这么一句。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尹烛的声音。 “大爷你怎么了?”陆桓意拉开洗手间的门,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 “不知道,”尹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不耐烦,“醒来以后,就很烦。” “起床气啊?”陆桓意拿起水杯漱了漱口,扯过毛巾擦擦嘴后走了出去,“你再睡会儿呗……最近你睡得越来越少了。” “我来就应该睡得很少,”尹烛说,“只有今年睡得很多。” “嗯嗯好的我知道了,”陆桓意看了眼枕头边儿上竖起脑袋盯着自己的小蛇,“早餐吃面行么?” “行。”尹烛说着,缓缓变回了人身。 变回了人身。 没有穿衣服的人身。 陆桓意愣了一瞬,一眼就把尹烛上上下下都看了个干净,漂亮的人鱼线下面和结实的大腿上面那玩意儿也看得真真切切。 “你干什么!”陆桓意没忍住喊了一声。 “穿衣服,”尹烛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几步走到沙发边儿上拿起了自己的衣服开始穿,“怎么了?” 他先穿的是一件套头毛衣,过长的头发被压在毛衣领口里,还有几缕头发贴在了脸上和嘴边,微微侧过脸,光着下半身和陆桓意说话,说得没有一点儿心理压力。 “穿衣服,”陆桓意转过剩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嘀咕道,“改天买个八千八百件衣服让你穿个够神他妈暴露狂知道自己变回人型是光着的就不能等我走了再变么真他妈神了……” “陆桓意。”尹烛轻轻地喊了一声。 “干嘛?”陆桓意没回头。 “你是不是要骂我了?”尹烛歪过头,内裤和裤子已经穿上了,他又重新坐回了床上,一边把自己的头发从领口拯救出来,一边歪着头问。 “我……骂你干什么?”陆桓意想说我骂你骂得还少了么,但没说出口。 “臭流氓,”尹烛的声音毫无起伏,“光着身子耍流氓,不要脸。” 陆桓意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尹烛。 “不好笑么?”尹烛皱起眉。 “……哈哈,好好笑啊,笑死我了,”陆桓意说,“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哈哈。” 最后两个字哈得铿锵有力,十分令人信服。 尹烛点了点头,进了洗手间用陆桓意之前给他买的那套洗漱用具开始洗漱了。 陆桓意站在厨房门口搓了搓胳膊,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尹烛冷的。 尹烛是个冷血动物,主要体现在……冷笑话讲得特别感人,逗人的时候也特别冷。 早餐煮了面,放了点儿火腿肠,尹烛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以后把碗一放,说,“好了。” “什么好了?”陆桓意还有小半碗没吃完。 “心情好了。”尹烛说。 “你其实就是饿了吧,”陆桓意笑了笑,还剩下小半碗实在吃不完了,拿到厨房去倒掉后洗了碗和锅出来,尹烛还坐在餐桌旁。 大爷最近的睡眠状态是不是不太好? 陆桓意想。 “你不冬眠了么?”陆桓意走过去,发现尹烛已经把餐桌上刚才自己不小心弄上的那一点油渍擦掉了。 “嗯……不睡了,”尹烛说,“会做噩梦。” “啊。”陆桓意愣了下,“妖怪也会做梦啊。” “嗯,但是和你们人类的梦不太一样,”尹烛顿了下,“妖怪的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梦见了过去的事,很多死去的人,还有饲养过我的那个人。” 陆桓意没有继续问下去。 尹烛既然说了是噩梦,就说明那些事对他来说都是不好的。 不管是什么事,他都不要再问下去了。 他没有对别人的伤口刨根问底顺道撒盐的习惯。 只是两个人对坐在餐桌旁,突然不知道干什么了。为时尚早,他们两个人都是没有什么正事儿办的,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出趟门,一时闲下来了……还真是有够无聊的。 陆桓意拿过手机刷了几条咨询,实在无聊得很,对面的尹烛又坐得端端正正,看着脑仁疼,“我们出门逛会儿吧。” “冷。”尹烛说。 “让你盘我兜里,不冷,”陆桓意说,“去不去?” “去,”尹烛点点头,“去哪?” “去找我大师兄呗,他们之前说鸣蛇在这个镇子里,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不定能早点儿找到鸣蛇……” “不去,”尹烛说完,顿了会儿,指着陆桓意说,“你也不准去。” “……不然我俩就这么干坐着么?”陆桓意愣了下,“无聊啊。” “……你们找鸣蛇干什么?”尹烛想了想,说,“鸣蛇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找鸣蛇干什么,我要知道我不就不在这儿待着了么,”陆桓意扯了扯嘴角,“鸣蛇长……大概长得很大一只,鳞片很锋利,长了两对翅膀三个头、两条尾巴,反正就是个怪物吧,我也不知道,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印画,感觉挺丑的。” 话音刚落,尹烛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 “鸣蛇不丑。”他嘟囔了句。 “什么?”陆桓意没听清。 “鸣蛇不丑!”尹烛说。 “鸣蛇是你爹啊这么护着?”陆桓意乐了一下。 尹烛黑着脸不说话了。 第23章 尹烛好像是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他在气个什么劲儿,可能是起床气过去之后更年期又来了,反正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的,喊完那句鸣蛇不丑以后就气呼呼地跑到床边坐着去了。 但是陆桓意真的记得鸣蛇挺丑的。 那本不小心翻到的古书上用了整整两页纸画了一条通体漆黑身后生四翼的大蛇,硕大的脑袋后头两个狰狞凶恶的舌头有些模糊,尾巴上燃着的火焰像是要从纸面跳跃出来似的,配上图案旁的注解,上古妖兽的威严竟立于纸面之上。 但是很丑。 陆桓意叹了口气。 尹大爷是蛇,鸣蛇也……勉强能算个蛇,不会真是他爹或者是他祖宗吧? 说不准真是同一血脉的呢。 “哎,大爷,真生气了啊?”陆桓意小心翼翼地坐过去,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别生气了,下午做顿好吃的补偿你一下呗。” “吃什么?”尹烛瞥了他一眼。 “吃……烤肉?”陆桓意绞尽脑汁也只想出了这个东西,他觉得好吃,而且还没带着尹烛去吃过的。 两个人就跟丧失梦想的咸鱼似的,每天除了吃就是琢磨去哪儿吃,更多的就是瘫着睡觉。 陆桓意觉得自己这状态和冬眠也没什么区别。 “烤肉不好吃,”尹烛吸了下鼻子,“会糊。” “……我烤,不会糊,”陆桓意指了指自己,“去不去?” “去吧。”尹烛终于松口答应了。 陆桓意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中年婚姻危机的男人,完全搞不懂自己的老婆在想些什么,只能从侧面陪着笑脸换个角度试图转移老婆的注意力。 ……可惜尹大爷不是个女孩儿。 要真是个女孩儿也不叫尹大爷了,得叫尹大娘。 中年婚姻危机暂时解除了,尹烛不再绷着脊背坐在床边,倒是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架势瘫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跟翻了个儿的王八似的张开四肢一动不动,陆桓意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有点儿想笑。 “你就是随便瘫会儿,不睡觉,是么?”陆桓意问他。 “嗯。”尹烛应了声,“不睡了。” “那你瘫够了和我说一声,我们出去走走,”陆桓意说,“在家呆着真……挺无聊的。” “不去。”尹烛说。 “不去我大师兄那儿!随便逛逛!”陆桓意又伸手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去不去!” “去,”尹烛翻了个身,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打完呵欠后去衣帽架那儿拿了自己的外套,一回头陆桓意还坐在床边,他想了想,说,“我瘫够了。” “哎。”陆桓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走过去穿上外套,走出了家门。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要好,过了圣诞这个坎儿以后气温像是在一点一点往上攀升了,事实上在不久后还会迎来一阵寒潮,陆桓意打算在寒潮来袭之前带着尹烛四处逛逛,毕竟天气冷下来以后尹烛不可能再跟着自己出门了。 变成小蛇盘兜里也不太可能,他不想老是带个耳机假装和别人打电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以后总觉得自己跟个神经病似的。 尹烛不出门,他也别想出门,蛇大爷脾气大,惹不得。 惹不得惹不得。 陆桓意把下巴尖儿藏进围巾里,顺便瞥了眼旁边的尹烛。 “我们去哪儿逛?”尹烛学着他的样子,把下巴往围巾里蹭了蹭,随意散着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不知道,去广场吧,”陆桓意盯着他看了会儿,“人多。” “宴叔叔说过你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尹烛皱了下眉,一阵凉风吹过来,他把脸皱得更紧了。 陆桓意伸手给他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拉过来戴上了,“我就去逛逛,不常待就没事儿。” 尹烛没说话,等陆桓意把手收回去了,他才突然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用力在陆桓意脸上搓了搓。 “……你干嘛!”陆桓意被他搓得一愣。 尹烛手伸出来得很快,搓得很快,收得也快,陆桓意还没来得及一愣他就已经把手揣回去了,陆桓意还是凭借着脸上突然一热的温度判断出来的,尹烛在他脸上搓了一下。 “我手很暖和,”尹烛说得很正经,“帮你取取暖。” “……那我谢谢你。”陆桓意说。 “不用谢。”尹烛点了点头。 陆桓意懒得骂他了,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后,带着尹烛去了广场。 广场就算是冬天也有着一个作为广场的尊严,早锻炼完的大爷大妈们收拾着自己的装备往回边笑边走边唠,路边的早点摊子正收拾着,大概是收获颇多,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人很多,人来人往,挤在不远处公交车站牌底下轻轻跺着脚的小姑娘脸被冻得发红,喘出一口白气仰头看着,确认着自己要去的地方。 陆桓意很喜欢这种景象。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自己计划内缓步行走,或是快步奔跑着,那都是他们自己的生命,足以尽情挥霍。 陆桓意眯了下眼睛,视线顿住了。 街边有个画糖人的老头儿,坐在小凳子上,手里转着几根竹签子,小桌旁立起挡风板,桌子底下有一个不大的炭盆,他两眼无神地看着行走的行人,竹签子在他手中快要转出火了似的,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哎,这糖人儿挺有意思,给你画一个吧。”陆桓意走到摊子前,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小转盘,“能画这些动物,你要哪个?” “蛇。”尹烛想也没想,说了一句。 “行,”陆桓意冲着老头儿笑了笑,“麻烦您,给弄个蛇吧。” 老头儿浑浊的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挪到了陆桓意的脸上,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集到一处,在寒风袭来的天儿里显得愈发渗人,“好说,好说,先转转盘吧。” “不用了,您就给他弄个蛇,”陆桓意也笑了起来,“他就喜欢蛇。” 老头儿却固执地摇了摇头,手一抬竟然将竹签子稳稳插进桌子里,他微微起身,泛着灰的瞳孔缩了下,一字一顿道,“先转转盘。” “不转,”陆桓意的脸色冷了下来,甩手抬手只一瞬间便紧紧掐住了老头儿的脖子,迫使他仰着头和自己对视着,“你最好从老人家身体里滚出去。” 老头儿阴恻恻地笑了下,“要是我不呢?” 陆桓意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满脸的你有病吗,疑惑道,“那就打啊,我所用的除鬼法术对人类又没什么伤害。” 这次换老头儿沉默了。 那短短半秒的沉默,陆桓意从兜里摸出一小块黄纸来握在掌心,手掐了个诀后黄纸在掌心绽出金色的光,他侧过身子,一掌打在了老头儿肚子上,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飞了出去,黑漆漆地一团,直直摔在了后面的草坪上。 “抓住他,我有事要问。”陆桓意搀住倒下的老头儿,轻声说了句。 尹烛眨了下眼睛,眸底有光闪过,人也瞬移到了草地上,单手拎起了那只鬼。 那鬼还在尹烛手中挣扎不已,尹烛被他折腾烦了,干脆拎着他本就破烂的领子猛地往地上一砸,眼珠子都差点儿砸得掉了出来。 陆桓意将老头儿扶到椅子上坐下,摸了摸他的肚子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确认没什么大碍后松了口气,眼见着老头儿眼神逐渐清明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笑道,“麻烦您,给我画个蛇。” “啊……哦,”老头儿回过神,左右看了看,刚才在他耳边碎碎念的带着阴冷气息的人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愣了下,然后烧起糖开始给陆桓意画蛇。 尹烛就拎着鬼在旁边站着,看着老头儿用糖浆在白色的案板上画出了一条栩栩如生的蛇。 焦糖的气息很快钻进了鼻子里,尹烛觉得这东西应该会很好吃,很甜。 “好了,”老头儿将竹签子往蛇身上压了进去,冷却后拿起来递给了陆桓意,“拿好啊。” “哎,”陆桓意接过来,笑着给了钱,“谢谢大爷啊。” 尹烛愣了下。 “不用,下次再来。”老头儿点点头,看着两个年轻人走远,手里还捏着刚才卷发的小伙子递过来的钱,仔细一模,钱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反过来一看,是一个叠得好好儿的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老头儿想起刚才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四周的挡风板不见了似的,他浑身都冷得慌,连忙将护身符揣进了外套内兜里,贴身放着了。 尹大爷又生气了。 陆桓意有点儿想拿个喇叭全世界广播。 尹大爷又!生!气!啦! 这就是更年期来了吧,失眠,多梦,情绪阴晴不定。 还真是个尹大娘。 他们走出广场边缘以后陆桓意原本想将手里的糖递给尹烛,说,看,多漂亮的蛇。 然后尹大爷没有看他一眼,拎着鬼跟拎了个包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 “尹大爷啊,”陆桓意在后头喊,“您又抽哪门子疯?” 尹烛顿下脚步,回头看着陆桓意,“你喊他大爷?” “……还能喊兄弟么?”陆桓意愣了下。 “为什么他也是你大爷?”尹烛问得很认真,“我不是你大爷了吗?” “……尹烛,我说真的,”陆桓意拿着糖画指了指他,“咱俩迟早打一架。” 第24章 这不是陆桓意第一次说要和自己打架了。 让你一条尾巴你都打不过我。 尹烛暗自琢磨着。 说不定还得让对翅膀。 “大爷是个……称呼,就像妈妈爸爸一样,只是个表示亲昵的称呼,喊法,”陆桓意说,“懂么?” “只是个称呼?”尹烛皱着眉看他。 “你以为呢?”陆桓意还举着糖画,“是我给你起的小名是么?” “……不是。”尹烛说完,抿着唇不开口了。 手里拎着的鬼已经以一副我是谁我在哪他们抓了我为什么要自己跨服聊天的表情愣了有一会儿了,八成是被尹烛刚才那一砸给砸懵了,现在都还没缓回劲儿来,眼珠子在眼眶边摇摇欲坠,他连忙伸手把眼珠子塞了回去。 陆桓意几步过去踹了他一脚,在路人眼里就跟他踹了脚空气似的,“还牛么?继续和我犟啊。” “你……我分明没有从你身上感受到任何修为!”那鬼颇为怨愤,“为何你除鬼的方式如此熟练!” “因为我比你牛逼,”陆桓意又踹了他一脚,“闭嘴。” 踹完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糖画,冲尹烛说“你吃不吃?” “不吃,”尹烛说,“这是蛇,给你吃。” “啊。”陆桓意愣了下,“这要不是蛇,你就不给我吃了是么?” “你想吃的话也给你吃,”尹烛说得很自然,“但是你不能喊别人大爷。” “这是我花钱买的。”陆桓意低头在蛇脑袋上咬了一口,焦糖的香味儿和过度的甜立刻从舌尖传到味蕾,他眯了下眼睛,看着尹烛,莫名其妙地笑了下。 “给我买的,”尹烛看他在蛇脑袋上咬了一口,也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拎着鬼甩了甩胳膊,“就是我的了。” 陆桓意又笑了一下,牙齿在糖画边缘被风吹得有点儿凉的口子上轻轻磨了磨,把上扬的嘴角收回来,没有再说话了。 按照陆桓意原本的计划,是在街上随便溜达一会儿,然后找个地方吃午饭,再回去睡午觉,醒了以后吃晚饭,混过一天算一天,但这个突然出现的鬼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世间有厉鬼且不少有,但几乎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专门管制的机构——这个地方管辖负责捉鬼的就是宴叔叔他们的支队,除非当地的捉鬼支队彻底瘫痪了,不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随便上个街都能遇到鬼。 他身上还揣着师父给的小镜子,屏蔽了大多数的自己身上的阴气,就算还有一小部分兜不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出门两次两次都遇上鬼。 陆桓意想起了之前串通厉鬼来要他命的小卖铺老板,也想起了在那女鬼手腕上的黑色手钏,上面圆润的似乎在黑暗里也能绽出微弱的光——陆桓意在这只鬼的脖子上也看到了。 只是一瞥他就能够确定这个鬼和之前那只鬼所戴的是同一种。 这群鬼还他妈是有组织有预谋地找上门了,就是不知道上次在摩天轮看见的那一堆身上有没有,他当时被尹烛搂在怀里,高空给了他一种随时都会坠落的恐慌,没能抽空去往那群鬼身上瞥一眼。 但这只更像是来送人头的……或许是因为这次有尹烛帮忙,捉鬼过程异常顺利。 他还能抽空给老人家叠个护身符。 两个人走上楼,陆桓意还没把钥匙从兜里摸出来便看见门口坐了个人,黑棉服黑长裤黑鞋黑袜子,配上白皙的脸庞在楼道阴影处坐着,不仔细看还他妈以为是张脸飞那儿贴着了,怪渗人的。 “师兄,”陆桓意叹了口气,“咱能改改穿衣风格么?” “师父说黑的稳重,”陆枕书站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后天就是元旦了,你真不和我回去?” “啊……师父说找不到鸣蛇就不让我回去,”陆桓意把他往门那边推了下,站在门口开始掏钥匙,“你别问我,问他去,再说我……我也不是很想回去。” 尹烛看了他一眼。 “师父怎么会这样说?”陆枕书怔了下,他记得师父最疼陆桓意,怎么会说出找不到鸣蛇就不让他回去的话? 鸣蛇哪是这么好找的? 他愣了会儿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尹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还拎着一个鬼,画面怎么看怎么怪异。 “尹先生,”陆枕书点点头,伸出手,“许久不见。” 尹烛点点头,和他握了手,一声没吭地进了屋。 几个人前后进屋,把门关上,陆桓意往鬼脑门上贴了个符以免他乱跑,然后才脱下外套,慢吞吞地挂到衣帽架上去了,陆枕书看了眼客厅里摆着的床单凌乱的大床,皱起眉将视线落在了陆桓意身上。 尹烛早就做完了这一套进门以后必有的标志性动作,一个晃眼就坐回了床上,两条腿伸直了,歪着脑袋盯着那鬼看,“你要问他什么事?” 陆桓意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后把心中所想都说给尹烛听了,尹烛听完后点了点头,指着那鬼领口处的黑色说,“所以他们是一个团体。” 陆桓意给他鼓了鼓掌,“您总结得真巧妙。” 尹烛抿着唇看了他一眼。 “我怀疑背后有纵,”陆桓意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眼神,“那人能以养鬼场为媒介,养了两只厉鬼和一窝孤魂游鬼,后来看见我浑身阴气,想把我也骗过去做养料,但我拆了他的阵法,他必定视我做眼中钉,上次那群鬼有没有戴着这个珠子的?” “不知道,”尹烛摇摇头,“没看清。” “啊。”陆桓意猜尹烛也没看清。 毕竟这丫一尾巴就扫过去了,还带火苗往别人身体里钻直接撕成碎片了,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找不着。 “我现在有一种,被人盯上了随时都会被灭口的感觉。”陆桓意乐了下,几步走过去运了个气,将自己的修为汇聚到手上才能握住鬼的实体,“给你个机会,说一下幕后黑手是谁。” “你以为我会说么?”那鬼本就煞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像是强忍着什么痛楚似的,咬着牙狞笑着,“我就算灰飞烟灭也不可能告诉你。” “我猜也是这样,”陆桓意说,“但是这也代表背后有人在算计我了,是吧?” 上次在摩天轮,还有这次在广场,那位手特黑的幕后黑手要么是知道他一切的动向,要么就是个人肉导航,总是能精准捉到他所有的外出时机然后派出一大堆没有什么杀伤力的鬼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所以在这个镇子里,有人处心积虑要害你,是么?”陆枕书开口道。 “哎!”陆桓意吓了一跳,扭头瞪着陆枕书,“你没走啊?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走了呢!” “……我一直站在这里,”陆枕书说,“这里有人要害你,你不如跟我走,哪怕不回师门,去隔壁市我给你安排好的那个房子里住着也比这儿安全。” “不去,你怎么天天都跟讨命似的天天逼着我换地方,”陆桓意指了指他,“我就爱呆在这儿,再说了,要是真的有人害我,你还担心我打不过?” 自家师弟的修为的确很高,法术也很强,放眼整个修道界,能打得过他的人……还是挺多的。 陆枕书一脸朽木扶不上墙我是关心这是爱的表情瞪着陆桓意,刚要开口便听见他又说了一声,“再说,我打不过,尹大爷还打不过么?千年蛇精,可牛逼了。” 陆枕书又把视线放到了尹烛脸上。 尹烛迎上他的目光,十分做作地挺直了背。 而在那边放完狠话的鬼彻底被无视了,他咬了下牙,悄悄运起身体里的鬼气试图冲破陆桓意贴在他额头上的封印符,谁知他刚运起气,那边坐在床上的妖怪立刻察觉到了他的用意,手指一抬一抹火光从自己的身体里绽出,逐渐钻到每一处骨骼中心最后爆裂开来,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己是怎么没的,魂魄便已灰飞烟灭。 “是的,”尹烛接上了刚才陆桓意的话,看着陆枕书,道,“可牛逼了。” 陆枕书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是铁了心不跟我走?” “嗯,”陆桓意很轻地点了下头,连带着声音也放轻了许多,“我……不跟你走,不管是回去还是离开这儿,我都不走。” “为什么?”陆枕书说,“回去你不肯我还能理解,你从小便住在山上,得了机会下山不肯回去也正常,但你连离开这儿都不肯,你总得给我个理由。我的家在隔壁市,你同我过去以后我也能更照顾你,也能顾及到你的安全……你不能总是麻烦别人尹先生。” 陆桓意顿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不能总是麻烦别人尹先生。 我还没嫌他麻烦呢。 好吃懒做贪睡脾气还大,还他妈傻乎乎的听不懂人话,沟通交流都很累。 我还没嫌他麻烦呢! “他不去,”尹烛皱着眉,他这一天的情绪足以用得上跌宕起伏来形容,他扫了眼被陆桓意随意桌上估计陆桓意自个儿都忘了的蛇形糖画,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怕麻烦。” 第25章 那句我不怕麻烦说出口以后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陆桓意想笑,但看了眼师兄过于纠结的表情又不好笑出声,嘴角也不敢太明显地往上提,快憋出精神病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最后没忍住,扭头冲着床头笑了好一会儿。 笑完了深吸一口气,冲着陆枕书道:“哎,你这次来就是和我说这事儿的啊?” “自然不是,”陆枕书回过神,忍不住又瞥了两眼尹烛才继续道,“二师叔从山下寄了东西过来,要我转交给你。” “他怎么不直接寄给我?”陆桓意疑惑道。 “他说他用灵识找不到你在哪,”陆枕书无奈地看着他,“我猜定是师父给予了你什么藏匿气息的法器吧?” “啊,”陆桓意下意识地摸了下兜里的小镜子,“算是吧,二师叔寄了什么东西?” “他搜罗到一个上好的武器要我带给你,”陆枕书说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伸手进去摸了摸,没摸到,竟直接将手伸了进去,看似小巧的包竟然能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知道你用惯了匕首,二师叔也没想给你换武器。” 寻常道家武器都是长剑一类,倒是很少有用匕首这一类武器的。 尹烛看了眼陆桓意,发现他非常激动,开心的表情毫不遮眼地挂在脸上,催促道:“别他妈废话了赶紧拿出来让我看看!” “不许说脏话!”陆枕书空着的那只手在陆桓意脑袋上用力拍了下,另一只手继续摸索着,终于将那把匕首摸了出来。 那把匕首竟是白玉做的,比他之前那把木的大了一圈儿,触手生温,是块好玉,细细一看还能看见绕在匕首尖儿上淡淡的白光。 他们修道除鬼之人贴身武器不在乎其锋利与否,毕竟打起来靠的都是修为,寻常锋利的武器也伤不了妖鬼半分,陆桓意握紧了那把匕首,没说话,单看表情就知道他喜欢极了。 “替我给二师叔说声……算了,我自己说吧。”陆桓意单手把玩着那把匕首,勾起嘴角摸了手机出来给二师叔打了个电话。 二师叔很快接通了电话,冲着电话吼出来的音量隔个八百里地也能听得清,“喂?岁岁啊?” “哎!”陆桓意也高兴地喊了起来,“二师叔!谢谢匕首!我特别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二师叔乐呵呵地,“我特地找人给你做的,新年礼物呢!” 陆桓意怔了下,脸上的笑就这么僵住了。 “我听你师父说你今年不打算回来过年了啊?挺好挺好,年轻人要有自己的追求和生活嘛,”二师叔还在电话那头笑,不知道是不是陆桓意的错觉,他觉得二师叔的声音小了一些。 没有刚才那么洪亮了。 但应该是他的错觉。 毕竟在听见“新年礼物”那几个字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发懵。 后天才是元旦,小年都还得等十几天,怎么就送上新年礼物了? 师门的年向来都是过的除夕春节,没有哪一天会在十二月三十一号送上什么新年礼物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跨年。 二师叔是什么意思? “岁岁?岁岁啊?”二师叔没听见陆桓意的回应,有些疑惑地喊了两声。 “哎,别喊了,街上耗子听见你的声儿都不敢打洞了知道么。”陆桓意笑着说了一句。 俩人又胡天扯地聊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但陆桓意有点儿心不在焉,陆枕书和尹烛都看出来了。 挂了电话,陆桓意把那把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儿,握住刀柄放进了自己茶几下面的小柜子里,抬头看着陆枕书,“你看,二师叔都默认我不回去了,你就别……白费劲了。” “……我再去问问师父,”陆枕书的眉头从二师叔说出那句“新年礼物”开始就没有松开过,“这其中定是有什么……” “没有什么,”陆桓意耸了下肩,“他就是不想让我回去而已,而且我也不想回去。” 顿了会儿,他又补上一句,“主要是我不想回去。” 陆枕书还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始终没有说出口。 坐了会儿,陆枕书还是走了,临走前将自己画好的符送给陆桓意防身,陆桓意收了下来,没有多说什么,等陆枕书走了以后拉开茶几下面的小柜子,和白玉匕首一块儿放着了。 尹烛还坐在床上,入定老僧似的一动不动。 陆桓意觉得他可能睡着了,虽然他睁着眼睛的,但也没人规定妖怪不能睁着眼睛睡觉。 他盯着尹烛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桌上还有他买回来的糖画,刚就拿了张保鲜膜垫着准备放到冰箱里,结果被那鬼一打岔给忘了。 橙黄色的糖已经被在室温下慢慢融化,软软地瘫在保鲜膜上,竹签子拿起来的时候还能勾出一两根糖丝儿,他扯了下嘴角,“怎么办啊大爷,这玩意儿化成这样了,还能吃么?” “试试。”尹烛起身坐到沙发边,接过陆桓意手里的竹签子,沾了点儿糖浆抿了下,甜得发苦了,他皱了皱眉,很遗憾地冲着陆桓意摇了摇头。 陆桓意好像笑了。 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尹烛没能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陆桓意便快步绕过沙发,趴在了床上,脑袋上的卷毛不服输地翘着,却怎么也看不出平时那股精神劲儿。 尹烛又用竹签子戳了戳糖浆,实在是吃不下去,干脆把保鲜膜裹了裹,拿着这一小坨东西挪进厨房,把这玩意儿放进冰箱了——他还记得陆桓意说过吃不完的东西要用保鲜膜封好放到冰箱里。 出来的时候陆桓意还是那么趴着,拖鞋要掉不掉地挂在脚上,他两条胳膊叠着枕在脑袋底下,整个人的腰身和腿都被拉长了似的,尹烛盯着看了会儿,坐到床边,躺了下去。 “你想回去,”尹烛顿了会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可以明说。” “我不想回去。”陆桓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大概是因为嘴离床单很近的缘故,热气都喷洒在上边儿,他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湿气。 “你师兄走了,不用装,”尹烛翻了个身,侧着身子一条胳膊枕在脑下一条胳膊搭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想回去就回去吧。” 陆桓意没吭声。 尹烛也不说话,那条压在陆桓意的手没用力,但也没刻意绷着劲儿,就那么平平稳稳地压在陆桓意背上。 陆桓意终于抬起头,一脸不耐烦地往旁躲了躲,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背上甩掉了。 “这不是我想不想回去的问题,”陆桓意看着他,“是我师父不让我回去。” “那你想回去吗?”尹烛也看着他。 陆桓意沉默了会儿,轻轻点了点头,隔了会儿,又摇了摇头。 “那下次你师兄问你,”尹烛的手又抬了起来,揉了揉他额前的头发,“要好好儿说。” “……说了我也不能回去,”陆桓意吸了下鼻子,“有什么必要,很丢人。” “但是你得说,”尹烛还是揉着他的头发,动作一下比一下轻,“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要在能说的时候说清楚,不能等以后没有机会了再来后悔。” 陆桓意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尹烛能说出这种话。 “这是饲养过我的人教我的第一件事,”尹烛的声音也放缓下来,大概是快睡着了,手的动作逐渐缓慢,“我也教给你。” 陆桓意没说话,等尹烛睡着了以后才把他的手从自己额头前面一点一点拿开,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们俩都是横躺在床上的,没拖鞋,还有半条小腿搭在外面。 尹烛不会因为这个姿势而睡不着,也不会感到不舒服,毕竟他是个什么高难度睡姿都能安稳入睡的神奇妖怪。 有时候陆桓意会怀疑自己把他抱起来从楼上丢下去,空中旋转翻腾转体三周半他也不会醒。 陆桓意躺了会儿,还是爬起来,把尹烛板正了,扶着他的脑袋轻轻放在枕头上,还给他盖上了被子。 尹烛终究没能扛过冬眠的诱惑,陷入了沉睡。 这个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活动的痕迹。声音、呼吸、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寂寞孤独。 那种站在世界中心拿了个喇叭,想喊却喊不出声,也没人听见他没人关心他的感觉,就跟被脱光了丢到冬天的雪地没有什么区别。 尹烛这一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 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要在能说的时候说清楚。 不能等以后没有机会了再来后悔。 尹大爷说得挺有道理的。 不能等他死了以后,魂魄残留于世再去告诉师父他们,自己有多想在山上,跟他们一块儿待着。 可那样能怎么那样呢? 就算他说了,两年后自己依旧要死。 还不如离开师父他们,尽力将感情淡去,免得到时候死了,还给他们多添几分伤感。 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师父在十几年前将他捡回去抚养大已经寄予了最大的恩惠,不能再让他们劳心操神。 虽然不知道分开两年能让感情淡多少,但……能淡多少是多少吧。 陆桓意关了灯,坐在床边,安静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怪圈。 第26章 陆桓意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但是他控制不住。 母亲便是因为生他难产而死,惹得周围一圈人伤感万分,他总不能再因为自己的死去惹得旁人都……都哭得没个人样。 虽然想想以后的事,他现在也有点儿想哭。 胳膊压在眼睛上好一会儿才把袭来的情绪憋了回去,咬着牙翻身起来,给自己做点儿东西吃。 尹烛一直没有醒。 从睡着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动弹过了,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这次陆桓意没有很没道德的拿着食物去尹烛鼻子底下勾他,更没有闲着没事儿就跑到尹烛耳边去说一句“我出门啦。”去把尹烛逗醒。 他像是回到了刚住进来的那段日子里,当尹烛不存在,自个儿活自个儿的,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实在睡不着便盯着电视发呆——尹烛睡前的那句话几乎把他打回了谷底。 元旦的时候尹烛还是没有醒。 陆桓意裹好外套围巾口罩帽子后回头看了一眼,尹烛还在床上睡得平平稳稳,没有要醒的迹象。 出了门走出楼道,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后没有人。 只有一片被踩得稀碎的雪。 才是元旦,街上就已经挂满了红彤彤的装饰品,大街小巷放的歌儿也逐渐朝着过年那几首金曲靠拢,整个街道的氛围都在朝着过年靠拢。 陆桓意没有逛多远。 太无聊了。 街上都是人挨着人,男人拉着女人,女人拉着女人,男人拉着男人,人拉着狗,拉什么的都有。 陆桓意拉了拉自己,扭头走了回去。 街道处处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天空也是阴郁的。 冬季的天空没有夏季那么明亮,永远都是灰蒙蒙的,过了正午那一阵儿最亮的时候,天空便再次暗了下来,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下来。 陆桓意有点儿受不了自己这么突如其来的诗兴大发,干脆直接回了小区,几步踏进楼道上楼,关上门,把那些热闹和孤独都隔绝在了门外。 尹烛还在睡,和出门前没什么差别,连手指放在床单上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不过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眉头紧皱着,嘴唇微张喃喃念着什么。 陆桓意放外套的手猛地顿了一下。 他身上带着师父给的小镜子,卧室里贴了满满一面墙的符,他待在屋子里理应是感受不到任何的妖鬼之气。 但他此时此刻竟然被一股妖气冲撞得差点儿没站住脚。 “尹大爷?”陆桓意把外套一丢,几步走到床边,踩上床戳了戳尹烛的胳膊,“做什么梦了这是?” 尹烛把嘴唇抿紧了,不再喃喃念叨着,过了会儿,睁开了眼睛。 那是双火红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竖成一条,额心也有什么印记若隐若现,空气中莫名多了股威压,搞得陆桓意有点儿翻身下床摸匕首的冲动。 但他还没翻身,尹烛又闭上了眼睛,紧皱的眉毛舒展开,一动不动了。 又挺尸了。 陆桓意松了口气。 他一直知道尹烛是个老妖怪,修为比他高,但他没想过尹烛将妖气放出来的时候竟然会这么吓人。 方才空气中那股子压迫感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压得人在那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陆桓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掐了掐尹烛的脸,蹦下床了。 尹烛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是黑的。 整个客厅黑成一片,小区里没人会在晚上开灯,所以连从窗外投进来的光也没有,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陆桓意并不在房间里。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害怕。 这次睡眠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的,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来自外界的干扰,只感觉到身体里一股妖气横冲直撞,带起了许多他不愿意想起的记忆,勾起了很多他以前不觉得有什么,想起来却觉得十分压抑的事情。 好在有谁掐了一把他的脸。 力道不轻,他没感觉到疼,反而是因为那带着温热的手指而微微放下心来,继续陷入更深层次的睡眠。 可他没有想到一觉醒来以后陆桓意会不在房间里。 自己明明和他说过出门要喊自己。 尹烛皱起眉,翻身下了床,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竟然变成了蛇身。 门口传来了响动,尹烛瞳孔缩了下,瞪向门口,下一秒门被打开,墙壁上的开关被用力拍了一下才将客厅的灯亮起,陆桓意提着一大袋子的零食走进来,看着蛇身的尹烛愣了下,“醒了啊?挺巧,我刚买了一大袋零食……” “我和你说过,出门喊我,”尹烛试着将自己的尾巴变回腿,可浑身都使不上劲儿,他有点烦躁,连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焦躁的情绪,“为什么不喊?” “……我嗓子都快喊哑了,您听得见吗就让我喊你,”陆桓意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反手关上门,“你是不是不知道你那睡着了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架势?有自知之明么?” 尹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郁结在胸口的烦躁舒缓出去,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干脆盘在床边瞪着陆桓意。 陆桓意也和他对瞪,一边瞪一边把外套挂上了,一边瞪一边把零食拆了,一边瞪一边递给了尹烛,想了想,收回来,还是瞪着他,“睡醒了就去刷牙,都睡了多少天了!” 尹烛烦躁地甩了下尾巴,挪到洗手间门口,还有个尾巴尖儿放不进去干脆就等他放在外面了,洗漱完出来看着陆桓意还拿着刚才那袋零食,显然是在等自己,那股烦躁的情绪终于疏散了一些,“我变不回去了。” “什么?”陆桓意指了指他的尾巴,“我以为这是你变出来放松自我的。” “……我不是,”尹烛接过零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脆脆的,很好吃,他又塞了一块才继续道,“身体里面的气息很乱,冷静下来了才能变回去。” “……妖怪都这样么?”陆桓意盯着他的尾巴问道。 “几乎都这样,”尹烛说,“修为不佳的妖怪情绪一激动就会露出妖型。” 这陆桓意倒是知道。 只是他没有想到尹烛一个大妖怪也能露出妖型。 “那就这样吧,反正也不出门。”陆桓意把那袋零食直接塞给了尹烛,自己又拿了一袋重新开始吃,“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下来再说。” “嗯,你去哪了?”尹烛问他。 “出门遛弯儿,顺便买零食,”陆桓意耸耸肩膀,“家里存货吃完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多久?”尹烛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 “看窗外干嘛,那是看天色就能看出来的程度吗?”陆桓意指了指他,“你睡了二十天,太牛逼了。” 尹烛皱着眉吃完了手里那袋零食,盯着陆桓意手里那袋没说话。 “我给你煮碗面去吧,”陆桓意把自己手里刚撕开的零食给了他,“希望吃完之后你能冷静一点。” 尹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没说话。 经过二十天的磨练,陆桓意的厨艺……煮面的厨艺上升了一个很小的档次,差别不大,但尹烛能吃得出来,比以前的好吃了。 陆桓意给自己也煮了一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吃完了就打发尹烛去洗碗。 尹大爷拖着一条长尾巴挪过来挪过去的样子还挺喜感的,陆桓意没忍住拿出手机来偷偷拍了几张照。 “你在干什么?”尹烛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拍照。”陆桓意冲他呲牙笑了下,丝毫不遮眼地把手机递给他看,“就是把你的样子记录下来。” “……原来我长这个样子。”尹烛接过手机,仔细盯着照片里的自己看。 “你没照过镜子么?”陆桓意看着他。 “没有,镜子是什么?”尹烛把手机还给了他。 “……就是能让你知道你长什么样儿的东西。”陆桓意说。 “没有镜子,”尹烛摇摇头,“没见过。” “也是,你以前都活在洞里,”陆桓意想了想,“什么都没有吧……那你凭什么嫌弃我的床硬?” “我的山洞比你的床软。”尹烛看着他,“睡觉的地方要弄得很舒服。” “真的假的。”陆桓意收起手机,有点儿不能想象一个比床还软乎的山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总不能是睡在一片软乎乎的泥土里,偶尔醒了翻个身都是一身泥浆……真是十分恶心。 “真的。”尹烛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不是吧,”陆桓意有点儿不敢相信,“就我捡到你的那个地方能有个很舒服的山洞?” “那是冬眠的地方,”尹烛说,“我有时候会压不住妖气,所以冬眠的时候不在自己的山洞里住,会弄坏里面的东西。” 陆桓意想起了不久前那双火红色的眼睛,忍不住啧了一声,“是挺压不住妖气的。” 尹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哎,你带我去看看吧,”陆桓意靠在了门框上,笑了下,“我想看看什么样儿的豪华山洞能比我的床更舒服。” 第27章 他本以为尹烛会一口答应,或者是说“冷”“不想动”之类的借口来拒绝他。 没想到尹烛沉默了,睡得有点儿乱的头发乖顺地垂在脸颊旁,客厅明亮的灯光把他的五官照得有点儿模糊,他脸上犹豫的表情愈发明显,犹豫得陆桓意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问了他什么生死大事。 “我说着玩儿的,你别当真,”陆桓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瘫着去吧。” “说着玩儿的?”尹烛皱了下眉,“说着玩儿的?” “……怎么你们妖怪不让人开玩笑吗?”陆桓意无语地看着他。 “不行,”尹烛眉头皱紧了,“我带你去。” “……我不去。”陆桓意往后退了一步。 “必须去。”尹烛说完,尾巴卷住陆桓意的腰,自个儿转身推开客厅的窗户,卷着陆桓意飞了出去。 临走前还不忘拍上客厅的灯,节约用电人人有责……妖也有责。 陆桓意没什么力气骂尹烛了。 那些脏话一次一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耳边仿佛有两个小精灵在吵架。 一个说,骂他!骂他! 另一个说,骂他!骂他! 但陆桓意还是没有骂他。 毕竟是自己提出要去的……虽然尹烛跟个神经病似的非要用尾巴卷着自己飞,但其实和被他搂着飞的感觉也没差多少。 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长着尾巴的妖怪飞行时故意甩着尾巴飞,在空中留下一道弯曲且妩媚的身影,不知道的以为是狐狸成精以后被拉长了。 尹烛飞得很稳健,尾巴卷着自己的腰,匀速往前飞行着。 飞出去一段儿后,陆桓意除了有点儿冷以外,没多大感觉了。 或许是高空飞行了好几次的缘故,他这次颇有兴趣地往下看了一眼。 ……什么都看不清。 灯火通明的街道在尹烛飞行速度下往后倒退,人群也来不及看清,完全无法仔细观赏那些所谓的风景。 陆桓意没办法,只能把视线重新放回了尹烛身上。 那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此时此刻仿佛被风捋顺了,他只穿着一件家居服,但没有喊一声冷,稳当地朝前飞行着,尾巴上本应是冰冷的鳞片却传来了令人十分舒适的温度。 陆桓意没忍住在他尾巴尖儿上摸了一下,尹烛整个人很明显地一抖,回头睨了他一眼,加速往前飞去。 不多时,尹烛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两个人停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头上,雪覆盖了视线所及的所有地方和物体,尹烛没有把他放下来,而是把他送到身前,搂进怀里,没让他脚着地,径直朝前走去。 “有点儿冷。”陆桓意说。 他被尹烛带出来的时候身上就穿了件衬衫,外面一件无袖套头毛衣,在山头雪地里吹着风,说有点儿冷已经很给尹烛面子了。 尹烛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也冷,便抿着唇加速往前挪了过去。 “这里是哪?”陆桓意顺从地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侧目看着周围的风景。 “我的家。”尹烛说。 “你家住在高高的山头旁边。”陆桓意唱了一句,唱完自己笑了。 尹烛不再接话,抱着陆桓意飞快地朝前移动,不多时来到一个山洞前,竟然还有两扇铁门,铁门用两张漆黑的封条封住了,尹烛用尾巴尖儿点了点封条相交的地方,封条立刻消失在门上,尹烛走进去,门自动打开,暖暖的空气扑面而来,陆桓意一时有点儿恍惚。 这里不像个山洞,更像个地宫。 墙壁上的蜡烛无声燃烧着,却没有缩短一寸,尹烛每往前一段距离两侧便有蜡烛自动亮起,墙壁上有许多的字画,有些很矮,有些稍高一点,刚好到了蜡烛下面。 再往里走,一个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就放在里面,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一个木头柜子,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石雕。 很多很多的石雕,大多都雕了一半,少部分雕了个雏形,没有一个是完成的,它们被摆在最里面,陆桓意不经意一瞥瞥到的。 尹烛把陆桓意放到床上,见他还看着那些石雕,清了清嗓子,道,“那些不是我雕的。” “嗯?”陆桓意怔了下,“那是谁?” “养我的人,”尹烛躺在了床上,很舒服地蹭了下,“他应该不是人,他陪了我很久。” “……然后呢?”陆桓意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躺了下来,果然比他家里那张床舒服了不少,刚一躺下来倦意便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呵欠,但没有打算睡觉。 “他走了,”尹烛翻了个身,看着洞穴上方,“没有再回来过。” “啊。”陆桓意应了声。 “再后来我就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尹烛的眼神有点儿放空,“但我记得他把我养大,教了我很多东西。” “你活得太久了,”陆桓意翻身坐了起来,没有看尹烛,“记忆会模糊吧。” “嗯。”尹烛点了点头。 陆桓意不说话了。 他在这个地方,脚踩在地上丝毫不会觉得冷,这地方很奇怪,连墙壁都是暖烘烘的,像是在朝里散发着热气。 夏天待着谁受得了。 万一夏天散的是冷气呢? ……有点儿想搬家过来住了。 陆桓意的视线又开始在洞穴里打量了起来。 除了角落里那些个没有完成的石雕,另一旁还有几个酒坛子,陆桓意走过去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竟然有酒。 “你要喝吗?”尹烛一直看着他,见他抱起了坛子才问了句,“可以喝的。” “多少年了这酒?”陆桓意扭头看着他。 “不记得了,但是能喝,”尹烛说,“他说这是神酒,放到天庭那群王八蛋全死完了也不会坏。” “啊,”陆桓意抱着那坛酒走到了小木桌边,盘腿坐下了,“这人还挺有意思。” “嗯。”尹烛眯了下眼睛,很短暂地笑了下,“他话很多,生气的时候会碎碎念一长串,感动的时候也会念一长串……我以前,想得最多的就是他话怎么这么多。” “后来他走了你没有因为过于寂寞孤独而死么?”陆桓意笑了笑,打开了酒坛子上面的封盖,一股醇香立刻从坛子里散了出来,光是闻着就有几分醉意掺在了神志间。 尹烛翻身起来,在柜子里翻了俩杯子出来,放在桌上,盘腿坐在了陆桓意身边,“没有。” 陆桓意又笑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在杯子里,抿了一口,这酒不烈,反而有着淡淡的花香,咽下去后口腔里有淡淡的回甜,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似的,很舒服,他忍不住又抿了一口。 尹烛喝惯了这个酒,没有陆桓意那么小心翼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后侧目看着陆桓意。 “你从小就是他带大的吧?墙上那些……奇怪的图案,也是他教你的,”陆桓意这会儿才看出来了,墙上那些图案很像一个挨着一个的汉字,似乎随着尹烛年岁身高增长,那些图案的位置也在慢慢变高,“你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么?” “嗯,尹烛,是他起的,”尹烛顿了会儿,笑了,“尹大爷是你起的。” “不是,我琢磨我可能知道他为什么给你起个烛了,”陆桓意乐了,“烛,火虫,那丫骂你是条用火的虫子呢。” 尹烛看着陆桓意的笑,有点儿不可置信地说:“真的吗?”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陆桓意还是乐,神酒的劲儿上来得有点儿快,他脑袋开始晕乎乎的,看东西天旋地转漫天飞舞了,“反正……嗯,我能领会到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尹烛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角上扬着,很轻松自在,“下次见面我要骂他,给我起了怪名字。” 他自从回到这个洞里以后整条蛇的状态都很轻松自在,尾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人腿,没穿裤子,但在桌子底下,昏黄烛火摇晃着,也看不清什么,陆桓意不打算提醒他。 尹烛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你呢?” “我什么?”陆桓意看着他。 “你的名字,有什么意思吗?”尹烛趴在了桌上,把酒坛子和酒杯都往陆桓意那边推了推。 陆桓意以为他喝醉了,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神却依旧清明如往常。 “……没什么意思,”陆桓意说,“随师门,姓陆从木,意字是我满周岁的时候我那倒霉催的师父放了本字典让我自己指的。” “那周岁之前他们叫你什么?”尹烛眯缝着眼睛,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留下模糊的光影,“陆桓么?” “……岁岁。”陆桓意说完这句,顿了好一会儿,尹烛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才继续道,“岁岁平安的意思。” “岁岁平安,”尹烛支起脑袋,下巴枕在桌上,“多好的名字。” 陆桓意又顿住了。 他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等着酒劲儿吞噬掉他所有的神智之前,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尹烛脸上摸了一把。 第28章 陆桓意摸上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丫脸怎么这么烫。 他的手掌在尹烛的脸上蹭了一下,大拇指也顺势按在了尹烛的嘴角,指腹蹭到一点儿嘴唇,很软,大概是刚喝了酒,唇上还有点儿湿润的感觉。 尹烛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也伸出了手,要往陆桓意的脸上摸过来。 这时候陆桓意卡了壳儿的第二反应才终于想起来往脑子里窜了。 操。 我在干什么? 我摸了他的脸? 不是掐了不是揉了也不是反手给了一巴掌,而是摸了。 陆桓意连忙把手缩回来,身子往后一仰,躲过了尹烛伸过来的手,“你他妈干什么!” 尹烛也愣了,手僵在半空愣了很久才慢慢收了回去,看着陆桓意,一本正经地说:“你先摸我的。” “所以呢?”陆桓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尹烛吼得理直气壮,“我摸了你,所以呢?” “我要摸回来。”尹烛回答得很坦诚,十分天经地义。 但是陆桓意一点儿都不坦诚,他甚至无法用酒精上头这件事儿来解释自己摸了尹烛,而且……他是男的尹烛也是男的,俩男的摸摸脸怎么了?之前在师门的时候还有师兄上完厕所互相抓鸟玩儿呢,也没什么啊。 没什么的。 陆桓意做完了思想工作,抬起头对上尹烛的视线的时候,城墙一般安置在身后的“没什么的”的标语瞬间倒塌,塌得连渣都不剩。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花香和酒气并存着,带着一股暖意往四肢涌去,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舒服得忍不住叹了口气,神酒和常人喝的酒果然不一样。 “不让摸吗?”尹烛还撑着脸坐在桌子另一边一脸苦恼。 陆桓意冲他竖了中指,又端起坛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尹烛同样回以中指,然后伸手按住了陆桓意想再喝一杯的手。 陆桓意把酒杯放下,看着尹烛按着自己手腕的手,迟疑了一会儿,清清嗓子道,“我想……睡觉了。” “好。”尹烛没有再和他探讨摸回来的问题,指了指旁边的床,“去睡吧,被子上有避尘珠,不会有灰尘。” 陆桓意起身走到床铺边,把避尘珠放到枕头下面,掀开被子慢慢躺了下去。 尹烛还坐在桌边,没有动。 他大概是很放松的在想着什么,四肢很随意地放着,脑袋靠在墙边往右倾斜,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烛火摇曳间,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陆桓意只往那边看了两眼便没有再看了。 因为尹烛没穿裤子,也因为自己乱七八糟的心境。 今天是小年夜,大概是保持了不管大年小年只要是过年就不能亏待自己的奇怪精神,他一整天都是在外面吃的饭,现在还有点儿撑,睡不着。 神酒的酒劲儿被刚才尹烛伸出的手吓退了一半,还有一半处于想要占领大脑高地但还没开始进攻的位置。 山洞里很安静,连外面是否落雪,洞里烛火燃烧的声音也听不见。 陆桓意打了个呵欠。 尹烛倒是挺会挑地方。 “你的名字很好听,”尹烛突然开口了,但是没动,连根头发丝儿都没动,“为什么不让叫?” 陆桓意想说我怎么不让叫了,他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尹烛说的应该是他的小名。 岁岁。 岁岁平安。 “娘们唧唧的,”陆桓意抬手拭去眼眶里蓄起来的泪水,“反正除了师门的人,我都不让叫。” “可我不是人。”尹烛抬起头,看了过来。 “……和妖。”陆桓意看了过去,视线顿了顿,飞快转过了身。 尹烛低头看了眼,顿时了然,起身去柜子里找了条裤子出来穿上了,坐在了床铺边,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柔软的被子上,“我想叫。” “你叫吧,”陆桓意背对着尹烛眯了下眼睛,觉得那一半酒劲儿已经开始重新往大脑进发了,他又开始觉得晕乎乎的,“唱也行。” “我想叫你岁岁,”尹烛也躺了下来,床很大不至于让他们俩胳膊贴着胳膊,但多了个人的感觉始终无法忽视,“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 尹大爷可能是觉得叠字都很可爱。 你现在问他您觉得“粑粑”可爱吗他也能给你回个可爱。 陆桓意想着,却没有再出声了。 他不说话,尹烛也不说话,呼吸平稳地躺在他躺过不知道多少年的床上,倦意再次席卷而来,他努力睁大了眼睛,暂时还不想睡觉,不想睡着以后妖气爆发,把这里毁了。 “守护好这里啊,”那个人穿着一身纯白色的长袍,说话时脑后的黑发微微颤抖,眼角一颗泪痣显得整张脸尤为勾人,“这是你的家。” “我的家。”彼时还未能完全化为人形的尹烛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盘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那人。 “嗯,这里是你的家,不能让任何人或妖进来,”那人说完这句话,站起了身,门口的白虎不耐烦地低吼着,他只能加快了与尹烛的道别,“我回来之后再同你饮酒吧,小虫子。” “不能让任何人或妖进来吗?”尹烛偏过头看着他。 “……若是你能找到完全信任的人,”那人笑了下,“当然可以让他进来。”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陆桓意的声音把尹烛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顺着声音往旁看过去,发现陆桓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身,变成了平躺,此时正呆滞地看着凹凸不平的洞穴上方。 “我……我只能活到……二十岁,”陆桓意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儿艰难,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拆开嚼碎了一样,但说出来以后就顺畅多了,“还岁岁平安呢,拢共也就二十年,往哪平安?” “寻常人类的寿命不是一百岁么?”尹烛侧着脸看他,眉头微微皱起。 “我不是一般人呗,”陆桓意乐了下,但很快把上扬的嘴角抿平了,“你只是条蛇我很难和你解释,但是我只能……活到二十岁,师父给我起这个小名的本意应该是希望我这二十岁都平平安安,但是……” 陆桓意又顿了会儿。依旧看着凹凸不平的洞穴上方,连余光都没往尹烛那边瞥一下,“但是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想起……我没多少岁能平安了,跟死亡倒计时似的,那种很不安稳的感觉,你能明白么?” “……那我不这样喊你,”尹烛坐了起来,伸出手,像是想落在陆桓意的脸上,但犹豫了很久还是落在了陆桓意的头顶,捻了下小卷毛,然后重重地揉了一把,“我就喊你陆桓意。” “你不明白,”陆桓意没接他的话,视线终于往旁挪了一寸,尹烛这时候才发现他的视线空得厉害,一点儿焦点都没有,一开口就能闻到嘴里的酒味儿,“你明白个屁你个千年老长虫。” 尹烛沉默了会儿,还没想好如何张嘴反击,陆桓意就坐了起来,鲤鱼打挺挺得太过脑袋晕乎乎地身子也往后坠了下,但手很顽强地撑住了,没有倒回去,“我要回去了。” “回去?”尹烛愣了下。这儿算是妖界与人界的分界线,除了他和几位山灵没几个人知道这里的路怎么走,他打算怎么回去? “嗯,我要回家睡觉,”陆桓意一边爬下床一边非常用力地踹了一脚尹烛的床,“什么破烂玩意儿软得跟烂豆腐似的,爸爸要回家睡。” 尹烛坐起来看了眼陆桓意,又看了眼还摆在桌上没盖上盖子的那坛神酒,顿时明了。 陆桓意这是喝醉了。 在他们掏心窝子谈了好一会儿话以后陆桓意居然酒劲儿上了头,开始耍酒疯了。 “别闹,”尹烛伸手拉住了陆桓意的手,传来的温度让他愣了一下,这双手方才摸在脸上时带来的温度也如此时一样温暖,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抿抿唇,愈发用力地抓紧了陆桓意,“你出不去。” “谁说我出不去!”陆桓意喊了一嗓子,把手从尹烛手里抽出来,轻盈得像片被风卷走的柳絮一般飞快往前晃了出去。 尹烛啧了一声,跳下床追了过去。 山洞外是白茫茫的雪原,凉风、冰雪、光秃秃的山头和光秃秃的树枝。天空与远方黑成一片,像是正在缓缓袭来的鬼怪的嘴,陆桓意冲到洞口,用力推开大门后被凉风一吹就冷静了不少。 但他心底莫名有个执念。 他想回家。 倒霉催的师父说不定正用电话远程和大师兄嚎着今年过年要穿新棉袄,二师叔和三师叔一边喝酒一边打架拆了房,被二师娘拿着扫帚打到绕山跑十圈,爱弹三弦的小师姐今年还是会很暴躁吧……说不定会和拉二胡的七师姐打起来。 今天是小年夜,师门一定很热闹。 尹烛追到门口的时候,陆桓意刚推开洞口的大门。他刚想继续追过去,却发现陆桓意不动了。 风吹得很急,像是有刀子狠狠刮在脸上一样,疼,还很冷。 “尹大爷,”陆桓意转过身,冲着尹烛笑了笑,脸被风吹僵了,做出表情时也有几分滑稽,他说,“我想回家。” 尹烛没说话,他明白醉酒的人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当真,也不可能真的把他送回山上师门中,陆桓意醒来以后一定会找他打架的——他莫名的肯定了陆桓意说的家是指的师门——干脆走过去把大门关上了,等洞内的温度回升之后,他才走过去拉起陆桓意的手,把他往回牵,“走吧。” 掌心相抵传来的温度和触感让尹烛确定了。 这是在睡梦中失控时,掐了他脸的,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心的那双手。 尹烛把陆桓意牵回了床前,让他躺下,自己坐在床边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说,“这里是我的家。” 他说完,停顿了很久都没等到陆桓意的回话,抬头一看才发现陆桓意已经睡着了。 脸上还带着红晕,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醉酒醉的。 尹烛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话补完了,“以后也可以是你的家。” 第29章 陆桓意这一晚上睡得,连个翻身的动作都没有,尹烛没见他这样睡过,时不时地把手指探到他鼻子下面确认一下呼吸以防这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暴毙了。 他只能活到二十岁。 人类的皮相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的,看陆桓意的相貌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还能活多久? 尹烛有点儿想把陆桓意摇起来问问他到底几岁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做。 主要是因为他不想和陆桓意在这儿打架,弄坏了任何东西都很难修复,也不想出去打架,外面雪凝了很厚一层,怪冷的。 他有点儿困,但是没有睡觉,就这么坐在床边发了一晚上的呆。 第二天陆桓意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坐在床边发呆的尹烛。 头有点儿疼,脑子里还有些闪现的模糊的记忆碎片,拼不到一块儿了,但唯一能记得的是飘在鼻间的淡淡的花香……樱花香。 是很淡的樱花的味道。 陆桓意打了个呵欠,往里挪了挪,想坐起来,结果他刚一动尹烛就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问:“你今年多少岁?” “开了年十九。”陆桓意被他吓了一跳。 “……十九了。”尹烛皱起了眉,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走回来,就这样来回走着,眉毛皱得很紧,又重复了一次,“十九了。” 陆桓意没应他。 醉酒后的大脑总是要迟一拍才能想起来自己都干了,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他也是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尹烛已经知道了,他只能活到二十岁。 看尹烛的表情应该是非常纠结的。 “你这儿有什么吃的么?”陆桓意左顾右盼,除了石头和蜡烛还有那些个未完成的石雕外,剩下的就是酒。 视线在酒坛子上顿了一瞬,陆桓意飞快移开了视线,看着尹烛,“我有点儿饿。” “没有,”尹烛终于停下了来回转悠的脚步,走到窗前,低头看着陆桓意的脸,“我带你回去?” “回去吧。”陆桓意点点头,翻身下了床。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去,每往前走一段距离身后的蜡烛便自动灭了下来,弄得陆桓意有种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走的感觉,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尹烛在旁边一脸莫名其妙,但也跟着加速了。 最后走到洞穴门口的时候俩人是跑着出来的,一脚踏进雪里,陆桓意先是一愣,然后打了个寒颤。 尹烛在后头把门用妖气锁上,然后快步走到陆桓意身边,伸出双手把他搂住了。 陆桓意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尹烛也穿得不厚实,两个人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陆桓意比尹烛矮了一点儿,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操,你干什么?”陆桓意回过神来就开始把尹烛往旁推。 “……带你回去。”尹烛有点儿迷茫,但这里风雪太大了,陆桓意穿得很少,应该受不住这样的冷——他自己也有点儿受不住,便不再和陆桓意多言,搂着他的腰飞了起来。 升上高空后陆桓意就老实了,不再用力推尹烛,但也没把脸贴到他胸膛上那么娇弱,而是卯足了劲儿把脑袋往外转,用脸迎接了高空中的狂风不足三秒,又默默地把头转了回来。 尹烛这次飞得很快,导致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疼。 “你为什么不用尾巴卷着我飞了?”陆桓意用额头抵着尹烛的肩膀,小声道。 “会不舒服,”尹烛低头看了怀里的陆桓意一眼,卷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的脸和鼻子都有点儿红了,微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但那副样子很乖,他莫名其妙的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抱着你飞,比较方便。” “那你昨天用尾巴卷我?”陆桓意闭上了眼睛。风吹过来后眼睛的感受实在是不太好。 “……我昨天在生气,”尹烛说,“所以不想抱你。” “就因为我出门没喊你啊?”陆桓意问。 “嗯,还因为你说了要来我的山洞,突然又不来了。”尹烛又说。 “哎,我那是因为怕你不方便……算了,”陆桓意想了想,闭着眼睛笑了,抓着尹烛肩膀的手用力压了一下,“小心眼儿。” 尹烛想我变成原型之后心脏比三个你的都大,一点儿都不出口。 他继续往前飞行着,妖界要到人界得穿过一层很细小的屏障,人类看不见,甚至当尹烛穿过去的时候陆桓意都没有半分察觉。 他打算继续往陆桓意的家飞过去,但刚往前飞了一小截便顿住了,随后扭头往右侧飞了过去。 “那边……有东西,”尹烛捏了下陆桓意的腰,示意他睁开眼睛,没想到怀里的人一个哆嗦差点儿从怀里跳出去,他连忙用力搂紧了,才继续说,“和上次你让我抓的鬼的气味一模一样。” “……去看看。”陆桓意说。 “正在去。”尹烛回完这句后,带着陆桓意飞得更快了。 他们落在一颗掉光了叶子的树上,在落在树干上的那一瞬上面的积雪颤了颤纷纷往下落去,陆桓意没穿鞋,他没把陆桓意放下来,而是换成单手抱着他,指了指前方,“不是鬼。” “是妖怪么?”陆桓意冲着他指的地方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清。 “嗯,还有血腥味儿。”尹烛说完,快步跳了过去。 都快跳到阵法门口了,陆桓意才感觉到了里面的气息,的确和那些个黑色以及上次那些鬼的气息很像。 “我来吧,”陆桓意看尹烛抬手就要把阵法毁了,连忙制止,不管是什么阵法,对妖怪来说总是有害的,“你把我放下来。” “你没穿鞋。”尹烛理直气壮地搂着陆桓意。 “您是现在才发现我没穿鞋么?”陆桓意翻了个白眼,使劲儿在尹烛身上推了一把,自己也想往下跳,但一个都没成功,尹烛的手跟个锁似的把他俩锁一块儿了,他只能伸出手去在阵法上方虚抓了一把,阵法所呈现出的淡黄色的屏障一样的东西就像块布一样被他撕碎了。 尹烛看见他的指尖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但一眨眼又没了影儿。 “往里走吧,”陆桓意指了指里面,声音放低了,“里面……血腥味很重。” 第30章 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中,阵法内的血腥味儿浓得令人作呕。 陆桓意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有什么未曾察觉到的东西从暗处扑出来伤了他们。尹烛倒是走得很自在,但速度很快,估计是不想在这寒冷的地方待着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这一路都没有遇上什么,沿着小路往里走,里面的腥味儿更浓了,尹烛觉得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的触感不太一样,低头一看,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类的手臂,被冰雪冻硬了,横在路面上。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并没有发现什么的陆桓意,想了想将那截手臂踢远了,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陆桓意抬手指了指前面一片松树,雪和松树的味道混在了一起,有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在那股香气的背后还有一股很淡的妖气,以及即将把这一切味道都盖住的血的味道,“有东西在。” “嗯。”尹烛应了一声,快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巨大的松树后面只有一只浑身淌血的小妖怪,一截小臂那么长,两条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陆桓意见过这种妖怪,名叫腓腓——已经看不出毛色了,颈边的鬃毛秃了好大一块,连耳朵里都流了血出来。 除此之外,这里没有别的人了。 尹烛快步走过去,还未走进便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格挡住了,陆桓意皱起眉,抬手一挥,方才在指尖转瞬即逝的光又冒了出来,那格挡住他们的看不见的屏障竟然和陆桓意较起了劲儿,丝毫没有要碎裂的模样。 陆桓意啧了一声,手举高了一些,口中念了个诀,尹烛见屏障半天没动,等烦了,干脆单手搂着陆桓意,腾出一只手来握成拳狠狠打向面前的屏障,屏障发出一声脆响,随后碎成了粉末。 陆桓意的口诀都还没念完,沉默着盯着尹烛的手看了下,指了指前面趴在雪地里的腓腓,尹烛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这个地方用一层又一层的屏障包起来却又不设置看守,实在诡异得很,陆桓意一直警惕地看着四周,但四周静得厉害,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那只半死不活的腓腓似乎察觉到了有人的到来,身上的毛发被雪水和鲜血凝在一起打了结,它仰起脖子看似凶猛地低吼了一声,在外人听来不过是濒死前最后的一声呼救。 它抬起头后陆桓意才发现它的眉心中央有颗黑色玉珠,与之前那些鬼身上见到的是同一种,但不同的是那颗比厉鬼身上的都要圆润一些,狠狠地镶嵌在眉心骨头里,散着淡淡的黑光。 “那珠子在吸它的妖气。”尹烛说着,蹲抬手想要将腓腓眉心的珠子拿掉,那珠子像是有所察觉似的,竟然又往眉骨里挤进去两三分,腓腓疼得喘不出声儿来,爪子狠狠抓进雪地里,防备又害怕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带它回去吧,”陆桓意挣扎着想下来,“看看能不能救。” “好。”尹烛似乎并不惊讶陆桓意说要救这东西。 “救活以后如果是个坏妖……” “那我杀了它,”尹烛立刻接话,说完觉得不对劲,还不够凶狠,又道,“生吞它。” 陆桓意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鼓鼓掌,“很好,很牛逼。” 尹烛点点头,很高兴的挑起眉毛,躬下身让陆桓意伸出胳膊把那只腓腓揽进怀里了,那眉心的珠子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便没有继续往骨头里嵌,陆桓意按住腓腓的脖子,感受到它喉咙的血管还在清晰的跳动之后冲尹烛说,“快点儿回去。” 尹烛又点了点头,原地起飞转身往外飞去。 腓腓移位,那硕大的松树在他们飞走的那一瞬间晃动了起来,根茎带得地面都晃动不已,不少碎石雪块从山上滚落,尹烛加快了飞行速度,在整片雪原被毁之前逃离了这里。 大树之后,似乎有谁侧出半个身子,仰头往空中看了一眼,随后长叹一口气,一甩袖子,一身艳红的在雪地中分明十分显眼,可一眨眼便没了人影。 尹烛抱着陆桓意,陆桓意抱着腓腓,一人俩妖终于到了家,陆桓意急急忙忙去玄关找了双拖鞋穿上才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然后一口气儿也没喘,把腓腓放到了沙发上,犹豫片刻后还是进了卧室,去拿了师姐给的那些药出来。 妖怪没人那么金贵,用不着洗净伤口再消毒,也来不及了。 这腓腓随时即将一幅原地去世的样子。 “它身上有很多皮肉伤,”陆桓意拿出几颗药丸包在纸里,然后拿起水杯用力碾碎再摊开纸巾,将药粉一点点地撒在了腓腓的伤口上,“内部的伤我看不出来,你看得出来么?” “妖气被长期吸食,修为被迫退化,还有……”尹烛指了指它的肚子,“怀孕?” “……这不是只公的吗?”陆桓意看着它皮毛下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惊叹了句,“回来的时候我都摸到它的蛋了!” “它的什么?”尹烛愣了下。 “蛋,”陆桓意看尹烛那样儿就知道他没听懂,呲牙笑着说,“蛋蛋。” “鸡蛋在冰箱里,”尹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只腓腓的确是公的,但是肚子里的确有幼体存在过的迹象。” “腓腓这玩意儿雌雄同体啊?”陆桓意又往它受伤的前腿上撒了一些药粉。 “不是,”尹烛说,“公是公,母是母。” “那就怪了。”陆桓意嘟囔了句。 腓腓趴在沙发上,它能感受到自己的伤正在一点一点愈合,可内部所受到的伤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回来的,所以它不能急,但它确实应该好好儿感谢一下这……一人一妖。 思来想去,它用唯一能动的脑袋轻轻蹭了蹭蹲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卷毛人类的手腕,轻轻柔柔地叫了两声以示感谢,那个人类也如他所想地笑了起来。 “怪可爱的。”陆桓意说。 “我可以生吞它。”尹烛抱胸在后面站着。 “啊?”陆桓意回头看了尹烛一眼,尹烛却没有看他,连话都没有再说了。 不过他居然在后面站着。 而不是以光速绕到床上去瘫着。 有进步啊尹大爷。 陆桓意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揉了揉腓腓毛发打结后一点儿也不柔顺的脊背,等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操心起眉心那颗珠子。 珠子在离开雪地后便没有再发出黑光,而是像一颗普通的珠子那样,但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应该怎么把它拿下来呢……总不能给人家做个手术,把珠子取出来。 他没那个手艺,也不确定珠子会不会在他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更加用力地往里钻,要是他这边一边挖珠子一边往里钻,那还救什么妖,找个地方直接埋了算了,或者……让尹烛生吞。 “用法术直接把珠子击碎,”尹烛说,“不然取不出来。” “没有温和点儿的方式么……”陆桓意皱着眉又在腓腓背上轻轻摸了两下。 那珠子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点,陆桓意真没信心能准确击中这么小的目标。 “我来,”尹烛扯了下陆桓意的胳膊,“别摸了,我来。” “哎!”陆桓意被扯得往后倒了下,另一只手连忙撑着地,想了想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了,“你别把它弄死了。” 看这样子腓腓应该是被抓去吸取妖气供养这颗珠子的,不然也不会被弄得这么惨,那些个屏障也只是为了让腓腓不能逃走,估计也是看它都虚弱成这样儿了,所以连看守都没布置,无奈自己和尹烛运气好,回个家都能撞到这东西还给捡回来了。 而阵法的主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腓腓被救走的事。 他有话想问这只腓腓,妖怪大多通人性,就算不能说话,自己问,它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 这幕后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冲着他来,好不容易被他逮着一次主动出击了解对手的机会,他不能放过。 “不救他他也会死,”尹烛往后退了一点儿,“早死晚死都要死。” “操。”陆桓意骂了一句,还想说什么,但找不到什么来反驳尹烛了。 这颗珠子不取出来,被吸取的妖气不可能返还到腓腓身体里,那么腓腓终究还是会因为妖气枯竭而死。 现在只能赌一手尹大爷不会手抖了。 陆桓意往旁坐了一点儿,想了想,又退到厨房门口,才说,“好了你动手吧。” 腓腓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后冲着尹烛的方向微微抬起头,一幅你打吧我不怪你的样子盯着尹烛看。 尹烛也叹了口气,抬起手,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一道火花并没有带闪电就冲着腓腓的额心冲了过去,黑色玉珠瞬间碎裂开来,淡白色的妖气从珠子碎屑中缓慢升起,然后重新钻回了腓腓体内,只是它眉心那处的凹陷不知道有什么时候才能好了。 陆桓意打算等它把里的妖气吸收完了以后用药粉往里抹点儿,能长好就长好,不能长好……也挺个性的。 脑门上指甲盖儿那么大一个凹下去的洞,正常人都做不到。 这边陆桓意的思维又跑出了八百里地,完全没有看到尹烛的表情。 尹烛挑着眉盯着陆桓意看了一会儿以后,见他始终没有把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也不往陆桓意那边看了。 “这要吸多久啊?”陆桓意指了指碎屑里不断冒出的白气。 “一天一夜。”尹烛说。 “这么久?”陆桓意有点儿惊讶,“这么小一珠子能吸走这么多妖气么?” “能。”尹烛又说,说完顿了会儿,抬头看着陆桓意,“我饿了。” “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这腓腓能吃东西么?”陆桓意又看了两眼腓腓。 “不能,它现在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尹烛皱起眉,“我想吃面。” “行。”陆桓意点点头,又盯着腓腓看了一会儿才进厨房,煮了两碗面端出来。 端出来的时候沙发上的腓腓已经被尹烛用一块小毯子盖住了,那些个儿妖气正从毯子细小的缝隙里努力地往里钻,认真刻苦的劲儿看的陆桓意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热泪盈眶之前把碗放餐桌上,几步走过去把毯子掀开了。 “你把它盖着干嘛?”陆桓意把毯子丢到沙发边,“闷死了怎么办。” “闷不死,”尹烛的眉头还是皱着,视线顺着陆桓意的手落到了腓腓的身上,不太畅快地喘了口气,“妖怪没那么容易死。” “闷不死也闷傻了,”陆桓意回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餐桌上的面,“吃不吃啊?” 尹烛人都已经往餐桌那边靠齐了,没应陆桓意的话,但用行动表明了一切。 吃过饭以后尹烛把碗筷收到厨房去洗,洗完出来陆桓意又蹲到沙发边儿上去了,一会儿摸摸腓腓的脑袋一会儿摸摸它的爪子,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好笑,但落到尹烛眼里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了。 “我以前在师门的时候,养过一只猫……是只老猫了,我就养了它两年,它就老死了,”陆桓意打了个呵欠,吃饱以后总是有些食困的,“我都没摸够。” “毛茸茸的。”尹烛走过来蹲下,说了一句。 “嗯,”陆桓意扯了扯嘴角,“毛茸茸的。” 尹烛低了低头,手背上开始隐隐浮现出黑色的鳞片,他抬手用鳞片蹭了蹭自己的脸,又伸手去摸了摸腓腓的打结的毛,说了一句,“没我好摸。” 陆桓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没毛。” 是啊,他浑身都是滑滑的鳞片,半根毛都找不到。 尹烛看着陆桓意摸腓腓摸得很起劲儿的样子,突然有点儿生气。 “我没毛,”尹烛嘟囔着,又喊了一句,“我没毛!” “你他妈一脑袋都是毛!”陆桓意也冲他喊,“能别在我耳朵边上嚷嚷么!” “哦。”尹烛放小了音量,在陆桓意身边蹲了会儿觉得不舒服,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不动了。 过了会儿,他用很小的声音试探一样地问:“等它好了,我们就把它送回山里,行么?” “嗯?”陆桓意在想事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妖怪几乎都是天生地养,你随便把它们带回家养着,很容易让他们丧失野性,有朝一日回归天地很容易受欺负。”尹烛说得一本正经。 “那你呢?”陆桓意冲他挑了挑眉。 “我不一样,我是大妖怪,”尹烛也冲他挑了挑眉,“而且我是自愿的。” “哎。”陆桓意乐了会儿,没应话。 “等它好了就送它回去。”尹烛还在说。 “哎我知道了,”陆桓意本来没笑了,尹烛一开口他又开始乐了,嘴角提起的时候心底也蔓延开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但他很快把这种感觉压了回去,抿了下唇说,“等它好了就送它回去……我真他妈服你了。” 第31章 沙发上的腓腓已经被一团白雾包围了,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隔远了看过去就跟沙发上有个白色绒毛抱枕似的,看着还挺可爱,可惜摸不着,腓腓的身体被裹住后整个身体也如同白雾一般漂浮了起来,陆桓意伸手过去摸过,只摸到了沙发的布料表层。 陆桓意颇为残念地叹了口气,一扭头尹烛还在自己旁边盘腿坐着。 “你不困吗?”陆桓意看着他,“你已经醒了好久了。” “困,”尹烛眯了下眼睛,“但是不想睡。” “这样,”陆桓意想了想,他们许久之前似乎是进行过这个话题,“那我去睡了,你继续盯着它吧。” “我盯着它做什么?”尹烛扭头看着陆桓意,眉头又皱了起来。 尹大爷真的天天都在皱眉,相信不久之后他一定能在眉心挤出一道马里亚纳,想想就非常牛逼。 陆桓意清了下嗓子,“看它什么时候醒,醒了我问完事儿了,好早点把它送走啊。” 尹烛点点头,“那你去睡吧。” “那我睡了啊,”陆桓意说着站了起来,腿有点儿麻了,他跺跺脚走到床边坐下,看了眼尹烛,“我真睡了啊。” “嗯,”尹烛说,“你睡吧,我看着它。” 陆桓意倒在了床上,想了想还是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尹烛还坐在沙发边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坨白雾,陆桓意坐在床上,斜眼看着尹烛那股认真的劲儿有点想笑。 “你没吹干头发,”尹烛说,“去吹干。” “……您这一个余光都没舍得分给我,还能知道我吹没吹头发啊?”陆桓意说完这句,顿了会儿才坐了起来。 “没有听见吹风机的声音,”尹烛还是没看他,“我没聋。” “啊。”陆桓意应了声,趿着拖鞋去拿了吹风机把头发吹干了,再回来躺着,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 按理来说陆桓意不应该平白无故生出这么多困意,可大概是冬眠这玩意儿传染,他总觉得身上提不起劲儿,吃完饭想睡,睡了起来饿了就吃,没饿就翻个身继续睡,就像今天,还没醒多久就来了困意,此时倒在床上,更是一个梦都没做,醒来之后天都黑了。 尹烛居然没有开灯。 陆桓意抿了抿唇,翻身下床去开了灯,发现沙发上的那团白雾腓腓已经不见了。 沙发边儿的尹大爷也不见了。 ……这俩妖怪还能携手私奔是么? 陆桓意挠挠头,喊了声,“尹大爷?哪儿去了?” “浴室!”尹烛的声音从浴室传了出来,陆桓意才松了口气。 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如果有一天尹烛走了,那么他不会有任何方式能够联系或是找到他,尹烛能够逃得无影无踪,连根毛都不给他留。 我没毛! 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尹烛的声音,陆桓意怔了会儿,迈步朝着浴室走过去了。 浴室里也没开灯,陆桓意皱着眉推开门,还没看清里面是副什么样的场景,忽然有个灰不拉几的东西冲着脸就扑了过来,陆桓意条件反射一巴掌把那玩意儿拍开了,只听吧唧一声,那只刚治好的腓腓就这么被拍到了墙上,缓缓下落后在地上躺平了。 “它吸收得比我想得更快,不用一天一夜,已经恢复了,但是很脏,我想给它洗澡,”尹烛这时候才走了出来,一脸这妖怪不领好的气恼表情,手里还拿着喷着水的花洒,“他一个劲儿的跑。” “你先把水关了……我操,”陆桓意看着开关愣了下,“你把热水开到顶谁受得了?它不跑就被你烫熟了好吗?” 腓腓似乎十分赞同陆桓意的说法,爬起来抖抖毛后在陆桓意脚边蹭了蹭,尹烛关水的手顿了下,然后飞快弯腰把腓腓捡起来抱进了自己怀里,“我会把它洗干净的。” “我来吧,你再把它整死了,”陆桓意伸出手想把腓腓接回来,腓腓也冲着他露出了求生欲非常浓烈的渴望的眼神,“刚救活的。” “不会弄死,”尹烛抱着腓腓的手紧了下,“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个屁的数,”陆桓意还是伸着手,“但凡有点儿良知的人都不会开烫水洗澡,更不会用烫水给别人洗澡,你他妈这是洗澡么分明是蜕皮……我来洗吧,你去做点儿吃的,行么?” 尹烛一直都对陆桓意的话反应得很慢。 一是陆桓意语速很快,气儿都不喘一口巴拉巴拉说出一长串正常人都得愣一会儿,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桓意嘴里总是带了太多的现代用语,他突然蹦出一句“生与死轮回不止我妈生你妈死”之类的句子尹烛便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但这次他听懂了。 陆桓意一点儿弯都没拐,非常直接的说他没良知。 尹烛低头看了眼怀里瑟瑟发抖的腓腓。 还是为了这玩意儿说他没良知。 必须赶紧把它送走。 一秒都不能多待。 “那你洗吧,”尹烛把腓腓塞进了陆桓意怀里,那些还没洗净的泥水和血水弄了他一身,顿了一下后又把腓腓从他怀里拎了出来,“你洗,怎么洗,我帮你。” 洗完赶紧问事情,问完就送出去。 陆桓意低下头,恰好腓腓也抬起了头,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儿,似乎在交流着什么,最后陆桓意拿了个盆接了点儿温水进去,开始给腓腓搓毛了。 尹烛也没走,说是要帮结果连根手指都没动弹,就蹲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地瞥一眼腓腓,视线大多都是落在陆桓意身上的。 陆桓意挤了一坨沐浴露到掌心,更加用力地搓起了腓腓的毛,底下盆里的水已经黑得看不见底了,陆桓意换了盆水,尹烛还在旁边儿蹲着,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尹烛对这里应该是有领地意识了,把这里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而且把自己规划进了领地的一部分。 不管是师兄还是腓腓他都不让碰,那一脸恨不得给他们绑个窜天炮直接丢出去的表情实在是……非常一言难尽。 大概是坏事。 哪有什么妖怪对人类起了领地意识的,还是个快死的人类。 快死了。 陆桓意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件事儿。 以前年纪小,对20岁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如今自己就要到20岁了,那种知道死期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十分难受。 他甚至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快死了,把要做的事都做了吧,不要让旁人太过难过。 结果尹烛对他的领地意识一天比一天严重,那到时候自己死了,尹烛怎么办? “但凡有点儿良知的人都不会只搓一个地方,”尹烛蹲在旁边指了指,“泡泡快揉到它眼睛里去了。” “啊。”陆桓意回过神,连忙弄了点儿清水把泡沫给腓腓冲干净了,然后用毛巾裹住它,抱到腿上,一边擦着它的毛一边问,“我没注意,对不起啊……你会说话么?” 腓腓用鼻子顶了下毛巾,不多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爽的少年音,“会。” “抓你的是谁?”陆桓意还在给它擦着。 “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男人,”腓腓说,“身边还跟了个小姑娘,就是那个小姑娘把石头放到我眉心的,坏死了。” “……男人,”陆桓意顿了会儿,“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么?” “知道一点儿,他们当着我的面说过,”腓腓抖了抖毛,两条尾巴在身后竖起来,灰色的毛发洗净后变得异常顺滑,背部有一团艳红色的妖纹,“他们说,‘锁妖塔震动,底下千万条大妖的冤魂即将冲破封印,到那时便可催动世间残存的邪念与妖气,找到鬼之子,让他为我们所用。’” 陆桓意听着腓腓说完,扭头看了尹烛一眼,“你听懂了么?” “没有。”尹烛很诚实地说。 陆桓意倒是听懂了一点儿。 锁妖塔震动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师父只说过是因为年久失修,锁妖塔封印有所动摇,妖气不稳,并未提及之后的事。 他也不知道锁妖塔底到底封印了什么,以及……鬼之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腓腓的话里透着几分真情实意,但如若他真的知道这么多,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被他们救出来,而且至今都没有人上门找麻烦?还是说那些人以为腓腓已经死了? 陆桓意皱了下眉。 不管如何,他都应该先禀告师门山下有人作乱的事。 “我去给我师兄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这件事,”陆桓意把腓腓抱起来递给尹烛,“你把它的毛吹干。” “我的鳞片都不用吹干。”尹烛接过腓腓,又点儿不服气。 “对啊你最方便快捷了,快吹干,”陆桓意说,“加油,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说完就溜出去找手机了。 尹烛在浴室里抱着腓腓,和它并不深情地对视了一会儿后叹了口气,拿过吹风,一本正经道:“你不要动。” 腓腓歪着脑袋甩了下尾巴,一脸迷茫。 吹风机的功率不大,但噪音很吓人,一旦开启以后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卷入混沌一般嗡嗡嗡直响,尹烛用指尖试了试风的温度,有点儿凉了,但吹在腓腓身上时他却很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尹烛有点儿不解,但还是没有把热风开到最高档怼着腓腓死劲儿吹。 免得等会儿陆桓意又说他没良知…… 屋外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开来的声音,房子里顿时充满了哀怨的悲鸣,尹烛立刻丢下吹风和腓腓冲出浴室,客厅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窗户被打破了,有鬼不断从那里爬进来,口中发出尖利的鸣叫,沙发和茶几都被掀倒在地……陆桓意呢? 尹烛一脚踹翻了快爬到他脚边的鬼,咬牙确认了下来,有人打破了窗户,将陆桓意劫走了。 第32章 人在最安全的地方常常会放松警惕性产生懈怠,就像大多数一个人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坐到沙发上就是瘫在床上一样,在最熟悉的地方总会显露出自己毫无防备的一面。 陆桓意是没有想到自己在家还能被什么东西破窗而入直接抓走的,他只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一瞥,看见了窗口那里艳丽的一抹红。 像是袖摆。 ……是个女孩儿么? 陆桓意缓缓睁开了眼睛,周遭摇曳的烛火晃得人眼睛生疼,他垂眸适应了一会儿,才抬起眼。 这是一个很小的山洞,墙上画满了诡异的符咒,一笔一划间竟像是绘出一幅两个阴阳相隔的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互相哭诉的画像。 他能感觉到自己背后已经抵到了墙,而此时自己距离大门也不过一米多一点的距离,手脚被分开绑在身后的石柱上,整个人呈大字型挂在那里,他只能从影子里看见自己的姿势——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见了倒影他还以为自己只是站在这里而已——影子滑稽又可笑,陆桓意却没能笑得出来。 他的头还能转,刚一转过去便看见了放置在他手腕边的石碗,愣了愣将头转向另一边,右手手腕边果然也有一个石碗。 “醒了?”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少女的声音十分悦耳,陆桓意怔了下,只见那少女从墙中缓缓走出,一身艳红色的长袍穿在身上并不俗气,未施粉黛的脸倒是十分清秀。她看了眼陆桓意,点点头,扭头冲着门外喊,“大人,他醒了。” 不多时,门外走来一人,一身黑色的道袍长得拖到了地上,像是为了凸显出反派的气势还特地留长了头发梳了个中分,他推门进来,看着陆桓意笑了笑,“许久不见,竟长得这么大了。” “你也在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抱过我然后我尿了你一脸吗?”陆桓意勾起嘴角,毫不畏惧地看着男人,他确定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如果是在穿着开裆裤的时候见过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男人笑了笑,没有多言,旁边的少女倒是从怀中摸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快步走到了陆桓意的身边,没有犹豫,抬手狠狠扎了进去,竟扎了个对穿,血液立刻喷洒而出,令人惊讶的是陆桓意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仿佛那一刀没有扎在他身上似的。 “我也算是你半个师叔,自然会给你止疼的法宝,”男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将陆桓意的袖子撸上去了一些,手腕上方竟然有一颗已经嵌进肉里的黑色玉珠,与那些妖鬼身上的是同一种,“取你一些血而已,怎么会舍得让你疼?” 陆桓意没有答话,他飞快运作起体内的修为试图冲破这里,但每一次运气身体里的法力都被四肢引流散去,他赶忙住手调整起了自己的呼吸。 那玉珠能吸去妖力,自然也能吸走自己的修为,看样子是四肢都被装上了玉珠,如果强行冲破极有可能被吸干浑身上下所有的修为变成一个废人……横竖都是逃生无望。 自己现在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只能等着尹烛他们来救。 陆桓意垂下头不再作声。 那男人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叽里咕噜念了一长串陆桓意没听懂反而听得有点儿困的口诀,那少女也到了另一侧,举刀狠狠扎进了陆桓意的另一只手的手腕中。 没有任何痛感。 但屋子里的血腥味愈发浓烈起来,血液滴到石碗中,下方顶着石碗的妖兽雕像的眼瞳竟然逐渐变得血红,口中开始发出咯咯地声音,在不大的洞穴中回荡着,听着很是吓人。 “果然是你,我等了这么久的人,竟然真的是你,”男人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早知如此,当年在师门时我就应该带你离开,而不是等你毁了我这么多次计划后才察觉到这一点。” “我毁了你什么计划?”陆桓意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我的养鬼场、在游乐园中吸取阳气的鬼将们还有在广场中我刚驯服的小鬼,”男人走上来掐着陆桓意的脖子逼他和自己对视,一字一顿道,“以及那只被我捉来滋养玉珠的腓腓,我所有的一切还未实施都被你们破坏,你说你应该怎么陪我?” “除了腓腓,”陆桓意咬了下唇,“其他的可都是自己找上门的。” “这就是你对他们的吸引!”男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太正常的偏执劲儿,“你天生阴气充沛,是最好的养料……是炼出鬼之子的最好人选” 合着鬼之子还得炼出来。 陆桓意不说话了。 山洞里除了那两尊石像发出的咯咯声外就是自己的血滴进石碗里的声音。 尹烛怎么还没来? 再晚来一会儿他就失血阵亡成为干尸了。 那个少女蹲下来对着陆桓意的脚踝又是一下,那匕首锋利至极削铁如泥,直接插进骨头里再拔出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陆桓意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四肢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尹烛循着气味追到了一片雪原之上,在那之前他已经被抓走陆桓意的人留下的一个迷宫法阵困住了一小段时间,他心里深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往深处却没有任何味道,覆盖在大地的雪下似乎藏了什么足以藏匿踪迹的东西,他皱起眉,弯腰将手掌轻轻贴在雪层上,闭上眼,只一瞬,整片雪原的雪竟直接融化,化出的雪水也在一瞬间蒸发开来,一时间地面上全是升腾的白气,尹烛睁开眼,眼睛已经变成了完全的金色,眼底似乎有火光在跳跃。 尹烛低头看着地面上凸显出的树根,一节一节地盘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足以屏蔽所有感知的阵法,尹烛用力踩在树根上,一簇火苗从树根上绽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哀嚎响了起来,在哀嚎响彻之后,感官顿时清晰了起来。 陆桓意就在不远处。 尹烛加快了脚步飞身而去,最后在一处隐蔽的洞穴门前确认了陆桓意所在的位置。 ……有很重的血腥味。 是陆桓意的血的味道。 尹烛顿了一瞬,瞳孔紧缩,心脏竟然也猛地收了一下,像是被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住了,他直接甩手砸开了门,在漫天碎石和灰尘以及门内两个人震惊的眼神中看见了陆桓意惨白的脸。 自他们认识以来陆桓意的脸色就没有这么差过,失血过多,以及在四肢上定点的那些个玉珠给他的躯干带来了太重的负荷,以至于尹烛破门而入时他只能抬起眼瞥一眼,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您再来晚一点儿咱们就相会奈何桥吧。 陆桓意是想这样说的,但没有力气张开嘴唇了。 “何方妖孽在此造次!”男人一甩袖子,从袖中抽出一道浮尘朝着尹烛抽了过去,尹烛没有和他多说,鳞片从脸颊和手背上浮现出来,眸底的火焰跳动得愈发明显,旁边的少女看出了不对,想叫男人住手,但还没开口那男人胸口处便绽开一朵火光,他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便炸成了碎片,碎肉与骨头掉得到处都是。 少女顿了下,转身钻进墙里没了踪影,尹烛甩出一坨火焰追了过去,自己快步走到了陆桓意面前。 他方才的冷酷与帅气在走向陆桓意的路上逐渐蒸发了,等走到陆桓意面前的时候脸上只剩下了不知所措和惊恐,陆桓意琢磨着自己的脸色是得多差才能把咱们大爷吓成这样。 “怎么办?”尹烛了一句,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陆桓意,“怎么办?” 那两尊石像在尹烛闯进来的时候便不再出声,石碗里的血也变成了粘稠的黑色,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儿却是不容忽视的。 “放……操,放我下来。”陆桓意咳嗽了两声,几乎是用气音和尹烛交流着。 尹烛此时才恍然,连忙伸手把绑着陆桓意的绳子都解开了。 他这时候才看见陆桓意的伤,并不多,但两只手的手腕和两条腿的脚踝都被匕首捅了个对穿,血流不止,他觉得自己的手可能有点儿哆嗦了,最后一把把陆桓意抱进怀里,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的时候,那颗不安的心脏才被安抚了一些。 也仅仅是一些。 尹烛紧紧抱着陆桓意离开了那个山洞,飞回了他们的家中,那只腓腓已经盘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听见有动静便抬起头,下一刻便被踢下了床,尹烛把陆桓意轻轻地放在床上,扭头去卧室里拿了药。 他记得之前陆桓意就是用这个药把腓腓治好的……好像是要先能成粉末,怎么弄成粉末? 这个药为什么不直接做成粉末?! 尹烛咬牙用力捻着那个药丸,生生将药捏碎了涂抹在陆桓意的伤口上,那些伤口却没有像他预想中的那般直接愈合。 “陆桓意!”尹烛喊了一声,“别睡!” 陆桓意眯开眼睛看了尹烛一眼,那满脸过于明显的焦急实在是太刺眼了,他闭上眼点了点头,没有睡着,听得见屋子里的动静,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失血过多让他所有的感官都缓慢了下来。 尹烛怔了下,突然一把把药瓶子丢了,转身撞破了墙直接飞了出去。灰尘和泥砖落了一地,腓腓烦躁地抖了抖毛,跳上床凑到陆桓意脸旁用鼻尖顶了顶他。 尹烛的记性其实很好,所有有过接触的人他都能很清晰的记得他们的味道或是形状,然后在要用到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到他们。 他根据味道找到陆枕书的时候,对方正躺在床上把弄着什么法器。 也没多说,尹烛从窗户那儿闯进去,拎起陆枕书的衣领拽着人往回飞,陆枕书一脸迷茫,开口道:“原来是尹先生,找我有什么急事不妨说说,您看我这衣服也没换,穿个睡衣跟您出门实在不符合规矩……” “闭嘴。”尹烛咬牙切齿地吐说完,加速飞了回去。 陆桓意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 尹烛心里一空,指着床上,殊不知自己的手指都有些发抖,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在家里呆着,短短的时间内陆桓意就会被劫走,然后变成了这样,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冲着陆枕书吐出两个字,“救他。” 第33章 陆枕书被拎进陆桓意家里的时候还有点儿懵。 他看见陆桓意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大窟窿,血还在从伤口渗出来,浸透了床单,床边还有一个挺眼熟的药瓶子倒在哪里,浓重的血腥味之下掩盖了师妹做的药的气味——如果不是尹烛先在那些伤口上用过药,陆桓意已经失血过多而死了。 那些药虽然没能愈合伤口,好歹是将血止住了不少。 但那伤口不像是被寻常物件所伤,陆桓意的血肉间竟然散着黑色的煞气,便是那煞气阻止了伤口的愈合。 陆枕书倒抽一口气扑到床边,撸起陆桓意的袖子,看见那嵌在肉里的珠子之后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火光便打了过来,稳稳落在了那珠子上面,将珠子打成了粉末,大概是嵌进去的时间不长,只留下浅浅的一个凹痕。 “还有。”尹烛的声音很冷,像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让屋子里的温度也下降了不少。 陆枕书没来得及多想,撸起陆桓意的袖子和裤腿,将上面的珠子一一击碎后被封印的感官终于再度回到了身体里,疼痛的感觉让陆桓意清醒了过来,但他总觉得还不如直接晕死过去。 “吃这个,”陆枕书额角已经滑了汗下来,从在兜里飞快摸出一粒药塞进陆桓意嘴里,下意识哄道,“岁岁乖,吃了药就不疼了。” 陆桓意咬着牙将药丸吞了下去,才眯开眼睛看见了陆枕书,一时有些恍惚,“大师兄?” “别说话,保存体力,”陆枕书侧过头耸起肩膀蹭掉一颗滑下来的汗珠,柔声道,“现在配合我,把你伤口处的煞气逼出去就没事了,伤口会愈合的。” 陆桓意倒回床上,点了点头,再次闭上眼之前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尹烛。 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各种不满的情绪几乎快要冲破表情的界限,飞到耳边大喊大叫。 尹大爷又生气了。 陆桓意有气无力地想着,一边迎合着师兄灌注进身体里的真气开始将伤口处的煞气逼迫出去。 尹烛就跟被人点了穴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看着陆枕书手指飞快地在陆桓意手臂上的穴位点着,指尖不时绽出一两道光,手腕的伤口逐渐好转,方才撒上去的药粉开始生效后,他才感觉自己开始喘气了。 治疗的过程异常缓慢,大概是因为陆桓意身体太虚弱,意识迷迷糊糊的,不能太过顺畅地配合陆枕书。 最后还是尹烛走过去把陆桓意扶起来,掐着他的脸逼着他清醒过来,才把脚踝上的煞气都给逼出去了。 陆枕书的兜像个百宝袋,伸手进去一摸什么都能摸得出来,他甚至从里面摸出了一张毛巾擦掉陆桓意的汗,才抬头看着尹烛,“谁干的?” “已经死了。”尹烛把陆桓意扶着躺下了,才回了陆枕书一句。 “死了?便宜他了,”陆枕书又低下头看着陆桓意,握紧拳抽了口气,尹烛看见他的手还有点儿发颤,“他为何会被伤成这样?” “有人打破窗户把他劫走了,”尹烛说完,顿了会儿,“是我没保护好他。” 陆枕书想说不怪你,谁也不会想到在家呆着,平白无故就有事件发生。 但看着床上的陆桓意,那句不怪你实在说不出口,又不好责怪尹烛,只能默不作声,帮陆桓意掖好被角,坐在床边默默守着他。 尹烛也只是坐在床边,看着破了个洞的墙壁和乱七八糟的客厅,思绪乱成一团。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呼吸声明显得扰人,对比之下陆桓意的呼吸声简直几不可闻,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陆枕书弯腰将药瓶子捡起来,将倒在地上的药一粒一粒放回去,尹烛扫了一眼,抿唇道:“药效很好。” “是师门的药师取了最珍贵的药材专门给他炼制的药,许多人直到飞升前也没有得到过五颗。” 但陆桓意有两三瓶。 用药的时候丝毫不怜惜,八成是不知道这药到底有多珍贵。 陆枕书将药收好,看着陆桓意叹了口气,字句间都显露出了不少担忧与愤怒,“从小到大我们都没让他受过伤……那人虽然已死,魂魄定不能放过。” 空气一时凝结在了此处一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对不起。 尹烛又说了一句,他顿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破了个洞的墙壁呼呼往里吹着冷风,将客厅里一地狼藉吹得愈发缭乱。 陆桓意再醒来的时候头晕得厉害,手脚发软,连眼前都一阵一阵地发黑。 “醒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但和产房外面“生了!”那一嗓子的效果差不多,陆桓意睁开眼睛,先是望着天花板愣了会儿,然后床边那漂亮得有些妖艳的少年又愣了会儿,“你谁?” 少年也愣了下,随后从屁股后面甩出两条蓬松的灰色的尾巴,说,“是我呀,你救回来的腓腓。” “庄潮,去厨房看着汤别熬干了!”陆枕书冲着庄潮喊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到陆桓意床边坐下,又是伸手摸额头又是用手指戳了好几上的大穴,一番检查后才松了口气,“没事了。” “……很高兴用这种方式见到你?”陆桓意还有点儿懵,他完全没觉得自己痊愈了,四肢完全使不上劲儿,见了被子下两腿的形状,被陆枕书折腾的时候也看见了自己的两只手,他得以为自己被截肢了,“你怎么在这儿?” “那天你重伤,尹先生将我带来的,”陆枕书一提起这事儿就皱起了眉,“你到底惹了谁?竟然被伤成这样。” 陆桓意听完顿了会儿,脑子里猛然冒出许许多多鬼之子、炼造、半个师叔等等词句,他缓了会儿,才将这些事悉数说给了陆枕书。 “那人抓你去是为了炼鬼之子?”陆枕书疑惑道,“鬼之子是什么……我竟然从未听说过。” “鬼的儿子吧,可能鬼之子叫起来比较酷,”陆桓意觉得四肢有点儿力气了,手指轻轻抓了下床单,“抓我那人呢?” “死了。”陆枕书说。 “……你杀人了啊?”陆桓意惊了下,“你居然会杀人?” “不是我,”陆枕书说,“是尹先生。” “尹烛?”陆桓意扭过头,这会儿才在厨房门口看见了尹烛的身影,他盯着尹烛看了会儿,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天闭上眼之前尹大爷的锅底脸,“站那么远给我守灵么?” “你这嘴里能不能有句好话了!”陆枕书甩手在陆桓意胳膊上抽了一巴掌。 陆桓意只是乐,没有说话,等尹烛开始慢吞吞地挪到床边之后他才打了个呵欠,用逐渐恢复力气的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冲着尹烛招了招手,“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尹烛一字一顿地答。 “那还不算久。”陆桓意点了点头,话还没说完,厨房里的庄潮就喊了一声“快熬干了枕书哥哥进来看看啊!”陆枕书便起身,又看了陆桓意一眼,确认他脸色还算不错后快步进了厨房。 陆桓意和尹烛互相看着,谁也没有开口,一时之间厨房的动静被放得巨大,锅碗瓢盆接连碰撞,凌乱的脚步声,还有足以勾起人食欲的浓汤的香气。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陆桓意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尹烛立刻弯腰将他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窗户没修吗?”陆桓意扭头看了眼,刚好躲开尹烛凑过来的脸,结果那边窗帘都是拉上的,风再怎么也不可能吹得那么烈,他顿了顿,又看向了客厅朝外的那堵墙,“……墙是不是破了个洞?” 墙面上贴着一道幻影符,造出的幻影刚好将破烂的墙面修复了,但幻影始终是幻影,墙……依旧是破了的。 “嗯,破了,”尹烛点点头,“师兄说等你醒了他再去找人来维修,这里的午夜……五爷?不知道是什么,不管维修的事,他怕你醒过来没人检查身体。” “物业,”陆桓意说,“跟我念,物业。” “物业。”尹烛啧了一声。 “墙怎么坏的?”陆桓意笑了笑,“我记得我那天是从窗户那儿被带走的。” “……自己坏的,”尹烛说,“噼里啪啦的就碎了,吓……我一跳。” “哦,”陆桓意看尹烛那副你再问下去我就找个缝自杀的表情就知道这墙坏得不怎么光彩,也不问了,过阵子找人来吧墙糊上就行,但想了想还是有点儿想笑,抿直唇线又“哦”了一声,“你胆子……挺小的。” 尹烛还想说什么,恰好这时候陆枕书和庄潮端着做好的饭走了出来,陆枕书跟个多啦a梦似的从兜里掏了张折叠桌出来,盛了碗粥给陆桓意,其余几个人是在餐桌那边吃的。 陆桓意很怀念师兄的手艺,他一度认为哪天师兄发现自己红尘缘未了,离开师门下山之后,完全可以去当个厨子,用调羹在碗里搅了搅便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谁也没说话,吃完之后庄潮很主动地收起碗筷到厨房去洗了,破了个洞的墙还在呼呼往里吹着凉风,陆桓意往被子里缩了缩,也不知道这一天一夜师兄和尹烛是怎么受下来的。 师兄还好,尹烛那个怕冷的体质居然能忍受得下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对了,此番你伤好了之后就跟我回去吧,”陆枕书似乎十分漫不经心,帮着庄潮把盘子叠在一起递给他后,抬头看着陆桓意,“如果你伤好得快些还能赶上年三十。” “什么?”陆桓意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说过了我不回去吧,师父也……” “是师父的意思,”陆枕书皱起眉,十分严肃地说,“你这次受伤严重整个师门都知道了,师父说你在山下不能保护好自己,还是回去比较好。” 回去比较好? 陆桓意几乎是在陆枕书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立刻就张开嘴想要反驳,但话到了嘴边突然没了声音,他只走神了一瞬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回去比较好。 师父是这样说的。 尹烛站在一旁看着陆桓意逐渐陷入纠结的表情,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第34章 庄潮算是长得各式各样但都很漂亮帅气的妖怪里比较拔尖的那一位了。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衣摆宽大但做起事来一点儿也没被袖子耽误,甩手抬手之间动作十分轻快;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看,眼尾下有瞥若隐若现的红,睫毛浓密,鼻子小巧嘴唇也薄,头发有点儿长,比尹烛的还长出一截,就那么随意地散在脑后。 晃眼一的挺像个女孩儿,男生女相,要不是之前陆桓意摸到过……他的蛋,就真以为他是个女孩儿了。 此时此刻庄潮正被陆枕书喊到沙发上去端坐着,脸上的表情是无比的认真和严肃。 “你虽然身为妖怪,但洗澡的时候还是要关门,”陆枕书的语气很严厉,“不然多不像样子。” “嗯嗯,我错了哥哥,”庄潮点点头,“下次一定会关门。” “好。”陆枕书也点点头,笑了起来。 陆桓意已经瘫在床上听大师兄批评庄潮洗澡不关门这事儿听了挺久了。 大师兄是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时候被尹烛捞来的,所以此时身上还穿着睡衣,领口的扣儿都扣错了,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教别人规矩,陆桓意盯着他领口的扣子看了会儿,咂咂嘴,“师兄,您能回去换件衣服么?在别人家穿个睡衣教人洗澡要关门,我觉得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吧?” 陆枕书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腾地一下站起来,皱着眉把睡衣上的褶皱扯平了,扭头冲陆桓意说了句:“我回去带些衣物过来,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你还来啊?”陆桓意斜了他一眼。 “我不来谁照顾你?”陆枕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庄潮虽已能化人型,但身体依旧虚弱,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不还有一人么?”陆桓意冲着虚掩着的卧室门努努嘴,也没觉得庄潮哪里虚弱了,嗓门透亮身手敏捷,“放心吧,死不了,要死了就给你打电话让你亲自见我最后一面。” “不要胡说!”陆枕书喊了一声,还是皱着眉,“那我真走了?” “走吧,”陆桓意顿了会儿,才继续道,“你说的事……我明天再给你答复。” “不急,”陆枕书说,“你得伤好全了才能跟我回去。” “我伤还没好全吗?”陆桓意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撑起脖子看了眼被子下面的腿,“我觉得我好全了啊?” “皮肉伤已好,但体内煞气所伤要用个几日才能养好,”陆枕书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估摸也就三四天,三天后我再来检查你的伤势吧。” 庄潮也站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跟着陆枕书往外走了,陆枕书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没多说什么,默许这小妖怪跟着自己了。 “行……那慢走,”陆桓意吃过饭再躺下后手脚就又没多大力气了,此时瘫在床上,也没动,就眼珠子努力朝着陆枕书那边瞥了瞥,“记得找人来帮我把墙修好,怪冷的……” 陆枕书应了一声,带着庄潮走了。 陆桓意重新把脑袋放回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细小的裂缝发了会儿呆。 口有点渴,他试图把手抬起来掀开被子起身去倒杯水来喝,但大拇指动了一下,小拇指动了一下,其他三根就跟他妈黏床单上了似的,丝毫都动弹不起来。 “尹大爷,”陆桓意喊了一声,“尹大爷别自闭了出来给我倒杯水!” 卧室虚掩的门门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陆桓意没看清,但也知道那是尹烛。 从师兄说出“此番你伤好了以后你就跟我回去吧”之后尹烛就开始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路上绊倒了一个茶杯一个沙发边缘的抱枕,他完全没注意到似的退到了墙边,试图和墙纸融为一体。 陆桓意陷入沉默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尹烛已经退到卧室里去了。 卧室很久没住人,灰尘大得要死,而且他们当初把床搬出来之后卧室里是没怎么收拾的,懒人椅啊多余的抱枕啊等等一系列东西都很随意的丢在了里面。 也不知道尹烛是怎么把自己关进去这么久还没被灰尘呛死的。 不过他居然还知道给自己留条喘气的缝儿,挺机智的。 陆桓意喊完之后卧室里也没什么动静,过了会儿尹烛才推门走出来,拿起水杯倒了杯水走到床边递给陆桓意,“喝。” “喝个屁你见过躺着喝水的吗,”陆桓意躺着没动,主要是想动也动不了,他冲着尹烛眨了下眼睛,“扶朕起来。” 尹烛端着水杯没动。 “扶我起来,”陆桓意用背抵着床使劲儿往上蹭了一下,成功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挪了一小寸,依旧保持着喝水会呛到的姿势,“行么大爷?” 尹烛这才点点头,回手把水放到陆枕书没拿走的折叠桌上,扶着陆桓意坐起来了。 躺着的时候还不觉得,坐起来之后依旧无法操控自己的手脚,那种我真是个废物的颓废感便从心底冒出来,挥之不去了。 尹烛又端起水杯小心翼翼地递到陆桓意唇边,喂他喝下了一杯水,然后把水杯放好,没有再跑到卧室里去自闭了。 他似乎是在找一个开场白来缓解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的尴尬,就当做是为了他刚才躲进卧室里找一个岔开话题的借口,他也得主动找句话来说,“师兄……兜是不是挺大的?” “嗯?”陆桓意看了他一眼。 “我看他什么都往外拿,”尹烛说,“什么都有。” “那是他成年的时候师父给的礼物,一个很大的纳物袋,装十个我都装得下,”陆桓意说,“这么些年他习惯贴身带着,要什么他都能拿得出来。” “哦,”尹烛搓了下手,重新坐回床边,表情很严肃。正当陆桓意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句子的时候他只是叹了口气,很短地叹了口气,他说,“你要跟着师兄回去了吗?” 非常直白,没有一点弯弯绕绕。 陆桓意顿了会儿,肩膀耸着身子往下缩了一小截,尹烛便伸手帮他把垫在腰后的枕头拿开,帮他躺下了。 “我不知道,”陆桓意躺平了,才说,“我再想想吧。” 再想想吧。 陆桓意知道自己陷入一个怪圈里了,他的每一个想法都是那么不符合逻辑又自以为是,但他就是没有办法从那里逃出来。 他只能再想想。 试图用思想把自己拽离深坑。 尹烛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陆桓意的表情后还是没有说话了。 一晃到了晚上,尹烛做了顿看着不怎么样吃着真不怎么样的饭菜,一勺一勺地喂给陆桓意。 其实陆桓意手已经恢复力气了,就是还有点儿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饭,还没喂到嘴里就抖没了,然后再舀一勺,再抖,再舀一勺,再抖。 尹烛就坐在旁边看陆桓意跟被点了循环播放似的重复一个动作,最后失去信心,把勺子丢进碗里,两条胳膊往旁一架,梗着脖子说:“喂我。” 这一碗饭就是喂完的。 吃过饭后手脚的力气又恢复了一点儿,基本可以掀开被子自己起来坐坐了,但还不能下地走,陆桓意怕自己走出去没两步就扑腾一下跪了,给尹烛行个大礼。 尹烛去洗碗之后整个客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 听着厨房不断传出来的流水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他还是想起了陆枕书留给他的难题。 要回去么? 他是想回去的,师父也说了让他回去。 可两年之后自己是要死的,他现在回去了,叫师父看见他,不是平白增添几分伤感吗? 谁会希望看着一个将死之人天天在自己眼前蹦跶呢。 陆桓意深吸了口气,恰好这时候尹烛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到茶几旁,在茶几下的柜子里找到了陆桓意之前给他买的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后又进了厨房,接着洗碗。 “我不回去,”陆桓意等尹烛洗完碗出来以后,第一时间开了口,怕再晚一些自己会变卦似的,“我……不回去了。” 尹烛没有一点儿惊讶的表情,或者说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坐到了陆桓意床边,稍稍歪着头,“你明明想回去。” “……对,我他妈想回去,但是我不能回去,”陆桓意顿了会儿,扯扯嘴角,“我没几年活头了,天天在他老人家眼前蹦跶什么……不回去了,免得他看见我难过。” “可是你现在不回去,他也会难过,”尹烛说得很认真,他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些,直视着陆桓意的眼睛,“你明明还活着,却不肯见他了,这才是最难过的。” “……可是我从现在开始不见他了,他总会逐渐淡了对我的感情的,不是么?”陆桓意说得有点儿艰难。 “你拜入师门多久?”尹烛问道。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在那儿。”陆桓意说。 “那也有十几年了,十几年的感情,又怎么会是短短两年就能淡去的。”尹烛又往前坐了坐,陆桓意手脚无力坐在床上听他说话的样子很乖,乖得脑袋上的小卷毛都顺了不少似的,他顿了会儿,忽的想起了那天晚上陆桓意莫名其妙摸在他脸上的手。 陆桓意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他留恋的那种安心的感觉,轻轻拂过脸颊,拇指似乎在嘴唇上轻轻按了一下。 尹烛抬起手,见陆桓意没有要躲——要躲也没力气躲——的样子,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我和你认识不过数月,要忘了你,也不是两年就能忘的。” “那要多久?”陆桓意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轻。 “我说不准,”尹烛看着他,“但是你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所以我能记住你很久。” 具体哪里不一样,尹烛也说不上来。 但就是不一样。 就像自己某天走在街上看见的那朵云,也像八月末裹挟在风里的桂花香。 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自己觉得很好而已。 陆桓意盯着尹烛看了一会儿,嘴唇张开又合上,反复几次后,忽然伸手拽住尹烛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尹烛一愣,但没反抗,任由对方把自己拽过去,脸越凑越近,陆桓意顿住了,也仅仅是顿住了一秒,便吻了上来。 第35章 嘴唇相贴的那一刻两个人的大脑都是懵的,像是炸开一颗闪光弹似的亮白成一片,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看不见。 但本能永远比思绪更快一步,舌尖轻轻一顶便探了进去,湿润的触感像是在浑身的细胞里炸开一阵又一阵的电流,陆桓意攥着尹烛衣领的手松了些,但也没挪开。 尹烛没有躲。 他微微眯着眼睛,疑惑又被动地张开嘴,感受着湿润温热的东西逐步掠夺,陆桓意的呼吸再一次喷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突然回过神来了。 陆桓意在亲他。 柔软的唇瓣紧紧贴着,呼吸都搅在了一起,陆桓意甚至闭上了眼睛,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呼吸有点儿急促。 胸腔里的心脏在他意识到亲他的人是陆桓意的那一刹那飞快跳动了起来,声音像擂鼓一样大,他抬起手,想把陆桓意搂进怀里,也想按住他的后颈加深这个吻的时候,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两个人触电似的颤了下,飞快分开了,陆桓意抬手抹了下嘴,把唇边的水渍抹去,呼吸急促地看着尹烛,视线停顿了不过半秒,他又看向了别处。 敲门声还在响,尹烛怔了会儿,深吸一口气调节好自己的呼吸后才起身去开了门,门外一个工人看着他,开口道:“请问是这里的墙壁需要维修吗?” “……是,”尹烛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怎么了?” “哦,我来看看多大的墙破了啊,好带工具来,”工人踮起脚往屋子里扫了眼,没看见哪儿墙坏了,“是里面的墙坏了吗?” “……不是。”尹烛摇摇头。 陆桓意已经悄悄下了床,撑着身子走过去把贴在墙上的幻影符撕了,那个和人型差不多大的洞就出现在了眼前,陆桓意怔了下,扭头看了眼尹烛,又打量了几眼这个洞。 “这儿呢!”陆桓意把脑袋钻出去冲着站在门口的工人喊了一声,“这么大个洞,您看看能补么?” “哟,这么大一个呢,”工人看见陆桓意的脑袋突然伸出来被吓了一跳,随后乐了,“我刚过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这个洞啊。” “太黑了您没看见吧,刚我们关着灯呢。”陆桓意笑了笑。 “哎,客厅破了这么大个洞你俩还不开灯,在屋里干嘛呢?”工人几步走到了洞边,“不怕招贼啊?” 在屋里干嘛呢? ……在屋里耍流氓呢。 陆桓意觉得尹烛要是个小姑娘,就真一巴掌扇过来再啐一口,骂声流氓甩着尾巴气愤离去了。 可尹烛不是个姑娘,也没甩他一巴掌。 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余光似乎瞥见了尹烛抬起来的手,不是要打他……更像是要抱上来。 他抱我干什么? 我亲他干什么?! 陆桓意伸手搓了把还有点儿发烫的脸,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工人师傅从兜里拿出卷尺开始量尺寸。 “哎这年久失修的房子的墙就是不太牢,不过说垮就垮,还垮得这么有性格的……倒是头一个,”师傅一边量一边记着尺寸,“行了,我明天早上来帮你们糊上吧,太晚了有点儿动静都吵着人。” “好,您慢走。”陆桓意点了点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边挪过去,很费力地弯下腰拿起手机,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又开始使不上来了,干脆坐在了沙发上,接起电话,“喂?” “喂,我找了个师傅过去,应该明天就能去帮你们糊墙了,”陆枕书说,“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多盖点儿被子,别感冒了,不然去酒店住吧?” “……我这样儿去哪家酒店别人不得以为我嗑多了?”陆桓意眨眨眼睛,“就在家睡吧,没事儿。” “那你早点休息,”陆枕书说,“晚安。” “晚安。”陆桓意说完,挂断了电话。 师傅量完尺寸就哼着小曲儿走了,此时电话挂断后,房间里的空气突然有点诡异。 陆桓意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拽着尹烛的衣领,把他拽过来了,还亲了。 尹烛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他一直陷在怪圈里,就是需要这么一个人来给他讲道理,把他拉出来,给他指明方向。 ……也包括最后的那句“你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所有的感触在那一刻都化作勇气,迫使他吻了上去。 “……睡觉吗?”尹烛走了过来,站在茶几那边看着陆桓意。 “……睡吧。”陆桓意应了声,还是没敢抬头看他,自己撑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床那边走了两步,脚下突然一软,眼看就要跪地上了,还好尹烛扶住了他。 “我……”尹烛清了清嗓子,“抱你过去?” 陆桓意顿了会儿,看了眼距离不到半米的床,又看了眼尹烛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尹烛就把他的沉默当做允许,弯下腰搂住他的腿弯将人抱起来,轻轻放在了床上。 然后就站在床头不动了。 ……这他妈是真的来守灵来了。 陆桓意啧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眼尹烛,“你不睡?” “睡。”尹烛皱着眉应了声,脱了鞋从床的另一头爬了上来,躺下了。 ……灯还没关。 撕下来的幻影符也还没黏上去,那个挺大的洞就那么往里吹着风,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和场景都肉眼可见的诡异起来。 尹烛躺了会儿,又坐起来,找到刚才陆桓意随意丢在一旁的幻影符,重新贴回了墙上,至少从视觉上修补好了那个洞。 “墙是怎么坏的?”陆桓意等他关完灯又爬回床上后开口问了一句。 “……自己坏的。”尹烛还是很坚持自己这个说法。 “说实话,”陆桓意忽然不想这么惯着他胡说八道了,“我想听实话。” 尹烛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在陆桓意胳膊上很轻地拍了一下,“说出来你不能和我打架,因为你打不过我。” “……哦。”陆桓意应了一声。 “我当时很着急,撞墙出去的,”尹烛说,“之后我又想了想,门就在旁边,两步的距离,我为什么不去开门呢?” 陆桓意乐了,“是啊,为什么呢?” “不知道。”尹烛听见了他的笑声,也笑了,嘴唇朝上勾着,悄悄在黑夜里露出了这么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陆桓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之后又和尹烛胡乱聊了很多,到后半夜的时候声音都含糊了,意识沉进睡眠的深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尹烛已经变成了小蛇,估计是怕半夜挤着自己了,此时正盘在角落里,睡得很安稳。 陆桓意抬抬手又动了动腿,发现自己的身体比昨天好了不少,估计用不了三天,明天身体就能完全康复。 他下了床走过去把幻影符撕掉,洗漱出来后尹烛还在床上盘着,刚好昨天量了破洞尺寸的工人带着几个人来敲响了门,他开了门,想起床上还盘了只蛇,一扭头尹烛已经变成了人身。 就是他妈的没穿衣服。 尹烛可能也有点儿懵,半梦半醒间听见了有人敲门,忘了自己就算是只蛇盘床上也没人看得见他,急急忙忙变回人型,也忘了自己一丝不挂。 工人就站在门口,准备进门,刚好看见了坐在床上的尹烛。 他看了看尹烛,又看了看陆桓意,又看了看尹烛。 最后十分深沉地叹了口气,回头和自己后面的几个年轻人说:“先糊墙吧。” 所以你们糊完墙是还打算干点儿什么吗?!什么叫先糊墙?! 陆桓意心底都咆哮出调了,面儿上依旧没多大变化,点点头,扭头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尹烛也从床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搬了个小凳子在那边看他们糊墙。 “叔叔你们吃了没啊?”陆桓意换完衣服走出来,“要不先吃点儿?” “不用,来的时候吃过了。”工人冲他呲呲牙,“你这墙好弄,几个小时就能弄好,就是肯定没以前结实了。” “……没事儿,我们也不用墙干什么。”陆桓意清了清嗓子,想起昨天尹烛说的话有点儿想笑,但没笑出来,去厨房做了早点端出来,和尹烛一人一碗吃完了。 墙果然没多久便糊上了,再刮了仿瓷刷了层底漆,颜色和旁边的墙看起来不大一样,不过不细看的话倒也没什么。 陆桓意给他们结了工资把人送走之后,午饭时间都过了挺久了。 尹烛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陆桓意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按照工人说的,多通通风换换气儿,但那冰凉的空气一拍在脸上陆桓意就清醒了不少,还有点儿想打喷嚏。 “尹大爷,”陆桓意走回去踢了踢他,“晚饭吃什么啊?” 尹烛没有回答他。 他又一次陷入了冬眠。 墙过了三天才完全干透,陆枕书也在那天如约而至,进门张口就是一句:“好了没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陆桓意开了门之后就扭头坐回沙发上玩儿手机,抬眼瞥了他一眼,把胳膊伸了过去,“看吧。” 陆枕书撸起他的袖子一看,果真好了不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其他的地方后松了口气,“痊愈了。” “嗯。”陆桓意应了声。 “那你考虑好了么?”陆枕书说,“跟我回去。” “考虑……好了,”陆桓意说完,顿了会儿,扭头往床上的尹烛那边瞥了一眼后飞快把视线挪了回来,“我跟你回去。” “好,”陆枕书说,“那他呢?” “谁?”陆桓意愣了下,“尹烛也能回去?”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当然可以随我们回山,师父往年过年不也会宴请许多妖怪么?”陆枕书一脸你不知道吗的表情反问了一句。 “……哦,”陆桓意突然有点儿紧张,手指在裤腿上捻了一下,音量放小了不少,“那等他醒了我问问他……要不要去。” 第36章 说是等他醒了再问,事实上尹烛什么时候醒谁也不知道,毕竟他已经睡了三天,连陆桓意把他从沙发上搬到床上去的时候不小心把他脑袋嗑在了床头他也没有皱眉睁眼,只是把床头嗑坏了一个角而已。 “庄潮呢?”陆桓意突然想起前几天跟着大师兄回去的腓腓,开口问了句,“走了啊?” “没走,楼下玩儿雪呢,”陆枕书说,“我去叫他上来,吃顿饭,然后一起回去……等等看尹先生会不会醒?不会醒也没事,你给他留个字条贴在床边,他醒来就能看到,若是要来便会循着你的气味赶来的。” 说得就像尹烛是什么大型犬一样,闻味道一闻一个准。 不过陆枕书说的也的确是个方法……还不用他自己亲口去问了,万一尹大爷来一句“冷,不去。”那他多尴尬。 “你带庄潮一块儿回去啊?”陆桓意看着陆枕书起身要往外走,顺口问了句。 “嗯,他无父无母……年纪在妖怪里也不算大的,”陆枕书一边拉上外套一边往门外走,“养他几年再放回去好了。” “哦。”陆桓意抽空想起了以前大师兄在山上养过的小妖怪都快凑成动物园了,视线落到尹烛脸上,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问题,陆枕书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就干巴巴地又应了声,“哦。” 门锁声落下,陆桓意听见陆枕书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 他犹豫了会儿,起身坐到床边,伸手戳了戳尹烛的胳膊,:“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尹烛没有一点儿反应。 陆桓意又在坐了会儿,深吸一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既希望尹烛跟着他回去,又不太希望尹烛跟着他回去,毕竟师门内到处都是除妖的法器和符咒,还有一大帮在山上炼丹修炼到走火入魔发神经的师兄师姐,这么回去一趟,把尹大爷弄急眼了,一甩尾巴走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还不如按照陆枕书说的那样,留个字条在床头,他爱来不来,也不会搞得很尴尬。 自己把这里的房租之类的都交好,冬眠也不会冻到他。 “……我数三二一啊,”陆桓意的声音还是很小,“你不醒我就当你不跟我回去了。” 最后一个字音都还没落完,尹烛突然睁开了眼睛,黑得发亮的瞳孔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后才把视线挪到了陆桓意的脸上,嘴唇张开吐出一个字:“去。” 陆桓意沉默了会儿,忽然抬手一巴掌甩在了尹烛胳膊上,“你他妈早就醒了吧?” “……师兄进门的时候醒的,”尹烛搓了搓胳膊,坐起来,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慵懒,他冲着陆桓意笑了一下,说,“有外人来就会醒。” 陆桓意盯着他看了会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脑子里还一阵一阵的回放重播着尹烛睁眼后梦游似的吐出的那个字。 去。 “我跟你回师门,”尹烛说完这句,看陆桓意的脸色不太对劲,抿唇想了想往前凑了点儿补上一句,“我说过,你出门要和我一起……对吧?” “……对,你是说过,”陆桓意回过神,这阵儿才发现尹烛已经快凑到面前了,他想站起来往后退,结果手被尹烛紧紧拉住了,掌心的温度竟然有些烫人,“你干什么?” 尹烛没松手,反而又往前凑了一点儿,“亲你?” 靠。 好他妈不要脸的回答,还回答得好光明正大。 陆桓意瞪着眼睛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两步靠到沙发上,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俩男的,不能随便乱亲,懂么?” “你那天亲我了。”尹烛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微微弯腰,手肘放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仰头看着陆桓意,“你乱亲人?” “我没乱亲……你他妈三天没刷牙了打算亲我?”陆桓意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洗手间,“进去刷牙洗脸行么?下午收拾完东西就跟着我回师门了。” “哦。”尹烛应了一声,缓缓站起来朝着洗手间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着陆桓意,“刷完牙能亲吗?” “刷完牙能亲爹,”陆桓意指着洗手间,“快滚。” 尹烛皱着眉把唇抿成一条直线,扭头进了洗手间。 看着他关上门了,陆桓意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试图让胸腔里剧烈跳动的玩意儿安静下来,但显然不是他拍一拍心脏就能停下的,否则他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他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最后坐到沙发上用力搓了搓自己发红的耳垂,不再动了。 洗手间里尹烛拿起陆桓意给买的漱口杯接了杯温水,又拿起牙刷挤了点儿牙膏上去。 他很不喜欢陆桓意买的牙膏的味道,是薄荷茶味的,每次刷完牙后嘴巴里都会留下很重的味道,吃什么都泛着苦和令人反胃的草酸一样的味道。 犹豫了会儿还是把挤上了牙膏的牙刷塞进嘴里,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了似的洗洗刷刷。 洗脸的时候把头发弄湿了点儿,他干脆把衣服都脱了,进浴室去洗了个澡,洗完出来才想起来没拿衣服,打开浴室门冲着外面喊了一声,“帮我拿件衣服。” 外面很快有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尹烛看着那穿着蓝色针织衫的短发少年,看了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庄潮,“陆桓意呢?” “和枕书哥哥收拾行李呢,”庄潮把衣服递给他就走了,留下一句,“说是要赶快回去,晚些时候要下大雪。” 尹烛点点头,接过衣服穿上,拿起吹风机吹着头发,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一顿,飞快关了吹风,拔下插头放到下面的柜子里去,推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门外陆桓意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脸想死地听着陆枕书一边把他的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一边唠唠叨叨说卧室怎么乱成这样你平时到底有没有在打扫之类的话。 尹烛想了想,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陆桓意旁边。 “……洗完了啊?”陆桓意被他吓一跳,“头发没吹干。” “不想吹干,”尹烛甩了甩脑袋,半干的头发也跟着甩了甩,“就这样。” “酷,”陆桓意竖了竖拇指,“酷大爷。” 尹烛没说话了。 他出来以后陆枕书也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儿数落自己师弟,只是每收拾一件衣服就看陆桓意一眼,用眼神谴责陆桓意懒惰的行为。 但陆桓意很显然不是会被眼神谴责到的那种人。 陆枕书不说话以后他就往后靠在沙发上了,两条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头,挺惬意地吹了声口哨。 “哥哥,我们下去吃个饭再走吧,”庄潮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陆桓意之前买的补丁,“我有点儿饿了。” “你们妖怪都是饿死鬼修炼来的吧,”陆桓意乐了,“张口就喊饿。” “他还没吃东西呢,”陆枕书说,“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外面吃,吃完就直接回去吧。” “好。”陆桓意没什么意见,不用做饭他自然乐得清闲,虽然陆枕书在这儿也不用他做饭。 但至少也不用他去洗碗刷盘子收拾厨房了。 尹烛看着陆枕书把陆桓意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装起来,皱着眉侧过头小声问他:“我们不回来了?” “过完年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陆桓意指了指行李箱,“我下山的时候师父把我冬装全给我运下来了,得带点儿回去,不然冷得厉害。” “哦。”尹烛应了声。还回来就好。 要真让他在全是道士的地儿住个两三年的,他是真受不了。 不管实力有多强,终归还是只妖,而且如果被认出真身,会牵扯出很多麻烦的事情。 如果师门都是陆桓意那样的道士都还好,就怕有心术不正之人。 下午有场大雪,他们得赶在那个点儿之前上山到家,听陆桓意他们说的那个语气,上山路途极其蜿蜒陡峭,加上冬天白雪覆盖路面又滑,很不好走。 尹烛想说我能飞啊,呲溜一下就上去了,但又扫了眼陆枕书和庄潮,低下头扒饭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如果是陆桓意的话就没什么,摸他鳞片,摸他尾巴,都没什么,但换做陆枕书或者庄潮就怪怪的,也不是嫌弃,就是说不出的怪。 因着这份说不出的怪,一行四人是走路上的山。 行李箱放陆枕书纳物袋里了,庄潮也想钻进去来着,但陆枕书怕他把里面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物件给嚯嚯乱了,就没答应,再说里面也不透气,没有往里放活物的道理。 陆桓意挺开心的,肉眼可见的开心。 上山的路三步一打滑他也不在乎,一路都哼着小曲儿,偶尔折了旁边凝了冰条的树枝下来在手里扫来扫去又丢到一边,一会儿又和庄潮快步往前面跑过去。 尹烛是这时候才觉得他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的,还是在旁边有个很幼稚的庄潮的衬托下才有了这样的感想。 他走在最后面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山林,兽鸣,常年积雪的山顶和青蓝色的烟雾,都是他看倦了的风景,就连陆桓意他们口中极难行走的雪地山路,也是他走惯了的。 他有无数个年头都是这样,站在山顶上,俯瞰着所有的风景,然后让那些不值一提的东西在记忆里快速流逝,日子长了,他总会有自己是否还活在世上的疑问。 陆桓意突然冲了过来,跑到他面前没刹住车,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自己怀里,尹烛伸手扶了一把,看着陆桓意抬起头,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脸颊,亮晶晶的眼珠子看着自己,“你是不是累了啊?” “嗯?”尹烛疑惑地应了声。 “我看你一直走最后面,是不是累了?”陆桓意耸耸肩,把肩头的雪抖掉了。 “不用,”尹烛想了想,笑了起来,“我不累。” “哦,那你累的时候和我说一声,”陆桓意后知后觉尹烛此时是半搂住自己的姿势,往后退了一步,呲呲牙说,“你变小了,我揣着你走。” 第37章 半山腰的风很大,卷着细小的雪花吹过来,糊得人快要睁不开眼了。 陆桓意像是觉得尹烛久久不回话是因为没听清,他干脆拉开了自己的外套,指了指外套里层的那个小口袋,“累了就进来?” 尹烛盯着陆桓意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身型缓缓缩小,脸上浮现出鳞片的花纹变回原形的前一刻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陆桓意的脸上蹭了一下,他一愣,面前的尹烛已经不见了,厚重的衣服里爬出一条小蛇,仰着头看着自己,“累了。” “……哎。”陆桓意抬手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下,弯下腰把尹烛揣兜里了。又把他的衣服卷了卷,裹成一坨,抱在怀里快步走到陆枕书身边,递了过去,“尹烛的衣服,你帮他装一下。” 方才只顾着往前走的陆枕书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一切,他皱着眉接过被陆桓意团成一团的衣服,忍了忍还是没当场抖开别人的衣服开始叠,闭眼放进兜里了,才问道:“尹先生呢?” 陆桓意乐了,拉开衣服,指指自己的兜,“这儿呢。” 旁边的庄潮突然眼睛一亮,原地起跳蹦到了陆枕书身上,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变回了原型,那小臂那么大小的腓腓再度出现在两人面前,浅灰色的蓬松毛发十分漂亮,就是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不怎么美观。 陆枕书没动,等着庄潮从外套领口钻进去,蹲好了,从衣领处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又黑又圆的眼睛抬起头和陆枕书对视着,半晌,陆枕书才叹了口气,把庄潮的衣服也装进了自己的纳物袋中。 师兄弟对视一眼,或多或少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无奈,不多时又再次启程,朝着山顶上的道观前进。 道观是古时留下的,快走到时台阶上便没有雪了,大门处挂着两颗带着金铃铛的福娃娃,漆黑的门柱有些年岁,上面的痕迹深得不像话,柱子却依然坚挺地耸立在那里。 陆桓意他们的师祖那一辈又在后山修建了不少房子,供后人居住。平日里多用大堂修道,议论正事以及日常晨会,偏居别院便是午间小憩,吃饭等休闲用的地方,师祖建在后山的房子才是他们真正休息居住的地儿,陆桓意和陆枕书直接绕过了前门,走小路去了后山。 后山没几个人能去,师祖布下过一个迷阵,为了防止有旁人乱入还在后山入口画了很多驱人符,但陆桓意和陆枕书都是在这儿长大的,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入口。 临近年关,山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来寻道算卦了,那些个装假瞎子桥头算命的不着调的师兄也回来了不少,此时整个后山的小房子里都热热闹闹的,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而兴奋,但陆桓意从踏进后山,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的时候,就忍不住那股兴奋劲儿了。 这阵儿因着要下雪的缘故,天已经暗了下来,外面又冷,没有一个人在外面瞎晃悠,但那些个小平房都亮起了灯,一个一个的窗格子仿佛在欢呼着谁的回归,稍稍眯起眼睛,那些光影都闪烁在眼里,明晃晃的,晃得心都亮了。 “他们知道我今天回来吗?”陆桓意扭头拍了陆枕书一下,劲儿没憋住,几乎是狠狠一下甩陆枕书胳膊上了,眼底亮堂堂的,嘴角翘着,“知道吗?知道吗?” “知道,但是不知道你到了,”陆枕书拉了他一下,“先回屋去让尹先生变回来,我们一同去见师父。” “好。”陆桓意原地蹦了下,“好。” 陆枕里去让庄潮变回来,再把纳物袋里的东西放一放,归置归置,然后和陆桓意一起去找师父。 陆桓意好久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其实他在山下的卧室和山上的房间摆设装修都差不多,但进了房间才会有那种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下来的舒适感。 陆枕内就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陆桓意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儿,才把尹烛从怀里掏出来,“大爷,看看,这是我的家。” 尹烛待在陆桓意兜里都快睡着了,此时被掏出来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愣了下,疑惑道:“我们又回来了?” “不是,”陆桓意把他放到小椅子上,又拿出他刚才穿的那套衣服放到椅子旁,“山下的房子……和我这儿,很像,但是不是完全一样的,你明白吗?” “明白,”屋子里很暖和,尹烛变成人形,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也没觉得冷,他拿过衣服一件一件穿上了,再抬头时陆桓意的目光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继续说了刚才没说完的话,“这里是家,山下那里不是,对吗?” “啊……”陆桓意清了清嗓子,“对。” “其实能看得出来,”尹烛说着,把手放到了椅子的扶手上,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牙印,一看就知道是谁咬出来的,他低头摸了摸,笑了,“这里到处都是你生活过的痕迹。” “……那是我小时候被师兄唠叨烦了,趴在椅子上啃的,”陆桓意注意到他的动作,无奈地说,“我也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趴在椅子上还啃扶手了,但是……挺弱智的吧?” “挺好的。”尹烛还是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又说了一次,“挺好的。” 陆桓意深吸了口气,移开视线,隔了会儿才说:“我们去见师父吧,你来山上过年,总要提前和他说一声,就打个招呼而已。” “好。”尹烛站起来,疑惑地盯着陆桓意看了会儿,“你为什么不看我?” “看你看了快俩月了你还不让我看点儿别的什么啊?”陆桓意低下头踮了踮脚原地蹦了下,“行了,走吧。” 尹烛还是很疑惑地看着他,但陆桓意已经扭头往外去了,他只能盯着对方那红得吓人的耳垂独自疑惑,迟疑了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陆枕书也刚好从隔壁房间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打扮得很乖的庄潮,他愣了下,“你脸怎么这么红?” “想到等会儿要见师父了激动的,”陆桓意烦躁地甩了甩胳膊,“走不走啊?” “走吧。”陆枕书点了下头,看见后面跟着走出来的尹烛,又点了下头,“尹先生。” “陆先生?”尹烛回了他一句。 “两位先生赶紧走吧!”庄潮乐着喊了一声,“岁岁跑出去好远啦!” 陆枕书一回头,陆桓意果真跑出去了一大截,也不知道是在兴奋个什么劲儿……也不太像是兴奋,哪有人兴奋起来脸到脖子,甚至耳垂都发红的? 陆枕书一脸莫名地快步跟了过去,庄潮也想跟,还没走过去,就被尹烛拉着头发拽住了。 “……嘶,疼疼疼,松手!”庄潮抬手用力拍着尹烛的胳膊。 尹烛愣了下才松开手,抿了下唇,说:“你不能喊他岁岁。” “为什么啊?”庄潮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枕书哥哥都那样喊他。” 因为他不喜欢。 但不喜欢的那个理由……似乎又不是能随便和别人说的。 尹烛皱起眉,“因为我也没有这么喊过他,所以你也不能喊。” 庄潮一脸莫名其妙,悄悄翻了个白眼朝着前面追了过去。 陆桓意还在前方的路上以接近跑的速度快步走着。 什么腿啊小腹啊脊背啊胳膊啊光溜溜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应该从大脑的记忆里剔除! 自己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尹烛变回人型的时候是他妈光着的? 明明都变了好几次了! 他他妈的在自己面前光了好几次了! 整天吃了就睡睡了起来就吃小腹上居然没有一点儿赘肉真是牛逼坏了! 操! 陆桓意快冲到师父房门口的时候才冷静下来了,耳垂和脸的温度也随之下降,后头的陆枕书和庄潮他们追得气喘吁吁的,气儿没喘匀,房门突然打开了。 “岁岁啊!”屋子里扑出来一个人影,声音很大,大得陆桓意差点儿起了耳鸣,“你总算回来了!” “哎!二师叔,二师叔!”陆桓意被他搂得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站稳!我没站稳,不是,你站稳,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快一百岁的人了!” 二师叔是个穿着道袍的老人,头发花白,松开陆桓意以后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倒是看不出年岁近百,他抬手抹了抹眼眶里的泪,撸起陆桓意的衣袖仔细看了看,“怎么就受伤了呢?好全了没有,让师叔看看……” “岁岁回来了?老王八蛋不是说晚上才回来吗?”旁边屋子里踹门而出一个女人,见着陆桓意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冲回屋里,拿出许多药来,凑到陆桓意身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师姐她们给你的药用完了吗?是哪个挨千刀的伤的你,死了没?魂魄抓过来虐个千百遍啊!他奶奶个熊的……” “……三师叔先别激动,”陆枕书连忙冲过去,把那些个药都接住了,“那人死了,魂魄我正在搜捕,有了踪影,估摸着能在大年三十那晚找到。” “行,”三师叔很豪迈地掐着腰,“那大年三十那天我给你们表演一个以鬼练药!” “那是禁术,您省省吧,”陆桓意笑着说了一句的时间,师父的屋子里又走出了不少人,纷纷嚷嚷着岁岁回来了之类的话,陆桓意深吸了口气,忍下喉咙里的酸胀,眯眼冲他们笑着,“哎,我回来了。” 尹烛站在人群的最外层,看着二师叔从门内扑出来差点儿把陆桓意给扑摔了,之后又走出来一个女人,再然后,有很多人,他们都挂着笑脸,在陆桓意脸上捏一把,肩上拍一下,胳膊上揉一揉。 更多的人一见面就直接走到陆桓意面前,撸起他的袖子查看之前伤到的地方,搞得陆桓意从刚才到现在,袖子就没放下来过。 尹烛眉头蹙得很紧,唇线也抿了起来,心底升起一种很莫名其妙,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耳边大声嘶吼着,让他把陆桓意拽到他身边来。 屋里又走出了一个老人,步履稳健地走到陆桓意面前,他走出来后人群的声音显然要小了不少,陆桓意也乖乖地站直了,放软了声音喊了声:“师父。” 师父十分严肃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先和陆桓意说话,而是数落起了周遭那一群同门,“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激动些什么,把人堵在门口半天进不来像什么话?个个都是修为颇深的道家人士,成什么体统?” 说完又扫了眼陆桓意,“快过来,师父抱抱。” 就知道老头儿不可能正经过半分钟。 陆桓意乐了,拍了拍身上的灰正要抱上去,后衣领突然被谁拽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尹烛身上,尹烛清了清嗓子,清了半天,从喉咙里说出一句,“站好。” “……我站得挺好的。”陆桓意挣了下,没能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后衣领拯救出来。 “这位是?”师父眯起了眼睛。 “我是他大……” 尹烛话没说完,陆桓意突然一个用力转过身捂住了他的嘴,抬头冲着师父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道:“他是我朋友……之前救了我的那个,师兄和你们说过吧?” “原来是尹先生,”师父笑了,“里面请。” 陆桓意这才松开了尹烛的嘴,跟着师父进去之前瞪了尹烛一眼,尹烛懒洋洋地回瞥他,没什么表情,陆桓意却觉得他有点儿不高兴了。 第38章 师父将其余闹哄哄的人都赶走了,自个儿拉着陆桓意进了屋,尹烛一步一步沿着脚印走了进来,听见前面那老头儿招呼了句:“尹先生随便坐,别客气。”后他才找了把看着软乎乎的椅子,坐了下去。 “这次真是感谢尹先生了,”师父挥挥手,有俩小门童走进来,给尹烛递上一杯茶,“救了我们岁岁一命。” “不客气。”尹烛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泡的竟然是花茶,是种叫不出名字的花,白色的一小朵漂浮在碗中,煞是好看。 “救了我门下的人便是我门的贵客,冒昧问一句,”师父很客气,语气也很和善,但陆桓意却觉得师父不大高兴,“您是什么妖怪?” “蛇,”尹烛放下了茶,“是蛇精。” “您查户口来了吧。”陆桓意在旁边打了个岔。 “说说,害你那人长什么样?”师父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抿了口,瞥了陆桓意一眼,“让你大师兄揍他去。” “死了死了,真死了。”陆桓意坐在师父旁边,椅子有点儿高,他晃了晃脚,歪着脑袋看着师父,“都说多少次死了。” “我说让你大师兄把那人魂魄找出来揍一顿,”师父把茶杯放下,瓷器在桌上磕出轻轻的一声响,“我听枕书说,那人伤你至骨,只为取血?” “……嗯,”陆桓意点了下头,“不过现在没事儿了,我四肢都好着呢,没好也没事儿,上次有个人来,都被拦腰斩断了,三师叔不也把他救回来了么?” “那是个蚯蚓精,被拦腰斩断根本就死不了,”师父瞪了他一眼,“罢了,这次也算是我保护不周……我没想到有人会冲到家中去将你劫走。” 陆桓意摸了摸膝盖,笑了笑,没说话。 “今晚让后厨多做几个好菜,”师父也笑了,“咱这儿的年,从今天就开始过。” “您哪年过年不是提前两天过的,”旁边的陆枕书笑着说了一句,“热闹得跟什么似的。” “过年,热闹!”师父放下茶,“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上山都累了吧?让我知道你们平安到了就行,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呢?”庄潮从陆枕书身后冒了个脑袋出来,怯生生地看着师父,说出的话倒是一点儿也不怯场,“还没介绍我呢!” “……这是我们顺手救下的腓腓,”陆桓意被他吓一跳,“叫庄潮。” “一块儿过年啊?”师父看着陆枕书。 “嗯,我看他无父无母,年纪也不算大……”陆枕书话还没说完,就被师父挥挥手打断了。 “添双碗筷的事儿,”师父说,“小孩儿长得还挺好看。” 庄潮这才摸着脑袋从陆枕书椅子后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几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往外走,准备去前头偏厅吃饭了。 陆桓意磨磨蹭蹭地出了门,尹烛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棉服的帽子,“想去就去。” “啊。”陆桓意扭头盯着他看了会儿,脸上逐渐浮现出几分窘迫,他指了指尹烛,“你以后看穿我在想什么了别这么直白地戳穿我行么?” 尹烛点点头,“行。” 陆桓意也点了点头,本来就磨蹭的脚步顿住了,深吸一口气又跑了回去,屋里师父正收拾着桌上的茶水,看见陆桓意进来愣了下,“忘东西了?” “没有,”陆桓意搓了搓手,最后张开双臂,“抱一下呗,好久没见了。” 师父这才露出了然的笑,走上来用力搂紧了陆桓意,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把陆桓意带上山时陆桓意才那么小一个,刚出生,小脸儿通红,脑袋上的胎毛还带着血,黏成一坨盘在头顶上,眼睛都睁不开,晃眼间竟长得这么大了。 “好啦我就是回来抱一下,”陆桓意松开师父的时候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总感觉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怪丢脸的,他往后退了两步才抬眼直视着师父的眼睛,没忍住抿唇笑了下,“那我走了啊。” “去吧。”师父拍了拍陆桓意的肩,等他转过身去后眉头猛然蹙紧了,硬是等陆桓意走出房门了,那口堵在喉咙里的淤血才吐了出来。 他望着地上那摊漆黑的血,叹息一声跌坐回椅子上,闭眼调整起了身体里紊乱的气息。 陆桓意出门后发现陆枕书和庄潮已经走了,还剩个尹烛在门口紧紧皱着眉往里看去,陆桓意都走到面前了他也没发现,“看什么呢?” “啊。”尹烛愣了下,回过神,想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先回去吧,”陆桓意说,“晚上带你去吃饭,还是你又要睡了?” “不睡。”尹烛说完,等着陆桓意走到身边了,他才转过身开始和他并肩往前走去。 这一片都是小房子,独门独户,一人一间,房子后面都有一大片空地,几个有闲心的把后面的空地土改了改,种了点儿蔬菜水果什么的,但大多人的空地都是空荡荡的一片,陆桓意的也是。 尹烛原本以为在师父房门前那一系列师叔已经算是最热闹的场面了,虽然吵得有点儿烦,也看不太惯他们对陆桓意摸来捏去,但总归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他再不爽也没真往心里去。 晚饭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偌大的偏殿,长条桌上放了许多食物,所有师兄师姐都冒了出来,每一个人都扯着嗓子喊了一两声“岁岁回来了啊?!” ……吵得人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偏偏那些人喊完还非得伸手在陆桓意脸上摸两把,就像早些年在城镇中见过的那些登徒子一样,脸上带着不着边际的笑,口中的声音也随着这个笑容变得古怪稀奇。 尹烛是真的有点儿烦了。 但他说不出这种烦是为了什么。 坐在旁边的陆桓意捧着脸乖乖地喊着“三师姐”“七师兄”等等一系列人,跟背家谱似的把偏殿里的人喊全了,这晚饭才正式开了起来。 期间有几只很漂亮的狐狸精溜了进来,大摇大摆地坐到桌子最末尾,拿起烤鸡就开始吃。 整个聚餐场面乱成一团,惨不忍睹。 吃到最后,大家都打算散伙走人了,正准备抽签抓十几个倒霉蛋去洗碗,坐在长桌中间处的一个女孩儿站了起来,说:“今天岁岁回来了,大家都高兴,我也高兴……我练了好久的曲子终于练成了,不知道……有没有闲心听我弹一曲?” “不知道”这一句后面省略的人名是谁太过明显了,那女孩儿穿着蓝色的道袍,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仙气儿,长发用了一根丝带束在脑后,五官长得好看,言语间小女孩儿家的纯情害羞都显露在了脸上。 偏殿里一屋子修道的很没道德的瞎起哄起来,不少人往陆桓意这边看,还挑挑眉,更有甚者故意抛了几个媚眼。 尹烛盯着自己碗里的烧鹅,顿时觉得食之无味。 “槐月师姐想弹就弹,”陆桓意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抓紧时间弹,别让二师叔听见了非要给你伴唱。” “我听见你我坏话了啊!”长桌那一头的二师叔喊了一声。 “快弹吧小槐月,”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待会儿二师叔真来给你唱歌了!” 陆槐月笑着走到偏殿中央,纤细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隔空取出一把古琴,那古琴悬浮在半空,她立于古琴之前,深深地望着陆桓意,最终是弹下了第一个音。 是首很温柔的曲子,像极了夏夜倒映在河面的月光。 陆桓意听着听着就有点儿犯困了,余光瞥到旁边的尹烛,发现这人跟被点穴了似的一动不动,“哎,想什么呢?” “吃饭为什么要弹琴?”尹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助兴吧。”陆桓意没想到他在寻思这个,随口找了个借口说了句。 “她总是看着你。”尹烛的表情还是很纠结。 陆桓意没好意思接话了。 一曲终了,三师叔带头鼓掌,陆桓意也跟在里面喊了几声好。 吃过饭便是自由活动时间,陆桓意带着尹烛回了屋,屋里是通了电的,打开灯,房间里明晃晃的看着就很舒坦。 陆桓意去洗了澡出来回到自己许久没有躺过的床上,脑袋刚沾到枕头就困得不得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尹烛一直站在床边,没去洗澡也没动,看着陆桓意都快睡着了,他才开口问了句。 “嗯?”陆桓意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不是要在我家过年吗?” “……我随口问问,”尹烛坐在床上,俯下身在陆桓意半干的卷毛上揉了一把,又沉默了一会儿,等陆桓意快睡着的时候,他才继续道,“我没想到这么多人……和你关系都很好。” “操,你他妈成心的吧,”陆桓意睁开眼睛,几次三番要睡着都被尹烛吵醒了,反而不困了,“我师门的人和我关系好,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吧,”尹烛又在他卷毛上揉了一把,“但是我只和你关系好。” “……啊。”陆桓意看了他一眼。 “和我关系好的,”尹烛顿了顿,“都死了。” 陆桓意也顿了顿,听见尹烛那句话后下意识地想乐,但及时抑制住了。 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尹烛一整天……一整个半天都臭着一张脸。 我只和你好,你却和那么多人好,所以我不开心了,幼儿园小朋友基本都是这个逻辑。 “哎,”陆桓意想了想,还是笑了起来,“尹大爷哎,不一样的,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那我是什么?”尹烛往下凑了凑,陆桓意躺在床上那副懒洋洋,毫不设防的样子让他觉得很舒服,又忍不住靠近了点儿。 “……你是我大爷,操,咱能别往外说么?你今天白天当着我师父他们面儿说你是我大爷,我师父能把你打到山门脚下跪地求饶你信么?”陆桓意一边说一边乐,“你别说我师父打不过你,这是个比喻,打个比方懂吗?” “懂的,”尹烛点点头,凑了过来,低头看着陆桓意的眼睛,“大爷不是亲人吗?” 陆桓意的神经直到尹烛的头发都扫到他脸上了才完全绷紧了,下意识地想往旁躲的时候才发现尹烛已经把两条胳膊撑在了自己身体的两侧,他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说,“大爷不能亲人。” “我不想当大爷了,”尹烛说,“你别想骗我,大爷有很多个,谁都可以被喊成大爷。” “……那你也不能亲我!”陆桓意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上次亲我了,”尹烛一副我一定要亲回来的态度,在陆桓意别过脸直接捏着他的下巴,没有亲下去,想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地说,“我一直在想,你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你也要想,我和你的那些亲人有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陆桓意盯着他越凑越近的唇,大脑在那一瞬间崩了盘,完全失去了挣扎的意识。 尹烛顿住了,隔了很久才看着陆桓意的眼睛,硬是没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索性吻了上去,柔软的唇瓣和上次一样温热,带着点湿润的触感。 凭借着记忆将舌头探了进去,交换呼吸间,尹烛带着喘息和迷茫的声音落在了耳边,他说:“我只有你,所以你只能是我的……我要和别人都不一样。” 第39章 陆桓意没有回尹烛的话。 他快被那个急躁又没有丝毫技巧的吻弄窒息了,偏偏尹烛不给他任何喘气的机会,嘴唇松开半秒都不到又吻上来,柔软的唇瓣贴在一起蹭来蹭去,舌尖在唇缝和齿间来回舔舐着,时不时还会咬上两下。 不大像吻。 但嘴唇上时不时传来的细微的疼痛很能激起人隐藏起来的某种难以启齿的想法。 陆桓意抵着尹烛的肩膀把他往上推了推,尹烛似乎也察觉到了陆桓意的缺氧,在唇缝上扫了一遍后退了出来,粗喘着瞪他,眼底还翻涌起了点儿陆桓意不敢深究的东西,他又把尹烛往外推了推,刚想说话,合上唇后唇舌间的触感又让他想起了刚才那个吻。 和他接吻的那个人正撑着身子在他正上方,意味不明地瞪着自己。 陆桓意有点儿不敢开口问他是什么意思。 尹烛对感情很茫然,就连之前劝他回来,说师父和他的感情不会那么轻易被淡忘的那一番话陆桓意估摸着他也是亲身经历了才能说得出来的。 说不准之前就有哪个离他而去的人,他花了很长,长到自己都记不清的时间才完全忘记。 那现在对他的感情呢? 是大妖对领地内生物天然的占有欲还是别的什么? “知道了吗?”尹烛喘了好一会儿才把呼吸喘匀了,眼神已经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陆桓意。” “知道什么?”陆桓意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我要和别人不一样。”尹烛说。 “啊。”陆桓意看着他,往后缩了缩,“明白了。” 尹烛皱着眉,还是不太满意的样子,但他也说不出究竟是哪儿不满意了。 陆桓意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要和别人都不一样……具体是个怎么不一样法尹烛也说不清楚,事实上他觉得重点应该是前面那句。 我只有你,所以你也只能有我。 这样才公平。 “去洗澡吧大爷,”陆桓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洗完澡睡觉了,明天还要参加晨会。” “晨会是什么?”尹烛抓住陆桓意的手捏了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在指腹上,陆桓意一怔,浑身淌过一阵细小的电流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是大伙儿凑在一块儿聊天,然后去吃早饭,”陆桓意把手抽出来,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说,“快去吧。” 尹烛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一脸纠结地下了床,一步一回头地挪进浴室了。 等浴室的门锁声终于落下,陆桓意也松了口气。 “操。”陆桓意一条胳膊搭在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往下去扯了扯裤子,觉得不太舒服,干脆伸进去由下到上撸了一把,浴室里很快传来的水声让他清醒过来,连忙把手抽出来后盯着掌心,又骂了声,“操。” 尹烛洗完澡以后才发现自己又没带衣服进来,正准备叫陆桓意递两件衣服过来,一拉开门便看见衣服裤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他抬眼去看,床上的陆桓意已经躺平了。 “陆桓意。”尹烛喊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继续纠结着把衣服穿上了,没用吹风机,那玩意儿虽然吹着很舒服但是噪音很大,陆桓意应该睡着了,他不想去吵到他。 而且陆桓意今天很高兴。 虽然自己不高兴,但是陆桓意的高兴都是写在脸上的,就差没拿个笔墨写大字儿挂在墙头了。 尹烛拿起毛巾随便擦了擦头发,屋子里很暖和,加上他本身体温就高,擦了一小会儿后头发已经半干了,他抬手搓了两把发丝,又开始不迈腿,平移着到了床边。 陆桓意已经睡了,呼吸很平稳,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颊微微发红,在橙黄色的床头灯灯光下很好看,连睫毛的倒影都被拉长了一截。 尹烛盯着他看了会儿,绕到床尾,轻轻爬上了床,想了想,没有变成小蛇,而是往陆桓意那边凑了一下。 “不那个弹琴的,”尹烛悄悄地说着,“不要让你师兄他们摸你捏你,师父可以抱,不要抱太久了……” 说着顿了会儿,点点头,又往陆桓意那边凑了点儿,“好了,没什么了,睡吧。” 尹烛说完点点头,伸手关了床头灯,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桓意已经不在床上了,尹烛强撑着无视掉体内大声嘶吼着还想继续睡的每一个细胞,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洗手间的方向传来一阵很轻的声响,陆桓意正在里面洗漱。 尹烛又揉了会儿眼睛,开始坐着看着屋子里的东西发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躺下去——都不用躺下去,随便靠着点儿东西都能睡着。 陆桓意没一会儿就走出来了,他一边理着自己衣领的褶皱一边抬眼往床上看了一眼,看见一脸倔强不让自己陷入沉睡的尹烛就乐了,“您到底睡是不睡啊?” “不睡,”尹烛打了个呵欠,“我想去看看晨会……你怎么穿这个?” “我们晨会都穿这个,”陆桓意理好衣领,张开手臂给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好看吗?这是我们十里八村里的道观最好看的道袍,师父请专人设计的。” 尹烛觉得是好看的。 那是一身白灰色的道袍,颜色略深的腰带将陆桓意的腰线勒得漂亮极了,略微宽大的袖子几乎要把陆桓意整个手都吞没,他只能勉强露出几根手指头在外面抓着袖边儿,唯一不搭的地方大概是他脚上的拖鞋和脑袋上的卷毛。 尹烛见过穿着传统道袍的道士,也见过邪门歪道不修边幅的道士,就是没怎么见过顶着一头卷毛怎么梳理也直不了的卷毛小道士。 “好看的,”尹烛说完,想了想又说,“我也有。” “你也穿道袍啊?”陆桓意愣了下,瞥了他一眼。 “不是道袍,”尹烛说,“和你的衣服很像,是很久以前的人穿的。” “……哦,”陆桓意又愣了会儿才听明白了,“古装啊?” “嗯,”尹烛点点头,“你们人每次换衣服风格我都记着,有时候下山的时候会变一套出来,免得老是有人盯着我看。” “变一套啊?”陆桓意忽略了尹烛说的有时候会下山,真在山上待了千八百年没挪过窝本来就不太可能,“变个给我看看。” 尹烛挑起眉,下床走到陆桓意面前,伸手抹了一把他的腰,如愿以偿后咂了下嘴,说:“好。” 陆桓意硬是咬紧了牙才没在他摸上来的时候原地起跳弹射起飞八百米。 尹烛应下来以后就开始变了,也没用陆桓意给他喊个一二三预备变什么的,他就是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的衣服开始变得虚幻起来,等一切都定下型,一身黑色的古装就这么穿在了他的身上。 金线勾着领口和袖口的边,袖摆上的那坨火红色的花纹是陆桓意在尹烛蛇型眉心上见过的,外面还有件颜色更深一些的黑色大氅,毛茸茸的,看着就十分暖和。 这人不光衣服变成了古装,顺带着头发也长长了不少,随意披散在脑后,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陆桓意,似乎在等着什么。 陆桓意看着他没有说话,唇线抿成一条直线,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尹烛的状态就在他的沉默中从闭嘴等夸变成了闭嘴想跑。 “晨会,”尹烛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还去么?” “啊,去。”陆桓意终于回过了神,视线还是在尹烛过长的头发上打量着,“你这样不方便吧,要不要扎一下?” “着陆桓意,“但是你给我买的那个,没带来。” “……没事儿,我去师姐那儿要根发带,你等等我啊,”陆桓意说,“我马上就回来。” “弹琴的?”尹烛眉毛又皱起来了。 “不是,”陆桓意下意识地应完了,才抬眼看着尹烛,“拉三弦儿的。” “哦。”尹烛也应了一声,抬眼和陆桓意对视。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这么好的心情,大清早起来站在屋里穿着厚厚的、宽袖长摆的衣服玩儿对视,但尹烛看过来了,陆桓意的视线也没往旁移。 最后眼睛都看酸了,陆桓意叹了口气,抬手揉了下眼睛,顺便把眼眶里的酸胀出来的眼泪擦去了,“我去了啊,几分钟就回来。” “好,”尹烛眼睛也有点儿酸了,但没伸手揉,反而伸手搂了下陆桓意的腰,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去吧。” 陆桓意一愣,随后扭头踹门跑了出去。 差点儿没把门给踹掉了。 操。 难怪身为一个蛇妖体温这么高,欲火焚身焚的吧! 亲了两口还刹不住车了,逮着机会就亲啊! 陆桓意一边在心底骂一边跑到另一边,师姐她们住的地方,找陆林清借了两根发带往回跑,回屋的时候尹烛还站在屋子里,刚才的位置,没动,看见陆桓意进来就笑了,指了指他,“脸很红。” “闭嘴,”陆桓意拿着发带也指了指他,“过来,扎头发。” 尹烛搬了个小凳子,也没问“不是我自己扎吗?”就坐到了陆桓意面前。 陆桓意扎头发的手艺很一言难尽,他那头卷毛他都不怎么打理,就别说给别人扎头发了,就连应该怎么扎都是小时候看师姐扎头发的时候学的。 “你为什么要拿两根发带?”尹烛终于注意到了事情的不对。 “你不懂,”陆桓意说,“好看。” “……好看?”尹烛眼睛往上瞥着,试图看看陆桓意把自己的头发扎成了什么鬼样。 “好看!巨好看!”陆桓意说着,一边在脑内思考双马尾应该怎么扎,“信我,真的很好看。” “好吧。”尹烛信了,便不再出声。 最后扎好头发,陆桓意看尹烛一眼就乐一声,没敢再看他,取下自己衣柜里挂着的厚袍子披上,带着尹烛出了门。 尹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双马尾,发带没束好,有几根头发还被勒得翘到了天上,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出于对陆桓意的信任,他还是十分光明正大的跟着陆桓意到了前厅。 晨会即将开始,前厅聚满了人,师父站在最高处,往这边看了一眼,一口茶差点儿呛进了气管里,“尹先生……喜好真是别致啊。” 尹烛一愣,随后扒拉着自己的头发,面无表情地看向陆桓意,陆桓意也扭过头,咬紧了牙才没冲着墙乐出声来。 第40章 晨会不多时便开始,全师门的人都盘腿坐在前厅的软垫上,背挺得笔直听前方高台上师父用沉稳的语调说着什么,整个前厅弥漫着一股庄严又隆重的气氛。 只有陆桓意蹲在最后面拿着从师姐那儿顺来的小梳子给尹烛梳着头发。 陆桓意扎的时候就怕发带滑下来,扎得有点儿紧,此时解开的时候就犯了难了,他不能拽着直接扯下来,因为尹烛已经有点儿生气了,再给他扯一撮头发下来,尹大爷能甩甩尾巴直接走人。 “要剪刀么?”旁边一个师兄凑了过来。 “要!”陆桓意连忙应了一声,“谢谢啊!” “没事儿,”师兄从怀里掏出剪刀递了过来,“你用吧,记得还我,我待会儿拿去剪窗花的。” “今年轮到你剪了啊?”陆桓意接过剪刀,乐了下。 “是啊是啊,”师兄哭丧着脸,见师父往这边看了,他连忙压低声音,继续说,“师父还要求我们给他剪个最漂亮的,不漂亮他不要。” “他哪年不要最漂亮的。”陆桓意笑嘻嘻地剪开了发带,上面还带着几根一块儿被减下来的头发,他瞥了尹烛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后把头发搓成一团丢了,然后把剪刀还给了师兄,准备认真听晨会。 “好了,大会进行第三项。”师父甩了甩手里的演讲稿,这么久以来大会前两项的发言就没变过——演讲稿的纸都快被甩烂了——基本都是叮嘱徒弟们认真练功,不要太苛求于得道成仙,活一辈子后悔的事不占一人生抉择的一半才是最重要的。 一般进行到第二项师父就会宣布到偏厅去开饭了,今天突然冒了个第三项出来,下面一群心神都不在这儿的徒弟们立刻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尹先生,”一直守在门口的少年突然转过身,客客气气地冲尹烛说,“接下来的内容是师门弟子才能听的,还请您到别处等。” 语气虽然客气,但说出的话和做出的动作都是丝毫不容反抗的。 尹烛也没想反抗。 只要他有心听,别说把他请到别处,就算把他请到山脚下,凝起注意力风也能将谈话声送到他的耳边。 “去吧,”陆桓意见尹烛一直没吭声,以为他又不高兴了,“我待会儿就过来喊你去吃早饭。” “啊,”尹烛应了声,又看了眼陆桓意,“好。” 说完便起身,跟着门口的少年去了别处——其实也不远,就拐角偏厅旁边那个小房间里,里面点了好闻的香,装修也一股古韵味儿,对着窗的方向放着一扇屏风,上面涂着几朵花,用色鲜而不艳俗,很是好看。 尹烛踏入这个房间的一刹那就觉得不对了,好像有什么重重地压在了身上,空气都变得有几分沉重,他皱起眉,藏在袖摆里的手攥成拳,回头警惕地看着少年,而少年只是一幅平淡的模样,道:“不必慌张,不过是耍了些戏法,不让您听见前厅里的谈话罢了。” “我本来就不想听。”尹烛说。 “有些话,不管您是否主动去听了,对我们都是不利,”少年说,“提前给您道歉了。” 尹烛没有再吭声了。 空气里的压迫感让他很不舒服,浑身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了一样,连手指都有点泛凉。 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但他的确很不喜欢这里。 另一头的师父并没有如他所言,进行大会第三项。 等尹烛走了以后,他就清了清嗓子,说:“第三项——吃饭,都吃饭去,岁岁留下,我有事要问你。” 陆桓意在队伍最后头正疑惑,听见师父点了自己的名,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有事要问自己。 还找了个理由把尹烛支走了,看他们去的方向是去了隔壁的贵客厅,说是贵客厅,进去后不论人妖都会被压制住五感,就是个小型玻璃罩。 说明师父是不想尹烛听到这些谈话的,不论尹烛会不会听到,能不能听到,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什么事?”陆桓意走到师父面前,“怎么了吗?” “你这次下山去遇到的那个人是不是还提到过‘鬼之子’这个东西?”师父捻了下陆桓意的袖摆,试了试薄厚,“你师兄说得不全,转告难免有误差,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本来昨天刚见面时就该问的,但他总挂念着陆桓意上山一路累了,八成也是想歇息了,硬是把这个话题憋到了今天。 “哦……‘鬼之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个人把我抓走了,”陆桓意伸出两条胳膊,“在手腕上开了口子取了我很多血,脚踝也被扎穿了,可疼了。” “别撒娇,说正事。”师父伸手在他胳膊上弹了下。 “……没撒娇,真的疼,”陆桓意乐了下,把胳膊收回来,“我记得血都流进了石碗里……然后托着石碗的是两只我不认识的妖怪的石像,血滴进去以后它们就开始咯咯咯地叫,再然后我就没什么意识了,尹大……尹烛就来救我了来着。” “你说他扎穿了你的脚踝,”师父问道,“脚踝上的血呢?他拿去干什么了?” “哎?”陆桓意愣了下,“他好像……压根儿就没接着?血都流到地上了……操,他不要那他戳我脚踝干嘛?” 师父沉下脸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人不是单纯想要你的血,还对你有恨,你下山是不是除鬼,还碍着别人的事了?和你说过多少次手底下要干净,除鬼之后要把背后的人一块儿挖出来铲除掉,你怎么比你大师兄还蠢。” “……真不是我主动去除鬼的,”陆桓意听见师父的语气严肃起来了,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两条胳膊背在腰后,脊背挺得笔直,“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的,师父,‘鬼之子’到底是什么啊?” “不是什么,”师父扫了他一眼,“就是取六个中元节子时出生的人之血喂养阴时阴刻出生的小孩儿,养出来的孩子天生就是鬼命,通阴不通阳,可保将他养出来的人修为暴涨,而且‘鬼之子’只听命于养他的人一人的话,若是炼造出来了,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陆桓意又在脑内捋了两遍才捋顺了,可又不自禁地想起要用鲜血去喂养小孩儿活生生改了人家的命,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也起了鸡皮疙瘩,难受得紧。 师父倒是没有再说下去了,看陆桓意的表情就知道他思维已经在恐怖电影的十佳场面上来回旋转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了,他拿了你的血却被尹先生杀了,算是白费苦心。” “也是,”陆桓意回过神,松了口气,“不过你就为了问我这事儿就要支走尹烛啊?” “不是什么好法子,让妖怪听去了心生歹念就不好了,”师父把演讲稿放到了台子底下,拿了东西压住,和陆桓意一起往外走着,“尹先生是个好妖,这种事儿更是不要听,没有故意让好人去听坏事的道理,况且尹先生……” 他后面有话没说完,顿住了,没有再开口。 “意思是我不是什么好人呗。”陆桓意又乐了一下。 “去,”师父踹了他一脚,“吃早餐去。” “我去喊尹烛,”陆桓意蹦了下,冲着拐角走了,“老妖怪脾气可差了。” 说完快步冲着那边走了,师父的眉毛在陆桓意转过身的那一刻就皱了起来,他望着陆桓意跑过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儿大不中留的无力感。 陆桓意快步跑到了那边,门口的少年见他来了便点点头,走了,他一把推开房门,冲着里面喊了声:“尹大爷!” 没人应他。 陆桓意疑惑地走进去,在桌子旁发现了一只小小的蛇,盘在那边睡得正香。 居然睡着了。 地上也没有衣服。 难道他变出来的衣服就不算衣服,变回原型的时候不会掉下来吗? 原来那一层是他的皮吗?那原本的衣服去哪儿了? 尹烛真的好神奇一个妖怪。 陆桓意走过去把他捡起来,习惯性地想揣兜里,手都抬起来了才发现道袍根本没兜,袖子里原本有个袖袋,但他嫌麻烦就没带上,这阵儿想揣东西都没地儿揣了。 思索再三,陆桓意就这么捧着尹烛去了偏厅,打了一份早饭打算回去吃。 尹烛变成小小一只被他捧在手里的时候心底总有点儿痒痒的感觉,陆桓意总觉得还好尹烛不是什么猫啊狗啊狐狸啊一类的浑身都是毛的小动物,不然自己一定会扑过去把他从早撸到晚,毛都给他薅秃。 这么想着,一手端着碗一手搂着尹烛,拐过一个拐角就遇到了正跟在大师兄身后一脸乖巧走着路的庄潮,陆桓意盯着庄潮看了会儿,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尹烛,凑过去冲庄潮:“你能不能变成原型让我撸两把?” 庄潮猛地侧过头,一脸迷茫戒备地看着陆桓意。 陆桓意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没戏了,旁边还有个一脸成何体统瞪着自己的大师兄。 还能怎么样。 陆桓意叹了口气。 生活所迫,回家撸蛇。 第41章 尹烛并非是主动陷入的睡眠,尽管困意有时袭来地猝不及防让他没办法选择时间地点,但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屋子里的气温越来越低,空气也逐渐稀薄起来,指尖泛的凉逐渐扩散到全身,尹烛猛地抬起头,鳞片迅速在皮肤上浮现,而站在身侧的少年却往后退了一步,往空中撒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寒冷便顺着骨髓攀升直大脑。 危机感从四处升起,尹烛想甩开尾巴直接砸了这个房子逃到陆桓意身边,而在他即将变出尾巴的那一刻,墙上挂着的东西与窗侧那扇屏风一并闪出了光,尹烛一愣神,倦意疯狂朝上涌来,再然后他便不能动了。 好在那少年没有再有任何动作,收起袖中的袋子缓缓退出了屋内,而尹烛则是强撑着,没有睡着。 他硬是等到了陆桓意朝这边跑过来,嚷了句“老妖怪脾气可差了!”之后才睡着的。 那种被迫入眠如猛然往下坠落的感觉非常不好受,尹烛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逐渐下降发凉了,却什么都不能做,脑内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倒退,走马灯似的回放,回到了很久以前。 尹烛又做了一个梦。 茫茫无际的雪原和呼啸而过的风,那个人把他捡起来后指尖点在了自己额头上那个妖纹上,将自己化作人型后,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什么,手掌很温暖,熟悉又陌生,但不是尹烛所眷恋的触感。 他只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个人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上挂着的泪珠,一头乌黑地长发逐渐染上雪的颜色,所有的颜色都在迅速衰退,只留天地间黑白两色。 那只白虎呢? 尹烛疑惑地想。 白虎去哪了? “小蛇……”那个人还在小声呢喃着,后一句话被风携着吹向远方的山林间,尹烛没有听清,他却又一次起身,脚下升腾起云雾,袖口的樱花被血染成了红色,被风吹得上下翻动,只一瞬他便升到了半空中。 他又要走了。 自己又要孤独的在这里等待许久,那个人从来不许他下山,也不许他变成鸣蛇真正的样子,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总是说会有危险,但尹烛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没有什么是威胁到他的。 他突然有些烦躁。 看见离去的那个人袖口的血很烦躁,逐渐泛白的青丝很烦,风雪卷起烦躁最深处的那份恶意朝着四肢扩散,尹烛单手撑在地上,长舒一口气,地上的积雪竟直接化了开来。 耳边顿时涌入了许多声音,凄凉哀怨的、痛苦不堪的、在寒冰山脚下竭力嘶吼的叫声,他们无一不在诉说着自己的怨恨,那是足以燃尽一切的火。 “这是今年过年的窗花,”负责后勤的小师兄抱起一个挺大的箱子直接递给了陆桓意,“还有很多装饰用的东西,屋内的床单被套都要换成红色绣金边儿的,我已经让人洗干净放到你衣橱里了,里面还有几件师父师叔他们买的新衣服,年宴的时候记得穿过来。” 陆桓意见小师兄抱得轻轻松松,也没准备使多大劲儿去接,结果刚一交手差点儿被箱子砸地上了,猛地弯了下腰才把东西抱稳,“还……还有别的吗?” “没了,”小师兄一脸这不是很轻吗你力气怎么这么小的表情扫了眼陆桓意,过了会儿突然道,“对了,这次五师叔下山去买了很多整蛊玩具,拆他给的新年贺礼的时候小心点。” “知道了。”陆桓意抱着箱子往上颠了下,确定抱稳了没影响视野后就开始沿着路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还没走出去两步,后面急慌慌赶来一群人,陆桓意顿了下,眼瞧着他们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跑了过去。 陆桓意的第一反应就是尹烛是不是梦游放火烧山了,他连忙抱着那箱东西小跑着过去,空气中弥漫了一股般窒息的压迫感,所有的师兄都围在了房间门口,却没有人进去。 “岁岁,”有人看见了陆桓意,喊了声,“你屋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好大的邪气。” “什么邪气?”陆桓意怔了下。 他只感受到了令人不适的压迫感,头顶上悬浮了一把刀似的心神不宁,但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他们所说的邪气。 “去请师父来,”陆枕书已经到了房门前,没有贸然推开门,而是扭头吩咐旁边一个人,又回头看着陆桓意,“屋里是什么?” “……尹烛,”陆桓意,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脚边,甩了甩因为负重过度而发酸的手,“他睡着了。” “尹烛是蛇妖,”陆枕书皱起眉看着陆桓意,“你确定吗?” 世间万物身上都带着气,人有阳气鬼有阴气,天地灵气,妖魔分妖气和煞气两种,而邪气则是最罕见的,取自妖与魔之间,至恶至善的东西身上带的气。 此时陆桓意的屋子里就散发着这样的邪气,而陆桓意却感受不到。 之前能屏蔽自己感官的小镜子已经还给了师父,他在将镜子交出去的那一刻感受到了这山上源源不断的灵与妖,此时此刻怎么会察觉不到所谓“邪气”? “不要轻举妄动,”陆枕书见陆桓意不回话,又说了一句,“邪气甚是少见,等师父来了再做定夺。” “我感受不到邪气,”陆桓意抿了下唇,“但是你们都说有……我现在脑子里有个特别中二的想法。” “什么?”陆枕书看了陆桓意一眼。 “不告诉你,”陆桓意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出来怕你打我。” 这后山防守虽说不算森严,但前厅祖师爷留下的法器足以镇压一切邪魔歪道不让他们胡乱闯进,在此之前也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闯入,这发出邪气的东西只能是自己屋子里的,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是那个盘着睡觉的老妖怪了。 尹烛原来不是一只普通的蛇妖吗……虽然用火的蛇妖的确不怎么普通。 用火的蛇妖。 陆桓意愣了下,还未抓住脑内一闪而过的东西,空气里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不见了,旁边的师兄们也松了口气,纷纷说邪气离去了,岁岁快打开门看一看屋内的场景。 “我来开门吧,”陆枕书冲陆桓意伸出手,“钥匙给我。” “我没锁门,”陆桓意说,“拧下把手就进去了。” 陆枕书点了点头,快步朝里走了过去。 屋子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尹烛还是小蛇的模样在床上,陆桓意还很随便地给他盖了块毯子,估计是觉得蛇盘成一团不好盖,这人干脆把蛇拉直了,再盖上去,此时的尹烛像极了一条暴毙已久魂去尸凉的可怜蛇。 “……没什么东西,”陆枕书回过头看着陆桓意,“你确定尹先生是妖么?” “你不会自己看啊?”陆桓意冲床上努努嘴,“虽然我看不出他的道行,但的确是只妖怪。” 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这样。 看不出这跟着小师弟回来的蛇的道行,但能明确的感受到他身上的妖气。 这是一只如假包换的蛇妖。 “师父来了!”门外有人嚷嚷了一声。 “哎哎哎,我馒头没吃完呢谁拽着我衣领把我拽过来的我要罚你去禁地练功!”师父不知道被哪个师兄拽过来的,领子和头发都乱七八糟的,嘴里含着半块馒头,冲外面骂完了以后又扭头看着屋内大小俩徒弟,愣了下,“没有邪气啊,你俩梦游了吧?” “……刚才是有的。”陆枕书抬了下手,又放了下来,但视线一直在师父乱七八糟的衣领上徘徊。 “哎哟尹先生,”师父往床上瞥了眼,“这是死了啊?” “没死!”陆桓意说,“睡着了!” “这蛇真有意思,睡得笔直笔直的,”师父一边乐一边把半块馒头吃完了,扭头冲着屋外喊,“行了,邪气散了,说不定是什么走错路的东西,之前也有过,都别紧张,回去睡吧。” “大中午的睡什么啊?” “师父又喝了吧,但凡吃颗头孢也不至于这样。” “喝了吧,我拽他来的时候看见桌上有酒了。” “一群逆徒,”师父叹了口气,回过头,仔细看着床上笔直的蛇,那鳞片上的火痕似乎要跳跃出来一般真切,师父皱了下眉,道,“你们俩住一个房间?” “……这儿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陆桓意没想到师父憋了这么久,冒出这么一句。 “哦,也是,”师父说,“赶明儿让你大师兄修个房子,让尹先生搬进去吧,让你们俩挤着不像话。” “……哦,”陆桓意应了一声,心底竟然有几分奇妙的不情愿,只能又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大师兄则是在旁边啧了一声,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不多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叽叽叫了两声,陆枕书拍了拍它的脑袋,“刚吃的怎么又饿了?” “他们妖怪都是饿死鬼投胎的,”陆桓意乐了声,伸手过去,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腓腓毛茸茸的脑袋,“手感不错哎。” “哼。”庄潮竟然哼了一声,又钻进了大师兄怀里,一根毛都不肯往外露了。 陆桓意的目光颇为残念。 师父和大师兄又待了一会儿才走的,这个时间点吃午饭还早,陆桓意刚回来不用跟着师兄他们练功,想了想,干脆往床上一躺,准备睡午觉了。 他刚躺下去,床上的尹烛就缩成了一团,盘起来后好半天才变成了人型,但脸上和身上都浮着黑色的鳞片,看着就跟掉色了似的。 陆桓意撑着身子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尹烛。 尹烛的眼睛也不是黑色的,是他使用法术时才会有的金色竖瞳,眼底有若隐若现的火苗在闪。 他像是听不见陆桓意说话似的,整个人的身子都往前挪了一截,陆桓意下意识地想推他一把,尹烛却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说话,”尹烛的声音很哑,“安静一点。” “我没说话。”陆桓意试着把手往回抽了一下,没。 “现在说了,”尹烛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陆桓意?” “是你爸爸我。”陆桓意很坦然地和他直视,尹烛眼底时隐时现的火苗绽出几分杀意,是这个懒得洗两个碗能洗半小时主要是因为抬手弯腰的动作很累的老妖怪从未有过的如此鲜明的情绪。 “我醒了,”尹烛喃喃道,“醒了吗?” “……醒了,”陆桓意顿了会儿,抬手摸了摸尹烛的头,“没事了。” 尹烛又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陆桓意抱进了怀里,怀中人隔着衣物所传来的体温远远不够,原本温暖的房间也莫名其妙的变得冰冷。 一只手从衣摆下面伸了进去,贪婪地触碰着皮肤上的温度。 陆桓意怔了一瞬,千万个脏字儿一并涌到嘴边还是没骂出口,而是更用力地回抱住了尹烛。 第42章 尹烛很不安。 他的指尖甚至都有一点发凉,从衣摆下面伸进去沿着脊梁骨往上摸的时候带着几分急躁,陆桓意在吃过早饭后就把道袍换成了宽松的卫衣,此时更是方便了他的动作,另一只手便从腰侧往上摸了过去。 指腹抚过皮肤带起一阵电流滑过,陆桓意呼吸猛地一顿,心跳在呼吸顿住的那一瞬间骤然加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跶出来,尹烛把脑袋靠在了他肩膀上,那柔软的头发也蹭在了颈间,温热的呼吸一阵又一阵的扫上来,他想把他推开,但手刚一动,尹烛就猛地颤了一下。 陆桓意连忙把手放了回去,还揪起尹烛的衣服使劲儿揉了两把,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被尹烛胡乱摸出来的那点儿情绪给压住了。 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尹烛的呼吸里都带着一丝颤抖。 这么大个妖怪了做了个梦还能被吓成这样。 真是丢死个人了。 屋子里很暖,连一丝风也没有透进来,可尹烛却莫名的感受到了寒冷,就像那次被丢在雪地里一样,往前爬行一步都是奢望,耳畔的杂音逐渐消退下去,但心底对于那份温度的渴求愈发强烈,但是有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的手,也有一层东西阻隔了他和热源的触碰。 尹烛眼底一片浑浊,手拽住那层阻隔了他的东西,用力一撕,耳畔似乎传来一声惊呼,他没有太过在意。 身上那本就属于他的黑色衣物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隐藏进了皮肤里,他终于没有任何阻隔地拥抱住了他最向往的温度。 陆桓意就看着床上自己被撕开的卫衣,又看了眼光着的尹烛,深吸一口气,稍加思索,道:“我日你姥姥。”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喊了起来,“岁岁,这个箱子是你的吗?怎么不搬进去呀?” 是陆槐月的声音。 陆桓意愣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外面挪了几分,冲外面喊道,“我忘了拿了,你放那儿吧师姐!” “你还是拿进去吧,过会儿就要下雪了,窗花容易坏,”陆槐月还在喊,“要我帮你送进来吗?” “不用,我自己来搬!”陆桓意一听陆槐月要进来,连忙又往外挣了一下,尹烛一怔,竟然一脸迷茫地松开了陆桓意。 陆桓意松了口气,光脚跑到衣橱旁找了件套头卫衣套上,穿上拖鞋开门往外走了,“哎,师姐。” “快拿进去吧,”陆槐月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 她话还没说完,陆桓意突然被人揪着衣领拽进了屋子里,房门砰地一声紧闭,放在外面的那个巷子无端绽开一朵火花,眨眼间便将箱子烧成了灰烬。 “岁岁!”陆槐月着急地喊了一声。 她刚想往屋子里去,就听见陆桓意在里面喊:“我没事!箱子我不要了……我没事儿!我睡午觉了啊,师姐午安……操!” “那……我走了啊?”陆槐月怔了好一会儿,屋里没有回应了,她才慢慢离去。 陆桓意被尹烛甩到门板上,胳膊被反拧在背后,尹烛又压了上来,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皱起眉,松开陆桓意的胳膊,两手扯起他身上那件套头卫衣的领口,再一次撕了他的衣服。 “尹烛!”陆桓意嚷了起来,一边嚷一边甩掉袖子上所剩无几的布料,怒气冲冲地冲尹烛说,“来打一架吧老子真得和你打一架,你他妈什么毛病!” “……陆桓意,”尹烛手里还抓着卫衣的布料,陆桓意那一嗓子似乎把他喊得回神了,眼底的光终于不再那么渗人,他说,“雪地很冷。” “知道冷你他妈还撕我衣服,”陆桓意没听清,比了个中指,“有病是吧?” “雪地,很冷。”尹烛又重复了一次,往前走了两步,凑过来不给陆桓意一点儿反应的时间,重重地吻在了唇上。 两个人都是光着的,接吻时尹烛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搂住了陆桓意的腰,肌肤蹭在一起的感觉压灭了陆桓意心底涌起的烦躁,反而是从别的地方冒起了一股火,急躁地往下涌去。 陆桓意往后退了两步,脑袋也往后仰,贴在一起的唇瓣分开不过一瞬尹烛又吻了上来,唇舌追逐着陆桓意的,轻轻闭着的眼睛睫毛都在颤抖。 尹烛用了很大的力气把陆桓意抵在了门板上,手不断地揉搓着他腰上和背后细腻的皮肤,偶尔用力过度还会留下红痕,口中搅动时发出的水声愈发明显,每一声都落在了心尖儿,直到陆桓意受不住快窒息了,用力掐着他胳膊使劲儿挣扎的时候,他才松开了他。 但心底的欲望没有停下。 陆桓意喘着粗气,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和舌尖都被吮到发麻,腿也有点儿软了,口腔里都是尹烛的味道让他的大脑一阵一阵地发晕,干脆偏过头,不去看他了。 尹烛吸了吸鼻子,低头把额头枕在了陆桓意肩膀上,手在陆桓意下面按了一下,陆桓意一哆嗦,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干他妈的啥!” “……硬了。”尹烛也被抽得一哆嗦,但额头没有从陆桓意肩上挪开。 “……是啊。”陆桓意无奈地扯了下裤子,手还没挪开就被抓住了,他现在有点儿反应过激,尹烛一碰他手他就想抽出来反手打过去,但尹烛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也是,”尹烛说完,停了会儿,侧脸在陆桓意锁骨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帮我” 陆桓意又是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尹烛也抓着他的手没松,两个人的皮肤上的热度纠缠在一起,冬天的屋子里,背上却生出一层薄汗。 半晌,陆桓意吐出一口气,恶狠狠地骂了句,“操。” 话音刚落,他一把抓住尹烛的头发把他脑袋拽起来,吻在了他的唇上,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尹烛抓住他的手朝着自己下边儿摸了过去。 …… 白日宣淫。 陆桓意一边洗澡一边想。 白日宣淫,淫荡至极,极其不要脸。 大腿内侧红得不像话,陆桓意也不敢去碰,生怕想起什么羞耻的回忆……的确是挺羞耻的,他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会被一个人按在门口这样弄。 他洗完澡,拧开浴室的门准备往外走,但是没能迈出去。 尹烛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见陆桓意出来了连忙往旁让了个身位,一双已经恢复成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桓意,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 就跟被怎么了的黄花大闺女似的,仔细看耳朵尖儿还有点红。 陆桓意有点儿不服气,虽然后来他俩挺和谐的弄了对方一身子子孙孙,但一开始被迫的被怎么了的那个明明是他,凭什么尹烛还委屈上了。 “离我一米,”陆桓意指了指他,“退后。” “一米?”尹烛愣了下。 “……反正离我远点儿!”陆桓意说,“我……得冷静一会儿。” “你到浴室去冷静很久了,”尹烛指了指陆桓意,“都快洗破皮了。” “你他妈……我怕你那玩意儿上有毒,”陆桓意快步冲出了浴室门口,跑到床边去坐着了,“消个毒!” “我没毒,”尹烛皱了皱眉,“我不是毒蛇。” “你是毒蛇你啃我的时候我就毒死了……”陆桓意没说完,愣了下,又指着尹烛吼,“这他妈的是重点吗!” 尹烛听着陆桓意一口一个他妈的有点儿头疼,但没敢表现出来,门口和床上都还有陆桓意死去的两件卫衣的尸体,他不敢胡乱造次,于是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说了句,“对不起,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 “我知道你没办法控制自己,”陆桓意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尹烛那个样子一看就不怎么清醒,“但你也不能撕我衣服吧。” “你身上很舒服,我想靠着你,”尹烛说得很坦然,眼睛都没眨一下,“所以就撕了。” 陆桓意硬是被尹烛这句话给说噎着了,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当场过去,“……您真有趣。” “嗯,”尹烛还点了点头,往前面走了两步,“……对不起。” 陆桓意也不好说“算了没事儿”什么的,整得就像陆桓意帮了他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一样,又尴尬又奇怪。 而且尹烛的手的确很舒服,掌心有一点儿薄茧,抚在顶端的时候……不过这老妖怪居然知道用腿,是他妈在山上阅片无数吧…… 陆桓意清了下嗓子,看见尹烛还站在那儿,叹了口气,“过来,爸爸问问你。” “嗯?”尹烛愣了下,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什么?” “你梦到什么了,”陆桓意指了指脑袋,“疯成这样……能说么?不能说就算了。” 尹烛沉默了,方才陆桓意打开窗户散味儿,此时从窗口吹进来一阵风,尹烛只趁着陆桓意去洗手的时候从衣橱里拿了两件衣服出来穿——自己的衣服没什么穿衣服的实感,那就是他的一层皮,他觉得他在陆桓意面前还是穿着衣服比较好,特别是在发生这种事儿之后。 但那两件衣服很薄,风吹进来后寒气贴在皮肤上,他打了个颤,抬头看着陆桓意。 陆桓意捂着脸叹了口气,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床,尹烛这才走过去坐下了。 “我梦见了……养过我的那个人,”尹烛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他走了,把我丢在雪地里,再也没有回来。” “啊。”陆桓意愣了下。 “还有……我的族人,”尹烛抬起头,看着陆桓意,“他们都在冲我喊。” “喊什么?”陆桓意说。 “他们说,”尹烛顿了会儿,“‘放我出去。’” 第43章 尹烛的梦很乱,一会儿是那个人的脸一会儿看不到边的雪原,又断断续续地闪过许多人的狰狞的表情,他们被压在冰山下连头发丝儿都动不得分毫,个个眼中都带着散不去的仇恨,尹烛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放我出去’?”陆桓意没想到尹烛一个冬眠时期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看着就很孤寡老蛇的妖怪居然还有族人,也没想到他的族人带给他的梦境会这么……苦大仇深。 听着就跟铁门铁窗铁锁链似的。 “你知道他们被关在哪么?”陆桓意问了一句。 “不知道,”尹烛摇了摇头,“我出生就在上次带你去的那个山洞里,待了很久,直到养我的那个人走了,我才有机会下山。” “他不让你下山么?”陆桓意看着尹烛的表情,愣了下。 尹烛微微低着头,嘴角和眼皮一样往下耷拉着,还是那头长得过分的头发,是陆桓意一时兴起叫他变回古装时他一起变回去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脸侧,无端生出几分寂寥来。他沉默了会儿,才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他也不准我变回原型。” “……这样啊。”陆桓意应了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总不能上去来一句“爸爸抱抱”就能解决问题,此时尹烛身上十分微妙的情绪带得他也有点儿难受。 一个妖怪,居然不能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尹烛又嗯了一声,指尖卷起自己的头发,啧了一声,用力一扯,扯下几根头发,随意丢到床下,还未落地,发丝便自燃起来,烧成了灰烬。 “……先去吃饭吧,”陆桓意摸了摸肚子,“你不饿么?” “不太饿。”尹烛说。 “我有点儿饿了。”陆桓意说着下了床,大腿内侧被蹭红的地方摩擦在布料上传来一阵疼,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姿势怎么看怎么怪异。 “腿还疼?”尹烛的视线一直跟着他。 “你说呢,”陆桓意指着他,非常用力地把中指翘出来,“你要不要试试?” 尹烛没说话,等陆桓意走出屋子了,他才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这时候去吃饭其实有点儿晚了,不少师兄已经开始把碗筷收拾到后厨去准备洗了,陆桓意去打了两份饭拿过来递了一份给尹烛,尹烛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陆桓意倒是吃得很香。 他是真的饿了,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按着消耗了点儿什么,反正走到前厅闻到饭菜的香气的时候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盘子都能啃两口。 陆枕书在前厅检查师弟们走了以后有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桌子,后面跟着个庄潮摇头晃脑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走着倒也没什么不对劲,“岁岁,怎么这个点才来吃饭?” “睡过头了。”陆桓意扒着饭抽空说了句。 “下次记得早点,”陆枕书板起脸在陆桓意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师父想明天办年宴,让你记得叫宴先生上山。” 陆桓意咬着筷子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宴先生是指的宴尘远,好久没提到这个人了有点儿陌生,他咂了下嘴,“师父为什么不自己叫啊,每年都是他叫的。” “师父说他没空,”陆枕书一脸无奈,“让你喊一下宴先生。” “哦,”陆桓意说,“行吧。” 陆枕书点点头,又带着庄潮去别的地方巡视了。 师门内每年都要过两次年,一次年宴,邀请大大小小妖怪道家参加,亲朋好友汇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年难聚在一起的朋友也能赶上山来一聚,另一次则是过真正的大年三十,只有师门弟子待在一块儿,打架斗殴什么的,只要不闹出人命,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师父偶尔还会带着他们去隔壁山头和别人打架。 每年年宴的时间都随师父的心情而定,因此每年固定要来参加年宴的人都得现场通知。 尹烛和庄潮是陆桓意和陆枕书亲自带回来的,所以跟着师门过两次年也没人会说什么。 陆桓意一边放下筷子一边拿出手机给宴尘远发了条消息,那边迟迟没回复,他便把手机揣回了兜里,准备吃完饭再打个电话过去通知一下。 “……我好像,”尹烛看着陆桓意把手机揣好,“忘了什么。” “你忘的事儿还少么?”陆桓意下意识回怼一句,顿了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尹烛,“忘了什么?” “我这次是在什么地方睡着的?”尹烛皱起眉,“你把我带回去的时候,我身边有没有什么人?” “……你在我师父的待客厅睡着了,”陆桓意说,“没什么人,我进去的时候你都盘成一坨了,哪有什么人。” “我不应该忘了这些的,”尹烛眉毛越皱越紧,“但是我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我家睡着了,”陆桓意说,“用脸把餐桌砸了个坑出来的事儿么?” 尹烛想了想,“记得一点,但不是很清楚。” “那不就得了,”陆桓意耸耸肩,把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咽下去后才继续说,“你每次睡觉都跟昏迷似的,想那么多干嘛。” 陆桓意是这么说的。 但尹烛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令他十分不安,和先前那几次陷入冬眠无法自拔不一样,这一次的沉睡让他随时随地都绷紧了神经,每一刻钟都朝着身边的人抱有敌意。 “是不是因为这里的符咒太多了,你不舒服?”陆桓意察觉到尹烛的脸色越发难看,“不然……” 不然什么也没不然得出来半个字。 尹烛倒是摇了摇头,指着前厅墙壁上挂着的道家文书和符咒,“这些东西对我没用。” “那你好牛逼哦。”陆桓意翻了个白眼。 尹烛没接话。 两个人吃完午饭后就绕着后山溜达了一圈儿,谁也没先开口说什么,陆桓意走路腿侧被布料磨得疼,走不了几步就原地立正休息一会儿,尹烛便凑过来担心地问:“腿疼?” 陆桓意冲着他笑了笑,没回话,就是回去以后从衣橱上头翻了两床被子铺在地上,指了指地铺,“你今晚睡这儿。” “我不睡觉,”尹烛摇摇头,“睡着了会不舒服。” “……晚上你不睡觉你干嘛?”陆桓意看着他,“坐我床头沉思吗?” “不可以吗?”尹烛看着他。 “不可以!”陆桓意把被子猛地一摔,“反正……地铺给你铺好了,不准靠近我的床。” “你为什么还在生气?”尹烛有几分不解,“你明明也很舒服。” 都哼哼出声了。 “我……我不是在生气,”陆桓意又从衣橱里拿了个枕头出来,顿了会儿,“我可能真的有点儿乱了,心底跟缠了八十多团毛线似的乱,你别和我说话了,让我冷静两天不行么?” “冷静完了还生气吗?”尹烛看着他把枕头铺好,问了句。 “……操,”陆桓意叹了口气后突然乐了,“你别和我说话,冷静完我就不生气了。” 说完以后尹烛果真不再搭话了,脱了鞋盘腿坐在陆桓意给他铺的地铺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陆桓意扯了扯嘴角,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发现宴尘远还是没回消息,干脆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隔了很久才被接通,传来的不是宴尘远的声音,而是一个莫名其妙耳熟的女声。 “老大!老大别找了,电话在这儿呢!” “哎哟我去赶紧给我拿过来,”宴尘远在电话那头喊,“谁打来的?” “陆桓意!” “拿过来拿过来,哎你怎么给我接通了……” “不小心点到了嘛。” 宴尘远啧了一声拿过电话,“怎么了?” “挺热闹啊宴叔叔,”陆桓意乐了下,“明天年宴了,师父让我通知你一声。” “好,那我明天上山,”宴尘远说完,顿了下,“我还带个人过去,不要紧吧?” “渡水哥哥啊?”陆桓意说,“你俩还一块儿上厕所呢?” “别皮啊我跟你说,我每天和你渡水哥哥斗嘴已经很累了。”宴尘远也乐了。 “你带他来吧,”陆桓意坐在了床边,感受到尹烛的视线,他偏了偏脑袋故意不往那边看过去,“反正师父也发现不了。” “好。”宴尘远应了一声,那头又有人在喊他,他和陆桓意说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一旦挂断,房间里的空气就显得尴尬又稀薄。 陆桓意的思绪也逐渐静了下来,余光不经意瞥到尹烛,那人还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有点儿头疼。 冷静是真的要冷静一下,现在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让他对尹烛生不起气来,不久前他俩在这个房间里渡渡那样了,前半段还是尹烛发神经强迫的,还撕了两件衣服,但他还是有点儿气不起来。 然后又对对尹烛气不起来的自己有点儿生气,陷入一个很他妈诡异的循环。 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一直绕在嘴边,显露在眼底,还有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陆桓意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过了会儿,很小声地问了句:“尹大爷,你明白什么叫喜欢吗?” 尹烛没回话。 陆桓意停了很久才抬眼去看着尹烛,尹烛也看着他,他这会儿才想起来是他不让尹烛和他说话的。 他愣了会儿,往后倒在了床上,心乱如麻。 “你折腾这些干什么呀?”庄潮看着陆枕书将门口的法器擦拭干净后重新挂上去,冲着外头努努嘴,“天都黑了,我想回去睡觉。” “那你先回去吧,”陆枕书看了他一眼,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把骨扇,“你妖力还没恢复完全,犯困是常事。” “恢复完全了,”庄潮即使变了人型尾巴也没收起来,两条又大又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真的。” “那等我擦完这些,”陆枕书说着,顿了一下,“我最近……总觉得很不安,从岁岁回来以后开始,后山就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邪气,寸步不离跟在陆桓意身后的尹烛,还有脸色愈发差的师父和疲惫不堪的二师叔和三师叔。 陆桓意心思没那么深,看不到太多,也不会去想太多,但他作为大师兄却看到了平和之下晦暗的涌动。 陆枕书叹了口气,拿着那把骨扇的手微微收紧,侧过头去看着窗外,而忽视了在书桌旁百无聊赖的庄潮换了个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第44章 陆桓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感觉像是做了个梦,但醒来后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记住,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个点儿要吃完饭只能去后厨自己做了。 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察觉到有什么一直盯着自己,浑身一僵,扭过头去,尹烛还盘腿坐在那儿盯着自己看,动都没动一下,长头发已经收回去,又变成了以前那种刚好到肩膀,刚好能扎起来的长度。 “……你还真这么坐了一下午啊?”陆桓意被他吓了一跳,还有点儿迷糊的精神立刻绷紧了,“位置都没挪一下?” 尹烛看着他,唇线抿着没开口说话。 “说话啊操,”陆桓意随手操起一个枕头塞进怀里,疑惑地看着尹烛,“哑巴了是么?” “你不让我说话的!”尹烛喊完这声又把嘴唇抿起来瞪着陆桓意。 陆桓意则是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深处扒拉出这件事,紧随而来的是更多的烦心事,更多他不想去想的事,连带着此时此刻尹烛的视线都让他有点儿疲倦了,疲倦得肚子都有点儿饿。 “先去吃饭吧,”陆桓意把枕头丢到一边,往床下挪去,抬手指了指尹烛说,“你还是先闭嘴。” 尹烛倒也没多不满意,反正陆桓意说了两天后就和他说话,还不生气了,他就安安静静的等两天,反正也吃不了亏上不了当,陆桓意家在这儿,他跑不掉。 但是陆桓意是很烦的,甚至去后厨煮了两碗面出来的时候已经被脑内的复杂思维纠结得不饿了,把自己没吃完的那些都扒拉给了尹烛。 尹烛恰好中午没吃多少,把陆桓意碗里的也收拾后象征性地打了个饱嗝。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后山,没着急进屋,而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儿,看着外头泛着银光似的的雪,吹够了夜间降温后的凉风才回了屋。 那是十分安静的一夜,连思绪都静成毫无涟漪的湖面,两个人渐渐沉入其中,被窒息的感觉所包围。 第二天陆桓意是被许多吆喝声吵醒的,外头洋溢着许久不见快让老子抱一下的快活空气,陆桓意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缓了会儿,一扭头,尹烛还坐在地铺上,以昨天他醒来的那个姿势盯着自己。 还真就半分都不挪呗。 陆桓意啧了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洗漱出来后被子已经叠好了,尹烛甚至把自己的地铺收拾了一下,挨在床边,看着可怜巴巴的,更可怜巴巴的那位正坐在凳子上,见陆桓意出来了,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 人一旦被视线锁定,一切的举动都会变得怪异无比。 陆桓意感觉自己快同手同脚了,尹大爷还没把自己的眼神挪开,反而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撑着下巴勾着嘴角盯着看。 “陆桓意!”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别睡了,出来接客!” “……听着怎么这么不纯洁。”陆桓意乐了一下,强迫自己忽视掉尹烛的视线后快步跑到了门口,拉开门,宴尘远正站在外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身后是冷得直哆嗦的萧渡水。 “快让你渡水哥哥进去暖暖,”宴尘远一边说一遍拉着萧渡水往里走,“他快冻死在上山路上了。” “怎么不多穿点儿啊,”陆桓意等他们进来以后关上了门,“山上本来就冷。” “他把我从被子里拽出来的,”萧渡水一边哆嗦一边颤着声音说,“没打一声招呼就直接把我拽上山了。” “我哪知道你这么不耐冻。”宴尘远啧了一声。 “这么不耐冻真是太对不起您了,”萧渡水打了个喷嚏,“争……争取下辈子投胎成为一只固执的企鹅。” 这俩人还没吵完,那边又有人踹门而入,伴着一阵凉风,萧渡水又打了个喷嚏。 “小宴子!”师父的声音很大,比得上二师叔发挥正常的时期了,“怎么不来找我喝酒,一山上就跑我徒弟屋里来……咦,这位是?” “师父好,”萧渡水接过陆桓意递过来的纸巾,擤了下鼻涕才继续说,“我叫萧渡水。” 师父的表情很短暂的变了一下,只是一瞬,尹烛却瞥见了那一瞬的变化。 “这可是你这么多年头一次带人上山,”师父冲着宴尘远挑起眉毛,“头一次啊。” “嗯,”宴尘远笑了笑,“这不带回来让您见见么?” 陆桓意听出了点儿不对劲,诧异地看着萧渡水,小声问:“你们……” “上辈子把他先奸后杀还没一起上厕所,这辈子遭报应了,”萧渡水擦了擦鼻涕,一脸沉痛地拍着陆桓意的肩,“做坏事不要留名啊。” “合着你还是先自报家门再奸的。”陆桓意乐着转身去衣橱里拿了几件衣服过来,萧渡水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穿上了陆桓意比较厚实的衣物。 一屋子热闹哄哄的,总有冷清的角落。 尹烛还坐在凳子上,一个较为不起眼的角落,没人注意到他,他也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桓意把衣服递给那个瘦高个,两个人又说又笑地准备往外走了。 他连忙站起来,快步跟了过去,走在最后面——此时的后山处处都洋溢着热闹的空气。 受到年宴邀请的妖怪或是人类、道士们此时都已上了山,迎着风雪站在道路中央笑呵呵地和身旁的人聊天说笑,不管认不认识都能搭上一两句,甚至已经有人打了起来,在空中飞来飞去,点到即止。 “嗑瓜子吗?”有个女孩儿凑过来,用肩膀撞了下尹烛,“五毛一把。” 尹烛摇了摇头,快步跟上陆桓意的脚步。 陆桓意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后面有看着就很舒服的毛茸茸的边,尹烛总想上去摸一把,但手还没抬起来便放了回去。 尹大爷。 陆桓意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几分无奈。 你明白什么叫喜欢吗? 我为什么要明白这个东西? 陆桓意问得没头没尾的,还偏偏挑他不能说话的时候问。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说话,那他打算怎么回答? 尹烛还没琢磨明白,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陆槐月站在身后,周遭分明人群嘈杂,他却能感受到她视线里的寒意。 那股寒意并非是她本身发出,而是眼底,陆槐月的眼底传来另一个人怨毒的目光。 是夺舍。 尹烛一怔,随即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刹那间想起了那日在房间里陷入沉睡之前,是有人在他身边的。 那个将他带去房间里,还往空中撒了奇怪粉末的少年,那粉末的味道和陆桓月用东西击中他的东西的味道一模一样。 而此时他又闻到了这个味道,没有那天那么浓烈,淡得几乎融进空气里,尹烛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陆槐月冲他勾了勾唇,转身离去,尹烛没多想,快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你追我赶跑得飞快,很快便远离了后山,到了半山腰处,无人踩踏过的雪面上闪过两个人影,几乎踏雪无痕,最后在山腰的一个断崖边,陆桓月停下了步伐。 她站在断崖旁,眼底忽然失去了光彩,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把蝴蝶刀冲着尹烛冲来,尹烛无心伤她,便侧过身,想夺去她的刀再把人打晕带回去,刚一抬手,陆桓月的身体立刻瘫软下来。 尹烛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接住下落的陆槐月侧身一躲,刚好躲过身后砍过来的大刀,他回过头,身后一名穿着红衣红袍的少女正站在那里,露出的脖颈还有烧伤的痕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尹烛,抡起大刀冲了过来。 尹烛抱着陆槐月,无心恋战,只是有点儿诧异。 他认得这个少女。 是陆桓意被抓走那次站在黑袍道士身边的那个人,自己分明甩出火焰去追杀她了,她竟然还活着? 尹烛咬了下牙,将下半身变为蛇身,怒吼一声冲着那人甩了过去。 少女轻松躲过,脚尖立于雪地之上,舔舔嘴唇道:“小蛇,这次不变回原型,你可打不过我。” “尹先生呢?”陆枕书远远看见他们来了,不由得问了句。 “后头跟着呢。”陆桓意和萧渡水像是找到了知己似的,唠了一路,此时也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 “哪儿呢?”陆枕书往后看了看,“你们后头连个鬼影都没有。” 陆桓意一愣,转过身去,尹烛果然不在后头跟着了。 人呢? 跟在我后面这么大一个大爷呢? “师父!”有师兄从屋檐飞过,快速落下,“山腰处有邪气爆发,而且有人打起来了!” 又是邪气。 陆枕书愣了下,随后将视线放在了师父脸上。 师父听那位弟子说完,立刻一甩袖子腾空而起往半山腰飞了过去。 陆桓意一怔,也跟了过去。 他有点儿莫名的怀疑在半山腰和人打架的是尹烛。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只是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斗殴的只剩下了尹烛一方,满地血迹,说不清谁是谁的。身后有两名师兄对视一眼,立刻循着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血液的味道追了过去。 巨大的蛇尾盘在地面上,积雪已经被融化了大半,尾巴尖儿下压着什么人,陆桓意眯了下眼睛,还没看清,师父立刻冲过去将那人抱了出来。 是陆槐月。 尹烛和陆槐月打起来了? “把人带回去。”师父把陆槐月交给旁边的女弟子,似乎还想吩咐一句,前方的尹烛又有了动作。 蛇尾在地面上快速地甩着,几乎把断崖都震掉,他喘着粗气抬起头,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儿,最后锁在陆桓意身上,往前挪了两步,猛地顿住了,随后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诡异的吼叫,背后似乎有什么炸开般现出几缕金色的光。 尹烛似乎在挣扎着什么,眼底的迷茫和阴郁交织在一起,所露出的皮肤上的鳞片愈发增多,那股邪气也随之爆出,压得在场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杀了他。 耳边有人在呢喃。 杀了他……你需要他的血……取他的血来救我们…… 尹烛猛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口腔里溢满铁锈味,他抬起眼最后看了眼陆桓意,甩开尾巴朝着天空另一边飞了出去。 “枕书、朴怀!”师父突然大喝一声,“带人追上去,务必将他捉回来!” 陆枕书与陆朴怀均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点了几个人跟上,将身上的配剑摘下,御剑飞行而去。 陆桓意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尹烛都快飞没影了,他才回过神来,猛地瞪着师父似乎想要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 尹烛背后绽出的金光的形状……很像翅膀。 古往今来,大体如蛇,身生四翼的妖怪……只有鸣蛇一种。 风卷着雪花吹了过来,陆桓意一个激灵回过神,突然扑过去抢过一个师兄背后的剑,手掐了个诀,剑立刻变得又大又宽,他跳上去,晃了下,师兄立刻嚷道:“岁岁御剑之术练会了?!” 没他妈练! 陆桓意咽了口口水,抬起头望着天边那一个小小的黑点,躬用法力驱动起长剑离开地面,但他御剑之术实在是差,摇摇晃晃飞起来,速度慢得还不如他跑得快。 “岁岁,”师父跳了上来,足尖点在剑尖,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已经飞得那么远,很难追到了,既然……已现身,不如让你师兄他们去追。” “他们追他们的,我追我的,不冲突,”陆桓意扭头冲着师父,语气是很是坚定,“而且我觉得我去追他比较容易。” 师父沉默了会儿,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点在剑尖的脚却用力一踩,一股白光从空中震荡开来,摇摇晃晃的剑身立刻稳当下来,师父从剑上跳下去的那一刻,长剑立刻朝着前方飞去,陆桓意隐隐听见了一句“都是命啊……” 什么命不命的。 他只是觉得如果这次不制止尹烛离开,那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了。 尹烛方才离去的那一瞥分明带了太多的悲伤和压抑。 老蛇精还有什么事儿没告诉他。 他就是鸣蛇这事儿就没告诉他!操他妈!虽然他有没有妈都是个问题! 那就操他! 陆桓意啧了一声,忍着高速飞行时变得愈发凛冽的风,咬着牙没敢往下看。 他和尹烛的距离越来越近,模糊的小黑点逐渐变得清晰。 难追是吧。 看爸爸不打断你的腿。 第45章 虽是春节前夕,但气温完全没有回升的征兆,风吹在脸上依旧生疼,像是要活剐下一块肉来一样,陆桓意脸被吹得发疼,此时又不好停下。 不止他一个人在追尹烛,大师兄和二师兄带着人也追了过来,但都没他快。 可能是因为他这把剑有师父送过助攻的原因。 尹烛还在前头飞着,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了,陆桓意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后不安甩动着的大尾巴。 “尹烛!”陆桓意在后面迎着风喊了一嗓子,“再跑你命没了你妈的!” 尹烛自然没有回他的话,几乎是没有听清身后有个声音在冲他嚷嚷,耳畔那些痛苦的呻吟几乎要穿破他的耳膜在大脑里继续挣扎,身体里有一股横冲直撞的血液在翻腾,似乎要冲破什么的束缚。 “你不能变回原型。” 他又看见了雪原上的那个人,身后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表情似乎十分悲伤。 “会遭来灾祸,于人间,于你,都是如此。” 不能变回原型。 他身为一只妖怪活了上千年,躲在妖界与人界,常年不见晴天,雪原覆盖万里的缝隙之间藏匿着,从未见过自己原本的样子。 从蛋里出来时就被那人强行点化,成了个小娃娃,再大一些妖力控制不住,皮肤上有鳞片若隐若现,他才知道自己鳞片的颜色。 就连临走之前,那个人也在自己身上落了一道符,封住他的本体千百年,他的身体只能半化为妖。 眼前有什么闪了过来,随后定住身形,气冲冲地瞪着自己,尹烛一愣,耳边顿时清净下来,尾巴又甩了一次,不再摆动了。 “认识我吗?”陆桓意喘着粗气问他。 尹烛眯了下眼睛没有答话,血液再次在皮下翻涌,他一瞪眼睛,背后的金光正要淡去似乎要显现出翅膀真正的形状,手上骤然燃出一团火,他握紧拳,带着火的拳头直接朝着陆桓意打了过来。 我操! 陆桓意愣都没愣一下,翻身握住剑柄在下落途中挡住了那一拳,火焰立刻绽开包裹住他,他的衣物和头发没有一处燃烧起来,浑身却有被高温烤着一般无法言喻的痛感。 “尹烛!”陆桓意大吼一声,身体的失重感让他无法全力抵挡尹烛的攻击,额头上渗出汗来,疼痛也愈发难以忍耐。 陆枕书连忙飞身过去救下陆桓意,找了处树梢落下,陆桓意咳嗽不止,眼瞧着尹烛也落在了不远处。 “都别过来,”陆桓意把剑横过来,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咬了下下唇忍住疼痛,又粗喘一口气,“老子和他拼了!” “岁岁!”陆枕书伸手想拽住陆桓意,结果只抓到了他的衣角,陆桓意忍着一身疼痛动作却快得惊人,察觉到衣角被陆枕书拽住了,他干脆两手一甩把外套脱给了陆枕书。 “你别去拉了,我们看着点儿,不出人命就行,”陆朴怀带着一行人落了地,抬头冲着树上的陆枕书喊,“人家小两口的情趣你不懂。” “什么情趣!那妖怪失了心智,伤到岁岁怎么办!”陆枕书皱着眉低喝一声,又要往陆桓意那边跑,结果等他跑到之后,是看出了点儿不对的地方。 陆桓意天赋过人,又能以血做法术媒介打伤害,大概是划破手掌时划得太深,出血量超大,直接在手中化出一把匕首,身型灵巧刺得飞快,竟将尹烛刺得连连后退,尹烛甚至一点儿法力都没再用过,堪堪躲过陆桓意的匕首后也不还手,就等陆桓意打。 两个人打斗的声音在一片空地中尤为突兀,陆朴怀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瓜子,走过来用手肘捅了下陆枕书,“嗑吗?” 陆桓意也看出来尹烛根本就没在和他打了。 但越是这样越是火大,他干脆把匕首往空中一丢,泛着血光的匕首又变成无数颗细小的血珠,随着陆桓意冲尹烛冲过去的动作齐齐朝着尹烛袭去,尹烛干脆就站稳不动了,闭上眼,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声,那是陆桓意催动自己的血,将它们引爆后发出来的声音。 奇怪的是尹烛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虽然自己皮很厚,但也没厚到受到攻击完全没感觉的程度。 他睁开眼睛,看见陆桓意站在不远处,周遭是血球炸开后激起的一片雾似的雪,模糊得他有点儿看不清陆桓意的脸。 “清醒了么?”陆桓意站在那儿,气还没喘匀。 清醒了。 从陆枕书把陆桓意救走的时候就清醒——甚至更早,他知道眼前的人是陆桓意,但无法停下自己的动作,只能让那些火焰去伤害他,那些力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瞧见陆桓意就喷发而出一般朝他涌去。 他只能勉强让那些火焰不去伤害到陆桓意的生命,但无法长时间的保证在火团内的陆桓意不受一点儿伤。 还好陆枕书把他救走了。 等他能控制自己了,便不再和陆桓意打了,不管陆桓意怎么打他都不动手。 陆桓意等了会儿,没等到尹烛说话,便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来一把攥起尹烛的衣领,直接把人按到了地上,紧接着自己骑了上来,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攥着他的衣领,道,“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要在能说的时候说清楚,不能等以后没有机会了再来后悔。” 他顿了会儿,继续道,“这是你和我说的。” “……嗯。”尹烛十分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了这一个音。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陆桓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说了,“就他妈知道跑,有什么事儿说出来能累死你吗!累得死你吗!会他妈浪费你生命中宝贵的一分钟吗!” 又开始一口一个他妈了。 尹烛抽空想了一下,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陆桓意的脸。 “他们要我杀了你,”他的声音很哑,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会儿,直到周遭的雪又重新落下了,他才继续说,“从我上次醒来之后,脑子里一直记得,他们要我杀了你。” 陆桓意愣了愣,似乎是在惊讶尹烛掌心从未有归的低温。 “……所以我只能远离你,”尹烛有些困惑地歪了下脑袋,被攥着衣领使得他这个动作做得不是那么顺畅,“你为什么要追过来?” 那些声音就像绕在身边无法挥散的迷雾,尹烛躲不开他们,生怕哪天真的受了他们的控制,只能躲开陆桓意。 原本还能抑制住的杀意在半山腰与那个少女一站后再也抑制不能,若不是他及时飞走,指不定会对陆桓意做出什么。 可是陆桓意为什么要追上来。 万一自己杀了他怎么办? 漫长的余生里,哪怕他记不得陆桓意的脸了,夜半时分都要在一阵令人心惊的愧疚与悔恨中度过吗? “我不追你我追谁,”陆桓意叹了口气,“别人没这么好的命让我去追啊。”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尹烛看着他,“我很怕。” “怕个屁你怕,”陆桓意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不准怕。” “打完了啊?”一旁的陆朴怀终于嗑完了瓜子,把瓜子皮往兜里一揣,拍拍手,“尹先生,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师父有请。” 尹烛盯着陆桓意,没回话。 “请吧,”陆朴怀又说了一次,“尹先生。” 谁也没有回答他。 陆枕书在一旁看着陆桓意骑在尹烛身上,抓耳挠腮浑身难受。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回去吧,”陆桓意和尹烛对瞪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雪地里躺着不难受是么?” 你把我按下来的。 尹烛等陆桓意起来了,才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问道:“为什么不准怕?” 陆桓意翻了个白眼,接过陆枕书递过来的药往伤口上擦,“你刚才在半山腰和谁打架?” “和一个红色衣服的女孩儿,上次抓走你的黑袍道士旁边的那个人,”尹烛顿了会儿,继续问,“为什么不准怕?” “那个人上山了?”陆桓意惊讶地看向陆枕书,陆枕书立刻吩咐身后的几个师弟去搜寻上山之人中是否有穿红衣的小姑娘。 “嗯,还拿了一种很奇怪的香料,我闻到那个……就会很难受,之前接我去待客厅的那个人也用这种香料让我睡着了,”尹烛说,“你们师门里,也有奇怪的人……我之前忘了,再闻到这个味道的时候才想起来。” “家贼难防啊,回去让师父查查去,”陆朴怀啧啧两声,一把拽住陆枕书往前快速走去,“你们接着唠啊,我们先走,你们记得回来就行。” “唠什么!”陆枕书看样子像是想挣扎,陆朴怀后面跟着的两个师弟直接抬起他的腿将人抗走了。 真好。 今天的大师兄依旧没有大师兄的威严。 “你……”尹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问了,“为什么不准我怕?” 陆桓意叹了口气,“衣领是复读机开关么?揪一下就打开了。” “啊。”尹烛没听明白,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不是傻逼,不会站在那儿让你杀,打不过我不会跑是么?你扭头就跑这像话么?像话么?”陆桓意说,“而且是你要杀我,你怕什么,你有病吗?晕血啊?” “怕你死,”尹烛说,“我很怕你死。” 陆桓意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尹烛,眼睛突然被风吹过来的雪糊了一下,他猛地一缩,又垂下了头,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陆桓意才踢了下脚边的雪,抬起头冲着尹烛呲牙笑了起来,“怕我死就别离开我,下次再逃跑,我转头就从山崖上跳下去。” 尹烛扭头瞪着他。 “我们人类很脆弱的,”陆桓意一本正经地说,“山崖上跳下去肯定活不了了。” “那我不跑,”尹烛伸手握住了陆桓意的手,很谨慎地揣进自己兜里,“不跑了,错了。” 陆桓意没话说了,过了会儿,他抬起另一只受伤的手,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 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第46章 陆桓意的手还被尹烛牵着揣在兜里。 他们飞出来很远,想再回去光靠走是走不了的,陆桓意的剑又被他随手丢了,这阵儿只能看着师兄们翻身上剑飞行离去,自己被尹烛牵着手,抽不出来也飞不起来。 人的一年总有那么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闰年三百六十六天不如意的。 陆桓意想。 “我抱你回去。”尹烛捏了捏他的手,没松开,直接站到陆桓意面前,搂住他的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扇动了下,他们离开了地面。 陆桓意这阵儿才想起来尹烛是有翅膀的。 此时此刻的翅膀已经看不太清了,尹烛没能完全化出原型,方才暴走时露出的四翼也不过是一阵金光的轮廓,并没有露出翅膀模样的一丁点儿。 陆桓意开始回想古书上画着的鸣蛇的样子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尹烛抿了下唇,他飞得不是很快,所以陆桓意也没有太难受。 “知道什么?”陆桓意问他。 “知道我……是个什么蛇。”尹烛低下头,陆桓意的卷毛糊了他一脸,他皱皱鼻子,往后仰了下脑袋。 “鸣蛇,”陆桓意说,“对吗?” 尹烛没说话了,两个人很快落了地,落在后山陆桓意的房子后面那个小院子里,尹烛低头看了看陆桓意,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不生气。” “别他妈随便亲我,”陆桓意瞪了他一眼,“我气过了,现在属于怎么看你都不太顺眼的阶段。” “那怎么办?”尹烛没再亲他了,但是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全都喷洒在了陆桓意的脸侧。 陆桓意耸耸肩膀,往后退了退,“喊声爸爸来听,喊完我就不气了。” “爸爸。”尹烛喊得没有一点儿心理压力,很是欢快地喊了出来。 陆桓意一阵牙疼,“算了……是我不该和你太认真,先去见我师父吧,他找鸣蛇很久了。” “他找我干什么?”尹烛看着陆桓意,突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陆桓意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阵心悸,又往后退了一步,背都抵到后门上了,清清嗓子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害你就是了。” 道士与妖怪早就和解了千百年,许久之前便不再有固执地认为妖怪就是为祸苍生的道士,也不再有闲着没事儿杀人练功的妖怪——除去那些被妖气或者蛊惑的妖怪——现如今在人间作乱的,大多都是不懂事爱捣蛋的妖怪和怨气未消的厉鬼。 师父对那些妖怪都十分友好,对尹烛更是不会做什么了。 陆桓意把尹烛带到前厅,师父正在那儿等着,陆枕书和陆朴怀已经站在那边复命了,就等着尹烛上前去和他们唠唠嗑说说话。 “尹烛,”师父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你是否伤了我门下弟子?” “弹琴的那个?”尹烛想了想,“我没有,她是被夺舍了,身上没有伤。” “那就好,”师父像是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似的,等尹烛说完“我没有”后立刻展开了笑颜,“那你在后山和谁打架?是不是夺舍的那个?来来来说说她的外貌特征什么的,我们照着抓一抓。”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尹烛说完,顿了会儿,“穿红衣服。” “嚯,这形容,”陆桓意忍不住乐了,“十分到位。” “换个形容啊,谁不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师父翻了个白眼,从高台上跃下,“有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特征?” “……她身上带着一股香味?”尹烛说得有点儿不确定,“我闻到那种味道……就会很害怕。” 师父愣了下,想起什么似的,招手唤来陆朴怀吩咐两句,等陆朴怀走了之后又重新冲着他们笑了起来,“好了,那没事了,我们再来谈谈别的事。” 还有事啊。 陆桓意看师父的表情便知道,这是要说正事了。 师父这次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在口中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说出口的时候,尹烛突然闭上了眼睛往后一倒,陆桓意反应飞快地接住他,没好气地冲师父说了句:“要说正事儿不快点说!他又冬眠了不知道你怎么办!” “鸣蛇怎么会冬眠呢?”师父皱起眉,走过来在尹烛手腕的脉搏上探了探,“鸣蛇为上古大妖,血统与普通蛇妖不同,理应不会有蛇作为普通动物时的习性才对。” “他都睡了一个冬天了,”陆桓意有点儿抱不住尹烛,干脆把他缓缓放在了地上,“你和我说他压根儿不会冬眠?” 师父还是皱着眉,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丸塞进尹烛嘴里,“妖怪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便会摆脱身为动物时一些很复杂的习性,修炼的程度越高,越是远离原本的习性。” “可他是真的……睡了一个冬天了,”陆桓意愣了下,“而且他说之前也会冬眠,但是没有今年的时间这么久。” “但妖怪一旦命数将尽,那些习性又会重新回到它们身上,”师父看了陆桓意一眼,“到最后,回到动物的模样,以最原本的形态死去。” 陆桓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师父顿了一下,起身拍了拍陆桓意的肩,“妖怪的寿命可长着呢,就算再怎么命数将尽,也会比我们活得久,你不用太担心。” 这个安慰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 但陆桓意没有去细想。 他没想到的是尹烛也快死了。 都不知道应该说句挺巧啊还是说句别的什么。 “他这样子不太像命数将尽的妖怪吧,”陆枕书在旁边打了个岔,“刚才我看他的鳞片十分有光泽,年纪在大妖里显然不算大的。” “瞎说什么大实话!”师父立刻双手叉腰冲陆枕书吼,“我吓唬岁岁玩儿呢有你这么拆台的吗!” “有您这么吓唬人玩儿的吗!”陆桓意咬着牙顶了师父一句。 “没我这么吓唬人的,”师父扭头看了他一眼,眼底似乎藏了什么情绪,“不过他冬眠的确不是什么好迹象,是不是有人对他下过什么咒,让他没办法以真正的鸣蛇形态现世?” “对,”陆桓意点点头,“他是说过有人不准他变回原型。” “那便是了,”师父说,“那符咒封印住了他大半部分的妖性才会让他冬眠,找个机会把符咒掀了就没事儿了。” “……这个倒是好说,”陆桓意皱了下眉毛,“不过你找鸣蛇到底想干什么?” “不告诉你,”师父翻了个白眼,甩甩袖子走人了,“让你凶我。” “你幼不幼稚!”陆桓意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师父也转过头来和他吼,“才回来几天就又喊上了,跟你说过别老跟你二师叔学嗓门,你看看都学成什么样子了!” “天都快黑了您可快接单去吧!”陆桓意没好气地顶他一句,蹲下来把尹烛扶起来,准备往自己屋里拖,临走前还不忘说,“整个师门可都靠您养活呢!” “个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吧你等着,”师父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拂尘,“我不抽得你跟个陀螺似的原地打转……” “哎,”陆朴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嗑瓜子吗?” 陆枕书翻了个白眼,连忙上去阻拦,“别打了,打痛了你不还是自己心疼么?哪次你俩斗嘴你背地里没悄悄让我去找三师叔拿药给岁岁?你没打累,我送药送累了行么?” 陆桓意压根儿没被他打到,还很不服气地说:“闲着没事儿装什么严父你就一泼妇……” 说完师父把拂尘丢了过来,差点儿砸到脑袋,陆桓意缩了缩脖子,快步冲着后山走了。 就知道和师父和睦不了两天,整个师门的弟子每次出远门回来师父都是笑脸相迎的,过不了两天就原形毕露开始吼这吼那,就跟养了一群不听话的小鸡崽子似的,总得吼着。 师父那句“不告诉你让你凶我”八成只是个幌子,真正的事儿估计要等尹烛醒了之后才能说。 陆桓意一边往回走一边暗自琢磨着。 把尹烛丢回屋里的床上后,陆桓意松了口气,一路被压得累得要死,伸了个懒腰后进浴室去洗澡去了。 出来以后尹烛还在睡。 陆桓意想了想,擦干头发后又重新穿上衣服,趁着年宴还没开始,溜进了藏。 师父和二师叔常来藏,因此里面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陆桓意在书架间快步走着,眼神快速搜寻着自己要找的书,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之前看见鸣蛇画像的那本古书。 翻开后,第五页便是鸣蛇的记载。 藏的光线很暗,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看清上面本就难认的字。 ……西北山林间,矿物居多,宝石成堆,有大妖群居,名为鸣蛇,大体如蛇,身生四翼,发磐磐之音。见,则大旱。 陆桓意看着“群居”两个字,猛地一怔。 视线再往下扫去。 万年前,鸣蛇长老率兵,妄图攻打天庭,后受天帝责罚,鸣蛇全族被封昆仑雪山之下,永世不得投胎转世,经此一事,鸣蛇灭族。 鸣蛇已经灭族了。 可尹烛却说他听见了他族人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陆桓意猛地一哆嗦,把书页合上,还没回头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醒了,但是没看见你,”尹烛说,“我很害怕。” 我他妈才是很害怕! 陆桓意咽了口口水,抓住尹烛在腰上乱摸的手,“你怕什么?” “……做梦了,”尹烛皱着眉,把额头放在陆桓意肩膀上,使劲儿蹭了蹭,“不记得梦到什么了。” 他说完,顿了会儿,“可能是怕你转头从山崖上跳下去。” 陆桓意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他来藏原本就是想了解一下鸣蛇这一类妖怪,未曾想过会了解到这种事。 难怪尹烛被下了符咒,不允许变回原本的样子。 那个人怕是在鸣蛇全族被关时救下了这世界上最后一只鸣蛇,并把他藏了起来。 陆桓意咽了口口水。 如果被天上那群家伙发现世间还有一条鸣蛇存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第47章 年宴总是开得早的,有些挨不了饿的小妖怪早就缠着后厨的师傅们想要开饭,众人齐聚在大厅内,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处处都吵吵嚷嚷。 陆桓意是被尹烛牵着出的藏,踩在被人踩过无数次,压实又沾了点儿泥灰的雪面上有点儿滑脚,所以陆桓意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又谨慎,生怕自己一个趔趄再把尹烛给拉摔了。 尹烛就比较冷静,他直接平移着走的。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用双脚平移陆桓意至今也没能搞明白,但那副画面怎么看怎么怪异,他干脆不去看尹烛了。 回去的路上人烟稀少,大多数都聚在了前厅之中吵吵嚷嚷,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四周静得有点儿吓人,但陆桓意终究是在这里长大的,没生出丁点儿恐惧感,思维反而不太受控制的往别的地方跑了过去。 鸣蛇一族是万年前灭的族,尹烛在那场罪罚落下来之前得以逃生,那尹烛现在多少岁了? ……怎么也得上万了? 万年老蛇精? 陆桓意无言地低下头,看了看掌心还没愈合的伤口,一旦张开五指掌心就撕裂般的疼,难受得很。 “还没好?”尹烛顺着他的动作,看了眼包着纱布的掌心,“你的药不是很灵么?” “是啊,”陆桓意垂下手,“还没空抹药呢。” “快回去抹药。”尹烛把陆桓意往前拽了拽,掌心相贴的地方很温暖,让陆桓意有点儿不想把手抽出来。 “抹完药就去前厅吧,”陆桓意侧过头看他,“年宴快开始了。” “这么早?”尹烛抬头看了看天色。 “嗯,你们妖怪都是饿死鬼投胎的,”陆桓意笑着说,“能从这个点儿吃到明天早上。” 尹烛皱了皱眉,有点儿不太服气的样子,等两个人都快走到家门口了,他才憋出一句:“我不是很能吃的。” 陆桓意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掏钥匙开了门。 尹烛侧身从门缝挤进去,大步走到桌面扒拉出一个眼熟的小药瓶,拿起来晃了晃。陆桓意笑了,把手递过去,“弄吧。” “嗯。”尹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冬季天黑得早,山上更是暗得快,不过四五点的时间,便处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今日是年宴,明日便是过年,按常理来说,这两天不议论正事,只顾吃喝玩乐,师父也没有打破这个规矩,等陆桓意进了前厅,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尹烛时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来了。” “嗯,”陆桓意找了个座儿坐下了,“走程序还是直接吃?” “后面那一桌都快吃完了,”师父叹了口气,但没真生气,“直接吃吧。” “来尹大爷,常常手艺,”陆桓意拉了拉尹烛的袖子,“比我大师兄做的都好吃一百多倍。” 尹烛顺从地坐在了陆桓意旁边,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点儿炒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放进嘴里,没出声。 “怎么样啊?”陆桓意说,“你评价一下啊?” “没你做的好吃。”尹烛说。 “你丫没味觉吧,”陆桓意乐了会儿,“什么都没我做的好吃是么?” “嗯。”尹烛应了声,又拿起筷子夹起了别的菜。 陆桓意说这群妖怪能从傍晚吃到第二天天亮完全没有一点夸张。 尹烛都吃饱了,后桌那群妖怪还在吃,就跟饿了一年只为这一顿似的,连喘气的机会都没留给自己。 坐在另一边的那群道士们已经开始喝酒聊天了,花生瓜子壳嗑了一地,还有两位甚至脱了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喝得满面红光张口就说胡话。 陆桓意也在和旁边的师兄聊天。 这么热闹的场景下,尹烛觉得自己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了。 处处都是人声,处处都是欢笑吵闹,他安静地坐在这里,只有陆桓意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这里不是他的族人为了让他杀了陆桓意而编造出的一个新的梦境。 他刚才的确做了一个梦,没有骗陆桓意,醒来之后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又闻见了空气中很淡的香料味,心脏骤然加快了跳动,硬是咬紧了牙,才分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梦里的他杀了陆桓意。 尹烛梦见自己把陆桓意带到一片雪山之下杀了他,然后用他的雪浇灌雪山旁的结界,放出了自己的族人,那些长着四翼翱翔于空中,痛快地甩着尾巴的鸣蛇是他的族人。 那陆桓意呢? 陆桓意就这么死了? “尹烛——” 尹烛猛地侧过头,循着声音发出来的声音看过去,“怎么了?” “你怎么了?”陆桓意看着他,“出汗了都。” “……有点儿热。”尹烛松了口气,抬手擦去自己额角的汗水。 “是么?”陆桓意看了他一眼,没得到回应便也没再吭声。 只是没有再扭头和旁边的师兄唠嗑了,专专心心地吃着菜,时不时用腿去撞一下尹烛,尹烛朝他看去,他便吸吸鼻子冲着尹烛呲呲牙。 “你是不是生病了?”尹烛看着他。 “啊?”陆桓意没反应过来。 “鼻涕。”尹烛指了指他的鼻尖下头,顿了会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傻。” 陆桓意连忙拿了张纸擦了擦鼻子,“是有点儿感冒了,睡一觉就能好。” 今天一天不是在天上吹风就是在天上吹风,不感冒才奇怪了。 “吃饱了吗?”尹烛把自己面前的碗筷往前推了推,单手撑着脑袋看着陆桓意。 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又回来了,说话时不快不慢的语速和慵懒的尾音总能撩得陆桓意心尖发痒,他又吸了下鼻子,“差不多了,你要干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尹烛又眯了下眼睛,在桌子底下悄悄牵起陆桓意的手,“去吗?” “去吧,”陆桓意低头看着尹烛牵着他的手的手,顿了会儿,乐了,“您都快把我爪子攥下来了,我有不去这个选项吗?” 尹烛笑了笑没回话,带着陆桓意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走到一处空地,他回头确认了一下没人跟着之后,抱着陆桓意飞了起来。 这还是陆桓意第一次在年宴中途离开。 他是很喜欢热闹的,年宴是除去过年最热闹的时候,他爱和大家伙儿凑在一块儿感受喜气洋洋的氛围。 但此时被尹烛抱着远离了人群的感觉也不差。 不知何时拉下夜幕的天空暗得几乎要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他们飞向不知名的地方,谁也没有开口,只有呼吸和心跳陪伴着对方。 最后尹烛带着陆桓意落在了一个山林间,陆桓意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连走都没往这个方向走过,“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治病,”尹烛说完,想了想,“我以前流鼻涕的时候,有一个妖怪带我来的这里,我觉得很舒服。” 说完,前方的灌木像是有了意识似的,往后缩了一截儿,陆桓意这才看见了藏在高耸树木和巨石后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上面还漂浮着几片落叶。 温泉水清澈见底,又被翻腾的白雾糊了视线,陆桓意抿了下唇,“直接泡啊?” “嗯,”尹烛已经开始脱衣服了,“很舒服。” 陆桓意往后退了一步,没动。 他看着尹烛脱完衣服脱裤子,两条长腿先后迈出裤管里,内裤都扒干净了,再一步一步踏入温泉中,他坐下来,泉水刚好漫到他的胸口,一幅很舒服的样子看着陆桓意。 陆桓意咽了口口水,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慢条斯理地叠好,又脱下了裤子,最后手卡在内裤边缘,犹豫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多想,尹烛就看了过来,“快下来。” 陆桓意咬了咬牙,三两下脱了内裤跳入水中,然后被水温烫得一激灵,挣扎着就要往岸上爬。 “我操操操操操……”陆桓意爬上岸后搓了搓被烫红的皮肤,“我他妈快被烫熟了!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么!” “没有,”尹烛又往后躺了躺,将脑袋枕在一块鹅卵石上,“习惯了就好,快来。” 陆桓意咬了下嘴唇,用脚撩了下水,等适应了之后才一点一点往里探下去。完全适应之后温泉的水的确让他很舒服,有一种浑身上下的疲惫感都被冲洗干净了的感觉。 他也学着尹烛的样子,把脑袋放在鹅卵石上,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 好的,不好的,莫名其妙的,让他不得不产生顾虑的,都发生了,无法阻挡也没有办法预料。 但那些事都在这一刻随着寂静的山林一并被抛向了脑后。 耳畔有水声响起,陆桓意朝着那边瞥了眼,发现尹烛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你干嘛?”陆桓意看着他,问了一句。 “想挨着你。”尹烛的回答依旧坦荡。 陆桓意没说话,等尹烛用手搂住他的腰,再用脸在肩头上蹭了蹭后,他依旧没有说话。 天空愈发阴暗,飘下一两朵雪花,还没跌进温泉里就蒸发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温泉中白色的雾气翻涌的原因,陆桓意总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陆桓意说。 “之后还会下,”尹烛说,“今年结束后,每一年都会有雪。” 陆桓意怔了会儿,扭头看着尹烛,没忍住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脸,等尹烛抬头看过来了,他才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尹烛愣了下,凑过去半压在他身上,加深了这个吻。 第48章 温泉的水很烫,但习惯之后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那般的舒服。 不过是一个吻,陆桓意没想过会发展成这样。 两个人的唇瓣分开不过一瞬又快速贴在了一起,雪花落在巨石上被融化成水缓缓滑落,刚好滴了一滴在陆桓意的肩膀上,他微微缩了子,人也努力往后退了不少,尹烛却又一次追了上来,堵住他想要说的下一句话。 口中搅动时发出的声音扰乱了一切。 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陆桓意抽空想。 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吻到最后变了质,陆桓意被尹烛压在温泉边儿上弄的时候还有点儿发懵,大概是因为泡温泉太久了,头脑发晕四肢无力,也有可能是因为尹烛之前说过的话,他甚至没怎么挣扎就让尹烛做了。 看着一脸纯良无害的,做起这档子事来一点儿都不含糊,陆桓意眼泪刚蓄起就被猛地一顶,尹烛也跟着压了上来。 最后陆桓意头是真的晕,被尹烛从温泉里抱出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站都有点儿站不稳,硬是缓了好一会儿。 尹烛满意地在陆桓意身上蹭了两下后翻身下去了,没遮没掩地站起来,迈开腿用里面的一件衣服擦干身上的水,又套上外套和裤子,“回去还弄吗?” “回去弄个屁。”陆桓意嘀咕了一声,顿了会儿才站起来,看见尹烛走过来要帮自己,他连忙抬手指了指尹烛,不准他伸手帮忙。自己学着尹烛的办法但是没有很仔细地擦了擦身上的水,飞快套上了衣服,把打湿的打底衫叠好,又把尹烛的拿过来叠好了,“飞吧……我想睡会儿,你飞慢点。” “好。”尹烛听话地抱起陆桓意往回飞去。 天空还在洋洋洒洒地落着雪,他们刚从温泉里出来,指尖都是暖和的,此时被凉风吹了,才稍稍凉下来了一点。 但尹烛的怀里很温暖,陆桓意把脸往他胸口埋了下,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就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还在这儿思考尹烛是不是喜欢他其实挺傻的。 尹烛那点儿占有欲和显眼的感情都快从眼眶和心尖儿满出来了,他又不瞎,自然是看得见的。 他总觉得生活需要点儿隆重端庄的仪式感,两个人之间没有告白,就像他和尹烛一样一天到晚不清不楚地亲来摸去甚至……了,但还是没有什么实感。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非得这两句话说出来了才舒坦。 但是尹烛很大概率是不知道什么叫喜欢的,他就知道想挨着自己,跟着自己,还有消除一切对自己表达好感的人类……这得是个看家护院的狗子。 哪里像条蛇了。 我喜欢你。 这句话要怎么说出口?虽然张嘴就能说,但真要张嘴的时候喉咙里总跟卡了一块儿什么似的,对上尹烛的眼神后便说不出口了。 ……怪就怪在尹烛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直白,直白的带着许许多多浓烈的感情,看得人直发慌。 找个机会说吧。 陆桓意想。 不管他明不明白,这事儿都得说清楚了。 还得找个浪漫的机会说得感人肺腑,毕竟是尹大爷蛇生第一次被告白,得他妈记忆深刻一点。 不能让他忘了我。 下好决心后困意便凶猛地朝着他袭来,他打了个呵欠,刚准备闭上眼睡一会儿,余光便瞥见了树梢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跃过,眨眼儿又没了影。 “那边有什么?”陆桓意指着那边,问了一句。 “路过的驱魔师,”尹烛往那边瞥了眼,八成是感受到了什么灵力,十分肯定地说,“速度很快。” “哦。”陆桓意应了一声,不再纠结了。 那边的年宴还在继续,宴尘远被师父灌得快就地阵亡了,萧渡水一撸袖子拱手道:“我替他认输。” “那好,”老头儿笑呵呵的,“你们输了,你得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出去都没人信,一个老头儿为了知道别人是怎么认识的,和人家赌酒,还赌赢了。 废物是真废物啊。 萧渡水在心底感叹了一声,抬眼迎上老头儿期待的目光,想了想,清清嗓子:“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宴尘远趴在桌上没动,嘴角微微勾着,在喧闹的人声中分辨着萧渡水的声音,专注地听着他瞎编故事。 另一头的长老们已经从山下那只鸡一天下一个蛋讨论到了隔壁山头的鸡为什么不下蛋了。 庄潮也没想到陆枕书这么不能喝,门下师弟纷纷跑过来敬酒,没超过五杯他就直接倒了,剩下的都是庄潮替他喝完的。 “真好啊,”一个师弟感叹道,“我也想养只腓腓。” “现在的腓腓都挺难得了,”另一个接话,“咱大师兄是走了什么好运啊……” 庄潮没把话听完,将敬过来的酒都喝了一圈儿,等没人再敬酒之后扛着陆枕书走了。 “哎没事儿,我们师兄年年都要被灌醉,你扔他在桌子上,”刚才那个师弟冲庄潮喊了一声,“他过两三个小时自己就醒了。” “我还是先带他回去吧,”庄潮不过一米七几的少年模样,扛起一米八的陆枕书竟然一点儿也不费劲,还十分轻松地踮起脚原地蹦了蹦,“先告辞啦。” 说完就走了,也没继续听那群师弟在说什么,就是走得摇摇晃晃的,那些酒后劲儿还是有点大,他这阵儿已经有点上头,眼前模糊成一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一场雪,将刚扫干净的路面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毯,庄潮带着陆枕,又是开灯又是打水来替他擦干净了脸,忙活了好一阵儿才歇息下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能听见落雪声和风声。 庄潮捂了捂自己的肚子,把陆枕书往里推了推,悄悄摸摸地蹭上了床,钻到陆枕书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便不动了。 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始终落在陆枕书的脸上,一动也不动,直到陆枕书皱起眉轻轻地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支起上身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确认没什么事后又躺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得像是走在钢索上的人,捧了一盒挚爱的宝物,生怕自己跌个粉身碎骨,也将宝物跌碎了。 良久,庄潮往前挪了挪,刚想凑近陆枕书的唇便顿住了,犹豫了半晌,这个吻终究还是落在了脸侧。 心脏几乎要震破胸膛。 庄潮用力抿了下唇,再抬眼去看时,陆枕书居然睁开了眼睛。 “……嗝。”庄潮打了个嗝儿,瞪大眼睛看着陆枕书。 他是醒着的。 他居然是醒着的? 陆枕书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庄潮,没有说话,庄潮更是像被点了穴似的,连呼吸都顿了好几次,直到自己窒息得难受了才张大口喘气,反复几次后,陆枕书还是开口了。 “我们……一人一妖,”陆枕书皱着眉,说得有点儿艰难,“又是两个男人……” 庄潮愣了会儿,猛地坐起来,看着陆枕书的侧脸没说话。 陆枕书的话说得很隐晦,但其中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也不是个傻子,庄潮从初见就黏糊在他身上,直到后来半撒娇半撒泼地要跟着上山,直到这一次趁着他醉酒的吻——陆枕书都感觉到了,庄潮靠近了他的唇,犹豫了会儿才吻在了脸上。 有些事儿不是他想回应就能回应得了的。 身后半天没动静,隔了会儿传来小声的抽噎,陆枕书愣了下,翻身坐起来震惊地看着庄潮。 庄潮哭了,紧紧地抿着嘴唇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见陆枕书起身盯着自己,他便哭得更难过了,抿着的嘴唇一时没绷住,松了一瞬便再也绷不回去,嚎啕大哭起来。 “我……你……你怎么了啊?”陆枕书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哄,又是拍拍他的脑袋又是摸摸他的后颈,完全不管用,“我也不是嫌弃你或者讨厌你,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弟弟……” 庄潮还是在哭,睫毛都黏在一块儿了,脸上挂着泪珠将眼尾那两抹妖艳的红衬得更加妩媚,“你怎么……没、没睡着啊……” “……你给我擦脸的时候我就清醒了,对不起啊我当时太困了,没有直接睁开眼睛,你、你别哭了啊,”陆枕书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抱住了庄潮,“别哭了乖啊。” 他抱住庄潮了才闻见小孩儿满身的酒味,比他身上的要浓得多。 合着是酒劲儿上来了是么? 陆枕书有点儿后悔自己拒绝的那么快了。 庄潮哭得就跟开了闸似的,陆枕书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有哪个小孩儿这么能哭。 陆桓意小时候就不怎么哭,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偶尔摔破了膝盖也只是咬咬牙,看见药房的三师叔了才意思意思红红眼眶,凑过去说“好痛哦。” 所以陆枕书小时候带陆桓意带得还是挺省心的……也因为这个,没什么哄小孩儿的本领,只知道把人抱进怀里拍着背一下一下地哄着。 庄潮哭到后半夜,眼睛都肿了,一边哭一边打嗝儿,说不清是因为什么,陆枕书脑子里忽的闪过什么,他没抓住,只能哄着他。 “你怎么没睡着啊,”庄潮一边哭一边嚷嚷,“我以为你睡着了我才亲的,你为什么不睡着啊!” “……你擦脸的时候下手太重了我被你按醒了,”陆枕书看见庄潮愣了一下,眨眼又要哭,连忙道,“我睡着了我睡着了,我们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行么?” “能行么!我都亲你了!”庄潮拿起枕头往陆枕书身上砸了一下,“你睡着就睡着,乱醒个什么……嗝。” “哎!”陆枕书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最后谁先睡着的都不知道,反正陆枕书酒劲儿又上来以后迷迷糊糊的,又做了个梦,梦里还在想,庄潮这小孩儿怎么这么能哭,又抽空想了想,岁岁刚才是不是中途离席了来着? 第49章 虽说大过年的非要紧要命之事不谈,但陆桓意还是在尹烛睡着后翻身下了床。 尹烛睡得很沉,呼吸拉得绵长,胸膛起伏微弱但节奏平稳,就跟了一顿的人是他似的,一到屋子里就倒头睡得天昏地暗。 陆桓意揉了揉酸痛的腰,披上外套后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一旦确认了要找个机会给尹烛告白后,许多事就不得不探查清楚,例如他们找鸣蛇到底要做什么,会不会对尹烛有什么威胁——尽管他认定师父不会做什么伤害尹烛的事儿,但这话总得问到了心里才舒坦。 也算是给自己求个心安。 此时已经晚了,师父应该还在前厅,陆桓意把帽子戴上,低头快步往前厅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得太急,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大师兄屋子里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地,还伴随着谁不知所措的安慰。 陆桓意扭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又继续往前厅走。 前厅里已经不像方才离席时那般热闹了,但也还有许多道士和妖怪凑在里面,陆桓意侧身躲过一个喝多了原地起飞朝着自己弹射过来的小兔子,快步走到了师父身边,“师父。” “哎,你上哪儿玩去了?”师父这才看见了陆桓意,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刚才想找你给你大师兄挡酒都没看见你。” “大师兄又喝醉了啊?”陆桓意乐了声,坐下了,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屁股,想皱眉又强压着没皱起来,“他人呢?” “被那只腓腓带回去了,”师父说着倒了杯酒放在陆桓意面前,看了他一眼,“过年期间我不谈正事儿啊。” 陆桓意笑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师父给他倒的是夜樱,千百年前一位嗜酒的仙家留下的酿酒法子,取樱花酿造,甘甜不上头,他又抿了一口,凑到师父身边:“不谈正事儿,我就随便问问。” 师父拿起挑起一边眉毛,又给陆桓意倒满了酒,但没说话。 “那什么……”陆桓意压低了声音,“您找鸣蛇,到底是要干什么?” “可不是我一个人在找,”师父说,“整个修道界都在找他。” “所以说啊,找他干什么啊?”陆桓意疑惑道,“总不能是想一睹大妖的风采吧……尹烛也没什么风采。” 师父不应话了,将酒壶里最后一点儿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饮而尽后起身朝着前厅后方的小房间走去,陆桓意连忙起身,扯到后头不适的地方疼得龇牙咧嘴的,缓过劲儿来后连忙跟了过去。 小房间内便要安静了许多,门一关,像是把屋外的一切都隔绝开了一样。 “你见过他的真身么?”师父坐在一张椅子上,问道。 “没见过。”陆桓意说。 “那不就得了,他是鸣蛇,怎么会没有大妖的风采。”师父白他一眼,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陆桓意这才走过去坐下了。 “您还是没和我说找他干什么,”陆桓意耸了下肩膀,“您别和我打太极啊我和您说,逼急了我到您房间门口放一宿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哎,”师父瞪着眼睛伸手在陆桓意脑袋上打了一下,哎完以后半天没说出下一句,隔了会儿,他才长叹一口气,“西北山上的锁妖塔封印松动的事儿,你可知晓?” “知道一点儿,”陆桓意回答得很坦荡,“但是没过这事儿。” “那锁妖塔的年纪恐怕比你我加起来都要大出几倍,”师父捻了下衣摆,继续道,“不久前封印却突然松动了,一时间处处妖气震荡,许多温和纯良的妖怪也被激得妖性大发,丧失了原本的样子。” 说到这里,师父顿了会儿,“就像尹烛那时候一样。” 陆桓意怔了下,没应上话。 “修道界的几位长老聚在一起也未能将锁妖塔的封印完全修复,那封印是一名仙君留下的,哪有那么容易被我们这群修道者修复。只能长久地供应灵力,用自己的修为强行镇压看守。”师父说,“你可知锁妖塔下镇压的是什么?” “……妖怪呗,”陆桓意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还能是什么。” “是鸣蛇的魂魄。”师父深深地看了陆桓意一眼,“你去藏看过,应该知道,鸣蛇这玩意儿早就被天帝责罚,压在昆仑雪山下,死后不得投胎转世,魂魄灰飞烟灭。” 陆桓意来不及细想师父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去过藏的,连连点头道:“然后呢?” 他生怕师父下一句话是他要找鸣蛇并非是修道界要找,而是天上那群神仙知晓了这世间还有一条鸣蛇,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而事实却不如陆桓意的大胆猜测。 当年大战结束,数万条鸣蛇被压制在雪山之下,狰狞的脸和惨叫响彻云霄,整整三日,大地之内都是他们的惨叫声。 四方神君受命下界管理,将惨叫的鸣蛇一条一条压死或是压残,其中身为白虎的监兵神君极为残忍,直将他们的四翼剥下,鳞片拔掉,叫剩下的鸣蛇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被冰雪封盖住。 却无人注意到一旁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借着冰雪的掩盖偷走了一颗出生不久的蛋。 那颗蛋便是尹烛。 那人带着尹烛躲藏在人界与妖界分界处的雪原之中,一是雪原能埋藏尹烛身上的火性,二是此处不易被察觉,本身就是个极好的去处。 一躲便是几百年。 几百年后,忽的出现一位神君,愿为鸣蛇一族受罚,求天帝开一面,放过那些被压在山地还未死去的鸣蛇。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天帝竟然答应了神君,让鸣蛇一族重返妖界,但每一次只能回来一只,且寿命只有三十年,三十年过后鸣蛇逝世,再有新的鸣蛇从雪山地被放出,直到鸣蛇全部被放完。 而那位神君则被剔了神骨,投了凡胎,历经百次轮回才可重新得到成仙。 那位神君为何要救鸣蛇一族已无人知晓,但那些个被放回来的鸣蛇却不安只有三十年的寿命,死后不肯去投胎,徘徊于世,便被四方神君之一,身为白虎的监兵神君压制在锁妖塔内,过了许久,锁妖塔的封印才有所松动。 封印一松动,那些个被压制了千万年的魂魄便忍不住心中的怨恨,他们自然是知道自己族内还有一条鸣蛇存活于世,便用自己魂魄中最后的力量去呼唤他,以至于尹烛回到这里,离锁妖塔近了些后,日日都能听见他族人的声音。 “那我带他走,”陆桓意听到这里,想也没想地说了一句,“我立刻就带他下山。” “没用的,他已经听到过了,你带他到任何一个地方,他的骨和血都能被鸣蛇的冤魂呼唤,”师父抬眼扫了眼表情显然紧张起来的陆桓意,“倒不如将他留在这里,若是他再失了心,我们还能压制得住他,否则放他去了锁妖塔那边,便没人能将他唤醒了。” 压制得住吗? 师父说压制得住,那就是压制得住的。 但陆桓意却不太安心。 怪就怪在非要带着尹烛一块儿上山。 不带他上山屁事儿没有,现在他们俩铁定还窝在沙发里笑呵呵地说着话,或者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邻居以为他俩暴毙床头了。 “所以修道界找鸣蛇……” “只是为了不让他靠近锁妖塔而已,”师父叹了口气,“天界那些事儿我们才不参与,只要尹烛不去毁了锁妖塔放出那些东西为祸苍生,谁管你们俩中途离席还是整宿不归。” 陆桓意哦了一声,又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师父在说什么。 师父的话题跳跃度太大了,刚说完这么沉重的鸣蛇灭族一事,下一秒就能以一副我都知道了劝你坦白从宽的态度说起中途离席的事儿。 他搓了搓手,把掌心搓热了,才贴在脸上,小声道:“那没事儿了……我就是特别放心不下,来问问你们到底找他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就……走了,回去了啊。” “去吧,”师父撑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快去。” 陆桓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小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尹烛带着一脸倦意,眼睛都还是半眯着的,站在门口,小声嘟囔道:“怎么我一睡着你就乱跑。” “……晚饭吃多了遛弯消消食,”陆桓意看着他,“你怎么醒了?” “你不在就醒了。”尹烛打了个呵欠,平移到陆桓意身边,没骨头似的靠着他,“要回去了吗?” “啊。”陆桓意觉得有点儿尴尬。 就像是被亲爹抓到兜里有个套那么尴尬,而此时那位亲爹正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走了,”陆桓意使劲儿推了尹烛一把,“快走。” “嗯。”尹烛应了一声,冲着师父点点头,拉着陆桓意走了。 外面的人和妖依旧凑在一块儿笑笑闹闹,两个人从侧面人少的路走出去,自然没看见小房间里,师父皱起的眉,一直捻着的衣摆终于放下,他长舒一口气,反手点住身上几个穴位,合上眼,凝心聚气开始调动起自己的真气护住筋脉。 风雪愈发大了。 陆桓意觉得自己知道了很多,但那些事儿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主要目的就是不要让尹烛靠近锁妖塔而已,他想了想,问道:“你还能听见么?” “什么?”尹烛说。 “你族人的声音,你还能听见么?”陆桓意说。 “听得见,但是很小声,”尹烛点点头,“我在努力的忽视他们。” “……你不打算搭理他们啊?”陆桓意有点儿震惊,毕竟尹烛是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那群呼唤他的族人其实已经成了鬼魂,“就这么忽视了?” “他们要我杀了你,”尹烛皱起眉,一边平移一边扭头和陆桓意说,“我不想理他们。” “哦,”陆桓意应了一声,隔了会儿,又笑起来,“那就不理了吧。” 树梢上,有什么东西再一次快速掠过,陆桓意抬起头,只看见了空中被震下的树梢上的雪。 第50章 这次进屋上床睡觉的时候,尹烛紧紧地抱住了陆桓意,生怕他又翻身跑了似的,还用腿夹着他的腿,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蹭了两下,没出声,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你别想跑的气势。 “我真不跑,”陆桓意看着天花板,“你能松点儿么?我快喘不过气了。” 尹烛闻言,也就松了松环住他的手,仅仅松了一厘米那么点儿距离。 陆桓意叹了口气。 叹的是他居然在尹烛这么个要人命的抱法下产生了一丝倦意。 明天还得过个真正的年,过年之后……就找个时间给尹烛表白吧,还得挑个通俗易懂的方式,不然说完以后尹烛再来一句“没听懂你能再说一次吗?”那岂不是很尴尬。 很多话一旦重复了就没刚说出口那种感觉了。 想起自己要给尹烛表白了,陆桓意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了起来,明明两个人什么都做过了,反射弧却像是绕地球一圈抽空让心跳加速了一下似的。 “你心跳好快,”尹烛说,“你在想什么?” “……想明天过年的事儿。”陆桓意说。 “啊。”尹烛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这么激动吗?” “睡吧,”陆桓意看着天花板,忽视了抵着自己大腿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睡吧。” 尹烛又蹭了两下,没说话,见陆桓意真的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了,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了。 许是白天经历了太多开心的事儿,尹烛这一觉睡得很香,几乎没做什么梦,醒来之后耳边那些要他杀了陆桓意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他眨了下眼睛,对这个认知感到异常的开心。 “陆桓意!”尹烛听见洗手间有声音,扭头冲着那边喊了一声,“陆桓意!” “怎么了?”陆桓意拉开洗手间的门,另一只手还拿着牙刷,“干嘛啊?” “我听不见那些声音了!”尹烛又嚷嚷了一声。 “哇哦,”陆桓意说着,关上了门,“真牛逼。” 尹烛翻身下了床,走到洗手间门口,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里面传来一阵倒水的声音,牙刷碰到杯子,又传来流水声,大概是陆桓意在洗脸,洗完脸了,他开门走出来,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下尹烛的胸口,“你就没觉得这儿多了个什么东西么?” 尹烛一怔,伸手进衣服里,竟然摸出一块小小的玉,他一愣,“这个……” “早上师父来给我的,”陆桓意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说是能让你少听到一点那些声音。” 师父的原话是“能压抑他体内的些许邪性,免得被锁妖塔内鸣蛇的怨魂利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桓意正躺在床上,脸红到了耳朵尖,生无可恋的看着天花板上那点儿不起眼的小小缝隙。 师父说完那句话以后清了清嗓子,很是痛心地看着陆桓意,“年轻人,精力好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身体。” 陆桓意使劲儿挣了一下也没能从尹烛怀里挣出来,个老妖怪跟个锁似的把他给锁上了,师父过来他都没能下床去开门,还是师父直接把门给踹开的,踹开以后看着陆桓意和尹烛搂成一团躺在床上,表情一时间既复杂又感慨。 后来陆桓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尹烛手底下逃出来了,结果抱着他的那位还挺不习惯的,在空了怀里和旁边的床单上摸了摸,皱着眉陷入了睡眠。 陆桓意凑过去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尹烛没事儿,倒是把他的手掐疼了。 这些事儿尹烛都不知道。 他甚至没有发现陆桓意有点儿生气所以强装出来的冷漠,径直走过去挨着陆桓意,“那我要去谢谢师父吗?” “不用,”陆桓意叹了口气,“他可能不是很想见你。” 尹烛没听明白,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那今天要做什么?” “今天过大年,晚些时候大家坐在一块儿吃顿团圆饭……这个点儿,”陆桓意把手机摸出来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儿大家可能在练武场打上了,么?” “过年为什么要打架?”尹烛疑惑道。 “打是亲骂是爱,”陆桓意说着,往旁站了站,不让尹烛挨着了,“你不懂。” “哦。”尹烛应了一声,看着陆桓意去拿了两套衣服过来。 两个人换好衣服就往练武场那边去了,隔老远就听见刀剑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一群道士打得正欢,谁也没注意到他们走了过来,底下嗑瓜子的喝可乐的还有昨天没喝尽兴,这阵儿都还凑在练武场划拳玩儿的,热闹哄哄地凑在一起,分明是嘈杂喧闹的景象,却被身后的雪衬托得柔和万分。 “岁岁!”有人眼尖看见了陆桓意,“上来打一场么?” “不来,”陆桓意冲着他招招手,“每年你们都让着我,没意思。” “你是小师弟啊,不让你让谁。”那人哈哈大笑,不再和陆桓意争辩,专心迎战朝他打来的那人。 陆桓意带着尹烛在练武场呆了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带着尹烛往别处转悠了。 来这儿这么久也没带着尹烛好好转转,就跟还在山下似的,两个人成天吃完就睡睡醒就吃,出了几次突发情况,但多数时间都是在房间里待着的。 陆桓意打算带尹烛在整个师门好好儿逛两圈,结果还没逛出练武场,迎面走过来两个人,打头那个是他大师兄陆枕书,后面那个……看着有点儿眼熟,像是庄潮,又不像庄潮。 主要是庄潮没那么高,那人身后也没有尾巴。 但脸上那点儿藏不住的媚气还是在的。 “这位是……”陆桓意看着那人迟疑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陆枕书叹了口气,指着身后那人,“这是庄潮。” “那我确实是不信的,他明明这么高,”陆桓意在自己肩膀那儿比划了一下,“你想和我说他一夜之间长高了吗?” “是的。”庄潮说。 “吃饲料了吗?”陆桓意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就是妖力恢复了,”旁边的尹烛插了句,“变成了原本的样子。” “一夜之间就彻底恢复了,一觉醒来床上躺了这么大个男人我人都傻了,”陆枕书挠挠脑袋,“不过他的确是庄潮没错。” “啊。”陆桓意看了眼尹烛,“你们打算去练武场?” “嗯,去活动活动。”陆枕书说。 “那我们先走了,”陆桓意笑着拍了下陆枕书的肩膀,“晚上见。” “晚上见。”陆枕书笑了下,带着庄潮走了过去。 绕着师门转了一圈之后尹烛就不肯走了,脸没红气没喘地站在小亭子边上,梗着脖子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陆桓意也停下步伐,盯着尹烛看了一会儿,突然弯腰拂下亭子栏杆上的雪,在手里团了团,猛地朝着尹烛的脸丢了过去,尹烛侧身躲开,瞪着陆桓意没说话。 “走不走啊?”陆桓意又弯腰团了个雪团握在了手里。 “累了,”尹烛说,“不想走。” “这才多少步路啊你就累了,”陆桓意把雪球砸了过去,“咱能有点儿毅力么?” “不能。”尹烛躲过他砸过来的雪球,又瞪着陆桓意。 陆桓意也觉得一个人打雪仗没多大意思,干脆也抬起头和他互瞪着。 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互相瞪眼了,反正最后都会以眼睛酸得快流泪了收尾。 陆桓意长叹一声,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进来吧。” 尹烛这才眨了下眼睛,平移到陆桓意面前,开心地亲了亲他的鼻尖,变成了小蛇钻到外套兜里了。 我上辈子可能真的欠了他八百万吧。 陆桓意伸手进兜里戳了戳蛇脑袋,“你能变成这幅样子却不能变回鸣蛇真正的样子么?” “嗯,”尹烛传音到陆桓意耳朵里,“他的符咒等同于把我变成了普通的蛇。” “啊。”陆桓意应了声,“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很多,很吵,我还在蛋里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了很多话,”尹烛似乎眯了下眼睛,“也说了很多事。我们在雪原的山洞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以为他会在这里和我一起待到死为止。” 陆桓意怔了会儿,没说话。 “后来他走了,没有再回来,”尹烛说,“我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但是如果能再见到他的话,我一定能认出来。” “那你们感情挺好吧。”陆桓意说。 “嗯,”尹烛颇为认真地支起脑袋,仰头看着陆桓意,“我们还一起酿过酒,用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花酿的,很好喝,不是你上次喝的那种神酒,那些酒被我喝完了。” “哦,”陆桓意一边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一边说,“酿酒有什么好玩儿的。” “很好玩啊。”尹烛觉得陆桓意有点莫名其妙。 但陆桓意没搭理他,一路快步冲到回屋里后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尹烛还在说什么,他没听清。 “他对我……”尹烛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就像你们人类的父亲一样,教会了我很多……” 他话没说完,陆桓意一口水呛进了气管,弓着腰咳嗽了好一会儿。 尹烛从他兜里爬出来,变回人型,捡起裤子套上后担心地拍着他的背。 “你把他当爹啊?”陆桓意咳嗽完了,哑着嗓子说。 “是啊,”尹烛歪了下头,“不然呢?” 不然呢? 你以为呢? 陆桓意拍着胸口,没接尹烛的话。 第51章 陆桓意纠结的表情一直持续到晚间年夜饭开始,师兄师姐们以比昨天更高涨地热情凑在一块儿互相灌酒的时候,他才缓和了一些。 “又过了一年,”师父坐在宴席的最上方,撑着脸笑呵呵地看着大家,“来吧,都说说今年有什么收获。” 宴席上立刻乱作一团,很认真地在说自己功力涨进或者下山做了什么事儿的人有,压根儿就是胡乱嚷嚷营造气氛的也有,更多的则是完全不理会师父,已经在另一边喝上了。 二师叔那个大嗓门和三师叔罕见地没有吵起来,两个人各坐一边,表情似乎有些凝重,三师叔不时侧过头去看着师父的脸,要不是知道三师叔是个药痴,陆桓意得以为三师叔看上师父了。 “岁岁呢?”师父忽然问了句,“今年有没有什么感悟,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陆桓意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抓一个幸运听众出来当众处刑的时间,心底压根儿没准备好台词,愣了下,整个前厅都随着他愣的这一下安静了下来。 “就……没什么感悟吧,”陆桓意说,“这一年的心情忽上忽下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坏的事有很多。 被黑袍道士抓走扎穿骨头那次的疼至今回想起来都还会怕得发颤,还有被师父赶下山的时候,刚捡到尹烛的时候……很多时候,都让他心情烦躁。 但好的事也有很多。 “反正就是,说不上顺利,但总是开开心心的,”陆桓意笑了笑,“希望明年也能开开心心的。” 师父也笑了笑。 这番话说了就跟没说似的,但陆桓意是说出了心底所想的。 希望明年也能开开心心。 希望剩下的两年也能开开心心。 最后开开心心的死去。 “那我呢?”尹烛在旁边突然开了腔,打断了陆桓意正积极跑偏的想法,他坐在陆桓意旁边,用膝盖轻轻撞了下他,“我算好还是坏?” 陆桓意侧过头去看他,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未减,入座后分明没有喝一滴酒,笑里漾开的醉人的温柔却是如此明显,“你觉得呢?” “算好,”尹烛自顾自地说完这句,还点了点头,“我算好。” 陆桓意也没有反驳,他往尹烛那边靠了点儿,“我活了十八岁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妖怪,你很好,特别特别好。” 尹烛侧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但桌子下面两个人的膝盖已经紧紧贴在一起了,大腿也是贴在一起的,就像天生有什么让他们互相吸引,一旦靠近就再也无法分开。 这个年依旧吵闹,陆桓意却觉得心中十分安宁,是他前十八年不曾拥有过的别样的安宁。 以前在师门也会觉得安心安稳,但和此时此刻的心情都不一样。 他打个呵欠,把手机摸出来看了看时间。 也就是把手机摸出来看个时间的功夫,一股莫名的香味传了过来,陆桓意愣了下,抬起头,旁边的尹烛自然也是愣住了。 “是那个人。”尹烛留下这句,立刻冲了出去。 外面传来打斗声,众人愣了一瞬,冲出去后只见一抹红光与尹烛在天空中打得难解难分,那红光似处处都带着利器,每一下都往尹烛皮肉上扎。 尹烛皮是很厚的,估摸着是因为他鳞片坚硬的缘故,平时拿什么小砍大砍划拉他他完全没感觉,被挠了痒痒似的还会不耐烦地看你一眼。 但被此时被那红光接近后皮肤上竟然被刮出好几道血痕,尹烛恼怒地叫了一声,下半身变成蛇尾——已经不是之前那样的尾巴了,陆桓意看见他的尾巴尖儿上燃出了火,鳞片上似乎也有火光在跳动。 他体内的妖气正在被唤醒,既是神君落在锁妖塔的封印都会松动,一个不知来历的人给尹烛下的符咒,又怎么不会有变弱的一天,直到符咒完全消失,尹烛就能变成他真正的样子了。 陆桓意有点儿惊讶地看着尹烛尾巴上那点儿火苗,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那场打斗吸引了。 有师兄凑到师父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师父,这人和上次夺舍小槐月的貌似是同一个人。” “那还等什么,”师父挑起一边眉毛,“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们都在这儿看什么热闹?上去帮忙啊!” 话音一落,御剑术飞行术练得极好的师兄师姐们立刻冲上了空中。 陆桓意不会飞,只能在底下干着急。 “这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陆桓意皱着眉去问师父,“师门大门不是有符咒看守……” “许是昨日年宴混进来的吧,”师父不知道从哪儿捏了把瓜子,和陆朴怀一起嗑着,“我们这儿又没什么宝物可偷,用不着防得那么认真。” 修道界早就太平了不知道多少年,众人放低警惕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陆桓意总觉得师父这番话哪里不对,又思索不出哪里不对来。 他来不及深思,天空中的尹烛突然发出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叫声,不像是从喉咙里迸发而出,更像是从身体里,灼起血液后疼出来的怪叫。 抬头一看,那红光愈发刺眼,竟然刺破了尹烛尾巴上的皮肤,一束光斜着劈过来,险些将他尾巴上的鳞片都劈掉。 陆桓意咬了下牙,无奈回到师门后就没有在兜里揣符这个习惯了,他手上也没件兵器,想帮忙也帮不上。 他干脆悄悄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被师父看见他用血施法又要被骂了——冲着红光那边甩出两滴血,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随后几声闷响,红光内竟然淌出血来。 师父一愣,立刻看向了陆桓意,陆桓意自然是没敢于师父对视,焦急地看着空中缓缓落下的尹烛。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立刻压制住了那抹红光,尹烛身后四翼若隐若现,因为疼痛的缘故一直甩着尾巴,尾巴尖儿上被劈开的肉往外淌着血,鳞片竟真的掉了一片下来。 那红光见了鳞片,像是发了狂似的,五个师兄都没能压制得住它,直直冲着鳞片飞过来,师父一个转身飞到鳞片之前,从袖中抽出拂尘冲着红光甩去,其余的师兄师姐们也一同冲了上去。 陆桓意快步冲到了尹烛身边,扶住他,“……忍一下,我让三师叔过来。” “好。”尹烛咬着牙点了点头,在这样冷的天里额头上竟然布满了汗,唇色发白,但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三师叔推开围在周围的人,从袖子里掏出几瓶药来,见了他的尾巴,先是一愣,“怎么鳞片都掉了……”又将药粉撒上去,碎碎念道,“这样光上药可长不好了,鸣蛇的鳞片可是很珍贵的,没个百十年长不好了。” 陆桓意伸手捂住了尹烛的耳朵,愣了下,后知后觉尹烛已经听见这句了,抿抿唇,不再作声。 三师叔帮忙处理好伤口后尹烛便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了,但还是大口喘着气,一看就是没缓过劲儿来的样子。 “下次再打架让我上行么?”陆桓意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你本来就是个谁都想抓来研究一下,族人还对你有着强烈呼唤的宝贝妖怪,能不这么拼命么?” “那你呢?”尹烛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陆桓意,“你天生阴气重,在妖魔鬼怪里可是大补品。” “行了两个大宝贝,看看那边儿呗。”陆朴怀指了指那边已经被压回原形的红光——不过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少女,那少女的衣服极其眼熟,陆桓意愣了会儿,才想起来是之前抓走自己的那个黑袍道士旁边的那个人。 “师父,”陆桓意立刻喊了一声,“上次我受伤,就是她和另外一个道士抓的我!” “就是她?”师父皱起了眉。 “就是她!”陆桓意嚷嚷道,“她还用匕首扎我!手脚都是她扎的!” 师父眉头皱得更深了,“把她关进地牢里,不管有什么缘由,先将刑罚用过一遍再说。” “是。”领了命的两个徒弟弯下腰,在少女手上和眉心都画下符咒,随后将她带去了地牢的方向。 陆桓意又冲着那边瞪了两眼才收回了视线,看着尹烛,“要钻进来歇会儿么?” “要。”尹烛应了一声,缓缓变回了小蛇的模样。 他变成小蛇的模样也有了些许变化,额心的妖纹更加明显,颜色也愈发鲜艳了。 陆桓意把尹烛捡到兜里揣着,又收拾起他的衣服,抬起头,陆枕书正站在一旁,皱着眉看着他们。 “你们俩……”陆枕书犹豫地开口,还没说完就被陆桓意打断了。 “我们俩,”陆桓意看着他,“就是你想的那样,别问,问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陆枕书伸手揉了揉陆桓意的脑袋,“你考虑清楚了就好。” 陆桓意笑了下,“考虑得不能再清楚了。” 出了个插曲,年夜饭还要继续吃,不少人纷纷直呼没有打过瘾,师父说要不你们再去外面打一架呗,有不少人了就冲了出去,一片欢声笑语中打起了群架。 有什么东西沿着墙角,钻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没有谁来把手,一旦被关进去,四肢筋脉被封,每日受尽各种苦难,待够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外出。 因此那东西也没有探入地牢内,而是在门口,化了人型。 冬季末尾,夜晚的光线依旧是薄弱的,只能隐隐看清那是个成年男子的身型。 “你还没有放弃啊,”他说,“都快三千年了,你怎么还不放弃呢?鸣蛇的鳞片入药……怎么能救得了他呢?”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女声,“那你……又放弃了吗?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救呢?” “放弃了,”那人靠在地牢门口,用手指在雪地上画了个圈,指尖立刻被冰雪冻得通红,“一早就放弃了。” 地牢里的少女虚弱极了,每说一句话都要停许久,“是……是你用情,不够深罢了。” 那人不答话了,把手指插进雪中,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时还带着几分颤抖。 第52章 翌日便是大年初一,按着师门的传统,得走到别的山头去和别人切磋武艺,表面贺喜新年,实则殴打群众。 今年陆桓意没去凑热闹,尹烛受了伤以后就是个小蛇的状态,没再变回过人型,尾巴尖儿上秃了不起眼的一块,但在陆桓意眼里这一块非常的大,导致他一直认为尹烛秃了。 虽然不是那个意思,但总的来说都差不多。 尹烛也没什么精神,三师叔说鸣蛇的鳞片等同于修为,被直直劈掉一块类同于被人强行降了修为,就算疼痛缓过来了,身体上的负重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复原。 陆桓意就看着尹烛睡过了一整个大年初一大年初二,初三那天醒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陷入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状态,迷茫了半个小时以后又睡了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初四,尹烛总算在床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天花板,愣了会儿神,扭过头在房间里搜寻着陆桓意的身影。 他听见门外由远到近传来一阵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出那人脚步轻快,不一会儿推开了门,看见床上睁着眼睛的尹烛一愣:“你醒啦?” “嗯,”尹烛看着陆桓意朝着自己走过来,“你去哪了?” “吃饭,”陆桓意走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尹烛被他问得一愣,硬是过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被那抹红光中的人伤了,还被割下鳞片,那钻心的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顾,抬眼迎上陆桓意的眼睛,他顿了会儿,“没有不舒服。” “那就好。”陆桓意松了口气,“你饿吗?去吃饭?” 尹烛摸了摸肚子,其实不是很饿。 很奇怪,他每次睡醒都很饿,像是睡着之后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似的,饿得心里都发慌,但这次醒来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但转念一想,陆桓意说他刚吃完饭回来。 这就代表前厅的开饭时间已经过了。 再要吃饭就得自己去后厨做。 “你给我做吗?”尹烛看着他。 “是啊,”陆桓意应了声,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你做的能吃?” “能吃,”尹烛说,“走吧,做饭。” 陆桓意翻了个白眼,赶在尹烛拉开大门之前冲到衣柜前提他拿了件大衣出来。 一路上遇到的人很少,过年期间大多数都三三两两凑着跑别的山头玩儿,或者去哪个师叔家嗑瓜子唠嗑了,他们直到走到了后厨门口也不过碰到了三位师兄而已。尹烛还问了两句那天被抓住的那个人被关到哪去了,陆桓意简单和他说了两句,“后天晚上就要审她了,你要去么?” “要去,”尹烛说,“我有问题要问她。” “岁岁,明天轮到你下山采购,”后厨的厨师看见陆桓意进来了,擦了把头上的汗,笑道,“记得买点儿自己喜欢吃的。” “哎,”陆桓意应了声,一边从柜子里拿出面条来,“我知道了。” “明天要下山了吗?”尹烛凑过来问道。 “你激动什么,下完山还得回来,”陆桓意把面条放在一旁,等着水烧开的时候,抽空问了句尹烛,“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 尹烛想了想,他完全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但陆桓意这么一问,一定是指一个特殊的日子,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圣诞节?” “你怎么不说过年?”陆桓意扫了他一眼。 “又要过年了啊,”尹烛叹了口气,“原来人类要过两次年。” 陆桓意把面丢进烧开的水里,看着它们全部变软滑进水里,才盖上盖子,扭头看着尹烛,以一种你他妈智障吗的眼神把他浑身扫了个遍,才开口道:“明天我生日。” “哦。”尹烛应了声。 “知道生日是什么吗?”陆桓意说。 “知道。”尹烛说,“生辰。” “那你不祝我生日快乐?”陆桓意把面从锅里捞出来,放进碗里,“祝我生日快乐,不然我把这碗面倒了。” “生日快乐。”尹烛很快地说了一句。 陆桓意顿了下,把面给他,并且思考起了尹烛是不是没有一点儿大妖应有的威严和自尊。 “不过你的生辰不应该在明天,”尹烛捧着碗去找了个座位,“你阴气重,这几天人们群居阳气充足,你不应当出生在这几天。” “嗯,我本来的生日不是明天,”陆桓意坐在他对面,撑着脸,“师父说我原本的生日不吉利,过了反而会招些不干净的东西来,就让我挑了个喜欢的日子当生日。” “那你不懂事之前呢?”尹烛说。 “那我也不记得了啊,”陆桓意想了想,“师父想得起来就过,想不起来一年到头我也过不了一次。” “我记得了,”尹烛咽下一口面,“我会记得的。” 陆桓意笑了,抬手在尹烛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吃你的面吧。” 尹烛这才不做声了,快速把面吃完了,碗放到后厨去洗净后,走出来继续问道:“既然你要过生辰……生日,那为什么还要你下山采购?” “啊,”陆桓意想了想,“因为他们要在山上布置一下,给我一个惊喜。” “你都知道了,”尹烛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还算什么惊喜。” “因为他们每年都会找个借口把我支开,”陆桓意叹了口气,“每年都还给我拉一个巨丑的横幅。” 红底的横幅,上面用黄色的正楷大字写着“祝岁岁生日快乐!” 每年都是这样。 毫无新意。 今年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下过一次山了,对山下的生活有了些许了解,找来支开自己的借口又多了一个。 下山采购,陆桓意在山上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有哪个师兄被喊着下山采购过。 都是后厨的那个?厨师带着力大无穷的黑熊精,以及黑熊精的一家老小下山买的菜。 至于生活用品,都是自个儿下山去买的,还没被师父指派下过山的便让下过山的师兄去买。 是真的毫无新意,连借口都很假。 但是又莫名其妙地让人感觉很期待。 就好像过年一样,每年都要过年,过年的流程都一样,但就是让人感觉暖烘烘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盼。 尹烛应了声,不再做声了。 等第二天一早,陆桓意就爬起来,收拾收拾,带着尹烛出了门,又在一众师兄那副“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虚伪表情里下了山。 山下的空气不如山上纯净,但气温却是比山上要高出不少的。 一路走着下山,陆桓意有点儿发热了,把外套拉开,里面针织毛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 “要去买什么?”尹烛问他。 “什么都不买,”陆桓意说,“在山下溜达到他们差不多把横幅挂上,把丑丑的装饰装上,再回去装作很惊喜就可以了。” “那你跟我来吧,”尹烛说,“我送你一个东西。” “生日礼物啊?”陆桓意笑了笑,没当真,但尹烛的表情十分正经。 “嗯,”他说,“生日礼物。” 第53章 不是久违的城市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尹烛和陆桓意走在街头,寒风不时从他们脸上吹拂而过,过往的行人很多,三三两两并排走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人本来就是宇宙中渺小的尘埃,哪怕是走在人潮密集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身旁走过的是谁。 尹烛的长发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但仅仅是注意,他们很快有将自己的眼神放到了别处。 “我送你一个东西,”尹烛说得很神秘,“别人都没有的东西。” 陆桓意寻思半天,总觉得尹烛要把他第一次蜕皮蜕下来的那一层皮送给自己了。 尹烛的本体应该很大。 很有可能他妈的,自己拿过来能做一套皮衣和皮裤。 说不定还能做双皮鞋。 牛逼。 “你最好给我一点儿正常的东西,”陆桓意说,“不然爸爸剁了你。” 尹烛皱了下眉,抬手在陆桓意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了。 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尹烛又把陆桓意带回了之前在妖界与人界边际线旁的山洞里,外面的铁门依旧要等尹烛用尾巴尖儿敲上去了才会打开,咯吱一声推开时也挤开了堆在门外的雪。 陆桓意跟在尹烛身后走进去,看着石壁上的蜡烛一根根自燃起来。 那些个堆在角落石雕放在那儿居然还没落灰。 估计是有个避尘珠之类的东西放在旁边。 尹烛径直走进去,在箱子里翻翻找找,陆桓意就盘腿坐在桌子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大概要找的东西非常非常难找,尹烛把柜子拿出来,里面的东西倒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一手穿破柜子的木板,横扯着把柜子给拆成了两半。 陆桓意震惊地瞪着尹烛又拉开一个半米高的小柜子,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拎着出来抖抖,丢到一边,然后又徒手劈烂了一个箱子。 “不是,”陆桓意咽了口口水,“你能温和点儿么,怎么说这儿……也是你家。” 尹烛蹙着眉往陆桓意那边扫了一眼,一脸苦恼地说:“忘了。” “什么忘了?”陆桓意问。 “忘了放在那里了,”尹烛说,“我记得它在一个木板的隔层里。” “什么玩意儿放得这么隐秘,”陆桓意指了指他脚旁的木屑,“再拆下去你家就没了知道么?这儿都会没的。” “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尹烛说,“怎么办?” “动动你的脑子,”陆桓意说,“使劲儿想想。” 尹烛闻言,竟然真的坐了下来,苦恼的思考了起来。 陆桓意的耳边这才清净了下来。 也不再有令人莫名心惊的咔嚓声了。 尹烛坐在那边思考,他便站起身来,在山洞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几圈儿。 上次来的时候把这里看了个大概,他那时候得一边顾着尹烛一边打量,这次便不再那么复杂了。 尹烛坐在那儿像个没有感情的思考机器。 直到陆桓意在洞里转悠了许久,连那些个石雕都凑过去仔细看了一遍,尹烛也没有半分要动弹一下的意思。 石雕后头,被遮了光的阴暗角落之中似乎藏了什么,露出一截发黄的纸,陆桓意愣了愣,弯腰把那张纸捡了起来。 字都是汉字,就是笔画搭在一块儿有点儿让人看不懂。 他硬是瞪着看头那五个字看了快五分钟,才看出来那五个字是“将樱花洗净”别的便看不懂了。 但这大概是个酿酒的方子。 他还是努力的在后面看出了几个封盖、待半年后之类的字眼儿。 又盯着看了会儿,陆桓意终于把最后两个字读通顺了,但随之一愣,脑子里一阵阵地发了懵。 那张发黄的旧纸上的最后一行写着这酿造方子酿出来的酒的名字。 夜樱。 师父曾经在年宴上给他喝的那种酒,也叫夜樱。 是巧合吗? 如果这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 陆桓意攥紧那张纸,将它揣进兜里,还未多做思索,身后的尹烛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床旁掀开底下的被褥,露出下面一块纯黑色的木块,他伸过手去,将那块木板握在手中,没抬头,“找到了。” “找到了啊,”陆桓意回过头去看他,“真牛逼。” 尹烛没搭理他,手中稍稍用力,木板竟如粉末一般散开,露出里面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的黑色的东西。被墙壁上摇曳的烛火照出不大明显的光,陆桓意几步走过来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的鳞片,”尹烛说完这句,顿了会儿,“我小时候的鳞片。” “小时候的。”陆桓意重复了一句,盯着他手里那小话了。 尹烛之前被劈掉的鳞片他见过——之后被师父收走了——那玩意儿起码有他手掌那么大一块,但此时在尹烛手里的却小得可怜。 “你小时候多小啊?”陆桓意震惊地看着他,“您是个蚯蚓么?” “大概这么小,”尹烛用手指比划了下,又把手里的鳞片往陆桓意那边递了过去,“送你。” “……送我。”陆桓意下意识地接过来,都接到手掌里了,才发现那玩意儿小小的一片却通体生热,又轻又薄。 这鳞片是小时候尹烛贪玩又叛逆,试图从雪原逃出去,被那个人发现后生生抽下来的。 那人八成也没想到小鸣蛇的鳞片这么容易掉,他分明没使多大劲儿,但尹烛已经奄奄一息就快要死掉了,背后的那块鳞片更是直接落了下来。 尹烛记得那个人脸都吓白了,和他衣服一个色,白得十分惊悚,大脑似乎断线了一刻才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拉过来好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替他查看,确认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但这块鳞片就这样留了下来,怕被有心人寻到这块鳞片,那个人用一块灵木将鳞片封印,并且藏在了床褥下,只有尹烛才能打开。 但这些过往尹烛都不打算和陆桓意说。 毕竟因为调皮被暴揍一顿这种事儿还挺丢人的。 “我没什么东西能给你,”尹烛说,“只有这个鳞片,和这个家。” 陆桓意愣了下,抬起头看着他,手猛地攥紧了。 “这些是我有的,我都送给你,”尹烛顿了会儿,到了唇边的话仔细琢磨,不管怎么说出口都不太对劲儿,干脆放弃了遣词造句,用最直白地方式,真情实意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第54章 陆桓意攥着那块小小的鳞片,硬是过了五分钟都没能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字儿来。 尹烛活了几千年,甚至很有可能近万年,却形单影只,就连所拥有的这个“家”和自己小时候掉下的鳞片,就这么轻易地送人了。 送给我了。 陆桓意觉得攥着的鳞片发烫得紧。 尹烛说完这句之后没有等到陆桓意的回应,他等了会儿,还是心情很好地去把被褥放了回去,那些被他劈开车开的木板也一块块地捡起来,堆在石雕旁边儿,看样子是之后还打算拿来干什么。 他又站了回来,陆桓意还站在那儿没动,尹烛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陆桓意和他说话。 “你为什么不出声了?”尹烛偏了下脑袋,看着他。 “没什么,”陆桓意回过神,“我就是……” 就是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这份礼了。 而且很有可能尹烛也不需要他回礼。 那句用很轻的语调说出来的“这些是我有的,我都送给你。”却比世间任何一座山都要沉重。 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馈尹烛点儿什么。 但眼下的他什么都给不出。 “我也什么都没有,”陆桓意冲着他笑了,把那块鳞片放进外套内兜贴身放着了,他才继续问,“给个吻要不要?” 尹烛愣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声音随着陆桓意说出的那句话和拖长的尾音而变得沙哑,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后,伸手把陆桓意搂进了怀里。 “只是一个吻吗?”他问。 “你还想做什么?”陆桓意盯着他的唇瓣。 他们很久没有接过吻了——正儿八经黏黏糊糊的吻很久没有过,此时他有些怀念这柔软的唇瓣带来湿热的纠缠。 尹烛没有再说话,吻先是落在陆桓意的鼻尖,又落在了上唇,最后才仔仔细细地吻了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急躁又有力地跳动着。 左边的是自己的,右边的是陆桓意的。 就像天生空缺的一块被补满了一样漫溢出来的柔和感在唇齿纠缠之间扩充,直到将灵魂填补完整。 陆桓意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到他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缺了他就不行——他甚至有点儿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认准陆桓意了。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醒来后一脸不耐烦还要给他下饺子的模样;可能是知道自己戳穿他的伪装的平和,露出寂寞的里层后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模样;也有可能是很多次别的事情。 还有那双温暖的,将他从噩梦里扯出来的手。 这样枯燥又重复的日子里,如果没有陆桓意在身旁的话那些藏在黑夜里的孤寂和令人绝望的寂静会再一次裹住他。 如果陆桓意死了。 如果陆桓意像那些妖怪一样死了,被埋进黄土里永生永世不能再和他像现在这样拥抱在一起。 尹烛的吻突然加重了许多,搂着腰的手臂也勒得死紧,陆桓意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张开嘴被迫受着他的吻,来不及咽下去的唾液从嘴角流下来,他闭上眼,用力推了一把尹烛,尹烛这才缓过来了似的,松开他,隐隐泛出金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被吮得有些发肿的唇看。 “冷静一点,”陆桓意推着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又……” 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空气中那种快压得人骨头碎裂的感觉又来了,陆桓意感受不到邪气,但这种感觉和上次师兄他们说有邪气爆发的感觉十分相似。 尹烛盯着他的唇看了会儿,最后闭上眼睛,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鼓动着,十分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怎么了。” 还想做点儿别的什么的,看此时的情况也不能继续做下去了。 再做点儿什么,他脑子里再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下去,要是再失去意识全靠本能行动,一定会伤到陆桓意的。 陆桓意似乎是看出了尹烛有点儿不甘心,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说总会有机会的,但这话由他来说有点儿怪怪的,便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尹烛惋惜地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抱住了陆桓意,又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 “对了,”陆桓意试图换个话题,“你过过生日么?” “没有,”尹烛的声音听着有气无力的,“这里常年大雪,根本分不清春夏秋冬,那个人也没有刻意留心过我的生日。” “那你到底几岁了啊?”陆桓意用手指捻起尹烛一搓头发,小声问,“知道么?” “几千岁,”尹烛想了想,“反正比你大很多。” “……是啊,”陆桓意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比我大。” 尹烛又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眸子里的金光已经褪去,就是失望怎么都无法散去。 陆桓意想了想,“那你和我一起过生日吧。” “什么?”尹烛愣了下。 “一起过生日,”陆桓意说,“反正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天出生……破壳的,我也不知道,挑个日子还不如挑今天,和我一起过吧。” “……可以吗?”尹烛还有点儿愣。 “为什么不可以啊,”陆桓意乐了,“我过十九岁生日,你……你就过一岁生日吧。” “我比你大。”尹烛挑了挑眉毛。 “可是你没有过过生日,”陆桓意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人类得过了生日才能涨一岁。” “是吗?”尹烛看着他。 “是啊。”陆桓意说。 “可我不是人类。”尹烛说。 “动物妖怪也能这么算的,”陆桓意指了指他,“想不想过生日了你还。” 其实不是很想。 尹烛根本就不知道过生日要做什么,但是听见陆桓意这么问了,他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声:“想。” “那就听我的,”陆桓意笑了,“你一岁。” “我一岁。”尹烛点了点头。 陆桓意突然觉得尹烛有点儿可爱,伸手在他脸上使劲儿搓了搓,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最后干脆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背用力搓了几把才说:“好了,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好。”尹烛点点头,又带着陆桓意走出了山洞。 一路飞回去,陆桓意还是头一次飞回师门,一路紧张又刺激地落回了自己的小院儿,没有急着去前厅假装发现师门长辈们给他准备的惊喜。 “送你个礼物,”陆桓意推开房门,走进去在小桌子下的柜子里找了会儿,翻出一块通透的玉来,“生日礼物。” “这是什么?”尹烛接过那块玉,仔细看了看,才认出玉上是雕的是一只雕得并不好的呲牙咧嘴的小狐狸。 “我小时候师父送我的护身符,”陆桓意顿了会儿,“送你了。” “嗯!”尹烛盯着护身符看了会儿很大声地应了一句,“这是我的礼物!” “哎,”陆桓意被他吓一跳,反应过来后又笑了,“要我帮你戴上么?” “那你也戴上。”尹烛指了指他的外套兜,那里放着那块小小的鳞片。 “你这个又没孔,绳子穿不过去,”陆桓意说,“怎么戴?” “能戴的,”尹烛一副我的鳞片我做主的表情,让陆桓意去抽屉里拿了根很细的红线出来,然后接过鳞片,那红线竟然穿过了鳞片,没有在上面留下多余的一个孔,尹烛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冲着陆桓意说,“我给你戴。” 陆桓意还是笑着,转过身让尹烛给他戴上了那片鳞片。 小小的一块,刚好贴在锁骨上,能感受到鳞片本身的热度。 戴好以后陆桓意也接过了那块玉狐狸,帮尹烛戴在了脖子上。 把红绳系好的时候陆桓意才猛然觉得这一幕有点儿像什么私定终生交换信物一类的必备场景,系好红绳的手微微颤抖放了下来,等尹烛转过来后又抬眼看着他,心底那点儿情绪突然被一股莫名袭来的喜悦占满了。 “祝你生日快乐?”陆桓意笑了笑。 “你也生日快乐。”尹烛也笑了。 第55章 陆桓意和尹烛又在房间里磨蹭了会儿才出了门。 两个人心情都不错,连带着阴沉沉的天空都明亮了几分似的,从云层间落下的光将两人的五官照得柔和下来,他们并肩走到前厅,还没走进,就看见了前厅外头红底黄字挂着的横幅。 ——热烈庆祝岁岁小朋友十九岁生日快乐! 陆桓意一脸惨不忍睹地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个横幅,拉着尹烛往里走了。 “别看了,”陆桓意见尹烛还在仰着脸看那条横幅,拉了他一下,“这么喜欢我帮你也做一个:热烈庆祝尹烛小朋友一岁生日快乐!” 尹烛低下头,竟然真的很感兴趣的样子点了点头。 陆桓意没来得及吐槽,前厅大门后头闪出几个人,手里拿着许多小礼盒,最小的才巴掌那么大,里面说不准就是一叠崭新的黄纸,伴随着师叔们的“生日快乐”的祝福声,又长大了一岁的感觉这时候才袭来了。 “喝吗?”陆桓意一一接过礼物后,干脆利落地问了一句。 “喝!”几个师叔立刻应了一声,连带着周围的师兄师姐们都热闹了起来。 二师叔说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二师叔都能给你弄来。 师父也是这个意思,捧着脸开开心心地看着陆桓意,似乎瘦了不少,不过过年期间居然也能瘦下来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三师叔和往年一样,一言不合塞了一堆药丸过来,试了试脉又摸了摸脖子,最后啧了一声:“你头发是不是越来越卷了?” “可能是吧?”陆桓意在自己脑袋上抓了一把,一扭头,又有不少师兄师姐涌了上来。 过年的时候是全员大聚会,初四这天过生日的时候,就是陆桓意的个人出演秀了。 往年生日都是这样捏来摸去关怀至倍地被他们关心。 但今年不一样。 陆桓意觉得尹烛来了以后,他往前数十八年的人生都得重新编排一下,编排出一个能让尹烛和他都适应的模式,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生日宴会一旦开始就又是热热闹闹的一天,最后陆枕书和庄潮一起把大蛋糕推出来,陆桓意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蜡烛吹完了,切下最中间用巧克力酱写的“生日快乐”的字,生日那块送给自己,快乐那块给了尹烛。 闹到最后又喝多了,到家以后两个人几乎是在进门那一刻抱在了一起,尹烛有点儿发凉的手从衣摆下方伸进去在光滑的脊背上揉了揉,陆桓意喝得迷迷糊糊的,张开嘴巴轻轻地叫了一声,接下来的声音又被淹没在了吻里。 这一夜缱绻的梦境都带着甜腻的蛋糕味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点儿腰酸背疼的,脑袋也发晕,尹烛还光着身子搂着他,胳膊重重压在肚子上,陆桓意都有点儿佩服这种姿势自己居然能睡得着。 “今天要去审那个女孩儿了,”陆桓意把尹烛的手扒拉开,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你去么?” “要去。”尹烛打了个呵欠,坐起来,一幅还没睡醒的样子,眯开一只眼睛看了眼陆桓意在哪便把下巴搁到了他光着的肩膀上,蹭了两下,“我要问问她香料的事。” “那快起床吧,”陆桓意耸了下肩膀,尹烛没有把下巴挪开,另一只手还绕过他的腰后抱了上来,手指尖儿在腰侧轻轻抚着,陆桓意皱了下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尹烛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从前有个妖怪,天天粘着一个人,”陆桓意顿了会儿,侧过头去看着尹烛的鼻尖,特别严肃地说,“后来哪个妖怪的鳞片都被拔光了。” “嗯?”尹烛没反应过来,“谁拔的?” “我拔的,”陆桓意翻着白眼把他推开,将扔了一地的衣服捡起来丢进洗衣篮里,又去衣柜那边拿了内裤出来穿上,“岁岁牌去鳞器,去得快乐,去得放心。” 尹烛听得云里雾里地皱起眉,接过陆桓意递过来的衣服裤子套上了,到了出门也没把那句“你为什么要拔别人的鳞片我不是送你一块了吗?”这句话问出去。 总觉得问出去以后陆桓意能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前几日就说过了,初五这天将地牢里的那个女孩儿抓出来审问清楚,此时的议事厅中便聚满了人。 师父坐在最上方,几个师叔也穿得十分正经,板着脸坐在那儿。 陆桓意一进去就感受到了不太一样的气氛,拉着尹烛坐到了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陆枕书,“怎么这么严肃?” “师父他们把这事儿看得挺重的,毕竟是参与过炼造‘鬼之子’这事后又来袭击鸣蛇,想要鸣蛇鳞片的人,”陆枕书,“但是我总觉得主要是因为她伤过你。” 陆桓意抿了下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庄潮呢?” 一提到庄潮陆枕书的表情就明显带了几分无奈,拉开自己的外套让陆桓意看了眼那个盘在自己外套里睡得舒舒服服的灰色小毛团,叹了口气,“这儿呢。” “真好啊,”陆桓意也叹了口气,“我也想变小,走到哪睡到哪。” “你……”尹烛刚想说什么,陆桓意连忙拍了他一下,前方两名弟子将那女孩儿压上来,女孩儿露出的地方已经没了一块好地方,手腕和腰腹上的锁链还在随着她的挣扎不断收紧,她像是没有痛觉一样不断地挣扎着,特别是在看见尹烛后,更是往尹烛这边挣扎着爬了几步。 “你是何人,又为何总盯着我门弟子闹事?”师父坐在最上方,声音中带了几丝平时不常有的威严,“背后可有人指使?快些招来,我们还可避免你受更多的苦。” 女孩儿没说话,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桓意和尹烛看,眼底显而易见的贪婪几乎要将两人吞噬。 陆桓意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 “不说是吧?”二师叔见她没声音,啧了一声,“怕是在地牢还没受够酷刑?” “……没有,”女孩儿终于开口了,她将视线挪回到上方,直勾勾地看着师父的脸,勾了唇笑道,“怎么会有人指使我?” “是我想要阴气之血进补修为,再用鸣蛇的鳞片护体免受将来渡劫之苦,”女孩儿歪了歪头,被血浸透后又被低温凝固起来的头发拍在脸上,“为了我自己,为何要有人指使。” 师父看着她的脸,似乎是在思考她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现如今他们也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女孩儿说的是假话,但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呢? 陆桓意总觉得这件事充满了违和感。 有一点,年宴举办的时间每年都不一样,今年都是前一天才定下来的,也只有那一天大家都忙着,山下的封印会稍稍弱一些,消息只传给了往日来山上参加的那些道士和妖怪,怎么会招来心怀不轨之人提前埋伏? 她又怎么能将当日本应在后厨帮忙的陆槐月夺舍,还带着尹烛到半山腰去打上一架。 再加上之前尹烛说过,师门内有人用香料袭击过他,二师兄还说过回来禀报师父,也不知道查没查到究竟是谁。 但师门内……大概是有人在给外面通风报信? 陆桓意有点儿不太想往这方面想,但种种迹象所指向的方向让他不得不去那样思考。 庄潮在陆枕书怀里睁开了眼睛。 四周都是令他熟悉得想哭的味道,安心和温暖像一个膨胀的气球一样从尾部撑到嗓子眼儿,几乎让他呕吐出来。 两条尾巴在身后扫了一下,陆枕书立刻感受到了怀里的动静,拉开外套冲着庄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伸手进来摸了摸他的后颈。 “按你所说,你便是为了自己,一时贪念了,”师父挑起眉毛,字字铿锵,“那便将她压入锁妖塔中,等你想明白是不是为了一时贪念,我们再仔细聊聊。” 两个弟子一愣,显然没想到师父会做出这样的决断,刚想上前压住女孩儿,师父便挥挥手,跳下高台道:“我亲自压她过去,正好我也要去锁妖塔一趟。” 一旁的陆枕书忽然猛地捂住了肚子,脸涨得通红,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从怀里跳出来的庄潮——它方才竟然在自己的腰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这会儿八成见血了。 “你干什么?”陆枕书。 “不干什么。”庄潮抬起脑袋看了眼趴在地上的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时候出口。 那个女孩儿也抬起了头,从头发的间隙往这边看,陆桓意以为她是在看尹烛,但仔细辨认后才发现,她是在看陆枕书。 准确的说是陆枕书怀里的庄潮。 陆桓意一愣,大胆的想法缓缓从心底升起。 第56章 不光陆桓意发现了她在看着庄潮。 满堂的人都是将视线落在那女孩儿身上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自然能够注意到,此时他们都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陆枕书怀里的那只灰毛腓腓。 陆枕书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庄潮往怀里塞了下,想把它藏起来,但庄潮没有听他的话,顺从地藏起来。 一向柔软的毛发也变得异常扎手,它似乎要挺起身往外去,陆枕书一把抓住了它的鬃毛,有许多话一并涌到了唇边,最后开口只堪堪吐出两个字:“别去。” 庄潮咬紧牙,爪子从肉垫里探出来,用力挣脱了陆枕书的手,冲着那女孩儿扑了过去。 二师叔只愣了一瞬便立即拍桌,大喝一声:“拦住他们!” 不等他话音落下,各位师兄弟齐齐掏出武器冲那边二人冲过去,庄潮的动作却飞快,身体胀得有两米多高,尾巴卷起地上的女孩儿,侧身闪过朝他劈来的一把大刀,冲出门外后腾空而起竟朝外飞去,其余师兄弟立刻御剑而起,往前追去。 变故突如其来,陆桓意被尹烛护在怀里,等庄潮都飞走了,他才扭过头去无比惊讶地看着陆枕书,看了会儿,视线又落在了师父身上。 师父竟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只是从袖中抽出拂尘搭在臂弯,长叹了口气:“这小腓腓竟然真是黑心的。” “您早就知道了。”陆枕书握紧了拳,低头面朝着师父,声音里带了几分说不出的颓废感。 师父没应他这句话,摇摇头冲着陆枕书道:“去把他们捉回来。” “……好。”陆枕书应了一声,大步冲出前厅,脚下竟隐隐升起白雾,陆桓意只眨了下眼睛,那白雾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陆枕书的佩剑横放在地,托起他往天空飞去。 陆桓意拽着尹烛往外跟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师父:“您没打算让那女孩儿进锁妖塔对吗?” 锁妖塔是关押大妖的重地,哪能凭师父一人说关就关的,光是开启便十分麻烦,更何况只是一个心术不正之人,没有费神费力将她丢进锁妖塔的道理。 只怕是师父早就看出了什么不对,借机刺激庄潮罢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庄潮不对的? 师父看着陆桓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在那瞬间仿佛苍老了一般,陆桓意一怔,也不再问下去了。 陆桓意拉着尹烛追了出去,尹烛的飞行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早一步冲出去的陆枕书。 而身侧山尖耸入云层,缭绕的雾在山顶盘旋,那承受了一整个冬天的雪的枯枝,终于在即将开春之际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身后跟着几十个道士,飞行的道路上还要不时躲过身后袭来的法术,庄潮啧了一声,脚下像是踩到实地了一般扭过头,地面上的树枝立刻断裂开来,如锋利的剑刃一般朝着身后袭去。 趁着这个机会,庄潮更加快速地往前飞去。 “去那儿!”被尾巴卷起来的女孩儿突然喊了一声,庄潮看向前方,那熟悉的风景又映在了眼底,他一咬牙,冲进了山中一处山洞里。 隐蔽的山洞在他们冲进去之后便合上了洞口,从外部看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众道士赶到之时,他们已经消失在了山上。 “障眼法,”陆枕书飞到师弟们前面,指着面前那座山,颤着声音喊道,“既用了法术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天黑之前将这座山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 众师弟迭声应道:“是!” “你不该用那种眼神看我。”庄潮将她放下后,变回了人型,快步走到里面的枯草下翻出一床厚被子,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说好的,等你上山之后我们互不干涉。” “我们相识……几千年,你还想和我互不干涉?”女孩儿扯着嘴角笑了笑,“反正你已经救了我了。” “叫我来这里做什么?”庄潮说,“躲起来不是办法,迟早会被他们找到的。” “找到就找到吧,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女孩儿眯着眼睛笑了笑,嘴角还没提起来多少就猛地咳嗽起来,咳出来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更何况我已经……我想待在这儿。” 庄潮盘腿坐在了她身边,耷拉着眼皮不答话了。 他当着陆枕书的面劫走了她,现如今是不可能回师门了。 陆枕书估计讨厌死他了,那么正儿八经又爱讲道理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别人的背叛。 他已经回不去了。 “九韶,”庄潮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仙君死后,你后悔过么?” 九韶放在被子下的手猛地一抽,她别过脸去,像是哭了,再转过头来时眼眶却是干的,眼底的悲伤分明都要满溢出来了,却还是倔强地说,“他没死。” 她这么说,庄潮也不再搭理她了,又去拿了床被子出来,抖平放在地上,把九韶抱起来放在上面,又伸手摸了摸她被血打湿后带着一股腥味儿的头发。 “前些日子,我好不容易用陆桓意的血将他的一魂一魄固定下来,他也睁开了眼睛,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说他死了?”九韶不肯躺下,她瞪着庄潮,浑身都在发抖,“再用鸣蛇的鳞片解开冰棺的封印,他一定能像以前那样……” 庄潮还是没有搭理她,想了想,干脆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起,往洞穴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寒冷越是侵袭到了全身,最深处却只放着一副冰棺,里面躺着的男人一身白衣,袖口绣着几朵漂亮的樱花,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一般,嘴角甚至往上勾着,像是陷入了美丽的梦。 庄潮放下九韶后坐在冰棺旁,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棺盖,撑着一边脸,不说话了。 陆枕书他们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破解这里的结界,一旦结界被破除,他和九韶连逃跑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不会再放跑他们第二次。 其实他大可不必带着九韶冲进这里,可身后跟着那么多道士,他又能不眠不休地跑到哪去? 更何况九韶自己想要来这儿。 身侧一阵窸窣声,庄潮没有回头,还是撑着脸,淡淡地说:“你留他尸体在此处,又用阴血稳住他一魂一魄不让他解脱,也不知道是在折磨谁。” “最后一次,”九韶坐到他旁边,语气很轻,似乎抬起眼皮都累极了,“再帮我最后一次。” “九韶。”庄潮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我用了禁术,活不了多久了,”九韶轻声道,“临死前,我就想看他再对我笑一次。” “你……”庄潮看着她,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整个山洞便颤抖了起来,一股不安感涌上心头,庄潮变回两米多高的腓腓护在九韶身前,呲牙警惕地看着四周。 “你确定在这儿么?”陆桓意蹲在树上抱着树干,看尹烛用尾巴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地面,“这儿怎么看都不像能藏人的样子。” “在这儿。”尹烛抽空冲着他点了点头,“我闻到味道了。” “蛇尾巴,狗鼻子,还长翅膀,”陆桓意给他鼓了鼓掌,“大妖就是不一样哈。” 尹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尾巴又是一个用力甩在地上,竟然真将地面砸出一条缝隙来,陆桓意松开树干往下跳——他没想到尹烛真能直接把这里的障眼法砸开。 “沿着这个缝隙往四周找,”陆枕书只往这边扫了一眼,“不可随意挖掘动了山脉,障眼法法术阵眼应该就在附近。” 师弟们领了命,纷纷往四周找去。 陆桓意就蹲在缝隙旁,紧紧地看着陆枕书,良久没有开口说话。 “我刚才就在想,”尹烛穿好裤子后蹲在陆桓意身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庄潮是不是一开始就想着要靠近我们,跟着我们上山的。” “啊。”陆桓意回过神,看着尹烛。 “他是被女孩儿一伙的黑袍道士封印在那边我们才会救他的,”尹烛说,“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盘算好了?” “是……吧?”陆桓意应得有点儿犹豫。 毕竟他们谁也没有从一开始就怀疑过庄潮。 毕竟那个时候的庄潮伤得太重了,没有人会料想到庄潮会把苦肉计使到这个份儿上。 “师兄!”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找到阵眼了!” 陆枕书身形一顿,陆桓意看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时嘴唇都有些颤抖。 “拿上剑,”陆枕书一边快步往那边走,一边咬牙吩咐道,“活捉他们。” “还有那个女孩儿,”尹烛一边跟着陆桓意快步走去,一边快速道,“当时救你的时候我用火打中了她,她却活下来了,再见到她的时候她非但没有任何伤痕,修为甚至比之前更上了一重,还有这次,我和她打的时候……” “什么?”陆桓意听见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着他。 “她身上带着的光,”尹烛皱起眉,“让我感觉……很熟悉。” 陆桓意来不及回话,一行人便闯入了山洞之中。 洞内最深的地方传来血腥味儿,一行人又匆匆往深处冲去,守在那里的只有变回了人型的庄潮和闭着眼,靠在冰棺旁的九韶。 陆枕书一进洞内视线就牢牢锁在了庄潮身上,庄潮却没有抬眼看过他,一眼都没有。 “冰棺的封印只有鸣蛇鳞片能解开,对么?”庄潮蹲下来,凑在九韶耳边轻轻地说。 “嗯。”九韶应了他一声。 “好。”庄潮说。 他说完这一声后,变回了原型,比他任何一次变回去时的模样都要高大,耳朵几乎顶到了山洞顶,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几声声响后,猛地朝着尹烛扑了过去。 第57章 庄潮是直接冲着他们扑过来的,跑动时带得山洞都有些发颤,不少碎石子从上方落了下来。 不等尹烛做出任何反应,一旁的陆枕书突然拔剑冲了出去,一人一妖就在不远处缠斗起来,两个人打得你来我往招招防御,知道的知道他们打架,不知道的得以为他们在搞什么舞龙舞狮舞腓腓的传统庆典活动,打出花儿来也没打出个结果。 庄潮甚至变小了一些来和陆枕书打,也不知道是怕伤了他还是怕山洞被他震塌了。 一众师兄弟也不担心,纷纷盘腿而坐准备欣赏大师兄和这妖怪的缠斗,等大师兄什么时候真打不过或者是快打过了,他们再冲上前去帮忙或是庆功。 只是陆枕书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从师门下来开始便一直皱着眉,跟谁欠了他八百五十万没还似的,脸色沉得像今早上厨师没刷干净的锅底。 不过庄潮是这种面对明知赢不了的敌人还会直接扑上来送死的,没脑子的妖怪吗? 不管陆枕书有没有跟过来,身后这一众道士一起上,怎么可能压制不住一只腓腓。 他甚至想打败尹烛从他身上拔下鳞片,却又没有及时摆脱陆枕书——光是他那变大缩小的变身术就能十分简单的摆脱陆枕书,可是他没有。 庄潮到底在想什么? 陆桓意在旁边啧了一声,正准备上前去帮忙,尹烛却忽的侧身拦住了他。 “那个人我认识,”尹烛指了指冰棺里的人,只能模模糊糊从侧面看见那人的轮廓,他眯缝了下眼睛,问道,“我认识吗?” “我怎么知道,”陆桓意扫了他一眼,牵起他的手,“溜过去看看。” 尹烛点点头,扫了眼正缠斗得紧的陆枕书和庄潮,悄悄从暗处往冰棺那边挪了过去。 庄潮察觉到不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陆枕书却没让他走,继续挥剑砍上去,庄潮躲闪不及,鬃毛被削去大片。 尹烛快步走到了冰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人看,连陆桓意什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他都没有发现。 陆桓意蹲下来探了探九韶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后抬手封住她身上几道大穴防止她再逃脱,也防止她突然暴毙,等做完这些了,他才站了起来。 “认识么?”陆桓意问。 “……认识,”尹烛抬起头,看向陆桓意的目光有些迷茫,“我认识他。” “他是谁?”陆桓意心中隐隐有了点儿猜想,但没敢说出口。 “养我的那个人,”尹烛怔神一般看着冰棺内的人袖口处的樱花,喃喃道,“夜江。” 是夜江。 是当初把他丢在雪原没有再回来过的那个夜江。 他分明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却还是在看见的那一刻想了起来。 九韶完全倒在了地上,先前在地牢里受到的伤压根儿没好全,此时疼痛以千百倍袭来,痛得她直不起腰,她却依旧伸出手,手掌轻轻压在冰棺之上。 庄潮终于从战斗中回过神来,又深深地望了陆枕书一眼,才缩小了身子,灵活地跃到九韶身前,变成人型护住了她,“你认识他?” “他死了吗?”尹烛指着冰棺里的人,答非所问。 “死了,”庄潮应得很快,“死了数千年。” “他没死,”陆桓意出声打断道,“他还有一魂一魄在躯体里,算不上死。” 可也不算活着了。 陆枕书拎着剑跑过来,还想和庄潮开打,陆桓意却抬手拦住了他,“你们将他的一魂一魄留在世间,又护住他的尸体不腐烂,想干什么?想将他复活?” “不可以么?”九韶忽的开口,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既有魂魄也有肉身,就算不得死,我复活他便不算逆天改命。” “钻什么字眼空子啊你,”陆桓意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从兜里拿了瓶昨日三师叔给的,他忘了放回柜子里的药,塞了一粒到她嘴里,“他命数该尽,你留他在世上本就不对,你还有理了你还。” 九韶被他塞得一愣,还想说什么也顿住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尹烛皱起眉,“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当年鸣蛇一族与天帝大战,鸣蛇战败后又被四方神君压在昆仑山脚下,”庄潮看向他们,语调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是夜江率人去偷走了鸣蛇的蛋。” 夜江在妖界与人界的缝隙之间找到一片雪原,将蛋放进去,耐心等待他破壳,在破壳那一刹那将他点化为人型,后又赐名尹烛。 鸣蛇属火,燎原无数,夜江不期望他有多大的成就,只期盼他平平顺顺地过一生,零星烛火便够了。 那一片雪原终究是将尹烛藏了数不清的年头,直到那日,天帝终于对原本守在天宫内寸步不离,如今却日夜不归的夜江起了疑心,派人跟踪他到了雪原之上,发现了鸣蛇的踪迹。 终是招来了杀身之祸。 “夜江被抓后,天帝亲手杀了他。”庄潮说完这句,顿了会儿才继续道,“将他的神骨打散,我们拼死才护下这一魂一魄,一具完整的肉身。” “这副冰棺本是鸣蛇一族所用,被我们盗来放置他的尸体,却未曾想过这玩意儿只用鸣蛇的鳞片才能开启,”九韶苦笑着接过话,她翻了个身,被陆桓意喂下药后身上有了些许力气,“我本想着用鳞片入药便能救他,却没想过连开棺都要那东西。” “……所以你们费劲这么久,只是为了要块鳞片当钥匙是么?”陆桓意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还在发愣的尹烛,“早说就是了,你要说关在棺材里的是谁,他说不定能给你拔十几块下来让你用。” “他是……” “夜江养大的那只鸣蛇,”尹烛低头看着九韶,一字一顿道,“就是我。” “……原来如此。”九韶扯了扯嘴角。 “夜江只偷了一枚蛋,世间只有这一条鸣蛇,这你们都认不出来么?”陆桓意疑惑道。 “那年大战尚有隐情,夜江说是只偷走了一枚蛋,四方神君上报时却说不见了四枚,我怎么会知道是哪一条……”九韶喃喃道,“再说那年夜江被抓,我以为那条小蛇与他一起被处死了。” 没想到却活到了现在。 “四枚……”陆桓意皱起眉,看着冰棺里的人,“你们如今找到了几条鸣蛇?” “只有这一条,”九韶扫了眼尹烛,“其余的鸣蛇都被保护得很好,根本没有露出任何踪迹。” 除了已经失去夜江保护的尹烛。 尹烛被她扫得一愣,抿着唇盯着冰棺看了会儿,开口道:“他还能复活么?” “不能复活,”庄潮立刻打断了九韶的话,“他命数已尽,千年前就该化作尘土却被强行拖至现在。如果复活了一定会遭到天谴,变成又痴又呆的傻子,说不定……还会变成妖物。” “不会的,”九韶捂了捂脸,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不会的,夜江是仙君,怎么会变成怪物……” 庄潮一脸习以为常的冷漠模样站到了一旁,陆桓意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微微发着颤。 “先将冰棺打开吧,如果真的救不了了,理应让他的魂魄从肉身中解脱,”陆枕书走了过来,低头看着里面的男人,愣了一瞬,脑内有什么东西再次闪过,他咬了下牙,始终无法抓住那抹一闪而逝的光,“我叫人让师父把之前尹烛掉的那块鳞片送来。” “哎,我这儿就有啊,”陆桓意把脖子上的红线拽出来,想了想问道,“就开个棺,不会坏的,对吧?” “不会。”庄潮点点头。 “和你们说话可费劲了真的,”陆桓意一边说一边把红线解开,将那枚鳞片攥在手里,“解释解释就能说清的事儿,非要打一架还闹这么久,你说你们图啥?” 尹烛伸手在陆桓意脑袋上拍了一下,趁着他被打愣了的时候拿走他手里的鳞片,将鳞片放到冰棺上,“然后呢?” 话音刚落,鳞片立刻绽出刺眼的金光,光芒刺入冰面,血液一般流通到整个冰棺之中,等光芒散去,面上那一层冰完全消失不见,冰棺中飘散出一阵樱花香,尹烛愣了会儿,拉着陆桓意缓缓跪了下来。 陆桓意有点儿不明所以,刚一抬头,便看见冰棺内的人坐了起来,仔细一看不过是魂魄坐了起来,肉身还躺在那边。 奇怪的是没人惊讶地看着冰棺那边,仿佛他们都没看见夜江的魂魄一般。 樱花味愈发浓了,陆桓意想抬手捂住口鼻,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岁岁?”陆枕书发觉了陆桓意的不对劲,喊了他一声,陆桓意却没有回他的话。 “小孩儿,”夜江的魂魄开口道,“你是不是能看得见我?” “……是的,”陆桓意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他明明没张嘴,声音却传了出来,“我能看见你。” “你天生阴气重,能与鬼魂通灵,想来也只有你能看见我了,”夜江翻身起来,坐在冰棺旁,在在场的人脸上都扫了一眼,看见尹烛后视线猛然一顿,随即像是融化的雪一样柔和下来,他笑了笑,“小蛇长这么大了。” “现在是只老蛇了。”陆桓意说。 不光老还很流氓。 “是么?”夜江看向他,唇边的笑意未减,视线继续往旁看,看见爬跪在那边的九韶和站在一旁的庄潮后,笑容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过了许久,或许也没那么久,夜江重新看向陆桓意,道:“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什么?”陆桓意看着他。 “我只有一魂一魄,冰棺已开封印魂魄的咒印便已除,我即将消失在这世间,临走前我有些话想说,”夜江站了起来,下半身完全呈出透明的形态,“能否让你替我转告一些话?” “岁岁?”陆枕书眼看着陆桓意两眼逐渐失去了神采,连忙蹲到他面前仔细查看起来,尹烛不知所措地将人抱进怀里,看着陆枕书替他检查身体。 “别……操,”陆桓意突然回过神,瞪大眼睛推了尹烛一把,“没死都被你勒死了!” “你刚才怎么了?!”尹烛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 陆桓意被他吼得一愣,紧接着看见了尹烛显然有些发红的眼圈,下唇被咬得有些发肿了,不知道破了没有,但眼底没有蓄起泪水。 “我……”陆桓意回头看了眼夜江,一头扎进了尹烛怀里,拍着他的背,“我没事,别怕。” “我想过他已经死了,”尹烛的声音有点儿哽咽,“但是看见他的尸体我还是……” 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 陆桓意没让他把话说完,一下一下拍着尹烛的背,在场的师兄们恨不得摸出瓜子儿来嗑了,跟看什么爱情韩剧一样令人上头。 好不容易将尹烛安抚下来了,陆桓意走到九韶面前,蹲下来,牵起她的手,在掌心画着什么图案。 “我刚才看见夜江了,他让我给你带几句话,”陆桓意的指尖很温暖,九韶稍稍抬起头,看着他,“他说:‘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我,辛苦你了,没有人会责怪你的……小九,这次便和我一同去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九韶猛地抬起头,陆桓意在她掌心画着的图案的手指也停了下来,那是一朵将花瓣完全舒展开的樱花。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千年前,夜江揣着手自天宫往下飞去,身后悄悄跟着的露了身形小仙童噘着嘴问道:“大人又要去哪里?又不带我去吗?” “小九听话,”夜江回过头,看清身后跟着的是谁后笑嘻嘻地从袖中摸出一盒点心递给她,“我要去办正事。” “什么正事神神秘秘的,”九韶将点心接过来揣好,“不能带我去吗?” “下次吧。”夜江说。 “您总说下次。”九韶固执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妥协地叹了口气,往回飞去之前留下一句,“那您下次一定带我去啊。” 夜江总是笑着点点头,下一次又随意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下次一定要悄悄跟着过去。 九韶是这样想的。 可未曾想过那一日之后夜江便没有再回来过,不多时,四方神君中的白虎便来了宫中,将一众宫人仙童带走,九韶趁乱逃了出来,却只得到了夜江仙君违反天条,已被处死的消息。 如果那一日她固执地跟过去了会怎么样?虽说不能保证夜江一定存活,但她若以命相拼,夜江说不定能逃走。 ……不是说不定,如果她跟过去了,夜江一定能逃走。 天庭对逃脱的九韶进行了近千年的追捕,不断的躲藏中,淤泥深处那一点儿执念恶化腐烂,吞噬了她整颗心神。 仙家就算魂死,身体也不那么容易腐烂,九韶与庄潮一同将夜江的尸体抢出来放入冰棺中,又寻了千年,才寻到夜江散落在世间的一魂一魄。 庄潮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九韶不正常的了,或许是在侥幸找回一魂一魄之后,九韶总喃喃念叨着要复活夜江,要他重新活过来,自己守着他,不再让他去做那些伤及性命的事了。 可起死回生本就是有逆天道,更何况天帝要处死的人,哪是这么容易复活的。 兜兜转转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九韶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复活夜江了。 只记得无数辗转的夜晚,朦胧的梦中,膨胀发酵的痛楚搅得她不得安宁。 而今日夜江却借他人之口,叫她同他一起去。 去就去吧。 九韶盯着掌心里,陆桓意指尖画过后留下的一道浅浅的粉色的樱花印记,想笑,眼泪却抢先落了下来。 “我要死了,”九韶仰起头,看着庄潮,眼泪止不住地流,“就放我在这儿守着他吧。” 庄潮含糊地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九韶抱了起来,缓缓放进冰棺中。 那冰棺大得厉害,竟刚好躺下两人。 “你方才冲上去不是想替我夺鳞片吧?”九韶抓着庄潮的领口,喃语了一句。 “嗯,我知道他一定会拔剑和我打起来,”庄潮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过是想和他最后痛快地打上一架当做告别罢了,还想着他给我留下什么伤口让我时时刻刻看见伤疤都能想起他,没想到他却不肯伤我。” “明明削掉了你好多的毛。”九韶笑了笑,“我都看见了。” 庄潮低头看着她快速褪去血色的唇瓣,也笑了起来,“嗯,掉了好多的毛。” 两个人低语了什么没有人能听见,只知道没过多久,九韶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像是卸去了沉重已久的枷锁,安心地躺在夜江身边,直到呼吸停顿下来的最后一秒,洞穴忽然晃动起来,庄潮松开九韶的手,弯腰将掉在地上的鳞片捡起来递还给陆桓意,快速道:“这里是用九韶的法术撑起来的,她死了,洞穴也会坍塌,我们先出去。” 说完后快步朝着前方跑了出去,身后的一众道士愣了一瞬,便跟着往外跑了。 “他们呢?”尹烛还站在远处,“不带走吗?” 陆桓意看了眼冰棺里躺着的两个人,叹了口气,“让他们在这里吧,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他们的家。” 尹烛愣了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抓起陆桓意往外跑去。 外头的积雪没有融化的景象,空气无比的新鲜,树枝上不知道是哪来的小妖怪震惊地看着一群道士从里面跑出来,一边念叨着死定了死定了一边呆若木鸡。 但一行人看都没往树上看一眼。 “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吧,”一个师兄说道,“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想要岁岁的血,也不会想着法儿要尹先生的鳞片了。” “结束了。”庄潮看着他,“不会再有了,夜江死后没过多久,天帝同意释放鸣蛇,你们也不用担心尹烛身份败露之后天庭的人找你们的麻烦。” “那你呢?”陆枕书看着庄潮,一字一顿道,“你呢?” “得带回去吧,”另外一个师弟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大师兄,“师父要我们捉他们俩回去,如今死了一个,我们总得带一个回去交差。” “……那就带回去。”陆枕书说完这句,自顾自地飞走了。 庄潮也没要人上前来压着他,变回原型后沉默地飞上了天空。 陆桓意仰起头,看着他们离去,正准备拉上尹烛离开此处,却发现尹烛还在看着那已经坍塌的洞穴入口。 “明年我们再来看看吧,”陆桓意走过去,把手揣在他兜里,“或者你想过来的时候,都可以。” 尹烛愣了会儿,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儿哑,“好。” 第58章 将庄潮带回去后,他又说了些一开始就谋划好的事。 例如前一夜寻到了陆桓意和尹烛的气息,却没能追踪到他们的去向,只能在附近的山中假装被捕,等着他们去救。庄潮被救回去后陆桓意当晚就被抓走便是证据。 再例如他们发现尹烛是鸣蛇之后,原本应该离开的庄潮继续留在了那里,并且跟着他们上了山,在年宴前一天传信下去,让九韶上了山,将尹烛引到旁处只为了他的鳞片。 九韶用了禁术强行修补好自己所受的伤,又在那一日强行冲过来终于劈下尹烛的鳞片却被人捉住已经是庄潮不再和九韶联系之后的事了。 简而言之他们从相遇起就是一场阴谋。 更多的话陆桓意没有听完,走神走到了天边,直到前厅里的各位都走完了,伴着师父严厉的一声“关入地牢,受五十年刑罚。”他才回过神。 五十年。 对妖怪来说大概是眨眼一瞬,可这五十年里若是时时刻刻都受着苦时间会不会变得漫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陆枕书的脸就像是在山上吹风吹到面瘫了一样,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站起身走到师父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陆桓意没听见。 旁边的尹烛还在愣神。 从那山上回来之后他就在发愣,叫他他也得缓个两三秒才迟疑地“啊?”一声。 陆桓意撑着脸看几个师兄把庄潮带进地牢的方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反正总觉得怪怪的不太舒服。 “回去吧,”陆桓意站起来,拍了尹烛一下,“过阵子……想不想下山玩会儿?” 尹烛过了会儿才啊了一声,站起来,跟在陆桓意身后走出去一截,才说,“去哪玩儿?”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陆桓意等他跟上来,两个人并肩了,才继续往前走,“反正你飞得快,去哪都方便。” 尹烛埋头往前走了两步,叹了口气,“我可不可以哪里都不去?” 陆桓意怔了下,也叹了口气,把手揣进尹烛兜里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下,“可以啊。” 尹烛没有说话了。 两个人就这样带着那份诡异的沉默去一旁的小房子里吃了饭,又回到后山进了屋子里,把灯打开后脱下外套搭在一旁,陆桓意回头看了眼还呆站在门口的尹烛,搓了搓手,想开口说点儿什么,但又无法用简单的言语来打破这份沉默。 尹烛应该是很难受的。 亲眼看见夜江的尸体和口头上说着他死了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更何况他只剩下了一具尸体被压在山洞之内,连魂魄都散在了天地间和风雪作伴。 只是因为救了自己。 陆桓意走过去把他拉到床边坐下,自己拉过一张小椅子坐在他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啊。”尹烛回过神,抬眼看着陆桓意,“我……没想什么。” “我看你情绪挺低迷的,”陆桓意问他,“不然先睡一觉?” “你睡么?”尹烛问。 “睡吧,”陆桓意笑了笑,“我也有点儿困了。” 尹烛这才点点头,等两个人都在床上躺好了,他才伸手过去把陆桓意紧紧抱进了怀里,胳膊腿儿压实了,一点儿挣脱的余地都没给陆桓意留下。 虽然陆桓意也没想挣脱。 但尹烛抱得也太紧了。 睡也睡得不是那么踏实,一直闭着眼睛皱着眉,睫毛微微颤动着,一旦陆桓意有个翻身之类的动作胳膊立马收紧了不让他走,陆桓意就只能躺平了跟个抱枕似的让他抱。 “我很不舒服。”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吓得陆桓意一抖,扭过头去看着尹烛,“你没睡着啊,吓我一跳我操。” “睡不着,”尹烛的眉毛还是皱着,“很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陆桓意看着他,想坐起来仔细看看,但尹烛没让他起来。 “想起夜江就很不舒服,”尹烛是侧身抱着陆桓意的,所以此刻能更加看清陆桓意的表情,眉毛、睫毛、眼睛、鼻梁、鼻尖,还有他亲过很多次的唇,五官在灯光的照射下柔和了不少,尹烛停了会儿才继续说,“如果他没有去救我,那他现在应该是个自由自在的仙君。” “可是他救了,”陆桓意看着他的眼睛,“也没有后悔过。” 陆桓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他不是夜江,也不知道夜江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但他很清晰的记得在山洞里,夜江的魂魄看向尹烛的眼神,又欣慰又温柔。 “嗯,”尹烛说,“我知道。” 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了。 房间里回归到一阵诡异的沉默与宁静之中。 过完年后屋外的风雪小了不少,躺在屋子里时不再能听到妖风似的呜呜惨叫着的风声了。 此时不过下午,外头还有脚步声,有师兄们快步走过,或者闲着无聊将路边的雪踢散后发出的很细碎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在这份寂静中被无限扩大。 陆桓意甚至很清晰地听见了尹烛的心跳。 一下一下,快得不太正常。 以前心跳也这么快吗? 陆桓意有点儿不记得了,他眨了眨眼睛,侧过头去看着尹烛,却发现尹烛也在看着他。 “我想做,”尹烛说,“让我进去。” 陆桓意没怎么细想就被尹烛脱下了衣服,一次又一次地弄到最要命的地方,偏偏又是个门外人来人往的下午,他得咬紧了被子才不让声音被放得太大,尹烛的牙齿咬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刺破了皮肤,他顿了一瞬后,又在咬痕上落下了一个吻。 手也很烫,相贴的地方也很烫,呼吸也变得灼热了起来。 尹烛这一次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好起来了。 尹烛睡着后,陆桓意毫无睡意,看着天花板发愣。 两个人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之后几天也是如此,一到下午尹烛就要做,做到晚上睡着也不拔出来,就插在里面,烦得陆桓意想抽他。 一周后的又一天清晨,陆桓意是被饿醒的,醒来之后发现尹烛已经不在床上了。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令人害怕,陆桓意连呼吸都放慢了几分,慢慢下了床,穿上衣服后跑出了门。 今儿个出了太阳,暖烘烘地晒在身上,把积雪都晒得融化了几分。 陆桓意出门后也没看见尹烛,随手拉住一个师兄问道:“师兄,看见尹烛去哪了吗?” “在前厅和师父说话呢,”师兄耸耸肩,“一大早就去了,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好,”陆桓意点点头,“谢谢。” 说完后,陆桓意大步朝着前厅跑去。 老人家都说化雪的时候是最冷的,陆桓意没跑几步就觉得手凉得厉害,连忙往兜里揣,手刚一放进去,便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拿出来一看,上面是他完全不认识的字迹,和之前在尹烛那个山洞里见到的写着酿酒方法的纸条一模一样。 落款只有两个字,陆桓意看了会儿,认出来了。 夜江。 前厅内尹烛和师父正在说着什么,陆桓意一跑进去,两个人便停下了交谈。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陆桓意跑进来,喊了声师父以后顺走了桌上俩馒头,递给尹烛一个,“快快快我有东西。” “什么?”尹烛手里被塞了个馒头,还没往嘴里放,就听见身后的师父叹了口气。 “我们出去再说,”陆桓意回头冲着师父呲呲牙笑了,推着尹烛出了门,走出去后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你看,这上面的字你认识么?” 尹烛把馒头塞进嘴里,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认识,这是夜江的字,” “他这字够放飞自我的啊,”陆桓意笑了笑,“吊房梁上写的吧,这上面写的什么?” “酿酒的方法,”尹烛的语气莫名其妙地上扬了起来,“你哪来的纸条?” “我外套兜里的,出来得急,拿的是那天穿的外套……我猜是他放进来的,”陆桓意听见他语气上扬后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酿什么酒?” “夜樱,一种他用樱花酿造的酒,我之前在你们这里喝到过类似的,但是味道不一样。”尹烛捏着那张纸条,很开心地和陆桓意说,“他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酒。” “他肯定还记得啊,”陆桓意笑了笑,从尹烛手里接过纸条,“我们找个机会,把这个酒酿一次吧。” 尹烛看着陆桓意,有点儿激动,“要酿吗?我们酿得出来吗?” “有方子就能酿吧,”陆桓意看了看,“酿出来的味道可能没夜江酿的那么好喝就是了。” “但是这是我们酿的酒,”尹烛认真地说,“味道不会差的。” “啊。”陆桓意看着尹烛,又有点儿想笑了,良久,他才叹了口气,“是啊。”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酿?”尹烛问。 “等樱花开。”陆桓意说。 “樱花什么时候开?”尹烛还在问,“非要用樱花,不能用别的花吗?我看后山有梅花开得挺好的。” 陆桓意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纸条很小心的叠好后放进兜里,指着尹烛说:“我忍你半个月了我跟你讲,你再问一句我把你从这儿抽到山的那头去采蘑菇。” 尹烛不说话了,只是抿起唇冲着他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十分漂亮。 陆桓意又叹了口气,凑过去在尹烛脸上亲了一下,小声叹道:“樱花就快开了,放心吧。” 第59章 山上的雪总是要化得慢一些的,等本就不太大的太阳被云层遮去大半之后,阴冷的空气便再次席卷在整座山中。 陆枕书一步一步走在路边,小心没有让化掉的雪水溅在自己的鞋面上,他刚练完剑,脖颈和后背都出了汗,此时被风一吹有点儿凉飕飕的,便没敢脱衣服,免得被药师们唠叨。 路上的人很少,大多都在前厅吃着饭,又或者正在出练武场的路上,偶尔碰到几个也只是点头笑笑,打过招呼便擦身而过。 “樱花开了吗?”是尹烛的声音。 “不知道!闭嘴!”陆桓意极其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两个人匆匆往后山去了,八成是刚吃完饭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又或者是往更深处去,看看后山那片樱花林究竟开没开。 反正陆枕书最近几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们谈论樱花开没开了。 估计是要做什么大事。 但陆枕书没什么心情去管。 他沿着地牢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几个脚印,八成是送饭的来过。 陆枕书往前走了两步,在地牢大门前站住,从兜里拿了张席子出来,铺在地上盘腿坐下了。 庄潮不知道他来了。 他的鼻子很灵,但地牢的腥气太重,估计他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味道了。 陆枕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但最近几天总来,一坐就是一整天,偶尔还能和前来送饭的小师妹打个照面。 或许是那日见到躺在冰棺里的夜江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光太过突兀,总扰得他心神不灵,剑招频频出错,被二师叔训了好几个小时才溜了出来。 溜出来之后总忍不住去想同样让他脑子里闪过什么的庄潮,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地牢门口站着了。 或许我在哪儿见过他。 陆枕书皱起了眉。 但是想不起来了。 天边吹来的风不再裹着刀子一般的寒意,陆枕书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比冬天时明亮不少的天空。 春天已经到了。 今年早春的樱花开得早,比陆桓意在手机上百度到的樱花花期都要早一些,他还在十分敷衍地应付尹烛每日提问的“不知道,闭嘴,再说一句明年才开花”的时候,尹烛忽然闻到了花香,嚷了句“樱花开了!”拽着自己就到了樱花林中。 早樱果然开了。 柔软的花瓣舒展开,一朵一朵地簇拥在一起,阳光穿破云层撒了一些金光在花瓣上,将清晨的水珠照得透亮。 “就捡掉下来的就行,”陆桓意捧着个小坛子站在树下指挥尹烛,“树上的别动。” “为什么?”尹烛看着他。 “……这后山的万物都是有灵的,”陆桓意说,“你摘了他们的花,明年他们会闹脾气不开花的。” “好。”尹烛点了点头,也没敢用法术。 他的法术是火系的,用起来能把这片樱花林烧了。 只能蹲下去一朵一朵地捡起来,轻轻握在手里,等捡得手里握不住了,再放到陆桓意手里捧着的小坛子里去。 “你打算酿多少?”陆桓意看着快满了的坛子,扭过头去问了一句。 “十坛,”尹烛说着,跑过来把樱花放到坛子里,伸手比划了一下,“要这么大的坛子。” “你看我像不像个坛子,”陆桓意看着他,特别认真地说,“你把我酿了吧。” “啊。”尹烛没听明白,愣了一下。 “这么大的坛子酿十坛,这个樱花林的花都不够你用,”陆桓意打了个呵欠,“少弄点儿,明年樱花开了还能再酿。” “那就一坛。”尹烛说完,伸手在陆桓意脑门上弹了一下,快步跑去捡地上的樱花了。 一坛也够废功夫了。 毕竟尹烛是把两条胳膊伸直了比划的坛子……上哪去找这么大个坛子都还是问题,就别说酿了。 陆桓意又打了个呵欠。 一大早就被尹烛拉过来捡樱花,困得世间没有我。 反正他是不打算弯腰去捡的,困劲儿都还没过去。而且看尹烛的样子也不太像需要有人帮忙。 这边跑两步那边跑两步,碰上没掉花的树他还会很耐心地等一等,实在不掉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抱住树干摇两下,摇掉几朵后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又摸摸树干以示安抚。 ……好像个弱智啊。 尽管后山的樱花树真的很吃他这一套。 甚至垂下树枝轻轻扫了扫尹烛的发梢,更有甚者自己抖了抖枝条落下很多朵花。 陆桓意换成单手抱着坛子,抬手拭去打呵欠时眼底泛起的泪水以后,深沉地叹了口气。 我好像个带着弱智出来春游的单亲爸爸啊。 尹烛又捡了会儿花,把小坛子塞得满满的才和陆桓意一块儿回去了。 把樱花洗净后拿了盐水泡好,趁着这个时候陆桓意去了趟后厨,拿了剩下要用的东西,又去了趟师父的酒窖,偷很多瓶清香的白酒出来。 因为拿得太多,剩下的拿不走,陆桓意还又让尹烛去搬了一趟。 师父就坐在门口,一脸纠结:“你们当着我的面搬我的酒是不是不太好?” “你都这个年纪了,能少喝就少喝吧,”陆桓意看着尹烛搬了许多酒回去,笑笑,“这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那我谢谢你?”师父还是一脸纠结。 “不用谢。”陆桓意又笑了一会儿,快步跑回了屋里。 等他跑回去后,泡在盐水里的樱花也差不多泡好了,沥干水分后按照方子里的方法一点一点放进了容器里。 居然意外的简单。 简单得不像是什么仙君在酿的酒……感觉等几个月以后开盖了,能拿到市面上去卖。 “你确认没什么别的步骤了吗?”陆桓意把那硕大的坛子搬到角落里去,回头看着拿着纸条傻乐的尹烛,自己没忍住也跟着乐了起来。 “没了,就是最后一句有点奇怪,”尹烛晃了晃手里的纸条,“儿媳妇是什么?” “什么?”陆桓意愣了下。 “最后有一行小字,”尹烛把纸条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字说,“‘交给儿媳妇’儿媳妇是谁,要交给他弄多久我们才能喝?” “……儿媳妇死了,”陆桓意深吸了一口气,把纸条夺过来叠了叠,转身去找了个精致的小匣子收了起来,“死的那天村里八百口人都很难过,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那我们的酒怎么办?”尹烛看着他,皱起眉,竟然真的有点儿苦恼。 “你相信儿媳妇还是相信我?”陆桓意反问他。 “你。”尹烛应得很果断。 “那就不要去交给什么儿媳妇,”陆桓意觉得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地编完瞎话了,但耳根还是很不听话地红了起来,“交给我就行了。” 说完顿了顿,愈发觉得这句话不对。 但尹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反而是张开双臂往床上一倒,咂巴咂巴嘴说,“那就交给你了。” 陆桓意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夜江是将之前就写好的方子放进了自己的兜里,现在想想……说不定是在自己和九韶说话的时候,用所剩无几的灵力现写了一封。 ……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用酿酒方子来安慰尹烛就算了,还要在后面加个儿媳妇。 尹烛看得懂吗?就算看懂了这三个字儿,能看懂背后的意思吗?! ……夜江是看出他和尹烛有什么了,还是单纯的想让尹烛以后谈的对象帮他酿酒? 这事儿还真是一点儿都不能细想。 越想越他妈诡异。 陆桓意又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把胸口处郁结起的一口气给舒缓下去了,一抬眼发现尹烛正在盯着他看。 “……不是,”陆桓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连‘爹’是什么意思都知道,还能不知道儿媳妇是什么意思啊?” 尹烛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几秒后,嘴角向上扬起,漾开一抹十分灿烂的笑。 陆桓意怔了一瞬,反手抽起尹烛旁边的枕头往他脑袋上砸了一下,“你他妈逗我玩儿呢?!” 尹烛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最后他捂住自己的嘴,笑得肩膀都抖了。 陆桓意叹了口气,冲他竖起中指,没几秒自己也乐了,“我真他妈服了……” 第60章 樱花酒得酿上好几个月,期间一次盖都不能开,方子上还特地写了好几遍“绝对不能开盖。” “你以前和夜江酿酒的时候,”陆桓意坐在桌边,撑着脸看着尹烛,“是不是偷偷掀过盖啊?” “嗯,”尹烛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陆桓意笑了笑没说话。 尹烛一脸莫名地看了他两眼,又绕着那个酒坛子走了两圈。 酒坛子是特指的,很大一个,放在房间角落里异常显眼,当初搬进屋里的时候就费了不少功夫。 此时此刻尹烛正兴致勃勃地绕着坛子转,左看右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要真这么喜欢这个坛子,晚上抱着睡觉算了。”陆桓意还是撑着脸,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不行,”尹烛说,“晚上要抱着你睡。” 陆桓意有点儿牙疼,嘶了一声,“恶不恶心啊你。” “怎么了?”尹烛不解地看着他。 他也没说错什么。 他们俩的确是每天晚上都抱一块儿睡的,跟身上黏了个磁铁似的,分都分不开。 起先陆桓意非常不适应这种睡法,总觉得半夜能被直接压是在床上或者窒息而亡,但人总归是会习惯的,习惯着习惯着,尹烛一上床不把胳膊压他腰上他反而有点儿睡不着了。 师门在经历了九韶和庄潮的事儿以后便再也没什么大的风浪,过完了年,师兄们便又开始往山下跑,带着几个小师妹和小师弟下山历练,不少人都跑来问陆桓意要不要去,陆桓意想了想,还是没跟着他们下山去。 每天吃完就睡睡完就吃,终于过上了猪一样的幸福生活。 “林子里的樱花还没落完,”陆桓意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过阵子我们再去捡点儿来酿吧。” “你不是说酿这么多就够了吗?”尹烛问。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陆桓意说,“顺便教我大师兄酿一下。” “大师兄。”尹烛重复了一遍。 “嗯,他也是闲着的,”陆桓意说,“天天往地牢跑都快他妈相思成疾了还没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得找点事儿给他做,省得他一天天的在地牢门口当门神。” “哦,”尹烛点点头,也不知道陆桓意那一长串的话他听没听明白,反正他就这么哦了一声,“什么时候再去捡花?” “明天吧。”陆桓意说。 尹烛又点了点头,陆桓意却没看他,一直盯着天花板发呆,像是看什么入了迷,但尹烛说的每一句话他又能很快速地接到。 他还想说什么,脑子里忽的疼了起来,眉毛都没来得及拧起痛感又很快消失了,尹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发觉身边的陆桓意还在发愣。 “睡吧?”尹烛说。 “啊,”陆桓意应了一声,“睡吧。” 说完便闭上了眼,说是一夜无梦也不尽然,或许是做了梦的,只是在醒来的那一刻被按下了记忆清除的按钮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陆桓意转过身去,伸手扯了扯尹烛的头发,老妖怪没醒,拧着眉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抬手把陆桓意的手握进掌心了,不一会儿呼吸再次绵长起来。 “起床了,”陆桓意用另外一只手扯了扯尹烛的头发,“我们去找大师兄捡樱花。” 尹烛这才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很空地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隔了会儿,不清不楚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困。” “这都春天了,”陆桓意说,“你怎么还困啊?” “……不知道。”尹烛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才有了些许神采,“就是很困。” 陆桓意没说话了,等尹烛完全醒过神,松开他的手以后两个人才顺利地起了床。 洗脸刷牙换衣服,再拿了个小发带把尹烛又长长了不少的头发扎在脑后,这才出了门。 前一日和陆枕书说好了今天要去找他酿酒,因此陆枕书没一起床就往练武场跑,跑完再去地牢,而是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等着陆桓意来找他。 “我教你酿个酒,”陆桓意是这么和他说的,“你学习一下,最好一直记着。” 酿什么酒,为什么要记着,陆桓意半个字都没提。 神神秘秘的。 就像要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 樱花林的樱花一边开一边落,每时每刻去都能踩在柔软的花瓣地毯上,陆桓意和那天一样带着个坛子,等尹烛去捡花,自己站在一棵树下,时不时地和陆枕书唠上两句。 林子里说静也不算静,风吹拂过花瓣的声音被放得无限大,有点儿扰乱听觉。 尹烛没听见陆桓意和陆枕书在说什么。 他很专心地把花瓣捡起来握在手里,再丢到陆桓意手里的坛子里去。 不一会儿陆枕书也走了过来,弯腰帮忙捡着花。 花瓣捡得差不多的时候三个人才开始往回走,直接去了陆桓意的房子。进门后陆枕子里那个特大号的酒坛震了一下,沉默的跟进来,学着陆桓意的样子用盐水泡花。 尹烛已经困得不行了,他们弄盐水的时候就坐在旁边打了好几个呵欠,等两个人把花泡好走出来后,他已经靠在窗旁睡着了 脑袋搁在窗沿上,脖子被抻得老长,两条胳膊看似随意实则扭曲地垂在身侧,腰几乎转了个九十度倚在墙边,两条腿还挺得笔直。睡着之前估计是在看外面的风景,脸还很倔强地朝着窗外的方向。 陆桓意走出来后看见他这个睡姿乐了半天,“哎我好久没见过他这么睡觉了。” “他以前一直这么睡觉么?”陆枕书还是很震惊。 “是啊,”陆桓意拿了张小毯子出来给他盖上,“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又开始嗜睡了。” “之前是不是说过他被夜江下了咒不能变回原型?”陆枕书看着陆桓意站起身,“现在夜江真正的死了,那个咒对他会不会有影响?” “会吗?”陆桓意回头瞪着陆枕书。 “我不知道啊,”陆枕书被他瞪得莫名其妙,“问问师父去?” “问问吧,”陆桓意说,“反正要去他那儿拿酒。” 樱花得用清香型的白酒来浸,几个月后才会变成樱花酒。 之前陆桓意和尹烛已经半空了小半个酒窖的白酒,这会儿又来了,恰好师父又在酒窖门口和一个弟子说着什么,余光瞥见自己的大徒弟和小徒弟了,扭过头一脸无奈,“你是不是又要来搬我的酒了?” “是,”陆桓意答得没有一点儿障碍,“还想问点问题。” “你说。”师父让那个弟子先离开了这里。 “尹烛最近又开始嗜睡了,”陆桓意问,“会不会和他被夜江下的那个咒有关?” “有可能,”师父说,“仙君已逝,他身上的咒也会松动不少,鸣蛇的妖邪之气压不住了,会反常也正常……他之前就没有什么别的反常迹象么?除了听见他族人的声音以外的。” 有么? 陆桓意想了想。 最近除了特别幼稚和特别嗜睡以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反常迹象。 说到底尹烛这个妖就不太正常。 “那怎么办啊?”陆桓意问。 “让他睡呗,”师父抬头一看,陆枕书已经去酒窖里搬了箱酒出来了,又是一阵头疼,“你陪他睡也行。” “哦。”陆桓意应了声,想了想又笑了。 “哦什么啊,”师父搓搓手,“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和谁睡不是睡啊。” “嗯,”陆桓意还在笑,“我知道了。” “去吧,”师父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得给我的酒窖换把锁了。” 师父这句话出来之后陆桓意的笑是真的止不住了,一路乐到回家,把樱花从盐水里捞出来沥干,再加别的料进去用白酒泡好之后还在乐,一边乐一边把酿酒的步骤讲得很细致。 “傻了吧。”陆枕书叹了口气。 “反正不太聪明,”陆桓意乐完了,深吸一口气,唇边还带着上扬太久后产生的一点点酸软,“被尹烛传染成弱智了。” 陆枕书又叹了口气,把盖子封上后,回头看着陆桓意,像是想笑,但始终没能勾起嘴角。 “岁岁,问个事儿,”陆枕书抬手揉了揉他的头,“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你学酿酒?” 第61章 尹烛这一觉睡得很难受。 身体里有火苗反复横跳四处乱窜,胸口之上有什么东西灼得他生疼,但眼皮无论如何也撩不起来,挂了千斤重的石头似的,眼珠子在底下转一下都费力。 但他能听见陆桓意和陆枕里着话,声音交织在一起,断断续续地传来,内容拼凑不到一块儿,听不明白也听不太清。 来不及多做思考,便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你觉不觉得有点儿难受,”陆桓意忽然捂着胸口往前撑了一下,“有点儿闷?” “还行吧,”陆枕书看了他一眼,“窗户都是开着的,会闷吗?要不要去三师叔那边检查一下。” 陆桓意缓了缓,“我才不去,每次去那边她们都像要把我解剖了似的。” “她们是药师。”陆枕书无奈地笑笑。 刚才他问出口的那个问题陆桓意没有回答。 而是在他话音落地后陷入了沉默,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将酒坛子抱到一旁去,和那个巨大的挨在一块儿了。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 或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陆枕书眯缝了下眼睛,看着陆桓意走过去把尹烛抬起来丢到床上,再踹了一脚让他往里滚了点儿位置,自己一屁股坐到床上,喃喃自语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了。” “有空琢磨这个,不如跟我去练功,”陆枕书没有继续问下去,“你都多久没练了?” 得有几个月没练了。 陆桓意被大师兄拽出门的时候还有点儿不情不愿。 不练功一时爽,一直不练一直爽。 师门的练功分内外,内便是打坐修行,外便是自身的武术技巧。 陆桓意算是少见的使匕首的道士,因此每次和陆枕书对打都会处于下风,然后再一脸这他妈的不公平你他妈的是用剑的的表情让陆枕书去换个武器。 日子便在和师兄打架、跟着打坐还有吃饭睡觉,看尹烛打呼之间悄然度过。 尹烛睡觉居然打呼了。 这是陆桓意在这个春天发现的第一个神秘事件。 尹烛冬天的时候算得上睡了三分之二个冬天,大部分时间都跟死了似的一动不动,连呼吸时胸膛的起伏都很小,而春天来临后,他却像个真正睡着的人一样,打呼,翻身,时不时还会梦呓两句。 可真牛逼啊。 陆桓意想。 脑内还没来得及开启新一轮的吐槽大典,房门就被人叩响了,陆桓意过去打开门,二师兄陆朴怀站在外头,包里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揣了不少瓜子花生和大白兔奶糖,“山下有个活儿,请我们去抓鬼,你去不去?” “怎么突然叫上我了?”陆桓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师门的赚钱渠道多种多样,赚道友的钱、赚妖怪的钱、也赚普通人的钱。 赚取普通人的钱最快的方式便是帮他们驱邪和看风水。 驱邪这事儿一向是二师兄在管,手底下甚至有个挺专门的驱邪小队,平时赚的钱和师门分,有想赚点儿钱花的师兄弟便会提前和陆朴怀说一声,下次有活儿的时候带上一块儿就是了。 遇上难题的时候也会主动请求师门的人的帮助。 但他们很少喊陆桓意去。 一是因为陆桓意是最小的那个,出去之后出了意外他们不光良心过不去还会被师父扒层皮,二是因为陆桓意自身体质原因,太容易招鬼了,很有可能扩大任务的困难性。 “赚点儿零花钱呗,”陆朴怀笑了笑,“师父说这次的活儿简单,带你下去练练手,看你天天吃吃喝喝睡一觉的,体重快赶上猪了。” “我真没胖,”陆桓意有点儿不服气,“我每天早上都被大师兄拉出去打架来着。” “去不去啊?”陆朴怀说,“这次活儿简单,钱给得可多了。” 陆桓意想了想,点点头,“去,等我收拾一下。” 陆朴怀立刻道:“那你快点儿,我在前厅等你。” “好。”陆桓意又应了声。 应完了,他才回到屋里,穿上运动外套,又往兜里塞了一把黄纸,想了想又把之前那把白玉匕首带上了,最后站到床前遗体告别一样盯着尹烛看了会儿,才扭头出了门。 “明年再酿吧,别捡了。” 尹烛停下捡花的手,抬起头,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又落下,他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酿他妈十坛都够了,”那个人继续说,“喝不死你。” 尹烛还未做更多的反应,手里忽的一空,那些原本在他手心的粉嫩花瓣骤然消失,他低下头,发觉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余光瞥见脚旁掉了什么东西。 是一块用红线串着的黑色鳞片。 他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觉自己早已身处异处,身前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几个字,他有些困难地读下来了,脑内像是猛然炸开了什么东西似的,慌得没能握住手里的鳞片。 陆桓意之墓。 尹烛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额头和后背满是冷汗,屋子的窗户还大开着,从那边吹进来一丝带着少许凉意的风。 是梦。 是一个真实到令他恐惧的梦。 他梦见陆桓意死了。 死了。 陆桓意呢? 尹烛往四周看了看,没能看见陆桓意的身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醒来之后没有在屋子里找到陆桓意,就好像他每一次睡着之后陆桓意都会想方设法地从他身边溜走一样。 空气里还有一丝气息。 尹烛眯缝起眼睛,掀开被子翻身冲出了房间,背后有什么东西痒得厉害,他干脆脱了衣服,烦躁地往地上一丢。 也是在衣服落地的那一瞬,身后有四翼穿破衣服在背后张开,翅膀边缘处反射着不知道从那儿来的金光,从远处看去威风极了,像是走错路的穿得贼少的西方神明,迷惑地环顾着四周。 尹烛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便顺着那个气息追了过去。 “……我是真的觉得有点儿难受,”陆桓意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身旁的一个师兄扶住了他,“我不往里去了,你们进去吧。” “你是不是感冒了?这个宅子里就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小鬼啊,”陆朴怀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不是,我就是觉得……很他妈闷,”陆桓意捂了捂胸口,“你们进去吧不用管我,我闷一会儿就好了。” “你们几个在这儿看着他,如果更不舒服了就立刻带岁岁回师门。”陆朴怀皱起眉朝身旁几个师弟吩咐了一句,只身闯入了宅子里。 陆桓意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依旧没能缓解下来。 但也仅仅只是不适而已,胸口发闷,头脑却是清醒的。 他甚至抽空在脑内想了一下这次结束后自己能分到多少钱。 “有股邪气!”一旁的师兄突然喊了一声,紧接着其余几个师兄立刻拔出剑护在了陆桓意周围,警惕地望着周围的方向。 陆桓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妹妹。 但下一刻他就从怀里抽出了匕首,想了想,把匕首放了回去。 师兄所说的邪气他完全没感受到,反而从顺着吹过来的风里感受到了……一股挺熟悉的感觉。 “尹烛?醒了啊?”陆桓意抬头看着天空中的不明飞行物,招了招手,“往哪儿飞啊我在这儿呢!” 那坨不明飞行物这才顿住了,顿了几秒之后开始往下俯冲。 邪气越逼越近,周围的师兄们都咬着牙不让自己抖得太过明显。 但陆桓意没多大感觉,他能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却感受不到任何邪气。 这让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那个中二的想法。 说出来挺丢人的,他觉得自己感受不到邪气的原因是因为尹烛对他不可能有任何杀意,因为气这个东西,除了本身自带以外,还看是个什么情绪。 例如妖魔鬼怪暴怒生气时,身上的妖气鬼气就会暴涨。 尹烛对他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所以他感受不到任何……邪气……操? 陆桓意眼睁睁地看着尹烛越飞越低,表情也凝固了起来。 尹烛还是那个尹烛,过长的头发没扎,被风吹得很凌乱,但很帅。 就是背后那对……黑不拉几的可能是翅膀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诡异。 “您这是觉醒第三物种了么?”陆桓意指了指他背后的翅膀,“其实你是个鸟人什么的……” 尹烛皱着眉落了地,几步走过来瞪着陆桓意,挺生气地拧着眉毛,“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在我睡觉的时候跑掉?为什么我好几次醒来之后都看不见你?” “啊。”陆桓意看着他,“又做噩梦了啊?” “……嗯。”尹烛应完这一句后,莫名其妙被陆桓意那句“又做噩梦了啊”给安抚下来了,脾气还没发一半就被按头消灭,他吸了吸鼻子,走过来把陆桓意抱进怀里,“我想每次醒过来都看到你。” “那我是守着你睡觉还是守灵呢我,”陆桓意哭笑不得,“要不要爸爸给你呼噜呼噜毛啊?” “不要,”尹烛还是皱着眉,直到鼻腔里充满陆桓意的味道了,他才放松下来。 “好牛逼啊你这个,”陆桓意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翅膀,“有四只呢。” “嗯。”尹烛闻言,将翅膀完全舒展开,扯了扯嘴角看着陆桓意,“好看吗?” “……嗯,”陆桓意别过头,“好看。” 可好看了。 就是有点儿看不出是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背了四块巨大的腊肉呢。 鸣蛇果然很丑。 “对了,你现在都能把翅膀现形了,是不是表示你不久之后就能变回鸣蛇了?”陆桓意回过头看着尹烛。 “是吧?是啊?”尹烛这阵儿才想起来似的,挺高兴地踮起脚,轻轻蹦了下,“我快能变回原型了。” “真牛逼。”陆桓意笑了笑。 第62章 陆朴怀从宅子里杀完鬼出来之后看着外面的一幕有点儿迷茫。 带过来的师弟们靠在墙角嗑着瓜子一脸非礼勿视,另一边的陆桓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坨……说不清是什么玩意儿但能勉强看出来是被两双翅膀裹住的人。 陆朴怀离当场抽剑劈过去只差一点点。 好在陆桓意很及时地从翅膀里伸出胳膊来挥了挥,“别冲动啊是我!” “那这位是?”陆朴怀把剑放了回去。 翅膀一点点地抬起来,将裹在里面的陆桓意和尹烛露了出来。 陆朴怀松了口气,“是尹先生啊。” “你闲着没事儿少拿你翅膀裹我我跟你说。”陆桓意搓了搓脸,他们刚才只是靠在一起,但尹烛的翅膀就是那么叛逆地盖了过来,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了个全,他甚至没能看到外面的任何一丝光线,只能在黑暗里感受到尹烛灼热的呼吸和身后翅膀诡异的触感。 尹烛又把翅膀往后收了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里面那鬼杀了啊?还有别的事儿么?”陆桓意回头看着陆朴怀。 “没事……没事了,你们先回吧,我们在外头逛逛,挺久没下来了,”陆朴怀眯缝了下眼睛,“鸣蛇生四翼,古书上还真没写错……” 古书上画的鸣蛇很丑。 也没有画错。 陆桓意决定回去把那本古书供起来。 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伟人记载下来的。 尹烛在陆朴怀说出你们先回吧的时候就一把揽住了陆桓意的腰,冲着二师兄点点头算是打了声“我们要走了”的招呼,然后在下一秒挥动着翅膀腾空而起。 “我们会不会被人看到啊?”陆桓意说,“然后明天上个社会新闻什么的。” “会吗?”尹烛问。 “……会吧,”陆桓意有点儿心虚地拍了拍尹烛的胳膊,“飞快点儿,别被看到了。” 尹烛点点头,加快速度朝前飞了过去。 几乎是一眨眼就回到了山上,落在后山小屋的小后院里,踩在泥土上的时候陆桓意有点儿腿软,但好歹是把自己稳住了,没在落地的那一瞬直接啪叽一下倒地上。 ……尹烛飞得是真的快。 他没直接吐出来都算给面子了。 “我睡了多久?”尹烛问。 “快一个月,”陆桓意说,“没看见雪都化完了吗?” 尹烛扭头看了看院落旁已经长出来的杂草和树枝上的嫩芽,没说话。 “怎么了?”陆桓意看着他。 他还是没说话。 正当陆桓意正准备拍拍他的肩膀问问是不是傻了的时候,尹烛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一脸苦恼地看着陆桓意,“变不回去了。” “……什么?”陆桓意没听明白。 “翅膀,”尹烛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了,“变不回去……我一想收回去就会很疼。” “操?”陆桓意愣了下,“你是不是头一次变身有点儿紧张,放松放松?” “放松……放、放不下来,”尹烛有点儿急了,背后那两双翅膀很大,如果他一直都收不回去就代表他不能跟着陆桓意去人类的城市瞎转悠了,“怎么办?” “……找我师父问问去,”陆桓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先别紧张。” “你别紧张,”尹烛说,“手都在抖。” “放屁,”陆桓意捏了他肩膀一把,“明明是你在抖。” 到底是谁在抖这事儿争论起来一点意义都没有。 陆桓意拉住一个路过的师兄,问过得知师父正在三师叔那儿之后拽着尹烛跑了过去。 推开门,陆桓意都没看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就嚷嚷了一声:“师父你看看尹烛他变成鸟人变不回……” 里面的几个人应声朝着他看了过来。 师父光着上半身坐在凳子上,一条胳膊上插了不少银针,三师叔正站在旁边拿着一管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黑乎乎的液体想往师父身旁的那个瓷碟里挤。 “……去了。”陆桓意坚持把自己那句话说完了,顿了顿,“你又怎么了?” “什么叫我又怎么了?”师父白他一眼,“还有人怎么了么?” “不是,你这是怎么了啊?”陆桓意拉着尹烛走进来,蹙眉看着师父的胳膊,“都扎上了。” “之前翻古书的时候不小心被书里的恶灵打伤了,”师父说得很坦然,“不碍事,就是我拖久了,顺便来你三师叔这儿治治以前的伤……尹烛这是怎么了?” 师父以前参与过一场大战,据说受了不小的伤,但陆桓意小时候和他一起洗澡的时候没看见他身上有什么大的伤疤。 可能是内伤吧。 不过反正三师叔在,看师父脸色也不像很差的样子。 “对,尹烛,”陆桓意这会儿才想起尹烛似的,拉了拉他的胳膊,“他变出翅膀以后就收不回去了。” 师父早就看见尹烛身后黑乎乎的翅膀了,这会儿站到面前来才看得更清楚了些,没忍住一乐,“哎这翅膀挺丑的啊。” “瞎说什么大实话这翅膀多好看!”陆桓意在桌子上轻轻拍了一下,“怎么办啊……” “他头一次变出鸣蛇躯体的一部分,难免妖力失控无法变回原本的模样……” 三师叔又扎银针,师父呲呲牙还没开始喊疼就被三师叔塞了个馒头在嘴里,三师叔看了他们一眼,把剩下的话说完了,“放他两天缓缓就好了,不过看样子他体内的符咒动摇得很凶猛,可能过两天就会完全崩塌,到时候还会变回原型,建议你俩找个挺大的空地去住着。” “干嘛?”陆桓意看着三师叔。 “鸣蛇原型有多大你俩知道么?”三师叔把师父嘴里的馒头拿出来,放到一边,“万一他是睡着的时候妖力不受控制变回原型,能把这个山头都压垮。” “你有这么大吗?”陆桓意震惊地看着尹烛。 “我不知道。”尹烛说。 “不找个空地也行,”师父说,“反正我早就想换个山头住着了。” “……你问过别人的意见么?”三师叔用力在他耳朵上拧了一把,“我后院种了多少价值千金的草药你知道吗?” “嘶……唉唉疼!”师父甩了下脑袋。 “反正要交代的就这么多,”三师叔松开师父,抬起头看着陆桓意,“过来,我给你检查身体。” “……哎。”陆桓意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你最近是没睡好还是没吃好?感觉精神不太够,”三师叔就这么把师父和尹烛晾在一边,拉着陆桓意坐下了,“上次拿回去的药有好好吃吗?最近被子多盖一层,倒春寒呢。” 陆桓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说是要他们去找个空地住以防尹烛睡着之后变回原型把山头给压垮了,但总不能真找个空地随风流浪去吧。 那边的尹烛也一脸沉思的模样。 好不容易等三师叔事无巨细地问完了,陆桓意又拎着一袋三师叔给的药带着尹烛出了门。 “想好去哪儿了么?”陆桓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嗯,”尹烛用翅膀轻轻碰了碰他的背,“去我家吧。” “嗯?”陆桓意愣了下。 这才回想起来尹烛那个山洞外面的那片雪原挺大的,一望无际,又常年积雪,寒冷恰恰是最能压抑尹烛体内妖力的,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回家,”尹烛停下脚步,“回吗?” “……回啊。”陆桓意往前走了几步,躲开尹烛一直拍着他背的翅膀,“什么时候回?” “回去收拾好东西,”尹烛说,“随时都能走。” “好。”陆桓意说。说完又笑了笑。 这次跟陆朴怀下山接的这个工作分了不少的钱,直接打进了卡里,陆桓意想了想,去了趟银行,把这次的钱和自己平时存下来的长辈们给的压岁钱还有各种各样的零花钱一块儿取了出来。 去银行的时候没带尹烛一块儿去,老妖怪的翅膀还是收不回去,苦巴巴地在一个贴满了驱人符的小亭子里等着陆桓意。 陆桓意没有直接回去找他,而是去了趟他们之前住的那个出租屋,进去,把钱放在了桌上。 这屋子他前不久才续了两年多的租,到不担心有人会来。 他直接在门上落了个驱人符,这样一来寻常人都不会往这儿来,甚至看不见这里还有扇门。 ……钱好像有点儿不太够。 之后再找二师兄接几个活儿吧。 陆桓意把手揣进兜里,挺轻松地哼着歌往小亭子去找尹烛了。 “怎么这么慢?”尹烛看见他过来了,啧了一声。 “银行人多,”陆桓意冲他伸出手,“走吧。” 尹烛又啧了一声,这才挪过来,抱住陆桓意,把脑袋埋在他颈间吸什么似的吸了两口,才起身往那片终年不见晴天的雪原飞了过去。 第63章 从温暖的春季飞到那片雪原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儿不适应。 好不容易等来现如今却被动回到寒风满面的日子里,论谁都不会一下子适应过来的。 陆桓意和尹烛进了洞,把带来的食物放好后靠在床上坐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临行前师父给尹烛探查了一番体内的封印,最多不过七日便会变回原型,但也不排除封印突然掉落的情况,所以两个人才走得这么匆忙。就带了几身换洗衣物和自热食物就来了。 用来煮自热食物的水都是尹烛拿了个碗去外面弄了些干净的雪,烧成水以后放进来的。 陆桓意总觉得自己快过上原始人的生活了。 虽然三师叔给了几颗丹药,说是吃完之后不用吃饭都行,但陆桓意还是带了点儿吃的来。 毕竟人这个物种总要嘴里吃下东西了才会有真正的饱腹感。 “这儿是不是不能洗澡?”陆桓意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能洗,”尹烛说,“里面有口锅,夜江以前就用那口锅洗澡。” “有什么?”陆桓意愣了下。 “有口锅。”尹烛说着,站起身跑到床旁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锅,陆桓意还没吐槽就看见他从锅里抠了什么东西出来,锅的体积迅速变大,装个陆桓意恰好,“洗么?” “……这是洗澡啊?”陆桓意啧了一声,“我以为给大家表演一个铁锅炖自己呢。” 尹烛没说话,一手拎着那个巨大的锅站得端端正正。 “算了吧,”陆桓意说,“烧点儿热水擦擦就行。” “嗯,”尹烛又把那张纸贴了回去,放进柜子里,“我能烧水。” 陆桓意冲他呲了呲牙,没说话。 在这里的日子比原先在出租屋里还要无聊,原先还能出去逛逛走两圈,再不济在小区里跟着老头儿老太太们撞树都是能消遣半天时光,但这儿不行。 往洞外一看就是白得刺眼的一片,时不时还刮起一阵狂风,视野可及之处除了雪和一棵光秃秃的树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自己都不想出门,更别说尹烛那个怕冷怕得要死的妖怪了。 “以前夜江是怎么照顾你的?”陆桓意摸了摸墙壁上那些刻上去的画和汉字,“教你写字了么?” “嗯,写字,琴棋书画,”尹烛躺在床上,胳膊枕着脑袋,“都教我了,但是我一个都没学会。” “这么聪明?”陆桓意乐了一声。 “是他教得太复杂了,”尹烛说,“而且他话很多,明明是在教我古琴,说着说着就说到下棋上了,最后琴没教完就开始拿着画笔画画。” “够跑偏的啊。”陆桓意感叹了句。 “嗯,”尹烛想了想,也笑了,“所以我什么都没学会。” 陆桓意笑了笑。 “后来他走了……之后,”尹烛顿了会儿,还是没把走了换成死了,“我第一次去了人界,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没有你们的货币,饿了拿别人的东西吃还被打了一顿,后来觉得人界很可怕,就回来了。” 陆桓意又笑了会儿,然后笑不出来了。 尹烛的描述很模糊,大概是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但陆桓意还是能从他的话语中猜出几分孤寂和初下山时的迷茫与无措。 他从蛋里出来时就是夜江陪着他,夜江离去后他只能一个人待着,后来下了山却无法和山下的人们融入。恐怕他连和妖怪融入交谈也做不到——毕竟他只和夜江一个人说过话。 夜江走后他用了多久才完整地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 陆桓意突然有点儿心疼,也有点儿害怕。 怕到有种想扑到被子里蒙上脑袋大哭一场的冲动。 尽管尹烛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因为想不起一些事睁着眼睛努力想了会儿,模样有点儿傻,还有点儿愣,但是陆桓意就是没由来地心里一紧。 “我那个时候……飞不快,感觉飞了很久才到了人界,”尹烛眯缝了下眼睛,看着陆桓意,“在天上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刺眼,落地之后才看见了地上有很多光。” 金色的,穿过树叶的间隙细碎地撒了一地。 伸出手去,它便落在手上,但什么也握不住。 手掌伸出去虚握了好几次尹烛才知道那是握不住的,是天上那个最刺眼的东西发出来的光。 “是太阳吧,”陆桓意说,“你去的时候是夏天么?” “不记得了,反正太阳很大,很刺眼,”尹烛停了会儿,继续说,“也很温暖。” 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就像陆桓意给他的感觉一样。 尹烛适应人界的生活后遇到很多人,也遇到了很多妖怪,因为随着年龄增长样貌不会改变的事怕吓到周围的人也换了很多地方游荡,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陆桓意这样。 很真实,活生生的一个人,会有自己的顾虑,也会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同时也因为顾虑得太多,心底的温柔照亮了太多的人。 自己对他应该是不一样的。 至少他认识陆桓意这么久,还没见过陆桓意主动地去亲过谁,也没见过他脱光了被谁压在床上过。 自己一定是不一样的。 “你也是太阳。”尹烛说。 “你是月亮。”陆桓意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你是星星?”尹烛撑着脑袋看着他。 “你他妈才是猩猩……”陆桓意顿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你也是太阳,”尹烛笑笑,“是我一个人的。” 陆桓意愣了一会儿没说话。 洞里烛火摇曳,光忽明忽暗,尹烛硬是盯着陆桓意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眼眶红了,像是要哭,眼眶里却没有蓄起泪水。 “你怎么了?”尹烛坐起来,担心地看着他。 “……我……”陆桓意吸了下鼻子,“你和我说这个干嘛?” 尹烛借着烛火仔细盯着陆桓意的脸,确定他没什么不舒服后才松了口气,“你上次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不知道。” 陆桓意看着他,没说话。 “但是我每天都很想看见你,就算你在我面前,抱不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尹烛说完,想了想,“如果这样是喜欢的话,那我喜欢你。” “啊。”陆桓意呆呆地应了声。 “啊什么啊?”尹烛笑了笑。 老妖怪完全没有自己刚才说了多惊人的句子的自觉。 陆桓意在脑内把尹烛那番话翻来覆去地嚼碎了,终于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 尹烛是在告白。 尽管他没有在告白的自觉,但他就是在告白。 如果这样是喜欢的话,那我喜欢你。 “我……”陆桓意长叹一口气,蹲下来抬手抱住了脑袋,“我他妈想了快俩月怎么和你表白你怎么就先说了我他妈好挫败啊……” 尹烛看着陆桓意就想乐,扯着嘴角乐了一会儿后,陆桓意突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床边坐下,拽着尹烛的领子,“不行,你撤回去,让我先说。” “怎么撤回去啊?”尹烛抓住他的手腕,嘴角的笑意未退反而又增添了几分。 陆桓意认识他以来他就没笑得这么开朗过。 他甚至有点儿怀疑尹烛是不是真的没有自己在告白的自觉了。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陆桓意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有点儿烦躁地搓了搓头发。 “知道,”尹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喜欢你,我对别人都没有这种感觉,我只喜欢你一个。” “啊……啊!”陆桓意依旧很烦躁地搓着自己的头发,最后伸手捂住了尹烛的嘴,“你别说了我来说!” 尹烛还在笑。 陆桓意有那一刹那忘了身上压着的所有的事。 怪洞内的烛火太温柔。 “我……”陆桓意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你啊。” 尹烛伸手把陆桓意抱进了怀里,捂着他嘴的手缓缓放下了,落到耳边,抓住一缕发丝在指尖绕了绕。 “那我也喜欢你。”尹烛笑着说。 第64章 陆桓意在激动兴奋和高兴之间还有一点害怕。 他怕一年之后自己死了,尹烛再次回到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会不习惯。 更何况他有种诡异的预感,自己活不了一年了。 天命难违,命数已定,二师叔说自己只能活到二十岁,但没说一定能活到二十岁。 前不久时常传来的胸闷是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那种喘不上气走不动路的感觉压得他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疼,一阵一阵的,比如之前在疼,现在就不疼了。 三师叔给他检查身体的时候没能检查出什么来,强塞过来的那些药也是平常开的大补的药。 说是没什么事。 但他的不舒服是身体确实感受到的。 三师叔大概是把诊断结果瞒下来了——从小到大检查身体的时候,除了胖了瘦了感冒了这三件事三师叔会亲口说以外,其他的病都不会直接说出来。 陆桓意也没有办法说出来。面对尹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自己死了尹烛会有什么反应?伤心欲绝然后缩回洞里一觉睡个千百年再忘了自己是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挺不错的,至少伤心之后就完了。 就怕之后一直没完。 “你在想什么?”尹烛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呼吸都在抖。” “是吗?”陆桓意趴在尹烛身上,伸手试了试自己的鼻息,“没有抖啊。” “刚才在抖,”尹烛摸了摸他的头,“你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你他妈什么时候让我下去,”陆桓意使劲往下压了压,尹烛把他抱上来就两只手就紧紧地把他按在自己身上,一点儿缝隙都没留,“你把我当被子打算盖一晚是么?” 尹烛笑笑没说话。 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但待的时间长了以后会很闷,感觉空气都是陈旧的,带着灰染得身上都是一层灰。 陆桓意吃了三师叔给的药后整整两天都没吃饭,也没感觉到饿了渴了什么的,如果能不感受到困就好了,他就能一直盯着尹烛不眨眼的看了。 总有一种看一眼少一眼的感觉。 尹烛又睡着了,烛火把他的五官照得十分柔和,连带着呼吸都平和了下来似的。 鳞片不时从他的脸颊上浮现,脖子、额头、乃至鼻尖都会隐隐泛出鳞片来,不一会儿又消退下去。 这大概就是师父他们说的封印震动,尹烛大概在用自己的妖力冲破夜江的封印。 等冲破封印以后尹烛就是一条完整的蛇了。 陆桓意又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翻身下床,走到墙边去盯着那些壁画看。 无聊的日子总要给自己找点儿乐趣,陆桓意看不懂上面写的字,便百无聊赖地用手跟着那些印记一点一点地画着。 这里尹烛应该只有一米高,字和画都刻得很矮。 这里的墙上刻了一只白虎,一朵樱花和一条……丑不拉几的蛇。 丑不拉几的蛇缠着樱花,旁边还有个扎了蝴蝶结的小姑娘,应该是九韶。 九韶后头还跟着只摇着尾巴的腓腓……这群人就跟拔萝卜似的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抓着一个的衣服,那条丑不拉几的蛇就在最前面吐着信子,目视前方。 不知道在看什么,但陆桓意被看得背后发凉。 像是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不少似的。 点在墙上的手忽的顿了顿,陆桓意琢磨了会儿觉得不对劲,猛地扭过头去看着尹烛,嘴唇张合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但他能看得很清楚。 尹烛的身体在变化。 不是之前那种鳞片浮现在身上,而是整个躯干都在若隐若现地变成一条黑色的巨蛇。 “尹烛?”陆桓意试探着喊了一声。 但尹烛的变化没有因为他喊的这一声而终止。 尹烛缓缓睁开眼睛,已经变成了蛇尾,尾巴压垮了整张床后还在持续变大,他捂着脑袋往前爬了一小步,便眼瞧着陆桓意往后退了一步。 “你要……去哪?”尹烛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跟我出来,”陆桓意咽了口口水,转身往外跑之前冲尹烛喊了一句,“你再变下去能把这儿压垮!” 尹烛完全听不清陆桓意在喊什么,他只能模糊地看见陆桓意跑了,心底升起一股悲凉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后猛地朝着陆桓意冲了过去。 “我日你姥姥!”陆桓意察觉到身后的杀气,明白这妖怪又他妈失了神智了,脚下一用力,轻巧地往前飞奔而去,推开洞口的铁门冲进了雪原之中。 他刚在雪地里站稳,身后立刻传来一声巨响,尹烛个败家玩意儿把铁门撞碎了,撞出来后睁着一双眼睛在雪原里找了会儿,发现陆桓意的身影后立刻扑了过来。 尹烛这老妖怪怕是有什么家暴的传统在骨子里面。 什么破脑残毛病啊每次变身都揪着自己打! 神经病啊! 陆桓意侧身躲过尹烛后脚下一用力跳出一段距离,还没站稳尹烛又扑了过来,他只能脚尖点地,再次飞了出去。 真他妈神经病啊! “尹烛我告诉你你他妈再追过来老子……”陆桓意停了一下,反正这周围都是雪,也没什么人,丢脸就丢脸吧,“老子今晚就不赔你睡了!” 尹烛闻言,果真不动了。 他的身体还在变化,血液全都在皮肉之下翻涌,很疼,连头发丝儿都带着一股很疼的劲儿,他很想变小了再蹭到陆桓意怀里去,但此时此刻不光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连那些个妖力邪气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不受他控制了。 顿了几秒后,尹烛突然朝着反方向跑了出去,陆桓意一愣,连忙往前追,一边追一边骂着什么,反正没一句好话。 尹烛听不清。 骨骼关节炸开重组一样,脑子里黑压压的东西正在逐渐退散,几秒后,那东西完全散开,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着了火,天空也被火烧得通红。 周遭的雪正在急速地融化。 融化后的雪水又被蒸发,尹烛周遭一片白雾。 陆桓意有点儿急了,刚想冲过去便被高温烫得一哆嗦,连连把被烫到的手塞进身边还没化开的雪里。 白雾不断升腾,遮眼住里面的人的情况,但陆桓意能隐约看见。 里头有什么,身形逐渐扩大,大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忽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传来,天边云层散开,终年不见晴的雪原天空竟然落下了一抹阳光。 无端的压力压得陆桓意喘不过气来,胸口有什么东西灼得他发烫,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要搅在一起撕碎了一样,他扯开领口,抓住了那块正在发烫的鳞片。 “……尹烛?”陆桓意低着头低喊了一声。 没有得到回应。 白雾还未散去,那抹金光却穿破了雾层落了进去,陆桓意抬起头,看见了里面巨大的鸣蛇。 尾巴尖儿上都燃着火,漆黑的鳞片在金光中闪出的光泽威严又刺眼,每一片鳞片中都有跳动的火光。 背后的翅膀完全舒展开,翅膀尖儿上露出来的尖利的骨头看着就不寒而栗。 巨大的蛇头之后仿佛还有两个巨蛇脑袋的影子,很模糊,一阵一阵的显露出来,尹烛闭着眼,沉重的呼吸从鼻孔里喷洒出来,陆桓意还能看见他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尹烛没有睁开眼睛。 这里的雪原几乎在片刻间被融化,水又被蒸发,就连雪融化后露出的泥土也被高温灼得干裂开来。 他哪是什么零星烛光,分明是燎原之火。 第65章 周围的温度很高。 雪原被蒸发,留下一片干涸的土地,就连不远处那颗枯树都干得断开成了粉末。 但陆桓意除了自己伸出手想去触碰尹烛的时候被烫伤的手以外,半点儿伤都没受,只感受到了环境温度的变化。 他把棉袄脱下来,把里面那件单薄的衬衣的袖子撸到胳膊上,一边扯着脖子上还有点儿发烫的鳞片一边仰头瞪着尹烛。 ……尹烛还在变大。 刚才就已经很大一只了,现在还在持续横着竖着发展自己的体型。 只有在这样的巨物之前人类才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要不是尹烛的尾巴和脑袋那一截都仰起来朝着天空,陆桓意估摸着自己得被他吓死。 实在是……大得有点吓人。 “陆桓意。” 有谁在喊他。 声音像是蒙在一层厚重的布里一样听不太清,含糊又沙哑。 陆桓意抬起头,看着尹烛硕大的脑袋,“大爷啊?” “……嗯,”尹烛应完这一声后,稍稍偏了下脑袋,以一个挺诡异的角度往下瞥见了小得跟个蚂蚁似的的陆桓意,小声道,“我好像又变不回去了。” “啊,”陆桓意说,“意料之中。” “哎,”尹烛又偏了偏脑袋,这么大的体型让他很不适应,也没有办法完整地看清陆桓意,陆桓意太小了,他都怕自己弯下一点儿身子就把他压成肉酱,“你带手机了么?” “……带了。”陆桓意说。 虽然来这儿没什么信号也没什么卵用,但他还是把手机给带上了。出门时捎带上手机只是一个习惯而已,没想过尹烛会突然问起这个。 “你能给我照张相么?”尹烛说,“我现在特别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哦,可能照不全,”陆桓意往后退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又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干脆跑开老远,但再拿出手机来照的时候那边的尹烛已经有点儿糊了,看着就跟一根通天黑柱子立在那儿似的,他又跑回来,冲着尹烛说,“你能不能缩小点儿?变回人型不行,缩小也不行么?” “我试试。”尹烛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了。 陆桓意跑到他面前,站定了,看着蛇身。 鸣蛇这玩意儿还真挺丑的……不,其实也不是那么丑。就是那三个脑袋看着有点儿畸形,不过左右两个的形体都比较虚幻,更像是镜中花一般的存在。 丑陋中透露着一丝威严。 威严里还透露着一丝霸气。 霸气中……还是透露着丑陋。 “……你好丑啊。”陆桓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尹烛的鳞片上摸了摸,轻声道。 鳞片已经不烫了,就像自己脖子上那块小小的鳞片传来的触感一样,温热的,在锁骨之上烙出了自己的温度。 尹烛冥想了一会儿,身体竟然真的在缩小,很缓慢的,一开始陆桓意都没发现他变小了,直到察觉到手指正抚摸着的那块鳞片变化很大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发现尹烛的下巴都快放到自己脑袋上了。 “你在想什么?”尹烛说,“你走神了。” “……我在想用什么姿势把你拍得帅一点,”陆桓意抬起胳膊,踮起脚用手肘顶了下尹烛的下巴,“还是很大啊。” 不过也能正常拍下来了。 尹烛变成了两个人站着叠一块儿那么高,又大概又两个人抱一块儿那么粗,身后的翅膀扑拉扑拉地划动着像是随时要起飞。比刚才小很多了,但是看着还是很大。 “别动啊。”陆桓意说,“我拍了。” “你拍吧。”尹烛说。 陆桓意找了个好一点的角度拍下了尹烛的全身,跑回去把照片给尹烛看的时候有点儿想笑,“不是,谁家上古大妖恢复真身第一件事是拍照留恋啊……也太接地气了。” “我很好看!”尹烛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个度,“对吧!很……帅!也很酷!” “啊,”陆桓意干巴巴地说,“是啊是啊。” 尹烛盯着手机里的自己出了会儿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桓意说的那句话也很是时候的传进了他的脑子里,“那怎么办?” 他有点儿想用尾巴卷住陆桓意把他往身边带一截,最好胳膊腿儿都黏在自己身上,但他不敢动。 尾巴尖儿是着火的,火焰的温度看着就很高,虽然不确定会不会真的点燃别的东西,但总不能拿陆桓意去实验。 万一点着了呢? 陆桓意能从这个点儿不停歇地骂到明天早上还不准他和他说话。 “带我飞一段儿吧,感觉好牛逼啊,”陆桓意说,“我抱着你脖子,你带我飞。” “……我不太确定能不能飞起来,”尹烛扇了下翅膀,“还有点儿不适应。” “没事儿,飞低点,”陆桓意摩拳擦掌已经准备往尹烛身上爬了,“如果你适应不了快摔了我还能自己跳出去。” 陆桓意虽然不会飞行之术,但身形轻巧灵敏,飞低点儿倒是真的不会摔到什么的。 “真飞啊?”尹烛有点儿想笑。 “真飞!”陆桓意拍了他一下,不痛不痒的,“快点带你男朋友上个天。” “男朋友是什么?”尹烛一边问一边俯下来,让陆桓意爬到自己背上去。 “男朋友就是……”陆桓意顿住了。 男朋友是什么?就是可以对我做亲亲抱抱还有臭不要脸白日宣淫等等一系列事情的人。 但是这么说起来有点儿麻烦。 陆桓意沉默着爬到尹烛背上,用手抱紧他的背了,才,“男朋友就是……这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的人。” “啊。”尹烛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陆桓意没有再说话了,尹烛便扇动起翅膀缓缓飞了起来。 起先晃晃悠悠的,随时都会坠落的样子,但还是勉强飞上了高空,离地快有一百米了。 往人界飞会被人看到,尹烛便带着陆桓意往妖界飞了过去。 天空中有不少飞行的妖怪,五颜六色的鸟和奇形怪状的鸡,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有很多陆桓意都只在书里见过……是一幅很神奇的景象。 那些妖怪大概是闻到人气了,抬头往上看,看见天空中飞翔的鸣蛇后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嚷嚷道:“鸣蛇!这世间竟然还有鸣蛇!” 地面愈发吵闹了。 尹烛带着陆桓意落到了一处山腰的巨石上,对面有巨大的瀑布,水流湍急,拍打在石岸上发出的声音吵闹却又让人心底宁静。 风里带了水汽吹到脸上,身上逐渐有了一种很淡的湿润感。 “尹烛,”陆桓意抹了把脸,从尹烛背上跳下来,扭头摸着他的大脑袋,轻声说,“如果我死了,下辈子你不要去找我。” 尹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没说话。 “就算找到了我,我没记忆了,认不出你,也没什么意思,知道么?”陆桓意说,“别总记挂着我一个,多吃饭多多睡觉,早点儿把我给忘了。” 尹烛还是瞪着眼睛没说话。 尽管这个蛇脑袋陆桓意还没看得眼熟,但他还是能从尹烛眼睛里散发出的情绪感觉到,尹烛生气了。 而且正在脑子里组织着语言反驳他。 其实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的。 尹烛刚恢复真身,很兴奋,很开心,带着自己飞了一圈儿之后那股子兴奋劲儿也没压下来。 但总觉得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陆桓意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尹烛个大火炉在旁边身体也很冷,从脚底传到头皮的冷,连头发丝都要凝固在一起了一样。 仿佛风裹挟的不是水汽,而是千百把冰刃朝着自己袭来。 喘不过气了,喉咙里梗住了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很难受。 “你怎么了?”尹烛察觉到了陆桓意的不对劲,问道。 陆桓意一头黑色的卷毛被风吹起,尹烛竟然从里面看见了几根白发。 第66章 尹烛不是没有想过陆桓意会死这个问题。 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更何况陆桓意体质特殊,只能活到二十岁。 他想过等陆桓意死了就守着他的魂魄,不让前来勾魂的鬼差把他收走,也想过等陆桓意投胎转世,想过更多,甚至想把自己看不见头的寿命分一半给他。 但这一切在想象之中都是遥远的。 尹烛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陆桓意要死了,他得想办法救他。脑子里的想法很多,还没能去实现就看见了陆桓意头上生出来的白发。 之前还没有的。 两天之前——甚至是昨天晚上,尹烛记得自己揉他那一头手感挺不错的卷毛的时候都没有看到。 “靠,”陆桓意的脸色有点儿苍白,他强撑着扯了扯嘴角,“我怎么感觉我要死了。” 尹烛想伸出手去抓他,忘了自己现在是蛇身,没有手,上半身探出去一截了都没能长出手来握住陆桓意的胳膊,“别瞎说。” “我没瞎说,”陆桓意还是扯着嘴角,把手掌伸到尹烛眼前,尹烛看见他的胳膊抖得厉害,“你看。” 陆桓意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圈黑色的东西,像是用炭洗过手一样一大圈的黑,尹烛用鼻子在他掌心顶了顶,没能把那圈黑给蹭掉。 “怎么办?”尹烛瞪着他的掌心,“这个怎么弄不掉!你快把它弄掉!” “……不是弄不弄掉的问题,”陆桓意把手收回来,看着尹烛,“懂么?” 懂么? 不懂,也不想懂。 万一呢?万一把这圈儿黑不拉几的东西弄掉了就没事了呢?白头发就没了呢? 万一呢? “我们回去找师父。”尹烛沉思半天,说了一句,“现在就回去。” “啊。”陆桓意应了一声。 师父要是有解决的办法早就救自己了,哪还用等到现在。 但他没有说出来。 尹烛那一幅看着就像是又要发狂了的样子就不太正常,不太适合这时候和他说任何句子。 陆桓意很听话地爬上尹烛的背,搂紧了他的脖子,不动了。 腾空飞起来的感觉不坏,但也谈不上好,总有一种自己随时都会落下去的感觉。 但在尹烛的背上很安心。 陆桓意打了个呵欠。 离开妖界后被暖暖的太阳光照到,加上尹烛体温的缘故,身体暖和了很多,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冷了,空气也很清新,呼吸得顺畅了不少。 要死了啊。 陆桓意盯着尹烛背后一块鳞片仔细看着。 有点儿猝不及防突如其来……其实也没有,之前身体就不舒服了,在过完十九岁生日之后就隐隐有了一种很奇妙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前不久莫名其妙的胸闷的时候就被扩大了很多倍。 尹烛一路高速飞驰回了师门,许多没见过鸣蛇的师兄弟见了这妖怪,纷纷以为是上山闹事的,操起剑就跟着冲,还在后头放出不少符咒和剑术打过来,打在鳞片上,不疼不痒的。 有几个师兄看见了这妖怪背上的人,均是一愣。 尹烛直直冲进了前厅,没找到师父的影子,反而是把那边的摆设和法器弄掉了不少,他没在意,又扭头朝着后山飞去,停在了门前,急躁地喊了一声:“师父!” “谁是你师父啊臭不要脸的乱叫,”老头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下一秒门被一脚踹开,师父穿着睡衣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乐了,“这不尹烛嘛,变回原型……” 陆桓意从尹烛的背上滚了下来,原本是想用个帅气的着陆方式的,但上半身都支起来了才发现腿脚居然没了力气,一个不留神就滚了下来,打断了师父的话。 随着这一声闷响响起的还有师父手里茶壶摔在地上的声音。 “……师父。”陆桓意喊了一声。 师父没应他,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摸了摸陆桓意的脑袋,又一把把他抱进了怀里,用力揉着他的脑袋。 陆桓意有点儿不明所以,想了会儿后伸出手,在自己脑袋上随便揪了搓头发拽下来两三根,放到眼前看了看。 白的。 随便揪的头发都是白的。 掌心那圈黑色的东西已经扩散到手腕了,陆桓意把手放下来,在师父背上搓了搓,捏了捏,没吭声。 尹烛也是在扭过头的时候才看见陆桓意的头发已经全部都白了,发梢还带着一点儿黑,脸色也不太好看地被他师父抱在怀里。 “岁岁,”师父的手也在陆桓意的背后搓了两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啊,”陆桓意应了一声,“是的。” “……没关系,别怕,”师父的声音有点儿发抖,“我会救你的。” 陆桓意笑了笑没说话,甚至冲着尹烛眨了下眼睛。 尹烛却没有笑。 他害怕得尾巴尖儿都在抖,身后的翅膀不安地垂下来,脑袋左右侧的幻影脑袋也没了踪影,金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陆桓意看。 陆桓意说过他只能活两年了,过完年之后就只能活一年。 他是说过的。 可两年是个什么概念?一年又是什么概念? 对尹烛来说都是眨眼一瞬间,有时候睡一觉就过去了十几年,有时候发个呆又过去了十几年。 但和陆桓意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因为特别充足而被拉得很长,充满了记忆。 可是现在陆桓意变成这幅样子了。 “都他妈滚开,”人群外三师叔喊了一嗓子,带着一群药师扑过来,毫不客气地将师父推开后揽着陆桓意号脉扎针又往陆桓意心口贴符,“去看你对象变个身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变身威力太大了,”陆桓意乐了下,“吓的。” 三师叔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扭头冲着尹烛说,“他体内有阴气在扩散,你现在带他回去,不能再让他晒太阳了,过会儿我会拿药过来。” “好。”尹烛点了下头,用没着火的那段尾巴卷起陆桓意一点点往家里爬过去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三师叔才在师父肩膀上拍了拍,“阴气扩散到四肢了,不出七日便会扩散到心脏。” 师父闭上眼睛按了按眼角,“不出七日他就会死?” 三师叔没应他。 “怎么这么突然……我以为他能活到明年过年,明年的生日礼物我都准备好了,我刻了好久的一个小狐狸……”师父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都知道他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三师叔说。 但这不代表陆桓意就一定能活到二十岁。 阴气是从他出生那一刻,还没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钻进他身体里的,早早地与他的魂魄相融,又同血肉混合在一起,不安地在皮下浮动着,扩散是迟早的事。 就是不知道尹烛能不能接受得了了。 “大爷,商量个事儿,”陆桓意说,“你爬慢点儿呗,我都怕你摔一跤把我摔出去。” “你不能晒太阳。”尹烛说。 “这阵儿太阳也不大啊,”陆桓意笑了笑,“慢点儿,慢点儿。” 尹烛还是没慢点儿。 很快速地回了家,把陆桓意放在床上后关门关窗,然后趴在窗边,挺大一个蛇脑袋支在那儿看着陆桓意,没说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不知道是谁先叹了口气,打破这份沉静后,尹烛开口了,“你不会死。” “嗯?”陆桓意愣了下。 “你不会死,”尹烛说得很轻,也没有去看陆桓意的眼睛,“对吗?” 陆桓意喉咙一紧,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就快要涌到眼眶里了,他闭上眼睛,很用力地“嗯”了一声,“我不会死。” 尹烛把下巴轻轻放在陆桓意的胳膊上,同样闭上了眼睛。 第67章 直到真正的死亡降临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才显得一切都是那么无可奈何。 所有的退路所有的借口都变成刀子抵在身后,往后退一步就会被扎出满背的血,闪着寒光随时要了人命般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三师叔不知道拿来了什么药,黑不拉几又黏糊糊的一团在碗里散发着不太好闻的味道,陆桓意原本有点儿意识不清了,闻到这个味道也清醒了。 “这是什么啊?”陆桓意皱了下眉,没敢当着三师叔的面去捏鼻子,“好奇怪的味道。” “让你吃你就吃,”三师叔翻了个白眼,“废话那么多呢。” “吃完能给颗糖么?”陆桓意说。 “能。”三师叔很认真地点了下头,竟然真的从袖子里摸出两颗奶糖来放在了桌上。 陆桓意捧起那碗东西,眉毛都快拧在一块儿去了,终于下了吃下去的决心,反正也没品出什么味儿,吃完想吐就对了。 三师叔眼疾手快地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了颗奶糖,点点头,“之后的药就没这么难吃了。” “那真是太好了。”陆桓意不知道是不是被药震惊到了,奶糖在嘴里咀嚼了几下都没被甜味儿缓过神。 也不知道是被那副药冲淡了嘴里的味道还是怎么样,陆桓意一整天吃东西嘴里都没味儿,尹烛尾巴上的火没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没的,反正弄没了以后就一直缠在自己小腿上没松开过。 躺了会儿下半身才恢复了知觉,陆桓意拖着蛇尾巴去尿了个尿,回来的时候尹烛还支着个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 “大爷。”陆桓意喊了一声。 但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剩下的,有很多的话,都被咽了回去,堵在喉咙管里,梗得生疼。 这些天来看望的人很多。 一个接着一个的,没有待多久,就像往常那样进来唠会儿嗑,说说练功时的趣事,每个人都极力表现得很正常,却又掩盖不住眉宇间那份悲痛的情绪。 陆朴怀说等你好了我再带你接单去吧,人傻钱多的都给你留着。 陆槐月送了一个香囊,什么都没说。 还有很多师兄和师姐,厨师也带着黑熊精一家来表达了慰问。 插科打诨的,不着边际的,也有一本正经跑过来和陆桓意说内功心法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个遍。 只有尹烛一直没有说话。 他变成了小蛇一直蜷在陆桓意怀里,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过。 陆枕书是最后一个来的,估摸着是在地牢那边通讯收到了阻截,等他赶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陆桓意正准备把窗户关好躺床上去睡一觉,“你就别和我强装无事发生了,你我都知道我……” 陆桓意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师父去哪了?也不来看看我。” “在禁里翻古书,”陆枕书说,“据说千百年前有一位同你一样……的,后来被救回来了,有人将治疗方法写在了书上。” “那他找到了么?”陆桓意躺到床上,瞥了他一眼。 “……没有。”陆枕书说。 “如果真的有方法,老头儿估计早十几年就找到了,”陆桓意翻了个白眼,“还翻书呢他怎么不把自己翻……” 陆桓意忽然顿住了。 前些日子三师叔给师父疗伤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师父去翻阅书籍时不小心被书中的恶灵打伤了。 禁之所以叫禁,便是因为里面的书都十分邪门,不少书中住着邪灵恶灵,一旦翻开便会顺着书页传到体内,消耗人的修为或者阳气,直至那人死亡。 师父翻了多久的禁书了? 是捡回自己开始还是最近几年才在翻的? “你别说不让他翻了,”陆枕书看了眼陆桓意的表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邪灵,三师叔能救。” “不疼么?”陆桓意坐起来看着陆枕书,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不疼么?” 陆枕书没说话,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陆桓意一头卷毛完全变成了白色,因为体内阴气的扩散膨胀,四肢已经变得如同鬼一样皮肤青白,脸色也不大好看,再过几日脸上也看不着血色了,整个人的身体都会被阴气吞噬。 那才是最疼的。 三师叔的药里不知道放了多少止疼剂才让陆桓意还能坐在这儿和他们聊天唠嗑。 “他想救你,我们都想救你,”陆枕书说,“就不算疼。” 陆桓意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陆枕书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天完全亮起,他走过去将窗帘拉得透不近一丝光了,才小心拉开一个门缝走了出去。 陆桓意还坐在床头,眼神有点儿空地看着角落里堆积起来的灰。 尹烛在怀里甩了下尾巴,探出个脑袋来,盯着陆桓意看了会儿,确认他还在喘气后凑过去在他的嘴角蹭了蹭。 “我是……七岁还是六岁那年,知道这件事的,”陆桓意没直接说出是什么事儿,但眼下的情况,除了他只能活到二十这件事以外也没别的了,“当时……没什么感觉,因为觉得二十岁离我真是太远了。” 尹烛没说话。 “掰着手指头数都还有十几年呢……但是十二岁以后就不这么觉得了,”陆桓意倒在了床上,看着尹烛从怀里爬出来,靠在枕头上一点一点把身体放大了——几天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变回原型——尾巴尖儿又缠在了小腿上,陆桓意没动,“就是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啊,我就要……死了,有点儿舍不得师父他们,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了,毕竟我是快死的人,让他们白养了我这么多年也报答不了什么。” “所以去年刚下山的时候我给他们打电话,听见师门里还是热闹哄哄的我就特别高兴,但是……还是有一点儿失落吧,我都没了他们居然还这么高兴什么的,”陆桓意自己乐了两声,但笑意很快就从唇边消失了,“可是没想到还是添麻烦了,师父瘦了那么多我以为老头儿减肥准备发展一段夕阳红呢,结果是因为我……” 陆桓意有点儿说不下去了,抬起胳膊狠狠地压在眼睛上,喉结上下滚动好几次,胸膛的起伏也有些发颤。 他的胳膊压在眼睛上,眼睛一阵阵地发酸发麻,但不想把胳膊挪开,感觉一旦挪开了,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枕头上。 尹烛往他耳边凑了凑,沉默了会儿,“别哭。” “没哭,”陆桓意说,“真没哭。” 尹烛还是沉默着的。 但他借着很暗的光线看见陆桓意胳膊上的青白已经蔓延到肩膀了,突然之间就扩大了很大一块。 那份沉默几乎要把他掐死在床边。 陆桓意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吸非常平稳,肩头的青白停止了扩散。 尹烛坐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冲出了房间,临走前还用尾巴尖儿带上了门,没让光透进来照在陆桓意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的人型。 大概是冲出门的那一刹那,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膨胀开来,让他得以更加快速地朝前奔去。 受不了了。 那种陆桓意明明躺在身边却时时刻刻都会离去的感觉,抓不牢也握不住的感觉让他的心空得很厉害,让他想逃,逃到一个没有记忆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藏起来,把这种情绪隔绝开。 很难受。 比夜江走的时候还要难受很多倍。 他只能往禁跑去,他听见陆枕书说了,只有那里的书中藏有救陆桓意的法子,尽管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总要试一试。与陆桓意相识相知也不过小半年的时光,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一个人回到那段孤寂的时光里去了。 第68章 “我今天去看过岁岁了,”三师叔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药瓶放在桌上,“最多还有四日。” 师父叹了口气,继续快速地翻阅着身前的那一堆古书。 之前陆枕书他们也说要来帮忙翻找,但都被师父打了回去。 这古书中不知道藏了多少被封印的邪灵,这群孩子还年轻,接下来的日子不应该带着伤四处游荡。 “这个药每日吃三粒,”三师叔见他不打算说话,便叮嘱道,“吃完后记得运功将伤口所致的淤血排出去。” “知道了。”师父说。 “知道个屁,”三师叔说,“你之前就是忘了运功,硬是将伤口弄恶化了,那段时间我和师兄都以为你会……” “我命大,”师父放下一本,又重新拿起一本来看,“死不了。” “傻子都命大。”三师叔说完,又去内侧抱来了一大摞的书。 还没放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尹烛破门而入,大步朝着师父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眼睛很红,眼神还有一点儿空,直到看见师父了,眼神才恢复了神采,但颤抖着嘴唇好几次没能说出话来。 “岁岁呢?”师父瞥了他一眼。 “……睡着了。”尹烛这才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人狠狠拉扯过。 “要来帮忙是么?”师父说,“你识字么?” 尹烛咽了口口水,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看了两眼,上面的字旁人来看比较晦涩难懂,尹烛却一眼看懂了内容——这是夜江教过他的字——他点了点头,“能看懂。” 三师叔见桌旁那位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点下头,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来,放在桌子上,“若是被邪灵袭击入体了便想办法把他从体内逼出来,再吃药治疗内体的伤。” 尹烛瞥了眼桌上的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陆桓意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阴气最重的时候。 他摸过手机来看了一眼,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而借着光,看见了已经如同鬼一样的手臂。 屋子里不算热,房门和窗户都紧闭着,会透进光来的地方都有很厚的遮光帘遮住了——尽管夜晚没有什么光会透进来。 但是还是很难受。 体内的阴气逼得手脚发凉如坠冰窟,陆桓意本能地想要去旁边把尹烛抱过来,结果手伸过去,什么都没摸着。 “尹烛?”陆桓意往四周瞧去,他还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但尹烛的确不知去向了。 陆桓意皱起眉,翻身下了床,缓缓走到门边,想了想,还是扭头去衣柜里拿了个帽子出来,又拿出外套穿上,戴着一块儿出了门。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后山里的大部分师兄都已经进入了梦乡,还有些夜猫子正在自家后院儿里打坐发呆。 陆桓意拖着身体往禁的方向走了过去。 月光谈不上明亮,只能模糊地看清周遭的路和树木大致的轮廓。 已经有早蝉开始鸣叫了。 “小心!” 那只冲着脸冲过来的邪灵只一眨眼就袭进了眼睛里,尹烛躲避不及,等那玩意儿附在眼睛里了,他咬着牙将一团火逼近自己的眼睛,那邪灵又害怕至极地跑了出来,师父一甩手直接将邪灵击毁,尹烛左边的眼睛变得通红,有些看不清字了。 “没事吧?”师父看他一眼。 “没事。”尹烛捂着眼睛摇了摇头。 这是今天冲着他打过来的第三只邪灵了。 “我看看,”师父放下书,走到尹烛面前去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确定无事后才放下心,又不经意间瞥到他的脖颈,“戴的不是我之前给你的那块玉么?” “恢复原型的时候红线被扯断了,”尹烛说着,摇了摇脑袋,左眼逐渐恢复了视力,“不知道掉到哪去了,这块是陆桓意送我的。” 那只雕刻得很粗糙的炸毛小狐狸。 这块玉佩上的红线很神奇,不管是尹烛变成原型那么大一只的时候还是变成人型之后它都没有断开,就跟长在了尹烛脖子上似的。 师父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又翻开了一本书。 这里的书页基本都泛了黄,都是老书,像是稍稍一用力便能将纸张搓碎一样。 千百年前那位和陆桓意一样阴气入体的人后来得救了,但具体的情报很模糊,就连救下他的法子写在书里了这事儿都是一个很模糊的传闻。 尹烛伸手轻轻捏了捏胸前那块小狐狸,咬着牙快速翻阅着那些书籍。 耳畔却传来了什么声音。 不是之前那样令他烦躁的族人的声音,而是很清脆的一声铃铛响。 尹烛捏着书页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向书架深处。 “怎么了?”师父看着他。 “有声音,”尹烛说,“那里面。” 师父也愣了一下,他抿起唇,起身到了书架深处,里面成千本书堆放着,和他方才进去翻找时一模一样。 “……很短暂的一声,”尹烛说,“是不是有东西?” 师父蹙着眉没说话。 但翻阅书籍的手再也没有动过。 “尹烛,”师父抬起头看着他,“岁岁的玉佩是我送他的,保他不受阴气和妖魔鬼怪干扰,平安长大的圣物,长大后他有自保能力了就不爱放在身上,会影响他对妖鬼的判断。但此时那块玉在你身上,大概也发挥了同样的作用。” 尹烛看着他没说话。 “你能听到声音或许是这禁里有什么在呼唤你,但被玉佩阻隔了,所以你只能听见短暂的一声,我不确定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但是……”师父说得有点儿艰难,“应该试一试。” 尹烛愣了下,连忙将那块玉佩掏出来,师父却往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玉佩一旦摘下,你体内的妖血便会受到锁妖塔那边……鸣蛇冤魂的召唤,你确定你能保持清醒找到呼唤你的东西么?” “能。”尹烛说。 “如果你保持不了清醒被族人蛊惑前往锁妖塔,我会杀了你。”师父按着他手的手稍稍用力,说得无比认真,“而且我不能保证呼唤你的,就是我们要找的。” “我知道,”尹烛看着他,“但是我要试。” 玉佩一旦摘下,鸣蛇一族所有的怨气都会通过血液来灌溉到尹烛的身上,到时候如果他保持不了清醒,要前往锁妖塔解放那些鸣蛇的魂魄,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全,自己只有杀了他的份。 就算杀不了,也只能将命豁出去拼。 尹烛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将那块玉佩握紧了,深吸一口气,然后拽掉了它的红线,放在了桌上。 也是在玉佩离开他的那一瞬间,无数的哀嚎涌进了脑子里。 疼痛,寒冷,不甘和痛苦都涌入了脑子里,皮肉下有什么东西炸开似的疼,还有被勾起来的自己已经遗忘了很久的回忆,以及来自远方锁妖塔内鸣蛇的呼唤。 很难受。 那些声音太过悲痛了。 当年鸣蛇一族与天帝大战之后便被封印,所有的不甘和愤怒此时都被融化成浑浊的声音强塞进尹烛的耳朵里。 那些千万年的孤寂仇恨在这瞬间都栓在了他身上。 “来救我们……” “将那孩子的血洒在锁妖塔前……” “杀了陆桓意!” “尹烛!”师父从袖中抽出拂尘狠狠打在了尹烛的背上,尹烛因着疼痛才恢复了一丝神智,但耳畔不断传来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叫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去昆仑山……将我们的尸骨……” “昆仑山脚,我们已被冰封万年……” “来救我们。你是我们唯一能联系到的族人。” 大脑内浮现出了一幅雪景,四个人站在雪原中,将被缩小后的鸣蛇一只一只丢进冰窟里。 “白虎啊,”穿着红衣的人百无聊赖地喊了一声,“你总是这么心狠,当心遭报应。” “他们贪心不足,妄图攻下天庭,理应被罚,”被唤做白虎的人将鸣蛇的翅膀折断,丢了进去,“理当如此。” 又一只鸣蛇的翅膀被折断了。 滚烫的血从伤口处喷出,那只鸣蛇在白虎手中竭尽全力地挣扎嘶吼着。 那还是只未成年的鸣蛇。 没有跟着上战场,甚至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 尖叫和哭泣还在耳边环绕,还有血滴在雪地里的声音。 一声清脆的铃响打破了这一切令人烦躁的念叨。 “你真要把这东西写下来么?哪会有人看啊。”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若是有人有缘,自会找到。也算是救人的一个法子,给你积德。”坐在桌前的男人笑着应道。 男人写完之后将纸条叠好,夹进了一本书里。 千万年的轮转,书被好好儿地保存了下来,直到被传到此处,尹烛亲眼看见师门的创始人将那本书放在了何处。 尹烛眯开眼睛,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的人,师父手中的拂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把剑,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边,第……五本,”尹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撑着桌子往前走去,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指甲用力抠出来的口子往外淌着血,血滴落在地板上,灼出一个洞来,“我去拿。” 书架最上面那一层倒数第五本,尹烛没力气了,把翅膀变出来扑扇几下才飞起来,拿到了那本书,铃声愈发清晰。 师父在旁边接住了这本书,翻开,书页里夹了一个小小的纸质铃铛,铃铛背后写着很短的一句话。 鳞血相交,燃尽万物。 书被翻开后,让他保持清醒的铃声再也不在了。尹烛痛苦地抱着脑袋从空中坠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手臂上的伤口愈发汹涌地淌出血来。 师父只愣了一瞬,连忙跑到桌边去想把那块玉佩拿过来,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 那块玉佩轻轻放在尹烛的胸口上,小狐狸的眼睛里放出光似的,缓缓将那些声音隔绝开来。 “疼吗?”陆桓意问他。 尹烛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额头和背后全是汗,他躺在地上看着蹲在自己身侧的陆桓意,张了张嘴,说出的话却是问师父的,“是我们要,要找,的东西吗?” 师父把那本书轻轻握在掌心,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尹烛的胳膊。 “还难受吗?”陆桓意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等一切结束了才有勇气往里走进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了戳尹烛的眉心。 尹烛一直盯着师父,直到师父点了下头,他才松了口气。 憋了这么多天的眼泪才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了。 是他们要找的书。 陆桓意还有救。 尹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陆桓意已经有些发凉的脸,“不难受的。” 陆桓意抿着嘴角没说话,他伸手拭去尹烛眼角的泪水,手还没收回来,自己眼眶里的泪也落了下去,他一愣,扭开了头。 第69章 三师叔闻讯赶来后颤抖着手给尹烛喂了很多药。 清心定神的,排淤解毒的,反正只要是没害的药一股脑地往嘴里灌了不少。 陆桓意在旁边想拦,但没拦住。 三师叔的手抖得很厉害。 大半夜的估摸着还带着弟子在药房练药,同行的还来了不少师姐,听师父说完原委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 三师叔灌完药后把尹烛扶起来,又是一顿查看才放下了心,她将尹烛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再回过头去看陆桓意的时候,呼吸都顿了一下,才招招手,“没事了。” 陆桓意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这个法子是鸣蛇写的么?”师父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纸条,凑到尹烛面前,“上面可有你同族的妖气?” “这几百年前的书了还闻得见味道么?”陆桓意忍不住问了一句。 尹烛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三师叔灌的药起作用了,他的脸色比刚才看起来好了很多,仔细辨别了一下纸条上的味道,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师父颔首,又将纸条夹了回去,再开口时有点儿犹豫,眼神止不住地往尹烛脸上瞥,“夹着纸条的那一页上写了短短一句,在书上还有注解。‘用我族族人之鳞与血,再将血鳞混入赤炎丹服下,方可得救。’” “用我的血和鳞片来入药?”尹烛问了句。 “是。”师父说完这句,又看了几眼尹烛。 “鳞片有,”尹烛指了指陆桓意,“赤炎丹是什么……” “一种上古秘药,”陆桓意皱起眉,“千金难买。” “就是你时候吃的糖豆,”三师叔接了句,“一抓一大把那个。” 陆桓意愣愣地看着三师叔。 “那药……火性很重,对你来说是大补,”三师叔说,“我便带着你师姐们去找了些药材来练,放了挺多糖进去,你当是糖豆吃得还挺开心的。” 陆桓意一怔,喉咙里堵着的东西从进入禁之后就没有缓和下来过。 总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就要蹲地上嚎啕大哭了。 “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个法子。”三师叔说。 “鸣蛇本就不常有。”师父说,“用鸣蛇鳞片入药的法子更是不多。” “那快……”尹烛顿了下,扭头咳嗽了两声,“快救他。” “此法一用,你可没有现在这么逍遥自在了,”师父终于把话说完了,“逆天改命是大事,鳞血入药一旦起效,你们的寿命便会绑在一起,一损俱损。” “不是挺好吗,”尹烛说,“一损俱损。” 也不用单独留哪一个在世上活着了。 要死一起死。 等以后被埋在黄土之下,白骨都是挨着的,世世代代挨着的。 “你的寿命也会大大缩减。”师父看着尹烛,认真地说。 “好,”尹烛说,“那缩减吧。” “出来一下,”陆桓意拽了下尹烛的头发,“说个事儿。” 尹烛看了他一眼,在桌子上撑了一下,勉强站起来了。陆桓意也没多大力气,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禁,迎面吹来一阵风,带着寒意和不知哪来的花香。 陆桓意原本是想问他值得么?你一个妖怪,原本能活那么多年,一旦给我用药了,寿命都会和我绑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路上就没了,值得么? 但话到了嘴边又有一些说不出口。 太矫情了。 尹烛不是一时冲动才要用鳞血给他入药的。 尹烛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态度放得很清楚。 他不想他死。 事到如今自己再去阻止他挺没意思的,更何况这也不是他阻止了尹烛就不会去做的事儿。 “说什么?”尹烛侧过脸眯缝着眼睛看他。 陆桓意那一头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脸色苍白如纸面,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最后瞪了尹烛几眼,抬起手在脸上很用力地搓了几下。 “要哭吗?”尹烛还是看着他。 “不哭,”陆桓意把手放下了,扭头看着他,想了很久以后,才张开双臂,“抱我一下吧。” 尹烛笑了笑,伸手很用力地抱住了陆桓意。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命不好,”陆桓意伸手捻起他一缕发丝在指尖转了转,“出生的时候克死了妈妈,至今也不知道爸爸是谁,我还有没有兄弟姐妹,而且只能活到二十岁,英年早逝……” 尹烛用力在陆桓意背后搓了搓。 “但是现在长大了就不觉得了,”陆桓意说,“我有师父师叔,有师兄,有……不管我怎么样往后退他们都会接住我的人。” “还有我。”尹烛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你属于不管我怎么退都会接住我的那一拨里的人。”陆桓意笑了笑。 “一点也不特别。”尹烛说。 “接住我的那一拨人里最帅的。”陆桓意补了一句。 尹烛笑了笑没说话。 “我当时以为我死定了,”陆桓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把酿酒的法子告诉了师兄,也在我们之前那个出租屋里放了一笔钱方便你以后……在人界待着。” “你怕么?”尹烛问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怕么?” “……怕,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谁还能不怕死了,”陆桓意顿了会儿,“但是我得逼着自己不去怕,知道么?他们本来就把我要死了这事儿一直扛在心底,我再表演出个害怕的样子只会让他们更担心。” “现在不用怕了,”尹烛松开陆桓意,很认真地看着他,“有我陪着了。” 陆桓意盯着尹烛看了几秒,抬手揉了揉眼睛,把即将落下来的眼泪也给揉掉了,眼眶边一片湿润,“我可能从来没说过,但是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鳞血相交,再相融,可灼万物,一旦入药再服下,你体内的阴气便会被灼烧,”三师叔硬是把师父手里那本书抢过来仔细读了好几遍,才下了这样的结论,“过程很痛苦,且不能有人打扰,你得自己扛过去。” 陆桓意体内的阴气已经扩散到脖子了,要将那些玩意儿全都烧个精光不知道得过多久,也不知道会有多疼,但这是唯一能救下他的方法。 尹烛在三师叔的指导下拿了鳞片——是之前被九韶打下来的那块,他送陆桓意的那块还好好挂在陆桓意的脖子上——刺破自己的手心,血立刻流了出来,融进鳞片之内,鳞片变得鲜红,整个房间的温度都升了上去。 最后三师叔拿过那片鳞片,和赤炎丹一块儿丢进了炼丹炉内,亲自看守,等了一天一夜才将药练好了。 “吃下去会昏睡三天三夜,先将这个药吃了免得你又饿又渴,”三师叔把药递给陆桓意的时候脸上全是强撑出来的笑,“很痛,但是你要挺过去,知道吗?” “嗯,”陆桓意眯缝了下眼睛,“我会挺过去的。” “挺不过去等我死了以后到地府找你唠嗑,”陆朴怀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再唠个五块钱的。” “可别烦我了,”陆桓意乐了,“等你死了我都转世八百回了。” “少说不吉利的话!”在外头帮忙修复锁妖塔封印的二师叔终于赶回来了,修复场所是封闭的,他也是出了结界才知道陆桓意出事了,“赶紧好起来!” “哎!”陆桓意应了一声,“那我吃啦?” “吃吧,”尹烛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陆桓意笑了笑,说,好。 药丸里还是放了不少糖,甜甜凉凉的,入口即化。 陆桓意吃完之后就躺在了床上,摸过手机打开摄像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和鬼差不多模样了。 也得亏这群人看见自己的时候没做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这次挺过去之后还会恢复吗? 恢复不了是不是还得去染头发……? 操。 陆桓意抽了口气。 开始疼了。 三师叔说了会昏迷三天三夜,但是他现在比谁都清醒。 身体里的血液加速流动着,随着药性的扩散被打得乱了轨迹,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拆出来了一样疼。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被撞碎,眯开眼睛斜着往手臂上扫了一眼,手臂皮肤下竟然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样,皮肤上鼓起一大块,缓缓挪动着。 操。 陆桓意咬紧了牙。 “你要在这儿守三天三夜是么?”陆枕书蹲在尹烛旁边,轻声问。 “是。”尹烛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拿个毯子过来,”陆枕书说,“大家都要来守着,毯子发完了,发毯子的师弟忘了算你进去了。” “啊。”尹烛不知道说什么。 他一点儿也不困。 很多天没有睡觉了,但是眼皮下头像是有什么支着一样完全合不上,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天空的云层在缓慢地漂浮着,有阳光穿破云层落下来,刚好照到他的脚边。 “酒快酿好了。”尹烛突然说。 “嗯?”陆枕书愣了下。 “酒快酿好了,”尹烛说,“等他醒了,请你们喝酒。” “……好。”陆枕书应完,笑了笑。 疼痛还没有停止,自己也没有一点儿要昏睡过去的意思。 三师叔医术了得,也难免错判一回啊。 陆桓意感觉自己疼得没什么知觉了,但是理智上还是知道自己很疼。 疼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从头到脚,脚趾到头皮,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他连蜷起身体都做不到,因为没有力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这样的剧痛一阵阵地袭来自己居然还没晕过去……为什么还没晕过去啊。 受不了了。 在陆桓意恨不得眼睛一闭直接过去的时候,疼痛感终于减轻了。同样的他感觉身体里燃起了一团火似的,很温暖,从心脏逐渐地朝着四肢涌去。 这时候意识才停顿下来,陆桓意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边落了几缕金色的阳光,灰尘飞舞着,在寻找着一个落点。 阳光。 ……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醒了!我操!”不知道是谁嚎了一嗓子,“岁岁他妈的醒了!”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脚步声。 陆桓意扫了他们一眼,脑子里没什么想法,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 一群人兴奋又激动的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三师叔冲过来拉过陆桓意的手把脉,众人凝神屏气等了会儿,三师叔突然乐了,“居然睡着了。” 众人这才笑了起来。 “散了吧,没事了,”三师叔说,“等他睡醒就好了。” 陆桓意再次醒来时已经入了夜。窗户没关,窗口那边吹来一阵又一阵温暖的风。 很暖和。 胸口是暖的,四肢也是暖的,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次没有在耳边嚎一嗓子报信的人,陆桓意瞪着天花板缓了会儿才醒过神来,抬起手在自己脑门上摸了摸,也不知道是在摸什么,反正就是摸了一下。 “你醒了吗?” “嗯?”陆桓意扭过头去,这会儿才发现床旁趴了个尹烛。 “醒了吗醒了吗醒了吗?”尹烛还在问。 “醒了,”陆桓意也笑了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样子……是成功了?” “成功了。”尹烛坐上床,伸手捏了捏陆桓意的肩膀,又一点一点摸到他的手臂,再到指尖,捏了捏手指,干脆脱了鞋爬上床把陆桓意整个抱进怀里了,他才长舒一口气,但手还是有点儿发抖,“热的。” “是啊,”陆桓意应完这句,顿了一下,有点儿不可置信地说,“就这么……没事了?好了?” “岁岁。”尹烛突然喊了一声。 “啊。”陆桓意抬眼看着他。 “岁岁,”尹烛笑了笑,“岁岁平安。” 第70章 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那种身体暖洋洋,舒服到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像是躺在一团棉花里一样的感觉。 陆桓意从醒来之后就一直这样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走路的时候不拽着点儿就直接飞上天了。 也可能是怕陆桓意直接飞上天,他洗澡的时候尹烛都把浴室门开着,蹲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尹烛问他。 “没有,”陆桓意想了想,“我从来没这么……健康过。就是那种从心底踏实了,觉得自己健康了的感觉,明白么?” 尹烛点了点头,笑着继续蹲在门口。 “你是不是饿了?”陆桓意关了水,“想扑上来咬我两口么?” “不是,”尹烛说,“我就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陆桓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之前……很严重,虽然我不承认,但是总觉得你下一秒就会死,”尹烛说着,眯缝了一下眼睛,“结果你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了,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哪里没事了,”陆桓意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头发还是白的呢。” “怎么办啊,”尹烛笑了,“你这个头发。” “不知道啊,”陆桓意也乐了,乐得莫名其妙的,“要不剃了吧。” 尹烛愣了下,可能是在想陆桓意秃头是个什么样子,想了半天没想象出来,但是很慎重地冲着陆桓意摇了摇头,“白发也挺好看的。” 陆桓意还是笑着。 “你真的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尹烛问他。 “没有,”陆桓意说,“浑身上下……没什么不舒服的。” “真的吗?”尹烛问。 “真的。”陆桓意说。 “那就好。”尹烛说完,看着陆桓意扯过毛巾来擦干了身上的水,“真的真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真没有……操,那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陆桓意穿上衣服后走过来捏了捏尹烛的胳膊,“就是……把鳞片给我用药,改了我的命格之后。” “有,”尹烛很诚实地点了下头,“但是你醒来之后就不难受了。” “……哦。”陆桓意吸了下鼻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尹烛给了他太多东西了,跟小孩儿似的,认准了一个人以后就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出去。 一个家,一块鳞片,甚至是一条命,他能给的都给了。 陆桓意觉得自己……必须得回点儿什么。 不管他站在被救者的身份上也好,站在尹烛男朋友这个身份上也好,感激和喜欢混在一起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给尹烛什么东西。 “师父说你醒了以后让我带你去前厅,”尹烛看着他,“现在就去么?” “现在就去吧,”陆桓意从衣柜里拿了件衣服出来,“说不定有什么事儿。” “嗯。”尹烛就坐在了椅子上看他穿。 穿好衣服了俩人才正式拉开门往外走。 陆桓意出门前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尹烛拽出了门,一脚踩进阳光里,把那一头白发照得刺眼极了。 尹烛被晃了下,眯缝起眼睛指着他的头发说,“还是剃了吧。” “嗯?”陆桓意看着他。 “刺眼。”尹烛说。 陆桓意笑了笑,“找个机会剃了吧。” 万一长出来的还是白头发怎么办? 陆桓意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总觉得挺抬杠的。 前厅里聚满了人,吃吃喝喝玩玩挠挠好不快活,上头挂着挺大一条横幅,走进了才看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岁岁小朋友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前面还有一个打了很大一个叉但是依旧能看得出来的“死而复生”。 倒是一点儿也不忌讳。 但不刻意去忌讳才是这个师门应该有的样子。 陆桓意长出一口气,带着尹烛走了进去,“你们热烈庆祝我重获新生,我还没来你们就吃上了啊?” “谁知道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去,”陆朴怀在旁边应了一句,“三天没吃,饿死我了。” “醒了就快来,”二师叔在那边招呼道,“二师叔抱抱。” “您先把您那一手油擦擦吧。”陆桓意笑着,带着尹烛坐到了之前年宴坐的位置上去。 很多师兄都来送了祝福,没有刻意去说这一趟有多惊险,也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担心。 就像平常那样调侃两句,插科打诨,欺负欺负二师叔,口头欺负欺负师父,然后在三师叔即将为她的师兄表露不平的时候光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并且闭上嘴。 挺好的。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陆桓意盯着杯子里的酒发了会儿呆,小声问尹烛,“我们酿的酒还有多久才好?” “四十天。”尹烛想也没想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我就是在想,”陆桓意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递到尹烛唇边,“我们酿的总不能比这个还难喝吧。” 尹烛小小地嘬了一口,一股子药味儿。 “我给你调的药酒,补身体的,”三师叔撑着脸半睁着眼睛往这儿看,“有意见啊?” “没有,”陆桓意回答得很快,回答得很快的同时把酒端回来一口闷了,“巨好喝。” 三师叔笑了笑,从腰侧取下一个包来丢给陆桓意,打开一看,是一袋花生糖。 这大概是场庆祝自己身体康复的宴会,虽然自己还没来的时候他们就吃上了,可能吃完了自己还没醒的话他们就收拾收拾,吃完收工……但是陆桓意还是挺高兴的,大家凑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他就高兴。 一高兴,药酒都多喝了几杯,师父什么时候溜达到身边来的都不知道。 “哎,这刚醒就喝多了,”师父伸手戳了戳陆桓意的脑袋,“行不行啊这小王八蛋。” “行的,你别戳我,”陆桓意反手抓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就是有点儿晕。” 师父看了一眼,乐了,“你快倒尹烛怀里去了还只是‘有点’晕啊?” 陆桓意嘿嘿嘿地笑着没说话。 “和你说个事儿,”师父在他旁边盘腿坐下了,很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之前你昏睡不醒,我和你师叔他们商量了一下。” “嗯?”陆桓意看着他。 “把尹烛写上家谱了,”师父说,“就在你旁边,伴侣那一栏,尹烛也知道这件事,他同意了。” 陆桓意的手抖了一下,没说话。 师门内无父无母的孩子都会被写上家谱,陆桓意是最后一个孩子,写在最后一栏,旁边伴侣那一栏一直空着,以前陆桓意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肯定找不着对象,甚至想过去把那一栏给涂黑了。 好在没涂黑。 “你把妖怪名字弄上去了,祖师爷没打你么?”陆桓意笑笑,把怀里的那袋花生糖放在了桌上。 “打了,打得我在你三师叔门前哭了一天一夜她才给我止疼药,”师父拍着陆桓意的肩膀叹了口气,“但是……他应该被记入我们的家谱。” 陆桓意没出声。 “你知道的,”师父说,“他为了救你,做出了极大的割舍。” 将自己的命割了一半出来,恐怕这世间没有谁能做到像他那样了。 陆桓意很用力地闭了下眼睛。 “你又在这儿煽情呢?”二师叔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把勾住师父的脖子,“人家二人世界你能不来打岔么?过来喝酒!” “哎!我这是在教导他!教导!你懂什么你个酒鬼!” “酒鬼没你能絮叨!天天絮絮叨叨的烦死了,你这一众弟子迟早受不了你念经劝你去当和尚!” 那边还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 我们出去走走吧。 陆桓意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刚才师父说那些话的时候尹烛就在旁边,盘着腿,一边搓着手一边盯着陆桓意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表情竟然有些生气,“你别说谢谢我。” “说谢谢很没意思,”尹烛说,“而且你已经说过谢谢了,你还有很多时间陪着我来表达你的感谢。” 那应该说什么? 陆桓意觉得三师叔调的药酒可能放了毒,把他脑子毒坏了,这会儿居然有点儿想对尹烛说“那就提前祝您新年快乐吧!” 陆桓意把自己逗乐了以后扬着嘴角,趴在桌上,笑眯眯地,轻声道,“那说句我爱你吧。” “什么?”尹烛没听清。 “不说谢谢你,”陆桓意说,“说我爱你。” 第71章 我爱你 陆桓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出这个词,但是真说出口的时候发觉……还挺矫情的。 爱这个字沉甸甸的,不适合他们现在的场合也不适合他们现在的心情,可尹烛说“不要说谢谢”的时候,陆桓意脑子里莫名闪过了这句话,然后脱口而出。 尹烛完完全全地怔住了,连手指都没动过。 后头有个小师兄喝多了,晃晃悠悠地跑过来,拉起陆桓意的手,还没开始哭,尹烛突然回过神一把夺过小师兄手里的酒反手灌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拉起陆桓意几步跑了出去。 “现在的年轻人啊,”师父撑着脸看着二人跑出去,打了个呵欠,“就是冲动。” 二师叔在旁边欣慰地看着两个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用胳膊肘戳了戳师父,“哎,你说他俩什么时候大婚?合法的走不了,形式总要走一走啊。” “大什么婚,”师父说,“让他们自己乐呵去吧,长辈就少瞎掺和了。” 手烫得很厉害,可能是喝酒了的缘故,不光手烫,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这会儿才下午,阳光升温后还未散去的时节,陆桓意眯缝了下眼睛,又深吸一口气,觉得舒服得很。 一直跑到一处小角落里了,尹烛才松开他的手,盯着陆桓意看了一会儿,“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啊,”陆桓意也看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就把我拽出来了啊?” “不知道,但是……我听到这句话很高兴,不想让他们听见就拽着你跑出来了,”尹烛很认真地说,“是很好的意思吗?” “算是很好吧,”陆桓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有点儿臊得慌,伸手在脸上搓了搓,“也很沉重。” “为什么沉重?”尹烛问。 他听见陆桓意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快飘起来了。脑子里轻了一下,手也轻了一下,浑身都轻飘飘的。 没觉得哪里沉。 “就是……你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喜欢,”陆桓意说,“但是爱只有一种。” “嗯。”尹烛应了一声,不知道听没听懂。 “喜欢就是……你可以喜欢小花小草小木头,但是爱……” “我不能爱小花小草小木头吗?”尹烛打断了他,指着路旁的杂草问,“你是不是对小花小草小木头有什么偏见?” 三师叔的酒可能是上头的。 我居然会去一本正经地和尹烛讲解这些事。 哪是什么药酒,分明是假酒。 “你可以喜欢或者爱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东西,”陆桓意抬头看着他,“但是我们两个之间不一样,明白么?” 尹烛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陆桓意又搓了搓脸。 “之所以沉重,是因为你只爱我一个,对吗?”尹烛说。 “啊,”陆桓意快把脸皮给搓下来了,“是这个意思……” “那我也爱你。”尹烛飞快说完这句,凑过去在陆桓意唇上亲了一下,“感受到了吗?” “什么?”陆桓意愣愣地看着他。 “沉重。”尹烛说。 “……哎,我……老子……”陆桓意盯着尹烛看了会儿,硬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于是指了指他,“到天黑之前你他妈的都给我闭嘴!” “我爱你。”尹烛笑了笑。 “闭嘴。”陆桓意竖起中指瞪着他。 “闭嘴也爱你。”尹烛回以中指,心情很好地勾住陆桓意的,手指再往上攀爬,握住了陆桓意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两个人就这么又走回了前厅。 陆桓意算是看出来了,这群人就是借着庆祝自己……死里逃生还是死而复生还是别的什么来着横幅上的字他记不住了,反正就是借着这个由头,想吃一顿。 他在不在都无所谓,重点是吃。 但如果他这遭没挺过去,可能也就没这个聚会了。 反正师门的人知道他没事了以后都没有再提心吊胆还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了,反而有种回复到以前,只要你没死,想干嘛都行的状态。 吃完天都黑了,一个个儿的撑得走路都得扶着墙。 陆桓意喝多了,这次是真的喝多了,那几杯药酒下肚后又被别人灌了好几杯,不知道是哪个师兄口味这么独特用了啤酒掺雪碧,酒一下喝杂了就上头,吃完了准备收工的时候陆桓意都站不直了,一个劲儿地往尹烛身上倒,一边倒一边傻乐,看着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是天花板在转还是自己在转。 “操,”陆桓意抽出手很用力地打了一下尹烛,“你他妈的别转了。” “我都没动弹!”尹烛很委屈地喊了一声。 “哎怎么喝成这样了,”师父走过来捏了捏陆桓意的脸,“还认识我是谁么?” “嗯,认识,我师父,小老头儿,”陆桓意笑嘻嘻地从尹烛怀里站直了,往前走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师父,说话的时候带了点儿鼻音,“我最爱的小老头儿。” 师父愣了下。 “我最爱你们,爱师门,爱师父,爱大师兄,”陆桓意说完这句,顿了会儿,“被赶下师门的那几个月我很想你。” “把他拉走,赶紧拉走,”师父提溜着陆桓意的衣领子,往后拽了拽,“喝多了瞎说话呢还。” “师父!”陆桓意死死地抓住了师父的袖子,“谢谢你!也谢谢三师叔二师叔各位师兄师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要不我给你们磕个头吧这句还没说出来,尹烛就把陆桓意打横抱了起来,冲着师父点点头,“他说的是实话。” “哎……”师父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尹烛把陆桓意打包带走了。 小孩儿长这么大倒是真没说过这种话。 以前喝多了都只是安安静静的睡觉,或者被陆枕书带着去安安静静的睡觉。 从来没听他说过……谢谢,或者是别的什么。 猛的一下听到了眼睛竟然有点儿泛酸。 “大爷,”陆桓意被尹烛横抱在怀里,还在乐个不停,“你不会要问我‘你不是只爱我一个么?’这种问题吧?” “不问,”尹烛抱着他回了家,看着陆桓意傻乐的样子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我知道,不一样。” “嗯,不一样,”陆桓意从尹烛怀里挣出来,几下蹦跶上了床,盯着天花板,“你和师父他们都不一样,他们也和你不一样,但是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嗯。”尹烛应了一声。 “我有点儿想去山下那个出租屋住一段时间了,再去别的地方逛逛,我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陆桓意一边说一边看着尹烛,“再找个地方开个猫咖,安稳过日子……” “猫咖是什么?”尹烛问。 “就是很多猫,”陆桓意说,“可以喝东西,也可以撸猫的地方。” “为什么不撸蛇?”尹烛问,“蛇不可爱吗?” “蛇光秃秃的有什么好撸的……”陆桓意说完这句,顿了会儿,一扭头,尹烛果然站在床边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看。 陆桓意乐得比刚才还要奔放,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尹烛立马就过来躺下了,侧过身去抱着陆桓意,“我光秃秃的。” “啊。”陆桓意说。 “还没毛。”尹烛说。 “嗯……”陆桓意想了想。 “还没毛!”尹烛又说了一次。 “睡吧。”陆桓意说完,也翻了个身,在尹烛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没隔多久又乐了,抬手用食指抵着大拇指,凑到尹烛眼前说,“看见了么?” “什么?”尹烛看了看他的手。 “你的心眼儿就这么大点儿,”陆桓意冲着手指吹了口气,“风一吹,就没有啦!” 说完就乐上了。 尹烛一句都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跟着陆桓意乐下去。 他喜欢跟着陆桓意一起乐。 他喜欢陆桓意。 比喜欢小花小草小木头都要喜欢。 第72章 陆桓意乐完以后就睡着了,两眼一闭跟晕过去了似的,突然就放缓了呼吸整个人进入了梦乡。 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一觉睡得异常的久,等陆桓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尹烛已经起床了,搬了个凳子坐在窗前,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桓意看,看见他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忽然笑了,伸手戳了戳陆桓意的脸,“我以为你不醒了。” “几点了?”陆桓意挺配合地鼓了鼓腮帮子。 “不知道。”尹烛又很用力地戳了一下。 陆桓意翻身打开他的手,摸过床头的手机看了眼,已经快一点了,“你不饿么?” “饿,”尹烛说,“去吃饭吧。” “啊,等我洗漱完,”陆桓意把手机丢开,盯着天花板愣了会儿才坐起来,慢条斯理地进了浴室,隔了会儿,里面又传出来他的声音,“昨天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尹烛揉着肚子问了声。 “下山去住一段时间,”陆桓意拉开浴室的门,往外瞅了眼,“然后再开个猫……开个咖啡店什么的……” “真去啊?”尹烛看着他。 他还以为陆桓意是喝醉了随口说着玩儿的。 “真去啊,我不是……体内没有阴气了么,不招鬼了,”陆桓意说,“还挺想下山看看正常人生活的方式的。” “嗯。”尹烛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而且我们得去把出租屋里的钱拿回来啊,”陆桓意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我贴了驱人符,但万一符咒被哪个道友撕了,钱不就归房东了么?” “那快点拿回来。”尹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酒还有一个半月才酿好,”陆桓意扯过一张毛巾洗了脸,“一个半月之后我们再回来吧。” “那你的头发怎么办?”尹烛问。 “剃了吧,”陆桓意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一头白毛,有点儿烦躁地搓了搓,“黑不回去了。” 尹烛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 陆桓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然去找三师叔借点儿染发膏染回去?” “嗯嗯。”尹烛飞快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浴室里,抬手轻轻地揉了揉陆桓意的头。 陆桓意的发质很好,就算现在变成了一头白发发质也很好,柔软不扎手,不管怎么揉搓都会恢复到之前那个自然卷的形状去。 尹烛很喜欢。 还好不用剃。 陆桓意看着镜子里尹烛的表情,扯了扯嘴角。 两个人去前厅做了顿饭吃,吃完后就去了三师叔的住处,结果没找到人,但她收的几个徒弟还是给了他们染发剂,还很好心地帮陆桓意把头发染了回去。 一头黑发就让人有点儿怀念了,尹烛一边走路一边揉着陆桓意的脑袋,心情很好。 染头发废的时间有点儿久,毕竟那一头白发想完全弄成黑的还是不太好弄,加上陆桓意的头发本身就不好上色,几个师姐忙活了半天,终于在下午吃饭之前解决了这一切。 “你要下山去住啊?”吃饭的时候,师父抬眼看着他们俩,“你俩能别跟私定终生亡命天涯前一夜来见父母磕头认错似的么?” “嗯?”尹烛没听懂。 陆桓意在旁边乐了半天,最后坐在师父旁边,拿了他桌上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说:“不住多久,一个多月以后就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去一个月?”旁边二师叔凑过来问了一句,“你们俩要去度蜜月了吗?” “师徒说话师叔别插嘴,”陆桓意往他嘴里塞了个苹果,继续说,“想下山去看看更多的地方。” “给我带礼物么?”师父看着他。 “带。”陆桓意应得很爽快。 “那就去吧,”师父笑了笑,“记得回家就行。” 这次下山是打定了主意要过平常人的生活,和除妖驱魔杀鬼画阵之类的事儿统统说拜拜,所以陆桓意没带武器,连习惯性揣兜里的黄纸都没带,就收拾了几件春夏的衣物进行李箱里,第二天和各个师兄师叔师姐道了别,都快走出师门了,陆桓意这才想起来,“大师兄呢?” “地牢门口守着呢,”陆朴怀一边乐一边往陆桓意兜里放花生糖,“就快在那儿修炼成仙了。” “哦,”陆桓意笑了笑,“登天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 “没问题,保证没问题,”陆朴怀啧啧两声,“反正我看他离升仙也不远了。” 陆桓意还在笑。 这次下山依旧是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尹烛走一半儿就累了,不想动了,感觉人生失去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就差没直接瘫痪在地变成一条无所事事的咸蛇,陆桓意拿他没办法,好在这个时候他还是穿着外套的,但春季外套没有内兜,只能让他在外面的兜里好好儿待着,别他妈摔出来吓到人。 毕竟不是每一个走在大街上的人都能从兜里掉出条蛇,蛇背后还带着两对看着就不怎么友善的翅膀。 可吓人。 陆桓意直接带着行李去了出租屋,打开门,揭开家具上的防尘布,把尹烛从兜里掏出来,“醒醒,别睡了,起来打扫他妈的卫生。” “啊。”尹烛变成人型,慢条斯理地摸过自己的衣服穿上,然后看着地上积的灰,顿时有了想变回蛇型继续窝着的冲动。 “我跟你讲,”陆桓意说,“搞不完咱俩今晚就直接睡灰里了。” “我睡哪里都无所谓。”尹烛说。 “闭嘴,”陆桓意找了扫把出来丢给尹烛,“快扫地去。” 尹烛拿着扫把,腰都没弯一下,膝盖也没舍得弯一下,就那么挺拔的拿着扫把在客厅里扫来扫去,又打开卧室的门,在卧室里扫来扫去。 陆桓意看得头疼,干脆不去看他,一撸袖子打扫厕所去了。 尹烛扫完卧室出来,卧室里还是一堆灰,陆桓意也没告诉他那些灰要怎么办,他干脆也没去管,拿着扫把走来,坐在沙发上思考蛇生。 仔细想想今天一天除了走路和扫了地还没扫干净以外并没有做什么事情,但是还是累了。 真是辛苦我了。 等打扫完一切——主陆桓意打扫完了一切,俩人一块儿倒在因为陆桓意懒得换床单被罩了所以就直接用床单随便铺了一下的床上,一时间谁也没有睡着。 他们在这个地方发生了太多的事,回忆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来,让人不知道先回忆哪一件。 但仔细想想也没有那么多事。 最大的事大概是从陆桓意把尹烛从山上捡回来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开始了。 陆桓意打了个呵欠,扭头钻进尹烛怀里,挺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明天……我想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 “你知道么?”尹烛问。 “知道,师父告诉我了,还说如果有机会让我去找找我亲爹……”陆桓意想了想,“但是这么多年他也没找过我,我就不太想找他了。” 本来也就没什么感情。 “我就是想看看我出生的地方长什么样。”陆桓意说。 “好,”尹烛说,“我们明天就去。” 陆桓意眯缝了下眼睛,看着尹烛的眼睛,笑了起来,“嗯。” 第73章 完结 陆桓意出生在一个偏僻又落后的村子里。 在地图上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的位置,又开始纠结起了应该如何过去。 尹烛这又不能坐火车又不能坐飞机的,很是难办。 最后还是决定直接飞过去。 陆桓意在尹烛身上贴了不少驱人符,确定不会被发现后安心地被他搂进了怀里,朝着他出生的村子出发。 是个大晴天,阳光穿破云层,刚好落到陆桓意眯缝着的眼睛上,天空蓝得就像刚从颜料罐里取出来那样干净,几朵云被风吹得缓缓往前飘动。 尹烛飞得不快,陆桓意甚至可以听到下头小孩儿有些刺耳,但很活泼的叫声笑声。 拖鞋趿在地上和泥沙摩擦出不大的声响,伴着孩子们的笑声,树叶晃动的幅度也欢快了些。 最后是在村子角落里落了地,尹烛往四周看着,“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嗯,”陆桓意也觉得有点儿新奇,四处都是有些破旧的平房,能看见远处有几栋新修的楼房,街道上的人很少,街边落着几块碎垃圾,“感觉有点儿奇妙。” “先去问问吧。”尹烛说,“说不定有人知道你哪家的孩子。” “……嗯。”陆桓意还在四处看。 天空是被各种电缆电线切成块儿的四四方方的蓝。 陆桓意和尹烛在大路上走着,拖拉机喘一阵儿歇一阵儿接着哆嗦,喷出的黑烟一大股味儿,这个季节竟然有蝉和许多虫子趴在树干上鸣叫出声,陆桓意抬头盯着树干看了会儿,心情是很放松的。 前头的房子里走出来个老太太,眼看要摔,陆桓意连忙几步上去扶住她,“没事儿吧您?” “哎……哎哟,”老太太也被吓得不轻,“谢谢你啊小伙子。” “奶奶您慢点儿,”陆桓意扶着她走出了门槛,“慢慢的。” “你这小子看着面生啊,”老太太说,“外地来的吧?” “嗯,来这边问点事儿。”陆桓意笑了笑,尹烛这时候才走过来,站在了他的后面,盯着老太太有些浑浊的眼睛看,陆桓意笑容不减地踹了尹烛一脚,尹烛这才收回目光,“您一直在这儿住么?” “是啊,”老太太走到门外头,从柴火堆旁找出一个小凳子坐下了,“好几十年了都在这儿呢。” “那……”陆桓意很突然的有点激动。 这份激动突然得就像走路上突然掉下来的花盆砸得他懵了一瞬,剩下的话居然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才好了。 那……那怎么样? “那您知道十九年前出生的一个男孩儿么?”尹烛开口问道。 陆桓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十九年前?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每一年都有出生孩子,没什么特别的,我哪记得那些,”老太太叹了口气,“记不得了。” “那……特殊的呢?”陆桓意很小心地问出了这个词,“出生以后母亲就死了,孩子被带走的……有么?” “有倒是有。”老太太顿了下,没把话说完。 “有倒是有,”陆桓意重复了一遍,“然后呢?” 老太太看了陆桓意一眼,笑了,“你就是那个孩子吧。” “啊。”陆桓意不知道说什么。 “看年纪也差不多,我们这儿很少有年轻人跑过来问十几年前出生的孩子的,”老太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年七月十五,刮了好大的风,你刚出生你妈就……唉,后来你被一个神叨叨的老头儿抢走了,我们还以为你活不了了呢,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抢?”陆桓意愣了下。 师父分明说的是捡回来的。 “抢,”老太太点了点头,“你爸在外头打工没赶回来,你妈又……一出生产婆还没把你抱出去就从房顶上跳下来一个老头儿,二话不说就把你抢走了,我们报警都没抓到,还说什么,这孩子阴气重会招厉鬼,带他走是为你们好……” 陆桓意还是愣愣的,但愣了十几秒以后他突然笑出来了。 老太太说得他都有画面感了,师父抱着一小孩儿在房子上上蹿下跳还大声嚷嚷,这画面太熟悉了。 “长大了就好,长大了就好,”老太太说,“你这次回来是来找你爸爸的么?” 陆桓意沉默了会儿,问,“他过得好么?” “哪能说得上好不好呢,”老太太指了指前头一栋新修的房子,“再婚了,也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两口子过日子吧,难免磕磕碰碰……” “那我就不去了,”陆桓意看着挺轻松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原地踮起脚很轻松地蹦了蹦,“我不去了。” 老太太看着陆桓意,笑得很慈祥,“好。” 妈妈不知道被埋在哪了,村子里实兴土葬,后面那一座山山坡上有不少坟墓石碑,陆桓意都迈开步子往那边走了,才想起来自己连妈妈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拐了个弯,和尹烛走了一条小路。 这条路像是被村民踩出来的上山的路,坑坑洼洼的还斜得厉害。 陆桓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只是觉得来到这个地方了,就应该多走走。 毕竟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可是又没什么实感。 就是那种,啊,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啊我不完全不记得啊的感觉,又在劫后重生后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情绪来。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小孩儿的话,”陆桓意指了指山坡下那几个帮忙的小孩儿,“这时候应该在帮忙了。” “嗯?”尹烛低头看了会儿,“你想去种地?” “你这是什么重点?”陆桓意顿了下来,随便扯了根草在手里,“我的意思是……” “那你就遇不到我了,”尹烛也蹲了下来,和他肩靠肩挨着,随便扯了朵花下来放在陆桓意脑袋上,“还是不要去种地比较好。” 陆桓意笑了笑,把那朵花取下来又给尹烛戴在了耳边,由衷地称赞了一下,“真漂亮!” 尹烛把花拿下来,轻轻捏了捏,“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不知道,”陆桓意说,“在想呢。” “不着急,”尹烛说,“慢慢想。” “是不用着急,”陆桓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手把手里的草丢尹烛帽子里了,“不知道能活多久呢,反正你一个妖怪寿命挺长的……对吧?” “嗯,反正我都陪着你呢,”尹烛把花丢了,站起来看着陆桓意笑了笑,“生死都陪着。” 陆桓意笑了笑没说话。 他无端想起了走之前,师父把他叫到房间里去时说的那些话。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尹烛来找过我? 陆桓意愣了会儿,点点头说:“记得。” “他来问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救,以及,”师父顿了下,叹了口气,“能不能将他的寿命转给你,他说他不活着都好,他想让你活着。” 陆桓意很难描述自己当时听完那些话是什么心情,大概有些沉重,有些震惊,还有点儿乱七八糟的情绪混在了里头。 “你在听吗?”尹烛皱了下眉毛,一边勾着手去拿帽子里的草一边说,“我饿了。” “啊,”陆桓意回过神,看见尹烛的姿势乐了下,“那回去吃饭吧。” “嗯。”尹烛把草丢开,张开手抱住了陆桓意,起飞之前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飞上了天空。 耳畔是风声,还有尹烛的心跳声。 回去的时候路过了捡到尹烛的那座山,陆桓意匆匆瞥了一眼,只看见山上不知道是什么树已经开了花,白白粉粉的簇成一团,拢在树枝上,开得正艳。 “大爷,”陆桓意说,“我真的特别特别爱你,你能感受到么?” “感受到了,”尹烛喊了一声,搂着陆桓意的手紧了一下,“以后每天都说这句话吧。” “嗯?”陆桓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说我就感受不到了,”尹烛说,“每天说一句让我感受你的爱意。” “要不要脸了还,”陆桓意乐了,尹烛也低下头,看着他,勾了勾唇。陆桓意叹了口气,“我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尹烛问。 “……没什么,”陆桓意拍拍他的手臂,“那就每天说一次吧。” “嗯,”尹烛应得很爽快,唇边的笑意漾开了,“好。” ——正文完—— 第74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1) 庄潮被疼痛折磨得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许久不曾见到的阳光。 应该是夏天了,外头明晃晃的阳光还有蝉鸣,屋子里的空调开得不算低,他还能感受到令人烦躁的热度。 “别掀被子,”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庄潮往那边看过去,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她叫陆槐月,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几根银针,“你的伤刚上了药,是三师叔刚弄出来的药,不能让阳光直接照到。” “啊。”庄潮不知道说什么。 “本来不用给你治伤的,”陆槐月看着有点儿烦躁,大概是夏天让心情都变得浮躁起来,“但是你快死了。等药吸收得差不多了你就走吧。” 就走吧? 去哪? 庄潮又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几天前他被人从地牢里放出来了。 放他出来的那人说“有人给你求情,师父便饶了你剩余的刑罚啦。不过要去扫后山的台阶一百年,你是在地牢继续呆着,还是去外头扫台阶啊?”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庄潮强撑着身体想站起来,栓在他身上的铁链却互相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那人啧了一声,快步跑过来给他解开了锁链。 外头的日光太大了,他来不及适应就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现在。 庄潮很缓慢地捋清楚了这些后便不再动了,躺在床上,安静地让陆槐月给他治伤。 在地牢时受的伤多半都是内伤,伤及心脉,只能靠着自己慢慢地去养,陆槐月治好了他的皮肉伤便把他赶出了药房,还顺手往他手里塞了跟扫帚。 庄潮一个人溜达到后山,望着不知道多少阶的台阶,心里没多大波动。 他穿着变回人型后,用法术给自己变出来的那套衣服,袖摆长得弯个腰就能拖到地上,腰间系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琥珀色的珠子,余光瞥见身后有什么人,他怔了怔,拿起扫帚扫起了台阶。 正值夏季,暑气难耐,庄潮觉得自己可能是热疯了,才会在那不经意的一晃眼看见陆枕书。 但是是不应该的。 他骗了陆枕书,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他,陆枕书没道理会原谅他。 没指着他的鼻子叫他滚都算好的。 从第一阶开始扫,将那些被手闲的小师弟拽掉的叶子扫到树下去便算完工,夏天没那么多要扫的东西,庄潮偶尔连扫帚都不用拿,捡起那些掉落的纸条树叶往下走就可以了。 没给他安排住的地方,他就变成原型,小小的一个,尾巴没有原先蓬松了,毛发也不如以前光滑,勉强躲在后山的一个小小的洞里,躲过夏季一场又一场骤降的雨。 那天雨下得大极了,雷鸣伴着闪电,几乎将洞穴上方的那棵树刮倒,庄潮缩在洞里,抖了抖被雨水沾湿的耳朵,又用爪子扒拉扒拉脸,觉得冷得厉害。 他原本不怕冷,有很厚的皮毛,冬天不穿衣服乱跑都没问题,但在地牢那段日子大概是落下了什么病根,这阵儿被风吹雨打了一会儿就冷得想哭,冷出幻觉了,直到睡着了也能听见风雨声似的,梦境里都是风狂躁的声音。 撑着伞躲在山后头的人等他睡着了,才堪堪露出头,从怀里抽出一块叠得好好儿的厚毯,像是怕被发现什么似的,还去找了师妹弄了点儿香料在上头,闻着不像个男人会带着的东西了,才放放心心地带了出来。 陆枕书撑着伞,无声地走到那个洞前,蹲下来,将厚毯铺开,轻轻地盖在了庄潮身上。 庄潮睡得很不安稳,在这样的雨天睡在外头谁也不会拥有多平静的睡眠,他皱着眉,额头上的妖纹都皱到一块儿去了似的,陆枕书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给他抚平,但手刚一伸出去就顿住了。 顿住的那一秒足以让他陷入困惑,就连顿住的缘由都来不及思索,天边一声炸雷将他震回神,连忙快步离开了此处。 他刚起身,庄潮就睁开了眼睛,天边闪过的那抹闪电正好印在了他的眼底,将陆枕书离去时的背影照得一点儿都不剩。 陆枕书自己也说不清对庄潮是什么感情。 庄潮骗了他,骗了岁岁,骗了尹烛,他理应是生气的。 有人妄图伤他门下弟子,理应当罚,但他亲眼看见庄潮被送进地牢的时候又觉得……又觉得不出什么,四周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毛玻璃,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一日复一日的在地牢门口守着,要什么,要干什么,要想清楚什么,他一样都想不明白。 庄潮背叛他们的时候他是生气的,同时也失望,还有许多感情混在一块儿了,带着刀子和血往死里扎,他那个时候只想着把庄潮带回来,带回来之后呢? 师父说他这样是会入魔的。 陆枕书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每日去练武场练剑,洗完澡后去前厅吃饭,陆朴怀的除鬼队那边有需要就帮帮忙,不需要他就去地牢门口站着,从积雪融化到盛夏难挡,日复一日地这样站着。 这样又怎么会入魔呢? 只是他每夜都在梦中见到同一副场景,几个月的梦下来都是如此,庄潮从地牢出来后梦境愈发反复,也愈发清晰,惹得他烦躁不已,跑到三师叔那边去开了点儿安神的药。 “安胎的要吗?”三师叔撑着下巴,难得调笑了句,“还能补气。” “三师叔。”陆枕书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喊了一声。 三师叔乐呵呵地拿了药给他,顺口问了句,都做了些什么梦啊? 陆枕书喉头一哽,半个字都吐不出来,那些梦太羞耻了,他说不出口。 回去之后陆枕书吃了药就开始睡觉,原以为今晚不会梦到了,结果那梦还是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结果今夜的梦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他在梦中看见一个人睡在床榻上,内侧着,看不清他的脸,枕头内侧放了把闪着寒光的剑,剑柄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 木门被吱的一声推开,溜进来一个灰色的小毛团,陆枕书就站在床边,看着那个溜进来的毛团一点点地舒展开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只灰毛的腓腓,额心、眼下、背后都有着鲜红的妖纹。那是庄潮。 庄潮小心翼翼地借着烛火往床榻上扫了几眼,确认那人睡着之后才变成了人型,是许久不曾见到过的小孩儿的形态,垫着脚跑过去,凑到床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终于缓缓地亲了下去。 陆枕书往前走了一步,想出声,但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亲完这一下后庄潮抬起头,呼呼地喘了口气,刚想离开便浑身一震,紧接着,陆枕书听见床上那人叹了口气,说得有点儿艰难,“我们一神一妖,又是两个男人……” 庄潮还是愣了会儿才往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看着床上的人,不可置信般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一会儿眼眶就红了,竟然快要哭了出来。 床上那人没发现这些,还在说,“我也不是厌弃你,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弟弟……” 说完这句,他觉得不对,身后那人太过安静了,便起了身,转过来,陆枕书看见他的脸,心脏几乎在那一瞬提到了嗓子眼儿炸裂开来。 “你怎么没睡着啊?”庄潮急得脸都红透了,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进屋的时候我就醒了,”床上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拉着庄潮,“别哭了啊,哭什么啊你。” “你怎么没睡着啊!”庄潮又重复了一遍,眼泪止住了,脸上更多的是羞耻感爆棚后能滴出血的红,“我以为你睡着了我才亲的!”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那人一边给他擦了眼泪一边说,“我们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好个屁!”庄潮抬起手,指着他骂,“我都亲你了!你要负责!” “我负什么责?”那人啧了一声,大概是嫌弃袖子上沾了眼泪和鼻涕,便站起来,想要换身衣服。他一站起来,烛火便将他的五官照得更加明朗。 陆枕书的视线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半分,他和那个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此时站起来了,连身高都是相同的。 “亲都亲了,”那人从柜子里拿了身衣服出来,扭头看见庄潮,叹了口气,无奈地冲庄潮笑着,“我错了还不行吗?” 第75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2) 心底的震惊一点点地扩散,伴着震惊一块儿散开的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齐齐涌到舌尖,涩得舌根都有了几分麻木。 陆枕书知道这是梦,但是他动弹不得。 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与庄潮的对话太过熟悉,大脑在记忆深处搜寻了一瞬便找到了,在年宴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被庄潮带回去的那天晚上,庄潮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偷亲了他。 然后被抓包后鼓着脸哭了整整一夜。 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这人拭去眼泪后便把脾气憋了回去,红着眼眶却再也没有落下一滴泪了。 那次庄潮到底为什么哭? 如果这个梦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庄潮哭的理由有些显而易见了。 梦还在继续。 那个人和庄潮说了什么,陆枕书完全听不清,他呆站在那里,又没有痕迹能证明他的存在。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扯着嗓子嚷嚷着跑了过来,师门占地大,后山这块儿更是大上几分,有时候不大声嚷嚷完全听不见,但庄潮听见那人嗓子都喊劈叉了时候还是由衷地叹了口气。 “庄潮!”那人还在喊,“庄潮你在吗!” “在的!”庄潮应了声,想从洞穴里跳出去,披在身上的毯子往下滑了几寸,他一愣,低头把毯子叼到一旁放好了,才跳出去变成了人型,“怎么了?” “师父找你呢,”来找庄潮的是个小姑娘,“快去前厅见他吧。” “嗯?”庄潮愣了愣,“不扫台阶了么?” “大夏天的哪用得着扫什么台阶呀,”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师父给你安排了个新工作,让你赶紧过去呢。” 老头儿不知道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庄潮被小姑娘领着往前厅去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 他不会突发奇想让我去搬砖吧。 庄潮虽然是妖怪,但知道的事儿还是挺多的,怎么说也活了这么些年,有的没的都听了不少。 这会儿正是早会结束后晨练的时间,大多数的弟子都去了练武场,药房的弟子也跟着三师叔去了山下采集草药,前厅里头坐着的就师父一个,领着庄潮来的那个小姑娘直接没了影儿,庄潮在门口顿了会儿,才抬脚走了进去。 “来了啊,”师父没抬头,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坐吧。” “有事直说吧。”庄潮说。 “行,”师父说,“我有个朋友最近遇上点儿麻烦,需要妖怪的帮助。” 庄潮没说话。 “本来这山上也有不少妖怪,但我朋友那事儿挺危险的,需要能打架而且能打得赢的过去,”师父撑着脸,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小小的馒头,“想喊尹烛去,结果尹烛和岁岁吵着架呢,这几天谁都不搭理。只有你了,戴罪立功,去一趟。” “什么时候去?”庄潮说。 “现在马上,”师父说,“那事儿可不等人啊,我打电话和他说过了,他现在应该就在山下等你。” “好。”庄潮点了点头,没有再多的疑问了。 “你不会借机逃跑吧?”师父还是撑着脸,漫不经心般问了句。 “我跑得掉么?”庄潮看着他,“说得跟我跑了你就抓不到我了似的。” 师父笑了笑,不再说话。 能下山去一段时间也好。 不管能在山下待多久……能躲着陆枕书就是好的。 起先是怕陆枕书怪自己,不肯原谅自己,但昨夜那张小心翼翼盖上来的毯子又让那些胆小的想法缩回了暗处,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恐慌和后悔。 不该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靠近陆枕书。 庄潮捂了捂脸,快步跑下山后,山脚下果真站着一个人,“啊……这儿,你就是这次来帮我们的妖怪?” 庄潮站定了,往前看去,顿了顿,“是的。” “哦,你好,我叫宴尘远,”宴尘远搓了搓手,“负责灵异案件的警察,这次的案子有点儿棘手,得麻烦你一趟了。” “……好。”庄潮点了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跟着宴尘远走出去一截了,才回过神道,“我叫庄潮。” “嗯。”宴尘远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山下头再往前走一截,公路旁停着一辆车,萧渡水蹲在车边,手里夹着什么东西,庄潮以为是烟,走进了才知道那是根棒棒糖,不过糖没了,就是根纸糊的棒子夹在指间,看见两个人走过来了,还举起那根棒子冲两人挥了挥。 开车去局子的路上宴尘远大致说了下这次的案情,是东边儿鬼市内有厉鬼被人驱使,卖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宴尘远他们此番就是要去那个鬼市里调查清楚,到底是谁在鬼市中贩卖邪物。 鬼市顾名思义是鬼怪的集市,人类一旦进入就会被发现,还会造成恐慌,到时候鬼怪袭人都会算作误伤,宴尘远他们局里便没人能去了,只能求助于师门内,派了个妖怪下来。 “里面在卖什么东西?”庄潮坐在后座问了句。 “未成型的胎儿,”宴尘远说这句的时候声音有点儿低,“魂魄不全四肢不全,直接被拿去售卖供给鬼怪提升修为。” 庄潮愣了愣,不再作声了。 “鬼市今夜十二点开,”宴尘远换了个话题,“到时候得麻烦你去一趟了。” “啊。”庄潮应了声,侧过头去看着窗外,思绪却不可抑制地飘散开来。 陆枕书现在在干什么?应该已经从练武场回来了,正在洗澡或是吃早饭。 庄潮往后靠在靠背上。 陆枕书醒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上山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错过了晨会和晨练,这会儿再去,可能连午饭都吃不上了,他被梦困了许久,看了很多事,醒来之后又像是凌乱拼凑起来的线条一样找不到开端。 他翻身下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快步走向了后山的台阶处,庄潮却不在那儿。 昨晚自己给他盖的毯子被放在了一边。 陆枕书啧了一声,心情愈发烦躁,径直冲向了师父的房间。这会儿师父刚吃完饭,锻炼都没有就直接想午睡了,刚躺在床上就听见门口一阵动静,叹了口气后看着冲进来的陆枕书,若有所思道,“你很久没这样急躁过了。” “师父,”陆枕书喊了一声,愣了瞬又道,“庄潮呢?” “下山了。”师父说,“让他帮我办件事。” “什么时候回来?”陆枕书问。 “这可说不准,”师父往后倒,靠在床边,“得看他的办事速度。” 陆枕书抿了下唇,“我要去找他。” “去呗,”师父说,“腿长在你身上,你要去就去。” 陆枕书看着师父,没说话。 “但我警告你,从你小时候我就说过,你这一世仙缘极重,极有可能得道成仙,”师父的语调很平淡,“一旦去找了他,将来渡劫时情爱之事必定是你的心魔。” “我只是想去找他问清楚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陆枕书的呼吸变得沉了些,他想了会儿,大概三四秒的时间才抬起头,看着师父,一字一顿地说,“我若不去找他,用不着渡劫,必生心魔。” 第76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3) 鬼市的大门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开启。 宴尘远他们一整个队的人都在不远处候着,以防发生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 庄潮将尾巴变出来,在身后一晃一晃地走了进去。鬼市内常有妖怪出没,因此没几个鬼对于他的到来有多稀奇,宴尘远他们还给了挺大一笔经费,说是看见什么想买的就自己买,查清楚案子就行。 他接过那笔经费一看,是冥币,然后再抬起头看着萧渡水和宴尘远笑得人畜无害的脸,也不知道是该说他们大方还是抠门。 但还真没什么想买的。 说是鬼市,其实卖的也净是些俗物,人界那些个玩意儿被捏碎了灵气摆到世面摊子上来供那些刚入鬼界的小鬼买个新奇,毕竟人死后便再也不能碰到这些个东西了。 庄潮买了个拨浪鼓,一边走一边拿在手里轻轻晃着。 真正的好东西,他真正要找的东西还没摆上台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鬼市的鬼愈发多了起来,气氛反而越发阴沉,都是些脚不沾地的东西,整个鬼市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庄潮也把拨浪鼓随便递给了旁边的一个小鬼。 庄潮在鬼群中锁定了一个看着修为比较高的鬼跟过去,没敢跟得太紧,一路走走停停,倒也没跟丢,一直跟到一个破旧的摊子前,上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被房梁上的灯笼昏暗的烛火一晃,里头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迅速地瞥了眼外头,咂了下嘴又闭上了眼。 摊子后面的摊主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打量着来往的鬼怪,直到庄潮走到摊前定住了,他才张开嘴,声音直接传进了庄潮的脑子里,“买什么?” 庄潮抬手在桌上点了点,并未说话。 “这里没有你看得上的?”那鬼懂了他的意思,瞳孔被火燎了下似的猛地一缩,整个鬼的五官都皱了起来,“没有?没有?” “人类的,看不上?”那鬼喃喃着,翻到桌下快速翻找着什么,不多时,又拿出一瓶,“那你看看这个呢?” 庄潮盯着他手里的瓶子看了一会儿,忽的瞳孔紧缩,垂在身侧的手也无意识地握紧了。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还未发育成型的腓腓的胎儿,身后两根尾巴都才短短地冒出一截。 庄潮是露了尾巴出来近的鬼市,这鬼明明知道他是什么妖怪,还要拿出这种东西来。 “果然是你,”那鬼笑了笑,抬手拽住庄潮的衣领将他攥到面前,额头抵着他的,开口时冷气扑到脸上,还带着难耐的腐臭味,“你这个妖界的叛徒。” “你认识我。”庄潮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的主子是谁?” “是谁?”那鬼笑道,“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你叫我去我就去?”庄潮扯着嘴角笑了笑,眼下的妖纹顺着他弯起眼角的表情显得愈发妖异,“你算什么东西?” “庄潮呢?”陆枕书从空中跃下,把靠在车边啃玉米的萧渡水吓了一跳,一粒玉米呛进喉咙里咳嗽了老半天。 “进鬼市了,”宴尘远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抬手看了看表,“这会儿也该出来了。” 陆枕书气儿还没喘匀,给萧渡水道了个歉后扭头看着正在逐渐关闭的鬼市。 鬼怪鱼贯而出,大门一点点地缩小,门口的红灯笼被一阵风吹灭了,前方陷入一片黑暗中,庄潮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大门还剩下一人身为的大小,陆枕书有点儿急了,提起剑就想往里冲的时候,鬼市里忽的嘈杂起来。 打斗声一阵一阵地传来,几个人一愣,立刻朝着那边冲了过去,还没跑到,庄潮从鬼市大门闪身而出,把一团黑雾丢到他们面前,怀里还抱了个什么东西,用黑布盖着,看不清是什么,“这个就是卖邪物的鬼。” “怎么捉出来了。”宴尘远啧了一声。他的本意是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的。 “被认出来了,这东西认识我。”庄潮的呼吸还有些不稳,脸色发白,脸侧也被划开一道口子,还在往外渗血,“对不起,实在没办法。” “……带回去审审,”宴尘远从兜里摸了根绳子出来,递给萧渡水,“总得有点儿收获不是。” “打草惊蛇了,”萧渡水接过绳子,手里一用力,绳子的灵气碎裂开后便可以用来绑鬼,“之后就不好抓了啊。” “我可以帮你们,”庄潮说,“审出幕后黑手是谁,我来帮你们抓。” 宴尘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枕书一直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庄潮脸上那道血痕看,直到萧渡水把鬼绑好了,拍拍手拽起绳子的一端,坐上车,准备放风筝似的让鬼跟在车后头跑,他才抬头问庄潮,“你今晚有去处么?” 庄潮扭过头来看着他,深吸了几口气,再吐出来的时候呼吸都有点儿颤抖,“你怎么下山了?” “……我来找你。”陆枕书说。 “那我们就先走了啊,”宴尘远带着一队人马,困得不行,“要是没地儿去就来局里,有休息室。” 庄潮和陆枕书都没应他。 等车子驶出去一截了,庄潮才把怀里抱着的东西递给了陆枕书,他攥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但是递给陆枕书的时候手里突然就松了力,“你的东西。” 陆枕书愣了会儿才接过来,掀开黑布,借着月色才看清了,那是一把剑柄,上头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和他梦里见到的那把剑如出一辙。他顿了会儿,把剑柄递了回去,“我不要。” “拿着,”庄潮说,“将来你渡劫的时候要用到。” 陆枕书抿了下唇,没说话。 凌晨的风吹过来时总带着些许寒意,庄潮没有把手收回来,就那么固执地递在陆枕书面前,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似的。 这种认知让陆枕书很不爽,但他不知道这种不爽从何而来,烦躁的情绪在心头绕了一正圈儿,他抬了抬手,最终也没有接过剑柄,“你不打算解释点儿什么?” “解释什么?”庄潮说。 “这个不是我的东西,”陆枕书说,“我没见过他。” “是你的东西,拿着。”庄潮还是很倔地把剑柄塞到陆枕书怀里,往后退了步,长舒一口气,像是看着陆枕书抱着剑柄的样子顺眼不少似的,整个人的状态都放松了下来。 陆枕书把剑柄从怀里抽出来,握进手里,看着庄潮,他说,“我最近做了些梦。” “嗯?”庄潮应了声。 “都……”陆枕书顿了顿,似乎是想起梦里的事情有些难为情似的,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都和你有关。” 庄潮刚放松下去的状态又紧绷起来了。 “我们前世是不是认识?”陆枕书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庄潮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是不是……那种关系?” “……认识。”庄潮只应了前半句,半晌,他又说,“不过和现在的你无关了。” “什么?”陆枕书看着他。 “你这辈子要成仙,前世……前多少世的事都和你没关系,”庄潮摇摇头,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挣出来,小声说,“之后你做你的神仙,我继续做我的妖怪,我们互不相干。” 月亮已经快淹没在了山头。 树梢上的树叶被月光照出诡异的颜色,寂静了没半夜的蝉又开始积极呐喊,烦得人想拿个袋子把他们全装了浸河里。 陆枕书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半天,他莫名其妙地笑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对不起,”庄潮的声音还是很小,“我不该来的。” 庄潮这句话说得陆枕书更想笑了。 对不起。 不该来的。 不该和你认识,不该黏着你,不该偷亲你之后还理直气壮让你哄。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不该了。 庄潮先开始的,也是他说要结束了。 庄潮简直是个神经病。 “我一开始靠近陆桓意他们的时候,没想过能碰上你,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有找到,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你,”庄潮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我知道你这辈子要成仙了,我不该去招惹你,可是我忍不住。” “所以呢?”陆枕书说,“就这么完了?” 庄潮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错了。 从一开始帮九韶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错路,九韶对夜江痴迷太深,将夜江的残魂留世这么多年,双方都痛苦不堪,后来在冰棺里见到了被封住的夜江,他突然想,他和九韶其实是同一种人。 如果陆枕书这一世因为他没能成仙,下一世还要堕入轮回,等下一个仙缘上好的命不知道要等上多少世,人间疾苦,陆枕书受尽磨难,都是因为他。 他不想这样了,这一世和陆枕书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 现在放手还来得及,陆枕书要成仙还得修炼个千八百年,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忘了他,他不至于成为他明悟道心时的一道坎儿。 但陆枕书不这么想。 他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盯着庄潮看了半天,将手里的剑柄丢在地上,说,“那就算了吧。” 第77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4) 陆枕书这一趟,收获没有,莫名其妙的情绪到是起了一堆,剪不断理还乱。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陆桓意他们开的那个猫咖门口了,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那个地方离开的,离开的时候庄潮有没有和他说话。 反正落在地上的剑柄没有被捡起来,有阵风吹落了桂花叶盖在上头,刚好改住了那只白虎的半身,他转身走的时候庄潮好像弯腰把剑柄捡起来了,他余光扫到了庄潮有些发红的眼眶,心底又是一阵烦躁。 这会儿天都快亮了,没想到陆桓意的猫咖居然还开着门,里面半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几只猫趴在猫爬架上睡得正香。 陆桓意坐在吧台前面的懒人椅里玩儿手机,没看见尹烛在哪。 听师父说他们俩好像是吵架了,吵了这么多天都还没好么? 陆枕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迎客铃被门框撞得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陆桓意玩儿着手机的手顿了顿,抬起眼往这边看了过来,又愣了会儿,“大师兄啊?” “嗯,”陆枕书走进来,把一只被吵醒的猫抱进怀里,找了个座儿坐下后轻轻拍着猫,“这么晚还没关门?” “啊。”陆桓意不知道在想什么,短短地应了一声以后就把手机放下了,“你怎么来了?” “……下山逛逛。”陆枕书说,“尹先生呢?” “傻逼玩意儿醋缸翻了,”陆桓意这回倒是回答得很快,“和我吵了一架就跑了。” “嗯?”陆枕书看着他。 “他嫌弃我这儿猫太多了,非要我养蛇……讲道理嘛,哪有人在咖啡店里养蛇让客人撸的,”陆桓意叹了口气,“开店的时候就和我吵了一回,这次我又买了两只猫回来他又和我吵了一回,老妖怪可烦人了。” 陆枕书笑了笑,“那你现在是在等他回来么?” “嗯,”陆桓意打了个呵欠,“前天吵的架,按照他离家出走绝对不会超过三天的原则,今晚是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那边就响了一下,陆桓意一时没忍住乐出了声,然后连忙绷着脸,严肃冷漠地瞥了那边一眼。 尹烛也很严肃冷漠地瞥了回来,看见陆枕书也在的时候愣了下,但没扭头就往外走,进屋关上门了,站到陆桓意那个懒人椅旁边,跟地板有仇似的瞪着地板看了会儿才从牙缝里憋出来俩字儿:“饿了。” “哦。”陆桓意应了声,顿了会儿,抬眼看着尹烛,“错了么?” “没错,”尹烛说,“猫本来就很烦人。” “我们俩还得再吵一架我跟你讲,”陆桓意指了指他,然后很费力地从懒人椅里坐了起来,起身去吧台后头端了份炒饭出来,“大师兄要吃么?” “我不饿。”陆枕书说。 “那给你弄点儿喝的。”陆桓意说完,随手拿了盒牛奶倒进锅里煮着。 煮开后的牛奶很香,陆桓意还在里面放了半勺糖,一时间整个店里都是这个味道。 炒房被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才端出来,尹烛在那边的小桌子那儿一声不吭地吃着,陆桓意把牛奶端过来放到陆枕书面前,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有话就说。”陆枕书说。 “没事儿,我就问问啊,问错了你别抽我,”陆桓意坐在了他对面,“你这次下山是来找庄潮的么?” “……是。”陆枕书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完了。 “找到了么?”陆桓意说。 “嗯。”陆枕书应了声,但表情不怎么好看,估计是找到后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陆桓意抿了下唇,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那边尹烛吃完了饭,目不斜猫爬架地把盘子端到后厨去洗了,然后走出来,窝回了刚才陆桓意窝着的那个椅子上。 “今晚有地方去么?”陆桓意说,“不然就去我们那儿住一宿?” 庄潮抱着剑柄跑回了局子里。 脑子里很乱,想的事情多到没有一个可以确立的点,心底甚至时不时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一阵抽痛过后他只能抱着剑柄飞快地回了局子里,变成原型了,用尾巴护着剑柄,盘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一夜的梦都是杂乱的,一会儿是很久以前把他从禁地捡出来的神君,一会儿又是陆枕书,站在他面前和他说:“那就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 明明是他主动放弃的,但是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陆枕书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难过。 陆枕书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是被自己的态度搞烦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只能就这么算了。 算了这个词用得很奇怪,他们之间……他们这一世,甚至没来得及开始。 耳畔传来些许窸窣声,庄潮睁开眼,一张脸几乎要抵到他的脸上,鼻尖刚好对到他的,眼珠子都对上了,那人眼底泛着浑浊的神色,见庄潮醒了,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这个叛徒。”他悄声说。 西方隐隐传来一声虎啸,又被一场骤降的雨的雨声遮盖住,陆枕书侧过头朝西方望去,只看见了天空中闪过的一颗星星。 “看什么?”陆桓意问道。 “……没什么,”陆枕书皱了皱眉,“是不是有老虎在叫?” “啊,”陆桓意说,“没有……” “有,”尹烛忽然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指着西方,“是老虎的声音。” 打开窗户后,风便裹挟着水汽和雨水吹了进来,打湿了桌面。 陆枕书还在愣神,兜里的手机震了下,他摸出来看了看,是宴尘远的电话。 “枕书?庄潮和你在一块儿么?!”宴尘远的声音听着很着急。 “……没有。”陆枕书说,“他没和我在一块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隔了会儿,才说:“庄潮不见了,警局受到厉鬼袭击,沙发上有血和……很多灰色的毛发。” 陆枕书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一晚上心情起起伏伏跨度非常大,尽管都和庄潮说那就算了吧,但听到庄潮这俩字儿的时候心情还是按捺不住地扬了下,然后随着宴尘远之后的那句话跌入谷底。 沙发上有血,还有很多毛发。 庄潮被抓走了。 陆枕书只慌了一瞬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着牙道:“我立刻过去。” 第78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5) 庄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破庙里。 抓他来的那个妖怪翘着尾巴守在不远处,不多时破庙的门被推开发出很难听的吱的一声,庄潮眯缝了下眼睛,发现走进来的是一个小孩儿。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地散着,眼神空得厉害,在破庙里扫了好几圈才扫到了地上躺着的,被其余几个妖怪绑得跟个粽子似的的庄潮。 “东西呢?”小孩儿走过来,蹲在庄潮面前,小声说,“剑柄呢?” 庄潮咬了下嘴唇没说话。 他在地牢里受的伤还没好全,刚又被那些妖怪打了一顿,这会儿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怎么逃跑还是个问题。 “什么剑柄?”庄潮说,“我不知道。” “别装呀,”小孩儿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点在了庄潮的眼皮上,“你今日在鬼市上找到了,那把白虎剑柄,对吗?” “没找到,”庄潮感受到小孩儿点在眼皮上的手指指甲缓缓刺了出来,眼皮上一阵细微的痛感,他倒抽了口气,“你让我再想想呢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你先别激动……” 小孩儿顿了顿,笑了起来,倒是真的不动了。 但是他的手没有从庄潮脑袋上方移开。 今夜去鬼市掀翻那个卖邪物的鬼的摊子的时候,庄潮的确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地方找到白虎剑柄,上辈子神君贴身带着的佩剑,跟着他上过无数次战场,带着一身杀戮之气的宝剑剑柄竟然被人拿来丢在了角落里。 不知道说庄潮运气太好还是说这群人太不识货。 他被打晕前使了个法术将剑柄藏在了警局的沙发底下,几乎是用了全身所剩无几的修为将那里封印住了,此时他在破庙中无法感知警局的封印,但从这个小孩儿的态度来看,他们没有找到剑柄。 尽管庄潮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找剑柄要做什么,但神君的东西,落到妖怪手里总是不好的。 “想好了吗?”小孩儿问。 “我被打晕之前是揣在我兜里的,”庄潮说,“可能你们带我来的时候被你们弄掉了?” 小孩儿盯着庄潮看了会儿,忽地笑出了声,手从庄潮脑袋上方移开,庄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爪子就猛地刺进了他的肩头,“你藏在警局,我们已经找到了。” 庄潮呼吸一滞。 “千年前你为了神君搅乱战场阻碍妖魔界进攻天界,本就引了众怒,”小孩儿的声音很冷,“千年后我当你知道悔改,给了你机会,你若是主动将剑柄交出来了,我自会饶你一命。” “所以呢,”庄潮看着他,“现在要杀了我?” “杀了你?不急,”小孩儿从怀中摸出剑柄,“妖魔两界的人都恨透了你,就这么让你死了,便宜你了。” 庄潮眨了下眼睛,方才被小孩儿刺到的眼皮上的血终于滴了下来,和睫毛糊成一片。 他听见那个小孩儿说:“惩罚,自是要一样一样的来。” 那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从心底窜到了全身,庄潮瞪大了眼睛,像是猜到小孩儿要干什么似的,浑身紧绷着,脖子也探起来往小孩儿那边扭了过去。 小孩儿没理他,自己又去破庙的佛像下摸了个黑漆漆的罐子出来,罐子里趴着一只肉乎乎的虫子,庄潮认得那东西,魔界阴处滋养出的怪虫,浑身邪气,一旦沾染便会侵蚀内体,就算是神君也不例外,而宝剑随着神君征战四方,早已与神君相通。 他将剑柄丢了进去,一声刺耳地吼叫后,西方一颗白色的星星闪烁几次,忽的暗了下来。 庄潮愣了几秒,似乎是听见了天边的虎啸逐渐弱下来了,他忽地瞪大了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来。 那虫子会侵蚀剑柄的内体,而剑柄与神君相通,就是和陆枕书相通。 陆枕书会死的。 陆枕书会因为这个事情死掉的! 他把剑柄从鬼市带出来的时候只想着将来渡劫时,陆枕书拿着自己的剑柄能抵挡一部分天劫,却未曾想过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害了陆枕书。 ……他又害了陆枕书一次。 又是因为他的原因,害得陆枕书丢了性命。 小孩儿听见他的吼叫后笑得更欢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极其讨人厌,偏偏他还要轻声问上一句:“眼睁睁看着他死掉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如何?” “你们要惩罚,要抓罪人要抓叛徒,罚我!”庄潮瞪着他,脸上的妖纹完全显露出来,“关他什么事!” 小孩儿阴恻恻地看着庄潮,咧开嘴角,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一束红光猛地射进来直接将他的头颅斩下,漆黑的血喷了庄潮一身,周遭的妖怪愣了几秒,恐惧地喊了起来。 “哎哎哎哎我靠!”门口有人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就跟你说你个老王八走快点!白虎都要死了你还他妈搁那儿睡睡睡,等他归位了他不把你龟壳打掉!” “又,又不是我的,错,”后头跟着的那个人结巴道,“你,你们也没提前,前告诉我一声,要是,告诉我,我了,我肯定,不睡觉。” “哎!烦死了你!”那个人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服,扑到罐子里,竟直接伸手将剑柄拿了出来,上头早已被虫子侵蚀得破损不堪,他甩出一团火焰,将虫子烧得干干净净,“看看还有救没?” “有救,”结巴接过剑柄揣回自己的兜里,“没,没有救不了的,老虎。” 说完,这会儿才注意到了还躺在地上的庄潮似的,咧开嘴笑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蛇头从他的脖子那儿钻出来,友好地和庄潮打了个招呼,“你,你好啊,好久不见,小,小腓腓。” “这边。”尹烛记住了空气中庄潮的气息,抱着陆桓意往那边飞过去。 陆枕书御剑而飞在他们身侧,心里乱作一团,空气里的邪气和庄潮出事儿了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只往前飞了一段儿,心口忽的一阵剧痛,一股凉意从指间扩散开来,他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从剑上直直栽了下去,尹烛反应快一尾巴捞住了他,还未开口,天边便传来了一声虎啸。 随之而来的,还有散开的云层。 天庭之上,似有青龙吼叫。 四方神君本就缺了一位,其余三位却在今夜统统离职,天界边界失了防守,乱作一团。天帝坐于最高处,望着西方那颗即将熄灭的星星,长叹了口气。 “你写的这是!什么命格!啊!”青龙每说半句就抬手往命格仙君脑袋上呼一巴掌,“老子家!白虎!是让你!这么!虐的吗!啊!?” “哎哎哎……”命格仙君一边护着脑袋一边躲,“神君莫要动怒,是玄武神君说要白虎早些归来,我才这样写……” “你才这样写!”青龙又呼了他一巴掌,“都快把老子家白虎写死了!他的剑是用他的仙骨所造!被侵蚀之后!他能!有好下场!吗!” “玄武神君与朱雀神君都下凡去护住那把剑柄了,应当不打紧,不打紧,”命格仙君从底下抽出一张纸,道,“当年天帝下旨要白虎神君受尽人间疾苦,收了他的神魂,只放出一部分去轮回,如今才轮回几世……” 话音未落,青龙又瞪了他一眼。 “如若要提前回来,只能让他受尽苦楚,神魂堪忧,”命格仙君道,“天界四方缺一不可,天帝不可能用白虎神君的神魂去赌,只能将他收回来,神魂重聚,白虎再现。” 话音刚落,便有仙君落于殿外。 “天帝有令,”殿外的仙君没敢进来,在外头嚷嚷道,“四方神君,监兵白虎,即刻归位。” 第79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6) 陆枕书只觉得浑身都冷得厉害。一股冰凉的寒意从心底蔓到四肢,又顺着血液淌便了全身,尽管尹烛用尾巴卷着他,他都感受不到丝毫的热度。 耳畔也是嘈杂的,有许许多多的声音,但他都听不太清。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却只从交叉的树枝间扫到了浑浊的天空,云层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朝着这边落了下来。 陆桓意和尹烛都很紧张地检查着他的身体,但他却忽的有种一切都要结束了的轻松感。 “天帝有令,”那条青龙化了人形,立于云层之上,声音里透了点儿按捺不住的喜悦,“白虎神君,立刻给老子归位!” “天帝的令是这么传的么?”旁边还有个老头儿的声音小声问了一句。 青龙没搭理他,眼睁睁地看着宣令之前就已经冲着陆枕书飞过去的白虎神君的神魂,此刻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体里。 陆枕书眯缝了下眼睛,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立刻晕了过去。 无数的记忆涌进脑子里,冲击着他这一世所有的记忆。父母,师父,陆桓意,陆朴怀……还有庄潮,这些人都在他的脑海里,随着记忆的冲击逐渐变得淡去,又猛地被谁握紧了似的,终于是留住了他这一世的记忆。 天界没有阳光,却处处都是亮堂堂的一片。 这一切的亮堂落到白虎眼里却带不上一点儿色彩。 天界与妖界一战以白虎神君、妖界之主两败俱伤而收场,青龙朱雀玄武赶到之时,白虎神君已经维持不了人型,变成一只小老虎窝在一个将士的怀里,看见他们来了才张嘴喊了一声,来不及多说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朱雀和玄武都在旁边。 “你下次上战场别这么拼命了,”朱雀手里还拿着一朵不知道哪来的花,插在白虎脑袋上,“这次和妖王一战元气大伤,胳膊腿儿都碎了,还是我们三个耗了不少修为才把你拼起来的,不然四方神兽就缺一个了。” “改,改个名字叫三方,”玄武躺在旁边翻了个身,“等我们再,没一个,就可以叫,叫对方了。” “他脑子有问题你别理他,”朱雀撑着腮帮子,又拿了朵花出来插在白虎脑袋上,“你看看,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可怎么得了啊。” 白虎烦躁地抬起爪子绕到脑袋上扒拉了两下,耳朵立起来抖了两下,把花抖掉了,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朱雀。 “过来给我捏捏爪子,”朱雀把他抱到自己怀里,受伤后变成原型的白虎挺小一个,身上的毛也都是软乎乎的绒毛,朱雀抱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虎啊,你是真的虎啊……妖王使了禁术,你躲开便是,怎么反而迎上去和他对打呢?” 白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大概是想吼一嗓子的,但变成了小时候吼不出来,就这么软软地叫了一嗓子,朱雀却听懂了他的话。 妖王那一招阴险至极,如果我不迎上去,死伤的就是我身后的天兵天将。 朱雀揉着白虎脑袋的手用了几分力,到了也没再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白虎顶了顶他的掌心,又呜呜了两声:青龙呢? “鬼知道他去哪了,”朱雀说,“一大早就不见踪影……” “虎子!”朱雀话音未落,只见一人踹开了门,大步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看老子给你找了个什么好玩儿的!” 白虎坐在朱雀腿上,往青龙手里看,只看见了一团灰色的毛球,身上的绒毛比他的还要软还要浅,不一样的是他是因为负伤才变成小时候的模样,而青龙手里的那个……是真的小。 “哪抢的?”朱雀皱起眉,“你赶紧给人还回去。” “哪里是抢的,老子是抢东西的人吗,”青龙大咧咧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捏起白虎的后颈把他放到一旁的软垫上,又把自己手里的那团毛团放在了他旁边,“这小妖怪掉队了,要不是老子救他一命,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个什么妖怪?”朱雀问。 “腓腓,”玄武在旁边,眯开了一只眼睛,“哇,哇塞,灰毛的,腓腓哎。” “腓腓这妖怪不都是白毛的么?”朱雀说,“这只怎么是灰的?” “老子怎么知道,”青龙说,“可能他比较独特。” 朱雀很用力地冲着青龙翻了个白眼。 白虎没在意他们三个到底在聊什么,他趴在软垫上,看着那只小小的腓腓,心里推算着他的年龄。 最多两个月大,身上连妖纹都还没出现,身后的两条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有一根的尾巴尖儿还是光秃秃的,甚至没长毛。 是个很小的小妖怪。 白虎张开嘴试了一下,他一口刚好能将这只腓腓的脑袋咬下来,连忙将嘴闭上了。 他的牙锋利无比,连青龙的鳞片都能咬穿,一不小心碰到这只小妖怪可不好。 “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出,出了什么问题,”玄武又翻了个身,撑着腮帮子,看着白虎,苦兮兮地拉着青龙的衣摆,“这孩子怎么,看见小妖怪,就想,想吃?” “饿了吧?”青龙招呼来旁边的仙童,“去给你们神君准备点儿吃的。” 白虎没搭理他们,用尾巴卷起腓腓甩到自己背上,驮着他飞快地跑了出去。 “记得打坐啊!”朱雀还在身后喊,“你好好打坐休息,能早日恢复!” 白虎把腓腓驮到了一棵树下,确认那三个人看不见自己了,才把背后的腓腓放了下来。 结果这小妖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还紧紧闭着眼睛装死,眼皮都在颤抖,白虎没管他,端坐在旁边,按照朱雀教他的方式打坐,调理自己身体里的修为和灵力。 腓腓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白虎咬下第一口,有些疑惑地眯开了一只眼睛。 那个青色的大高个不是说这只老虎饿了吗! 不吃我吗!? 腓腓又眯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旁边已经闭上了眼睛却端坐地非常正规的白虎。 不吃吗?不吃我就……走了哦? 腓腓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见白虎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便放下心来,翻了个身站起来准备往外跑,还没前爪还没往前迈一步,尾巴忽地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娘啊! 腓腓一个激灵窜到树根下,浑身的绒毛都炸开了,豆豆眼里带着畏惧,抖得跟筛糠似的看着白虎,冲着他吱吱叫了两声:你不要吃我我肉是臭的! 白虎愣了下,也冲着他叫:我不是要吃你!你要离开这里吗?这里是我的寝宫,寻常人进不来出不去,我送你出去吧? 腓腓压根儿听不懂面前这只白虎在说什么,他无法像朱雀或者别的神君那样读取白虎吼叫之下的意思,毕竟才两个多月大,修为弱得可怜,只听面前这只白虎莫名其妙地冲他吼了一嗓子,尾巴都快吓掉了:我真的不好吃! 白虎沉默了会儿,又叫了声:……我真的不吃你,我又怎会欺凌弱小。 腓腓抱着自己的尾巴,有点儿委屈地冲他叫:要吃就吃你叫个屁你叫! 白虎觉得自己可能吓到他了,甩了下尾巴,不叫了。 腓腓还是抱着自己的尾巴,也不冲他说话了,没一会儿,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白虎犹豫了会儿,试着放软了语气,用鼻尖顶了下腓腓,轻声叫:别哭了。 腓腓还是在哭,哭得就像等他哭完了白虎就一口把他吞了似的完全不带停,白虎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大脑完全是懵的。 他是天地孕育出来的神兽白虎,四方神兽内最后降生的一只,从小就是青龙哄着朱雀惯着玄武……玄武一直都是那副要死不活的结巴样,从来没人教导过他应该如何……如何去哄一个被自己吓哭的小妖怪。 哭得令人心烦。 白虎干脆不搭理他了,自己坐好了在那边打坐,清心静气,一听见旁边的腓腓有要走的动静就伸出爪子扒拉他一下,扒拉两次以后腓腓就不敢动了,憋着一口气坐在风口看着白虎,想,他是打算把我风干吗? 最后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腓腓大概是哭累了,白虎伤势未愈,俩毛团竟然就在那棵树下靠着睡着了。 朱雀过去找他们的时候,腓腓窝在白虎怀里,白虎用尾巴在腓腓尾巴上圈了一圈,睡得很熟,但依旧是一幅生怕他跑掉的样子。 “……哎?”朱雀愣了愣,不多时又弯下腰,把两个小东西都抱进了怀里,抱进寝宫一脚把玄武从床上踹下来,然后把白虎和腓腓放在了上头。 白虎始终要比腓腓大一些,毛也厚,腓腓睡了会儿觉得冷,下意识地往更舒服的地方蹭,最后蹭到白虎怀里了,终于舒服地出了口气。 第80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7) 白虎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让腓腓明白了自己不会吃他。 主要还是因为朱雀青龙他们给自己传了灵力,伤好得快,能开口了,说出那句“我不会吃你的,放心吧”之后,腓腓才将信将疑地在软垫上靠着了,眼睛瞪得溜圆,只要察觉到白虎有一点儿要往自己这边靠的意思立刻往后退出一大截。 “得有些时日才能化作人型,伤得太重了。”朱雀摸了摸白虎头顶的毛,“得有个几千年没见过你这幅样子了。” “哪有这么久。”白虎打了个呵欠,嘴里锋利的牙齿看的腓腓又是一颤。 朱雀撇撇嘴不说话了。 玄武和青龙为白虎传完功就走了,朱雀一个人待着也无聊,嘱咐了白虎几句后自个儿跑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白虎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尾巴在后面甩来甩去,挺舒服的,就像朱雀说的那样,他挺久没变成这幅样子了,也挺久没这样伸过懒腰——他灵力充沛时的原型太大一只不好伸展,况且在天界,他们四方神兽是不允许无事现原形的,这会儿猛地有了一种释放天性的感觉。 腓腓就窝在软垫里看着白虎反反复复地伸着懒腰,肚子饿得难受,他把尾巴抱到身前来在肚子上压了压,好不容易觉得自己不饿了,肚子里又传出一阵动静,那边的白虎顿了顿,扭头看了过来。 “啊。”白虎想了想,“你是饿了吗?” 仔细想来腓腓被抓……被青龙拎过来已经有两天了。他身为神兽不需要进食,就连睡觉也是因为负伤的缘故才会困,便没能想起来这只小妖怪是需要进食的。 白虎想了想,从床上跳到软垫旁,把自己的爪子收进肉垫里,一肉垫按在腓腓脑袋上,轻轻敲了敲:“张嘴。” 腓腓被他按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张开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白虎就挪开了自己的肉垫。 牙都长齐了,应该能吃些肉……不过不太锋利,应该不能像自己那样嚼骨头。 做点儿面食吧。 白虎一边想着,一边用尾巴卷起腓腓往厨房走。 腓腓初来乍到不识路,但越往厨房走就越有食物的香气,他用力吸了口带着孜然味儿的空气,想,他终于要把我吃了。 还说不吃我呢。 个王八犊子就知道骗小妖怪。 吃吧吃吧等我到你肚子里了我要闹得你上吐下泻三十天! 就从寝殿走到厨房这点儿距离,腓腓已经在心里想了几十种自己的死法。 白虎对这些一概不知,把腓腓放到地上,见他还在发呆,便又用肉垫按了他一下,“想什么,看着我。” 腓腓有气无力地吱吱叫:看你做什么你又不好看你还要吃我我才不看你…… “不吃你,”白虎看了他一眼,转身跳上灶台,叼了几个盆下来,又叼了个袋子下来,“这个是面粉。” 腓腓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 “面粉放进去了,”白虎说着,用后腿站起来,前腿抱着一个罐子往里倒了些东西,“再放点儿水进去。” 腓腓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了那个倒了不少面粉的盆前。 白虎把水倒进去以后又看了腓腓一眼,四腿落地了,又在一个盆子里倒了些水进去,把前爪给洗干净了,再把爪子伸到面粉盆里使劲儿揉按着。 腓腓这会儿才回过神似的,吱吱叫道:你要干什么? “做吃的,”白虎有点儿烦躁,没揉好的面粉飞得到处都是,沾了不少在毛上,胡须上都沾了不少,“你学着点儿,以后走了,如果能找到这些东西,就自己做顿吃的。” 腓腓眨了下眼睛,肚子里又叫了起来。 白虎没说话了,很专心地揉着面团,肉垫每次都能很准确地在白白软软的面团上留下一对脚印,顺着他揉面团的动作脚印又没了踪影。 腓腓在旁边看了会儿,也伸出一只爪子想揉揉面团,还没伸过去就被白虎拍了一下给打回去了。 “你先……”白虎看了眼被他一爪子拍得吓到快窜到门口的腓腓,无奈地叹了口气,“先洗手……洗爪子。” 哦。 真麻烦。 腓腓想着,跑回来,学着方才白虎的样子,把爪子洗干净了,才小心地放到盆里,踩了下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有点儿黏,黏在毛上了又撤不下来,腓腓愣了愣,抬眼看着旁边的白虎,不太明白他是怎么干净利落地将面饭翻来覆去地踩的。 白虎又叹了口气,用鼻尖把他的脑袋往旁顶了顶,开始做示范。 这一趟小馒头做好过了一两个时辰,腓腓早就饿得没力气了,蜷在一旁看着白虎生活上蒸笼把馒头整好。 蒸锅上翻腾的白气都带了香味儿,腓腓嗅了嗅,肚子饿得更厉害了。 蒸好以后白虎把蒸笼拿下来,放到腓腓面前,“吃吧,下次带你做个简单点儿的。” 腓腓低头看着面前这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用鼻尖顶了顶最外面的那个,深吸了口气,小声叫:我以后找不到这些东西了。 白虎低头看着他,没说话。 腓腓继续小声叫:他们都不喜欢我,说我是狼和腓腓生下来的杂种,毛的颜色也不漂亮,灰扑扑的……我只能吃他们剩下来的。 被青龙捡回来那天腓腓刚好被自己的同族丢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他们不但排斥他,连群体迁移到南方去过冬时也不爱让他跟在后头,才两个多月大的小妖怪,哪里跟得上那群腓腓。 白虎想了想,抬起前脚在腓腓头顶上按了一下。 腓腓没继续说了,埋头把那一小蒸笼的馒头都吃完了,还有剩的,就暂时放在那儿,腓腓说晚上还要吃。 白虎也没打算告诉他天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点点头用尾巴卷起腓腓就往寝殿那边带了过去。 腓腓就这么住在了白虎的寝宫里。 西方有朱雀青龙他们帮忙看守,白虎只顾着安心养伤,和腓腓跑来跑去,看着小东西被他养得愈发圆滚滚,连毛发都油光水滑的,背后逐渐生出了妖纹,眼位处也生出了两撇若隐若现的红。 腓腓长大后就会说话了——妖怪的吼叫各有不同,但有自己的通用语言,白虎一句一句教会了他,他也学得挺认真,没过多久就能和白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上了。 挺好的。 白虎没试过这种感觉。 其他神兽带他时总有种护犊子的感觉在里头,就连玄武也是极其护犊子的,所以他没什么机会照顾别人,这次试了一下,感觉还挺好的。 看着一个小东西逐渐长大的感觉,心底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似的踏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腓腓能流畅地使用一些攻击性的法术的时候,白虎被朱雀他们带去化型了。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同时也意味着妖王同样修复好了自己的伤,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率兵打过来,白虎必须在哪之前恢复人身,才能保证西边天界领土不被侵犯。 朱雀和青龙他们便带着白虎去了他们最初降生的神岛上,用了七天七夜才助他化了人型。 白虎走出结界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广袖长袍,腰侧佩着他的剑,眉骨高,显得眼睛更加深邃,他深吸了口气,冲着朱雀他们拱了拱手,“多谢。” “啊。”朱雀看着他这幅样子,有点儿可惜,“以后没有爪子可以捏了啊。” “他,他宫里还,有个腓腓,”玄武打了个呵欠,整个人都挂到青龙身上去了,“爪子也,也可以,捏。” 白虎又拱了拱手,清清嗓子道:“告辞。” 青龙啧了一声,抱着胳膊看着白虎腾云飞走,摸了摸自己刚刮完胡子的下巴,小声道:“老子怎么有一种孩子要长大了的感觉。” 玄武靠在他身上,勾勾唇笑了。 白虎几乎是立刻就赶了回去,他这趟出来七天七夜,寝宫里虽说备下了吃食,也和腓腓说了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但总是有点儿不放心的。 一路紧赶慢赶跑回去了,白虎推开自己寝宫的大门,挥手散开结界,大步走进去,先去厨房找了一圈儿没找到,又去了寝殿,终于找到了靠在软垫里睡得正香的腓腓。 “……啊,”腓腓似乎察觉到了有谁进来了,但没睁开眼睛,闻到熟悉的味道就没动,“你回来了啊。” “嗯。”白虎把他从软垫里拎起来,抱进怀里捏了捏他的爪子,“吃过饭了么?” “吃了,吃了,吃饱了就困,”腓腓应完这句才觉得有什么不对,眯开一只眼睛盯着白虎看了会儿,又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又将两只眼睛都睁开,呆呆地问,“……大老虎?” “什么?”白虎被他喊得一愣。 “你是大老虎吗?”腓腓用脚在他怀里使劲儿踩了踩,“真的变成人啦?” “嗯……你怎么叫我大老虎?”白虎说,“他们都叫我白虎。” “也有叫你神君的啊,”腓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有叫你虎子的。” “叫我的名字吧,”白虎捏了捏他的脸,心情很好,大概是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把腓腓这样圈在怀里的缘故。之前还觉得腓腓吃太多胖太快,这会儿抱在怀里了,才觉得他一点儿都不胖,完全不重,“我叫娄海。” “嗯?”腓腓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把肚皮露出来,自己把爪子搭上去挠了挠,“你有名字啊?真厉害。” “朱雀帮我起的,”娄海看着他,也伸手在他肚皮上挠了两下,“你没有么?” “我没有呀,”腓腓被挠得挺舒服地,眼睛又眯了起来,“他们都叫我小灰毛,小杂种……你帮我起一个吧。” “我起……我起不好,”娄海说,“我去叫朱雀帮你起……” “你帮我起吧,”腓腓踩了他一下,“你起你起你快点起你起一个快点快点快点……” “啊。”娄海被他念得有点儿烦,伸手过去捏住了腓腓的嘴巴。 起个名字。 起个什么名字呢?他叫娄海,海,涨潮落潮…… “潮……庄潮?”娄海有点儿不确定地说,“庄潮吧?” “好!”庄潮挺开心地翻身窜上了娄海的肩膀,站在肩膀上兴奋地甩了甩尾巴,“从今日起我就叫庄潮了!” 第81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8) 庄潮有了名字以后挺高兴的,上蹿下跳好一会儿都没能静得下来,见到宫里几个仙童就甩甩尾巴,翘着嘴角说:“你好呀,我叫庄潮。” 仙童们笑着跑开或和他闹做一团。 庄潮的日子过得挺惬意的,吃饭睡觉洗爪爪,娄海身体恢复了,时常要前往西方边界处巡查,便时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一次也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寝宫的位置离西方边界挺近的,但娄海总有一幅要住在那边的架势。 天界不稳,东南西北四方有四位神君看守巡查,前些日子娄海受伤,西方空缺,其余三位神君巡查完自己的地盘还得抽空去一趟西方,忙得不行,等娄海终于能归位了,他们赶忙把那些工作又丢到了娄海身上。 娄海忙得不见人影,庄潮的日子过得再惬意也无聊得数前腿毛,宫里的仙童们都看出来青龙神君捡回来的这个小妖怪太无聊了,便想着法儿的逗他乐和他玩儿,但玩儿到最后,庄潮总要问一句:“娄海什么时候回来啊?” “娄海是谁?”陪他玩儿的小仙童问了一句。 “大老虎啊,”庄潮顿了顿,补上一句,“白虎神君。” “神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小仙童说完,顿了会儿,“不然我带你出去玩儿吧?你来这里这么久,还没出过寝宫呢?” 庄潮犹豫了会儿,“他会不会这个时候回来?” “不会吧,”小仙童说,“西方边境事物一向繁琐,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哦,”庄潮应了声,把下巴枕在前腿上,语气没多大起伏地说,“那就出去逛逛吧?” 其实不太想出去逛。 之前被青色的大高个拎到这边来的时候他悄悄眯开眼睛看了一下,天界空旷得厉害,处处都是白雾和不知道哪来的淡淡的金光,不远处有几棵树,叶子边儿都泛着银色的光,生出无数分寂寥的情绪出来。 庄潮被小仙童带着出了寝宫,左转右转的,没找到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犹豫了会儿,就让他自己下去跑一阵儿,小仙童说在那颗银边儿叶子的树下等他。 在宫里跑和在外面跑没什么区别。 只是外面的路上都是白雾,有点儿看不清路。 庄潮埋头跑了挺久,忽然撞到一个人,是个女孩儿,“哎呀,这是哪位大人养的小妖怪,养得真好。” 说罢就要伸手来揉庄潮的毛,庄潮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九韶,”后头又走出来一个男人,“在做什么?” “这儿有个小妖怪呢,”九韶盯着庄潮,“夜江你过来看看。” “说了在外面要喊我大人,否则被哪位神君看到,该说我管教宫人无方……哟,这是谁家的腓腓?” “娄海家的!”庄潮喊了一嗓子,生怕他们把他带走似的搬出娄海来震场,顿了顿又喊道,“白虎神君家的!” “白虎家的啊?”夜江愣了愣,“怎么跑出来了?是迷路了么?” 庄潮看着那个男人,犹豫了会儿,才说,“没迷路,我是出来散步的。” “啊。”夜江笑了,“那便与我们一同前往白虎的宫殿吧,他今日就要回来了,我恰好有事与他商量。” 庄潮没说话。 他脑子里都是那句,他今日就要回来了。 娄海今日就要回来了。 庄潮的心情像是被人抛上去了似的,一下子就扬了起来,原地跳了一下,呲着牙说:“那快走吧!” 九韶笑了笑没说话,夜江也笑着,带着他往白虎的寝宫走。银边儿叶子的树底下,小仙童远远地瞧见了他,也瞧见了走在前面的夜江与九韶,连忙走过来行礼:“夜江大人。” 夜江点了点头,又和小仙童说了两句什么,庄潮没听清。 娄海回来了。 他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句话。 娄海回来了。 他终于不用一个人无聊的在宫里打转数腿毛然后腿毛被风一吹吹乱了又不知道数了多少根真是气死了下次要在屋里数腿毛…… 推开寝宫的大门,娄海果真已经回来了,大概是刚沐浴完,没有往日回来时那种疲劳感,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脑后,一个仙童正拿了发带替他将额前的头发束到脑后,穿了件白色的衣裳坐在那儿,腰间的剑依旧是贴身携带着。 庄潮觉得自己听见娄海今天会回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够兴奋了,等真的见到娄海的时候,兴奋的情绪几乎弥漫到了全身,他没多想,隔了老远就一跃而起冲着娄海那边扑了过去。 娄海原本是背对着他的,等庄潮跳起来后他轻笑一声,仙童适时地收回手,娄海转过身,将他搂进了怀里,摸摸他的肚皮,“很好,胖了。” “是吃撑了,没有胖,”庄潮在他怀里使劲儿拱了拱,“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无聊你还要去吗还要去多久我真的好无聊你能不能不要去了!” “慢点儿说,”娄海拎了下庄潮的后颈,想了想,又松开了,抱着他重新坐回去,“我明日还要去的,边界不稳,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和一个朋友商量事宜。” “啊,还要去啊……”庄潮觉得自己屁股后面晃着的尾巴都随着娄海这句话的落地而丢了力气,把尾巴耷拉下来以后,他用鼻尖拱了拱娄海,“不能不去吗?” “我……”娄海话没说完,那边的夜江和九韶就推门走了进来,夜江笑道:“多日不见,你竟在宫内养了个小妖怪。” “嗯,”娄海抱着庄潮,“养了挺久了。” “真可爱啊,”夜江摸了摸下巴,“我也想养一只。” “大人,”九韶在后头慢悠悠地说,“您上次养的猫又已经将您的樱花树干压断五根了。” “哎……”夜江叹了口气。 娄海笑了笑,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 三个人凑在一起聊了很多,庄潮听了几句,左不过是战场之上的事。 妖界刚退,魔界又来犯,天界边境无一日安宁,若是集中一点攻来还要,偏偏那些魔阴险狡诈,散作四方也不进攻,他们这边更不好主动出击,怕中了埋伏,魔族阴险狡诈,朱雀青龙他们也被烦得气儿都不顺了,倒是玄武挺安稳的,对方大将到他门前吼话,他在账里问:“你,你是吃饱,了,没事干吗?打,打个仗,还吼上了,你们魔族,打仗是靠,靠吼的吗?” 庄潮听困了,趴在娄海腿上眯缝着眼睛,将睡未睡时听见夜江说了句:“那就这么决定了,此时拖延不得,你今晚就启程,去……” “今晚?”庄潮愣了愣,“今晚就走?!” “啊。”娄海也愣了愣,“战事拖延不得,我……” “我也去!”庄潮说,“这里太无聊了!我也要去!” 娄海抿了下唇,“你没上过战场,去做什么?” “我……我不乱跑,”庄潮顿了会儿,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了,娄海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出去玩儿的,他强行跟着过去要是帮了倒忙可不好,想了想,他又小声说,“那我不去了,你能早点儿回来么?” “战事我说不准,”娄海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尽力早些回来。” “那你多尽力。”庄潮说。 “好吧。”娄海点了点头。 夜江把两只手放在桌上撑着脸,非常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他是狼王与腓腓生的孩子啊。” “嗯?”娄海的手顿了顿,指着在自己膝盖上翻肚皮的腓腓,“狼王?” “嗯,你一直把他养在这儿,他当然没有半分狼王的影子,”夜江说着,走到娄海身边,蹲下来,伸手在庄潮眉心点了下,有抹淡粉色的光顺着他的动作浸入他的眉心,庄潮愣了愣,身体里有什么灼了起来似的发烫,“但血液里的野性是无法抹除的。” 娄海皱着眉,似乎是猜到夜江下一句要说什么了,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儿不友善。 “你不如带他去西方边境,”夜江说,“如果他真能战斗,将来定会成为你的一员大将。” 第82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09) 娄海是不想带庄潮去战场的,但庄潮听见夜江那句话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直用前爪扒拉着他的衣摆小声念叨:“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夜江也在旁边说:“他是狼王之子,虽然只有一半的血统,但天生野性与好战是不可磨灭的,你不能圈养他。” 娄海看了眼扒拉着自己袖子撒娇的腓腓,完全没看出来他哪里有半点狼王之子的样子,牙口倒是锋利,可上了战场哪能真用牙口去咬,况且他的原型这样小,娄海伸手比划了一下,庄潮算上尾巴都才他小臂那么长一个,又迟迟学不会化作人型,怎么能上战场? 上了战场恐怕走不出几步就被人踩死了。 可最后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带着庄潮去一次西方边境,夜江和九韶两个怂恿者一同前去,还被迫应下了教会庄潮如何化作人型免得被那些仰着头走路的天兵一脚踩死。 边境处不似其他地方那般白雾弥漫,金光微弱,落到一处后就彻底淡去,前方是一片晦暗,漆黑的浓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庄潮躲在娄海怀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到了边境后还没安顿好,便有将士上前禀报不远处有魔界士兵来犯,来不及多做什么,娄海立刻起兵往前阻挡,临走前把庄潮掏出来放自己的账里了,夜江手里拿了把折扇,这会儿看了娄海下意识的动作,便开了扇挡在唇前,可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了,不难看出来他在笑。 “你笑什么?”庄潮疑惑地看着他。 “想不想跟过去看看?”夜江也看着他。 “大人,”九韶啧了一声,“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伤了这玩意儿白虎神君可是要和你拼命的啊……” “无妨无妨,”夜江笑眯眯地,把庄潮抱起来,“我们悄悄去,还不至于保护不了一个小妖怪的地步。” 九韶又啧了一声,倒是没说什么了,只是手指翻飞在身前结印,不多时掌心出现一把巨大的砍刀,往肩上一抗,轻哼一声快步走出去开路了。 战场之上,打杀声混成一片,夜江在自己和九韶身上立了个隐身咒,又站在隐蔽之处,只要不是自己在原地放声高歌对面应该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是庄潮第一次看见娄海在战场之上的模样。 没了往日眼底那几分温柔的存在后,娄海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可言说的煞气,黑发被一根黑色发带束在脑后,脸侧带了一道不知道是哪弄上的泥印,口中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眉毛都拧到一块儿去了,手里的剑舞得飞快,将冲过来的魔将一一斩杀。 庄潮盯着看了会儿,心脏在突如其来的一阵酸麻过后忽然失了节奏,一会儿蹦跶得飞快一会儿又慢得吓人,一时间战场上的一切都消失在了眼底,庄潮只能看见娄海。 “看,”庄潮有点儿骄傲地甩了下尾巴,“多帅啊!” 夜江笑笑没说话。 战事大胜,后头给他们放哨的九韶也松懈下来,将铡刀收回去,背着手在夜江身后踹着石子。天兵开始将死去的魔族的尸体一一烧毁,夜江看见了不远处一个试图逃走的小兵,九韶也看见了,正要往前去补一刀,夜江忽然拦住了她。 那个小兵负伤极重,估摸着就剩下逃命的力气了,也没什么武器在身上。 打量完了,夜江才将庄潮放在了地上,“去杀了他。” “什么……我吗?”庄潮有点儿不可置信地仰着头瞪着夜江,“我?我不行的……我爪子的指甲刚被朱雀剪过不久,还没长出来啊!” “你能行,”夜江蹲下来,指尖又在庄潮眉心点了点,方才那种体内灼烧起来一般的感受再度袭来,庄潮忍不住呲牙看着夜江,“杀一个魔界士兵而已,你以后若是想和娄海并肩,要杀的可不止一个士兵。” 庄潮顿了顿,有些迷茫地看着夜江,半晌,忽的转过头朝着那个士兵飞奔而去。 九韶不等夜江吩咐,飞快跟了过去以防万一。 娄海正带着自己的将领清点人数,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嚎叫,不像狼又不像别的什么东西,娄海愣了愣,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庄潮,随后丢下快步朝着那边飞去。 不远处烟雾升腾,娄海在距离那烟雾几尺处停下了脚步,仔细一看,烟雾之中站着一只九尺高的……灰毛大妖怪。 娄海愣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庄潮。 这只大妖怪甩着两条巨大而蓬松的尾巴,身上的毛皮顺滑,背后鲜红色的妖纹清晰可见,大概是察觉到了娄海的靠近,他低下头,轻轻嗅了嗅,额心和眼尾处的妖纹红得吓人,又平白添出几分诡异的美感。 “……庄潮?”娄海伸出手,庄潮立刻趴下来,想将脑袋放在他的手上,可脑袋太大了,娄海两条胳膊一块儿上都搂不住。 庄潮有点儿生气,“怎么变得这么大!你都摸不到我的额头了!” “能摸到的,”娄海立刻飞起来,伸手摸了摸庄潮的额头,手掌只能勉强盖住额心妖纹的尾部,庄潮为了盯着他看都对眼儿了,他愣了愣,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变得这么大……” “腓腓是祥瑞之首,狼王却野性嗜血,”夜江这时候才解开自己的隐身咒,站在庄潮前腿旁,大声道,“得让他亲自动手,见了血,体内的狼王血脉才得以解封,这才是庄潮原本的样子。” 娄海听完夜江的话,又伸手摸了摸庄潮的耳朵,“你杀魔界的士兵?” “……嗯,”庄潮轻轻应了一声,“他见了,当我是胡乱闯进来的,想吃了我补充体内的能量,我正好也想杀了他,他也想杀了我,我就,爪子突然长出来了,就一下,他就……” 庄潮大概是很紧张的,话都说不明白了。 娄海拍了拍他,不让他继续说了,“变不回去了么?” “嗯?”庄潮看着他,“夜江说我这样才是原本的样子……你好小,你变得好小啊!” “是你变大了啊,”娄海笑着说,“这么大一个,我的软垫该不够你躺了。” “那你不要我了吗?”庄潮有点儿震惊地看着娄海,“我能变回去的,你往后退退,我要变身了!” “哎……”娄海话还没说完,庄潮就闭上了眼睛,额心的妖纹闪了几束光出来,那些光将庄潮紧紧裹住,不断地缩小,到最后,里面隐隐透了个人影出来。 娄海的心情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忽的提到了顶点。 光芒散去后,一个穿着灰袍的少年往下跌去,娄海赶忙将他接住,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要掉到地上……哎?”庄潮拍着自己胸口的手忽然一顿,低头看了看,看见了自己和娄海一样的五指,“我变成人了啊?!” “是啊,”娄海伸手掐了把他的脸,“看着跟个女孩儿似的。” “哎,哎?”庄潮还有点儿震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摸到了毛茸茸的耳朵,又回手摸了摸屁股,摸到了两条尾巴,“我的耳朵和尾巴还在啊!” “初次化型难免有些紧张罢了,”夜江说,“你看,我就说不要压抑他的本性吧,万物有灵,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从今往后,可不能再圈养着他了。” 娄海还抱着庄潮,没撒手,也没把夜江的话听进去。 庄潮的人型很漂亮,看着跟个小姑娘似的,眼睛大嘴唇薄,化型不太成功,妖纹都还在额心眼尾挂着,眨眼时又长又翘的睫毛扫在他心尖儿上了一样,娄海看着庄潮,又捏了捏他的脸,“你好可爱啊,庄潮。” 庄潮被他捏得一愣,屁股后头的尾巴忽然不受控制地疯狂甩了起来,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他张开胳膊紧紧地搂住娄海,半天没能接上一句话。 刚才和夜江躲在暗处看娄海立于战场时的心情又涌上来了。 还没完了。 他想。 第83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0) 庄潮远比娄海想的更适合战场。 天界带家养神兽上场的将士不少,对方魔族更是能从深渊中掏出许多喊不出名字奇形怪状看一眼能把前年年夜饭吐出来的丑陋怪物,庄潮在那一堆怪物之中显得格外显眼,头几次上战场时会弄得一身伤,看的娄海直皱眉,但慢慢的,他逐渐善战,也知道怎样的进攻既能保全自己,又能重创敌人。 又一场战事大获全胜,魔族退兵西界边境之外,将士们虽然没有放松警惕,但脸上的笑容还是多了几分。 娄海也终于能回趟家好好儿歇息了,只需要定时定点来巡逻便是,但这点儿距离对他来说也不过片刻的事,眨眼儿就能到,庄海变成小腓腓窝回他的怀里,同夜江九韶二人一同赶了回去。 几个人都累极了,夜江连连说了好几次我再也不同你们打仗了累死我了一边回了自己的宫殿,娄海也洗漱完了,正准备带着庄潮回寝殿,一扭头看见了后头已经长得挺高的庄潮,想了想,“你还是去偏殿睡吧。” “嗯?”庄潮愣了下。 “如今你学会了化型,睡眠之时保持人型会好一些,”娄海说,“软垫也睡不下你了。” “啊。”庄潮应了一声,想了想,没能继续说话。 他最近看见娄海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初次化型时胸腔里的东西就跳动得厉害,这会儿娄海洗漱完了,整个人都带着几分慵懒,说话时尾音被含糊地拖长——他很困了。庄潮想。 “偏殿和主殿没什么区别,”娄海看他不动,又添上一句,“隔得也不远,要我带你去么?” 庄潮顿了顿,连连说上几声不用,随手拉过一个小仙童,让他给自己带路,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娄海挠了挠脑袋不清楚庄潮这幅动静是怎么了,但是倦意席卷了全身,他回到自己的寝殿内,将剑放在内侧,自己侧身朝着剑的那一面,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隔了很久,木门被推开,庄潮变成了小小的腓腓模样,从门缝溜进来,小心翼翼地盯着床榻上睡着的那人的背影,想了会儿,变成了人型。 从他的视角他刚好能看见娄海闭眼时睫毛在脸上留下的一小片阴影,嘴唇轻轻抿着,嘴角微微凹陷下去,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挂着淡淡的笑意。 那种让他忍不住摇尾巴的感觉又来了,只是他现在人型变得好了,不再露出耳朵和尾巴,此时却忽然有些不适的抽了口气,又生怕娄海发现了,缓缓吐出来。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庄潮看着床上的娄海,忽然有一种想亲一口的冲动。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垫着脚尖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才俯下身轻轻地亲了一下,他再直起身子时,吐出来的呼吸都有几分颤抖。 庄潮有点儿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但下一瞬令他更惊讶的是娄海忽然叹了口气。 脸上柔软的触感还没散去,娄海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们一神一妖,又是两个男人……” 你怎么可以亲我? 若是大大方方的亲一口也就算了,偏偏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偷吻。 娄海没转过身去,他觉得有点儿尴尬,觉得庄潮应该也有点儿尴尬。 不该出声的。 他想。 结果身后的庄潮竟然就这么哭了起来。 好丢人啊。 庄潮想。 丢死人了! 偷亲还被发现,娄海会不会不要他了? “你怎么没睡着啊!”庄潮喊了一声,“我以为你睡着了我才亲的!” “我睡着了睡着了!”娄海给他擦了眼泪,鼻涕什么的糊了一袖子,“我们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好个屁!”庄潮说,“我都亲你了!你要负责!” 娄海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好笑地起身,拿了套衣服出来,准备将身上这眼泪鼻涕的一身换掉。 庄潮还在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亲都亲了,”娄海笑了笑,“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错哪了!”庄潮指着他。 “错在不该醒,”娄海把衣服放到一边,没急着换,想了想,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偷亲我?” “我没偷亲你!”庄潮又喊了一嗓子,“我就是……随便亲一下。” “啊。”娄海看着他,“哦。” 他这么一应,显得庄潮格外气急败坏,很急切地想要找个发泄点去发泄自己又羞又恼,还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情绪。 但不能对着娄海发。 庄潮咬了下嘴唇,急得跺脚,娄海看乐了,拉了他一把,“快回去睡觉吧。” “……我,”庄潮又用力地咬了下唇,再松开时下唇上都有齿印了,声音小得跟气音似的,“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你啊?” “嗯?”娄海看着他,半晌没说话,隔了阵儿,他才抬手在庄潮脑袋上摸了摸,“我把你养大,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谁?” “是这样吗?”庄潮歪了下脑袋,让娄海的手摸到他的脸上,轻轻摩挲着,“我喜欢你是理所应当的吗?” “是啊,”娄海捏了捏他的耳垂,“你还是个小孩儿,会喜欢感激养大你的人,不是理所应当吗?” 庄潮下意识的觉得娄海的话里有什么不对,但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今晚要在这里睡,”庄潮小声说,“睡你床上。” “嗯,”娄海应了声,将自己放在床侧的剑拿起来,说,“睡吧。” 庄潮爬到床的里侧,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娄海的表情却在庄潮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沉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我就说他们,有,一腿,”玄武揣着手,慢吞吞地走在青龙后头,“你,还不信,还,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他们俩,说什,什么,亲不亲的,哎呀哎呀……” “老子亲手养大的白虎,”青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这么被个小妖怪拱了?” “哎,哎呀,那不是你,亲手,拉的红线,吗?”玄武说,“你捡,捡回来的,庄潮啊?” “……啧,”青龙皱着眉,停下脚步,“大婚之时我送多少礼金比较合适?” “他又,又不缺钱,”玄武终于追上青龙了,松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衣摆,“拿些好玩儿,的东西,送,送给庄潮,就行了。” 青龙又啧了一声。 娄海靠着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糊窗户的纸隔绝了屋外的光,屋内永远都是阴沉沉的一片,适合睡眠的亮度。 他睁开眼睛,眼前晃过什么东西,等他仔细看清楚了,才看清了那是庄潮的胳膊。 庄潮的胳膊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在他眼前甩了一下。 ……什么毛病。 娄海打了个呵欠,扭头去看着旁边的庄潮,盯着看了会儿,扭开头愣了下,又将脑袋扭回来,瞪着床上的……男人。 眼尾淡淡的红和深灰色的头发都是庄潮拥有的,但这二十好几的男人的身体是哪来的娄海觉得自己应该还要琢磨一下。 昨晚躺在他床上的庄潮分明才到他胸口那么高。 今早醒来就同他差不多高了? 娄海揉了揉眉心,“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庄潮隔了会儿,才悄悄眯开一只眼睛,看了娄海一眼。 长大后的庄潮是个十分标志的美人,躺在床上慵懒的模样和散开的头发有种莫名其妙的……诱惑。 娄海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胀,他别开视线了,才开始琢磨起自己为什么会发胀。 ……这是庄潮。 这是他养大的小妖怪。 而且他们两个都是男人。 “你不是说我是小孩儿么?”庄潮缓慢地坐了起来,一条腿曲着,将膝盖搭在上面,另一条腿伸直了,他侧头看着娄海,“现在还是小孩儿么?” “你何时……”娄海清了清嗓子,“学会的化作大人?” “早就会了,”庄潮将头发捋到肩后,沉默了会儿,才小声说,“我又不傻,我对你的喜欢才不是对你的感谢。” 娄海没说话。 “我想了很久,睡着之前都在想,”庄潮看着他,“我就是喜欢你,看。” “看什么……”娄海扭头看着他,一顿。 庄潮把两条尾巴变出来了,这会儿正在身后很积极地摇着。 庄潮脸红得像能滴出血似的,声音也小,他抓紧了被子,小声说:“我控制不了,我没对谁摇过尾巴,只有你,我就是喜欢你。” 第84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1) 我就是喜欢你。 庄潮的声音有点儿倔强,还带了几分你反驳我我就咬死你的味道。 娄海没吭声。握着剑的手都攥紧了,头一次被剑柄上的雕刻硌得手疼,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奇怪了起来,隔了会儿,他才说,“我们是两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庄潮嚷嚷了一声,“你又不下崽!” “……两个男人,”娄海顿了顿,没敢去看庄潮的眼睛。昨天他还能哄小孩儿似的含糊过去,但经过一觉,庄潮的神经显然是发育完全了,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又顿了会儿,才接着说,“两个男人,如何在一起?” 庄潮没说话,但身后两条蓬松的尾巴摇得娄海有点儿眼花。 “就要在一起,”庄潮伸出一条胳膊在娄海眼前晃了晃,“我们除了不能下崽,与普通男女有什么区别?” “啊。”娄海愣了下。 “而且你就考虑我的性别了,没有拒绝我,你也喜欢我吧,”庄潮脸很红,但声音比起方才已经大了不少,可能是说出第一句以后羞耻心就逐渐被抛弃了,他拍了拍娄海的肩,继续说,“你也喜欢我是吧,是吧是吧是吧是吧?” 是吧。 是吗? 娄海翻身,单膝,俯下身伸手抓了把庄潮的尾巴,小妖怪就跟被人抽了一下似的浑身抖了抖,不敢动了,眼尾上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头一次看见庄潮化作人型时那种心底痒痒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我应该松开他的尾巴。 娄海想。 可是手完全不听从指挥。 昨日庄潮说喜欢的时候他分明还拐着弯儿的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今日便在庄潮一连串的提问和直白的表达上栽进坑里了,思维已经和昨天的自己接不上了,娄海低头看着庄潮,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喜欢他吗? 庄潮却没想这么多,一条尾巴被娄海握在手里,另一条尾巴却非常大胆地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手背,看着娄海有点儿纠结的脸,他想了想,咧嘴笑起来,伸出手搂住了娄海的脖子。 娄海也是在他搂住自己脖子的那一瞬间低头吻了下去,和庄潮偷亲他不一样,他吻的是他的唇,一触及分,抬起来后视线对接了几秒,娄海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等确认了,他又吻了下去。 一吻过后,庄潮的脸比方才还要红,脖子和耳朵红成一片,娄海也没好到哪去,他红的是耳根,被头发遮住了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就是两个人都没怎么敢看对方一眼。 “我……”庄潮清了清嗓子,“尾巴。” “啊,”娄海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松开庄潮的尾巴,他没使多大劲儿,庄潮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就是不太自在,“抱歉。” “神君,”外头有小仙童喊,“青龙神君他们来了。” “好,”娄海也喊了一声,愣了愣,把音量恢复到了以往的大小,“我即刻就到。” “到什么到,老子都到你门口了,”青龙直接在门外喊,“虎子你行不行啊,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觉!” “喊什么喊!”朱雀在旁边甩了他一巴掌,“孩子多睡觉长身体不行吗!” “他,他都比我高,半个头了,”玄武跟没骨头似的靠在了青龙身上,手里还拿着一块小点心,“还长,长身体呢?” “你最矮你是不是不知道?”朱雀说。 “不,不知道,”玄武把点心塞进嘴里,含糊道,“对自我,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谢谢你,告,告诉我啊。” 外头几人说话间,娄海已经穿上了外袍,然后跟地上有钱似的埋头瞪着地看了半天等庄潮把衣服穿好了,才整理好床铺,拿上剑准备出去。 “你还没说呢!”庄潮在后头拉了他一把,“你是不是……” “是,”娄海打断了他,“我……是喜欢你的,至少我对别人,从来没有这样过。” 娄海见过很多人,天界有许多神君仙君小老头儿小仙女,但他从来没像对庄潮这样,或者是没人能像庄潮一样,给他那种心底痒痒的感觉。 他又盯着庄潮看了会儿,低头在他嘴角吻了一下,“和我……一起出去?” “好!”庄潮被他吻得眼睛都亮起来了似的,出门之前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伸手悄悄拽着娄海的袖摆,跟着他走了出去。 娄海的袖摆被扯着,他没道理感觉不到,但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笑。 他们俩推门走出来,玄武正好把点心咽下去,很简单地总结了一句,“牙疼。” 青龙则是看了一眼朱雀。 下月五日是吉日。 朱雀也看了一眼青龙。 你准备彩礼我准备嫁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娄海和庄潮之前的气氛变化非常大。 再一次前往西方边境时庄潮不再缩在娄海怀里了,而是让他光明正大的抱着自己飞,两个人对视时眼底都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爱意。 到底是第一次和人谈情说爱,也谈不出个花儿来。 娄海练兵时庄潮就趴在不远处的木桩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两个人回到帐中不等娄海沐浴洗去身上的汗就搂到一块儿去,半刻都离不开对方。 头一次滚到床上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儿紧张,庄潮不让点烛火,屋子里却被这份黑暗增添出几分暧昧的流动,带着湿热的呼吸一起裹住全身。 庄潮喜欢在事后变成小腓腓的模样趴到娄海胸口去,蹭蹭他的下巴,又蹭蹭他的胸口,尾巴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娄海偶尔会伸手攥住他的尾巴,察觉到庄潮的僵硬后又缓缓松开。 谈不上是敏感还是迟钝,但每次抓住庄潮的尾巴他都会下意识地僵住身体,一动不动乖得很,娄海觉得好玩儿,就让他办事的时候将尾巴变出来。 “变态!”庄潮踢踢他,“我当初怎么没瞧出来你是个喜欢尾巴的变态!” “我不喜欢尾巴,”娄海轻轻捏了下他的小腿,“我自己也有尾巴。” “那你变出来给我玩儿。”庄潮又踢了他一下。 娄海顿了会儿,把自己的尾巴变了出来,有力的尾巴在庄潮腰上缠了一圈儿,尾巴尖儿碰到庄潮的尾巴根,他笑了笑,“这样行么?” 大!变!态! 庄潮僵了身子,一动不动,任凭娄海弄得愈发过分。 西方边境平稳了没多久,妖界又要作祟。 娄海还以为是妖界妖王,提上剑去了,才发现玄武也都被喊了过来。 “南方山林,鸣蛇一族,胆大包天,竟妄图占领天界,”天帝坐于高处,层层迷雾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声音像是从山的那头传来,空旷又悠远,“白虎,玄武。” “在。”娄海和玄武应道。 “命你们速去镇压鸣蛇,”天帝道,“不得有误。” 第85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2) 鸣蛇是上古大妖,虽不及四方神兽那般是天地灵气所孕育,但数量众多,又善用火术,集体降世已给人界造成大旱,谁成想他们竟妄想攻上天界。 天帝亲自率兵出征,娄海和玄武随行,朱雀青龙留守天界。 庄潮这次没跟着去,面对鸣蛇那样的庞然大物他这种变成原型后才九尺多的妖怪显然不够看,而且这次攻打的是妖怪,庄潮也算妖族,娄海怕天帝对他起了什么疑心,便没带他去。 也没把这一层面上的事儿明说。 出征前一天两个人躺在床上说了好一会儿话,聊着聊着手就碰到了对方的身上去,翻来覆去又一次,庄潮仰躺在床上,气儿都还没喘匀,问了句:“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战事,不好说,”娄海搂过他的肩,在肩头上轻轻咬了一下,“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闲着无聊可以叫仙童带你去夜江他们那儿玩。” “这次夜江不去吗?”庄潮问。 “不去,”娄海说,“夜江本就不善武斗。” “那我去找夜江玩儿,”庄潮在娄海怀里翻了个身,面朝着他,“你要早点回来啊。” “好。”娄海应下来,想了想,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自记事以来就帮着天帝下了无数次战场,有时候青龙玄武他们也会跟着一块儿,有时候要打仗的不止一处,他们四个便会被分开,镇守天界边境那边一人负责一块地。 像这样,有人很认真地和他说好了,我在什么地方等你,你要早点回来,还是头一次。 很踏实的那种感觉,至少知道自己下一次回了寝宫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外头仙童来通报时辰,娄海起身穿好衣服,说:“等我回来。” 庄潮冲他眨了下眼睛,笑笑,算是应下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战争比以往的都要残酷数倍。 娄海率领的将士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鸣蛇那边也伤了不少,但他们都凭借着一股疯魔劲儿,硬生生将天界的兵团逼得愈发靠后,翌日又被玄武他们率兵攻打了回去,来来回回,天界逐渐占了优势。 前方传来捷报,说再过不久便能收兵的时候,庄潮又过上了以前那种无聊的日子,这次躲在屋子里数完腿毛以后自个儿溜出去找夜江和九韶玩儿,九韶提前得知了这件事,到宫门口等着他,“来尝尝我新酿的酒。” “你还会酿酒呀?”庄潮看着她,“是不是往里头下毒了。” “是啊是啊,”九韶面不改色地带着他往宫里走,“喝了就死,胎都不能投的那种毒,可吓唬人了。” 庄潮跟在后头笑嘻嘻地,还没接上下一句,那边站在一棵树下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夜江已经看见他了,冲他招招手,“小庄潮,来了啊。” “嗯,来找你们玩儿。”庄潮几步跑过去,“九韶姐姐说要给我喝酒。” “我教她酿的,”夜江笑了笑,“正愁找不到人试毒呢。” “哎,”庄潮笑着叹了口气,“能不能喝啊!” “能喝,”夜江弯腰将地上的一个坛子捡起来,又盯着庄潮看了两眼,“不过……大概你不能喝。” “嗯?”庄潮顿了会儿,回手指着九韶,“她是不是下了什么我喝了就会死的药,专门针对我一个人的。” 夜江拍了拍坛子上的灰,眯着眼睛笑着走进了屋子里,等后头两个人走进来后,他才冲着九韶招招手,凑到她耳边小声和她说了什么。 “真的假的?”九韶有点儿震惊,看了庄潮两眼,又回头看着夜江,“那他岂不是不能饮酒。” “什么啊?”庄潮在旁边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啊?” “手伸出来,”九韶把怀里的酒坛子往桌上一放,转身坐到桌边,“让我看看。” 庄潮不明所以地伸出了手,九韶将手搭在他手腕上,试了试,眉毛一会儿皱起一会儿舒展开,旁边的夜江打开了九韶酿好的酒,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儿。 “……两个月了,”九韶的表情很震惊,“娄海他们出征……” “正好两个月。”夜江说。 “你们在说什么啊……”庄潮看着他们的表情,突然有些怕了,“什么两个月?” “你有……身孕,”九韶顿了会儿,说得小心翼翼的,“两个月了。” “你疯了吧?!我是公的啊?!”庄潮站起来,脚不小心踢到桌角疼得一哆嗦,“不是,你是什么品种的庸医啊我这样儿的能……有身孕?” “九韶是整个西边天界医术最好的大夫,”夜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我方才也只是猜疑,如今她给你号过脉,算是确定了。” “你们逗我吧?”庄潮还是有点儿不可置信,“我是……” 是公的啊? 这世间哪有公妖怪怀孕的道理? “你是狼王与腓腓的混血,两种妖怪混合血脉后生下来的……”夜江很仔细的斟酌着用词,“难免与寻常妖怪不同。” 庄潮还是有点儿不能接受。 但九韶十分相信自己的诊断,还将庄潮接到了自己这边来住,方便照顾他。九韶也是头一次碰上男人怀孕的,孩子足月时便只能剖腹才不用担心生产时会出什么岔子……庄潮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竟然会怀孕。 太吓人了,他没见过会怀孕的公妖怪。就好像以前被同族喊成小杂种、小灰毛的时候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样,和这个世间无法相融,没有同类的那种心底很空的感觉。 他突然迫不及待的想见娄海。 但他只知道娄海他们在天界之下打仗,具体方位,天界如何下去,他都不知道,他甚至不会飞。 “别怕,”九韶去药房里拿了点儿草药出来,“先好好儿养着吧。” “娄海什么时候回来?”庄潮看着窗外,小声问了句。 “快了。”九韶说。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快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夜江逐渐开始不归宿,整日整日不见人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肯说自己到底去了哪,被九韶询问时也只是笑,哄她下一次带些点心回来吃,从来不肯说真话。 庄潮在九韶旁边的偏殿住下了,食欲一天比一天差。有时候睡着了,耳边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是他没停过的一种妖怪的叫声,朦胧的梦境里能看见一个穿着银白色盔甲的人,立于昆仑山下雪地之中,将那妖怪的翅膀一一折断。 四方神兽是一起将那些战败的鸣蛇压到昆仑山下的。 娄海亲手将那些鸣蛇的翅膀折断了再丢进去,血淌得满手都是,起先朱雀还劝了两句,到后来也不劝了,随他去。 此次战役娄海的部将死伤太多,若不是鸣蛇一族贪心,娄海又怎会失去那些和他并肩作战的战友。 “还好,小,小腓腓,没跟着来,”玄武说,“不然得,被他,吓死。” “杀气太重了,”朱雀皱着眉,“你收敛着点儿。” 青龙被鸣蛇的惨叫烦得不行,受不住娄海那样一只一只地对付,干脆把他往后推了一把,将剩余的鸣蛇一块儿从山洞里丢了进去,将封印挂上,这才算完了。 娄海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他深吸了口气,蹲在地上,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回去吧,”朱雀顿了顿,“先去我那儿沐浴,一身血腥回去吓到你家庄潮怎么得了。” “他又不是瓷的,”娄海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情绪平复下来,“跟着我上战场也好几次了。” “是,是啊,养个媳妇儿,养到战,场上去了,”玄武说,“没见过,你这样,的。” 娄海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 回到天界后第一时间去了寝殿,听说庄潮去夜江他们宫里许久没回来了,娄海还是松了口气。不管庄潮跟着他上过多少次战场,总归是不想带着一身血腥和煞气去见他的。 他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快步冲着夜江的宫里,推门进去,宫里却只有九韶和庄潮,没看见夜江的影子。 庄潮正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那里有一颗夜江种下的樱花树,不管什么时节都在开花,花瓣落在地上,不多时又没了踪影。 娄海放轻了脚步,冲九韶做了个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悄悄走到了庄潮后头,蒙住了他的眼睛,庄潮浑身一颤,却没有再多的动作了。 九韶默默回了屋。 “怎么了?”娄海带着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别数月,连我的味道都分辨不出来了?” 庄潮没应他。 娄海却能感觉到掌心里逐渐湿润了起来,他一愣,松开手,庄潮的眼泪还在往下淌,一眨眼,眼泪就滑到了嘴角,“怎么了?” “我……”庄潮的声音哑得很厉害,娄海绕到他身前去,看见他的正脸了,才发现庄潮瘦了不少,原先还有些婴儿肥的脸此刻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他一把攥住娄海的手,小声说,“我怀孕了。” “……什么?”娄海瞪大了眼睛,“我的吗?” “啊。”庄潮别过脸耸起肩膀蹭了蹭脸上的泪。 “……肯定是我的,是我的啊?我的……”娄海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会儿,“你怀孕了?你怎么会怀孕?” “我不知道,”庄潮听不得这个,一听这个眼泪就下来了,“我是不是怪物啊,可是我本来就是妖怪……妖怪算怪物吗?算吧?夜江说是因为我的父母不同的种族,才生出我……如此不同来,怎么办啊娄海……” “不是,都不是,你是庄潮,你是被青龙捡回来的小腓腓,”娄海把庄潮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耳朵,“这个孩子……” “我想把他留下来,”庄潮哽咽道,“我想……” “那就留下来。”娄海原本也是这个意思,“我们……一同将他养大,没事,别怕。” 庄潮悬浮在空中的心这才落回了原位。 他们要一同将这个孩子养大,叫他不要跟着玄武伯伯说话,也不学青龙伯伯的脾气,多和朱雀伯伯玩儿。 等孩子长大了,再带他来喝夜江酿的酒,九韶酿的太异于常人,只有夜江能喝得下去。 庄潮一时之间在脑子里浮现出了太多要做的事,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缓缓抬手抱住了娄海。 第86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3) 夜江最近总是外出,九韶每次来给庄潮送安胎药时总是一个人,面无表情的,拿东西如往常一般轻拿轻放,但庄潮总觉得她的心情非常不好。 “不然你约她出门走走,散散心,”娄海拿了一块小点心递到他嘴边,“女孩儿的情绪总是很复杂的,刚好她前些日子才说过你最近不要再卧床休息了,应该多走动。” 庄潮扭头咬下点心,伸手摸了摸胳膊上的肉,想想,“好吧,可是外面都没什么好走的。” 天界的景色万年不变,到那儿都是白雾缭绕,没多大意思,从寝宫往外走出去八百多里也没什么意思,处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 “也是,”娄海说,“我在这里待了许久,都看厌了。” “那我呢?”庄潮问。 “什么?”娄海把指尖那点儿点心屑拍掉,伸手捏了捏庄潮被他养得嫩得不可思议的脸,心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会看厌吗?”庄潮被他捏着脸,没忍住笑了起来。 “不会。”娄海回答得很果断。 庄潮偏开头躲过他的手,想了想,又挺起上身吻了过去。 他不显怀,这都快六个月了,穿着衣服只能看出一点儿弧度,脱了衣服,小腹的鼓起清晰地落进了娄海的眼底。 “你觉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庄潮问他。 “都好,”娄海顿了顿,“你怎么这么问?九韶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啊,她医术再高明……嗯,”庄潮伸手搂了下娄海的脖子,“也看不出性别吧。” 娄海没说话,只是动作更温柔了些。 孕期的庄潮比任何时候都要主动,娄海怕伤了他,压着自己的情绪,由他闹,闹得太过火了才伸出手轻轻拉他一下。 生产时庄潮疼得不行,一边喊着我不生了娄海你个王八蛋一边哭,娄海在外头,九韶不让他进去,他就蹲在门缝,随时都准备扑进去。 夜江在旁边乐得不行,“你还不相信我们小九的医术么?” “相信,”娄海很快应了一声,“但是……有点儿不太敢信。” “别,别蹲那儿了,”玄武说,“带会儿,九,九韶出来,再被你绊一跤,带着你,的孩子,一块儿叽里咕,噜,滚下台。” “哎这种时候你能不能闭嘴!闭死你那个嘴!”朱雀同样着急得不行,“结巴还话多!你要不结巴青龙得烦你烦成什么样!” “得,那根针,把我嘴缝上吧,”玄武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前几天就看,看见他拿了,挺大,一根针回来,吓得我,缩壳里睡,睡了好几,天。” “那是老子缝麻袋的,”青龙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你这点儿破胆子掉地上就找不着了。” “能,能找的,”玄武说,“不要,放弃希,希望。” 被他们这么一闹,气氛终于缓和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 但还是紧张。 娄海能很清晰地听见里头庄潮骂得特别猛烈的声音,还有九韶踹床的声音:“别骂了,待会儿没力气晕了我可没办法。” “娄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庄潮喊。 “看不起谁呢!”九韶又踹了下床,“骂谁会治死你呢!” 庄潮又含含糊糊地喊了句什么,大概就是疼啊我不生了之类的。 娄海搓了搓手,又站起来搓了搓手,手都快被搓破皮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九韶一脚踹开,娄海原本是蹲着的,听见脚步声后立刻蹦起来,扭头看着九韶,“怎么样?” “是个男孩儿。他被你养得好,生产没废多大功夫,”九韶一脸纠结,“就是骂累了。” 娄海愣了会儿,哭笑不得又急匆匆地跑进了里屋,庄潮还很虚弱地躺在床上,空气里的味道实在不好闻,嗅觉灵敏的娄海跑进来的一瞬差点儿吐了,但坚强忍住,没有吐在床上。 “辛苦了,”娄海凑过去亲了亲庄潮的脸,“辛苦你了。” “下次你生!”庄潮睁开眼睛瞪着他。 “我生不出来。”娄海一脸无辜,“我不会下崽。” “我也没想到我会啊!”庄潮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郁闷,“那我再也不要和你做那个事了。” “……哎。”娄海愣了愣,过了会儿,“还疼吗?” “超级疼,”庄潮的声音其实挺哑的,说话时也没多大力气,“疼死了。” “……那就不做了吧,”娄海说,“不让你疼了。” 庄潮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没多久嘴角勾起来,小声说,“我们可以找九韶要个避免怀孕的法子……” 娄海看着他。 “不做算了,”庄潮飞快地说,“我要睡觉了……有点儿……晕……” “哎!” 庄潮晕过去之前看见的是娄海惊慌失措的脸。 醒来时看见的还是娄海惊慌失措的脸,要不是房间换了,空气的味道也没那么刺鼻,他得以为自己就昏迷了眨眼的那一瞬。 “都说了他身体超级好,”旁边还有九韶的声音,“喏,这是药,一日两次给他灌下去,两日后就能下床走走了,别老在床上躺着,对身体不好。” 九韶说完,走过来往庄潮胸口拍了拍,“涨奶吗?” 庄潮:“……” “涨奶就……” “哎哎哎,”夜江在后头拉了她一把,“小姑娘家的,这些事儿他们宫中自有人会说,你别……” “这会儿想起我是个小姑娘了啊?”九韶拉过庄潮的手把脉,确认道,“没什么事儿。” “孩子呢?”庄潮看着娄海,“看过孩子了吗?” “他就,就守你了,”玄武说了句,“要不是,宫里,有有经验,验的,你们孩子,早就,愤怒了。” “孩子啊我的孩子!”庄潮用力拍了下娄海,这会儿娄海才确认他没什么大事了,相当有劲儿,“快抱来看看!” 宫中的人立刻去隔壁将孩子抱了过来。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型婴儿,脑袋上冒着两个白虎耳朵,屁股上可能还有根白虎尾巴,脸上的妖纹倒是和庄潮一模一样,眼下和额头,几抹妖艳的红。 娄海小心翼翼地抱过孩子,还没给他起名字,但光是看着脸就觉得开心无比,孩子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缓缓睁开眼,看了娄海一样,咂巴了下嘴,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看我了!”娄海突然嚷嚷了一声。 “看!看你怎么了!”玄武也跟着嚷嚷,“你看!回去啊!” “我……”娄海愣了会儿,把孩子递给庄潮,然后失笑道,“有点儿激动。” “啊。”庄潮接过孩子,有些惊讶他的小,手是小的眼睛也没睁开,脑袋上几搓头发乱乱的卷着,耳朵时不时地弹一下,十分可爱。 孩子的小名是早就起好的,叫浔浔,大名没想好,娄海自己拿不定主意,庄潮肚子里有没多少墨水,所以他们决定把这个起名大任交给朱雀。 朱雀点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庄潮喊了一声,“娄海的名字都是你起的!” “你,你知道他,怎么起,的吗?”玄武说,“当时,他睡了一,一觉,起来,睁开眼,看见楼,楼下有片海,就,就叫娄海了。” “慢走不送。”庄潮改口道。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低头亲亲浔浔,心底柔软成一片。 “暂且叫着浔浔吧,”娄海坐到床边,搂住庄潮的肩膀,“日子还长,慢慢想。” 第87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4) 浔浔的原型更像娄海一些,毛发是白色的,耳朵尖儿上带了点儿灰,背后不是虎纹而是庄潮的妖纹,额头上倒是像娄海那样有个“王”字,第一次变成原型之后就变不回人了,震惊得盯着自己的爪子合不拢嘴,又震惊地瞪着床上的庄潮,庄潮也震惊地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乐。 “怎么这么蠢啊,”庄潮笑着,指尖往他额心一点,一股灵力注入他的身体,“肯定是随你爹了。” 浔浔咂巴了下嘴,变成了人型,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扑进庄潮怀里,轻轻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才奶声奶气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庄潮说,“今晚就回来啦。” 浔浔仰起脸笑眯眯地说:“太好啦!” 庄潮张开胳膊抱住他,跟着说;“太好啦!” 浔浔学东西很快,但有时候学得太快了也不好。庄潮有一次把他送到玄武那儿玩了几天,回来就结巴了,教了好久也教不回来,还是青龙闻讯赶来对着浔浔一顿吼,硬是把浔浔给吼顺畅了,但也落下了个看见青龙就怕得打嗝的病根。 庄潮也问过为什么不用这个法子去治治玄武的结巴,青龙很是惆怅地说:“他那个是天生的,老子治不了。” 天界的日子过得很快,庄潮也没细数过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反正浔浔已经长大不少,人型少年七八岁的模样,但真实年龄绝对不止七八岁。 庄潮也没记住浔浔究竟多少岁,天界不分昼夜,要想记清日子实在有些困难。 天界逐渐稳固,娄海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就往边境跑,如今他只需要把自己随身带的那把剑放在西方营帐内,用神威压住那边的魔物便不会再有魔物来犯。 安稳下来后,日子便过得更快了。 九韶依旧会时不时地来抱怨夜江常常外出,最后一次,九韶来时,沉着一张脸,“我觉得要出事了。” 庄潮那个时候正把浔浔送到朱雀那边玩儿几天,刚回来九韶就冲他说这句,他没反应过来:“啊?” “夜江,我觉得他要出事,”九韶说,“可是我没什么办法阻止他。” 九韶算是夜江宫内的宫人,没有夜江的允许,她不能随意下界。 庄潮只能宽慰她是她多心了,晚些时候,娄海回来了,表情比早时的九韶还要沉,他进了屋,蹲下来抱住坐在床边的庄潮,把脸埋在他肚子上,“夜江出事了。” “嗯?”庄潮的眼前闪过九韶的脸,“……怎么了?” “他私自藏匿鸣蛇后裔,”娄海的声音听着很低,“被人发现了。天帝已派人下界去捉他了。” “夜江是西边的仙君,”庄潮说,“天帝怎么不派你去?” “他们说我和夜江私交甚好,不许我去,”娄海深吸了口气,“青龙去的。” “啊。”庄潮的心底瞬间有些空,鸣蛇当年和天界的大战他虽说没有参与却有耳闻,夜江怎么会藏匿鸣蛇的后裔? “他被抓到的话……” “会死,”娄海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会被天帝处死。” 庄潮不说话了。 他捻着娄海的一根发丝,指尖微微发着颤,太多的不解和疑惑都需要去找到夜江本人来询问,但夜江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找到的,早在事发前,他就有许久没有回过宫,只留九韶在宫内,看着那棵常开不败的樱花。 不安的气息弥漫在天界的每一处。 九韶抬头看着那棵樱花树,突然,视线猛地一顿,她亲眼看见樱花树在眨眼之间凋零,花瓣如倾盆大雨一般往下砸,树干变得粉碎,紧接着,整棵树轰然倒塌。 夜江死了。被抬回来的尸体上有大量的伤痕,白色的衣衫被染得血红,就连袖口的樱花也被扯得粉碎。 天界的罪人的尸体会被放在天牢剔除仙骨,然后将骨头和肉身一并摧毁。 天帝更是直接将夜江的神魂丢到了下界,人,妖,鬼,魔,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被有心人驱使或者利用,这也是对夜江这类仙君的一种惩罚,让他的神魂、肉身,都不得安宁。 这些事情娄海没有告诉庄潮,他只告诉了庄潮,夜江死了。 庄潮坐在桌前,闷不做声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但手抖得不成样,茶水洒在桌面上,他又颤抖着手拿抹布来擦,擦了没一半,娄海伸手握住他的手,庄潮发现娄海的手也在发抖。 “我不明白,”娄海的声音有点儿哑,“他们都说夜江是对鸣蛇一族起了怜悯之心,但鸣蛇一族有罪,他怎么会对有罪的妖怪怀有怜悯。” 庄潮也不明白,但夜江的死已经成为了定数。 他们来不及悲痛,天帝便传令下来,要娄海带人清理夜江的宫殿,所有宫人一律斩杀,九韶作为夜江最亲近的仙官,要活捉,捉回去后必定是和夜江一样的下场。 “九韶什么都不知道!”庄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他瞪着当真要带人出去的娄海,喊道,“那些宫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娄海瞥了他一眼。 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都不是娄海自己带着的来自西边的天兵,是天帝派过来的人。 庄潮瞪大了眼睛,眼眶里或许已经蓄起泪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这么看不清娄海的表情。 “去樱久宫。” 是娄海的声音。 在耳边响起来的。 庄潮抿紧了唇瞪着他的背影。 “去通知他们。” 娄海跨出了大门。 庄潮只听见了他说的最后一个字。 “跑。” 樱久宫早就在院子里那棵樱花树倒塌的时候乱成了一锅粥,九韶茫然地看着宫人们,不断地往后退,直到背抵到了墙,她才回过神来。 “九韶!”有个细小的声音喊了她一声,“天帝要来抓你们,快跑啊!” 九韶猛地回过神,眨了下眼睛泪水才滚到了嘴角,她扭头看着变成小腓腓的庄潮,“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庄潮蹦了一下,他变成小腓腓时跑得要快一些,“快跑,让你的宫人一起跑!” 九韶抬起袖子擦了把眼泪,没从正门走,带着若干宫人飞身出了樱久宫直朝下界飞去,途中有天兵来阻拦,庄潮还没看清对方的人数,九韶就一把捞起庄潮塞进了怀里,“你别出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带了鼻音还有些哽咽,“那些人都认识你,会给娄海添麻烦。” 说罢,抬起手,无数的银针从她袖口飞出,悬浮在空中,随着她俯下身的动作,那些银针随她一同飞出去,顷刻间将那些天兵击退。 宫人下界后四散而逃,九韶找了个隐蔽的洞口,在前方布下一些隐蔽踪迹的符咒,庄潮从她怀里跳出来,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夜江死了,”九韶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泪,但在下一个眨眼眼泪就又落了下来,她捂了捂胸口,快喘不上气了似的,问,“是吗?” “……是。”庄潮变成人型,搂住她的肩膀,哽咽道。 “他犯了错?”九韶问。 “我不知道,”庄潮摇摇头,眼泪也被他甩出眼眶,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哦。”九韶应了一声,手颤抖着举起来,用力地捂住了脸。不多时,庄潮听见了她很小声的抽泣,慢慢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带着迷茫和不解,还有很多更深的情绪,庄潮听不懂。 “扑了个空?”天帝坐于高处,有些不屑的笑意在声音里,“那樱久宫内诸多宫人妖兽逃出,你竟不知道?” “我带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逃了,”娄海站在下面,脊背挺得笔直,“我不知道。” “我近些年是不是对你们四方神兽太过纵容,”天帝站起身,缓缓走下台来,“才叫你们如此大胆。” “我带去樱久宫的都是你派来的人,”娄海看着他,“他们可以作证。” 天帝缓缓走到娄海面前,偌大的前厅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调笑一般说道:“我听闻你与青龙捡回来的妖兽结合,产有一子?” 娄海没动,静静地看着他。 “从天界初建你们四个就跟着我,知道的,我最讨厌有人背叛,”天帝的声音依旧很轻,“夜江背叛,我本就痛心无比,我顾念你与夜江交好才没让你亲自动手,如今只是让你去清理樱久宫,你却和我说你只捉到了寥寥几人,我是不是能看做你站在了夜江那边,要背叛我了?” 第88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5) 记忆在这里成了一个断点。 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快回溯了一遍后,陆枕书睁开眼,看见的是身旁焦急的陆桓意还有尹烛。 那些记忆涌入脑海中后,陆枕书再看着他们两个,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出来。 青龙在云层之上正在缓缓下落,朱雀和玄武的气息靠近了,陆枕书抬起头,看见他们一红一黑飞快朝着这边赶来,跟在他们后头的还有庄潮。 之后呢?天帝认定自己背叛他了之后呢? 庄潮究竟发生了什么? ……浔浔又去哪了? 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虎子!”青龙大声嚷嚷了一句,“醒了没,快来归位!老子帮你镇守西方都守烦了!” “之后呢?”陆枕书怔愣地望着天空,“之后怎么了?” “什么?”青龙从云层中飞身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什么之后,你记忆没恢复吗?” “什么?”玄武落了地,同样抬起手,一股黑色的烟雾从他的指尖冒出,在陆枕书耳朵边轻轻绕了绕,随后啧了一声,“少,少了一缕,神魂。” “天帝个王八犊子,”朱雀猛地一撸袖子,“老子……” “我,没有这个,犊子,”玄武皱起眉,更加仔细地检查起了陆枕书的魂魄,“按,按理来说,虎子生命垂,危,天帝不,不应该还扣,扣着他的神魂……” “……”庄潮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纠结,类似于一种大喜大悲之间透露着的无语,大概是还有点儿紧张,顿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剑柄上还有一缕神魂。” “哦,哦,”玄武从自己怀里将清理好的剑柄掏出来,用力一把拍在了陆枕书怀里,“忘了,不,不好意思。” 青龙反手一巴掌甩在了玄武头上。 随着玄武的动作,那缕剩下的神魂被拍进陆枕书的身体里,天边顿时雷声大作,剩下的记忆涌入脑中,他眯缝起眼睛,将自己的视线缩在了庄潮身上。 后面的记忆便愈发明朗了。 天帝以自己背叛他为由,又拿庄潮和浔浔做威胁,要他去铲除妖界的妖王,可妖王又哪是说铲除就能铲除的,当初娄海差点儿丢了命才勉强与他打了个两败俱伤,被朱雀捡了回来。 但天帝要他即刻就去,娄海便明白了,天帝是定了他背叛的罪,一定要他付出点儿什么才能满足。 他们四方神兽不会真正的死,但身体一旦被摧毁,神魂便会四散,当初玄武身死,青龙便是踏遍了世间将他神魂寻回来,一点一点拼好的,天帝自然是有办法将他的神魂收好,毕竟失了他便没人看守西方边界了。 但如果他不去,天帝一定会将矛头指向庄潮和浔浔,浔浔如今在朱雀那边,庄潮也已经下界,可天帝的力量随时都能要了他们的命——更何况四方神兽降生之时就被天帝偷走了足以真正毁灭了他们性命的东西,他们的“魄”被第一届天帝偷走,不知道藏在了哪里,否则就青龙那个性格,必然不可能替天帝看守天界这么些年。 前两任的天帝与他们相处得都算和睦,可这一任的天帝太过自私傲慢,与他们四个都处不来。 娄海可以反抗,可以为了庄潮和浔浔与天帝为敌,但他不能因为自己而惹恼天帝,还得其他三只神兽都受苦。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权衡着利弊,咬牙瞪着天帝。 “即刻出发,”天帝说,“不容耽误。” 甚至没有给他和朱雀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数十个仙君便同他一起去了妖界边缘,像早些年对天界虎视眈眈的魔兽一样,挑衅般地站在那边。 记忆中这一战异常惨烈,与他一同来的数十个仙君全部死亡,神魂和骨肉都被妖怪们吞噬殆尽,娄海与妖王从妖界边缘打到魔界峡谷,手中的武器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又令人胆寒,娄海这一次定是要取妖王项上人头,而妖王也记挂着上次被娄海打了个半死不活,两边都使出了全力。 朱雀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四个心神所牵,他胸口猛地一痛的时候,已经有一股凉意铺天盖地地袭来。 浔浔还坐在他的腿上,拽着他火红色的衣摆小声问:“朱雀伯伯,怎么了?” “没怎么,”朱雀抿着唇冲浔浔笑了笑,“浔浔去玩儿,我去找你青龙伯伯说些事。” “哦,”浔浔最怕青龙,青龙嗓门大又一口一个老子,上次还被他一嗓子吼好了结巴,不得不怕。听朱雀说要去找青龙他便不闹,很乖地从朱雀腿上下去,“那你要早些回来,送我回爹那儿哦。” “……好,”朱雀心口的钝痛愈发明显,“你去别处玩儿吧。” 浔浔又嘟囔了几句才跑开了。 朱雀抬手在空气中猛地一抓,一把骨扇落入他的手中,快步朝宫门冲去。 庄潮是被朱雀的宫人接回去的,他一个人无法回到天界,尽管再担心娄海和浔浔也没有办法回去,心情沉闷得不行。 那个宫人一言不发,带着庄潮往回飞,庄潮猛地回到天界还有点儿不适应,但那个宫人没有停下,直直飞往了朱雀的宫中。 “去哪啊……”庄潮认得这不是回白虎宫的路,“走错路啦……” 宫人依旧紧抿着唇,在高速的飞行中,忽的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庄潮的手臂上,他愣了愣,伸手摸过去,发现那是一滴眼泪。 庄潮本就不太明媚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来了。”朱雀察觉到自己宫人的回归,轻声说了句。 几个人一同望向门外,刚好对上庄潮的视线,庄潮落了地,僵硬着四肢,一边在心底告诉自己不可能,一边往里走,“娄海……娄海呢?” “在这。”娄海喊了一声。 庄潮转过头,看见娄海还在那边,顿时松了口气,气松到一半又紧绷了起来——他看见娄海的脚是透明的。 “这是怎么……”庄潮环顾四周,发现朱雀和青龙都沉着脸,玄武的脸色更是阴沉,“怎么了?” 没人应他。 庄潮不可置信地扯开嘴角干笑了一声,他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往娄海那边走了两步,“是怎么了?啊?怎么了啊这是……啊?!” “我不会死,”娄海抬手想摸摸他的脸,但手从庄潮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顿了顿,说,“没关系。” 庄潮瞪大了眼睛看着娄海,嘴唇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妖王与娄海势均力敌,拼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两个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妖王魂魄烟消云散,娄海也能看见自己的神魂正在逐渐散开。 落在地上的剑亮了一瞬,开始保护起娄海的神魂来,天边却露出一缕光,硬生生打向那把剑,将剑击碎,剑柄恰好落在娄海神魂的脚边,剑柄吸走了一缕神魂,剩下的,都被天帝拿走了。 “监兵白虎率兵失误,害死数十名仙君,”天帝立于高处——就像不站那么高不会说话似的——冲着台下的朱雀青龙等人说,“应当作何处置?” “你让他去杀妖王,却只让他带数十名仙君,”朱雀攥紧了拳头,“他能杀了妖王归来已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好,”天帝像是没有听见朱雀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那便罚他入轮回,受尽人间疾苦,以修道来重塑肉身……” 话音未落,玄武已经冲了上去。他手握巨斧,直直冲着天帝的脑袋狠狠劈了过去,青龙也在下一瞬挥辫而上,朱雀俯下身,指尖点地,一抹火光助青龙飞身而去,天帝不慌不忙站在高台上,抬手挡住他们的攻击,反手在桌上用力一拍,三人同时感受到胸口一阵疼痛,仿佛神魂都要被抽走一般。 天帝掌握着他们的魄,他们动弹不得。 “白虎何时背叛过你!”玄武翻身落在地上,没有力气再拿起自己的武器,“你要这样折腾他!” “他有心帮夜江,就是背叛,”天帝勾起一抹笑,“难道你们对我,不是绝对的臣服?” “服你姥姥个孙子!”青龙吼道,“我们为什么在天界,你自己明白!” 天帝笑了笑,不再和他们争论这个了,他说,要么让白虎投胎重塑肉身,要么让他以魂魄姿态游荡百年,反正这个罚,他是一定要领的。 “你要去投胎?”庄潮顿了顿,这会儿才发现屋子里已经没人了,他们都退了出去,留时间给他们俩,“投胎……怎么办?还能回来?你就算再投胎……” “投胎,历劫,像人类那般重走成仙的路,再归位时,我依旧是白虎,”娄海笑着看着他,“没关系的,你等我,我会回来。” 庄潮握紧了拳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是因为我吗?天帝拿我威胁你,你才……” “不是,”娄海说,“不是你。” “那我可以去找你吗?”庄潮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但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打扰你成仙,我就……看着你。” “你来找我,”娄海无奈地笑着,“浔浔怎么办啊?” “浔浔怎么办啊……”庄潮喃喃念着,“浔浔……” “就叫庄骁吧,”娄海说,“浔浔就叫庄骁吧。” “不跟你姓吗?”庄潮扯着嘴角想笑,但嘴角提起几次都垮了下来。 “娄庄骁,庄骁,都可以,”娄海看着他,抬起手从庄潮的发顶抚过去,“你们不要呆在天界了,去下界找个地方生存。” “好。”庄潮说。 “等我回来。”娄海说。 “好。”庄潮点了点头。 娄海的表情很平静,所以他也不能哭。 但是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眼眶发热发酸,积累了太多眼泪,随时都会落下来。 “我去找你。”庄潮说。 “……好,”娄海终究没能犟得过庄潮,“早点来。” 庄潮是看着娄海被推入轮回台的。 朱雀在下界给他们寻了个住处,没有多问九韶的事,恰巧九韶也前来,说要偷走夜江的尸体,不能让夜江尸骨被毁,她要复活夜江。 这些事当着孩子的面儿不太好弄,庄潮把庄潮委托给附近的山灵,然后再一次跟随她回了天界,偷走了夜江的尸体。 不知道天帝刻意为之还是怎么样,他们进行得异常顺利。 后来许多年,庄潮一直记挂着娄海叫他早点来,可他没有一次在人间找到过娄海。 妖界和魔界的人都认识庄潮,当年他们攻上天界,就是庄潮帮忙阻挡的,他们都叫庄潮叛徒,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庄潮只能一边躲避他们的追杀一边寻找娄海的转世,还要陪着九韶找复活夜江的方法。 可时间一长,难免自我怀疑。 庄潮有时候会回去看庄骁,有时候也会问九韶,我为什么找不到他。 “他说不是因为我,天帝没有拿我威胁他,可是我为什么找不到他?”庄潮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正常,但是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嫌弃我是累赘,害死他了,他躲着我?” 九韶没有说话。 庄潮不记得自己在人间找了娄海多少年,春去秋来,年年岁岁,皆是无尽的寻觅。 朱雀有时候也会下凡,抱抱庄潮,说:“他会回来的,你累了的话,就不用找了。” “可是他让我早点去啊,”庄潮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是干的,“我找不到他,他该生气了。” 后面还有一句。 因为我是废物,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惹他生气了。 但庄潮没有说出口。 朱雀抿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庄潮继续找着娄海,每一个新生的他能看到的婴儿他都会去看,不知道是什么力气指使着他如此反复地度过了数百年,或许过了千年,但是他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无法变成成人的模样了。 朱雀说这是他心底执念过深,郁结阻碍了修为的流通。 但庄潮完全不介意这些事情。 在陆桓意家看见娄海完全是没有想过的事情。 庄潮还记得那天,受伤的陆桓意被尹烛丢在沙发上,已经是陆枕书的娄海穿着睡衣,一脸慌张地替陆桓意检查伤口。 他按下性子,等陆枕书检查完了,才变成人型走过去,拉了拉陆枕书的袖摆,“你叫什么名字?” “嗯?”陆枕书扭头看着他,大概是小孩儿的模样让他放下了戒心,他伸手摸了摸庄潮的头,说,“我叫陆枕书,你呢?” “我?”庄潮愣了会儿,才从唇边扯出一抹笑,他说,“我叫庄潮啊。” 第89章 番外:陆枕书x庄潮(16)(完) 陆枕书的眼神终于清明了。 他环视周围,接受到众人担心的情绪后,视线锁在了最后头的庄潮身上。 ……他还是有点儿不明白,既然庄潮找了他这么久,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刻放弃了,还说要算了。 此时自己的记忆显然恢复了,庄潮也没有直接扑上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后头,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此时天边已经露了一束光出来,穿破树叶的间隙,变成点点光斑恰巧落在他们身上。朱雀在陆枕书身上摸来摸去,检查了个透,才松了口气道:“回来了。” “……啊。”陆枕书愣了会儿,拿起自己怀里的剑柄,剑柄在被他握住的那一瞬间长出剑刃,他又愣了愣,才说,“回来了。” 玄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陆桓意和尹烛在旁边对脸懵逼,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起来挺严重的,那几个穿得很奇怪的站一块儿显得格外花花绿绿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很重的威压。 “大师兄,”陆桓意顿了会儿,“你成仙了啊?” “嗯,”陆枕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成仙了。” “好突然啊,”陆桓意说,“那还回师门吗?” “回的,”陆枕书点点头,“有空就会回去。” “好。”陆桓意松了口气,没有再问更多了。 陆枕书犹豫了会儿,走到庄潮面前,还没开口,便听朱雀说了一句:“先回去再说吧,否则天帝又要起疑心了。” 天帝要他即刻归位,此刻神魂涌入了身体,他理应快些回到天界去。 陆枕书盯着庄潮看了会儿,朝他伸出手:“一起。” 庄潮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过了会儿,颤抖着伸出了手,和陆枕书的握在了一起。 回去的路上陆枕书问了许多事,他不在的这些年西方边境如何,天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夜江九韶这件事发生后仙君仙子们有没有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天帝五千年一轮换,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朱雀说得云淡风轻,但眼底的火燃起来了,带着非常浓烈的恨意,“近几年他的修为开始衰退,所以玄武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让你提前回来。” “嗯,”陆枕书皱了下眉,“可是我们的魄还在他那里。” “如今,你,归位了,”玄武说,“他心知你,对他有怨愤,定是把,把我们的魄,贴身携带。” 陆枕书看了他一眼。 “但你,现在是人身。”玄武看着陆枕书,声音猛地压低了,“神魂尚未,完,完全和你的人类,魂魄融合,更不会,受到‘魄’的影,响。” 陆枕书的呼吸猛地一顿。 天地创造十二异兽之初,他们的体内便分成了两种能量,一种是与身体融合,支撑他们生存的魂,另一种是存于体外吸收天地灵气,真正掌管了他们生死的魄。 但当时的天帝却使了个阴险的法子盗走了他们的魄。 但玄武却说,陆枕书神魂尚未融合,而且是人身,不受魄的影响。 “虎子,”玄武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和陆枕书的抵在一起,侧目看着他,“这可能是,我们,夺,夺,夺……” “夺回魄的唯一机会,”青龙接过话茬,“我们发现了这一点,他迟早也会发现。” “所以我们必须在他发现之前,”陆枕书挑了下眉毛,“杀了他。” “可是他发现你闯进去的时候,必然会操纵魄对你们进行反击,”旁边沉默了挺久的庄潮接了一句,“到时候你们三个,都有生命危险。” “所以得找帮手,牵制住他,”朱雀说,“这下界,不是还有他的仇人么?” 庄潮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陆枕书,陆枕书也看着他。 “不太好吧?”陆枕书顿了会儿,“那可是我师父和二师叔他们……竭力想压制的怨魂。” “难不成我们几个还压不住那群怨魂?”朱雀轻哼一声,“只是……要你那小师弟的对象做出点儿牺牲了。” 天帝的宫殿之内永远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站立在高台之上,麻木地望着高台下的人。台下有一面硕大的镜子,可以让他看见这世间发生的所有的有趣的事,但他无法控制这面镜子,就像他永远无法掌控所有的人心一样。 门外有人匆忙跑进来通报,天帝抬眼扫了他一眼,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慌张地说:“禀殿下,人间锁妖塔被破……那些鸣蛇的怨魂……都被放出来了!此刻正涌上天界!” 陆桓意看着身旁不断往前涌去的鸣蛇冤魂,用力拍了拍尹烛的脖子,前头的大脑袋扭过来看了他一眼,吐了下信子,“还好吧?没有被他们的怨气……” “没有,”尹烛说,“青龙让庄潮给我拿来的东西很有用,我没有被他们的怨气影响到,而且他们……此时只想杀了天帝,对人类没有什么恶意。” “那就好。”陆桓意低下头抱住尹烛的脖子。 尹烛轻微地甩了下尾巴后,继续代领着若干冤魂冲上了天界。天兵天将前来阻拦,那些冤魂忽视他们,直直冲上主殿,朱雀和玄武还装模做样地出来拦了一下,然后反手带倒了一众天兵,放了尹烛和陆桓意进去。 冤魂涌入大殿,原本仙气缭绕的地方顿时如同地狱,天帝跳下高台,啧了一声,“竟没想到我天界养了一群废物。” “话,话可不能,那么说,”玄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可,没,没养过,我们。” 天帝没工夫和他瞎扯,就玄武结巴的这段时间,他已经从袖中甩出无数道金光朝前刺去。 被关在锁妖塔内的鸣蛇冤魂又岂是被伤了几次就能善罢甘休的,镇压了数年的怨恨一并涌出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往上冲,天帝逐渐乏力之时,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手中握着剑,直直朝着他刺来。 天帝脚尖用力跳跃而起躲开那一剑,飞于空中之时,发现整个天界竟无一人前来帮他。 “白虎。”天帝咬牙瞪着他。 陆枕书身旁还站着庄潮,尹烛冲着上方叫了一嗓子,众多冤魂跟随他的叫声,又飞向了空中。 天帝躲避着鸣蛇的攻击,与此同时从胸口摸出了什么东西,庄潮看见那是四颗小小的珠子,在他手中放出不一样的光芒。 “胆敢害我,”天帝冷笑一声,“你们都要给我陪葬!” 尹烛甩开尾巴飞起来,喉咙里喷出一股火焰冲着他烧去,天帝手猛地一攥,朱雀玄武和青龙立刻疼得蹲下了身子,脸变得煞白,他反手扫开尹烛的火,眼看着要打到尹烛,庄潮也变成了原型冲着天帝扑了过去。 陆枕书握着剑朝他刺来,却没像他所想的那样受到魄的牵制。 为什么?! 天帝瞪大了眼睛,下方是扑过来的腓腓,身后是鸣蛇的怨魂,而身前,是冲他刺过来的监兵神君。 “自作孽,”陆枕书一剑砍断了他的手,魄从他的掌心落下,他又反手朝前刺去,这一剑用了全力,作为娄海的修为,和作为陆枕书的修为,一并狠狠地刺了进去,“不可活。” 灵力在天帝的身体里爆开,肉身被毁后,他的魂魄被扑上来的鸣蛇撕咬扯碎。 这一场战斗随着天帝的死亡画下了句点。 鸣蛇大仇得报,又开始冲着当年压制他们的四方神君瞎嚎,尹烛往他们四个身前一挡,跟着嚎着什么,大概是在和他的族人交流,反正在场的人都听不懂。 天帝死后,落在地上的魄珠上蒙着的那层灰散去,它们悬浮起来,顿了顿,猛地朝着自己主人的方向飞了过去。 一切都结束了。 鸣蛇的怨魂最终怨恨得除,不知道尹烛和他们说了什么,但它们的情绪的确比刚从锁妖塔出来的时候要冷静了许多,愿意投胎的便去投胎,不愿意投胎的就被青龙带去了鬼界。 锁妖塔是师父和二师叔紧急召集了修道界各位说得上话的人,他们集体同意——大概是因为这是四方神君要他们解开锁妖塔,他们能够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的缘故,同意得飞快,尹烛也用自己的血唤醒了被压制的鸣蛇,带着他们冲上了天界。 四方神兽依旧镇守着四方,可再也没有一个天帝来禁锢着他们,他们终于得了自由。 庄潮被陆枕书带回了白虎宫,望着周遭熟悉的布置,庄潮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眶,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浔浔去哪了?”陆枕书问。 “我……当时要和九韶复活夜江,不能让他看见那些事,”庄潮的声音很小,“便把他放在山灵那边,我有空会去看他,后来他便跟着山灵……下山当警察去了。” “警察?”陆枕书没听懂这个逻辑。 “那个山灵死了,转世投胎当了警察,”庄潮解释道,“他跟着去了。” “……哦,”陆枕书看着庄潮,“……要去看看他么?” “……我之前去过,”庄潮顿了会儿,改口道,“去吧。” 庄潮面对着恢复记忆后的陆枕书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大概是那种明明迫切地想要他回来,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十分没有实感的感觉,特别是在他回来的前一天自己刚和他说过,算了吧。 他当时是想,陆枕书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了仙缘,是最容易成仙归位的一世,修道之人不可动情,若是因为自己的事让他在飞升之时出了岔子,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仙缘了,又不知道要等他多久,还带着被九韶和夜江的事震撼到了,这才说,算了吧。 ……可没想过陆枕书直接跳过了飞升这一步。 直接就归位了。 庄潮跟在陆枕书后头,暗自琢磨。 这就很尴尬。 他们到了下界,到了庄骁住的地方,庄潮走过去敲门,门打开了,里头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瞪着眼睛看了会儿庄潮,刚准备让庄潮进来,便看见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爹!?”庄骁没忍住嚎了一嗓子。 “……浔浔?”陆枕书瞪着他。 庄骁磨蹭了会儿,像是在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娄海,庄潮在他脑袋上拍了下后他才回过神来,抿着唇,往前走了两步一下扑到了陆枕书怀里,没一会儿,庄骁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按理来说也有几千岁了,可在见到陆枕书的那一瞬间还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灵力不受控制,耳朵和尾巴都冒了出来,尾巴缠着陆枕书的腿,耳朵弹了两下,哭得特别大声。 对门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婆婆,皱着眉和他们说:“打孩子了啊?” “……没有,”庄潮说,“我们……进去说。” 陆枕书这才一把抱起庄骁进了屋。 庄潮也就哭了那一会儿,很快就回过神来,问庄潮是怎么找到他爹的,庄潮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他听得目瞪口呆的,咂巴了下嘴,尾巴又在庄潮手臂上轻轻地缠了一下。 晚饭是庄骁做的,小孩儿在厨房忙活得还挺开心,都哼起歌了,他也不要陆枕书和庄潮帮忙,把他们推到了外面的沙发上坐着。 两个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半天。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陆枕书打破了沉默,“你那句算了吧……” “……我只是怕你飞升之时被情爱之事影响,蒙蔽了道心,”庄潮皱着眉,“我没想到你直接就……” “啊。”陆枕书看着他,过了会儿,漏气了似的从唇缝里漏出一点儿笑意,“傻子。” 庄潮看着他,没说话。 “来。”陆枕书张开手臂,看着庄潮。 庄潮没怎么犹豫,立刻扑了过去,把陆枕书扑得狠狠砸进沙发靠背里,胳膊用力地搂住了陆枕书的脖子,小声说:“对不起,还是来晚了。” 陆枕书抱着庄潮,把头埋在庄潮颈间狠狠吸了一口气后,说,“没关系,至少你来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爱你。” 他抱着庄潮,能感受到庄潮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不一会儿,耳朵从他脑袋上冒了出来。 “浔浔这个毛病就是随你。”陆枕书在他耳朵上摸了一把。 庄潮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鼻尖抵着沙发靠背,颤抖着抽了两口气后,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道:“我也爱你。” ——番外完—— 第90章 我们讲道理 “我觉得,”陆桓意很费力地从尹烛怀里探出个头,他咽口口水往地面看了眼,尹烛已经带他飞得挺高了,这个高度要是让他松手自己能直接摔死,“你应该冷静一点。” “好的,”尹烛说,“我在冷静。” “你冷静个屁。”陆桓意脑袋很用力地往后撞了下,撞到尹烛的下巴上,对方依旧眼睛都没眨一下地飞着,“你他妈快把我勒死了!” “我没有在生气。”尹烛还是保持了表面的平和,“非常冷静。” 陆桓意咬着牙不吭声了。 右边胳膊上的伤还在渗着血,伤口很小,但是真的疼,刚才那个鬼抓过来的时候,爪子里的阴气也一并附在了伤口上,很难处理,得回趟师门让三师叔帮忙弄一下。 风吹得脸疼,陆桓意又把脸埋进尹烛怀里,隔了会儿又被大妖怪滚烫的体温蒸出一脸汗,只能又抬起头吹风。 反复好几次终于到了师门,尹烛对师门挺熟悉,直接到了三师叔家门口,推开门就进去了。 “哎,朴怀说你受伤了?”三师叔还没睡,起身看着陆桓意,“伤……哪儿了?腿啊?” “没有,”陆桓意反手在尹烛胳膊上很用力地拍了下,等尹烛不情不愿地把他放地上了,他才几步走过去,把胳膊抬起来,“伤这儿了。” “我看看。”三师叔抓过胳膊看了两眼,确认下来以后就转身配药去了。 尹烛还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桓意看。 陆桓意没敢对上他的视线,一会儿看天花板一会儿看地板,甚至把三师叔放桌上的药瓶拿起来扫了两眼,就是没往尹烛身上看。 “有点儿疼啊,”三师叔拿了些草药过来,“忍着。” “嗯。”陆桓意这会儿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 “好好儿的,跟着你二师兄出去抓什么鬼,”三师叔一边轻轻往陆桓意胳膊上弄药,一边说,“你不是在城里开了个咖啡店么?” “……这不是钱不太够嘛,”陆桓意扯了下嘴角,“跟着二师兄赚个外快。” 三师叔白他一眼,“也不小心点儿。” 其实已经够小心了。 陆桓意感觉自己从来就没这么小心过,轻手轻脚地踏进传闻中闹鬼的宅子,手里紧紧地握着匕首,也没走最后面这个最容易被袭击的位置。 但还是被鬼抓伤了。 因为出门的时候就和尹烛说了声“我去隔壁超市买听可乐,你别跟过来啊”,所以在看见伤口流血的那一瞬间,陆桓意懵了下,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想法居然不是疼。 而是,完了,尹烛又要生气了。 可是尹烛没生气,陆桓意久久未归他循着气味找过来之后一眼就看到了陆桓意胳膊上的伤,呆愣在原地许久,突然抬起手一招把那边感受到大妖气息准备逃跑的鬼给秒了,上前两步搂着陆桓意就开始往师门飞。 “替我给三师叔问声好!” 陆桓意还听见了陆朴怀在地上喊了一声。 “好了,”三师叔处理好伤口,“明天早上起来把药洗洗就好了。” “这就行了啊?”陆桓意看着三师叔。 “是啊,又不是什么大伤,”三师叔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药,“朴怀忽然传信回来说你受伤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就你这么个伤,你再来晚点……” “嗯?”陆桓意看着她。 “也痊愈不了,”三师叔叹了口气,“算了,玩儿去吧。” 说完从兜里摸了颗奶糖出来,不分由说开始把两个人往外赶。 “回家吧。”尹烛拉了拉陆桓意没受伤的那条胳膊。 “……嗯。”陆桓意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尹烛现在的态度让陆桓意非常不爽,一个平时打惯了直球的人突然开始拐弯抹角,有什么话不说出来就憋着让你猜,这种情绪真是非常不利于两个人共处。 回到家后陆桓意简单地擦了下身子出了浴室,尹烛还站在客厅里发呆,陆桓意出来以后他的眼神就黏在了陆桓意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大爷,”陆桓意坐到了沙发上,拿过一个抱枕抱着,“过来聊聊。” 尹烛这才挪动了步子,走到陆桓意旁边坐下,把他怀里印着柴犬的抱枕拿开了,自己伸了条胳膊到他怀里,“聊什么。” 陆桓意怀里一空,愣了会儿才抿着唇抱住尹烛的胳膊,“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啊?” “你让我冷静的,”尹烛侧过头看着他,“不好吗?” “好你妈个大飞机,”陆桓意在他胳膊上掐了下,“……我骗你是我不对,主要是因为你是个大妖,那些鬼隔着三千多公里就能感应到你然后跑得无影无踪……我们还怎么抓鬼啊,所以才没告诉你我要去干什么,告诉你了你肯定要跟着我去吧?” 尹烛还是看着他,没吭声。 “你有什么情绪你就说出来啊,”陆桓意说,“我好对症下药给你道个歉不是吗?” 尹烛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陆桓意也不说话了,瞪着他,时不时在他胳膊上掐两把表达着自己的不爽。 隔了会儿,尹烛依旧不说话。 陆桓意想了想,拿起手机放了首《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等歌手唱到“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的时候,尹烛终于开口了。 先是叹了口气,开口时语调有点儿迷茫,“我是不是什么忙都帮不到你?” “嗯?”陆桓意拿过手机,把歌曲暂停了。 “酿酒是你带着我酿的,房子也是你找的,现在你要开咖啡店了,”尹烛顿了顿,“我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啊。”陆桓意看着他。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尹烛说。 “你就为这个啊?”陆桓意看着尹烛,记忆往前倒了几天,尹烛的确是前几天就不太对劲了,但他忙着店里装修的事儿,没太顾得上。 “……嗯,”尹烛拧着眉,把心底的事儿说出来后大概是舒坦多了,表情也丰富了点儿,“嗯!就为这个!” “……你可以帮我,”陆桓意想了想,“帮我……” “嗯嗯。”尹烛点点头,等着他下一句话。 可是尹烛能帮忙干什么呢。 这个平时扫个地都不弯膝盖的人能帮忙干什么? 去店外面坐着招揽女顾客吗?脸确实挺好看的……但陆桓意不太舍得。 除此之外…… “我能帮你赚钱。”尹烛看见陆桓意许久想不出一个结论,出声提醒了他一句。 “你怎么赚?”陆桓意看着他,“你要干嘛?” “我去工作,”尹烛说,“你不要再去抓鬼了,我工作一样能赚钱。” 陆桓意抿了下唇没吭声。 且不说尹烛是个妖怪,证件什么的完全没有,他抓一只鬼二师兄那儿的分成就有好几万,尹烛得打什么工才能挣个好几万? 但抬眼时尹烛眼睛里很认真的光让陆桓意有点儿说不出拒绝的话。 而且自己今晚还骗了他。 “……我,”陆桓意琢磨了会儿,“我再想想吧。” “好。”尹烛大声应了一句,像是一颗心在嗓子眼儿跳了很久终于落回胸腔似的安逸地往沙发里一靠,隔了会儿,突然把胳膊从陆桓意手里抽出来,冷冷地看着他,“陆桓意。” “什么?”陆桓意愣了愣。 “你骗我,”尹烛说,“你明明说你就是下楼买听可乐!” “啊。”陆桓意别开了视线。 “还受伤了!”尹烛继续说。 “嗯……”陆桓意站了起来,把被尹烛丢到一边的抱枕捡起来,放回沙发上。 “流血了!”尹烛还在说。 “啊!流血了!要死了!现在就要死了!立马到地府了!”陆桓意翻身坐在尹烛腿上,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下,“你怎么这么烦人啊大爷……” “流血了。”尹烛伸手按着他的后颈,让他的脑袋低下来后凑过去在嘴角亲了下。 “工作!明天就出去工作!”陆桓意瞪着他,“工作!挣钱!” “好,”尹烛眯缝起眼睛笑了,“我去挣钱。” 第91章 黑心老板 说是要让尹烛出门挣钱,但他到底能干什么工作,这还是个问题。 这事儿挺大的,毕竟尹烛说起来的时候很认真,所以陆桓意思考得也很认真,可是思考了半天也没能思考出什么结果。 尹烛脾气其实挺差的,也听不太懂现代人说话,懒还说睡就睡,没文凭没证件,除了帅什么都没有……这种人凭什么说要去工作? 哪来的自信啊?他真的知道工作是什么吗? 咖啡店那边的装修进行得差不多了,陆桓意又要忙装修又要抽空帮尹烛想工作,一直等到装修完了,咖啡店即将开业的时候也没想好他到底能做什么。 陆桓意干脆把这事儿和二师兄说了。 陆朴怀常年游走在城镇间,说不定知道什么不用交流不用学历就能挣钱的工作……大概吧,反正说了一个月以后陆朴怀都没给回信。 陆桓意对这事儿就更不抱什么信心了。 但咖啡店快营业了就得搞搞宣传,整整营销什么的,陆桓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 员工早几天已经请到了,陆桓意去找人设计了个图印在传单上,让店员去发,他还抱了一沓出来,不管尹烛能不能找到工作,先让他发个传单试试水吧。 “你帮我营业好了店里,”陆桓意抱着一沓传单,一本正经地冲尹烛说,“就是帮我赚钱了,懂吗?” “嗯嗯嗯,”尹烛点头点得很乖,“去哪发?怎么发?” “我和你一块儿,去人多的地方,广场啊路口啊什么的,边发,”陆桓意把手里的传单分了一半给尹烛,“看见手里空着的人就递一下,他接就给他,不接也别硬塞,懂么?” “懂的,”尹烛接过传单,一脸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我又不是弱智。” “这样啊,”陆桓意有点儿不放心地看着他,“反正我会和你一起去。” “好。”尹烛又点了点头。 咖啡店本来是个猫咖的,但是尹烛看见有毛的东西就如临大敌似的,尾巴都绷直了,陆桓意没好再提猫咖的事儿,普普通通的咖啡店也挺快乐的。 今儿是周六,街上的人不少,小姑娘们手挽手在街上走出一种路障的气势,尹烛跟在后头好几次想超过她们都没成功,眉毛拧在一块儿扭头小声对陆桓意说:“她们怎么这样走路!” “挤着热闹,”陆桓意也挺不喜欢有人这样的,皱着眉说,“别管了,看见前面那个小伙子了么?” 尹烛闻言立刻扭头看见了被这群小姑娘挤得只能走路边的小伙:“看见了。” “去,把传单塞他手里,”陆桓意在尹烛肩膀上拍了下,“勇敢的大爷啊快去创造奇迹!” 最后那声吼得有点儿大声,前面的小姑娘扭头过来看了陆桓意一眼,抿着唇笑开了。 陆桓意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又推了尹烛一把:“快去。” 尹烛深吸了一口气,攥了下手里的传单愣了下又赶忙松开,把攥皱的那一点儿给弄平了,几步走过去,递给了那个在路边站了有一会儿的小伙子:“给。” “好的,”小伙子笑得很开朗,“是下周四开业么?” “嗯?”尹烛愣了愣,扭头问陆桓意,“是不是啊?” “是是是,”陆桓意几步走过来,指着传单上说,“下周四开业,地址什么的上面都有的。” “嗯,好,”小伙子拿着传单挥了挥,“知道了。” “欢迎来啊,”陆桓意笑着说,“拜拜。” “拜拜。”小伙子说。 小伙子走开后,尹烛扭头冲着陆桓意挑了下眉毛:“这个很简单。” “是啊,”陆桓意笑笑,“那我去对面街发,你就在这边发,可以么?” “可以!”尹烛很有信心,“你去吧!” 陆桓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去对面发了。 发的时候时不时地看一眼对面。这个天儿的太阳挺毒的,但是尹烛依旧站在路口顶着太阳给路过的行人发着传单。没什么经验,那些手里拎着东西根本没手接的人他也发了,别人当然没搭理他,不过也有两手空空不搭理他的人。 一沓传单从早上一直发到中午吃饭的点儿才发完,尹烛挺开心地从街对面跑过来,勾着陆桓意的肩膀:“去吃饭吗?” “想吃什么?”陆桓意摸了摸他的胳膊。 “冰淇淋,上次吃的那个,”尹烛说,“好吃。” 尹烛夏天倒是能吃冰了,陆桓意上次吃的时候喂了他一点儿他还吃得挺开心的。 汗水从他脖子上滑下来淹没在领口,陆桓意愣了愣,从兜里摸了张纸巾出来拍在尹烛脖子上,小声说:“我觉得你天天混吃等死也挺好的。” “什么?”尹烛没听清。 “没什么,”陆桓意扯了扯嘴角,“我们去吃冰淇淋吧,不过得先吃点儿饭。” 尹烛像是看出了什么不对,伸手在陆桓意嘴角按了一下,才轻声说:“走吧。” 吃过饭又去吃冰淇淋,尹烛吃不了太多冰的,剩下的都让陆桓意给解决了,但陆桓意有点儿心不在焉,尹烛一眼就能看出来。 “有没有什么不用出汗的工作?”吃过东西之后回到家,趁着尹烛又睡着了的时候陆桓意打了个电话给陆朴怀,“最好是不累的,能符合尹烛性格的那种。” “睡觉啊,”陆朴怀听起来挺忙的,电话那头一阵风声,“现在不是有人直播睡觉么?” “他直播睡觉啊?”陆桓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是,万一他忘了关摄像头直播睡了三天三夜没动,观众以为他死了怎么办?” 陆朴怀笑了好一阵儿:“不是,岁岁,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什么我怎么想的,”陆桓意嘟囔了句,“我怎么了?” “你让他去工作,又不想让他累,”陆朴怀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是啊,哪有这么好的事。 可是就是舍不得。 陆桓意在看见尹烛跑回来时脖子上滑下的汗和被太阳晒得没什么精神的表情的时候,就是很明显的心疼了。 尹烛这么大个妖怪,换算成人类怎么也是个老爷爷了……这个换算有点儿惊悚,反正尹烛就是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为什么非得去融入这个社会去挣钱啊。 但这个事儿的头是尹烛起的,陆桓意没想明白就答应他了,这会儿也不好收回。 怎么办呢。 总不能真让他去直播睡觉吧? 隔天刑警就来到我家门,出示警证说“您好接到举报您怀疑您这里藏匿尸体,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陆桓意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后又和陆朴怀聊了两句有的没的才挂断了电话。 “大爷,”陆桓意小声说,“不然你就在我店里工作吧?” 没得到回应,陆桓意便当他睡着了,继续说:“你看,我本来就要请人来上班,要给人发工资,你来我店里工作我每个月就可以省一笔工资,这也是赚钱啊,换个思路多条道路嘛你说是不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好。”尹烛睁开一只眼睛,冲陆桓意笑了笑,“谢谢老板。” “哎,”陆桓意愣了下,“你没睡着啊?” “嗯,没睡着,就是想闭着眼睛躺会儿,”尹烛把胳膊伸直了,大字躺在床上,“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 “……嗯,”陆桓意看着他,“要工资么?” “我想赚钱的确有点儿突发奇想了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但是我就是想帮你,”尹烛把自己的话一口气说完了,才看着陆桓意,“要工资的。” “嗯,我知道,”陆桓意笑笑,“那就看店里的营业额吧,生意好就给你多发点,生意差就不发。” “好吧,”尹烛坐起来,搂了下陆桓意的腰,“黑心老板。” 作者有话说: umm还有一章他们俩的番外,31号更吧大概,反正19年肯定更完。然后因为洄夜卡得我妈都不认识我了所以我重新开了个新文,叫《星星为何无动于衷》,外热内冷的儿科医生攻x暴躁叛逆但很乖的高中生受,年上,是个小甜饼已经更了五章啦!感兴趣的收藏一下哈!爱你萌! 第92章 戒指和猫猫。 咖啡店正式开业那天来了很多人。 光是师门上下有空的就把店给堵上了,有嫌人多不想来的路人,也有看着这家店这么火爆也想进来凑个热闹的,陆桓意没想到能这么火爆,忙一天下来人都傻了,还是尹烛把他背回去的。 之后几天也很忙,尹烛还去前台充当了下前台小哥,陆桓意忙里忙外的没空管他,尹烛倒是没多说什么,就是下班的时候有点儿郁闷。 “他怎么了他?”陆桓意拉过旁边一个小姑娘问道,“点东西的时候出问题了?” “……也不是,老板,你上哪找的这个人啊,”小姑娘想了想也有点儿想笑,“帅是挺帅的,但是感觉和现代人有点儿……” “嗯?”陆桓意愣了下。 “他站吧台那儿,有人点东西他倒是反应挺快的,有个女孩儿问他要微信他就在那边愣了半天,”小姑娘说着已经忍不住乐了,“拿过菜单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很认真地和别人说‘不好意思,不卖微信。’” “操。”陆桓意没忍住乐了一声。 小姑娘也乐了,还想说两句什么的时候尹烛走了过来,她抿着唇笑了笑,冲陆桓意说:“那我先下班啦老板。” “嗯,好,”陆桓意挥挥手,“明天见。” 尹烛皱着眉走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微信是什么?” “手机里的东西,”陆桓意说,“之前给你买个手机你又不要。” “我天天都和你在一起,又不找别人,我才不要手机,”尹烛伸手握了握陆桓意的手,“我也不要微信。” “那下次别人再问你要微信的时候,”陆桓意看着他,“你就说你有男朋友了,就是这儿的老板。” “可以说么?”尹烛皱着眉看了眼陆桓意。 毕竟陆桓意之前还是有一点介意这个的,一块儿去人多的地方都不让手拉手,也不让有什么亲密举动。 “可以啊,这是在我的店里,我是老板,”陆桓意看着他,“在别的地方不能手拉手亲一口什么的主要是因为……很影响别人你知道么?” “嗯,”尹烛眯着眼睛笑了下,“知道了。” 陆桓意也笑了下。 第二天依旧有小姑娘去问尹烛要微信,陆桓意隔挺远看见了,听不见尹烛和她们说了什么,但是说完以后那群小姑娘集体转过头往陆桓意的方向看了眼。 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更兴奋了。 小姑娘们走的时候还特地去和陆桓意说了句:“你男朋友好喜欢你呀,好幸福哦。” “羡慕啊?”陆桓意问她们。 “羡慕啊,”其中一个短发的小姑娘笑着说,“要秀恩爱给我们看么?” “秀一个呗小老板,”另外个小姑娘也笑着,“之后回学校帮你宣传啊。” “哎,”陆桓意有点儿搞不明白这种上赶着吃狗粮的心理是什么,但还是冲着她们笑了笑,“下次吧,等人少了秀给你们看。” “那记得啊!”小姑娘们又笑闹做一团。 挺累的。 做生意挺累的,得应付各种各样的人,不管被从什么角度找茬了都不能第一时间把情绪爆发出来,得压着,得有礼貌。 还好是自己开了个店,要是突发奇想去打工陆桓意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这个,就更别说尹烛了。 但一个月下来营业成绩是好的,赚了不少,发工资的时候陆桓意还给多发了一点儿奖金,店里几个人还挺开心。 “我呢?”尹烛坐在他对面看他,“黑心老板。” 陆桓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晒黑了,”尹烛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黑皮老板。” “哎,不是,我问你一个问题,”陆桓意看着他,“发给你的钱你打算放哪?” “放你那儿啊。”尹烛回答得很快。 “那我发给你干嘛,”陆桓意也立马接上话,“反正你都要给我。” “也是。”尹烛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但等陆桓意把咖啡店关门了,俩人往前走出一大截之后,尹烛才反应过来:“可是我想买东西。” “嗯?”陆桓意愣了下,“买什么?” “你别管,”尹烛往后看了看,确认没人之后才伸手勾着陆桓意的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下,“给我钱。” “给给给,”陆桓意把他往旁边推了下,“你能别整得跟出来卖的似的么?” “卖什么?”尹烛依旧扒拉着他的肩膀,没动。 “没什么,”陆桓意说着突然乐了一下,“太肮脏了,不适合你。” 尹烛没听明白,但勾着陆桓意肩膀的手没松,又凑过去在他脸上咬了口。 第二天陆桓意就去银行取了些现金出来给尹烛,没问他要去干什么,挺神秘的,连陆桓意叫他上山回师门去拿樱花酒他都不去。 “真不去啊?”陆桓意有点儿震惊地看着他。 毕竟尹烛念叨樱花酒很久了,咖啡店开业之前还回去拿了一小坛来喝,现在喝完了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念叨好一会儿“我们回去拿酒吧我们回去拿酒吧我们回去拿酒吧……” 现在陆桓意决定第二天要回师门了,尹烛居然不去。 “我要去买东西,”尹烛说,“我们分头行动。” “行吧。”陆桓意没多问。 尹烛这个架势应该是要去给自己买礼物?也不奢求什么,只要别买个七彩小夜灯什么的,自己都能很开心的收下。 其实就算买了七彩小夜灯不也还得开开心心地受下去么,毕竟是尹烛想好了要送的东西。 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买点儿别的什么送一下? 陆桓意一边琢磨着一边和尹烛分开,独自回了师门,用小坛子装了一坛酒又带回来放好之后尹烛居然还没回来。 陆桓意想了想,出门打车直接去了商场一家店里。 “你好,”柜台的小姐很快走了过来,“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我想……买对戒指,”陆桓意清了清嗓子,“两个同款就行。” “好的,”柜台小姐没多问,“我给您推荐几个款式……” 幸好没多问。 陆桓意买好戒指出来之后觉得耳朵还有点儿烫,但揣在兜里的戒指盒比他想的还要烫一些。 这个点儿尹烛应该回来了,陆桓意揣着戒指回到家,刚开了门就听见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以及尹烛很低的一声脏话:“操。” 陆桓意第一反应是挺牛逼啊尹大爷都会说脏话了,第二反应才是往那个被撞倒的花瓶那边看过去。 是只猫。 是只躲在柜子底下瑟瑟发抖,尾巴尖儿还有点湿的猫。 “把它抓回来,”尹烛的声音从浴室传了出来,紧接着人也出现在门口,“它好烦,一洗澡就跑,还挠我。” “……猫啊?”陆桓意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嗯,我去买的,”尹烛走出来,动作很快地抓住了准备逃跑的猫,大概是烦了,释放了些妖怪才有的威压出来,把小东西吓得动都不敢动,“开心么?” “你不是不喜欢猫吗?”陆桓意跟着尹烛进了浴室,“毛茸茸的。” “你喜欢啊,”尹烛把猫轻轻放进洗澡盆里,“毛茸茸的。” “啊。”陆桓意蹲在了他身边,“你就是去买这个了啊?” “嗯。”尹烛眯起眼睛笑了笑,“喜欢吗?” 陆桓意没说话,他回来之前想要准备的送上戒指时应有的浪漫的一切都被尹烛这句“喜欢吗?”打得稀碎,一切都在浴室灯光下缓缓褪去它应有的颜色。 “喜欢的,”陆桓意点点头,沉默了会儿,伸手把兜里的戒指摸出来,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把盒子放下后抓过尹烛的手,顿了顿,“你先把你手上的水擦了。” “哦。”尹烛不太明白地扯了张毛巾擦干净了手上的水。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这条命都是你给我的,我能还给你什么,”陆桓意把戒指一点一点地戴进尹烛的手指上,“但是你好像什么都不要。” “不是的。”尹烛皱着眉反驳。 “我知道,你想要我一直陪着你,”陆桓意拉着他的手,低头在戒指上亲了下,“这个就是证明。” “什么证明?”尹烛眨了下眼睛,胸腔里的心脏突然被风揍了一拳一样,随后飞快地跳了起来。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证明。”陆桓意说着,又从兜里摸出另外一个戒指,递给尹烛,“我爱你。” 尹烛接过戒指,牵起陆桓意的手,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一样,给陆桓意戴上后也吻在了戒指上面:“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虽然我写得很烂还晚了半小时!但是我还是写了一辆车,在微博点开评论就是!新年第一天希望没人骂我!!!!然后这篇文的番外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月才写完真是震惊小区感应灯破裂,除了感谢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有就是!隔壁《星星为何无动于衷》我已经更了八章了真的没人想点1个收藏吗(被打)新年希望大家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