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契 作者:瑟瑟没有血 命运里该要遇到的人;阳光开朗攻x清冷受 文案: cp:沈旭x戚柒,沈旭是攻,沈旭是攻,沈旭是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沈旭是沈家金贵的小少爷,却从不相信什么彼界的存在,一直信奉眼见为实的理念让沈老爷子分外头疼。毕竟沈家表面做着的是药材生意,暗地里其实是御妖世家。 偏生沈家小少爷开不了天眼。 直到有一天,沉默寡言无情无爱的戚柒闯入了他的生活,这个至阴体质的少年令他看到了彼界,从此不再质疑彼界的存在。一切就像缘分,只是缘分也分好坏,那么让他们遇见的缘分,是好?还是坏呢? 第1章 沈家少爷 “砰——” 茶碗被摔个粉碎,下人们俱是一惊,很久没有见到沈老爷子这般发火了。沈天飞兀自坐在酸枝八角官帽椅上,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那茶碗被他摔得极远,可这都没有砸中那人,反倒是给他四两拨千斤地拨到了门框上。可怜红木又多了几道划痕,和一身的水渍。 冯千山冯老管家听到声音赶来时,人都已经跑掉了,他看了一眼难以修补的茶盏,只得让人把碎碎扫掉。 “败家玩意儿!你瞅瞅他!”沈天飞看到冯管家进来,忍不住又指着门外那没影儿的骂了一通,“可惜了那陪了我十年的茶盏,哎……” “少爷还是孩子心性,意气风发,有些事情您也拦不住啊……”冯管家一边把新递上来的茶盏给沈老爷子,一边劝慰道。 “是,我是管不住了!他那儿,分明是翅膀都没硬,就想学人家飞!”说起沈旭,沈老爷子就一肚子的气,“我当初是怎么劝他哄他的。他那时候倒好,一句‘我又没看见,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的’,说不愿意学御妖的事情,就不愿意学。现在好啦,说要跟着那个江阴的商队进山里瞧瞧。这瞧的都是个屁,没这个本事还过分好奇!”沈天飞数落了沈旭一番,觉得口都说干了,接过冯千山的茶径直喝了两口。 冯管家也是看着沈旭长大,沈旭什么脾性他自然也知道。沈旭说要去,那肯定就是插了翅膀也要飞出这沈家,跟着去的。他略一沉吟,建议道:“老爷,少爷这是铁了心要去江阴了,我们不如想想,怎么护卫少爷的安全吧。” 沈天飞虽然生气,但也觉得如今这般,只能如此。便让冯千山拿了纸笔来,写了一封信让灵鸦送去。 沈旭从家里跑出来,直接就上了秀明楼,一个钱袋子就砸到了江阴商队的头领面前。那里面可都是结结实实的真金白银,被沈小少爷这么一砸,脆得惹来众人的瞩目。 “说好了,银子我付了,你可要带上我。几时启程?”沈旭笑吟吟地看着商队头领萧正坤。 萧正坤望了一眼桌上沉甸甸的钱袋,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可不想带上沈家小少爷,毕竟他以后还要和沈家老爷子做生意的。 沈旭见他沉默不语,剑眉微蹙,腹诽道:“难道堂堂江阴商队头领要说话不算话吗?” 萧正坤摆了摆手,抿了口茶:“沈少爷,这压根儿就不是钱的问题。要是沈老爷不答应,你给我多少钱我,我都不能带你出了这个南淮都啊。萧某人往后还是要和沈家做生意的,您就别为难我了。” 不等他抱拳推辞,沈旭便说道:“你放心,爷爷也听我的。”他看萧正坤面露难色,只能讲钱袋收入囊中,一脸打扰到对方的样子:“算了,还是我年岁尚轻,实不该难为萧头领的,这事情就次作罢吧。不过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返回江阴?我这还有一些上好的茯苓白芷和人参须,当日我差人送些给您,聊表歉意。” “我们明日午时动身。” “行,我和爷爷说一声,明日午时药材准时送来。”沈旭起身作揖,也不纠缠,直接就出来这秀明楼。 萧正坤目送着这小少爷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禁长舒一口气。身后的人不解问道:“这沈家少爷又是葫芦里面卖什么药啊?” “谁知道呢。”萧正坤将目光收回。 沈旭自然是没有那么好打发,他见萧正坤不答应,便想着另辟蹊径。可他又不想回沈家,怕爷爷还在气头上,又要朝他干瞪眼了。爷爷怎么就没法相信他呢?好歹他自幼习武,不能在江湖上排出个名头,一般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黄花大闺女。 沈旭从后门偷偷溜回去,找到他的贴身小厮青鱼,低声嘱咐了他几句,便回自己房间睡觉了。隔了好一阵子,青鱼才来敲他的门,告诉他东西都已经备好了,顺道告诉他沈天飞找他。青鱼就是有这点好,话不多,但是办事得力。沈旭现在还不想去触爷爷的霉头,只让青鱼转告,就说他玩太累,睡了。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沈旭当真把鞋子踢掉,往床上一蹦,大咧咧地睡了起来。 沈天飞听到青鱼的传话,又一次被自己孙儿给气得干瞪眼。他敲了敲茶盏,想起怀里还藏了老友的回信,把要退下的青鱼喊住:“少爷又让你做什么事儿去了吗?” 青鱼抿了抿嘴,拨浪鼓似地摇着头。 “你这个撒谎时候抿嘴的习惯,该改一改了。” 可青鱼就是不说,就那么垂着脑袋垂着手,弄得沈老爷子也没了脾气,摆着手让人退下:“算了算了,撬你的嘴巴比登天还难。”等青鱼说出来,还不如他自己找人查。但不管沈旭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至少还是有人能照拂他的,沈天飞摸了摸自己胸口,不急不缓地舒了一口气。 青鱼像是得了天大的恩准,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 萧正坤的商队正午准时出发,果然午时沈家那边就送来两大箱子药材来。萧正坤开箱验了货,里头的确没有什么异常。 “沈家少爷今日心情如何?”他似闲聊状跟青鱼问道。 青鱼恭敬回道:“多谢萧头领挂心,少爷心情不错。”青鱼回头指着自家的马车,“这辆车是我们家少爷给萧头领准备的。” “哦——”萧正坤拖长了声音。他笑了笑,挥手示意手下的人:“车就不必了,我们自己的车够装。你们把沈少爷给的那两箱子抬上车。” 青鱼一愣,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萧正坤,又看了一眼被嫌弃的马车,还想开口争取一番,却被萧正坤摆手打断。 萧正坤并不想等青鱼回过神,见箱子已经搬好,纵身上马便是告辞。 “老大,那车看着不错,车不要,留一只马也是好的呀。”手下有人甚是惋惜。 萧正坤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笑道:“快走,沈家的东西可不是这么好拿的。那沈家小少爷想出来得紧,谁知道会不会藏在那马车底。” “不至于吧?沈家少爷怎么也是个金贵之身,憋在里头多憋屈啊……” 萧正坤想,的确是憋屈。这不,自己就没有让他憋屈成嘛…… 可他还愉悦多久,刚出了城门就看见一行人等着。他抬眼一看,坐在那茶档偷凉的,不是沈天飞,还能有谁?萧正坤没料到沈家老爷一早就候着他们了,心里庆幸自己没拿沈旭给的马车,不然车里头就该多出一个人了。 萧正坤下马前去,恭敬地给沈天飞作揖:“不知沈老爷前来,我等着实是有失礼貌。” 沈天飞斜眼看了他一眼,捻了一缕白胡子,优哉游哉地说道:“萧头领,自从你们进了这南淮都,那文茎的故事就在大街小巷传了开去,都说江阴有神药,江阴的药才是好药,这你让我们南淮都的药材铺如何自立?” 萧正坤强颜为笑道:“我们也不知怎么就出了这样的故事,这档子事可是连我们自己都是头一回听说啊……” “那你应当不是头一回听说,我那孙儿就为了这文茎,想去江阴一睹究竟吧?” 沈天飞的话里还带着笑意,但听在萧正坤的耳朵里,害他冒出了些许冷汗。 他抬眼瞟了一眼沈天飞的神色,斟酌着说道:“沈小公子的确是想我带他去看看那传说中的文茎,只是萧某人也确实拒绝了沈小公子。且不说有没有文茎的存在,若真是有,萧某也不敢擅自担这么大的责任啊。” 沈老爷子不答话,只盯着萧正坤审视着。萧正坤被他盯得后背汗涔涔一片,面上却还要堆着笑。 “你是不敢接,但沈旭可敢跑。”他冷笑一声,“戚柒,你帮沈爷爷看看,这车里有没有什么蹊跷。” 萧正坤听他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旁边还立了一个人,清瘦挺拔,似有出尘之意。那名叫戚柒的少年郎身着月白绑袖,乍一看十分朴素,定睛细看就能发现那都是江南上好的绸缎料子,绣着同色的云纹。他腰上系了一把小小的折扇,垂着流苏和朱玉,总让人疑神是女子才用的物件。满头青丝被束在银质的发冠里,垂在脑后,让本来没有表情的面目生出一丝意气风发来。 萧正坤虽不能说见多识广,但一路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也不少,却从没看见过像戚柒这样的少年,一时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更让他有些惊疑的,是这少年明明已经站在沈天飞旁许久了,但自己刚才就是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来,仿佛他是凭空生出来的一个人似的。如此感觉,令他心惊。 戚柒望了萧正坤一眼,转头去打量商队的马车来。 “回沈爷爷,那边没有任何异常,东西少得可怜。不过……”他边说边走过去,将那些木箱逐一敲过去,很快就站定在沈少爷送的两个箱子钱。戚柒逐一摸过去,很快就摸到了关卡。 “这儿有隔层。” 萧正坤听到隔层时心都凉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这个沈家少爷也真是太会委屈自己了。根本不用他招呼,他手下的人立刻从车里翻出一块备用的麻布,合力将药材哗啦啦地全倒到布上。戚柒方才已经把木楔子挑了出来,这会儿隔板受不住力,沈旭一下就把隔板撞开,被人倒了出来。 他被方才一番抖动弄得胃里翻腾,一头栽进药材堆,如今勉强爬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药屑,狼狈至极。他来不及拍掉脑袋上的渣子,有些委屈地看着爷爷。 “好玩儿吗?”沈天飞冷声问道。 沈旭被药材的粉糊了一鼻子,一张嘴就是一个喷嚏。沈天飞无奈地看了一眼从小宠到大的小孙子,想责备他又有些不舍。老爷子也不想多说,招手让人把马车牵过来。 “我知道你想去江阴。去江阴也好,你也大了,该出去走走了。爷爷别的是不能帮你的了,只好请了这位戚小公子来护你一程。” 沈旭看了一眼戚柒,有些不满意爷爷的安排:“爷爷,我身强力壮的,哪里需要人保护……” “你去找什么呀?你找的是文茎。文茎,文茎那是普通药材吗?我知道你看不见,但奇遇之地必有奇遇之物。戚小公子是我老友的徒弟,深得其真传,万一遇上那些事儿,他能帮扶你一二。”沈天飞不想再和他的好孙子争辩,正色道:“你要么就带上戚柒,要么你就别去,爷爷也是有底线的。” 萧正坤也在一旁帮腔:“沈小公子,听你爷爷的没错,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吧,我听爷爷的……”沈旭不得不低头。 “这才对嘛。旭儿我跟你说,你爷爷在车里给你准备了你最爱的水晶桂花糕、红烧蹄膀,连上好的大红袍都给备了好几饼……” “成了成了,我这就走——”沈旭被爷爷弄的脸上一红,赶紧钻进马车里。 戚柒礼貌地与沈老爷子辞别,也跟着上了车。 第2章 长渊藤 商队走的都是官道,脚程快的大概半个月就能回到江阴。萧正坤的商队多是骑马,有沈老爷子的照应,沈小公子自然是坐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躺着。戚柒显然对骑马也没有什么兴趣,反正沈旭没有意见,他便也和沈旭呆在同一个马车里。 这是沈旭头一回出远门,自然看什么都新鲜的。但他也知道分寸,只在商队歇脚的时候才去落脚的镇里头逛一逛。除了爷爷给他预备的饮食外,他也会给萧正坤他们买些吃的犒劳犒劳。 俗话说了嘛,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萧正坤的手下对这个平易近人的小公子态度还是好的,沈旭也不端架子,很快就连喝酒这种糊涂事都能勾肩搭背地去了。 但唯一让沈旭不自在的,就是戚柒。 戚柒是滴酒不沾的那种,他和商队的人出去,戚柒也要时刻跟着。平时一张俊脸看着没什么,但看多了就不免让人生烦,尤其是他怎么都说不通、还板着一张冰块脸的时候。 “哎,戚大少爷,这里人气这么旺,也没有需要你保护的地方,你又不喝酒,没必要跟着吧?” 戚柒不以为然:“师父和沈爷爷交代了,要贴身保护。” “贴身保护?!是不是我上茅厕你都得跟着啊?”沈旭快被他搞毛了。 戚柒略一思忖,面上并没有露出难色:“如果有必要,的确可以。” 他回答得太自然,既没有尴尬也没有恼怒,一下子弄得沈旭不知该如何反应。沈旭看他油盐不进,只好举手求饶:“算了算了,我也是怕了你了。要不今天这样吧,我就自己四处逛逛,不和他们出去了。这样你总归放心了吧?!” “可以。” 沈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口气,抬脚就往外走。他没走两步,又忍不住“哎”了一声,回头果然看到那条跟屁虫。戚柒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发话。 “你比青鱼还难搞……”沈旭说道。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见后面没有声音,忍不住回头问道:“你没有什么问题吗?你就不好奇我说的青鱼是谁吗?” “我不感兴趣。”戚柒冷着脸说道。 沈旭直想仰天长叹:“你真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 可沈旭不想就此放弃,他觉得戚柒小公子没能跟他打成一片,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着力的方式不对。大家都是年轻小伙子,多少都有些少年人的心性吧,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舒舒服服的,总有一样是喜欢的。 沈旭已经打听好了,南溪古镇上有家还算出名的刀剑铺子,拉着戚柒就往那儿走。两人站在铺子前时,戚柒终于忍不住问了:“你想买剑?” “我的剑用着还顺手,就是想着你可能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沈旭上下打量着戚柒,他记得平日里没见过戚柒用什么武器,最多就是腰间那柄扇子。但那个看着也不像是武器吧?“怎么?这个你总喜欢了吧?” 戚柒不答,倒是径直往铺子里头走去。沈旭看他如此主动,不禁得意地挑了挑眉。 这家铺子铺面并不大,但里头倒是挂满了刀刀剑剑。沈旭谢绝了掌柜的盛情,留心着戚柒的动作。戚柒仔仔细细地端详过每一把挂着的刀剑,最后挑中了一把短刀。 沈旭探过脑袋:“你看中这个?” 戚柒利落地拔出刀刃,刀面的冷光映照着人影,露出森寒之气。他见沈旭凑过来,又将那刀收起。沈旭以为他不想让他看刀,一时有些讪讪,连忙干笑起来:“没事没事,我又没打算和你抢……本来就是打算买了送你的。” 戚柒摇了摇头,绕开沈旭将一串铜钱放到掌柜面前。掌柜皱了皱眉:“这位客官,虽然这刀的确少人问津,但一串还是太少了点。我们这里的武器虽算不上精品,但这方圆百里至少也是数得上名号的。” “这刀上面沾过血气,不是良物,只怕是赃物。”戚柒冷冷道。 掌柜脸色一变,刚想说话,沈旭已经眼疾手快又加多了一串钱:“两串。这刀要真是沾了血气,恐怕会影响这铺子的风水财运。我们帮你处理掉这刀,掌柜的您也好了了一桩心事,以后开门做生意,兴隆昌盛。” 听到沈旭这么一说,掌柜脸色白了又红,将那两串钱收紧钱匣子里,立刻就赶他们二人走。沈旭才不想在店里多留,拽着戚柒就往外快走。他将人往人堆里扎了好一会儿,确定后面没有人跟着,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落脚的客栈。 他把戚柒拉进自己的房间,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一番,才紧张地将房门关上。 “你有没有搞错啊?这儿可不是南淮都,你要是说错话得罪了人,被人盯上了,你就别想回去了。”沈旭见戚柒一点都不惊慌,一股气就憋在心头,忍不住数落了他一番。“你想压价也不是这么压的呀,开口就说这是赃物……” “这就是赃物。” “赃物是什……”沈旭被他气定神闲的陈述噎了一口气,他白了戚柒一眼,“你怎么就知道这是赃物呢?” “这刀上爬满了长渊藤。”他看沈旭一脸疑惑,“长渊藤喜人血,能长得这么茂密,这把刀应该杀过不少人。” “你刚说的那些东西,我是没看见。”沈旭向来不相信魑魅之说,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皱眉。“要是那刀真像你说的这般可怖,那你买它作甚?” “除去长渊藤之后,它仍是一把好刀,为何不买?” 沈旭见自己根本没法和他说到一块去,一时气闷。不巧跑了半天,五脏庙开始打起鼓来,沈旭只觉跟着这个戚大少爷在一块儿,连馆子都不能放心地下了,心里就更是郁闷了。他看了戚柒一眼,没好气地嘱咐道:“我饿了,我让小二把饭菜送进来吧。今天就别到外头吃了,免得又惹是生非。” 平时都是一家子照顾他,现在跟了个愣头青,反倒成了他去照顾别人了。 戚柒不答,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托着腮已经开始神游了。 沈旭更气结了。 *** 到达江阴的时候已经进入了秋,但秋意仿佛还没能顺利抵达南方,江阴一带仍旧充斥着难耐的暑气。沈旭一路上被蒸得渴得不行,萧正坤担心他中暑,急着给他买碗冰粉消消暑。他当然不会厚此薄彼,也给远道而来的戚柒买了一碗。 沈旭缩在马车里,吃着冰粉贪凉,等他大口大口地把自己碗里的吃干舔尽,戚柒那碗才刚过一半。沈旭百无聊赖,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盯着戚柒发起呆来。 看着戚柒细嚼慢咽,模样十分斯文,眼角的小小泪痣随着咀嚼而上下颤动。咦,他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戚柒有泪痣哎!难怪看着平时总是有点愁的样子。 就在沈旭胡思乱想之际,戚柒将碗放了下来,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阳光十分霸道,硬是在那一刻贴上了戚柒的平静无波的脸。沈旭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有一丝情绪闪过,只是消失得太快,猝不及防之际戚柒已经将帘子放下。 下一刻,对方的目光已经钉在了他脸上。 “看什么啊?”沈旭实在是烦他一直不变的眼神,仿佛什么时候都置身事外。 戚柒仍旧不回答,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开始闭目养神。沈旭看他这般反应,不屑地哼了一声,也掀开自己那边的帘子,朝外头张望。 萧正坤见沈旭掀了帘子,特意纵马放慢脚步,跺步到沈旭旁边。沈旭抬起头,问:“还有多久呀?不是已经进了城了么?” “过了那个街角就是了。”萧正坤指了指前头,“今明两天还请少爷稍作休息,等天气好一点,我再带你进山。” “啊?还要等两天啊……”沈旭实在是迫不及待想早点看到传说中的文茎,听到还要休息,一下子有点蔫。 萧正坤笑了笑:“最近这几天山里多雾,进去了怕是要迷路。再说了,沈少爷第一次出远门,赶太紧了怕是要吃不消的。” “小爷自幼习武,身体好着呢!”沈旭知道萧正坤多少还是觉得他是金贵公子,有些看不太起他。“不过你的人要休息倒是真的,毕竟长途跋涉嘛。” 他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小憩的另一个人,扁了扁嘴:“算了,我看戚公子的确是要休息,他脸色不太好。那一切就听萧大哥的吧。” 萧正坤笑笑,点了点头。 等萧正坤走开,沈旭叹了口气,刚放下帘子,就听到背后有声幽幽说道:“我身体也好着呢。” “不见得吧,看你脸白的。” “我没事,最近已经好多了。”戚柒说道。 沈旭听他话里有话,正想开口问呢,马车就停了。戚柒抓起那柄短刀率先跳下了车,一下车就忍不住眯了眯眼。沈旭以为他眼睛受不了阳光的刺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的妖灵太多了。 第3章 江阴县 萧正坤给两人安排了房间,但戚柒不满意。 “离得太远了,麻烦萧头领安排个挨着的。” 萧正坤还是第一次听到戚柒提要求,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下。他们本来也没有客房,如今的房间都是之前空置出来的,哪里能安排个近的。沈旭摆了摆手,想让萧正坤没那么为难:“都在一个商行里头,有什么远的。” “麻烦萧头领安排个挨着的。”戚柒不为所动,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 萧正坤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都到了江阴了,还不能省点事吗?! “要不这样吧,我把我的房间清出来,给戚小公子住。” “哎,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将就一下……” 戚柒冷冷道:“要近一点。” “……”沈旭被他噎到,咬牙切齿道:“我、们、一、间、房!” 已经决定共用一间房了,沈旭才不愿意和戚柒连床都要对半分。萧正坤只好让人将书案撤掉,换一张床上来。沈旭看着下头的人进进出出,忙得满头大汗,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毫不在意地站在房间的一角,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沈旭将门掩上,见戚柒还在看风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将那扇窗重重扣下。 戚柒被他的动作惊动,转过头来。 “你干嘛非要和我呆在一件房啊?”沈旭皱紧眉头,低声嗔道。 “我说的是挨着的房间,一间房是你提出来的。”戚柒面无表情地反驳他。 “萧大哥都说了,这里没有挨着的客房,你这样岂不是强人所难吗?!”沈旭比戚柒要高半个头,如今摆出一副质问的态度,在旁人看来颇有威压。 只可惜戚柒并不在意:“师父给我的任务,就是保证你的安全。从进城到现在,江阴县的妖灵比别的地方的都多。”他指了指脚下,“这里也很多。这不正常。” 沈旭听他说起妖灵,又是师父的命令,见他也不过是忠人之事,只好收起身上的气焰。沈旭在马车上折腾了一天,做得腰酸屁股疼,虽说他和萧正坤夸下海口,自己身板多结实什么的,还是忍不住想要休息。他将外衫和鞋子脱掉,放松地枕着双手躺在床上。 他侧过脸一看戚柒,只见他丝毫没有倦意,面色入水地拔出短刀。沈旭心里头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么些天过去了,戚柒把那把刀藏得也是够严实的,他怎么说也是贡献了一串钱,也算是半个主人,却连刀长什么样都没好仔细瞧过。 “喂——” 戚柒听到对方叫他,将刀收入鞘中,抬头望向沈旭。 “你不用这么宝贝吧,我又没说要抢你的刀……”沈旭见他警惕,不禁汗颜。“你这么喜欢这把刀啊?” 戚柒听了,摇了摇头:“我没有喜欢它。” “那你不喜欢买来作甚?” “我也没有不喜欢它。” 沈旭被他绕得有点晕:“你说话怎么一股那些出世高僧的调调……” 戚柒不答。 “好吧,那我们换个话题……你那个刀上的那什么藤……”“长渊藤。”“对、对,长渊藤,长什么样啊?是不是像蛇一样?” “……你为什么会看不见呢?我听师父说,沈家代代都出御妖者,令尊令堂也都有御妖之血。”戚柒反问道。 “可能我长歪了吧……困了,睡了,吃饭叫我。”沈旭耸了耸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留给戚柒一个沉默的背影。 沈旭转过身,可他并没有睡着,面对戚柒的问题,他那些沉在心底的疑问如鬼船般又浮了上来。他曾在无数个夜晚里问起自己,为什么他就是看不见那些祖辈父辈看到的东西,为什么他就是不能自然而然地开天眼,为什么他冠以沈家的名号却像一个普通人似的…… 他是抗拒学御妖,因为于他而言,根本无妖可驭……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又关上。等房间再次安静下来,他才回过头去,发现戚柒已经出去了,床头挂着的那枚朱玉微微摇晃。 自从一行人进了商行,里头的妖灵就少了许多,也不知道是本来就少,还是四下逃跑了。戚柒想着,虽然沈旭是个闲不下来的主,但至少在商行里头活动的时候,能够安全一些。他站在商行门口,在阳光半眯着眼。 江阴的暑气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反之还更舒服暖和些。没有了朱玉的庇护,四周又有妖灵围了上来。 它们显然看重了戚柒。 有一些显然有些道行,能够嗅到戚柒身上灵鸦的味道,多少很谨慎。可有些没开神识的魑魅只是循着本能行事,愈靠愈近。戚柒指尖一弹,有光影从他袖中飞出,眨眼指尖就穿膛而过所有近身的魑魅。那灵鸦吃遍了缠身的妖灵,倏地又飞回到他的袖中。被刺穿内丹的妖灵瞬间在阳光下化成水雾,四散而亡。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旁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但其它的魍魉却再不敢向前。 戚柒望着它们或逃离,或远远驻足,便不想再搭理。他感觉手里的短刀微微一颤,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几日来都没有再生长的长渊藤又隐隐有了破鞘之意。戚柒不过将刀刃稍稍拔出,最靠近刀柄的那部分失了束缚,立刻饥渴地往刀柄上攀爬,有好几枝甚至直接穿过他的皮肉,从他手背冒出芽来。 戚柒封刀入鞘,那枝丫便一下被刀鞘割断,伶仃地落到地上。唯有那几株穿掌的嫩芽,仿佛在他的血肉中扎了根。 自己这样好像也不能算个人。手背上的长渊藤随风摇摆。 在商行附近布好了阵,戚柒打算去集市上逛一逛。他对大店小店乃至小摊贩都不感兴趣,他就那么一直走,一直走,从东面走到西面,又从西面回到东面。 九月的江阴是最热闹的季节,秋季到来瓜果成熟,主街上是肆意的果香。街上的男女来来往往,摩肩接踵。但落在戚柒眼中,却比普通人看到的还要拥挤。 仿佛是两个世界的重叠,街上竟然有许多已经能化成人形的妖灵,也学着人的模样在卖东西。它们施了障眼法,寻常人既摸不到也看不着,那些原来摊档的位置上,又有另一个摊档。戚柒将他腰间的折扇取下,扇子一开,便往一家卖脂粉的铺子里头走。 脂粉铺的老板并没有看见有人走进来,依旧在热切地招待着来购买胭脂水粉的公子小姐。戚柒径直往柜台前走,本来那只妖还没有留意到戚柒,只把他当做是寻常人物。可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目光只盯着她看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你看得见?”她有些慌张地嗅了嗅,差点就叫了起来,“不对,你有灵鸦!你是御妖者!” 被她出声惊动,本来在铺子里游荡的妖灵都定了身形,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向店里的少年。但她看得出,戚柒并不害怕,反而低头在看自己卖的东西。 不过片刻,他便抬起头问她:“狸花猫成的精?” 狸花猫见他识破自己的真身,人形瞬间去了大半,露出凶狠的獠牙和利爪。 戚柒摆了摆手中的扇子,一阵清风从门外涌入,还带着雨露的潮意,一下便把猫的毛都给打湿了,瞬间凶恶模样去了大半,只剩下狼狈和可怜。 “我想看看你的好货。”不知戚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灭了她的威风,还是故意的,仍旧用淡淡的语气朝狸花猫说道。 只是那么小小的动作,狸花猫便知道面前的这个御妖者不好招惹。她瞪了他一眼,忍不住一边舔着湿掉了的毛,一边含糊问道:“你想看什么?” “你有什么?” “我有好些东西,就怕你出价出不起喵。” 戚柒不说,从怀里掏出一枚不过拇指大的珍珠。珠光粼粼,似有波涛在其中荡漾,一时便映得满室温柔。本来还只是观望的妖灵们这下脖子伸得更长了,隐隐出现了躁动之意。 狸花猫这下完全显出真身,一下子蹦到台子上毛发炸开,弓着背朝所有人大声嘶吼,一下便将那些还想往前争抢的妖灵给震慑住了。 是海磷珠,听闻五千年结一寸,灵力斐然。狸花猫舔了舔嘴,显然心动了。 “我要好东西。”戚柒将海磷珠握进掌心,重申了一遍。 狸花猫咂了咂嘴,纵身跃下柜台。一阵呯呤哐啷的翻箱倒柜,原来的女子从柜台后面起身,将一枚玉玦放到案台上。 戚柒能明显感受到里头的烈焰,像是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滚烫至极,惹得本来还鬼鬼祟祟凑过来的好事者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 “此佩是我近日偶得的佳品,饶是我有些修行,才能勉强握住。寻常小妖一旦靠近,精魂必会被灼伤,弄不好还会呜呼哀哉。”狸花猫拨弄了一下她染了蔻丹的指甲,“此物对我们无益,但是给寻常修行者,却是一道极好的护身符。怎么样,能值上你的海磷珠了吗?” 戚柒思索片刻,直接将那玉玦抓到手里。他本身命格为阴,这玉于他而言的确温热舒服。他点了点头,将那枚海磷珠放到狸花猫的手心。狸花猫颤巍巍地接过海磷珠,用她那猫鼻子嗅了嗅上头的味道,转眼就将它抛进嘴里。 戚柒看她满意地砸吧这嘴,忽然想起一件事:“江阴此处灵气充沛,源头可是在那牛角峰?” “那是自然,不然我们这些妖精怎么都聚在此地呢。”猫妖服食了海磷珠,心情大好,也不计较方才的对峙。 “牛角峰上可有什么关窍?” “那是自然,上面可——”狸花猫突然噤声,似乎十分忌惮。 见她闭口不言,戚柒也没有勉强,收了那玉佩将那障眼法收回。一下店铺里多了个俊公子,店家只觉活见鬼了,怎么刚才就没有留意到这一号人呢,赶忙赔笑着上前想招呼客人。 戚柒根本不想搭理店家,径直走出铺子,不由得侧头瞟了一眼旁边的摊档。他站在那胭脂铺的石阶上,遥望西面便是有压城之势的牛角峰。 莫非那牛角峰上,真有文茎? 第4章 山间雾 等到戚柒回到商行,一开/房门,沈旭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抬头看了一眼朱玉,依旧挂得好好的。 他将那朱玉取下,又将方才换来的玉玦挂上,这时沈小公子才有了动静。只见他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问:“你出去了吗?” 戚柒盯着他看了半天,淡淡说道:“你不是跟了我一路吗?” “你怎么知道?!小爷我的身手这么好,以前都没被人发现过!”沈旭又惊又疑,鲤鱼打挺似地坐起来。 “朱玉的气息我认得,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会碰到他。” 沈旭跟踪人家被发现,直觉这糗大了!他总觉得戚柒这话里有嘲讽他的意思,戚柒还没有表示呢,他倒是先送给对方一双白眼:“我看你平时闷葫芦似的,今日倒是开始往外跑了,我这不就好奇了嘛……而且是谁信誓旦旦说要贴身保护的?!” 戚柒指了指已经取下的朱玉:“有这朱玉在,寻常妖灵近不了你身。而且这商行四周我已补下结界,里头是断不会有任何危险了。我这次出去,倒是给你弄了不错的玉玦,刚烈霸道,你且将他佩在身上,与朱玉同效……” 他略一思忖,更正道:“不对,比之朱玉更好。” 沈旭将那玉玦取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上头的花纹十分奇怪,凹凸不平,也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左下角甚至还被磕坏了一块。倒是下头坠这的穗子是冰蚕丝做的,入手清凉丝滑,他甚是喜欢。他见这个是戚柒有心买来,一时有些激动,哎,这木头给他暖出花来啦? “让你挂心啦,谢谢了。”他一边将玉玦系到腰间,一边问道:“刚才你进去了那家脂粉铺子之后,怎么人就不见了?你跑到后头去了吗?” “寻常障眼法罢了。”戚柒说道。他回身坐到自己的床铺上,面上生出些许倦色。 沈旭看到,不禁感叹:“你要不先歇息,等到了饭点我再喊你?” …… 可他没安静一会儿,又忍不住叨逼叨:“原来出一趟门这么累……哎,戚柒,我看你就比我有精神得多了,你之前都去过哪些地方啊?” …… “听说北边有广袤的草原,那里的人每天都是住在帐篷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 “哎,你去过南疆吗?你们御妖者不是应该都去过那些妖魅横行的地方吗?是不是真的有水鬼从沼泽里爬出来拖人进去啊?” …… “以前爷爷总不给我自个儿出门,大概被我爹娘那事吓坏了,所以我可羡慕萧大哥他们了……” 戚柒大概是忍无可忍了,闭着眼道:“我很抱歉令尊令堂的事情,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离开南淮都。” “那你这一路上怎么就一点都不好奇呢?!”沈旭一听,眼睛都瞪圆了。如果不是戚柒和他中间还隔着一整个房间,估计他都要扑到人面前。 戚柒翻了个身。 *** 他们出发去牛角峰当天是个好天气,从江阴县望向牛角峰,能清晰地看见日头下峰顶的蓊郁。萧正坤本来就是江阴男儿,自幼就在山中摸爬滚打,对牛角峰一带的山路都颇为熟悉,所以压根儿就不需要向导。 他手下只带了两人,一个名叫陈一虎,另一个叫林乡。陈一虎人不如其名,长得瘦瘦小小,像是一根被剃了头的竹竿。林乡倒是有几分书生气息,在沈旭看来可能是师爷的角色。 他们轻装上路,很快就抵达了角山山脚。 “这里的山林好生茂密。”沈旭看着脚下盘根错节,不由得感叹一句。他回头看了一眼戚柒,只见对方也盯着脚下盘踞的树根,略有所思。 林乡微笑着朝沈旭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江阴依山而建,说到底也是靠吃山吃出了如今的繁华。” 萧正坤带他们走已经辟出的山路,一路往山上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去牛角峰,需要绕过一个山头,才能真正上去。他们脚程很快,未到午时便已经进入了牛角峰地界。萧正坤看着沈旭和戚柒都毫不费劲就跟上他们的脚步,不由得对二人有所高看。他让陈一虎扫出一片可以休憩的地方来,将随身的干粮和水分给二人:“来,我们稍作休息,吃点东西,一会儿上山。” 沈旭谢过萧正坤,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毫不客气就啃起了饼。 “刚才林师傅说,江阴人靠山吃山,可这一路上来,野花野草是挺多的,就是不见什么值钱的木料或者药材。”他咽了一口水,朝不远处的戚柒喊道:“喂,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药材?” 戚柒慢悠悠地抬起眼:“没有。” 林乡苦笑道:“这的确也是我们这边的劣势,山里山珍野味都不少,寻常药材也能寻到一些来,可人参、灵芝那些昂贵的,我们是见都没有见过。” “牛角峰上也没有吗?”沈旭问。 萧正坤摇头答道:“也没有,不然我们怎么需要外出换药?!” “戚柒,你会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吗?会不会是同你们说的妖魅有关?”自从沈旭看见戚柒的障眼法,知道对方多少有些本事,对他的好感也多了几分。 戚柒这次眼皮都不抬:“不知道。” “那你猜啊。我已经看那些志怪小说,都看人说山有山神,山神护百灵于林。那些东西会不会是被山神藏着掖着呢?”沈旭自己倒是先异想天开起来。 “不知道。” “切……”沈旭又吃了钉子,直觉这一进山,戚柒就不是很想搭理人。 待他们休息够了,一行人便正式朝牛角峰出发。之前萧正坤都打听过了捡到文茎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山路,已经有许多人没人再往山上爬了。萧正坤在前头开路,短刀被他舞得呼呼作响,他砍开缠绕丛生的荆蔓,顺道搭一把手给沈旭。等他回头想去帮戚柒,戚柒早就自己跳了上来,不轻不重地落到没有荆棘的石块上。 林乡手里拿着罗盘,发现要往的方向竟然有一道深沟。其沟五尺宽。陈一虎回头望向萧正坤:“老大,怎么办?” 萧正坤微一蹙眉,在他印象里,这里不应该有如此深的沟壑。“看看有没有路绕开它。” 陈一虎和林乡应了一声,随着萧正坤往沟壑的东面走。沈旭想了想,本来也想跟上,只是他刚迈脚步,衣袖被旁人一拽,弄得他险些趔趄。 “别去。”戚柒站在身后,低声说道。 沈旭看了一眼戚柒,又回头望向前面的三人,下意识地就想喊住他们。 “噤声。看你周围。” 沈旭被戚柒吓了一跳,不过略一迟疑,前面的人就不见了踪影。明明是晌午,四周却平白生出浓雾,隐隐有遮天蔽日之意。那浓雾密如牛乳,将前后左右的景色都蒙起来,只有他腰间的玉玦生出微微的红光。 “这是什么?!” “它并不想让我们过去。” 沈旭不解,刚想回头,只觉耳边一阵风声刮过,令人浑身汗毛直竖:“谁?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迷雾之中便出现一个黑影,正在慢慢朝二人靠近。待它走近从雾中显出身形,竟是一头花豹。沈旭一把将剑拔出,屏息凝神,作出抵御之势。可那花豹似乎颇为忌惮,只是围着他二人打圈圈,并不敢轻易靠近。 那头花豹绕了两圈,似乎没有找到什么破绽,停了脚步,愤怒地发出一声长嚎。沈旭脚步一顿,剑花一串便刺向花豹。豹子被剑风劈中,疼得它堪堪躲入雾中。沈旭不敢去追,怕落入迷障之中不好脱身。 “现在怎么办?我们走不出去,萧大哥他们也不知有没有出事……” 戚柒左右看了一眼,冷静答道:“他们不会有事的。这里的迷障只是想困住你我,像他们那些普通人,多的是普通的法子不让他们靠近。” 不让靠近?沈旭略一思忖:“所以上面的确有文茎这样的神物啰?” 戚柒抬起眼,进山以来第一次展露出他的认真:“不只是文茎,上面还有其它厉害的东西。” 从他踏入牛角峰那一瞬,他就感觉到地面轻微一震,放哨的在通知大家,这行人进来了。一路上来,无数的眼睛都盯着他们,各色树妖从荆蔓中探出头来,又化成水汽往山顶飘去。 而这浓雾之中的生灵,沈旭看不见的,都一一映入他的眼帘。 “你有没有办法驱散这雾?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会不会掉进坑了……”沈旭见没有危险,先将剑收起。“这么大个日头,怎么还莫名其妙的起这么大雾……” “这不是雾。” “怎么不是……”沈旭想伸手进去雾中,捞一把雾水给他看。可那雾还特别灵活,一下就往后又缩了几尺。这雾难道是活的??他换了个方向,又试着伸手进去,可不管他试多少次,只要他伸手,那雾就退;他手收回,雾又聚拢回来。 他自觉不对劲了,指着外头的白茫茫,问戚柒:“如果不是雾,那你们御妖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戚柒不答,直接反问:“你想看到彼界吗?” 沈旭被他问倒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脱口而出说“想”还是“不想”。那是一个他一直抗拒的领域,包含了太多被掩埋的记忆和感情。 “如果我说不想呢?” 戚柒略一沉吟,说道:“那我们下山吧。你与这个世界无关,是不会见到你想见的东西的。” 他是在说文茎吗?还是更多的事情?沈旭一时摸不准。他低头看了一眼被玉玦的暖光笼罩的自己,和外头深不见底的白雾,不知这里面藏了多少玄机,有多少是机遇,又有多少是杀机。 他握住腰间的玉玦,看着光从透过骨血,映得他的指节发亮。仿佛比方才还要更亮了。他抬起头,向戚柒问道:“你呢?你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会害怕吗?” “我别无选择。” 第5章 神树 沈旭站在白茫茫的雾中,怔怔出神,脑海中一直回响着那句“别无选择”。然而于他,选择终于摆到了他的面前。戚柒见他不说,也不催促,就站在他身旁,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沈旭下定决心:“好,我想看。” 戚柒点了点头,将腰间的短刀抽出。短刀上的长渊藤好像比两日前的凋零了不少,在戚柒眼中露出了斑驳的刀刃。他用刀将自己的拇指隔开一道口子,血珠涔涔冒出。他让沈旭将眼闭上,刷刷两下干净利落地将血抹到对方的眼皮上。 沈旭只觉眼皮冰冰凉的,心想戚柒这人的血果然跟他性子一样冷。 他再睁眼,眼前的景色顷刻变了。哪里还有什么深不见底的迷雾,那雾气不过薄薄一层,只是四周多了许多半透明的妖灵。它们大小各异,附着在花草树木之上,眨眼的瞬间就破成无数气泡,随风而逝。 除却草木之灵,四周还盘踞着蛇虫,一动不动,唯有那双双眼睛黑得发亮,盯着他们两人不放。 那道本来横在他们面前的鸿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树根缠绕而上的路。 萧正坤没有记错,这里的确是可以往牛角峰上走。 “原来这就是你看到的景色啊……你的血可真厉害。”沈旭叹道,“既然路已经出来了,我们往上走吧。” “等等。”戚柒将他拦住。只见对方指尖一挑,一道白光从戚柒袖中飞出,直射入路旁的树上。只听树上沙沙作响,花豹察觉到危险,早一步躲过灵鸦,落到地上来。戚柒不过是想让灵鸦威慑它,并没有真正想伤它性命。见它到了自己面前,戚柒说道:“去和这里管事的说,我们要上来了。” 花豹没想到这人居然只是让它带一句话,不耐烦地凶了两人一下,纵身跃入灌木丛中。 沈旭随着戚柒往上走,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要告诉对方我们要上来啊?万一它在上面事先设好埋伏呢……” “它会知道我们没有恶意的。妖灵妖灵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 沈旭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自己为数不多的知识都是听戏本看小说得来的,对彼界连一知半解都不到。一看戚柒就是个彼界书袋子,听他的应该没有错吧。 也许是话已经传到了的缘故,这一路上都没再起过雾,走得十分顺畅。即便如此,沈旭依旧是不敢离戚柒太远,生怕一转眼间戚柒会像上次那样消失不见。而且一路上收到的瞩目实在有点过分的多,针芒在背,让沈旭觉得彼界之景真不是一个轻松的东西。 不知戚柒每日每日地看,是怎么习惯的? 这一路走了很远,至少半个时辰。本来正常上到峰顶大约要半天,树根交织而成的路成了一座直通云霄的桥。有些地方明明本来没有路,却硬生生地让根茎攀了上去。沈旭不多时就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到了。” 他听见戚柒在前面说了一声,不禁驻足抬头。百步之外生长着一株苍天巨树,单看那主干就是五六个人都抱不过来。顶上是蓊蓊郁郁的枝叶,犹如一把大伞,为下面的花草和小动物提供庇护。 沈旭站定到戚柒身旁,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侧过脸一看,好家伙,怎么他就一点汗都没有呢?! 花豹从巨树上下来,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将口中含着的两枚枣子放到他们面前。沈旭见戚柒没有阻止,上前去捡起地上的果实,拿捏在手中端详。这个不是枣,只是形似枣。他将果子拿到戚柒面前,问:“这就是能治疗耳聋之疾的文茎?” 戚柒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沈旭见戚柒不识,也不介意,将那两果子收入囊中。 “不过这树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神树啊,这么大一棵,这得是活了多少年啊……”沈旭感叹着,忍不住又往树干处走去。花豹见他想要向前,有些炸毛地哈着气以示警告。 不等花豹继续威胁,灵鸦已经飞出戚柒的袖口,荧荧一点光似地落到沈旭的肩上。沈旭看得见灵鸦后,只觉这小鸟这么小,还完全没有实体,怎么就把一只大豹子吓得畏缩不前呢?但他此时心思压根不在那儿,他只想绕着文茎树体走一圈,看清楚这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植物是怎么个模样。 越离主干紧,树根就越是粗壮和茂盛,像数不胜数的巨蟒相互厮杀。沈旭爬上那些高低不平的树根,果然就看见还在开花的人参。真是条金龙呢,这个树神,把好东西都自己屯着。沈旭腹诽道。 他越往背阴一侧走,就觉得树冠简直就是一个宝藏,竟然还有色泽极品的灵芝和菇类。不知是不是因为吸收这巨树充足的养分,这些山珍的个头都比铺子里头的大一圈。 沈旭下意识想伸手去摘,余光瞟到一直监视着自己的五步蛇立刻吐出了信子,立刻又将手背到身后去,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了一把那只不听话的手。 他想着赶紧离开这蛇,要是被它不眨眼地咬上一口,别说手要断了,连小命都要丢了。他心下着急,没看清脚下便往前一蹦,一脚就踩到苔藓上头。不知地上几时生出一个洞的,他还没来得及抓过自己扭伤的脚踝,一头就栽进坑里,萝卜似地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啊——” 随着沈旭的一声呼喊,惊起一片鸟雀。戚柒眼皮一跳,立刻循着灵鸦的味道追去。没有了灵鸦,花豹显然就不那么忌惮戚柒了,立刻就摆出狩猎的姿态,露出它建立的獠牙。戚柒面上一冷,腰间的折扇已经落在他的手里。 “让开,我不想杀生。” 折扇蓦地被他打开,寒风从扇心吹出来,撩拨起他的鬓发。他见那花豹还想向前,扇页一动,划出一道寒光,如刀锋一般直切入树根当中,反向刺出簇簇冰锥。花豹闪身一避,转从左侧攻过来。它张嘴就要咬上戚柒肩膀,戚柒反手将腰上的短刀抽出,刀刃一横,花豹一口就咬上了长渊藤,舌头被暴露出来的刀刃割得血淋淋一片。 戚柒一脚就将吃痛的花豹踹得老远。 他将花豹击退后,也不恋战,直接就追到沈旭落坑的地方,方才打开的树根已经合上。他不敢召回灵鸦,树根的粗壮又不是寻常刀剑可以对付,他略一沉吟,割开自己手掌,飞快地用血在那闭合的树根处画出一道符。 ——吾血,吾令。 ——破! 一声令下,血尽数渗进树根。下一秒,树根瞬间被炸开个洞来。尖锐的木屑混着阴冷的腥风直扑门面,却在碰到戚柒的瞬间转了方向,砸得那些小妖灵们纷纷缩起了脑袋。巨树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剧烈的颤抖,已经成熟的文茎被抖得落了满地。 戚柒正眼都不瞧,直接跳进洞中。 *** 沈旭也不知自己滑到哪里,等他终于缓过神之后,屁股也疼脚也疼的。底下压根没有一点光,幸好还有他的玉玦当油灯,不然他可就要瞎了。 靠着那一点光亮,沈旭摸着四周的石壁坐起身,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的泥灰排掉,就有水珠滴到脸上。他抬头一看,之间一个血盆大口已经垂到了自己脑袋上方,正簌簌地往下滴着口水。他吓得“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灵鸦闻声而动,还没等那张嘴合起来,灵鸦已经一支箭似地直穿那怪物的灵丹。 灵丹碎裂的怪物就像人失了心脏,不过片刻就没了气息,重重地摔到沈旭腿上。 换来了他第二声的“哇”。 还好戚柒把灵鸦留给了他,不然现在他连第二声都叫不出来了。 借着戚柒的血,沈旭总算是看清了这里头都有什么妖魔鬼怪。 藏在树根下面的空间一股子腥臭味,地上零零碎碎的都是骨头残骸,有人的也有动物的。在沈旭看来,这里可能是一个食盆,把不顺眼的人或者动物丢下来喂这里头的怪物。 有新的活物进来,一下子就吸引了许多捕食者的围观。灵鸦一刻都不能省心,围着沈旭一直飞,生怕一个不慎就把人给送到妖物嘴边。有灵鸦壮胆,沈旭好奇心大发,忍不住往怪物边上走进,好看清都长什么模样。 也不知它们在底下这样无光的环境都活了多久,好些眼睛都已经起了一层白翳。沈旭不禁咋舌。他知道戚柒应该会来救他出去,所以也不便多走动,待在原地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概连灵鸦都要松一口气吧。 沈旭踢了一脚已经躺在地上的尸体,听见头上传来一声轰隆,震得下头都簌簌落灰。 搞什么呀,他想。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呢,就看见戚柒径直跳了下来。 “你下来干嘛啊?你不是要拉我上去吗?!”沈旭看到一脸平静的戚柒,忍不住要抓狂了。 “没有灵鸦,我也救不了你。”戚柒瞥了他一眼,灵鸦已经欢快地回到主人身边了。 第6章 犬神白渊 被这一屋子的怪物围着,饶是戚柒也觉得有些难缠。沈旭被他挡在身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刚还是谁说的,妖灵没那么可怕的……这棵树分明就是不想你我活着走出这里……” 沈旭说得没错,戚柒没有好反驳的,诚恳地同他道了歉。这歉道得把沈旭都唬了一跳,连忙宽慰了一番“看走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灵鸦已经被收回,只剩下朱玉和玉玦,完全震慑不了四周的妖魅。它们口中哈着腥气,一点一点地靠近二人。戚柒皱着眉,粗略数了数周围妖灵的数量,顺道将短刀握到手中。这些妖灵体型不小,而且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有些的身上更是生了植物和脓包,十分可怖。 沈旭也将剑握在手里,一剑割伤离他最近的一头。那头妖灵只是吃痛地咆哮了几声,本来还流着脓血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这样不行,它们吃了那么多血肉,邪气充沛,寻常刀剑伤不了它。”戚柒一把抓过沈旭的剑,就着剑锋在手上又是一道口子。沈旭见他无理由地自残,吓了一跳,刚想抓住戚柒的手,就见那滴落在剑刃上的血液,在戚柒的咒语声中发出森寒的光。那血珠并没有顺着剑刃流下去,反倒是结成一片血雾,裹在剑身上。 戚柒并没有理会自己还在流血的刀口,将剑扔回给沈旭后,提着短刀便冲进妖群之中。 妖兽虽然凶猛残暴,但却不及两个年轻人矫健的身手。泛着幽光的刀剑携疾风而至,所到之处便是血肉横飞。相比起戚柒的简单粗暴,沈旭的剑法更有章法,被戚柒染过血的白虹恍如游龙,几招之后便能准确穿透妖兽的灵丹所在。 有了沈旭的帮忙,这里的妖兽清理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片甲不留。 “总算死光了……” 沈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一股子臭味冲鼻而来,反观戚柒竟然还是一尘不染,弄得他恨不得当场就把衣服给脱掉。 “过来这边。”戚柒没有搭理他既羡慕又嫉妒的眼神,招他来到一扇已经坍塌的房门前。 沈旭凑上去,眼睛好不容易才从戚柒身上扒下来,放到他所指的门上。那扇门的横梁已经断掉,门被压垮成两截,可以隐约从玉玦的光中看见,门后似乎还有一个空间。 戚柒重操旧业,再次用血炸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沈旭的目光更崇拜了。 勉强钻过被炸出来的缺口,朱玉在催动之下光芒大盛,景象终于清晰起来。 “我们是不是在墓里?”沈旭听过那些盗墓的故事,耳室主室张口就来。 戚柒抬头端详着里头的建筑,摇了摇头:“不是墓,是座庙。你看那石像。” 沈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的确立了个雕像,只是上面的颜色大概是掉光了,只剩下石头原本的颜色。估计是年代久远,石像已经碎了一大半,只剩下底座还面前能看出个形状。 碎石大大小小的,落了一地。室内除了朱玉的光,还有几束极小的日光漏了进来。二人抬头一看,那庙顶的砖瓦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样,横梁好些都已经被蛀掉了大半。借着日光,还能看见树根层层的盘绕。 这座庙,被巨树压在底下。 戚柒走到那石像前,蹲下/身去,将积了几层的木屑、石砾拨开。朱玉跟随着主人飘过来,照亮了底下藏着的血阵。 “这是什么?”沈旭凑上来。 “是一个阵法,将一样东西困在这里。” “不会是困着这个像吧?你说这石像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四不像的……” 戚柒摇了摇头,但他隐约记得,这个法阵在师父的藏书里有提到。只是他应当是没有细看,或者师父对此有些忌讳,不让他再深究此事。戚柒将扇子一展,铺天盖地的灵力从扇心涌出,地上瓦砾被统统吹起,整个法阵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那血一看就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但颜色却依旧鲜红,以石像为中心,一直蔓延到庙的底端。这么大的一个法阵,究竟要用掉多少血,沈旭看见不由得心惊。 心惊归心惊,沈旭还是没有忘记他们过来的初衷。见戚柒已经被法阵吸引去了,他只好自己在庙里四周逛逛看看,看看有没有可以爬上去的地方。 可是这庙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风化,最高的就只有残破的石像了。 “你先别看这劳什子阵啦,你看看我们能不能把石像移个位置,踩着它爬上去。”沈旭打断戚柒的思绪,有些焦急说道。 戚柒眨了眨眼,还在消化沈旭的问题,这时一道暴跳如雷的声音如雷贯耳:“你这小兔崽子说什么呢?!你要踩着谁的脑袋啊?!” “谁在说话啊?”沈旭被突如其来的骂声惊得缩了缩肩膀。“哪只鬼怪?” “你才是鬼怪!老子可是堂堂正正的神仙!” 沈旭左看右看,终于确定声音是从石像里头传来的:“你是神仙?你就是这四不像?” “呸呸呸!你才是四不像,老子可是犬神,货真价实的!”话音刚落,那说道自己是犬神的“神”终于从石像后面探出个头来,把沈旭和戚柒都看得一愣。 这明明是一只连身体都没有的小奶狗的神魂!还好意思自称“犬神”?! 戚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沈旭倒是更直接,反应过来之后捧腹大笑:“你这小东西都能是犬神……好吧好吧,来来来,过来让我摸摸。” 沈旭伸手就把小狗神识捞进手里,提溜着它到戚柒面前:“戚柒你看,可爱不?” 犬神被人当成寻常小狗玩闹,气急之下一口就咬到沈旭手上。可它没有肉身,沈旭哪里会疼,反倒是它被沈旭揪着后颈肉就提起来了,急得它四只爪子凌空乱舞,敲在沈旭眼里那就只剩“更”可爱了。 戚柒见他玩闹太过,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让他见好就收。沈旭听话地将小狗放到地上,大概是怕沈旭再玩弄它的神识,犬神立刻脚不沾地地躲到石像后头,只敢把脑袋探出来。 戚柒恭敬地拜了拜犬神,问:“我二人不甚落入这树底,不知前辈可有出去的法子?” “出去?我要是能出去,我还用得着呆在这儿这么久?!”犬神差点就想翻白眼。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么久?你不是说你都是神仙了嘛?神仙这么没本事的嘛?”沈旭呛道。 “我白渊没本事?!我那是不小心着了奸人的圈套!” “此话怎讲?”戚柒问道。 大约是戚柒的态度一直很好,白渊对着他,多出了几分耐性来:“我本就是自由来往的神明,哪个部落信奉我,我便会去哪边小住一阵。但我们不能总是庇护其中一个部落,所以他们总归是要经历风调雨顺的盛世,和谷物凋零的饥荒。” “活了太久,我有些记忆都很模糊了,我隐约记得这里的部落叫瑶,瑶里头出了一个百年一遇的大巫师,他为了能让瑶万年昌顺,竟用古法将我的锁进了石像当中。但石像总有碎裂的一日,巫师说过,石像碎裂之日,便是我自由之时。” “但囚禁神明是要受到惩罚的,瑶的人丁一代比一代凋零,来供奉的人越来越少,这个石像也快到了它的极限。我耐心地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一日,我可以破出禁锢。这时候忽然来了一群人,我不认得他们是谁,竟用血写下更厉害的禁锢咒术。” “你们脚下的咒术,就是用我自己的血肉和道行来运转的。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居然自己囚禁着我自己,我不死,这个禁锢就不会停。这禁咒连着这棵树,它吃着我的血肉越长越大,我就越来越小。” “所以——”白渊朝沈旭龇了龇牙,“你才是小东西!再叫老子小东西,老子跟你拼命!”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囚禁在这里呢?”戚柒眯了眯眼,眉峰微蹙。 “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我还能想不出法子来?!”白渊摇头晃脑。 指腹滑过自己掌心上的伤口,一瞬的疼痛勾起他一些记忆。难怪他到江阴之后就觉得这儿的氛围怪怪的,江阴那么多妖,隐隐都生出了一个妖市。妖类与百姓同寝同食,同宿同眠,可看萧正坤他们竟然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有了白渊的骨血,神树生长得特别茂盛,整个牛角峰,甚至是江阴县,都笼罩在它的灵力之下。有此等灵力,自然把许多小妖给吸引过来。妖气旺盛,灵气便更旺,如此循环,也不知持续了多久。 江阴的百姓能不受妖气侵蚀……不,不对。寻常人和妖类生活久了,多少都是会受到影响的。像师姐那样,会带上明显的妖的气息。可江阴的人却没有。 “白渊前辈在此处过了多少年了?” 白渊狗嘴一撇:“没有上千也六七百吧,这日子都不是狗过的,我哪里还去数过了几天啊……” 上百年的时光,所有在江阴的妖灵都收敛自己的气息,绝对不碰这城里的人。难道是神树的旨意?戚柒抬起头,望着那隐约见光的树根,有些出神。 第7章 破阵 “哎,小公子啊,你先别出神了。”白渊跳到戚柒肩上,伸出极短的小爪子在他面前挥舞两下,“我们先别考究那些奸人的目的,我们先出去再说,好吗?” 听它说这话,沈旭差点没忍住拎它起来的冲动:“你刚才不是还说你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白渊显然有些忌惮沈旭的手,连蹦带跳地赶紧离二人远一点,回道:“我刚才是不知道,但现在除了我,不是还有你俩嘛。而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居然给我遇上你——” 它小爪子一抬,正正指着沈旭,弄得沈旭一脸懵逼地指了指自己的脸。 “不是你,小子,我是指你的玉玦。”它这么一说,就把二人的目光都转到玉玦上头,“这玉玦可是上古好物啊,地焰熔浆炼成的暖玉。寻常妖灵会被其灼伤,不过像我这种压根就不是妖灵的,那可是一等一的修炼场所。而且这禁锢之术阴毒无比,正好用你的玉玦的纯阳之气打破。嘿嘿,天不负我!” 沈旭完全没明白白渊的意思,挠着脑袋一脸不解地望着它。 白渊可能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上道,只得没好气地补充道:“你是正阳之体,以你灵力驱动这阳佩,试着烧掉阵心。” “怎么烧啊?” “他不会。他没学过。”戚柒补充道。 白渊简直要把眼睛都瞪掉了,这身体这气息,却完全对御妖一事一窍不通,简直是暴殄天物!白渊跑到沈旭身边,围着他打了个转,好生嗅了很久他身上的气味,一拍脑袋才发现,原来他进来的时候剑上流转的灵力压根就不是他的。 好久没见人了,一时过分兴奋,把这么紧要的细节都忽略了。 “我来成嘛?”戚柒问道。 “你?”白渊瞄了他一眼,摆着爪子道,“不成,不成。你身上的血比这咒还阴,被你碰一下,我肯定明天就被烧干了。”白渊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石像上,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它那惹人怜爱的小脑袋:“咦,忽然想想,好像也不是不行,不过……” “不过什么?”沈旭急切地问。 白渊瞥了一眼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淡淡说道:“不过就是比较麻烦罢了。小子,你灵力是很强,但我需要正阳的咒法,阳玦可替你转阴为阳。” “怎么转?” “我知道了。” 戚柒在沈旭疑惑地目光中走向他,问他要了阳玦。他深吸一口气,将随身的朱玉含入口中。方才手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他再次将血肉割开。他割得很深,这次血流如注,随着低声吟唱的咒印生效,阳玦逐渐变得透明,像一块海绵吸收这戚柒的血。 等到阳玦通体鲜红,戚柒缓缓挣开双眸,在阳玦的照映下血色一片。戚柒催动灵力,促使着阳玦将蕴含着至阳之气的血液顺着他手的动作,在原来禁锢之术之上,描出破魔之阵。 白渊和沈旭在一旁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戚柒的动作而功亏一篑。也不知道时日走了多少,只觉得静得只剩戚柒的声音的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戚柒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念了一声“动”,地下画的破魔阵一点一点燃烧起来。那火苗越烧越旺,原本的禁锢之阵像是沿途干枯的落叶,一点就着,转瞬就被烧个殆尽,只剩下黑色的烟灰混进瓦砾之中。 失去了阵法加持的石像,在阵法消失的那一瞬间,浑然倒塌。 白渊没了禁锢,不禁仰天长笑:“两个小子,抓紧我了!” 原本小奶狗模样逐渐变大,露出犬神本来的模样,飘逸的毛发如同火焰,熠熠生辉。沈旭连忙拉着慢半拍的戚柒,好容易抓住白渊的一撮毛,白渊一个纵身,带着两人直接撞破庙顶和树根,冲了出去。 这一下用尽了白渊目前所有的灵力,一出神庙又变回原来奶狗模样,害得两人也跟着咕噜咕噜滚出老远。沈旭摸着自己再次摔疼的屁股,没好气地瞪了耍帅不成的犬神,爬起身来。戚柒没他那么狼狈,落地之时勉强能稳住身形。 沈旭刚想感叹,道行深的人果然不同凡响,抬头就看见戚柒脸色煞白,比他平日里头还要白,白得让沈旭生出一刹那的错觉,戚柒好像也要变成那些没有实体的妖怪。 “还好……?” 戚柒想摆手示意,怎料他刚抬手有动作,一口气就喘不上来,眼前一黑,晕倒在沈旭身上。 幸好白渊还在:“问个屁啊,一看就是失血过多呗,你看他那手。” 沈旭闻言将戚柒的手翻过来,掰开对方紧握的阳玦,才看见那到被反复割开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白渊在一旁风凉叹道:“哎,可怜孩子,也不知道他为了你割了几次。” *** 幽暗的石室内,石盘上南面的符咒忽地一颤,顷刻自燃。原本流转畅通的水银忽地一滞,竟有逆流之意。 墙上的火把簌簌亮起,有人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一直守着石盘的女子跪到地上,瑟缩了一下:“江阴的阵被破了,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人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责怪于她,反倒将她扶起:“枕鸢,不必惊慌,只是其中一个而已。你替我去看一看,是谁破的阵。” *** 萧正坤三人在山林里打了好多转,终于还是回到山脚。幸好他们在那里找到了正背着昏迷不醒的戚柒下山的、一身血污的沈旭,一时间热泪盈眶。 要是沈小公子在他们这山里失踪了,以后江阴商行恐怕是不能再经营下去了。 萧正坤立刻帮忙背过戚柒,飞快地找车马回去。 沈旭只觉得这一趟也是累人,所遇之事完全颠覆了自己二十年来所见所学。但他又无法同萧正坤他们提及,被问到时只能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他一回商行就赶紧把眼皮上的血擦掉,把血衣换掉,直接一把火给烧了。饶是他打了包票,自己身上没有受伤,血都是那些山中野兽的,萧正坤还是请大夫再帮他看看。 沈旭只是累,但戚柒却是实打实地发起烧来。本来萧正坤还想给沈旭另行安排房间,可他不放心戚柒,又想到戚小公子手上的伤都与自己有关,实在安心不下。 戚柒烧得迷迷糊糊的,偶尔发出一两声难耐的呻吟。沈旭不知他梦见什么了,只能按照大夫的嘱咐,定期给他换浸凉的帕子。 戚柒即使处于昏迷,警惕性依旧很高。牙关咬得死死的,一点药都灌不进去。大夫勉强布了两次针,写好方子,叮嘱沈旭,戚柒一醒转就要吃药。 沈旭只好一直守在床前,也不敢去哪里逍遥。 戚柒仿佛掉落进另一个时空里,四周都是雾霾,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好像在说着高兴的事。可他们的声音被雾吸走,最后传到耳朵里的只有阵阵嗡鸣。他觉得头疼,身上也疼,每根骨头都似乎被打碎了一般。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好似已经出了城,可雾没有丝毫要散的意思。他沿着小径往前走,远远地就听到有马蹄的声音。那马蹄声那么急,那么燥,火急火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看见有一个农家妇女将他抱起,可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她好像很着急,又好像在哭。他被她抱着放进一个缸里,那女人就往他身上泼米。米粒很重,压得他手脚都无法动弹,甚至掩过他的口鼻,隔绝了他的呼吸。 戚柒听见外面有破门而入的声音,有尖叫和刀剑的声音,有翻箱倒柜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憋死之时,有光透了进来。有一只手想要将他抓起,那只手上还带着血—— 沈旭不过是想给戚柒换一条帕子没想到手腕猛地被人扣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戚柒听见声音,蓦地挣开布满血丝的眼。入眼不是梦里的人,原是沈旭,一下就松了劲道:“是你……” “当然是我,难不成你……”沈旭话还没完呢,戚柒就又合上了眼,睡了过去。只是他没有完全松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抓着沈旭的手臂。 沈旭在他耳边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但他听见戚柒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下来。 好吧,那今夜就将就着吧。 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戚柒开始退了烧。第二天醒来虽然唇干舌燥、浑身乏力,倒没有再觉得浑身头疼了。只是他一睁眼,就看见沈旭像秋天的稻子,脑袋都快要歪到他脸上了。 他手上一动,才发现自己还攒着对方的手腕。沈旭的手腕那么温暖,和自己一直冰冰凉的身体天差地别。 沈旭被他拍醒,一拍脑袋,话不多说连忙就跑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头端回了一碗药。沈旭催着戚柒赶紧喝掉,既补水又补身,见他喝完还附赠了一枚蜜饯。 “谢谢。”戚柒哑着嗓子说道。 “谢什么呀!”沈小公子大手一挥,丝毫不在意自己乌青的双眼,“要不是你,我都不一定有命回来呢。照顾照顾恩人,应该的,应该的……” “就是就是,他应该的。” 沈旭还没表达完呢,腰间的玉玦忽然发声,把他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还在?” 白渊从玉玦中冒出头来,小脑袋就随着玉玦挂在沈旭腰上,那模样实在让人为之汗颜。白渊白了沈旭一眼,哼哼着:“无知小儿,大爷我本来就没走,不过是宿在你这玉玦上歇息罢了。这两天我没出声,别当我死啦!” 沈旭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才意识到并没有抹上戚柒的血。这下他就更不解了,提溜着白渊的后颈肉把狗提到自己面前。白渊被迫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只恨自己爪子现在还太短,不能给这个无礼之徒一个气急败坏的耳光。 “戚柒,你看,我提起它来了??!我这是……我这眼睛……?” 不等戚柒回答,白渊就啐了他一口:“老子是仙兽!仙兽,你懂吗!本来就是超脱两界之外的神仙,自然不能算是彼界那些俗物!哼!老子让你看到,那是给你的恩典,你也不想想从前那些信徒供奉那么些好东西,就为了我显灵一回!” 它滔滔不绝地鄙视了沈旭一顿,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话也不带喘的。 戚柒听罢,问道:“那就是说沈旭往后还是看不见彼界?” “有我的气息环绕,他就不用老需要你给他割手指了。”言下之意,白渊就是沈旭的一双天眼。 戚柒缄默不语,略有所思。 因为白渊挣扎得太厉害,沈旭抬着手臂也觉得累,随手就将小狗放到桌上。 “那你从山里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们?” 白渊瞥了他一眼,道:“我都没和戚柒道谢呢,怎么能说走就走?” “那你赶紧说,赶紧麻溜地滚。”沈旭看它那皮劲儿,简直想把它脑袋一巴掌拍下来。 戚柒淡淡应道:“白渊前辈,戚柒也不过是尽我所能,不必挂齿。” “那不是这么说的……你于我也算是救命之恩,若无你相救,只怕我再过个十年八年,就真的灰飞烟灭了。” “前辈既说是救命之恩,戚柒不奢望什么大的回报,只是不知前辈能否帮我一个小忙?” 白渊拍着胸膛应下:“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你说吧,我一定倾力相助!” “得前辈一诺,戚柒再次先谢过。”戚柒略一抱拳,便说出他的请求:“白渊前辈,玉玦于你而言是绝佳修炼之地。我想请前辈留在这玉玦中修炼,与此同时也能传授御妖的技艺于沈旭。” “??”白渊惊了。 “啥?”沈旭也惊了。 第8章 回程 沈旭只怕是自己耳朵出了错,还特意低头看了一眼白渊的表情,没想到白渊更甚,一只脚都吓得探出玉玦,就差下一秒的踩空。 戚柒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人,说:“若是前辈能略施援手,戚柒心满意足。” 瞧瞧他这话说的,这是明摆着让白渊无法推辞。白渊真是恨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让它自己给自己挖坑。好吧,给人送到坑里了。 等戚柒身子康复,他们就动身返回南淮都。萧正坤想送他们,却被沈小公子拒绝了。没有人束缚看管,一路上他倒是自由自在了许多,想吃吃,想玩玩,累了就住店,好不快活。 虽然经历了一场劫祸,但身旁有戚柒和白渊两个守着,沈旭还是觉得安心。 要是白渊不要每天逼着自己听他讲法,那就再好没有了…… 大概是为了还戚柒人情,白渊每天至少要沈旭乖乖听它讲御妖之法两个时辰。偏生白渊自己的修炼时间很固定,所以它给沈旭讲法的时间也是很固定,都是爱挑着说书开场的时候,害得沈旭没法去瞎凑热闹。 这之中的唯一幸事,大概就是白渊活得比谁都久。大多数时候它都爱掺一些陈年旧事在里头,还是稍微满足了一点沈旭对于过往的好奇。 “……我有点懵,你说得头头是道,出身妖类,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御妖的事情呢?” “这些克制彼界术法,本身就是我们传授给各大部落的。” “你们教我们怎么打你们?”沈旭听了这么一段,大概最惊讶的莫过于最后一句了。 被沈旭顶撞,白渊气鼓鼓地从桌上跳下来,一爪子就拍到对方脑袋上:“我们当初传授的都是正气之法,那些邪术分明是你们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它似乎还是觉得沈旭呆傻,拍了拍他的脸蛋:“都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时人族弱小,他们若是没有任何自保手段,今日/你就是太行山上一颗石头,哪里能生出这一个鼻子两只眼来。” “好吧……”沈旭被一只狗像逗小孩一样拍了脸颊,瞬间有些尴尬又不服。正想白一眼白渊呢,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长大了点???” 说到这个白渊就好生得意,忍不住抖了抖自己的愈发蓬松的尾巴,昂着头道:“那是,本大爷离重振雄风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这时戚柒推门而进:“在聊什么呢?” 沈旭不过回头的瞬间,白渊已经钻进了玉玦里头。不知为啥,沈旭感觉白渊似乎在有点忌讳戚柒,他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 “怎么了?” 戚柒看了一眼屋子里头剩下的唯一一个会说话的活物,皱了皱眉。他也感觉到了,白渊并不想和他接触。 “明日就应该能到南淮都了,你想好怎么和沈爷爷说御妖的事情了吗?” 沈旭长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前些日子提起的烦忧,戚柒倒还记得。他一下子趴到书案上,愁的脸都皱到了一块儿去。说绝对不学御妖的是他自己,现在屁颠屁颠学起来的也是他自己。二十出头的沈小公子表示很愁,出尔反尔很掉面子。 再说他也不知如何向爷爷介绍白渊。 戚柒见他愁的:“需要我去和沈爷爷解释吗?” “为什么是你啊……” 戚柒略一沉吟:“毕竟当初是我执意让白渊前辈传授技艺于你,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也并不会考虑我的意见……”沈旭补刀。 戚柒干脆地点头:“没错。” 沈旭“唔”地一声倒在书案上,内心吐血三升:“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说吧。”他又从怀里摸出那两枚文茎果实,“早知道要面对爷爷,我就应该摇秃那颗树,装一车回去。现在就薅到那么两颗,爷爷肯定要笑话我了。”一车文茎,说明孙子当初的判断是对的,才不是什么过分好奇呢。 “我打听了,那个吃了文茎的人,有村民说疯了往山里跑,丢了。”戚柒说道。 “听到太多从前听不到的东西,所以疯了?” 白渊从玉玦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答道:“凡人吃了神物妖物,肯定不可能继续做人了。那个人不过是被妖气侵蚀,成了彼界之物罢了。” 难得白渊出声,连戚柒都挑了挑眉。 *** 沈天飞看到孙子没少只胳膊少条腿地回到家中,真真是长舒了一口气。戚柒将人送到,便先行告辞,沈旭在耳朵被爷爷揪住的情况下,依旧不忘朝离开的人大喊:“有空一定要出来下馆子——” 戚柒脚步一顿,应了声好。 沈天飞就更诧异了。不是诧异他家孙子呼朋唤友,是诧异他家上蹿下跳的孙子居然还能和一板一眼的戚柒合得来。 “疼疼疼……爷爷,我都平安回来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沈旭又不敢去拍掉沈天飞的手,哭丧着脸求饶。 沈天飞听到这话就来气,赏了沈旭一个暴栗:“你让爷爷这么七老八十的人天天惦记你,你脸呢?” 沈旭被松了耳朵,立刻躲到冯管家身后:“爷爷,我都二十的人了,你还老在外人面前揪我耳朵,我多没面子啊……我没面子,沈家也没面子啊……” 被沈旭顶撞的沈家老爷子气得只想拿起拐杖就揍人。 还好冯管家劝住了:“老爷,少爷这次出行,所获颇丰,不如您让少爷给您说说,他都遇到了什么好事了。” “行,行,沈旭你说,你给我说说。”沈天飞敲了一下拐杖,瞪了沈旭一眼。 沈旭张了张嘴,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衣襟中藏的两枚文茎,最后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他摇摇头,垂下眼帘不敢与沈天飞对视:“我没有找到文茎,也没什么遇上,白跑了这一趟……” 沈天飞盯着他,只觉得方才的调皮劲儿都溜得没影,看来自己小孙儿这回是吃了瘪。他上下打量着有几近两月没见的沈旭,觉得他身上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 冯千山以为少爷累了,劝着沈天飞让沈旭就休息。沈天飞不知想起些什么来,摆了摆手就放了沈旭走。等到沈旭走远,他才问起冯千山:“旭儿腰上的玉玦,之前你见过吗?” 爷爷也没再揪着他说有的没的,沈旭赶紧就溜回自己房间。同爷爷说谎的感觉不太好,装作懊恼的模样也不知爷爷有没有看穿,他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将衣襟里的文茎藏进他的小宝箱中。 方才一直躲在玉玦中的白渊难得出来放个风,一出玉玦就绕着沈旭的房间打了个转,不由得感叹一句:沈家少爷的屋子可真大啊。 沈旭将自己的宝箱藏好,便问白渊今日是否还要授课。白渊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到有人来敲门,它立刻又藏进玉玦之中。 沈旭让来者进来,原来是青鱼。青鱼一见自己家少爷完璧归家,一时热泪盈眶。 “哎哎哎,你哭啥……”沈旭懵了。 “我还担心少爷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也担心少爷在那个箱子里闷死饿死了……还有小梅她们也很担心少爷,只怕这一世都要见不到少爷了……” 沈旭对青鱼和他的那些婢女的想象力为之汗颜。 白渊悄悄在他耳边揶揄:“看来我们的沈家少爷平日里应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然也不会出一下远门就被人担心死了。” “闭嘴啦……”沈旭边翻白眼边没好气道。话一出口才想起只有他能听见白渊的话,有些尴尬地对上青鱼疑惑的眼神。“不是说你,我就是有点累了,出现幻听。” 青鱼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嘱咐沈旭好生休息,顺道要将他平安回来的消息带给婢女们听。待青鱼离开,沈旭才感觉自己终于放松下来,二话不说瘫倒到床榻上,抱着枕头就要睡觉。 趁着沈旭休息,白渊从玉玦中显出身形。它方才只顾着耍贫,还未好好打量沈宅。没有肉身的束缚,白渊轻而易举地蹿出沈旭的屋子,往屋顶上去。登高望远,这个角度它实在太喜欢了,不论是从牛角峰望向江阴县,还是从神坛上望着匍匐在地的信众,总有种睥睨众生之感。 白渊只想仰天长啸,想千年前一样,然后纵身一跃便是清风浮云。 可惜眼下不行。 它能清楚地看见,沈宅四角的镇兽。四只镇兽拢出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整个沈宅笼罩其中,妖灵便无法靠近一二。它虽不能算是寻常妖灵,但也不能算是寻常人族,不知镇兽对此是否会作出回应。 也不知这些镇兽在这里驻守了多少年,如果是在沈旭出生之前便摆上的,也难怪沈旭看不见彼界。 第9章 游意阁 沈旭在家里安分了几天,难得十分认真地遵照白渊的指点练习阵法之术。可白渊总归是神兽,并不需要真正地去描画阵法,往往都是爪子一踏,阵法自心而生。这可有点难倒了沈旭。 白渊听闻沈家本是御妖世家,便建议他去找些藏书看看。说到藏书,沈旭第一个反应便是爷爷的书房。 为了避开爷爷,他特意挑了爷爷出门办事的时候溜进去。沈天飞的书房和他本人一样,宝墨书籍拜访得整整齐齐。沈旭以前从未进来过,自然不知爷爷会将御妖的书放于何处,他只能一排一排地找过去。 话虽容易,但沈天飞的书房很大,后头甚至还有暗房,沈旭搬着梯子爬上爬下,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一本和御妖有关的书籍。连讲妖怪的话本都不曾有,这下他只能望洋兴叹了。 “你在找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沈旭被背后不期而至的发问下了一跳,一脚踩空差点摔下梯子。还好他反应灵敏,堪堪站稳。 之间沈天飞眉峰微蹙,一面捻着胡子地盯着他看。沈旭只觉得自己被沈天飞盯出一身冷汗来,连忙干笑道:“我就是无聊了,来看看爷爷这里有没有比较有趣的书。” “哦……”沈天飞拖长了声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不是向来觉得,爷爷的书房很不对你胃口吗?你这是转性啦?” 沈旭挠了挠头,眼珠子一转:“爷爷不是老嫌我闹腾吗?我想看些修身养性的书,少让您老人家操心嘛。” 沈天飞已经习惯了沈旭经年累月胡扯的功夫,又是一声长长的“哦”去应付他。沈旭见爷爷不买账,心里只想早点脱身,连忙说自己约了人吃茶,脚底抹油地跑了出去。沈天飞看了一眼那被挪动过的梯子,若有所思地坐到案头。 沈旭带着青鱼出了沈家,就直接绕进了一条窄巷。青鱼甚少往这些民居巷子中跑,竟然一直有些迷路的错觉。“少爷你不是要出吃茶吗?”青鱼在后头疑惑道。 沈旭没有回答,在一家稍显破败的人家门口停住,握着衔环敲了敲门。 青鱼打量着这家人的门楣,片刻出神之间,门“咿呀”一声从里头打开。门内有一女子探出半边身子,沈旭望向她的那一瞬间,仿佛身心都被其吸引过去,一双明眸之中是盈盈秋波,其余一切都失了颜色。 幸好白渊的轻咳在他脑海中响起,沈旭才蓦地回过神来,面上赧然,赶紧将目光别开。 那女子的目光滑过沈旭腰上的玉玦,问道:“你是来找家师吗?家师他有事外出,阁下改日再来吧。” 沈旭摇头道:“我是来找戚柒的。” “戚柒?”女子秀眉一挑,立刻让整张脸添了几分生动,更是令人神摇目夺。 沈旭刚才着了道,立刻就意识到面前的人并非凡人,这下更加谨慎地只盯着门上的首辅看。 “没想到戚柒居然会将此处告知于你……”女子将门打开,侧身让过,“戚柒他尚未回来,如不介意,可进来等候。我叫慕颜青,戚柒是我师弟。” 沈旭恭敬道:“在下沈旭,这是我家小厮青鱼。”他顺道将青鱼介绍,却见慕颜青朝青鱼皱了皱眉。他回头一看,只见青鱼还在魔障里,满脸涨得通红,身上还有些微微发抖。 他毫不客气地掐了一把青鱼的手,痛感才勉强将青鱼扯回了现实。青鱼知道自己失了态,立刻变得唯唯诺诺的,再不敢正眼去瞧慕颜青,但两颊仍是染着绯红。 沈旭想替青鱼与慕颜青道歉,慕颜青却丝毫不计较道:“无妨,沈公子不必道歉,这是颜青自己的问题。”这话说得沈旭一愣,但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得作罢。 慕颜青将二人带进正厅,亲自给他们端了茶和茶点,请他们稍作等候。等到慕颜青离开,沈旭才光明正大地满屋子地看。这其实就是普通人家的门厅,并没有任何装饰,唯独是柱子两侧可摆放了一盆君子兰。 沈旭端起茶喝了一口,发现这茶倒是好茶,茶点就不是很精巧了。他见青鱼仍是紧张得不行,招手让他坐下。青鱼不敢坐,倒是凑前到沈旭耳边,小声懊恼。 要是放在往日,沈旭一定会嘲笑青鱼大惊小怪。可自从知道彼界和御妖之后,他就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未知的世界太过辽阔,他沈旭终归是沧海一粟。 “没事,不是你的错。”他拍了拍青鱼的背,安慰道。 他们等了一刻钟,戚柒便回来了。他一身的风雪味道,竟把上前想要迎接他的沈旭都冻了一激灵。慕颜青不知从哪里快步走出,将厚重的狐裘一把兜到戚柒身上,一瞬间戚柒就有些站不稳了。 “来帮我一下,好吗?”虽然很焦急,慕颜青还是柔柔地问。 沈旭立刻反应过来,将有些脱力的戚柒一把扛起。 “师姐,没事,别跟过来了……”戚柒安慰似地拍了拍慕颜青的手背,惹得慕颜青眼圈一红。 沈旭觉得自己仿佛背着一块冰,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背心割入,如刀如剑。戚柒呼吸得很轻,仿佛已经快没有呼吸了一般,只有在需要指路的时候,才稍微动一下手。 他飞快地将戚柒背回房间,房门一关白渊便从玉玦中窜出来,一路将四角的铜炉以灵力点上。房间里立刻又有了能让人喘息的温度。 “别走……”沈旭将戚柒放到床上,见他面色苍白,起身想叫慕颜青,怎料手却被对方一把攒住。他大约也意识到尴尬,立刻又送了手劲,低声说道:“别叫师姐了……” 随着屋内渐生的暖意,戚柒面色有了回转,勉强坐起身来。他拢了拢狐裘,呵出一口白气,垂着眼帘问沈旭:“你怎么忽然来了?” 方才情况大乱,沈旭经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呃……我本来是想找你借点书看。” “借书?!” “嗯……我没在爷爷那儿找到阵法的书,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藏起来了。”他见戚柒想起身,连忙摆手让他坐下,“哎哎哎,不急不急,你赶紧歇着才最要紧。” 戚柒没听他话,站起身走到离他最近的铜炉旁,烤着冻僵了的手。沈旭目光一直随着他走,自然而然就落到戚柒的手上,不自觉地端详起来。那双手骨节分明,却不会过分地瘦,随着温度的升高,皮肤下渐渐泛起血色。 等到戚柒烤完火,将手又收紧狐裘中,沈旭才懊恼地回过神来。 这地方真真有问题,到处都是迷魂阵。 “不来吗?” 沈旭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甩掉,快步跟上戚柒。 方才被戚柒的阵仗吓到,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让他休息下,并没有留意宅内的布置。现在跟着戚柒在里头七拐八绕的,沈旭不由得生出一丝疑惑:这宅子有这么大吗? 过了门厅便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所有木料都是上好的红木,天井被布置成庭院,流水淙淙暗香浮动,明明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回廊却是要走上好几百步。 “是幻术吗?”沈旭一边问道,一边摘下一旁的花叶。那花叶比珍珠还真,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脑中臆想出来的东西。 “家师布的,不算幻术,辟了一块空间,这个白渊前辈应当比较熟悉。” 白渊被点了名,不情愿地在玉玦中“哼哼”两声。 戚柒站定在一间房前,凌空画了个简易的阵,这才推门而进。 沈旭站在门外,只见里头藏着一片星辰,星辰之中映着一排一排的书架,一时目瞪口呆。 “是家师说他最爱的地方。”等沈旭进屋,戚柒便将门关上,问道,“你想看阵法的还是妖灵图鉴?” “阵法吧,妖灵那些故事白渊张嘴就来。” 戚柒点了点头,亲自将梯子搬来,爬上去给他够最高一层的书卷。沈旭侧过脸,有那么一刹那,似乎看见戚柒的眸中也深藏日月星辰。 “你今天怎么了?看着怪吓人的……”沈旭站在下头等戚柒,便仰着头问他。 戚柒抱着书下了梯子,低声说道:“抱歉,我没想到你会挑今日来游意阁找我,吓到你了。等你有灵鸦了,只需要以灵鸦唤我,我会在这等儿你拜访。” 沈旭见他不说,心里有些不痛快。可为什么不痛快呢,他又一时说不清。沈旭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都怪戚柒,明明一起坑也跳了、狗也救了,怎么还不能像兄弟一样坦诚相见呢?! 好的,就是这样。他越想越气,尤其看到戚柒脸色还没转好,就更是来气,一屁股就靠着书架坐下:“你有事就先忙吧,我看完自会走的。” 戚柒见他反应,有点摸不着头脑,愣了一愣,到底还是缄默地替他将门关上。 “白渊你说说看,我看着不是生气了吗?”他敲了敲玉玦,硬是把白渊给敲了出来。 白渊找了个地方趴着,眼皮都不抬地回他:“我看着你挺小家子气倒是真的。” 第10章 反噬伤痕 戚柒从藏书阁出来,想起进来正厅时似乎还看见了沈旭的贴身小厮,转念一想到慕颜青的秘术,他便不由得蹙眉。等他返回正厅,青鱼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慕颜青从另一边走出来,手上端着一碗姜汤。 她顺着戚柒的目光望去,落到青鱼身上,叹了口气道:“我给他下了点药,睡个把时辰便好,不然看他在那儿一直抖的,怪难受的。沈家公子呢?” “在藏书阁。”戚柒接过递来的姜汤,一口气喝到见底。 “是不是就是他的那个玉玦伤到了你?!我今天只敢粗略一看,不过里头的烈焰之气实在触目惊心。另外他虽不防备,但很快就挣脱了我的秘术,可见他绝非什么简单人物。” 戚柒注视着慕颜青收拾桌上的碗,一言不发。在他眼中,师姐慕颜青的双眼下有两道引人瞩目的胎记,像风舞的朱绫。乍一看有些吓人,但没几个人真正见到那道胎记,因为几乎没有人能逃过她的双眸。虽然那不是慕颜青自己的意愿。 慕颜青是真的担心他:“要不我和师父说,请他回来一趟?” “不要。”戚柒很是倔强,面色一冷,只摇了一下头。 慕颜青抓起他的手,硬是掰开他的手掌,掌心上的伤痕像是生了根。戚柒知道,师姐永远都是那个最疼爱他的师姐,虽然他不愿意将伤疤示人,却也没有挣扎着甩开她的手。 慕颜青每次看见那道百足虫般的伤痕,眼眶都要泛红。她知道戚柒向来很有主意,但仍旧低声劝他:“最近别再使用灵力了……” “不行,来安的事还没有结束。” “那我去,你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不,这样师父会疑心的,而且最近这几日已经好多了……”他将手慢慢抽出,又缩回进狐裘内。他面不改色,仿佛自己并没有在说一个谎言。 “那我随你去一趟来安。” 戚柒仍是摇头:“游意阁总是要有人守着的。” 慕颜青见如何都劝不动他,叹了口气:“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她指尖一动,发簪处便亮起一道翡翠色的光,那是她的灵鸦。戚柒目色一凛,身形一动,连连退后两步。一时间剑拔弩张,场面一触即发。 “他不会一个人去,我陪他去!”一道响亮的回答打破了方才紧张的气氛,灵鸦倏地又飞回到慕颜青的发簪上。戚柒二人闻声回头,眼神均是凛冽。被那样的目光一扫,沈旭就像是一个被戳破的皮球,倏地瘪了下去。“我陪他去,可以了吧……” 戚柒扫了一眼慕颜青,只觉得师姐的脸上的颜色有些精彩。他偏过头望向别处,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这样师姐就该放心了吧?” 慕颜青本意就不想让戚柒涉险,奈何沈旭自告奋勇,接了她的话。她一下便拉下脸来,恶狠狠地瞪了沈旭一眼,头也不回地就端着碗碟走人。 待师姐一走,戚柒微微松了口气,他转头问沈旭:“你书都看完了?” 一说到书,沈旭的脸就更垮了。他哪里看了书,一个字他都没看进心里。他在里头只顾着唠叨戚柒不近人情,把白渊烦得不行,不得不将戚柒被阳玦反噬这个猜测透露出来。沈旭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戚柒藏在衣服中的手,又想起他烤火时净露出来的手背,心里一阵揪疼。 戚柒看他抿着嘴的神色,了然于心。却不知沈旭已经从白渊那里,将他反噬的事情套个一干二净。 他见沈旭过来查看青鱼,安慰道:“等会儿就醒了,放心,师姐用药很有分寸的。” 沈旭拍了拍青鱼的脸,青鱼在睡梦中嘤咛一声,忽觉不对,立刻挣扎着醒转过来。他一睁眼,就是少爷的脸,见自己莫名睡着,很是懊恼:“少爷这是要回去了吗?” “嗯,擦擦你那口水……”沈旭嫌弃地说,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一把就抓住戚柒的手:“你也和我回去沈家吧,那样好一起出发!而且我担心你师姐万一又变了主意……” 戚柒未料到他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一时不知说好还是说不好。他略一踟蹰:“你和沈爷爷说了江阴的事了吗?” 沈旭这才回过神,对哦,他还没有跟爷爷说他开始学御妖了。今日要是带戚柒回去,也不知该作如何解释。 戚柒见他满面愁思,说道:“师姐不会不同意的,你不必担心。若不介意,明日午时,城门处见,我会在那处等你。” “好。”沈旭应下。 戚柒将二人送出游意阁,目送他们走出巷口,这才将门关上。等他转过身,见慕颜青站在正厅望向他,神色中带着一丝狐疑。 “你不仅把游意阁告诉他,你还让他碰你的手?!师弟,你与沈家公子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慕颜青虽知小师弟心里一直藏着事,但自从江阴回来,他心里的事明显变多了,更让人捉摸不透。 想来这个问题也也问倒了正主,戚柒抿着唇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阵子,才低声说道:“……因为他很暖。” ——你方才说的反噬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命? 沈旭知道白渊听得见,在心里问道。他从游意阁出来后,心里就一直念叨着戚柒的事儿,白渊在藏书阁只是说了开头,与戚柒方才的虚弱相映,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连书都不要看了,就赶着要去找戚柒瞅瞅。 “暂时还没要命吧,不过可以看得出来,灵力流失得很快。戚柒就像是一个破了洞的水桶,应该是只要动用灵力,手上的伤口就成了那个破洞,灵力哗啦啦地止不住地往外涌。” ——这还不要命?!怎么能弄成这样?!有救吗? 沈旭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白渊想从玉玦中跳出来把他的脑袋咬掉:“在江阴的时候不明显,现在也只是灵力流失,如果处理得当,应当最后是不会伤及性命的。再说了,这还不是因为某位小公子,放着自己大好资质不用,临危之际屁用没有。不然怎么戚小公子要冒着被反噬的风险,还硬是要催动破魔阵呢。” ——所以有没有救啊?! 这才是沈旭最关心的点,白渊就知道瞎嘲讽。他背地里对着白渊翻了个白眼。 “你翻白眼别以为老子没看到!哼!救肯定还是有救的,只是这段时间不要动用灵力,之后的事情就看天啰。” 白渊说得轻巧,沈旭实在忍不住又啐了一口,这救法说了等于没说。还好他有涵养,才没有直接气得把白渊栖身的玉玦当众摔碎。 但他对着白渊一肚子气,没出可解,堤上正好有石块,飞起一脚就将那石头踹飞。石头惨遭无妄之灾,也是一肚子气,偏生不停使唤,就沉沉地往堤下滚,一下就撞翻了装着鲜花的竹篮。卖花女一时没看紧,一篮花都落入湖中。 她气得脚一跺,提着衣裙就转身想骂始作俑者,一看为首的小公子生得俊朗,竟自己先红了脸。 沈旭也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举竟然闯了个祸,一时也是愣在原地。倒是青鱼更机灵,率先就扑通一下跪到沈旭面前,赏了自己两巴掌:“都怪我顽劣,一不小心害了旁人,请公子责罚!” 沈旭被他抢先,又不好拂了青鱼好意,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训斥了两句,顺道让青鱼去给卖花女一枚碎银。卖花女一脸红霞,腼腆地谢过沈旭。沈旭哪里还敢接她的谢,打了个哈哈便赶紧溜了。 “还好你个机灵鬼,不过下回意思意思就好了,别真的上手打自己。”沈旭一向偏心比自己小了五岁的青鱼。 “没事,我很有分寸,不疼。”青鱼摆着手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就是有点困。” “慕颜青给你下了点安眠的药,你能不困吗?”沈旭被自己方才鲁莽行径打了岔,心里头暂时没有想戚柒的事,反倒想起来问青鱼,“戚柒的师姐看着不凶,但也是有些手段,我进去看书那阵,她没怎么你吧?” 说起慕颜青,青鱼好不容易正常回去的脸又瞬间胀红,连耳根都是红的。“没……没什么……反……反倒是……是我……给……给少爷……丢……丢了面子……” 沈旭本来没在意,只是随口一问,结果回头一看青鱼神色,可把他给唬到了。“你跟着我在这花街柳巷里行走多年,什么好看的姑娘没见过啊?!” “那不一样——”青鱼焦急忙慌地反驳道,他见沈旭一脸不可置信,又扭捏起来,低声喃喃道:“她最好看了……” 沈旭实在看不下去了,掴了一把青鱼的脑后:“别发花痴啦,快去吧。” 第11章 兆阳水阵 沈旭担心爷爷不让他出门,这一回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就留了一封书信,收拾好包袱带上青鱼就跑路了。等爷爷看到那封信,他和戚柒已经在去往兆阳的船上。 兆阳毗邻来安,去来安最快的路,便是走水路去兆阳,然后从官道一路往北走。出门的三人都是头一回坐船,唯独沈旭晕船。船还没走多远呢,沈旭的胃就已经翻江倒海了。青鱼急得团团转,还好戚柒带了些药,勉强让沈旭没那么难受,但活蹦乱跳是基本没有可能了。 艄公看见小公子如此狼狈,不忍心提醒道,这儿还不是浪最大的地儿,要过凌霜峡的话那可咋滴个办啊。 “没事,我喂他一点蒙汗药,睡一觉就过去了。”戚柒似乎根本没把它当事。还在闭目养神的沈旭实在是没有力气翻白眼了,只能继续装死,顺道让青鱼出去,和艄公套套话,看看能不能让艄公在过那个什么该死的凌霜峡的时候稳好船。 戚柒本来也在歇息,见沈旭将青鱼支开,便拢了拢衣领,等着沈旭发问。沈旭躺在床上,偏过脸睁着眼看他,总觉得自游意阁见到戚柒,愈发觉得他脸色不好了。 “你想问什么?”戚柒受不了沈旭意图明确的目光,冷着脸道。 “嗯……你手好点了吗?”沈旭思忖片刻,问道。“上次听你师姐的意思,是因为上回的反噬……” “没事,让你挂心了。” “那……到了兆阳不如我们先休息几日,再往来安走吧。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听说兆阳的河鲜特别出名,现在又是秋季,正是吃蟹的好时候。你喜欢吃蟹吗?”沈旭一股脑地说了一通,说完才想起要问戚柒意见。 戚柒略微沉吟,说:“我没有喜欢吃什么,也没有不喜欢吃什么。”免得拂了沈旭兴致,他又补了一句,“你若是想吃便去吃。” 每次说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戚柒都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沈旭有些困扰,强忍着不适坐起身来,咧了咧嘴:“那就去吃吧,反正我也没吃过,好奇得紧。” 戚柒似乎不相信他没有吃过蟹的言论,挑了挑眉。 兆阳的渡头总算是姗姗来迟,青鱼率先蹦下船,赶紧跑去租了一辆马车来。戚柒架着一脸菜色的沈旭下船,脚终于碰到土地的沈旭好似浮萍生了根,勉强喘了口气。青鱼架着马车回来,沈旭想也没想就爬进去,无比松懈地瘫软在座上。 “太好了,总算活过来了……”他的眼睛开了一条缝,见戚柒抿着唇,眉峰蹙成一个“川”字,“不是又有不好的事情吧?” “这里的灵气有些奇怪……白渊前辈,你觉得呢?” 沈旭心想,白渊恐怕不会理会你,让你之前把它埋坑里。可他腰上的玉玦微微一亮,半透明的犬神从中爬出来,也是一脸严肃,看得沈旭目瞪口呆。 白渊没有搭理沈旭的惊讶,将脑袋穿过马车厢探出去,巡视片刻回来道:“有些熟悉的味道,的确不太正常。” “会不会和江阴那时候的如出一辙?”戚柒问。 白渊摇头:“不一样,这里的妖气很淡,虽然有沈旭和我在,的确没有妖灵敢靠近五丈之内。但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 戚柒替他将话说完:“还以为这里没有彼界的存在。” 若不是看在沈旭脸色,戚柒和白渊都不愿意踏进兆阳地界,失去了彼界气息的兆阳令他们浑身不自在。好在沈旭毕竟是个年轻小伙子,躺了一个时辰的床铺,就没见菜色了。众人一合计,决定明日动身前往来安,并请青鱼先去打听往来安方向去的路途和车马。 青鱼忙活了半天,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戚柒见他似乎一脸愁苦,问他如何。 青鱼将今日打听到的与众人一说,大家才知道,没几个人知道如何去来安,驿站里可用的车马也寥寥无几。沈旭啃着花生米,等小二将菜布上,将人留住打听一番。 客栈做的本就是送往迎来的活儿,按理说从他们口中能问到不少五湖四海的消息。可那小二似乎连来安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该怎么去了。沈旭不禁起疑,不可置信地又将小二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那小孩被人质疑,一下脸就红了,恨不得对天发誓,他说的可都是真话。 “别说什么来安了,我们这里就没见过几个外乡人!” 这话一出,三人面面相觑。打发掉小二后,青鱼忍不住嘀咕:“可是明明水路往兆阳走的船这么多……他不会还是在撒谎吧……” “不像。况且今日/你也四处去问过了,的确没什么人知道如何去来安。”戚柒说道。 沈旭看着这一桌子的菜,忽然有些食不下咽。他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炸江鱼仔,随手夹起一条放到戚柒碗里,叹了口气:“先吃吧,实在不行,明天把今早租的车马买下来,总可以上路的。” 戚柒似乎没有意识到沈旭的动作有些不妥,毫不客气地就吃进肚里。唯剩青鱼在那儿下巴都要掉下来,恨不得揉多几遍眼睛,好看清刚才自家公子极其自然的动作。 “看什么呢?菜都凉了还不吃?!”沈旭没明白青鱼的意思,没好气地提醒他。 青鱼只得收回目光,低头扒饭,然后时不时地用余光瞄一眼戚柒。 *** 一大早的,沈旭还在赖床,青鱼就已经在外头把房门都要拍烂了。他打了个哈欠,披上外衣,一开门就是青鱼焦急的脸。 “怎么啦……早饭也不用这么早就吃吧……” 青鱼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我们出不去了!作妖了!” “什么——”一听见作妖沈旭就醒了大半。 “外面都是水!黑不溜秋的,我都不敢出去看!”青鱼急得满头大汗。 被他这么一嚷嚷,隔壁房间的戚柒也开门出来。不单是客栈大门,就连房间窗外,也都是深不见底的水。白渊歇了一天,见到此等奇观,忍不住在有外人的情况下,从玉玦中出来。 “这不会又是什么障眼法吧?”沈旭皱了皱眉。 那水混着泥沙,污浊不清。但即便他们将窗户打开,水也只是在外面流动,并没有倒灌进来,仿佛窗前有一块看不见的琉璃板,将水挡在外头。白渊伸出爪子,轻而易举地就穿过了那层无形的屏障。 “店家问过了吗?”沈旭转头问青鱼。 青鱼点头如捣蒜:“我看见外面还有人直接走进来,身上一点都没湿,而且好像也没有察觉到似的。我怕吓到掌柜,就问了下他们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青鱼顿了顿,面上直发窘,“结果他们说,最奇怪的事情就是还有外人来投宿了……说我们呢……” 沈旭与戚柒对视了一眼,沉吟道:“果然是障眼法……” 青鱼因为年岁小,进沈家的时候,沈家已经没有再做御妖的往来交易了,他对御妖一事也不过是略有耳闻。如今遇到这事,只觉得他们肯定是撞邪了。 “那……少爷的意思是?” “既然是障眼法,就是说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就从这门走出去。”沈旭说道。 他说罢,把衣服穿好,大步流星地就朝外走去。障眼法,障眼法,万法皆空,烟消云散……沈旭在心里默念,一脚就跨过门槛,瞬间踩空,身子一倾直直就要摔进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戚柒眼见不对,一把拽住沈旭的手。青鱼见少爷居然有沉进水底之势,立刻就扑上去帮戚柒将沈旭从水里拉回来。 沈旭是只旱鸭子,落水的一刻就想张嘴喊救命,硬是抢了一口江水。他被人从水里拉起,心有余悸地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呸呸呸地把嘴里的泥沙都吐出来。 他们如此大的动作,店里店外的人就好似没看见一般,依旧忙碌着手头的活。 沈旭看着他们,不由得从心底打了个冷颤。 青鱼见状,以为少爷着了凉,连忙跑去找掌柜的要一桶热水和一碗姜汤。沈旭极其狼狈地回到二楼,这时一楼才有客人惊呼:“外面下雨了吗?怎么一地的水?!” 热水送得很快,沈旭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喝下姜汤,整个人终于暖和了起来。横竖今天也是出不去的,他转念就想去找戚柒。白渊腹诽他一得空就往人房里钻,活脱脱像个一朝开荤的登徒子。 沈旭被白渊嘲得没了脾气,斜眼瞅它道:“你这都是什么比喻,我俩都是男的好吗?” “我知道啊,我又不瞎。所以我说你‘像’,又没说你‘是’。”白渊打了个哈欠,“戚柒要是是个女娃儿,我肯定就说你糟蹋了人家黄花大闺女了。” 沈旭已经见怪不怪白渊的阴阳怪气了,只问它:“你要不要跟上来?” “真是的,你这小子,把本犬神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心本大爷把晚上做的事儿公之于众……” “你来不来——”要不是白渊没有实体,沈旭只怕要一章把它给拍扁在桌上,“话那么多!” “来了来了……”白渊纵身一跃,跳进玉玦之中。沈旭随即便是一个屏障,把白渊的五感都封在玉玦之中。 第12章 独处 戚柒听见沈旭敲门,直接让他进来,沈旭毫不客气就进了他的房间。 “找我有事?” “呃……没……”沈旭挠了挠脑袋,不禁想起白渊的话,竟意外有些尴尬,“就是反正今天也没地方可去,一个人在房间多无聊啊。你刚在做什么?” 戚柒看了一眼开着的窗,说:“我在想要不要将水劈开,上去看看是什么场景,说不定……” “不行——” 戚柒被他大声打断,随即抬起眼看向他。 就连沈旭自己都把自己唬到,只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就是答应了你师姐,不能让你再动用灵力了。你这劈水的功夫,可不就……” “你何时答应我师姐的?”戚柒的关注点跑偏了。 沈旭只能硬撑着头皮解释:“慕姑娘担心你乱用灵力,才不让你一人出门。我说我陪你来,她没拦着,不就是说明她知道我会看着你嘛!”他说罢,见戚柒点头,才稍稍松了口气。 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二人,白渊那儿已经施了咒,它不能算在这屋里。沈旭难得留心对方,今日才愈发感觉,泪痣的存在让戚柒看上去有一丝……温柔?楚楚可怜?? 哎,自己都想着什么有的没的啊!沈旭暗暗骂了白渊一句,连忙干咳几声,掩饰尴尬。 虽说整个客栈都在水里,外面水色浑浊,不见日光,可屋子里没点任何灯烛,却依旧像是白日一般亮堂。沈旭无所事事地坐到八仙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便眉头一紧:“怎么是冷的?” “嗯,没续。”戚柒见他没话找话一茬接一茬地找他说话,知他烦闷。可他对开始一个话题并不熟稔,从来都是他人有问,他才有答,弄得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沈旭交谈。 屋里又静了,仿佛一根针掉落地上的声音都能震耳欲聋。空气里似乎满含水汽,还有春江沙土特有的腥味,一时变得沉闷而黏着。 戚柒转念一想,低声提议道:“不如我教你炼制灵鸦吧。” 方才也在思索该说什么能让对方感兴趣的话题的沈旭双眼一亮,立刻就兴高采烈地答应道:“好啊好啊!白渊对这个不在行,我还没来得及自己好生琢磨呢,就跟你出门来兆阳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来来来,戚师父~” 戚柒被他那声“戚师父”叫得一愣,缓缓间才回过神,传授他心法。 灵鸦说白了,就是自身灵力之集合,运气从四肢流转,汇至丹田,再由丹田至心脉,最后聚于指尖。沈旭之前只跟着白渊学阵法,灵力流转还马马虎虎。他也不让戚柒催动灵力作为示范,只能循序渐进地跟着戚柒的口诀摸索。 沈旭天赋很高,很快就能将一部分灵力凝成火光,落于掌间。戚柒耐心极好,一直陪在沈旭身边,偶尔出声指点,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沈旭,一点一点地聚拢更多的灵力。 不知为何,面对着戚柒,沈旭的懒筋仿佛断了一般,屏息凝神地专注于修炼。他如此集中,不知疲惫地一遍又一遍地凝聚灵力,到最后反倒是戚柒累得闭上了眼。 焰火般的灵力在指尖跳跃闪烁,在白日与水底之间,将二人的身影拉长了缩短,周而复始。 不知过了多久,沈旭才蓦地注意到,戚柒似乎睡了过去。 睡着了的戚柒安静得像白瓷,连呼吸都是极轻极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睫毛像蝶翼般随着梦的变化而微微颤动,让人不忍惊扰到。沈旭也小心翼翼地随着趴到桌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碰他的泪痣。 “看来你还真‘是’个登徒子了啊。”白渊一声嗤笑在他耳边炸开,吓得沈旭的手僵在半空。“没想到沈家公子竟是这样轻薄的人啊~” ——你不是应该看不到听不着的吗? 要不是戚柒有过叮嘱,他真想将玉玦摘下来,偶尔放自己一点私人的空间。 “那么一个小小的屏障,也能难得到本大爷?!”白渊讥笑道。 ——那你假装被屏蔽了不好?! “你这么一碰,戚小公子肯定要醒过来了。再说了,你闲着没事,碰人家脸干嘛?” ——我觉得他泪痣可爱,不成啊? 沈旭被白渊问得又想翻白眼。 “嗤……” ——你笑屁啊! “这里听到本大爷说话的,除了姓沈名旭,我还能笑谁?” 沈旭如今最烦的,就是白渊总是一副看透的模样。 “你闭嘴啦!”他拧着眉一吼,倒是把戚柒给吼醒了。戚柒睁着一双睡眼,眼角还有哈欠挤出来的泪,看得沈旭莫名跳漏了一拍。 “怎么了?”戚柒的嗓音中仍带着倦意,沙沙的磨得人耳朵里痒。 沈旭不知怎么,耳根有些生烫,觉得这屋子简直热得可以,实在是坐不下去了。 戚柒只要收回倦意,人立刻就变得清冷起来:“抱歉,方才太乏。你练得如何?” “我看还是不要打扰你了,我先回房间!”沈旭自己起身也就罢了,还拽着戚柒的屁股也离开凳子,硬是将戚柒往床榻上推搡,“你先睡一觉,我等会儿让青鱼点好饭菜,叫你起床吃。” 戚柒被他强行按到床上,鞋子也被沈旭硬生生扯下,还要被他盖好被子。沈旭见一切妥当,将两边帘子一拆,丢下一句“好好睡觉”,就关门走人。徒留戚柒一人望着昏暗的帐子,左右为难。 但困意到底还是卷土重来,很快他就睁不开眼,又沉沉睡去。 出了戚柒房间,沈旭觉得自己的耳朵总算降了点温,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些,忍不住嘀咕道:“总感觉他最近精神没有江阴那时候好……是因为反噬吗……” 没有预料之中白渊的嚷嚷。 *** 第二日的太阳都还没烧上屁股呢,青鱼就贼激动地挨个拍开了门,原来客栈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昨日的水牢已经无影无踪。沈旭和戚柒相视一眼,立刻就让青鱼准备出城的车马,大家洗漱妥当,吃过早点,就想赶紧离开兆阳。 可车马行至城门,只见大门紧闭,左右一问,才知道今日不能出城。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不过城门开不开又有什么所谓呢……”离城门最近的小贩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开的时候没见人进来,也没人愿意出去啊。” 青鱼不理解地问:“没人进来也就罢了,你们为什么都不愿出去啊?” “兆阳这么好,大家都衣食无忧的,何必去别的地方忍冻挨饿?!”小贩像看傻子一般看了青鱼一眼,转身去招待其他客人。 “少爷你瞧,这里的人也太奇怪了……”青鱼忍不住和沈旭嘀咕。 剩下二人自然早就察觉到兆阳的不同寻常,只是昨日满脑子只想着早日离开罢了,没想到如今兆阳竟然想留人。 “会不会又是一个阵?”沈旭问道。 戚柒略一沉吟,倒是白渊先说:“应该是阵的缘故,我们需要找到阵眼,将阵毁去,才能出去。” “只是阵眼会长什么样呢?”沈旭联想起江阴的阵。身为阵眼的被神树所囚的白渊,以及用白渊血肉滋养的神树,不禁感到一丝恶寒。“这次不会又是抓了只什么神兽来做阵眼吧?” “尚不得知,需得查探一番。”戚柒说道。 青鱼在一旁听着两个公子有来有往,可他愣没听明白几句,忍不住怯怯地问:“所以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方才对彼界的讨论太过投入,沈旭这才意识到青鱼的存在,却又苦恼于青鱼能帮上的忙实在太有限,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戚柒替他回答:“烦请青鱼小公子去打听一下,近半年来城中可出了什么奇闻。” 被人第一次称呼为“小公子”,青鱼受宠若惊,连忙应下:“这活我能干!我一定给两位少爷打听出个什么!”话音刚落,青鱼便退入来往的人流当中,像一滴水落进江河,隐秘无踪。 “青鱼别的不成,打听消息倒是蛮适合他的。”沈旭对戚柒的安排赞不绝口,“青鱼小的时候跟教我功夫的师父学艺,剑法那些他不在行,但是轻功和箭术倒是一流。” “你的剑法不错。”戚柒说道。 “你称赞别人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副……淡漠悠远的样子的吗?”沈旭想说冰块脸,话到口边赶紧又咽了下去。 戚柒对这个问题似乎并无兴趣,也不回答,转身就往城中走。沈旭自讨没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连忙追上他的脚步。 在他们没有留意的角落里,有人的目光在紧紧尾随。 “这位大哥,你刚才说的那地方,在哪啊?能去吗?”青鱼蹲在糖画小摊前,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铜板,随手就拿起一根糖画舔了两舔。青鱼年纪本来就小,生得也嫩,还好声叫人家大哥,听得那画糖画的人可高兴了。 “就在外头三里地,我们兆阳人现在都不出城了,有什么事儿最多也就去观里求一求、拜一拜,准好!” 青鱼又拿了两铜板,对那人的蟋蟀糖画赞不绝口。这边手里的三下两下吃进肚里,赶紧就将蟋蟀给买了下来。 “我也是听说这里的菩萨灵验,才特地跑来想替我娘拜拜。这门关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出去……”他眼角一垂下,一脸懊恼惋惜的劲儿就呼之欲出。 那大哥连忙拍了拍青鱼的肩膀,叹慰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我们这人每三日会开一次城门,你明日准能出城!” 青鱼眼中一亮,刚想说话,忽觉后脑勺被人一击,身体霎时僵硬无比,眼前便昏沉一片。 “谢谢……” 那大哥还想跟少年唠叨几句,谁料一低头的功夫,眼前的人就已经直直站起身,浑浑噩噩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第13章 附身咒 沈旭和戚柒寻遍城中可能布下阵眼的地方,都没有找到痕迹。沈旭对阵法的灵力残留还不甚敏感,戚柒因为自身灵力不稳的缘故,一时也没能找出什么。 但兆阳的阵相当的大,将整个城都笼罩其中。 是谁布下如此大的阵?又是为何要以城为阵? 听了戚柒的猜测,沈旭这才半只脚踏进御妖的人都不禁皱眉。 眼见日落西山,两人决定先回客栈。青鱼已经等在里头,此刻打尖的客人还不多,他一个人就占了靠近门的一桌,垂着脑袋在那儿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沈旭唤了他一声,青鱼像是被人吓了一跳,手上一抖,手里的茶盏刷地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盛得满满的一杯热茶全浇到他手上。 沈旭也是被吓到了,看见他被烫得发红的手背,连忙找小二要湿帕子。 青鱼只是呆呆地看了自己手背一眼,也没喊疼,反倒是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瓷片。 “哎,你干嘛呢,你让小二过来清理就好了!” 就在戚柒迟疑之际,锋利的瓷片在青鱼指尖割开一道口子,血珠立刻涔涔地滴在玉白的盏壁上。大约是他出了血,再没有理由给戚柒袖手旁观,他只好蹲下/身,伸手想按住青鱼还继续危险动作的手。 说时迟那时快,青鱼手上一动,白光似剑花一般,戚柒连躲闪都来不及,右手的疤痕处立刻就一片殷红。 沈旭才拿回一条湿帕子,怎料回到来时,已经是两个人同时在滴血了。 “我不是让你别动吗!”他吼着青鱼。 戚柒按着手腕处止血,已经离了青鱼一步开外。青鱼置若罔闻,手里还攒着那枚带血的瓷片。 “是你呀……”青鱼垂下脑袋,藏在阴影中的脸上带上一点诡异的微笑。 戚柒冷静地看着青鱼,深渊一般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狠意。连血都准备好了,他只要动动手指,对方完全不堪一击。 可沈旭比他动作更快地挡在他的身前,低声一喝:“青鱼,把碎片放下!” 戚柒望着身前的背影,意外地松懈下来,怔怔出神。 “用破魔阵。”白渊的声音在沈旭耳边响起。 青鱼那边显然有所意识,比白渊反应更快地就将扑了上来。 沈旭将戚柒推到安全的地方,一个侧身躲过青鱼的身法,掌风凌冽直劈向青鱼的手腕。青鱼想借力打力,没料到沈旭并不想伤他,翻掌为握,瞬间扣住青鱼腕上的阳池穴。他腿上一扫,直接就将青鱼按到地上。 青鱼身子一僵,沈旭不敢多思,立刻屏息凝神,火焰般的微光骤然出现在他指间,行云流水间将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阵法点到青鱼的颈后,一路拖至背心。 有什么淡淡的纸糊的味道从青鱼衣服中透出,青鱼像濒死的鱼尽力挣扎了几下,劲儿忽然就松了。他一清醒过来就被人结结实实按在地上,当然立刻就想挣脱,岂料沈旭以为那符咒还没烧干净,依旧是死死地压着他不让动。 “少爷,我干了什么坏事吗……” 青鱼艰难地扭过头,一脸尴尬地问道。 沈旭这才意识到,青鱼已然醒转,马上松了手劲,将人从地上拽起来。看他灰头土脸,沈旭一时心虚地给他拍了拍衣上的尘。 “呃……咦,我怎么流血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头,敏锐地看向戚柒的手,脸上立刻惊慌失措,“戚少爷怎么流那么多血?!” 戚柒已经在他们打架之际,毫不顾忌地撕了一段衣角简单包扎。他看了一眼有些吓傻了青鱼,指了指楼上道:“这里人多口杂,上去再说。” 沈旭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四周还在看热闹的人,拍了拍青鱼的背,示意他上楼。 戚柒最后一个进门,将门关上,沈旭一眼就读懂了他的示意,再次将记忆中的屏障阵法画出,隔绝开这个房间和整个客栈。他布完阵,随即走到戚柒身边,让青鱼把他带的一些金创药取来,给戚柒的伤口敷上。 青鱼看见戚柒手上的伤口,不禁心惊地抖了一下,像小狗一般耷拉着脑袋。戚柒抬眼看向他,说道:“不必介怀,你那时候也是被他人控制了。”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脑子嗡嗡的……我明明前一刻还在吃糖画……”青鱼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旭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看着那道伤上加伤的口子,隐隐有些心疼。戚柒倒是没觉得什么,将手抽了回去,仰着脸专心听青鱼说话。 “我果然是中邪了……”青鱼尴尬道。 “我看方才青鱼的架势,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你有什么头绪吗?”沈旭问道。 戚柒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游意阁的敌人其实不少,谁都有可能。” 这个显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沈旭略微沉吟,说:“至少现在躲在暗地里的人出手了,一次没得手,他们应该不会罢休的。我们现在就等他再出手,看看能不能一举擒获。” 他和戚柒都很清楚,这一次只是试探,并没有真正动真格。附身咒这种小伎俩,只能骗过沈旭和戚柒一阵,只要过多接触,总会被察觉出来。而且简单的附身只是操控他人身体,被操控的人动作也不会像平日里那么灵活,能掀起的风浪很是有限。若不是戚柒如今灵力不稳,沈旭又初出茅庐,他们难被伤到半分。 “青鱼你也别那么自责,对方诡计多端,你中他们的招也是无可奈何呀。”沈旭见青鱼仍是一脸自责,劝慰道,“对了,你今天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哦!哦!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青鱼激动道,“我听好几个人都说到城郊西面的一座道观,那观叫作晴宝观。那里有一座很出名的铜金塑像,拜一拜可保家宅平安,家中人身体健康。那塑像也不是什么仙人,反倒是哪个仙人下的坐骑……” “你听说过单拜坐骑的吗?”沈旭回过头疑惑地问戚柒。 “暂未耳闻。” “那明日去看看!”沈旭提议道,“不知道明天城门开不开。” “开的,这里的人说了,他们三天开一次城门,算下来再开门的日子就应该是明天了!” 沈旭听闻,不禁赞扬了一番青鱼:“厉害啊,小青鱼,果然是我沈家教出来的一把好手!”被少爷在戚柒面前这么一表扬,青鱼立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总算露出些许笑容。 见青鱼脸色由阴转晴,沈旭面上也染上笑意。在他没有注意的地方,那笑意已然落在戚柒眼中。 夜里戚柒躺在床上,借着月光将短刀拔出。明明是如水的月光,映在刀刃上却是渗人的寒光。只是刀上的长渊藤愈发稀疏,戚柒伸手碰了一下还缠在刀身上为数不多的藤茎,竟有些脆裂的意思,俨然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再没有力气往戚柒血肉里钻。 果然是和沈旭待在一起久了,长渊藤都要被烧光了。 失去长渊藤伪装的短刀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戚柒这才留意到,靠近刀柄的刃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字——佑。 那个佑字里头一片暗色,凑近还有一丝血气残留。不知是涂上了多少层血,才有了今日的黑色佑字。 也难怪,如今刀上只有肃杀之气,再无正气。 戚柒将刀又收入鞘中,将它放到一旁,不禁打了个冷颤。有些冷了,和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寒冬从他骨髓中冒出头,撒下一波霜雪。 沈旭的手真暖。 这是他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本来约好三人一同去晴宝观一探究竟,结果正式出发的却只剩下两人一狗。沈旭这个败家玩意儿,头一天吃了太多醉蟹,结果一大早地就闹肚子。青鱼本来还想留下来照顾少爷,沈旭又不放心戚柒一个人往外跑,连说没事儿地赶了青鱼走。 以防万一,还将玉玦交给戚柒。毕竟戚柒才是对方的目标。 虽然之前城中人都坦白,他们不爱出城,但城门一开,还是有不少兆阳人结伴出游。戚柒和青鱼混在人群之中,跟随着人流的方向走,发现大家都去往同一个地方——晴宝观。 “这个道观真有这么灵验,大家好不容易放风的一天都往这边走。”青鱼朝看不见尽头的人群张望着。 戚柒并不认同“灵验”一说,只觉得所有的人似乎都被控制了一般,在做着同一件事情。戚柒不好说兆阳百姓是否能认识到他们的不同寻常。 晴宝观比他们想象中要小,装潢也十分朴素。里头是塑像表面的彩漆多有剥落,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可明明香客众多,不应该没有余钱去对仙人像进行修葺才对呀。青鱼歪着头望着那些塑像,心里生出不解。 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然是那天卖糖画的大叔。那大叔大约没想到真在晴宝观里遇到这个小少年,咧起嘴笑道:“小少爷,我们真是有缘分啊。” 青鱼见到来者,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人来。他见旁边那个名副其实的少爷站在一旁,自己反倒先顶上了“少爷”的名号,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来拜神嘛……你们这是都拜哪个啊?”青鱼问道。 大叔见戚柒也望过来,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里想着,这别的城里的少爷就是生得不一样,一表人才还气度非凡。但他嘴上倒是回答道:“那边,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戚柒听闻,与青鱼对视了一眼,一同跟着大叔往后殿走。 越是往里走,戚柒就越觉得不对劲儿。后殿几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香客恭敬地跪在地上,对着殿内唯一一座鎏金雕祈求平安。 “这里的气息有些特别。”白渊从玉玦中钻出来,顺势跳到戚柒肩头。 戚柒稍稍偏过脸,看见白渊的神色意外的严肃,他问:“是这个像?” 白渊不答,直接就从人群上方一跃而上。可还没等它靠近金像,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霎时震荡开来,将白渊的神魂重重地弹了回去。 戚柒眼中一凛,也不介意旁人目光,直接挤开前面的人墙,一把接住白渊。白渊老早就给自己下了屏障,在旁人眼中,这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怎么像是在接什么空气? “怎么回事……”“他在干嘛啊……”“好像是外乡人……”“哎呀不会是什么神明显灵了吧……”一时间四周议论纷纷。 戚柒冷着一张脸,倒不是因为旁边人的嘀咕,而是这个金像上的阵。青鱼见情况不对,立刻也挤上前去,急吼吼道:“少爷少爷,刚才谁推了你一下,有没有闪着腰?” 戚柒见白渊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玉玦中,青鱼又拼命朝他眨巴着眼睛,不欲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只能扶了一下自己的腰,波澜不惊地说了一个字:“疼。” 青鱼会意,立刻就伸手去搀扶戚柒,回头对一同进来的大叔说:“这儿人太多了,我扶少爷去外头歇歇,再会。” 戚柒攒紧了拳,由着青鱼抓着他的手臂往外头走,等走出那些好奇的视线后,才不着声色地将手臂抽了回去。青鱼没有察觉到戚柒的异样,倒是松了一口气,他自从结结实实中了一次邪后,就知道自家两位少爷肯定是干起了那个什么御妖了。有时候动作怪了点也是正常的。 “刚才那个大叔说,以前这个金像没现在大。看这香客的数量,供奉肯定不少,说不定都拿去造这个金像了……” 戚柒顺着青鱼的目光望回那座殿,神情并没有放松:“这里也感觉不到什么阵眼的气息。” “……那就是阵眼。”白渊在玉玦里说道。 “谁在说话?”方才那句白渊没有屏蔽青鱼,犹如一道平地惊雷,吓得青鱼脸色煞白。 白渊在青鱼瞠目结舌的反应下,从玉玦中钻出来。 第14章 受困 青鱼张大了嘴巴,看了看半透明的白渊,又看了看戚柒身上的玉玦,指着那个玉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不是……少……少爷的玉玦嘛……” 他看戚柒和白渊都是一副默认的神情,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犹如洪水过境,淌得他的脑子一顿混乱。 “……所以是……少爷一直带着……这只……呃……小狗?” 白渊一听到“小狗”二字就来气,龇牙咧嘴凶道:“老子是犬神!你才是小狗!” “神仙说得在理……我是小狗……”青鱼被白渊的气焰压得瑟缩了一下,耷拉着脑袋在犬神面前伏低做小。 “……”戚柒看了青鱼一眼,岔开话题问白渊,“你方才说的阵眼是什么?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出来。” 说起正事,白渊收起方才的嘴脸,一脸正经道:“虽然不能完全接近金像,但我可确定,金像里头应该就是曾经的阵眼。”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上面有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曾经?” 白渊叹了口气:“因为我觉得真正的阵眼应该已经死了。”它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困我在江阴的阵……这里的阵和当时困住我的有些像,而且……以木困火,以金困水……” “五行倒转?”戚柒眉头更紧了。他还想说什么,却是眉心一痛,凛声催道:“不好,沈旭遇到麻烦,我们回去看看!”他给沈旭留了朱玉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动静。 *** 吃了些健胃通气的药,肚子渐渐就不闹腾了。沈旭后来又小睡了一会儿,睡梦之中闻到一股泥沙的腥味,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他才猛地清醒。一睁开眼,他就发现自己被一团昏黄浑浊的泥水困住。身下的床铺棉被都被打湿,水汽顺着他的衣服就往他身上贴。 朱玉的灵力凝成一个无形的茧,尽可能地抵御着水牢的收缩。 “……”沈旭没想到对方先对他动手了。他左右看了下手边的东西,除了被子和枕头,再没有别可用的东西。眼见朱玉能护住的空间被逐渐蚕食,很快水就要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先冷静下来,降低呼吸的频率,脑子飞快地回播白渊交他的东西。 ...… ——若是身处阵法之中,想要破阵,与其依赖眼睛,不如依赖气息。双目可被障蔽,但气息极难隐藏。 ——阵法讲究连贯、生生不息,一旦其中一环断开,就像一株植物被从中截断,阵法就会枯萎。 ——要明白对方的意图。如果对方要置你于死地,那无话可说,只能拼死相搏;如果对方只想困住你,必定会留一道生门,不能过分伤你性命。 ——血中的灵力最强,五脏为次,骨为末。之前戚柒在你的剑上抹血,就是那个道理。 …… 朱玉在他面前一闪一闪的,他知道戚柒一定会察觉到客栈内的危险。戚柒一旦回来,必定是要出手营救。他要赶在戚柒出手之前,解决掉这个麻烦。 沈旭思考着白渊的教导,决定闭上眼睛,感受四周蕴藏在江水之中流动的灵力。他觉得对方并不想快速取他性命,不然不会拖那么久的时间。而且他如今慢慢能感受到,江水之中那股飘忽不定的气息,远比朱玉的还要强大。 ……不对,它不是在拖,它是没法下手。 明明朱玉的屏障最结实的就是靠近中心的位置,沈旭的后背是整个屏障最弱的部分,更不用提沈旭身上半件衣服都已经被打湿的这个事实。可那股灵力,在他四周不断地游走,几次靠近他的背后,都会转头就往朱玉的方向撞。 有时候甚至往水的深处撞去。 仿佛那里也有另一道墙,只为了困住这道灵力。 沈旭趁着灵力游走开去的片刻,稍稍喘息了下。小小的空间里空气逐渐变得稀薄,沈旭清醒地意识到,不能继续拖下去了,不然他不是会被淹死,就是要被憋死。 他得找一件趁手的武器,比如他的剑。沈旭想借着朱玉的庇护站起来,一点一点挪过去。可朱玉显然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实在没有办法将水幕推开。 沈旭略一思忖,只能抓起扔在一旁的瓷枕,一个使劲将它摔到床边上。瓷枕应声而碎,断成两截。沈旭立刻毫不犹豫就着瓷枕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指腹。 血被涂在朱玉上,朱玉的光瞬间亮了数倍,将茧的外围往外扩张了数寸。沈旭喘了口气,不敢耽搁,在剩下的半个瓷枕上迅速地画了一道破戟咒。画完最后一笔,手指才刚离开枕面,灼伤人眼的火焰立刻从血液中升起,沈旭急忙抬手挡住脸,只听见巨大的一声响,脸上有碎片划过的刺痛感,身旁的瓷枕炸成粉末,只留下一截玉尺形状的瓷片。 妈呀,白渊怎么没跟我说过,这咒还有这么大的威力。沈旭腹诽了一句,也顾不上脸上的伤痕,捡起瓷尺就学着戚柒当初一样,在自己手心处便是一刀。鲜红的血液顺着瓷尺一路烧下去,沈旭提起这把沾满火焰和鲜血的“剑”,回头对朱玉说:“跟着我。” 朱玉似有所感应,往沈旭身前靠了靠。沈旭眸色一亮,倏地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一眨眼的时间他忽地提剑砍向身后色水壁。 ——吼…… 整个客栈都为之一震。 对方没有想到沈旭居然会从后面袭击它,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可它几次想要冲向沈旭,却又像是被什么限制住了,只知道咬住自己的尾巴。沈旭听到江水剧烈翻涌的声音,似乎要掀起一层一层的大浪。 它似乎更疯狂地往它身后的水墙上撞。 沈旭忽然明白过来,他转身将朱玉握住,将那穗子的一段绑到瓷尺上。 “朱玉,靠你了。” 沈旭大口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使劲将瓷尺掷向水墙的方向。 下一刻,满室江水瞬间就将他淹没。 青鱼被勒令带着白渊站在外头,径直看着戚柒展开折扇,冲进水棺之中。有那么一瞬,青鱼似乎看见,水都在向他避让。 戚柒进去不过半刻,里面传来一声闷响,满客栈的水瞬间失去支撑,仿佛鱼缸被打破,水顷刻间就要冲垮墙柱往外涌。 青鱼吓了一跳,抓起玉玦想躲起来。然而就在下一刻,浪潮瞬间碎成水雾,升入云天。青鱼揉了揉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带着泥土腥味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不熟水性的人坠入水中,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沈旭废了九牛二虎之劲才压住手脚的冲动,片刻间竟然撞向一个冰凉的身体。他猛地睁开眼,在浑浊的江水中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可是他这回终于能辨认出熟悉的气息,没由来地一阵心安。心安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慌张和愠意,戚柒浑身外露的灵力是怎么回事?! 他不会游泳,稍微憋气都觉得肺隐隐生痛。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张嘴呼吸时,一只手附了上来,替他掩住口鼻。 眨眼的瞬间,方才还暗潮涌动的江水被灵力碾碎,从他的四面八方疯狂逃离。戚柒松开手,沈旭立刻大口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看见灵鸦悄然没入对方的袖间,还没来得及出言责备,戚柒就先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 戚柒从容地将唇边的血擦掉,抬起眸子望向沈旭,喃喃道:“难怪这么暖……” 话音刚落,沈旭一把托住了他失去知觉的身体。 绕过毫无察觉的客栈众人,青鱼抱着白渊气喘吁吁冲上了楼,一开门就看见浑身都在滴水的沈旭,抱着戚柒坐在地上。沈旭听见门被拍开,转过头来,眼神中有那么一瞬的茫然。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忍着内心的焦虑,让青鱼把门关上。白渊走到戚柒身旁,俯下/身去嗅了嗅他的鼻息。沈旭低声问道:“是不是反噬?” “嗯……” “严重吗?他刚才还吐血了。” “严重。” “怎么救?” 白渊抬起眸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一闪而过。 “你怎么知道有救?” 沈旭反问:“如果我非要救他呢?” “没有人是非救不可的,沈旭。万物自有万物的规则,反噬本来就是做了违背规律的一种惩罚……” “那他也是因为我才违逆规则,我就要救他。” 白渊说话间不禁带上愠色,要是它能化成人形,此刻它早就要把脑袋给挠破了:“真是的,你们人怎么总是坚持不懈地做这样的事情……” 沈旭只是笑了笑,脸上难得有不一样的淡然和成熟。 白渊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青鱼去将沈旭的剑取来。青鱼将剑放到少爷手中,不禁有一丝担忧:“少爷……” 可沈旭递给他的目光中只有感谢,并没有任何犹豫不决或者失落慌张,虽然不知道之后会做些什么,青鱼终是将他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按照白渊的指示,沈旭割开他和戚柒的掌心,血液在皮肤上肆意蔓延。双手交握,鲜血在白渊的咒法下凝成蚕丝一般的细线,一道又一道地相互交叠,将两个人的灵力捆绑在一起。 沈旭觉得掌心是滚烫的,像岩浆一样,从他掌心的伤口处锲而不舍地往上钻,他的肌肉被蚕食,经脉被侵占,骨骼被点燃。那灼人的热浪沿着手臂一直朝他胸口翻涌,一拨接一拨地像巨浪一般拍打着他的肺,竟要将肺里的气息都蒸发殆尽。 沈旭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呼吸,有那么些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手。幸好有咒术的捆绑,他根本没有办法动弹,才能在下一刻里,将戚柒那只冰冷的手握得更紧。 第15章 陈年旧梦 沈家院子里立着一个秋千,是沈璞初给儿子一岁生辰的礼物。等好不容易能自己荡秋千了,日丽风清的日子里,沈旭喜欢躲着奶娘,一个人悄咪咪地爬到秋千上。他那两条腿还很短,实在没法自己将秋千板撑起来。 谢莹莹从不让儿子一个人去秋千那儿玩,上一回沈旭爬上晃了几下,结果下来的时候板子一翘,哐当砸到脑袋上。沈旭脑门上不负众望地起了一个大包,又青又硬,经久不衰。 这可把他妈吓得不轻,虽然训斥了沈旭一番,但还是万幸板子没砸中他的眼睛。 没有破相,也没有瞎。对于一岁多点的调皮捣蛋鬼来说,也算是这样了。 不过小毛孩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奶娘管不住的时候,最爱的莫过于去秋千处骑小马,然后又是只会上去不会下来,一个跟头栽下来的那种。 谢莹莹心疼儿子,最后也只是把小毛孩揪到腿上,拍了两下肉嘟嘟的屁股。沈旭躺在娘亲的腿上哇哇大叫,还没长齐牙齿的小嘴立刻滴下一滴口水,沾在谢莹莹衣裙上。 谢莹莹让儿子好好坐到她腿上,取过手绢给他擦了擦涎水。 “娘亲——”沈旭的手一点都不安分,伸手给去抢手绢。谢莹莹莞尔,由着他将手绢扯去。沈旭学着她的模样,攒着手绢擦谢莹莹的嘴角。 谢莹莹一面笑,一面由着他玩闹。 成年的沈旭站在门外,春日的暖阳将金箔撒满了每一扇窗、每一块青砖。穿过悠长的岁月,谢莹莹的面容竟然有些模糊。沈旭看着小小的男孩在娘亲腿上打闹,就是不愿意下来,而娘亲只是温柔地笑,时不时捏着孩子的脸蛋肉。 他看见沈璞初从外面回来,和爷爷说了几句便朝他们房间走来。小男孩听到爹爹的声音,一边大喊“爹爹——”,跌跌撞撞地扑到沈璞初腿间。 沈璞初大笑着将他抱起,举得高高的,然后又假装要松手让他自己掉下来,却总在最后一刻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沈旭和父亲这样的游戏玩得太熟练了,已经不会害怕了,咯咯咯地只笑个不停:“举高高——哇——” 沈璞初把儿子抱在臂上,一面挠着他咯吱窝,一面问道:“现在晚上睡觉会不会看到怪物来抓你了?” 沈旭被父亲挠得笑得生动极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哈哈……咯……” 谢莹莹拍了一下沈旭他爹那只作恶的手,替沈旭擦掉额头上折腾出来的汗。 “旭儿才一岁,看不见也正常。” 二十岁的沈旭很想开口跟母亲说,直到他们去世,都没等到儿子睁眼看见彼界的那一刻。 *** 戚柒俯下/身去,替沈旭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不敢给沈旭盖太多,此刻的沈旭就像是一只烧熟的虾子,从里红到外。白渊显然对这样的温度很是适应,直接在沈旭身旁找了一个空出来的地儿蜷起身来。 戚柒探了探沈旭的额头,手上的温度比往日的还要热上几分,像是身体里藏了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裹着绷带的手,怔怔出神。 白渊不动声色地抬起一边的眼皮,上下打量着戚柒,又趁他回神的前一瞬间,假装无事发生地将眼睛闭上。 “戚柒,你不怕死吗?” 戚柒看了白渊一眼,垂下眼帘说道:“我不是不怕死,我只是……没有害怕过任何事情……” 他总是这样说,连白渊都不禁生疑。它换了个姿势蜷着,但目光却从没有离开过戚柒那张淡漠的脸。自从认识这个少年,总觉得他冷静得出乎意料,甚至有些不甚自然。 戚柒看得出白渊在思考,但猜不到它在思考什么。一旁的沈旭因为被反噬的灵力炙烤,有些不适的抓了抓被子。戚柒走到水盘前,将浸了冷水的帕子拧干,给沈旭换上。原来那条早就被沈旭的体温暖热了。 “其实你们没必要让沈旭来替我承受反噬。”戚柒做完这一切,坐了回去。 “是沈旭自己坚持的。” 白渊的回答出人意表,戚柒愣了一下。白渊很满意少年脸上有了别的表情,语气有些飘了:“如你所料,沈旭的确很有天赋。总有一天,沈旭不会再需要你我护佑。” “我知道……我看见了……”戚柒盯着沈旭手上的纱布发起呆来,眼前略过的是他冲进水牢时目睹的景色,那柄被火焰包裹的剑在水中炸出一簇簇烟花。 门忽然被推开,青鱼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水。 “客栈老板听说少爷病了,好心给我分了点药,说这个退烧清热最有效了……要不要给少爷试一试?!” 那碗还没递到沈旭床前,白渊猛地睁眼,一把将碗扫到地上。一切始料未及,青鱼还来不及闪避,碗就已经摔成了花,汤汤水水,只剩一地湿滑。 白渊浑身毛发都竖起,似乎连肌肉都在紧张地颤动。 青鱼立刻觉得事情不对,以为自己坏了大事,连忙靠戚柒身旁站过去。 “怎么了?”戚柒蹲下/身去,指腹沾上地上的水,凑到鼻间。 如果白渊有实体,大约此刻已经红了眼:“是它……是兕……”它恶狠狠地转过头,目光如炬像是要在青鱼身上烧出两个洞来,“他们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是……他们说是犀牛角……磨成的粉……”青鱼没听过兕为何物,但从白渊的神态中也能猜到一二。 “是那个阵眼。” 青鱼一听见戚柒的解释,面上的惊讶和慌张掩都掩不住,战战兢兢道:“怎么会……这样……这里的人每次去拜神都能拿到道长派的药粉,他们知道自己都在吃什么吗……” 他的疑问没有人能解答,戚柒和白渊相视一眼,陷入缄默。 *** 沈旭仍然在梦里徘徊,有那么些时候,他看着像一只小狗那么大的自己,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院子的那头,打翻了无数个花盆花瓶,永远不知疲倦,他都忍不住感叹:原来自己那时候这么欠抽。 沈璞初有自己的书房,和爷爷的是分开的。和爷爷的书房不同,父亲的书房永远都欢迎他。沈旭看着自己爬上对他来说还是高不可攀的案台,跪在上头抓起毛笔就在父亲的宣纸上乱涂乱画。 那时候的他哪有什么规矩,最后沾了自己一脸的墨,本来还挺精致可爱的少爷瞬间成了刚从煤坑里出来的娃娃。 结果沈璞初夫妇那天提早回来了,沈旭他爹一进门,看见儿子坐在自己的案头,脸上身上都是黑的,脸色瞬间就跟那砚台一个色了。 谢莹莹后脚进来,见丈夫不走,自己身上受了伤,本来就打算回来好好处理,立刻脾气就上来了。她推了沈璞初一把,不耐烦地从她身边挤过去,回头的瞬间也注意到了案上的小人。 沈旭不傻,本来还想着今天爹娘不在,再闹腾也没人管。可他没想到爹妈突然回家,看到他们一脸严肃的模样,瞬间就傻眼了。 “爹爹……娘亲……”他弱弱地叫了两人一声,在沈璞初威严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地挪下了坑。 沈旭紧张兮兮地走到父亲跟前,将那两只黑乎乎的手藏在身后,也没等父亲发怒,自己倒是先扁了嘴。 “嘶——” 谢莹莹冷不丁地倒吸了一口气,把这对父子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给搅乱了。沈璞初没顾上儿子,倒是往他书房里找起了伤药。 沈旭看母亲手上有血,他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掀开谢莹莹的衣袖,看见一道细长的伤口,忽然豆大的泪珠就滚了出来。 “怎么突然就哭了?”谢莹莹叹了口气,摸了摸沈旭的脑袋。 沈璞初很快就把特制的金创药给拿来,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溅到血肉之间,像是针尖刺到身上,谢莹莹不得不咬了咬牙。沈璞初替她包扎好,给她倒了一杯茶,谢莹莹一面接过茶,一面嘱咐站在一旁的沈旭:“别哭了,旭儿。答应娘亲,娘亲受伤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爷爷,知道吗?!” 沈旭听话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脸上抹了两把,把一道一道的墨渍推成一滩。 瞧见儿子的洋相,谢莹莹忍俊不禁,把他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旭小花猫,你说你刚都哭个什么劲儿呢?你爹又不是要吃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小小的沈旭在母亲怀里摇着头,吸着鼻涕,“我不想娘亲受伤……我想保护娘亲……” “你爹会保护我的呀。”谢莹莹笑着看了沈璞初一眼,轻轻地拍着沈旭的背,“等旭儿长大了,自然会有更想保护的人。” *** 沈旭在夜里挣开眼,感觉身体重如千钧,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他艰难侧过脸,看见戚柒坐在地上,靠着床边睡意正浓。只消一瞬,他的目光就没法从戚柒眼角的泪痣上挪开,有时候他会想,幸好这个人的脸上还有这么一点墨,平添了无数生趣。 依靠白渊的力量,他得以接替戚柒受到的反噬。他从没想到,原来那股灵力如此滚烫而霸道,竟似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燃烧殆尽。可沈旭知道,这是因为戚柒做了本不应该他做的事情,是他替他背负了违逆规则的劫难。 当戚柒的手在水中捂上他的口鼻,他有那么一刻的走神:他的手从来都不会颤抖,哪怕是在这污浊的水底,哪怕明知道事后自己会被反噬的灵力淹没。 沈旭发现,自己害怕再看见戚柒一身风雪疲惫不堪的模样,他没由来地开始希望,戚柒要一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温暖、柔软、鲜活,而不是一尊千年寒冰。当他抱着昏迷的戚柒,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任戚柒被反噬折磨得体无完肤。 手不自觉地伸向对方的脸,指腹擦过那枚泪痣,皮肤的温度如溪流,潺潺流入他的神经。 还活着呀。 此刻的他,感受着戚柒轻柔的鼻息,不禁粲然。 我也有想保护的人的。 第16章 醒转 感觉到脸上骤然出现的触感,戚柒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兽,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猛地挣开眼。可当看见眼前的人只有沈旭时,原本冷如寒冰的神色松懈下来,眼睑又懒懒地垂下来。 沈旭本来只是想趁机了了自己一直想要戳一戳泪痣的愿望,没想到把人给弄醒,手瞬间僵在原处,尴尬地不知该放还是该继续。 戚柒垂下眼看了那只作乱的手,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只是低声问道:“喝水吗?” 沈旭抓着个台阶就赶紧下:“要……”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的确沙哑得很。在重新点燃的烛光下,他就着戚柒的肩膀坐起身来,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如获甘露般一饮而尽。戚柒见他喝得很快,认为他还需要,直接就跑去把一整个壶提过来,又给他的茶碗里加满了水。 “不想喝了……”在他连饮了三大碗茶水之后,沈旭终于忍不住挡开戚柒还凑过来的壶。 戚柒点了点头,把茶碗和壶都搁到原处。沈旭见他没再逼着自己喝水了,不禁松了一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 “什么??”沈旭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我还以为我只是睡了一晚上……等等,三天……那是不是又出不了城了?!” “大约明天会是江水封城,你还能再休息多两天。” 沈旭歪着脑袋反问道:“那两天之后我就不能再休息了?万一我还是不舒服呢?” 大约没有料到沈旭会同他打趣,戚柒先是一愣,最后只能一板一眼地答应道:“那自然是不能动身的,身体为重。” “你说我睡了三天,难不成你就一直照顾了我三天?” “嗯。” 他看见沈旭咧开嘴角,显然很是高兴,可他却不懂对方为何高兴,一时间有些困惑。 “你笑什么?可在江阴时候,你不是也照顾我吗?!”戚柒想了想,继续解释,“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替我承受反噬,你也不至于如此……谢谢。” “那也是当时大家商议之后觉得最好的方……” “白渊说是你坚持的。”戚柒打断对方的话,眼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流星。 沈旭心里暗骂了好几遍白渊这个大嘴巴子,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嗯嗯啊啊”地只是应着。 “你为什么要坚持要救我?”戚柒其实暗地里想过好些遍这个问题,可他一直没能得出一个答案。他虽然知道,沈旭的灵力与玉玦并不相冲,即使是反噬也不会有他自身严重。即便如此,沈旭也会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持续地承受灵力冲突所带来的不适。对所有人都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可他仍然去做了。 他望向沈旭,与他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的双眸中,看见的一些旁人没有的波澜。 沈旭蓦地莞尔,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说道:“我也不知道呢。” 戚柒没能明白他笑容之中的意味,也没有打算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见沈旭无甚大碍,便想吹灭烛焰,回自己房间去。沈旭倒是不想他走,伸手喊他等等,可等等完了,还没见下文,一时间全是尴尬。 沈旭没想到有什么理由留着戚柒,也没想好让戚柒睡在哪儿。内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满头大汗了。 他忽然觉得腿上一疼,身体像触电一般,下意识地弯成虾米。这还不算,腿上的痛意还没消,腰上被人又是一撞,那人力道也是不客气,沈旭整张脸霎时皱起来。 “怎么了?”戚柒微微皱眉,有些警惕地走到床前,四处看了看。“不舒服?” “有点疼,估计是灵力相冲得厉害……”沈旭用手捂着脸,假装很难受的样子,实则是不想对他露了馅。“你今晚要不先留下来,我至少疼厉害了还能有个人掐。” 虽然戚柒并不觉得这是个好的提议,但看在沈旭救了他的份上,仍旧是答应了。他本来还想仍旧靠到床边,沈旭却不很乐意了:“这榻这么宽,你也睡上来不就好了。深更露重,地上又凉,你肯定要着凉的。” “没事的,我……” “你又不是什么姑娘家的,睡床上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戚柒摇了摇头,想说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之间就不想再争辩了,将外衣脱下只穿里衣,躺到沈旭让出的位置上。灵鸦将烛火吹灭,黑暗之中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沈旭一边揉着方才被白渊悄悄撞疼的位置,心里骂了白渊一千遍,转过头看见戚柒已经闭上了眼。 沈旭小心翼翼地侧过身面对着戚柒,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端详着对方安静而放松的睡颜。看来他是真的累了,不知道他这三天是不是都一直守在自己床前。每想至此,沈旭都忍不住勾起嘴角。 一觉睡到天亮,连沈旭离开他都不知道,这样安眠的夜晚弥足珍贵,就连戚柒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位置,留在床铺上的温度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足以见得沈旭离开的时间。 他坐到床边,出奇地发起愣来,直到沈旭推门进来才回过神来。 “给你捎了些吃的,赶紧洗把脸过来把早饭吃了。” 戚柒看着沈旭灿烂得像八月的阳光的笑颜,感激地点了点头。 由于江水再次如约而至,众人只能继续呆在客栈内。掌柜的见好大几位年轻人闷在客栈里,忍不住建议他们到城中走走,哪怕去花街柳巷,也总好过在客栈里虚度大好时光。 看来兆阳百姓果然看不见围城的江水。这和上一回突袭的水牢一模一样,上头斗得你死我活的,下面泡在水里的人连衣衫都没有湿,仿佛他们和江水已然融为了一体。 从白渊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沈旭生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这里的人服下了兕角的粉末,就不会再受到兕的干扰?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了聚成水牢之阵,又不影响城中百姓,晴宝观的所作所为可谓是煞费苦心。 沈旭等人谢绝了掌柜的提议,掌柜的见打扮贵气的客人对粉巷这种地方不感兴趣,不禁对他们有些另眼相看,更是主动介绍起一些民风民俗的节目,比如一年一度的莲花灯会。 沈旭听到有灯会,兴趣这才上了来。精明的掌柜的根本不用问,直接就滔滔不绝地把所有的细节都介绍出来。等掌柜的一走,沈旭立刻拍板:“我们也去那个莲花灯会瞅瞅吧!” 青鱼见少爷精神又回来了,很是高兴,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但戚柒似乎有些考虑,没有表态,只是微蹙着眉。 “怎么了?” “我只是想,那时候人肯定很多,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沈旭了然一笑:“我就是等着出意外。你想啊,那些人在青鱼身上下过一次咒,又在我这边闹了一次,都没有得手,他们难道不着急?莲花灯会人来人外,如果他们还想取我们性命,会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他伸了个懒腰,嘴角勾起戏谑而不以为然的弧度,“敌在暗我在明,他们要是出手,我们就有机会把他们揪到明处,好好看仔细了。” 戚柒凝视着沈旭的神情,蓦地想起白渊的话。他总有一天,不会再需要你我庇护…… *** 莲花灯会是兆阳一年一度的盛节,兆阳百姓会在这一天,到春江边上燃放莲花灯,像河神祈求风调雨顺,来年没有大旱大涝。 当夜幕降临,城中宵禁全停。主街上灯火通明,城门大开,卖莲花灯的小摊从城门内一路摆到江边。去往晴宝观的路两旁燃上烛灯,有不少百姓顺道去拜神。 沈旭带着戚柒和青鱼混在人群之中,虽然时刻保持这警惕,但心情难免受到大伙儿的感染,还算轻松愉快。 权当是跟着过个节吧。出发是沈旭还特意交代了青鱼,不用太过挂心。 “少爷,我们还要去买河灯吗?”青鱼左右张望着,目光多少被摊位上各式的莲花灯吸引。南淮都没有这样的风俗,他自然觉得新鲜。 “没事,去给我们都买几个吧,挑好看的!”沈旭朝他挥一挥手,笑道。 等青鱼离开,戚柒才出声:“你把他支走,可以吗?” “我让白渊跟着他了。” 戚柒“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青鱼的方向,回过头来问道:“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你关心我呀?” 戚柒见他笑眯眯的,不解他的意思,但仍是点头承认道:“我自然关心你的伤,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什么,我高兴呗。”沈旭耸了耸肩,将手掌摊到对方面前。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痕迹。 戚柒觉得他最近说的话他愈发听不懂了,大约是因为沈旭说的都和他的感情相关,那是他不能明白的领域。 但他也没太在意,毕竟这么些年,他就这么一直不能明白地过来了。 第17章 莲花灯会 青鱼很快就将河灯买了回来,不愧是跟着沈家少爷混的人,青鱼挑的河灯的确比较别致。沈旭提了一盏给戚柒,自己拿了一盏,带着二人直奔河岸。 河岸处已经站满了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朵朵莲花顺着江水往下漂荡。青鱼找了个人少一点的位置,将怀里抱着的层层叠叠的河灯放到地上。沈旭站在戚柒身旁,替他点燃他手中的莲花灯。 “真的要放吗?我们不是只是做做样子吗?”戚柒盯着他的动作,问道。 沈旭瞥了一眼身旁正兴头上的青鱼,莞尔道:“有什么所谓的呢?!你看我们四周,所有人都很高兴,就连青鱼也是兴致勃勃。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戚柒略带询问地看向他的眼睛,沈旭又忍不住使坏的手,在戚柒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戳了一下戚柒的脸颊。 “忙里偷闲。” 戚柒的愣怔有些迟到,直到沈旭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他才有些反应过来。戚柒接过那盏点上蜡烛的莲花灯,随着沈旭蹲到河岸边上。 “放过河灯吗?”沈旭问。 戚柒摇头。 “我也没有。”沈旭对上戚柒不解的眼神,微笑道,“从前我觉得南淮都呀,是最好的城,最繁华热闹,车水马龙,香花美女。可等我往外走,才发现每个地方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好。” 本来还很温情的场面,谁料到戚柒却毫不客气地戳穿他:“可你统共也没去过多少地方。” “哎哎哎,不带你这样的啊,我正煽情呢……”沈旭抗议道。“那你说说,你还是最喜欢南淮都吗?你不也没去过多少地方!” 听了沈旭的问题,戚柒的脸上生出一丝茫然来。他缄默地低下头,将手中的花灯放到水面上。江水很快就将花灯带向远方。 见戚柒不回答,沈旭一下子就慌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方才的话里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搜肠刮肚地想着赶紧道歉的话。可戚柒没给他机会,目光遥遥地望着江面出神,喃喃说道:“我没有喜欢的地方,我也没有喜欢的东西,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这已经不是戚柒头一回说这样的话了。每次问起戚柒任何“喜欢”和“讨厌”,亦或是问起他任何感情的问题,他从来都是这样说的。沈旭有那么一瞬察觉出异样来,戚柒仿佛没有感情。 他思前想后,斟酌着问道:“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吗?什么都行……”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于沈旭而言,大约是对某样东西特别有追求、渴望,和欲求。像喜欢一道菜就会想要吃它;喜欢秀明楼里哪位姑娘的曲子,就会抽空想要去听,去给她砸银子;喜欢什么物什,自然就是想方设法买下来。 那么喜欢一个人呢? 沈旭看着戚柒的侧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也许之后得好好找师姐问问,也许…… 他眉毛忽地一跳,下意识间将手间的灵力甩出去。有灵力的剧烈涌动,戚柒和玉玦中的白渊瞬间回过神,目光立刻随着灵鸦的轨迹追了过去。 那是一只火红色的灵鸦,像一把利刃直插入人群深处。 几乎就在同时间,一声冷嗔穿透四周的嬉笑声,穿入他们的耳中。一同而至的,是两支黑箭,直冲沈旭面门。 白渊从玉玦中一跃而出,站在青鱼肩头,毛发在风中抖擞。玉玦的灵力被其牵引,展开一个屏障,将他们三人笼在其中,像盾牌一般将那黑箭弹落在地。 白渊没法持续地开屏障,只能撑那么片刻就得收回去。落地的黑箭立刻活了过来,趁着屏障收回的间隙,如跗骨之俎般窜了上来。这次它们学乖了,没有直冲沈旭那边,而是挑了其中最弱的青鱼。 沈旭拔出佩剑,剑花四溅,一剑将其中一支斩断。 另一支像是铆足了劲,毒蛇一般四处游走,硬是贴到青鱼身前。电光火石之间,青鱼往后仰面一倒,逼得已经到了跟前的羽箭没法转向,只能贴着他的腹部横扫过去,只射落了他腰间的玉玦。 青鱼像只猴子一般翻了个后空翻,稳稳地站到沈旭身后。 “小心——” 众人回头一看,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江面腾起一条水龙,携一堵水墙直压江岸。 沈旭目光一暗,白渊已经先他一步咒骂起来:“这他妈不就是草菅人命吗?他大爷的要把整个兆阳城淹死啊?!” “怎么办?!”沈旭抓紧佩剑,侧过脸问白渊。 白渊还没发话,只见戚柒已经向前一步,将他们挡在身前。 “沈旭,你替我留意一下背后的人,这里交给我。” 平地卷起一阵寒风,戚柒的折扇已然打开。只见他寒着脸,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冷静地呢喃着口诀。水银的光泽从他指间泻出,绕过他的手掌和扇子,最后在扇面上勾勒出层层叠叠的云纹。 沈旭退后一步,背对着戚柒,灵鸦已经被他召回,此刻正蛰伏在他的胸口。他闭上眼,再一次让自己尽可能地探寻着四周每一丝陌生的灵力。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仿佛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像,他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往远处退去。而这其中,有一处黑如墨汁的灵力,龟缩在人群之中,踟蹰不前。那黑洞一般的灵力深邃阴冷,带着他不喜欢的味道。 “就是那里。” 随着白渊的提醒,沈旭蓦地睁眼,蓄势待发的灵鸦像一道燃烧的流星,直直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阻挡的身体,准确无误地插进对方的心脏—— 几乎是同时间,戚柒的咒术凝成,随着扇页的翻动,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从城墙的高处揽向那道水龙。那是无数无形的手,托着本来还想直接摔到河岸上的江水,将那道水龙拆成数不清的细碎水珠,往东方飞去—— 承载着人们祝福与祈祷的莲花灯,也遥遥顺着水雾,被托入云天之中。 “是福兆,河神听到我们的祈福啦——”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方才还惊慌失措的脸上瞬间被喜悦掩盖,人群之中爆发了阵阵欢呼。 唯有一声闷哼混迹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穿过人群的遮挡,那个被黑雾笼罩的身影显出原形。女子一身黑衣,带着斗笠面纱,捂着胸口艰难地喘着气。 沈旭和戚柒相视一眼,他便提剑想要上前。怎料方才已被灵鸦所伤的人居然还有后招,她背后的灰沙燕腾空而起,豁出性命般尖叫着扑向沈旭。 “又来……” 燕灵虽多,但能力毕竟有限。只是对付小蚂蚁也是惹人烦的,等沈旭和戚柒勉强清理干净扑面而来的燕灵,对方早就隐匿了踪迹。 沈旭懊恼地跺了跺脚,反倒是戚柒宽慰了他:“她受了伤,短时间内再难翻起风浪。倒是你,什么时候学会凝成灵鸦了?” 说到这个,沈旭自己也有些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反倒是白渊攀上他的肩头,小爪子拍了拍沈旭的脸,骄傲道:“不愧是我徒弟呀,无师自通。” “少给自己长脸了好吗?!灵鸦本来就是戚柒教我的!” “哼……话说回来你这小子真是走大运了,承受反噬居然还能把反噬灵力化为己有……” “毕竟是你徒弟嘛。”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自称我徒弟了?!” 那边沈旭和白渊打闹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一只燕灵从地上悄然浮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青鱼的后颈之中。 虽然没能弄明白兆阳的阵,戚柒还是不愿意继续在此耽搁。既然戚柒已不再受反噬之苦,他便想让沈旭先行返回南淮都。可沈旭死活不愿意,一再坚持要同他先去来安,美其名曰“难度出门一趟,没多去几个地方还要被爷爷骂就亏了”。 等到第二日,青鱼就已经找好了车马,盘缠和干粮都准备好,众人出发往来安去。 因为兆阳百姓根本就不愿意出城,所以连车夫都没能找到,最后还是青鱼自己来驾车。 沈旭从车窗外望向渐行渐远的兆阳城,想起戚柒说起他昏迷之间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昨天他们还拜河神,可谁知道他们拜的河神,早就不存在了,全被他们吃进了肚子。”他舔了舔嘴唇,转头问道,“他们不觉得自己喝的那药怪怪的嘛……”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兕的角磨成的。”戚柒说。 白渊露出少有的严肃,说道:“我印象里,兕向来很爱它的百姓……”它看了一眼车内坐着的两个人,还是没有将“讽刺”二字说出来。 它们作为一方的守护,本以为已经超脱两界,没想到最后仍是被困顿于此。它们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它们和彼界、和人的关系。白渊听着沈旭絮絮叨叨,觉得有些乏了,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 “啪——” 脸上挨了一巴掌,枕鸢却由着口中的腥甜顺着嘴角留下,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身前的男人将自己笼在玄色的宽大斗篷之中,唯有一双阴鸷的眼睛露在外头。 主人生气了。 威压之下,枕鸢勉力压制着战栗,等候着主人的发落。 男子钳住她的下巴,一把将她的脸掰向他,声音之中满是森寒:“谁准许你动兆阳的阵的?” 被对方掐着下颌骨,枕鸢都没法顺利地出声,断断续续道:“我想……杀了……扰乱主……人计……划的人……” “杀了?!”他眯了眯眼,冷冷一笑,“我让你去杀人了吗?我之前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对方声音渐渐放低,枕鸢仍是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勉强应道:“主人吩咐……让我看看……是谁……破的阵……” “你还记得啊。”男子松开对她的钳制,“我看你擅自行动,以为你已经忘记我还是你的主人了。” 他说得轻巧,枕鸢却已经伏地叩头:“枕鸢不敢忘。枕鸢再也不敢了。” 男子走到桌前,将那片带血的瓷片拾起,凑到鼻间深深地嗅了一口,片刻之后,才收起自身的威压。 “没想到啊,这么些年,他又回到我的眼皮子下面,代替我来做这个阵眼,而你却还想杀了他。呵……”他一声冷笑,笑得枕鸢汗流浃背,“以后不许你轻易动他,和他动向相关的一律都要向我禀报。既然他们想去探寻那些阵,那就让他们去好了,每一个都去,一个都不要落下。” “是……” “兆阳的阵刚成,不甚牢固,今后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得擅动。”他转过身,睥睨着她,“枕鸢,我谅你之前无知,但是今后若是再有差错,这具身体,你就不要再用了。” “是,主人……” 等到枕鸢退出去,窗外才传来两声敲击声。男子将窗户打开,有一只灰沙燕飞了进来,落到他的肩上,也不叫唤,眼珠子滴溜溜地打着转,男子便顺着燕羽的方向抚摸着它。 “……来安那边果然还要祭品……这回就交给你吧……” 第18章 无故走水 深秋渐过,朔方山野间的寒风携卷雾凇之意一路往南方吹来。在没有暖阳照耀的日子里,来安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不见其形的霜。曹家的小厮倚着矮墙打着瞌睡,冷不丁地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扯着袖子胡乱地擦着脸,想把方才漏出来的鼻涕给嗦回去。这一吸可不得了,出了满腔冷风以外,居然还有……一丢丢的……糊味??! 怎么回事?!他勉强从困意中挣扎起来,半睁开眼,熊熊火光一下就刺痛了他的眼睛。小厮以为自己做梦了,又揉了揉眼睛仔细睁大了再看,只见少爷院子另一侧的矮墙边上,那蓊蓊郁郁的湘妃竹不知被什么点着了,竹竿和竹叶烧得噼里啪啦的,正簌簌地往下倒—— “走水啦——” 小厮吓得大喊,很快就有人提着一桶桶水来把着火的竹子浇灭。幸好发现得及时,屋子的外墙只是被熏黑了,没有被波及。但愣是把曹家上下吓得够呛的。 一时间站在院子里头的奴仆们都是议论纷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无端走水了! “夫人,请的人怎么还没到啊?再这么烧下去可咋办……” “闭嘴。”大夫人眼中带着微愠,扫了一眼下面嚼舌根的奴仆们,“老爷自然有他的打算,你们不要无端猜测!黎伯,你给我好好管教他们,要是再让老爷听到一点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连你他都饶不了。” *** “啊啾——” 青鱼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迎着寒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咋的,多云有雨。下了雨之后的来安实在是冷得可怕。那潮湿的冷意像针一般,透过皮肤一点点地刺进骨头里,比南淮都的冬天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戚柒给他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是游意阁在来安的接应。沈旭见青鱼有风寒之像,赶紧拜托对方找一些暖和些的衣服来。作为接应,许岩还特意煲了一大碗姜汤,沈旭硬是给青鱼灌下去,嘱咐他今日就乖乖在游意阁这边休息。 游意阁受了曹府的委托,来调查火灾一事。沈旭非要跟着戚柒去,美其名曰“见见世面”。戚柒拗不过他,只好把这只大型动物给捎上。 曹桂清总算是把游意阁的人给盼了过来,连忙让下人将戚柒二人请进府上,添油加醋地将近些日里府内的情况给戚柒说了。 戚柒对虚与委蛇那套不太感兴趣,只是听了个大概便让曹桂清带他们去着火的地方瞧瞧。 最近一处着火点,就是曹少爷院内的一排湘妃竹。戚柒沿着那排竹子走过,逐个查看走水的痕迹,蹲下/身去捻了一簇草木灰,将其在指腹见细密地搓开。沈旭看他出神,也蹲下来凑过脑袋,用这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是我说,天干物燥,这竹子着火了也不一定是稀奇事……你看出个什么来着吗?” “没有。” 沈旭瞟了一眼围着的曹家人,有些担心戚柒会被他们看低,有些焦急地问:“会不会是什么阵法?” “没有什么灵力残留。”戚柒实话实说,他看了沈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说道:“不过一定是有不太正常的事情发生了。你也可以去问他们事情,不必介意我。” 沈旭挑了挑眉,没想到戚柒这根木头居然还能察觉到他内心的冲动,不禁对他又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点了点头,毫无犹豫地就站起身,问曹桂清:“ 方才曹大人说,最近这几月,曹府总是会无故起火。不知除了少爷的这一处外,其它起火点都在哪里呢?” 曹桂清张嘴就想要将方才烦恼的事情都说一遍,沈旭却摆手打断了他:“那些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大人只需要告知起火点即可。” 被他这一抢白,曹桂清赧然道:“其实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之前我房内挂着的字画就着过一幅,那次幸好我也在场,所以没把整个书房烧掉;内子的蚊帐和窗纱都着过;月门那边的牌匾着过火,烧烂了摔下来才被人发现;有一夜府中池塘里的秋荷都烧了一大半。” “字画和窗纱起火时,除了大人您,可还有人在场?” “字画那一次没有了,但窗纱这个我们着实不知道。” 沈戚二人听罢,相视一眼,心里头都有了答案。本来以为的确有可能是物燥所起,但除去如今面前的一片湘妃竹,其它起火物什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自燃的。 “能否烦请曹大人带我们去看看,方才你提到的那片荷花?”戚柒拍掉手中的草木灰,站起身来。 曹桂清如今遇上这等奇事,实在是求助无门,眼下只有这两个年轻人可以倚仗,哪里会说不。他立刻就带着两人往荷花池走去。 这一走,饶是大家心里有事,脚步飞快,都快走了半刻钟。沈家也是不小,但沈旭在这曹府内被人带着左转右拐的,仍是不禁感叹:这曹家真大! 曹桂清请二人到望月亭处,站在此处便能看到池塘对侧的半池荷花。沈旭上下打量着这个望月亭,只觉曹家人还挺会享受,要是放在盛夏,荷香满园,圆月盈盈映在另外半个池面上,哪里再能找到更好的“对影成三人”?! 他就顾着啧啧称奇,戚柒的目光却钉在了那一片焦黑的残荷上。被火焰舔舐后的枯枝仍旧散发的淡淡的焦味,但戚柒仍是敏锐的嗅到若有若无的烤肉的臭味。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其他人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不禁皱起了眉。 他的小动作都逃不过沈旭的眼睛,沈旭见他神色有变,立刻就不动声色地凑到他跟前:“发现什么了?” “我闻到肉糊了的味道。” 沈旭立刻转头大声问道:“请问曹大人,你们这池子里可养了什么动物?” 曹桂清被他问得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只有鲤鱼。” 这显然不是戚柒想要的答案,沈旭瞥了他神色一眼,也不想再都那么多圈子了,开门见山地问:“恕我直言,不知贵府可与什么人结过仇?” 沈旭的问题像是平地惊雷,抛出去后炸得曹家一众脸色煞白,一时间众生百态,精彩缤纷。有人瞠目结舌,有人抿嘴不语,还有人交头接耳,眼神飘忽。 但曹桂清在这件事上反倒沉得住气,眼神微变,扫了一圈身后各怀鬼胎的人,噤得他们纷纷垂下脑袋。 等到议论声消失,他才凛然地对着沈旭说:“沈公子何出此言?” 沈旭和戚柒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是胸有成竹:“既然曹大人都与我们说了这么些走水的事情,又请游意阁相助,曹大人心中必定也是有所答案。这曹府妖灵不多,也不足为虑,我与这位戚大师粗略看了一下,起火原因应当不是它们。更有可能,是有人刻意布阵引火。” 听到是人为,曹桂清的脸色更是黑了。可他却仍是否认:“我们曹家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从没有主动与人结仇。”他虽然这么说,但后面的奴仆之中,有好几个脸色有异。 沈旭见曹桂清口风很紧,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知道再在曹府里泡着也是无济于事,只能跟曹桂清说,需要回去再研究研究。曹桂清方才被问及结仇一事,一时心烦,也不想再多留二人,让人送二位出府。 本来还是曹家老爷的座上宾,一下就被扫地出门,沈旭看着曹桂清的架势,暗地里忍不住腹诽几句。倒是黎伯面善,亲自送两位年轻人出门。沈旭对曹桂清的态度不甚友善,刚跨出曹家大门,立刻就埋怨了几句。 “明明就是被人针对,还不愿意告诉我们,我看这个曹大人也不是很想找到是谁布阵谋害吧。” 戚柒听罢,看了一眼留在原地毕恭毕敬的黎伯,应和似地点了点头。沈旭也一面留意着黎伯的脸色,一面胡诌道:“不过布阵的人心还挺大,我看他是想烧整个曹府啊。” 黎伯全程垂着眸,似乎并不在意,一言不发地送两位公子出门。 “不走吗?” 二人过了一个街角,沈旭忽然停下脚步。听到戚柒的疑问,沈旭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顺手将人拉到跟前,往人堆里头挤去。戚柒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作何缘由,但仍是一动不动地由着他的动作。 十月的凉意被沈旭的体温击败,彼界的气息被对方的灵气隔绝,有那么一瞬,安定了他流离失所的灵魂。 戚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怎么了?” “躲一下,有人跟着咱们。”沈旭在他耳边说道,热气扎得耳后的皮肤生出战栗。 可戚柒没有躲开,仍旧垂着眸问他:“曹家的人?” “看着不像,不过身形有些眼熟。” 等到确定对方往另一侧走后,沈旭才松开抓紧了戚柒的手,却仍旧凑到对方耳畔去说:“不过方才曹家的人倒是趁乱给我塞了点东西。”他向戚柒摊开手,里头躺着一小卷绢。 第19章 松岩山房 绢条上头只写了一个姓氏——徐,而这个姓氏将两人带到了一座城西旧宅前。 虽然曹桂清不愿意说任何仇家的事情,但来安的人仍旧对那些旧事历历在目。尤其是听说曹家起火后,更是将那桩桩件件和所有捕风捉影描述得活灵活现。 松岩山房已经多有荒废,大门紧闭,门墙上的红漆多有剥落。加上山房位置实在偏僻,旁边的西坊也在多年前关闭,原本住在附近的人家都差不多搬个精光,弄得这一带人烟稀少,不仅冷清,还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戚柒能感受到这里妖魅丛生,奈何沈旭在这儿一杵,弄得四周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成了真正的门可罗雀。 “哎,这门推不开,大概是从里头锁了!”沈旭使劲推了一把大门,本来以为“嘎吱”一声便出现的门缝没有如约而至,大门仍旧是纹丝不动。 戚柒也有些意外,但并不着急,抽出短刀就想弄出一点血来。沈旭见他架势,吓得立刻拦住:“别别别,你血不值钱吗?!这么爱割……” 他让戚柒站在原地,自己倒是三步并两步地跳下台阶,沿着左侧的墙一路上去查探。戚柒并没有觉得用血炸开木门有何不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刀,听话地将刀收入鞘中。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打开,沈旭一脸得意地探出头来:“你看,开个门而已,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戚柒没有异议,点了点头,随即走入门中。 站在松岩山房里头,更是感受到了里头的破败与凋零。听来安百姓所说,松岩山房从前属于徐家。而徐家,则是来安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徐家不仅控制着内陆数城的盐业,更是子弟在京城担任要职。 如此兴旺延续几乎快有五代,却在百年之前,忽然凋零。 戚柒本来是不相信这些混杂了太多民间传言的故事,可如今站在这儿往里看,竟然真的看出了些意思来。 前厅的门匾早就碎成了几块,有些横梁都被蛀空,摇摇欲坠。哪里都是杂草丛生,藤蔓蜿蜒掩盖了墙体和门柱,青黄之下隐藏的暗红吸盘像是沾了血似的,像一只只小小的血色眼睛,盯着所有的闯入者。 “这儿没荒废的时候,肯定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好园子。”沈旭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将那门匾的碎片拼在一起,里头还没有掉色的描金大字又凑回到一起——春华秋实。 沈旭看着里头蒙了厚厚的灰的家具和花瓶,都是成色极好的东西。单凭它们的模样,他就可以想象从前在这个园子里生活的人的模样,和他们生活的场景。 脑子这么想着,眼睛就仿佛真的看到了有人在前厅走来走去端茶倒水的景象。沈旭初时只是以为自己眼花,没想到用力眨了几次眼睛,还是看得见那些景象,立刻就紧张起来:“我……不会是中了什么迷障吧?怎么感觉真的有人在这儿动……?”他回过头抓住戚柒的肩膀,指着里头的幻像确认道:“你看得见吗?还是只有我看得见?” “我看得见。” “这儿有迷阵?” 戚柒还没回答,白渊已经从玉玦中闻声而出了:“不是迷阵啊,傻子。这不过是这些木头、瓷器的记忆罢了。” “还有这样的说法的吗……”沈旭显然是头一回遇到,听了白渊的解释,仍旧忍不住去向戚柒求证,得到对方的肯定才稍微安心。 白渊蜷到沈旭颈间,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转,随后感叹道:“这里的灵力有些不同寻常,难怪草木都能映出从前景象来。” “哪里不同寻常?” “不知道,说不上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倒是把白渊都给拦住了。“到后面瞧瞧,说不定能觉出点什么。” 前厅已经够恢弘的了,没想到往松岩山房后头走,才真正让人意识到,这儿不是一个普通的宅子,而是一座山房。所有的布置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每一处离远了看是一处景,离近了看又是一处景,山水相间的格局布置得处处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如今假山已碎,溪流干涸,连本来别致的小桥都看上去不太稳当。 如果只是百年,怎么忽然败落得如此厉害? “你看,有火烧过的痕迹。”戚柒走进别月居里,喊沈旭过来。 里头的家具都还完好,只是有一面墙落了一层重重的烟灰。白渊从沈旭肩上跳下来,凑到墙边嗅了嗅:“感觉墙里头没有糊味,这烟灰是染上去的。” “这里应该是烧了别的东西,不过被人清理了。”戚柒用扇子挑起地上的毯子,立刻卷起一阵灰尘,差点没呛他一脸。 沈旭凑过去看,只见毯子下头一圈的黑。只是这个黑和墙上的黑不同,短刀轻轻地戳下去,撬起那块松动的砖,砖下立刻一片狼藉。 “这……这是什么?这土的颜色……不太对啊……” 戚柒瞄了他一眼,没有直接上手去碰,用刀尖挑起一小撮土:“里面有血。” “还有尸油呢,真是忒臭了……”白渊在一旁嫌弃道。 血和尸油都出来了,沈旭还能不懂?“这里死过人啊……那看来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全是瞎编了……” 戚柒放下手里几乎要碎的地毯:“我们去后面看看。” 绕过长长的连廊,穿过月门,前面就是静月亭。可他们前脚刚迈进亭子,一声尖叫随即刺穿耳膜,吓得沈旭足下一顿。戚柒反应迅速,一把跨过栏杆,往声源处跑去。沈旭只是一愣,也跟着跑了过去。 只是他们还没到跟前,身旁已经有好些人端着水盆冲了过去。除了来往的脚步声,还有如蚊蝇一般紧追不舍的窃窃私语。沈旭他们随着那些人影走进院子,只见所有人都端着水盆,却踟蹰不敢往前靠。而人群的中间,是一个被火烧着的小丫头,痛苦地挣扎着。 而另一位一直凑在丫头身旁的老妇人,面上却带着难以名状的狂喜。 “疯了……”沈旭又惊又气,伸手就想抢旁边人影手上的水盆,冲上去浇灭那吃人的火焰。 戚柒却一把抓住了他,冷静地制止道:“不是真的。” 沈旭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姑娘,忍不住将眼睛闭上,扭过头去。 “这是第几个了……” “官府会不会查上门来,老夫人这……” “老夫人真的是疯了,前头才打死了一个……” “你说我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 四周影影绰绰,人像被风吹得淡了几分,透过“他们”的身体,可以看见宿月居里头仅剩的残花败柳。即便如此,四周惊慌却又因秘闻而看热闹的脸、已经被火烧成焦黑的面容、那个惊喜至癫狂的人,像一尊尊巨石压在沈旭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阵凉风从身旁吹起,吹散了所有影像。沈旭回头一看,见戚柒正蹙着眉捏着折扇,抿唇不语。 戚柒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将扇子收起,低声说道:“恐怕等会儿还有更麻烦的事。你还记得外头是怎么说的吗?” “……”沈旭看了一眼早就没有痕迹的地砖,叹了口气,“徐家老夫人不知为何性情大变,一开始只是责打下人,后来竟然把人打死,再后来就已经疯得以烧人为乐……” “不是这一段。”戚柒打断道。 “哎……我知道,他们说徐家为了不声张,都把死掉的下人扔到一个井里。后来老夫人病逝,徐家的人都以为能松一口气,结果徐家当时的年轻老爷居然也开始发疯,最后还把自己妻儿关起来,一把……”沈旭背到此处,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望向远处。“一把火烧了起来……” 戚柒比他更早地留意到那抹虚假的黑烟:“这一疯疯一家的,不怪别人多想。” “是啊……我也觉得会不会是曹家人给徐家下降头了……”沈旭喃喃道。 尖叫声、哭声、求救声混杂在一起,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四周都会出现抢着救火的人影。沈旭他们穿过那些影子的身体,一路目睹着大大小小的火灾。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水的表情,既惊慌失措,又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隐秘兴奋,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 气氛压抑之中带着一些令人恶心的癫狂,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徐家人最后的狂欢和哀歌。 那座最大的院子被火焰吞噬,木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挠着耳膜,里头是孩子的女人的哭声,还有男人猖狂的大笑和咳嗽。这一次几乎没有人来救火,所有还活下来的人俱是如释重负的神色,下人们开始盘算要带走徐家的什么值钱宝贝,好卷铺盖跑路活命。 沈旭他们只看了一眼,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往小门的方向走去。白渊回头看了一眼那仍旧熊熊燃烧的火焰,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他们在靠近小门的紫藤别院里头,找到了那口传说用来遗尸的井。本来还蔫蔫的白渊忽然机警地抬起脑袋:“有东西想过来。” 第20章 井下妖市 它这么一出言提醒,沈旭和戚柒都不敢贸然靠近井口。白渊瞥了他们一眼,反倒是用戏谑的语气说道:“放心,是小东西,而且现在这儿两个火炉呢,它还不敢过来。” “你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沈旭差点没上手弹它一个脑瓜崩儿,白渊立刻就反唇相讥。 戚柒站在井边,没有理会他们的打闹,探头往下望去。 这口井早就枯了,井壁连青苔都不长,只有好些野草冒出头,可见底下应当是完全不湿的。他蹲下/身,放出灵鸦往下查探,一边留心着白渊说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小只壁虎精,一看年岁很短,难怪看见了沈旭和白渊就畏惧不前。戚柒歪过头想了想,前面虽然灵气怪异,草木映画,但的确不见有妖灵的痕迹。但到了这紫藤别院,飘忽不定的灵气都稳定了下来。沈旭不觉,但剩下两位的确感受到了彼界的气息。 灵鸦很快就飞了回来,戚柒站起身,看了一眼还在没完没了的一人一狗,终于没忍住出言打断:“先别吵了,我们下去看看吧。” “下哪儿?下井里?” 戚柒点了点头:“这井看着很深,但下头应该是实的。而且那妖灵也是想往井里头去,我们不如也跟着下去看看有什么机巧。” 沈旭觉得戚柒说得在理,但就是担心:“我们下去了还上得来吗?你看这绳这辘轳,脆得……” “有白渊在,能上得来。” “哎,你们这是把我当御用坐骑啊?!” 沈旭觉得戚柒的这个主意很好,将白渊提着离开自己的后颈肩,把人放到井边上:“来来,带我们俩下去吧,小白渊~” 白渊咬牙切齿地白了沈旭一眼,口是心非地抖擞了下/身上的毛发,朝沈旭打了个眼色:“上来,小子。” 沈旭的目光在他和戚柒指尖逡巡,疑惑地眉头:“这么窄的井口,两个人怎么一块儿下去?” “我带你下去啊,傻子。” “不是还——啊——”沈旭还没说完,就被变成成年模样的白渊一把叼起,两个的身影一下没入井中,只剩下喊声在井道中回荡。 戚柒见两人已经下去,回头向那只远远躲开的小壁虎招了招手:“他们走了,你可以过来了。” 小壁虎左右探了探脑袋,却是再没有那灼人的气息,这才放心地溜了过来。戚柒见他只是初有灵识,还口不能言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年岁还小,等会儿下去了碰上他们也是麻烦。” 他看着壁虎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似乎也是同意他的说法,便将自己的手指咬破,在它的额上点了一点。戚柒的血气阴寒,能稍微替它抵挡一点阳气的侵袭。壁虎感激似地用小爪子扒拉着他的手指,将躯体卷起。 沈旭被白渊扯进井中,风呼啦啦地从耳边灌去,刮得他脸都快变形、眼睛都睁不开了,才意识到戚柒说的深是什么一个概念。 这么高的地方,戚柒要是自己跳下来,不会摔成肉饼吧…… 我可一定要接住他才成。 白渊没有理会他的那些小心思,等终于碰到了底,才将人放下来,自个儿又变回幼犬大小。沈旭睁开眼,诧异地端详了一番四周的景色,挑了挑眉。 原本以为幽暗无光的井底比想象中的大,可以同时容纳十来人,宛如一个小室。玉玦随着灵气的涌动而发出橙黄色的光泽,照得整个底部历历在目。沈旭刚踏出一步,脚下传来“咔嚓”的清脆声响,他低头一看,和一双黑洞对上了眼。 “……” 真的有尸骨啊…… 他就着光,粗略数了数散落在地上的碎骨,零零碎碎大约都能拼出十几具来。白渊显然并不喜欢这种地方,嫌弃地看着自己脚下钻来钻去的虫子,赶紧钻回到玉玦之中。 沈旭正全神贯注地研究尸骨,只觉旁边又是一阵清风,心下了然,转头便看见戚柒收起了扇子。 虽然有戚柒的血的庇佑,壁虎精一见沈旭,还是麻利地从戚柒手上溜了下去。它回头朝戚柒点了点脑袋,立刻就往洞口的方向飞快地爬走。 “哎,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一座瘟神……”沈旭抓了抓脑袋,苦笑着望向壁虎逃跑的方向。 “别多想,只是你的灵气对它们而言过于炙热。”戚柒冷静地陈述着事实。 沈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你说这话是为了安慰我吗?” 戚柒不置可否,眨了眨眼:“这个不能算是安慰吗?” 戚柒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以至于沈旭都不好意思给出否定的意见。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开了话题:“我刚才数了数,这里估摸有十来具人骨,徐家真的用这井来埋尸。我现在觉得,这家人实在是太十恶不赦了……” “外面的人说了,是从百年前才开始的。这中间应该是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徐家两代都性情大变。”戚柒说着,目光落到方才壁虎爬走的地方,那儿横着一块巨石。他往左挪了挪身子,目光所及之处是茂盛的水草。 戚柒走过去,借着朱玉的幽光光,拨开那丛水草,背后藏着的爬满长渊藤的半人高的青色拱门立刻显现出来。 沈旭和戚柒看到拱门,相视一眼,都不再说话。方才的壁虎精应该就是往这门里头钻去了,可知门后必是有一番天地。可两个大活人面对着一无所知的门后,仍然有些犹豫。 “不会是去什么桃花源吧……”沈旭轻叹了口气,抓住戚柒的手肘,“我先进去看看,要是一切安全,你再进来。” 戚柒皱了皱眉,迟疑着将手放到对方的手腕上。他似乎还没有在非紧急关头主动碰过沈旭,掌心的温度明显高了几度。 “还是一起吧。” “好吧,那我走前面。”沈旭拍了拍戚柒的手,率先钻进门内。 原以为会有很长很窄的甬道,哪想到自己念叨的“桃花源”还真的存在。只是这个桃花源太不道德了,不是和门同一个水平线的,弄得沈旭没反应过来,一脚就踏空摔了下去。 幸好他聪明,一路抓扒着陡峭的斜坡,才卸掉了不少劲儿,免去摔断骨头的可能。 有了他做铺垫,戚柒自然有备而来,优雅许多。他瞪着戚柒伸过来的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自从认识了戚小公子,他两月摔的屁股都比往常一年的多?! “我的娘亲,这是个什么地方啊……”沈旭搓了搓满手的泥,把衣服压上的泥沙拍掉,一抬头就看见漫天星光。“外头天黑了?” “那只是萤火虫。”戚柒解释道。 “所以这里是……”等他定睛细看,果然他们还是身在地底,而且是比井底还要深的地底。来来往往的全是妖灵,有些化成人形,有些干脆现出真身。 戚柒盯着点燃了烛灯的小小棚子,和高低起伏的地下洞窟,说道:“这是个妖市。” 上回看见这么大规模的妖市,还是在江阴县。戚柒想起外头波动不安的灵气,眉峰不自觉地皱起来。 沈旭却是头一回见到妖市,自然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彼界的生灵,一时间激动地说不完全话了,指着来往的妖灵逐个辨认道:“哎哎,这个……这个是野鸡……这个是老鼠……那、那个是不是书里头的熊狸???” 他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长叹一声:“天呐,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原来你们一直看到的彼界,这么热闹啊……还和人一样,有自己的集市……” “不然你以为呢?”白渊的声音从玉玦中传来。 “我以为?!我以为你们说的妖灵都只会在山里跑来跑去,或者在犄角旮旯里躲着。”沈旭看了戚柒一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孤陋寡闻了。” “没有。”戚柒摇头。 “分明就是嘛。”白渊却很不留情面地拆他的台。 沈旭不想搭理它,朝戚柒说:“不如我们过去看看?不知道彼界的集市都卖些什么好东西……” 白渊才不罢休:“还能卖什么,切。你们人类卖猪牛羊的心肝脾肺肾,这儿不就反过来,卖你们人的心肝脾肺肾啊~” 这话可把沈旭吓到了,他离妖市的入口还有些距离,虽然站在上位,但仍是看不清摊子上面卖的玩意儿。正正是因为看不清,白渊的胡诌立刻就活灵活现地在他脑海中完美地呈现出来。 戚柒知道白渊只是胡闹,连忙解释道:“我想那大约是白渊前辈好千年前所见,如今妖市已经不怎么卖那些东西了。” “不怎么卖是指还是会有卖啊?!”沈旭瞪圆了眼,他立刻又联想起血淋淋的心肝摊在案板上的场景,“我听说以前有时候闹灾荒,也有菜人卖的,不会是同一个东西吧……” “……”戚柒没好气地盯着沈旭腰间的玉玦,“百闻不如一见,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隔着玉玦,白渊还是感受到了戚柒那冷如寒冰的目光,这回倒是不接话了。 第21章 情报 戚柒说得没错,百闻不如一见。方才想象得天花乱坠,直到桩桩件件都放到眼前,才发现自己果然是想得太多。 沿着阡陌往下走,眼前的妖市布置历历在目,除却比寻常集市要稍显破烂以外,卖的物件与寻常集市的并没有太大分别,都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只是种类更加五花八门,大部分的再寻常集市上根本找不到。 沈旭没了恐惧,好奇心自然就起来了。戚柒没有催他,他便心想着要好好逛一逛,开个眼界,反倒看到不少长相极好的卖品,不过是稍微与寻常的有些差别。 他见有摊子卖珍珠珊瑚,难得找到一样和人间集市一模一样的玩意儿,而这儿的更鲜活一些,仿佛刚从海里头捞起来似的。 “这个怎么买的?”沈旭凑到摊前,伸手就想将那珍珠捻起。 摊档主人是一位鲛人,看到有人上手就碰他摊位上的东西,急得一尾巴就甩了过去,“啪嗒”一声打掉沈旭伸过来的手:“你干嘛呢?非礼勿碰!” 沈旭被他吓得缩回手去,略带歉意地堆起笑容:“抱歉,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请问这个怎么卖?”他指了指一个摊位上面的一枚粉蓝珊瑚石。 鲛人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妖?你是人?” “你的东西是只能卖给妖类吗?”沈旭反问。 “当然不是,只是好奇问一下。”鲛人抿嘴一笑,绝美的容颜把沈旭给看呆了一下,“最近来妖市买东西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小少年,妖市向来以物易物,你觉得有什么值得上我这件珊瑚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对个价。” 沈旭一听以物易物,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脸上不禁有些愁容。他向来不怎么爱往身上套饰物,这下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他正愁着呢,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手心上躺着一支簪子。 沈旭转过脸,戚柒立刻将簪子往他眼前又凑了凑,示意他拿着。戚柒见他不动,以为他并不觉得这簪子够格,开口解释道:“海沉木打成的簪子,很适合给这位摊主绾青丝,绝对够换一支碧落海的珊瑚。” “呃……不是……”沈旭想说不是因为这个,他不过是有些赧然,戚柒又替他解围。他抬起眼,对上戚柒坚定的眼神,他实在无法拒绝。 “谢谢你……”沈旭浅笑着接过那支簪子,同鲛人换了看中的珊瑚。“对了,您方才说最近来这儿的人越来越多,请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鲛人显然很喜欢换回来的簪子,指了指妖市上头:“我也不是常来这儿,具体的事情还是得去问一下鼬仙。” “那个仙在……”沈旭没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名儿。 鲛人弹出头来,捏着簪子给他们指道:“那儿最高的地方,看到吗?三盏不眠灯那儿。” 所谓鼬仙,沈旭方才没听明白,可真的走进这个棚屋里头,才知道这儿的主人是何人物。 小屋子里头的黄鼠狼一见有人进来,还没来得及谄媚地走进,就紧张兮兮地又缩回到了小矮桌后:“我的天哪,这位小少爷,你刚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好歹先在门外打声招呼啊,给本仙做些准备啊。” 沈戚二人前脚才刚迈进棚屋,后脚跟都没沾地呢,就见对方一惊一乍的,一时倒是有些踟蹰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知还要不要进去。 “那要不……我们出去?” “不用了!就站在那儿别动!” 边说着这话,黄鼠狼灵活地在他那些瓶瓶罐罐之间穿梭自如,不多时手里就已经攒了一个陶瓶。它窜到沈戚身边,一爪子拈着陶瓶里头的柳枝,朝他们一面洒水一面念经道:“皇天后土各路神佛……齐聚于此除晦祛陈……莫要让人伤了我等魂灵……平平安安万事亨通……”它念完最后一句,仿佛还觉得不够,又用拿柳叶在沈旭的玉玦上扫了两扫,“平平安安平平安安……万事亨通万事亨通……” 它动作极快,转了两圈之后紧接着往地上撒了点水后,赶忙将陶瓶往旁边一搁,牵起沈旭的衣摆,“来来来,这里坐。”把人给牵到矮桌前。 “来来来,喝茶喝茶。”说罢,两碗成色一般的茶汤被砸到两人面前。 沈旭和戚柒盯着面前的茶汤,一点都嗅不到丁点茶香,都不是很敢动手。 黄鼠狼却没放在心上,一矮腰身就钻到了矮桌后头,半个身子趴到桌上,两只小手揉搓着,笑眯眯地问两位来访者:“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两位公子的?” 沈旭看了戚柒一眼,轻咳一声,问道:“我们到访,是想了解一下,最近妖市里是不是人多了些?” 黄鼠狼眯了眯眼:“妖市想来都是这么繁华的,也没有觉得最近多了或是少了人。” “啊……我是指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妖。” “哦!”它恍然大悟,小眼睛立刻上下打量起面前的人来,“你们是想来买消息的?”它晃了晃自己的爪子,狡猾地勾了勾嘴角。 沈旭被那只爪子晃得头晕,随口就想说“问你个问题就要收我五两银子也太黑心了吧”,怎料戚柒却是有备而来,从袖袋中抓出五颗磷珠,由着它们簌簌落在桌上。黄鼠狼眼中精光一闪,沈旭都还没看清它动作呢,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那几颗磷珠缩到桌下了。 只听见“嘎吱嘎吱”几声,那小脑袋才又从桌后探出来:“喂,假的!” 戚柒气定神闲:“我也没说是海磷珠,所以我给多了点。” 那小脑袋立刻又缩下去,桌后传来小小的数数声。“这是哪里的磷珠啊?” “你见多识广,辨不出来?” 沈旭有些诧异地挑起眉看向戚柒,他才知道原来戚柒还会反唇相讥的呀。 黄鼠狼重重地叹了口气,溜到戚柒身旁,可怜兮兮地望向他。沈旭看着它的那小眼神,觉得黄鼠狼真是用错了招式,这装可怜的招对戚柒来说…… ……简直白瞎。 果不其然,戚柒不动声色地将衣摆从对方的爪子间扯出来,顺手将桌上的茶汤端到对方面前。黄鼠狼不解地眨了眨眼,战战兢兢地结果茶碗。 “喝掉我就告诉你。” 黄鼠狼只觉呼吸一窒,爪中的茶碗宛如烫手山芋,真是丢也不是,喝也不是。“这……不太好吧……毕竟是给客人的茶……” “是给客人的茶呢?还是把客人迷晕好偷窃的迷魂汤呢?” “这——” “我想你这手段应当是见不得光的,不知这妖市里头有多少妖无端中招?你后面那一柜子的宝贝有大半数都是这么来的吧?!” “唉唉唉,”被人戳穿了暗招,黄鼠狼的气势一下就被削了,两只耳朵贴着后颈,认栽道:“这磷珠我也不要了,你们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两位爷就别把这事情说出去吧,行行好……” 感受到戚柒的眼神,沈旭趁热打铁开口道:“那你说,最近妖市是不是多了不少人?” 黄鼠狼回到桌后,跳上它的专座上,摊着肚皮:“往常这个妖市,真的只存在彼界。可是最近,的确也慢慢有御妖者会来。” “你说的最近是指多近?” “这百年间吧。” 沈戚二人对视一眼,沈旭沉吟道:“又是百年……这也太巧了吧,和徐家变故……” “不是太巧,应该说就是松岩山房出事之后。”黄鼠狼眼珠子一转,“这妖市只有一个入口,就是山房的井底。那口水井一开始还没有完全枯竭,一般小妖都进不来这妖市。当然来,本来修为低的妖灵来妖市也没啥用,除了被猎食,身上也没什么能交换的。井水正好就是一道门槛。后来不知怎么的,井水慢慢就枯了,来的粗鄙妖灵渐渐就多了起来。” “原来井水不是徐家出事之后才枯竭的?!” “想什么呢,就凭徐老太和她儿子抛下来的这十几具尸体,还不至于这么大的威力。我差不多是这个妖市诞生的时候就在这儿了,现在的后生们都尊称我一声黄大仙。不是玩笑,我要再修个百八十年,说不定也能修出个地仙来。”黄大仙捻了一小撮胡须,挑了挑眼角。 “我亲眼所见,这妖市越来越大,这井水啊就越来越浅。我们这些老一辈的,都猜测会不会是这地儿那位地仙力量枯竭,不过我们都没见过那地仙长的什么模样,说不定没我英俊潇洒……”它见对面两位没有给它捧场,面上有些讪讪,“咳咳,题外话题外话……我说哪儿了?” 沈旭没好气地打断道:“那你有没有留意,来这儿的御妖者,是不是同一伙人?” “都不收你们钱了,好歹捧个人场啊……”黄鼠狼扒了扒它顶上的毛,“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不过最近多了一个人,看着不太像御妖者。” “长什么样?” “是半个瘸子,而且常年带着面具。” 第22章 手相 来者从来都戴着面具,应当是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要么是太熟悉,要么是有什么特征会让人过目不忘。沈旭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只黄鼠狼看着不咋样,知道的东西的确挺多的。 它说它从妖市诞生之初就在了,那不知道它对徐家和曹家的恩怨又了解多少。 他正若有所思之际,袖子被旁人轻轻地拽了拽。他转过头来,只见戚柒踌躇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终于在他手背上,缓缓地写下了一个“曹”字。 也许只是一个字的时间,皮肤上传来的微痒漫过全身,心里的小鹿无所适从地乱蹦着。弄得他得缓好一阵子,才意会到戚柒写的是什么字。 等他想要将手覆上去,戚柒已经将手收了回去,弄得他有一瞬的失神。在戚柒的提醒下,沈旭才回过神,想起来他要问的问题。 “嗯……你听过曹家和徐家的恩怨吗?” 听到另一个家族的姓氏,黄鼠狼两只眼睛瞬间睁得巨大,两只小爪子都快要把自己的脑袋给挠秃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肯定是为了这件事的……” 戚柒捏起它的爪子,以防它真的把自己挠成地中海:“还有人问你这件事?” “就是我说的那个戴面具的人……哎哎哎,我爪子都要被你掰断了!”黄鼠狼不满地揉了揉被戚柒松开的爪子,“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太暴躁了,一听不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就动手……” “赶紧说正题吧。”沈旭敲了敲桌面,催促道。 “老实说吧,对于这两家的事情,我的确知的不多。曹家似乎的确在这方面动了手脚,嫁接了徐家的气运,所以曹桂清那边才飞黄腾达。”它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嗯……不管气运这件事真假,必定是人做的,人——”它生怕别人再误解它的话了,都要尖叫出来了。 “那个面具人和你说的那些‘人’有渊源吗?” 黄鼠狼摇了摇头:“有。” “所以是有还是没有……” 黄鼠狼点了点头:“没有。” “你在怕什么……”戚柒皱了皱眉。 “他们……不能提……我不知道……别问了……”黄鼠狼又开始抓它的脑袋,“就这个不行,再说我也不知道太多……”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控制着?他们从江阴过来,隐隐约约察觉到,浮现在表面的事情已经引人心惊,也许仅仅是冰山一角。沈旭与戚柒心照不宣,并没有打算继续逼问对方。 眼看着也没有其它想要了解的,二人就不想再在这儿耽搁了。戚柒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将那五枚磷珠放到矮桌上,当是谢礼。怎料沈旭屁股才抬起来一点,戚柒的手就被对方一把紧紧拽住。 他没法将手抽回来,脸色一下变得很差。 可黄鼠狼却没有注意到,它全神贯注地盯着戚柒的掌面,“嘎吱嘎吱”地咬了几下牙。片刻之后,它松开一只手,勾着爪子想要在戚柒的手上比划。戚柒却如蒙大赦般,趁机将手抽了回去。 “哎……”黄鼠狼一爪子就勾到了桌上,“你缩什么缩呀,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戚柒冷着脸,并不回答,二话不说起身就要走。 “少年郎,你的未来里……有大劫。” 戚柒似乎不以为然,倒是沈旭听了眉头一跳:“你不会是跟谁都说有大劫,好骗人钱财替人消灾吧。” 黄鼠狼不禁嗤笑:“这是老夫的老行当不错,不过方才说的,并不是想要让你们掏钱化灾。我看这位公子命里的灾劫,属血脉相残、命悬一线那种,也不是我能化的。” “你这么厉害,不如也帮我看看——”沈旭见戚柒越来越冷的脸色,硬是把自己的手塞到黄鼠狼面前。 “唔……你也有个劫——” “你听!”黄鼠狼还没看清他的手呢,沈旭就先行一步蹦了起来,攒紧了戚柒的手臂,“它肯定逢人都那样说,它说你什么大劫,肯定是胡扯的!” “才不是……” “一定是胡扯的——” “不是。” “肯定……” “都说了,我没骗……” “你闭嘴,你说相声上瘾了啊——” 沈旭一吼,黄鼠狼被唬得噤声。 看他大动干戈,戚柒本来有些紧绷的神情反倒松了下来:“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黄鼠狼见他们真的要走,一路追着到门口,还不忘朝两人招手大喊:“喂,有钱人家的少爷,今晚丑时记得带好东西过来拍卖会——” 沈旭被人拖着走,听闻还不忘回头朝黄鼠狼装腔作势恐吓一番。 “它瞎说那些鬼话,你还给它那什么磷珠,太不划算了。”直到走远,沈旭仍是气鼓鼓,一想起黄鼠狼说的大劫,就有种想要回去提溜着它喂白渊的冲动。 戚柒却并不在意:“那个磷珠并非珍品。而且我也没有血缘至亲,也没有家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血脉相残。” 沈旭看他泰然自若地道出自己没有家人的事实,仿佛在讲别人的家室,脑子不知抽起那条筋,张嘴就来:“没事,我也没有爹娘。” 大约换了旁人,肯定好气又感动。可戚柒毕竟不是旁人,他一时不能理解沈旭说这话的用意,不知这种情况有什么好类比的。 等靠白渊送他们回到井口,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雨珠淅淅沥沥地落在肩上,带着秋季的寒意。他们没人带了伞,眼看着雨好似有些变大的趋势,白渊又已经缩回去玉玦,剩下两人只好躲到别院檐下。 台阶上尽是灰尘,沈旭都没法直接坐上去或者伸手去把灰尘拂去,更别提戚柒了。两个人就这么站着门口,盯着已经断了一半的篱笆上,垂下来的紫藤枯枝。每一次雨打下来,总是要带走一片死去的叶子。 沈旭眼睛望着雨织成帷幕,心却飘到别的地方。 戚柒知道他父母去世,可他却对戚柒的从前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因为戚柒今日主动提起,他都不知道原来他没有家人。他是怎么会到游意阁的?他是一眼都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呢,还是他父母也出了什么意外? 他却从来没想起去问,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那现在呢?他应该顺水推舟,趁机追问一下吗?是不是不太合适? 手肘被人拍了一下,把他从混乱的斗争中拽了回来。沈旭回过神四周找戚柒,才发现对方蹲在他身后,正埋头对着一个香炉大眼瞪小眼。 沈旭只好蹲到戚柒身旁:“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香炉满是灰尘,戚柒根本碰不下手,只好用扇子戳了戳炉身:“你有没有发现,山房里头几乎每个园子都在墙根放一个香炉。” “供奉地仙吧?” “有点多得过分,连亭子里头放。” 沈旭忽然想起什么:“你还记不记得那只黄鼠狼,它说地仙的力量越来越弱,井水的水位就越来越少……”他望向戚柒,脑中灵光一现,“这些香炉一定有什么作用!可以困住那个地仙!就像是来安和江阴的阵那样!” “我再想想……对了,黄鼠狼说偷走气运什么的,我觉得有点像那些说书里头的龙脉。”沈旭见戚柒有些疑惑,手舞足蹈地解释道,“白渊那时候说,瑶的部族把它关在里头,可保长久风调雨顺。你说会不会是曹家把本来被徐家困住的地仙,给抢过去了?所以两家的境况一下就变了。下一回我们去曹家,得去看看他们那儿有没有这样的香炉……” 沈旭说得眉飞色舞兴头正起,说完了才注意到戚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第一次在戚柒面前理清自己长篇大论的猜测,说的时候不觉得,回过神来不禁有种班门弄斧的赧然。 “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我觉得你说得很在理。”戚柒点着头,蓦地想起白渊的话—— ——如你所料,沈旭的确很有天赋。总有一天,沈旭不会再需要你我护佑。 *** “看什么呢!滚!快滚!去别家门口睡去——”小厮把大门关上,“……真是晦气,这么晚还能碰上个臭乞丐……” 瘸子低沉地看了曹府的门匾一眼,慢悠悠地挪了一下位置,一口浓痰啐到右边的石狮子脸上。 还是不解恨。 他拍了拍手上的血和香灰。 第23章 妖市拍卖 等他们回到住所,晚饭已经备好了。沈旭不见青鱼,一问之下才知道青鱼的病情居然加重了,一整天都没有出过自己房间的门。大夫开了方子,药也会按时给青鱼送去,连饭都应青鱼的要求,送到他房门口。 这边刮起风来,那个冷是真的要命,外乡人不太适应也是常有的。接应如是说。 吃过晚饭,沈旭先去了青鱼那边。青鱼没给他开门,说是担心把风寒染给了少爷。青鱼的声音透过门,听起来闷闷的,好似不是太有精神,话都不太说得连贯。 看来这风寒是真的厉害。 沈旭站在门口听他说了一会儿,外头院子又刮起了风,吹得他打了冷颤,冷得决定还是回房间休息。 他和戚柒约好了,今晚再去看看那个劳什子拍卖会。 兴许黄鼠狼口中的人还会出现。 *** 拍卖会比想象中还有号召力,松岩山房仿佛坠落进彼界之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妖灵的气息。沈旭将白渊留在住所,毕竟他一个火源已经够吓人的了,再戴多一个烫手山芋,只怕到时候五丈之内除了大妖,都没有什么生灵敢靠近。戚柒只好再在他眼皮上涂了些血,好让他能看见彼界。 白渊对拍卖会也没什么兴趣,正好就趁着沈旭不在,霸占了他的床榻,好生睡个大觉。 为了让大家更容易进到妖市,本来只攀长在门上的长渊藤被催发起来,结实地搭了一道旋转的藤梯,从洞口一路延伸到井上。 这一回沈旭学乖了,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以防又没看准踩空摔跤。 等真的进了妖市,沈旭不禁叹为观止。几个时辰之前还破破烂烂的布置都一扫而空,所有的摊位全换上了黄花梨削薄的板子,上头涂了彩漆,还刻了纹路。摊位顶头原本的那些又黑又皱的篷布也被换掉,换成了绣工精细的织锦,末端还坠着簇簇流苏。 一大半的摊位被撤掉,尤其是靠近露天拍卖场的,只剩下一小部分在外围揽揽客。 妖市入口站着几个娉婷少女,招呼着客人们往里头走。 “那也是人吗?”沈旭侧过头,低声问戚柒。 戚柒打量了那几位少女一眼:“不是。” 沈旭听罢不禁咋舌:“那这拍卖架势弄得挺大的啊,来的人,啊不,来的妖也很多,等会儿应该是有什么绝世珍品……” “不只是妖,也有些人混在里头。”戚柒提醒道。 沈旭还不是很能在一群“人”里头分辨不同的气息,看了一圈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实在佩服起戚柒来。 大约是来拍卖会的人也不少,当见到二人时,她们面上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只是碍于沈旭的气息,不便靠得太近。二人寻了一个角落坐下,恰好能看见大半个场。没想到这儿服务还挺周到的,两人才刚坐下,就已经有人给送上了茶水和零嘴。 吸取了上一回的教训,沈旭不太敢碰面前的茶。戚柒向来也很少碰外来的饮食,于是两人就这么枯坐着,等待开场。 他们找的桌子较小,只有三个位置,如今占了两个,应当没有人这么不长眼,还非得过来拼桌并接受沈旭的炙烤。 沈旭还在张望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乌压压的人头和妖怪脑袋。他正盯着场内出神,头顶忽地投下一片黑影,吓得他猛地转过脑袋,差点喊了出来。 凑过来的是个四五十左右的男子,虎背熊腰,青眉紫髯,乍一看像是西域人。可再一细看,总觉得那五官有些过分的小,挤在一张大脸上十分不和谐。 “这儿有人坐吗?”那人指了指剩下的唯一一个位置。 沈旭不是很想让他坐过来,皱着眉道:“这儿有人了。” 那人“哦”了一声,却不愿意挪动身体,反倒一屁股坐了上去。如此挑衅,可把沈旭惹得有些毛:“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这儿有人了,你去别处坐吧!” 男子并不在意沈旭的恼怒,反倒是嘻嘻一笑,端起沈旭面前的茶碗,把他那碗茶一饮而尽。他将空茶碗往桌上一搁,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又是一阵得意的笑,还一边笑一边搓了搓手。 “哎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沈旭压低了声音责问着,那边戚柒就已经拽了拽了他衣袖。 沈旭从善如流地将耳朵靠过去,眼睛还死死地盯着男子。不巧自己动作太大,耳廓不慎擦过对方的唇,话都还没听到呢,自己的耳根倒是先红了。 他僵在原处,听戚柒耳语:“他是那天的黄鼠狼。” “你是那天的黄鼠狼……”他还没回过神,机械地重复戚柒的话。 男子被他戳穿身份,也是一惊,转瞬变回原形,站在自己的椅子上:“这都看得出来?我以为我这一回变得已经够大相径庭的了?!” 看着面前的“小动物”抓耳挠腮的样子,沈旭“啊”了一声,情绪才渐渐回来。他伸手去将那准备对自己脑袋毛作祟的爪子提溜起来:“我认不出,戚柒认得出。” 被沈旭点名的戚柒淡淡回道:“气息一样,所以能认得出来。” 黄鼠狼嘿嘿一笑,朝戚柒道起谢来:“戚公子呀,还得感谢你留的磷珠,我才能通晓变身之术之一二。你能不能指点一二,这磷珠都是从哪儿得的?” 它问的是戚柒,沈旭却打岔道:“你们变成人形还要磷珠相助?你不是说自己都快修成地仙了吗?” 黄鼠狼被他一呛,没好气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沈旭。” “好的,沈小公子,化成人形不是问题,但自由变化面貌才是变身之术。而且——”它瞟了沈旭一眼,朗声道,“并不是所有妖都擅长变身术的。涨知识了吧?嗯?!” “原来如此……”虽然黄鼠狼是有心揶揄,但说到彼界的事情,沈旭还是虚心受教的。 黄鼠狼见没气到沈旭,觉得不太过瘾,张嘴刚想再揶揄一番,又想接着问戚柒磷珠的来历,顶上的铜铃蓦地响了起来,刹那间整个妖市都安静了下来。 几盏碧色青灯从地上升起,在场内转了几圈,悠然地落到台子四角。灯盏刚碰到台面,灯芯便像是加了烈酒一般,火焰直窜顶棚。“这是刷杂耍啊……”沈旭目瞪口呆。 “毕竟这次有极好的东西,弄得隆重一些也是应该的。”黄鼠狼从旁解释。 花里胡哨的开场显然很得妖心,那火焰刚落下,底下便开始鼓掌。 “什么好东西?”沈旭也跟着装模作样地拍了几下巴掌,低声问黄鼠狼。 “妖市拍卖向来不会说自己手头的货,只会透露品级。不过有传言,这一回它们手里有毕方。” 戚柒倏地转过头来,眼神冷峻,把黄鼠狼吓得一个瑟缩:“你说毕方鸟?!” “哎哎……只是传说……传说啦……这都多久没见过毕方现世了……” 戚柒扫了一眼那片乌压压的脑袋,即便是传说,这里过半的人也应当是冲着传说中的毕方鸟来的。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拍卖会能吸引到如此多的妖,甚至还有御妖者前来,一定是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买到寻常妖市遇不上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大半都令人不齿。 思索之际,拍卖已然拉开了序幕,站在台上的女子很快就推出了第一件卖品。厚重的笼衣被徐徐掀开,一个一人高的铁笼暴露在烛火之下。笼子里头关着一名人身蛇尾的蛇女,赤身裸/体,双手和颈部都被铁箍绑着,难以动弹。 底下有好事者早就吹起口哨,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这不是活的吗?这都能拿来拍卖?!”沈旭既惊又怒,完全不能理解底下的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想去问戚柒,一转头就见戚柒目光阴沉得都快要滴出水了。 黄鼠狼扔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拍了拍沈旭的手臂:“不然你以为大家都来这拍卖会做什么?买寻常的珠子珊瑚吗?这儿的拍卖会,基本上就和黑市没两样了。” 它本意旨在安慰沈旭,没想到沈旭关注的却是别的点:“你的意思是只卖活物?” “活物?……”黄鼠狼摆了摆手,“不只是活物、不只是活物……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在他们说话之际,蛇女已经被人拍了下来。这种人妖结合的产物并不算罕见,对方也不过是用了十头鲸脂来交换。 蛇女被推了下去,第二件卖品随即上来。第二件卖品仍是一个女子,只是她脸上血色全无,躺在一具冰棺之中。 “这也有人拍?”沈旭不解。 “这是给御妖者准备的。”戚柒冷着声说道,“有些人妄求永生,会用夺舍之法,借他人身体而活。这女子应该还没死,而且体质应当比较特别。” 沈旭无语,但见场内的确有不少人参与竞拍,而且都是人的模样,一时觉得他们面目着实可憎。 “沈小公子,别动气了,等你以后见多了这等场面,就会知道,世间一物但凡有心,都有不见得光的欲/望。”一旁的黄鼠狼看他咬牙切齿,如是说道。 第24章 爆炸 不能见光的欲/望实在太多了,整场拍卖就是一场暗地里的狂欢。推上去的东西千奇百怪,统统都是外头见不得光的,甚至在妖市里也不能光明正大摆放出来的,是龌龊的欲/望怀胎十月的产物。 下头的妖也好,人也好,都暗搓搓地捏着自己带来的最值钱的玩意儿,想着在这场交易之中购买到一具新鲜的肉/体、一杯血、一颗脱离了躯体却还能跳动的心脏。 黄鼠狼虽然也带了东西来,但那值钱玩意儿不过是做做样子,它像是一个纯粹的欣赏者,时不时跟沈旭说一点不大不小的道理。 戚柒还好一些,虽然没有目睹过这样的买卖,但心里本身有底,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惊讶,全程只是蹙着眉头,冷着脸。 可对沈家公子而言,黄鼠狼口中的“见怪不怪”,有违小公子二十年来构建起的观念,一时半刻还不能全然接受,而且这些“道理”听在他耳朵里,一度让他犯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最后的卖品。笼衣落下的瞬间,场内半数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金光闪闪的鸟笼之中,两只披着蓝羽、羽上有红色斑点的幼鸟挤在一起,正在酣睡。 传说的毕方鸟,竟然是真的—— 一瞬之间,过半数的人举起手,希望能用自己带来的值钱玩意儿,拍下这两只应当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幼鸟。 有人说自己带了一盏续命魂灯,但台上的女人显然不乐意,一盏实在太少,怎么也是两盏。 有人说愿意用鬼山心玉来换,但仍是不合卖家的心意。 来来回回十来个回合,货验了得有十回,仍然是没有称得上卖家心意的出价。 一时之间,场内没人摸得清卖家的心意,都是踌躇着不知还要不要加价。 眼看着毕方就要流拍,忽然有人在人群中举起手来:“药鼎、两个。”那人说话的声音很是沙哑,仿佛喉咙受过重重的伤。 台上的女人微一挑眉,显然不太看得上来者的交换物。下头的人也窃窃私语,一面猜测一面不屑,什么绝世的药鼎,能顶得上两只毕方。 然而女子不屑归不屑,面上功夫已经做足,请人将那人寄存的易物请上台前。 ——两个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女孩儿。 那两个丫头极其听话,说走就走,让停就停。两双眼睛均是血红,发色亮金,皮肤上蔓延着深深浅浅的碧蓝色血管。肩胛骨的位置还传了两条铁链,脓血染着铁黑色,却是一股子诡异的药香。 这两个是从小就开始培养的药人,而且培养的年岁一看就不小。而且卖她们的还是个人。一想到这,沈旭就忍不住动怒。 女子走到帷幕后头,说了两句,很快就出来了:“恭喜这位客官,毕方的主人很喜欢你的药鼎,你可以带走毕方了。” 拍中的人一时兴奋,站起身来,头上的兜帽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滑了下来。沈旭和戚柒眸色一紧,那人脸上带着面具,起身的姿势也十分不和谐,可不就是黄鼠狼说的那人! 沈旭扭头望向一旁的黄鼠狼,那鼠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戚柒立刻朝沈旭做了个手势,自己先行离开位置,趁着无人留意,往出口靠过去。 台上的女子将鸟笼送到买主手中,转身抓住那两条锁链,催促着女孩儿往台边走。 “主人说了,这两尊药鼎极其珍贵,希望在座能有有缘人获得。请叫价吧。”没想到那边的人刚卖出毕方,转手就要将换来的两个女孩也卖出去。 转手就要被再卖出去的女孩子忽然抬起头,迷茫地眨了眨那双血红的眸子,嘴巴张开,似乎想要喊叫。可她喊不出声来,身后的锁链随即被人收紧,痛得她颤了颤。 就在那一瞬间,台下忽然升起一道气流,爆炸声震得整个妖市都抖了两抖。灰色的烟雾像疯了一样,夹着尖利的木屑四处乱窜。靠近台前的看客好些都被炸飞,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大家作鸟雀散,争相恐后地往外头跑去。有人在中途摔到,后面的看都不看,爬着踩着也要往外涌。 唯有一个人在往前冲。 沈旭顶着个老旧的八仙桌挡开那些割人的木屑,迎着人流,火红的灵鸦在他身旁飞舞,顺便击飞那些不慎靠近的妖灵。 台上被炸得一片狼藉,有血和残肢四处飞落,半条八足蛇像垃圾一般被扔在台前。沈旭捂着口鼻,借着浓雾的遮掩,飞快地爬到台上。那两个女孩有一个已经被拦腰炸断,另一个小一点的躲在她的尸体后面,也是一脸的血。 沈旭将八仙桌一扔,赶紧上前探了一把小丫头的气息。 还好,还有气! 他二话不说将那链子从她肩胛骨上拽掉,将人往后一背,翻身就往台下跑。他刚下台子,后面又是一声轰鸣,一股巨大的气流猝不及防地将他扑倒。 沈旭眼疾手快,将那孩子护到胸前,缩到倒下的横桌后头。 到底是哪个混蛋放的炸药?……他正苦着脸,手肘忽然被人点了两下,吓得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黄鼠狼精。 “这边……这边……”它惊慌地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四周,勾了勾爪子,“来这儿躲躲。” 黄鼠狼身形矮小,在层层叠叠的木头之间穿梭自如。沈旭就有些狼狈了,他不得不顾忌怀里的女孩。黄鼠狼一路带着他们回到自己高处的摊位,那里因为在顶端的缘故,没有被征用来做拍卖场地,也没有被爆炸波及。 “太可怕了……”黄鼠狼很是警惕,等沈旭把人抱进来后,四下谨慎地张望了一番,才将门帘重重放下。它回去将烛灯点亮,见沈旭将人放到它的矮桌上,浑身毛发都竖起来。 “沈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药人?” “什么怎么处理,肯定要救啊!你这里有没有药?” 黄鼠狼吓得从地上一蹦三尺高,紧紧攒住沈旭的手:“不行不行!要是被拍下她的人发现了,他们肯定要把我们都杀了!” “那你想怎么样?”沈旭将手抽了回去,皱着眉交叉在胸前。他打定主意了,它要胆敢说一个不字,他立刻就背着小姑娘出去。 黄鼠狼很想说,把她扔回去,扔哪里都好,越远越好。可它看沈旭严肃得不近人情的样子,它连忙把都到嘴边的话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算了算了,算我认栽,管不住好心的手……”它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自己那只敲沈旭的爪子,认命地跑到自己的宝藏柜子里翻找出一些补血的药丸,抱起来小心翼翼又着急忙慌地小步挪到沈旭身旁。 药丸繁多,黄鼠狼只能将它们搁在地上。下一刻,一人一鼠就王八对绿豆。 “吃哪个?!” “你不会?!” 再一次大眼对小眼。 “老夫我一个卖消息和算命的……我就知道这个是大补药,”它指着每一种药丸辨认道,“这个是清热药,这个是单补血的,这个是祛风的……”它可能也被药丸弄得头大,索性将补血的丸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女孩的嘴里。 “干完这桩生意,老夫看来是要挪坑了……” 它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门帘的缝隙处潜入,再次吓得这帐篷的主人一蹦三尺高。见那道白光稳当地落到沈旭肩头,它才稍微喘过这口气。 “你们居然没有出去。”戚柒掀开门帘走进来,看黄鼠狼箭一般窜到他身后左顾右盼,安慰道,“大家都往外头跑了,没人跟过来。” 沈旭问道:“那人呢?” 戚柒坦然道:“跟丢了。”说罢,他又微微皱眉,“有其他人接应,而且……” 戚柒说话很少出现迟疑,沈旭不禁有些疑惑:“而且?” 戚柒看向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人的背影很像青鱼。” *** 瘸子抱着纯金的鸟笼,喘着粗气才勉强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这人带着自己走了别处,不知施了什么法,甩掉了一直跟着的尾巴。 他听见又一声爆照声传来,背后有喊叫和哭嚎。他怀里的毕方幼鸟终于被雷火惊动,在笼衣里头扑腾着翅膀。 鸟笼被撞得左摇右摆,他忍着后背的疼痛,勉强才能将鸟笼抱紧。 可恶,他居然在自己还在跟前的时候点燃雷火。瘸子盯着走在前头的背影,恨恨地想。 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胸口,蓦地大惊失色,差点就将鸟笼摔到地上。 前面的人听到声响,不满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浅灰的眸子里满是不耐烦:“还走不走?” “我的鳞片、鳞片,不见了!……一定是方才跑丢了……我得回去找!”他将鸟笼搁在地上,转身就想原路返回。 可那人的手比他的腿更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摔到石壁上。他吃痛地想哼出声,可声音还没能从喉间溢出,脖颈就被对方一把掐住,将他那声闷哼卡在肺里。 “想死?” 瘸子挣扎着,面具很快就从他脸上脱落,露出大片斑驳的伤痕和黏在一起的五官。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晃着脑袋。 “也是,死了,曹家就快活了。”那人凑到瘸子耳边,冷笑了一声。 那声冷笑是浸了冰水的,把瘸子从头浇了个透心凉。他不能死,他说得对,他死之前也要让曹家把账给结了! 看到手底的人渐渐听话,少年才送了手劲,从怀里掏出一片土黄的蛇鳞:“你丢得也够多的了,这是最后一片,把你的血给滴上去。” 瘸子言听计从,知道这鳞片能护他左右,不被彼界气息侵扰,不受反噬。 “提上鸟笼,今夜还长着呢,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25章 青鱼失踪 鳞片放在胸口,整颗心都安定下来,瘸子提起鸟笼,继续跟着黑暗中的少年,走出妖市。他们的目的地,是城东的曹府。 那也是他的终点。 瘸子仰着头,看着曹府的牌匾,在黑夜中露出一口烂牙。 终于到了这一天!他目光中有些癫狂,像火焰一般燃烧着,那金色的“曹府”二字让他想笑。 可他没有笑出来,因为少年老早就一巴掌兜到他后脑勺上:“闭上你的嘴,别惊动了他人。” 他被人掴得一个趔趄,眸色一暗,却不敢表现出来。他不能得罪那边派过来的人。瘸子默默地嘱咐自己。 少年蹲在墙边,沾了一点香灰检查。瘸子看不到少年的眼中有一丝黑影转瞬即逝。少年拍掉手上的香灰,站起身来,问瘸子:“你身上还带着多余的香灰吗?” “有的,有的。”瘸子连连点头,想要取出来给对方看,却被对方制止。 “你自己揣好。等会儿我带你进去,进去之后自己设好阵眼,我会替你把曹桂清他们控制住。”少年走到门前,指腹在门辅上滑过,深灰的影子从他其中一只眼上游离开来,顺着手臂往下流,缠绕上铜绿的门辅。 那只恢复成夜色的眼睛陡然间睁大,似乎十分惊慌失措。 “等、会、抓、紧、时、间。”他侧过半张脸,吐字变得有些生涩和困难。 瘸子正皱着眉,那边曹府的大门已经无声地打开了,对方指间的灰影倏地又扑进那只眼中。 少年的声音已经恢复原样:“走吧。” *** 戚柒的话勾起了沈旭的记忆,昨天从曹家出来,他便觉察到有人在跟踪他们。那时候他只是隐隐看到个人影,心里只觉得熟悉。可今日戚柒将名字道出,出现似曾相识的原因立刻呼之欲出。 沈旭和青鱼相处的时间比戚柒见他的要长得多,戚柒只是说像,但沈旭知道,那必定就是青鱼。 “怎么回事……”沈旭一想到上一回青鱼被不明人物控制,“我们得回去看看。” 黄鼠狼一听他要走就急了,扯着沈旭的衣摆:“等等等等,你要走也得带着这个药人走!别把她留在这儿!”它说着说着,又改了主意,“不不不,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跟你们一起出去避避风头!” 趁着黄鼠狼打包家当,戚柒摸了一把丫头的脉:“你打算把她带走吗?” 沈旭没答,却问:“能救吗?” 戚柒收回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师姐对药理比较熟悉,我可以请接应替我们传信,让她过来一趟。” “……另一个炸得连肠子都往外淌……”沈旭方才只顾着救人,还没来得及对死亡有太多的反应,如今暂时缓了口气,才发觉自己手在发抖。 “我好了——” 戚柒刚想开口劝解,但黄鼠狼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低声喊着他们别发呆,赶紧带上人往它挖的坑了跳。它自己倒是背了一大麻袋的宝贝,沉甸甸地硬是给拖进了坑里。戚柒不太放心,催动着灵鸦提前去探路。 幸好黄鼠狼并不想坑他们,这还真是它细心挖出来的一条密道,专供卷铺盖跑路,出口离城西不远。因为身上还有一个昏迷的姑娘,沈戚二人不好带着姑娘走太远,而且沈旭心里也挂念青鱼,两人决定先回接应处,再做打算。 虽然距离不算太远,奈何舍不得的家当太多,黄鼠狼累得要命。可看沈戚二人压根不想帮它,只得认命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像纤夫拉船一般,拖着自己的包裹跟着跑。 大半夜的门被拍开,接应还没完全睡醒,提着一盏油灯,双眼惺忪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人,还有旁边长腿的麻袋。等他看见沈旭肩上的脑袋,才吓得醒转过来,赶紧把两人迎进门。 接应一眼就看出,沈旭背上的小姑娘情况不妙,连忙引着他们到一间空客房,让人先躺到床上,然后想去打些水来。 沈旭一把拦住接应:“等等,晚饭之后你可有见过青鱼?” 接应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去打水。 沈旭和戚柒相视一眼,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此刻也顾不上小丫头,拔腿就往青鱼的房间跑。接应看他们神色,知道出了大事,也跟着往那边去。 沈旭来到青鱼门前,脚步一顿,想了想,到底还是先拍门。他喊了两声“青鱼”,又趴在门上仔细地听,里头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二话不说,抬脚将门一踹,直接就冲入房中。 床榻上空荡荡的,被子被踹到床榻一角。另一侧的窗户大开着,一下就将冷风灌了进来。 接应一看,那小少年分明是攀窗跑了,也是惊讶:“明明晌午的时候大夫还来看过,人那时候还在的……” “我知道,晚饭前我还和他说过话,虽然隔着门。”沈旭皱着眉。 戚柒摸了一把戚柒的床铺,一点暖意都没有,显然已经走了不短时间。他转过身来,说道:“我们先回去想想,青鱼都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好。” “另外那小孩也不能就这么扔着不管,还有那只黄鼠狼。”戚柒看向接应,“烦请先生找人照料一下那药人孩子,还有传信慕师姐,请她为那个孩子来一趟来安。” 接应应下,顺道将窗户关上,便去料理这两件事。沈旭和戚柒顺道回去把黄鼠狼和它的宝贝都提溜到沈旭的房间,至少能让白渊看着它。 黄鼠狼被人揪着后颈肉,一路骂骂咧咧,结果一进屋,对上床上的那双慵懒的眸子,瞬间就就像皮球泄了气,恨不得把尾巴都夹到肚子眼里。白渊被吵醒,难免有些起床气,脸瘫成一块冰似的,不耐烦地扫了它一眼。 威压之下,这个就差修成地仙的黄鼠狼没有骨气地抖了起来。 趁着沈旭手松开,这颗球扑到地上滚了一圈,立刻躲到人腿后。 白渊打了和哈欠,斜着眼看沈旭:“你这小子怎么拐了小东西回来?” 沈旭还没回答呢,黄鼠狼那边迫不及待地嘟囔起来:“都怪我太善良,弄得现在自己得抛下这些年积下的基业……”它一抬头,就对上沈旭惊讶的目光,立马不满地鼓圆了腮帮子:“怎么啦?你不信我?你觉得老夫是——” “老夫?!”白渊冷不丁地打岔。 “咳咳,小妖……没错,小妖我可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我最多就是取点银钱罢了。”黄鼠狼一想到被沈旭他们看低,就气愤地狠命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老……我!要不是个好妖,我怎么会在拍卖会找你这个往前冲的傻子呢!” “好吧好吧……”沈旭觉得黄鼠狼还是有可爱之处的,刨去它那一大包“宝贝”。“这些事情先放一放,我们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白渊,”白渊闻言直起身,“青鱼不见了。” 沈戚二人将拍卖会里头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尤其是那意料之外的爆炸和毕方鸟。听到毕方的名称,白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在白渊的认知里,毕方已经很久没有出世了,到底是谁,从哪里找到毕方幼鸟? 可青鱼呢?青鱼是什么时候被人盯上的?它守在沈旭身边这么久,居然没有察觉到,白渊不禁拧着眉头,心想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你们听过一个传说,说毕方出现,便有大火之兆吗?”白渊问道。 戚柒点头:“略有耳闻。” “后来经过演绎,以讹传讹,大家都以为毕方引火。那人拍下毕方,不会是这个目的吧?!会和曹家有关吗?” 沈旭略一沉吟:“他要是真的针对曹家,那他和徐家有什么联系吗?我听说徐家老小都被徐老太的儿子关在房中烧死了呀……” “没有全烧死啦……”黄鼠狼一面将自己的家当从麻袋一件一件地挑出来,“小儿子好像被人救出来了,就是烧得有点惨,听说还毁容了……咦?”它挠了挠脑袋,“这么一说,毁容了所以戴面具,可能身上也烧得厉害,所以走路也不是很妥当……!!我脑袋怎么这么好使!!” 没等黄鼠狼为自己的发现上蹿下跳自夸自卖,沈戚二人早已心领神会,他们必须出发去曹家看看。天还没亮,夜深人静的时候,可能发生的东西太多了。徐家小儿子带着毕方,不会等到明天的太阳。 青鱼也必须要安全。 第26章 起火 一切都还算顺利,徐术站在庭院之中,觉得自己有些发晕。他方才又放了点血,背上的伤好像变得更难忍了。可他看着地上完成的阵,又将还沾着血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里有对方给他的鳞片。 少年背后的人告诉过他,操纵这样的火阵很容易受到反噬,蛇鳞可以保护他免收火焰的伤害。 旁边的毕方幼鸟又睡着了,徐术恶狠狠地想,这些小东西不知道,等会儿他要把它们点燃,要用木炭狠狠地敲断它们的腿。然后它们会变成漫天大火,把这些偷来的亭子、梁柱统统烧成灰,然后把那群贱人烧黑…… 徐术一想就兴奋,觉得背上的伤好像没那么痛了,头也没有因为失血而晕眩了。 小少年应该弄好了吧,他是不是该动手了? 徐术看了一眼地上的阵,撑着自己行动不便的腿,蹒跚着去提那个金鸟笼。那些人说了,血的灵力是最旺盛的,用以催动法阵,火势蔓延得也快。可惜他不是御妖的那块料,才需要借助他人的血祭。 他从怀里掏出两枚柳木钉,随后伸手去打开鸟笼的闸,见毕方似乎微微睁了睁眼,生怕幼鸟等会儿扑腾个不停,赶紧就把其中一只抓出来。毕方被人捏在手上,立刻就鸣叫不已。它这一叫,把旁边的那只也唤醒了,发疯似地撞着鸟笼。 徐术感觉到手里头那坨肉在扭来扭去,心下厌恶,恨不得一手将鸟捏死。他忍住心里头翻腾的情绪,将手里的鸟按在阵心,举起柳木钉便要直直插入小东西的胸膛—— 他手还完全落下,腕间忽然一阵钻心的痛,整个手掌像是要烧起来似的!徐术被吓得不轻,立刻就忘记了钉死毕方的事情,赶紧将缩到胸前,借着月光才看见手腕上的潺潺流下的血,和明晃晃的半截短刃! “啊啊啊啊啊——” 徐术根本顾不上什么毕方了,把手里的累赘一甩,立刻死死抓抓住自己受伤的小臂,想把血止住。他痛得整个人摔坐在地上,一旁的毕方被掐得也只能挣扎却站不起来。 “是谁——”他咬牙切齿地吼着。 “还好我的功夫还没退步……”沈旭跨过栏杆,看见毕方还没死,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徐术看见人来,一气之下竟然直接将短刀从自己的腕上拔出,也不管血流得多少,直接提刀就往沈旭跟前撞去。 那边戚柒没沈旭脚程快,才刚跟着跨过栏杆,刀就已经到了跟前。沈旭一把将戚柒推开一步,自己身体也往戚柒那边一侧,躲开那一刀的同时也护住了身后的人。徐术行动不便,却硬是反手往沈旭胸前砍去。 沈旭皱了皱眉,这人哪里是在使刀,他分明是要命。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再客气,硬生生地贴了上去。他掌风凌冽,却又紧紧黏住对方握刀的手,每一下都拍到瘸子的麻筋上。他仍旧没有对他下狠手。 徐术本来就不会什么武功架势,被沈旭避重就轻地砍了几下,初时还颇瞧不起这轻飘飘的攻击,没想到不过三下,自己的左手便顿时力气,短刀“哐”地一声摔到地上。 沈旭抬起脚,对着徐术的小腹就是一下,把人踹出个老远。他立刻将地上的刀捡起,递回给戚柒,他可不想等会儿这疯子活过来了,抓起到又对着他们来那么一下。 幸好临出门前,黄鼠狼贼机灵地给他栓上一段绳子,如今便是该它上阵的时候。沈旭趁他吃痛,连点了他几个地方的麻穴,将人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丢到月光下头。 那边没有戚柒什么事情,他便去检查了一下毕方的伤势。那只受了伤的还勉强能动,戚柒先将它放进鸟笼稍作休息。它的同伴一见它回来,马上去蹭过去安抚。 戚柒将闸关上,转过头来对徐术说:“毕方引火是谬传。” “呵……”徐术冷笑起来,“他们说了,毕方这样的神鸟,用来做阵眼,曹家会烧得连渣都不剩……” 沈旭忍不住踹了徐术一脚:“渣都不剩?!你这是要杀多少条人命!” “那杀千刀的曹桂清他祖宗下的咒,徐家的人就不是人命了吗?以牙还牙才叫爽啊……哈哈哈……”徐术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咳,“我要他们抱在一起尖叫,但是怎么都冲不出来……横梁烧断了就往下砸,真他妈爽……哈哈……” 戚柒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打断道:“把你带出的人现在在哪里?” “他在帮我控制住曹家的人啊,哈哈……” 沈旭眉头更紧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堵上。”他询问地望向戚柒,戚柒却摇头:“刚才去过了,青鱼不在里头,但曹桂清他们都在。” “你们找那个黄毛小子?!替我干完了活,自然也是要跑的……谁要跟着曹桂清他们烧得连渣都不剩啊哈哈哈……咳……” 青鱼走了?!沈旭初时还蹙眉,很快就舒了口气。他还没有想好,一旦在这里与“青鱼”对峙,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几分。 他想了想,说:“我们把这个人押回去,明早直接见官吧。要是送到曹桂清那儿,我担心少不了一番折辱。” 戚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站在原处思考。但归根结底,来安如今是曹家的地盘,这人即便被送到官府,只怕也是被曹家拿捏着。他没想到更好的法子,只能点头。 徐术听得见他们的对话,却似乎毫不在意:“送哪里都好,明天一到,就由不得曹桂清说事了。” 沈旭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走过去想讲人从地上拽起来。可他还没走近,只听一声裂空之声刺穿耳膜,身后的戚柒只来得及喊一句“小心——”,一支羽箭倏地直插入徐术画好的阵心! 羽箭落阵,一簇火苗从阵心冒出,只一瞬间便从阵心疯狂蔓延。徐术的笑声刚出喉咙,他胸口处忽地也窜出一道火箭,那声笑声转瞬就变成惊惶的嚎叫。徐术身上的火比阵上的烧得都快,仿佛这个人身上涂满了石脂,一口就被火魔吞没。 沈旭离得他近,被热浪扑了个正面,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衣角就被火焰舔舐了。幸好戚柒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开。 那团人形的火焰只是左右滚了两滚,随即就不再动弹。 如同感应似的,只听见几声细小的爆炸,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亭台楼阁的底部都生出火来。那火像是长了眼睛和手脚,飞快地越爬越高,一下便盖住了整个曹家! ——是青鱼! 沈旭不过一瞥,那个迅速从高处退去的影子目色冷冷,身份昭然若揭。他看了一眼那些被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墙壁和屋檐,又看了一眼影子退去的方向,狠狠地握了握拳。 “你去追青鱼,我来救人。”戚柒拍了拍沈旭的肩,将毕方交到对方手中。“他们不会死的。” 沈旭明白他承诺的意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往青鱼离开的方向追去。 曹桂清一家被青鱼施了咒术,如今一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火海,瞬间就惊慌失措起来。好几个男子想要尝试突破火墙,冲出房门。可那火墙又厚又烫,身上即使盖了湿掉的棉被,也难以靠近一二。 女眷更是没有心思,只知道哭,可越是哭,吸进的烟气就越多,呛得她们喉咙都长泡。 这次是死定了—— 曹桂清忽然听见外头一声清鸣,像是凤啼,穿透混沌不清的木头烧断的声响之中。身旁的小儿子在姨娘怀里害怕地抖了抖,忽然哑着声问道:“外面……是不是打雷了?” 好像是有雷声,又好像是有雨声,曹桂清没法去打开窗户看看。约莫脉搏挑了七八下的时间,他感觉门上的火墙渐渐有了熄灭的趋势。 “快——”曹桂清将那床唯一的湿棉被披到大儿子身上,“咳……趁火小一点,冲出去!” “我出去找人来救你们!”大儿子捂住口鼻,趁着火势颓了几分,一鼓作气往直往外跑。 他视死如归似地扑向已经有扇变形的门,没想到火焰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开一般,竟然没有往他身上烧。他一下就顺利地扑进了人墙之中。 他抬起头,便对上了老管家紧张又担担忧的目光。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有些鼻酸,然而煽情却被戚柒即时制止:“火势太大了,救人要紧。” 大少爷回头一看,只见水银一般的光幕压在火焰之上,如一层绢纱一般笼罩着整个屋子,其上还有银星点点。小巧的折扇在戚柒手中翻飞,其下坠着的朱玉发出温润的光亮。 管家帮忙朝里头喊着,让里面的人趁着火势减弱,赶紧往外头跑。少爷还听见外头似乎热闹喧哗,吆喝声此起彼伏,还伴随着有重物砸门的声音。 银白的小鸟宛如飞箭,从望月亭的方向疾飞而至,腹部贴着那层光幕直冲云霄。不过刹那,真的有一道电光划破压抑的夜幕,割开了雨神的袋子,水珠簌簌地往下落。 就在曹家人都顺利出来,并且想要为劫后重生抱头痛哭之时,一声不应景的提醒冷飕飕地落入大伙儿的耳中:“赶紧离开曹府,寻常雨水灭不了灵力起的火。” 大少爷望向那个冷酷的少年人,对方的唇终于停止翕动,即使在火光之下,脸色也依旧苍白,仿佛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能透过对方的身体,直视到背后着火的屋子。 *** 青鱼的轻功了得,就着夜色的遮掩,在来安城中东窜西跳。沈旭很快就跟丢了人,最后不得不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在山房的井旁看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熟悉的身影。 他吓了一跳,箭似地冲过去,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将人扶起身来。他把青鱼一翻过来,就看见青鱼满脸惊慌,嘴角上沾了血和唾沫,双手害怕地抓着自己的脖子。 沈旭看他的神色便知道,此刻是真正的青鱼。 “别怕,你怎么了?” 青鱼想告诉自家少爷,方才迷糊之间他吞下了一样东西,像火炭一样辣过他的喉咙,如今他的喉咙痛极了。不仅喉咙痛,他觉得他胸口也痛,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折磨。可他一出声,就只剩下砂纸摩擦的哑声,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青鱼愣了,不相信地瞪圆了眼,张嘴再尝试说话。可他不说也罢,一出气仍是可怖的声音,一口腥甜已经涌上喉间,忍不住咳了出来。 恐惧的泪水一下便漫了上来。 沈旭按下青鱼拼命摇晃他手臂的双手,也注意到他的异样。他直接上手替他抹掉唇边的血沫,轻轻替他拍着背,安慰道:“别怕,别怕。不管你吃了什么,我们一定找大夫给你看,治好你的嗓子。我在呢,我在呢……”他将这个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小侍从背起。 青鱼抓着少爷肩上的衣料,一面咳着一面呜咽,用力地点了点头。 *** “来安的阵安定了?”他抚平灰沙燕的被风霜拨乱的羽毛,轻声问道。灰沙燕动了动它的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人真是自私懦弱的生灵,总是想着借神兽的灵气来谋取私利。”黑袍下的脸若有所思,冷冷一笑,“毕方这样的幌子,也就只有徐术这样的势利小人会信。他怎么也不想想,像他这样的刚被领入彼界的,谁能有这样的运气半年就见到毕方?” “如此巧合,还没有发现自己就是其中的棋子吗……呵,愚蠢的人……” 第27章 再遇 迷蒙之间闻到淡淡的药香,青鱼吸了吸鼻子,还想卷着被子嘟囔两句,蓦地意识到不对,赶紧睁大了眼睛。 “醒啦?” 他听见女子的温柔嗓音,惊愕地转过脸来,便看见慕颜青坐在一旁,一面熬药一面收拾针袋。青鱼脑子的弦忽然崩断,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好,居然下意识地掀起被子偷瞄一眼自己的穿戴。 那边的慕颜青几乎背对着他,却能清楚意识到这个小孩都在干什么,低声笑了出来:“放心,没脱过你的衣衫。” 青鱼被人戳破心思,脸上立刻就浮起一片猪肝色,想连连否认自己那一瞬间的绮想。可他一开口,嗓子比之前还差,连成字的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嘶嘶”的气声。他立刻就愣住了,随即泄了气,咬着舌头和口腔里的腮帮子肉,将被子往上扯了一些,盖住自己的嘴唇。 慕颜青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替他抚去额头那些细碎的汗珠。女子的掌心柔软,皮肤细滑,举手投足之际还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花香。青鱼攒着被子的手暗暗地用力,都没能抑制住他脸上的热度。 慕颜青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睛,露在外头的鼻尖有汗珠悄然冒出,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她也是太习惯了,眼前的小少年还没有沈旭的定力和机敏,中了她的媚术是显而易见的。 这并不能代表她不能医治他。 “你胸口现在还疼吗?”她问道。 青鱼觉得自己的目光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一点都不能从对方的脸上挪开。他不舒服地眨了眨眼,想说“不太疼”,却又想起自己发不出声,只好摇了摇头。 慕颜青点了点头,想要起身。青鱼却忽然将手从被子下伸出来,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你吞了……滚烫的东西,咽喉往下都有伤……暂时是说不出话来。”慕颜青取来一本话本,“你要是觉得说话不方便,你可以给我指字,这样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青鱼没去接那话本,有些尴尬地抓了抓本来就已经乱成鸡窝似的脑袋,摆了摆手。慕颜青有些疑惑,摊开话本举到对方面前,希望他把想说的字指认出来。青鱼坐起身,瞪圆了眼睛,盯着书页上一团团的蚯蚓,脸都快要凑到书页上了,半天也没动手。 “你……认字吗?”慕颜青这才想起其中的关窍。 青鱼一面如蒙大赦,一面又有些羞赧地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他没跟上少爷的岁数,所以没和他一块儿入学堂。他只能勉强认得账本上的一些银两的数额。 他偷眼去瞧慕颜青,见慕颜青面上并没有什么鄙夷的神色,只是将话本合上,搁在自己腿上。青鱼松了口气,便听慕颜青说:“没事,反正师弟请我过来,也是照料你和那个女孩儿,没别的事做,这段时间我可以抽空教你识些字。” 青鱼捣蒜似地点头,顺便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碗脂膏妆的药。别看那碗里头都是酱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他低头嗅了嗅,却闻道一股清甜的味道。 “润喉膏,我特意放了些甘草和蜂蜜,没那么难以下咽。”慕颜青说着,一面背起药箱,“我还要去看看另一个女孩儿,你既然已经醒了,替我看着自己的药,别烧坏了我的药锅。这期间,你就一勺一勺地吃这个润喉膏,让它在你的喉咙处慢慢流下去。我大约一炷香左右变会回来。” 青鱼看了一眼那边还在咕噜咕噜叫的药锅,听话地舀起一勺润喉膏当着慕颜青的面咽了下去。 慕颜青收到的信件失了前因后果,害她还以为戚柒出了大事,马不停蹄地一路从南淮都往来安赶。结果来到一看,才知道戚柒压根没有事,身上的反噬完全找不到踪迹了。反倒是这两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被炼成药人的小姑娘大事不妙,还有沈旭的小侍从青鱼。 青鱼那儿只是烫伤,虽然咳了大半天的血,勉强还是止住了。她替他熏了两日安眠香和药气,布了好几回针,情况慢慢也稳定下来。 可那小姑娘却不太好办。慕颜青一看她脸上的纹路就心惊,实在难以想象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能让药毒渗入了她每一寸肌理和血脉之中。她查看过丫头肩上见骨的伤口,露出来的骨头都隐隐有些泛蓝,若是再炼上半年,只怕她就连骨髓之中都是药毒了。 慕颜青和沈旭他们直言,这样的情况并不好办。且不说孩子已有六岁,却不懂言语,睁着眼瞧人都是木木呆呆的。要是想要拔毒,没有个三五年是不成的。慕颜青却担心,三五年间,这孩子还能不能活下去。 “她既然已经被炼成药人,往后本来就是靠药来续命。一旦断药,反而会压不住陈年累积的药毒,脏腑怕是会坏。”慕颜青如是说。 戚柒知道慕颜青所言非虚,他实在没想出什么对策或者建议给慕颜青,也知道慕颜青虽然说出最坏的打算,实际上依旧会全力以赴去救这个孩子:“一切听师姐的安排。” 慕颜青刚挎着药箱出了青鱼的房间,就撞上了过来的沈旭恭恭敬敬地喊了她一声“慕师姐”。慕颜青心道,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慕师姐了? 但她还是好心地提了一句:“青鱼醒了。” “他怎么样了?还有哪儿觉得很疼吗?” “应该没有很疼了,但仍要多日调理才能完全康复。”她顿了顿,“只是应该不能再说话了。” 沈旭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后果是这般严重,闷声问道:“那青鱼他……知道吗?” 慕颜青摇了摇头:“我只说暂时。先缓过这一阵吧,看看之后他能不能慢慢接受。” “我知道了,多谢师姐。” “哦,对了,我在他身上没有查探到任何非他的灵力。我想应该是鞠火珠的缘故,把之前阴暗的灵力都冲散了。不管是谁控制他咽下这颗鞠火珠,看来都是不想留下自己的痕迹,以便你们追踪。我要去丫头那边看一看,先告辞了。”她见沈旭没给她让路,又抬起头问,“你还有事情想问我?” 沈旭略一沉吟:“的确,我还有些关于戚柒的事情,想请教师姐。不过不急的,师姐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再来找你。” 慕颜青听闻是与戚柒相关,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倒有了个提议:“明日吧,我想出去补一些药材,你陪我一块儿?” 不知道是不是慕颜青在里头下的药材的问题,那润喉膏含入口中初时温润,等滑过喉间时,便带上了一丝丝的凉意。本来他一吞咽,喉咙就痛得人想要跳起来,可那药膏入喉,却能暂时舒缓那阵疼痛。 手里的润喉膏已经见半,外头的门被人推了开来。青鱼把自己的目光从碗上头移开,看见自家少爷走了进来,对着他长舒了一口气。 “少爷……”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出来的只有气声。 沈旭摆了摆手,让他免去那些礼节:“慕师姐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我就坐一坐,你喝你的药。” 青鱼想说谢谢,可他如今有口不能言,一时无法,只好听话地继续咽他的润喉膏。沈旭在小火炉前一坐,捡起一旁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他看见青鱼每回吞咽都会微微颤抖的眉毛,知道他仍然是觉得痛的。 小可怜的,要是他没跟着他出这趟门,就可以少受这些罪了。 等润喉膏喝完,沈旭过来替他把碗接住,搁到一旁的小桌上。平日里都是他伺候少爷,如今反过来少爷替他动手,青鱼又是一阵不好意思。沈旭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呀都病了,就安分做过病人,这点小事我还帮不上了咋地?!你是瞧不起我咋地?” 青鱼连忙摆着手,表示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随着沈旭一起露出了点憨厚的笑容。 在沈旭眼中,青鱼就像是他半个弟弟。他习惯地轻轻甩了青鱼后脑勺一下,笑他:“瞅你这笑的,给慕师姐看了该要说你傻了……” 青鱼一听,立刻瞪大了言情,焦急地指了指自己脑子,摆了摆手,又去指门。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沈旭傻眼,好久都没明白过来。青鱼见他不懂,又去指门摆手指自己,还傻兮兮地大咧着嘴,最后仍是摆手。 沈旭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如坠云里雾中”,看着青鱼来回比划,竟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割开青鱼的脑子瞅瞅,他想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比划了半天,沈旭才一点一点凑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外面……慕师姐……不要……看到……你……笑?你想说‘不要让慕师姐看到你傻笑’是吗?” 青鱼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劲,累得他满头大汗,终于在最后朝沈旭竖起了大拇指。 “不要让我看到谁?” 沈旭还没得意两下子呢,慕颜青就从外面推门而入,他一脸粲然地正准备解释,回头一看青鱼,竟然已经“刷”地缩回到被子之中。 第28章 何为喜欢 看到青鱼的反应,沈旭如此聪明,怎么会不懂。这小子居然动了春/心,喜欢谁不好喜欢上慕颜青!更别提慕颜青周身带着的媚术,他都不敢贸然与她对视,更别提青鱼那个毛头小子了。 慕颜青探望完那边的小姑娘,回到青鱼的房内将药箱放下,有些疑惑地盯着被子下头那颗蠕动的脑袋。 沈旭不着痕迹地挡住慕颜青的视线,嬉笑说道:“我们在说笑呢。” 慕颜青看了沈旭一眼,显然对他的答案心存怀疑,她压根就不相信青鱼那个小哑巴现在还能和沈旭“说笑”。不过她也不在意,径直走到吐着泡泡的药锅前,取过旁边的布,掀开盖子看了一眼。 药煲得差不多了。慕颜青将火灭掉,取过一个干净的碗,将还滚烫着的药倒入碗中。青鱼闻到浓郁的药味,从被子中探出那枚炸毛的脑袋。他自己忍着胸口的沉闷感坐起身,不自觉地倾斜过上身,目光悄悄地绕过沈旭的遮挡,落到慕颜青有条不紊的动作上。 沈旭稍微瞟了一眼,就看见青鱼那一脸傻傻的心有所向的模样,忍不住轻咳出声提醒提醒。 慕颜青心有灵犀似地侧过脸,也清了清嗓子,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略带莞尔。 “趁着药还热着,先喝了吧。”她将药端过来,面对着他,青鱼脸上立刻就又有些泛红。他脑袋上短毛还翘着,随着傻愣傻愣的点头而一摇一摆,像初春冒芽的小草。 她往常只觉得自身那不可控的媚术惹人心烦,如今见到比戚柒还要小上几岁的小男孩子中招后的反应,竟然觉出些许可爱来。真是个小孩儿呀,小师弟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就已经成天板着一张脸,一丝不苟了。她竟不知道,原来小孩儿是这般的可爱。 青鱼哪里知道,面前的姐姐心里头早就左右琢磨了好几番,他只想飞快地并且不露难色地将药喝掉,显出自己小男子汉的模样。 “这药看着好苦……”沈旭盯着那碗有些稠的中药,仿佛喝下去的人是自己似的,不自觉艰难地咽了口唾液。 慕颜青开了手中的小罐儿,捻了一块蜜饯:“要吗?” 青鱼咽下最后一口药,眼角微颤,却还是坚持着摆手。瞧他那死撑的小样,沈旭快要忍俊不禁了。 慕颜青倒不在意,见青鱼不要,捻着那块蜜饯叹了口气:“这药很苦的,我将蜜饯放这儿了,一会儿要是药汤返上来,受不住了自己拿一块吃。我平日里爱做蜜饯,可惜小师弟却不爱吃……”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就怯生生地伸到自己面前。慕颜青微微一笑,将蜜饯放到青鱼手上。她给了青鱼,转头又主动给沈旭递了一块。沈旭对蜜饯的热情不甚高涨,刚想拒绝,慕颜青便又是一副失望的模样,害他只好抓过来吃下。 “慕师姐怎么就没有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戚柒呢?”沈旭一面嚼着蜜饯,一面叹道,“这么一来,我觉得戚柒肯定也没法拒绝你。” 慕颜青抬头瞅了沈旭一眼,将罐儿搁到一边,抻平衣裙上的折子,漫不经心道:“小师弟与其他人不同,压根儿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因为被拒绝一块蜜饯而难过。”她像是灵机一动,“我方才检查药箱,居然有几味药材已经见底了。看来是等不到明天去补货了,不知沈小公子要不要赏脸,现在就陪我一趟?” 沈旭本来就憋了一肚子问题问她,见她自己提早了时间,自然不拒。二人又嘱咐了青鱼好生休息,一块儿出了门。 自打曹家被烧,戚柒就需要往曹府跑。曹桂清得知罪魁祸首已经在大火中自焚,有点有气没处发。不仅如此,他还成了惊弓之鸟,总是怀疑还有徐家余孽,或是其他人,要对曹家做些什么。 他要戚柒替他把已经烧黑了曹家检查一遍又一遍,弄得戚柒白天经常都不见人。头一两天沈旭陪着他一块儿去,结果其实曹桂清压根儿就没什么事情让他们做,曹家早就被查了个底朝天,一点阵法、咒术的残留都找不着了。两人最后就闲得无聊,直接让老管家给搬了两凳子桌子,在前院喝着茶一坐就是一天。 但是只要戚柒每日都去,曹桂清仍旧很乐意付每天的钱。慕颜青顾念最初的委托,也看着戚柒身体好着呢,便让小师弟去曹家坐镇。 戚柒没有异议,于是每日都安安静静地去喝茶,看着曹府请的工人进进出出,速度奇快地将烧毁的建筑一点点修葺妥当,意识到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最后再安安静静地回来。 慕颜青带着沈旭出门,药还没买呢,就先往香料铺子去。沈旭和秀明楼的好几个姑娘都颇为熟稔,从前偶尔也会送些女子用的香料过去,如今陪着慕颜青进香料铺子,倒是能说得上几分话来。 沈旭低头闻了闻新出的兰香,赞道:“师姐您闻闻,这个香味恬静,最适合您。” 慕颜青还没发话呢,一旁候着的店家就先恭维道:“这位少爷果然有眼光,这兰香和别处的可不一样,里头添了些许牡丹,更是能趁出少夫人的尊贵。”他已经留意这对男女许久,郎才女貌,衣着不凡,怎么看都是出身大家,而且这女子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实在挪不开眼。 沈旭听见“少夫人”的名号,递出去的手臂一僵。慕颜青眼疾手快,盈盈地握住沈旭的手腕低下头,闻过后说:“还是太浓,我喜欢淡一些的。还有呢,我不是他夫人。” 她这声否定来得温婉,一点责备的口吻都没有,店家听得一愣,连忙赔起笑来。 沈旭看遍了这铺子里头的香的种类,居然都是偏张扬的,可见来安女子的口味,和南淮都的可不太一样。慕颜青显然也没挑到合适的香,也就不挑了罢,慢悠悠地往外头走。沈旭只好谢过店家,赶紧跟上。 他这回跟着慕颜青出来,带了一肚子问题。可慕颜青不提,他居然不知道从何问起,就只能这么一路跟着,等慕颜青说起什么,他才好找个机会,顺道往戚柒身上拐。 可谁知慕颜青一路都一言不发,那他就更不能提什么了。 “师姐要去药堂了吗?”沈旭跟上对方的脚步,低声问道。 慕颜青却摇头:“药堂倒不急,我听说来安的水晶糕与别处的不同,不如一同去试一试?” 沈旭还能说不咋地!只能也同方才那位店家一般,笑盈盈地应下。 等到茶点都端了上来,慕颜青打发走痴痴盯着她看的小二,才幽幽问道:“都走了一路了,你该又有许多东西想问吧?你想知道师弟的什么事情?” “……”沈旭的确想问许多问题,可话到嘴边竟然不知道要挑哪个开头。他略有迟疑,“戚柒说……‘他不懂什么叫做喜欢’是……什么意思?” 沈旭听见慕颜青叹了口气,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久久停在自己的脸上。他不敢回看,怕误触慕颜青的媚术。 “你真是……哎……一针见血……”慕颜青抿了口茶,缓缓说道,“就是字面意思,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叫做喜欢。” “我不明白。”沈旭皱了皱眉。 “这个说起来有些复杂,往简单来说,就是师父后来收的几个徒弟多少都有些不太正常的地方,比如我,又比如戚柒。我不能控制我的媚术,而戚柒不能体会我们普通人间的感情。他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没有讨厌,也没有难过。在他看来,事情只分对与错、好与坏。你明白吗?” “可是他会安慰人啊……”沈旭想起戚柒那些平平淡淡的安慰,反驳道。 “是吗?”慕颜青夹起半片水晶糕,笑容里有些苦涩,“他说的那些话,在你看来也算安慰吗?!” 沈旭被噎到了,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对戚柒心有好感,他必定觉得这小子真是不懂风情。慕颜青见他无话可说,便接着说道:“他只是知道,我们普通人在某些情况下,会有失落、生气,抑或是厌恶的情绪,他也知道如何去回应这些情绪。这些都是我和师父从小教他的,可你若问他能否懂你,恐怕你会失望。” 原来如此……难怪每一回戚柒安慰人起来,他都要感叹不已,幸好他熟识戚柒。想到此处,沈旭艰难地开口:“……戚柒他为什么会这样……” “只有师父知道缘由,这个我是真的没法告诉你。”慕颜青收起面上的凝重,如沐春风般朝沈旭一笑,拍了拍沈旭的手背,“虽然我初时觉得,你这个人一点也不好,害得戚柒承受眼中的反噬。但这次我来才知道,你竟然愿意替他背负反噬。沈旭,我现在倒觉得,或许师父让戚柒与你相识,是有深意的。你竟会如此记挂戚柒,着实难得。” 沈旭还沉浸在方才的凝重之中,岂料慕颜青话锋一转,夸赞起他来,让他一时没能转过脑筋,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我毕竟喜……望他好……” 好险,差点说漏了嘴。 慕颜青许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依旧言笑晏晏:“不过我是诧异的,你和戚柒居然会谈起‘喜欢’,他向来知道自己感情淡薄,并不喜欢和他人谈及这些话题。他也很排斥他人的触碰,倒是愿意同你接触。沈旭,你不会是给他灌了什么迷汤吧?” 怎么感觉慕颜青有点老妈子上身,开始旁敲侧击起来了?! 沈旭连忙摆手否认:“可能是我们臭味相投吧,哈……我当时不知道他不爱聊及‘喜欢’,随口一说罢了。我要是知道,怎么会去好端端地触他的霉头?”他一脸诚恳,没有人会不相信他这不过是无心之举。 慕颜青听罢,想到自己的遭遇,也是认同的:“你说得对,不说戚柒,就是我们,有时候也未必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不过你和我们终归是不同的,戚柒从来没有对谁真正妥协过,唯独是你。我初时觉得奇怪,还去问他……” “他怎么说?”沈旭急切地插话问道。 慕颜青有些意外对方态度上的转变,但仍旧不急不缓地说道:“他说你很暖。” 第29章 月下酌 慕颜青见沈旭傻眼,忍俊不禁:“寻常人听了这样的理由,必定也同你一样,不知其所云。不过我见了你,倒是明白几分他的意思。”她酷爱甜食,一碟子水晶糕被她夹得所剩无几。她见茶水见底,伸手想斟,谁料沈旭眼疾手快,已经为她效劳。 “还请师姐赐教。”沈旭像是拜师学艺似的,就差没把头往桌子上磕了。 慕颜青的确喜欢他机灵,抿了一口白茶:“戚柒灵力至阴而体寒,自身也常常会受到彼界影响。反观你,阳气充沛,彼界生灵大多惧怕于你。你的灵力于他而言如同屏障,他靠近你,也能少受彼界的影响。” 沈旭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关窍,但细想下来觉得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于戚柒而言多少还是有些帮助的。 “你就没有好奇过,戚柒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嘛?”难得面前有一个人,既和小师弟相熟,又没有熟到事事俱悉,慕颜青渐渐有些兴奋,想多说一些平日里无法与人讨论的边角料趣事。“他的名字,其实是我起的。” 沈旭自然不会放过听故事的机会,特意又点多了一份桂花枣糕给慕颜青,讨她欢心。 望着桌上的枣糕,慕颜青心情大好,语调都轻松起来:“师父刚收我的时候,好几位师兄师姐都已出师,只有我还跟着师父呆在游意阁。有段时间我就闹呀,想要师父给我添个师妹。师父把戚柒抱回来时便问我起什么名字好……”说到此处,慕颜青狡黠一笑,“可我明明想要的是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我气不过,想着反正这小子也是七月生的,就叫戚小七,听着还挺丫头的。师父觉得男孩子叫小七难听,就改成了戚柒。” 没想到慕颜青小时候也有顽皮的时候,沈旭听到戚柒名字的由来,简直要笑得把茶都喷出来了。慕颜青说戚柒也知道自己起这名儿的原因,沈旭的脑中立刻浮想联翩,小冰块脸的小戚柒一脸冷漠听完师姐故事的样子。 一下午加上茶楼和药铺的时间,沈旭听慕颜青讲了许许多多戚柒幼时的“趣闻”。有些故事明明没有特别有趣,但套到小戚柒身上,便生出别致一番趣味。等他们从药铺回来,已是夕阳西斜,戚柒刚从曹府离开回到接应处。 沈旭还和慕颜青一路上有说有笑,一走近宅院的门,就看见一个蓝衣少年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提着一篮子鸡蛋回来。 戚柒听见人说话,抬起眼帘,目光从慕颜青的脸上,落到沈旭的脸上。感受到对方凝视的目光,沈旭脚步一滞,方才还在嘴边开着玩笑悄无声息地都溜走了。他不知怎么的,看见少年,脑海中便回响起慕颜青的话。 …… ——戚柒不能体会我们普通人间的感情…… ——就算是我们,有时候也未必分得清,什么是喜欢…… ——他说你很暖…… …… 慕颜青走过去,低头看戚柒手里的鸡蛋,似乎在问他这东西都是哪里来的。他看见戚柒嘴唇微动,不仔细看以为是笑。但沈旭知道,戚柒不过是抿了抿嘴。 “你喝酒吗?” 对方的问话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路,将他扯到现实当中。沈旭见他提起酒壶朝他晃了晃,不禁问道:“什么酒?” “竹叶青,是管家送的,算是我这几天辛苦的酬谢。”戚柒说。 慕颜青轻声嗔道:“小师弟啊,人家一篮子鸡蛋就把你打发了啊?” “是额外的感谢,我们还是要收曹家佣金的。”戚柒认真回答,目光却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 “鸡蛋我拿到陈大哥那儿。” 沈旭在心里算了算,抚掌道:“对哦,今日正好十六,不如晚上一块儿去赏月吧?” “我就不去了。”慕颜青摇头道。 沈旭习惯地看向戚柒,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邀请的话来。沈旭内心恨不得掐自己一把,原来那个主动的沈家少爷死到哪儿去了?! 他抬眼望向戚柒,对方似乎还在等他说话。戚柒的神色还是那样淡然,一切的情绪都与他无关,沈旭想到此处,忽然就泄了气。 ……他犹豫了,哪怕一股脑地对戚柒抱有好感,是不是真的就是喜欢?而戚柒呢?他一定不能明白他的感情,也一定不能明白他的犹豫,沈旭他又能拿他怎么办呢?他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是近乡情怯。 他正踟蹰着,却听见戚柒难能可贵的邀请:“我同你去赏月吧。” *** 大约连慕颜青都始料未及,是戚柒先开的口。沈旭起初也是一愣,但随即松了一口气。对方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情,一切都顺理成章。可当约定的时间来临,一直以来松的那口气又渐渐蓄了起来。 他在房内来回踱步,把一旁欣赏自己藏品的黄鼠狼和休憩的白渊都转得有些烦了。 “少年呀少年,你再这么转下去,这地板非得给你划出个大坑来。”黄鼠狼把青铜酒盏扔回到麻袋里头,扶着额道,“你说你这莫名其妙的焦躁是从何而来啊……” 白渊换了个姿势趴着,眼皮都不抬一下就接上黄鼠狼的话头:“这么大的年轻人,不是为了感情躁郁,难道还能为了天干物燥而躁郁?!” “哦~”黄鼠狼一脸好像很懂的样子,“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既然都要挨这一刀,自然是越快越好。”话刚说完,它便好似受到什么牵引似地,从房间的角落蹦跶出来,动了动鼻子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哇……外头好像有酒味,好香啊……” 也不知道它的鼻子怎么能这么灵,沈旭还没拦得住呢,黄鼠狼就直接把门给拉开了。戚柒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酒和下酒菜,听到门响一抬头,就看见沈旭把死死扒拉着门框的黄鼠狼拦腰抓起。 “竹叶青——”黄鼠狼两条后腿在半空疯狂舞动,盯着石桌上的酒瓮的眼睛放着光。 沈旭见到戚柒,尴尬一笑,连忙低头去把黄鼠狼拽下门框。白渊从沈旭腿间溜出去,眨眼的瞬间就坐到了凳子上。 “呵呵……没控制住……能加上它们吗?”沈旭问戚柒。 戚柒点了点头,随即将从伙房那边翻到的粗犷酒碗摆上四只,逐个往里头盛酒。轮到白渊时,白渊制止了他的动作:“我喝不了,闻着就好了。” “好。” 沈旭放开黄鼠狼,那鼠立刻脚底生风,直扑到桌子前,抓起一把花生米就往嘴里塞:“哎,太好了,还有老夫最爱的花生米!” 幸好白渊甩了一爪子,才把黄鼠狼按住:“吃人东西,连句谢都没有,丢人啊。” “你……不高兴?”等沈旭落座,戚柒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沈旭惊讶地抬起头:“我不……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看你今日和平日的神色不太一样,是因为师姐没能来吗?” 说话之间,戚柒仍是站着,圆月就藏在他身后,映出戚柒清冷的轮廓。沈旭望向他,刹那间生出一种错觉,看向自己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月亮旁边毫不逊色的星子。 是了,师姐说过,戚柒虽然不能理解世间的感情,但并不妨碍他去察言观色。 他可以学。 “不是。”沈旭再低头看了一眼那些粗犷的酒碗,忍俊不禁,拉着戚柒坐下来。“你之前有和慕师姐他们赏过月吗?” 戚柒想了想:“只有中秋。” “喝酒吗?” “我和师姐都不怎么喝,只有师父会喝。” “你师父中秋喝酒,用这么大的碗吗……” “是他那套素玉杯。” “那你从哪里翻到这么大的碗的……你看黄鼠狼都能跳进去泡澡了……” “呸,戚小公子,你可别听他的。这么大的碗喝起酒来才叫爽,你们南方人就是矫情,懂不懂什么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 黄鼠狼插科打诨,一瞬间气氛便活络了起来,嘴碎碎的开始谈天说地,既八卦于所有人的生平,也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这八百年间的所见所闻。沈旭催它多讲,它倒是精明得很,它每说一个故事,沈旭就要喝一小碗,它说得越多,沈旭喝得便越多。 等它说完第三十个故事,那瓮酒就已经见底了。一瓮有过半都落到沈旭的肚子里。 “你醉了……”戚柒看着他酒气上头,不再给他倒酒。 沈旭一脸微醺地看向他,眼眶里忽然泛起一阵水雾,戚柒的身影落在他眼里,便如月色落入湖上,湖水微漾,眨眼的间隙,月亮与他便都碎了又合上。沈旭琢磨着自己心里的比喻,忽然笑了:“戚柒,你要不要看我舞剑?” “好。” 沈旭径直起身,将他随身的佩剑拔出,剑光映着月光,落在地上成了一片白霜。戚柒看着年轻的公子嘴角含笑,轻剑游龙挽起从容潇洒的剑花。有风徐徐而至,挽起沈旭的衣袂,却被他用剑劈开。 鬓发随着动作悄然挣开发冠的束缚,滑过他的脸颊,随着汗水贴在他的额前。年轻的公子却毫不在乎,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能束缚住他自己,他好似要醉倒,却又偏偏能每一步都踏稳。他的剑出得随意,却在连贯之下显出章法。 戚柒看见他带着拿到白霜转身,朝他伸出邀请的手:“要不要比试比试?” 他没有回答,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轰鸣,好像自己的心脏跳漏了一拍。戚柒愣了一瞬,觉得方才的悸动是如此的陌生,他甚至不知道那种感觉代表了什么。他见沈旭还站不远处,等着他,于是二话不说,短刀出鞘。 戚柒没有学过任何的剑术或是刀术,他的招式都是为了生死相搏。可他和沈旭又怎么能算生死相搏呢,他有顾忌,自然逃不过沈旭的眼睛。剑就像是这场比试的主导者,一路引导着刀的路径。戚柒没想到有些醉的沈旭居然还能控制他,有些谨慎地往后退。 但这正合了对方的心意,剑刃只是幌子,在刀退的时候,一把缠住刀身,震得它脱手而出。沈旭早有准备,得意地抓住戚柒的刀,顺势将人压在墙上。 短刀抵在戚柒的颈侧,仿佛随时都要割开一旁跳动的脉搏,舔舐温热的血液,饮鸩止渴。戚柒有些不适地想挪开脖子,却被沈旭扣住了肩。 “嗤……”沈旭忽然轻笑出声,将那短刀收回到戚柒身侧。 戚柒见他一面低声笑着,一面躬身将头抵上自己的肩膀:“沈旭,你醉了。” “不,我只是很高兴……”因为他发现,他对戚柒是有反应的,他是真真正正喜欢眼前的这个人。之前的无端烦恼烟消云散罢,对上戚柒,他还是那个会主动的沈旭,以后也是。 沈旭抬起头,泛着酒气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盯着那张被他挡出半片阴影的脸,忍不住凑上去亲了对方的唇。只是一瞬,便离开了。他见戚柒没有过多的惊愕,心里偷乐,也许不谙情愫也是有好处的。 “你做什么呢?”戚柒眨了眨眼,睫毛的阴影在眼皮下微微颤抖。 “……我是喜欢你的。” “你这样像登徒子。” “我就是。”他侧过头,在戚柒颤动的颈侧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第30章 不眠灯 戚柒将人扶到床上,替他脱去鞋袜和外衣,盖好被子。戚柒刚要将手收回,迷糊之间的沈旭仿佛心有感应,不安分地伸手出来,抓住了他的手指。戚柒不敢动,怕把人再弄醒。 床上的人嘟囔了几声,手指在他手上挠了挠,才松了劲儿。戚柒念他喝了酒,晚上又出汗、吹风,觉得他手要是敞在外头,没准是要得风寒的。于是又将那只不安分的手塞回到被子下头,盖个严实。 “没想到沈小公子如此不胜酒力……”黄鼠狼见沈旭乖乖睡下,不由得感叹几分。方才明明是大好月色,这沈小公子居然把人压到墙上,又亲又啃。黄鼠狼只觉得自己看得都要老脸一红,戚柒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架着人回房睡觉。 白渊抬起爪子,对着黄鼠狼的屁股就是一脚,差点没把它踹到地上:“你还好说,还不是你在那儿一个劲地劝人酒。” “才大半瓮!”黄鼠狼捂着被踹疼的屁股跳起来辩解道。“我怎么知道他会发酒疯?!” “他那哪里是醉,最多就是借酒壮胆。”白渊洞若观火,摆了摆尾巴。“不过就是不知道他明天醒来,还‘记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好事。” 戚柒听了白渊的话,朝熟睡的沈旭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走去将火烛灭掉,只留下窗外的月光照进来。铺在地上又成了一片白霜,却和初时从剑上落下的那一片不同。 他凭窗远眺,石桌那儿还放着他们喝过的酒碗。他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清冽的酒香,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他抬起手捂住颈侧的皮肤,破天荒地深吸了一口气。 背后的黄鼠狼和白渊将这个年轻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相视一眼,心领神会。 那个被质疑是否还记得的年轻人睡了一觉醒来,对昨天的唐突仍旧历历在目。幸好房间里谁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一想到戚柒有些凉的唇,还有颈侧跳动的脉搏,忍不住扯过被子罩着头,像个十三四岁小孩儿一般,激动在被子里打了个滚。 “一大早就浪啊,年轻人真有精神。” 沈旭霍地将被子扯下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只见白渊打趣地看着他。沈旭朝它翻了个白眼:“怎么啦?还不准人高兴一会儿啊?” 他边说边起身,把衣服换上,飞快地完成洗漱,一打开门就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哎呀,好一段时日都和戚柒呆在一块儿。和他呆在一块儿就意味着滴酒不沾,沈旭觉得自己喝酒的功夫实在是退步了。 一觉醒来五脏庙很自然地敲锣打鼓,沈旭想要找些吃的,顺道去找戚柒。虽然他内心觉得,戚柒应当不会对昨晚的事情过分介意,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摸不准。 结果刚出院子,便撞上了慕颜青。慕颜青手里头还提了个食盒,似乎正往他住的院子走。她一脸古怪地看着沈旭,将食盒塞到对方手中:“这是戚柒嘱咐我给你煮的薏米山药粥,里头还特意放了半块猪肉和姜片。他说你昨晚喝了酒又吹了风,早上怕是要头疼,这粥你还是赶紧喝了吧。” 沈旭接过食盒,连声道谢,听闻是戚柒同慕颜青说的,更是舒了半口气。他问慕颜青:“戚柒现在在哪里?” “好像出去了。”慕颜青又瞄了他一眼,“没什么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去看看小丫头。” “哦……好……师姐慢走。” 沈旭提着食盒,被火急火燎的慕颜青弄得有些懵,低头盯着手里的食盒,不巧听见慕颜青边走边小声嘀咕:“戚柒居然还会担心人头疼,真是怪了……” 沈旭瞬间如沐春风,脚步不禁轻快起来。 *** 黄鼠狼瞧着风波稍稍有些偃旗息鼓,死乞白赖地求着戚柒陪它回一趟妖市,再把里头上回没有捎出来的家当给外带一波。它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了。 为了不引人瞩目,黄鼠狼自己爬坑,戚柒则从正门进去。 虽然拍卖会上一场意外,但妖市收拾得很快,仿佛那场意外并没有发生,一切又都井井有条。原来的摊子把华贵的装潢撤下,换回本来破破烂烂的摆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戚柒仍旧闻到一丝血腥味和雷火味道,似乎在提醒着来访的每位客人,这儿曾经有人破坏了规矩。戚柒不知这个妖市到底是由谁来管理的,但一定没有那场事故背后的人厉害,不然这种伤及性命、扰乱秩序的事情绝不会就此姑息。 然而却没有人意图来他们那儿夺回毕方。 戚柒不急不缓地往前走,尤其去那些最靠近爆炸中心的位置。摊主们看见这位少年衣着不凡,人又长得赏心悦目,都忍不住向他打声招呼。这些妖灵都过分热情了,有那么些刹那,戚柒还以为自己也得了慕颜青的毛病。 为了避免不间歇地回应他人,他索性垂下眼帘,专心盯着地上。 “小帅哥呀,要不要来看一下我这儿的相思成疾香囊?你只要戴上,外头的姑娘都得往你身上扑了~百试百灵哦~” 他只顾盯着脚尖,谁料旁边魅妖不仅招呼,直接就把香囊顺手给他系上,差点害他一个趔趄。 “不需要姑娘……”他赶紧将香囊解下来,塞回到对方手中。 那魅妖上下打量了一番戚柒,忽然心领神会地勾起嘴角:“我知道了,你想要男子往你身上扑~~” 戚柒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也不需要。” 他没再往魅妖身上多看两眼,侧身躲开对方,脚下忽地传来一声沉闷的碎裂声。戚柒抬起脚,定睛一看他不慎踩中的物件,眉峰不禁有些蹙了。 那是一片鳞片,约有三指宽,一面已经烧黑了,另一面还勉强留了些原来的颜色。 “这个要……这个不要……这个……还是要……这个……”黄鼠狼听见门帘轻响,脸都没转就朝身后的人吆喝:“来来来,赶紧帮我去那边拿多个麻袋过来。” 它挑挑捡捡了一阵,蓦地直起腰板,惊觉身后的人的气息并不是戚柒。 一个麻袋被丢到它的手边,差点就砸到了它的尾巴。黄鼠狼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见对方就坐在他的矮桌边上,开口问它:“终于要走了?” 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思考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不至于惹恼对方。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且你也按照我的意思透露了徐术的身份,没有什么地方惹恼了我,你且放心。”那人一面说话,一面转着他手上的戒指,“我只是诧异,你居然还是想走,我以为你会对这个妖市很感兴趣。” “这不是遇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了吗……” “你也想救那个药人?”他抬起眼皮,瞥了黄鼠狼一眼。 “我是要修成地仙的妖,也得给自己积点福德嘛,大人……”它赔笑道,“毕竟这些年的拍卖会,从我这儿也走了不少条命。这次为了不让人查到毕方的出处,又炸死了不少人和妖……” 那人没看向它,反而转过头去,盯着那块厚重的门帘出神。黄鼠狼不敢出声,也不敢动,生怕对方一个不爽,就给它来一下致命一击。 良久,那人才终于阖上眼眸,幽幽问道:“你不想再帮我也可以,只是我要取走两盏灯。过去、现在、未来,你挑一盏想留的吧。” 戚柒走到黄鼠狼原来的篷屋前,只见门口挂着的三盏灯笼,只剩一盏还在亮着。不是说了三盏不眠灯吗?他还以为是和那些长明灯是一回事呢。 他掀开门帘走进去,里头漆黑一片,没有点任何火烛。他喊了黄鼠狼一声,却没有人应。戚柒立刻警惕起来,往后朝门帘退了一步,确认四周没有奇怪的气息,才以灵力催动朱玉。 朱玉和煦的暖光下,他看见黄鼠狼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里,旁边是它还没捡好的家当。戚柒走过去,在它面前蹲下,黄鼠狼便呆呆地仰起头来,看着他。 “怎么了?” 他看见它脸颊的毛都被水打湿了,鼻子也湿漉漉的。戚柒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沈旭在就会更好地安慰它。 戚柒思索着师父和师姐教他的应对方式,问:“你要喝茶吗?” “哎……不用了……”黄鼠狼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将自己脸颊塌下去的毛反方向顺起来,“你有没有试过忘记一些事情,比如说你是从哪里来,你父母是谁,你的兄弟姐妹,还有……我不记得了……” “我没法忘记这些事情。” “那你还真幸运呢。” 戚柒皱着眉看了它一眼,没想告诉它真想,只是催促:“赶紧收拾走吧。” “好吧……”它爬起身来,将已经收拾好的麻袋打了个结。戚柒顺手帮它把方才挑花了眼的物件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去,忽然想到门外的灯笼,问道:“你只灭外头的两灯笼是在和谁打暗号吗?” 黄鼠狼手上一滞,闷声回道:“是要告诉整个妖市,这个篷屋的主人要去云游四方了。” 第31章 鳞片 沈旭把粥喝个精光,稍微觉得胃里头有些着落。闲来无事,便四处转转,打量着接应的小宅子。他刚走到前厅,就听见叮咚一声响,紧接而至的是黄鼠狼心疼地“哎呀”声。他一听就忍不住扶额了,果然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啊…… 他想起慕颜青说的,估摸戚柒也和它一块儿回来了,便主动出去搭把手。果然,又是两麻袋的东西。沈旭替它将身上沉甸甸的麻袋提起来,这会儿这只黄鼠狼精才终于从麻袋的遮掩下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你们这回又搬了什么东西回来……我的天,这次的也太沉了吧?!”沈旭掂量了下手里的重量,吃惊道,“你这只老鼠是去偷了人家的粮仓啊?” 黄鼠狼便要不服气了:“老夫我好歹也活了几百年了,没点积攒你觉得合适吗?!你这个人啊,就是没有戚柒好,你看人家,帮忙便帮忙,一句废话都不说!” 沈旭瞧了瞧它,又瞧了瞧戚柒。戚柒也看过来,朝他颔首。沈旭见他反应,知道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啥的,立刻就喜笑颜开,也就不还黄鼠狼的嘴了。 他们合力将宝贝都搬倒沈旭的房内,暂时先搁在此处。黄鼠狼打定了主意跟着他们,这回就没有立刻去拆它的包裹,反倒是三步并两步地爬上八仙桌,飞快地将身上的毛都捋顺了,清了清嗓子:“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妖市那边我是回不去的了。我今日苦思冥想,终于决定了自己后面的归宿——” “你不会是想要跟着我们回南淮都吧?!” 黄鼠狼露出夸张至极的惊讶表情:“沈家公子,我看你骨骼惊奇,天资聪慧,不如跟着我学算命吧!” “他已经是我的徒弟了,你个老鼠找死吗?”沈旭还没开口拒绝呢,白渊疾风似地从玉玦中扑了出来,直接将黄鼠狼压在身下。 黄鼠狼眼珠子都要被它压凸了,勉为其难地挣扎着否认,才勉强逃过一劫。它从白渊的魔爪下爬出来,连喘带咳:“我只是跟沈公子你开个玩笑……别当真……千万别当真……”它还想说些什么,话一出口那边的白渊就装腔作势地朝它挥了挥爪子,吓得它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还好戚柒及时出声阻止了这场没完没了的闹剧:“带你回南淮都不是不行,只是我们要知道你是谁。” “这是自然。”黄鼠狼离白渊远远的,“咳咳,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大名——黄天朗,啥意思我不记得了。另外最近突逢变故,丢了不少记忆,所以也没别的可介绍的。” 沈旭差点没抄起它带来的宝贝青铜壶敲死它。黄天朗抱着脑袋东窜西跳,大喊着:“我说的话千真万确,你即使要撬开我脑袋瓜子,也找不到你想知道的东西啊……” 不知为什么沈旭总是能和白渊、黄鼠狼它们打成一片。戚柒目睹眼前的一幕幕,脑海里想起了“热闹”这个词,有些特别,还有些新鲜。 “沈旭!你要知道我可是付出了一些代价,才能脱离妖市的……”黄鼠狼手脚并用,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床边蹿到戚柒脑袋上。 戚柒被它压得脑袋都不能动了,可脑子里头仍是转得飞快:“是和那两盏灯有关?” “哎……这是交换,我只能留下一样东西,但你们真的别问了,我可一点都不记得……哎!沈旭你放开我!” 沈旭才不愿意这只臭老鼠踩在戚柒头上呢!他将黄鼠狼抓下来,手却被戚柒按住。那不是轻轻地拍一下,而是直接握住他的手。沈旭一愣,手劲瞬间就松了,黄鼠狼像没握住的茶杯,猝不及防直接摔到地上。 戚柒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双一动不敢动地手,片刻才放开,低声说道:“先说正事。” 他将那片鳞片放到白渊面前,白渊凑过去嗅了嗅,立刻就认出来了:“腾蛇的鳞片?!而且上头还有别人的血味…你在哪里捡到的?” “妖市,之前靠近爆炸的地方。”戚柒瞟了一眼黄鼠狼,“你认得吗?” 黄鼠狼抓起那片鳞片细看,迟疑道:“好像认得…但不记得……如果是我不记得的话,那应该是和妖市的背景有关。” “蛇的话……莫非是黄鼠狼以前提到的地仙?”沈旭灵机一动,立刻想到民间较为推崇的“五大仙”。 “我还和你们提过地仙?!”黄鼠狼惊讶于自己居然会忘记这么多东西。 沈旭瞥了它一眼,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随便一个摊主离开妖市,会有这么多的规矩吗?会需要将妖市的记忆留下来?假如黄鼠狼句句属实,那它留下的记忆远远多于它在妖市内的所见所闻。沈旭觉得,假若它真的脱离妖市,那么从前的黄天朗,极有可能是妖市的管理者之一。 也许是它,代替了蛇仙。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座的几位脑子灵光,心思通透,一下就明白了。戚柒沉吟片刻,将一小袋香灰打开,放到桌子上。他初时只是觉得奇怪松岩山房里头百步一个的香炉,在紫藤别院前他还特意检查过香炉。今日陪黄天朗回妖市,路过井口时一时兴起,又去检查了一下香炉。 里头的香灰不像是米粒,也不是沙子,而是更加细碎的、像是贝壳被碾碎而成的颗粒。 和曹桂清那边因为重修曹府而整理出来的香炉如出一辙,戚柒甚至在烧黑的府邸外墙便发现了这样的颗粒。 白渊拨了拨那小撮香灰,十分笃定地说:“这就是蛇鳞。” 话甫一出口,白渊立刻意识过来,沈戚二人听闻也俱是一惊。这弯弯绕绕,最终仍同之前所见的阵法如出一辙。而且显然,这样的阵应该还有两个,也许更多。 “回去我就给师父传信,请他留意这些事情。”戚柒凝重道。 白渊面上平静,点了点头,而内心却像被泡进冰水之中,从头冷到脚心。 *** 再回到南淮都,沈旭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回和头一回去江阴不同,这一回他可是结结实实的“离家出走”,不辞而别。慕颜青没想到沈小公子居然胆子如此大,打趣地问他要不要去游意阁呆几天,做好思想准备。 打趣归打趣,家仍然是要回的。 青鱼除了口不能言意外,其它也痊愈得七七八八,也就不需要跟着慕颜青回游意阁,自然是陪着少爷回家找老爷认错。 给他们开门的小厮见到少爷就像是走在路上忽然捡到了金子一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二话不说就往里头跑,去给冯老管家传话。瞧他那激动劲儿,就差没有点鞭炮了。 冯千山陪着沈天飞出来,沈旭这一回倒是乖了,什么都没做,乖乖地站在爷爷面前,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他垂着脑袋等了许久,对面的人却也久久缄默,耳边只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气:“……平安就好……” 这样的反应出人意表,沈旭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向爷爷。沈天飞抓着拐杖,轻轻地敲了敲沈旭的衣摆,又指着青鱼:“青鱼也是。” 青鱼没想到他也被记挂着,激动得也跟着少爷那样瞪圆了眼睛,捣蒜似地点着头。 “你怎么出去一趟回来了,还是在我面前还是这么少言?”沈天飞苦笑道。 青鱼没长得沈旭一般高,样子也更小一些。被沈天飞这么一说,他那眼睛瞪得更圆了,一脸紧张地瞟了沈旭两眼。 沈旭咳了两声,嗓音明显紧了些:“爷爷,青鱼这边出了些意外,他现在说不了话了……我没看好他,被人趁虚而入了……” 听了这话,沈天飞和冯千山脸色都变了。沈老爷子更是连忙踱到青鱼面前,托着他的脑袋左右仔细看了看:“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你给找大夫了吗?” “戚柒把慕师姐给叫来了,现在青鱼身体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嗓子应该是……” 沈老爷子对游意阁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知道慕颜青的底子到底去到哪儿。听闻慕颜青都被请动了,那必定是与彼界、法术有关的。看青鱼如今这样子,还是不能说话,那南淮都的寻常大夫们恐怕也是束手无策了。 沈旭这一回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怎么就没留意到有人对他们沈家的人动手呢? 他这会儿才真的动了些许怒气,又有些后怕:“让你不打个商量就往外跑,还把青鱼都给拐上,并且还没有尽责保护别人的安全!”他每说半句,就狠狠地敲沈旭一棍子。 三棍子下去,沈天飞气喘吁吁,却意外发现往日里但凡挨打必会弄得鸡飞狗跳的沈旭,此刻一动不动,低着头受着他的责罚。 “你这会儿不躲了?” 沈旭缓缓抬起头,对沈老爷子说:“爷爷教训得是,是我的错。” 一旁的冯千山惊讶得挑起眉,见自家少爷眼中是难得的坚定和郑重。 第32章 疑问 慕颜青将银针逐根拔出,顺便取过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丫头擦了汗。小丫头还是有些痴痴傻傻,脑子不太灵光,听见别人唤她反应总是慢半拍。黄鼠狼从外头敲了敲门,推开一道缝隙钻了进来。 “你见到戚柒吗?” 慕颜青将一碗糖水放到小丫头手中,看着她慢慢咽下去,才稍稍侧过脸回答黄鼠狼:“也许在藏书阁里。” “哦……那儿我进不去……”黄鼠狼无奈地耸了耸肩,沿着床尾爬上床榻。慕颜青正扶着小丫头躺下,丫头的脸色并不见得有所改善,双眸依旧是红得滴血。 “这毒清不了?”黄鼠狼问。 慕颜青将那条汗巾洗干净,叹着气道:“我配的药没法压制血毒。您博闻广识,可有什么办法能给丫头吊一口气?” “只是吊住一口气吗?!……”黄鼠狼托腮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主意:“你听过续命魂灯吗?” 慕颜青抬起头想了想:“略有耳闻,你知道去哪里找?” “妖市近几年都有人带那种灯来竞拍,看装束像是……南疆的巫师。”黄鼠狼一拍脑袋,“要不找那两个年轻小伙子来跑腿……啊不,商量商量?” 慕颜青在星云的尽头看见了自己的小师弟。他捧着一卷书,似乎正全神贯注。然而慕颜青走近,戚柒仿佛没有听见身旁的脚步声,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在发呆。 慕颜青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戚柒。他就那么站着,书页一直没被翻动,静得都能蓄下尘埃,周遭的时间仿佛冻结了一般。自从来安回来,戚柒发呆的时间成倍地增加,真是太奇怪了,让她不由得猜测他们在来安都经历了什么。 慕颜青终于等不下去,主动喊了对方的名字,这才把人从无休止的出神当中拽回现实。 她走过去,余光扫了一眼书页上的文字,愣了一下。 戚柒他在看话本,而且是公子小姐私奔的话本。 “你怎么看起了这个?” 戚柒垂下眼帘,低声说:“我没看过。” “我知道,你向来对这些话本故事没什么兴趣……”慕颜青有些担忧。 “师姐看过吗?” “十二三岁时看过,后来就没看了。” 戚柒将话本合上,问了一个让慕颜青始料未及的问题:“师姐,常人说的‘喜欢’里会有心悸、耳鸣的感觉吗?” 慕颜青觉得若不是自己涵养得体,此刻嘴巴应该能大到吞下十个鸡蛋:“等、你说什么?!” 戚柒知道自己的问题于慕颜青而言是有多惊世骇俗,只是他眼下除了问她,也没有别人可问了。 “有谁对你做了什么吗?”慕颜青有些急了。 沈旭不仅亲了他的嘴唇,还啃了一口他的脖子,是个十足十的登徒子。然而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并没有排斥这样的肌肤之亲。反之,当沈旭的气息完全包裹着他时,戚柒仿佛感受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完整的自己。 温暖,安定,和冲动的自己。 “没有,别担心。”戚柒忽然觉得,也许师姐并不能帮上他,毕竟他从未听过师姐说,对哪一个人有过喜欢的情绪,她永远被她的媚术困扰着,被那些数不胜数的被媚术影响的人困扰着。他岔开话题:“你这么急急忙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慕颜青疑惑地盯着小师弟,但她也知道,师弟打定主意不说的,她便难再问得出来。她轻叹了一口气,说:“黄天朗想到了个法子,说不定能救丫头一命。” “哦?是什么?” “续命魂灯。” 戚柒听了下意识蹙了蹙眉:“续命魂灯?!上回拍卖的时候有人带了来……” “黄天朗只能说个大概,说是南疆那边的一种蛊术,你有什么头绪吗?” 戚柒一面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架上,一面沉吟道:“我得去问问沈旭。” *** 徐长安听见前头铃铛响,嘴里喊着“来啦来啦”,急匆匆地把媳妇送来的汤饼咽下去,跑到旁边的茶水盆前将手洗净。小徒弟见老久都没有人出来,忍不住从门帘那边探出个脑袋来。 徐长安正在擦手呢,一回头手边就多了个人头,吓了他一跳:“小兔崽子,你催啥催呢?!你不是在外头看着么!” “师傅,是沈家的人……” “让青鱼那小子等着。” “哎呀,不是青鱼,是沈家少爷!” 徐长安低声骂了一句娘,沈家那个金贵的小少爷跑过来作什么?平日里不是都让青鱼来跑腿的嘛?!徐长安这会儿可不敢怠慢了,赶紧收拾好自己,换上笑脸,出去迎接沈旭:“哎,今日是什么风把沈公子吹到我这小铺头了?我这儿逼仄,以后有什么事情让下人来就好了……” 沈旭是头一回来徐长安的铺子,自然觉得新鲜。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铺子里头的摆设,心不在焉地说道:“青鱼不舒服,还是我来一趟比较好。” “是的是的,平日里青鱼总和我们说,少爷您可体恤下人了……” “说正经的……”沈旭将四处飘荡的目光收回,打断徐长安的话。他从怀里取出一段珊瑚,放到徐长安面前:“徐老板能帮我用这珊瑚打一个发冠吗?” 徐长安拿起那段珊瑚细细端详,心里暗暗吃惊,这段珊瑚不仅粗,成色还相当的好,连颜色都是少见的玉色中泛着水蓝,乍一看仿佛还有波涛在其间荡漾。也不知道沈家少爷是从何处得来的珊瑚。 “能打吗?”沈旭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对方犯难,口吻中带上些着急。 “能打,能打!能冒昧问一句,这个发冠是少爷自己用呢?还是赠人呢?” “赠人!” 徐长安胸有成竹地笑了:“那少爷您放心,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保证让少爷这份礼几近完美。” 有了徐长安这句话,沈旭果然就放下心来。徐长安让小徒弟给珊瑚称重,开了条子给沈旭,这才送沈家少爷出门。沈旭揣了这张条子,气定神闲多了,便想着回南淮都也好几日了,是时候该去游意阁探望一下戚柒。 没想到一敲开游意阁的门,慕颜青一见是他,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啊?我……来找戚柒的……”沈旭被慕颜青问得也是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他不能来游意阁了?! “哎,不是啦。”慕颜青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道歉道:“只是戚柒刚去你们沈家找你去了,不在阁里。” 沈旭没想到两人擦肩而过,赶紧跟慕颜青道别,拔腿就往家跑。 等他气喘吁吁回到家时,戚柒早就和沈老爷子坐在前厅品茗品得正欢。爷爷不知说起什么,长吁短叹的,戚柒倒仍是那副模样,恭恭敬敬地与他答话。 沈天飞见到沈旭回来,招呼着他过来:“你说你大白天的又往哪里跑了,戚柒都等你半天了。赶紧过来坐着……” 沈旭“哎”了一声,一屁股就坐到戚柒旁边的椅子上,端起下人递上来的茶水,牛嚼牡丹似地一口气将水胡乱灌入口中。 “我本来也打算去游意阁找你,结果慕师姐说你往我们家来了,我就赶紧又跑了回来……”解过渴的沈旭仿佛又活过来了,躲在茶杯后头的眉眼弯弯的,“你找我有事?” “……”戚柒不知沈旭和沈天飞是如何交代的,想起沈旭之前说的“暂时不告诉爷爷”,只好沿用老早以前沈旭给的借口,“我……想找你……喝茶……” 话甫一出口,沈旭差点就把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茶全喷了出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边拍着胸口顺气,一边想:戚柒真不会说谎啊…… 一旁的沈天飞看着这两个小年轻一来一往,心中了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垂下眼假装专心品茗。沈旭瞟了一眼爷爷,见他好似没什么反应,赶紧将茶盏放下,朗声道:“好好好!带你去喝茶去!” 话音刚落,爷爷就不急不缓地提醒道:“你这大冷天的跑出了一身汗,赶紧去换一身干爽衣服,免得回来还要人给你熬姜汤。” “知、道、了。”沈旭被爷爷这么一提点,本来还拉着人往外走的脚步立刻一顿,转个方向就把人带到后头去了。 等到沈旭不见了影,沈天飞才搁下手里一直端着的茶盏,问冯千山:“都收拾过了?” “都按照老爷您的吩咐,收拾好了。”冯千山答,“这事儿真不跟少爷说?” 沈天飞揉了揉太阳穴,沉沉道:“他想和我说的话,自然就会说了。哎,你看,这算算也都快十八年了……” “是啊,快十八年了,转眼少爷都长大了。” 第33章 再度起行 “我记得啊,有人想用续命魂灯来换毕方,结果那卖家说一个不够嘛……”屋里烧了暖炉,沈旭将背汗濡湿的衣服脱下,换上新的底衫。“黄鼠狼是想让我们去找那人要回灯来?” 他换好了衣服,一面系着腰带,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戚柒头一回进沈旭的房间,忍不住上下打量着。比起休憩的地方,这房内的书房显得格外的宽敞,窗户半敞,漏进来的日光就足够将整个书房点亮。书案后头没有摆设,直接是就一面墙的书卷,层层叠叠,但每一卷上都挂了绢,乱中有序。 书架上头雕了两头辟邪,没有镀任何的玉或是金箔,沉静地藏在红木之间,毫不起眼。 “在看什么呢?”沈旭系好腰带一抬头,就看见戚柒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书架上,忍不住问。 戚柒闻言收回目光,低声说道:“没什么。”他回过头,对上对方的笑眼,说:“黄天朗说,那是一种南疆的秘术。” 沈旭一拍脑袋:“它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印象,那举手竞拍的人的确不是中原打扮。怎么?慕师姐的意思是让我们跑一趟南疆?” 戚柒点头:“你去吗?” “去啊!” “那你和沈爷爷说吗?” 沈旭眉头一紧,显然有些犹豫:“你想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吧,小丫头的身体拖不了太久。”银白的灵鸦从戚柒的袖间飞出来,在他的操控之下落在沈旭的掌心。接触到沈旭皮肤的一瞬间,灵鸦蓦地碎裂,化成无数的星辰的碎片,莹莹地消失在空中。 ——你准备好了,就以灵鸦通知我,学会了吗? 沈旭听见戚柒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没曾想到灵鸦居然还有这样的用途,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连着吃了慕颜青开的方子,青鱼如今除了偶有咳嗽,痰里头已经不见血丝,胸口的闷疼也基本消失。可不能说话这个毛病仍旧困扰他,平日里他就不太会应付府里的丫头,现在连话都不能说了,更是只要被她们调戏的份儿。 这他可就苦闷了。 也是自打他身体抱恙,沈旭就没怎么找他跑腿,弄得他连个贴身小厮都没法好好做,丫头们更是笑话他得厉害。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除了憋红了脸张嘴呵气以外,指手画脚她们又看不太懂,青鱼索性就躲着她们,一有空就溜到房顶看话本。 慕颜青给他反复念里头的故事,让他跟着音学字。可他毕竟有些笨,到如今也没能将话本里头的每个字认全。他只能一得空就背故事,一个一个字戳着念。 沈旭知道他喜欢呆在房顶,没什么事情他都很少去打扰青鱼。只是他这又是要出一趟远门,到底还是放不下心青鱼。爷爷说得是对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应当是要保护青鱼的。但他上次并没有做到,而这一次他也不能保证他的安危,那他便不能带上青鱼。 “青鱼——” 青鱼听见少爷喊他的名字,立马翻身下来,把话本背在身后。他微微仰起头,听着少爷去南疆的决定。少爷说他不会带上自己,青鱼心里有些难过。果然还是太没用了,净给少爷添乱。 “你不高兴了?”他是看着青鱼长大的,青鱼脸上虽然不显,但沈旭还是读懂了他眼里头的委屈。他揉了揉青鱼的脑袋:“我不带你去不是因为你不能说话了,而是你和以前的我一样,看不见彼界。跟着我踏进一个你看不见的世界,太危险了。” “还有,我要是再带着你去南疆,再惹出事端,不只爷爷要生气,慕颜青也会生气的。她今天特意给我传的灵鸦,可凶了……” 青鱼听说慕颜青也发了话,再没有抗拒,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想朝沈旭比手势,反倒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抓着一本书,一甩差点就要扇了沈旭耳光。 “哇,你气头这么大啊……”沈旭躲过,取笑道。 青鱼也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想要藏起手里的书,但转念一想,赶紧把手里的话本摊开,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字一个字的戳出来。 沈旭跟着念:“可否、去、找、苏小姐?……什么苏小姐?” 青鱼听了一愣,怎么这个和自己背的故事不一样呢?!他赶紧摆手,飞快地翻着书页,那些本来还似曾相识的字瞬间全化成了蚯蚓,动来动去地看得他头晕,哪一个他都不认识了。 “哎哎,不是苏小姐,那是……女的……”沈旭小声嘀咕着,想着青鱼可能认识的女子的名字,“应该不是那些丫头……小姐?……难道是慕颜青?……嗯?!” 青鱼听到那个名字,转瞬便从懊恼中抖擞精神,脑袋又开始捣起蒜来。 沈旭弹了他一脑瓜崩,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想着慕颜青,人家看上你了吗?!” 青鱼自然也不会觉得慕颜青会看上他一个小厮,也正正是因为没有期待,他并不介意沈旭的揶揄,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心意。 沈旭不想看着他在那儿自娱自乐地摆尾巴,又想起爷爷的书房里有游记,便想去取一本翻翻,找找有没有关于南疆的记录。沈旭早摸透了沈天飞的日程,现在爷爷肯定去了铺子。 书架上一尘不染,沈旭想起上一回来书卷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就往后几排走去。他瞅准了位置,连书卷上的绢签都没有翻看,直接就取了下来。沈旭胸有成竹地翻了两页就觉得不对劲,赶紧翻回去封面,才发现拿错了书。 不对呀……上一回来找御妖的书,明明这儿放了几本山水游记的?!沈旭皱了皱眉,将书卷放回到架子上,这会儿才认真地掀看起垂下来的绢签。 爷爷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位置。 他一路往后找去,不经意间愣住了—— 整整两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御妖的书籍。 这些书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呢? 沈旭取下一本翻了两页,里头还有笔记,看字迹并不是爷爷的。读这本书的人很认真,显然对御妖有很独到的见解。他继续翻下去,偶尔会有另一个人在旁边写下一些异议,原来笔记的人便会继续在下头标注,竟有些像辩论。 沈旭会心一笑,这都是谁打谁呀,这么有闲工夫在书页上打情骂俏。他没忘记自己来这儿的初衷,把这本御妖的书放回原位。他又找了没多久,终于在一堆书籍中找到一本游记。 纸上笔锋遒劲,沈旭认得出,是爷爷的宝墨。 从前爷爷虽然经常给他讲自己的故事,但真认真读起来,才发现爷爷居然把大江南北都游遍了。关于南疆,彼时春瘴弥漫,妖灵遍地,加上当地村落依旧沿用旧制,相当排外,沈天飞并不敢贸然闯入。但他有在书中着重强调,此处春瘴与他处不同,四季不同,似与圣女同体。 似与圣女同体是什么意思?爷爷并没有过多的解释,沈旭看了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果然许多东西是要亲眼所见才能真切地明白啊……他暗暗叹道。 念及至此,他便又想到以前抗拒学习御妖的事情,想起爷爷苦口婆心地劝导,而他依旧打死都不从。他那时候为什么不愿意接触彼界呢?大约也是秉承着眼见为实的观念,他看不见,所以彼界便不存在,也不用明白。 那爷爷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进入了这个世界呢? 是青鱼出事之后?还是发现他留下书信往来安跑的时候? ……还是更早? 沈旭盯着手里的书卷一阵一阵地出神。 *** “进来。”沈天飞抬头看了一眼推开门的人,显得有些意外。“大晚上的,你又跑过来干什么呢?” “最近的账怎么样?”沈旭瞄了一眼书案上的算盘和账本,顾左右而言他。 沈天飞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还成”,继续蘸了墨在账本上圈涂,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噼里啪啦的算盘。 “哦,还成就好……”沈旭也简单地应了一句,又换来沈天飞的一瞥。他略一踟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爷爷,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你说吧,我听着。”沈天飞放下账本,抬头望向沈旭。 “……我决定和戚柒去南疆。” 沈天飞听完这句话,以为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可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旭接下去的话,沈天飞这才意识到,沈旭已经说完了。 他这一回终于不打算留封书信就跑了,但他也没打算和自己坦白他接触彼界的事儿。 沈天飞沉吟片刻,说:“你等等……”老爷子缓缓起身,从他背后的柜子里取出两个药包来,递给沈旭。沈旭接过,凑到鼻前闻了闻,一股子草药味就往鼻子里头钻。 “给你们俩备的药包,可驱赶蚊虫。” “多谢爷爷。”沈旭将药包收好,便要告辞。 沈天飞挥了挥手放他走,自己又慢悠悠地走回到自己书案后头,边走边嘱咐:“要是赶不回来过年,提早说一声。”等坐下了抬头一看,见沈旭还站在门前望着他,“又怎么了,你个小兔崽子?” “没什么,我会注意安全的,爷爷你放心。”沈旭收回了目光,摸了摸袖袋中药包。“我会回来过年的。” 第34章 同衾 为了尽可能地早拿到所谓的续命魂灯,戚柒和沈旭两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南疆去。等到了南疆密林的地界,看天数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南疆比他们想象中要暖和一些,但连日里阴雨连绵,潮湿的空气中到处都是刺骨的阴冷,它们嚣张至极,无孔不入。 这样的日子对戚柒来说有些难耐,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里外都冷。越是这样,他就越没有心思去摆一张好脸色。一路下来沈旭只觉得他的脸也是越来越冷了。 可戚柒不说,沈旭不知道他脸色变差的缘故,只是以为连日赶路舟车劳顿,实在是消耗人的精力。等到他们进了南疆地界,沈旭终于舒了一口气,想着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南疆地处偏僻,本来就人迹罕至,再加上山间的林木茂盛,虫蚁沼瘴。除却必要的经商,外乡人甚少往这边走。 反之亦然。这儿的人自给自足,也不需要往外头跑,所以南疆界内没有成型的县镇,有且仅有的皆是一个个零零碎碎的小村落。 沈旭看见前头有个村庄,说什么也不让戚柒再走了,决定在这儿落脚一晚。这个村落位于密林外沿,平时也能偶尔见到一两个行脚商人,所以对外乡人也不会太过大惊小怪,反倒也十分热情。 沈旭仗着自己长了一张好脸,四处打听了下消息,才知道这儿连一个不像样的客栈都没有。当他问到那些行脚商人如何落脚暂宿时,旁边一个叫岩香的大姐倒是很热情,告诉他客商一般就暂住在当地人家家中。 岩香笑眯眯地打量着沈旭,目光还忍不住往站在他身后的戚柒脸上瞟。沈旭笑容不减,倒是不留痕迹地往戚柒身前靠了靠,这下大姐的余光就完全不能落到身后人身上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沈旭苦笑着,一脸忧愁全展露在岩香面前,“我们初来乍到,今晚怕是要风餐露宿了……” 他还没叹完,岩香立刻就邀请两个小年轻到她家里作客歇脚,沈旭又惊又喜,就差没抓着对方的手夸赞一番。岩香被年轻男子这么一赞扬,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娇羞,反倒十分高兴,把自己家指给他们看。 趁着岩香背过身,沈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好像也还是有用的……岩香一转过来,沈旭立刻就把一小袋银子放到她手里,这可把对方乐坏了,拖着二人就往家里走。 岩香家里还有她的丈夫玉应,看见妻子手里拎着一个钱袋叮当作响,身后跟着的两位公子衣饰不凡,就知道妻子又拉到了一桩生意。岩香介绍了丈夫给沈戚二人,说着便带他们去看房间。 他们的竹楼并不大,刚好够他们两夫妻生活居住,另外为了招待客商,他们还额外搭了一个房间。房间格局不大,所以里头的通铺也小,为了让外来的客人住得习惯,他们就只挂了一床蚊帐。 岩香本来是要去再取一床蚊帐来,这样通铺上就能睡两人了。沈旭反倒将她拦下,笑道:“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和这位戚公子睡一块儿就好了。” 如此省下工夫,客人没有意义,岩香自然再欢喜不过了,爽快地告知他们晚饭的时间,还要送一桶热水上来。 “有什么事情你就只管喊我或者玉应,要是累的话今晚就早点歇着。”她眯着眼笑了笑,“只是千万要记得,月亮高高挂起的时候,就不要再打开你的门,窗也不要开。” “为什么?”戚柒冷不丁问。 岩香做了参拜的手势:“这时万物朝拜月母,一旦有人打扰,月母可是会生气的。” 月母会不会生气沈旭他们不知道,但他们也没有晚上出门的打算。连日的舟车劳顿使得二人疲惫至极。难得今日早早找到落脚的地方,二人还是打算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同睡一个榻了,但沈旭心里头还是有些激动。睡前他们都难得认真沐浴过,沈旭几乎可以闻到戚柒身上皂角的味道。戚柒背对着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人隐隐的焦躁。沈旭觉得胸腔里头藏了一队舞狮,锣鼓在他耳边敲得震天响,响得他完全无法入睡。 沈旭翻了个身,面对着戚柒的背。黑暗之中他好似能看见戚柒肩膀因为呼吸而起伏。他有冲动,想去碰戚柒,想将手放到对方的腰上,想抚摸他的脸和那枚勾人的泪痣……可他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今日没有饮酒。 那日他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怕,想亲就亲了。 可今时今日,理智强大得可怕,令他在没有得到戚柒的允许前,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正人君子啊~”白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沈旭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随手就给白渊扔了个屏蔽术。把白渊隔绝开来后,沈旭又不禁对着戚柒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思绪又飘到对方身上。 即使上下其手过了又如何,戚柒还是那个不谙感情的戚柒,他说的“喜欢”和他的亲吻对于戚柒来说,是不是什么都不算呢? 他才刚叹出声呢,那边的身体就缩了一下。沈旭立刻屏住呼吸,以为自己把他吵醒了。 戚柒动了一下,没有醒转,反倒转了个身,整个人往沈旭身旁靠了靠。沈旭一动都不敢动,由着戚柒靠着自己睡。感受到戚柒的鼻息轻柔地抚过他的脸,沈旭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觉得脸上一阵一阵的热,心里头那只鹿仿佛随时都要冲破樊笼,往天际奔去。 沈旭有这么一芝麻大的后悔,这样叫人怎么睡?! 他心里正懊恼着呢,窗外渐渐传来绵延不绝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外皆是一片寂静,那窸窣声显得格外的明显,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小虫子的聚会。沈旭忍不住抬了一下上身,下意识地就想起身出去看看。 谁料他一动,戚柒那边也动了,弓起身就往沈旭怀里拱,半张脸靠在沈旭的肩上,直接就把沈旭压了回去。戚柒的头发被他自个儿蹭毛毛躁躁,有些顽皮地往沈旭脸上戳,戳得他直发痒。 可戚柒似乎还不满足,像是铁了心要往沈旭身体里嵌,一直往沈旭怀里拱,把沈旭都快拱到贴着蚊帐边儿了。沈旭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伸手将人揽住,戚柒便被拢在怀里。 得到足够温暖的戚柒终于满足了,这才乖乖地安静下来,将额头抵在对方的唇上。 沈旭勉强压住心里头的绮念,抱着人闭上了眼睛。 戚柒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过来。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像一只章鱼一般整个人挂在沈旭身上。他自己的那床被褥已经被踹到一旁,他整个人缩进了沈旭的被褥中,而沈旭的手正百般聊赖地卷着自己的头发把玩。 戚柒瞬间整个人都傻了。 沈旭其实早就醒了,但又不忍心把戚柒弄醒,只好由着他继续枕着自己手臂睡。他见戚柒睁眼,却傻愣愣地一动不动,虽是可爱,但仍忍不住提醒他:“动一动,我手麻了……” “哦、哦……”戚柒直挺挺地坐起来,又没忍住回头盯着沈旭胸口看。他昨晚睡得安稳,一夜好梦,好生舒服又好生难得,可自己怎么就滚到对方的怀里呢? 他见沈旭也慢慢坐起身,活动着自己的右手。沈旭感受到他的目光,边揉着自己酸透了的手臂,轻笑道:“昨晚我都要被你拱出蚊帐了。” “……抱歉……”换作旁人,恐怕已经要脸红心跳了。可惜沈旭如今对上的是戚柒,戚柒只是垂下眼帘,沈旭便明白,这已经是他软弱妥协的小动作了。 他见戚柒如此,便不再为难他了,抬手将他前额翘起的头发压下去:“洗把脸,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吧。”说罢,掀起被褥下了通铺。 戚柒也跟着往前一撑,入手处还留有沈旭躺过的温度。那温玉一般的暖意如水,透过他的皮肤渗入他的肌理之中,令他整只手掌都热起来。皮肤的触感提醒了他,这便是昨夜梦中四月春光里头的那眼温泉,弄得他竟有些不愿挪开手了。 沈旭和戚柒磨磨蹭蹭下了楼,岩香一家早已经开始了他们一日的生活劳作。他们正好能赶上午饭,玉应刚好从山里头回来。沈旭鼻子灵得很,一闻就闻到饭桌上有笋。 “怎么样,昨天休息得好吗?”岩香招呼着两位年轻人到桌上吃饭。 沈旭给戚柒夹了几片冬笋到碗里,说:“很好,很暖和。” 戚柒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 沈旭漫不经心地问道:“就是晚上外头好像有些声响……” 玉应见沈旭询问地望向他,摇头道:“我们没有听见,可能是风声吧。不过你们没有打开门窗吧?” “没有,没有,我都困得不行。”沈旭笑起来人畜无害,还十分真诚。“而且你们不是也嘱咐过了,晚上门窗都得关好嘛。” “也是。”玉应也笑了,“不然你们早被月母带走了。” 第35章 “新婚”夫妇 戚柒听到这句话,终于抬起头来,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哎呀,会被带到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但以前有些人不听劝告,是真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岩香说道。 岩香的话半真半假的,沈旭和戚柒听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沈旭咧嘴道:“还好我们没开门,不然今天就不能吃到这么新鲜的冬笋了。” “好见识!”玉应听到对方夸自己一大早去摘的笋,朝沈旭比了个大拇指,“两位少爷是哪个京城来的?” “南淮都,不是京城。” 玉应和岩香显然对南淮都什么的一无所知,他们对于中原的认知,除了京城便再没有别的了。岩香问:“你们两位看着也不像来买山货的,这大冷天的往我们山里头跑,是为了什么呀?” “为了救人。”戚柒回答道,“你们可听过续命魂灯?” 两夫妻面面相觑,均是摇头:“你说的我们不懂,也没听说过。不过我猜,要是和救人有关系,恐怕祭司大人他们知道……” “能请你们带我们去见祭司大人吗?” 夫妻俩面上露出难色,玉应说:“我们这边上的小村里头没有祭司,祭司都住在山林里面的泰德村。泰德村和我们这些外围的村庄不同,除了节日祭典,我们平时都不让进的。” “那你们村里面有人会用蛊吗?” “那都是祭司大人们做的事情了,我们这些小民能顾上自己那两顿饭就不错了。”玉应一笑,雪白的牙齿在他黝黑的面庞上格外明显。“那都是和月母沟通的神物,我们哪里看得见。” 听他们这么一说,沈戚二人只觉得有些头大。看来不论如何,他们都要进一趟泰德村,只有那里头有人懂得蛊术,并且知道续命魂灯。戚柒略略蹙眉, 问道:“真的没法进那个德泰村?” “平日里只有一种可能,不过……”玉应有些迟疑。 沈旭催道:“什么可能?” 玉应看了妻子一眼,沉吟道:“如果外村里有新人,祭司大人会迎接新人进神庙祈福。不过你们两位……”他话里的意思相当明显,沈旭和戚柒两个都是男子,和新人完全不沾边。“要不也可以等正月,到时候我们就能进泰德村。” “这可如何是好,小丫头的身体怕是等不了这么久……”沈旭转过脸去和戚柒商量。 看他们神色不太好,脸上写满了焦急,岩香灵机一动,提议道:“要不你们假扮夫妻?” “你说什么呢?!”玉应觉得这可是欺瞒祭司的事情,十分冒险,急忙阻拦道。 “他们看着也不是坏人,又说了找祭司都是为了救孩子。”岩香拍开丈夫的手,“给戚公子拿一件领子高的衣服,打扮打扮,不是也挺俊俏的嘛!” 沈旭一听,就知道岩香的主意是拿戚柒装新娘。他只怕戚柒反感,说:“你要是觉得不妥,我扮成女孩子也可以。” “没关系,一时半会而已。”戚柒虽觉得不妥,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打扮好了,今日就能进去了吗?” “当然了,我今早还听人说,隔壁村也有新婚夫妇要去祈福呢。没准你们能赶上他们!” 沈旭也不迟疑,直接又塞了点银子到玉应手里。拿了人家的银子,玉应也就不好再表达反对的意见,只好由着妻子去给戚柒他们打扮了。 岩香带着两人上楼,挑了一件没那么出众的女子衣裙给戚柒,又替他梳妆打扮一番。她们南疆女子从不蒙面,戚柒还得费这功夫,让岩香给他上些胭脂。 沈旭脱下/身上的外衫,将黑色布衣套在身上。那件布衣的质地扎手,沈旭还是头一回穿这样简单的衣衫,不由得感慨万分。等他换好衣服一出屏风,看到戚柒已经穿戴整齐站起身来,整个人都看愣了。 “怎么样?小公子本来生得就俊,上点胭脂,领子又挡住喉结,怎么看都比隔壁村的新娘子还要俊啊!”岩香在旁边称赞着,替他拍平衣服上的褶子。 “像吗?”戚柒抬眼,问沈旭道。 戚柒上了胭脂,脸上多了一抹难得的血色,长发梳成孔雀髻,岩香还给他找了条彩巾系在发间。要是他再戴一条轻纱蒙面,走上南淮都的长街,沿街的公子只怕要纷纷上来送琼玉。 “啊嗯……像……”沈旭感觉自己的目光完全被戚柒的女装扮相吸引。然而戚柒似乎怏怏不乐,沈旭立刻改口:“不过没有你男装好看。” 戚柒听罢,暗暗舒了口气。 玉应只负责带他们进山里,等看到泰德村的影儿,他就不愿意再往前了。沈戚二人也明白,玉应并不想得罪祭司,以免日后的生活受到影响。 “再往前走,就是泰德村的入口。门口有守卫,你和他们说,你们是来神庙祈福的,他们会让祭司带你们进去的。”玉应嘱咐他们道。 沈旭谢过玉应,额外强调不管遇上什么,他们绝对不会提起在外村的事情。玉应仍旧是一百个不放心,但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只能祝他们一切顺利,若是成事之后,记得回来把他们随身的包袱取走。 与玉应分手之后,两人没走多远便到了泰德村。果不其然,村口站着两对年轻男女,等着守卫的盘查。查过了前面两对男女,其中一名守卫走到沈戚二人面前。他禁不住打量了一番戚柒,面上露出犹疑:“你们也是来祈福的?” “是,也是来祈福的。这是我娘子。” “你娘子?!”那守卫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戚柒,这个新娘子比一般女子要高上许多,衣裙也有些不合身之感。“你叫什么名字?” 戚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抿着唇不答。沈旭连忙抢过话头:“她叫……玉润,她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喉间,“受过伤,说不了话……” 说罢,他还特意挽起戚柒的手,让他们看起来更亲密无间。守卫眼中的疑惑并没有被打消,但过来迎接的祭司已经到了,只好也放他们二人随着另外两对新人进去。 沈旭再不敢和那守卫过多的眼神接触,挽着戚柒快步跟上大部队。 泰德村比外村的建筑要更精致一些,居民服饰上的刺绣偏厚重,身上的银饰随着他们的步伐而轻快作响。乍一看,泰德村便如一个世外桃源。可定睛细看下,许多半透明的虫子伏在竹楼的底部,有些竹楼下方还放了蜂箱,只是那些往外飞的蜂群全都没有实体。 沈旭打量着整个村落,稍稍侧过头,在戚柒耳边耳语:“这儿好多那些虫子……” 戚柒似乎是为了保持他的“哑巴”状态,缄默地点了点头,这些应该就是泰德村饲养的蛊。他心里略略惊讶,这里蛊的数量多如牛毛,几乎每家都在豢养蛊虫,这说明整个泰德村的人都开了天眼。 如此多能目视彼界的人聚居在一起,本是就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过了这片沼泽,就能到达神庙,圣女会在那儿为诸位祈福。”领头的祭司说道。前面两对新人听闻是圣女祈福,激动万分,唯独沈戚二人另作他想。 穿过村民居住的竹楼群,林木高耸入云,树叶只落了一半,遮掩了地面上隐藏的坑洼和苔藓。前面两对男女从未涉足此地,女子走得有些踉跄,险些被雨水打湿的苔藓绊倒。沈旭方才听闻是沼泽,也格外注意脚下的虚实,以防踏空。 林间的雾气聚散,树叶腐烂的味道时隐时现,久闻竟然令人犯恶心。沈旭咽了口唾沫:“这都什么味道……小心!” 说话之间,枯叶之中爬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差点咬住戚柒的裙摆。戚柒被他喊得分神,不过一低头的时间,回过神来时前面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方才飘散开来的雾气复又聚拢,遮蔽住前方的景色。目力所及之处,都没有所谓神庙的影子,更不用提人影了。 “咱们走丢了……”沈旭有些后悔方才自己吼的那嗓子了,“那个祭司发现少了人,应该会回头找我们吧?” 戚柒环顾四周,却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他分明就是要困我们在此。” “不是吧?!我和你的夫妻如此逼真!手都挽起来了,还能作假吗?!” “……先别说这些,这雾气变了,小心点。” 随着戚柒的提醒,方才仍是白茫茫的雾逐渐被染成桃红,雾珠凝聚成点点桃花瓣,在他们四周随风舞动。幸好阳玦和沈旭这一人一物阳气四溢,花瓣虽无法近身,那密密麻麻的阵仗便如疯长的浮萍。一时之间,沈旭有种错觉,自己掉进了一潭死水之内。 因为不辨方向,二人不敢过多移动,怕自己踩进噬人的沼泽,只能呆在原处,静观其变。 第36章 圣女 “滋——” 沈旭闻声回头,只见他和戚柒的距离不过稍微拉开了,那边的花瘴便不死心地贴上来。花瘴剧毒,霎时间便在戚柒的衣衫上烫出一个个洞来。 “你没事吧?!”沈旭被花瘴的破坏力吓到了,赶紧将人拉到身前,让阳玦的光泽笼罩着他。花瘴惧怕这炽烈的气息,只能在无光的范围内徘徊。 戚柒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袖,即使隔着衣料,手臂上还是给烫出了一个黑印。那毒嚣张霸道,还没进入骨血,便已经将他半只手都给麻痹了。沈旭抓起他的手翻看,看见那枚触目惊心的黑印,心疼就泛了上来。 “疼不疼?” 对方的掌心覆在他小臂的黑印上,方才的麻劲立刻就被驱散些许。他贪恋沈旭身上的温度,没有将手臂抽回,只是摇了摇头:“好多了,别太担心。” “这花瘴着实麻烦,不驱散它们,我们就无法前进。不知它们怕不怕火?”沈旭拧着眉说道。 “这铺天盖地的,你的灵力只怕不够烧。”戚柒并不赞同,“再等等,你今早提及昨晚的声音,我虽没有听到……但只怕月升时,这里会有变故。” 沈旭敏锐地捕捉到方才戚柒提及“我最没有听到”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不禁莞尔:“你昨晚只顾着睡觉,自然是没有听到。” 戚柒别过头去,没有接话,只剩下胭脂上方的小小泪痣颤了一颤。 沈旭脱下上衣外衫,铺在一旁倒塌的粗壮树干上,两人稍作休憩,等待时间的流逝。不知时间过去多少,四周光景忽明忽暗。半天未进米水,五脏庙已经闹过了一轮。只是那花瘴不退,二人进退维谷,只能忍耐。 百般聊赖之间,戚柒用脚拨弄了一下树干底部,一条臂骨滚了出来。不知这白骨藏在底下有多少的年岁,上头沾满了泥和青苔,裸露在外的骨壁上是淡淡的赭色。 “哎……你从哪里弄出这玩意来的……我都不饿了……”沈旭瞥了一眼那被拨弄出来骨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些瘴毒吃掉……” 戚柒一脚将那骨头踹进花瘴之中,那活着的花瘴以为有活物闯入,倏地全涌到白骨上头。片刻发现自己被骗了,才又慢慢四散开去。 “你说,那些看不见彼界的人,是不是也同我从前一样,只看见一片红雾,没现在这么真切?” 戚柒沉吟片刻,说:“我不知道他们看见的瘴毒究竟是什么样的。” “也是,你这血脉,从小就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那时候不会害怕吗?”沈旭好奇问道。“我印象里,爹娘以前偶尔会旁敲侧击,指着那空荡荡的庭院问我,‘那儿有什么呀’。我要是那么小就看见那儿有不成型的妖灵,肯定要被吓哭了。” “游意阁里头,每个人都能看见彼界,师父也从小教导我御妖,我并未感到害怕。” “你从小就在游意阁,你师父有和你说过你的身世吗?”反正当下无所事事,这探究的话头已开,沈旭便顺势而问。 戚柒摇头道:“师父没说,我便没问。” “那你想知道吗?” 戚柒抬起头望向沈旭,张了张嘴,一时竟然无言。他蓦地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想”或是“不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抑或“不想”。从来安到南疆,他终于发现,他和沈旭的感情,相隔着千万个“不同”,他是那么的……不正常。 他甚至只能“知道”这不对劲,却连懊恼都做不到。 沈旭见他沉默,猜想对方心中大约有万千考量,只是他不知道,戚柒已经想到那么深层的事情。他并不想戚柒思虑过多,便想要岔开话题。话刚到喉咙,白渊的声音从玉玦中传来:“月升了。” 他们二人的思绪被打乱,注意力又回到天幕中的银盘上。似乎是受到月光的牵引,四处游离的花瓣渐渐安静下来。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瘴,将四周的景致又斑驳地展露出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女子隐约的低语,穿过婆娑的枝叶,随风而至。原本趋于安静的花瘴像是得了命令,再不顾及林中的活物,一同往声源处飘去。 沈戚二人相视一眼,决定跟上去看看。离得越近,那声音便渐渐变得清晰,才发觉那声音并非低语,而是在唱一首悠长的歌谣。 只是歌词似为古语,听不明白。沈旭感觉到玉玦之中的白渊一声不安的闷哼,不明所以。可他们来不及深究,便已经随着涌动的花瘴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那是藏在密林深处的一座庙宇,神庙依山而建,藏于山腹之中。而神庙前头,经年累月的修葺之下,此处生长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只剩下平整的草在此蔓延。 此时此刻,月光洋洋洒洒,铺满了那片草地。而草地中央,卧着一头梅花鹿,通体泛着银光,一旁的白衣女子一边哼着歌谣,一边亲昵地梳理它的毛发。涌动而来花瘴在离开的林间的刹那,纷纷聚成一只只桃色的蝶,飞落在女子的衣裙和及地的长发之上。 仿佛是一场朝圣,又像是在汲取甘露。 白衣女子看到有外人靠近,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一旁的梅花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被惊扰的灵蝶簌簌飞起,绕着她们飞舞着。 “你们竟然还活着。”她面上除却惊愕,还有一丝惊喜。 沈戚二人听罢,知晓此人便是那花瘴背后的操控者,不免有所忌惮。然而女子似乎毫不在意,反倒笑意盈盈,说:“不必如此惊慌,既然花瘴无法将你二人吞噬,便是因为你二人有神明护佑,非我之敌。既非敌者,自当以礼相待。” “两位月母属意的外乡人,我乃此庙之圣女。今日有缘,请随我去庙内一坐如何?”圣女作出邀请的手势。两人见她的确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此刻除了随她走,好似也没有第二个选项,只能跟上。而灵蝶无法进入神殿,待到圣女离开,便又回归山林,散成桃花雨雾般的迷障。 神庙殿堂不点灯火,墙上嵌刻的灯盏上头放的是夜明珠,夜明珠的光泽幽冷,让人有种如坠入海底的错觉。四面墙上雕刻云海与仙兽,大殿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云石雕成的弯月。 只是这偌大的殿堂此刻空无一人,一片死寂,唯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经久回响。这里便是泰德村的神庙,可里面一点蛊的痕迹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生气。 圣女走到月亮雕像前:“两位外乡人,请先参拜我族神祗。” 沈戚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为参拜,只能用中原那套拜菩萨的方式,合掌三拜。圣女似乎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说道:“外乡人,再过一日便是我族中盛宴,月母指引你们而来,必有深意。远道俱为客,今夜不妨在此歇下,明日一同拜会我神。”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外乡来的?”沈旭问道。 圣女抚摸了一下她身旁的梅花鹿,盈盈笑道:“你们没有山里的味道,出生之时也没受过祈福。而且今日守卫传信,说你二人可疑。不然你们又如何会落入花瘴之中?!”她一边说着,灵鹿一边亲热地蹭着她的脸颊,“只是我未曾想到,外乡男子之间竟可成婚。” “其——”沈旭刚想辩解,却被戚柒打断:“大千世界,自各有风情。” “也是,我在此间已守百年,从未曾外出,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了。”圣女并不介意戚柒的冲撞,了然道。“你我相识,想来也是月母的旨意,为让我眼界更宽阔。” 既然圣女这样说,沈旭干脆就闭上嘴巴,由着她自我解读。他并不相信这是什么月母不月母的,他只是诧异戚柒默认他们成婚的事情,以及圣女的坦率。 神庙藏在山腹中的部分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大,也渐渐有了人气。圣女亲自引二人到一个房内,命人送来崭新衣衫、热水还有些吃食,末了还特意嘱咐两位客人好生休息。 圣女如此看重二人,其余人等,不论是祭司还是侍女,都不敢对他们有所怠慢。只是临走之时,戚柒忍不住喊住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男子?”他从始至终都尽可能避免出声,实在想不到哪里露了破绽。 圣女莞尔:“你虽然掩盖了你真实的容貌,但灵鹿还是嗅出了你的气息。”她将白发拨到耳后,笑容在她年轻苍白的面容上竟略显和蔼,“不必气馁,你女子装扮依旧动人。” 第37章 祭祀 自从来到南疆,似乎他和沈旭已经被大家盖棺定论,他们已是同床共枕的关系。在岩香那儿算是没办法,可到了泰德村的神庙,圣女也完全不再过问,他们对于房间的需求,至少多准备一床被子啊! 方才应下夫妻关系的时候他没有犯难,如今看着房内唯一一张床榻,戚柒倒是有些犯难。他蹙着眉地盯着床榻,只怕今晚一旦又和沈旭睡同一处,会将人挤得喘不过气来。 沈旭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在林里头呆了大半天,又饥又渴,此刻全副心思都在填饱肚子上。等他们吃完,又稍作洗漱,沈旭整个人直想扑进被褥之中,再不起来。他躺到床上滚了两圈,发现戚柒还站在原地只盯着他看,赶紧又坐直身子,抻平被褥:“抱歉抱歉,把被子都给滚乱了。” “今夜只有这一床被子……” “我知道啊……?!”沈旭疑惑地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会挤到你。”戚柒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呢?!挤也挤过了,亲也亲过了,我有过什么意见没?而且方才谁让你不反驳圣女的话的?!”沈旭狡黠一笑,直接伸手将人拉到床上。“你放心好了,在你没答应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了。” 戚柒觉得不是这么个理,但一时半会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随着沈旭躺下,那些会随着每个夜晚而来的寒意如昨日一般依旧失约,身体里的彷徨感也荡然无存。他知道,今晚毕竟又是安详的一晚。 就在他渐入梦乡时,耳边传来沈旭一声幽幽叹息:“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答应……” 和昨日不同,今早反倒是戚柒先醒。似曾相识的,是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仍旧紧紧地挨在沈旭的怀中。他开始虽有些茫然,但很快就接受了彼此半夜的亲密接触。毕竟俗话说的好,一回生两回熟。 反倒是沈旭似乎还与倦意纠缠,感受到身边人的动弹,只能勉强抬一下眼皮,嘟囔着听不懂的话语,转过身来伸手就搂住了戚柒的腰。 “怎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啧啧……” 他还没撒够呢,就有人直言点评。沈旭即使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也能瞬间听出是谁在讽刺他。这下他是真的醒了,哀怨万分地长叹了一口气,松开搂住戚柒的手。 戚柒抬头一看,白渊不知何时已经从玉玦中钻了出来,朝他甩着尾巴。 “你就不能让我多迷糊那么一下吗?”沈旭只得认命爬起床,一件一件衣服地往自己身上套。不得不说,祭司们送来的衣衫比岩香那儿拿到的要好上千倍,料子一摸便知道是上好的蚕丝织出来的。 自从进了南疆,白渊便没怎么从玉玦中出来。如今难得见它真身一次,连戚柒都有些诧异。沈旭记起它昨夜不安的动静,见此刻房内不过他们三位,开口问道:“你莫非对南疆有所忌惮?” 白渊收起嬉闹的神色,沉吟良久才开口说道:“……他们是瑶族的后人。” 话音刚落,沈戚二人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仅剩下难以名状的讶异。沈旭问道:“刚进南疆的时候你怎么没提?” “他们应当是旁支的后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时也没能认出来。但泰德村的人都能看到彼界,你们进村之后,未免节外生枝,我不便露面。”白渊顿了顿,说,“我真正确定他们是瑶族后人,是因为那位圣女,她用古瑶的语言唱的歌。” 沈戚二人是知晓白渊与瑶族的渊源的,他们忽地生出些担忧来,不知那圣女是否辨认出了白渊来。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圣女葫芦里头卖——”它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蓦地被人从外头推开。沈旭下意识地用身体将白渊挡住,回头就对来者干笑。那祭司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紧张,微微侧过来,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 沈旭紧张地瞥了一眼身后的桌子,万幸上面已没有白渊的痕迹。 “不知祭司大人来所为何事?”戚柒神色平静,仿佛没有看到方才两方短暂的针锋相对,走到桌前将玉玦取过,自然至极地将其系在沈旭腰间。 大约是被他的冷静影响到了,祭司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主动退了一步。他换上另一副温和神色,同他们说:“圣女已经知会我等,二位乃我月母属意的客人,特命我来邀请二位,莅临今夜盛会。” “什么盛会?”沈旭怀疑地问。 “今日十五,乃月色大盛之节,是我泰德村五年一度盛大祭祀。”他显然并不打算明说。“除了盛会,平日还请二位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再次误入花瘴。” 说罢,祭司三击掌,便有侍女鱼贯而入,为他们上菜。等到菜肴布上,她们便退回到门外等候。 祭司微微一笑:“一切需求直接告知侍女便可,切记勿四处走动。”他大约是不放心这两位外乡来的年轻人,又重复一遍。 沈旭望着满桌子的南疆菜,只觉索然无味。等到祭司一走,白渊才从玉玦中钻出来。它二话不说直接就跳到高处,半个脑袋透过石壁地往外张望。良久它才缩回脑袋,蹦回到他们桌旁:“外面有两个人守着。” “正常。他们要是允许我们在这头随便逛,倒是更需要谨慎一些,不知会不会是设了圈套给我们。”沈旭夹了一块鸡肉给戚柒,自己有些犹豫地尝了黑乎乎的野山菌。“这菌子味道还不错……” “刚才是谁对着这一桌子菜唉声叹气的?”白渊斜着眼,例行揶揄。 祭司如约在夜晚来临时,到二人房中,领着二人去往神庙另一侧的广场。广场依照地势而建,整个泰德村皆可仰视。广场内缘聚集了众多祭司,悉数准备就绪;外缘是泰德村的民众,面上皆是兴奋,可见这次祭祀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 顶着月母客人的头衔,沈旭和戚柒被安排在内缘平台。身旁站满了沉默寡言的祭司,抬头便是朗朗明月,不知为何总给人一股子沉重的气氛。沈旭手肘撞了一下戚柒,侧过头说:“祭祀不应该是欢天喜地的事情吗?怎么这里的祭司都一脸阴沉……” 戚柒闻言环顾四周,的确发现有些祭司神色更为凝重一些,眉眼之间纠缠着阴郁。他瞥了一眼底下满含期待的民众,不禁蹙了蹙眉。 他们正疑惑着呢,下面忽然爆发一声欢呼,定睛一看,只见灵鹿伴着圣女缓缓从内殿走了出来。圣女及地的白发被夜风吹起,几缕挂在灵鹿的角上,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染上了一层银箔。 戚柒总觉得此刻的圣女仿佛刚从彼界穿越回来,苍白得好似透明一样。他没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月光下自己的手。他还没来得及端详,手便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拽回下去。 他抬起头,沈旭对他展颜一笑。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别瞎想那么多。” 戚柒不知道自己到底多用力地点了头。 圣女在月光下抬起手,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她朝民众微笑,率先朝天际的银盘跪下/身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祭司和民众都随着她的动作,也跟着跪下/身。沈旭二人为了不要格格不入,只好也学着他们的动作,参拜月神。 圣女口中喃喃有词,祭司们也随着念,那祷辞大约也是用古瑶文字撰写的,对他们而言是如此的陌生。祷辞冗长,却像一首前世的歌谣,抑扬顿挫,悠远绵长。沈旭仿佛能看见一千年前,白渊口中描述的“瑶”,附身在底下的每一个人身上,引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做一场千年的祷告。 祷告结束,唯有圣女一人起身,走到灵鹿跟前。不知她对灵鹿说了什么,原本因为结束祷告而沉寂下来的祭司们渐渐发声,低声念着词。那一瞬间,原本乖巧听话的灵鹿忽然慌张起来,挣扎着似乎想要将圣女踹倒。 可惜未能如愿,下一片刻,圣女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短刃,干脆利落地隔开了灵鹿的喉咙。 沈旭和戚柒俱是一惊,下意识地屏息凝神。鲜红的血液从它的喉管喷涌出来,溅落圣女一身一脸,白发白衣上瞬间开满了夺人心魂的硕大玫瑰。 灵鹿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生命,直接倒在圆盘之上。圣女取来准备好的白瓷小盏,接过一杯鹿血,恭敬地朝她的子民鞠躬,仰头便将鹿血一饮而尽。 “月佑我族,灵梦绵长。”她说道。 “月佑我族——” “灵梦绵长——” 无数的声音聚在一起,成为一道海浪,淹没了风声,淹没了树叶婆娑的声响,淹没了山林间的虫兽和鸣。他们大约相信,异口同声的一句祷告,能直抵长居广寒宫里的仙人耳中。 而鹿血,顺着数百年前雕刻好的沟渠,从神庙上端一直流向百姓的面前。 第38章 内讧 血腥气萦绕不散,沈旭觉得胃里有些犯恶心。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昨日的圣女与灵鹿还如此亲密无间,今日那刀光一划,就将情谊统统都残忍扼杀。她是怎么能下得了手? 来不及他细想,便有祭司递来两个小小的瓷杯,早已善意地为他二人盛好了鹿血。他与戚柒都没有伸手去接,俱是抗拒。祭司见他们不接,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不耐烦的神色浮于脸上。 戚柒盯着他的脸色看,觉得要是再违抗,不知对方会有何举动。他替沈旭一并接过,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可那祭司并没有离开,目光在那两杯鹿血和他们脸间逡巡。 他在威胁他们。 沈旭与戚柒相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此刻若是不当着他的面将鹿血饮下,他是不会放过他们俩了。 二人见四周的祭司纷纷都喝下鹿血,并无异样,才忍住反胃的劲儿也喝下那鹿血。幸好那瓷杯很浅,不过盛了拇指盖那么多的血,要是一大碗的,他们铁定咽不下去。 口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沈旭还得勉力忍着,朝祭司微微一笑,将那瓷杯倒提过来。祭司看他们当真喝个精光,这才满意地走开。 “茹毛饮血……”沈旭忍不住腹诽,恨不得将嘴里的血腥味全都呸出来。戚柒更是直接就将那瓷杯捏个粉碎。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反应,所有人都陷入了获得鹿血的喜悦之中。 远处林中的花瘴受到鹿血的吸引,立刻聚成蝶群,纷纷扰扰地往神庙飞来。许多蝴蝶落在沟渠两侧,更多的则飞向灵鹿的尸身,息在鹿身上汲取养分。 耳畔来来往往皆是欢声笑语,大部分民众都没有听到一声隐秘的瓷杯落地的碎裂声。 下一瞬间,欢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圣女像一只失去提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倒在平台之上。与此同时,还在半空中飞舞的蝴蝶也同圣女一般,顷刻间失去支撑似的,跌落在地上,碎成一团一团的桃红尘埃。 沈旭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春瘴与圣女同体”。 人潮中还未来得及引发一阵轩然大波,祭司之中便有人一跃而起,向同僚发难。 戚柒只觉眼前是忽如其来的混乱,还没来得及反应,心口蓦地如同被人揍了一拳,眼前一黑,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失去了意识。沈旭被戚柒骤然晕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人抱住。面前忽地一道黑影闪过,沈旭赶紧抱着人躲开,以免被误伤。 两派祭司们在内缘边上争斗,外缘又是争相恐后躲避的百姓,唯独圣女附近无一人靠近。沈旭赶紧抱起戚柒,想要退到神庙里头。 他还没跑几步,一张网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地扣在他脑袋上,硬生生地将他压在地上。沈旭只来得及护住昏迷的戚柒,左臂结结实实地承受住了两具躯体的冲击。那网不知是何等材料织成,竟然如同蛛网一般黏糊糊的,可又十分结实有韧性,无论如何都无法撑破。沈旭立刻就觉得失策,当初为了装村民,把佩剑落在岩香家中。如今要是佩剑在手,何至于如此掣肘。 他感受到玉玦之中涌动的气息,白渊显然想要出来相助。沈旭腾出一只手来按在玉玦上,不许白渊乱动。 ——你做什么,小子! “不要妄动,我能处理。”沈旭低声喝道。他并不想白渊此刻出来,只怕有人将它认出,会节外生枝。白渊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与那些囚禁过它的后裔为敌。 余光之中,他仿佛看见圣女动了动,地上有一只碎掉的蝴蝶趁乱颤巍巍地爬到沈旭身旁。 一道嘶哑的嗓音从蝴蝶身上传来:“救我……” “你是……?”沈旭勉强动了动脑袋。 “求你……救我……是我……圣女……”那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 沈旭没想到倒下的圣女会向他求助,不禁诧异,但仍然谨慎地问:“我和戚柒并非尔族,无意掺和你们内讧。” “救我一命……来日我定倾囊相助……” 沈旭补充道:“无论遇到何事。” “无论遇到何事,我以月母之名起誓……” “好,你必须要救活戚柒,否则——” 圣女接过他的话头,替他道出处罚:“否则你可再取我性命。” 沈旭对她的性命并不感兴趣,但也不想深究:“行了,这蛛网怎么解?” “这是巫蛛的丝织成的网,本就是蛊术一部分……祭司多用蛊术,需小心暗蛊……”圣女提醒道。 沈旭听了也不过一知半解,不过若说这网是蛊的一部分,那便是彼界的产物。沈旭早就被白渊教导,他的灵力与白渊相似,都属于至刚至阳,几乎所有的妖灵都难以承受他的灵力。 他凝神聚气,在指尖待命的灵鸦随心而动,融化成流淌的岩浆,随着他指尖滑过而附着在蛛网之上。他在画白渊近日教他的灵火咒。 灵火咒成的瞬间,一小撮火苗悄然迸发,沿着蛛网的纹路餍足地吞噬开来。沈旭挣脱蛛网的束缚,将戚柒抱到圣女身旁。圣女勉力抬起脸,求助似地凝望着他。沈旭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到圣女,而圣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沈旭蹙着眉,将戚柒一直佩戴的折扇取下,就着锋利的扇页,在自己的掌心划出一道十字。细密的血珠争相恐后地从皮肤开裂的地方往外冒。 ——你这是在做什么?! 白渊惊疑地问。 可沈旭压根儿没空理他,口中喃喃。不过是白渊偶然间提及的术法,它怎能料到沈旭居然记在心里。沈旭未免白渊打乱他的节奏,将玉玦紧握在手中,流血的另一只手手心朝下,一滴一滴的血珠落在地上,绕着倒在地上的二人一圈。 血珠一落地,霎时燃起一层薄薄的火焰,将圈中二人隔绝起来。 ——你这样会消耗太多灵力! “灵力本来就是用来消耗的,不是吗?”沈旭见护阵已成,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蛊术横行又如何?” 青年人完全不惧,他的掌心沾满了血,却也因此生出了灼目的火焰。他足尖一弹,直冲入混乱之中。 原本相互对峙的人群中忽然跳进来了一人,他掌上劲风烈烈,招招取人要害。反动派本来已经占据了优势,控制住了大部分反对的祭司。谁料到一个没看住,竟然让外乡人从蛛网下逃脱。 他们急忙催动蛊虫,长脚蜂汹涌而来,直扑向青年。青年手里还抓着戚柒的扇子,看见扑面而来的蜂群,想都没想留将血抹在扇页上。戚柒的扇子本就是一样法器,那染着火焰的血一抹上去,赤红的灵力立刻张扬开来。 自从得知自己灵力的威力,沈旭毫不怜惜地让灵力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那灵力被折扇一扇,宛如盛夏的艳阳,瞬间将蜂群烫熟,全变成尸体。 那催动的祭司目睹此景,俱是一愣。沈旭哪里容得他们有时间发愣,几乎就在瞬间便欺身直击对方的面门。祭司被人当头一拳,只听咔嚓一声,滚烫的液体瞬间从鼻管中飙出,眼前金星闪过,一下就黑了过去。 沈旭并不恋战,还不等第一个人倒下,转身就是一掌,带着霸道的灵力,直切另一人后颈。然后是心口,然后是命门。招招落下,不是要让对方见血,便是要让对方直接断骨。 那些勉强围攻过来的各式蛊虫对他而言几乎是小菜一碟,以灵力为生的火焰不曾熄灭,将但凡贴近的蛊全都烧得噼啪作响。 不过片刻,场上就只剩下五六人。他们见自己的蛊术在沈旭那儿完全不起作用,都有些慌张。 沈旭很快就读懂了他们眼中的退意,要是换作平日,他大约也就放过他们了。可今日不行,他一想到戚柒倒下的场景,心里头恨意便多了几分。他死盯着他们,还有他们面上的慌张,忍不住冷笑起来。 他们害怕了,因为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拿捏他们的性命。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他心里便有些得意,而且那种得意的感觉,随着倒下的人越多而膨胀。他眼角扫过还躺在他的屏障中的戚柒,眼中的火苗不知不觉旺了几分。 沈旭冷哼一声,灵力大涨,散落下来的黑发都泛起血色的光。他身形一动,对面的祭司虽然想逃,却快不过他的速度。 “蛊术厉害又如何?仍旧不能快过我的招式,便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话音一落,掌风直拍向对方的背心。那掌风强横,祭司被他拍得飞出几丈之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一招动了杀意,便还有下一招。他看着那几个漏网之鱼被他打了个半死,有些差点连脖子都被扭断,心里头生出一股子快意来。 他忽然明白那些在拍卖场里头随意买卖性命的人的快感,掌握着别人的性命的感觉,真他妈好—— 沈旭不知自己脸上已经漫上一层不近人情的狂喜,只觉得还未打个过瘾,竟主动开始四处搜寻他的猎物。可地上能动弹的,只剩下和圣女一派的被故蛊半控制的祭司们,和踌躇的民众。 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其他祭司身上时,千钧一发,白渊突破沈旭的压制,从玉玦中跃出,气势汹汹地一口咬住割出十字的手—— 第39章 饲血 刹那之间,火焰偃旗息鼓,灵力一下子被白渊掐断。沈旭眼中那簇危险的火苗瞬间被吹灭,他一个趔趄,惊讶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他方才都想些什么?他居然会觉得控制、掌握别人性命是一件愉悦的事! 沈旭愕然地望向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掌,难以置信。 “我说了,你消耗了太多灵力。”白渊见他已经恢复如常,松开獠牙,蹦到沈旭肩上。 “我没想到……这是……走火入魔吗?”他愣怔道。 白渊不屑地“嗤”了一声:“你那点劲道连走火入魔的门槛都还没摸到呢,不过是放任心魔。” 沈旭还是松了一大口气,蓦地想起戚柒,连忙转身跑过去。失却了灵力的支撑,原本的护阵悉数化去,只剩下地上连城一圈的血迹。 圣女仰着脸,望见沈旭肩头的白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仿佛不觉白渊在场,只朝沈旭感谢地笑。原本散落在四周的花瓣仿佛又有了支撑,颤巍巍地从地面上飘起,凝成破碎的蝶,纷纷飞落到失去意识的祭司身上,吮/吸灵力。随着它们灵力的充盈,那灵蝶重新焕发光泽,圣女借助吸取的灵力,压制住身上的蛊虫,在无人帮助下勉强坐起身来。 沈旭跪下/身去,将戚柒抱起,愤怒质问圣女:“你们对戚柒下了什么蛊?为什么他还没醒?” 圣女张了张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她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她还不能说话,而那些被蛊术限制的祭司们正尝试控制他们身上的蛊。沈旭皱了皱眉,以为她反悔,隐隐有些愠色。 圣女显然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无奈地望向白渊。白渊明白了,圣女认出了它来。虽然它如今模样变小,还没有实体,但她还是认出它的真身来。它暗暗叹了口气,从沈旭肩上跳下来,走到圣女跟前。 沈旭见它动作,先是一愣,下意识便想要伸手捞它回来。白渊却轻巧地躲过他的手,径直在圣女面前坐下来。 小小的犬神仰起头,看着比它高好几个头的瑶族后裔,低声问道:“瑶族的后人,你如今还指望我助你吗?” 圣女俯下/身来,虔诚地朝它叩拜,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脸侧,喑哑的声音从它身上断断续续地传来:“从未……奢望……请您饶恕……我们的罪过……” 白渊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沈旭都以为他们被冻结在时间之中。只听白渊一声悠长的叹息:“哎……我真是受不了你们……” 说罢,它抬起小小的爪子,按在圣女的头顶。春风一般的灵力被注入到她的身体,神兽的灵力瞬间将她体内的蛊虫禁锢住,原本被阻断的经络被打通,圣女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又如往常一般灵活。 “这是最后一次了,瑶族的后人。”白渊收回爪子,“如今你们已改立新神,自当好好供奉,切莫再行妖魔之术。” “多谢犬神大人。”圣女的嗓子恢复,终于能说得上话,“今日您和这位公子的恩情,我必当尽力报答。” 白渊一声也没应,直接钻进玉玦之中。 *** “怎么样?”沈旭站在圣女身后,焦急地看着她探查戚柒体内的蛊虫情况。圣女有些无奈的瞟了他一眼,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了。 她直起身,将侍女递过来的香炉点燃,挂到戚柒床头。戚柒的脸色好似比平时还要苍白,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沈旭担忧地坐到他床头,伸手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 那么凉。 圣女敲了敲黄铜香炉,说:“这个香可以展示压制蛊虫的活动。沈公子,有些事情,恐怕我需要单独与你谈谈。”语毕,屋内的侍女立刻退了出去。 等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圣女才说:“你知道戚公子的体质吗?” 沈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他不能说一无所知,毕竟慕颜青提及过,但搁到如此事件之中,他只有所猜测。 “戚公子的体质至阴,他于彼界生灵而言,宛如沃土,可源源不断透过他汲取灵力。” 沈旭听了眉头紧蹙:“你的意思是,因为被大肆吸取灵力,所以他才昏迷不醒?像之前反噬发作一般?” 圣女摇头道:“不完全是。本来入体只是一枚幼蛊,可戚公子的灵力太过特别,这只幼蛊顷刻间便长成成虫。成虫孵育幼虫,周而复始,他体内的蛊虫越积越多,心脉经络几近占据。” 她说得严重,沈旭眼前立刻便浮现出戚柒全身爬满虫子的可怖景象,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我只问你,怎么救?” 圣女说:“寻常方法恐怕于他无效,但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 “是什么?”他焦急地问。 “沈公子,方才你也知道,你的灵力可灼伤蛊虫。你与戚公子既成夫妻,不妨将你的精血渡给他——” “等等等等,”沈旭目瞪口呆,“你说渡什么??” 圣女被他打断,不禁有些疑惑:“男子与男子成婚,应当也是会有房/事,你们互为夫妻,岂不……” “不、不能房/事——”沈旭胀红了脸,毕竟是头一回听外人这么坦诚地说出来。 “为何不能?” “我不能趁人之危啊!他都还没同意呢!啊……不是这回事!我们不是夫妻……忘了澄清了……”沈旭急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圣女若有所思:“不是吗?但我观你二人相处亲密,琴瑟和谐。虽然我已以身侍奉神明,但你二人之间的眼波流转,与寻常过来祈福的夫妻并无二异……” 沈旭看了昏迷中的戚柒一眼,叹气苦笑道:“戚柒他没有感情,如何会同寻常夫妻一般看我呢……”他抬头问圣女,“除了那个,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精血分为二类,如果前者不行,亦可以以血代之。不过,恐怕会要你不少血。” 这个并不是问题,沈旭听罢便将袖子撸起,露出手臂。圣女见他已下了决心,便再无多言,用消毒的刀割开他的手腕。血液潺潺滴入下方的铜碗,很快满室便充斥着骇人的血腥味。 伤口割得较深,血流较快,沈旭不适地拧紧眉头,尽可能让自己身体放松下来,保证血流舒畅。 铜碗中的血液已经盛了大半碗,她见沈旭脸色有些发白,取过棉布压住他的伤口,布条缠紧他的上臂替他止血。沈旭看着她给他撒止血的药粉,又见那碗已经盛满,长舒了一口气,立刻觉出一丝虚脱和晕眩来。 圣女并不敢耽搁,将侍女们叫进来帮忙整理,自己端着那大碗血到戚柒身侧。 沈旭抬头看了一眼,想起身过来替她喂柒柒去,却被圣女制止:“切勿乱动,万一撕开伤口。” 无法,他只好看着她将那碗血一勺一勺地喂入戚柒口中。望着戚柒被他的血染红的双唇,沈旭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悸动。他初始脑子里想着的全是救命二字,并未想到他服下的是他身体之中的一部分,是最内在一部分。好似他与戚柒的身体互相交融了,纠缠着,密不可分。 如此一想,沈旭不禁有些动容,跟本没有注意到圣女什么时候已经喂完戚柒血了。等他回过神时,屋内已经收拾干净,新的香炉被点上,悬于头顶。那新的香料味道温和,嗅入之后能舒缓神经,勉强掩盖住部分冲鼻的血腥气。 “他暂时不会醒转,但已无大碍。”圣女说道,“今夜侍女会整理另一间客房给你歇息。” 沈旭摇头道:“不必,我在这儿歇着就好。” “无妨。”圣女并不意外,“还有一事我想请问你,不知戚公子曾经是否来过我村?” 沈旭不解:“何出此言?” “我方才检查他体内情况,发觉他身体内有一道禁锢术法——固魂阵。此术可将游离的神魂囚禁在躯体之中,属于续命之术。此法特别,唯有瑶的后人有所传承。” 沈旭听罢,不禁吃了一惊:“游离的神魂是指戚柒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吗?” “放在寻常人身上,恐怕的确是经历了性命垂危的大事。但于戚公子而言,事出有异也不一定。只是固魂阵有逆天改命之意,十分霸道,承受者虽能存活下来,但七情六欲也会受到限制。只恐怕便是沈公子你所提及的‘没有感情’。”圣女疑惑地望向他,“所以戚公子从未来过南疆吗?” “我……不知道……”沈旭盯着床榻上躺着的人,喃喃道。 圣女见他神色不安,叹了口气,也不便再打扰他们,缄默地退了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缓缓站起身来,坐到戚柒身旁。戚柒无知无觉,沉睡的脸上皆是平静。沈旭触景生情,想起头一回在江阴,戚柒也是这般睡着,却怎么都不安稳,最后只能抓着他的手,才稍稍放松些。 那一夜,他就坐在他的床头,由着他攒紧了他的手腕,迷迷糊糊。 沈旭的手不禁抚上戚柒的脸,入手的感觉总算不是原来的冰冰凉凉,仿佛身体中的血液又开始流动,这个人又活了过来。 他独自一人咀嚼着圣女方才的话。诚然,在圣女话音刚落时,他生出了一丝绝望,皆因知道戚柒应该一辈子都不能回应自己的喜欢。可等他再次感受到他的温度,心里头的阴霾竟一扫而光,只剩下喜悦和释怀。戚柒不知感情又如何呢?至少他还活着,还能睁开眼看他,也许以后他还能拖着他一块儿去看更多山河景致…… 那些什么感情,悉数都不再重要。 沈旭惊讶,明明才过了两月左右,他连心境都变了。 第40章 复苏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途,冰山在他身旁移动,昏暗的世界里漫天风雪,乌云掩盖苍穹,不见星光与月光。戚柒习以为常,年复一年的景色从未改变,他大约是诞生在极地的孤魂,被风雪囚禁在永恒的冰冷之中。 他走了太远,已经觉出疲累。就在他几近放弃躺倒在雪地上时,冰山突然坍塌,响声震天动地,他惊得抬头,只见一束阳光撕开层层乌云,洋洋洒洒地照进他的世界,笼罩着他。 是沈旭吗? 戚柒下意识地想。 他摊开掌心,阳光铺满他的手掌,映着他还沾着雪沫的伤痕满是碎金。戚柒愣了,他沉寂已久的胸膛之中,又传来了活泼的鼓声。 那鼓声愈来愈大,仿佛敲在他的耳膜之上,敲在他每一根血管里,敲得他不禁眯了眯眼。再睁眼时,眼前景色全变换了,风雪散尽,夜明珠的罩子被取了下来,映得满室温柔。顶头的葡萄香炉颤巍巍地转着,镂空雕花的纹路在光下生出影子。 戚柒眨了眨眼,知道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 他坐起身,明显感觉胸口仿佛藏了一簇火焰,源源不断地将热量送到身体的每个部分。不仅如此,他好似还感觉到不同的情绪掺杂悸动。 戚柒捂着自己心口,觉得这样的感觉十分陌生,但并不排斥,反而有些……戚柒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样的感情,但他觉得那是好的感情。 他这边正思绪万千,殊不知另一边的沈旭也是忐忑不安。沈旭刚同圣女碰面,除却戚柒的事,沈旭还顺道提及他们此番的目的——续命魂灯。 圣女沉默良久,道:“此事关乎我族人性命,还请容我多些时日考虑。” 沈旭虽然不知其中关窍,但也不可强人所难。他接过圣女递来的药汤,听她说道:“我观戚公子气色,今日大约便能醒转。若他醒转,还请他服下此药,驱散体内虫体。” 戚柒已经睡了五日,沈旭盯着手里的药叹了口气,他要再不醒来,他们可真是要在异乡过年了。 临走时,圣女喊住他,一双眸子里尽是关怀:“另有一事需要同你交代。我今日查探戚公子体内蛊迹,发现他身上的固魂阵有所松动,恐怕是被你的气血所冲。” 沈旭没料到后事复杂,不由得紧张起来:“若是如此,我需做些什么?” “暂时并无大碍,只是日后若有变故……”她欲言又止,只深深地看了沈旭一眼。 “日后无论何种情形,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戚柒。” 虽然当下千金一诺,等他提着暖盒往回走时,又有些不太自信。“白渊,固魂阵松动的话,会不会魂飞魄散?” ——老实说,虽然有人对戚柒下了固魂阵,但我没有察觉出他身上的死气。 “什么意思?你是指他应该不是因为将死,所以被布下的固魂阵?!” ——戚柒那样子一看就不是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你可放宽心吧…… 沈旭不知白渊哪来这么笃定的,正想问呢,人却已经到了门前。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东西,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圣女的嘱托,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以免打扰了里头的人。谁料他刚探进半个身子呢,只见里头的人早就醒了,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戚柒听见轻微动静,立刻抬起头,见沈旭鬼鬼祟祟地探出个脑袋来。他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他,心脏忽地多跳了一拍,一阵酥麻从心口直升向头顶,有一瞬他觉得似要窒息。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只是这一回更加强烈。他望着沈旭走到身边,将暖盒打开,取出一直被热水温着的药汤。沈旭取碗的时候忘了先浸冷水,烫得他的手都红了。可他又生怕打翻了碗,只能急吼吼地朝自己手吹气,那模样落在戚柒眼中,变得十分有趣。 “快趁热喝吧,圣女说可以清掉你体内的残余蛊虫。” 戚柒接过碗,一面一言不发地喝下去,一面从碗后抬眼瞅了瞅对面的人。 上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来安。是沈旭与他说,他喜欢他,甚至还亲了他。 药喝完了,戚柒将碗递回去,沈旭伸手去接。来回之间,戚柒的手无意间被沈旭碰到。沈旭没太留意,反倒是戚柒一愣,摩搓了一下碰到的指背。 沈旭刚侧身去放碗呢,衣襟忽地被人揪住,他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对方身上。一个坚定的吻落到自己唇上,柔软而稍显冰凉,吻得他有些怔愣。 戚柒也学他那时的模样,只是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 沈旭惊疑不定地眨着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经历的是真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亲你。”戚柒原本还能冷静回答,但见沈旭反映错愕又瞪圆了眼,不免有些疑惑,“我……学得不对?” “不是……你为什么亲我?” “你说过,你喜欢我。”戚柒抬起脸,一向沉静无波的眼中渐渐泛起涟漪,“我也发现你于我而言,与旁人不同。我看见你进来,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有些麻。” 沈旭听到他的剖白,既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又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两相交杂,竟让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戚柒以为沈旭不相信自己。他并不介意,毕竟他自己对“如今稍微有那么一点感情”的戚柒也仍旧陌生。 “也许你不相信,这一觉醒来,我感觉身体里多了些东西,可能就是你们常人说的感情。如果有了这些感情,沈旭,我想学着去‘喜欢’。” “你想我教你?”沈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戚柒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可只会教你……如何喜欢我!”沈旭这会儿开始理直气壮,挖着坑给戚柒跳。 “嗯。” “你可想好啦,沈家小爷我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就像之前我怎么都要找法子去江阴一样。你要是学成之后想甩了我,我肯定像狗皮膏药一样追你到天涯海角!”他吓唬他。 戚柒早已下定决心:“好。” 望着戚柒一脸严肃对待他的玩笑,沈旭玩心大起,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占对方便宜:“那我先教你以后怎么亲我!” ——老夫眼都要瞎了啊!!!沈旭你的良心呢?!! 沈旭才不管白渊的咆哮,一手扯下玉玦丢到桌上,一手按住戚柒的后脑勺,舌头直接撬开对方的牙关。戚柒未经情事,根本招架不住对方的侵略,满脑子都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也不知道亲了多久,沈旭才放过戚柒。他看着那双被他吻得豔红、水色淋漓的唇,忍不住坏心眼地用拇指将其上的津液抹开,又凑上去奖励似地亲了一下。 从头到尾,戚柒都是呆呆的,任其搓扁揉圆。呆掉的戚柒失了凛冽的气势,反倒像一只乖巧的小狗,煞是可爱,让人不忍心调戏。沈旭摸了摸戚柒脑袋,将手收回,起身提着暖盒就走。 “你去哪儿……”戚柒仰着脸,破天荒地茫然无措。 “我去告诉圣女一声,药已经服过了。”他笑着将手里的暖盒提到身前,心里却暗骂了自己一句色令智昏,今天亲得太过火,差点就把持不住。 戚柒自然不晓得对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怔怔地望着人出了门,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不自然地缓缓缩回到被子里。 南疆密林里下了一场雨,寒意浸骨。白渊绕开来来往往的侍女和祭司,循着气味一路窜过去。它如今失了肉身,不得不更谨慎一些。 除却偌大的正殿,正殿两侧还有两个偏殿,其中一个是圣女修行的地方。圣女感受到来者的气息,缓缓睁开双眼,停了祈祷。 “您来啦。” 白渊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忙不迭跳上一旁的高台。与圣女相比,它实在太矮小,站在下头被人俯视,它的每一根毛发都不得安宁。 尤其是对着瑶族后人。 圣女目睹着它一系列的动作,对犬神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主动跪坐在软垫上。如此一来,仿佛回到千年之前,像先人一般仰视着宠溺着他们的神明。 “您是为了两位公子的愿望而来?” “你查清楚了祭司叛乱之事吗?” 圣女眼神往外飘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大人不必担心,未来不会再乱了。” 白渊见她闭口不谈原因,便转开话头道:“那灯蛊的事情,可有回旋的余地?” “关于灯蛊,还请大人随我而来。”圣女朝它拜了拜,站起身来,向它作了邀请的姿态。墙上原本雕刻着月像的石壁旋即轰鸣而动,缓缓旋转开来,露出一条幽暗的甬道。圣女见白渊踌躇,倒是自己先行一步,以身作则走了进去。白渊无法,只得也跟着一同进去。 它刚迈进甬道,身后的石壁便又合起,吓得它浑身毛发都炸开来。 第41章 魂灯 然而那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甬道,圣女并没有想要对昔日的神祗做些什么,白渊亦没有探查到任何可疑的气息,才稍稍收敛周身的警惕。 甬道不长但很深,直通底下的密室。白渊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寻常人察觉不到的肉焦味锲而不舍地钻进它的鼻孔中,弄得它不适地舔湿自己的鼻头。 底室四壁都没有镶嵌夜明珠,只剩下一地橘色火苗争相辉映。大抵是有人走过带起了风,那橘光还会左右摇晃,忽明忽暗。 “大人请小心脚下。”圣女在前头提醒道。 经她一提醒,白渊才留意到自己脚下并不是都是石砖。与石砖同色的是无波的水面,勉强倒映出一团团影影绰绰的橘光。等它完全适应底下的微光,白渊才看清楚这里头的门道来。 黑得透亮的石砖只夹起了一个锤子形状的平台,其余地方皆是深不见底的水。一段一段的莲花被茎托于水面,仿佛成了无根的浮萍。那些所谓的火苗,实际上是蛊虫的尾羽,它们高高竖起,有人从它们身旁走过,带起一阵微风,尾羽也随之摇晃。乍一看恍若真正的烛焰,忽明忽暗。 白渊也是头一回见到所谓的灯蛊,它们躺在莲心一动不动,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些小虫子会与千斤之重的性命相挂钩。 它一眼扫去,底室的灯蛊少说也有上百只。 “你活了几世了?”它收回目光,望向站在平台前的圣女,只觉得她那一身的雪色此刻有些晃眼。 “也不过三世,与大人相比着实惭愧。” 白渊伸出爪子,拨了拨离它最近的一处莲花。里头的蛊虫收到外界灵力的影响,尾羽大亮,忍不住在莲心中稍稍蠕动。 白渊盯着它动了动,又继续陷入休眠,说道:“哪里惭愧,千年过去,瑶和从前一样,还是依靠灵物为生。能这么执着,我都不知该不该夸赞你们了?”它将爪子收回,歪过脑袋望向圣女,似乎在等圣女的回答。 “大人本是神兽,不受生死轮回的限制。可是我等凡人,却等不了那么些年的光阴。兽类修得百年才有可能通灵,而单论成为地仙便要千年。”圣女在犬神身旁蹲下/身,将一只灯蛊托出莲心,“灯蛊虽能续命,却不能坚持千年。何况灯蛊繁衍极慢,如今除却祭司与侍女,普通村民并不能使用上魂灯。如果现在不饮鹿血,他们恐怕一生都不能养蛊。” “你也猜到我是来给他们当说客的……”白渊叹了口气,人与它们的差距它如何不知,如何不晓。莫说人与神祗,即便是人与彼界中间亦是鸿沟。 “我族尚且不足以保证灯蛊的数量,还请饶恕我等不能对沈公子的朋友施以援手。” 白渊问:“通灵于瑶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当年之事我等也不过略知一二。但遥想先人宁可背负弑神的后果,亦要让那片土地上的人长久沾染到大人的灵气,便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她抚摸着灯蛊的尾羽,说道。 “可惜如今也与千年前不同,人再也不是弱小的存在。” 圣女将那尾灯蛊放回到莲花上,摇了摇头:“只要彼界有意,人仍旧是弱小的。吾等所追求的,是不受他物欺压的世界,炼蛊便是通路之钥。” 圣女说罢,转过头来,她的目光坚定,仿佛认准了这便是他们的未来。白渊与她四目相对,恍若能透过她的眼睛,望见千年之前的另一张脸…… ——汝为神祗,生而强大,自不察吾辈蝼蚁之微…… ——汝等信奉于吾,吾自当护瑶于万世。 ——神祗庇佑,昙花一现。瑶若求长治久安,总当需立身自佑之本…… ——赤,汝既求立身之本,自今日起,吾授瑶以御妖之法。自有此法,且看瑶将来如何。 “……不受他物欺压……”白渊有一瞬间恍神,“你们所求的,何止是超越彼界,甚至还想要超越神祗……罢了罢了,跟着沈家小儿的这趟旅程,去了那么多地方,到底还是明白了……”神隐的时代大约真的要来临了。 圣女不知它发现了什么,却见白渊缄默,也就不便开口询问。 “既然你不愿让出灯蛊,那你自个儿和沈旭说罢。” “自然不敢劳烦犬神大人。”圣女朝白渊俯下/身,伸出手臂。 白渊轻巧地爬上她的肩头,心里一动,问:“对了,你们这儿的祭司必然也会前往中原,不知可曾听过五行逆转之术?” “未听他们回报,不知大人所言何事?”圣女一面带它出去,一面问道。 “转相生为相克,是一种邪术。”白渊说道。 圣女虽未曾耳闻,但对中原所说的五行也是略有了解:“听起来与多年前的阴阳交换之术有些相似。” “同宗同源。”白渊说道。“算了,既然你未曾听闻,也许是我多心。” 圣女带着白渊从正殿走过,白日的正殿稍有人气,来往祭司与侍女都向他们请安。路过精雕细琢的壁画,白渊一眼便认出了它的真身。圣女感受到它目光的落点,在那犬神雕像前停驻。 与如今的小狗形态相比,壁画上的犬神威风凛凛,火焰纹章在它周身环绕。白渊好久都没见过自己的模样,在巨石像里头困了这么些年,它连自己到底长什么样都快要忘记了。如今再见,仿佛是在与一个陌生人的照面,引它一阵出神。 而它旁边的那个人像,是旧年时大祭司的打扮。白渊想,也许这个就是赤。 时间真是过了太久了,它竟然都想不起赤长什么样。 它回头看了一眼圣女和那些祭司,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沈旭和戚柒的模样。御妖从瑶而起,却如山间溪流一般悄然四散,遍布整个中原。 ……如今这般,就是赤想要的世界吗? 它还在恍神呢,只见一道绿光箭一般冲进后殿,眨眼间便消失了。它小鼻子一动,在圣女惊讶与凝重并存的表情下,也急随绿光而去,临走只来得及丢下一句话:“是戚柒师姐的灵鸦,放心——” 等它赶到戚柒房间,那边戚柒已经读完了灵鸦的信息。沈旭并不在房中,戚柒见白渊直接穿门而过,愣了一愣。 白渊却开门见山:“慕颜青说什么?” “……”戚柒蹙了蹙眉,迟疑片刻,正打算说呢,沈旭推门就进来了:“慕师姐来信了?” 他来得突然,在场的二人都始料未及。戚柒愣了愣,目光全落在沈旭身上,没留意到白渊在一旁的打眼色,张嘴便说:“丫头没能熬过去。” 沈旭愣了片刻,仿佛在尽力消化戚柒所说的话。他一时不知要作何反应。 白渊难得没有怼他,安静地等他调整情绪。它跳到桌上,担忧地抬起脑袋望着他。 沈旭吸了吸鼻子,以拳抵唇,闷闷道:“……我去和圣女说一声,不用劳烦她什么劳什子魂灯了……” 话音刚落,他也不等对方的回应,拔腿便往外头走。白渊从来没见过沈旭跑得那么快,下意识地想要跟上,才刚抬腿呢就想到个更好的主意。它拍了拍戚柒的手臂,示意他追上去。 戚柒出去一看,沈旭并没有走多远,也没有往正殿的方向走,反倒往广场的方向去。戚柒不紧不慢地跟着,确保沈旭并没有要见任何人以后,才在对方靠上护栏的时候,走上前去。 “哎……白渊让你跟过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精神,戚柒往他身侧靠了靠,问:“抱歉……” “你道什么歉呀?” 戚柒歪着脑袋思考着:“我明明感觉自己有过感情,但关键时刻却帮不上忙,也……感受不到你的难过……” “哎……”沈旭忍不住无奈地叹气,本来自己满心都是丫头的事,如今却被戚柒分散了注意力。“我就是觉得,万一我没忍住眼泪,一定很逊。” 戚柒侧过脸,看见沈旭眼角微红,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想替他拭去泪水。沈旭被人猝不及防地碰到眼睑,不由自主地避让了一下,很快便适应过来,任由戚柒的指腹抚过他的皮肤。 戚柒擦了两下,发现指腹上只是有些微潮,并没有过分明显的泪水。他用他一贯平静的声线说道:“没关系,师姐说过,难过的话哭出来就好了。” “我也……” 他话还没说完,戚柒见他摇头,以为他已经缓过来了,没料到一道力将自己猛地拽向对方的怀中。他身体僵了一瞬,感受到对方的脑袋压在他的肩头,双手用力地箍着他的背。沈旭肩膀一抖一抖的,在戚柒看不见的地方,他想他一定是哭了。 他们紧紧地贴着彼此,透过胸膛和衣衫,沈旭的心跳声持续而有力地传来,仿佛要与他本人的合二为一。通过他的心跳,戚柒竟然感觉到有情绪找到了一处裂缝,一点一点地渗入他的身体。 他渐渐与沈旭共鸣,感受他的感受,共享他的疼痛。他张了张嘴,喉间竟然有些酸涩,如鲠在喉,连他自己的眼眶都有酸胀。戚柒终于毫不迟疑,也紧紧地回抱住沈旭。 沈旭到底很快就止住了泪,他感受着戚柒的拥抱,脸颊还贴着他颈侧的脉搏,好生感慨。这是他头一回尽他所能却仍未能挽救一条生命,他知道如果随戚柒一路往下走,他也许会遇到更多力不能及的情况。 虽然悲剧发生了,但幸好戚柒还在。 “戚柒,从今往后,我一定尽我所能保护你,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再不用提圣女的嘱托。 “嗯,我也会保护你,直到你强大到再不需要我。” 第42章 邀请 沈戚二人到底是在年二十九赶回了南淮都。 沈旭想着赶紧去和爷爷报平安,戚柒也要回游意阁,两人便要在街上分别。沈旭想着又有一两日见不着对方了,赶紧将人拽进小巷里头补习了一番接吻。 白渊才没眼看这两小年轻亲亲爱爱的,早一溜烟逃出了玉玦,站在高处给他们把风。等到他们完事出来,一个面红耳赤,一个一脸餍足,看得白渊只想长叹“世风日下”。 戚柒自己都没有很明白,怎么好似愈来愈纵容沈旭的胡作非为了,而且每次沈旭都说是练习,“喜欢”的话需要练习那么多次吗? 他一路想着都没想明白,本来就有些走神,等游意阁的门被他敲开,看到开门的竟然是青鱼,他就更是愣了。戚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应该要挂个门匾的地方,不解地朝青鱼眨了眨眼。 青鱼也眨了眨眼,倒是先回过神来,赶紧迎着戚小公子进门。 “你怎么在这儿?”戚柒问道。 青鱼想将一直揣在腰袋里的话本扯出来,后头便有两盘子菜凌空飘了出来。等那两盘子菜转个身位,黄鼠狼的小脑袋瓜子才堪堪露出来。 “你们回来啦?!”慕颜青听到前院声响,也捧着一大床被褥出来,见到小师弟便赶紧打招呼。“青鱼知道丫头的事,非要来帮着处理后事。” “都办完了?”戚柒问。 “前些天总算办完了,头七也才过了没多久。过没几日便是新年,总归还是要有过年的气氛。”慕颜青将被褥搭在竹架子上,难得今日好天气,赶紧晒一晒被子除去霉味。“你和师父如今都爱跑没影儿,就我一个姑娘家在家,真要出事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戚柒想说辛苦了,怎料黄鼠狼反应比他快多了,慕颜青刚说完呢,那边就已经接上了:“你一个姑娘家真要打起来,也能顶两男人了。” 青鱼立刻无声地笑了起来,慕颜青则狠狠地剜了黄鼠狼两眼,继续晾她的被子。青鱼上前搭把手,替她将被子抻平。戚柒则帮黄鼠狼端过盘子,黄鼠狼立刻就跑去把剩下的果篮给捧了出来。 “怎么了?”黄鼠狼见他发愣,翘起尾巴拍了拍他的衣摆。 戚柒回过神,低声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游意阁好像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黄鼠狼一面领着戚柒进东厨,一面说着:“那是,等那两只毕方长大一点,有得给你们闹的。你们这次进南疆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他嘴里应的是他们见着圣女的事情,但心里想的却是他和沈旭的事情。他和沈旭那样,叫作顺利吗…… 黄鼠狼见他又在出神,直接三步并两步爬到他肩上,揪了揪他的耳朵尖,好把人从神游之中拽回来:“怎么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机灵得很,现在倒是越来越呆了……不会又是和沈旭那小崽子有关吧?他又怎么你了?” 它真是一语中的,戚柒想起连日的亲吻,唇舌纠缠之间撒落的灼热鼻息,心脏又是剧烈一跳。好事者眼瞅着爪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不禁挑了挑眉:“嗨,难怪你身上的味道不太一样了。” 动物的嗅觉格外灵敏,戚柒有些无奈地托着黄鼠狼下来。那边黄鼠狼还为自己敏锐的触觉而得意洋洋:“而且我还发现,你身上的灵力好像也有一丝改变。不过你放心,就一点而已,慕颜青都未必能察觉到。” “我知道。”戚柒事后知道沈旭喂他喝血祛蛊的事情,只是沈旭无意夸大其功劳,戚柒便也没有主动提及。 黄鼠狼灵光一现,还指着他的脸补充:“还有还有!感觉你连表情都多了!” “我以前都是什么表情?” “嗯……基本都是板着脸,这样,这样,还有这样。”黄鼠狼不仅说,它还演。 “这几个不是都一个样吗……”戚柒压根没有看出什么不同来,不过一想到这张鼠脸模仿的是他的神态,自己也不禁冷下脸来。 黄鼠狼觉得他抓住了精髓,激动道:“就是!就是!都差不多啊!” 看把它皮得,戚柒不想再多作理会,懒得接它的话头,径直出去找慕颜青。 彼时青鱼已经走了,前院里头就只有师姐一人,坐在石凳上对着被子发呆。慕颜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朝戚柒微微一笑:“你过来啦?!今年估计师父又不会回来过年了,你说我们俩加上黄天朗,年夜饭做多少个菜好呢?” 戚柒觉得师姐心里头想的肯定不是这一回事,不过他们向来有默契,彼此绝对不会问对方心里藏着的心事。 沈旭没想到自己回来时已经年二十九,大部分的店铺都早早关门。他见过爷爷就连忙从沈宅出来,往徐长安处走。徐长安处只留了一处小门还开着,里头的小徒弟听到摇铃,探出头来见是沈家公子,连忙给他开大门。 徐长安见到沈旭很是诧异,他还以为沈旭这年前是不会过来取打好的发冠了。 他将一个乌木盒子端上来,沈旭打开,里头躺着雕好的珊瑚发冠。徐长安的手艺在南淮都里敢说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那发冠里外三层,中间镂空,底层是简单的水纹,中间一层刻着珊瑚图样,其中竟还有鱼虾,最外一层仍旧是珊瑚和水波,只是那纹路更细,能让人一眼就透过外层看到里层。剩下的那根单簪则通体润滑,没有意思纹路,只在簪尾留下珊瑚本来的纹路。 沈旭没想到徐长安在如此有限的时间内,能雕刻出如此精细的发冠,让人爱不释手。 徐长安从来不问客人是否满意,只用看他们的表情便一目了然。沈旭将盒子盖上,让身后的小厮取来一小箱银钱付给徐长安。他又额外给多两锭金子,算是谢礼。 “多谢少爷,愿少爷来年万事顺意。”徐长安接过银钱,朝沈旭作揖。 沈旭不再他处有所耽搁,打道回府。他刚一出门,便看见青鱼候在外头,想来他回府后是得了信,知道自家少爷往徐长安处来了。 沈旭将那乌木盒子交到青鱼手中,没好气地敲了他脑门一暴栗:“一回来你人就不见了,听说天天往游意阁跑,我都怀疑你去给慕颜青当小厮去了。” 青鱼只赔笑,边笑还边抓脑袋。沈旭上了马车,将青鱼也招上车,这会儿青鱼才好将话本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戳给沈旭看。 ——是少爷同意我去找慕师姐! “那你这隔三差五就往人跟前跑的,跑出个什么名堂了吗?”沈旭和他最亲近的贴身小厮开玩笑。 青鱼本来也没有对慕颜青抱有多大的希望,他只是觉得总能看到喜欢的人便很是欣喜。他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任何懊恼。 见青鱼并没有多少难过,沈旭像长辈一般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不该这么笑你的,至少你字如今也认得不少了,慕颜青恐怕没少教你认字。” 青鱼翻了翻书页,捣蒜似地点着头。头几回去他还有些赧然,每次敲门都鼓足了勇气似的,回回都是用自己病情来作藉口。等多去了两回,慕颜青若是有空,都会教他识字,后来他再去,反倒像是去上学堂了。一回生两回熟,他见到慕师姐,人也落落大方起来,一本话本居然能认出七八成的字。 沈旭敲他盯着话本看的脑袋顶,心思活络起来:“你若是真觉得同慕颜青亲近,要不我问一下爷爷,能不能请他们来吃年夜饭吧?” 他这么说,青鱼的小脑瓜也滴溜溜地转起来来,指着话本上的字问。 ——或者我能去师姐那吃年夜饭吗? 沈旭愣了愣,没想到青鱼这小子这么进取。青鱼见少爷不答,以为少爷并不答应,自己也立刻意识到越界了,赶紧将话本揣到背后,连连摆手。 沈旭见他紧张兮兮,一脸做错了事,弹了一下他脑门,说:“人家愿意收留你再说。” 沈旭其实不愿意让青鱼失望,青鱼是他奶娘的儿子,刚出生奶娘就因病去世了。青鱼同他一块儿长大,与他亲厚得很,他亦将青鱼视为弟弟。所以他很快就求得爷爷的同意,邀请游意阁两人来吃年夜饭。 他带着青鱼赶紧去邀请二人。戚柒答应,反倒是慕颜青拒绝了邀请。慕颜青让戚柒不必介意,虽然师父不在,但游意阁里总归是要留一人守着。 ——我陪你吃年夜饭吧。 戚柒本来已改了主意,不愿意让慕颜青一人孤零零地过年的,谁料一旁的小青鱼反应倒是够快,立刻就把话指给众人看。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动作太快了,惹得众人一愣。慕颜青想摇头拒绝:“你自然是要……” 她话还没说完,青鱼早就凑到沈旭跟前,问: ——宵禁我就翻墙回来! 他太热情,眼神也太坚定,可慕颜青明显不太愿意。沈旭迟疑地看了一眼慕颜青,又看了一眼戚柒,对青鱼说:“你得问问慕师姐,明晚要不要做你的饭?”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慕颜青眼瞅着青鱼是真的要来问自己,仿佛再不答应自己便好生小气,只好应道:“我还以为你们一家人,总归是要一块儿吃年夜饭的。不过既然你想到我们这小地方吃,多双筷子而已。” 青鱼得了准许,立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慕颜青觉得这小孩儿像小狗一样,只是想要一点甜头,让她心疼又惋惜。 第43章 缘由 游意阁的门一大早的就被青鱼敲开,黄鼠狼还睡眼惺忪,见青鱼提着一大篮子东西一迈脚就是跨过底下的它往里头走。准地仙黄天朗觉得自己的尊严都被践踏了。 慕颜青已经起来收拾东西,见青鱼这么早到,有些诧异。“你来吃饭怎么还带东西?” ——少爷让我带的! 青鱼将篮子里头的物件逐样逐样翻出来,里头藏了两瓮小酒,一瓮贴着女儿红,一瓮贴着梅花酿。还有些腊鱼腊肉,冬笋蕨菜干豆角干什么的,都是可以放一整个冬季的食材。 被竹篮罩着的鸡咕咕咕地在一旁叫着。慕颜青随手翻看了一下沈旭让人捎来的物什,看来这整个大年时节都不用愁吃饭问题了。 “你家少爷也是有心,知道游意阁最不缺的,就是奇珍异宝,如今倒是拿了不少山货来。”慕颜青掩嘴一笑,将晒得极好的豆角干放回到篮子里头。 青鱼也一脸粲然,抓着那两瓮小酒晃了晃。虽然泥封还没拍掉,实在挡不住黄鼠狼那只精得不行的鼻子,他一回头就看见对方挺直了腰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酒,一滴口水顺着下巴滴到地上,拉出一段银丝来。 戚柒站在自己房中许久许久,都没有想出来今夜作客要带什么礼过去。戚柒房中并没有多少奇珍异宝,毕竟他性子素来冷淡,对那些宝贝一般都不屑一顾。怎料书到用时方恨少,礼到用时嫌不够,如今他倒是两手空空,兀自烦忧。 “你想问我,去人家家里作客,有什么好拿得出手的?”黄鼠狼一面晒着肚皮,一面眯着眼打量起少年郎来。 它倒是偷听到了,沈旭要请戚柒去府上作客。只是它甚是疑惑,这大年夜的,本来就只是应当和家人吃饭,沈家自个儿围个桌不就完了,还请外姓人…… 思及至此,黄鼠狼眼珠一转,心里又是一惊:沈旭这小子不会打算大过年的,给他家那些长辈一个惊喜吧?! 哎呀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啊,实在太过大胆了。黄鼠狼心里头早就上演了几百遍小剧场,斜着一双小眼睛一脸了然地直盯着戚柒看。 戚柒不明所以,只觉对方目光扰人得很,伸手就要将它的脸盖下去:“我只问你问题,你答便是了。” “哎哎哎……”黄鼠狼怕他戳瞎自己的美目,连忙鲤鱼打挺地绕过戚柒的手,往空处躲去,“老头都喜欢喝茶,实在不行你送他一套茶具准没错!” “你有收着什么好茶具吗?” “说了半天,你这小子是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戚柒略一沉吟,想起师姐同他开的玩笑,改个称谓复述出来,“自从你来了游意阁,伙食费就一分没交,还天天和师姐嚷着要吃鸡。不知道师父回来了,会不会把你轰出去?” “谁教你说这话的?!慕颜青?!” 戚柒不语,只是静静地盯着它跳脚。黄鼠狼跳了两跳,发现对方神色如常,又想到陈甫林的名号,认命似地耷拉着耳朵,把戚柒叫去它的小金库,给他找了一些宝贝拿去送礼。 戚柒谢过黄天朗,抱着那盒茶盏往回走,走到半路停下脚步,转头问黄鼠狼:“你知道今晚有鸡吃吗?” “切……”黄鼠狼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鸡还是我抓回来的。” “没事,师姐说她后来给人家钱了,不算偷。” “要她多管!” 沈天飞看到戚柒来作客还带礼,很是惊讶。从黄鼠狼那儿淘来的茶盏似乎颇得沈老爷子的心,戚柒不禁松了口气。 “不错嘛,上门作客还知道要送礼。” 沈旭在一旁调戏他,结果立刻收到沈天飞的眼刀子:“戚柒哪里像你这样,没个定性!” “哎,爷爷,怎么又扯到定性上去了?!我这一回可是严遵您老人家的命令,好不容易赶才回来陪您过年的!”沈旭跟爷爷撒着娇道。 戚柒站在一旁,觉得这对爷孙颇有意思。沈旭见他一脸若有所思,不知他心里头敲了哪些小九九,心里痒得很。他寻了个借口撇下爷爷,拽着戚柒就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本就是沈旭的小天地,这里头的门道他都清着呢,戚柒被他左拐右拐地带着,不一会儿就有些记不着来时的路。 “快从实招来,刚才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了?”他把人压到假山后头,鼻尖蹭了蹭对方的脸。 戚柒偏过脸,好不容易躲开对方的鼻息,哑着声道:“你跟沈爷爷撒娇。” “怎么了?你不想我跟爷爷撒娇,就跟你撒娇啊?”沈旭听了就乐了,伸手去捏了捏戚柒的鼻子。“吃醋吗?” “吃醋是什么样的?”戚柒没有拍开对方的手,抬起眼认真地问。 沈旭亲了亲对方的泪痣,笑道:“就是你不乐意我跟别人亲近。”如今戚柒早就可以乖巧地给他随时上下其手加动嘴皮子。 “可是沈爷爷也不是别人。”戚柒有些茫然,“我只是没想到还能这样和老人相处。” 沈旭盯着戚柒看,想起慕颜青说的,戚柒从小就是这般冰山模样,很难想像他会和他师父撒娇。即便是小小戚柒。 “其实撒娇也是‘喜欢’里的一门学问,想不想学?”沈旭眯了眯眼,免得自己目光太过赤裸裸。 戚柒想起他看的那些话本,问:“是‘好哥哥,奴家够不着你那顶上的桃花枝,你帮帮我’那些吗?” 他不说便罢了,这一开口,明明是话本里面缠缠绵绵的腔调,硬是给他念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感。如此反差惹得沈旭笑得直不起腰,靠在他身上眼泪都要挤出来了。白渊也看不下去,蹦出来给沈旭就是一爪子:“老夫都看不下去你这丢人徒儿,尽知道占人便宜……” “你这样就很好,别跟着沈旭学那些花架子玩意儿。”白渊教训完沈旭,转头语重心长地跟戚柒说道。 “这可是行走江湖一门必备学问,好嘛……哪里花架子了……”沈旭争辩道。然而他也没觉得戚柒真能撒出一个好娇来,他也不过是过过嘴瘾。“你也不必要撒娇,你要是想到什么,别藏在心里,都同我说,我就很感激了。”他轻轻地点了一下戚柒的泪痣,抿嘴笑着。 “嗯……我会说的……”戚柒垂下眼帘,低声应着。 白渊只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死,戚柒看来是要被沈旭吃得死死的啰…… 一直躲在假山后头总归不是太好,虽然戚柒来过一两次沈宅,却都没有好好逛过。这一回趁着离晚饭还有些时候,沈旭便牵着戚柒一处一处地介绍起来。 沈家自然是没有松岩山房那等气派和精致,但庭院四时都有花盛开也是别有趣味。沈旭说这些花草都是冯老管家的心血,戚柒不由得感叹起来,没有花树生灵也能维持寒冬不凋,可见冯千山玲珑心思。 说起妖灵妖灵,戚柒多少有些在意。上一回在沈旭房内看见的辟邪之物,还有如今整个庭院镇魔布局不谋而合,整个沈家仿佛从彼界之中剥离出来,丝毫没有彼界气息。如若不是白渊还在,他都以为自己又进了一回兆阳。 像沈旭这般本身灵力便纯阳至刚的,一旦没有多接触彼界,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开天眼。 戚柒决定探听他人私事不好,本不想询问。怎料沈旭一眼便看穿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提醒了他一遍。戚柒只能开口问道:“……你们这处院子,是你出生时便这般布置的么?” “不是啊,是后来爷爷授意冯管家改的。有问题吗?”沈旭好奇地稔了稔手里的草。 戚柒与白渊交换了个眼神。白渊问道:“是不是你家中变故之后?” 沈旭应道:“嗯,本来假山的位置是我爹娘做给我的秋千,后来有段时间夜里总是大风,把秋千自个儿刮起来。爷爷担心会吵到我睡不着觉,就在地里打了两铆钉,让麻绳一直捆到地上。再后来,有一回打雷把架子给劈倒了,整个秋千就给拆了,换成了假山。” “那石头下面,埋了一尊金镶玉的辟邪。”白渊说道。 沈旭愣了一瞬,莞尔道:“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难得你居然不好奇……”白渊奇道。 “你别以为我是真傻,我知道爷爷改院子,又改我的书房,都是为了能让我远离彼界。是我当时想当一个普通人,他便成全我,让我当个普通人。”沈旭垂着眼,嘴角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再说了,弄这些之前,我也没开天眼,不怪他的布置。” “那你为什么当时执意要去寻文茎?”戚柒问。 “哎,说起这个来,我是真有原因!”沈旭仿佛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大吐苦水了,神色立刻便变得活泼,“我就是想亲眼看一下,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果子长什么样。我爹娘从前说过,寻常人压根儿就不会看到那些妖灵奇物的本来模样。结果江阴那边好像是个人都见过那果子,我想他们八成是被谁骗了,不就好奇去看一下到底是谁造的谣……” 沈旭还在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然而戚柒却觉得,他心里还藏了一个理由,不可为外人道也。 第44章 年夜 戚柒也有好几年没有正正经经地和大家围坐一块儿,吃一顿年夜饭。师父从来都是一只脚不沾地的鸟儿,也不看重什么逢年过节的习俗,他要是在外头游历,那么多半是不会为了两个徒儿回游意阁过年。 往常他和慕颜青也就三菜一汤,捣鼓捣鼓着便是一年。何况新旧全无不同,在戚柒记忆中,过年便和平日过日子相差无几。 但沈家不同,虽然性沈的如今这家中就剩两人,但是还有一大班家仆和伙计,多少张嘴需要吃饭,多少颗心想着热闹。 戚柒跟着他们拜神,拜完财神拜灶神,还有沈旭的令尊令堂。这些礼俗他都没有经历过,幸好沈旭在一旁带着。 吃年夜饭时,沈天飞很是高兴,大约是因为多坐了一人,显得家里更热闹了。比起戚柒从前吃的三菜一汤,面前都快赶上满汉全席的盛宴让他一时不知道朝哪里下筷子。沈旭却完全不在意似的,以为对方不夹菜是因为够不着,亲自站起身来飞快地把每个菜都夹一块到戚柒碗里,没两下他碗就满了。 等饭菜吃得差不多,沈天飞满上沈旭的酒杯,朝他最疼的孙子祝酒:“沈旭,每年爷爷都祝你平安顺遂。今年也就不变了吧,愿你来年平安顺遂。”他还不等沈旭应下,仰头将酒干了,又给自己满上,朝戚柒祝道:“戚柒,你也是,平安顺遂。” 沈旭也一声不吭地将酒喝下,他知道平安顺遂还是那个平安顺遂,但和往年的都不一样了。 *** 整一顿年夜饭也就两人一鼠吃,想到青鱼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慕颜青多做了两道菜,顺道把鸡给杀了,煮好了淋一道葱油,特意放到黄鼠狼面前。 青鱼一直在厨房给她打下手,这会儿把碗碟都分好,便将酒瓮上的泥封拍掉。黄鼠狼嚷嚷着要喝女儿红,青鱼只得给它满上。 虽然青鱼在沈家的待遇并不差,但到底是下人,从没上过桌吃饭,如今和慕颜青坐在一块儿,竟然有些坐立不安,仿佛这儿不是他的位置。慕颜青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你今天是游意阁的客人,别担心,喝点酒会好一些的。” 青鱼平日里也很少喝酒,更是难得喝到这么香的酒,眼神里头不禁露出迟疑。慕颜青看着这个孩子的反应,心就软了。她筷子快得很,先一步将黄天朗看中的鸡腿夹到青鱼的碗里。 “哎——”黄鼠狼气鼓鼓地夹走剩下的那只鸡腿,心中忿恨为啥鸡就不长八条腿! 青鱼盯着自己碗中的鸡腿,没好意思地偷眼去瞧慕颜青,心里暗暗欣喜。没想到慕颜青竟然看过来,青鱼着急忙慌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完全不自知红晕一点点爬上了他的双颊。 “啧啧啧……”黄鼠狼老神在在地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人,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块鸡腿肉丢进口中。少年心事啊少年心事,虽然如今正值寒冬,春意早就忍不住露出马脚,一目了然。 青鱼想着礼尚往来,既然慕颜青都给他夹鸡腿了,自己也夹了好几筷子素菜到对方碗里。慕颜青见他夹的居然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没想到这小孩儿记性这般好,心里有些感动,便想开口致谢。奈何转头一看,青鱼就只是胀红了一张脸,夹完菜赶紧埋头苦吃。 他吃得快,脑袋上零碎的鬓发像芦苇一样晃着。他只要瞅见慕颜青的菜见底,便又主动给她夹了几份。可他光做这份事儿,却不敢与她对视。 他想让慕颜青知道,他总是来游意阁,不是为了学字,也不是为了看病,更不是为了传信,他纯粹是想见她,想对她好。 慕颜青暗暗地叹了口气,她不想让青鱼过来吃饭,正正是担心这样的事情。她并不想青鱼过分沉溺在她的媚术之中,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而且他还不自知,以为这便是两情相悦中的那份“情”。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都到这个份上了,不如索性提点青鱼两句。慕颜青下了决心,将筷子放到碗上,清了清嗓子,道:“青鱼,我想说呀……” “咳咳——” 慕颜青还没说两句呢,青鱼就因为被叫了名儿而自灌了一大杯酒。谁料他喝得太快,烈酒过喉,一下就呛到了。瞧他咳得这么凶,直把眼泪都咳了出来,慕颜青还哪有心思说话,只能替他顺着气。 青鱼带着疑问抬头望向慕颜青,那一双眼珠子红通通的,满是水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哎,你别这么看着我……”慕颜青抬起手,想要捂住对方的双眼。青鱼却把她的手抓下来,掰开她的手掌想在上头写字。可惜他只会认字,写下来还是有些困难。 但慕颜青还是意会到了他的问题。青鱼在问她怎么了。 “……你怎么喝得那么急?平日里沈旭都不让你喝酒吗?” 青鱼不知哪来的错觉,男子汉被人质疑喝酒吃肉实在羞愧,连连摆手否认,手忙脚乱地翻开他的话本,“说”道:“少爷没有不给,只是担心喝酒误事。” 他虽这么说,但还是禁不住酒香的诱惑,又喝了一杯。然而喝完一杯仍旧意犹未尽,抿着唇假装不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慕颜青看着他少年心性,若有所思:“……他这么说也没错,喝多了有些东西便会失控……”她看着少年一杯接一杯偷着乐似地喝着酒,酒劲上头蒸得他脸色通红。青鱼感受到慕颜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弄得他既羞赧又茫然,眼神飘忽得不知要往哪里放。 “青鱼,你既然与彼界接触过,应该也知道游意阁与彼界是有联系的。”慕颜青说道。 青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慕颜青看了他一眼,斟酌道:“……既然我入得了游意阁,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许并不是你想象……或是你所见的那般模样?” 青鱼有些呆滞,茫然地张了张嘴,过了许久才理清他脑中的浆糊,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与你说。”慕颜青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瓜子。“但我不能总把你蒙在鼓里……青鱼,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的父亲是狐妖,我是半妖之血。因为狐妖血统,媚术于我,是不可控的。所有人只要望向我,都会中我的媚术,根本不会留意我到底长什么样,只是沉迷于媚术中的那个幻影而已。你明白吗?” 她十分认真地看向青鱼,见他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迷迷瞪瞪的。青鱼总是这幅样子,让她不知如何应对。慕颜青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酒杯,波光粼粼上映出一道深红的胎记。 “你钟情的,并不是真实的我,你何苦执着……” “咚——” 慕颜青吓得噤声,回头一看,只见青鱼一头栽到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这……” 对面的黄鼠狼翘着二郎腿,斜眼抿了一口酒:“谁让他喝那么急。你那些话都白讲了,我看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慕颜青望着青鱼通红的脸,鼻尖随着规律的鼻息而微微冒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从未重视过她的媚术,也没有和普通少年相处过,如今两个难题重叠,毫无办法。 *** 戚柒行酒令时输得厉害,自罚了许多酒,还没到子夜就已经昏昏欲睡。作为方才戚柒连输几轮的始作俑者,沈旭的良心总算回来了些,决定让戚柒先去歇息。冯千山本想给戚公子开一间客房,沈旭却直接拒绝,让他去他房间躺会儿便好了。 沈旭的理由冠冕堂皇,大年夜的就不要再劳烦冯管家操心这些琐事了。 戚柒平日里最多小酌,头一回被灌了这么些酒,一时间脚步都有些飘,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走出一道直线来。 等他们走出热闹的前厅,沈旭见四下没什么人,二话不说,直接就将戚柒整个扛起。戚柒本来就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猝不及防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沈旭背上的衣服。 “……你作什……我自己能走……” 沈旭充耳不闻,一直将人扛回房内,放到床上才罢休。戚柒下意识想坐起身,却被沈旭按回去。因为醉酒缘故,如今戚柒满脑子都是浆糊,根本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方便已经欺身压上来,柔软而温暖的唇瓣贴上他的唇。 有别于以往的吻,从前的吻都是一场又一场的掠夺,而这一次的吻温柔又缠绵,不再一如既往的激烈。然而戚柒只感觉心脏如同鼓槌一般猛烈地砸着胸腔,比往常更渴望破胸而出。他良久才觉出别样的目眩神迷,不是醉意,胜似醉意,令他不禁闷哼出声。 房门虚掩,屋内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屋外的人已经站了一会儿,才一言不发地走开。 “怎么这么紧张,呵……”沈旭察觉到戚柒的手有些颤抖,放开了他,轻笑出声。戚柒一双星子氲着水雾,呼吸之间皆是酒香。他反应了半天,脑子才转过弯来,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沈旭……” 明明是他一贯清冷的声线,不知为何却带上一丝求饶的味道,像一只猫爪在沈旭心尖上轻轻抓过,让人心痒。 “你再叫我名字一声。”沈旭眸色深沉,直勾勾地盯着身下的人。 “沈旭……” “再叫一声。” “沈旭……”戚柒连唤了三次,才反应过来他被沈旭调戏了,脸就立刻板了起来,“作什么?” “觉得你的声音配上我的名字好听呗。” 戚柒望着沈旭的脸在自己视野中放大,一个吻安慰似地落在他的额头。然而他的身体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原本还被酒意冲晕的头脑霎时清醒,下意识地想往床里头陷。 沈旭也立刻意识到不对,低头惊讶的看了一眼,不禁欣喜粲然。他从来都是那个追求者和主动者,哪怕喂血之后,戚柒偶有感情流露,也愿意去接受他的喜欢,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其实占便宜的成分更多一些。但今日看到戚柒反应,沈旭才恍然大悟,戚柒对他还是有冲动的。 戚柒和他在感情上,好似更靠近了一些。 “想要了?” 话问出口,也不等回答,沈旭的手一路向下,直接隔着衣衫轻轻地揉了揉底下的鼓起。动作尚小,戚柒却已经忍不住,泄出一声示弱的闷哼,落到沈旭耳边便又是分外撩人。 沈旭觉得自己要是还能忍耐,那就真的能当名垂千年的圣人了。他二话不说解开对方的腰带,拉下亵裤,将小戚柒握在手中。戚柒从没有过情事上的经验,冷不丁地被人握住,只觉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一时间连羞愧都感受到了。 “沈旭……”他低喘了一声,想让沈旭放开他来。 可他哪里知道,这一声落到对方心里便成了调/情,本来那只手十分自持地缓慢动着,沈旭听他一叫唤他,眸色一沉,一手打掉一旁的帐子,直接将自己的也抵上去。戚柒吓了一跳,伸手想去抓他的手腕,却被反手按在两人的分身上。 两人的掌心和指腹擦过茎身,一阵一阵的快感仿佛要将戚柒淹没。他感觉到手上渐渐沾满了体液,耳边是沈旭急促的低喘,一波接一波的快感如同潮水将他淹没,戚柒隐约听到一声声呻吟从自己的口中传出。可他在性/事上的见识和经验实在太有限了,一时间都不敢相信那些呻吟是从自己口中而出的,也无法想象只是单纯有节奏的抚摸不仅让他浑身战栗,甚至让他心里被欲/望沾满,渴求更多。 “沈旭——” 他哑着声喊了一声,马上感受到沈旭带着他的手加快了速度。对方在他耳边耳语,染上情/欲的嗓音分外撩人:“我觉得我快要到了……” 他无暇作出回答,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沈旭带给他的快感,最后一刻有白光在眼前闪过,戚柒爽到一口咬上了沈旭的肩膀。 也许是那一口的刺激,沈旭也立刻就到了。射过之后疲累感卷土重来,沈旭用外衣胡乱地擦掉站在手上和亵衣上的白浊,将人揽进怀里。 戚柒由着人在他脸侧颈侧胡乱地亲,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呼吸调整过来。他一转过脸,就看见沈旭一脸餍足地盯着他看。发泄过后连酒劲都渐渐消退,感受到对方诱人的体温,戚柒往沈旭身上靠了靠,嗅到他们呼吸间浓烈的酒香。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外面就传来鞭炮声响,噼里啪啦,好生热闹。 “新年了……”他喃喃道。 沈旭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新的一年,愿我们平安顺遂。” 戚柒抬起脸,看见沈旭黑如苍穹的眸子中映着自己的模样。这样的场景他从未曾想到,陌生而期待。“新年”这个词语,终于对他而言有了意义。 第45章 反对 “对了……”手碰到有些凉意的亵衣,戚柒忽地紧张起来,抬眸问道,“玉玦还在你身上……” “……”沈旭也是一僵,连忙去摸了一把腰间。那处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玉玦。他吓得直挺挺地坐起身,慌张地掀起帐子一瞧,不知道什么时候玉玦已经四平八稳地躺在椅子上了。 “……这上面还有屏蔽术……”他拿起玉玦一看,满头黑线。应该是白渊的……看来它也不傻。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沈旭将门关上,麻溜地又爬上床,抱着戚柒躺回去。 而那个自己给自己罩上屏障的犬神大人,已经无知无觉地修炼了好一阵子了。 ***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爬起来守岁,直接就睡过去了。戚柒本来还有些抱歉,自己不守也就罢了,还把沈旭也没能遵循风俗习惯,只怕沈天飞是要怪罪的。 幸好沈老爷子什么都没说,反倒笑眯眯地留他吃了一顿早点。吃过早饭,门外的马车已经备好,沈旭本还想送戚柒回去,却被沈天飞喊住。面对沈旭的左右为难,戚柒不明所以,主动说道:“我自己回去即可,不必担心。” 沈旭只好放他一人回去,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爷爷葫芦里要卖什么药,跟着爷爷回去书房。 沈天飞让他将房门关上,这才坐下来同他说道:“过年了你就该又长一岁了,眼瞧着年岁不小,要不要正正经经地去铺子里头帮忙?” 沈旭自然愿意,但心里想到之前一路下来的阵法,便又觉得这事放任不管实有不妥。沈天飞见沈旭面有犹豫,心下略略惊讶。沈旭已经说要跟着沈家的商队外出了,要不是他拦着,早几年他就该满世界乱跑。如今说到铺子的事情,他竟没有一口应下,十分意外。 沈天飞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缄默地等着沈旭的回答。 沈旭见爷爷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空气好似有些许胶着,压在两人的胸口上。沈旭还在考虑要如何开口,沈天飞倒是先发话了:“另外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给你定一门亲事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头沈旭蓦地抬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向沈天飞。沈天飞眉头一皱,问:“怎么?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铺子的事情你要是不去,过两年也罢,但这门亲事不要再拖了,你看同你一个岁数的,哪个不是连儿子都生了?!” “我不成亲。”沈旭说道。 沈天飞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结:“你胡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现在成亲。”沈旭也蹙着眉,沉声说道。 他说完,爷爷并没有马上接上话,两人一同陷入沉默,仿佛沉默是一种武器,各自叫嚣着各自的不满,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你不想成亲,是因为戚柒吗?”沈天飞冷不丁地问。 沈旭猛地抬头,诧异得话都说不溜了:“什……戚柒?”他还想强装镇定,无事发生一般咧开嘴角。然而沈天飞下一句便打破了他企图掩盖的幻想。 “昨晚我看到……” 沈天飞极其艰难才将后半句道出,“……你亲了人。”他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下沈旭必然再没有什么好抵赖的。 可沈旭的关注点并不在这儿:“爷爷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什么时候走的……”沈天飞没想到沈旭半点都没解释,反倒问他看到多少,更生气了,“你在那儿干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我还站在那儿看个不停吗?!” “哦……”沈旭松了口气,这样说来爷爷只是看到他亲戚柒罢了。 “你哦什么哦,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天飞气得敲桌子,“我知道外头有人养小倌,但戚柒是清白的孩子,你要玩要闹到外头闹去,你怎么可以趁人醉酒不醒占他的便宜?!” “爷爷,我没占他便宜。”沈旭眸子里是格外认真的情绪,一分一毫都不作假,“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是认真对待对方的。” 沈旭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得沈天飞措手不及、头昏脑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脑子却组织不到任何词句。 缓了良久,沈天飞才感觉自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喃喃问道:“可戚柒是个男子,你们……?”他本还不相信,但他的问题还没问完,便看见沈旭脸上的郑重。他太了解沈旭了,沈旭不是在开玩笑,他们来真的。 “不可能……戚柒这个孩子我是知道的,陈老提过为了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失去了感情——”沈天飞话及至此,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便是他,不过只见过戚柒几面,他都能明显感觉到戚柒的变化。这是因为他的孙子吗? 沈旭接上他的话,点了点头:“他以前是没有,我还觉得这人一天到晚冰块脸的,可讨厌了。可是后来……”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同爷爷说固魂阵的事。“好像慢慢懂一些感情了。”他低头一笑,神色温柔。“爷爷,您一向说我很有自己的主意。这次我也决定了,我不会再娶其他人,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戚柒也一样。” 沈天飞上下打量着沈旭,看这个小孙子板起那张英俊的脸,沈旭的眉眼既像沈璞初,也像谢莹莹。方才他低头的笑,这让他不禁出神,想起当初沈璞初和他说起谢莹莹时脸上的光,想起谢莹莹嫁入沈家那日的张灯结彩,想起儿子和儿媳妇相爱的神色。 “你在开玩笑,对吧……”他喃喃道。 “我没有在开玩笑,爷爷。”沈旭说道。 沈天飞痛苦地闭上眼,艰涩地说:“你知道戚柒他和彼界的关系吗?你知道他们御妖者之间的争斗有多惨烈吗?” “本来我还没计划如何跟您坦白,我在学习御妖的事情。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明明坚持了二十年的事情,竟然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反悔了。爷爷,我知道御妖这条路很危险,但我想要靠我的力量保护戚柒。” 沈天飞从来没有留意过,沈旭眼中蕴含着如此坚定的力量。他一方面很是欣慰,一方面却又不能接受:“你这是要断了沈家的后啊……我是不会同意的。” 沈旭并不惊讶与爷爷的否定,他从没奢望过爷爷能一下便接受两人的事情。 “我猜得到。”沈旭点了点头,站起身便要告辞,“爷爷,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他并不想在这里跟爷爷多费口舌,即便爷爷喊他“站住”他的脚步都不顿一下。 沈天飞最气就是沈旭这种撂下话便跑的样子,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你就知道跑!我同你说,我只要一日不同意,你那些歪心思就别想着成!你同戚柒厮混,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沈旭听罢,忽然想到什么,停在房门前,蹙着眉回头问道:“那如果当日的你知道我爹和娘亲在一起,他们过不了多少年便会遭遇不测,你还会让他们成亲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木刺,扎进沈天飞心肉上,扎得他一时忘记了骂沈旭,怔怔出神。 正月初一外头铺子都关了,原本整个热热闹闹的南淮都顷刻间清冷了许多。沈旭从沈天飞处出来后,不想打扰到底下的人,径直从小门出去,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大清早的街上还是有些人,看着像是去庙里上香拜神,走亲访友拜年的人也渐渐多了些,沈旭还见到了从前一个书院会逃学出来看曲儿的公子哥儿。 沈旭懒得应付他们,打了个招呼礼数到了就各自散了。横竖他也是为了散心,正好一个人吹下冷风清醒一下。他方才与爷爷对峙,只凭一腔热血,理直气壮地说要和戚柒长长久久。如今冷静下来,又有些踟蹰,不知方才说那样斩钉截铁的话,到底会不会对戚柒有影响。 还没有人知道他与戚柒的关系,只怕爷爷要到戚柒师父面前告发他了。那样的话,戚柒要不要受到责罚? “别想那么多了,小子。话都说出口了,还能咽回去不成?”白渊感受到他的懊恼,在玉玦中出声。 沈旭苦笑:“其实我也可以说,都是我喝醉酒干了荒唐事,戚柒早就不省人事,一无所知。” 白渊嗤笑道:“少年人当有少年人的风采。再说了,小子,要真那样说,便不是你了。” 沈旭想了想,觉得它说的十分有道理,虽然仍旧是烦恼,但也没那么懊恼了。 不知不觉间,他竟沿着七弯八拐的街道,走到一个熟悉的门前。他看见那门上的辅首衔环时还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游意阁来。 第46章 祭拜 他手还没碰到辅首衔环,游意阁的门便从里头被拉开。沈旭抬起头来,看见门里站着的人,有一瞬的失神。 戚柒看见来者,也是愣了愣,立刻就让开身请对方进来。 “我还以为我隔空敲了门呢……”沈旭没想到如此凑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月初一的,你这是要出门吗?” “……没有。”戚柒摇了摇头,方才不知从何而来地觉得门外有人,这股感觉挥之不去,扰得他生奇,只得来门外看上一眼。 只是没想到门外还竟真的有人。他抬眼看了沈旭一眼,莫名想起“心有灵犀”这个词。 “你来这儿作什么?”戚柒问道,“今日不用陪沈爷爷去拜年吗?” 说到爷爷,沈旭就蔫了,但又不想让戚柒察觉,只能搪塞道:“都是别人上门来给他老人家拜年,我懒得应付,就跑出来了。对了,青鱼呢?” “他一大早的就回去了,昨晚酒喝多了,睡了一宿,早上醒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师姐呢?”提及青鱼,沈旭难免想到慕颜青,便也顺道问道。 戚柒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说:“师姐昨夜倒是和黄天朗一同守了岁,天光将晓时才歇下,只怕得午后才能起。” 沈旭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戚柒不动声色地直盯着他看。见对方脸色有变,戚柒才收回目光,提议说去给沈旭倒一杯茶。沈旭摆了摆手,让他不必这么麻烦,一时两人便没有再说话,站在庭院之中吹着凉风。 平日里多是沈旭开的话匣子,戚柒才会应答。这一回沈旭没了那兴致,两人之间便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出去走走?” 沈旭听到戚柒的提议愣了一瞬,难得他主动邀请,沈旭连忙应好。沈旭本来以为戚柒已经想好了去的地方,哪想到出门后他还是在等沈旭的意思。只是戚柒从来都不催,习惯了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他的意见。 戚柒与世无争的模样落在沈旭眼中,勾出他心里头的一丝心疼。 “你没有想去的地方是吗?”他问戚柒。 戚柒摇头。 “那我去哪里都好,你也会跟着来吗?” 戚柒目光之中除了镇定,还是镇定。沈旭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他仍旧看见他点头。 沈旭溜到自己铺子后头,问守门的下人要了两匹马,带着戚柒往寺庙的方向去。戚柒本以为他也随众人一块儿去寺庙中祈福,没想到离寺庙还有七八里路的地方,他们改道往另一座山丘而去。 与通往寺庙的人来人往相比,这一侧的山路显得格外的冷清。沈旭将马系在路旁,带着戚柒往上走了四五百步的距离,才到一座墓前。 沈旭走到墓前,将两旁凌乱的杂草逐一拔掉,又将墓碑上的落叶扫下。他一边清理,一边跟身后的人说:“昨晚爷爷看到我亲了你,我今天脑子一热,就和他坦白了。我和爷爷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爷爷很生气,也不同意。事后我才有些顾虑,担心会影响到你。” 他坦白的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在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戚柒却察觉到他咬字间妄图掩饰的颤抖。 沈旭没听到后头有任何的回应,本来心还凉了半截,蓦地手边多了一双手,替他将半枯的蒺藜摘掉。 “师父常年在外,甚少理会徒弟的私事。师姐……师姐她好像也有自己的烦恼,应当无暇顾及。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我的立场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戚柒顿了顿,没看到沈旭的眸子一亮,“但我也很抱歉,弄得你和沈爷爷之间如此不愉快。” 沈旭得了戚柒的承诺,如释重负:“爷爷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才有可能接受,一年不成,那就两年;两年不成,那就五年。戚柒,我不会娶亲的。”他抚去墓碑上的尘土,“今日我想带你来见我爹娘,是因为我娘同我说过,我总会找到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既然我也同爷爷说了,那我想爹娘也会想见见你的,见一下我护着的人。” 戚柒见他两手空空,冷不丁问道:“你来见令尊令堂,都不用带些祭品吗?” “……你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了?!”沈旭被他说得颇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今日也是一时兴起,择日不如撞日,哪有空准备嘛……” 戚柒“哦”了一声,一脸明白了的样子,连忙恭恭敬敬地朝墓磕了三个头。瞧见他那架势郑重得很,沈旭忍俊不禁:“你放心好了,虽然今天礼数不到,但是爹娘见了你肯定也是欢喜的。” 他把戚柒拉起身来,摘掉他发间挂着的枯叶,取出一个大锦囊来,递到戚柒手上。戚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解开锦囊的带子,里头被丝绸和棉絮保护着的发冠露出来。戚柒将那发冠和取出,拍掉沾在上头的棉絮,一时间也被这发冠上的精巧图样给折服。 “昨晚闹得太过了,忘记把它送给你,今日补上。” “是妖市里头的那根珊瑚?” “认出来了?!”沈旭莞尔一笑,接过珊瑚发冠和单簪,“我帮你戴上。” 他让戚柒站在下位,替他换上新的发冠。今日戚柒正巧一身月白,与那新的发冠十分般配。 “你这算是当着我爹娘的面收了我的聘礼了呀~”沈旭如今心情大好,凑到戚柒耳边说道。戚柒不答,但他的耳廓早就被热气扎出一片绯色。 等两人磨磨蹭蹭回到游意阁,已经快到午时,慕颜青已经准备将昨夜的剩饭热一下。她真没想到不过是昨日刚见的两人,怎么一大清早地就双双往外跑。难得戚柒这样冷淡的性子,居然还会由着沈旭拽着他到处去,实乃奇也。 慕颜青满腹狐疑地瞅了沈旭一眼,随即就发现戚柒的发冠似乎有些陌生。沈旭那边还喊着她慕师姐,让她别浪费好茶来招待他了,他等会儿就走。慕颜青这边却光顾着苦思冥想,没多少工夫搭理他。 正当他们热闹着呢,一只秘色灵鸦穿过游意阁的屏障,众目睽睽之下落到戚柒的肩头。慕颜青认出那是师父陈甫林的灵鸦,也连忙凑了上来。灵鸦在戚柒手中化成原本绢帛模样,上头写着:“闵洲疑有阵法,速来洗尘客栈。” 沈旭和戚柒心有灵犀,连商量都没有便异口同声地说:“初四出发。” 他们太想要弄明白,到底这一个接一个的阵的有何目的。 戚柒这边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沈旭却遇上了麻烦。沈天飞知道他要同戚柒再次出远门,立刻就提出了异议。沈天飞并不想沈旭与戚柒有过多的接触,他如今想到唯一的方法,便是不放沈旭离开。 这件事戚柒本来不知,沈旭也没打算告诉他。可戚柒初三来沈家,想和沈旭商量路途事宜,怎料沈天飞当面便告知他,沈旭这一回不能同往。 一切始料未及,戚柒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应,蓦地想起沈旭提及过的,只怕是沈天飞见他们一块儿膈应得慌,只得应好。幸亏沈旭回来得早,见戚柒与沈老爷子说话,冷汗都出了一身,赶紧跑过来问戚柒缘由。 “爷爷,我一定会和戚柒去闵洲,我们在好几个地方都遇到了相似的阵法,只怕背后还有更大的企图!”沈旭争辩道。 沈天飞抬眸瞟了自家孙子一眼:“你不过是个半吊子,去了又有什么用?这种事情,有游意阁的人出马便足够了,你少去凑热闹!” 戚柒见爷孙俩各持己见,不愿退步,只好从中调解:“无妨,沈旭,若你不能一同前去,有师父和我应当也没有问题。” 沈旭才不乐意呢:“我的灵力与你正好互补,有什么事情也好相互照应。更何况我都已经二十,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爷爷也不能把我锁在家里。”后面半句虽是对着戚柒,实际上是说给沈天飞听的。 沈天飞白了孙子一眼,问戚柒道:“你方才提及陈甫林,他也在闵洲吗?” “应该在的,师父让我们去洗尘客栈见他。” 这样沈天飞便有了主意:“沈旭,你要去闵洲也成,但你们这一趟得加上老头子我。” “爷爷你去闵洲作什么?”沈旭急了,既想出门又不想沈天飞随行。 “我去见见我的老朋友。”沈天飞从来没有深究戚柒的身世,如今细细想来,沈璞初与谢莹莹最后一次出行前,去见过陈甫林,他们谈话的内容沈天飞无从得知。而当初他传信给陈甫林,希望游意阁能派一个人来保护沈旭,陈甫林当时给他回了四个字——不负所托。 沈天飞一直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看来,陈甫林派戚柒到沈旭身边,只怕另有深意。 第47章 闵洲湾 今年一定是犯太岁了!沈旭如是想。 自从沈天飞随行,沈旭一路都没能和往常一样自在。在马车上得顾忌爷爷的目光,住店的话爷爷必定是要三间房,他自己的房间恰好会在沈旭和戚柒房间之间。沈旭压根儿就没法在不惊动爷爷的前提下,夜晚偷偷去戚柒房内“私会”。 这去闵洲的一路上,便只剩沈旭的长嗟短叹。 戚柒向来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所以对于沈天飞的随行并没有多大的异议。沈天飞虽然对他生出成见,但见戚柒一路上也极少主动与沈旭眉来眼去,稍稍放宽了些心。 他们到达闵洲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沈旭掀开帘子,寒冷的空气趁乱侵袭。他听见马蹄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和车轱辘碾在雪地上的动静。沈天飞顺着掀起的帘子瞟了一眼外头,感叹道:“闵洲现在都这么冷清了吗……” 沈旭有些疑惑地将帘子放下,回头问道:“不是因为正月吗?” “如今正月十五都过了,摊子早就该开了。”沈天飞蹙着眉,终于意识到恐怕有些事情正在发酵。 马车停在了洗尘客栈前,沈旭率先下了马车,伸手去扶一把爷爷。洗尘客栈也不似往常一般热闹,大厅里头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客人,小二正倚着楼梯栏杆无聊地数着抹布上的线头。如今这大冬天的,连只苍蝇都不多,人少的日头就更是无所事事了。 所以当他看见有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时,不只是他,连掌柜的都眼睛一亮。 掌柜的快步绕过柜台迎上去,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在笑:“这几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沈天飞看了一眼戚柒,戚柒自觉地走上前去,同掌柜的说:“我们是游意阁那儿的人,请问陈甫林老先生是否还住在你们客栈中?” 掌柜一听名儿,恍然大悟:“对的对的,陈老先生还让我留一间屋子,不过……你们来了三人,可有多开两间的打算?” “这是自然。”沈天飞瞥了一提到房间数量就不太高兴的自家孙子,应下道。 多开两间房这可是多了两笔收入,掌柜更是眉开眼笑,对待几位丝毫不怠慢:“陈老先生今日出门了,他还特意嘱咐我,要给前来的客人捎一句话。” “什么话?”戚柒问道。 掌柜说道:“陈老先生说,白日可去闵洲湾找我。” 没想到戚柒和沈旭完全不想耽搁,立刻便打算去闵洲湾,沈旭知道爷爷想要休息,主动提出让沈天飞先下榻。沈天飞望着沈旭干劲满满的模样,很受触动,立即表示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是可以撑下去的,坚持着又上了马车。 幸好从洗尘客栈出发,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闵洲湾,并在那儿见到了游意阁的主人——陈甫林。 陈甫林见到沈家爷孙的出现,稍稍有些意外。他与沈天飞虽然偶有书信来往,但自从沈璞初夫妇身故,沈天飞便不再接触御妖事宜,他原本以为沈天飞当是永世不再踏入彼界。 两人见面难免有些寒暄,陈甫林问:“什么风把沈家家主给吹到这天寒地冻的闵洲来了?” 沈天飞也是许久没与陈甫林见面,被他问及这趟的缘由,忍不住没好气道:“还不是你这道风,硬是把我家独苗苗都给卷过来了。” 陈甫林苦笑道:“我还真不知道戚柒这孩子和你家沈旭关系这么好了,把他都给拉上了。” 他不说则已,一说就戳到沈天飞的心事。他还没莽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反驳陈甫林,只能烦躁地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提:“来都来了,赶紧把事情办了吧。我一路看来,闵洲如今是没落到什么地步了,这会儿街上商铺到处门可罗雀……” “最近闵洲有灵出没,大家如惊弓之鸟,自然冷清。”陈甫林解释道。 沈旭听到他们的对话,不解地插了一句:“百姓还能看到灵吗?” 顺着陈甫林的目光,沈旭他们看见结冰的海面出现的几个硕大的洞,仿佛是有鲸鱼从冰下将冰面撞碎。碎裂的冰块无人清理,零零散散地落在洞口旁边。 “这里的渔民说,其实往年多少也会有一些碎冰,只是今年的冰洞特别大,像是有人刻意为之。”陈甫林说。 “那儿便是灵出没的地方?”戚柒皱了皱眉。 陈甫林看了一眼小徒弟,点了点头,转过头去回答沈旭的问题:“闵洲百姓这一回是真的看见了,不过他们以为,那些是鬼。这些‘鬼’只有在入夜才会出现,太阳一出来它们便消失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日头,“百闻不如一见,等入夜了,你们自己亲眼见着那些‘鬼’,就知道为什么闵洲人这么惊慌了。” “想来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他们年轻人没什么,你这把老骨头该要吃不消了。我们还是先回客栈,歇息歇息,别在这儿吃风了。”陈甫林笑着,看了一眼沈天飞。 沈天飞的确很久没有在外头跑了,他见陈甫林那道骨仙风的模样,一点都不把刀子一般凛冽的海风当回事,不由得在心中生出感叹。 沈旭见陈甫林也有意回客栈,便想拉着戚柒到附近转转。他狗尾巴才刚翘起来,话才说了半句,沈天飞便已经意会到孙子的主意。他着实有些累了,没工夫也没闲心这个时候还盯着他们不放,只能摆了摆手,让他们爱干嘛干嘛。 “我要是知道你也跟着戚柒过来,就不让客栈老板带话了。”陈甫林在外头吹了半天的海风,如今坐进马车里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上一回来闵洲,幸好不是冬天,不然这冷得真是让人受不了。” “说起来,你我也好些年不曾见面了。想当年我们几人嘛,一路从南疆,沿着苍山往北走,那时候叫一个不知好歹啊……现在你倒是嘲笑起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听到对方同自己搭话,沈天飞收回瞟向两年轻人的目光,将帘子放下,捻着胡子自嘲道。 陈甫林笑着点头:“的确是好些年不见,没想到沈旭长高了这么多,我第一眼见他都快没认出来。” “你上一回见他,他都还没长个儿呢。” “的确,现在越来越像璞初了。”陈甫林感慨道,“没想到连沈旭都踏足彼界,我以为他开不了天眼来着。” “他没有开天眼。”沈天飞面对陈甫林惊疑的神色点了点头,“但是他身上戴的那个玉玦恐怕有些作用,沈旭他守口如瓶,只要他没出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就懒得问了。而且……”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对面的老头,“这些事恐怕都是你那个徒弟给带出来的,你最好自己去问问他。” 陈甫林被沈天飞一提点,略一思忖,忍俊不禁:“是吗……那真是缘分了。” “什么缘分?”沈天飞听他一说,蓦地回想起陈甫林的信,连忙问道。 然而陈甫林卖了个关子:“等我看看两个小的是如何相处的,我再与你细说。” 这话听得沈天飞又开始吹胡子了,但转念一想,要是陈甫林知道自己把徒弟亲自送到沈旭嘴边,估计也是要捶胸顿足一番。如此想来,沈天飞心里平衡了许多。 沈旭说是要四处转转,但每年冬季闵洲湾都会结冰,此时正是休渔期,一旁的鱼市也基本闭市。沈天飞担心孙子着凉,此次北上特意带了足够的大氅和狐裘。结果沈旭没用上,衣服全让他给戚柒套上了。 沈旭想着平日戚柒手脚便冰冰凉的,要是到了冬天,只怕是要更难受。他替戚柒拢好裘衣,见有些小孩儿在近海的地方溜着冰,着实有意思。 “我还没见过,原来海也会结冰的。”他呵出一口白雾,跃跃欲试地往冰上走。 他才刚迈开步子呢,手臂便被戚柒抓住:“当心滑倒。” “哎,那他们是怎么走上去的?还健步如飞……”沈旭听了戚柒的建议,小心翼翼地抬脚在冰面上擦了擦,立刻就懂那种滑溜溜站不稳的感觉了。他只好回到戚柒身边,羡慕地望着冰上的人:“那边还有人钓鱼……咦,怎么又下雪了?” 云雾不知何时聚拢的,遮蔽住了日头,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南淮都的冬天也会下雪,但雪期短且雪薄,几乎是日头一出便会化掉。如此大的雪于沈旭而言是新奇的。 他往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感受着雪花落到脸上的冰凉触感。戚柒没有如此爱好,但他望着沈旭像个孩子一样,仿佛有羽毛落到他的心瓣上。 他想吻他了。 戚柒为自己主动生出这样的想法而失神,身体却比心更诚实地往沈旭靠去。沈旭看见戚柒上前,心情大好地张开手臂,一脸粲然地问他:“怎么啦?” 戚柒还没来得及作答,飘落一旁的雪花忽然改了方向,想被漩涡吸引一般聚到一起。沈旭吓了一条,拽着戚柒往后一步,火红的灵鸦早已蓄势待发。 他手臂刚有动作,便被戚柒按下。那边的雪精显然也被沈旭的灵力烫到,忙不迭地离他远了些。 “寻常雪精而已,不会伤人,不必伤它。” 然而戚柒话音刚落,只听见裂空之声划过耳畔,一支冰箭一箭穿心将那雪精钉在地上,对方的灵鸦紧随其后,一口就吞下雪精的内丹。方才聚拢成形的雪花仿佛瞬间失去生命,簌簌落回到地上来。那只吞食了内丹的灵鸦刹那间亮了起来,转瞬便回身飞到主人身边。 是另一个御妖者。戚柒眉头紧蹙。 第48章 灵影 “二十三。” 灵鸦的主人捡起冰箭,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两个年轻人,笑容之中带着隐约的挑衅。他瞟了一眼沈旭的手,感受其它灵鸦的存在。 “御妖者?”他挑了挑眉。 沈旭被他盯得十分不适,将戚柒挡在身后,隐隐有些恼了:“你想做什么?” 幸亏来者并不想挑事,见激怒了对方,便将挑衅的目光收回,耸了耸肩说道:“没什么,路过罢了。只不过是没想到,你们居然没打算对那只妖灵动手,实在稀奇。” “刚成形的雪精性情温厚,并不会攻击他人。”戚柒冷声问道。“你在狩猎它们?” “难道不是就应该这时将妖灵击杀吗?”那人勾起嘴角,好奇地打量起戚柒来,“你不会真的觉得,这些不通人性的东西,以后不会对人动手吧?!” 沈旭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沉声道:“你这样岂不是滥杀无辜?!” “无辜?!”对方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位小少爷,御妖是什么意思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吗?御妖御妖,便是驾驭妖灵,为人所用。就是应该在它刚成灵的时候杀掉,不然往后,越长越大,可就不好下手了。到时候,别说是保护旁人了,你恐怕要先自顾不暇了。”御妖者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嘲讽地甩了沈旭一个眼神,转身就走。 “你——”沈旭被人气得,抡起膀子便想要将对方揍上一顿,幸好戚柒在一旁拦住。 “什么嘴脸!”沈旭忿忿道。 “算了,本心已失,你权当是弱肉强食罢了。”白渊目睹了一切,此时才发声劝道。 戚柒并不惊讶于那位御妖者对待妖灵的态度,这样的人如今比比皆是,彼界在他们看来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存在。他也不认同他们的观点,陈甫林教育游意阁下每一位弟子,但凡生灵,不论有形无形,并无贵贱之分。 然而白渊却从没与沈旭探讨过,彼界与人之间的制衡。它见得太多,自然而然就忘记了。 雪精存在的痕迹很快就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掩埋,仿佛那只小东西从来都不曾在这世间出现过。沈旭回头,对上戚柒凝视的目光,虽然对方的目光之中没有什么关切或紧张,但他知道戚柒是在意他的。 沈旭不想害得戚柒过分担心,趁四下无人,握住戚柒冰凉的手。 “你不想问什么吗?”戚柒反手去握对方的手。 沈旭愣了一下,没想到戚柒渐渐也学会主动问起,心里空出来的角落难免生出些许安慰,冲淡了方才的不忿。他想,他方才居然还想直接和对方干架,只怕会殃及他人,实在不够稳重。他还对戚柒许下诺言,说要保护他呢,差一点他就自己掀起一场风波。 沈旭深吸了一口气,冷风灌进他的肺里,顺便也洗刷过他的脑子。他睁开眼,缓缓呵出一口白雾来,冷静说道:“这雪看着有变大的意思,我们还是先回客栈,等会儿再慢慢说。” 不仅是戚柒愣了愣,就连白渊都没忍住,感叹了一声道:“长了一岁就是不一样啊……” “哼,就你活得久。”沈旭最受不了白渊的夸奖,老觉得它赞中带酸的。他不理会白渊,倒是突然想到些什么,把戚柒拽到一旁低声问道:“那个御妖者出现之前,你当时是有话要跟我说?” 戚柒的认知里压根没有害羞一说,抬起眼就坦白道:“我本想说我想亲你。” 大约正正是因为对方太过坦荡,完全没有含糊其辞,倒显得沈旭别有用心。调戏不成,反倒自己先是红了脸。 “你脸红了,很热?”戚柒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平静的语气恰恰是罪魁祸首。 “没有……”沈旭真是拿这样的戚柒没办法,“你再逗我,回去够你受的!” “我没逗你。” “我知道——” 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中,夜幕彻底降临。更夫早就缩回到自己的陋居,大门紧闭,直到太阳再次从海底浮起,他都不会再出来敲更。闵洲也随着最后一次更声陷入死寂,每家每户统统将大门闩紧,生怕漏出一丝让人有机可趁的缝隙。 沈天飞三人早早便随着陈甫林在闵洲湾找了一处隐秘的地方躲起,守着夜的到来。随着阳光的消失,只见一艘船影从远处的冰洞中升起,影影幢幢极不真切,不知桅杆立于何处,也看不清船帆是否升起,整个船身被一团黑雾包裹着。 等船完全从冰面升起,一个个细小的黑影穿越浓雾,逐渐向岸边靠来。等它们走近了,露出的本来面目让首次围观的三人大吃一惊。 是人。有鼻子有眼,全是上好的衣料模样。 有老有少。 然而等他们走得更近,走到岸上,沈旭他们才看清楚了。这些“人”都没有实体,只要稍稍靠近,便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独有的灵力。 “这便是闵洲人看见的鬼,他们都是以前家中死去的亲人的模样,无怪乎他们被吓到。”陈甫林在一旁解释道。 “他们入夜就钻回本来的家里?”沈天飞望着那些带着生动表情的“鬼魂”,皱起眉头。 陈甫林点头道:“虽然如此,但据家人所说,这些‘鬼’的行为习惯都和生前大相径庭。” “真是有意思了,白天它们睡在水里,晚上就戴上面具回各自的家活动,简直就是镜像世界。”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伴随着箭簇离弦的声音,在静得吓人的闵洲湾激起一片风浪。沈旭一看那凛冽的箭光,和随同箭光飞舞的灵鸦,马上就认出来了——就是今早屠戮雪精的御妖者。 “不去阻止吗?”沈旭眼看着对方仿佛杀红了眼似的,任由灵鸦将一个又一个的灵影击散,有些着急。 “别轻举妄动,这些灵没有内丹,只是虚影。”沈天飞一把把自己孙子压下来。“要是说闹鬼,肯定吸引了不少御妖者过来,恐怕这个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陈甫林应道:“没错,有这种好事,大部分御妖者肯定不愿意错过。” 在一旁一直缄默的戚柒忽然说话:“师父,我可以趁着灵影离船,过去查探一下。” 陈甫林都还没开口呢,沈旭那边便先沉不住气了:“我和你一块去!” 戚柒拒绝道:“你身上的阳气太重,过于显眼。你留在这儿等我。” 沈旭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一看戚柒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经下定了主意。冷静下来细想了下,他也没法反驳对方,都怪自己这一身的灵力。 看见沈旭听话地应承,一来一往之间,陈甫林也觉出这两个小的相处方式的有趣来。戚柒看了一眼师父,二话不说,借着夜色的遮掩,往鬼船的方向疾走而去。 冰封的海面仍旧夜夜淌着刺骨的冷风,戚柒走在漆黑的冰面上,好似又回到原来的梦境之中。幸好只是“好似”,身后还有一双关切的目光为他护航。 真正靠近了鬼船,戚柒才发现他们原本所有的猜想都是错了。黑雾之中并没有任何的船体,这一团稠得能拧出墨汁的雾,真正要掩护的,是尚未凝固的海面上漂浮的一块块浮木。 戚柒用衣袖捂住口鼻,尽量避免吸入浓雾,朱玉在咒术的加持下替他隔开意图往他身上挤的黑雾。 他们白日没靠近过冰洞,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觉得即便是从远处望过去,那洞也是大得骇人。如今靠近了才意识到,这压根就不能称为一个洞,观其大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湖。那些浮木零零散散,却完全不往岸边上靠,全聚在中心海面。 即便如此,凭借对灵力的敏锐和敏感,戚柒还是一下便辨认出来,那些浮木上蕴藏着巨大的灵力,而且与灵影身上的如出一辙。 他得设法弄过来看看。 戚柒这样想着,便毫不犹豫将朱玉含入口中,将裘衣脱下放在岸边,纵身一跃便跳进冰水之中。 沈天飞几人等在岸上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人影缓缓从黑雾中挣脱出来,步履蹒跚地朝他们走去。因为天色太暗,沈天飞和陈甫林都没能一下子确认对方的身份。就在他们按兵不动之时,一旁的沈旭眸色一亮,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一直跑到对方跟前。 沈旭本来激动的心情全被戚柒一身落汤鸡模样给吓飞了。戚柒身上只有穿着普通的冬衣,一直披在身上裘衣如今被他提在手里。 “你干嘛去了?” 戚柒被他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本来平静的脸上浮现出迷茫和不安。话甫一出口,沈旭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连忙将戚柒手里的裘衣抓过来,想要给他披上,谁料戚柒却有些抗拒。 “你这样一身湿透的,早晚要得风寒!” 沈旭当然急了,这大冷天的一身湿衣,再加上这冷风,直接就能把人吹个半死。他正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掌心。戚柒垂着眼帘,睫毛被风吹得微颤:“这样就够了。” 戚柒压低了声音,带上寒冷而生的些许颤抖,弄得那句话落到沈旭耳中,全成了求饶,让他一时不能再朝他发任何的火。沈旭回想起白渊所教的溢灵之术,二话不说将人揽进怀里,用他那一身灵力温暖着怀中的人。 “会湿。”戚柒还想挣扎,然而沈旭的力气更大,硬是将他箍在双臂之间。 “那你为什么不穿狐裘?” “那本来是你的衣服,弄湿了难干……” “可你要是不舒服,我会心疼。”沈旭叹了口气,惩罚似地咬了咬戚柒的耳垂,害得对方立刻就乖乖地窝在他怀里,一动都不敢动了。 两个小的在那处你侬我侬,完全不在意俩老还在岸上呢。陈甫林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个年轻人作出过分亲密的举动,更让他惊讶的是戚柒竟然对沈旭言听计从。 一旁的沈天飞冷哼了一声,拐杖都快要把地都给戳破了:“如何?这样的相处你满意吗,陈老头?” 第49章 怀梦草 戚柒带回来的木板已经被水泡得半烂,截断面上的木刺一碰就糜掉,木板也有肿胀弯曲,显然是已经在水中泡了一段不长的时间。 沈天飞捻了一小撮木碎,凑到鼻尖嗅了嗅,十分笃定地说:“这是桂木,而且应该是丹桂。” 陈甫林将惊疑不定的目光从两个小的身上移开,蹙了蹙眉:“我印象里,闵洲附近并没有丹桂。” “你仔细想想,这木头是戚柒从海里捞起来的。闵洲人崇尚海葬,这可能是棺材板。”沈天飞说着,望向一旁还半湿的戚柒。沈旭的灵力纵然温暖干燥,却不足以将湿透的衣服完全烘干。沈天飞望着戚柒虽然被冻得僵硬,却一言不发,连神色都不变,一时间还是得感叹——这个孩子好生坚强。 陈甫林意味深长地看了戚柒一眼,意料之中,戚柒的眼神中一丝慌乱也没有,那双眸子如同深井,安静无声,却远比任何语言都要强大。陈甫林与他相处多年,摸透了他的性子,立刻就明白了戚柒的意思。 “沈旭,你带戚柒先回去,给他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和你爷爷还有些事情要做。”陈甫林叮嘱道。 眼瞧着沈戚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沈天飞才收回目光,一脸狐疑地盯着陈甫林:“说吧,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嗨……”陈甫林苦笑了一声,“怎么就是我打鬼主意呢?我不过是想着,两老伙计许久未见,重温一下当年闯荡的手足之情罢了。” 沈天飞才不想听他胡扯,朝那片争斗之地眯了眯眼。对方的灵鸦和冰箭再快,也没有一个接一个出现的灵影快。那些灵影被灵鸦击碎,很快便又从黑雾之中生出,仍旧是同一张脸,仿佛灵魂的转世,生生不息,杀都杀不尽。 海风呼啸之间,一声恼怒的“啧”声分外明显,看来对面的御妖者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了。 沈天飞动了动鼻子,沉声问道:“你方才有没有留意到,戚柒捞上来的那块浮木,上头沾了点别的味道?” “你发现了?!”陈甫林脸色也没有方才那么放松。 “我没猜错吧,是怀梦草的味儿。” “亏你还记得。”这话明明是在开玩笑,却说得异常沉重。“从前几日开始,闵洲好像就有几人一觉睡着醒不过来,大夫去看过了,一点异样都没有。” “我猜那些睡不醒的人,一定有家人葬在海里头,而且晚上死去的亲人还回到家中了。” 陈甫林点头:“没错。” 沈天飞敲了敲手里的拐杖,抬起脚往城里头走:“既然这些灵影没有内丹,那就不过是某个人的障眼法。真正的灵体必然藏在它们之中,不知在谋划什么。”他拧开把手处,取出一张符纸。咒术随着灵力缠绕上符纸,眨眼间便折出一只金龟子。那只金龟子羽翼颤动,刹那间腾空而起,往远处振翅飞去。 那金龟子身上沾了方才丹桂的木屑,如今便循着丹桂的气味四处搜寻。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连忙跟着金龟子的方向飞去。那金龟子完全没有往闵洲湾上的灵影绕,反而直扑入城中。别看两人年纪已大,但到了关键时候竟还能健步如飞。 金龟子在城中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家棺材店的台阶上落下,刹那间符纸燃烬化成了灰。沈陈二人停下脚步,毫不意外地抬头望向店前头的牌匾。 “如何?你看看怎么把门打开?”方才已经显摆过一招的沈天飞朝老友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棺材铺的门。 不过是开一扇门罢了,对陈甫林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很快就将铺子的门给开了。那门一开,一阵奇特的味道立刻冲鼻而来。陈甫林原本还走在前头,嗅出不对立刻就往后退了一步。沈天飞相对而言隔得远些,也赶紧用袖子捂住口鼻。 大约是与那味道相关,陈甫林足下一个踉跄,勉强扶着一旁的门柱才稳住身子。但他显然早有准备,二话不说从袖袋中取出一精致药瓶,倒出三四颗丸子压在舌下,片刻之后便没有那么晕眩了。 沈天飞扶住老友,顺便抬起一脚将原本只是半开的铺门揣得大敞,冷风立刻嗖嗖地往里头灌,瞬间扑散了浓郁的气味。没有那么直冲脑仁后,沈天飞才勉强敢去仔细嗅一嗅店里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那气味说来也是奇怪,一股子草木烧焦的烟火味,其中又有海腥味,还混着惹人恶心的厚重香味,相互交杂,实在让人头脑发胀、头晕目眩。 “这怪味是怎么回事?” 陈甫林休憩片刻,精神又上来了,说道:“是烧怀梦草的味道……” 那烟味还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只是香味很快被压下去,沈天飞从陈甫林处取了两枚清心丸压在舌底,随他快步走进铺内。他们循着烟味往店铺后头走,这才发现棺材铺后头连着东西厢房,天井处的花坛被人打碎了,一大块的瓦片被人取来当成火盆,里头正噼里啪啦地烧着几块木料。 沈天飞本想去找水来浇灭火焰,陈甫林的灵鸦已如离弦之箭,直直闯入更后头的伙房,不知击碎了哪个水缸,掀起一片水雾扑灭了火焰。他见火已被灭,蹲下/身去翻看已经烧得半黑的木料。 那木料入手还有些潮湿,难怪方才烟雾浓重,火势也不算太大。那木料隐隐还有些海水的潮气,但看纹路样式和戚柒捞上来的那块有些相似。陈甫林尚不确定,便将木块递向给沈天飞。 沈天飞只消看上一眼,立刻笃定地说:“桂木,一模一样。” 陈甫林点了点头,将那几块木料丢开,底下根部焦黑的一株花草。失去了烟味熏染,那花草的气味渐渐变淡。但那香气陈沈二人都相当熟悉——怀梦草! 怀梦草,据传怀之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之人。如是以之入酒入药,会让人沉入梦中,久久难以醒转。陈甫林捻着那株怀梦草仔细端详,发现那焦黑一端的气味仍是让人作呕不适。 “难道怀梦草烧化的功效与平时的不同?”沈天飞显然也注意到气味的不同,疑惑问道。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瓶子被撞倒的声音,惊得二人立刻回头。只见一道黑影从房内窜进阴影之中,就着夜色的遮掩直窜入铺子中。陈沈二人立刻追上,但那黑影显然比他们快上许多,边跑还边将铺子里头的东西扫乱,发出巨大声响。饶是如此,后院依旧静悄悄的,东西厢房里头的人并没有被惊醒过来。 陈沈二人绕开地上的障碍,一直追到铺子外头,原本遮蔽着月亮的乌云早已散开,此时的街上多了些许光亮。然而他们举目四望,街上哪里有什么黑影,长街空空荡荡,仿佛刚才并没有人从棺材铺中流窜出去。 “跑了。” “跑得真快。”沈天飞冷哼一声。“我们居然没留意到,那儿还藏了个东西。” 陈甫林眺望了片刻闵洲湾的方向,眸中精光一闪,说道:“日出灵影便会回到海底,那真正的灵体也会随之而去,不如来个瓮中捉鳖。” 方才泡了水又吹了风,饶是戚柒再倔强,也还是染上些许风寒的症状。沈旭替他生了暖炉,连夜把一脸睡意的小二拽起来,硬是要了碗姜茶给戚柒灌下。 服下姜茶之后,戚柒感觉身体暖和了不少,沈旭硬是把人按下,掖好被子,让他早些休息。戚柒倒也担忧沈旭,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两遍,让他自己也去喝一碗姜茶祛寒,毕竟他也站在海风中站了大半夜。 戚柒会刻意叮嘱,实属罕见,沈旭心里一暖。他越是如此,沈旭便越是想要打扰他,可望着他稍显倦意的脸,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安心睡觉。 等门关上,沈旭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头对玉玦说道:“我觉得我真是越来越识大体了……嗯?”他还没等到白渊回答,只见小二端着一碗姜茶站在他的房门前。 小二看见他,脸上立刻带上笑,说:“方才看公子脸色也不太好,所以想着也给公子端一碗姜汤来。” 沈旭挑了挑眉,有些讶异:“你眼力劲儿倒是好得很嘛。”他接过姜汤一饮而尽,将空碗还给对方。 小二没想到沈公子如此爽快,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要接碗。他的事情办完了,也不耽搁,点头哈腰地就退了下去。沈旭没过多在意小二的离开,只觉得困劲缓缓涌上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进屋后将外衣脱下,毫不犹豫地就躺到床上。 戚柒在半睡半醒之间惊醒,心有所感,却不知其指向。他在满室温暖之中打了个冷颤,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第50章 入梦 陈甫林和沈天飞没能捕获到桂灵本体,直到东方既白。那艘鬼船和灵影并不如民间传言一般,天亮之时便离开它们游荡的民居,又走回到海里。它们同雾气并无二致,阳光一出,便蒸发不见。他们靠近那个冰洞,海面上干干净净,连鱼的影子都没见着。 更别提任何浮木。 看来这个桂灵比他们想的还要难搞。 忙活了一晚上,再怎么精神的老头子也终归是老头子,更何况是沈天飞,两人还是得先回客栈休息。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老徐的棺材铺遭贼了……”“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门也被踹开了,没想到老徐一家居然一点都不知觉……”“老徐也睡得忒死了吧……”“可不是吗,刚才醒来,怎么搞的……” 陈沈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陈甫林抚上自己胸口,那里放着昨晚棺材铺老板沉睡不醒的原因。 “还好人没有多大的事。”沈天飞低声叹道。 他虽这样说,但街上还是听到不少别样的窃窃私语。仔细一听,大多是关于鬼魂的说法。沈天飞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他仍是留心了他们的话。昨晚对怀梦草的疑虑随同沿途的对话逐渐积攒起来,为什么桂灵要用那样的方式使用怀梦草呢? “对了,你有听说过其余几家睡不醒的人家,家里头有烧过东西的痕迹吗?” 陈甫林摇了摇头,不明所以:“没听说过。你是怀疑昨晚它不仅仅是想让那店主一家醒不过来?” “不然呢,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另辟蹊径了。” 他们终于回到了洗尘客栈,里头打尖儿的客人多了不少,人多口杂,他们立刻止住了话头。沈天飞抬头一看,见戚柒眉头紧皱,正站在栏杆处等着他们。 两人上了楼,还没等沈天飞开口问话,戚柒率先低声急道:“沈旭没醒。” 这话意思明明白白,他们立刻就会意了,方才的困劲全被吓飞到九霄云外。沈天飞一把推开沈旭的房门,见沈旭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眼皮下的眼珠却在动个不停。 “怎么回事?昨晚你们回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沈天飞关心则乱,语气中一时带上些许责难。 然而戚柒也不能给出多少信息,毕竟他并没有随着沈旭一同进入他的房间。他一说到自己叮嘱对方喝碗姜汤祛寒时,沈天飞立刻就掰开孙儿的嘴,凑上去闻了闻。果不其然,虽然姜味浓重,但怀梦草的味道仍旧孜孜不倦地往他鼻腔里钻。 “沈旭,醒醒,沈旭!”沈天飞拍了拍沈旭的脸,妄图将他拍醒。然而沈旭的梦境太强大,压根没有办法从外面将他唤醒。 毕竟是怀梦草。沈天飞是知道的,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一想到怀梦草,他便气得一拳打到榻上,那可是他的孙子! 陈甫林脸色也不太好,但仍旧拍了拍沈天飞的肩:“怀梦草的梦境有灵力加持,只有做梦者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并且愿意离开梦境,才有可能醒来。” 醒转的条件太过苛刻,怀梦草所带出的梦境,都是做梦之人最渴望的场景,即使很多人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在梦中,却仍旧不愿意从美梦中醒来。 这意味着,如果沈旭不愿意,那他将一直留在梦中。 “这可如何是好……”沈天飞只知道一种进入他人梦境的方法,那便是依靠食梦貘的相助。但一时半会儿的,他们去哪里找这种神出鬼没的妖兽。 正在所有人一筹莫展之时,桌上的玉玦忽然亮了起来,一只毛茸茸的狗脑袋从里头探出来。即便只是看到一个虚影,陈甫林眼中立刻闪过一道亮光。 戚柒愣了一瞬,没想到白渊会在此刻现身,惊讶地瞪圆了眼。白渊从玉玦中爬出,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蹦到了戚柒的肩头,这才开口说话:“如果只是想要进出梦境,我倒是可以帮你们一把。” “你便是那只窝藏在沈旭身边的妖灵?”沈天飞虽早就知道,沈旭身旁有灵体存在,但如今头一回见其原型,仍是惊疑不定。 白渊否认道:“吾名白渊,为犬神,才不是什么妖灵。” 戚柒观察着对面两老的神色,解释道:“白渊是我和沈旭在江阴阵法中救下的神兽,也是本来那处阵法的阵眼。如今沈旭便是靠它的灵气,才可接触彼界。” 陈甫林见戚柒对白渊颇为信任,细想而来白渊与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短,中间也未曾听说有任何差池,如今只得相信对方的诚意。他闻言问道:“不知您有什么办法唤醒沈旭?” “我毕竟不是食梦貘,不可肆意进入他人梦境。”白渊顿了顿,抬起爪子指着睡梦之中的沈旭,“要进入沈旭的梦境,需要有两个条件。其一,进入梦境之人需与他又血脉亲缘;其二,沈旭本人愿意让对方进入梦境。” 沈天飞一听,毫不犹豫地应道:“让我来试试!” 白渊点了点头,跳到沈旭枕边,示意沈天飞闭上眼,将手覆在沈旭眼皮上。陈甫林师徒在一旁看着,只见白渊将自己的爪子按上去,爪上忽地灵力大盛,沈天飞闷哼一声,眼皮下的眼珠子也随之剧烈滚动。 就在他们以为即将成功之时,沈天飞蓦地睁开眼,白渊的灵力瞬间撤去,然而沈旭却仍旧昏迷不醒。方才企图进入梦境时消耗了大量的精神,然而却仍旧被沈旭拒之门外,沈天飞的视野中还残留这方才梦境里头天旋地转的光怪陆离,一时有些乏力地倚在床柱上,喘了口大气。 “沈旭不让你进去?”白渊沉吟道,爪子拨了拨沈旭落在枕边的鬓发。 “嗯……”沈天飞实在难以接受,双手覆在眼上,撑着脑袋深深地叹气。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不适地眨了眨眼,扶着床柱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一瘸一拐地想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 “去找楼下后厨看看,可能昨晚送姜汤的是桂灵幻化的。” 白渊出声否认:“不可能,昨晚我在旁,并没有感受到对方身上非人的气息。” “……那我就要去问一问,到底那碗姜汤都经过何人之手。” 沈天飞还没走两步,便被戚柒拦住:“沈爷爷,你还是先歇息吧,姜汤的事情我去调查。” 然而戚柒话音刚落,那边的白渊却把他给喊住了:“戚柒,兴许你能进到沈旭的梦中。” 白渊的话像是一记惊雷,炸得沈天飞抖了两抖。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再介意什么了,立刻死死地攒紧了戚柒的手:“去,快去……去试着带他回来……” 戚柒愣了,此刻的沈天飞与当初路途上的沈天飞判若两人,他看见老人脸上的颤抖,还有他眼中的乞求。戚柒明白,这是一种托付,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坐到沈旭身旁,将手覆上对方的眼皮,按照白渊的吩咐,任由灵力将他带往别处。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再睁眼,只见周遭的景色迥然不同。 戚柒发现自己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之中,身旁早就不见陈甫林等人,就连床上的沈旭也消失不见。他立刻明白过来,此时的他正身处沈旭的梦中。 戚柒站起身来,推门而出。与戚柒之前遭遇的梦境不同,沈旭的梦是一片明媚,而且真实。 有着六月最刺目的阳光,和最艳丽的荷花。 戚柒被室外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才认出他身在沈家宅院之中。原因无他,那处后来改成假山的地方,此刻立着一架秋千。眼下的沈家,应当还是十几年前的沈家,戚柒扶着秋千那根被染成彩色的麻绳,心里有了主意。 沈旭并不在他房中,戚柒看了一眼房间的布置,书架上头还没有辟邪兽首,书桌偏矮,是孩童便能爬上去的高度。 他正翻看桌上的图画,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仔细分辨那声音是从前厅处传来,戚柒立刻放下手头的东西,夺门而出。 与后院的宁静不同,前院是满是硝烟。一拨接一拨的妖灵蜂拥而来,而迎接它们的,是一个小小身影,可能才刚他的胯部。然而小小男孩何其坚强,丝毫不惧络绎不绝的凶猛妖灵,火红的灵鸦在他身侧张开翅膀,如一柄利刃刺穿冲到面前的妖灵的内丹。 不仅如此,他还看见男孩手上提着一柄剑,剑体上包裹着流转的灵力,但凡有任何妖灵想要近身,他都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砍倒。 大约是他的攻击过分利落,妖灵终于被剿灭殆尽,留下一地尸体。戚柒见他送了口气,他正想上前喊他,门外忽然有人进来,他只得立刻又藏起来。 “爹,娘——” 戚柒听见男孩雀跃的声音,探头望去见他毫不忌讳地踏上妖灵的尸体,扑进女子的腿间。 “哎呀,就知道撒娇。”女子笑意里都是宠溺,显然疼爱男孩得紧。 “娘亲你看!我学会了御妖!”应和着男孩的邀功,灵鸦炫耀似地落在他的头上。“娘亲,过多几日,你和爹爹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 女子抬头看了一眼丈夫,低头怜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缄默不语。 第51章 梦境 然而不管怎么样,梦里的谢莹莹并没有立刻就答应自己的儿子,反而让人将地上的尸体处理一下。她将小沈旭抱起,随着沈璞初进了前厅。 沈旭却不依不饶,抓着母亲的袖子求着,两条腿在半空中又踢又蹬,闹得实在没有办法,谢莹莹抱不住他,只得将他放回到地上。 “你闹什么呢?我和你爹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救人。”谢莹莹有些无奈地扶额,语气中带上一丝嗔怪。 沈旭毕竟还小,还得小跑才能追上谢莹莹:“娘亲刚才没看见吗?我会御妖了!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你们!” 谢莹莹哪里想到自家儿子竟然像牛皮糖一般,如此执着地要求同往,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沈璞初。沈璞初大约也不解沈旭突如其来的坚持,蹲下/身去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问:“沈旭,我们去办的事,是大人之间的事。哪怕你能力通天,我和你娘都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我也不要你们去冒险,万一……”沈旭见两人毫不退让,泪水渐渐漫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 “万一什么?旭儿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么?”谢莹莹不解问道。 沈旭凝视着父母的面容,摇了摇头,说:“我是做了噩梦,梦见你们……回不了了……” 父亲的手抹过沈旭的脸颊,将那些似落未落的泪水擦掉。沈璞初将儿子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我和你娘答应你,一定给你回来过三岁生辰。”说罢,他扶着沈旭的小身板,让他站直,郑重说道:“沈旭,看着我。我们知道你如今厉害,所以我和你娘不在的时候,你替我们好好照顾爷爷,能做到吗?” 他一直问,直到沈旭应了下来。 戚柒躲在暗处,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明白过来。这个梦境里头,沈旭回到了三岁之前父母去世前的那段时光。然而和现实相反的,梦里的沈旭眼看着还不到三岁,却已经分外成熟,而且甚至看到了彼界,学会操控灵鸦。 戚柒对沈璞初和谢莹莹所知不多,只知道二人其实算是他的师兄师姐,比他早上三十年左右拜入游意阁。两人后来为奸人所害身亡,留下三岁的独子——沈旭。除却这些,陈甫林对于二人身世并未多说。而戚柒向来也没什么好奇心,也就没问。 如今看着梦境,想来这便是沈旭最希冀的过去与未来,家庭完整和睦,而他也如父母所愿那般,看见了彼界。 戚柒忽然不太想此刻去打扰沈旭,此时他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人即便知道这是梦,也情愿继续留在梦中。 有太多的事,在现实中无可奈何的,却能在梦里实现。 怀梦草本来不就是为了能让人梦到相见之人而诞生的吗? 戚柒不动声色,他知道梦境的变化和梦境里头时间的流逝都是飞快的。不如就让沈旭在梦里达成他的愿望,之后再将他唤醒吧…… 为了躲避梦中的人,戚柒不敢在前厅多呆,见沈璞初夫妇带着沈旭往他所在的方向过来,连忙往后退去,藏到院子里头。 时间如流沙一般从指缝中流走,日月更迭快得让他这个局外人吃惊,他听见沈璞初和谢莹莹已经收拾好的行装,准备出发去往别处。无论沈旭如何纠缠,父母早已下定决心,只觉得他不过是撒娇,既不能为他留下,也不会带他一同前往。 戚柒一直留意着,自从父母离开,小小的沈旭总是在前厅一呆就是一日。而在这段时日里头,他既没看见有任何下人过来劝说,也没见到那些蜂拥而至的妖灵。整个沈家安安静静,仿佛一潭死水。 然而他耐心的等待并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恰恰相反,最后传入沈家的,仍旧是沈璞初和谢莹莹的死讯。戚柒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沈家突然多了仆人,他们来来往往,脸上都是悲伤的颜色,准备着一场白事。所有人都带着泪痕,连过来帮沈旭穿好孝衣的奶娘都明显刚哭过。 唯独沈旭,面无表情,呆呆地站在前厅,任由奶娘扶着他走到灵前。沈天飞在那儿等着他,抱着他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掉。然而沈旭比所有人认为的都要坚强,他一直抿着嘴,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不掉下来。 戚柒看见他跪在沈璞初夫妇灵前,哪怕白夜褪去,蜡烛照亮了厅堂,那个影子始终一动不动,成了一尊雕像。 戚柒从来没见过沈旭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而根本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很快天色便又亮了起来,沈旭随着日出站起身来,身上的孝衣、灵位和蜡烛竟然在刹那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电光火石间,沈家的大门被东西撞开,就连戚柒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小沈旭却习以为常,提剑就砍了上去。 灵鸦飞舞,刀光剑影,血肉翻飞。 沈旭独自一人,面对着无数的妖灵,仿佛要靠自己瘦小的肩膀,扛起保护沈家的重任。 然而更让戚柒不安的,是之后的情节。妖灵灭尽,沈谢归家,一切仿佛是一个轮回。戚柒看见沈旭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无论怎么劝说,始终无法说服沈璞初和谢莹莹,不论是带他去往那个他们经历死亡的终点,抑或是为了他而留下来。 生辰之约,终成空谈。 戚柒站在阴影之中,目睹着整个无法跳脱的轮回,触目惊心。他难以想象,在沈旭独自度过的上一个夜晚,他到底经历过了多少次无功而返。 他看着小沈旭再一次披麻戴孝跪在那儿守灵,他忽然觉得胸口好似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锤,那阵钝痛似乎要将他身上的力气都抽走。然而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往沈旭身边走去。 即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沈旭置若罔闻,依旧没有回头。戚柒沉默地走到他身后,蹲下/身来,缓缓伸出双臂,将人从背后抱住。 “哭出来吧。”他说。 这句话宛如开关,本来还一直隐忍不发的小孩儿着实忍不住了,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即便他再要紧牙关,也憋不住汹涌的眼泪。 “如果……我当时会御妖就好了……”小孩儿带着哭腔。“又如果……我就是死活要他们陪着我……我应该要学会保护他们的……” “直到事情真正发生,我们才能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即便你看得见彼界,你那时候又怎么能猜到,他们会回不来呢……他们明明回来了那么多次……” “难道我那时候学会御妖,就不能帮上他们吗?”沈旭哭着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共情的缘故,戚柒觉得自己鼻子也是堵堵的,眼角酸涩。他并不想说那样残忍的话,可他还是要说的:“无论你会不会御妖,你当时都不可能帮上忙,因为你还太小了。在他们眼中,你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对象。” 沈旭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戚柒鬼使神差地将手覆在那双湿漉漉的眼上,感受到湿润的睫毛扇过他掌心。只听见一声“啪嗒”从脑海中响起,戚柒觉得心里的匣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打开了,里头的思绪涌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缓缓地说着:“沈旭,你知道我的,我向来不知悲喜,归根结底是一个无情的人。但我还是和你说一声……谢谢。” “你救我两次,一次在南疆,一次在兆阳,性命之恩,我都有记在心里。尤其是你替我承受反噬,我想这世间大约没有人会像你一样,义无反顾地做这种不利己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向来排斥与他人接触,却唯独贪恋你的身体。你很温暖,还能让我心绪不定,告诉我我也是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他从不和人坦诚心事,如今在沈旭的梦中说出来,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怀里的人不知何时渐渐止住了哭,一动不动地靠在戚柒的手上,安静地听着戚柒的话。然而四周却有微风拂过,吹得火烛摇曳生姿,即便是日头出来了也没有消失。 这一次,妖灵没有随着天光渐白而出现,反倒是多了许多人。他们同沈旭一般披麻戴孝,来来往往,对戚柒的存在视若无睹。沈家的大门被人打开,陆续有人前来吊唁。人影绰绰,他还在其中见到了陈甫林。 陈甫林来的时候人影已经散去,他走进来燃香跪拜。戚柒望着师父拜完后,竟然回头望向他们。戚柒心里一惊,以为梦境有变,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进退维谷。然而陈甫林却仿佛看不见他的存在,伸出来的手穿过他的身体,轻轻地拍在沈旭的肩上。 戚柒低头一看,怀里的孩子成了虚影,完全不是方才还在哭泣的那个。眼下的小沈旭仍旧是一脸倔强,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抬起头来,望着陈甫林。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仿佛企图从对方的双眸中找到彼此想要的答案。然而这个半大孩童一脸佯装坚强的神色还他心头一软,戚柒看见师父无奈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沈旭的脑袋,低声说道:“璞初和莹莹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爹娘祝你……生辰快乐……” “爹娘祝你,生辰快乐。”有一道声音与梦中陈甫林的话音一同响起,戚柒的心立刻便像被人揪紧了一般,痛得他直冒眼泪,浑身发抖。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怀抱,一直温暖的手从身后绕上来,替他擦去眼角的水渍。 “如果不做这个梦,我早就忘记了,虽然假他人之口,但爹娘还是跟我说了,生辰快乐……”沈旭的声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 第52章 醒梦 戚柒回过头,看见沈旭以现在的模样站在他的身后,温和地凝视着他。身旁的陈甫林和小沈旭说完话,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了沈家,留下小沈旭一人,依旧跪在灵前。 “你怎么也哭了?”沈旭问道。 “觉得……心里难受。”戚柒如实作答。他只是分不太清到底这种难受的感觉,是感情在作祟,还是身体的反应。 “是吗……”沈旭淡淡一笑,问他,“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戚柒回头望向跪在灵前的小小沈旭,心里头竟然生出些许不舍来。也许留小沈旭一人在前厅不是太好,又可惜以后再见不到沈旭小时候的模样。如此思虑繁复,着实不像是以往的他。然而他终究是个清醒而理智的人,最后仍旧回过头去,随着沈旭走出了前厅。 沿着熟悉的路径走,秋千出现在视野之中。 “玩过吗?”沈旭指了指秋千,见戚柒摇头,招手让他上前。“来,过来坐着,我推你。” 戚柒头一回坐在秋千上,难以想象两根麻绳吊着一块木板能如此结实,坐下去的当下还心存谨慎。幸而沈旭也不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他见戚柒小心翼翼,自然也不会让秋千荡得过分厉害,只是让它小幅度地摆动。 “出了梦境,就再也见不到这架秋千了。”戚柒听见沈旭在他身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明白的,不仅仅是秋千,还有沈旭的父母,和他童年时光。 戚柒眯了眯眼,迎着阳光仰起脸来。他总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但自从进入了梦境,他脑海中总是无法抑制地冒出许多问号来。他想知道沈旭的身世,想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这些渴望源源不断,令他抓心挠腮的痒。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从前不具备的冲动和渴望,正是常人所说的“正常感情”。 戚柒放任着自己的冲动,脱口而出问道:“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沈旭停下手里的动作,秋千缓缓就止了晃动的节奏,他绕到前头来,让戚柒往边上挪一挪,自己坐在木板的另一侧来。 “幸好是在梦里,不然真担心这木板会塌。”说罢,沈旭倒是先忍俊不禁,揉了揉鼻子,才娓娓道来,“说实话,我也不是太清楚,一睁眼就回到了小的时候。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梦,反倒以为那边的事情才是一场梦。” “你注意到你在不断经历……令尊令堂去世这件事吗?”戚柒斟酌着说辞。 沈旭假装伤心,实际顽皮地把脑袋靠到戚柒肩上,把人给弄的懵了一下:“一开始的确没有注意到,我只是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爹娘肯定回不来。……如果不是你,我应该没法从轮回的事件中清醒过来。” “你……在怨恨自己?” 沈旭闻言便愣了,陷入一段沉默之中。恍惚之间,他感受到戚柒的手一点一点地覆上他的手背,明明梦境之中皆是虚妄,但他仍旧感觉那阵熟悉的冰凉。沈旭直起身子,低头注视着那只覆上来的手,片刻,反手将那只手握住。 “这和你那时候不愿意学御妖有关系吗?”戚柒锲而不舍地问。 沈旭抬起头与戚柒对视,发现戚柒头一回表现出他的好奇与执着,两只眼睛在他的梦中出奇的亮。那一瞬间,之前的郁闷情绪竟被一扫而空,他忍不住伸手去掐了掐戚柒的脸,笑出声来。 “难得见你如此表现,我要是什么都不说,岂不是很对不起你的热情来。”沈旭顿了顿,收起笑容,说,“我其实说不清楚,我可能是恨我自己的,你知道我们家世代御妖,按理说我生下来就应该能目视彼界,我知道爹娘当时为了我这事儿烦恼了不少,可我当时没能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执着想让我开天眼。” “我知道他们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如果我当时开了天眼、学了御妖,他们就会带我一块儿去?我是不是能帮上他们什么?有段时间,我每天醒过来都会往角落里望,看看我是不是能看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可是我试了很久,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渐渐变了主意。我想,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彼界,爹娘也不是因为彼界而死的,他们只是生病了,又不想我难过,所以才编了这样的理由。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不管当时的我能做到多好,如何博闻强识,都无法阻挡那一刻的到来。” 戚柒盯着对方的脸,见苦涩的笑容像肆意蔓延的青苔,漫上沈旭的脸。他听见沈旭自嘲地说:“你知道吗,我想我一直拒绝去探究彼界,是因为我一直在逃避……逃避当年那个无法看见彼界的自己,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要是我能在爹娘离世之前就开了天眼,也算是了却了他们的一桩心事啊……” “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执意要去寻那文茎?”戚柒问道。 沈旭叹了口气:“文茎那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但我知道,若真是彼界之物,本就不会让寻常人看见。我执意要去,就是想揭穿这一切,让大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文茎,也根本没有什么彼界。” 说到底,还是在逃避。戚柒自幼便能目视彼界,自然不能感受到自身能力受限的痛苦。但他仍旧可以想象曾经的小小孩童心里经历了多少的风浪,父母身故对他的打击得有多大。 “这不是你的错,这世上无法开天眼的人比比皆是,即便是瑶的后裔,也需要饮血续灵。哪怕是你的孩子,也不一定每一个都能继承御妖的血统。” 戚柒明明是在安慰他,沈旭把每个字掰开来解,竟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戚柒疑惑不解。“怎么了?” “你又不是女子,哪里能给我生一个继承御妖血统的孩子?!” 戚柒愣了一下,没想到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脸上立刻有些泛红。然而沈旭却没有因此停下调戏的脚步,继续问道:“还是说其实你真的可以生孩子?” “我不行……”在这方面戚柒完全不是沈旭的对手,只能硬邦邦地应道,“要生子你还是得……娶妻……” “说什么呢?!”沈旭见他板着一张脸,忍不住上手去掐了掐他的腮帮子肉,“我早就和爷爷说过,我不会娶妻生子的。所以你方才抱着小时候的我说的话,可是真心的?你贪恋我?” 戚柒觉得沈旭说的“贪恋”二字应当有更多不同的含义,但他此刻也不想去深究了,无论是哪一种“贪恋”,都是对的。他点了点头,眼中星光大盛,充沛的感情宛若银河:“我贪恋你,身体,还有你的感情。” 话音刚落,戚柒冰凉的唇瓣贴了上来,沈旭还在想着,戚柒每次就只会这么蜻蜓点水地来一下,真是怎么都学不会接吻。然而下一刻,对方的舌头便试探性地想要探入他的唇间。 沈旭先是一愣,立马就反应过来,将人紧紧地箍进怀中。即便在梦中,戚柒也能感受到沈旭炽热的鼻息,唇齿之间的索取和肌肤相触的心动都让他沉醉不已。真好呀,他还能抓紧情绪涌动的片刻,喜欢着一个人。 他们亲吻良久,才不情不愿地从对方身上离开。戚柒靠在沈旭身上,温柔低声问道:“回去吗?” “真是舍不得走了。”沈旭叹了口气,“但是爷爷应该担心坏了,还是走吧。” *** 沈天飞等了一会儿,见沈旭的眼珠子渐渐平静下来,知道他们必定是在梦中相见。果不其然,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没到,只见戚柒先从梦中醒来。白渊见戚柒已然回到现实,便将灵力收回,片刻间沈旭终于也睁开了眼。 见到沈旭醒来,方才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沈天飞只觉眼前一花,差点就栽了下去,吓得刚醒过来的沈旭连滚带爬就想下床扶他。幸好一旁陈甫林眼疾手快,这才没让人摔到地上。 “没事没事,就是有些头晕罢了。”沈天飞摆了摆手,还想强撑着看看沈旭的情况。然而陈甫林这回没敢放任他乱来,让刚醒过来的沈旭别乱动,合着戚柒的帮助,一把将人架起着回自己房间。 直到躺回自己房间,沈天飞还想要挣扎一下,却被陈甫林严厉呵住:“你想让沈旭醒来,不是为了让他看到你卒中的模样吧?!” 被他这么一呵,沈天飞无话可说,而且不服老着实不行,身体上的疲累卷土重来,然而他仍心有不甘,喊住戚柒:“白渊说须有血脉亲缘放能入梦,为什么你也能进沈旭的梦中?” 这个问题陈甫林也想要知道,自然而然地也一同望向戚柒。戚柒沉吟片刻,正对上沈天飞的目光,说:“我猜大约是因为沈旭当初为了救我,让我饮下他的血。” 这个回答,不仅震惊了沈天飞,就连陈甫林都讶异不已。可以想象,若目的是为了救下戚柒,那血液的量必定不会少。沈天飞未曾料到,两人的关系早已如此亲密,能让沈旭毫不犹豫地割血救人。 老人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无可阻挡也无可挽回,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让他们离开,沉沉说道:“我先歇息个把时辰。戚柒……拜托你替我照顾一下沈旭吧。” 第53章 因缘 沈璞初和谢莹莹的初相识,是在游意阁中的。陈甫林如今都还记得,谢莹莹一抬头看见意外闯入的沈璞初时脸上泛起的红晕。当年郎才女貌,心意相通,结亲可谓众望所归。作为二人的师父,陈甫林对于他们的结合也甚是满意。 唯一可惜的,便是儿子沈旭,并没能继承二人御妖的血统,泯为常人。沈璞初总说,孩子平安喜乐便好,若是真的看不见彼界,那就看不见了罢。 事已至此,陈甫林虽觉惋惜,倒也十分赞同。不论是他这一辈,还是沈璞初这一辈,一直深陷于彼界与御妖的纷争之中,自然知道御妖之间的争斗愈渐凶险,远离彼界做个平常人也未尝不好,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和和睦睦,齐齐整整。 所以自从沈旭出生,为了能让沈璞初和谢莹莹多陪一下孩子,游意阁与沈天飞达成共识,尽可能少地请二位去处理御妖与彼界的事件。然而不知怎的,沈谢二人最后意外遇上了“鬼胎”事件,救起了一对农家夫妇。那对夫妇并没有御妖血脉,却不知为何被奸人所看中,企图对他们腹中的胎儿有所图谋。 余下的事情陈甫林所知不多,只察觉到沈谢二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关窍。然而沈璞初和谢莹莹不知为何,对这起事件三缄其口,一点消息都不透露给老一辈的知道,直到他们最后一次出行。 “沈旭快要过生辰了,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如等他生辰之后再去。”陈甫林听二人又来前往陈村县,不禁蹙眉。 然而沈谢二人却早已定了主意,谢莹莹率先摇头说道:“等不及了,那位女子很快就要生产,到时候必定会有人来杀人夺婴。” “为什么会有人对她动手?你们不是说过,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吗?” 这个问题沈谢二人也没法回答,沈璞初只好说:“我们不清楚,但上回见那妇人,只觉她阴气极重,只怕生出来的婴孩也会继承母体的特征。”说罢,他略有所指地看了师父一眼。 沈璞初能想到的,陈甫林自然也想到了。恐怕是有人暗中操纵,让母体沾染上阴毒灵气,这样胎儿一出生,便是纯阴体质。他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一个纯阴体质的孩童能卖到黄金万两也不足为奇,着实可恨。 “你们查到了是谁要对那对夫妇动手了?” “没法细查,每次线索都会断掉,感觉不是寻常御妖者。”沈璞初略一沉吟,“我们没有想到他们早就对腹中的孩子有所图谋,应该早些将那对夫妇接到南淮都来的。” 陈甫林明白,入得了游意阁的门,所有弟子都应恪守的规矩,不能见死不救。尤其是对那些被御妖打扰的普通人,他们身为弱者,没有能力阻挡来自彼界或是御妖的攻击,若是游意阁弟子撞见此事,更有责任护佑他们。 “师父,我俩也知道此行凶险,所以才特意来拜托您。”谢莹莹略略苦笑,“我和璞初都没有将此事告诉爹知道,一来爹年纪大了,二来沈旭也需要有人在家里照顾,所以还要麻烦您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既是谢莹莹所求,陈甫林也没多问,点头应下。与二人商议之后,陈甫林最终决定,由他先绕道许州,请许州那边的御妖世家的老友一同出手,这样方能稳妥一些,然后再与二人在陈村县会合。 “其实我们也是为了沈旭啊……”临走时,谢莹莹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陈甫林当时没理解谢莹莹的意思,直到他带着人赶到陈村县,看到了那一片惨状。那个场景太惨烈,以至于还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的爱徒和那家人的男子一同倒在血泊之中,对方下手狠辣,整个屋子里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隐隐有发泄之意。他们赶到的时候,沈璞初已经气绝,谢莹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她躺在师父的怀里,血污下的脸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替我……跟旭儿说……爹娘祝……你……生辰……快乐……” “好……”陈甫林满手都是湿漉漉的感觉,见她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禁落下泪来。 谢莹莹艰难之下,隐秘地朝他指了指后院:“孩子……以后有……机会……同……旭儿……来往……是我们……心愿……” 陈甫林当下并不全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仍旧应下一个“好”字。谢莹莹听到那个“好”字,终于那口强撑着的气舒了出来,再无呼吸。陈甫林放下谢莹莹的身体,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往后面的厨房走。 厨房内也有血迹,只是没有那么严重。然而除却血迹,陈甫林没有发现其它的异样。他赶紧走出厨房,快步走到后面的房间。那房间的门大敞着,他一眼就看见一个女人的尸体。他抬头一看,只见里头被褥上还沾了血迹,一盆红水全洒在地上。 陈甫林立刻明白过来,将那女人的尸体翻过来——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妇女,不是孕妇,应该是稳婆。 那如今孩子和母亲都去哪里了? 刹那之间,他灵光乍现,立刻想到厨房的血迹。厨房里头没有尸体,何来血迹?必定是有人事后将尸体搬走了。陈甫林继而联想到谢莹莹意有所指,隐隐觉得那孩子应当还没有被带走,肯定被藏在了那儿。 厨房早就被人搜过了一遍,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地蔬菜残骸。陈甫林将锅碗瓢盆一样一样地挪开,一面翻箱倒柜地找寻着孩子,一面设身处地地去思考,一位拼死护子的母亲,会将孩子放在怎么一个地方,才能让他不哭不闹,也不容易被发现呢? 终于,他留意到了被人早先打开过的米缸。那里的米明显还是新米,那缸满满当当的,陈甫林眸色一沉,想将米缸推倒。奈何米缸沉甸甸的,纹丝不动,他只好飞快地将米拨到地上。 直到半缸米被倒了出来,陈甫林终于将里头压着的婴儿抱了出来。那婴儿才刚刚出生,完全受不住半缸米的重量,完全没了呼吸,身子也是半凉。陈甫林心痛至极,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自己的衣服给他裹着,怜悯又可惜地拍了拍他的背。 “咳——哇——” 出乎意料的,那孩子命居然这样硬,被他一拍倒是将呛进去的米粒咳了出来,气一下喘了过来。听到婴儿啼哭,被他请来的老友赶紧赶了过来,又惊又喜。 不管怎么样,这噩梦一样的房子里,总算有一个生命活了下来。 陈甫林隐去了其中一些细节,比如莹莹还同他说,璞初的身体里藏了东西,让他等他们尸身化了再去取;又比如那个米缸其实当时已经被拨开过,只是那人搜得不细,浅浅的没见有东西,就没深挖下去了;还有他们如何都找不到戚柒生母的尸身…… 沈天飞头一回听说沈璞初他们身故前的事情,一时无言。他们遗体被送回来时,他不是没有问过陈甫林,陈甫林那时候还说自己一无所知,只是收到沈璞初的灵鸦传信,前去救人。可惜救人不成,最后只将一个孩子带了回来。沈天飞事后调查了好几年,但居然一点东西都查不出来,沈璞初没有留下任何的信息,而对方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只知道,戚柒便是沈璞初他们当时想要救下的孩子。只是他不知道,儿子他们救他,并非仅仅路见不平,而是怀有别样的目的。 沈家人很早就意识到,沈旭无法目视彼界,必然是因为他至阳灵气,彼界生灵看见了哪里还敢靠近,自幼沾染不到彼界气息使得沈旭失去开天眼的契机。如果当初真如沈谢二人所愿,戚柒与沈旭朝夕相处,不知沈旭是否便能被戚柒感染,中和他过分阳刚的灵力? “可惜后来我听说,沈旭那孩子拒绝御妖,而你又决意让他像一个普通孩子一般长大,我便没有让戚柒去结识他了。”陈甫林说道。 沈天飞叹了口气:“可是没想到,沈旭居然后来主动要去寻找文茎。” “没错。”陈甫林点头,“既然当时你来相求,我心中忽有所念,觉得这大约便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也算是了却璞初他们的心愿。”说到这儿,他不禁想到二人如今相处的模样,又是一阵苦笑,“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二人缘分竟然……这么深……你家沈旭居然能把戚柒这块小木头给捂出花来。” 沈天飞瞥了陈甫林一眼,心中腹诽,岂止是捂出花来,要是戚柒能生,早该捂出个娃来了!话虽如此,但要是戚柒真是个女子,那他也不会心有芥蒂了! 可他现在能说什么呢? 沈旭早就同他摆明了态度,如今连血都喂了戚柒喝,这对于御妖者而言是何其亲密的一件事,相当于与对方共享自己的灵力。更何况,他们命运的纠缠,如今看来远比他们想象得要久。在戚柒还没出生之时,他们便注定了殊途同归的命运。而这门“亲事”,还是由沈璞初夫妇亲自结下。 如果这是他们的遗愿,是不是就应该去遵循? 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和儿媳。 沈天飞到底还是妥协了。 “算了,和谁结亲家不是结,游意阁和你我倒是都知根知底,沈旭执意要你家戚柒,连彩礼都省了。”沈天飞心里虽然看开,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戚柒要是亏待了我们沈旭,我第一个就找你算账。” 陈甫林笑了笑,应了一声“行”。其实哪里只有沈天飞吃惊,他初时见到也是心中大骇,然而惊愕之余,他对沈旭倒是另眼相待起来。这一回与戚柒见面,他发现小徒弟眼中多了一丝生气,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 不知璞初和莹莹当初可曾料到,那个决定不仅会改变他们的孩子,也会改变另一个孩子。 他正想着呢,外头忽然一阵喧哗。陈沈二人对视一眼,陈甫林起身去开门查探。只听见底下有食客大喊:“棺材铺子走水啦——” 底下的喧哗声把沈旭和戚柒也惊扰了出来,他们二人对棺材铺的事一无所知,见师父和爷爷的面色有异,便知道大事不妙。歇息过后的两老如今精神抖擞,赶紧就带人一同前往火灾现场看看。 早上还好端端的棺材铺此刻被烧得只剩下房梁柱,听路边的行人说,这把火来得突然,早上还好端端,除了铺子遭人打劫,老板一家还骂骂咧咧地从官府出来。而且那火势也是猛烈,真真是一眨眼的工夫,火就窜到屋顶去了。 那人用的原话是,就好像着火之前,有人可以在里头泼了脂油。 “那他们一家人呢?”陈甫林问。 “这说来也奇怪,老板那一家人从官府出来也没回去,刚刚还在隔两条街的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好像是被人用了迷药,如今还躺在医馆里睡着呢。” “还躺着?迷药不就一时半会的事儿吗?”沈旭这会儿觉得奇了。 那人显然也觉得奇怪,点头赞同:“对啊,可是就是怎么都弄不醒,活生生看着像之前那些回魂的人家。” 两个年轻人不觉,但两老人一听,心里就有数了。桂灵昨晚根本就没有回去,如今还潜藏在闵洲城中。昨晚因为陈沈二人的阻挠,它没能将棺材铺一家给熏倒,白天趁着左右无人,反倒是加了一把火。 可它为什么如此针对棺材铺一家呢? 陈甫林略一沉吟,思及戚柒捞上来的木板,问:“你们这儿是不是只有这么一家棺材铺子?” “自然不是。不过这里卖的棺木都是好木材,听说从前是从南山那处的丹桂林砍的,后来丹桂没了,才改用了楠木。” 那路人这么一说,所有人便明白了过来,桂灵必定是记恨这家铺子,将它本体砍掉给人作棺材,这才执意要让这家人连人带铺都给端了。 第54章 金燕 棺材铺被烧毁之后,闵洲城里的鬼魂并没有变少。桂灵显然发现了御妖者的到来,几乎不在闵洲湾出没。因为这儿闹鬼的事情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御妖者涌入闵洲,参与到夜晚的猎杀行动中。一时间城内更是人心惶惶,怀梦草的出现也让百姓开始恐惧,担心会和对面的邻居一般,一睡不醒。 趁着外头御妖横行,这两日都没有在出现新的人误服怀梦草,陈甫林终于得空坐下来,和沈旭好好聊聊他的梦境。沈天飞听说沈旭一直梦见沈璞初身死的那段时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那显然是爷孙俩最糟糕的时候,他没想到会出现在沈旭的梦里。 陈甫林也觉得奇怪,怀梦草本身是可以让人夜怀美梦,尤其是能梦见心中所思之人。可听了沈旭的故事,这个梦显然并不是什么好的梦,反而是一场周而复始的人心的折磨。 莫非这便是桂灵让大家服下怀梦草,或是点燃怀梦草的目的?他能感受到,在整一场事件之中,桂灵对于人的憎恨并不少,那它必然不想让沉睡之人陷入美梦之中,那样便失了惩罚的意义。 这时候有人来敲门,戚柒开门一看,原来是小二给他们新送了茶水。戚柒谢过小二,提着茶壶给大家斟上。大家早说了一会儿的话,正觉口干,便端起新茶饮上一口。沈天飞才刚将茶碗端到嘴边,一丝特别的香味便钻入他的鼻间。他目色一凛,反应极快,袖子一甩,灵鸦像箭一般打掉了对面沈旭手里的茶碗,顺道将戚柒的也击碎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茶碗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溅出一地茶汤色。沈旭被爷爷的动作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看。 “有怀梦草的味道。”沈天飞沉声说道。 戚柒到底反应更快些,立刻就起身开门,走到走廊上往下一看,底下的食客倒了一片,没倒的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以为店家要对他们做些什么。掌柜的一脸无辜又惊慌,赶紧让小二去后厨瞅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柒翻身从二楼一跃而下,一落地就检查了茶壶。他顺手拿了几个,给走下楼梯的沈天飞闻。 “是怀梦草。”沈天飞盖棺定论,其他人的脸色立刻都不太好看。一旁的掌柜赶紧跑到几人身旁,哆哆嗦嗦地问道:“几位大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中毒了吧?!” “你这么笃定是毒,莫非下毒的是你们的人?”沈旭听他这么一说,诈道。 掌柜连连否认,那手摆得简直就像是扇子似的:“我是真不知道。就算是谋财,我们也不会光天化日下毒啊,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嘛,以后还怎么做生意了!” 他话音刚落,小二便从后厨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掌柜的不好了!我才刚跟厨子说了一句话呢,他就忽然栽下去了!” “走,我们也去后厨看看!沈旭戚柒,你们俩留在前面,以防有人进来。” 后厨除了地上倒了个厨子以外,其余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陈甫林蹲下/身去,探了探厨子的鼻息,回头问小二:“你方才和他说话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啊……他还擦汗喝水来着……” 陈甫林一听,立刻就打开一旁的蓄水缸,招手让沈天飞过来。沈天飞就着瓢舀了一勺水,只消稍稍闻一下,便确定了里头怀梦草的味道。 “这水里有问题?”掌柜的看他们的神色不对,立刻就问道。 “这水是什么时候打上来的?”陈甫林问。 掌柜看了看小二,小二反应过来说道:“这一缸是新的,午时才打上来。一打上来我们就煮水泡茶,给各位爷端过去了。” “这水哪来的?” 掌柜指了指门外:“就我们这儿的那口井啊!”他刚作答,立刻就明白两位客人的意思,说,“应该不能在井里投毒吧?!这后院就只有我们几个会进来,外人根本不会到这儿来!” 若是寻常人自然是不行,但一想到可能是桂灵所为,那要无声无息地溜进后院下药而不被发现,是再简单寻常不过的事儿了。陈甫林不答,直接让小二打一桶新的水上来。果不其然,那桶里还漂着半片叶子,满桶水都是怀梦草汁液的味道。 陈沈二人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半片叶子,嘱咐掌柜道:“最近别喝这井里的水了。” “果然是有人在我的井里做手脚!”掌柜的忿忿道,“行吧,我先去报官,等会儿去城西那边打一桶水回来使吧。” 陈甫林拉住掌柜,问道:“闵洲城里有多少水井,你知道吗?” “哎,我们这儿主要就是两处地下河,我们这儿的井走的城东那条,城西还有一条。你既然说我这井里有问题,我这儿都已经算是大井了,那保不准这边的井都不太能用了,只能去城西那边。” 陈沈听罢,立刻觉得大事不妙,他们不知道桂灵是从哪儿搜刮到这么多怀梦草的,但既然它敢在井中下药,必然是想要一城的人挨个遭殃。 “你带我们去城西的……” 陈甫林话还未完,外面突然传来争斗的声音—— “那个桂灵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让大家都陷入沉睡?”沈旭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抓起其中一只茶碗,嗅了嗅里头茶渣的味道。如果不仔细闻,的确是很难分辨出被茶香掩盖的奇异香味。 戚柒拧着眉,扫了一圈倒在桌上的客人,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桌子上似乎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他转过头去,只见趴在一旁的人动了一下。 他没喝到茶水? 戚柒心里想着,走过去想将人拍醒。然而他刚一靠近,裂空之声便在他耳边炸开。还来不及让他和沈旭作出反应,数不胜数的金线从旁边的桌角射出,瞬间将戚柒和沈旭分隔开来,囚禁戚柒于其中。 “戚柒——”沈旭一把将剑拔出,毫不犹豫地将血抹到剑刃上,浸润了灵力的剑凛冽地挥向金线织成的网。 然而那金线却是活的,眼见沈旭攻来,更多几根金线从旁射出,直插向他的手腕。沈旭一惊,反手一剑便将袭来的金线砍断,但那金线即便被切断,仍旧没有停下攻击的步伐。 “嘶——”沈旭瞬间吃痛,低头一看右手已经被割出一道口子。那道个口子很细,但割得很深,片刻之后鲜血便渗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多看两眼手上的伤口,金线又发疯似地刺了过来。 沈旭无法,估计到身边都是昏迷的平民,勉力在桌间周旋躲避,尽量用剑身格挡开刺过来的金线。可金线却毫不在意桌边的客人,有好几下直接就将一整个桌角削掉,或是直接割伤枕在一旁的手臂。 见沈旭无法近身,戚柒意识到金线的锋利,不敢轻举妄动。他趁着金线全神贯注地对付沈旭的当口,不着痕迹地缓缓将手往他身后的短刃探去。然而他刚握住短刀,掌心忽地一痛,一根金线毫不客气地刺穿了他的掌心。 戚柒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的瞬间,灵鸦应心而动,倏地从他袖间飞出,割断一侧的金线。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不知何时放出的火红灵鸦也悄然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断了另一侧的金线。手掌被瞬间解放出来,戚柒反手拔刀,几下光影,刀刃即可利落地切开牢笼。戚柒在金线又蜂拥而至之前,早一步冲到沈旭身旁。 没能抓住戚柒的金线眼见失去了优势,刹那间便缩回到本体之中,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密密麻麻的金燕从檐上扑下来,像离巢的蝙蝠群,尖叫着扑向二人。沈旭眼见不对,一把抓住戚柒的手,将他拽出洗尘客栈,避过燕群的攻击。 后厨的四人听到声音跑了出来,一看那金燕的数量,掌柜和小二吓得两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他们才刚来得及扶稳一旁的架子,地上忽地一震,原本静悄悄的房梁柱子,甚至是还有桌椅屉柜,但凡是木头所制,居然统统都动了起来!潮湿霉烂的枝丫从中冒出,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一股陈年腥臭扑面而来,引人作呕。 眼见剧变突至,陈沈二人反倒愈发沉着冷静,一手一个地抓着掌柜和小二,一路拍断疯了似地探过来的霉枝,在枝丫锁死出口之前冲了出来。 “小心——”他们刚跑出客栈大门,就听见沈旭大喊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燕鸣声旋即便到了他们身后。 原来方才涌出来的燕子并没有离开,一直伺机而动。掌柜回头一看那乌压压的燕群,吓得一边尖叫一边惊恐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电光火石之间,陈甫林拔开随身药瓶的塞子,一把将里头的粉末撒在空中。 那粉末落入空中,非但没有簌簌落下,反倒聚成一朵又一朵的小小花瓣。与此同时,灵鸦化去原来的身形,像烟花一般炸成星星点点的碎片,伏在花瓣之上。陈甫林咒诀一捏,灵鸦与花瓣即刻凝成屏障,金燕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被灵力震碎。 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极其刺耳,浓烈的朱砂味充斥着整个区域。 就在大家以为挡住了金燕的攻击时,聪明的金燕居然就着前面燕群的遮掩,静悄悄地绕过屏障,趁无人注意之时,直袭向后面二人。 戚柒刚想动作,眼前蓦地一暗,一个身影已经先行一步挡在他的面前。他只觉剑光在他眼前一闪,一只漏网的金燕立马被切成两半,落到他的面前化成一缕烟。然而沈旭只来得及杀掉其中一只,另一只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猝不及防地拿爪子划破了戚柒的脸。 一击得手! 原本还争相恐后飞蛾扑火似的金燕瞬间变了方向。 第55章 挟持 金燕逃逸得很快,几乎是转瞬便已经飞出了长街的范围,整条街再次陷入死寂之中,大家这时候才发现,方才剧变之时,整条街早已空无一人,一片死寂,难以想象这竟然出现闵洲城中。 沈旭紧张兮兮地凑上来瞧戚柒的脸,燕爪比想象中的要锋利许多,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沈旭咒骂了一句,赶紧掏出干净帕子捂在他的伤口处。 “谢谢。”戚柒接过帕子。 “这些金燕是冲着你来的……”一想到那些动机不明的金燕,沈旭眉头更紧了些。“刚才金燕往哪里跑了?” 一旁本还瑟缩不已的掌柜听到沈旭的疑问,这会儿的反应倒是比兔子还机灵,一下就站起身来激动地指着城西的方向:“那边——” “哪边?是城西吗?” “是!是!另一口大井也在那边!” 这边正喊着呢,那边还在空中飞舞的花瓣在灵力的牵引下,徐徐飘入原来身处的瓶中。等最后一颗粉末入瓶,陈甫林立刻塞上瓶塞。 沈天飞已经让掌柜带他往城西走去,陈甫林也马上跟了上去。走在后头的沈旭和戚柒望着师父的背影,迟疑不定。 尤其是沈旭。 “就在前面——!”掌柜眼见马上就要找到大井,气喘吁吁地朝其他人大喊。然而一个拐弯,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井旁,正俯身望井口探去。“什么人?!!” 那人影显然也是被喊声惊到,抬头一看有人靠近,立刻便往后急急退去。陈甫林有备而来,哪里容得它放肆。那影子才刚退没几尺,两枚金针直插入它脚边的地上,金针上系着丝线,丝线被人瞬间收紧,末端系着的细小铃铛立刻被震得一阵乱响。大约是受了铃铛的影响,那影子动作一滞,整个身影瞬间动弹不得。头上的云层在此刻散去,冬日还算和煦的阳光渐渐盖上那个身影,让它本来面目无处遮掩。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削男子,身量不高,双目深凹,没有一丝生气。然而那一双眼睛肿得吓人,目光阴冷,憎恨地盯着陈甫林,仿佛想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你就是丹桂之灵?”陈甫林往前一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方才是想在井里下怀梦草吗?” 那男子听了他的问题,忽地就咧嘴一笑。但他不笑还好,一笑反倒渗人,让人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陈甫林看见他的笑容便明白了,再问:“我明白你烧毁棺材铺的举动,但你为什么执意让闵洲百姓都入梦呢?” “他们不该吗?!”桂灵反问道,“他们难道就没有家人躺在桂木棺材里头吗?!若非他们坚持用桂木,那一片丹桂怎么就能砍没了呢?” 它说得并非毫无道理,陈甫林等人一时无话反驳。他捻了捻胡子,长叹了口气:“即便如此,你可知自己已被人利用,用以运转阴阳之阵?” “利用……”桂灵垂下眼帘,缄默不语。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它为自己遭人利用而懊恼之时,桂灵却突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们人都是这般自大的……” “什么意思?” “根本没有什么利用。”桂灵收起笑容,那双泡过海水的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目光中尽是不屑和讥讽,“那时候大人正愁没有合适的阵眼,是我主动走到大人面前,请他将我炼成阵眼,让闵洲陷入沉睡的。” 这话不单让沈旭他们吃了一惊,就连陈甫林都微微讶异。 沈旭听到“大人”二字,再也沉不住气,大声问道:“你说的‘大人’到底是谁?他意欲何为?” 桂灵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年轻人,上上下下地不停打量着。 “你看什么呢?”沈旭被它探究的目光扫得不甚耐烦,吼道。 桂灵没有回答,反倒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下一瞬间,原本四散的乌云忽又聚拢,遮蔽住方才一洗阴霾的阳光,仿佛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又将要压在他们身上。陈甫林心中一动,然而仍不及对方的动作,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黝黑箭簇早他一步一把切断了一次的丝线,失去钳制的桂灵瞬间脱身。 这一回倒是沈旭先冲了出去,在陈沈两位老人惊讶的目光中,一剑砍向剑灵。剑灵侧身一跃,身形之中射出暴雨梨花针般的木刺,一阵混着尸臭和丹桂香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 针里有毒! 沈旭心下一惊,连忙往地上一滚,将灵鸦甩了出去。灵鸦随着主人的心意而动,逆着木刺的方向而上,直啄向桂灵的眼睛。桂灵顾着闪避,木刺的威力立马弱了半分。 沈旭不过是想让桂灵分心,就着方才的力道往旁边一跃,攀住一旁的栏杆足下一蹬,一跃而上一旁的房顶,剑上灵力暴涨,临空一劈—— 方才还空空如也的房顶突然出现强烈的灵力波动,波动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空手抵住沈旭的剑! 那人冷哼一声,手上力道更重,周身灵力如翻涌波涛,瞬间便将沈旭震出半丈之远。沈旭连退了两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然而斗篷下的那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收手,掌心聚起一团黑气,一个手刀便是劈向沈旭脖颈。 沈天飞哪里还站得住,抓起拐杖便要上去迎战,没想到一旁的戚柒早就捏完了咒诀,折扇凌空一挥,一阵带着冰碴子的风刃转瞬便切到那人跟前。那人无法,反手抓起黑气往风刃上一撞,这才化解了来势汹汹的风刃。 底下的桂灵并不想让这位大人迎战数人,连连催动自身灵力,催生出带着尸毒的枝丫,如鞭子一般嗖嗖地甩向两位老人,一下便限制住了他们的行动。 另一边,几次交手之后,沈旭很快就察觉到,对方的灵力控制要远胜于己。然而对方却似乎没有全力以赴,仿佛刻意放水在逗小狗似的,和他一来一往。他咬了咬牙,咬破自己的手指,借着戚柒的风刃掩护,飞快地在剑身上画了一道咒术。 他指尖刚离开剑身,原本还只是裹了一层薄薄橘纱的剑身突然通体泛红,仿佛再次回到塑造之时,刚被炉火灼烧完的模样。 沈旭望了站在檐下的戚柒一眼,对方立刻会意,扇页立刻翻动,其上的咒符聚了又散,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纹路。片刻之后,只听一声清亮的鸦啼,雷电从云层处生成,循着灵鸦的位置一击而下,劈向那人的位置。 那人显然并不敢与雷电硬碰硬,急忙甩开斗篷作为屏障,身形连连后退。沈旭早就等在那儿了,剑花如飞溅的岩浆,一下便封住了对方的退路。不过是一瞬的停滞,沈旭的剑已经抓住了时机,如一头咆哮的虎,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胸前。 受了一记重创后,那人动作只是一滞,依旧凝气成箭,射向沈旭面门。他抓住沈旭应付箭簇的空当,喘了口气,身形已经退到一丈之外。 “厉害了……呵……”他捂着胸口,低声笑着。“如此霸道的至阳灵力,才会被它选中吗……” 然而他压根就没有给时间沈旭反应,招式忽然狠辣起来,阴森的灵力聚拢在他十指上,手上几个动作,一掌将自身的灵力注入到脚下的瓦片上。瓦片受不住灵力的翻腾,如海浪般胡乱地跳,显然想将沈旭掀翻在地。 仓皇之间,戚柒已经跳了上来,将浸润了自身灵力的短刃利落地插进瓦片之中。两股灵力两相碰撞,本来应有的爆炸并没有如期出现,反之,戚柒的灵力被对方一点点地吞噬殆尽,黑烟从瓦片下探出头来,瞬间缠上戚柒的双脚。 戚柒忽然感觉到手心一凉,一只冰蓝的灵燕从他掌心生了出来。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初时还以为只是幻像,然而那灵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了肉身,羽毛渐丰。他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脚下的黑烟,又看了看对方。 兜帽下的半张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忽地抬起手来,凭空一抓。戚柒猛地回过头,只见黑烟竟然已经将沈旭捆个结实,尖锐的末尾饶有兴趣地在他的喉间游走。 戚柒瞬间就感觉到自己身上每个毛孔都在颤抖,热流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手臂上的每一寸皮肤。他立刻抓紧短刀,双目圆瞪,就要冲到对方身边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想那个孩子死,最好谁都不要轻举妄动。”这是他头一回出声,语气不咸不淡,却十分奏效。不单是戚柒不敢动,连底下的两老都不敢轻易动作。 “你叫戚柒?” 戚柒不答,死死地盯着他看。 那人笑了笑,并不在意对方的怒气,反倒瞥了一眼陈甫林:“游意阁的瑶族人啊,本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你一味多事,日后便要多担待了。”他望向戚柒,“戚柒,你还没有出生之前,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了。你身上的灵力便是我给你的,你本应由我来抚养长大,却被他人所藏。” 他往前走去,走向戚柒:“既然再见,你得随我走。” “如果我说不呢。”戚柒冷道。 “那你的朋友便会被削成一块一块的。”他指了指戚柒身后的人,笑容愈发灿烂。 戚柒正犹豫着,身后传来沈旭的大喊:“戚柒,你别跟他走,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回过头,看见沈旭被黑烟掐得满脸通红,气息不畅,然而眼中仍是一股倔强。 那人显然看出了戚柒的犹豫,收起笑容,手上一挥,后头黑烟一闪,沈旭的颈侧立刻见红。这一下不止是戚柒,沈天飞也急红了眼:“你别乱来,你要是敢动我孙子,我这把老骨头肯定找你拼了!” “早知如此,当年你就该好生教育儿子和你儿媳妇。”他掀开兜帽,露出本来面目,双眸中尽是冷冷寒光。 尽管指甲都要掐进肉里,沈天飞面对着有杀子之仇的人的挑衅,面上仍旧不露丝毫。然而檐上却传来沈旭虚弱而激动的声音:“……你杀了我爹娘?!” 他没有理会对方有没有给出答复,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对方吼道:“……我……要杀了你——” “戚柒,你再不答应,他就要死了。”那人回过头来,望向戚柒,微微一笑。 戚柒也发现了沈旭气若游丝,扫了一眼眼下的情况,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抬起头,冷冷道:“放了他,我跟你走。” 沈旭艰难地扭过脸来,想叫戚柒不要走,然而他一张嘴,黑烟便缠得他更紧,仿佛把他肺里的空气全挤了出来,憋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看见戚柒走到那人身边,回头望向了他。 眼神交换间,他意外看到了戚柒目光中的焦躁和担忧。 他说不出声来,只能做做口型。戚柒却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被那人带走。 第56章 去向 那人的障眼法着实厉害,凭空之间便隐没了他和戚柒的身影,陈甫林的铃箭扑了个空。黑烟刹那间散去,失去支撑的沈旭像个沙袋一般摔到凌乱的瓦片上。还好他反应敏捷,力气也没有完全消失,踉踉跄跄地就着完全不稳妥的瓦片滑下来。 沈天飞连忙迎上去,捧着沈旭的脸左看右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他周身,确认没怎么伤筋动骨才长舒了一口气。沈旭摸了一把被割伤的颈侧,摸出一手血来,那边沈天飞早就递来沾好的止血粉的帕子,让他捂在伤处:“幸好只是割伤了皮肉,伤口不深。你怎么就喜欢一个劲地往前冲,也不看一看周围呢?” 沈旭“嗯”了一声,没有回答爷爷的问题,反倒问道:“是他杀了爹娘,是吗?” 沈天飞愣了一瞬,沉重地点了点头。 沈旭这会儿脸上已经没有方才的怒意了,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又问:“他说的事情,你们都是知道的,对吗?” “所有的事情,只有我最清楚,你爹娘当年也并没有告知你爷爷。”陈甫林正在给桂灵上多一道缚仙藤,听到沈旭的话,停下手中的动作。说罢,他又飞快地用缚仙藤系了个结,确认桂灵完全受控后,才拂去衣摆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他转过身,和沈旭遥想对望。 沈旭方才遭遇戚柒被掳、仇家大白,此刻脸色很不好看,对着陈甫林也没了以往的尊敬,目光里多了许多不满、埋怨,和一些恨来。 他质问对方:“你为什么不说?” “沈旭,你怎么说话的呢!”沈天飞见他态度急转直下,急得拎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揍。然而陈甫林却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入。 “你爹娘让我带给你的话,我都带了。其余的,既然你当年无意涉足彼界,我说了,于你也不过徒增烦恼,反倒会害你无端丧命。”陈甫林也叹了口气,“不仅是你,你爷爷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爹娘全部的事。” “那瑶呢?”沈旭简明扼要地问,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 然而恰恰是这只有三个字的问题,令陈甫林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目光在沈旭脸上逡巡,仿佛想要挖掘出沈旭最想要知道的事情,好避重就轻。然而沈旭此刻脸上什么都没写,神色不变,让他琢磨不透,仿佛过去认识的那个年轻人又长了几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陈甫林收回探究的目光,说道。 这回轮到沈旭打量起陈甫林来,抱着手臂,剑眉微蹙:“戚柒的固魂阵,还有你方才用的法术,应该都是出自瑶吧。”他大约是担心陈甫林仍旧装傻,补充道:“我和戚柒去过南疆的。” 陈甫林听罢,苦笑了一声,将目光落回到沈旭腰间的玉玦上:“瑶的后人,除了南疆一支,其余的早就散布各地,但我不是从南疆而来。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出身。也许……”他停下话头,意有所指。 沈旭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抓起玉玦若有所思地问道:“陈爷爷你打一开始认出来了吗?” 陈甫林听到他喊他一声“陈爷爷”,想着这小子的气总算是消了一些,稍稍松了口气:“嗯,在书里见过,也听长辈提到过。” “那你们知道那个人要把戚柒带到哪里吗?” 他这个“你们”里,除了陈甫林,还意指白渊。白渊这会儿再不能当缩头乌龟了,只能闷哼哼地从玉玦里头探出头来。没想到它刚探出个头,后颈就被沈旭抓个正着,沈旭这会儿没给它客气的,直接就把昔日神祗提溜在手里,把人脑袋正对着陈甫林。 “刚才那个人你是认识的对不对?”他问白渊。 白渊对上沈旭的气势汹汹,不免有些瑟缩:“我……不认识……” “瑶族的人你没认出来?!”沈旭不相信。 “……他身上的气息,老实说不太像人……” 白渊如此说,让陈甫林也不禁陷入深思。的确,方才那人身上的气息似妖非妖,却也绝不是人的气息,即便是拿来与有狐妖血统的慕颜青相比,也是相差甚远。他略一思忖,在桂灵旁蹲下/身来,取出它口上的噤声符,问:“你口中的这位大人,是什么来历?” 桂灵怨恨地瞪了他一眼,咬着牙不说话。陈甫林也不着急,低头拨弄了一下缚仙藤下的铃锁,铃锁一动,桂灵立刻被勒得浑身一颤。 陈甫林又问:“你知道你的大人会把我徒弟带到哪里吗?”他并不急着要答案,手里一点点地收紧铃锁。 桂灵被铃锁勒得连内丹都似乎要被捏碎了,终归还是忍不下那份痛,磕磕巴巴地说:“不知道……但是应该……是个彼界丰盈……的地方……啊——哈……哈……”对方见它就范,松了铃锁,桂灵感觉自己总算活了过来,忍不住大口地喘着气。 沈旭听罢,立刻就问:“会不会是江阴,或者来安?那里两处都有妖市!” “极有可能。”陈甫林点了点头。 “那我们马上动身,先去来安看看!”沈旭等不及了,立刻便要求出发。 事关戚柒,陈甫林心里也急,认同地点了点头。然而沈旭那边拔腿就想往客栈跑,这边陈甫林脚下刚有动作,小腿忽然被人抱住。他低头一看,是方才一同揪过来的客栈掌柜。 掌柜听到他们要走,脸上满是惊慌,哀求道:“老爷,求求您先救一救客栈里的人吧……” “这个我们怎么救啊,如果阵法不解,他们肯定很难醒转过来!”沈旭听了便急了,担心他们一行人在此耽搁,此间戚柒会有不测。 陈甫林知他心系戚柒安危,而且沈旭说得也有道理,要让闵洲城里百姓醒转,即便用白渊的法子,也需要不少时间。也许破坏了“那位大人”的计划,这一切便不破而解呢。掌柜的估计看出对方的犹豫,又连忙求道:“老爷,如今闵洲的百姓就只能靠您了!你若是不愿意帮帮我们,我们连水可能喝不上了!老爷,求求您了,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陈甫林看他说得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时间真是无法拒绝。他将掌柜扶起,话还未说,只见一只碧色灵鸦从檐上掠下,落到他的手中化作绢条。陈甫林将绢条展开,看过后眉头略微一蹙,望向沈旭:“沈旭,戚柒要被带去南疆。” “慕师姐说的?”沈旭认得出慕颜青的灵鸦,有些诧异,“她怎么会知道?” “有人擅闯游意阁。”陈甫林将绢条收入胸前,“沈旭,我想青儿大约也会去南疆,她若是遇见了你,会先同你碰头。我能借用一下犬神大人,问一下解梦的方法吗?” “你决定留下来?”沈天飞看了看沈旭,又看了看他的老友。 陈甫林看了一旁无措的掌柜,叹了口气:“看来这次,我只能暂时把戚柒托付给你了,沈旭。我与你爷爷办完这边的事,两三日后便尽快赶来与你们回合!” 沈旭松开白渊,郑重地点了点头。沈天飞见二人已作决定,回头瞥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桂灵,只得将沈旭拽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匣子,打开里头有四色药丸各一枚。沈天飞将它放到沈旭手中,嘱咐道:“这药你带上,或许有用得上的时候。我同你说,你一定得记住——姜黄通气回血,救命大用;草灰麻痹神经;青豆屏蔽五感,假死之效;朱砂闭灵,一炷香后失效。记住了吗?” 沈旭默念了一遍爷爷交代的话,点了点头,复又喃喃问道:“爷爷不去吗?” “我信你呀,小子。”沈天飞点了点孙子的额头,“我看今日之状,八成半个城的人都喝了怀梦草的水,陈甫林一个人要弄到何时……孩子……一路保重。” 沈旭抬起眸子,应了一声“好”。沈天飞看见他的眸子亮得出奇,也静得出奇,完全窥不到半点风浪的痕迹。他愈发像璞初和莹莹了,沈天飞有些感慨。沈旭同陈甫林也作揖告别,招过白渊到他肩头,坚定地转身离开。 沈天飞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地上的桂灵,走到井边将井里的水桶慢慢摇上来。他鞠了一捧井水,仔细嗅了嗅里头的味道,回头朝陈甫林摇了摇头。陈甫林长舒了一口气,架起完全不能动弹的桂灵,拍了拍掌柜的肩:“先回客栈。”掌柜感激得泣不成声,在小二的搀扶下,随着两人往回走。 走到半路,陈甫林突然幽幽说道:“沈旭不在,我觉得这事你还是有必要知道……青儿的信里说,他们袭击了游意阁,你们府上的青鱼意外身亡。” 沈天飞听了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陈甫林。陈甫林神色凝重:“他们应该是冲着鬼玉去的,便是当时用以改变戚柒生母体质的东西,璞初临死前将它藏了起来。” 沈天飞听到儿子名字,又想起方才那人不屑的神色,恨得咬牙切齿:“等闵洲城里的事情定了,我定要那人项上人头!” “沈旭绝对不会放过他们。”陈甫林拍了拍老友的肩,“而且犬神这一回,应当会保他性命。” 第57章 青鱼之死 黄鼠狼在她的篮子里不过打了个转,立刻就被揪了出来。慕颜青嫌它呆在菜篮里头过分重了,想让它下地自己走。可黄鼠狼才不乐意呢,脚刚沾地呢就抓着她的裙摆往上爬,臭不要脸的。 “别放我下来啦,到时候那些人还真以为我来城里偷鸡了!”黄鼠狼蹿到慕颜青耳边,两只小眼睛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着,生怕旁边的人提起个鸡笼就往它脑袋上罩。慕颜青瞧它那小样,忍俊不禁。 然而他们刚走进游意阁的小巷,慕颜青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一旁的黄鼠狼还在她耳边唠唠叨叨,慕颜青抬起手来,捂住它的嘴,让它不要说话。黄鼠狼缩了一下,只见游意阁的门竟没有关严实,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慕颜青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门口,仔细检查了一下门上的辅首衔环。那是游意阁的结界,如果没有得到游意阁的邀请,一般人是无法通过其它方式进入游意阁。如今门上一边的衔环已经碎了一角,看来是有人强行从外头破坏了结界。 黄鼠狼警惕地看了看门,又看了看慕颜青,弓起背来。它已经嗅到了入侵者的味道,而且那股味道,让它本能地抗拒和紧张。 慕颜青见它如临大敌,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她将黄鼠狼放到地上,安慰似地顺了顺它的毛,低声嘱咐:“我先进去,你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不不不……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对方很危险……”黄鼠狼急得团团转,“没事,你别管我,我会趁机行事的……” 慕颜青也不多说,点了点头,将头上的发簪拔出来握在手里,这才将门缓缓推开。前院里空无一人,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慕颜青放出灵鸦,让其去打探入侵者的位置,自己则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后头走。 灵鸦的速度比她想像中的快,然而对方显然也十分防备,几乎在相遇的瞬间就打了起来。慕颜青神色一凛,三步并两步赶到中庭,燕鸣四起吵杂得很,黑乎乎的燕群将那点碧色压制在中间。 慕颜青见到此景,心中一念,手里的碧玉簪子瞬间光芒大绽,灵力随心而动地宛如一柄利剑,一下便劈开了密密麻麻的燕群。灵鸦得了空隙,赶紧往主人身旁飞来,慕颜青刚想伸手去接,灵鸦忽地调转势头,绕过慕颜青,急掠向她身后。 慕颜青似有所感应,连忙抓回玉簪回身便是一砍,两相夹击之下,这才把身后偷袭之人给推了开去。 “你是何人?偷袭我游意阁究竟是为了何物?”慕颜青质问对方。 然而她话音刚落,那女子打了个响指,伺机而动的灰沙燕立刻乌压压地扑上来。趁着慕颜青被灰沙燕分心的当口,那女子从腰间抽出软剑,直袭慕颜青背心。慕颜青连忙甩出披帛,借力打力,将那软剑的力道泄到一旁的燕群上。 黑衣女子完全不在意燕群的情况,软剑再次朝慕颜青下盘挥去。黑白相间的纹路随着灵力的催动在剑身上蔓延,如一条狠毒的银环蛇,每一口都往对方的弱点上咬。 灵鸦伏在玉簪之上,替主人狠狠地啄向毒蛇的眼睛,而披帛已经不知打散了多少次燕群的攻击。慕颜青见灰沙燕们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拨接一拨地往上扑,让人着实厌烦,也不能过多纠缠。她刚回身挡开黑衣女子的软剑,余光间见一个小影子从檐下急蹿到檐上。 不只是她看见了,灰沙燕们也立刻注意到别的东西的加入,叽叽喳喳地分出半波往檐上的小东西蜂拥而去。 慕颜青银牙一咬,连忙收回披帛,急急地就要去燕子嘴里将黄鼠狼捞回出来。然而黑衣女子早就看穿了她的动作,对方软剑毫不留情地就绞住她的披帛,披帛霎时便被咬碎。 慕颜青心里一凉,也不顾对方的攻势,抓起玉簪便要往檐上扔去。然而黄鼠狼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往前凌空一跃,飞蛾扑火似地扑入燕群之间。 就在那一刹那,原本还如捕获猎物般兴奋异常的燕群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慕颜青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巨臭便扑面而来,她此刻真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抓着一块披帛碎片捂住口鼻屏住呼吸,一个踉跄退到檐下。不仅是她,就连黑衣女子也瞬间僵住,本还想逞强刺杀黄鼠狼的,刚往前走了两步眼睛就被臭气给刺伤。 她这个外围的人都难受其害,更何况是方才聚集在中心的灰沙燕。只见大半的燕群瞬间失去力气,重重地砸在地上,有些还勉强能动的,都被臭气熏得四散逃逸。黄鼠狼计谋得逞,蹿到慕颜青身边寻求庇护。 就在此刻,一只灰沙燕从前厅飞来,落到女子肩上。女子捂住双眼勉强瞪了黄鼠狼一眼,拔腿就往前厅跑。慕颜青见状觉得不对,赶紧捞起黄鼠狼,紧追不舍。 玉竹倚在秀明楼门前,玉葱般的手指绞着帕子,一双水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沈家的小厮。青鱼跟着沈旭来过好多次秀明楼,以前这小哥儿还挺腼腆的,被她打趣的话还会隐隐的脸红。就是不知怎地,年前好几个月都没再见到沈小公子来,而青鱼年后再来,居然成了个小哑巴。 可惜了了。 “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呀?”玉竹拿帕子甩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嗤嗤地笑,“你这是借花献佛,你懂吗?” 青鱼这下脸更红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拜她以表感谢。 玉竹觉得不会说话的青鱼就没那么有趣了,调戏了几句之后失了兴趣,挥了挥帕子让他赶紧走。青鱼如蒙大赦般地又对玉竹拜谢了一番,火急火燎地就往街上跑。 “也不知道是送哪个小姑娘的……”玉竹望着青鱼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揪紧了帕子。 不用过分多想,青鱼拔腿就跑的方向仍旧是游意阁。然而他刚走到门前,竟然看见门半掩着,并没有关紧。青鱼愣了一下,不由得觉得奇怪,平日里游意阁的门从来都是关严实的。 他有些犹豫地走上前去,敲了敲门,这才发现手下的衔环缺了一角。青鱼警惕地探了半个脑袋进去,发现地上还放着个菜篮子,里头手帕掩着新鲜的瓜果。青鱼认得那方帕子,愈发觉得一切都不甚对劲,谨慎地从门缝之间侧身挤了过去。 前庭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然而后面却传来隐隐的燕雀乱鸣的声音。他耳力甚好,仔细分辨还能分辨出来里头好似有金器击打的声响。 进贼了! 青鱼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便担心起慕颜青的安危来。他左右扫了一圈前庭,没看见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作武器,心头一动便往厨房里去,翻出一把菜刀来,还刻意在磨刀石上磨了两下。 然而他刚提着刀跑回前庭,一个黑影便急掠到他面前,青鱼是习武的底子,哪里是好拿捏的软柿子,敏锐地察觉到金器的轨迹,抓起手里的菜刀挡个正着。本来黑子女子还对误闯游意阁的人无甚戒备,没想对方竟是兆阳那时候的小青年,明显也是愣了一下。 青鱼只消看对方的打扮一眼,便知道此人居心不良。他刀法使得一般般,然而两人没拉开距离,青鱼自然不愿放过这等上好的机会,回手便是一击。他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功力,竟将对击的软剑震了回去。女子一时准备不及,竟被借力打力,软剑劲头一改,反倒伤了主人。 青鱼见一招得手,并不恋战,连忙和她拉开距离。这时候慕颜青也冲了出来,见到青鱼的瞬间脸色大变。 “过来!” 青鱼从来没见过慕颜青如此焦急生气,不由得愣怔了一下,然而四周的情况却不容得他多作思考。背后有剑风袭来,青鱼回身便是一菜刀,他见对方紧追不舍,心里也是气,又见慕颜青在旁,竟然生了炫技的心。那菜刀舞得光影闪烁,和软剑不分上下,不仅不分上下,甚至还隐隐有压倒对方之势。 慕颜青看着那一来一往的刀光剑影,见青鱼从容不迫,总算放下了一颗高悬的心。他大概是不需要担心了,毕竟真刀真枪的还是他们这些寻常人比较擅长。 就在一眨眼的瞬间,一只灰沙燕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宛如一枚利箭,呼啸之间从他心口穿过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慕颜青望着青鱼的身体在那一瞬僵住了,呼叫声刹那间卡在她的喉间。 软剑转瞬袭来,慕颜青空手接住剑刃,灵力在那瞬间爆发出来,碧绿的火焰从慕颜青身上涌出,凝成锋利的尖牙和利爪,她一手便将软剑捏个粉碎。火焰而成的狐落在她的脚边,狐狸压根儿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口便将女子放出的玄色燕灵咬得血肉迸溅。它一步一步地逼近对方,强大的灵力威压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来,就在她萌生退意的瞬间,狐狸眼中两团绿火一亮,根本不给她任何的退路,直接飞扑上去,一口就咬住对方的脖子。 慕颜青的手死死地掐着女子的脖子,看着对方的面容因为呼吸不畅而渐渐扭曲,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 “丫头快住手——”黄鼠狼见她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却又不能靠近她,忍不住朝她大喊。“你快过来看看小青鱼啊!” 被黄鼠狼这么一喊,慕颜青总算回过些神来,她回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青鱼,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双手一个使劲掰得对方双臂脱臼,一个手刀将人拍晕在地。 灵力骤散的刹那,慕颜青觉得自己浑身一软,差点就跪到地上。她勉强撑住膝盖,喘了口气,银牙一咬,踉踉跄跄地走到青鱼身旁。 血污顺着青鱼的脸颊缓缓流到他耳畔,目光渐渐有些涣散。慕颜青探了一下他的脉搏,又按了按他的心口,嗓子眼便哽住了。方才那一击击穿了他的心脉,即便是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 “青鱼……”慕颜青酸涩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对不起……” 青鱼缓缓转过眼眸,艰难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满是血污的手里抓着一小小胭脂盒往慕颜青的手里塞。慕颜青低头打开一看,里头的东西像是雪花膏似的。 “这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那只手便颤巍巍地举起,轻轻地点了点她脸上胎记的位置。慕颜青愣住了,青鱼却以为她不明白,尽他最大的力气指了指那脂膏,又在她脸上做了个涂抹的动作,忽地粲然地做了个口型:“祛疤膏。” 他刚“说”完,身上的力气终于消耗光了,那只抬起的手臂再没有支撑,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是何时注意到的……”慕颜青将那小盒祛疤膏收入怀中,抱住那个再没有办法给她回答的身体,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58章 逼供 枕鸢在黑暗中睁开眼来,一时只觉眼睛刺痛,仿佛黄鼠狼的毒屁还留在她的眼眶之中。枕鸢下意识地想要揉自己双眼,却猛然发现自己双臂竟完全使不上力,一动就疼,双手双脚拷在铁铐里。 “别费劲了。” 枕鸢抬起头,幽幽烛光之中,一个人的身影渐渐靠近。知道那人站在她面前了,她才勉强看清对方模样。枕鸢恶狠狠地瞪了慕颜青一眼,别过脸去,那神色仿佛看多慕颜青一眼眼睛都会被刺伤。 慕颜青全不介意,反倒蹲下/身来,伸出手猛地掐住枕鸢的下颌,一把将人脸掰了过来。枕鸢一个吃痛,竟然想要低头咬慕颜青一口。慕颜青连忙松手,反手便赏了对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的响亮。 枕鸢挨了一巴掌,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咬牙切齿地啐了慕颜青一口:“你到底想怎样?” 慕颜青拉开枕鸢的领口,将那被她啐过的帕子硬是塞到她胸前,这才慢里斯条地说:“你家主人如何称呼?” “主人便是主人,何来其它称呼。”枕鸢冷冷一笑,仿佛在讥讽慕颜青的愚蠢。 慕颜青倒也不恼,接着问道:“那你找的鬼玉是什么模样的?” 说到鬼玉,枕鸢立刻便闭口不谈,只做哑巴。 “拿到鬼玉之后,你会去哪里与你主人会合呢?” 这个问题枕鸢自然也是不会回答的。 慕颜青显然料到她不会作答,也不急躁,反倒站起身去,走到一旁。枕鸢的视野并不清晰,她只能看到慕颜青的影子闪烁不定,然而对方的每个动作都是一团雾似的。她以为慕颜青该去拿什么刑具来严刑逼供,不料慕颜青再回来时,手里只捧了一个香炉。 她将香炉放到枕鸢连俯身都够不着的位置,在她面前亲自打开,将里头的东西点燃,一缕奇香的青烟便幽幽升起。 “你好好想想,我方才问你的那两个问题。如果最后决定好了要说,就记得大声喊人。”慕颜青微微一笑,面上带着一丝怜悯状地拍了拍枕鸢的脸。 枕鸢见她居然就这么走了出去,不明所以,尽可能地俯下/身去,仔细又谨慎地端详那个香炉。只是她并没有端详出个所以然来,但又笃定慕颜青不怀好意,连忙直起身子,尽可能地远离香炉。 这一切慕颜青都看得真真切切,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房间,只是她布下了幻术,让枕鸢误认为自己被关在地牢之中。她坐在房间的另一侧,一言不发地看着枕鸢的反应。 黄鼠狼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在她面前的桌前,直起身瞧了一眼幻术中的枕鸢,回头对慕颜青说:“你打算怎么样让这女人开口?” 慕颜青看了它一眼,轻轻地打了个响指。黄鼠狼有些茫然地瞅着她,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身处幻术之中的枕鸢渐渐就有了反应。枕鸢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铁铐上爬落,咬开了她指腹的皮肤,使劲往她身体里钻。她惊慌地扭过头去看,却没有看见任何的东西映入视野中,这让她更是慌了,不知究竟是真真没有蛇虫,抑或是周遭太暗她看不见罢了。 人最惧的,便是目不能视,方才还倔强的神色立刻便有了松动。然而慕颜青却毫不着急,继续置枕鸢于愈来愈强的疼痛之中。那种被虫蚁啃食的痛痒不仅仅存在于皮肤之上,竟还如水般渗透进肌理中,最后附在筋骨之上。 枕鸢痛得浑身颤抖,汗如雨下,衣衫都湿透了,可她就是不愿呼喊,咬紧牙关,把唇都要出血来。黄鼠狼瞧见这般情景,一时不忍:“我看着差不多就该成了,这么下去要疼出人命来的吧……” “还不够。”慕颜青抿了口茶,继续撑着脑袋出神,仿佛在观看一场无关痛痒的表演。“你若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如出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说了那样的话,黄鼠狼其实也明白,枕鸢不过咎由自取。它不想惹得大家都不快,揪掉自己的胡须上黏着的土:“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同沈家说青鱼的事?” “不急,等我问到了答案再说,不然我没法给沈旭一个交代。”慕颜青一手捻了捻青鱼给胭脂盒,一手手指一直在敲桌面。黄鼠狼瞥了她动作一眼,慕颜青感受到目光而回过头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黄鼠狼那根手指愈来愈急地敲着桌面,默默地叹了口气,“真希望快点把这事情了结了。” 慕颜青见枕鸢便是要忍着,那便由着她忍。她将黄鼠狼抱起,起身离开/房间。 “去哪儿呢?”黄鼠狼问。 “该做饭了。”慕颜青淡淡道,拧开那祛疤膏,沾了些抹在她的两颊胎记上。那祛疤膏闻起来有些淡淡的花香,明明是让人舒心的东西,然而却像是薄荷汁沾上了眼睛,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慕颜青担心眼泪冲淡了刚涂上去的祛疤膏,抿着唇将眼角的潮湿抹去,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幻境中的枕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门前特意拨弄了一下窗前的风铃。 枕鸢已经记不清身上被毒虫啃噬过多少遍了,只记得疼完一阵子里头的虫子便餍足地偃旗息鼓。每每她缓过一口气来,正以为终于受尽折磨,很快那波骨肉间的难耐痛痒又席卷而来,让她恨不得想要咬断手腕上的铁链。 慕颜青到底给她下了什么毒? 枕鸢喘着粗气,却听见开门的声响。她仰起脸来,只见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一回这人的模样比之更加模糊,眉眼好像都融在一起似的,脸就像是打翻了砚台后的宣纸。 “慕颜青……让你来得?”枕鸢还在受着身上的疼痛,有气无力地问道。 然而那人却缄默不语,将一笼燕子放到她的跟前。那些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次又一次地飞起来,然后撞向笼子,拼命想从这里头出去。那人面对枕鸢的疑惑,干脆盘腿坐到地上,伸手进去将一只燕子抓在手中。 “你想……不!!!”枕鸢本还不明所以,但那人在枕鸢出声的瞬间,手里忽然加大了力气,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便将那只燕子捏得眼珠爆出、内脏和鲜血从口中和排泄腔一涌而出。 那人歪过脑袋,仿佛在欣赏枕鸢惧恨而憎恶的表情。他将那燕尸举到枕鸢面前,忽地张开五指,燕尸便像不值钱的抹布一般摔到地上。 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那人欣赏完枕鸢后,又从笼子中抓出第二只燕子,全然不顾枕鸢的咆哮,如法炮制。一只,又一只。 等到她面前摆了五只燕子的尸体时,她终于看到慕颜青的身影。慕颜青站到她身旁,一手搭在她的左臂上,除去虫蚁啃噬的痛痒,那处还生出被火炙烤之痛来。 慕颜青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想好了回答我吗?还是说你想我把整个房间都堆满燕子尸体呢?” 她语气温柔,仿佛在哄小孩似的,却让枕鸢毛骨悚然。 “你……”枕鸢刚一开口,便被慕颜青打断:“想清楚了再说。” 枕鸢转过头,面前那人似乎又开始往笼子里挑燕子了。她咬了咬牙,说:“主人说,要拿到一块鬼山寒玉打出来的玉佩,玉佩不过一个银锭大小……” “什么花纹?” “没有纹路,什么图案都没有……” “拿到之后呢?” 枕鸢略有犹豫,惊慌的燕子立刻便被递到眼前。枕鸢被对方唬到,连忙说道:“拿到之后就去南疆,和主人回合!” “很好,你家主人为什么要鬼玉?” “最后的阵法就要成了,有了鬼玉的帮助,阵眼就能更好地与彼界相连。” 慕颜青想起戚柒提及的阴阳调转之阵,不禁蹙眉:“你家主人为什么要布这样的阵?” 然而这一次,枕鸢咬死牙关不再回答。慕颜青觉得知道的也差不多了,挥了挥手,让幻境中的人离开。她走出枕鸢的幻境,带着黄鼠狼来到自己的药房。 “她口中说的主人你认识吗?”她问黄鼠狼。 黄鼠狼小脑袋瓜摇了摇,却又疑惑地抠了抠自己的腮帮子:“按理说我是不记得的,不过你也知道来安的妖市,应当是有什么势力的介入,那儿才能发展如此蓬勃。我想我以前应当是认识她说的主人,或者也认识她,不然我不会觉得她身上的味道那么熟悉。” 慕颜青听罢,若有所思,良久才说:“你没在她身上嗅到什么其它味道吗?” “什么?!”说起嗅觉,黄鼠狼自问自己还是要比面前的人要灵敏得多,若是连慕颜青都能察觉,那一定是有什么它遗漏或是大意略过的地方。如此想着,它忽地灵光一现,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又跑去慕颜青身旁嗅了嗅。枕鸢身上的味道初时它没有留心辨认,只以为她与慕颜青一样,身上有彼界血统。然而方才仔细琢磨了一下两者的味道,瞬间恍然大悟—— 枕鸢压根就不是人,不过是一只妖灵寄居在一具人的肉身上罢了。 第59章 附身 慕颜青合上书,从梯子上下来。另一边的书堆里,黄鼠狼已经打起了瞌睡。她走到那堆书前,将已经睡熟了的黄鼠狼抱起,放到膝上。黄鼠狼被人搬动,竟没有醒转,只是在慕颜青腿上打了个转,继续呼呼起来。 慕颜青取过它方才枕着的书,一页一页地继续翻下去。她看完这本,又接着将黄鼠狼没看完的那些书都过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她见黄鼠狼还在睡,脱下/身上的披帛,拢出一个窝的形状,将它放入其中。 慕颜青撤下了幻术,枕鸢早就发现自己不过是被人结结实实地捆在人家的药房中。她如今双眼被一块黑布蒙着,口中又塞了布团,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听见不远处叮叮当当器皿敲击声,和水沸腾的声响。 不知隔了多久,脚步声渐行渐近,她感觉到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口中的布团被人扯出,枕鸢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一勺药汤便被塞进喉间。慕颜青压根没有顾忌对方的感受,那勺子直捅进去,药汁全倒到喉咙上,枕鸢呛得差点便要把药咳了出来。 “如果你不想等会儿还受虫蚁之苦,便乖乖地喝下去。”慕颜青警告她道。 一提及那虫蚁之痛,枕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慕颜青见她完全屈服,将那半碗药汤快速地灌了下去。 药效来得很快,身上本还有些残余的虫蚁爬行的感觉被迅速的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浑身酥软无力的感觉。枕鸢心下一惊,气道:“你不是说这个可以解虫蚁之毒吗?!你给我吃了什么?” 慕颜青取过一把小刀,回答道:“还魂草。” 枕鸢愣了愣,颈上忽地一痛。慕颜青在划开枕鸢的脖子同时,也在自己手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你想干什么?” 面对枕鸢的惊恐,慕颜青这一回不再答话,专注于让自己的血液滴到对方的伤口上。那道伤口只是露出肌理,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鲜血涌出。 若不是那天她将手搭在对方的手腕上,操控幻境的变化,慕颜青本不能注意到这具身体的异样——虽有温度,却没有脉搏。 这具身体,根本不是枕鸢所有。她不过是一只寄居蟹,操纵着这具躯体罢了。初时慕颜青只当是夺舍,然而黄鼠狼却连连摇头——夺舍是一个人的魂魄在另一个身体里存活,不管如何身体都是活的。但如今瞧枕鸢的模样,应当是被人用咒术固定在这具身体之中。这具躯体被附身之时,主人应当刚刚死去,尸体还很新鲜。躯体被枕鸢的灵力日夜地浇灌,才能保持如今不腐不坏,而且所有的触感都与灵体相连。 “你到底想……做什……”等她觉得不对劲时已经晚了,枕鸢的意识逐渐模糊。 慕颜青的视野也渐渐变暗,在最后清醒的时刻里,勉强抓着刀将枕鸢手上的绳索割开。她只来得及做到这一步,下一刻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黄鼠狼打了个盹,总算神清气爽过来。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左右看了看都没找到慕颜青的身影,连忙爬出披帛拢成的小窝,大喊了一声“丫头”。 那声“丫头”在藏书阁中荡起一波回响,却不见有人回应。黄鼠狼低头扫过地上摊着的书卷,心里暗道一声坏了,一撒脚丫子就往慕颜青的房间跑。 慕颜青的房门没关,只是半掩,黄鼠狼一溜进去,喊了一声:“丫头你……你怎么挣脱的?!”它话才说到一半,只见那个枕鸢拖着昏迷不醒的慕颜青往另一侧去,吓得它魂都没了。 听见声响,枕鸢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向它。黄鼠狼立刻就浑身炸毛,转身缩回到门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你、你、你……别过来!你过来我、我就放屁啦!” “想什么呢,你过来帮我个忙。”枕鸢喘了口气,朝它招手。 “我才不过来!你肯定要杀我的!” 枕鸢低头看了一眼手下的人,有气无力道:“你放宽心好了,我就是慕颜青。方才用了夺舍之术,这咒术太阴毒了,我才刚醒,现在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你过来,帮我把我抬到床上去。” “你说什么?不、不、不!你等等,我捋捋……你说一件就只有你我知道的事情!快!不然我才不信你呢!” 枕鸢有些无奈:“年二十九谁看到买来的鸡兴奋得不行,非要跑到鸡笼里和它睡一宿的……” “停停停!我帮你!”黄鼠狼二话不说,赶紧过来帮她将慕颜青的身体抬到床上。 枕鸢,如今是慕颜青了,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喘着大气。黄鼠狼又给她斟茶倒水递帕子,然而慕颜青却统统不要。她把了把手上的脉搏,朝黄鼠狼摆了摆手:“死了太久了,撑不了多久……”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黄鼠狼问。 “枕鸢提及的鬼玉,师父藏在了藏书阁里,我会带着鬼玉去南疆,找那个什么主人。” 黄鼠狼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慕颜青,又看了看枕鸢的脸,有些担忧道:“你知道夺舍的后果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青鱼丧命,难道我视若无睹吗?”慕颜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揉了揉对方的小脑瓜子。“你别随我去,你替我看好我的身体。” “哎,丫头,你可别回不来啊……”黄鼠狼从她手下抬起头来,眼神既担忧又忧伤。慕颜青这回没应它,只是一贯地温柔笑笑。 *** 沈旭从闵洲出发,一路策马疾行往南下,累死了两匹马。白渊见他如此焦急,觉得并不妥当,终于在到耒县时拦下了他。 “你疯了吗?你这几天睡觉时间加起来统共就三个时辰!”白渊从玉玦中跳出来,整只狗挂在沈旭的脖子上,“今儿绝对不能夜行赶路了!你这样没等你赶到南疆,自己就该先一脸疲态,还如何和人争斗?!” 沈旭还想开口反驳,没想到旁边一桌的人竟接了话头:“它说得没错,凡事要以自身为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怎么是你?”沈旭闻声望去,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见了熟人——闵洲湾上射杀雪精的御妖者。他对这位御妖者的印象甚差,下意识地将白渊抱起,藏到桌下。 那人自然是瞧见他的小动作,不由得勾了勾唇,指着白渊问道:“你的这只小妖灵我瞧着可爱,可否借我一看?” “自然是不行。”沈旭瞧他那轻佻模样便是动气。“你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奉劝你赶紧离我远点,不然……” “不然怎样?”那人不屑地挑了挑眉,“小子,我瞧你如今孤身一人,甚是可怜,才同你好言。你以为你还在闵洲?那两老头还能罩着你不成?” 沈旭眼中怒气一闪而过,手立刻就按向他的佩剑。白渊见他如今情绪不佳,连忙将爪子按在他手背上,告诫道:“此处人多,当心伤及无辜。” 沈旭觉得它说的在理,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掏出几枚铜板便走。御妖者见他无视于他,反倒没沉住气,站起身来不顾他人目光大声嘲讽:“原来游意阁竟出了听命于妖灵之人,实在可耻,传出去只怕游意阁要成御妖间的笑柄!” 沈旭着实忍不住了,停下脚步,目眦尽裂:“你既然知道游意阁的名号,便知道游意阁不齿与尔等为伍。而且我也不是游意阁的弟子,如何待它与游意阁无关!你今日三番五次挑衅,到底意欲何为?” “我跟了你们一路,也是累了,今日便想让你把你那只妖灵让给我罢。”御妖者见沈旭总算坐不住了,应了自己的挑衅,那抹惹人厌烦的笑容又染上唇边。 沈旭知道,此番定有一战,习惯性地便想要将佩剑拔出。他手上刚有动作,耳畔传来白渊低语:“先别拔剑,等会儿出招全听我的,首先要将他逼进小树林,不然等会打起来怕要波及马和旁边的人。” 第60章 本心 白渊刚这么说着,对方就已经有了动作。只见那御妖者手上一动,灵鸦倏地飞出,顷刻便化成四支冰箭直射像沈旭。 “后退!出剑,断他的箭!”白渊一声令下,沈旭往后松开手中的缰绳,一个侧身往远离马和茶馆的方向退去。等到他和马拉开了两个身位,佩剑出鞘,沈旭回身一剑,灵力与剑风齐舞,瞬间将那四支冰箭拦腰截断。 冰箭一断,形态顷刻改变,箭头直插入地上,箭羽猛地炸开,竟碎成无数冰屑,铺天盖地地飞向沈旭。 “往林子跑。”沈旭得了命令,运起轻功拔腿就跑,趁着冰屑刺过来前冲入林中。这林子不算密,但枝丫和枯叶怎么也能挡着冰屑不少,一时间阻了对方的攻势。“他今日势在必得,肯定会进来的,你等会儿就诱他往林子里头去。他等会说了什么,你只管逞嘴皮子就好。”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还有对方轻蔑的嘲笑:“原来你就这点能耐,只知道逃窜。” 沈旭躲在暗处,见到对方的衣袂一角在枝叶见一闪而过,朗声嘲道:“彼此彼此。我看你在闵洲湾的时候不也挺威风的,看见游意阁两老来了,不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谁说我在躲游意阁?!”御妖者听了沈旭的话,怒发冲冠,挥起一支冰箭便往声音处射。 沈旭连忙闪开,这便露出身形。对方一见到本尊,那冰箭便好像不要钱似地,疯了一般往他身上掷,不仅如此,冰箭好像还长了眼睛似地还能绕开那些阻拦的枝丫。 大约是感觉到沈旭的疑惑,白渊一面扣紧了他的脖子,避免自己被甩了出去,一面喊道:“那不是普通的冰箭,那是他灵鸦的化身——” “现在除了跑还能干嘛?”沈旭侧身躲过一支冰箭,皱着眉问道。 “割点血,看到那边的落叶堆了吗?洒上去!”听罢,沈旭抓住一旁的粗枝,手上一个用力,顺势划出几道口子来。他就着方才的力道甩开身后的冰箭,将身体荡到落叶堆前,手上用力一挤,血便簌簌地落在枯叶之上。 沈旭听从白渊的意思,一面躲开冰箭,一面将血沾到四处的枯叶上。不仅如此,白渊还让他放出灵鸦,扰乱对方心神。 “可以了,结阵!”沈旭手上一动,金器出鞘,口中咒诀喃喃。咒诀结束的那一刻,灵鸦倏然而至,像一道流星,随着剑身直没入地中的那一刻,点燃了远处沾了血的落叶。 顷刻之间,所有沾有他血液的枝叶都燃起熊熊大火,在灵力的支持下,以御妖者为中心,瞬间聚成一座牢笼。那火焰炽烈灼人,又有沈旭的灵力蕴含其中,熊熊之间把没有沾血的落叶也一并燃起,火墙直逼笼中之人。 御妖者本还没将沈旭放在眼里,眼见火焰转眼便要烧到跟前,急急忙忙地催动灵鸦,想要以灵力聚起冰墙,阻挡火势。 可惜五行相克,冰墙还没来得及升起,底下便已经被热浪给融成水雾,反倒把御妖者自己蒸得面色潮红,汗流浃背,竟然开始连声求饶,希望沈大侠饶了他一命。 白渊站在沈旭肩上,下令道:“杀了他。” 它话音刚落,沈旭便已经将手中的佩剑掷了出去。那佩剑透过火墙,只听见一声喊叫,没想到剑上的力道竟然这般大,剑入肉身也没能阻它去势半点,就着灵鸦的冲劲竟将人连人带剑推出火墙,把人直直钉在后头的树上。 沈旭绕过火焰,见对方已经晕了过去,走上前去将钉在他肩胛骨间的佩剑拔出来。那人失了支点,一下便软在地上。白渊看了一眼他身后被火舌舔舐的焦黑和烧了一半的头发,转头说道:“你现在补刀还来得及。” 沈旭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但手上的剑却没有动作。 “你下不了手?” 沈旭咬了咬牙,摇头。 “你知道如果他一旦醒过来,必定会继续追踪我们的踪迹。你们人有个词说得好,斩草除根,如今正是时候。”白渊说道。 沈旭犹豫了,他蹲下/身,看着对方被泥灰沾污的脸,再联想到对方原本嚣张气焰,白渊说得对,斩草除根才能以绝后患。他如此想着,剑已高悬,沈旭盯着那张毫无反应的脸半刻,紧紧地闭上双眼。剑风席卷,落叶与尘土高高扬起,剑鸣呼啸,削金断玉之势直没入尘泥之中,那寒光仅仅离对方的喉咙不过一指宽。 沈旭睁开眼,喘着气,一滴汗从他鼻尖渗出,滴答一声滴落在面前的落叶上。他还是下不了手,杀不了人。他将剑从地里拔出来,用袖子擦拭过它表面的尘土,这才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离开林子。 既然他没法对御妖者动手,那只好继续赶路,不让对方追上而有机可乘。 “抱歉……”他对白渊说道。 白渊回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茶馆:“何来道歉?就因为你没能杀掉那个御妖者?” “难道不是吗?” 白渊忽地轻笑出声:“沈旭,你学剑这么多年,是不是连动物都没杀过?” “我杀过,那次在江阴树牢下头,可不就杀了那些怪物吗?!”沈旭以为它在笑他,不甚服气。 白渊摇头:“我不是在笑你,你下不了手杀那人,无非是觉得对方错不至死。但若是这路的终点,是你与敌人不死不休,才能救得了戚柒,你又当如何?” 沈旭沉默良久,等马已经带他们拐过一个山头,他才给出了答案:“他既然要行阴阳调转之阵,有违天道,更何况他与我有杀亲之仇,如今又要伤害戚柒,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没有朗声回答,语气中却有如磐石不移的坚定。白渊点头道:“沈旭,你我从未探讨过御妖之道,但我想这一路过来,你多少受游意阁与我的影响。但我希望你今日记得,我当初传授御妖之术予瑶,不是为了让人驾驭彼界。” “那是为了……” “为了自保,为了能在艰难中获得一线生机。”白渊顿了顿,“还有,今日我教你出招,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 白渊大约觉得今日的沈旭特别听教,心情极好:“沈老爷子说得你对啊,你虽然精通剑术,但也不能逞着自己一身灵力便总是一股脑地往上冲。往后若是遇上争斗,还需要观察四周情形,利用地势、环境,方有致胜的可能。你别嫌我啰嗦,方才那个御妖者轻敌,一招便能围困。但你以后面对的那些人,恐怕会更谨慎,实力也更强,你再像以前那般执剑强冲,必定还是会输。” 这一回沈旭便只是应了一声,但白渊知道他听进心里了。山岚猎猎马蹄急,白渊望着蜿蜒而至的山路和两侧迅速后退的风景,竟勾起它从前的记忆。愈是深思陈甫林临行前的猜测,愈是对他们的终点抱有困惑和警惕,它微微侧过脸去,沈旭愈发深邃的瞳子和他临危不惧的神色映入它的眼帘。白渊蓦地想笑,是在笑自己,竟还不如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开始瞻前顾后。 *** 戚柒被那人带走,没想对方脚力了得,完全不似凡人。而且此人周身黑气环绕,黑气全聚在他的黑袍之下,将他本身的气息全然遮蔽,弄得戚柒也无从探查对方的底细。而且他本也以为自己如今的能力,加上他独特的灵力,一般人奈何不了他。可他如今虽然没有被锁起来,但却如何都逃不出对方的掌控。 “你想带我去哪里?”他问道。 那人见他这么久了才终于出声,不禁莞尔:“若不是之前曾听你说话,倒是要以为你被游意阁那帮人给养成了个哑巴了。” 他顿了顿,又说:“告诉你也无妨,我们这次要去南疆。” “你的金阵布在何处?” “你又怎知南疆无金阵?” 戚柒略一思忖,说道:“南疆我曾去过,未见任何金物,也未见任何异常。再加上南疆有圣女坐镇,除非你与圣女本是一党,否则圣女不可能毫无知觉。” 说到圣女,那人显然不以为意,反倒在听到戚柒说他与圣女一党时,嗤之以鼻,戚柒立刻便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眸中精光闪过,不由得皱紧眉头。 那人见他蹙眉,略略莞尔:“江阴到闵洲,你已经在四处留下了灵力。我不想再等你们慢悠悠地去金阵之地了,所以让金燕取了你的血,送了过去。” 戚柒想不明白,问:“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眉心便被猝不及防地点了一下,刹那间浓浓的倦意席卷而来,戚柒只觉手脚发软,几乎栽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呢喃:“你会知道的,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阵眼……” 第61章 囚禁 戚柒从无尽的黑暗中睁开眼,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唯一不同的,是四周有如萤火虫般闪烁的荧光。戚柒稍稍动了动手脚,觉得仍旧是乏力无比,仿佛只有他的精神苏醒过来,身体仍旧在梦境之中。 他嗅了嗅,发觉室内满是水汽,水汽之余,是一股奇异的莲香。戚柒急中生智,咬破自己舌尖,血腥味瞬间充斥着他的口腔,尝试着帮助他抵御莲香的侵袭。突如其来的疼痛也帮他争取到更多对身体的控制权。 戚柒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回头一看,这才发现他方才只是躺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平台以外都是水,而那阵若有若无的莲香便是从水上的莲盏上散发出来的。莲盏之上,好像盛着一朵虚弱的火苗。戚柒从未见过这种莲花,伸手便想要捞一朵上来端详,却被人出言阻止:“别碰灯蛊。” 戚柒吓了一跳,把手缩回,抬头往声源处看,竟发现上面还吊着一个人。朱玉从他手上升起,往那人身上飘去,就着朱玉的光泽,戚柒吃了一惊——圣女被丝线架在上头,一头银丝不知何时被绞了一半。 “戚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圣女气息虚弱,半张脸被银发挡着。“灯蛊若是沾染了他人气息,很容易便会死去。” “是他把你绑在上头的?” 圣女见戚柒取下折扇,似乎想要引风砍断丝线:“他把我吊在这里,你若是把丝线切断,我一定会摔进水中,到时候一池灯蛊都会死亡。” “灯蛊比你性命重要吗?”戚柒不解。 “灯蛊死了,那你也无需救我了。” 戚柒见她固执,只得收回手中的扇子:“这里怎么出去?” “出不去的。”她摇了摇头,“如今村子早就被那个人控制了,门上的法术已经被他换过,只有他的人可以进出。戚小公子,你已经在这儿睡了三天了。” 戚柒听闻,不由得愣了愣。他隐约还记得昏迷前的事情,但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晕过去了几日之久。 “那你可曾与他交过手?” “这个人很强……”圣女想起交手的过程,一时有些失神,“而且他对瑶的蛊术、阵法十分熟悉,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们说话之间,上头传来石门轰鸣的声响,戚柒不动声色地将羽扇收入袖中,冷静地转过身来。 *** 慕颜青坐在马上,渐行渐近。泰德村的变动似乎还没有波及到周边零星村落,只是那粉色的花瘴愈发密集,不仅仅只呆在泰德村外头的林中,连山路上都是薄薄的一层。光是这一层花瘴,便足够能阻挡旁人进入。 她走到花瘴前,从马上下来,正思考着要如何才能无恙地通过花瘴,面前的花瘴自动自觉地给她让了道。慕颜青面上不显,但心里却多了一份谨慎,因为这意味着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在所有人的身上。 慕颜青牵着马沿着山路往里头走,不过百丈视野里便出现了泰德村的身影。正门那儿还站着两个侍从,听见有人声靠近,僵硬地将脑袋转过来。慕颜青见到他们瞳仁发青,不禁愣了一下,想起南疆擅蛊,不知这是何种操纵人身体的蛊术。 然而对方除了望着她,并没有其它动作,直接就将竹门推开,放慕颜青进来。慕颜青不敢多与对方对视,拽着马匹赶紧往里走。在经过他们的身边,她仿佛听到其中一人口中喃喃几语,极不真切,也是陌生的发音。 村子里头,目所能及的地方皆是蛊虫。大约是听到竹门发出声响,她抬头便见临街的窗户上探出半个警惕的脑袋来,窥探者发现慕颜青也在看他,忙不迭地将窗户关上。 慕颜青收回目光,抬头便看见有祭司朝她走来。那祭司走到她面前,朝她稍稍鞠躬行礼:“大人在神庙里等着你,请随我来。” 慕颜青颔首,由着祭司带她往那个神庙去。她走在祭司身后,仔细打量着对方的动作,除了脚步虚浮以外,并没有特别大的不妥。慕颜青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早已看不见的竹门,不禁又确认了一遍藏在袖袋中的玉佩和簪子。 神庙比她想象得还要冷清,偶尔来往的祭司或是侍女看见陌生面孔,目光立刻便移开去,仿佛慕颜青是可怕的天花病人,多看一眼他们也会染上这种不治之症。这种压抑的氛围在神庙,甚至是在整个泰德村中挥之不去。 慕颜青还来不及深究,人便被带到了所谓的大人面前。那位祭司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朝那个背影行礼,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带回来了?”那人没有转身,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 “带回来了。”慕颜青答道。 那人这才转过身来,略有所思地扫过慕颜青。慕颜青只觉身体一僵,仿佛有千斤之重的棉花从她身上压过,一瞬之间将肺里头的空气都挤了出去。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抓着玉簪,玉簪的尖端刺入她的皮肉之中,这份痛楚才能勉强让她不至于在威压之下瘫软在地。 那人瞧了她片刻不到,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慕颜青这才喘上了一口气。玉佩和簪子还在她手中,就等着对方让她呈上的时候尽力给他一击。 然而那人却没让她将玉佩递上来,反倒捏了一道咒诀,将身后的石门打开。 “随我下来。”他吩咐道。 甬道像是一只吞噬光芒的野兽,在慕颜青踏进的一刻,将她视野中的亮光完全吹灭。慕颜青不敢在这样的地方暴露自己的灵力,只得勉强扶着墙才能顺利走下去。 这里怎么连一盏灯都没有?慕颜青不可置信地摸索着石墙,果然在石墙上找到一个圆形凹陷。 “枕鸢,黑暗能让我们看得更清楚,所以我把夜明珠去掉了。”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动作了如指掌,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似的。慕颜青手上一顿,不再探究那个被抠开的洞,她知道自己如今不能再过多轻举妄动了,一言不发地跟在那人身后。 “你醒了?”那人问道。 戚柒冷冷地望着他,还有藏在他阴影中的另一个人。 那人见他缄默,浅浅地笑了,朝后头招了招手:“戚柒,我带了位老朋友来。” 原本还想要趁机动手的慕颜青在听到那人口中喊出的名字时,整个人瞬间一僵,她不可置信地从那人的阴影中走出来,望着站在对面的年轻人。 师弟?!她差点就脱口而出。然而她总归是忍住了,大人语焉不详,她不知道他的老朋友到底是指代什么。慕颜青感觉自己背心冒汗,一面担心对方已经识破了自己,一面又为戚柒担心。 然而戚柒却露出从未有过的惊讶神情:“娘……” 慕颜青也惊呆了,她很快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刻在用枕鸢的身体。她不动声色地将伸出一截的玉簪收了回去,回头望向大人。 “将那枚鬼玉给他。”那人吩咐道。 慕颜青从袖袋中取出玉佩,望着戚柒有了生动神情的脸,背对着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缓缓走到戚柒面前,将那枚玉佩放在他的手上。 戚柒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玉佩,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枕鸢的脸上。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可这张脸正式他从前梦里出现过的脸,在他印象之中,将自己抱入米缸前最后所见的人。 他没有直接接过她递来的玉佩,反倒抓住了对方的手:“你是不是……我娘亲……” 然而他话虽这般问着,但手碰到对方的手腕,仍是一愣。那只手和他一样冰凉,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她就是你娘。”那人说道,“但她在你出生之时便已经死去,我把她的身体留了下来。” “你把她的身体给了别人用,是夺舍?”戚柒冷静下来,松开手,接过对方手中的玉佩。 “如果没有灵力滋养,她现在如何能完好无缺地站在你面前?!虽然魂魄已然消逝,但身体还是留了下来。身体和魂魄,只要有一样能留到现在,总比什么都没有留下要好吧。” 他见戚柒没有搭话,又说:“如果沈家的小公子死了,你希望我替你留下他的身体,亦或是魂魄呢?” 他没有听到戚柒只字片语,却对上对方静得可怕的目光,里头没有恨,也没有怒气,甚至连嘲笑都没有,但却远比一切言语都坚强有力。他总觉得每次这个孩子用这种目光看他,都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又好似对他所有的心思都不屑一顾,只坚守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忍不住扑哧一笑,叹了口气:“你就这么相信他会来救你?还是说你真的觉得以他的能力,他能从我手中将你救走?” “他会来的。”戚柒回答他。 “你怎知他不会食言?” 戚柒摇了摇头,抬起眸来对上对方的双眼:“我相信他。” 第62章 解阵 “是么……”不知戚柒的话中有什么不妥,竟勾起对方的回忆。只见那人惨淡一笑,颇为惋惜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进而命令:“枕鸢,你退下。” 慕颜青抬眼看了戚柒一眼,不禁有些踟蹰。也许是因为看出了她的踌躇,那人走上前来,一手直接搭到她的肩上,刹那间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似地,双腿一软便想要跪下去。 “枕鸢,你别惹我不快。”他冷冷道。 慕颜青咽了口唾沫,感觉到有冷汗从额上渗出,身体几乎是被对方的威压推了开去,勉强在临水平台边站稳了脚跟。她见大人走到戚柒面前,抬手探向对方的脸,慕颜青心里猛地一跳,玉簪便要刺向那人。 就在那一瞬间,折扇如锋,一下切向慕颜青。慕颜青动作一滞,那折扇拐了个弯,被戚柒反手一握,利落地割开了对方的手腕。 没有预料之中的鲜血迸溅,一直隐藏在袍子下的黑气立马缠上伤口,几乎是在片刻间那一处的皮肤便又合拢,只是留下一道明显的疤痕。 戚柒见势不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然而那人的动作更快,一手便掐住了他的脖子。黑气从他袖中冒出头来,像蜿蜒阴冷的蛇,在他的脸上飞快地聚成一个阵诀。一点黑气钻入他的眉心,戚柒只觉脑仁像被针刺了一般。 只听对方低声喝道:“破——”话音刚落,戚柒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黑白闪烁,万千交替,却全是如浆糊般搅在一起。他张嘴想要呼喊,可刚一张嘴,犹如冰窟寒风与熔浆烈焰搅和在一块的气息蜂拥而来,呛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戚柒勉力挣扎着,想要揪出那缕作乱的黑烟,护主心切的灵鸦瞬间被风暴割成无数的碎片。 然而在外人看来,戚柒早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你解开他的固魂阵,他的魂魄就会飞逝……”圣女焦急地咳了起来。 “他与你不同,他的魂魄永远不会飞逝。” 戚柒再次挣开双眼,耳边是滴答水声,目之所及仍旧是昏暗一片。他侧过脑袋,看见星星点点的萤火如河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来来回回地往他身旁靠近。 “你醒了?”圣女幽幽问道,她的声音比之前的还显虚弱。“还觉得冷吗?” 四周的莲盏比方才要更亮一些,原本静谧无波的池水缓缓流动,带着莲盏四处漂泊。戚柒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有些讶异地抬头望向她:“你做了什么?” “你的固魂阵被解开了,我本以为你会魂飞魄散的……没想到他是在打另一个主意……我看你喊冷,只怕是没有固魂阵的保护,你更容易受到彼界影响,我只好略施小计,替你隔绝开彼界气息。” 她见戚柒的目光落到灯蛊上:“灯蛊虽是彼界之物,但与人血相容,灵力偏阳,能稍微让你好受一些。你不必担心……” “你受伤了?”戚柒蹙眉。 “我如今不能动弹,如果不用血,实在没法使用灵力了……”她勉强笑了笑,“我能坚持得住……那人的灵力太阴毒了,沈小公子即使来了,恐怕也是一场苦战……” 沈旭…… 戚柒心头一跳,敏锐地捕捉到身体中有一缕热流,在他念到这个名字时,从胸口往四肢涌去,一瞬便将方才还想往身体里钻的寒意踢出体外。 他兀自相信着,沈旭必定会依约而来。他原本与那人对峙之时,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妥。然而如今想想,圣女说的也很有道理,对方实力深不可测,沈旭能有几分胜算?也许一分都没有。 戚柒后悔了,他应该让他千万不要来冒险的,他害怕他会为此送了性命。如果终究不过一死,那他宁愿选择让自己受死。可如此一想,他又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他竟留恋于沈旭的温暖,和他们共同经历的波折。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和沈旭一同活下去。 内心翻江倒海之际,戚柒蓦地愣住了。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复杂而凌乱的想法?如何会有那么多的不甘勾他瞻前顾后? 他是不是……能体会到感情了? 他如此想着,也顾不及固魂阵被撤走的坏处,内心涌出许许多多莫名的兴奋与欣喜,心潮起起落落,犹如潮汐。 甬道处突然传来轰鸣声响,戚柒与圣女对视了一眼,不由得警惕地往水池边靠了靠。等脚步声传到底下来,枕鸢从甬道的阴影中出现。戚柒见到对方的脸先是一愣,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像往常一样,对这张脸的出现心平气和了。戚柒内心没由来的生起一股子烦躁,抿着唇别开脸去。 慕颜青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地上,蹲下/身去将碗筷取出来,瞥了一眼圣女,低声说道:“戚柒,主人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你放在这儿即可。”戚柒冷冷说道。 慕颜青的手顿了一下,仍旧没有停下她的动作,将碗筷递到戚柒面前:“主人让我盯着你吃完。” 戚柒看了一眼枕鸢的脸,又望向那悬在半空的碗:“他在里头下了什么吗?” “只是普通的饭菜而已。” “那你每样都吃一口,试个毒。” 慕颜青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我不需要吃喝,所以也无法为你试毒。” “戚小公子,我觉得那人应该不会想让你现在死去,他曾说过,后面阵法还有需要你的地方。”圣女劝道,“最后不论如何,我都无法帮上你和沈小公子的忙了,你自己可别先倒下了……” 见戚柒倒是听圣女的话,慕颜青略一思忖,将一直藏在袖中的玉簪取出,低声向对方表明了身份:“戚柒,我是慕颜青……” 戚柒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枕鸢的脸。他认得慕颜青的玉簪,那是慕颜青从不离身的法器:“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缘由我以后再跟你说。我本来是想借这具身体袭击那人的,没想到看到你也被他抓住了……”慕颜青不放心地扫了一圈四周,低下头低声说着,“今夜那人还会去布置阵法,他一离开我就下来带你出去。” 戚柒摇头:“不行,我们还不知道他要逆转什么。如今五行逆转的阵已成,无法破坏,我们逃跑只能延缓他的行动,不能彻底阻止。” “可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慕颜青既担忧戚柒安危,又无奈于两方实力的差别。 “我们力量虽微,然水滴石穿。更何况沈小公子会来,那位大人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圣女听到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插话道。 戚柒认同地点了点头,凑到慕颜青耳边:“师姐,我出不去,我想请你替我去办一件事情……” *** 玉簪在茶汤里头一点,慕颜青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露痕迹地将玉簪又收回到袖中。她将新热的茶盏端到那人案前,往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汇报道:“主人,戚柒并没有想要寻死。” “嗯。”那人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手腕,端起新茶,也不吹气,便直接往嘴里送。“这样就好,我还担心固魂阵撤去,他心绪不定,会胡思乱想。” “枕鸢不明白。” “阵法已然布好,明日过后,彼界便再不会受人掣肘。”茶碗已经亮了底,“戚柒会成为连通两界的门,就连没能修出实体的妖灵都能通过他获得肉身。” 他话音刚落,枕鸢那边的食案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被指甲划到的声音。慕颜青见对方抬头望过来,连忙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那人的目光总算是挪开了,慕颜青刚想舒一口气,便听到对方问道:“枕鸢,难道你想一直寄人篱下吗?你不想要一具属于自己的躯体吗?你别忘了,我救你的时候,你是如何被人杀死的。” “枕鸢……不敢忘……”慕颜青并不了解枕鸢的过往,但粗略一听也知道那故事必定不甚愉快。 “畜生于人而言,不过是工具和食物。妖灵于大多数御妖者而言,也不过是修行的道具。从一开始,人本来就不应该成为凌驾于他物之上的存在,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结束了。” 第63章 血阵 再临南疆,故地重游的熟悉感荡然无存,往日里还算热闹的村落,如今除了黄狗偶尔出来转个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沈旭凭借记忆,摸索着来到那栋竹屋前,拍了拍门。 不知是不是拍门声太大,屋主人还没来开门,身后的屋子里的人倒是将窗子拉开一道缝隙来。沈旭回头朝对方善意地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没想到缝隙里的那张脸反倒像是受惊了一般,缩回进阴影之中。 沈旭心觉奇怪,但没有多理会,继续敲着门。只是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见有人开门,一时警铃大作,立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见对面人家的窗还没有严丝合缝地关上,赶紧走过去拍了拍那家人的窗户,朝里头大喊:“打扰了,我是岩香的朋友,想请问一下岩香一口子是不是出远门了?” 他喊得好生大声,把另一户人家的黄狗都给惊动了,跑出来警惕地吠他。白渊见那狗凶得很,立刻探出脑袋朝它龇牙咧嘴,吓得人家缩着尾巴只剩呜咽。 “我只是想问一下情况而已,不会打扰你们多少时间。”沈旭朝屋里喊道。 “别喊了……”他忽然听到养黄狗的那家的窗户被人推开,里头的人探出头来,“他们家是不会理你的……” 沈旭不甘心地收回手,回过头来神色凝重地问那位好心的阿婆:“年前来的时候,这儿还挺热闹的,如今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泰德村来了一位大人,已经征过一轮壮丁进村,玉应那孩子也被抓进去了,就没出来过,岩香吓坏了跑到隔壁村娘家那儿了。” “抓了多少人?”沈旭问。 “……十来……”那阿婆还没有说完,就被里头的年轻人拽了进去,一边拽还一边骂骂咧咧的:“你别出去乱说,等会儿那位大人知道我们家里有人,找上门来可了不得了!” 沈旭与白渊相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读出凝重和担忧。他们如今肯定不能像是之前那样,装神弄鬼地进泰德村,得另辟蹊径。沈旭觉得马也很难带上山里,只能继续将马松了缰绳,拍它屁股由着它往山里头自个儿跑。 白渊从玉玦中出来,爬上沈旭的肩头,沈旭避开已经辟开的山路,往山里头走去。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粉雾,沈旭认得这是圣女的花瘴。只是这花瘴如今看来虚弱破败,沈旭都还没有靠近便已经四下散开,躲到枝叶后头。 “花瘴相当于圣女的眼睛,你说她会不会知道我们已经来了?”沈旭爬上一棵相对高大的树上,拨开枝叶往泰德村的方向眺望。他是看不见什么的,毕竟目力有限,但白渊可以。 “这里的花瘴弱得仿佛宿主濒死一般,即便是知道,她也不能做些什么。”白渊顺着风嗅了嗅其中的味道,“我好像看到有阵的存在,而且还有点血的味道。”它说罢,转过头来,“布个破魔阵吧。” 沈旭不解:“破魔阵有用吗?” “阵法这种东西,本身就万变不离其宗。你如今看到千奇百怪的咒诀和阵法,都是后来的人自己东改西改弄出来的。我当初并没有教他们这么多反复的阵法。”白渊拍了拍沈旭的脸。“不是让你去买了点朱砂吗?” 沈旭点头,他如今大概能明白白渊为何不太想让他以血画阵。血中的灵气固然强大,但失血难免使人虚弱。若是单以灵力布阵不够持久,而手头也没有其它东西可以画阵时,他才能考虑血。这是白渊的教诲。 他指尖沾了一抹朱砂,笔走龙蛇三五两下便将烂熟于心的破魔阵描于剑上。白渊见沈旭如今画阵法愈来愈熟练,一笔一划都完整圆润,没有一处破绽,不由赞叹。 “原本属于花瘴看管的地方如今守卫薄弱,我们去那儿瞅瞅。”沈旭收起剑,提议道。 他从树上下来,一路想着往上走。上一回他们还能跟着花瘴化成的蝴蝶去到神庙后头,如今花瘴虚弱,妖灵没有了花瘴的阻挠,在林中肆意横行。只是它们多少还是畏惧沈旭的灵力,全都隔得远远的,不敢将身影暴露出来。 白渊动了动鼻子,闻到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来。沈旭往它所指的方向走去,也渐渐察觉到土壤之中散发的异味。 “好像就是这儿。”他们大约走了百丈,白渊从沈旭肩上一跃而下,在一处空地上打了两个转。沈旭蹲下/身来,只见这儿的泥土皆有翻动的痕迹,草根凌乱而外露。白渊往前跑了两三丈远,低头仔细嗅了嗅脚下的泥土,笃定地说:“这下面也有。” 沈旭折了一根韧性较好的树枝,在白渊方才站过的位置,催动周身灵力注入到树枝上头,麻利地拨出一道深沟来。他再往下拨了两拨,便感觉到戳到硬物,只得上手把两旁堆出来的土给扒拉开来。 底下埋着的东西终于露出惨白的脸来。 “果然是尸体。”白渊匆忙回到他的身旁。 沈旭从来没见过人的尸体,突然来这么一下,还真把他给吓到了:“这……旁边是不是还有……” 白渊盯着那具率先露出来的尸体:“肯定还有。而且看上去这人血都快被放个干净了。”它朝村子的方向望去,神色凝重,“这儿的血量足够布下一个大阵,远比当初囚禁我的那个还要大。” 沈旭想到什么,蓦地大骇:“那戚柒会不会已经……” 白渊摇头:“不,我想我知道那个人为何需要戚柒了。沈旭,你给我一滴血,抹在我额处。” 它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亮起一道血光,顷刻间便将整个泰德村笼罩起来。他们只觉脚下的土地发出剧烈的颤抖,仿佛下一刻便是山崩地裂,天地倾覆。先是有一声尖叫响起,那声尖叫仿佛成了开启所有心中惶恐的钥匙,无措而又绝望的哭喊声如浪涛般涌来。 “快!给我一滴血!”白渊厉声喝道。 沈旭再不迟疑,赶紧咬破指尖,将那点殷红抹到白渊额间。 *** 戚柒听到声响睁开眼,见到那人又站在自己面前。他强迫自己放空思想,避免没由来的心绪波动。 自从固魂阵被解开,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没有沈旭的日子,原本那些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始终寻不着一个出口的梦境再次莅临。如今变本加厉,即使是在没有梦境的时间里,心中的那股子无处安定的彷徨感像是沾了血水的长渊藤,窝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顽固极了。 ——勿要多思,平心静气有助于魂魄安定。 圣女有提醒过他,幸好这对于戚柒来说不是难事,毕竟他早已平心静气地活过了十七年。 如今对方又站在自己面前,想来是时辰差不多了。戚柒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面容,没有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收回目光。 有时候,他总觉的这人的眼睛里没多少狠辣,偶尔看向他还隐隐有惋惜之意,甚是奇怪。 “你这会儿倒是什么都不问吗?”那人挑了挑眉。 戚柒摇头,口吻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总会说的。你曾说过,你会告诉我你的目的。” “很好。阵已经布置好了,戚柒,该你上场了。” 那人走了两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如约跟上来,背着手饶有兴趣地转过身来望向他。戚柒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衰弱得稍稍失去意识的圣女,问道:“她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你能否将她放了?” “你以为我只是想借用她的花瘴而已吗?” “你有别的意思?”戚柒剑眉微蹙。如今恢复感情的他比从前更能领会到对方语气中没有表明的态度。 那人瞥了一眼圣女,问戚柒:“无法动弹,无法反抗,任由宰割,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和等待,看看有没有人能略施援手。你觉得这样的处境是不是很无力?” 他见戚柒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说:“我经历过,所以作为回报,我也要让崇明的后人好好享受。而且救与不救有何区别?她心中所坚持的,是保护这一池灯蛊为重。等阵法动了,她就会将自己的肉身奉献给它们,梦有所成,岂不美哉。” “最后那句如何解?” “你随我来便知道了。”他朝戚柒招了招手,这一回也不等对方是否有跟上,径自往上走去。戚柒最后回头凝望圣女,也许是她灵力的衰竭,就连灯蛊也随之虚弱。 ……力量虽微,然水滴石穿。 他望着那张脸,脑海中响起她说过的话。 戚柒知道,他别无选择,于是快步跟了上去。 甬道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长,三步并两步仿佛就走到了头。从石门后头走出去,好几日不见的阳光瞬间夺去他的视觉。戚柒扶住一旁的石壁,抬手挡住眼前大半的日光。 “这边。” 他半眯着眼,循着对方的声音往前走。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恍若是要阴霾、污浊都一扫而光。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日头下,地上已经干透了的深褐血阵却被映出了殷红,触目惊心。 “戚柒,我现在来告诉你我的目的。” 第64章 顽抗 “我不过是想要转换阴阳。只要术法完成,人的肉身会消逝,而彼界所有的生灵都会获得实体。彼界将成为如今的人间,而人间则会成为所谓的彼界。戚柒,你不是也觉得如今的御妖太过放肆了吗?” 戚柒觉得此人大约是疯了:“既是御妖者的错,便该由御妖者去承担。如今你擅自转换阴阳,连无辜的百姓都被囊括,与那些御妖者有何区别。” 对方受到反驳,却也不以为意:“这些人的先祖,难道就没有受到所谓御妖的庇护?!其中一部分人,甚至还借妖灵之力,助己族事业、财运。人心贪得无厌,若是知道彼界之力,没有人能拒绝得了。” 他说的话,戚柒并不是全然反对,但他深知,如今他一句赞同都不可以说出来,以免长了对方威风。 那人见戚柒不接话,了然一笑:“五行之阵,已然经年累月,直到最近我知大阵将成,才开始物色此阵阵眼。若你不在江阴留下血气,我可能未必能找到你的所在,引导你将灵力留于各阵。如今五阵皆有你的灵力,你将会成为连接阴阳的那扇门,为彼界生灵重塑肉身。”他说罢,拍了拍戚柒的肩膀,将他推了出去。 戚柒稍稍趔趄,回头只见对方胸有成竹的神色,暗示他要进入阵中。是了,他对于他的想法其实并不在意,不论戚柒是否愿意成为阵眼,为他所用,他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在对方看来,他逃不掉的。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让对方放松警惕,露出破绽来。 就在他踏向最后一级台阶,那人忽然听到一阵咒诀声传来。他神色一凛,惊觉不妙,下意识地召出黑气,企图卷向戚柒。然而戚柒早有防备,就在黑气近身的一刻,折扇倏然打开,上头早已画好的风符咒凌空而起。随着扇页一甩,疾风骤起,四面八方而至,将那探出头的黑气削个粉碎。 “冰河龙卷,以吾血气为媒,皆聚与此——” 咒诀一出,天上地下眨眼之间生出八条猎猎风龙,顺着戚柒折扇所指的方向,扑向对方所在。那人神情戒备,黑袍被飓风刮得作响,底下潜藏的黑气似蛇一般探出头来露出深不可见的吻。 风龙固然强劲,但对方并不太放在眼里。他凌空画咒,眨眼间便划出了一道屏障之咒出来。戚柒眼见风龙悉数撞上屏障,那屏障在如此强劲的撞击下居然纹丝不动。他也丝毫不敢怠慢,见时机差不多了,立刻咬破舌尖,含住那口舌血,屏息凝神。 血液里头久经不绝的灵力终于收到了主人的呼唤,一瞬间欢喜雀跃,犹如从初春中苏醒的鹿群,看见肥美的鲜草又冒出了可爱的脑袋,熙熙攘攘地往林深跑去。 那人本想合掌聚灵,以屏障直接震碎前赴后继的风龙,他刚抬掌,身体里原本通畅的灵力蓦地一滞,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灵力,非他原本所有,在他经脉间发疯似地四处游走。 屏障失去灵力支持,瞬间崩塌。那人只来得及将黑袍抓起,风龙便已经扑到眼前,一举绞碎那恼人的黑袍,横冲直撞地将人撞飞到后头的月母像上。石像应声而断,那人捂着胸口从瓦砾堆中爬起身来,嘴角还噙着血。他目光阴冷地盯着戚柒,里头显而易见的怒意毫不遮掩地摊在对方的面前。 他抬起手来,将身上仅剩的褴褛甩掉,原本还遮遮掩掩不得见光的黑气相互扭打,卷成一条半人粗的黑蛇。那黑蛇吐着玄青的信子,只眯了眯眼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二话不说便暴风疾雨般撞向翻腾的风龙。 两道黑白不同的颜色宛若天雷地火,一触即发。顷刻间,彼此都撞得粉身碎骨,只剩只缕片影。戚柒被那波撞击而生的巨风掀翻在地,滚落进已经画好的阵中。 对方尖刺,再不迟疑,立刻吟唱起冗长的咒语。阵在咒语的催动之下,竟有如活了过来,殷红的咒文脱离地面,悬空而起,亮起微弱的红光。戚柒身处阵中,只来得及站起身来,巨大的压力便紧紧地贴附于他周身,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那人望着阵中的戚柒,像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幼鹿,被阵法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脆弱至极。血光映在对方有些发白得甚至半透明的脸上,宛若一张从地狱归来的血盆大口,在大快朵颐之前玩弄般舔舐着对方颤抖的皮肤。 他心中正是狂喜,忽然背心一凉,一箭穿心的剧痛从背脊一直透到胸前。那人眼珠一转,目光缓缓往下滑去,只见胸前透出一道如玉尺般的碧绿光芒。 他转过头来,睚眦尽裂。枕鸢站在他身后,正扶着墙喘气。慕颜青与他对上视线,浑身一颤,但理智告诉她,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慕颜青银牙一咬,使尽浑身力气以灵力拔出玉簪,再次对准对方心脏的位置,狠狠地刺了进去—— 玉簪还没完全刺入心脏,慕颜青只觉一股难以抵御的灵力像沼泽一般,陷在中间进退维谷。 “岂有此理——你果然不是枕鸢!你是谁?” 慕颜青承受着他的怒吼,玉簪进不了再多的一寸。她抬起头,投以恶狠狠的目光:“青鱼……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而他却因你而死……” 她话音刚落,双目再次睁开时,黑瞳已变成深邃的翡翠。那人毫无防备,只消一眼,便坠入她的幻术之中。然而慕颜青因为寄居在枕鸢身体的缘故,此刻灵力基本耗尽,幻术最多只能伤到对方精神,难以长久维持。 慕颜青撑着一口气,拔出戚柒留给她的短刃,在幻术弥留的间隙刺向对方的胸口。 “雕虫小技。” 刀尖还没有碰到对方的身体,慕颜青忽觉眉心一疼,心里喊叫了一声不好,但已经来不及退回去了。对方完全无视幻术的折磨,一举释放出自己所有灵力,灵力宛如猛虎出匣,一下便将近身的慕颜青撞飞出去。 肉身的疼痛还是轻微,已经死去的身体连血都流不出一滴。然而幻术被破,精神上的刺痛更为致命。枕鸢的身体被甩了出去,只是稍微抽动了一下,便没再动弹。 “师姐——唔!” “与其关心他人,不如好好看看你如今的模样……”那人从几次攻击中缓过劲来,冷声喝道。他一面说着,原本停顿下来的阵法再次运转,红光大盛,不止映红了戚柒的脸,甚至将他整个身体都笼罩在其中。 戚柒觉得胸口仿佛有大石压着,呼吸都是桎梏。而他看见自己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愈来愈透明。蛊虫和妖灵从四面八方涌来,横冲直撞争先恐后地涌入戚柒的体内。戚柒感受到数不尽的噬痛出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那些妖灵在啃噬他的血肉。 原本没有实体的妖灵从他身体离开,都变成有血有肉的动物。那本是他的血肉!戚柒咬牙切齿。 疼痛让他想要呼救,魂魄却随着阵的运转而逐渐游离,他感觉到自己意识渐渐模糊,视野也从双眼中抽离。一点一点,每一次的眨眼,他的视线都比上一回的要高,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魂魄真的要抛弃这具肉身。 是不是他会变成像兆阳的兕那样,他便是阵,阵便是他…… 若是阵当真完成,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沈旭?沈旭的肉身若是消逝,他又会游离于哪一处呢? 戚柒如弥留之际的人,陷于胡思乱想之中。而阵外的人听见村内苟活的村民呼喊尖叫,又见阵法吸引众多妖灵。那枚戚柒一直放在胸前的鬼玉隔着衣衫发出荧荧幽光,引导着这个与它失散十多年的孩子,不自知地一步一步地往阵心走去。每走一步,戚柒的身体便淡了几分。他的终点,不是阵心,更像是彼界。 笑容渐渐染上他的唇角。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可他还没能笑多久,只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一个身影打破了阵法,一剑切入其中阵符的一端。整个阵原本是浑圆的一个圆,如今剑入阵中,整个圆上立马缺了一角,原本循环往复的灵力顷刻外泄,大阵像是失去一角支柱,往缺口处坍塌。 是可恶的破魔阵!他立刻就想到了,但阵心源源不断地吸取着他的灵力,令他一时半会分不出一丝一毫去照顾那个破裂的缺口。 “戚柒——”沈旭大喊一声,见破魔阵小有成效,迅速拔剑而起,想往戚柒边上靠去。 然而戚柒神识早已游离,听到有人唤他名字,仅是一愣,茫然地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快点阻止他,再往前走他就会彻底变成彼界之物了!”白渊在他神识中提醒。 沈旭想要抓住对方的手臂,然而伸手一捞,他的手竟穿过戚柒的身体,抓了个空。 “没有用的……这个孩子本就为了这个阴阳转换之阵诞生,很快他便要和阵融为一体……沈旭,你破坏了阵,就等于伤害他。你下得手吗?” 沈旭对他侧目而视,却也投鼠忌器。他站在戚柒身后,灵力像温暖的火焰,替戚柒挡开一切企图靠近的妖灵。 “戚柒,对不起,我来晚了,也没能一如我的承诺保护你,没能像你师父一般强大。”沈旭再不企图去抓住对方的身形,只是朝戚柒摊开双手,“但你可以不要离开我吗?” 第65章 动机 戚柒身子微微一颤,混沌之间他仿佛听到了沈旭在他身后说话。沈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缓慢、模糊。戚柒闭上眼,努力将他每个字拼凑在一起,一点点揣摩沈旭的意思。 寒风从他耳边刮过,视野中让人迷茫的雪花仿佛被什么东西融化。他觉得自己好似站在一簇火堆旁,温暖的火焰驱逐了他身上漫无止境的噬痛。 他回味着沈旭的话,他好似听到他说对不起,求他不要离开他。灵力的鞭子再一次抽到他的腿上,催促他赶紧往前方走去。他好不想迈开腿,却禁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他不知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但那儿的东西对他的魂魄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让他既难受又慌张。 沈旭……你再说点什么……戚柒心里默念着。 沈旭见他身形一顿,继而又隐隐有想要往前走的意思。只是那具身体显然还留恋着他给带来的温暖,踌躇不前。 “戚柒,你给我回来!你再往前,你就不能再为人了!”沈旭在他耳边大声说道,“一旦阵法完成,没有人能幸免于难。你听,村子里那些挣扎的哭喊,你不要成为他满足私欲的棋子。” 那人咳了两声,语气中隐隐有些虚弱,冷笑道:“他听不到你的声音的……” 沈旭见他说得再多,戚柒的脸上依旧是如寒夜风雪般的茫然,他心中痛苦万分,难道真如对方所说,一切都太晚了吗?! 他不信……可他偏不信! 沈旭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两只手臂垂下来。他和他只隔了一个身位,中间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强大,每次出事就知道往前冲,也不老成。如今的我说要保护他人,终究是夸夸其谈。”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愿望,本来就是想着过了年,接手爷爷的生意,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可我又遇见了你,又看见了彼界,觉得一切都好有意思,又好生痛苦。爹娘已逝,除了手刃仇人,我就想要和你在一起,游山玩水也好,经商御妖也好,哪样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 他说得很慢,戚柒听得一点儿也不累。戚柒感觉到声音由远及近,从山海之际,一路响至耳畔,最后落到他的心里。他听见沈旭问道:“戚柒,我就站在你的身后,你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吧……” 看我一眼吧…… 心潮涌来,伴着声声海浪,像是有鲛人在还的对岸唱动人的歌谣。戚柒的魂魄随着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纵使路的尽头不自觉地吸引着他,但如今连魂魄都不愿意再往前走。 我也想要陪着你,走遍千山万水……戚柒听见他的心底有这样的声音说道。 头一回,他遵循着内心的感情,抗拒着那股强大的吸力,缓缓转过身来。眨眼之间,风雪停歇,心里头的人真真站在了面前。 沈旭脸上既惊讶又动容,为了确认似的又唤了一声戚柒的名字。戚柒抬起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神情认真而严肃:“沈旭……” “嗯?”沈旭见他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肉身的回归。他知道自从固魂阵被解,戚柒就像是一片行走的彼界沃土,他的存在会让所有彼界生灵趋之若鹜,想从他灵力里分一杯羹。他掏出爷爷给的丹药,捻出朱砂那枚。 戚柒一路走过来,身边的风景变幻比沈旭所见的要更丰富多彩,而这短短的几步,却像是跨过了四季与时空。等他走到沈旭跟前,他的身体已然恢复。他低头打量了一下沈旭手里的丹药,不解地看向沈旭。 “闭灵。” 当然,即便他要喂他毒药,戚柒此刻也愿意咽下去。丹药下肚,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发挥的效力,戚柒灵力骤失,原本强撑的精神也衰弱下去。沈旭见他困意袭来,不知原来这药还有这般功效,也是吓了一跳,立马将人抱进怀中。 在睡意完全夺去意识之前,戚柒缩在对方怀里,声音闷在对方的胸前:“沈旭,说好了,要在一起……” 沈旭愣了愣,指尖抚过对方瘦削的脸颊,安慰着他:“睡一会儿吧。” 他将戚柒胸口还亮着的玉佩摘掉,上面的阴寒灵力令他心惊胆战,沈旭连忙在上头画下一道重重的屏蔽符咒,将它的灵力隔绝在咒术之中。失去的戚柒的存在,大阵失去阵眼,原本还围绕着戚柒而运转的灵力失去圆心,一时变得紊乱不堪。那人连忙撤去灵力,大阵砰然而落,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就在那一刻,烈烈离火从高处落下,灵火贪婪地吞噬着血色的阵符。一切猝不及防,那人前一刻还准备迎战沈旭,下一刻惊慌失措地目睹了辛苦画下的阵符被灵火焚烧殆尽。 “不!谁放的灵火?!” 巨大的雪白身影从灵火中走出,犬神借助沈旭的灵力恢复原本的姿态。那一瞬间,原本勃然大怒的人整张脸都僵住了,怒火从他的脸上融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怅然。 “白渊……”他喊着它。 身形巨大的犬神直接一爪将人按到在地,却没有认出对方来:“你果然是瑶族人,可是你究竟是谁?”火焰从它的呼吸之间泄露,白渊凶狠地在他的脸侧露出獠牙。 “两千多年过去,你终究是忘记了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是你活了太久,还是我苟延残喘了太久?” 白渊将脑袋抬起,疑惑地打量着爪下之人。两千多年,那时候正是群神并起的时代,部落城邦在逐渐建立,社会制度也在完善之中。它那时候去过好些部落,但见过它真身的人寥寥无几,唯有部落里头的大祭司,真正有可能与神对话。 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和它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哪一张脸都对不上号。更不要提他身上的灵力,白渊若是当真见过他,它不可能会忘记对方身上的气味。 那人见白渊始终没法将他记起,也不恼火,更多的是无奈:“我是瑶赤……” 名字甫一出口,白渊双眼立刻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它低头仔细嗅了嗅赤身上的味道,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人是活不了这么久的,你是如何——!!” 赤对上白渊的眼神,难免苦笑:“你没猜错,我夺舍了。” “你不是死了吗……崇明说你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相信了崇明说的话,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崇明造成的?!”说起从前的事情,赤的神色渐渐沉下去,“在你最后一次离开后,大君身体每况愈下,二少主终于不愿意等下去了。二少主不是神之所愿,我必然不会同意。崇明便带着效忠于他的祭司闯入神殿,要将我置于死地。” “崇明带来的人里不仅有祭司,还是族中效忠于二少主的战士们。那一夜死了好些祭司,血都染上了神像。我最后退到了供奉着你的神殿里,摇响了你留下的铃。我摇了很久,可一点回音都没有收到……”赤脸上满是自嘲与不甘,“你还记得你当初留下铜铃时说过的话吗?” 白渊沉默了。它记得。 赤见它缄默,说道:“你说,不论你在哪里,只要听到铃声,你必然会赶回来营救。” “……我那时候在浮岳,被青虺绊住了。等我赶回来时,已经看见你的尸体。崇明当时同我说,你最钟爱的圣女拂夏叛变,因为你深信拂夏,所以不防暗箭。他们也没能活捉拂夏,拂夏见无法逃出瑶,便自尽于神殿。” “拂夏吗……我从你处所学的御妖之术,尽数教予拂夏。拂夏如何会叛变?” “拂夏与吕阳世子暗通款曲,此事也是崇明所说。” 赤冷笑了一声:“崇明所说,崇明所说!你若有心,当日蹊跷怎能瞒过你的眼睛!你不过是终究觉得,人如蟪蛄而不知春秋,这样短暂的生命,生死不过眨眼,不足为题。” 白渊一直都自认是位爱民的神,然而赤的指责却无可指摘。它当时为何没有生疑,连它自己都不记得了。白渊沉吟道:“也许你说得没错,即便我与你甚是交好,你也不过是我生命中转瞬而逝的过客,我并没有太过在意单个人的命途和力量。若非我轻视,也不会陷入瑶的陷阱,被囚如此些年。后来的五行逆转之阵,可是你布下的?” 赤嗤笑道:“自然不是我布的,我那时候正巧又一次夺舍,力量未全,如何能布下那样的阵。倒是此阵给我灵感,让我决心行阴阳逆转……我只是知道了却没去救你罢了。” 若不是赤布下的阵,那只怕是崇明的后人。也许他们始终担心犬神会变心,从石像中脱困而出之后,会寻他们的后人复仇,不如索性让它彻底消失。 “阴阳……逆转吗……”白渊喃喃道。 “一开始我为了活下来,孤掷一注夺舍于一只临近的壁虎身上,此后躲避鸟兽捕食、御妖杀戮,艰难存活而渐渐化灵。后来因为夺舍的次数有限,妖灵生命远长于凡人,此后我要么用已有修为的妖灵身体,或是带有妖灵血脉的人的身体。正因如此,我才能深深体会得到,御妖对于彼界的压榨。在御妖者甚至普通人眼里,彼界惹人生厌,却又让人垂涎欲滴。他们失却了当初的敬畏之心,一心掠夺和屠戮。即便如我,也逃不过被御妖者追杀的命运。反倒是彼界对我颇为友好,若非曾经庇护,我也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我后来也杀过不少瑶的后人,但都是杯水车薪。我渐渐便明白过来,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向你求的御妖之法,又是我将御妖之法传给崇明等人,长了他们的邪气。若不是我,今日彼界也不会受此压迫,人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既是因我而起,那我便要以我的方法,来结束这一切。” 第66章 对决 白渊往前踏出一步,用威胁似的口吻说道:“我是不会允许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赤却全然不惧:“那是,比起彼界,你更爱人,不然如何又收了一位人族弟子。只是如今我瞧你也是强弩之末,你今日是阻拦不了我的。即便你烧掉阵法,总有一日我也还是会颠覆这阴阳!” 他猜得没错,白渊本身早就不具备释放灵焰的灵力,它方才那一下,还是借助了沈旭的灵力和玉玦上的阳气,动用了禁咒才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白渊或许不可,但我还可以一战。” 金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凤鸣,赤抬起眸子,看见年轻人提剑朝他走来。有那么一瞬间,赤竟然生出一丝恍惚,仿佛看见了刚向白渊学习御妖时的自己。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冷笑道:“我道是谁能拦我,白渊你也不知道阻拦,免得你心爱的弟子今日丧命于此。” 白渊看了沈旭一眼,它是知道沈旭心情的,新仇旧恨,如今当然要一并清算。它摇了摇头:“我不会阻拦,而且我觉得他也不一定会输。” 沈旭听到白渊肯定的话语,抬眸与它对视,倏而莞尔:“白渊呀,你教了这么久,我还是喜欢提剑就往前冲呢,气不气人?!”话音刚落,他一声长啸,画满了破魔阵的剑便顺着主人的心意,席卷猎猎剑风,直劈向瑶赤。 赤并不把这些小伎俩放在眼中,他方才与白渊说了那么些时候的话,本也有为自己争取时间恢复的意思。如今他周身黑气虽然比之之前要单薄许多,但对付沈旭这样半道出家的半吊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赤面对剑气,也不躲闪,气定神闲地指挥黑气聚拢在身前,像一个盾牌一般将剑气挡了回去。 “区区剑术,奈何得——” 赤本还想嗤笑一番沈旭,然而话都还没说完,一只弹丸大小的红珠直透黑盾,一瞬间射入他的腹中。这还只是前招,那红珠刚贴上他的腹部,倏然炸开,灵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举将他掀翻在地。 灵鸦得势,立刻回笼到主人身边。沈旭提剑而上,压根儿没有留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赤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剑花就已经蹿到自己喉边。他连忙聚起黑气,黑色的匕首堪堪将剑锋格挡开来。 赤的体术并不是很好,如此能勉强接下沈旭的剑全赖他对于灵力的控制。但连着几剑接下来,那匕首被破魔阵沾染,裂口越来越多,眼看着也不能再用。他将匕首一扔,匕首立刻化成黑烟,又沾上他的黑衣上。 赤见那剑芒如影随形,目光一凛,再不敢过多轻视,即刻咬破舌尖。他念咒的速度极快,混着血液的咒术让他周身黑气暴涨,眨眼间黑气就聚成了半边燕翅,一巴掌似地扇向沈旭。 一炷香刚过,那头戚柒就醒转过来,结果一睁眼就看见沈旭被扇,二话不说立刻又召唤慕颜青替他留存在对方身体里头的那一丝丝血气。 燕翅扇到半路,赤骤然觉得身体里的灵力又是一滞,失去方才雄厚的灵力支持,燕翅的力道顷刻便弱了半分。饶是如此,沈旭还是被猝不及防地摔了出去,后背撞上石壁,撞出一口血来。 赤恶狠狠地回过头,只见戚柒颤巍巍地已经站起了身。他短时间内无法将戚柒留在身体中的那点血气排掉,虽然如今于他而言误伤大碍,但总是被那缕血气偶尔干扰的感觉却很差。 就像是身边养了一只跳蚤,被咬多了两下,就生出了恨不得捏死它的心。 沈旭见瑶赤将目光从自己身上放到戚柒身上,心头一紧,也不顾及口中的血气,赶紧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他用符纸擦过自己唇边的血,灵鸦立刻叼着符纸往赤面前丢去。沈旭咒诀一捏,离火一触即燃,高过半人的火焰瞬间挡住瑶赤的步伐。 眼见沈旭又与赤缠斗在了一起,戚柒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折扇,底下坠着的朱玉莹莹而亮。符文随着灵力在洁白的扇页上凝聚蜿蜒,只听一声雷动,自戚柒为心,一条远比之前的都要粗壮的风龙从他脚底升起。风龙聚成,伺机而动,戚柒扇页一阖,风龙立刻往戚柒所指的方向游去。 风龙穿过沈旭布下的离火之壁,离火立刻染上它周身的鳞角。沈旭听到身后声响,心有灵犀地挽起两道剑花,一左一右封住瑶赤退路。退路一封,沈旭立刻侧身一让,身后的龙早已张开大颚,撕碎那螳臂当车的黑气,将腹中离火尽数喷在赤的身上。 那离火是白渊所授,虽然沈旭用出来只得五分,但接连受伤的赤而言已是巨大的伤害。瑶赤被离火所灼,又被风龙一尾巴击倒,无论是骨头还是血肉俱是一疼。然而他仍是不服输,黑气受他操控,全数聚于他胸前。 “献吾骨血,贿为饮食而召饕餮,吞四方,咽五象——” 咒诀音落,那聚于胸前的黑气飞快地旋转起来,眨眼之间,竟辟出一张真不见底的黑洞来。那黑烟缭绕,仿佛是那张饕餮大口的獠牙。随着黑气的飞转,原本还在他身上燃烧的离火被吸了进去,不单如此,那黑洞随着赤的呼吸,竟连地上的离火都被拽了过去! 那张饕餮大口不知盈厌,仿佛那条风龙和离火都不能满足它的贪欲,便又是长大嘴巴,用力一吸,整个神殿瞬间刮起一阵旋风,有的没的全都被卷起来,尽数往那黑洞中跑。 白渊此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威风,灵力耗尽,缩小得比往常还要小,这下连站都站不稳了,身子一歪就被吸了起来。 幸好沈旭眼疾手快,半空中将那只小灵体扑倒,赶紧塞进自己的玉玦之中。他匍匐在地,以免被误吸进去,只觉得头顶轰隆隆的好多彼界生灵都被误卷入其中。他将玉玦压在身下,摸索着爷爷给的药匣,摸出一颗来高举过头顶,一把就将它捏碎。粉末混在风里,一点不剩地全被那张口给吃了进去。 沈旭这招,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饕餮吃了一堆蛊虫,勉强合上了口。瑶赤扫了一眼几具倒在地下的身体,见他们对附身于他身上的饕餮之洞颇为忌惮,不由得得意几分:“沈旭,你方才不是说你还可以一战吗?怎么如今倒是要拜倒在我脚下了?” 沈旭起身,抹去脸上的灰,警惕地看着对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戚柒见他危险,灵鸦如箭一般直射向赤,可赤却毫不在意,响指一弹那张饕餮大嘴又是一张,瞬间便将他的灵鸦吞入腹中。 沈旭往后一退,想要退到戚柒身边。赤又怎么会给他逃跑的机会,黑烟立刻附于他五指之间,宛若爪刃,凶狠地朝沈旭袭来。 沈旭刚回身提剑一挡,那第二爪还没来到面前,便看见对方身形一滞。赤猛地觉得头晕目眩,手脚竟然不听使唤,脚下一软竟栽倒在地。 这一切来得突然,不只是赤有些失措,就连戚柒都不明所以。赤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舌头却成了一块木头躺在口中,又胀又麻,抬都抬不起来。 沈旭没想到那枚麻痹神经的药丸居然真的起效,又担心对方缓过劲来,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匆忙捏一道破魔阵诀,剑光一闪,干净利落地一剑就截断了对方的喉咙和颈骨。 他下手的时候完全没有其它想法,然而等到对方断气的刹那,沈旭终于感受到手脚的脱力,心里想到对方对他和身边的人做过的种种,竟没有一丝如释重负。 沈旭将剑从对方脖颈上拔出,鲜血喷涌溅到他的脸上。血液还有温度,沈旭的思绪飘得老远,不知为何竟在想:爹娘死之前流了多少的血呢? “沈旭,你还好吗?” 沈旭听到戚柒在与他说话,转过身来对上对方的目光。戚柒想上前来抓他的手,那一刹那,沈旭手上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你不是戚柒!”沈旭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就是啊!”戚柒一脸不明所以,坚持道。 “不,你是……你是赤!你给我从戚柒的身体里滚出去!” 顶着戚柒模样的瑶赤望着那柄直指向自己剑,上头还有上一个身体的血渍,挑了挑眉:“是我哪里露馅了吗?” 第67章 终结 沈旭冷下脸来:“戚柒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是吗?”赤想抬手去摸了摸戚柒的脸,可他才抬到一半便再不能往上了。想来是刚刚夺舍,对新的身体还无法完全掌控。“这孩子想用血来影响我灵力运转,没想到他留在我原本身体里的那点血,居然成了我夺舍他身体的媒介。阴差阳错,果然天不负我,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然而笑了没几声,声音便卡在喉间出不来了。不仅如此,身体还强迫他将头慢慢垂下。 “可……恶!”赤恨恨道。 不仅仅是赤,便连沈旭都立刻明了,虽然赤强行夺舍,但戚柒的魂魄却没有被挤出身体,并且一直在同赤的魂魄作斗争。 但那毕竟是戚柒的身体,沈旭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连揪着对方衣领让他滚出戚柒身体这样泄愤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因而伤到戚柒。 “戚柒,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想我如何做?” “……”戚柒的脸几度变幻神色,最后还是虚弱地应了一句:“我们要在他……还在我身体里时……杀掉……” “那要怎么做?” 戚柒的神色再次变幻,目露凶光:“我与戚柒早已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身体里有你的血……”这一回真正的戚柒再次获得了身体的主动权,“破魔阵点于我眉心,唤醒你血液中的灵力,将他魂魄烧尽。” “不可以——”赤窜出来警告沈旭:“如此作为,连他的魂魄也被灼烧,到时候谁生谁死可就说不定了。” 赤的警告果然让沈旭迟疑了。 然而戚柒再度出现,这一回他的眼神明亮,语气比往前的还要坚定:“我能受得了,而且那是你的血。” 他意有所指,沈旭与他心意相通,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沈旭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他的,戚柒深信不疑。 这一回,戚柒坚持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将赤的魂魄挤到一旁,一点都不让他有一点机会支配这具身体。他必须看着沈旭,支持着沈旭做之后的事情。 沈旭点了点头,明白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以灵鸦为笔,凌空画出一道破魔阵。阵符已成,他心中默念:既然是我的灵力,请你破除邪魔,但一定不要伤害戚柒的魂魄……他在心中念完,与戚柒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无数的情感在彼此的视线之间交汇流转。沈旭忽地微微一笑,灵力在他指尖亮起,他轻轻地点了一下戚柒的眉心,将那等待已久的破魔阵印于其上。 一直潜藏在戚柒身体之中的沈旭的血液被唤醒,戚柒觉得有灵火从他心脏处燃起,穿透他的五脏六腑,最后在他的眉间汇聚,犹如原上野火。 那破魔阵一动,沈旭便看见戚柒痛得难以自持,几乎要栽倒在他身上。身体被两个不同地魂魄相互争夺着,瑶赤大约是不甘心,几次压制住戚柒的魂魄,控制了戚柒的身体。然而他的魂魄被破魔阵炙烤着,魂魄上的疼痛令他喊叫出声来。 沈旭看见戚柒的眼角噙着泪花,满头大汗,面上神情几度变幻。沈旭的血虽然有意庇护戚柒的魂魄,然而两者同居于一具躯体之中,戚柒仍旧难免要承受一部分的灼痛。沈旭见他一时痛得大喊,一时又咬紧牙关,来来回回,有时候实在无法分清,到底眼下的戚柒是哪一个戚柒。 火是他点燃的,阵是他注入的,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对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以求得一点安慰。 灵火一直烧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沈旭眼见着赤愈来愈少地出现,直到火焰熄灭、阵法消退,当戚柒疲惫地挣开双眼,沈旭才从他的目光中确认,瑶赤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沈旭……”戚柒缩在对方怀里,有气无力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仰起脸来,看见沈旭脸上瑶赤的血还没擦掉,溅在皮肤上宛如一朵妖冶的海棠。戚柒抬起手,替沈旭抹去脸上血渍,手腕却被沈旭一把抓住,一个吻温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在那个吻离开之后,戚柒不自觉地拿手背继续蹭了蹭沈旭的唇。 *** 灾劫过后的泰德村变得安静了许多,半数的蛊虫都没能逃过饕餮的血盆大口。村民虽从劫难中脱离,但人心未定,许多人仍旧对当时之事心有余悸,更别提附近被征过壮丁的村落。 神庙中也冷清了不少,好些祭司在赤控制泰德村前便与圣女一同迎战,半数牺牲。之前叛变事件中没来得及处置的祭司全倒向赤的一方,事后总算被好好清算。圣女这一回没有再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直接将他们赖以生存的灯蛊入药,一来要了他们性命,二来也将制出来的药分给了受到影响的村民。 只是慕颜青一直没有醒来。 探魂蛊从枕鸢鼻腔中艰难地爬出来,抖了抖翅膀,跳到圣女指头。那羽蛊沾到圣女的皮肤,前面的两片羽触闪了闪,在饲主的指尖转了半圈。圣女点了点头,将羽蛊收回到蛊袋之中,这才站起身来,将能稳定神魂的药香燃起,走出门来。 沈旭一见圣女出来,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 圣女一边掩上门,一边回答道:“如今还留在这具身体内的那部分魂魄,被术法反噬而损伤,一时半会清醒不了不说,恐怕很难继续停留在这具身体之中。” “何为部分魂魄?”沈旭问道。“她不是也用了夺舍之法?” 圣女顿了顿,用帕子捂住口鼻,咳了两声,“这姑娘如今这般并不能叫做完全的夺舍,若我没猜错,她应当是留了一丝魂魄在原本的身体中,不至于让身体腐败。但是若不早日救治,只怕这部分魂魄也要烟消云散。” “连魂灯都延续不了她性命吗?” 圣女摇了摇头:“这具身体早已经死了,血脉停歇,灯蛊是不吃死去的血肉的。唯一能试一下的,便是让魂魄离她的身体近一些,看看能否回到原来的身体当中。” “好,我猜她的身体应该还在南淮都,我即日启程,送她回去。”沈旭蹙着的眉微微舒展。只要知道还有一丝生机便好。 然而圣女却阻止道:“不,你不能走。戚公子的固魂阵如今彻底消散,又遭对方夺舍,魂魄不稳。唯有你能长久地保护他的魂魄不被彼界侵扰。” 沈旭愣了一瞬,心领神会地沉默了。 “沈公子请放心,你们救我族两次,这份恩情此生不忘。慕姑娘的事,还请让我们尽一份力。我会请祭司护送她回到南淮都,你可等戚公子恢复之后再启程。” 沈旭觉得这不失为是个好方法,朝圣女抱拳道:“那就有劳圣女了,我也会给陈爷爷修书一份,请游意阁接应。” “不过小事,何足挂齿。我这就去准备,越早出发越好。”圣女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提醒道:“沈公子,之前我便提过,精血内含阳气最盛,可帮助戚公子抵御彼界吸引。不过总是放血对你身体也有损伤,我想来应当还是夫妻之事最为妥当。” 沈旭没想到圣女还想到这一茬,虽然对方至少可以当自己祖奶奶了,饶是如此,和圣女谈论这事还是让他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本来没想应这一茬的,谁料到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可把他给吓了一跳:“你们在聊什么呢?” 他刚转过身去,想把戚柒的耳朵捂上,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被圣女给抢先了:“让沈公子渡精血给你,压制你体内至阴灵力,以免再误入彼界。” 沈旭见戚柒还想开口应圣女的话,赶紧打了个哈哈:“戚柒,圣女还特意给你点了安魂香呢,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了?” 戚柒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其妙,疑惑地朝他眨了眨眼。 圣女显然看穿了沈旭那点小心思,抿嘴一笑,宽慰道:“沈公子且放心,再好的安魂香,都没有沈公子的灵力好。若是不介意,二位也可四处走走,容我先去操办慕姑娘之事了。” 慕颜青的事情自然是拖不得的,沈旭又朝圣女道了谢,牵起戚柒的手,往神庙外走去。 戚柒没有拒绝,又担忧地回头往圣女离开的方向望去,回过头来低声问沈旭道:“师姐怎么样了?” “圣女说会派人送她的身体回游意阁,希望一切平安就好。” “圣女自己也受了重伤,如今竟然凡事都要依赖于她,不知她身体如何……” 沈旭若有所思地看了戚柒一眼,戚柒方才的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但平淡之中又有一丝波动。若是放在往常,戚柒极少将他的担忧放到嘴边。可如今不同了,没了固魂阵的戚柒,不再是缺乏感情的木头,他成了人,与他一样,同思同忧。 第68章 清明 三月的南淮都是繁华而浪漫的,且不说隔岸的杨柳似少女般婀娜,玉来湖畔的玉兰和桃花争相爬上枝头,香气盈盈熏得游人沉醉不归。入春天气渐暖,玉江上的画舫又渐渐多了起来,各舫的歌姬和琴师各展本事,引来一波又一波的文人墨客和商旅一睹芳华。 仿佛之前各地那阵短暂的地震压根儿就不存在一般,一切其乐融融。他们自然不知,到底曾经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亦或是他们也不在意。 有曲儿听,有美酒饮,便已足够。 来往的客商倒是给沈家铺子带来了不少消息,有说兆阳的那尊金像还是那么灵,道观分出来的药果真能祛毒退烧,包治百病;也有说闵洲那边之前得了怪病的人倒是醒了不少,城里闹鬼的传闻好像不是很多了;或说江阴好像又传出文茎的故事,但有了上回吃了以后疯掉的教训,这会儿猎户进山都不敢碰那些长得像栗子的果子了…… 沈旭听了也就笑笑,全当作新鲜事物来听。 清明,沈旭独自一人提着酒和食盒出城上山,给沈璞初和谢莹莹扫墓。 入春之后,墓前又变回青草幽幽的模样,沈旭只是简单地拔掉长得过分高的那些,剩下的倒也留着,显得生机勃勃。 他想爹娘应当会喜欢的。 他将食盒里头的几碟肉菜端出来摆到墓前,又将竹叶青倾满两个瓷杯中。 “往年看爷爷准备的菜肴,想来是爹娘爱吃的菜,今日我也就照葫芦画瓢。”沈旭用火石点燃香,跪在地上给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将三根香插入泥中。祭拜完了,他拍了拍膝上的土,将那青草压弯,坐到墓前。 “爹、娘,我终于为你们报了仇。”沈旭注视着石碑上的名字,“我原以为,我下刀的时候,心里一定诸多想法,没想到我却什么都来不及想。我杀他时,心里竟没有想到你们,我是不是很不孝?” 沈旭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南疆回来,他常常会想,若比嫉恶如仇,他也不输他人,为何当时手刃瑶赤,心里却半点快感都没有? 山岚轻响,不知是不是代替墓里的人在回答他,又或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罢。林间潮湿的水汽落在墓前人的皮肤上,像安慰的亲吻,请他不要难过。 “爷爷与陈爷爷去了阜阳,铺子的生意这十几日全让我来打理。听陈爷爷说,爷爷以前年轻的时候,特别爱走南闯北。他放在书房里的游记有好几大册子,可见一斑。这些年为了我,也是委屈他了。” 他边说着,边将父母名字里的灰一点点擦掉。 “其实我心里明白,虽然我是替你们报了仇,但以我的能力,单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杀死瑶赤的。我也总是在戚柒面前说,我要保护他。可我知道,我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才足够让自己强大得能保护身边的人。” “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从一而终地走下去。爹、娘,总有一日,我要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 酒杯在他手中倾斜,馥郁的酒水洒落在墓前,醉倒一片草色。 沈旭再次跪在墓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将菜肴逐一放回到食盒中。 “下一回再来看你们,儿子今日先告辞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墓的方向,常人眼中的远处林间是一片薄雾,然而兴许是木灵躲在盘根错节之间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可惜沈旭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与常人无异,因为玉玦和白渊都暂时寄宿在戚柒那儿。 沈旭收回目光,一步一脚印地往山下走。等绕过林子下到山道上,一抬眸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正站在他的马侧,牵着自己的马等他。 戚柒大约是感受到了对方灼灼的目光,又或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心有所感似地抬起头来。 他没等沈旭问话,先开口说道:“祭拜完我娘后,我去沈家找过你,他们说你出门了,铺子里也没人,我猜想你可以过来看令尊令堂了。” “刚来?”沈旭将食盒系到马臀前,问道。 戚柒摇了摇头,但见沈旭没转过头来,又补充道:“不,来了有一阵儿。” “那怎么不上来?” “我想有些事情你会希望单独和他们谈谈。” 沈旭感激他不作追问,微微一笑,问:“你不会想要知道我和爹娘他们都说些什么吗?会不会是在说你的事儿?” 戚柒与他一块儿牵着马走着,被他这般问道,忍不住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又转向了他:“会想的。你会与他们说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 沈旭见他脸上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但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他的回答抱有期待。戚柒毕竟带着固魂阵生活了十七年多,如今饶是固魂阵被解,许多习惯早已养成,比如他仍旧比较冷静自持;脸上的神情也不丰富;倘若无人追问,压根就不会滔滔不绝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幸好沈旭与别个不同,戚柒在他的面前,多少更柔软一些。也幸好只有他知道这独一份的殊荣,不然他在戚柒面前可就不是最特别的了! 戚柒不知道沈旭心里已经走马灯了,见他老久没有开口,不明所以地伸手去勾了勾对方的掌心。他不惹沈旭还好,这如今都送到嘴边了,岂能让他一无所获地走?!沈旭在对方把手抽回之际,一把将对方的手握住。 “我跟爹娘他们交代,自从你固魂阵解了,变得更善解人意了,平日里连游意阁的事情也不忙活,倒乐意为我/操碎了那颗玲珑心,着实是我沈家的贤内助。我也是苦恼,还问了爹娘,不知千金做聘礼好呢,还是西海来的幽珠好。” “男子不嫁人。”戚柒瞥了他一眼,心知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也不气恼。“但游意阁不介意多养一个你。” 沈旭大笑:“那可不成,我要是入赘游意阁,黄鼠狼该每天都被我气得掉头发了!”他一面笑着,一面却将戚柒的手抓得更紧。 这山道上一个旁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一条路又长又短,幸与相伴。 *** 墓前的香才刚燃尽,新的香又被插进泥土之中。墓前好似还有酒香,地上烧完的纸钱沾上了露水,有些飘远了,但大部分的都还留在墓前,想来拜祭之人前脚刚走。一壶茶被放到青鱼的墓碑前,壶盖被掀开一小角,好让茶香更好地透出来。 那是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是春分刚摘的新茶。 来祭拜的人给自己沏上一杯茶,把剩下的都留给他。慕颜青一言不发,站在青鱼墓前,一口一口地抿着茶。 那墓碑是她请人刻的,刻的时候她才惊觉,青鱼姓什么,本名叫什么,她都一概不知。他也许就叫青鱼,也许还有别的名字。 但这好似也没有那么重要,在她心里,他便是青鱼,青鱼便是他。再不会有第二个青鱼了。 慕颜青因夺舍而受到反噬,她知道她的灵魂和枕鸢的身体一同被快马加鞭地送回游意阁,黄鼠狼差点都以为她要死了。她本来也以为她会死的,会去看看青鱼去往的地方。谁料到她仍旧还活着,只是魂魄受了伤,寿数自然也不会长,夜里总是容易梦魇。 每每梦魇,回到青鱼死去的那一刻,她总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容的? 可她真正想要问的,是——你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呢? 她见到太多被媚术蛊惑的常人,对于那些迷恋的目光总是不堪其扰。她曾经有想过,除却师父和师弟,可还有另外一人长了心,不被那些媚术所蒙蔽,看到真正的她?她终究是找到那么一个人,可她却没能对这个孩子再好一点。 哪怕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可能,她也愿意对他更宠溺一些,更赞赏一些。 慕颜青看见远处田埂上有农妇给丈夫送午饭,他们二人一相识便忍不住发笑,惹得她眼角有些发酸。可她不想哭了,担心眼泪会将那祛疤膏冲掉。那祛疤膏只有一小盒,很快就要用完的。 茶杯见了底,她蹲下/身来,将那壶还温热着的碧螺春尽数浇到青鱼坟前。 “今日我就不带酒了,你酒量不好,还是喝点热茶舒服。”她低声喃喃道。“游意阁接了委托,戚师弟走不开,这回只能我去了。那委托在兆阳,那地方你随沈旭他们也曾去过,一来一回大概个把月吧。” 她将倒干净的茶壶收好,站起身来,在青鱼的墓碑上放上一朵开得正盛的玉兰:“回来我再来看你。” 清风袭来,香气还是漫了开去,与燃香的味道纠缠在了一起。 第69章 【番外】 春雷划过深邃的夜空,轰鸣声大得仿佛要震醒九重天上的隐没的神明。闪电将乌云撕出一道口子来,原本还淅淅沥沥的微雨顷刻便被倒豆子般大的雨珠代替。那倾盆大雨打在庭院的石阶上、飞檐上、芭蕉上,倒是组成了一曲乐声。 虫鸣间歇,莺声睡去,天地间唯余雨声。 若是耳力好上百倍的,也许还能辨别出隐藏在其中的喘息。 戚柒听到了外头噼里啪啦下雨的声音,带着潮意的晚风从窗户的缝隙间溜了进来,轻轻地吹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戚柒打了个冷颤,原本早已染上桃色的后背微微一颤,一个结实的胸膛便识趣地靠了上来。 “还冷吗?”对方的唇贴在自己的后颈,想给那片还没染上殷红的肌肤印上几朵桃花。 戚柒双手撑在床上,被逼得双眼紧闭,仰起脸来难耐地哼了两声。他不叫则已,一叫更像是在示弱似地,反倒激起了沈旭想要再多欺负他的坏心思。 他哪里还会觉得冷了,那双手紧紧地箍在自己腰际,而他身后更是涌来一阵一阵的热浪,把他那些还想喊着冷而逃跑的小心思们全都融化在脑海之中。 “沈旭……” 沈旭抬起头来,见他红着一双眼睛转过脸来哀求似地望向他,眼波粼粼,眼角还渗出了泪来,除了可爱,他心里头再蹦不出第二个词了。戚柒在床上什么话都不会说,除了偶尔忍不住地闷哼两声,最多就会叫他的名字。一旦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就代表戚柒被他欺负得有点不高兴了。 沈旭离开他的身体,把人翻过来,让戚柒坐到他的腿上。戚柒浑身一颤,气得一口咬在沈旭的肩膀上。可他才咬多下去,力气便被顶得全歇了,只剩下喘息。热气撒在沈旭的脖颈上,扎得沈旭血气贲张,顶得更深。 戚柒完全不记得,夜里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等他醒来,雨已经停了,床边人已经离开了。戚柒披了件外衫出来,一打开门,便看见墙角跟里蹲着一只小草精。 沈旭把沈宅的辟邪阵给撤掉了,如今大大小小的妖灵都能自由出入。 当然有些房间还是去不了的,而且以沈旭的体质,但凡他呆过的地方,多半是野火刚烧尽,春风吹几轮才能生。但戚柒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他倒是因为没有固魂阵的束缚,至阴灵力再无他物阻止,许许多多的妖灵都慕名而来。 那小草精想必也是被戚柒的灵力吸引,冒出头来。可戚柒刚站出来,小草精立刻就瑟瑟发抖,立刻躲进草丛之间,有些不可置信地从草叶间探出头来疑惑地盯着这个传闻中的人。 怎么这个人竟然身上带着强烈的阳气?总觉得稍稍靠近都会被烧成灰烬。 戚柒被它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拢了拢外衫,脸上竟有些烧起来。 “怎么就穿那么一点往风口里站啊?” 戚柒抬起头,看见沈旭火急火燎地疾步而来,连连将他往屋里推。“下完雨好像有些倒春寒了,你可当心着点吧。”沈旭无奈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缩在草里头只露出半个脑袋的草精。 消息在彼界传得总是很快的,他们才刚回到游意阁,那边黄鼠狼便立刻凑上来,惊叹地打量起了戚柒的灵力和身体。 可它们不知道的是,一旦戚柒过多接触彼界,身体又会渐渐变得有些透明,仿佛半只脚踏回了彼界。诚如圣女所言,如今的他,到底是离不开沈旭的照拂,魂魄方能安定在人间。 沈旭坐在桌前,撑着脑袋看戚柒穿衣服:“过两日爷爷回来了,要不我们往南疆跑一趟吧。昨日收到了圣女来信,春前的药材都给我采好了。” 戚柒正低头系好腰带,听到圣女二字,脸上神色有些松动:“她可还好?” 沈旭摇了摇头,收回原来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襟危坐:“上回她连自己的灯蛊都入药了,大概还是会受到影响。” “我随你去。趁我今日……”戚柒的眼神有一丝闪烁,“我去妖市买点补给。” 沈旭眉眼立刻就弯成两道海湾,促狭地问:“你今日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我今日没怎么了……”戚柒见他往前凑,整个人都快要贴上来了,声音都尴尬地抖了两抖。 “你今日补、够、了、阳、呀~”沈旭偏生不饶他,还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着重说道。待他见戚柒两只耳朵都红了起来,觉得调戏够了,这才稍稍离了一步,让人有喘口气的空间。“你带上白渊和黄鼠狼吧,以防万一。” “嗯……”戚柒可还没缓过劲来,垂着头避过沈旭的目光,应着。 *** 别看南淮都是大城,其中的妖市规模却不及来安的二分之一。幸好戚柒也算是里头的熟客了,知道哪些老板那儿还可能私藏着好东西,才不至于转了一圈也颗粒无收。 白渊素来不太喜欢和彼界的小妖灵们打交道,如今藏在玉玦之中,权当是护卫。黄鼠狼倒是头一回被带过来,它一整只鼠伪装得似一件貂皮围脖,圈在戚柒颈间。但那围脖一段的两颗黑豆子倒是滴溜溜地转得飞快,一眼就分辨出摊位上哪些是好东西。 自从南疆的事情传了出来,戚柒如今走到哪儿都被人注目。虽然不少妖灵有心靠近一探究竟,奈何如今他身上阳气太盛,小家伙们纷纷从趋之若鹜变成避之不及。 幸亏如此,戚柒也算是松了口气。若是放在以往,一群妖灵围着自己打转,他自然什么都不会感受到,对此也不会有任何厌烦或高兴。可如今不一样了,要是真被它们团团围住,恐怕他连妖市都不会再来了。 “哎呀,这不是戚公子吗?今日是吹了哪里的风,倒把戚公子给吹来了?”桃云,一只桃花化作的妖灵,看着眼前的老顾客喜笑颜开。她化灵已有四百多年,早已不太惧怕至阳的灵力。“是不是还是老方子呀?” 戚柒点了点头:“有别的吗?” 桃云莞尔,将她珍藏依旧的那鎏金琉璃鼎给抬了出来:“你自个儿在里头挑挑呗。”说罢,她又朝他挤眉弄眼,“不过你也知道的,再好的东西都没有你的那个玉佩好,外圈阳玦,内里阴佩,阴阳相衡。” 戚柒低头翻动了一下沈旭借给他的玉佩,自从拿到了鬼玉,白渊便提议将二者结合,来平衡一下沈旭身上过分霸道的灵力。 “的确,机缘巧合所得。” “哟,”桃云挑眉道,“这机缘巧合要是没人心在里头促成,还是挺难的。” 黄鼠狼懒得听他们在那边打哑谜,一看那金闪闪的琉璃鼎,立刻就两眼放光,飞快地从戚柒身上溜了下去,扒在鼎边往里头探脑袋。桃云见它没大没小地挂在琉璃鼎上,生怕黄鼠狼的爪子划坏了鼎壁,又是一声“哎哟”。 戚柒知道黄鼠狼有分寸,虽然道行在来安时被散掉,但眼力劲还是有的。他连忙跟桃云解释:“这位是来安妖市的大人,它舍不得伤你的宝贝的。”他虽这么说着,也伸手过去,将黄鼠狼抓起来放到自己手臂上,让它不至于吊在鼎边又能好打量里头的物件。 既然戚柒都这么说了,桃云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去给他拾掇拾掇“老方子”。 戚柒望着黄鼠狼拿起一件,又拿起一件,举棋不定。他忽然开口问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觉得可以送人用的?” 黄鼠狼瞥了他一眼,两颗黑豆子都挤到了一起:“你是想送沈旭吧?” “……”戚柒被人戳穿了心思,噎了一下,“他年后赠过我一枚发冠,我总是要想着如何回礼的。” 黄鼠狼的语气倒是满不在乎:“你都把自己送给他了,还要送什么礼啊。”它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毕竟戚柒平日里都不会欺负它,这般刻薄不是太好。它只得清了清嗓子,说:“老夫帮你掌掌眼吧。” 它话是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沈旭对如此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并没有太大的热爱。它取了一件,摇了摇头,放下再翻出另一件,还是摇头。最后那鎏金琉璃鼎都给它翻了个底朝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合眼缘的。 桃云已经收拾好了戚柒要的东西,有些奇怪地见黄鼠狼在一旁长吁短叹的:“你们在找什么呢?” “这小子想要送礼,没找着好的。”黄鼠狼头也不回,径直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到鼎中。 桃云好奇道:“送礼?要送给什么人呢?” 戚柒还没开口呢,黄鼠狼就忙不迭地应了:“姘头。”这词用来形容沈旭,戚柒一时间都忍不住扶额。 桃云却抿嘴一笑:“那若是送给心上人,里头的东西自然是用不上了。不过我这儿有更合适的,不知能不能入戚公子青眼?” 黄鼠狼一听还有更好的,两只眼睛都放光了,呲溜一下抱着戚柒的手臂,把脑袋探了过去,活脱脱成了一条黄鼠蛇,还要大声嚷嚷:“要送男子的啊!”好像生怕对方会掏出胭脂水粉。它嚷得实在太大声了,脑门换来了戚柒的一个弹指,疼得它尾巴都直了。 桃云早就听十里八乡的小妖灵说了,更何况戚柒顶着一身纯阳灵力而来,她怎么会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呢。她抿嘴一笑,将那物什给二位过目,见黄鼠狼甚是满意,直接就将其塞进布袋之中,合着戚柒点名要的东西一块儿递给他。 *** “赤,犬神大人是不是回来了?”拂夏倒挂在栏杆上,仰着脸回头看向大祭司瑶赤。 赤穿着一身玄色的祭司袍子,不满地朝拂夏皱了皱眉。拂夏似乎习惯了赤责备的目光,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咧着嘴嘻嘻地笑。赤走到她边上来,替她将长得垂到地上的头发挽起,扶起她的脑袋:“下来,成何体统,若是被大人看见了……” 他住了嘴,拂夏抿了抿唇,乖乖地从栏杆上下来。拂夏抻平了衣服上的褶子,仰起脸问赤:“大人不是平易近人的吗?它当真会生气?” “这里是白渊大人的神庙。”赤提醒道。 拂夏点了点头,看着底下的村落炊烟袅袅,小不点一般的人头来来往往,轻声说道:“既然是大人的神庙,为什么大人要任由壁蟒横行,伤人性命呢?” “不只是我族信奉犬神,大人不可能总是庇佑一城,大人也需要去往其它部落,回应他们的请求。”赤抚摸着拂夏的脑袋,解释道。“如今白渊大人来到我族,壁蟒便不敢再来冒犯。拂夏,即便你心思活络,但不可对神明不敬,明白吗?” 受了赤的敲打,拂夏只好点头应下,赤便让她自己玩去。 趴在神庙上方的白渊缓缓睁开眼睛,直起脑袋往拂夏离开的方向望去,淡淡问道:“那便是你所属的未来圣女?” “拂夏年纪还小,有时口出狂言,但本心不坏,求大人见谅。”赤朝白渊鞠了一躬。 白渊从神庙顶上一跃而下,落到赤的身旁。它为了能进入神庙,与赤交谈,身形特意变小了些,如今只比赤要高半个脑袋。白渊抖擞着身上的如绸缎般光滑的毛发,眼神不着痕迹地扫了赤一眼,问:“壁蟒已被我除去,往后若是山中长虫都会收敛几分。” “多谢大人援手。” 白渊见他欲言又止,问:“你还有事情想说?想说便说,若有冲撞,我不会责怪。” 赤迟疑片刻,说道:“那壁蟒虽然可恶,但修得灵力实属不易。它虽伤我村民,但归其根源也为果腹。若不是我族中有人上山捕蛇烤食,它不至于发如此大怒。” “你是想说,是瑶先错了?” 赤愣了愣,却又摇头:“族人也不能说错,弱肉强食本就是生存之法。” “依你所见呢?” “我会告诫族人切勿随意捕杀野兽,食物以家禽为主。”赤回答道,“吾等仍要对世间万物抱有敬畏之心。只是……” 白渊望向他,等他将话说完。 赤望向白渊,眉峰微蹙:“与彼界相比,人过分软弱。壁蟒袭来,我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说罢,转过脸去,望向底下的村落。 山岚温柔地拂过白渊和瑶赤,白渊眨了眨眼,它能从赤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他所侍奉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劳作的人们。 *** 白渊站在沈旭的肩头,望向一旁的刻画。泰德村的神庙里,因为之前的战斗,原来的月母像碎得不成样子,原本墙上的刻画也被撞出了一道裂痕。那道裂痕刚好横亘在它和瑶赤之间,恍如决裂。 沈旭顺着它的目光望过去,目光在赤身上逡巡片刻:“老实说,如果没有后面的叛变,瑶赤会是一个很好的祭司。若不是他,御妖不会在人间流传。” 白渊点头道:“没错,当初若是旁人来问,我不一定愿意将御妖之法教授予人。那时候,我每每望向赤的双眼,都能从他眼中看到很多东西。” 沈旭听它如此说来,不禁好奇:“你都从他眼中看到过什么?” “坚定,勇敢,和爱。”白渊停顿了片刻,反倒转过头来,直视沈旭的眼睛,“你也一样。” 被白渊这么一夸,沈旭原本还想打个哈哈,竟也装不出来,意识过来自己羞赧,反倒闹了个大红脸:“我自个儿知道我几斤几两啦……”他把白渊从肩上揪起来,一把将狗塞回进玉玦之中,白渊才不会放过他呢,笑声绵延不绝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沈旭顶着半张微红的脸往外走,与戚柒在神庙前回合。戚柒闻声转过头,见对方一脸又气又羞的模样,不明所以。沈旭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对方白渊又夸奖自己了,只好岔开话题:“你手里的拿的是什么呢?” “灯蛊的幼虫。”戚柒眉头微微下垂,略微伤感:“圣女告知于我,这两只灯蛊是给你我用的,每月以鲜血喂之,未来也许可替你我延长寿命,或作他用。” 沈旭想起当时他们苦求灯蛊而不得,如今圣女竟然如此轻易便送他们两枚,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他叹了口气,问:“新的圣女已经选好了吗?” 戚柒点着头道“已经有眉目了。圣女让我转达于你,她求仁得仁,也算完满,日后若有需要,请我们多为照拂。”说罢,他将装有幼蛊的盒子递到沈旭手中,继而亲自动手,在沈旭不解的目光中,摘下他的玉佩。 戚柒抓着沈旭的手,让他把盒子当成架子,熟练地将原本玉佩上的绦子解下来,飞快地换上新的绦子和穗子。新的绦子是如深海般的蓝,放在阳光下竟有粼粼光泽闪烁,像海上荡漾的波光,又像黑夜中星影,与原本就光洁的玉佩形成巨大的反差。 “妖市的桃灵送我的鲛丝,绦子是师姐教我打的,权当发冠的回礼。”戚柒俯下/身去为沈旭系好玉佩,低声说道。 沈旭莞尔,目光在戚柒身上逡巡:“我倒以为,回礼早就收到了。” 戚柒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面上冷冷清清不似动情,可那微红的耳尖仍是出卖了他。他也懒得搭理沈旭,径自往马车处走去。 “哎,你等等我嘛。”沈旭见人落荒而逃,觉得甚是有趣,立刻装出几分撒娇来。 怎奈戚柒不为所动:“自己有腿,走快点儿便跟上了。” “你现在倒是会不饶人了~你方才说慕师姐教你打的绦子,慕师姐没戏弄你么?” “师姐没你这么爱戏弄人。” “是吗?说起来你名字还是慕师姐起的呢,你知道其中含义吗?” “我是师父的第七个弟子,所以名柒。” “慕师姐说的?” “不是,师父说的,怎么了?” 戚柒疑惑地转过头来,却只得到了沈旭的大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