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马甲号是究极BOSS》作者:质谱仪   文案:   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是人们公认的高岭之花,盛世美颜男女通磕,完胜帝国第一美女。   但据说他冷酷无情,用鼻孔看人。   其实因为害羞才难以开口的希德宝宝:……QAQ   人人对他敬而远之,直到他进入帝国学院,遇到一位学长。   学长黑发血眸,贵族出身,兼具绅士风度与凶残战斗力,还会握着小圣子的手教他绘制法阵。希德宝宝一从象牙塔里出来,就被迷得找不着北。   于是圣子小手一挥,推选学长任职圣骑士长。   从此,卡尼亚斯是他手中最锋利护主的剑。   ……谁知道他学长是失忆读档的黑暗神?!   而且失忆前还干掉了他顶头上司光明神!!!   你一个神来读什么书啊!真讨厌!!!   ——在卡尼亚斯恢复记忆前费尽心思帮他祛除黑暗气息,结果后来每天被黑暗之共主压得死死的小圣子哭唧唧地想道。   小剧场x黑暗神卡尼亚斯掉马后↓↓   希德(被摁住轮椅,脸红):我、我和你有深仇大恨。   卡尼亚斯:亲你一下,能不能原谅我?   希德(超小声):……两下……   年上,温柔腹黑圣(hei)骑(an)士(shen)攻x美貌高(hai)冷(xiu)光明圣子受,不虐,一路都是糖~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甜文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希德,卡尼亚斯(那维亚)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日光穿过落地窗的琉璃,在大教堂的回廊投下一段虹谱般的流辉。圣仆手捧圣水与卷轴,屏气敛息,整齐排列于大殿两侧。   少年身着刺绣圣袍,跪坐于巨大神像之前,双手合十阖目祷告,绸缎般的银发编织成蝎尾辫,在月白天鹅绒毯上绕了一圈。   光照勾勒他的脸庞,睫毛下细影如竹,元素在他周身凝聚,使白皙半透明的肌体沾染上皎洁的光泽。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却胜过世间万千奇花初胎。   柔软、娇嫩,却又辉煌圣洁。   光明圣子,传闻中以人类之身降临世间,宣扬神之仁德的天使,是唯一有资格聆听神明教诲的人类。   七年前,希德·切尔特从熟习光魔法的佼佼者中轻松脱颖而出,成为圣院至高的存在。   他对光的亲和力千年难得一遇。从前的圣子需要经过漫长训练,才能找到通往神殿的渠道,但当希德第一次沐圣浴、着圣袍,跪坐在神像前颂晨祷时,意识便毫无阻碍升入了神殿。   ——这是父主宠爱圣子大人的象征!   ——不愧为千挑万选的神使!   千千万万的教徒这样赞颂他。   令人艳羡的神职,在希德眼中不怎么美好。   第一次进入神殿,他看见光明神坐在主位上小憩。   之后几回礼拜,他曾看到老人醒来的模样。但每次光明神只是从他眼前经过,视他如空气。   他的意识被关在一个荆棘铸成的笼子,这是神用来阻碍他行动的工具。   笼子有点小,希德甚至不能站起来。   那时希德明白了。光明神和神像是不同的。   神像会笑,普鲁维尔不会。   人类信仰、爱戴、敬仰了无数光阴的神,是不在乎人类的。   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宣之于口,只在历届光明圣子心里流传下来。   希德见过前任圣子。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子做过晨祷后,便会将主的教诲告知笔录官。   他怎么能得到光明神的教诲?   初次坐在神殿荆棘笼里的希德苦恼了半天,当他的意识重新回到圣院里,他眼光一闪,恍然大悟。   前圣子撒了谎。   于是他想了想,半眯眼睛,将下巴抬起一个角度。   这样显得他傲慢自大,又比较有气势有神秘感。   然后,希德模仿前圣子拖沓迂腐的口吻,对前来记录神语的笔录官说:   信——————仰——————   他将两个字念成一首礼赞诗的长度,长老们果然满意地笑出褶子。   笔录官一脸崇敬,用最繁复的花体将这个词记录在洒了圣水的兽皮卷轴上。   圣子的工作真简单。希德这么想。   光明神到底为何对他不理不睬,起初他还疑惑,后来根本不在意了。   他甚至还心怀希望,或许前圣子为后来者着想,在圣院的角落里藏了本高尚圣洁词语大全,一旦他找到,就不用每周绞尽脑汁,考虑该编出什么花儿来忽悠长老。   如果神殿和人类一直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倒也不错。   但七天前,他的意识升入神殿,却看到光明神满身是血倒在台阶上。   年迈的老人已经停止呼吸。   他们的父主死了。   远远地,他还看到神殿里站着另一个人。   那个身披黑斗篷的男人背对着希德,立在通往主座的圣阶上,好像正轻佻而孤傲地睥睨神殿中的一切。他身形高大颀长,萦绕着死亡气息的骷髅神杖庄严地悬浮于手侧。   宛如来自地狱吞噬光明的恶鬼。   似乎听到动静,男子缓慢地偏过了脸,露出一只比冰洋更寒冷的眼眸,可怖的无上威压扑面袭来,希德瞬间被制住了呼吸,只能依稀望见他冷峻的面部轮廓。   然后,被困在荆棘里的小圣子仿佛听见男人像恶魔般的轻笑了一下,旋踵向他走来。   希德心神一颤,在男人将意识笼过来之前逃回圣院中的躯壳。   他身边的仆人仍在闭着眼默诵祷词,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希德重新合拢双手,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害怕,装作还在与光明神对话。   可他不敢再进入神殿,面对那名不速之客。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愈渐冰凉。他知道的,那个男人是谁。   诞生于暗夜森林古代女巫的心头血,在夜晚的子宫中拥有了生命,黑暗与罪恶充当他的母乳。   掌管黑暗与毁灭的神明,可怖的死灵法师与黑暗教徒所供奉的对象。上天赐予他最危险的力量,即使是太阳都能无比轻易地撕碎。   黑暗神。他是会给人类带来末日的神只。   而希德自幼时起,就对黑暗的气息怀有无边无垠的恐惧。   万幸,一周之后的今天,希德的意识再次来到神殿的荆棘笼,黑暗神已经消失了。   地上唯有年迈老人的尸首。   随着钟声敲响,晨祷结束,大殿地面上的符文从外圈黯淡下来。希德睁开眼,切尔特庄园的女仆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到轮椅上。   他慢条斯理地告诉笔录官神明今日的教诲。笔录官恭敬记下,交给圣仆们装裱。   圣子依旧傲慢。他掩藏得很好,无人发觉他情绪失常。   他垂着眸帘,女仆将他的轮椅推下楼。   绣满金银花纹的衣袍下面,希德笼住战栗不止的手指。   他已在恐惧里度过一个星期。他没有把光明神被杀死的事告诉任何人。   要是圣院教徒听到他们神的死讯……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希德晃了下神,仿佛看到自己脚下化成了黑暗的海洋,一只亡灵的骨爪从中伸出,攥住了他的脚踝。   他打了个冷痉,转醒过来,冰凉的五指按上左胸。   出去。   他想离开这里,哪怕只是暂时也好。   希德努力使叫嚣的心脏平静下来。   “水。”他轻轻吐出一个单音节,敛去眸里的微光。   女仆一愣:“请您稍等。”   这名女仆是切尔特家新招募的仆人。她将轮椅推到安全的地方,跑去找教徒要圣子专用的琉璃花杯。   希德等女仆走远,在冒着冷汗的手心画一个样式标准的倒三角,心中默念。   【贤者礼祝,凝神之化形。】   温和母性的光辉里,圣子变成红猫熊的幼崽,拖着茸尾,从铺满金子般阳光的窗台跳出去。炼金术士打制的轮椅变换形态,化为三声夜鹰飞往湛蓝的远空。   这个时间段,驻扎在圣院的骑士队会巡逻到这扇窗户的对面。   变形咒的持续时间里,希德才能自由地使用双腿。晨祷的意识连接已耗光大部分魔力,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教堂外种植着一圈橡树。小熊猫穿过树丛,来到围墙跟前。   两米多高的围墙对于不到五十英寸的小家伙有点高。   泛着亮光的魔法元素在熊的周围萦绕,似乎在为他摇旗呐喊——   冲啊!熊!   小熊猫起身一跃,抱住墙上的铁栅栏,感觉到一股后坠感。它扒动两条后腿,借着惯性一翻,成功跌到围墙外面。   脸朝下。有点儿疼。但不碍事。   猫熊打了个滚,顺势起身,像滚毛球似的跑到教堂后街上。   萨尔大教堂坐落在城市中心,街道车水马龙,不少孩子发现马路中央赤色的熊球,举手欢呼。   帝都是魔法之都,路上时有刚下学的魔法学徒。卷着热汽的火球和水箭冲他飞来。   红猫熊是近视眼,眼前模模糊糊的,只能凭借空气中元素的波动躲过法术,一口气跑过十几条街道,来到静谧的城郊。   这只熊坐在一棵树上,用爪子抱住树枝,扫帚般的尾巴在树叶上荡来荡去。   他仰着脑袋,望向天空,滚圆的金眸里盛满浮云,胸膛微微起伏。   希德自幼被幽禁在切尔特的府邸和圣院长大,这是他第一次呼吸城外的空气。   比城里清新一点,带着愉快的自由感。   他让清新的空气填满肺腔,舒服得几乎瘫成一只团子。   吸一口。   再吸一口……   这种感觉未能持续半分钟,一声巨响撕裂天空,在他耳边炸响。   像是公侯诞生日震耳欲聋的礼炮,但希德现在听到的更刺耳瘆人,离他很近。   树枝骤然断裂。红猫熊心跳一滞,甩动尾巴蹿起来,跃离危险的断枝。   是猎人!   百兽的天敌。   希德抬头环顾,未能看到人影。但他知道,有一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四处徘徊。   他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不知道那鬼魅般的危险会出现在哪个方位。   为满足王公贵族想要偶尔行使的特权,帝都的城郊没有设置禁猎区。   正当希德出神的刹那,他又听到一声枪鸣。   子弹几乎贴着他耳朵飞了过去。   希德敏锐地感觉到,猎人是故意射偏的。   是在玩弄猎物,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希德没功夫细想。   红猫熊跃过十几根树枝,忽然觉得身体一沉,一道温和的光笼住他。   变形咒失效了。   他从树枝上坠下来,尽力蜷紧,好让自己栽进灌木丛时少受点伤。   但还是很痛。   从高处落下来,浑身骨头像是散架似的,袍子上的防护魔纹依次亮起。   枝叶盖过头顶。他伏在灌木丛里,面色发白,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冷汗从额角淌下去。   不能走出去。也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若是圣院里高高在上冷漠傲慢的希德·切尔特,被人发现衣冠不整地趴在草丛里,那他会成为史上最丢脸的光明圣子。   不幸的是,猎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他从灌木丛的叶片底下看见,一双修长的高帮靴正从容地、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   是近几月来帝都贵族流行的款式,用于打猎时髦又舒适。   希德几乎能察觉到男子的呼吸声与他泛着寒意的注视。   猎人的气息使他有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逃出地狱重获新生的欣喜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圣子下意识想去寻求点什么庇佑自己,却在乍然间不寒而栗地想起——   光明神普鲁维尔,已死于黑暗之手。 第2章   猎人不动。   希德也不动。   森林里静得可怕。   过了几分钟。   猎人还是不动。   希德有点按捺不住了。   他陷入了沉思,对付这种恶劣轻佻的猎人,是施一个圣光术还是泡沫术罩住他的脑子比较好,忽然前面传来了动静。   恶劣轻佻的猎人背着枪走了。   正准备来一个圣光泡沫大诅咒的熊:……   希德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忽然放过他。他在灌木丛里安安静静呆上片刻,等待精神力恢复,默默从枝叶里冒出了脑袋,脸色一僵。   他发现自己袍子的衣角还露在外边,上面绘着圣院的黄金狮鹫图腾。   能够在衣物上饰以黄金狮鹫刺绣的人物,除却德高望重的十大主教与神出鬼没的教皇,剩下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祈祷猎人没有看见这个图案。   或者,把他当成那些老头子也行。   天色渐暗,希德用光冕术清理伤口,溜回切尔特府邸。   切尔特大门两边的沃土植满昂贵的郁金香,他所熟悉的女仆长已经候在门口。   她见到身旁的花丛动了动,将轮椅推出来,让切尔特家的女仆们面朝外,蓬松的布裙围成一圈。   希德立刻察觉到她的用意。   熊飞快窜出花丛,跳到轮椅上,光芒闪过,变回人形的少年面无表情,迅速整理头发与衣服上的褶皱。   头发对称!   袍子上不能有褶皱!   腰、腰挺直……   女仆长对一切视若无睹。   待少年打理完毕,她屈腰递上一盏琉璃杯。   “您的水。”   希德接过琉璃杯,微垂头颅,慢条斯理抿一口茶水。   丝毫不见方才的慌张。   他垂下一小半眼睑,睫羽敛住猫瞳,只留一丝傲慢的眸光。连指节都透露着上等人的优雅。   待众女仆散开后,少年又重新成为圣院中那名身披星袍的圣子。   冷酷无情,闪闪发光,符合人们对圣院的一切幻想与敬畏。   女仆长将琉璃杯收回去的时候,在少年耳旁低声道:“公爵和夫人带着小姐上街购置入学的炼金用具,大少爷还在学校安排野外调查的事。”   切尔特每周都会进行家庭例会。今天只有希德在家,所以直接取消。   希德将轮椅推进府邸。   大厅的球型穹顶布满天蓝色的彩绘,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宇宙星座的晦暗光影,四周落地窗被幕布遮掩,墙角点着烛灯。   切尔特有一个规定。在进入大厅时,必须向主人宣誓忠诚。   希德独自来到大厅中央,垂下头颅,在胸前画一个倒十字,用微不可查的音量道——   “赞美伟大的父主,黑暗神。”   狂信徒、亡灵与深渊巨兽们信奉的对象,黑暗与死灵之共主,黑暗神。   黑暗公会在帝都坐拥不少势力。但谁也不知道,切尔特公爵一家便是其中的领头羊。   光明圣子的父主不是光明神,而是黑暗神。这件事要是被泄露出去,恐怕能让许多人惊掉下巴。   希德是切尔特抱养来的孩子,亲生父母因此“被迫去世”。他一生下来就被打上黑暗的奴印,成为扎根圣院的光鲜亮丽的肉中刺。   黑暗共主以光明的种子为食。作为天资奇绝的光明圣子,希德对光元素亲和力远胜世间万物,也正是公会为他准备的祭品。   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据说也是因为种子成年后才是最佳赏味期。   会议厅鸦雀无声,希德在圆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与帝国学院的入学通知书。   “致希德,   父主的行踪仍无消息,公会出现了墙头草。   你入学后,协助艾伯特准备野外调查,探清他们儿女的动向。如有反叛者,及时清理。   你的妹妹生日快到了。她想找回小时候的玩具。我们回到了庄园,近日不会返回帝都。”   黑暗神也失去了下落。这是神殿圣女告诉他们的讯息。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黑暗教徒的信仰开始动摇了。   公爵说,帝都那些中年人都是老油条,但父母的心思会从他们年纪尚小的子女的举措里表现出来。   公会的儿女大多是帝国学院的学生。   因此开学为期一周的野外实地调查成为切尔特家族为他们设下的鸿门宴。除新生以外,所有学生将强制参加调查课活动,这段时间足够公爵的长子去探查他们的态度。   希德今年十六岁,恰是入学的年龄。公爵吩咐他去给他们的长子打个下手。   希德分明看到光明神断了气,可黑暗神去了哪儿,他并不知情。   面对切尔特时,他只道光明神行踪不明。   假如他宣称光明神已经死亡,那他的利用价值也到了头。   希德明白自己对于切尔特来说,除了用来做间谍,就是献给黑暗神享用的食物。只要他露出一丁点破绽,大概会立刻被公爵打包送到黑暗神殿去。   但希德今天心情也很好。他不用面对切尔特一家。   所以,当他回到卧室,忍不住抱着他的绒毛大熊,在床上打了个滚。   然后听见了背后女仆长走过来的声响。   他讷讷地爬回来,躺在床上,将身体放平,女仆长将软尺从他头顶拉到少年晶莹漂亮的脚踝。   “殿下长高了,”她轻声说,“我让裁缝给您新做几套衣服。”   小矮子希德听了,眼底亮晶晶的,把放在床头的牛奶一饮而尽。   气势豪迈得像个酒鬼。   待其他人退了出去,女仆长掩上门,将希德的被子捻好。   “殿下出城玩得开心吗?”   希德想了想,点点头。   女仆长是切尔特宅邸里最疼爱他的人,才会给他今天的离家出走打掩护。   他不想让疼惜自己的长辈担惊受怕。面对猎人那幕惊险场面,他没有告诉女仆长。   希德望向窗外圆月。   如果不是无法逃离黑暗的掌控,那他作为一只熊,一定还在浪漫的月光底下,欢乐地往泥地里打滚。   那可是他的终极愿望。   可惜他实现不了。   回忆郊外的遭遇,他又想到帝国学院,沉思片刻,眼皮一跳。   那名猎人步伐矫健平稳,年纪应该不大。   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他名义上的兄长曾说,帝国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去郊外打猎。   ……   一定是他想多了。   凑巧而已啦。   小圣子翻了个身,在朦胧月色下闭了眼,安心沉入梦乡。   希德和他妹妹同年入校。他们同天生日,对外宣称双胞胎。两人无需经过入学测试,切尔特公爵是学院理事会成员,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后门。   从今天起,他的活动范围从切尔特府邸和圣院扩展到了帝国学院。除开他不久后要去帮艾伯特清扫公会的叛徒,入学确实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希德跟着切尔特的仆人们进入学院大门,一只鸽子落在他肩上,嘴里叼起他一根银白色的头发。   鸽子通体雪白,脖子上有一圈碧玺似的翠色,这是植物系主任维拉的宠物。   维拉女士和希德是忘年交。她听说希德入学,帮他找了个室友。   维拉放出鸽子来,意味着她挑中了合适的人选,请希德到她的植物花房里坐一坐。   顺便,也去瞧瞧他养在那边的小宠物。   希德让仆人先去公寓搬行李,挠了挠鸽子的下巴,鸽子从他肩头飞起来。少年摇动转轮,跟着鸽子沿小径穿过校园,来到一座植物花房前。   他用指尖在魔法锁盘画了一朵紫罗兰,魔法元素汇聚于花瓣,门链自动解开。   花房木门向两边开启,风信子、鸢尾花、郁金香等各种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几株满月藤伸出了柔弱的花枝,开始用力揉搓小圣子带点婴儿肥的脸蛋。每次希德来到花房,都会受到这种独一无二的待遇。   他被戳得有点郁闷,企图以严肃的表情保持仅存的一点威严。   作为圣院的代表,无论在哪里,脸不能崩。   帝国学院的花房栽培着帝国最齐全的草药,石拱结构间镶嵌水晶玻璃,琪花瑶草光芒闪熠。   花房里悄寂无声,希德进门后摇响了风铃,但植物系主任维拉并没有从中央的盘旋木梯走下来。   大概是去找他的准室友了。   维拉在信里提过,等入学测结束,就将那个和他同龄的学生带过来给他瞧瞧。   希德把轮椅推到空地中央,左顾右盼。   他在找托比,一只兔子。   几个月前,圣子做完晨祷后,在圣院的角落里发现一只兔子。希德很喜欢兔子猫之类的小动物。但切尔特家禁止他养这些廉价的宠物。   “掉价。”切尔特夫人这样说。   所以他只能拜托维拉替他照料。   他在一叶芭蕉下发现了关住托比的兔笼。   希德打开笼子,将托比放在腿上。   少年那双金灿灿的眸子往四周觑了几下,确定无人在场。   然后开开心心地,一把把头埋进兔子温暖的绒毛里,猛吸——   托比托比托托比——   植物花房里魔素浓郁,他能听见自己周围的光元素愉悦地绕着他歌唱。   最近他被光明神的死弄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才能和小伙伴见上一面。但或许托比被他冷落太久,好像不记得它的主子,猛地一吓,肚子一翻滚到地上,撒开腿逃命似的往前冲。   希德一愣,连忙跟上去。   假使让魔植沾到兔子的牙印,植物系办公室的夜宵绝对会添上一道兔肉点心。   兔子平时被维拉养得毛发油润,运动天赋却无比厉害。希德在花房里转悠了好一会儿,才透过茂密的六仪星草看到托比的长耳朵和脑袋。   希德正要过去,却忽然见托比的毛茸茸的头正被一只修长的手抚摸着。   圣子大人心头萦绕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缓缓抬起头。草墙被阳光照得绿莹莹的,投下一个遮天蔽日的人影。   比他坐着时高出一倍。   圣子吸了一下鼻子,默默将轮椅往后挪了挪,冷漠地在手心画起十字来。   再会了。他会永远记住这只兔子为他带来的快乐。   维拉最近因为开学忙坏了。也许送兔羹给她补一补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个抱着托比的男子,和某人穿着同样的靴子。   ——猎人。   昨天差点害他斯文扫地,却又不知为何放了他的猎人。   希德不清楚男子是否由图腾认出了自己,不过他知道猎人的名字。   卡尼亚斯·奥尔德。西方的贵族子弟。   他听到那些亮晶晶的光元素簇拥在他鬓角和额坠上,不嫌事大地激动地叫嚣道——   上啊!泡沫圣光大诅咒!!!   希德手腕一顿。   他默默地将轮椅往后推,默默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那是他假编的!根本没有这个魔法他也不敢施!   那个猎人看起来好高好可怕!   维拉快来救救熊!   捂住脸的希德只想变成熊偷偷溜走,忽然听见了兔子的尖叫声。   几乎是本能地,他立刻把轮椅从草墙里推出来,茂密的草片从他周身刮过,然后是透过玻璃拱顶洒下的灿烂的日光。   接着,圣子大人看见他家的兔子窝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被揉得发出一连串的浪叫。   爽啊!   卡尼亚斯转过头时,只看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坐在轮椅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怀里的兔子,一副被背叛了的表情,铂金色的头发上耷拉着几根草。   这时,绕着花房玻璃拱顶盘旋一周的鸽子恰巧落在了圣子的头上。   希德飞快地调整了表情。   像是每个周日端坐于圣院的宝座,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优雅地翘起脑袋,绷着脸,神情庄重,仿佛国王在阅兵。   “日安。”他冷漠地说。 第3章   年轻男子略带诧异的目光扫过少年,从他的衣饰与年纪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日安,圣子大人。”   青年体态优美,劲瘦肌肉被落肩灯笼袖式的丝绸衬衫裹住,流泄优雅而不失血性的线条。   这名贵族男子的眼瞳是醇酒的暗红,鸦发被整齐梳到耳侧,使他显现出几分书卷气息。   希德嗯了一声。   卡尼亚斯注意到小圣子的目光粘在了兔子上:“这是您的宠物?”   希德点头。   青年向圣子走近,光影落在他的周身。鸽子闻声惊飞,在希德眼前落下一根白羽。   希德望着他,莫名嗅出一些危险的气息,瞬间回想起不久前他待在灌木丛里的那段屈辱史,本能地往后边的椅背靠了靠,看着男子单膝跪地,将兔子抱过来。   眼神很正常,应该没有认出自己。   小圣子沉思一会儿,矜持地伸了手。   托比扫他一眼,拿屁股对着外边,窝在卡尼亚斯怀里开始打盹。   不认识。   又不能吃。   它选择不搭理。   希德面无表情:“……”   还是做兔羹汤吧。   卡尼亚斯看着兔子,若有所思。   希德的手还未收回,忽然觉得掌心被碰了一下,仿佛一道微小的电流划过,使他五指稍稍抖了抖。   英俊的青年往他手里轻轻放了颗橡子。   卡尼亚斯身上的肥球嗅到味儿,眼睛瞬间锁定橡子,迈动四条小短腿沿着青年的胳膊滚到希德手上。   希德赶紧抱住托比,不让它掉下去。   卡尼亚斯:“兔子不能多吃坚果,请您看好它。”   希德垂头凝视狂磕橡果的大肥兔,正要回应,忽然记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盯住黑发红眸眼底深沉的贵族青年,心尖一颤——   小熊猫也是喜欢吃橡子的。   没等希德多想,他听到了维拉自远而近的声音。   “走快些,来看我给你说的宝宝……”   希德脸上一热,将目光移过去。维拉正拉着一个和他同龄的男孩子走来。   他在维拉的相册里见过这个人的照片,这是他的预备役圣骑士之一。   卡尼亚斯也听到动静,回首瞥向那个男孩,很轻地问:“您在招募室友?”   希德刚想点头,兀的听见维拉怒气冲冲的命令从他背后响起。   “尊贵的奥尔德男爵大人,要是您不想因为上学期的第五门必修课挂科而被开除出校,请你迈动你尊贵的脚,离我们可爱的圣子殿下远一点。”   黑发青年闻言,向希德礼貌一笑,站起身来,往后退几步,给维拉两人腾地。身旁的绿萝含情脉脉捻着他的衣角,俊美青年的气息与花房融为一体,仿佛月下独行的树精德鲁伊。   植物花房里,就算是校长也得听从维拉的话。   维拉为何会冲卡尼亚斯发火,希德心里一清二楚。   卡尼亚斯在帝国学院的风评很不好,可以说是恶名昭着。   青年是学院里有名的坏学生,借他死去父亲留下的便利进了校门,平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就连艾伯特也偶有提过他的名字。   可以说,坏透了,坏到骨子里的家伙。   因此,连带青年此刻瞧着希德的目光,落在维拉的眼中,也不怀好意、十恶不赦。   更何况,此时圣子大人的眼眶还带着被满月藤揉搓出来的嫣红,眼角莹光闪烁,像是刚被又高又大的坏学生欺负过了,一副委委屈屈又不敢多说的模样。   看得维拉心都要碎了。   这能不让人火大吗?!   维拉把叫作卡尼亚斯的坏东西与圣子隔开。希德继续看托比啃橡子。   青年的提醒是多余的,他傻乎乎的小伙伴到现在都没把橡子外边的那层皮咬开。   植物系主任正在向他热情地举荐新同学,那少年站在他跟前。   在维拉的示意下,他和圣子殿下打了个招呼。   “您您您您好殿下。”他说,“我、我们见过面,在前两周的礼、礼拜上,您瞧过我一一一一眼……”   维拉疑惑地瞄向他。   她记得这小子不是个结巴。   希德冷静地打量这位同龄人,没接话,泛着微光的魔素在他的睫羽前戏谑地晃来晃去。   圣子大人心里,是茫然的。   他不记得。   每周来圣院礼拜的人少说上百。而他轻度脸盲。   那少年没有得到回应,见圣子殿下抬眸撇过来的那抹高贵冷漠的目光,倒吸一口凉气,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炸成一锅粥。   传闻是真的!圣子大人果然不近人情!   心情一差就要把人冻成棒冰的那种!   成为圣子的室友,对任何家庭都称得上光宗耀祖。   但多亏圣院中人对于世人倨傲的态度,以及他们对于圣子漫无边际的吹捧,帝都里几乎每个少年从小都听着光明圣子高不可攀如雪山冰泉的传闻长大。他母亲还总拿“把你扔到圣院去陪圣子殿下”的威胁恐吓他。   据说,圣子大人每打一个响指,世界上就会少一个贪玩的小孩。   希德·切尔特这名字基本等于帝都孩子的童年阴影。   如果不是父亲强迫,他宁可去庄园里种田也不会报名圣骑士的考核。   少年挺起胸脯,提高声调,继续背昨晚通宵写的稿子:“我……就站在北面二排第四个,唱圣歌的时候,我、我破了个音,您抬头看了看我——”   说话间,激动的少年又破了个音。   面对脸色冰冷的光明圣子,他吓得面如土色六神无主差点以头抢地,不顾维拉的喊叫便夺路而逃。   光明神保佑,他不想变成碎冰冰!!!   “——那只愚蠢的鼹鼠!”   维拉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去追那不靠谱的小子。   希德留在原地,一脸迷茫。   他不记得在场有个破音的人。   来礼拜的贵族一唱起歌来全部要命,圣歌整整有一百零二个音节,没有任何一个音符在调上。   他还要假装平静地听他们那么投入、忘我、纵情地飙歌。每周一次。   不过,那名黑发青年出现在花房的原因,他大概清楚。   维拉是植物系的主任,最见不得别人碰坏她心爱的魔法植株,假使有学生弄伤了她的宝贝,会被惩罚在假期来到植物花房务工。   希德下意识朝卡尼亚斯的方向瞅过去,却恰巧与青年视线相撞。   青年正在替黄金叶笼修剪枝杈,察觉到小圣子的注目,嘴角一扬。   当他扬起嘴角时,眼尾会像狼那样带一点锋利的弧度,使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起来幽幽沉沉,仿佛锐利冰冷的刀缠绵地贴过颈骨。   让希德不由想起那颗擦过他耳朵的子弹。   他感觉心头像是给森林里正独自逡巡的猛兽碰了一下,迅速收回了目光,觉得耳朵后面有点痒痒的,但又不敢去碰。   过了一会儿,希德待心跳平复,又悄悄地往卡尼亚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   两眼。   ……   三眼。   卡尼亚斯并没有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希德松口气,转回头去。   寂静的花房里,青年专心打理着魔植,少年则将脸撇到一边,阳光慵懒地铺满他们相隔的卵石道,静谧得像一幅画。   ——如果忽略掉那个突兀的,蠢兔子啃橡果的声音。   好在维拉跑不过十六岁的小伙子,眼见那孩子已经跑得没了影,就怒气冲冲地走回来。   一边把卡尼亚斯赶离希德身边,一边骂骂咧咧着要再给希德找一个新室友。   希德倒无所谓。他在帝都的风评一向如此,要是同龄人没吓成那样子,才叫见了鬼。   待希德与维拉离去,卡尼亚斯也忙完了今日的工作。他走出花房,锁上门,抬头已是傍晚。   他穿过希德来时的小径,从学院偏门踏出。   入学测还未结束,街道上旅人如织。青年披上斗篷,如一只夜蝠穿梭于天南海北的人群,西方雪国、南方乡镇与北方海域的口音飘过周身。   他走入一处胡同,撩开幕布,低头跨进酒馆。   这家老酒馆叫作黑鸽子,坐落偏僻,但凭着老板的酒上工夫与他身材火热的女儿,生意从不寡淡。   卡尼亚斯从前是这里的常客。踏过酒鬼们的喧嚣、异域风乐曲与交织的烟雾,他来到晦暗的吧台前。   老板女儿柯特妮倚在后边,手里玩弄着一颗鹅卵大的贵重矿石。   金光熠熠,清澈明朗,好似一汪流动的皎洁的泉水。很像他今天见到的某个东西。   柯特妮身边是他的酒肉朋友斯纳克。   满脸横肉的男子倚在少女肩上,低语着什么。他看到卡尼亚斯,眼前一亮。   “伙计,你帮我劝劝这妮子。”他圈着少女的腰肢,嘻嘻哈哈地笑,“小丫头片子冷着个破脸,不肯跟我睡觉,你倒是给我传授点妙计——你怎么把姑娘哄上床朝你张开腿的?”   斯纳克是北部巨贾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从穷山恶水里走出的暴发户,没把一身的机灵劲遗传给后代,却养出个狗屁虫。   卡尼亚斯没理他。   “狄俄尼索斯。”   被小市侩搂在怀里的少女懒懒应了一声,招呼酒保给他调一杯全帝都最贵的葡萄酒狄俄尼索斯。   斯纳克明显喝高了,脸上浮起臃肿的红色,见卡尼亚斯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怒火中烧,把柯特妮一推,闹哄哄地骂道:“卡尼亚斯,谁给你的胆子无视我,是你那个死掉的废物爹吗!?”   卡尼亚斯比斯纳克年轻了两三岁。从前几人出去花天酒地,向来唯斯纳克马首是瞻。这是斯纳克第一次受他忤逆。   斯纳克酒劲正上头,一拳揍过去。   酒保已将酒浆调制好。卡尼亚斯接过酒杯,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倾过一个角度,恰巧避开斯纳克。   愤怒的斯纳克没打到他,脚下一滑,额头磕到桌沿,眼珠一翻,直接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卡尼亚斯托着杯子,背影挺拔修长,仿若皇家花园里的文竹。   似乎方才滑稽的一幕与他毫无干系。   黑鸽子酒馆里一片嘲弄的口哨,有人哈哈大笑着冲斯纳克头上淋酒,小提琴手竟然趁势拉起了葬礼进行曲。   旁人都以为是他气昏头做出蠢事。只有站得最近的柯特妮发现了异常。   那是过于细微的精神波动,如果不是青年指节周围黯淡的灰光,她几乎无法察觉——   卡尼亚斯用了盲目魔法,才让斯纳克出此洋相。   活见鬼。   从前卡尼亚斯被他老大压制得像只软脚虾,别人说一他不敢说二。   是奴隶反抗,还是一头狮子复苏的前兆?   柯特妮饶有兴致地将肘子搁在桌上,打量这位与往日不同的纨绔少爷。   “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呀,”她嬉皮笑脸地问,“您今天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优雅俊美的青年学生将玻璃杯轻轻一摇,醇酒在指间流转红珊瑚似的光。   他的嘴际泛起礼节式的标准假笑,却显得狂妄、渗进骨髓里的寒冷。   那不是一个纨绔该有的表情。   “如果您还想做生意,请把玩笑话收起来。”他的目光在柯特妮手中的矿石上停留片刻,语气沉静,“向您打听一个情报,最擅长光明咒术的,是哪一位牧师?”   这是个威胁。   柯特妮撑起胳膊,女人的直觉使她不动声色地与青年保持距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弯刀上。   “世界上最精通光明魔法的人……”她沉吟着,“有两种说法,精灵那边宣称是他们的精灵女王,我们这儿宣称是圣子大人。”   “圣院里的那位圣子?”   “对,就是那个冷冰冰的成天用鼻孔看人的家伙。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卡尼亚斯没有说话,将四枚银币按在了桌上。   这次,连眼尖的酒馆女儿都没有看到,在青年的掌底,燃起了一簇黑色的、不祥的火焰。   他千辛万苦要找的人,   原来……是那只熊。 第4章   傍晚,希德回到公寓,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他有点讨厌的人。   艾伯特·切尔特,他的哥哥。   这位学生会长一直是个着装考究的人物,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副严谨庄重的学院派打扮,甚至抹了发胶,身姿笔挺站在他公寓门前的悬铃木下。   一度让希德错以为他是要去接见什么大人物。   艾伯特·切尔特听到轮椅碾过卵石路的声音。   他说:“适应得如何?”   希德:“……”   艾伯特:“没出纰漏?”   希德:“……”   艾伯特:“继续保持。”   希德:“……”   艾伯特:“高年级的野外调查,你跟我一组。”   野外实地调查面向全校,除一年级外强制参与。   希德:“凯莲娜不去?”   艾伯特听到希德出声,回过头意外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学生会长方才说话时,连他尊贵的脑袋都没舍得转过来,始终面对着他眼前悬铃木上粗糙的老皮嘘寒问暖。   希德习以为常。切尔特家出来的人总犯贵族病。为了成为合格的贵族,艾伯特还是他学习的典范。   不过这个特技他始终没学到精髓,所以,有时希德很佩服艾伯特能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居然能不笑场。   太厉害了,不愧是血统纯正的优秀的爵位继承人。   艾伯特仔细打量希德一会儿,似乎才想起他弟弟不是个哑巴:“凯莲娜会有二皇子陪着。”   凯莲娜就是希德名义上的双胞胎妹妹。   艾伯特和凯莲娜从小都订了婚。他妹妹凯莲娜打小是皇室的未婚妻。希德没有未婚妻,圣子必须将全身心都奉献给无上的父主。   不过,如果他不是圣子,切尔特公爵也会给他配一位娇滴滴的小未婚妻。   比他矮的那种。   萨尔帝都向北三千公里,是充满瘴气的蒂亚戈山岭,再远是失语之洋,深海下是噤声之渊的位面封印。   传闻渊薮底部逡巡着千千万万的黑暗巨兽。深渊的生还率近乎为零,连最强大的佣兵团也不会接下探索深渊的任务。   帝国学院的实践课调查在山岭外围进行。学院下发了定点传送卷轴,每人两张。传送卷轴的原料来自维拉花房里的猪笼草,细嗅还带着希德熟悉的草木香。   希德将卷轴沿线撕开,穿越空间甬道,眼前恢复光亮时,艾伯特已经站在他跟前。   猫熊跳到艾伯特的肩上,仰头望向被参天古木遮蔽的太阳。   人形时他走动不便,变形咒不会影响到他使用光系魔法。   学生们在山脚下聚集,围绕在艾伯特身边的都是四年级生,他们看到艾伯特肩上的熊,以为是学生会长新入手的宠物。   学生需要在森林围猎,割下并保存猎物的左耳,战斗系导师根据猎物种类数量做出最终评定。   艾伯特带着希德走入山岭深处。为了便于他施法,红猫熊跃进一棵五钗松。   熊用掌心蹭了蹭松针,额间的沙弗莱石闪烁着月辉的柔光,温和如匹练的光芒从中钻出,在青年周身盘旋,治愈猛兽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一只花蝴蝶停在希德的鼻尖,远看仿佛少女遗落的饰品。希德便透过它扇动的翅膀,注意艾伯特的情况。   艾伯特拾起第五十头战利品的耳朵,手心里燃起熊熊火苗,火舌顷刻吞噬他背后的铁箭之牛,将咆哮不止的凶兽烧成灰烬。   光影舞动间,被火点燃的温度映得希德的脸庞有些热。   在冉冉升起的蓝色星火里,这只熊撑起一个小法盾,以防蝴蝶的鳞翼被飞溅出来的火星熔化了。   刚刚他背上就被溅了一下。   害得他炸了半天毛。   作为学生会长,艾伯特的实战水平是全校的天花板,对强袭魔法的操纵行云流水,饶是被某些人诟病为迂腐的学院派,但作为四年级里唯一受过魔法塔贤者亲口称赞的标杆,艾伯特根本不用他操心。   圣子殿下远远看着,心里有点小羡慕。他对牧师们的奥术轻车熟路,可对其他种类一窍不通。长老们不喜欢教他杀伤性质的魔法。   忽而一股冷雾袭来。熊耳朵一动,直起身来,望向黑不见底的瘴气深处。   蝴蝶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圣子没有惋惜这段短暂的友谊,假使蝴蝶留在这里,也许会尸骨无存。   学生会长来到这里的目的决不仅仅是取得一个好成绩。   艾伯特戴上单片眼镜。这片紫水晶上篆刻着追踪纹路。   有人来了。   从他背后。   艾伯特取出一颗珠子,向身后一扔,一根麻绳从中飞射而出,捆倒了行踪鬼祟的学生,在他颈子、两腕上都打了个死结。   那人挣扎着,叫道:“是我!是班吉克斯!你可不能谋杀你的兄弟!”   班吉克斯一家也是黑暗神在帝都的信徒。两家还算是老交道。   艾伯特转了身,深邃的眼凝视狼狈的班吉克斯小少爷,他脊骨僵直,脸仿佛被冰块冻住,一言不发。   班吉克斯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杀气,浑身瑟缩。   在紧绷而僵硬的氛围里,艾伯特终于慢悠悠地走过去,眼镜上的链条晃出叮铃当啷的响动,绳索应声而断。   “去失语海。”   班吉克斯正把断开的软绳从自己身上揭下,闻言打了个哆嗦:“你是要被送进疯人院了?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山岭之外的海域是黑暗领地,生还者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父主归位了,但出了一丁点小状况。降临在噤声之渊的神使是这么告诉我的。他有话嘱托你,让我把你领过去,好好听一听。”艾伯特扫他一眼,凉凉一笑,“你放心,神使会把你平安送回家。那位先生从来有这个能力。”   ——那当然是假的。藏在松树里的希德想道。   帝都的黑暗势力已经得知黑暗神下落不明,但并不了解真相。倘若生出二心,听了此话不可能还保持镇定。   班吉克斯笑了一下,似乎想缓和气氛:“我怎么不知道?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人太多会吵到那位先生。”艾伯特表情冷淡,“他只见你一个,班吉克斯。”   班吉克斯沉默了。   希德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色。   希德望到艾伯特状似无意地睨过来,他在松叶里匿好了,心底吟唱咒语,滚圆的眼中泛起玄妙的符文。   【请求圣灵的恩泽,赐您信仰之徒战无不胜的铠甲。】   【假托贤者萨托拉斯之名,给予你的仇敌侵略圣光的惩处。】   艾伯特背在身后的手掌亮起一点网状的光芒,化为星点消散。   希德正暗中为艾伯特施予圣灵赐福和贤者之印。   他带着抑制器,压制了施咒时的效果,如果班吉克斯从艾伯特背后偷袭,会吃到意想不到的苦头。   希德施完咒术,有点儿犯困,抱着枝条打了个哈欠。高级咒术对未成年法师损耗很大,需要消耗巨量的精神力。   艾伯特却没有再看希德的方向,仿佛彻底把他忘了。   他将班吉克斯的卷轴扣下,提起一盏巨蜥油灯,带领班吉克斯朝失语海走。阳光照不进深渊,唯有巨蜥脂肪点亮的灯火才能维持光线。   艾伯特走得很快,根本没顾得上等被他丢到脑后的熊。   小熊猫反应过来时,只瞧见两人背影。他踩住松针,跃下枝条,跟了几步,艾伯特与班吉克斯的影子已经消失。   浓雾里只剩下那盏油灯魅影似的微光,空气里散逸着动物脂肪燃烧的香气。浓雾中偶尔透出几粒星辰的影子。   希德见艾伯特没让他紧随的意图,稍停了一下,转身跳回松树,留在原地。   他不必去找艾伯特了。   艾伯特身上的祝福魔法足以支撑到完成任务返回山岭,而且他还有神使给的“那件东西”,追上去也会被视作累赘。   或者空气……之类的。   希德在切尔特家一直是隐形透明的存在,最把他当正常人看待的,还是总爱抢他东西的凯莲娜。   还未站稳,突如其来的惊雷让红猫熊炸成一个球,从树枝上软绵绵地滚到落叶盈尺的地上。   紧随而来的是轰鸣暴雨。   希德突然想起没看山岭的天气预报。   这几天恰巧是北方的雨季。过了这阵的雨季,蒂亚戈才会迎来回暖的春天。   熊已经放弃躲雨,他在倾盆大雨中瘫成一张饼。   一点又一点的魔素悄悄落下来,黏在这张充满光明气息的熊饼上,仿佛一丛夜光蘑菇。   熊看蚂蚁群顶着叶子穿过视野,伸出爪子帮它们挡掉从野花瓣尖砸下来的水。   湿淋淋的远方飘来花火、嬉笑与生日歌的声音,那些驳杂的喧嚣交织在一块儿,歌颂着同一个名字。   “凯莲娜!”   “凯莲娜!”   “凯莲娜生日快乐!”   一束火雨术在远空绽开。   今天是他双胞胎妹妹的生日,二皇子特地带着手下为她庆祝。   也是他的。   细心的维拉在希德的芥子指戒里放了胶质雨衣,但他并不想拿出来挡雨。   他吸了吸鼻子。   离开维拉、熊与托比的第一天,想他们。   如果他这时候还在帝国学院,维拉一定给他做好了蔬菜饼干。   然后他无所事事地抱着熊,坐在床上发呆。他喜欢一个人呆着。   其实生日没什么好的。每过一天,他就离死靠近了一点。   忽然间,他发现那种被雨点淋透的湿凉难受的感觉消失了。   但天还是那样暗,地上仍旧波光粼粼。   雨没有停。   小熊猫抬起脑袋来,模糊的雨色衬得男子身形高大。   他还看到,那个稍微有点儿熟悉的青年在他头顶上打了把纸伞,饶有兴趣地望着伸爪子给蚂蚁挡雨的他。   熊:……   ???!!! 第5章   雨声淅淅沥沥。   忽然之间,在卡尼亚斯的面前,红猫熊变成了眼眶湿漉的圣子。   卡尼亚斯垂头看着。元素荧火的簇拥之中,少年金灿灿的眸子亮亮的,撑在落叶上的手小而白皙,干净得像几片冰雪叠在一起。   这孩子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希德开口:“转过去。”   青年别过眼神,并体贴地为他取出纸巾。   大抵是雨势太大的缘故,卡尼亚斯甚至没有听到抽噎声。   卡尼亚斯回头时,希德将干燥的纸巾还给了他,并慢吞吞地把针织斗篷的兜帽重新戴上,盖住了银光熠熠的软发。   和他微绯的脸庞。   他这才明白过来,卡尼亚斯早认出那只一头栽进灌木丛里的蠢熊就是他了。   希德现在还能保持表面的冷漠,但假使卡尼亚斯稍微提一下那件事……   也许熊会夺路而逃。   希德没有先说话。他一开口就会是死亡话题。   于是圣子机智地把自己缩成一个沉默的团子。   所幸,卡尼亚斯似乎忘记了那只逃脱他枪口的毛绒绒的猎物。   “您怎么坐在这里?”青年环顾四周,“艾伯特去哪儿了?”   整队时他看见希德和艾伯特呆在一块儿。   “不知道。”   “大人与他同一组?”   希德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最后歪着脑袋沉思。   艾伯特现在估计不需要他这个队友。   “您的头饰要掉了,大人。”   希德闻声回神,面无表情地把脑勺后面的海洋之心摁回辫子里。   “……谢谢。”小圣子声音很轻,耳根有点粉。   “您接下来的打算?”   “等他。”   卡尼亚斯忍俊不禁。   小圣子虽然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可语气仍旧是小孩子软软的腔调,似乎变声期未降临在少年的身上。   更何况圣子一直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瞅着他。   奶里奶气的,有问必答,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已经傍晚了,艾伯特今天大概不会回来,您要等一夜吗?”青年保持撑伞的姿势,坐到少年身边,低头注视他,目光温和,“您可以来我的队伍,明早我带您去找他。”   希德垂着眼,没搭话。   卡尼亚斯见他沉默,又说:“抱歉,我忘了一件事。”   一阵光芒闪过希德的眼角。   希德将视线转回去,看到卡尼亚斯翻过根骨分明的手,掌心里多了一枚种子。   在纤维状的光辉下,几根藤枝伸出种皮,以一种奇异而瑰丽的姿态蔓延弯曲,分支成数以百计的微小枝条,如同丝线的藤条彼此缠绕,组成一叶精细唯美的镂空银书签。   卡尼亚斯将书签递给希德:“送给您的。”   圣子大人疑惑地盯着他。   “邀请一年级生参与调查,照常例老生要赠送一件入队礼。”青年耐心解释,“新生成绩会被算入同组老生的评价,与义工的性质一样。礼物相当于回馈。”   希德听着,嗯了一声。   艾伯特没跟他提过这个说法,也没送他礼物。   即使是今天。   长久的沉寂。   等到卡尼亚斯几乎错以为圣子是在表达抗拒,希德才从他掌心慢吞吞地拾起了书签。   他双手捧住这枚精致的银色书签,看了足足半天。   很漂亮。   不仅仅是漂亮。   这显然不是青年临场设计的纹理。希德认出了这种绮丽华美的纹路,它是一支花的印象图腾,来自被人类美学博士共称为爱神之眼、与这里相隔很远很远的精灵之森的银蔷薇。   几年前,公爵受皇命之托,以骠骑将军的身份护送外交首长,与精灵女王签订盟约;回到宅邸后,他给夫人、凯莲娜和艾伯特一人送了一支银蔷薇。   希德没有。   公爵说,女王只允许他摘三朵。   希德将手合拢,小心又仔细,以防书签的哪一角被压皱了。   少年很好地维持了面上的平淡,卡尼亚斯却看到他悬在额间的碧石亮了许久。   这是抑制魔法的饰物,圣子的精神力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发生了较大的紊乱。   随即,少年抬起那双亮得舀了一瓢银河星海的眸子,轻轻地说:“好。”   雨很快便停歇下来。   希德的斗篷已经被淋湿。卡尼亚斯解下外套,给希德披上,去外围找了一些青蛇果和木柴,猎了一头野猪,回来支起烤架。   青蛇果是蒂亚戈山岭的特产,生食苦涩,加热后却如芒果吐司般香甜。   希德伸出手来烤火,火焰把少年的脸蛋照得红扑扑的。卡尼亚斯将青蛇果串在木棍上烤了一会儿,取出折刀,将一个硕大的青蛇果外皮连蒂切开,递给希德。   希德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咬了一口,眯起了眼睛。   “再给您切一个?”   “……嗯。”   希德专心致志地嚼着青蛇果,手里还捧着一个,看卡尼亚斯在地上用树枝画地图,腮帮子鼓鼓的。   卡尼亚斯正偶然偏头一望,便看见圣子认真瞧着他的手指,睫羽轻颤,两眉细长,好像精雕细琢的羽毛,末梢差一点便撇入了发鬓。由于光元素的凝聚,光明圣子的睫眉、头发大多呈雪色。   ……乍一看像冒着白光的小包子。   很好吃很甜的那种。   “艾伯特往哪边去了?”   卡尼亚斯画得很好。希德思索片刻,往图上指了一个方向。   青年暗下了目光。   小圣子指的方向,是噤声之渊。   卡尼亚斯的异样未持续太久。   他在标志着山岭与失语海交接的地方画了一个倒三角,随后细致地规划道路,一条曲线将三角形与他们所处位置相连。   天色渐暗,周围除了火光,只有散发暗淡光泽的菌类植物。大多夜行野兽惧怕火焰,只在远处窥视。   两人用完晚餐,卡尼亚斯从背包里翻出卷轴,用升温咒烘干了小圣子的雪貂法袍,将剩余的肉制成肉干装进行囊,从几个树洞里搜罗出一些干草,在树下铺开。   当他再次取出怀表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卡尼亚斯抬头,发现希德还是坐在篝火旁,下巴搁在膝盖上,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他绕过火堆,走到小圣子身旁。   “不早了,殿下去休息吧。”   希德摇头:“我可以帮忙守夜。”   没有他的绒毛熊,他是睡不着的。   数羊数到日上三竿都没用。   卡尼亚斯拗不过希德,捧了一本书,侧卧在干草上。   青年将更多更软的干草留给了圣子。但希德没过去,只是盯着火焰出神。   他想起五岁那年的某个晚上,他正和凯莲娜争抢玩具,被切尔特夫人撞见。夫人面色冰冷,将他训斥一番,把他锁在卧室门外,凯莲娜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天,也是在和这篝火同样温暖的魔法壁炉前,希德被女仆长抱在怀里,度过了第一个不眠的夜晚。   当时他未得知隐藏在切尔特家族背后的黑幕,不明白自己最敬爱的母亲为何偏袒凯莲娜。她给予了艾伯特和凯莲娜母亲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却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他。   小圣子回头,望向背对他的卡尼亚斯。   他看了一会儿,悄悄往青年的方向挪近了一些。   其实他不怎么想去找艾伯特。   他不想和切尔特家的人过生日。   夜晚,森林四溢着魔法荧光,希德看着火星与光点缠绕着攀往星空。   卡尼亚斯呼吸平稳。他估计青年已经睡着了,悄悄取出那枚流光溢彩的书签,握在手里。   然后,他无声地对跃动的火光说了一句话,轻轻笑起来。   生日快乐,希德·切尔特。 第6章   东边亮起微光时,希德打了个喷嚏。栖在他肩头的元素荧火似乎被唬了一跳,蹦出三尺高,又颤颤巍巍地飞回来。   卡尼亚斯睡眠很浅,立刻清醒过来。   他看到揉着鼻子的圣子仍维持着昨天的团子坐呆在原地,略有诧异。   希德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看什么。   没见过认床的熊吗?   两人整理好行囊,便朝着卡尼亚斯所画路径前进。   熊远远跟在青年的身后。   希德不喜欢和别人身体接触,尤其是讨厌的人。呆在艾伯特肩上,是因为切尔特大公子走路快得像用跑的,他根本跟不上。   卡尼亚斯的速度比艾伯特慢很多,而且每走几步路,都会回头耐心地等希德跟上来。   一头蒂亚戈白虎弹开利爪向青年后颈扑过去,青年先知似的侧身一避,迎面而下的铁刺网将老虎罩住。   被困住行动的猛兽不断嘶吼着,卡尼亚斯将网踩实了,等熊小步小步跳上远处的枝头,方才起行。   希德观察到,卡尼亚斯基本按照直线的方向行走,路线曲折之处,也只是因必须绕过较崎岖的地形,好像并不在意从暗处蹿出的野兽。   这里已经深入森林,是积威已久的魔物的领地,平常的野兽挤不进来。艾伯特实力强大,也得小心应付。   可卡尼亚斯不惧怕那些魔物锋利且带着剧毒的爪牙。比起一团火球行天下的艾伯特,卡尼亚斯甚至很少借助魔法,仅仅运用带钩子的绳索、藤蔓与弹药,以猎人的巧方制住野兽的行动,等待希德跃过危险地带,再将绳索回收。   卡尼亚斯没有割下它们的耳朵。仿佛于他而言,这些逡巡于山岭、使无数旅人学生断送生命的凶兽,是连魔法都无需使用的废物。   困惑浮上了希德的脑海。在学院的传言里,卡尼亚斯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坏蛋。除了一张脸好看一点、旧女友多一点之外,并没有让其他学生可以称道的地方。   为确保学生的安全,帝国学院雇佣了蒂亚戈山脚下的佣兵团,在山岭与失语之海相接的峭壁处拉了一条栅栏作为界限,栅栏上镶嵌着用以驱赶魔化物的牧师之石,并派驻导师巡视,以防脑子进了圣光术的学生越过界限,去失语海送命。   卡尼亚斯来到铁栅栏边时,首先问到的是一股刺鼻的烟味,希德差点又打了个喷嚏。随后,他们看见一位在学院颇有名声的魔导师坐在那里,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翻看一张最新的学院报纸,手里捏了一柄刻满浮雕的骨龙烟斗,并毫无形象地翘着腿,悠闲自在地吞云吐雾,时不时把他遮住秃顶的三角帽摘下来,扇几下风。   卡尼亚斯躲在一棵樟树后边,低声道:“大人,您最好捂一下耳朵。”   熊:?   未等他应答,卡尼亚斯压住兜帽,从腰间拔出嵌着骨爪的匕首,如一头苍鹰跃出丛林。   当青年破出树荫,他身旁的空间忽地扭曲了,如一幅闻名于世的抽象派油画,被人从中央倾下大雨般的黑水彩。   一阵风爬过扭曲的空间,被割裂成波纹激荡开来,化为蚊音,仿佛无数困居山林的亡魂啼出最后的凄鸣,回荡于瘴气缭绕的浊空。   高阶空间魔法,沉浸之间。   魔导师被深浸之间笼住,立刻察觉到有人入侵,举起一根魔杖发出咆哮,栖居魔杖顶端的石蛇闻声,睁开眼吐出信子。   在空间外的希德听来,魔导师的咆哮被深浸之间降调成猛兽作呕的低沉声色,刺得人耳膜作疼。   希德后知后觉地捂紧耳朵。   很难听。   魔导师的法杖蛇眼亮起一点光芒,荡开一层满刻咒文的光圈,驳杂的噪音登时清净不少。   他意图用光明魔法抑制沉浸之间。   但没等魔导师吟唱咒语,一道陨星坠落般的光华横过他的法杖,以凤凰木打制的高级法杖登时断成两截。   魔导师心猛的一沉,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这可是闻名帝都的炼金术士为他打制的寒蛇之杖!   连钻石都无法将它切开!   失去法杖的魔导师等于老虎拔了獠牙。他扔开法杖,取出一颗硬化水晶球。几丝雷光从中滚落大地,吼断从四面八方冲向他的荆棘,并在他周遭形成电光闪溢的保护圈。   他惊疑地注视四周。   普鲁维尔保佑,他甚至没有看到是谁袭击了自己。   但能默发沉浸之间,至少也是和大魔导师等阶的人物,以及一个身价不菲的刺客……   绝不是他能解决的恐怖人物。   他心中升起使他更为恐惧的预感。   魔导师迅速撕开几道防护卷轴,正要取出通讯水晶逃出去寻求救援,一团扭曲的影子却已无声绕到他的脊骨之后。   鬼魅般的青年眼底冰冷,脚下黑纹蠕动,冲天电光被瞬间掐灭。冰凉杀机里,他反握刀柄,稍一用力,五体不勤的魔导师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竖握匕首的暗影冷淡地立在原地,恍若审判生死的死神。   由于沉浸之间的阻隔,希德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卡尼亚斯解开沉浸之间时,魔导师已然栽倒,不省人事。   卡尼亚斯收刀入鞘,望见熊跟了过来。   “只是失去意识,您不用担心。”   希德看了看卡尼亚斯,又看了看那位魔导师。   每一名能够在校留任的魔导师,都是当年帝国学院的佼佼者。   魔导师已步入中年,稀少的头发似乎能显示出他曾经学识渊博。但他倒在了这里,而还未毕业的四年级差生卡尼亚斯连衣服都没乱。   卡尼亚斯大概从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瞧出了什么,笑道:“导师没有看到是我袭击了他。”   熊:……   原来重点是这个吗?   卡尼亚斯转开一小瓶显形药水,沿着栅栏洒过去。   猫熊跟在他身后,观察地面。   很快,一处土壤浮现了两串鞋印状的荧光。   在卡尼亚斯走过的地段里,只有去时的脚印,没有返回的。   希德反而暂时放了心。   因为,当返回的脚印显现出来时,可能只剩下一串了。   卡尼亚斯举头瞥向栅栏的另一边。   藏匿着黑暗巨兽的大海被更加浓郁的烟雾笼罩,日月战栗着隐匿了行迹。   隐隐地,可以听见古怪的咆哮与吞咽,那声音仿佛来自人类还未诞生的远古。被称作万兽之王的龙狮虎豹早已在旷古威压下发抖地噤了声。   这就是噤声之渊名字的由来。   “您还想要找他?”   闻言,蹲在铁栅栏上的熊回过神来。   卡尼亚斯的话语飘忽幽远,希德总觉得他并不是在客套。   低沉暧昧的语气里,似乎还匿着许多令他胆寒的东西。   纵使是成名已久的雇佣兵与魔法塔中的大贤者,面对这道传说中的渊薮也要退避三舍,人类作家们早已在作品中将噤声之渊代指为亡灵居所。   可当青年望向深渊的方向,声音里没有半分惧意。   如果他点头,卡尼亚斯绝对会带着他去噤声之渊找艾伯特。   从深渊刮来的海风咸湿而腥臭,牵起青年的衣角,仿佛在召唤他往深处迈进。   那股气息竟与黑发红瞳的青年诡异地和谐一致,好像母亲在拥抱亲吻她优秀的后裔,浓郁的黑雾擦过他锋利的眉梢,以诡异的轻柔爱抚着英俊的人类青年。   似乎是被预感操纵着,一股战栗攫住希德的心脏。圣子立刻化为人形,抓住他的手腕,把卡尼亚斯从虚幻的魅影里扯回来,五指凉得可怕。   卡尼亚斯垂着头颅,缓缓看了过来,似笑非笑,指尖安抚地触过少年的软发。   他看到希德耳廓上泛起了淡粉色,一直延伸到纤细秀美的锁骨深处,像一条包装礼物的锦带缠住了颈子。   很好看。   希德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慢慢松开手。   “不要去。”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卡尼亚斯静静凝视着小圣子:“好。”   他想了想,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希德抬起头,反问:“你不用做调查作业?”   卡尼亚斯疑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作业?帝国学院的?   他忘了,那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此地不能久留。很快其他人会循着动静找到这里来。   卡尼亚斯往回走了几步,许久都未听到熊跟上来的脚步声。   转过身去时,圣子大人仍旧坐在铁栅栏的墩子上。   望着他的表情,像是要被遗弃荒郊野外的小孩似的。   变形咒需要调整全身的骨骼肌肉,对精神消耗很大,希德恢复人形后,半天之内无法重新使用同样的咒语。   经过上千次天人交战,圣子殿下还是被他的学长给轻轻地抱了起来。   满脸通红地。   除了女仆以外,希德从来都没被其他人抱过。就算是在懵懂的婴儿时期,切尔特一家也未曾向那个摇篮里被抱养来的孩子伸出手。   卡尼亚斯除下了兽皮护手,一手托希德的背,一手搭住他的膝窝。   青年的抱法很绅士,保持了两人距离。   但感受到陌生男子的气息裹住自己,希德仍旧浑身紧绷,每根头发都几乎要翘起来。他听着卡尼亚斯踩过落叶的声音,低着头,捏住青年的衣领,眼神乱飘。   他又感受到了那天藏在灌木丛里,被猎人注视着的慌张。   什么圣子的威严修养高傲凛然不可侵的玩意儿,通通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着,昨天夜里吃了两个青蛇果……青年睡着的时候,他又悄悄自己切了一个。   他怕自己太重,卡尼亚斯把他给掉下去。   不过,他多虑了。   圣子殿下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可外表青涩,骨架又纤小,轻轻软软,像是还在当魔法学徒的小孩子,眼睛又单纯又通透。   卡尼亚斯是一名优秀的猎手,扛过老虎的尸首,背过棕熊的残骸。   所以,希德,这只小熊猫,对他而言……   差不多像兔子一样轻,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未免太轻了。   卡尼亚斯想。   “殿下要多喝牛奶。”   “……在喝了。” 第7章   即便希德对光系以外的魔法知之甚少,但他仍然看出卡尼亚斯做调查课任务时的漫不经心。   仅仅是挑了活动于外围的野兽进行狩猎。而且等他袋子里的兽耳积累到一定数量后,竟然就收了手。   好像是在敷衍给他看。   希德很快意识到,完全不用加“好像”这个词。   卡尼亚斯拉住软绳,将装满兽耳的布囊扯紧口子,放在希德跟前逗猫儿似的晃了晃。   “够了吗?”   希德把头扭到一边。   这种对幼儿园小孩子说话的口气,让他觉得很别扭。   ……他明明差一岁成年。   “我在原来的地方留了讯息。如果艾伯特回去,会知道如何找到我们。”   希德点头。   其实他不在意艾伯特会不会来找他。   卡尼亚斯将布袋放入行囊,蹲下身来。   “您要是没事情做,我知道一个有趣的地方。”   穿过浓密如帘的瘴气,在蒂亚戈山岭的另一侧,有一处宽广的平地。但这里没有阳光洒落;相反,树荫吞没了日光,使此地犹如永夜。   中央是一棵生长了上亿年的古树,仿佛巨人撑起天空。浓荫下无数气生根浮在空中,白色的风铃状花朵点缀其间,星星点点地盛放。不断有乳白色的光芒从花蕊诞生,飘霭似的晃入了大地,萤火虫缭绕于根须、花瓣与树木之间。   人间还是四月,这里却像是暖冬飘着漫天的雪,浪漫得宛若诗人笔下的神界。   地上四处布满复杂古老的符文,像是占星术士所用的古代语。外围是完美的正圆形,边缘刻着古怪却工整的象形文字,看上去比古代语更加历史悠久。   这一地的符文毫无疑问组成了某个古老的法阵。   希德只在圣院连接神殿的意识之殿里见过这种规模的符文法阵,而巨木脚下的法阵比圣院还要大上许多。   然而,他不能从中感觉到丝毫光明的气息。   有人将它称作神的花园。   据藏在学院图书馆的史料记载,在人类诞生前,它就存在于此处。   原始村庄的猎人误入山岭深处,见到这处法阵,后来平安返回村庄,便将此供奉为神灵的遗迹。   这些是卡尼亚斯告诉希德的事。据传言这里还是名胜古迹。不过希德猜测,这应该不是课本上的知识。   如果帝都学院的学生知道这个地方,那这里应该会聚集了许多游玩的少年少女,可他们眼前空无一人。   希德抬起头,一抹金灿灿的颜色划入视野。   他定睛望过去,在悬垂的白铃铛花间,挂着一朵金色的铃铛花,熠熠生辉,十分醒目。   卡尼亚斯注意到他的目光:“金色铃铛,传说要是研碎成粉末,做成护身符戴在身上,会得到花神的护佑。”   可是花神薇奥拉早八百年神隐了。   希德想着,又听见青年说:“殿下想摘下来吗?”   他摇头,可眼睛还是盯着那簇花看。   “就算您当成礼物,维拉女士也会很喜欢的。”卡尼亚斯笑道,“火之章节的截断术,可以把焦痕控制在最小。”   他现在抱着圣子,不便于使用魔法。   “我不会。”希德看他一眼,耳朵有些泛红,“圣院没有让我学。”   圣院只教导他光明系的咒术。就连变形咒的咒语都是他千方百计从一名圣骑士那里讨来的。   卡尼亚斯稍稍一愣。   他注视着少年的发旋。良久,他说:“我可以教给您。火之章节是很简单的篇章。”   青年跪坐下来,以便圣子寻找更开阔的视野。   “看得到铃铛花吗?”   “嗯。”   “伸出右手,手腕抬高一些,想象您面前是一架钢琴,对,是这样……”   青年声色低沉,宛若皇家音乐会里灯火下拉响的大提琴,温和耐心的嗓音撞得希德耳朵里痒痒的。   【怀有雄心的腥红,恳请你重燃斗志,撞开困厄之门。】   在卡尼亚斯的怀里,希德跟随着青年的循循善诱,一字一句地吟唱。他看到飞舞的橙红色的元素聚集在他的手掌边,炽热的微风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腕。   被蒸得发烫的空气在催促他寻找目标。他仰头看向花丛,那里仿佛群星璀璨的夜空。   希德指向万花丛中的金色,一条流星似的光火从他食指尖飞逝出去,炽热的火焰将花茎烧断。金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随风飞落。   飞得有点儿远。   两人的目光循着随风而去的金色铃铛,看到它落在远处的空地上,被一名头戴羽饰的华服少女拾起。   是凯莲娜,希德的妹妹。   她的身旁没有别人。   凯莲娜昨晚上和二皇子吵架,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没有带上指南针,只能独自在森林里徘徊,听到卡尼亚斯的脚步声,便远远地跟了上来。   不料闯入了这处世外桃源。   卡尼亚斯注意到希德变了神色,将他挡入巨树的影子。   小圣子和他的妹妹关系不好?   他心底疑惑着。   凯莲娜抬头时,只看见卡尼亚斯的衣角露在外面。   “那边的是谁,帝国学院的学长吗?”她柔柔地问着,“请您出来。”   见卡尼亚斯起身,希德揪了一下他的袖子,悄悄说:“我不要了。”   卡尼亚斯回头看他:“可那是您的东西,不是她的。”   青年的声音有些未经修饰的冰凉,希德心里的某个地方却被烫了一下。   他不再反驳了,注视着卡尼亚斯向凯莲娜走去。   见出来的是卡尼亚斯,凯莲娜反倒松了口气。   “是你摘下来的?”她往花束里嗅了一下,甜甜地道谢,“谢谢你,奥尔德。我很喜欢。”   “这支花不是给你的,小姐。”   凯莲娜取出一个以驹兽皮毛织就的锦袋,锦袋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各种珍稀兽族的耳朵。   这本是二皇子的东西,被她偷偷拿走了。   “以物易物?我可以用它和你交换,这足够你得到本学期第一个A了。”   “很遗憾,我不需要这些。”   凯莲娜后退一步,将花束放在了心口,悠悠打量着卡尼亚斯,语气里有些委屈:“先生,您确定要和我抢?”   她是女孩,一年级的学妹,又是二皇子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她自觉传说中的少女之友卡尼亚斯不会拉下脸来,和她争抢一支鲜花。   卡尼亚斯不喜欢她的腔调,那让他想起蹩脚的草蛇。   假装圆滑世故,在外人看来却不过青涩可笑的装腔作势。   青年默不作声,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指节稍动,空中的魔法元素发出危险的回响。   突然,一道蛰伏在土壤里的光屏抵住了他的靴子。   “算了。”   他听到圣子用圣音传达咒说。   卡尼亚斯一言不发,目光重新回到凯莲娜身上。凯莲娜正好奇他会如何开口,冷不防对上他的目光,打了个哆嗦。   她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卡尼亚斯是有名的帝都笑话,连艾伯特和二皇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可黑发血瞳的青年的那种神色,却使她想起跟随父母参拜神殿来使时,神使注视着蝼蚁的怜悯的目光。   可他不过是个人类而已!   凯莲娜发现自己居然慌了,她察觉到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本能地从口袋里捏出传送卷轴。   凯莲娜见卡尼亚斯还要走过来,下意识后退一步。   “我说算了!”   希德的口气难得严厉起来。   凯莲娜看到卡尼亚斯动作一顿,头皮发麻,似是预感到什么,手中火光盛起。她将金铃铛烧成灰烬,朝卡尼亚斯笑了一声,然后撕开卷轴,消失在他跟前。   希德等着卡尼亚斯回到他跟前,解释说:“凯莲娜喜欢告状。你要是抢她的东西,她会告诉二皇子,他们不会让你好过。”   卡尼亚斯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他感觉到脸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圣子竟然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拘涩地安慰,“银蔷薇已经足够了,奥尔德。”   说完这句话,希德的脸都快红透了。   他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   但女仆长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会这样和他说话。   卡尼亚斯瞧着羞赧的小圣子,心中阴霾稍散开了一些。他的嘴角扬起弧度:“并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   青年将手翻过来。   清风忽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灰烬被元素光芒托起,若一条流动的灯河漂来,形成风的回旋。   在他修长的指掌之间,飞扬的灰烬重新拼凑成花的形状,光网充盈了缝隙,向那暗沉死寂的表面扩散,重新渲染上富有生机的金色。   薇奥拉复原之咒。   希德接过复生的金铃铛,迷茫地问:“那你刚才……”   卡尼亚斯玩味地笑着:“如果您连安慰都不肯讲给我听,我也没必要复原它了。”   希德抿了抿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想把铃铛扔这人脸上。   卡尼亚斯重新将圣子抱起来,笑容渐淡。   刚刚,他的确被凯莲娜惹怒了。   低劣的人族而已,统共历史仅仅是短暂的数万年,竟敢嚣张地昂着头,在大地上肆意横行。   心无敬畏,是要吃苦头的。   传送卷轴并非是万能的保命符——如果不是小圣子那句软软的安慰,他至少有几十种办法让凯莲娜被永远困在这里,永远回不到帝国学院。   他回过神,看见希德扭过了脑袋,瞅着树上的铃铛花。   “您怎么了?”   “再找一朵。”希德转过头,“你还没有。”   被他抱着的小圣子眼光扑闪,翠色的沙弗莱石额坠划过霜月般的眉梢。   “我不需要,殿下。”卡尼亚斯笑起来,揉了揉少年的软发。   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庇佑,也不信仰任何神明。   何况,他早已找到一朵更美的花。 第8章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返回时,找到了一座干燥的山洞。   这处山洞就在“神迹”的附近,洞口被一些杂乱的杉木遮盖,只留下犬牙参互的顶部。   卡尼亚斯一手托着圣子的双腿,另一手拔出短剑,割断丛生的草木。   山洞里没有光源,深处被漆黑与混沌占据。对黑暗的恐惧早在几年前就刻在了希德的骨子里,他下意识往卡尼亚斯的方向侧了侧。   藏在草木间的魔素似乎注意到光明的来源正前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摇摇晃晃地飞舞起来,众星拱月般簇拥到圣子身边,为两人照亮了前路。   像一只人形小灯泡。   卡尼亚斯取出一枚牧师之石,蕴藏于石头里的圣洁气息将蛰伏在暗处的蜘蛛与蝙蝠驱出了洞穴。   在封闭的环境里烤火更加温暖。没有调味品的肉干艰涩难咽,但卡尼亚斯带了蜂蜜、黑胡椒碎、海盐与另外一些香料。他升起篝火,撒上调料的肉干立刻变得光泽而诱人。   在希德从他手里接过食物之前,他在圣子的眉骨与心房的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少年不解地看他。   卡尼亚斯:“在我的家乡,这是对友好之人的礼节。”   闻言,希德的脸颊浮上若有似无的晕芒,那仿佛钟楼上倾泻下来的霞照。   接着,他朝青年笑了一下,小圣子笑起来时眼底盛满光束,宛若装着银河的金色宝石,皎洁明澈,点缀着流星的动人辉光。   山洞外栖息的云雀收拢了翅膀,好奇地往这位少年的方向探头探脑。   卡尼亚斯看他一眼,取出书来,挡住幽深的眸色。   火光映照着青年俊美的侧脸,却在石壁上先知般地投射成诡谲而荒谬的巨影。   那影子似乎与噤声之渊下的神秘种族同出一脉,却更为狰狞冷酷。   仿佛他们的王。   夜里,希德仍旧睡不着觉。   他从卡尼亚斯手里借走了那本厚皮书,在温暖的火光里翻开。   这是一本关于古代巫师的书籍。   巫师是法师的前身,可以借助工具与咒语,使用较为简单的法术。   在那时,巫师作为魔法的先导,发现了许多现在仍在使用的通用咒文与法阵,然而人们并未发现空气中的光明元素,只能以强袭魔法对抗夜中入侵的黑暗凶兽。   直至一路冒险家发现了精灵族的雪山,从冰天雪地的高原上为同胞带来了破解噩梦的光明咒术。   后来——   希德翻到下一页,发现是精灵族的语言。他没有系统地学过精灵语,只能看懂大概,这门课也不在帝国学院六个年级的课程表单里。   洞口向东。实地调查第三天的早晨,一缕晨曦穿透迷雾,照耀在希德的脸庞上。许多絮状物从雾气里飘出来,闪烁着飞雪似的银光。   他在青年转过身去收拾行囊时伸了个懒腰。   尽管连续两天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但他精神仍旧不错。   卡尼亚斯在带希德离开松树时在原地留下了印记,以便去寻找艾伯特时艾伯特能够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距离那日已过去两天,印记快失效了。他正想着再回去留一个,便看见洞口站了个人影。   当事人来了。   艾伯特。   学生会长目不斜视,目光径直掠过了卡尼亚斯。   他看到希德坐在角落里,刻板地下了命令:“走。”   一个音节。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不言而喻。   任务完成,他们应该返回,而不是和一个名声恶臭的痞子呆在一块。那有损切尔特的清誉。   卡尼亚斯好似没有察觉到艾伯特眼底的轻蔑。   光明圣子垂着头,嘴巴抿得发白。青年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声音温和:“去吧,殿下。”   希德默了会儿,躲开他的手,开始默诵变形咒。   艾伯特蹙眉看着与希德言行亲昵的青年,金丝眼镜后面那双幽沉的眼似乎从中洞穿了什么龌龊之事。   “你收了入队礼?还回去。”他沉声喝令着,将冷淡的目光移向卡尼亚斯,“切尔特不需要与奥尔德为伍。”   希德被他打断吟唱。他听了艾伯特的话,转过脑袋,与卡尼亚斯对视。   他看了良久,极其缓慢地向青年伸出了手,掌心躺着那枚书签。   艾伯特终于舒缓了表情,语气轻快:“对,没有错,把东西还给他。顶着你的姓氏,跟一条恶名昭着的软脚虾呆在一起,希德·切尔特,你应当感到羞愧。”   卡尼亚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常。   希德收回目光,心里有些失望。   莫名地,他开始无端回想起在切尔特家族所遭受的一切。神使在他身上降下无法行走的诅咒,艾伯特拿他当免费劳役使唤,凯莲娜剪碎他的第一只布偶熊,差点烧光他的头发;一旦他稍有反抗,夫人就会亲自出面加以惩戒。   一直以来,希德都被作为黑暗神的祭品来教导,只要平安活到成人去给黑暗共主当晚餐,切尔特不在意他活得怎样。   但就在卡尼亚斯要碰到书签的刹那,希德乍然收拢了手,五指轻颤。   少年仰起头来看他,金色的猫瞳里氤氲着些许水汽。   他近乎无意识地轻声嗫嚅着一句话,卡尼亚斯站得极近,才听出圣子究竟说了什么。   ——可这是我的东西……   是你教我的。   卡尼亚斯稍顿。   他收回手,看到圣子额上的宝石又亮了一小下,问:“您不想和他走?”   磨磨蹭蹭。   艾伯特不耐烦地走过来,鼻尖却撞到一张透明的光膜,金丝眼镜差点从他鼻梁上掉下来。   光华如缎,顺着四面八方的咒文扩散开去,逼得他后却几步。   这是希德昨晚在洞穴设下的泡沫光甲。夜晚的洞口会刮来刺骨的风,像暗夜怪兽的眼睛,看得他心里瘆。   他又不敢朝里坐着,那样他的余光会瞥到卡尼亚斯睡着的脸,会看不进去书。   但艾伯特不知道。他以为是希德专门针对自己的陷阱,眉间的皱纹愈发加深了。   “你敢违抗我?”   他的语调透露着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他尊贵的父亲变成了乞丐。   作为切尔特家的棋子,竟然违抗主人,这简直就是在造反。   希德扬起了脸,盯着艾伯特,沉默不语,光元素汇聚到他的掌下。   法纹未及成形,卡尼亚斯捏住了他的手腕。   青年迈开修长的双腿,走到学生会长跟前。   艾伯特身材颀长,是四年级里拔尖的高个子,但卡尼亚斯与他不相上下。   艾伯特疑惑地扫了眼黑发青年。   按照平常,这个胆小鬼见到自己,应该躲得远远的。   但他再次无视了卡尼亚斯,他不和垃圾说话。   学生会长重复道:“我说,到我这里来,希德·切尔特。”   黑发青年打量着这个天之骄子,眼底含着抹没有温度的笑。   “大人是我的队友。阁下,您算什么?”   艾伯特终于正眼看向卡尼亚斯:“我是他的哥哥。”   卡尼亚斯似乎听到旧世纪的老套笑话,扯起嘴角,稍扬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讽笑:“身为兄长,把弟弟丢在路边淋雨?”   艾伯特懒得搭理一条学院的蛀虫。   他默念咒语,正准备引动魔法,却愕然发现,他居然无法聚集空气中的元素。   不能聚集魔素的法师与废物无异。   艾伯特额穴冒汗。他又尝试了几次,可是元素仍旧在从他指掌边缓缓流逝开去。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惊恐地抬起头,接触到青年眼神的冷意,炽热的心脏被不可名状的寒意攥住。   他体会到了他妹妹与那名魔导师曾经感受到的恐惧。但他比凯莲娜的造诣更高,再加上近距离直视青年那双看不透底的暗沉沉的眼,使他得到更为强烈的不祥之感。   怪、怪物。   艾伯特的第六感莫名其妙地低喊着这个词语。   他听到背弃了他的魔法元素们依附到青年的衣角边,扯着嗓子尖声吼叫。   只有对魔法的亲和突破极限的人才会使魔素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比如他的弟弟。就算他不想承认,但那才算真真正正的天才、法神的宠儿。   所以,站在他眼前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从前那个花天酒地的卡尼亚斯·奥尔德在做什么?他在韬光养晦吗?   战栗的嫉妒心攀上这位向来被众人吹捧的学生会长的脑海,他一时间鬼迷心窍,竟悄悄从身后取出一柄带着锁链的刀刃。   这是神使交给他的附魔宝器,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送人下地狱。   希德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张开手掌,一团神圣的光火从艾伯特身下升起,那柄刀刃被盛大的光芒冲刷得只剩下残影,凄鸣着挣扎,在他手指上划了一刀。   暗色的血奔涌流出,艾伯特吃痛地后退。   卡尼亚斯早已察觉到艾伯特的杀意。   他眸底寒冷,抬起手指。与狼狈的艾伯特截然相反,元素无比顺从地聚拢在他的手上,快速凝结魔纹,腥红光火从指尖陨落。   下一刻,两人脚下的土地被震起无边尘雾,一道摧枯拉朽的粗大火柱从地下冲出,瞬间吞没艾伯特的身形。空气像是要烧起来,卷杂着碎石与巨大的能量疯狂推向四周,驭使焦灼的气息啃咬一切生灵,百米之外被这炙风刮到的草木竟也开始冒起了灰烟。   山洞震颤不止,碎石从空中坠下。希德下意识抱住脑袋,却发现头顶早已出现了一个精妙的力场护盾,把小石子弹得远远的。   待法术褪尽,在艾伯特消失的地方,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绿色荧光与猪笼草的气味。   这是使用传送卷轴留下的痕迹。   通俗来说,帝国学院数一数二的天才,艾伯特·切尔特,脚底抹油,溜了。   没有开打,就认了怂。   卡尼亚斯的背影高大而冷漠,锋利如刻的指节周围,萦绕着未散尽的魔法气息。   寒风刮过,刺鼻的气味扩散开来,希德掩住了口鼻,眸子里生出讶异。   他捕捉到了卡尼亚斯的魔法轨迹。   卡尼亚斯使用的是小陨星术,一种极其难以操控的攻击魔法,纵使经验老道的高级法师,或者远在西域雪山对魔法天赋极高的精灵,施咒也要耗费不少心思。   但卡尼亚斯方才是瞬发的。运用与操控娴熟到可怕的境地,甚至艾伯特也要望洋兴叹的地步。   高效、巧妙、冰冷,不带一丝杂念,如同天生为魔法诞生的机械武器,或者说元素才是他的奴隶。   如果他没记错,艾伯特是可以代表他们高年级、乃至整个帝国学院的佼佼者。作为人类帝国的天才新秀之一,艾伯特早已名扬四海。   然而卡尼亚斯名不见经传。   联想到那名魔导师的遭遇,他心里冒出和艾伯特一样的疑惑。   所以,希德没有暗暗嘲笑艾伯特偷偷溜走。   因为太可怕了,他也想逃……   青年收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气势,戴上手套,转回了身,半敛的眼底恍如血河从中淌过。   恰巧撞见小圣子亮晶晶的目光。   希德望着他靠近,那种异样的预感愈发真实。他本能地感到心悸。   卡尼亚斯注意到少年有点异常,垂眸稍许,看见他小小打了个寒痉。   希德察觉到他眼神的停顿,把手缩进袖子里,往后挪了挪,将背贴在坚硬的岩壁上,借此得到一些安全感。   他低着头,感觉到青年已经来到他的跟前,半跪下身。他的视线无法看见青年俊美的脸庞,但空气中的热意却从他头顶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那正像是一头冰山上的雪豹,正在领地的一角逡巡徘徊,好整以暇的审视着一只无路可逃的小兔子。 第9章   这时,山洞又开始新一轮的坍塌。   这并非卡尼亚斯引起的动静,整座山岭像是被巨人族的脚掌踩碎了,猛烈的震动几乎要令天空大地一齐坠落深渊。   只有希德知道,那是来自亡灵的号角。   艾伯特用了神使赐予的宝器。所以他完成了任务,才回来想把自己带走。   卡尼亚斯将少年抱住,按倒在地上,手掌托住希德的后脑,以免他受伤。   几乎就在同时,一块巨岩撞碎了法盾,砸落在他耳侧。   蔓延的烟尘中,圣子的呼吸早已紊乱。他能够透过衣袍,感觉到青年身上锁甲的坚冷。体温带来的灼烫感啃食他的理智。   昨天,纵使是被卡尼亚斯抱着,青年掌控的距离也恰当得绅士。   但眼下,眼下……   什么眼下,他脑子一片空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觉得卡尼亚斯这个名字从四面八方困住了自己,什么都想不了。   卡尼亚斯察觉到,圣子捏着自己衣领的手打着抖。   他能看出小圣子怕自己,却又乖得不可思议。仿佛现在撕碎他的袍子,污染着庄严而神圣的光明,将他一点一点咬啮吞咽,也不会遭到任何反抗。   甚至还能听见美丽的抽泣。   撕去伪装的少年,脆弱而鲜艳,确实是十分美味的珍馐。   卡尼亚斯低下头,凝望着小圣子的眼睛。   散乱的银发间,望着他的那双眸子仍旧明亮得单纯漂亮。   多么好看的东西,比喻成宝石都有些失当了。   卡尼亚斯注视片刻,敛去眼底的狂躁。他往外稍稍退开。   方才的距离对于光明圣子来说,是十分失礼的。   他说:“请您放心。走出森林后,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遇到了您。   “如果您的兄长不将这件事传播出去,那么我们从未见面,只是陌生人。您的名誉不会受到丝毫损害。”   他怀里的少年喘着气,在许久的缄默后,轻轻应了一声。   等震感稍微平稳,他抱着希德站起身。   几块粗糙的巨岩阻塞了洞口,青年腾出一只手,用雷箭清理岩石,扫开一条道路。   饶是早晨,洞穴外的世界却阴气逼人。在草木婆娑的低语间,他们听见使人牙酸的碰撞,那来自于亡灵族阴冷的骨骼。   蒂亚戈山岭的雾遮天蔽日。晦暗的光线足以支撑这些死去的行尸走肉活动到正午——但所有人知道,蒂亚戈山脉没有亡灵族生存;如果有,那只能来自噤声之渊。   亡灵和黑暗巨兽生活在一起,却是后者的附庸。   卡尼亚斯向朦胧的远山望去。他似乎还听到,在那里数千匹亡灵龙马正嘶鸣着冲下山峰,森林里的野兽无比惊怒地发出咆哮。一群飞鸟冲破翠绿的屏障,溶化于上空的瘴气之中。   如此惊世骇俗,却令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   成百上千的亡灵军队已经突破位面封印,从万丈峭壁下爬了上来,浮出失语之海,如乌云如阴霾般降临在这片大地上。   而面对他们的只有帝国学院里青涩脆弱的学生。只要撩开轻薄的迷雾,他们的骨矛便能捅穿那些稚幼的心脏。   死亡之风已然冲破噤声之渊,吹遍蒂亚戈山脉的每一处角落。绝望吞没了大地。   森林的干草被白骨踩过。卷带着清晨寒冷的迷雾,一只骷髅士兵摇摇晃晃走入两人眼前。   它嗅到了鲜活人类的气味,早已候在山洞之外。   骷髅举着骨刺冲来,卡尼亚斯侧身避过,抬腿撞向他的肋骨。这头亡灵族倒在地上,肋骨的龟裂沿骨骼扩散,裂缝迅速布满它的全身,使其塌陷成一堆灰色粉末。   普通的攻击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击倒亡灵。卡尼亚斯回眸,看到圣子抬起了手,在他白皙的掌心上,魔法元素闪烁不止。   希德转过头来,他金色的眸子里已刻上圣洁的六芒星。   “把你的卷轴拿出来,你该离开了。”他说,“它是从噤声之渊溜进来的。”   “您不回去吗?这里很危险。”   希德不语,摘下额上和发辫间的珠宝。   宝石抑制器一脱离他的身体,顷刻化为了齑粉。   “我还有事要做。”   希德又转了回来,面上带着些许赧然。他用尚在微颤的手指碰了碰青年锋利的眉梢,然后是冰冷的胸甲。   据青年说,这是对友好之人的礼节。   “走吧,走吧。”他轻语着,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很快我也会回来的。”   少年的指腹柔软温暖,碰触他眉间时,卡尼亚斯只觉得一团轻软的羽毛扫过了他的心脏。   圣子声线清柔,目光却冷静得异常。   世界上有些事只有他才能做到。   圣院教了他许多对抗亡灵族的方法,这是帝国学院的学生无法完成的。光明咒术的攻击力可以忽略不计,但一旦对上死灵与黑暗的魔法,它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如果卡尼亚斯留在这儿,圣子大人大抵会生气。   于是俊美的青年将希德放下来。他听话地取出了传送卷轴。   “不用我帮忙?”   “不用。”   卡尼亚斯看了他良久,行了一个骑士礼:“请您务必小心。”   他撕裂了卷轴,在小圣子的盲区里操纵着一只暗色的萤火钻入了少年的袖口。   希德注视着他消失于视野,默诵咒文。   骷髅士兵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能是一个。   公会出现了叛党,艾伯特把那些爬虫揪出来,然后“清理”掉了。   为了掩盖黑暗势力的踪迹,也为了公会的下一步对于帝国的扩展,他用神使赐予的器具引起噤声之渊的乱象,外围成千上万的魔化物被挤出了深渊,踏足在能够被阳光照射到的大地之上。   只有光明系的魔法才能控制局面。如果他不采取行动,不只是眼下在森林里游闯的学生,栖息在山脚下的居民们很快会遭遇飞来横祸。   死灵的枪与剑对准一切生物。   后果怎样……黑暗公会是不会管的。   留下希德收拾烂摊子,已经是他们最后的良心。   在漫山遍野的厮杀与大地的震颤里,希德奔向神明的花园。   他记得那里元素充裕,是最适合使用咒术的地方。   灰冷雾色之间,一路上已布满亡灵族的足迹与生灵血肉的腥味,不时有骷髅士兵、堕落骑士擦过他的身旁。   快一点,快一点。   否则会有更多人受伤的。   猫熊滚过草丛,躲过黑甲骑兵的枪击,眼带黑炎的亡灵马举高前蹄狂妄地嘶鸣,他听到远处年轻人类的惨叫。   几团弥漫着黑雾的无名之物从骑兵身上滚落下来,迅速朝他蠕动,张开的口器里是尖利森白的牙齿。   这时,一道灰光从红猫熊背后钻出来,洞穿黑甲骑兵的眼窟窿,死灵与黑雾顷刻弥散。   希德不敢停留,继续奔向巨树所处之地,在山林间发出一声啼鸣,附近的魔素拨开重重迷雾,应声而来,一层又一层地依附在他身上,形成厚实且流动的光茧。   山洞与花园相距不远,希德很快来到巨木脚下。   奇迹般的,这里并无亡灵涉足。   蒂亚戈山岭无数的魔素已然听到他的召集,汇聚成了巨大的光明的漩涡,中央正是这棵遮天蔽日的古树。   希德变回了人形,跪坐于树旁。在元素的围绕下,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枚魔法晶核,透明的石块里充斥巨量的魔能。   这是由魔法元素凝聚而成的宝物。见他取出晶核,所有的魔素发出婴儿似的啼哭。晶核似有所感,轻轻震颤着,在希德的手心里缓慢地上浮。   光明圣子眼中的六芒星愈发明亮,他闭上眼,将双手托在晶核下方,吟唱古老的咒文,发辫与衣袍随着气流舞动。   许多骷髅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异常,身着黑甲的死灵勒马回首。希德听到无数骨矛破空而来。   他没有停止咒术。一支缠绕着黑雾的箭还未掠过少年的颈子,便被无边光芒震得粉碎。   在玄妙空灵的吟颂声里,森林里数千万的魔法光辉飞旋着,朝一个地方汇集。亮如太阳的奥术之光自晶核内部如瀑布绽出,流泻成一个不断扩张的球形光膜。叶片与藤蔓、皮毛与金属,在圣洁的歌里被披染上灿烂至极的金芒。   一切攀上深渊峭壁的亡灵,与他们向花园飞驰而来的武器,尽数被光火包围,无声散成了翩翩而起的圣蝶。   足有数万顷的山岭被淹没于柔辉,消去死亡的阴霾,仿佛水晶球里一个有关生命的幻梦。   远方,鹿群迈动脚步,虎狼回眸觇视,借助风声与铃铛的号召,飞禽走兽聚集在神的花园,将少年围在中心,一一屈膝垂首。   盛大的光火还向远处蔓延,从地上升起的群星沟通了天际。甚至穿透万丈海水,冲破封印降临到位面以外的世界。在噤声之渊徘徊的巨兽被这团光照到了眼,发出怒不可遏的尖嗥。   在幻境般的光芒中,山岭中外出狩猎的土着在亡魂的刀下躲过一劫。他循着动物的轨迹,从幻觉的海市蜃楼里远远窥见光明圣子的身影。年幼的神使被百兽围绕,发如冰泉,眼若银河,身披星月,指尖碰触空中涟漪似的星火。   这一刻,那人产生了朝他跪倒下去的冲动。   救世主。   这就是救世主了。   无边无垠的光芒沉入大地时,圣院狮鹫张开肉翼,掠过森林之上的高空,发出威武畅快的吟啸。   牧师们终于抵达此地,协助学院治疗未脱险的学生。   山岭各处传来学生们劫后重生的欢呼与笑声,有人双手合十,虔诚地歌颂普鲁维尔的眷顾。   然而,当牧师与学院导师进行交涉,他们才愕然发现,没有人看见圣子殿下去了哪儿,慌张地四下询问。   ……   一抹影子无声出现在神明的花园。   相比于蒂亚戈的其他角落,这里寂静得可怕。似乎有什么可怖的存在在这里设置了禁忌,使得人类与此长久隔绝,无法一探其真容。   青年面容冷漠,身形竟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那高挑的躯壳里藏着一只恶魔。   当他现身时,周围的花草迅速枯萎。围绕希德的野兽敏锐地嗅到危险,俯首为他让出一条道。   卡尼亚斯走到树下,凝视着因脱力而昏死过去的光明圣子。   魔素簇拥于少年的四肢,鹿群忧郁地亲吻他的手腕,无数落花掩住他的身躯。少年的肢体仍像他初见时那样美丽无瑕。   青年将小圣子轻缓地抱起来,铃铛花顺着衣襟滑落,唯有一瓣留在少年纤细脆弱的脖颈。少年的呼吸清浅绵延,几近透明的皮肤下可以隐隐看到青玉般的筋络。   于是他低下头去,   咬住了那瓣娇艳的花。 第10章   多亏光明圣子的及时支援,在这场亡灵动乱之中,帝都学院的伤亡率出奇的低。   然而学院的老师赶往现场,却仍发现三名男孩无声地躺在树荫底下,永远停止了呼吸。   “在抵御亡灵族的侵袭时,伊萨克·班吉克斯、查理·迪伦以及汉森·布朗虽拼尽全力,但不敌邪恶的对手,当学生会赶到事发之处,惨剧已然发生。这是我的失职,我必将永远铭记这洗不去的罪过。”   艾伯特向校长做了这样的陈述。   他用他沾染过鲜血的手抚上心头,语气沉重、悲哀:“愿他们纯净的灵魂在到往父主的神殿以后,能获得永久的平静与安宁。”   班吉克斯子爵、迪伦男爵与布朗男爵夫妇乘着马车连夜赶来,在帝国学院校长与学生会长艾伯特的面前,木讷地取走儿子的遗体。   校长叹了口气,把他们的失常归结为哀伤过度。   却不知三家早已被黑暗公会的术士种下摄魂咒,成为一群行尸走肉。   在切尔特的府邸里,希德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被恐惧吞没。   希德又梦见了黑暗神殿神使在他膝盖上刻下诅咒的那一晚。   黑暗的咒符正侵蚀神经,暗点遮住了他的视野。剧痛超出阈值。圣子在刻着黑暗五芒星的地面上虚弱地蜷紧,失焦的瞳仁震颤着。   在他混乱的眼前,神使神色冰冷,居高临下——   “父主被你惹怒了。”他说。   希德是被隔壁凯莲娜的哭声吵醒的。她还在和二皇子因为感情纠葛而闹别扭。   少年喘着气,迷蒙地看向天花板,感觉到锁骨上有个冰凉的物件,伸手取下。   ……蔷薇书签。   抱熊不在他身边。他握紧书签,那上边有一些友好的气息,帮助他驱散梦魇。   他默了一会儿,扶着床沿坐起来,松乱的软发抚过眼角。   梦醒了?   梦醒了。   女仆长一直候在希德床前,见他苏醒,召唤家庭医生为他检查身体,然后退出了门。等医生离开后,她又走进来,给他披了件手打毛衣,脸上有些难看。   “公爵、夫人和大少爷都在会议厅。”   面色苍白的希德握了握她的手,对她安抚一笑。   “奥尔德在当地的影响力正在走弱,将他纳入麾下,对于家族一定是强大的助力。”   希德进入天蓝穹顶的大厅时,听见艾伯特正如此与公爵和夫人汇报。   公爵看到少年默不作响地来到圆桌边,问:“医生说怎么样?”   圣子轻道:“好些了,大人。”   “艾伯特提议,让你去接近卡尼亚斯·奥尔德。”   “……”希德目光扫过艾伯特,没有接话。   “我听说,你还没有室友。维拉为你推荐的那位被你吓跑了。”艾伯特笑起来,“你可以选择卡尼亚斯作为你的室友。我知道,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对吗?”   公爵告诉艾伯特,近日圣院察觉到切尔特对圣子态度微妙,让他们注意与希德说话的口吻。   因此这时艾伯特笑容温和,与前几日那个盛气凌人的学生会长判若两人。   圣子殿下抬起眼来,他的脸变得倨傲、冷漠而且臭屁,与前几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切尔特大公子别无二致。   在切尔特家和圣院,这都是比较符合上位者审美的表情。圣院需要高贵冷艳的光明圣子,切尔特需要一个没有威胁的木头脑袋。   从前,他还因多和仆人说了话被夫人罚三天禁闭,从那以后,希德尽可能在切尔特一家面前少说话。   比如省略号战术对艾伯特很管用。   希德知道艾伯特打的鬼主意。   艾伯特认为来自地方的乡绅低人一等。但这不妨碍他壮大自身。   卡尼亚斯的天赋远在他之上,是不世出的天才。他在蒂亚戈没有解决掉卡尼亚斯,以后就更不可能。   在未来,整个切尔特都会是他的财富。他必须从长考虑。人才是各方势力抢夺的焦点,在其他人没发现这颗璞玉之前,他希望利用希德收拢卡尼亚斯。   见希德没有应答,一个温柔的声音降了下来。   “希德,你会照做吗?”   希德抬起头,夫人正温和地注视他。   那种久违的、慈爱的目光,却令他不寒而栗。   在切尔特的府邸,希德最害怕的就是夫人。   艾伯特和凯莲娜的手段局限于阅历的短浅,公爵日程繁忙。可是切尔特夫人既通晓阴私,又有的是时间来折磨这个落入掌中的小孩。   比如……把圣子先前收养的乌龟、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在他眼前剁成血沫。   希德低估了卡尼亚斯在切尔特眼中的重要性。成为法师已是百里挑一;亲和力强大到能让魔素叛逃其他法师之手,万名法师里面也难找到一个。   十几年前,黑暗公会发现被光元素团成团的某婴儿的那一天,不少声震八方的死灵法师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   这些沉着老练的恶徒捧起发光的团子,手抖得几乎要将小灯泡掉下去。   ——这可是献给父主的、至高无上的祭品!   望着夫人的眼睛,希德方才积攒起来的气势荡然无存,勉强点了下脑袋。   切尔特夫人温婉一笑:“乖孩子。”   在她说第二句话之前,凯莲娜从房间里冲出来,身后跟着惊慌的女仆们。   凯莲娜刚哭完,还打着哭嗝,她瞧了瞧议厅里的众人,扑倒在夫人的怀里,然后将目光放在了希德身上。   “切尔特将军保佑!你怎么还这儿!”迁怒的火焰使她尖叫起来。   她抬手向希德的轮椅甩了个翻倒咒,却被公爵的法盾打散了。   公爵皱眉:“凯莲娜,现在是会议时间。”   希德懒得理她,靠在椅背上,一副冷漠脸。   见惯不怪。   凯莲娜一向把他当发泄对象,突然发作也属常事。   “爸爸!”凯莲娜转头瞪向希德,咬牙切齿,“他不是我哥哥,不过是个不知底细的贱民!瞧瞧他那张盛气凌人的脸!您难道不知道,在蒂亚戈、他对艾伯特——”   公爵喝止住她:“安静。凯莲娜,你应当是一位淑女。”   凯莲娜见公爵脸色难看,瑟缩了一阵,把脖子埋进母亲怀里。夫人抚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凯莲娜才安分下来。   希德一直低着头,直到散会。   夫人对凯莲娜的低语,他听到了。   ——安静,凯莲娜。   ——你生什么气,他只是一颗不久就要报废的棋子。   切尔特夫人没说错。   公会在噤声之渊的附近捕捉到了黑暗神出没的踪迹。   黑暗共主马上便会归位。   而他的成年礼就在下一年的春天。   希德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待女仆长来敲门,才缓过劲来。   艾伯特说要亲自去向卡尼亚斯道歉,让希德先去找维拉,维拉与后勤主任是闺中密友,想得到许可必须让她松口。   ——鬼知道他的哥哥想和卡尼亚斯推销什么切尔特的荣耀。   希德在心底腹诽着,来到植物花房,推开门。   轮椅差点又被豪爽的满月藤掀翻。   “您想让奥尔德那家的小混混做室友?”维拉听了希德的话,几乎形象全无地大喊,“不行!我不同意!”   她还以为卡尼亚斯是绣花枕头的事在学院已经俾众周知了。圣子殿下怎么会被那个混蛋勾了魂去的?   天知道卡尼亚斯上学期在她课上表现得是有多蠢!   上学期维拉阵亡了五个陶艺花盆,其中四个是被卡尼亚斯砸碎的。   希德眼睛一动,半垂了眸帘,睫毛颤动的轨迹显得有些委屈。   “可他很好。”   “那只是他惯用来勾引小姑娘的手段……也难怪您会上当。”维拉揉了把小孩的头发,咬牙切齿,“可您想想,除了父母,谁会无条件地关照一个人?他是有目的的,大人——”   公爵和夫人才没有那么关心他。   希德默默想着,说:“您比他好。”   维拉被他这句话戳得一噎。   “那是个意外!”   眼睛亮亮的圣子又让了一步:“我可以看着他,不让他祸害别人。”   维拉的态度仍旧很坚决。   希德想了想,取出金色铃铛,举到她眼前:“这是他送给您的礼物。把粉末研碎做成护身符,薇奥拉会护佑您一生康健的。”   维拉的眼神被这道光芒一晃。   她接过铃铛花,仔细看了一会儿,笑骂道:“这又是他从哪儿编出来的诱骗女孩子的言论?”   倒是好材料,居然连她都未曾见过这种花,做成护身符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是真的。”希德看着维拉,目光闪烁,“他保护了我。”   那道灰色的法术是卡尼亚斯的手笔。蝴蝶也是。   他知道的。   维拉紧锁的眉头松开一些。   小圣子难得会如此坚持地跟她软磨硬泡,从前他听到什么,素来都是默默点头,能少说话则少说话。   她希望希德有主见,但不是在卡尼亚斯的事上,可她毕竟是局外人。   没准托光明神的福,卡尼亚斯从良变成乖宝宝了?这个长假来她花房务工的时候倒挺老实。   “您很想和他一起住?”   希德点头。   维拉泄气般地拧一下他的脸蛋:“行!”   少年温温软软的脸颊被捏住,笑容带了点俏皮。   痛丧圣院之威。   黄昏,希德返回公寓的路上,恰巧撞到正交谈的艾伯特与卡尼亚斯。   俊美的黑发青年远远瞧见了他。注意到那缕熟悉的目光,希德下意识别过头。   这是他回学院后与卡尼亚斯的第一次见面。   卡尼亚斯眼神在圣子身上停留片刻,淡然道:“真巧,我也在寻找室友。”   他的前室友碰巧是班尼迪克——死于艾伯特手下的叛徒之一。   “奥尔德果然是西方贵族们几百年来从不易帜的榜样。”艾伯特语调轻快,充满对于同学的关心与友爱,“能够与您这样的强者冰释前嫌,切尔特家族三生有幸。希望您能对希德多多关照,他有些娇生惯养,不爱搭理别人,是我们家最为疼爱的弟弟。”   卡尼亚斯仍只是笑。他的举止透露对周围人类若有若无的冷淡和疏离,但他隐藏得很好,甚至让别人误以为那是一种美感。   学生会长得到答复,愉快地走了。   留下了他的弟弟。   卡尼亚斯正要走过去,希德直接拦住他的道。   卡尼亚斯问:“大人有话嘱咐我?”   希德盯着他,目不转睛。   青年失笑,俯下身来。   圣子轻轻地说:“蒂亚戈山岭的事,请你不要说出去。”   “我答应过您。”   “但是……也请你不要当作没发生过。”   小圣子面色有些拘涩,向他张开五指,手掌上是一叶银书签。   卡尼亚斯接过书签,发现书签上的图腾并非银蔷薇,而是一只红猫熊。   希德琢磨了很久才学会这个魔法。   “是回礼。”   少年脸颊掠过绯光。他垂着颈子,声音唯有夕照下的两人才能听得见。   “他的话不作数。是我想跟你分享一间公寓,奥尔德。”   卡尼亚斯安静地听着,瞧见希德未将五指收回去,握住他的手。   小圣子的掌心软得不可思议,像是晒久了太阳的大猫咪摊开的肚子,肉乎乎的,很好捏。   黄昏在青年的眉宇间染开一层晕光,使他的面容更为温和。   “好,我听您的话。”他低声道,“日后多有叨扰,殿下。” 第11章   开学典礼被推迟到调查课结束五日后进行,似乎如此便能冲淡笼罩于学院上空的死亡阴影。   魔法是上等人的武器,顶层人的玩意儿,尤其是皇室后裔,魔法仅是用以结交权贵的媒人,因此帝国学院90%的生源来自贵族与官僚。   学生坐在长椅上,优雅得像铜制模特,似乎随时都会端起一杯茶。他们的法袍裁剪与版式都是家族定制,袍角绣着图腾暗纹,这些花纹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   低调的奢华符合帝都爵爷的审美,这是崇拜土豪金的暴发户所不能理解的。   校长是位头发稀疏的老者,年逾古稀,是魔法塔中的贤者之一,动作缓慢,眼神迟钝,当他像条幽灵般飘入礼堂中央时,叫人怀疑他是否挥得动手里的法杖。   但这位老人决不简单。   自从上次艾伯特把希德扔垃圾似的丢在路边之后,圣院屡次遣人与学院对话,要求侍卫队入驻学院,却每每被校长挡了回去。   敢于与圣院叫板的人,这世上寥若晨星。   座位排序由学院规定。希德坐在第一排,身旁是其他各年级级长。有希德在场,几位骄子坐得很规矩,大气不敢出。   生怕圣子大人一个响指把自己弄没了。   帝国学院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年年相似,没有美丽的辞藻与修饰语的装点。偌大一座礼堂,声线呆板的演讲像啄木鸟在半空萦绕了几个小时,终于在众学生快窒息的祈祷中停歇。   散会后,一年级的教务主任来到希德的跟前。   “大人日安,”她欠了身,“校长请您过去一趟。”   穿过紫藤花的回廊,希德跟着教务主任来到校委会议室。   室内已落坐了不少人。   会议室被打造成教堂大厅一样的拱形殿堂,门口离长桌有十余米之远,校长的法杖敲击地板时,上空萦绕着飘渺的回响。   阳光透过长窗打在地板上,却显得死寂森然,让希德想起切尔特府邸的议厅,令他喘不上气。   关上门时,希德察觉到四周墙壁滚过魔纹的重影。这是驱魔防反法阵启动的信号。   他往长桌扫过去,发现座上宾客不少是塔中贤者,以及握有大权的世家族长。   同时,犀利的目光尽数汇集于他,如同狼群发现了一只落单的羔羊。   显而易见,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全部是奔着光明圣子来的。   一个女人站起来,肩上有五道银星与古代语的纹身。她低垂脖颈,向希德的方向提裙屈膝:“老身乃魔法塔首席占星师,辛西娅·冯·布鲁克。”   她身着束胸礼裙与蟒皮披风,将衣裙抖开时带着暗纹的流光。这是占星术士的常见着装。   圣子抬了抬下巴:“我听过您的名字。”   “老身是想问一问大人——”单刀直入的女占星师盯着圣子,眼神仿佛凌厉的鹰隼,“普鲁维尔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近日神殿的能量波动如此异常?”   希德眼瞳一缩。   他维持呼吸的平缓节奏,以免旁人瞧出异常。   “无事发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嗤——   他听到一阵极其轻佻的笑声,转过头。一位在野将军坐在对面,笑得乐不可支。   “切尔特家的臭小孩真是耍官威上头。把你朝天的脸放下来,老实说真话。我闻够你身上的牛奶味儿了!”   这位将军与切尔特一向不怎么对付。   但多亏他的直言,希德已经从慌乱里平静下来。   希德不知道占星术士们已经将真相探寻到哪一步,但假若她们掌握了普鲁维尔死去的消息,绝不可能坐在这里,耐着性子等他一个答复。   他闭了闭眼睛,想象自己是只没有感情的刺猬:“若您以这样的态度指摘我,请恕圣院无可奉告。”   “你——”   “请冷静,布莱克将军。”   众人注意力的聚焦转向了出声者,那里是坐在长桌尽头的帝国学院校长。   银发金眸的少年睁开满含倨傲的眼。他面对布莱克的怒视,只是掸了一下落在肩上的紫藤花。   嚣张,不屑。   圣子来到这里,是代表圣院的颜面。   而圣院,通常懒得和凡人废话。   校长示意辛西娅落座,然后拄着一根朴素的法杖站起来。他来到少年身边,往下摸索着法杖,慢慢躬下身来。   “你做的很好,孩子。我知道你为人类帝国做了许多好事。”老人叹息着,“尊敬的光明圣子,请相信我们对于普鲁维尔的忠诚。这儿并不是充满叛徒的圣院。能坐在这里的人,曾经都为人类帝国浴血奋战。”   希德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目光所及者,无一不是当初萨尔建国时的功勋大臣。   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人的姓氏在黑暗公会的名单上。   但为人类帝国浴血奋战?   希德的视线悄悄扫过众人的脸庞。   或许曾是这样。切尔特公爵虽然讨厌,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准确。   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   他不相信。   冰髯雪鬓的老人喘了几声,似乎站在这儿与圣子说话就白白耗了他的力气。   他继续道:“大人,如果您不肯说话。那么换我问您一些问题,若我说对了,您就点一点头?”   希德没吭声。校长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收拢。   “一个月前的祷告日,您看到神殿里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异样,父主或许是外出了,或许是生病了,总之,他留在神殿里的精神波纹淡褪下去。您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您——”说到这里时,这位老奸巨猾的长者停顿了一小下。   光明圣子只是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处,似乎没听见他说话。   装腔作势对于在公爵家生活十七年的希德来说,实在太轻车熟路了。他不懂得如何应对老狐狸的刁难,但他很会如何傲慢地不搭理别人。   “——所以,您为了不使有心人发现,复刻了普鲁维尔的精神波纹,并在光明神殿重新填满了魔法元素,以伪造成普鲁维尔仍在神殿的假象。我猜的对吗,大人?”   希德没有回答,他的眼神扫过长桌,收拢下颌,轻轻颔首。   在座者皆是在魔法界与政坛饱经风霜的大人物,面上处变不惊,心底却涌过惊涛骇浪。   根据历史星象的回馈,普鲁维尔已经近万年未曾离开神殿。   他上哪里去了?!   希德心里很清楚,多方势力在窥视着光明神殿。除了人类,还有其他族群。   在光明神死去的日子里,是他一直在往神殿里填补巨量的光明气息的魔力,以维持普鲁维尔还活在神殿的样子。但他昏迷的三天里,由于圣子缺席晨祷仪式,这些能量从神殿往外消散了一部分。   于是,魔法塔中了望天空的贤者们捕捉到了异常。   这代表着,或许其他种族,矮人、精灵、巨龙以及半兽人与亡灵等等,也发现了这一点。   布莱克:“普鲁维尔去哪了?”   “他不在了。其他的,我不知道。”   布莱克未收声,继续诘问:“既然如此,不妨为我们演示一下——您如何伪造了普鲁维尔的气息。”   校长皱眉,他沉声打断:“布莱克将军,您的对立意识未免过了头。圣子大人精神才刚刚恢复。”   布莱克往椅子上一摊,将双腿交叠,哂道:“假如这小鬼真能做到,示范一下,自然也像喝早餐奶一样轻松!”   他并不相信学院校长作出的解释。   以人类之躯伪装神的痕迹,这也太狂妄荒谬了一点。   希德拦下了替自己说话的校长:“无妨。”   他闭上眼睛。   然后,像跪坐在光明神殿的荆棘笼里时的那样,圣子举起了手指。他没有吟诵咒文,无数光元素在他指尖凝结,势如破竹地冲上长桌正上方数十丈之高的火焰龙灯。   厚重繁复的魔纹如金波般包裹住吊灯的水晶外表,向外围扩张,一并封住墙壁与长窗,在空阔的议堂半空飘下飞絮状的光屑,颤烁得仿佛宇宙群星无声坠落。   对多数人而言,这并非过于壮美的场景。可众人感受到夹杂着巨大威压的微风迎面吹来,那气息圣洁而高尚,引人不由自主地跪地,向那明若朝霞的光朝圣而去。   春风化雨,恍如神迹再临。   布莱克冷冷看着,嘴边残存着一丝僵硬的讽笑,却不再发言。首席占星师捧出水晶球,向校长点头,眼神有些激动。   此刻校长的心情,不是惊艳,而是凝重。   要知道,被赞美为最伟大的光明圣子德海,在他巅峰时期的教皇时代,也仅能制造出这样的景象。   可切尔特家的小公子还没成年……圣院的那帮老头子,究竟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   许久,希德散去了指尖的元素,恢复光明圣子优雅淡漠的姿态。   “我能先走了吗?”他的声音里有些虚弱。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圣子大人,”一位希德叫不上名字的军队士官长说,“您知道山岭下的位面封印是谁打开的吗?”   圣子目光滑向他:“这种事应该交给调查部队。”   男子行了一个军礼,低下头,不露声色:“您说得对,大人。”   帝国学院的校长为希德打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希德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足够好。布莱克只是反应最激烈的一个照面,更厉害的角色都还在充当隐形人。   他认出一位坐在角落里的老妪,她是魔法塔里最年长的人物,并在宫廷里供职,为皇族指点奥术,由于强大的法力与慈祥的性格被称为仙女教母,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被怀疑了。   或者说,切尔特被怀疑了。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夜空。   然后打了个喷嚏。   ……   卡尼亚斯上完夜课,回到公寓时,看到圣子大人正倚在那张红松木的长沙发上,魔法壁炉的火光照耀他白腻的鼻尖。   走近了看,少年只穿着松松散散的睡袍,脸上还浮着一层桃子似的粉。   希德半眯着眼,他感觉脸颊烫烫的,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呼唤他,喊得他都觉得烦了。   小圣子不满地睁开眼,往跟前瞪过去。   有点儿困。   越来越困。   好困。   希德迷迷糊糊地瞧着那人影。   他盯了那影子许久,仿佛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小秘密。   他很小声地问:“奥尔德,你会分身术吗?” 第12章   圣子发烧了。   卡尼亚斯试了试希德额上的温度,得出结论来。   在蒂亚戈山岭淋雨的时候,希德就开始感冒了。   净化亡灵的吟唱是大规模光明咒术,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醒过来还要面对切尔特家族与帝都学院校长的诘问,巨大的压力直接让这个不堪重负的小孩子病倒了。   卡尼亚斯身边没有常备药,这时候学院里卖药水的店铺大抵也已闭门谢客。   他记起今天植物系主任负责值夜,她那里应该会有备用的退烧药水。   卡尼亚斯从衣帽架取了斗篷和帽子,提了盏油灯,落好锁才出门。   维拉的花房离公寓不远。步行仅五分钟,他就望见了植物花房二楼上的光亮。   卡尼亚斯假期务工时,维拉给了他密码之图。他打开锁链,走进花房,维拉听到动静,就沿着木楼梯下来,看到黑发青年的身影,脸色一变。   没等这位植物系主任发出逐客令,卡尼亚斯抢先说:“大人高烧不下,希望您去看看他。”   “……我取些药来。”   维拉折身回到楼上。卡尼亚斯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看见她急匆匆地走下了楼,手上多了一枚芥子空间之戒,还有一个用灰布遮住的笼子。   但未等两人跨出门外,维拉的通讯水晶忽的吼叫起来。   这是学院理事会发来的讯息,召集所有导师在深夜举行紧急会议,有非常重要的信息需要向每位在职员工传达。   维拉将讯息掐了两次,但每次她指尖魔纹消失的一瞬间,通讯水晶又重新发出了咆哮。   暴躁的植物系主任在她的高年级学生面前骂了句脏话,褪下戒指。   “这里边是给殿下的药水。你今天给他服下,明天早晨应该就能退烧。”   然后,她又提起那只兔笼。借着从二楼投下来的灯光,卡尼亚斯透过半透明的布料看到一团毛绒绒的形状。   “这是殿下的托比,本来在我这儿养,也请你把它带回去,尊贵的奥尔德男爵冕下。   “兔子的平均寿命是两年,托比还很年轻。   “如果圣子大人没到三年级,托比就在你眼皮底子下死了,请你用那根拙劣的法杖给自己和你的行李施加一百个飞毛腿术,安静地滚出殿下的公寓,立刻,马上。听懂了吗?”   卡尼亚斯应了声好,接过戒指和兔笼。   “还有——”   维拉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圣子殿下生病的时候……也许可能稍微会有一点点犯迷糊……奥尔德,你要体谅一下……”   维拉交代完毕,打着一盏灯匆匆离开,消失于夜色。   卡尼亚斯原本对她口中的“犯迷糊”没什么概念。   直到他回到公寓,打开门。   他愕然发现,客厅里处处是蜡笔印子。   而传闻中孤高傲慢的光明圣子,正捏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蜡笔,趴在地上兴高采烈地作画。   听到动静,还抬起头,迷茫地瞧了他一眼。   接着,在他未从震惊里反应过来的短暂时间里,小圣子突然朝他张开双臂,手里的蜡笔登时飞了出去。   “Bong!”少年笑着。   若不是卡尼亚斯身手敏捷,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他英俊的脸庞很有可能添上一道靓丽的荧光绿。   卡尼亚斯将关着托比的笼子放在门口的橱柜上边,来到希德身旁。   希德·伪光明圣子·真艺术大师·切尔特正画得上头,感觉眼前火光一暗,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挡在他跟前。   他仍旧兴致高昂,指着前面地板上一团金赤相间的东西,对青年问:“你猜那个是什么?”   卡尼亚斯观察一会儿:“……小熊猫?”   “不对!”   “那是什么?”   “是——”希德瞧了瞧惨不忍睹的地板,笑起来,“是小熊猫!猜不到吧!”   卡尼亚斯跟着他笑了,温和地回答:“嗯,完全想不到。”   趁发烧中的圣子还沉浸在莫名其妙的自豪之中,卡尼亚斯将两手穿过他腋下,以抱三岁小朋友的姿势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让少年躺到沙发上。   希德突然失去让他挥洒艺术的地板,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卡尼亚斯从热水里拧了一条毛巾,扶起少年的肩膀,仔仔细细给他擦了脸,   圣子被蒸气喷得有点恼,两只爪子往青年的脸上糊。   卡尼亚斯腾出一只手,箍住他一双腕子。   “别乱动。”   大概是热气扑面的感觉太舒服了,希德眯着眼,任由他在脸上动作,起初还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支吾细碎的像小动物一样的声音,后来却软在他怀里,干脆便不做响了。   待卡尼亚斯给他擦完了脸,少年耷拉着睫毛,乖乖喝了青年喂到嘴边的药水,蹙紧眉头。   植物系主任给的药太苦了。   “布莱克将军!”圣子模仿着校长苍老的口吻吼道,“你的对立意识未免过了头!”   旋即,在黑发青年的错愕中,希德安静地阖上双眼,呼吸均匀。   卡尼亚斯这才有时间观察消停下来的圣子大人。   壁炉火光里,少年只是把头发松散地扎成一束,他没来得及学那种繁复到令人发疯的发辫,蓬松长发蜷落在清瘦的肩上。   褪去了祷告时星辉披纱、滚边圣袍与金银坠饰,小圣子显得毫无攻击性,眼角弧度又天生往下垂了点,形状无辜又无害,乖觉得像山间小鹿,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这孩子会被讹传为孤高傲慢的上位者,他确实不解。   卡尼亚斯将少年轻柔地放平了,走回被涂鸦过的地面与墙壁边。他正预备清理痕迹时,在地上发现了一串奇怪的字母。   他蹲下身来,顺着音节读过去——   那维亚。   这个单词并不属于人类语。卡尼亚斯推测它是一个人名,但据他所知,帝都大概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起“那维亚”这么奇怪的名字。   他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使他产生奇异的归属感,却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   圣子是从哪里得知了“那维亚”?   正当黑发青年陷入沉思,他身上忽的一沉。   圣子大人以惊人的意志力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爬到他的背上。   “不准擦我的泥坑——”在少年那双好看的眸子里,焦距早已涣散,可他气势汹汹地嚷着,还带着奶里奶气的鼻音,“我还没往里面打过滚!”   卡尼亚斯无奈地将他的手臂掰开。   “累不累?要去休息吗?”   希德晕晕乎乎的,他摇头晃脑地往上看。天花板也出现了重影。   “不许趁我睡着偷偷擦掉。”   青年忍不住轻笑:“好。”   安下心的希德像滩液体的熊似的靠在了他的肩头。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的卧室房门半掩,抱起少年,推开门去,将他放回床上。   他看到床头柜上坐了只巨大的布偶熊,把它塞进被子里。希德可能用惯了变形咒,对同类产生了心电感应,立刻抱紧熊。   两熊相拥,少年很快沉入了梦境。   浓密的睫羽盖住下眼睑,仿若栖息森林的野兔遮掩温软身体的绒毛,少年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颊揉散着霞光似的红晕。   卡尼亚斯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往夜明珠上一点,驱散了宝石中的荧然光火,无声带上门。   好梦。 第13章   希德悄悄推开门。   卡尼亚斯已经出去了。卧室是锁的,休息厅里也没有人在。   所幸卡尼亚斯没有听从他发烧时的胡言乱语,墙上和地板的涂鸦已经被用魔法清理干净了,否则要是给他看到,估计会立刻在地上砸个坑,把这座公寓埋进去,或者把他自己埋进去。   是的。圣子大人早晨一醒,就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维拉用白蕨制作的药剂比学院医疗室卖的疗效更好,他退了烧,对卡尼亚斯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一清二楚。   ——光明神啊。   一想到自己苦心营造的光辉形象一夜崩塌,希德的脑海轰得一声炸成烟花。   他祈祷世界上有令人失忆的魔法。   希德丧气地抬起头,看到桃花心木茶几上摆着一瓶牛奶,玻璃瓶上还笼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他推着轮椅过去,瞧见下边压着一张便条。   “致殿下,   牛奶配送员已来过。   维拉女士把托比送到了公寓,笼子放在后院。早上喂过食,殿下中午可以让它出来透一会儿气。   晚上不会回公寓,殿下不必为我留门。   注意保暖,今夜降温”   希德捏住便条,一字一句地读完,松了口气。   他又把便条看了几遍,嘴角抿开温软的弧度。   今天不是新生的第一个上课日。但上个星期希德去蒂亚戈山脉替人办事,又昏睡了三天,并没有正式上过课。   希德推门而入时,原本喧嚣嘈杂的教室顷刻间鸦雀无声。   他被无数目光笼罩,但在他抬头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拿出课本,一本正经地温习大陆中世纪前叶的战争史。   这节是一年级和四年级一起上的人类史课。前排有不少熟悉的身影。   比如凯莲娜和艾伯特。   据说昨晚理事会召集值班的导师们,是由于魔物提前狂化入侵帝国外围,在山岭守卫的教师受到了不明大魔导师的攻击,许多战斗系导师被调配参与抵御行动,并且增加新生所修的学分,将低年级的理论课提前提上日程。   在座的学生许多头一次见到希德,对传说中三头六臂的帝都噩梦很是好奇。   也胆小。   他们怕光明圣子的响指和碎冰冰大法。   趁导师用标记魔法在黑板上书写重点时,有些胆子大的四年级学生转头朝圣子大人的方向望过去。   希德坐在了一扇凸肚窗边上,神色沉静,听得很投入。窗沿停着炼金轮椅变换而成的三声夜鹰,木鸟沐浴在阳光下,扑腾着翅膀跳来跳去。   这里光线充足,视野极佳。几点荧光从地板下生起。   但光明圣子气场过于寒冷,方圆五米以内的椅子空无一人。   一名学生与同伴耳语:“圣子大人其实有一点点点点好看的。”   比想象中可爱,像他妹妹抱着睡觉的绒毛兔。   而且有点小。出乎意料。   让他怀疑他们不是在和一年级上课,而是在和幼稚园的小朋友。   另一人的目光在圣子和前排那位传说中的帝国第一美人之间来回晃悠,然后小声吹了个口哨,调笑道:“我倒觉得殿下比莉茜雅漂亮……”   “嘘!你不怕他打个响指——”   他同伴瞬间住了嘴。   但一想到就是这个身形清瘦的少年凭一己之力挡住千万亡灵,救下几乎整座学院的学生,仍旧有不少眼神游离在希德身上。   的确。   假如圣子大人不会一言不合就把人变成冰棍,那绝对是顶可爱的男孩子……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位傲慢无礼的圣子,内心已化身为向天长啸的暴躁猫熊。   ——熊:啊!!!   帝国学院的讲解面向精英,即使是一年级的课程也需要极强的知识储备。   神族编年史他听圣院讲过,人类史他半个字都没来得及了解,一会儿王国分裂一会儿大陆统一,某某公爵上一秒南征北战下一秒就被宫宦绞死了,继承人竟然还和他同名,一世二世三世四世……   现在到了十三世,大公又被绞死了。   可他同学为什么都是早懂了的样子???   无知的圣子殿下很想漫天撕书。他听国文课像在听精灵语。   圣院里根本没人教他除光明系魔法以外的知识,切尔特家庭更不可能。学识渊博的家教给凯莲娜辅导时,希德还坐在圣院贵蛋白石砌成的地板上,孤独地背诵二十四相星术和光明禁咒长达几百页的咒文,却对人类帝国到底有几个教堂一无所知。   教皇亲自给学院校长下了令,希德·切尔特不会在课上被点到名字,更不用谈课堂实践,绘图、制药、操纵等等,全部课程都将他排除在外。   期末考试都不用他考?真棒。   他所需做的一切,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当一个明静暗躁的美少年。   希德已经听到有学生在低声谈论他——   多么高贵的圣子大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显现出了十二分的智慧!   大脑一片空白的希德:……   希德入学之前,圣院十大主教特地赶到切尔特府上,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   “永远不要和您的同学探讨光明系魔法以外的话题!”长老们这样告诫他,“这将使您看上去愚蠢透顶、蠢笨如猪。”   那让他去学院干什么?   被连续冠上了两个带“蠢”字形容词的希德困惑地想。不过他没有问。   这个问题与光明系无关,不符合圣子高贵的身份。   卡尼亚斯没有来上课,这也许是希德唯一的安慰。   据说他的出勤率一向很低。   人类史课的导师为其他学生布置了作业,并向低年级生推荐了几本史学入门的书籍。希德准备去图书馆看一看,他对于人类与其他几个物种的历史很有兴趣。   毕竟,等他从帝国学院里毕业,就会回到圣院里,直到四十岁卸任光明圣子的职位,这段时间很少能有允许他自行出门的时间。   传言,历史上有名圣子卸任跨出圣院门槛的一刹那,面对教堂外的阳光与街道,几乎跪倒在地。   希德庆幸自己不会和这位可怜人有同样的命运。   因为他活不长。   帝国学院的图书馆是一幢圆柱型的建筑,最上边是大贤者的金身雕像,被赞为“帝国学术之柱”。每天来图书馆借阅书籍的学生都很多,甚至许多早已毕业的博士也会来这里寻求稀有的古籍。   希德在前台的魔法目录翻找到史书项所在的位置。但当他找到书架时,发现导师推荐的辅导书全都被借走了。   据学院图书馆的管理条例,每类书籍都会有十余本库存。虽说新生学习热情充沛,但也不至于一天就借走那么多书。   希德有些遗憾,准备再去找找有没有能使人在不知不觉间失忆的魔法。   但正当圣子准备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殿下?”   卡尼亚斯·奥尔德。   希德瞬间被钉在原地。   圣子殿下僵硬地转过头,看到正缓步走过来的黑发青年。   冷漠如铠甲般瞬间覆盖他的脸庞。   似乎是想掩饰什么。   “……嗯。”   不要提昨晚不要提昨晚不要提昨晚。   卡尼亚斯打量着面无表情的希德,不露痕迹地将那本《育儿大师手册》藏到身后。   他稍稍屈下身,侧过头,望向小圣子跟前的书架。   “通史——殿下在找辅导资料?”   “……对。”   “您的导师是休斯博士?二年级时他也向我们推荐过一些书籍。”卡尼亚斯笑道,“我可以把我的借给您。大概还有笔记,您可以参阅。”   希德眨眨眼:“《精灵通史》和《大陆全事记》?”   “是这两本,就在休息室隔间的柜子里。”卡尼亚斯似乎想起什么,起身退了一步,“我还有事,不打扰您了。”   希德想起他的便条,问:“你夜里出门做什么?”   卡尼亚斯低着头,注视目露好奇的小圣子,突然想逗逗他。   “只是去找些乐子。”   一股茫然笼住希德的脑海,他盯着青年腕上的银搭扣,想起学院里那些有关他旧女友们的传闻。   传说,这个俊美高挑的高年级生每月都要换几位女友兼同床伴。   圣子的脸嘭的一下红起来,他转头看向书架,意图掩饰尴尬。   卡尼亚斯瞧着耳根泛红的少年,心中暗笑,伸手给光明圣子理了理歪到一边的头坠。   当他将手收回去时,希德余光看到了青年的手掌。卡尼亚斯的手比他大很多,也可靠很多。指节上生着平滑的茧,衬得五指仿佛一种来自东方的修长挺拔的植物。   卡尼亚斯走后,希德没有找到让人失忆的魔法书,只得先行回了公寓。   光明圣子的轮椅推出图书馆的大门之际,一名少女正立在花园香樟树的树荫下。   凯莲娜盯着希德的背影,指尖浮现暗魔纹。   魔纹未完全成形,剧烈的头痛打断了她的默诵。   她捂着脑袋后却几步,给自己灌了瓶镇定药水,抬头看到一名少年穿过树丛,拨开树叶,悠然来到她跟前。   少年面容普通,除了那双碧绿的眼眸,没有多大的记忆点。从着装上来看,是和她同级的学生。   恶念阻断之章。阻碍施咒的魔法。   凯莲娜自诩天资过人,却撞见同龄人使用了她所不会的高阶魔法,不禁心生恼怒。   “阁下安好。”她拧着眉头,打了个切尔特式的招呼。   碧眸少年没有说话,他望向圣子远去的方向,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尽头,才回过头来。   “多谢挂念,可惜我不怎么安好。”少年说道,“您借走了休斯博士所推荐的全部书目和替代书籍,我和我的同学没办法复习了。”   他声线呆板,像是主厨给打下手的学徒分配任务。   凯莲娜瞪他一眼:“真是抱歉了,但那是我的权利,与你无干。”   说罢,她捏起罩在裙上的水母轻纱,高傲地行了一个提裙礼,昂首挺胸地绕过少年,匆忙离去。   希德照卡尼亚斯的话,从一个木柜里取出了他的旧书。   通史类的书素来被称为图书馆最厚的砖头,希德将《大陆全事记》拿出来时,胳膊一酸,差点把书摔到地上,幸而他及时捏住了书角。   他松了口气,忽然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一连串方方正正米白色自书页间坠落。   十多张花里胡哨的信纸洒落在地上,信纸被仔细地洒过玫瑰喷雾,散发典雅的清香。   希德起先还疑惑,直至他低下头,看清信纸上的字样,颤抖地从地上把信捡起来。   是……   是情书!!! 第14章   希德又听了一下午的天书课。   他的同学在前排疯狂地誊抄笔记。他也有点想抄,但圣院长老禁止他抄书。在他们眼中,如果希德沦落到和学生们一同做笔记,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卑贱的穷酸学生,而非高高在上的光明圣子。   希德只能努力地把导师用闪光魔法划出的三千行板书全部记下来,要是有不懂的地方……   回去问一问,他在书里夹了二十多封情书的室友?   多亏卡尼亚斯的教辅资料,最近他在圣子眼中的形象与情书画上了等号。   下课后,希德正打算回公寓,听到一个怯懦的声音。   “大人——”   他回头一看,一名少女撞见他的目光,吓得后退好多步,瑟瑟发抖地扒着身后的栅栏。   她惊恐地说:“感、感谢您、救了我的哥哥……”   可怜的孩子只是来送个信。求求伟大的睁眼瞎普鲁维尔显灵一次,不要让他虔诚的信女伴随着圣子的指风就此消失。   “你哥哥?”希德看着她眼生。   少女愣了半会儿,在圣子的注视之下,战战兢兢地答:“在蒂亚戈山岭的时候,我兄长受了重伤,差点为亡灵族所杀害……多亏您净化了亡灵,他才能幸免于难。”   她哆嗦着取出一束洁白的百合花。   “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太好。这束花是我们在北方庄园特供的修女百合,我哥哥托我把它送给您,据说对生病的人很有好处。”   希德垂头看向她手中的花束,花瓣在日照下有些萎靡。   修女百合是十分名贵的魔植药材,颇受维拉的青睐。人类帝国的北方靠近蒂亚戈,那里光照充足,维拉花房里许多树种花种从那里采购。他是花房的常客,见过不少名花瑶草。   希德心想,如果他拒绝了,少女也许会哭鼻子,就接过花束。   少女在他手伸过来时抖了抖,差点把花掉下去。   她打了个颤,瞥见那道冰冷的视线正向自己扫过来,吓得落荒而逃。   “我没有要诅咒您的意思!”   “——等一下。”   光明圣子的话将她钉在原地。   她僵硬地转过头,发现空中有一个红点,仿佛她被捏死的时候留下的蚊子血。   哦……那个好像是本来在她腕子上的鸽子血挂链。   希德努力用昨天才学会的浮空魔咒把宝石链定住,然后操纵着它落在少女的手心里。   刚刚她走得太快,把首饰丢到了地上。   圣子被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用花苞遮了一下脸,眸光闪烁,轻声道:“……祝你的哥哥早些好起来。”   直到希德离开,少女仍旧呆站在原地,维持手里拿着宝石链的姿势。   她脑中仍留存着方才小圣子捏着花枝望她的景象,那让她想起曾年少不懂事时读过的描述鲜花、爱情与远方的吟游诗词选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圣女的百合,   不胜凉风的娇羞。   少女不禁陷入了长久的对自我对人生的怀疑。   七岁以前,她的妈妈为了防止她和她哥哥溜出家门上树掏鸟蛋,每天给他们讲鬼故事。   嗯,没错。   一向青面獠牙尖嘴猴腮标配的主角,就是刚刚那个,会替她捡首饰,会难为情,还会小声感谢她的,大宝贝?   希德发现公寓的门是半掩着的。   今天卡尼亚斯在屋里,但他记得同年级艾伯特周四的课表满满当当。   卡尼亚斯又逃学了!   难怪他借到的书里没有一个字的笔记。   只有情书……   希德悄悄腹诽着,将百合插在门口的玻璃瓶里,打算过一会儿用跟维拉学的咒语将它移植到后花园。   卡尼亚斯站在休息室里。他在墙上钉了一个帝都正流行的油画挂钟,再往柜子里摆一些瓷瓶、画框以及装饰用的银壶,让只放着简单家具的大厅显得不是那么空旷。   希德走进来时,青年恰巧走到木几旁边,将一瓶海盐糖摆到桌子上,余光睨向一旁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卷、墨水和鹅毛笔。   那是一年级生的功课。   圣子大人将轮椅推过来,伸出爪子把符文纸从卡尼亚斯的眼皮底子下一股子掏走。   卡尼亚斯看着他慌乱的神态,心下好笑,问:“这是根系之墙?”   希德把符文纸合起来,半晌,才赌气似的回道:“对。”   根系之墙是魔植课上教授的基础法阵,他班里的人都学会了。   他不会。   圣院仅仅让希德学习了最基础的魔法公式,难度再高一些的基础通用魔法都未提过,在这一块领域,他比不上帝都的魔法学徒。   圣院长老不许他在公众场合向导师和同学求助,那样有损圣院威严。   他的室友一向早出晚归,有时根本不回来。所以希德经常把作业放在休息室里,要是到晚上写不完,第二天也不用收拾,可以顺着思路继续写下去。   卡尼亚斯盯着少年的脑袋,慢慢说:“您的符文似乎有个错误。”   希德默了好久,重新将被捏皱的符文纸展开来:“……哪里?”   卡尼亚斯失笑:“您这样问我,自己可看不着。”   小圣子用符文纸挡住了脸。   希德抿了抿嘴,才慢吞吞把纸放下来:“我有点不明白。”   他对着这张纸苦思冥想了两个晚上,但由于基础缺失,一直不知道为何会不成功。   青年走到他背后,俯下身来,将鹅毛笔沾上了清除墨水,让小圣子捏了笔,自己覆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和瞧起来一样冰凉柔腻。   希德轻轻一颤,又感觉那股灼热的气息像是大蟒似的裹紧了自己。他不敢让自己的心思又被搅乱,努力定下神,如临大敌地盯着鹅毛笔的笔尖。   青年只是瞥了一眼,便帮助他消除了一个符文,用笔沾了普通墨水,画上另一个符文。   很熟练的绘制功夫,不像是逃学的劣等生。   一道微光盖住了符文法阵,几条根须从中央冒出来,像只八爪鱼似的扒住法阵边缘。   成功了。   尽管这个法阵完成得并不是很漂亮。   希德把根系缠绕的方纸从桌子上提起来,仔细观察卡尼亚斯给他改的错误,眼睛里不时冒出恍然的亮光。   卡尼亚斯笑吟吟地瞧着少年。   骤然之间,一股诡谲的涌流吹拂过他的心头,令他眼眸附上一层寒冰。   空气里的光元素敏锐察觉到光明圣子所面临的危机,在他跟前拦成一堵墙,与迎面而来的黑暗涌流相撞散开。   直觉促使希德回过了头,对上青年沉郁的眼神。   冻彻骨肉的阴寒,并非人类的眼神,而属于黑暗丛林的野兽。   那是一支伺伏在阴影里的冷箭。   希德感觉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愣了一下,想凑过去看,青年却先一步远离了他。   希德问:“奥尔德,你身体不舒服?”   卡尼亚斯不再望向他。   青年一言不发地放下笔,站起身来,与希德保持了一段距离。退到和圣子两三米开外的地方,他体内躁动的涌流方才缓缓停歇。   “我出门一趟。”卡尼亚斯的语气里卷杂着微不可查的冷漠,“尽早休息,殿下。”   在希德疑惑的眼神下,卡尼亚斯披上大衣,打开了门,料峭晚风拍在他肩上。   外面是乌云密布的阴天。远处是雷声。   和往日一样,卡尼亚斯离开了帝国学院,来到一条偏僻的街巷。   商贩、舞女与游客的嘈杂声跃过废弃房屋,在这里回荡不绝。   好像某个晴朗午后,贵族在他的庄园散着步。阴影如裹尸布覆住他的脸庞,浓郁的暗魔素从他挺拔的肩胛似蝠翼般喷薄而出,放肆地掠过墙角与落灰的窗栏,将从洞口钻出的花草腐蚀殆尽。   自从去过蒂亚戈山岭,那片海域的呼唤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使他几近癫狂。   保持理智已经是极限。卡尼亚斯忍了好久,才没在圣子面前露出本性,将少年连皮带骨地吃下去。   光明之种,对于任何自黑暗诞生的生物,都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他想把那只熊再多留一会儿。   希德目送青年的身影离开视野,回过头,看到大门旁边的围栏里插着昨天的校报。   他将报纸取下来,通红硕大的首页标题映入眼帘。   ——《帝都一街巷出现黑暗教徒行踪,圣骑士已介入调查》   据希德所知,切尔特公爵是帝都黑暗势力的领头羊,他说最近公会并没有大动作。   哪儿来的黑暗教徒?   希德回到公寓的阶前,却发现不知何时,他摆在窗口的修女百合竟然枯萎了。 第15章   黑鸽子酒馆如往日般喧嚣。烟雾缭绕之中,贵族青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拉开座位坐下来。   不出一会儿,他听见背后有人落坐。   “计划顺利?”酒馆女儿的声音身后飘来。   也许是脑海中浮现了某只漂亮而乖巧的金丝雀的倒影,卡尼亚斯眯起眼睛,短促一笑。   “他呀——”   在山洞的那个简单仪式,并非对于“友爱之人”的礼节,他也向来不需要朋友。   那可是对于“心爱物”“所有物”的标记。   小圣子明亮的眼,小圣子干净的心。   都是令他食指大动的珍馐。   柯特妮吹起口哨。   自从问了她那个问题,卡尼亚斯来到黑鸽子酒馆,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次抱个娇俏漂亮的少女过来亲亲我我,也不再在酒馆里和女人们眉来眼去,整个人安分不少,却开始喜欢她老爹拉的上世纪的过时曲子。   他太安静了。沉闷地坐在那里,眼神却像头豹子,与人群格格不入。   这可不大正常。   据店里另外几个学生说,他还傍上了光明圣子。   这位公子哥终于玩腻了女人,要挑同性下手了?   贵族的花心是种在骨子里的。不过,柯特妮对贵族不感冒,也对切尔特家族出身的光明圣子没多大同情心,何况圣院光明圣子的风评本身就有些微妙。   为万物带来福音的神使,在众人眼中却是个冷面修罗。   黑鸽子的客人们大多喜欢游戏人间,只要不是让黑鸽子赚不上钱的勾当,她都乐见其成。   柯特妮伸起胳膊,准确接住宾客丢过来的铜币,懒懒往椅子上一靠:“不如挑个日子,带他来玩一玩。”   卡尼亚斯却收起了笑。   他眼底发冷,一些魔素战栗地缠绕在他指间,将他体内的黑暗涌流勉强镇压下去。   他该走了。   否则黑鸽子会变成一片废墟。   可在此时,院子里传来麻雀的声音,青年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像睡着了似的。随即,他睁开深沉的眼,修长的手指搭在反光的桌面。   他半垂着眸子,玩味一笑:“不用挑日子了。”   柯特妮疑惑地望着他走过身旁。   青年穿过举杯相庆的人们,来到通往后院的门前。   他礼貌地脱了帽子,弯下腰:“老爹,借过一下。”   琴声停滞。白发苍苍的小提琴手瞟他几眼,将圆凳往过道旁边拖了几公分,重新将琴架好,继续演奏五六十年前的小步舞曲。   卡尼亚斯推开木门,步入黑鸽子酒馆的院落。   最近几日柯特妮没有打扫后院,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落叶。七点半的夜空已经漆黑一片,周围店铺的灯火从树叶的缝隙里穿过。   寒风里,青年解开了外衣的宝石纽扣,走到空地中央。   “请您出来,殿下。”他的视线扫过角落安寂的树丛,“跟踪别人可不太好。”   话音落下,沉寂笼罩了院子,喧阗的人声从门缝与围墙外飘过来。接着,先是一阵窸窣作响,卡尼亚斯看见面前的榕树抖动了几下,一只金色瞳孔的小熊猫从里头冒出来,出现在他跟前。   青年蹲下来,小熊猫化成他所熟悉的少年模样,三声夜鹰停在肩上。   希德抬头看他,目光闪烁:“抱歉,奥尔德。”   希德确实跟踪了卡尼亚斯。   最近几天,他的室友一直早出晚归,人类史课上也不见他的踪影。   ——希德只是想来瞧一瞧卡尼亚斯的“乐子”是什么样的。   他一向对八卦不感兴趣,从前艾伯特和凯莲娜带着他们的情人出门逛街,希德还会庆幸晚餐时分不用看到两人的脸。   这次也差不多。希德起初并不是很想知道卡尼亚斯去了哪儿。   他没有将立刻把信交给卡尼亚斯,他准备看完两本书之后,再一起放回柜子,装作没有发现,这样做避免了双方尴尬,对两人都好。   可是希德复习人类史时,看到床头柜上那一叠香喷喷的情书,就开始心神不定。   他已经快能把那些信从头到尾背出来了,香水味萦绕在他鼻尖,几乎时时刻刻如魔鬼般问他——   卡尼亚斯去做什么了?   找乐子?   找什么乐子?!!   在室友第七次彻夜不归后,希德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施展魔咒,远远跟在青年身后。   可他一跑到巷子里,听到那些人划拳叫骂的吵闹声,就准备悄悄溜走了。   谁知道卡尼亚斯嗅觉那么敏锐。   好奇心害死熊了!   卡尼亚斯沉默不语。   蓦然间,希德感觉那股压抑阴森的气势再次笼罩了自己。   他有点头晕,双手合十,又小声补充一句:“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尊重你。”   小圣子只以为卡尼亚斯生气了。   他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   方才希德穿过街道时,一个老烟枪经过他身旁,那味道呛得他差点从树枝上栽下去。   卡尼亚斯:“你不应该这时候来。”   希德懵懂地望着青年,未等他开口,卡尼亚斯又问:“还能变回去吗?”   希德憋了一口气。   明亮的魔素努力聚集在少年的头发上,然后吞吞吐吐地散开。   少年怯怯地瞧着他,摇头。   青年望向泫然欲泣的小圣子,忽然笑出了声,抖开外衣,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少年,拉下兜帽,遮住那双光芒闪动的眼睛,将他打横抱起。   希德在双脚离地的时候又红了脸。他感觉到青年一只手正托着他很敏感的一个地方。   他的身躯逐渐僵硬,正要叫住卡尼亚斯,却听见青年在他耳边说:“殿下圈住我的脖子,不要出声。”   希德闻言心里愈发紧张,这个姿势暧昧过了头。   可他也明白,卡尼亚斯并没有那个轻慢的意思。他是在为自己掩护。   希德是从巡逻学院周边的圣骑士眼皮底子下溜出来的。如果被别人发现光明圣子来这种地方消遣取乐,圣院与切尔特的名誉都会受到损害。   于是他伸出手,搂住卡尼亚斯的颈子,胳膊有些颤抖。   他甚至能感觉到卡尼亚斯的心跳,还有一些烟草的味道、外衣上青年的味道。   黑发青年抱着圣子掀帘而入时,圣子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酒徒们看着搭在他脖颈上的那只花瓣般娇嫩的白皙手臂,以为这俊朗的公子哥又找到了娇柔妩媚的新情人,纷纷高举酒杯,此起彼伏地欢呼着。   柯特妮从希德进来的瞬间就变了脸色,退到酒窖活板的墙边,双手环肘,冷冷瞧着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将希德放在吧台后的一张高脚凳上,绕过吧台,走到她跟前。   柯特妮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红烟嘴的女士烟,她吸了几口,终于从暴躁中镇定下来。   “你还是个人吗?”她诧异地看希德一眼,夸张地低喝,“他成年了?不……他上完幼儿园了?”   她不知道光明圣子长得那么小!   她以为卡尼亚斯再丧心病狂也不会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卡尼亚斯将一枚银币抛到她手里:“一杯苹果汁,还有加增甜剂的玛利亚。”   “别逗了。黑鸽子不卖果汁。决不。”   青年扫她一眼,眼底带着少许讥讽:“你要把酒卖给未成年人?”   柯特妮磨了会儿牙,回头吼道:“老爷子,去后院捅两个苹果下来!”   被连续打断两次的小提琴手咒骂一声,将小提琴往旁边凳子上一搁,扛起长棍摔门而出。   希德远远看着卡尼亚斯和柯特妮说话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他书里字体花哨的情书。   ——致五百年来人间最美的玫瑰……   ——您的眼神使我燃尽了灵魂与光阴,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啊!我诅咒那普鲁维尔!他为何要生你在我跟前,将你的脸庞照耀得如此光辉灿烂,使我夜不能寐,描摹着您的眉眼直至黎明将曙光送与我眼前……   卡尼亚斯走过来时,发现圣子殿下正垂着脑袋,脸蛋红红的,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卡尼亚斯靠近的动静,希德抬头,往柯特妮的方向望了望,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青年俯下身,勉强听了个清楚。   “你和那个姐姐,在打情骂俏?”   卡尼亚斯一怔,打量起脸颊绯红的少年,问:“这个词……谁教给您的?”   希德偏过头,不理他。   还有谁。   你啊。 第16章   希德和卡尼亚斯说话时,柯特妮从老爹手里接下苹果,加热后用搅拌机与滤网榨成汁,放了块红糖进去,又在高脚杯边缘插一片柠檬,端给小圣子。   对于新来的客人,黑鸽子总会热情一些。   在卡尼亚斯的示意下,少年从她手里捧过杯子。   青年道:“要有礼貌,殿下。”   希德听了,抬头看柯特妮:“谢谢您。”   两个音节罢了,柯特妮却觉得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像她刚放进去的方糖似的。她低下头,近距离瞧了瞧圣子,笑道:“您真可爱。”   并且,奥尔德家的狗币真不是东西。   她在心里想。   希德收到来自陌生人的赞美,有些无措,下意识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无声睨了柯特妮一眼,把圣子殿下的兜帽又往下扯了扯。柯特妮嘴角一勾,对卡尼亚斯露出一抹冷笑,转身去招呼酒保收账。   希德的目光却黏在酒馆女儿身上。   他还未进入圣院时,有次跟随夫人出门逛街,就被一个贵族少女抱在怀里说“要玩洋娃娃”。   后来——后来等他成为圣子,除了维拉和女仆长之外,很少有人这样率直地与他讲话。   或者说和他讲话的人都很少,大部分都是远远瞧见了他,就直接溜走了。   酒保端上来祖母绿色的玛丽亚,希德尝了一口果汁,便放下玻璃杯,盯着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托着酒杯,指缝泛起酒液的荧光。   青年品酒的姿势很优雅,用切尔特公爵的话来说,就是天生贵族。只是在那里坐着,在一盏暖色调吊灯火光下边,蜷曲的黑发,高贵的血眸,以及脱掉外衣后雪白的衬衫,仿佛挂在酒馆里的肖像画。   或许是察觉到小圣子的注视,卡尼亚斯将视线移过去,与少年四目相对。   和卡尼亚斯目光对上的时候,希德分明听见空气里传来轰的一声,但也有可能是他的耳朵爆炸了,毕竟红猫熊的听觉一向不怎么好。他被看得脸上快烧起来了,往后挪了挪,慢慢拉下帽子,直到挡住青年的目光。   这时,一声巨响粗暴地撞开了酒馆大门。   酒馆众人闻声转去,只见双开木门上部分的合页直接被扯得粉碎,几只夜鸦窜过天空,斯科特纠集了一帮混子堵在门口。   他赤着脸,大吼:“奥尔德呢?滚出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大地震颤,墙柜里瓶瓶罐罐晃成彩虹。   一只巨大的独角龙兽从斯科特身后走出来,仰天长啸,啸声几乎要将在场者的鼓膜轰碎。   几个佣兵见到这只外表覆盖着坚硬鳞甲的怪物,纷纷变了颜色,危险使他们本能地握紧武器。   是魔兽。   即使帝都高手云集,独角龙也是强大而珍稀的魔兽,体质脆弱的人类至少要付出两个高级战士的代价才能将其制服。   这是斯科特从他大表哥家讨来撑场面的魔兽。作为帝都地头蛇之一,拥有一只被驯服的高阶魔兽并不罕见。   自从在酒馆被卡尼亚斯下了脸面,斯科特就与他结了梁子,每天都派人蹲点,却次次都被卡尼亚斯不痛不痒地挡回来。   这是斯科特第七次来找场子。这回他出了血本,酒馆外都是他的弟兄,不怕卡尼亚斯逃出去。   酒馆众人察觉到他凶狠的气势,默契地放下木桶,让出一条过道,使斯科特锁定他的仇人,不殃及无辜。   斯科特拔出剑,杀气腾腾走向黑发青年,余光却瞄见他身旁的人影,身形一顿。   倒不是斯科特猎艳嗅觉敏锐,那个人实在引人注目。   卡尼亚斯的身材比圣子高大得多,一件外衣罩在少年身上,松松垮垮的,更显得少年清瘦小只。   一看就不是他本人的衣服。   一看就是今晚夜寒,贴心的卡尼亚斯给他小情人罩上了自己的外衣。   圣子的脸庞被卡尼亚斯用兜帽挡住了一大半,却露出了白皙精巧的下颌,以及被苹果汁浸润了一半的、石榴色的唇瓣。   老饕斯科特瞧一眼便知道这是只不可多得的尤物。   杀千刀的……怎么美人总是往那小白脸的怀里钻!   希德接触到那火辣的视线,往卡尼亚斯身后避了一下。   不料,这更激发了斯科特的征服欲。   斯科特高举寒芒熠熠的银剑,和他的兄弟一齐高吼。   “杀了这狗娘养的,通宵弄坏他的小情妇!”   希德刚刚被独角龙叫得耳朵痛,正蹙眉揉着耳朵,没听见他的话,只看到卡尼亚斯诡异地收拢右手。   之所以说是诡异,是因为上一秒,青年手里还有一只完好的玻璃酒杯。   他松开五指时,手中只剩下闪亮的碎碴,酒液和冰水沿着他的掌纹流下来。   他的手在颤抖。   “酒馆损坏的费用,请记在我的账上。”   黑鸽子禁止一切暴力,可柯特妮没吭声。   卡尼亚斯语调沉静,可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饿狼发现猎物行踪时嗜血的兴奋与疯狂。   谁触了他霉头,谁就首当其冲。   希德没有酒馆女儿对危机的敏锐感觉,但他也注意到卡尼亚斯的精神波动很暴躁。这代表他心情有些不好。   于是小圣子在卡尼亚斯起身时,捻了一下他的衣袖。   卡尼亚斯没有察觉。希德正要唤住他,忽然眼前一黑。   柯特妮挡着圣子的眼睛,在他耳畔说:“小奶帕,不要看啦,今晚要做噩梦的。”   希德正要发问,陡然间听到凄惨的龙吟,与人们倒吸凉气的声音。可他双眼被柯特妮遮得严实,连条缝都没让他看见。   希德:!!!怎么办,更方了……   在光明圣子所看不到的地方,青年已然将来找茬的市侩全部扔出了黑鸽子的大门。   他是用手扔的,还是用脚扔的,没有人看清楚。   因为太快了。   他们只眼睁睁盯着青年褪去了护手,他的皮靴优雅从容地踏过地砖上浸润血水的花纹,去往门外。   酒馆一众默默低下头,望向门口那段截面光滑如镜的龙尾,对光明神残存了一溜信仰的酒徒开始在胸口画十字。   这——   这是人类的力量?!   尾部未失活的神经仍在鞭挞着肌肉,抽搐蜷曲的血管里不断淌出液体。   传说独角龙是巨龙族的亚种,全身鳞甲连最上等的玄铁都劈不烂。   假如他们的眼睛没出错,刚刚那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那个叫作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家伙,似乎没拿任何武器……   黑鸽子外偏僻逼仄的巷口,为最严密的风之结界所封锁。   这道结界并不能阻拦人们从里面逃出去,而是为了将黑暗生物发泄狂躁、暴戾而产生的巨大能量封锁其中,以防路人发现可疑之处。   一坨人类的躯干陷进了砖墙,有些部位已然血肉模糊,辨不出人样。魔兽的残躯白骨裸露,脑浆在月芒下闪烁着墓场鬼火似的绿光。一只乌鸦落在墙上,厉声叫喊。   这是斯科特,以及他那头借来的独角龙。   灯光之下,青年的身影模糊了一瞬,仿佛要化作什么可怖神秘的未知之物。   但他又顷刻披上面具,完美伪装成人类。   青年将擦手的白绢扔了,望向阴影里最后一个还能站立的小混混。   空气中散佚的法能使魔素疯狂舞动,不时擦出悚人的火花。那人看着逆着灯光的年轻男子踩过他同伴的肋骨、脸皮,像传闻中的三头恶犬朝他一步一步走来。他面如土色地瘫坐在地,吓得几乎失禁。   一分钟,不,也许连一分钟都不到,斯科特纠集了整整一周的复仇大队只剩他还能动弹。   斯科特看上去不学无术,却离高级战士仅有一步之遥,他们的兄弟也都是有底子的干架老手,从前对上帝都战士学院毕业的皇家护卫,少说也能凭借人数优势过上几个来回。   可在这短短数十秒的时间,他甚至没看清青年做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同伴栽进血泊,不知死活。连惨叫都被掐灭在嗓子里,就连骨肉被剔开剥离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巷外还有车马驶过!   除了他,谁也不知道这条巷子里惨绝人寰的那一幕!   经过短暂的暗区,男子纤尘不染的衣襟重新被清辉照亮,被鲜血浸润的虹膜里似有灾厄的毒蛇穿行。   他的心脏像饮了烈酒的亡灵诗人,正疯狂而贪婪地……低吟一个美丽的名字。   ——希德·切尔特啊。   卡尼亚斯从未遇到这样的东西,干净得像温室里最娇弱的花,不染一粒灰尘,纯洁又艳丽,眸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闪着光。   把这朵花摘下来,亲吻、欣赏。   然后揉碎。   不知会是怎样的体验。   如今的卡尼亚斯,正在试图让这朵花收起对自己的警惕,如果阴臭的噪声吓到了他所觊觎的花——   毫无疑问,他会不满。 第17章   看到青年抬起手,小混混如惊弓之鸟般抱头求饶。   “别杀我!我是被斯科特那混账逼的!!”   卡尼亚斯松开掌心,几十个铜币坠落在地,清脆的碰撞流露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   “出巷子左拐,是温莎诊所。”青年的声线毫无温度,“带他走。”   那人赶忙手脚并用爬起来,把陷进墙里昏迷的斯科特剥下来,架起人仓惶逃去。   卡尼亚斯闭了闭眼睛,混杂血腥的夜风吹散他心头的戾气。   最近,和光明的种子待在一起后,他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容易狂暴,几近失控。   他还能用理智压制一段时间,但长此以往,他注定会失去理智。   青年回到黑鸽子时,落在门口的龙尾已经被拖走,唯独地毯上残留着一些血迹。   卡尼亚斯的目光落到柯特妮遮住小圣子眼睑的手上。   “放开。”   柯特妮下意识松开手。   并非错觉。她从青年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杀意。   斯科特来向卡尼亚斯讨了好几次说法,这是最惨的一次。   差一步惨死。   柯特妮心有余悸地瞄向希德。   ——是因为这个小家伙?   卡尼亚斯出现在酒馆之后,室内先是寂静了一会儿,旋即喝醉的酒徒举起酒杯,唱起跑调的小曲。   黑鸽子又重新闹腾起来,恢复以往盛况。小提琴手的蹩脚乐曲更未曾断绝。   但气氛终归有些诡异的不同。   最沉稳的老箭术家和同伴开玩笑时,发现自己捏着木质杯柄的手竟然在发抖。拇指人在告示板上抄了几十年的委托书,今天居然会写错字。   心照不宣地,所有人都不再用新奇的目光探究卡尼亚斯身旁的美人。   ——会死。   前车之鉴还躺在门口呢。   希德也察觉到了。自从卡尼亚斯走进门,尽管他神色仍旧温和,却不再和自己说话。   他低下头,抿着酸甜的果汁,一言不发。   柯特妮远远在一旁看着,和老爹呆在一起。   她不敢过去。   酒馆女儿不是象牙塔的公主。她在少年时代便已见过无数的杀意,唯独卡尼亚斯的那一种令她心头发憷。   她刚才偷偷溜出去,打扫门口的血水与魔兽残尸。那简直不是凡人所为的场景。   卡尼亚斯身上是否发生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变故,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等小圣子喝完最后一口,将玻璃杯放在桌子上,青年转头看他:“要走了?”   希德:“嗯。”   快到帝国学院的门禁时间了。   卡尼亚斯和酒保打过招呼,抱起希德,离开了黑鸽子。   希德正想着斯科特和那条霸气冲天的独角龙到底去了哪儿,一股阴冷的寒风将他的神扯了回来。   卡尼亚斯慢悠悠地走入一条僻静的岔道,四围只有他脚步的回响。   岔道里空无一人,天光黯淡,周围阴湿逼仄,冷飕飕的。   这不是回学院的路。   希德渐渐揪紧卡尼亚斯的衣领。他告诉青年走错了。   然而青年只是看着他笑,那种陌生的笑容令他有些害怕。卡尼亚斯将希德放下来,让他的腰抵着墙角,将他两只手按在墙壁上。   卡尼亚斯的动作和往常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希德很清楚,卡尼亚斯从发现他之后就在生气了。只是当时在酒馆里,面对柯特妮和其他人在场,青年并没有发作。   比他年长三岁的室友是个很温和的人。   现在也是。他发现卡尼亚斯发怒的时候脸上反倒会更加平静,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跟踪确实令人不舒服。   所以希德没有挣扎,乖乖让卡尼亚斯捏着手腕,再次道歉:“我不应该跟踪你。”   卡尼亚斯不语,深邃的目光划过少年的脸庞。   如果小圣子面对的是那个早就死去的真正的卡尼亚斯,面对这样真诚恳切的歉疚,即便有埋怨的心,也必定化成了一地的水。   何况这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小错误。   良久,他道:“但我不想那么轻易地原谅您。”   青年语气温和又冰冷,希德莫名觉得眼里有点酸涩,轻喃着:“那、那也扯平了。”   卡尼亚斯笑了笑:“扯平?”   “去蒂亚戈山岭的时候……”希德似乎有了底气,稍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地说,“你也用蝴蝶跟踪了我,奥尔德。”   卡尼亚斯一顿,嘴际的笑容淡下去,抿成一条不明意味的直线。   错不了。   他趴在松树里时,那只停在他鼻尖的蝴蝶,气息和卡尼亚斯一模一样。   希德吸了口气,对上青年的视线:“你那时跟踪我,是想做什么?我看过校报了,这条巷子经常会出现黑暗教徒的踪迹……”   卡尼亚斯不说话。   希德低语:“是你?”   漆黑的巷子,希德看不清青年的脸。感觉到一股邪恶的、狰狞的黑暗气息正从卡尼亚斯的身体里冒出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卡尼亚斯察觉到怀中之人的惧怕,松开双手,愈发温柔地抱紧他,温热的手掌覆住少年的后脑勺。   这个姿势表达的是体贴,还是便于拧断圣子的脖子,卡尼亚斯不知道。   希德无处可躲。他身上是带着卡尼亚斯气息的外衣,背靠冰冷的石墙地砖。   他完全跌入了卡尼亚斯的掌心。   小圣子听到,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飘过耳际。   “我想起一个童话,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过。   “在遥远的国度,有一位公主诞生时,曾被女巫预言,她会在成年礼上因纺锤而死。国王为了公主的安全,命士兵烧掉全国所有的纺锤。   “到了公主成年礼那天,她在阁楼里发现女巫送来的纺锤车。因为她平生从未见过这样东西,所以忍不住好奇,触碰了纺锤上的针,最终……被针扎破手指,血尽而亡。”   在这圆月之夜,希德听到寒鸦的凄鸣。他看到高墙上的爬山虎和漆黑如眼的窗户,黑发血眸的贵族青年像是幻想故事里杀人如麻的吸血鬼亲王。   卡尼亚斯捏住他的下颌,神色冷淡危险:“您也想来碰一碰针尖吗,圣子大人?”   自从乔装成人类,卡尼亚斯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实力。   顶多是在这只熊宝宝的跟前,稍微扮演一下温和讲礼的老好人。   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   潜行于黑暗的怪物从不介意将自己的日程提前一点。   良久,卡尼亚斯的听见怀里传来小圣子温温吞吞的声音。   “对不起——”   他心里冷笑。   但少年还没有说完。   “对不起,最近我在想其他的事,没有注意到你的异样……”希德被他禁锢在怀里,目光里藏了些怯意的小心思,“我该早点发现。你的身体是不是很难受?”   卡尼亚斯愣了片刻。   希德趁机抬起食指,点住青年的额间。他双眼中流光游走,逐渐汇聚成两颗灿烂的六芒星,圣洁的辉光降临在他的肩头。   他明白卡尼亚斯近日的沉郁来源于何处。   黑暗魔法的力量对于所有生物都会产生侵蚀,纵使是深渊巨兽也一样。   所幸他知晓缓解痛苦的方法。   卡尼亚斯诧异地发现,疯狂啃食他精神的黑暗气息正被光元素驱散。一袭凉风拂过心头,将暗夜里的惊涛飓浪抚平了。   他低头,月影之下,圣子的眼眸清辉闪烁。光元素笼罩在他周身,将他脉络中暴动的能量细细地梳理。   从前他所见过的光明魔法会使他产生本能的厌恶,可希德的不一样。   那是温暖到能够包容阴影的微光。   “我听说过你的症状。圣院有记载,人类受到深渊巨兽的凝视,会被黑暗气息缠绕、失去理智。长老教过我如何治愈这种疾病。”   在帝都沉睡着的光明能量听到召唤,晃晃悠悠地飘过来,积雪似的堆砌到圣子身上。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的发辫在方才的动静里散开,灿银的长发无风浮动着,指尖是一闪一闪的荧光。   好像远古神话里抚琴的天使,将天空的星星摘下来,送到他眼前。   希德正在凝聚魔纹。魔法元素浓郁到他低语的每句话都像美丽动人的咒语,宛如海国塞壬的歌谣。   【我会救你,奥尔德。】   圣子轻语着,贴住他的额头。   卡尼亚斯感觉到少年身体有些僵硬,却很温暖,生涩地安抚他的脊背,明亮如镜的眼中全部是他的影子。温柔而强大的光芒小心聚集,从额间的宝石送过来。   而后,飘来温软的悄悄话。   【别担心,我在的。】   卡尼亚斯嘴角一弯,眼底的沉郁驱散一空。   这是他曾见过的最可爱的光明咒术。 第18章   几个皇家骑士学院的毕业班生提了一瓶伏特加,立在圣院门口的石阶上,激烈探讨着帝国学院的学妹。   据他们中某人的亲表妹透露,莉茜雅·怀特仍旧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美人,可惜人家名花有主,年纪轻轻就已是切尔特继承人的未婚妻;一年级也有几个潜力股,其中属琼斯家的小姐最为优雅端庄。   同时,少女为他表哥送来的情报中,还被塞进了令他们震惊得想要倒立的言论——   如果把同性也算进去,兴许他们的圣子大人才更胜一筹。   他们面面相觑。   “赞美布莱克将军穿了三天没换的内裤,你确定你妹妹视力正常吗?”一人嗤笑道。   朗读信件的见习骑士挠了挠脑袋:“据说圣子殿下独自一人救了几乎整座帝国学院……”   如果说希德的入学是一个契机,那么蒂亚戈山岭事件就是导火索。   自此以后,帝国学院的学生对于光明圣子的看法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   在希德入学之前,几乎人人未曾见过被关在圣院长达七年的圣子。   如果传说中的冷面修罗是那个白皙漂亮的男孩——   未免也……   太滑稽了一点?   可骑士们并不知道,他们日后辅佐的圣子长了一张什么人模狗样的脸。   一人慢条斯理道:“只是因为那群娘泡法师比我家的狗还要弱不禁风,洛洛至少能撕掉亡灵士兵一只胳膊,他们能吗?”   另一人拍起手:“在他们唱完歌前,你家洛洛至少能把他们啃成亡灵!”   骑士们捧腹大笑。   帝国学院的姑娘是骑士眼中的七色花,帝国学院的汉子是骑士眼中的牛粪。他们讨厌牛粪,更讨厌插着鲜花的牛粪。   突然,年轻人闭上了嘴巴。   有人正从走廊的尽头走来。锃亮的地板传来空旷的回响。   咚的一声。   那步伐过于沉稳。甚至未见来人,就使他们惶恐不安。   几人将手按在佩剑上。   今天轮到他们来圣院执勤,但他们开了半天的小差。在迂腐刻板的修士撞见他们的差错以前,骑士必须迅速打晕那些人的脑袋。   但当紧张慌乱的年轻人在角落里窥见来者的面孔后,笑得乐不可支,迈着大步,耀武扬威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卡尼亚斯!圣院可没有你的小姑娘!”   黑发青年望了骑士一眼,绕开他们。   卡尼亚斯是皇家骑士学院最讨厌的牛粪。这些人大多还是未破处的单身汉,可他们面前的讨厌鬼却已是万花丛中过。   他们彼此对视,提着剑紧跟上卡尼亚斯。   青年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穿过圣院外围长达百余米的圆形回廊,来到虚妄之间外的花园。   大门前摆放着一张摆放各类圣辞的石桌,年长的牧师在石桌后闭目小憩,高处万花筒状圆窗在周身庄严地投下雕花似的阳光。   “午安,霍华德牧师。这是圣子大人托我转交给您的信件。”   卡尼亚斯脱下兜帽,将一封信放在圣辞上。   白发皤然的老者抬起头,迟钝的目光掠过他的脸颊,从抽屉里取出小刀,裁开火漆封。   这是一封举荐信,推举卡尼亚斯·奥尔德成为圣骑士,举荐人是他们的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   光明咒术可以缓解他受到的黑暗侵蚀,但那是受到圣院保护的魔法。仅作为帝国学院的学生,即便表现再为出色,也无法接触到教堂里所供奉的咒文。   希德担心——尽管只是万一,万一自己去了黑暗神殿以后,卡尼亚斯仍旧未能摆脱黑暗气息的纠缠,于是写下了这封信。   它能够让卡尼亚斯无需通过身份、信仰与实力的检验,免试过关,成为圣骑士团的一员。   霍华德与卡尼亚斯的身后传来抽气声。   骑士学院的学子正在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加入圣院的铂金之座骑士团,可是他们学院最好的出路之一了。   最近几个月,六年来学科全A的尖子生为了几个圣骑士保送名额,背着行囊提着骑士剑,翻过千山万水跑去西方北方犄角旮旯的小教堂里实习挣资历,回来的时候不是被冻脱一层皮,就是晒成了黑炭。   还得写五张羊皮纸那——么长的论文!   结果这些优等生争得头破血流的职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就凭着一封信轻松到手了?   嫉妒使他们面目扭曲。   性情冲动的见习骑士窥见了纸页一角,忍不住叫起来:“卡尼亚斯,卡尼亚斯,我听说了!你傍上圣子大人的大腿,是不是因为圣骑士这个身份更方便你泡妞?!”   霍华德蹙了一下眉头,那年轻人察觉到气氛变冷,立马挺直躯干。   霍华德将浑浊的目光重新放回书信上。他是管理骑士团事务的牧师,负责审查入职人员。   他看完信件,镜片后面那双眼珠往上瞧过去:“尊敬的奥尔德先生,今天教皇陛下不在圣院,我无法立刻完成信息录入。您若是带好了资料,请先交给我保管。届时圣院会托人将骑士徽章送到您的住所。”   卡尼亚斯颔首,将牛皮制成的文件袋放在他跟前:“麻烦您了。”   霍华德合上信纸,在抽屉里翻了翻,一条皱纹在他眉心出现。   “请您稍等片刻。我的钥匙大概落在了书房。”   铂金之座骑士团很少有空降的圣骑士,因此他并不习惯将打开文件箱的钥匙带在身边。   牧师收起松木手杖,手捧圣辞站起,向青年来时的路走去,黑色牧师袍带着风。   阴影里的见习骑士在暗地嘲笑他啰嗦古板的口吻与孔雀式的走路姿态。待牧师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向卡尼亚斯比了个中指。   “只会靠裙带关系的猪猡。”   黑发青年仿佛未听见。   不过,现在可没有第二个霍华德来遏制暴力行为了。   圣院禁止暴力,可禁止的那是“在教徒眼皮底子下发生的暴力行为”。   骑士的首领卢布是个体格壮硕的年轻男子。他大摇大摆地来到卡尼亚斯跟前,企图以身材优势在气势上压垮这条菜狗。   但他没比过。反倒卡尼亚斯比他高了半个脑袋。   西原冻土给予西方人挺拔高挑的身材,传闻西部成年男性平均身高在一百八十公分以上,东方帝都人则要矮上许多。   而卡尼亚斯在他的家乡也称得上高大。   青年低下头,笑着打量他:“您有事么,阁下?”   那目光里含着年长者看待不知无畏的小孩般的嘲弄。   卢布心头一怒,噌的一声拔出他镶嵌五色宝石的雕花佩剑:“可怜的娘泡,我让你一只手!”   ……   待步子缓慢的霍华德带着钥匙回到这里,他诧异地发现,今天所有的执勤骑士全部倒在了地上。   唯一站立的青年仍旧正在石桌前。如果不是他脚下踩着卢布的脑袋,身姿应该会与他离开时保持惊人的一致。   “霍华德先生,我有个冒昧的请求——我想取回举荐信。”   卡尼亚斯的话让霍华德回了神。他不再观察趴在地上的蠢货,意味深长地看向青年。   “我可否问一下理由?”   “这是大人亲手为我写的第一页纸,我想留下来作为纪念。”   霍华德扶了一下水晶眼镜,似乎在斟酌他的言语是否真诚。   “暂时不行。”老人将信折叠好,收进一个黑鲨绸盒子,“每封举荐信必须由教皇陛下过目。当有人成为圣骑士长后,您可以与他做个商量。”   卡尼亚斯走时,牧师一直注视着这名年轻人的背影。   霍华德仿佛瞧出了什么,但他没有说。   与他无关的事,他从不会去做。   帝国学院与圣院相距不远。卡尼亚斯回到公寓时,看到一只小熊猫慢悠悠地沿着红砖砌成的矮墙上边走到他跟前,嘴里叼了一包风信子的花种,抬起头朝他眨眼睛。   他笑着揉了揉熊脑袋,接过它衔到自己手心的纸包。   青年的手温暖而有遒劲,希德被他揉得有点舒服又有点害羞。熊把小狐狸似的红耳朵往外撑了一下,心里思考着要不要躲开他。   这样显得自己矜持一点。   没等熊打定主意,卡尼亚斯捉着他两只前足,把他从矮墙上慢慢提了起来。   毛绒绒的熊脑子瞬间当机,耳朵竖直。   理智告诉他要立刻马上迅速蹬青年一腿子,但是他好像突然间没了力气。   迷茫的小熊猫吸了吸鼻子,眼球上滚着一层水雾。   卡尼亚斯托着熊的后腿,像是搂着婴儿一样把他轻巧地抱在怀里。   幸好小熊猫的脸本来就是红扑扑的,看不出他原来的脸色。   他感觉到青年的手顺着他的耳朵,揉着颈部的绒毛,然后抚过颈骨、脊椎、肚子。   卡尼亚斯手上的茧子生得恰到好处,熊舒服成一滩果冻,鸡皮疙瘩都炸得七荤八素了。   卡尼亚斯很早就想捏一捏这只特别爱害羞的熊崽子。   圣子大人对他不设防的这几天,确实是个好机会。   小熊猫趴在他胸膛上,听话地让他安抚,眯着眼睛,惬意地将粗粗的毛尾巴搁在他胳膊上,乖巧得像颗液体团子。风吹过来的时候,会在小动物的肚子上起一层特别可爱的绒毛的波澜。   和森林里那些野生的物种不同,他怀里的熊一点都不刺手,暖和又柔软,像毛茸茸的抱枕,和他想象的手感一模一样。   他注意到小熊猫的爪子蜷在一起,似乎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青年笑了一声:“抓吧。”   那双灿烂的金眸往他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小熊猫小心地将前掌按在了他的肩上。   带着点重量,好像按进了他的心里面。   希德给卡尼亚斯写推荐信,其实还包藏着一点很小的私心。   现在圣骑士团里当值的那些人,基本上来自朝廷派系,或者仅忠于教皇的清流,鱼龙混杂。他都不认识,也无心卷入纷争。   接触卡尼亚斯之前,他甚至没想去动用这项权力。虽说圣骑士是因效忠光明圣子而诞生,可世界上能对毫无干系的人施以关怀,这种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   维拉说她是个意外。   在希德心里,卡尼亚斯也是意外,虽然是令他有点不安的意外。   于是,为了看住这个意外,小圣子让他成为了自己的骑士,   这个带有童话韵味的、有一些浪漫色彩的角色。 第19章   小熊猫被撸得正舒爽,猛然听到陌生的脚步,后足一窜,跌进了墙后的树丛里。   卡尼亚斯垂下眼帘,揉了一下空荡荡的掌心,转首望向不速之客。   他身后是一名与小圣子同年级的学生。面容普通,却有一双翠湖似的眼睛。   “阁下安好。我是帝国学院一年级的学生菲特·奥米加。”学生将毛呢扁帽摘下来,手搭在左胸上行了一礼,“据说这里是圣子大人的公寓——您是他的仆人吗?”   卡尼亚斯不作声响地观察来者。   他刚从圣院回来,为了便于行动,穿着皮革马甲与兽皮长靴,没有换法师袍。   而帝国学院处处都是法师。难怪这位会将他误认作切尔特的男仆。   奥米加继续说:“我需要与圣子大人单独谈一谈,您可以在门外等候吗?”   青年笑了一声,声音很冷。他将手搭在佩剑上。   奥米加瞥到他的动作,当机立断地朝公寓的石阶单腿跪下。卡尼亚斯看到少年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荧光。   是传声魔法。   截获传声魔法对于卡尼亚斯来说比喝水还容易。   随着风的响动,一粒黑色的魔法元素从奥米加身上飞到卡尼亚斯的肩头,带来了奥米加的声讯。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向您禀报。   ——事关您的父主。   许久,门里传来圣子的声音:“让他进来。”   奥米加站起身,翠绿的眸子瞥向卡尼亚斯。黑发青年将剑收回去,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他幽幽注视着走过面前的少年,嘴角略带了一丝讽笑的弧度。   奥米加找到了能够进入公寓的唯一可行之方。   或者说,唯一一条生路。   希德看到奥米加进来时,疑惑地拧了一下眉毛。   光明圣院与黑暗公会都没有这号人。   似乎捕捉到他面上的怀疑,奥米加将门轻轻一带,咒文的彩光泛过天花板与四面墙壁,他脚下的地板亮起一圈充满奥妙的古文字。   密码阻断术。   希德眉梢一动,没有出声阻止。光元素告诉他,来者暂时没有恶意。   “我记得你,”希德慢慢地说,“你叫作菲特·奥米加。”   每次他去上课,这个人都坐在他后面的第四排。   那是离他最近的位置。   碧眼少年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捏住脸颊一侧,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皮撕下来——   露出了一张足以称得上瑰美的苍白面孔。   他看上去比希德年长一些,和卡尼亚斯差不多大。但希德知道,眼前这只生物至少已经活了上百年。   奥米加的耳朵后附上一层银箔似的碎光,将他的双耳拉成曼妙硬朗的形状。当光芒褪去,男子身形被拉得极其高挑,比他原先高出了足有四分之一的个头。   希德靠在椅背上:“校长知道他的学院里进了一只半精灵吗?”   “他知道。”奥米加轻声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精灵族已经得到情报,黑暗共主在普鲁维尔失踪的同时与公会失去了联系。我是精灵族在人类帝国的信使,圣子大人,您不用这样戒备我。”   希德哼了一声,丝毫不给他面子。   虽然同属为光明神普鲁维尔的联盟,精灵族对于人族的态度向来是夏虫不可语冰。   能这样低声下气地和他说话,自然是带着目的来的。   希德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普鲁维尔的情报。”   “你可以直接问他。”   奥米加花了一小会儿才明白过来,圣子口中的“他”指的是帝国学院的校长。   他沉默片刻,说:“我更希望从您口中听到原话。”   希德是世上唯一能够进入神殿的人类——不仅是人类,还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生物。就连精灵族的大祭司也未能得到这样的荣宠。   这使得雪国的精灵耿耿于怀了很久。   明明他们才是首先发现光元素的种族,明明他们才是普鲁维尔的宠儿。   半精灵走近了希德,他的步子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和他的嗓音同样空灵。   “我在暗精灵的那里有一些人脉。似乎在您告知人类以前,那些信息就已经传播到某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去了。”   他在距离希德极近的地方停下来,淡漠地弯下腰,碧绿的眼眸注视着神情倨傲的光明圣子。   “您是否隐瞒了什么?”   希德没有说话,一些魔素飘到了他跟前。   精灵与人类是同盟关系。奥米加是人类帝国认定的信使,校委会在宫廷的施压下,才准许他以学生的身份潜入校园。   但这并不包括与他们的光明圣子私会。   精灵不会无故伤害人类的圣子,然而希德并不想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一只陌生的半精灵的品格上。   奥米加看着被光元素护在身后的希德,叹了口气。   “我相信您对于普鲁维尔的尊敬,大人。就算我不相信,您候在门外的仆人也会逼我相信的。他是个强大的剑客,即使在精灵族,也可以算得上强大。”   说着,他心有余悸地扫过紧闭的门扉。   奥米加在校长跟前隐瞒了实力。   半精灵的血脉融合了精灵族对于魔法与箭的强大天赋和人类的精明狡诈。此前他是有把光明圣子掳回精灵族的打算。无论如何,在人类的地盘行事,总归有些不方便。   可是有那名护卫在场,他根本不可能成功。   那个人类……不过瞧了他一会儿而已,眼里的杀气就让他快蒸发了。   奥米加说出这番话本是示弱,但希德对半精灵的好感又往下拉了一大截。   卡尼亚斯不是他的护卫。   半精灵稍稍退后,放低了姿态:“大人,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准信。”   圣子半眯了眼,冷眼看他:“我说得够清楚了。”   “人类圣院有没有和您提过,”奥米加盯着圣子,语气沉闷,眼底像是有火焰在跳动,“连黑暗公会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两个黑暗神。神族也是有两代的。”   奥米加一字一句地说着。这是他尚在精灵族生活时,从雪国的天空书阁偶然翻到的神史,甚至连大祭司都未曾提及。   他的忧虑也与这有关。   他继续道:“第二个……与其说是黑暗神,还不如说——是横空出世的魔王,祂不需要借助信仰获得力量。传闻,那头怪物原本有兄弟姐妹,但祂为了壮大自己,吞噬了所有血亲,冲破封印,降临在这片大陆上。祂轻而易举地杀死前任黑暗神,得到了使祂永生的神格。   “此后,一代神族开始了神隐,除父神之外,他们几乎完全消失了踪迹。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离开了大陆,还是被什么人给杀了。圣子大人,没有任何人知道。也许普鲁维尔也会有——”   “够了。”希德目光平静,“滚出去。”   奥米加深深地看他一眼,重新换上了伪装。   圣院的铂金之座骑士团每天都会派人在学院周边巡逻。他是圣院的重点监视对象,在这里逗留过久,迟早会被发现。   半精灵打开门时,最后用传声魔法对希德说了一番话。   “那头残暴的魔王最喜食光明的种子,   “也许祂早已嗅着香气,降临到您身边,落在他的手里,您会生不如死。   “请您务必小心。”   走出门的一刹那,高大的青年从他身侧走过,微风带着一个冷酷的念头飘过了半精灵的心扉。   现在,那名剑客正毫无防备地背对他。精灵向来以速度见闻。若此时他转身搭箭拉弓,兴许能够——   人类青年的脚步忽然一停。他用极轻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奥米加瞳仁一紧,猛得回头看。   卡尼亚斯已经在他背后掩上了门。   ——我是法师,阁下。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坐在客厅里,双手捂着脸,指头在发抖。   希德在奥米加面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实际上他被吓得有点狠。   黑暗神原本就是他最害怕的怪物,要是那个怪物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身边来,在阴影里兴致盎然地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很可怕的。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捏住了,睁开眼,从朦胧的雾气里看到青年的轮廓。   卡尼亚斯将圣子冰凉的十指握在了手心里。   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直达心扉的灼烫感,少年苍白的脸颊浮上一层好看的红晕。他别扭地望向窗外。   “你都听到了?”   卡尼亚斯抬起头。   他似乎听见了不该听的消息。   将作为知情者的他放在身边,小圣子大抵会很苦恼。   卡尼亚斯神色一晦,却瞥见少年忽然兴奋起来。   小圣子眼睛亮晶晶的,鼻子有些红,急切问他:“你怎么做的?我没感知到他的结界被破坏——”   话未说完,希德见青年目光扫过来,抿了下嘴,避开那两道暗沉沉的眼神。   刚刚他问得似乎不够庄重,不像端庄的圣子。   卡尼亚斯看他一会儿:“您想学?”   希德犹豫片刻,摇摇头。   看起来很难,不是他现在能掌握的奥术。   卡尼亚斯一眼就瞧出了希德的顾虑,笑道:“并非太高深的魔法。殿下能默发根系之墙了吗?”   希德嗯了一声,张开手,一簇八爪鱼似的须根在掌心绽开。   圣子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学习进度,有点害羞,手指还稍稍曲着,离卡尼亚斯也有些远。   青年看得不清楚,直接将他指头捏直了,拉到眼前观察。希德被他握住手,心头一跳,又不敢抽手,转头望向窗外浮云。   希德默默想着,在五分钟里,他的手被青年捏了两次。   莫名其妙地。他感觉心里有一千只托比正在狂蹦乱跳着唱跑调的圣歌。   绒毛都扎到他的脸了,又刺又烫的。 第20章   掌握法阵,首先需要绘出法阵与符文;将法阵印刻在脑海中后,以咏唱咒文的方式施展;最后阶段才是默发。   半个月以前,卡尼亚斯才教会希德这个法术。希德能短时间融会贯通,这让卡尼亚斯略感惊讶。   帝国学院四年级能够默发咒术的人,仅是一小撮尖子生。   圣子天赋极高,只是圣院使他荒废了对通用魔法的修习。   感觉到青年指掌一松,圣子大人立刻把手缩回去,胆小得像兔子。   卡尼亚斯:“请殿下释放一个防护阵。”   希德将光元素凝聚在掌心,衣袖掀动间,高阶神圣法盾在他身前成形。   这是他在圣院学到的较为高级的咒术,便捷又好使。纵使面对的是大魔导师,毁坏掉法盾也得动些心思。   他透过法盾的光芒打量着卡尼亚斯。   青年伸出修长的手,用指尖轻敲着法盾外部,一块细小的根须从他指腹钻出来。   根系之墙。   植物根系末端舞动,像是活动的章鱼刺入法盾,挑开最外层的符文圈。   很奇怪。   希德知道自己的咒术接受过神池的洗礼,以普通魔法根本无法破解。   他凑近了看。魔素在根的分支组成叶脉网络似的胶状物,代替了被挑开的部分运输符文圈的能量。   防护系魔法大多被动产生。虽然圣盾符文轨迹被篡改,但魔法回路却无损伤,无法触发防御。   他的精神力未感知到圣盾被毁坏,也正因为如此。   希德默默看着卡尼亚斯凭这张由魔素织就的薄膜,五指毫无阻碍地穿过圣盾。   轻而易举地破开最后的防线,青年的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缓缓地朝他伸来。   犹如一条朝他颈项张开吻的毒蟒。任何防御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圣子嗅出一丝危险,下意识望向青年的眼眸。   他忽然感到有看不见的幽灵用力捏住他的心脏,浑身不得动弹。他张了张嘴,嗓音与呼吸被不知哪里来的恶魔悄悄夺走了,肺腔里的空气正一点一点地流失。   ——青年的那双眼,仍像他初次看见一样,眼窝深邃、眸沉如海,仿佛驻足巨兽的渊薮,令希德完全无法揣测其思想所在。   卡尼亚斯·奥尔德,浑身上下都是无法破解的谜团。   那只修长好看的大手已逼近希德的脸庞,将他的眼睛圈禁于阴影中,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簇拥在少年身旁的光元素不知何时都被驱散了,四周静得可怕。   希德只能看着那帘铺天盖地的阴影,半晕半醒地喘着气。   一瞬间,错觉般地,他似乎感知到冰冷刺骨的死亡预兆。   冷汗往他额角淌下去,他眼睁睁望着那只手靠近。   然后,   卡尼亚斯把食指一弓,在他额上稍稍一弹。   “这个方法有缺陷,在法盾上叠加异化探查,可以捕捉到入侵者。但法师们没有那样的习惯。”卡尼亚斯摸了摸他的头发,眼底仍是平日的温润,“学会了吗?”   仿佛压迫感只是错觉。   瞳孔涣散的少年在卡尼亚斯的安抚下转醒过来。   他捂住额头,有点气恼地瞪向正轻笑的青年。   卡尼亚斯亲手给他做示范,原理自然学会了,离运用自如还得费不少心思。   重点不是这个。   希德见过魔法塔的大贤者。没有任何人会以卡尼亚斯的方法破坏结界法阵。   原因有二,贤者并未发现这个原理;他们的元素亲和力都劣于卡尼亚斯,无法以魔素组成运输膜网。   帝国最强大的贤者都不曾掌握的魔法——   在整天逃课、只知道写情书的混蛋看来,居然简单得像玩一样。   希德从山岭回来后,曾暗地里对比过青年现在与以往的字迹。可以确定,他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卡尼亚斯·奥尔德。   所以说,之前的旷课和挂科,都是韬光养晦,又或者——根本不把在他眼里三岁小孩才会研究的东西放在心上?   想到卡尼亚斯在蒂亚戈山脉对作业无比敷衍的态度,圣子闷闷地鼓成包子脸。   而他连一年级的法术都有好几个不懂的。   “殿下还有什么想学的?在课本上的,我都可以教给您。”   希德收起心思,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从青年的眼睛滑下去,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火球术。”   卡尼亚斯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火球术是高年级的学习内容,危险性比较高。在他眼里圣子不是会无端攻击别人的孩子。   希德看懂了卡尼亚斯的疑惑,小声解释:“我要去烧一个人的头发。”   卡尼亚斯眸光一动:“您的妹妹?”   希德点头。   他放在床上的那只熊,已经是维拉给他送的第二只熊了。   第一只被凯莲娜剪碎了,于是维拉在他第二年生日把第二只送给他。但那天,凯莲娜在他身后偷偷放了一个火球术,点着了他的后背和头发。   脊背上的伤可以通过光明咒术治愈,可是头发不行。幸好他当时遵从圣院长老的要求养了很久的长发,没有被烧成光滑的鸡蛋。   与凯莲娜其他的龃龉过往,他都能忍。但是烧他头发绝对不能。   圣子大人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养长的头发,可以让女仆长闲暇时解闷,编织成各种花里胡哨的辫子,被凯莲娜一朝一夕给毁了,希德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   他也不能活多久了,总想着最后也要报复一下。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希德想着,要是他的室友不答应,他可以自己学。   卡尼亚斯沉思半晌,说:“殿下应该早些告诉我。在山岭的时候,我可以帮您用火球术扔她。”   “奥尔德,你不觉得我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吗?”希德低着头,轻声道,“我明明叫你不要和她争的。”   “您是为了保护我。何况——”卡尼亚斯哑然,“我是您的骑士。在我面前,您可以任性一点。”   希德把手攥进衣角。   任性?   他心底默念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   还没有人希望他任性一点,一个任性的光明圣子对于人类帝国是一场灾难。   圣院长老和切尔特都需要一个听话的孩子,连女仆长和维拉都教导他要尽早懂事。   他很努力地在懂事了,可总有人觉得他做的不够好。   希德确实想从卡尼亚斯身上得到比骑士更多的事物。但他不知道自己够不够资格。   他自觉是没有的。   卡尼亚斯看到少年做了一个深呼吸,敛着眸子沉思,蜷曲的睫毛好似一种藤蔓植物。   光明圣子太像一只布偶了。   一只看似毫无灵魂、乖觉地顺着丝线活动,连反抗时也要小心询问过的布偶。   很可爱。但那是有些可怜的。   ……   希德躺在床上,盯着自己的怀表,从天黑看着它走到第二天的天亮。   慌张、恐惧、羞怯、快乐、不舍……他发现卡尼亚斯像古传说里打开魔盒的钥匙,能够唤起他几乎所有的沉睡许久的情绪。   青年与他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纵使和他住在仅一道之隔的房间里,纵使是极为亲密的肢体接触,希德都觉得——这位捉摸不透的学长,太难以接近了。   ——任性?   他想让卡尼亚斯做的事情,对于没有发烧上头的光明圣子,都太过于难以启齿,让他自己都觉得颜面扫地。如果被长老得知,大概得罚他在圣院禁闭一年。   所以绝对不能告诉卡尼亚斯。   失眠一夜的希德把被子一掀。   他突然觉得维拉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就是那个被无良渣男哄骗得七荤八素的无知少女。   真糟糕。   洗漱完毕后,希德听到公寓的后院传来动静,变成熊跃到通往院子的回廊,在地板上发现一只大肥兔。   熊蹭了过去,和托比排排坐。   今天是周末,卡尼亚斯在后院种花。   卡尼亚斯的花种是他从维拉那里要到的风信子,只要种下去就会发芽。卡尼亚斯已经把土壤松好,随手一抛便有绿芽破土而出。   托比是在睡懒觉时被卡尼亚斯抱到后院来晒太阳的。兔子耷拉着眼皮,看到迎着阳光盛放的幼苗,仰头深呼吸。   空气中散逸着植物的清香,令它精神一振。   闻起来新鲜又好吃!   “!!!”托比激动地竖起了耳朵!   熊一只爪拍到肥兔子头上,滚圆金瞳无声注视着瑟瑟发抖的草食动物。   这个不能吃。   “……”托比垂下了耳朵。   卡尼亚斯种花纯粹为了消磨时光。   很少再能有魔法调动起黑暗生物的兴致。帝国学院的课程和图书馆不值得他打发时间,只能不断尝试更加复古的人类爱好。   教小圣子学新法术也是不错的选择,可希德似乎不太喜欢这样。尽管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在扮演进退有度的人类贵族绅士,但少年在他怀里总是会发抖。   希德也发现他的室友很热爱生活,之前喜欢打猎,现在喜欢布置居家环境和种花。   这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他在去郊区的时候,不要再把另外一只猫熊也从树上打下来。   卡尼亚斯将花园打理好,披上了外衣。他走到圣子面前,木质的三声夜鹰落在他的肩头,拍了两下翅膀,把兔子吓得蹦进草丛溜了。   青年俯下身,在熊跟前放了杯牛奶。   希德化回人形,接过牛奶,正准备扭瓶盖,发现盖子早就被拧松了。   !   圣子大人心中一震,他无声地咬住了指甲,将惊叫掐灭在喉咙里。   太可怕了。   卡尼亚斯怎么知道自己上次使了好大力气都没拧开的? 第21章   希德觉得他的室友可能还会读心术。   所以没把那只熊从灌木丛里拎出来,也没对他发烧耍无赖发表评论,现在又替他拧开难搞的牛奶瓶。   “我要去圣院一趟。”青年问,“您想留在公寓吗?”   清晨圣院的信差送来了圣骑士的胸徽、印章和各类衣装。这意味着他已经正式成为圣骑士。   照铂金之座的规定,卡尼亚斯今天必须去圣院报道。   希德一想起骑士团那些人的臭脾气,眼皮一跳:“我也要去。”   卡尼亚斯揉了揉小圣子的脑袋。   “转过去,我替您梳头。”   希德躲开他的手,弯腰把腿抱起来,放在木板上,撑着地板转过身,背对青年。   卡尼亚斯从回廊尽头的收纳箱里取出木梳、镜子以及一小盒头饰。他把镜子递给圣子,捧起少年的银发,将梳齿插进绸缎般的发丝中。   希德装作一本正经地喝牛奶,偷偷把镜子往上偏过一个角度,从银镜里看卡尼亚斯。   青年鼻梁挺拔,一簇海藻般的鸦发蜷在白皙的额间,垂着眼时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深深浅浅的血色,俊美得恍若教堂里的圣徒石雕。   怪不得学院里那么多人喜欢他。   希德暗想。   卡尼亚斯将钻石花从头到尾别好,钻石的光芒闪烁成一条亮线,仿佛伏于发辫的龙骨。他根骨分明的手托住银辫,从少年脑后抚到末端,像是在品鉴一段贵族庄园特供的绮丽丝绸。   随后他抬起头,通过镜子瞧着圣子幼鹿般的双眼。   “好了,殿下。”   希德用镜子左右观察,见卡尼亚斯和女仆长平日里给他编的蝎子辫一模一样,好奇地问:“你怎么会的?”   “系主任女士托我照顾您。”   维拉为了让卡尼亚斯成为圣子大人合格的室友,特地将女仆长请到学校,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教他如何给希德编发。   希德放下镜子,莫名有点低落。   他兀自发着呆,心里想到女仆长,习惯性地朝卡尼亚斯伸出双手。   卡尼亚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希德是要自己把他抱起来。   希德等了好久,也不见卡尼亚斯有动静,也猛然惊觉。   他不是坐在切尔特的府邸里。站在面前的人也不是把他当作亲儿子养的女仆长。   希德觉得刚刚喝的牛奶大概全进了他脑子。   现在把手收回来还有救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松脂气息。青年的胳膊穿过他膝下的刺绣雪袍,将他从地板上托起来。   希德觉得刚进脑子的牛奶又嘭一声炸成了爆米花。   木鸟落到地上,化为轮椅。   把小圣子放下之前,卡尼亚斯瞥见少年形状漂亮的耳朵又泛起花儿似的粉红。   让他很想捏一捏。   圣院的典籍库外笼着一层淡金色的纱幔。当微风穿过象牙回廊,浮动的轻纱会泛起起时钟指针的流光。   巨大的石拱书架前飞舞着圣院豢养的元素小精灵。它们是由最纯净的魔素组成的生物。   希德吩咐它们将最顶层的一本绒面硬皮书拿下来,交给卡尼亚斯。   “收起来,这对你会有些效果。”希德悄声对他说,“别和别人提你的症状,尤其是圣院的供职者。”   卡尼亚斯颔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   典籍库空阔无人,回声可以绕着石柱一路攀上绘有圣画的大理石锥顶。   他转过头去,一名身着白银盔甲的男子来到了典籍库的大门前。   男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几岁,一半脸被挡在盔甲的阴影里,眼睛是南部沙乡独有的坚毅的灰蓝。他留着络腮胡,步子沉稳,一言不发地走到卡尼亚斯面前,刀子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这就是殿下举荐的圣骑士?”男人瞧着他冷笑,“我听说足下前几日把骑士学院的学生打了?”   希德已将轮椅转过来,看到来者,蹙紧了眉头:“诺斯。”   汤姆·诺斯,目前铂金之座骑士团最有名望的骑士,也是一年后最有可能成为圣骑长的人选之一。   诺斯觑他一眼,没理会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将注意力转回他身旁的青年。   “霍华德牧师和我说过了,如今帝国边境已经沦落为恶魔和亡灵的栖息地。如果骑士团再进来花拳绣腿的杂鱼,不仅是我,教皇和主教们都会感到困扰。”这名硬朗的骑士又往卡尼亚斯逼近一步,几乎碰到他的鼻梁,“阁下,您的姓氏叫作奥尔德,对吧?据说您父亲曾是个军官。”   诺斯的语气带着恶意的揶揄。   青年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不做出任何表态。   诺斯忽然笑了,退回到原先的距离,用满是老茧的手点了点胸前的骑士金徽。   “看看这个,我的兄弟。”他讥讽道,“这里的圣骑士大多是骑士学院出身。他们毕业之后,被下放到帝国各教堂游历,剑下斩杀的恶魔比你看过的女人还多。等到他们杀了一座小山那么高的黑暗生物,经过十二道圣院之柱的考验,才能接过你胸前这枚徽章。有多少人惨死于亡灵的恶爪,你知道么,阁下?这是你在‘公主塔’学院永远学不到——”   “诺斯,你还没成为圣骑士长。”   希德打断他,眸色冰冷。   圣骑士团名义上是他的部署。诺斯平时仗着威望胡乱发号施令,他和主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诺斯会刁难卡尼亚斯,他明白大致是什么缘故,当然不是因为黑暗势力的壮大,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谁都会说。   卡尼亚斯是通过他的推荐直接空降的圣骑士。和卡尼亚斯杠上就等于是直接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而主教们正好需要这种“刚正不阿”、“公私分明”的骑士长。   希德正想再教训一下这个居心不良的骑士,却感觉到轮椅被往后拉去,赶紧握住扶手。   他转过头,看到居高临下的卡尼亚斯将手搭着轮椅上沿,半敛着深沉的眼,似乎在思索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大概是错觉。希德心想。   青年轻语道:“不必您费心。我来和他说。”   小圣子凶人的时候很可爱。   所以他一向不喜欢让希德挡在他跟前和别人吵架,那会给他一种错觉——   没等吵出结果,他家的圣子就会哭鼻子。   ……   哭给他一个人看不就够了?   这阴暗的念头在他眸底转瞬即逝。   希德还要出声,卡尼亚斯顺势捏一下他的耳垂,少年睁大眼睛瞪他,却说不出话了。   卡尼亚斯这才看向诺斯,嘴角悬着一惯的假笑。   “阁下想让我怎么做?”   从方才开始,诺斯一直在闭目养神,听到卡尼亚斯开口,才正眼看他。   “我喜欢直爽的人。”中年人压低了嗓音,“我的要求不高。最近佣兵公会新增了几个黄金委托,我们铂金之座已经完成两个。先生,我希望您也能去完成一个,无论是怎样的形式,雇佣佣兵团或者亲自出手都可以,得让圣院看到您的实力。”   黄金委托是佣兵公会最高级别的委托令,一般不会有太多留存。   只是近几日来,伴随着失语海下位面封印的解除与普鲁维尔的失踪,黑暗森林、恶鬼谷等地的恶魔与亡灵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就连西域雪山之森的精灵也为抵御亡灵侵袭而精疲力竭,帝国周边的状况则更为惨烈。   为此公会才特地以朝廷名义发布数道黄金委托,意图以重金募集勇士,扫除边境动乱。   卡尼亚斯问:“只要完成?”   “是的。有时候背景与金钱也是实力的一种。”   “好。阁下慢走。”   诺斯被冷不防发了逐客令,颇有些始料未及。他瞪着卡尼亚斯冷哼,转身离去,却在心头一嗤。   软蛋。   他调查过卡尼亚斯的家境。   奥尔德男爵庄园里的积蓄早就在最近三年被这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花光了,纵使倾家荡产,也无法征调唯一能够与圣骑士并肩、最富盛名的铁玫瑰佣兵团。   要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着头皮自己上,那就更有好戏看了。   他等不及那个小白脸被恶魔族啃成骨头的模样。   待诺斯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卡尼亚斯低下头,让圣子稍等片刻。   希德仍旧沉浸在青年在他耳垂上那轻轻的一捏,恍恍惚惚地同意了。   卡尼亚斯一弯嘴角,提着佩剑,无声跟上诺斯的脚步。   今日的圣祷会已然落幕,回廊上只有零星几位牧师。   卡尼亚斯垂头走着,漫不经心,待诺斯晃入偏僻的小后花园,掌心压住剑柄,疾若雷电地抽出一道冷白。   霎时间杀气冲天,冰冷刺骨的压迫笼罩整座花园。   诺斯瞪大了眼睛,正要转身御敌,背部一阵剧痛,被撞飞出去,摔在地上。   他的白银盔甲上的附魔纹顷刻碎成齑粉,蛛网般的裂纹布满最坚硬的金属,秘银坠饰化为碎屑散了一地。   这是最恶意的袭击。   失去圣骑士的护甲,此时他与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没什么区别。   仓皇的诺斯还不知自己是惹怒了哪位名震四海的剑客,正要爬起来逃跑,一柄新发于硎的宝剑噌的一声没入他耳旁的岩石。   从裂缝里蹦出来的小石子调皮地弹了一下他的脸,登时将这位威风赫赫的圣骑士吓得魂飞天外。   恐惧扼住了诺斯求救的欲望,他战栗地转过脸,朝上方看去。   那个几分钟前还被他嘲讽过的小白脸,正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我听说贵骑士团以拳头争取话语权。太好了,我也喜欢爽快的人。”黑发血眸的贵族青年英俊如恶魔,一字一句地低语着,语气低沉而轻快。   “从前的事——您多少照顾过殿下一点,我不追究。从现在起,请阁下避开圣子大人行走,因为您似乎对他挺有意见,他也不大喜欢您。   “假如被我发现,您看到他一眼,我就剜掉您一只眼睛;您说他一句坏话,我就把这把剑沿着您的喉咙插下去。   “诺斯先生,明白了吗?您抖得厉害。要是漏听了几句话,我可以给您再从头到尾交代一遍。   “我不厌恶麻烦,但厌恶不自量力的跳蚤妄图染指我的宝物。” 第22章   希德等了好久,望见卡尼亚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着卡尼亚斯走过来,扯住青年的衣袖,使他弯下腰来,与自己平视。   “你接受他的任务会让他得意忘形。我不喜欢他。”   圣子不怀疑卡尼亚斯有完成黄金委托的能力。   他仅仅是不想让一只颐指气使的野猪使唤他的骑士。   卡尼亚斯温和地将少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低声问:“我听说过他,据说诺斯先生是圣骑士长的第一候选人?”   “我不会让他当上的。”   圣子反驳得很果断。   即使只是个虚名,他也不会让他讨厌的家伙拥有。   卡尼亚斯目光一动,深沉地注视他:“殿下有心仪的人选?”   “不是你。”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希德的反驳快到差点说串了语序。   青年没有深究:“等一会儿我要去黑鸽子酒馆。殿下想先回公寓吗?”   希德:“你找柯特妮?”   卡尼亚斯不知道圣子大人从哪条神奇的脑回路能得出了这个结论,说:“我去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委托书。”   希德假装思考一会儿,随后才矜持地摇摇头,抬起亮闪闪的眼睛。   那他跟过去就不是当电灯泡了!   帝都各处的酒馆都是佣兵们聚集的地方。许多酒馆特地竖起了告示板,雇佣小巧机灵的拇指人将公会的最新委托誊抄到告示板上,以便利常客在喝酒时也能与同伴交流咨询。   当卡尼亚斯与希德来到小巷时,黑鸽子里却已陷入混乱的争吵。   他们听到金属破空的声音,希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卡尼亚斯抱在怀里,避到了墙角,一个胖子从门帘里摔出来,他的轮椅化成夜鹰形态蹦到了隔壁的院子。   希德回过神,余光见卡尼亚斯睨过来,十分自觉地把兜帽压低一大截。   青年眼底生出些许笑意。   希德听到女士高跟鞋踏着酒馆的地砖走出门来。   “如果您想把这儿拆了,请先把肚子里的酒吐干净。”柯特妮懒散地抛着一枚金币,扫了眼站在角落里的两人,“都进来吧,三位。”   趴在地上的胖子咳出半颗带血的牙齿,擦了擦嘴,灰头土脸地跟上掀帘而入的红发姑娘。   卡尼亚斯和希德也一同进入黑鸽子,看到酒馆里人群熙攘,一片狼藉,却安静得有些异常。桌子都被拖到了中间拼凑成巨大的圆桌,人群中心是一名壮年男子。此人五官深刻,身材健壮得像野兽,显然是西方高原人的特征。   他将半旧的头盔放在桌子上,一边用抹布擦着满脸的血,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柯特妮,木凳旁倚着一柄重型战斧。   好像他刚和柯特妮打过架。   还打输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柯特妮带着胖子走到他面前来,用指腹将金币压在桌子上。   “老规矩。”她懒散地开了口,“真货?西贝货?”   热闹将希德和卡尼亚斯也吸引过去。   黑鸽子酒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倘若出现不可调的争执,柯特妮就会取出一枚金币,让争执双方猜测是真币还是假币,猜对的一方占理。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酒馆女儿的威信很高。除了几个例外——比方说上次差点把斯科特削成肉泥的卡尼亚斯——没人敢在黑鸽子惹她。   胖子和战士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圆桌两边,撑大的眼睛几乎快把他们眼皮底下那块金币贴到瞳孔上,胖子快人一步抢过金币,放在手里掂了掂。   “是真的。”胖子笃定道,“重量和黄金差不了多少。”   “分明是和你脑子一样的水货!”战士冷哼。   胖子反射性地拍桌起身,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个女修罗,讪讪地坐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柯特妮娇艳欲滴的唇瓣上。   酒馆女儿不紧不慢道:“恭喜伊萨克先生。”   战士握紧双拳,发出了胜利的咆哮。胖子啧了一声,将一个木盒子丢给他。   “帝国首字母的字体倾斜角度错了。”柯特妮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枚真币向众人展示,“帝国建国二百二十年发行的黄金货币,正版是二十度,盗版是十五度。这可是个富有纪念意义的辨伪标志。”   来酒馆凑热闹的行商们发出恍然大悟的唏嘘,掏出了笔记本与墨水笔。   待人群稍稍散开了,柯特妮招呼伙计们将桌子拖到原先的位置,以供先生女士约会和猜拳用。   希德还是跟着卡尼亚斯坐在吧台边上。卡尼亚斯还是给他点了苹果汁,用魔术复写纸复制了告示板上的咨询,坐在一旁浏览着。   少年看到柯特妮走回来,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柯特妮瞧了卡尼亚斯一眼,见这位可怕的护花使者没表露出任何不满,解释道:“我年轻时帮老头子看店,收到的现金全被他代替成当月的生活费丢给我,之后我从没犯过差错。”   希德说:“您现在也很年轻。”   “哎呦喂……小奶帕嘴儿怪甜的。”柯特妮嘻嘻笑着,从柜台下面找出一颗奶糖,塞给脸红的小圣子。   希德却把糖递给卡尼亚斯,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亮得令人挠首搔耳。   他知道卡尼亚斯喜欢甜食。   呆在蒂亚戈时,卡尼亚斯会往肉干上撒很多蜂蜜,甜得他有点齁。但他没说。   柯特妮一愣,哈哈大笑:“男爵大人,你真是勾搭到一个大宝贝!”   卡尼亚斯无奈,很轻地弹了下希德的额头:“这是柯特妮给你的礼物,不能随便送人。”   但他还是收下了糖——趁小圣子局促地给柯特妮道歉的时候。   希德正和柯特妮说着话,忽觉身下一震。   名为尼基·伊萨克的大块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卡尼亚斯的方向挪过去。   卡尼亚斯正在仔细翻看几份黄金委托书,感知到圣子蹭过来,转头看向伊萨克,手掌笼住少年的脑袋。   卡尼亚斯主宰的那个可怕夜晚,伊萨克没有来酒馆玩牌,所以对于两人没多大印象,以为是从贵族大人家里偷偷跑出来幽会的小情侣。   “打扰你们了?”伊萨克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扯着嗓子,朝正在柜子后面忙碌的红发姑娘喊道,“柯特妮,多谢你了!”   柯特妮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既然帮了我,我就得还你一个情报。”伊萨克对她的冷淡视若无睹,“你也听说最近亡灵猖狂得很吧?帝都和北海新修的那条路也被它们毁了——”   柯特妮一拳头打在酒柜上,震得木桶一阵乱晃。   “去他奶奶的,怪不得西林那群狗玩意儿要我出双倍路费。”   黑鸽子的招牌名酒原料取自北海热林的红原果,每年都需从那里采购果实果酱。她本来雇的是西林佣兵团,但现在一加价,她的酒馆都快入不敷出了。   “北海?”卡尼亚斯放下复写报纸,“我也要路过那里。”   柯特妮想到青年当天展露出的强大实力,心有所动:“您的意思是?”   “我可以帮忙。但您需要为我提供一支佣兵小队。”   柯特妮瞄见他手里的魔术复写纸,顿时了然:“您想接下黄金委托?”   凭借卡尼亚斯的实力,单枪匹马完成一个黄金委托不在话下。但按照规定,至少需要是正式的佣兵小组才能接下公会的委托书。   柯特妮对卡尼亚斯还无法得出准确的评估。   依她的观测,卡尼亚斯早已具备远超帝国学院学生的实力,如果组员不拖油瓶,也不是没有完成委托的可能。   她沉吟一会儿,道:“可以,我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卡尼亚斯正与柯特妮商议行程,感觉到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我也想去。”坐在他身边的少年悄悄地对他说,“我可以和圣院申请——”   “不准去。”   青年嗓音温和,却回绝得极为利落,没留任何商量余地。   希德抿着嘴,把头搁在桌子上,闷闷道:“我想喝酒。”   “不准喝。”   小圣子把脑袋一歪,控诉似的盯着卡尼亚斯。   柯特妮心都要碎了,她抱着脸尖叫道:“给他!快给他!柯特妮姐姐请客!”   卡尼亚斯瞥她一下,朝希德伸出手。   希德捂住额头,青年轻笑,揉着他的头发。   “听话,”卡尼亚斯沉沉地说,“您只有十七岁,不能喝酒。”   希德有一点难过。他不是非要和卡尼亚斯一行人出去探险,他知道自己的通用魔法还不过关,和他们出去只会拖后腿。   希德只是希望能在卡尼亚斯的佣兵小队里挂一个名字,就算只是挂个名、假装他和卡尼亚斯一块出去过也好。   连假名他都想好了,叫作托比·奥尔德。   圣院里对他的自由许可有话语权的主教都不站在他这边,没有人会通过他的申请。   更何况,在上周,圣院里来了一位宫中侍卫,他手中的托盘盛着一份宫宴邀请函。   给光明圣子的。   失语海下的位面封印仍未修复,亡灵族在蒂亚戈山岭惨遭滑铁卢后,又向周边地区扩张,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而清扫黑暗势力、为帝国带来和平,正是圣子职责所在。   ……   快到打烊的午夜,黑鸽子只留下两三个人影。   柯特妮玩着一只玻璃杯。   实际上,她并不认识太多厉害的赋闲人员。   来店里花钱的大多是她老爹的故友。里头是有几个高手,但现在连面粉袋子都抗不动了。   不过她可以拜托老爹看店,自己凑一个人头;伊萨克也是实力不错的战士。他刚刚从帝国军队退伍,风评还不错,就是蠢得过于直白,不会读空气。   如此一来,刺客、战士、可以当剑士当牧师使的法师……   “还缺一个弓箭手就完美了。”她自言自语。   这时,坐在角落里独自酌酒的客人除下了兜帽,烛火点亮了天生射手翠色的眼睛。   “不知我是否有荣幸为您效劳?”半精灵如是说道。 第23章   希德被请到皇宫出席今日的晚宴。   圆形的厅堂内,地板与桌面都钉上了条纹斑斓的老虎皮,金杯里盛满晶莹的玛瑙与娇气的瓜果,长桌中央还有从北海捞上来的牡蛎与两只精心烹调处理过的大龙虾。   希德在学院公寓刚刷完牙,正准备上床,就被一群圣院教徒给拎过来,扔在了宫殿门口。   卡尼亚斯和柯特妮招募到的小组出征去了,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人监督他早睡,所以希德每天都看书看到很晚。   被从床上拖起来的圣子有点犯困,他想打个哈欠。但他的对面坐着在学院秘密会议打过照面的仙女教母。   这位传说中极其慈爱的贤者仍旧像上次一样,拄了根法杖,对他冷着脸面,不假辞色。   他想了想,傲慢地翘起脑袋,如同往常在圣院里一样散发低气压,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和教母互瞪。   就在两人周围的贵宾怀疑空气要冻成冰块的时候,坐在中央的裘袍男人举起了银杯。   “为陛下的健康干杯!”   亚历山大大公将宫中典藏的红酒一饮而尽,因为惯性而挺起了将军肚。   众人附和着他,纷纷举杯回敬。只有希德捏住酒杯敷衍地碰了一下桌面。   他漱过口了,而且垃圾室友不让他喝酒。   仙女教母见他滴酒不沾,意外地扫了他一眼。   “您不喝这杯酒,是因为大公之前在陛下耳边说了切尔特家的坏话吗?”   老人尖酸刻薄的语气与她那张慈祥的圆脸蛋合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希德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因此他闭上眼睛,假装成一只陷入了冬眠的冷漠乌龟。   这是几代光明圣子一贯的优良作风。   教母有气没处使,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希德与仙女教母几个来回间,亚历山大大公已经滔滔不绝地背起前几天属官帮他写好的致谢词。   他的封地就在靠近蒂亚戈的北部地区,土地肥沃,农民勤劳能干,平时油水丰厚,现在种植园却快被亡灵的铁骑踏烂了。   万不得已,他亲自造访帝都,并拉来了两马车价值连城的宝贝,以向萨尔帝国的皇帝请求援助。   亚历山大的现任大公一无是处,除了特别会拍马屁。皇帝被他天花乱坠的说辞夸得乐不可支,答应为他派去一支强力的圣院牧师小队,并派遣最心爱的二皇子一同随行。   其他人得到消息后的反应五花八门。   切尔特公爵叫他敷衍一点,因为亚历山大是他的政敌;夫人则叫他尽心一点,因为二皇子是切尔特家族的姻亲;而主教们叫他见机行事,因为“捉完了耗子,猫就会变得一无是处”。   由此可见,皇帝陛下的制衡之术还是炉火纯青的。   希德不想在党派斗争上参与过多,他不擅长这个,亚历山大大公的口水话就听得他昏昏欲睡。   他眼皮耷拉着,朦朦胧胧地,从嗡嗡作响的人声里听到一个熟悉的词。   “北海”。   希德精神一振。   于是被希德无视而正处于抑郁中的仙女教母看到,跟前的光明圣子刷的一下睁开了淡金色的眼睛。   希德记得,他的地理课导师曾经说,亚历山大的封地是在一块叫作包尔的盆地中央,而包尔再往北一点……   教母正要再度开腔,又忽然看见光明圣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粘满五颜六色便利贴的小册子,翻动的速度快得起了残影。   ……笔、笔记本?   这位老魔导师看愣了。   这孩子,连、宫宴晚会的时间,都要用来复习、的吗?   希德咬着指甲,将笔记翻到标注着帝国地理的部分,眼睛一亮。   包尔的北面就是北海热林。   卡尼亚斯的委托地点就在那附近。   他暗自计算,外出镇压亡灵的时候会有多少几率能够恰巧碰见他的室友。   然后,圣子的脸一下子蔫了。   他垂头丧气地收起了笔记本,感觉到一抹熟悉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抬起头。坐在他对面的仙女教母居然破天荒地朝他露出了慈爱的微笑。   老人一反常态,温和地安慰他:“不必灰心,考点不记得是很正常的事,据老身五十多年前的经验,现在离期中考试还很远,复习是绰绰有余的。”   圣子一脸迷惑地望着教母,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   ……   北海热林。   灰蒙夜下,一队人马疾行于毒蝎伺伏的枯树丛中,在他们身后,远方的地平线上蠕动着黑滚滚的巨大阴影。   那是成百上千的亡灵马。   这里已经到了靠近亡灵族聚集地的地段,寻常生物在黑暗的场下无法存活,只有最强大且邪恶的魔兽才能够在此游荡。   黑发红眸的青年跑在最前面。他修长的手指压在展若恶魔之翼的黑斗篷上,苍白而骨骼分明,恰似踏月而来的血族。   他跃过一排横倒的树木,掌心一抬,银色锁链破土而出,冰山似的水晶盾在四人周围成形。   排山倒海的亡灵军队从盾笼外穿过,速度快得肉眼只能看清残影,大地轰隆,一串龟裂蔓延至几人的脚下。   卡尼亚斯往回看。柯特妮将匕首收进靴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安然无恙。   死灵是没有灵智的,但如此暴动,只能是有异常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其余三人无法与黑暗生物感同身受,但卡尼亚斯却心知肚明——   有一个对于祂们来说无比耀眼的东西,正在慢吞吞地过来这边。   一声长啸引起了佣兵小队的注意。他们循声望去,暗沉的天际突兀地出现十几道流星般的光芒。领衔的一颗最为引人瞩目,纵使是夜空中的星点,却蕴含着极其强劲的能量,仿佛是黎明前即将喷薄的金乌。   那是诞生于神池圣水之中的狮鹫。   光明于所有黑暗生物而言,都是可爱而可憎的事物。   柯特妮咦了一声:“那不是圣院的坐骑么?他们怎么来这儿了?”   “大概是这些马儿不懂随机应变,路过亚历山大的盆地不慎踩脏了他的天鹅绒地毯,就被肥猪给往圣院告了一状。”伊萨克扭着水桶腰,掐着嗓子尖声细语,“我们的陛下可听他的话啦!据说大公一开口,南边的矮人都能施魔法……”   柯特妮余光朝卡尼亚斯一瞥,往战士脑壳上猛的一拳撸下去:“怎么不早说?!”   沉默的半精灵奥米加也冲伊萨克看过去。   被打懵的伊萨克满心委屈。   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重要情报。他又不是百事通,听闻传言时还不清楚是真是假。   ——几人当中,唯独这可怜的战士不知道,当日坐在卡尼亚斯身旁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光明圣子。   卡尼亚斯一语不发,望着那颗星辰消散在雾色之中。   他接到的黄金委托是斩杀近日在北海海岸线上肆虐的魔物巨爵。   希德身上的气息连他都要垂涎不已,若是把他的目标都给引了过去,   那——   他这个圣骑士,圣子大人还要不要了?   待黑甲骑士的军队涌过,水晶盾化为碎屑,锁链爬回深不见底的地下。   卡尼亚斯:“各位往热林西部外围走,红原果林应该在那边。”   伊萨克奇道:“不是要去会一会小巨爵吗?”   柯特妮将他耳朵一拧,让他闭嘴,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青年。   单刀赴会目前大陆上最强大的魔物之一,这个实力……估计和魔法塔那群糟老头老太婆都不遑多让。   所以说,黑鸽子到底来了个什么怪物客人?!她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交易?!   迅速整理完思绪的柯特妮风中凌乱。   她对卡尼亚斯的秘密不敢感兴趣了,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被灭口。   她在心里替光明圣子默哀了一会儿,问:“没问题?”   卡尼亚斯颔首。   以他的实力,巨爵不足为惧。   小圣子担心他做委托的中途会突然暴走,一连给他加了三十多个高阶圣光祝福,咏唱完咒语就因为精神力不支晕倒了。   他身上的祝福多到可以支撑到这个学年结束。   卡尼亚斯正与柯特妮说话,眸光稍动。   身姿修长的弓箭手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您一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奥米加声音平和,翠眼透露着真挚,“我和您一块儿走。”   卡尼亚斯回身,冰凉的目光扫过他,神色辨不清息怒。   查到他的头上,是有几分本事。   他笑了笑:“阁下若是能跟得上,我不介意。”   在众人各异的神情中,奥米加和气地应了声,悄悄捏紧箭筒。   此人着实深不可测。   他潜入帝国学院,不仅是因为光明圣子的纠纷,还是由于期初时,调查部队在帝国学院附近发现了极其强大的黑暗气息。   深渊魔物是光明联盟共同的仇敌,作为信使他无法置之不理。   半精灵有预感,此事与卡尼亚斯脱不了干系。   他并不担心卡尼亚斯会趁这次外出解决掉自己。   在出发前,奥米加已经在邮局秘密委托了一封挂号信。一旦他半个月内未安全返回帝都,这封信就会被送往魔法塔。   真有那一天,卡尼亚斯将会面对来自魔法塔贤者的讨伐。   ——能够抵御众贤者合力一击的,也只有五十年前那头传说中的魔王。 第24章   临海的断崖,希德坐在旧时王朝修筑的祭坛上,在食指上切了个口子,顺着水晶杯沿放血。   这是让在大地上肆虐的亡灵族重新聚集的办法,他的气味对黑暗生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足够将他们引诱过来。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公会抓住。   等到液面与杯口平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用咒术封住伤痕,垂头眺望浑浊的海域。海岸上掠过几只鸥鸟,牧师与圣骑士正将装着犀牛角、魔核与木材的绳网拖进小船里。   物理放血对他来说还无法造成太大伤害,接下来才叫真正的“放血”。   圣院的牧师将用这些材料在失语海上修缮位面结界,届时,需要他将光明元素注入结界宝石中。   牧师们的法术是组成袋子的绢布,希德是注入布袋的血。数千年来,圣子的职责就是“放血”。   重启位面结界会消耗大量能量,圣院准备了许多价可敌国的魔核,但他花费的精力比上次在蒂亚戈山岭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结界损坏时任职光明圣子的是天赋异禀的希德·切尔特,否则让上届或者上上届圣子过来参与仪式,至少得落个半身不遂。   亚历山大大公的诉求仅仅是驱散他领地附近的亡灵与恶魔。这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是希德提出来的。   随着海底结界的毁坏,黑暗公会的法师已经用荆棘锁链从渊薮里牵出不少实力强劲如巨爵的恶魔,将它们带回去豢养于世界各地。如今在世上横行的骷髅只是冰山一角,更恐怖的危机都潜藏在阳光所照不见的地方。   驱散黑暗生物并非难题。但就算它们跑出包尔盆地,也不会乖乖回到噤声之渊。祸水东引,到时候更多无辜的人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还不如趁此机会,一开始就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二皇子在听到他的决议之后,激动得快要从坐骑上飞到天上。   这对于希德是义务,对于他却是一项争夺帝位的大功绩,那可是平时呆在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喜出望外的二皇子扬言务必要好好犒劳小舅哥,吩咐下人火速赶回皇宫,把他私藏多年的路易红酒运来给希德品一品。   不能喝酒的圣子大人:……   他觉得二皇子要真的想谢他,还不如送他一年份的牛奶。   二皇子留着一头纯金卷发,很有皇室子女的风范,在学院里人缘很不错,几乎能叫出大半个学院的学生姓甚名谁。   如若不是亚历山大早就表露出支持他长兄成为储君的意向,在这跋涉的几天里,或许这位大公也已成为他的挚友。   金发皇子假笑着与大公碰杯,谈论起近几个月来前世纪上叶古董的市价。   圣子大人坐在旁边,高冷地给两人陪酒。   他抿着苹果汁,无聊地望向大公城堡窗台上的两只正在打架的猫咪。   说来奇怪,明明他那个“圣骑长有力候选人”诺斯最爱饭局多如牛毛的差事,结果临时居然说身体抱恙来不了了……   最近在圣院里似乎也没见到他,真是莫名其妙。   希德换了只手撑脸。   做事总是要往好处想。   等他精神力不支晕倒过去了,至少也要睡七天,接下来大公举办的庆功宴、致谢会、面具晚会、欢送会等一干乱七八糟的事,就和他无关了。   等醒过来,他早已回到帝国学院。   说不定桃花木几上还摆着一瓶加了两勺海盐糖的牛奶,而他的室友正在研究新的香喷喷的花卉植物。   赞!   二皇子与亚历山大聊得正欢,忽而轻飘飘地提议道:“难得出宫一趟和大公碰个面,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在附近玩一玩。”   大公变了脸色。   这不是个友爱的建议。二皇子是萨尔帝国未来皇储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如果在他这里出了事,他再会口吐莲花,包尔盆地也要被皇帝的骑兵军踏成荒原。   大公的执事适时劝阻道:“附近还有流窜的死灵,以及浑水摸鱼的强盗、海盗和佣兵……”   “不劳您费心,我多带些护卫。”二皇子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向希德,“相信大度的圣子大人也会给我拨几位强大的圣骑士。”   被点了名的希德满不情愿地转过来。   他准妹夫那强烈而炽热的目光,就差直接说——“你是本皇子的姻亲,就该看着点我的脸色”了。   圣院本就为人类帝国的皇室服务,他也没理由回绝皇室的要求。   正当他准备开口,庄园的远空传来一声渺茫的咆哮,把两只猫吓了一跳,一前一后滚下了窗台,跃到大公的膝盖上。   执事连忙走过去,将窗帘拢起来。   “是巨爵吧?最近跑到包尔附近来了,真是令人烦躁……”大公给宠物顺着毛,慢条斯理地说,“据说铁玫瑰佣兵团已经介入了委托,诸位不必担心。”   黄金委托一向是一流佣兵的热门选项。   在卡尼亚斯接下委托之前,已经有许多佣兵团赶赴包尔。   谁能斩杀那头作恶多端的怪物,成为新纪元的帝国英雄,就得看谁的动作更快、实力更强了。   附近已有不少赌场下庄竞猜黄金委托。   嗜赌之徒一掷千金之际,谁都未曾料到,最先来到巨爵跟前的,是个甚至没有出现在选项里、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在远离庄园的旷野,空气中飘散着新鲜血肉充满生机的腥臭。   卡尼亚斯似有所察,望向那片笼罩在薄雾之下朦朦胧胧的海,一片银杏叶飘过他眼前。   他捏住了叶柄,巨大的叶片拍随风拍打着他的锁甲,发出清脆的声响。   秋天到了。   兴许有人在想他?   他暗自一哂,松开手,使银杏叶随风飘走,修长的双指从行囊里夹出一截附魔的短刀,将魔物巨爵的头颅割下来。   巨爵体形庞大,就算死了,倒在地上,尸体也像一座山那么庞大,压垮了一片枯树林,边缘陷出大洞。寒鸦落在他的额角上,凸出的眼球像洒了荧光粉的脸盆。   高挑的半精灵站在凝聚成河的血泊里,脸色凝重地看着青年坐在巨爵的尸首之上切割首级。   真是神经病……   那姿势像园丁剪枝。   他似乎的确在他们那个公寓后院里种了一排花。   奥米加敢肯定,这个名叫卡尼亚斯·奥尔德的人身上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纵使是上任圣骑士长,与巨爵狭路相逢也该暂且退避三舍,思考如何退敌。   可青年在见到巨爵的一刹那,连结界术都懒得用,直接甩刀冲了上去,捅穿它的心脏。   冷风吹过他耳畔,半精灵心头一悸,擦掉脸颊上溅到的血。   见到巨爵的那一刻,连他都被魔物来自深渊、来自旷古的压迫逼得喘不过气,直至现在,他才缓过些劲来。   ……当时,在青年的屠刀下,那头庞然大物疯狂地咆哮与挣扎着。他躲得很远,却也被溅到了血液、脑浆和唾沫之类组成的体液。   但卡尼亚斯身上仍然纤尘不染。   那种精准到异常的判断力和变态的身手,绝对不是二十岁人类魔法学院的学生所能够拥有的,连绝世天才都不可能。   怪物。   将本性显露出冰山一角的怪物,就已可怖至极。   奥米加疯狂蹿跳的心脏已经无数次叫嚣着让他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腿像是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他不是连逃都不敢的鼠辈。   所以他立刻发现了——自己是被卡尼亚斯动了手脚,才会到现在还像牵着线的木偶般站在原地。   他变成那个东西的玩具了。   惊恐的奥米加努力将元素聚集于掌心,形成魔法纹路,勉强集中精神,终于将脚后跟挪动了半公分。   此时,踩在巨爵颅上的年轻男子往他的方向扫过来,眼中是血玫瑰似的倒三角蚀刻。   瞳术!   奥米加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神情一滞,那句压抑在心底的疑问直接冲出他的舌苔。   “——您和从前的魔王韦森特,是什么关系?”   ——韦,森,特?   卡尼亚斯细细品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收回扔在奥米加身上的桎梏。   这时候,大地一颤,整个天地好似被远古的力量轻轻撼动,被乌云海洋遮掩的浊空亮了一下。   失语海的上方,象牙白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将整片海域笼罩于圣光。光柱缓慢而庄严地降下环绕成圈的古老符文。无数鱼群跃出水面,密集成织带的鳞片被映照得银光熠熠,宛若从海底浮出水面的星河锁链。   圣洁纯净的气息随着巨浪澎湃地涌动,黑色的海面被千千万万黑暗巨兽的怒吼搅成了沸水。   牧师们吟唱赞美主的圣歌,一圈圈绚烂且神圣的咒符在海面上重叠,海水蒸发成了水汽,自动分开一条直达海底的道路,玄妙的巨型咒符圈威严地沉入噤声之渊。   真漂亮。   小圣子的魔法总是这样,干净而迷人。   卡尼亚斯远远地欣赏着,将巨爵的头颅切开,从颈部挖出一块鸢形十二面体的半透明结晶。   上了档次的魔物会在脑中产生这样一块结晶。它对于人类没有别的功效,仅仅能让佣兵与赏金猎人作为杀死这头猎物的凭证。   都走到了这里,去和他的小室友打个招呼也无妨。   卡尼亚斯将魔晶扔给奥米加,嘱咐他与其他人先行汇合。   奥米加接住巨爵的魔晶,面带复杂地半跪下来。   “为您效忠,男爵大人。”   此人向他展露实力,只有一个目的。   警告。   青年对魔王韦森特这个名字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是轻蔑。   仿佛将他与那位在大陆上横行半个世纪的噩梦相提并论,是个瞧不起他的笑话。   半精灵心里有了猜测。   只是猜测,却已经令他毛骨悚然。   他默祷着只是他杞人忧天。在确认真实性之前,他决定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   正向包尔盆地前进的卡尼亚斯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堆七零八碎的骸骨,死相极为凄惨。   他蹲下来,从尸首间翻到许多被折断的金属武器,以及铁玫瑰佣兵团的徽章。   卡尼亚斯没有在尸骸上感知到同类的气味。   不是黑暗生物下的手。   他握住徽章,望向被树荫遮蔽的雾林深处。   盛极一时的铁玫瑰佣兵团,在某个夜晚被人类强盗无声无息地灭了口。   而这条路,通往修筑在峭壁上的祭坛。 第25章   感知到位面结界正在被缓缓修复,几名牧师心中大石落下。   北海大部分黑暗生物都被圣子的血重新牵引回噤声之渊,等结界完全修复,最后的隐患也就清除了。   光明圣子已经在祭坛上躺平。   他又被抽干了精神力。但幸而有魔核的辅助,魔力没有枯竭,令他神奇地维持着一种半晕半醒的状态。   但他宁愿自己昏过去。   超大型法阵早已超出负荷,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蝎子掐住了神经,疼得他死去活来。   还要维持脸上的表情,不能毁坏圣院在皇室眼中的形象。   修复仪式结束的瞬间,二皇子冲上了祭坛,差点撞飞法阵周围摆好的犀牛角。   希德听见一阵丁零当啷好似圣诞歌的声音,应该是他挂在头上脖子上腰上的配饰。身份尊贵的皇子始终把这趟出行当作闲暇之余的旅游,从帝都坐着狮鹫飞到包尔那时就对他哔哔叨叨得没完没了,像只有重播键的机械。   然后……   然后是,感觉吃了十天大鱼大肉没刷牙的口臭!   二皇子在轻闭双眼的希德身边蹲下来,观摩了许久圣院睡美人的姿容。   高贵冷漠的圣子大人一直不理睬他的搭讪,他现在才能好好瞧一瞧希德的正脸。   那是一张漂亮得让第一美人莉茜雅都要自惭形秽的脸庞,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气息。   天生尤物。   不愧是他未婚妻的哥哥。只不过长得不太像,可能是切尔特夫人嫌她丈夫缺了顶帽子。   金发皇子下意识俯身下去,却见圣子额间翠石忽然一亮,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赶紧起身来,装作无事发生,开始审视几位把守在大门口的圣骑士。   虽然他拿这次任务当度假,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传说铂金之座骑士团个个以一当十。   但这个身材太干瘦,带出去有点丢他的脸面……   这个长得太过高大,会抢了他的风头……   这个的话,又……   二皇子沉吟良久,机智地一拍脑袋,直接把大半个铂金之座骑士团给带走了。   听到了全过程的希德:……   也许是察觉到圣子大人浑身散发的不满情绪,二皇子终于带上侍卫与骑士风风火火离开了祭坛。   牧师商量着如何返回大公的庄园。   这里离庄园不远,所以他们把狮鹫养在了马场,没有带到祭坛。   被二皇子挑剩下的圣骑士们正要将希德背起来,忽而山下传来一阵喧闹。   几名圣骑士立即抽出佩剑,护在牧师跟前,走下石阶,用剑芒警惕地拨开草丛。   一只枯瘦的黑手从草丛间钻出来,闪电般握住他的剑锋。   圣骑士手中一紧,刚要砍断这只鬼手,却被同伴制止。   有点不对劲。   几人屏气敛息,看着那伺伏在草丛里的人颤抖着爬出来。   他的头发已经被血水淋湿,两个眼眶被漆黑的洞代替,喉咙周围被剁得看不住形状,一团黑红交织的糊状物从孔眼里淌出来。一股作呕的冲动令牧师捂住了嘴。   圣骑士中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颤声道:“你、你是——”   上一届铂金之座副圣骑士长,铁玫瑰佣兵团团长!   他不是在讨伐巨爵的途中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谁对他做了这种事?!   这位画像被装裱在佣兵公会荣誉大殿、风光无限的佣兵团长吃力地抬起头,嘶哑着低吼道:“跑……跑……”   他嗓音漏气,喉咙发出古怪的嘎啦声,拼命地伸出另一只被烧得焦黑的手,松开掌心,一只被晒干的老鼠尸体掉落在他们眼前。   “强、盗——”   是老鼠会。   牧师心头一紧。他们彼此对视,从同伴眼中看出了凝重。   大公和他们说过,北部强盗海盗猖獗,老鼠会正是其中最狂妄强大的强盗组织。大公出行时也要避其锋芒,并定期将部分俸禄送往帮会,以保证庄园的安宁。   先前,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得罪了梳头会的强盗头子,结果一夜之间横遭血洗,第二天一家七人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堡门口。   一股寒意吹遍众人的皮肤。   眼下只有两三名圣骑士坐镇祭坛,其他牧师只会使用光明咒术,手无缚鸡之力。   忧虑间,祭坛下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与笑骂声。一队人马来到圣院众人的跟前,套铁的马蹄踩碎佣兵团团长的左腿,这个早已奄奄一息的勇者不堪重负,栽倒过去。   来者皆是身强力壮的莽徒,远看仿佛群山。他们眼睛像是被火焰包裹,身着坚硬的黑铁盔甲,四周弥散着无法掩盖血腥味,笑声令人不寒而栗地想起午夜啼鸣的鸮。   牧师们连连往后退却,在心底吟诵祛除邪佞的圣典。   有人轻蔑一啧:“人挺多嘛……”   骑士沉默了一会儿,将随身携带的钱袋取出,压低声音:“各位大人,请当作没看见我们。”   圣院人少,和平解决是最安全的办法。   强盗们嗤笑:“这位先生,怎么跟您的各位老祖父说话呢?”   牧师高声叫道:“放肆!前面可是圣子大人,你们是要与圣院为敌吗!”   强盗头子哈哈大笑。   “那还真是巧了,我就是来找他。”他语气阴森,“上次去蒂亚戈玩,他竟敢把老子的坐骑净化了!”   几名骑士立刻摆出战斗的姿势,牧师的圣盾在他们面前形成。   老鼠会把这句话放出来,就说明谈不妥。   在黑市交易黑暗生物的材料……   只有无所不为的黑暗公会与亡命徒才会做这种事。   “光明圣子的价格是多少?一根头发都要好几个铜币吧?”强盗的智囊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本笔记本,“我看看……一根手指头一百个金币,一只眼睛一千个金币,心脏两千五百个金币,合在一起有价无市——”   “一群疯子!”   圣骑士一刀子砍了上去,身后的牧师咏唱咒文。   祭坛下的动静很大,被圣院一众晾在祭坛中央的圣子早就听见了争吵。   也知道他处境危险。   现在的他只是个无法使用双腿的废物。他必须得到行动的能力。   然而此刻他精神力枯竭,没有足够的魔力能够让他使用变形咒。   希德苦思冥想,一道微光闪过他的脑海。希德想起室友教过他的东西。   ……他还能够使用一些小规模的法术。   光明元素聚集在他周身,翠绿色的魔纹在他的膝盖形成。   根系之墙。   牛首骷髅的标志在他的双膝上浮现,黑色的血液沿着刻文冒出来,浸湿了冰蓝色的圣袍。   希德运用元素操纵植物繁密的根系刺入皮肤,将神经脉络与纠缠其上的诅咒蚀印一根一根地剥离。   在植物刺入骨肉的一瞬间,他就觉得铺天盖地的剧痛罩住了脑髓。   他呼吸一滞,神智差点陷入昏迷,仿佛要回到切尔特府邸中那个最可怕的夜晚。   神使,噩梦。   永远无法行走的诅咒。   希德努力把自己从幻象里扯回来。   他从五岁起到现在,第一次感受到双腿的存在。尽管那是无边无垠的痛感。   站起来。   走起来。   这是卡尼亚斯教给他的法术。不可能没用的。   他要把他的双腿拿回来。   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势单力薄的圣院很快溃不成军。   五只三头犬从老鼠会身后跳出来,咬断了圣徒的脖子。   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伺机光明圣子法力枯竭,大半圣骑士又跟随二皇子而去这一时机特地跑来偷袭他们。   淬毒的匕首刺入圣骑士的左胸,他发出一声咆哮,眼睁睁看着一名行动轻捷的盗贼跃过眼前,捏着铁标狂笑着冲上祭坛。   但他并没有如同伴所愿,将昏迷不醒的圣子抱下来。   祭坛上陷入寂静,紧接着,惊怒的叫声撕裂了乌云。   “那小子逃了!”   老鼠会会长闻声,将一名牧师的脑子踩烂了,走到祭坛上察看四周,略显惊奇地咦了一声:“不是说他的腿被神使废了吗?海豹还能跑?”   他虽是这么说,倒也不怕希德能逃到哪里去。   三头犬有着四分之一深渊巨兽的血统,天涯海角,循着气味也能找到那个男孩。   何况,和注定要落入虎口的小动物玩捉迷藏,是老鼠会的日常娱乐之一。   他打了个响指,嬉笑怒骂的同伴们顿时一哄而散。   第一个找到猎物的人,可以得到少年那双价值千金的眼睛。   ……   山脚,海风刮过少年的脸庞。他迷茫地睁开眼。   希德是被自己的喷嚏吵醒的。   不是因为他又感冒了,而是因为有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漂亮的蝶翼折射着五彩的光线,仿若流动的彩虹。   这只蝴蝶很熟悉。   熟悉到——和蒂亚戈遇到的卡尼亚斯遣来跟踪他的蝴蝶一模一样。   希德盯着它的鳞翼,沉默了几秒钟,出声询问:“奥尔德?”   蝴蝶飞了个圈。   他又问:“你来找我?”   蝴蝶又飞了个圈。   希德心中被人追杀的阴云消散了大半。   背部肌肉被扯起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他正要伸手捂住伤口,却从树头坠了下去。   温和的光束自蝴蝶身上绽放,一个水元素组成的巨大泡沫稳稳托住少年。   祭坛的悬崖下是一片巨大的榕树林,希德知道附近的地形才敢往下面跳。   泡沫渐渐消减,希德调整了姿势,让双脚落到地上。   膝盖里再次传来钻心的痛楚。   他倒吸一口气,扶住手边的树干,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四肢打着颤,额头、胳膊和掌心都是冷汗。   修复结界之后,希德就处于透支精神的状态。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突然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更糟糕的是,他只是用卡尼亚斯的方法,暂时把神使在他腿上留下的诅咒从神经上剥离,蚀刻仍旧留在他膝盖里,他腿上的神经也仅仅是暂时恢复了功效,无法完全痊愈。   好歹能够稍微走动,等神经产生免疫,应该会再好一些。   ——简而言之,痛麻了就不会再疼了。   蝴蝶绕着他飞了几圈,似乎在表示讶异。   希德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两片蝶翼的影子,看着它往前转悠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示意他跟上去。   他扶着树干,正要前进,忽觉脚下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希德拧着眉头,打掉头上沾到的稻草。   他重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摔了一下。   好像被草蛇勾到脚踝。   曾经高贵冷艳的光明圣子头发凌乱,脸上都是刮痕,狼狈得有点滑稽。   蝴蝶落到他手背上,竖起触须,比了两个问号。   有点嘲笑的意思。   少年往手上吹了口气,把蝴蝶吹跑了。   他之所以会连摔两跤,除了被蚀刻切割的神经传来无可避免的剧痛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从五岁开始,他就没有任何行走的经历,不知该如何用两条属于人类的腿平衡上半身的重量。   虽然变形咒给了他协调的经验,但……那是两条很短的腿,而且他从教堂逃跑之前偷偷练习过很久。   现在圣子走三步就得平地摔。   但希德不敢掉以轻心。他从祭坛上跳下来时隐隐听到了三头犬的啸声。   老鼠会是冲着他来的。只有黑暗公会内部的人才拥有购买三头犬幼崽的渠道。   公会的极左势力一向反对派遣他在圣院行动,认为他的举止会为圣院带来利益,坚持主张限制他的自由,将他关押在公会的领地,直到成年后再献到父主的神殿去。   最近这帮恶棍一直在扩张势力,老鼠会大概也是在这时候被他们招安的。   一旦被那些人找到了,他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   可是他现在又用不了变形咒。   在蝴蝶的引导下,希德郁闷地小步走着,听见一阵异常的树叶摩挲。   蝴蝶飞到少年跟前,挡下一支袭向他腿侧的冷镖,瓦解成光的碎屑,消逝在风中。   “光明圣子在这里!”   使人魂丧天外的犬啸从远处响起,落叶被踩得卷上天空,迅猛的黑影斩落树冠,希德往后退开,仍旧被三头犬踩倒在地上。   巨大的犬兽张开两颚冲他的面颊咬下来,他勉强躲开,朝它的喉咙放出一个火球术。   圣子用魔素凝聚的火球温度可以在瞬间烧断金属,三头犬惊吼一声,本能地蜷曲身体,希德趁机拼尽力气推开它,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踉跄跄地跑开。   一道光束重新在他跟前聚集,一只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蝴蝶自光芒中诞生,带领他往森林深处走。   希德的视野出现了不祥的盲点。   他的精力开始衰竭,身体各处的伤口重新迸裂,血水从额角淌下,流过泛起青白色的脸颊,把他锁骨前那枚染透的书签浸破了一个角。   他喘着气,将破损的书签摘下来收好了,才努力往前挪动步子。蝴蝶往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仿佛在责怪这只熊因为一点小事磨磨蹭蹭。   按照他如今的速度,希德跑不过身强体健的壮年人。   很快,他听到喧嚣的马蹄来到他的身后。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群强盗已经笑嘻嘻地围在他后边。   一根鞭子抽到他背上。   “跑起来!小家伙,跑起来!”一个人吹着口哨,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猴子。   报出圣子身体各部位价格的声音从后边响起。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身份,左右是死,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吃些苦头。”他斯斯文文地劝道,“为什么要跑?”   接着,他悲悯地开始祈祷——宰杀牲畜前的祈祷。   希德扶住树干,低头喘着气,沉郁地思考强调提出的问题。   他确实没必要跑。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公会已经发现父主存活的迹象,他到成年礼那天还是会被献祭。对于切尔特的那个家,他毫无归属感。   他能轻飘飘地活到现在,没变成疯人院里的住民也真是奇迹。   他的人生没有希望,连卡尼亚斯的毕业典礼都看不到。   卡尼亚斯奥尔德。   默念到这个名字,他转头瞥见停在他肩上的蝴蝶。   一个美好的姓氏在他的舌尖跳舞。   “……奥尔德。”   蝴蝶的翅膀上泛起温暖的光。   “奥尔德。”他又将这个姓氏轻轻重复几遍,“奥尔德,奥尔德……”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像是雪山上缓缓坠落下来的冰泉。蝴蝶翅膀一振,将光芒洒在他的脸颊上。   卡尼亚斯不会光明咒术,这些光只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慰藉。希德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泡在了温暖的神池里。   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来路不明的混蛋,在他抱着兔子走入他的眼睛之际,就像一阵令人不安的可恶的风,摧垮了他的黑夜。   在植物花房那天,他总是盯着卡尼亚斯,不是因为心有余悸。   也许是因为,在青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身边有束玫瑰。   也许他想把这束花摘下来,送给那个没有揭穿他身份的、绅士风雅的贵族青年。只是他太害羞,没敢这样做。   可是青年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从那天起,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光。   他的公寓里有了别人挂上的摆钟、画像,以及为他摆在茶几上的牛奶瓶,后院里风信子的幼苗在秋风里沉睡,等待来年的初绽。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了。   希德不是在逃跑。   他只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骑士玩一个捉迷藏。   而他想被找到,仅此而已。   破空声再次传来,少年回过头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抓住马鞭,往身后抛出一堆魔核。   他精神力不够,把这些东西放在身上也是浪费。   魔法晶核是大陆底层人务农八百年都见不到的稀有货色,几个强盗看到地上一晃五光十色的晶核,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同僚们争抢。   会长的马蹄差点踏到他弟兄的背上。他惊怒着勒住马口,叫道:“捡什么!抓到他,这些都属于我们!”   希德跟着蝴蝶的轨迹吃力地走过去。   会长连忙大喊:“抓住他!”   希德回头:“难道您每次都能公平地分赃?”   这句话一出来,几个强盗抢得更凶了。   少年趁机逃开。他痛麻的双腿异常轻捷,跑了几步便几乎要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强盗头子怒火冲天,一抽鞭子,让坐骑直接踩着几个莽夫的身体跃起,落到少年眼前,伸手朝他的脸庞抓去。   他本是亡命徒,几周前才受到公会雇佣,眼下哪还要管什么活捉圣子的任务。   一股杀气冲希德扫过来。他身形一晃,坐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艰难地将涌进咽喉的鲜血咽下去。   强盗头子瞧着面如土色的圣子,收起马鞭,阴阳怪气地尖笑道:“走,小海豹快些走!”   希德倒在地上,却似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一双皮靴。   他记得这双鞋子,它是那双引诱他堕入陷阱里的、熟悉的猎人的靴子。   在横跨半座山岭后,卡尼亚斯来到了圣子的眼前。   强盗扯起缰绳,骢马冰冷的铁蹄正要将光明圣子的脖子踩断,青年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嘴前,眼前浮现血玫瑰的蚀刻。   ——嘘。   噤声。   在青年伸出食指的刹那,仿佛真有一根针将他们的嘴巴缝了起来,把他们坐骑的蹄子绑在地上。   所有生物都在此诡谲的刹那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坠无底冰窖。   除却圣院的圣子。   卡尼亚斯安静地看着他的男孩重新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自己靠近。   宛若生命最初,赤子蹒跚学步那样,希德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朝他走过来。   光明元素在他脚下铺成了地毯,光辉而虔诚,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信徒,向他的主朝圣,从黑暗走向光明。   五米,四米,三米……   属于他的男孩,眼里缀满灿烂辉煌的群星。   希德的学习能力还是那样惊人,从站起身后就再也没有摔倒。   两米,一米。   希德终于来到他跟前。   抬起头,懵懂地看看他,似乎在确认来者的身份。   随即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卡尼亚斯拥住精疲力竭的圣子,将他打横抱起。   他自己盯上的最漂亮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得像纸,他都不舍得弄坏。   此时居然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骨头都有好几处断了,狼狈得像刚刚从地狱里九死一生地爬出来。   少年的精神有些涣散。他无意识地往卡尼亚斯胸膛上蹭了蹭,嗅到青年熟悉的味道,安心地卸下了防备。   他睁着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呢喃道:“卡尼亚斯,书签被我弄坏了……”   圣骑士垂着头,眸光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流涌过心头。   这是小圣子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青年抬起手,温和地抚着他的脑袋。   “没关系。”卡尼亚斯轻轻地说,“做得很棒了,好孩子。”   希德嗯了一声,缓缓阖上灿金色的眼睛。   卡尼亚斯降下深度沉睡的诅咒,在少年额心落下一个晚安吻,让他躺在膝上。   “午安,诸位。”青年漫不经心地讲道,“放心,殿下不喜欢我杀生。”   他抬起了深渊鬼火似的眼眸,慢条斯理。   面如死灰的众强盗早已魂飞魄散。   但无形的力量压着他们的头颅,只能令他们跪着、宛如待宰的奴隶般听他最后的吩咐。   “——所以,就算求我,我也不会下杀手。”   毕竟他是圣、骑、士。   失语海的边际,榕树林为沉浸之间的场所笼罩。   海面莫名漾出一圈血色,凄厉的蚊音刮满晦暗浑浊的苍穹。   ……   在大陆的另一角,在一片漆黑旗云之下,属于黑暗公会的高原,一抹黑影向北方投去短暂的一瞥。   又出现了。   主的气息。   是一种名为愠怒的情绪。   ……   这一次希德终于睡到了自然醒。   抱熊不在他怀里,他居然也破天荒的没做噩梦。   如果不是他浑身酸痛,动都动不了,他还要错以为掉下悬崖才是梦境。   天花板上装着丁香花型的大吊灯,这是亚历山大的家族图腾。   他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   卡尼亚斯走进来,他的步子很轻,看到希德醒过来,坐到床边的木椅上。   “我睡了几天?”   “算上今天的话,一整周。”   希德抬起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   青年笑了笑,将他的肩膀揽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骑士读懂了他的表情,这让希德很受用,在青年的拥抱里找了个适合睡觉的姿势,软软地蹭一蹭他的下巴。   原本假装矜持的小圣子忽然赖在怀里,对他热情地撒起娇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卡尼亚斯心底一清二楚。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   少年睫毛一颤。   老鼠会的真实情况不能告诉卡尼亚斯,这与黑暗公会有关系。   他突然能走路的真相也不能告诉卡尼亚斯,这与黑暗公会还是有关。   卡尼亚斯就算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大陆上的一员,和来自深渊的神是无法比肩的。   不能把他卷进来。   希德压下复杂的情愫,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他们……就是、自己突然好了……”   卡尼亚斯眯起眼。   希德最受不住他这种目光,用双手遮住眼前:“你说过我可以任性的。我也不问你的事。”   十分公平的交易。卡尼亚斯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但他会尊重他的室友,不再去偷窥。   他又听见了青年的笑声。   一定是在夸他聪明。他想。   “好。”卡尼亚斯轻轻地说。   略带冰凉的温度覆住了他的手。希德睁开眼,看到青年托着他的手背,在他掌心上放下一根很小的灰白色短笛,短笛末端被打洞穿上了软绳。   他凑近了观察,胳膊一颤,差点把笛子抖下去。   这是用肋骨做的骨哨。   “……谁的?”   “您不用管这个。”卡尼亚斯捏住骨哨上的绳子,将它环住小圣子纤细的脖颈,在后颈打结,代替了曾经那枚书签的位置,“以后遇到危险,就吹一下哨子。”   和随手拿来的树种不同,这是他从自己肋骨上折下来的。   一旦骨哨被吹响,无论在深渊之底,还是光明神的殿堂,他都听得到。   他看见少年一脸困顿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拾起骨哨。   “像这样——”   卡尼亚斯微垂着头颅,将哨子吹响。   软绳很短,青年的额头挨着圣子的额头。清亮的乐声里,叫作卡尼亚斯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小圣子的脸颊瞬间红成了锅炉。   一簇黑发还落在他的鼻尖,令他想起森林里那只指引他去寻找骑士的蝴蝶。   旖旎暧昧的气氛里,有个磨人的问号像是西瓜虫似的爬过希德的心头。   学院里传闻风流成性的卡尼亚斯,对其他人,是不是也像对他这样?   这个问题一直在希德头上绕着,直到卡尼亚斯帮他梳辫子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青年半垂的睫帘,忍不住脱口而出。   “奥尔德,你帮别的女孩子梳过头发吗?”   卡尼亚斯手里的木梳一顿。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从他苏醒到现在,似乎没有见过多少雌性人类。   他伪装的那个人异性缘倒是不错,经验也很丰富。别说梳头了,更亲密的举止——亲吻、上床都手到擒来。但他对这些暂时还没兴趣。   卡尼亚斯的视线滑向希德的发梢。   伪装久了,他都快把自己当成人类。   卡尼亚斯暗自哂笑。   他说:“没有。”   虽然丧失部分零碎的记忆片段,但他本身不是人类,不用在别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何况他无需讨好比他柔弱的种族,那种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就更无可能。   但如果是希德·切尔特——   大概是个意外,没有第二个的那种。   希德不介意他的回答到底是怎样的,不过否定的回答确实会让他更开心一点。   就算是谎言,那也说明自己有让卡尼亚斯说谎的价值。   他收起了镜子,把自己蜷成一团,将头埋进阴影里。感觉到脑后的头发被轻轻扯动,他能想象到青年那双有力的大手正握住自己的蝎子辫。   被海风吹动的风铃,以及庄园四处蒸腾上来的稻香。亚历山大的城堡静谧得异于寻常。   大公出门打猎去了。二皇子已经得知事情始末,吓得赶紧把圣骑士尽数送回来,一个人带着仆从星夜兼程赶回了帝都。唯恐圣子抢先和他父皇打个报告。   圣院在人类帝国的地位不容小觑,若是希德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一说,最坏的可能是令他直接退出储君竞争圈。   他不敢冒险。   圣院剩下来的牧师为希德的伤口施加了圣光,不过他伤得很重,短时间无法痊愈,还需要在圣院神池里泡上一会儿,修复深入脉络的损伤。   但从老鼠会手中救走希德的是卡尼亚斯,这位强大果敢的圣骑士比其余教徒更有话语权。   在他发话前,他们不敢妄下主张。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走下楼,佣兵小队的三个人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准确来说,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只有翘着二郎腿的红发姑娘柯特妮,半精灵奥米加屈着一条腿坐在树里,握着一只怀表,不知在想什么;伊萨克则在疯狂地挥舞战斧赶走空气里的蝇子。   一群女仆握紧托盘,战栗地躲在角落里,看向举止粗俗的佣兵。   大公命令女仆好好照顾眼前这帮人。据说他们是整座庄园还能保全下来的恩主。   圣子瞧见战士恼怒的模样,手指上浮现一圈魔纹,用驱蝇咒赶走了讨人厌的飞虫。   这也是卡尼亚斯教他的小法咒。   他正要转头过去向卡尼亚斯炫耀一下,震耳欲聋的咆哮把他吓一大跳,辫子里的蓝宝石抑制器差点蹦出来。   青年好笑地望向怀里睁大眼睛不动的熊。   “竟然真的是圣子大人!”战士拎着斧头就朝他冲过来,“五年前您替我的母亲治好了老寒腿,您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脸上很多麻子的——”   柯特妮蹙了下眉,放下茶杯,优雅地伸出腿来,将这个大块头绊倒。   红发姑娘平静而礼貌地说:“你吓到他了。”   伊萨克在一周前才得知希德的身份。   年轻而强大的佣兵队长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抱到营地之际,他才看到了圣子掩盖在斗篷下标志性的银白长发。   伊萨克瞬间对眼前的青年升起无比的崇敬之心。   他们老大真够猛的。   竟然能睡到那个圣院里高傲得快飞上天去的光明圣子。   灰头土脸的战士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向卡尼亚斯投去敬佩的一眼,就不作声响了。   柯特妮似乎很不高兴。   在战士的眼里,论恐怖,还是女修罗更高一筹。   这次他们佣兵小队出行,是这位可怜的战士一直在搞后勤。从管理财务、订购酒馆房间,到升篝火、找食物,除了那只稍微善良一点的半精灵,都由他一人承包。   作为西部地方军队最坚毅有肌肉的战士,伊萨克还没有被人像菲佣这么使唤过!   起初他提出了异议,但在队里的另外两个男人把他一击揍倒在地,另外一个女人把他过肩摔再过肩摔再过肩摔之后,战士识趣地闭上嘴巴,从地上爬起来扎帐篷。   在大公的城堡住下来之后,他细数了一遍这次委托他队友干的事情。   结果令他大惊失色。   伊萨克自己光顾着打扫卫生,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斗;半精灵除了探路之外,就是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队长身后记录什么;说好要队员们共享的大餐——黄金委托的主角巨爵,他们的队长竟然给随手捏死了,还顺便带回一只光明圣子。   喏,总结出来,只有柯特妮没有做任何事。   她才是幕后最会划水的最恐怖的存在!!!   这时,希德已经从树叶里窥见半精灵的影子。   奥米加正巧收回了怀表,低下头,与圣子的目光相触。   对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移开了视线。   希德疑惑地瞧着卡尼亚斯,希望青年给他一个答案。   然而圣骑士只是将他放在柯特妮对面的椅子上,在他耳边说:“只是个巧合。”   他不给少年提问的机会,提声道:“伊萨克,奥米加,和我去准备马匹。”   被他叫到的两人居然对他异常地恭敬,如同走狗似的飞快来到青年身边,跟随他离开花园。   三人的身影消失后,懒懒洋洋的酒馆女儿转换了脸色。   她遣退如履薄冰的女仆们,将手肘抵在桌上,凑近圣子,用极低的音量问道:“圣子大人,奥尔德男爵对您做过什么吗?”   希德看她脸色不好,立即想起卡尼亚斯给他梳头的场景。   “不,什么都没有。”   柯特妮:“……”   光明圣子否定得过于果断,就差没把“说谎”贴在小脸蛋上了。   “他要是对您做了不好的举动,您可以告诉我,我应该——”她拧了一下眉头,调整措辞,“也许可以帮上忙。”   希德迷茫地听着,感觉她的口气有些不对劲:“奥尔德没有在追求您吗?”   追,求?   当机的柯特妮赶紧将自己快坍缩的脑子从这个词里扯回来。   她努力试想了下,她与那个不明身份的角儿交往的画面。   ——不不不不行,她甚至一想象就快吓晕了。   柯特妮的目光微妙起来,她转过头,重新打量起这位深藏不露的光明圣子。   她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酒馆女儿却没有觉得高兴。她的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如果小奶帕真的和她猜的一样,喜欢上了奥尔德,把心都丢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会死得很惨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是个很恐怖的人物。我觉得,如果不是他嫌麻烦,就连屠杀黑暗角龙的任务都难不倒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能否把他称为‘人类’。”她语重心长地说,“我发现他看您的眼神充满了兴趣,那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想请您小心一些。”   “可我答应不怀疑他。”希德说,“而且他很温柔了。”   希德知道柯特妮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他自认为,再可怕的秘密也没有“光明圣子其实是黑暗公会的间谍”来的劲爆了。   圣子神游之际,柯特妮也在嘴角抽搐。   她想起他们营地外那几具裸露着半身白骨、被阴虫钻满了血管却仍旧无法断气的躯壳,陷入了迷惑。   温,柔……?   他们的小奶帕,可真是,妙语连珠,啊。 第26章   卡尼亚斯将如何返回的决定权交给了希德。   小圣子是乘坐狮鹫,还是要跟着他们的队伍走,他无异议。   希德坐在花园里想了一会儿,吩咐圣院里来的牧师与圣骑士骑上狮鹫,先一步返回圣院,向教皇上报事故,自己则跟着卡尼亚斯一行慢慢回去。   圣院折损了三名圣骑士与十多名牧师,这种大事必须告知给教皇陛下,尽管他不太喜欢那个行事一板一眼的老人。   况且和他的圣骑士呆在一起,他会觉得很高兴。   第二天一早,三人就向亚历山大大公辞行,离开了他的公国。   之所以是三人,是因为希德已经昏迷了一整个星期,柯特妮担心采集到的果实会在路上烂掉太多,向希德请求借狮鹫把她和货物先运回帝都。   而半精灵——   兴许是在忌惮什么,当女仆们敲响他的门板时,发现房门半掩,房间里空无一人,书桌上留着一封信,交代他有事在身,请队友们回到黑鸽子时再与他会面。   不管有意无意,圣院教徒与佣兵的队伍都将空间留给了圣子和圣骑士两人。   除了毫无眼色的战士之外。   趁着晨曦的光晕,圣子被抱上了卡尼亚斯的蒂亚戈黑骓。   骓马以高大强壮着称,希德一个人坐在鞍上,看着马颈后那丛鬣毛,有点紧张。   待他的骑士坐到身后,他的心脏蹦得更快了。   圣子身形瘦小,头顶只比卡尼亚斯的肩膀高出一丁点。青年抓过希德跟前的缰绳,令坐骑小趋起来。   感受到身下走兽骨骼的耸动,希德抓住了马鞍前缘,以防自己掉下去。   卡尼亚斯察觉到少年的不安,用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肢,稳稳托住他的腹部。   “放心,我在后边。”青年声色低沉,“等您的腿好了,我教您骑马。”   希德没有说话。   他心里的那只熊已经炸成泡泡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动物,肚子都是最敏感的部位。   卡尼亚斯的手就这么按在他小腹上,隔着几层轻薄的丝绸传来温度。   偏偏他还躲不了,他肩膀和脊背后面硌着青年覆盖冷硬甲衣的躯体。   希德僵着身子,像是被狡猾的蟒蛇咬到了脖子,脑袋晕乎乎的。也许是旧伤发作,或者路上伊萨克走调的歌过于无聊,希德仰天看了会儿行云,便慢慢悠悠地闭上了眼,在青年的怀里昏睡过去。   然后被一记吼声吵醒。   希德醒过来时,卡尼亚斯已经捂住他的耳朵,但兽族的吼叫还是从缝隙里泻了进来。   也幸好青年的手贴在了他耳朵两侧,才没让这只熊从马背上滚下去。   希德睁着惺忪的眼,看了看四周,迷茫:“怎么了?”   卡尼亚斯只是盯着前方。   伊萨克已经去探查情况。   很快,他们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被拨开,探路的战士带着一路人马走回来。   带头的是一名年轻男子,和卡尼亚斯年纪相仿,身着贵族所穿的昂贵的银色盔甲。   他将碍在跟前的草丛分到两边,回头道:“我都告诉你要小心一点,别耍你的大小姐脾气。”   “感谢战神吧,我哪里知道会遇上大狼……”   一名俏丽的年轻女法师在他身后出现。   卡尼亚斯目光一凝。   他看到少女的胸前佩戴着帝国学院的徽章。   这一带处于中部与北方的交接边界,枫林茂密,平时有许多危险性较低的野兽出没,一些高年级预备进入佣兵团或各地驻扎军的学生会接下这一带的捕猎任务,以便在毕业前提升实力,得到更为靓丽的履历。   佩里与特纳也是如此。   他们一人隶属皇家骑士学院,一人隶属帝国学院。趁着小学期长假,两人带着家里的侍从来到此地修行。   起先,两人只是在外围打马巡视,并没有深入,结果佩里家娇气的大小姐因为早餐吃野猪肉还是自带牛肉干的问题与骑士男友发生了争执,策马跑进丛林深处。   却不料遇到了“大狼”——蓝血狼,枫叶林深处的危险走兽,注重理论的学院派骑士法师在它的獠牙下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夺路而逃。   就当两人被大狼轻松追上、折尽侍卫一筹莫展时,一把巨斧横空劈来,将凶狠的饿狼斩断了脖子。   救下两人的,正是近日来做后勤快做到崩溃的伊萨克。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发泄怒火的机会,等他回神的时候,他的斧头已经自己飞了出去。   他听见了一阵惊呼,远远看到狼头上插着自己的老伙计,两个娇娇软软的贵族小孩安然无恙。   幸而他的投掷技能没因为这段保姆生涯而变得生疏。伊萨克心里念叨着。   佩里与特纳看到蓝血狼趴在眼前,一双森绿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们这两头近在嘴边的猎物,心有余悸地往后退,看往斧头飞来的方向。   短暂的错愕后,名为特纳的小骑士惊喜地叫出声来:“伊萨克先生!您就是那位天生神力伊萨克吧?!”   他激动得红了眼睛,手脚并用地跑过去,好似见到了光明神本人。   “传说您六岁的时候手撕了一头牛,十岁就跟着军队讨伐魔兽,入伍期间揭穿上级贪污受贿而被打压,于是凭一己之力手刃了那个狗官,因此将功抵罪被下放到西方去当了巡逻军官……”   青年越说越激动,弄得伊萨克老脸一红。   “你是西部人?”   “我的故乡在亚卡湖畔,我听着您的传说长大,也是因为您才报考了骑士学院!”   伊萨克在黑鸽子酒馆被柯特妮大骂惯了,威严扫地。   可在他的老家,他的形象是惩凶除恶的大英雄。实际上,伊萨克确实是战士里较有名望的存在。只是很遗憾,他的队友比他更厉害。   两人一拍即合,趣味相投。天生神力伊萨克最近被几个队友打击得自信心跌入谷底,有一个马屁精三句里两句吹捧他,乐得找不着北。   伊萨克从腰间取下酒囊,扔给小年轻。两个男人挽着肩膀往前走。   女法师的脚在躲避大狼的攻击时扭了一下,正等着男友过来扶她,却看到两个酒鬼笑呵呵地飘远了,只能一瘸一拐地跟上他们。   她在林间外的小径上看到了那个骑在黑骓上的男人和他面前隽秀的少年,以为两人是战士的雇主。   “多谢两位搭救……”佩里行了个提裙礼,抬起头来时愣了会儿神,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奥尔德?”   卡尼亚斯疑惑地低头瞧过去。希德比他先一步认出了少女的身份。   不怪他眼尖。卡尼亚斯在那本《精灵通史》里夹了一张这名少女的相片。   琼安·佩里,他的前女友。   根据通史里夹的信件,他基本可以确认,卡尼亚斯貌似还是被甩的那一个。   小圣子瞧出了青年脸上的困惑,好心地在他耳边提醒:“她叫佩里,你上学期期末交往过的,你曾经的女孩。”   卡尼亚斯目光扫过希德金灿灿的瞳眸,用力揉了一下少年的脑袋。   越发野了。   什么叫“他曾经的女孩”?   而且他刚刚检查过原人类的记忆。根本没有追求到。   希德瞪他一眼,转回头去。   自己不过说了实话而已。   小气鬼。   女法师佩里往特纳身后藏了一下。   上个学期期末,卡尼亚斯像只老鼠一样粘在她身后,她拜托了四年级的教务主任出面,又才让卡尼亚斯暂时闪得她远远的。   后来这人大概找了其他的姑娘,才没再缠上她。   佩里不是个胆小鬼,她在家里能够和女佣一起手抓老鼠脚踩蟑螂,对那个叫卡尼亚斯的家伙毫无畏惧。她之所以纡尊降贵,躲到特纳身后,是想让她不靠谱的见习骑士男朋友展现一下他少得可怜的保护欲,趁此机会稍微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   她和特纳说过这件事,并且描述过卡尼亚斯的长相——这个人的外貌太有特点了,在帝国学院的民间排行里,第二帅哥艾伯特·切尔特和他一比,要被他甩到蒂亚戈山岭去。   否则凭那样的性格,是怎么才能泡到那么多的妞?   在她满怀希冀的目光中,特纳终于将注意力从伊萨克身上转移到卡尼亚斯。   “这不是——”   对!是那个之前差点把你女朋友抢走的家伙!   特纳向青年的方向上前一步,满怀崇敬地说:“——这不是那位替我们教训了那些可恶的毕业生市侩的圣骑士大人吗?!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卡尼亚斯·奥尔德!导师们都说您作为一名帝国学院的法师,却有着属于骑士的优良品德与风范!”   佩里:???   特纳的视线又往下滑过去。   佩里一口气终于提了上来。她捻了捻特纳的袖角,递了个眼神过去。   希德·切尔特是她的恩人。她也参与了蒂亚戈山岭的调查。   很羞愧的是,她在亡灵入境之前,还躺在一棵树上睡觉。要不是圣子即使用大型咒术净化了所有山岭上的不死者,她兴许已经被亡灵士兵的长矛捅了个透心凉。   但帝都人对于光明圣子的响指的恐惧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她不敢像她来自北方的女同学那样上去给圣子送花。   不过这件事她也和特纳说过。相信这个马屁精能够代替她表达谢意。   特纳看见少年那头编织成辫的长发,恍然大悟:“您就是——”   对!是那个力挽狂澜拯救你女友于水火之中、身体虽小但法力无边高贵无上闪闪发光美丽直逼帝国第一美人的光明圣子!   “——圣子大人?抱歉,原来您也在这里。”年轻的见习骑士道。   佩里差点用风刃给她姘头开了个瓢。   果然打破陈规和骑士学院的牛肉干交往,是她脑子太不好使了。   ……   在长年积雪的高峰,一抹影子正在艰难地跋涉。   带着冰碴的风暴席卷天地。奥米加裹紧了绒袍,他赤手扫开厚实的雪,在地上找到一个符文石刻,将冻得通红的手掌按上去。   圣洁的光芒从他指缝流泻出来,他面前的虚空展开一道通往翠色树林的水镜。   一名高挑俊美的精灵掀开透明的翅膜,慢悠悠地从水镜晃到他跟前。   精灵之森的守门人。   奥米加跪在了地上:“菲特·奥米加参上,有急事向女皇禀报。请阁下准许我进入领地,只要五分钟,我保证很快——。”   “陛下没有说明白吗?”守门人打断了他的话,弯下腰来,祖母绿色的眼眸透露着温和而残酷的辉光,“您已经被逐出领地。好好当您的信使。”   “这关系到整片大陆的安危!”   “您可以通过信件向领地传达您对大陆生死存亡的关怀。赞美伟大的普鲁维尔吧,女皇如此仁厚,仍为您保留一丝颜面。”   守门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手背与臂膀上划过魔法纹路的刺身光芒,通往精灵之森的大门被缓缓地合上。   “我不会为您的掌纹打开门了,”他语气温柔地提醒道,“所以,不必再白来一趟。愿圣光指引你,奥米加。”   许久,在雪山狂风的呼啸之中,奥米加重新站了起身,取出羽箭,将向他扑过来的雪豹一箭贯心。   赞美伟大的普鲁维尔?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伟大的父主是死是活,人类圣子尚还三缄其口呢。 第27章   佩里用法杖往她的男友脑袋上猛的一砸,将这个双标狗打昏在地。   她倒不怕特纳为此患上脑震荡或者其他什么病,骑士学院出来的人脑子都像是铁打的,往死里敲也不会烂掉。   她松了口气,抱住法杖,小心注视着圣子衣袍下面的第三颗纽扣。   据说这样的视线会显得她很礼貌,而且不会紧张。   “两位怎么在这里?”女法师问。   她尽力做出一副不认识卡尼亚斯的模样。   圣子道:“圣院接到了委托,我们正在返程。”   “您要回帝都?”女法师想了想,“可以顺便捎上我们吗?”   她和特纳的行李都丢了,佣人们葬身在大狼的利爪下,和别人搭伙是最好的方法。   希德转头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盯了佩里一会儿,直至女法师被她看得头皮发毛,才说:“可以。我们没有其他事务需要处理。”   佩里如释重负。   幸好这家伙把她给忘了,否则得闹出幺蛾子来。   伊萨克将自己的马匹让给了年轻的情侣。   如果让女法师背着她的男友,没等走出森林,那位大小姐的腿就要断成好几截了。   许久,希德听到某些异样的动静。   他循声转过脑袋,看到醒来的特纳正在与佩里热吻。   年轻的伴侣从来床头打架床尾和,关于早上吃猪肉还是牛肉的争执早就烟消云散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两人一阵哆嗦,像是触了电似的分开去,差点栽下马。   ——现在圣子大人见到情侣都要打响指?!   见状,小圣子别过了目光,回头看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低头:“怎么了?”   少年的脸可疑地红了,迅速摇头。   太阳落山之前,一行人终于走出了枫叶林,来到一座镇上。街道洒满霞照,破落的砖瓦令使这里堆砌着土黄的穷苦色调。行人稀少,伊萨克沿路打听,带着众人来到一家旅馆。   地方小镇的旅馆自然不能和帝都的酒馆比。更何况柯特妮的黑鸽子虽然地处偏僻,但醇酒的品种与牌子样样齐全。伊萨克在吧台询问了五个酒名,年轻服务生瞧着这名肌肉虬结的壮汉,胆战心惊地告知他——“没有”。   如果不是这座乡镇一贫如洗,旅馆已是附近唯一兼有卖酒的地方,战士早已摔门而出。   卡尼亚斯再次给希德罩上大衣。   在荒僻的郊野,光明圣子银光闪闪的头发过于引人注目。虽然卡尼亚斯有以一己之力庇佑小圣子的自信,但他不大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熊。   希德任他给自己戴上兜帽,垂头看卡尼亚斯给的骨哨。   哨子上有几个很小的孔,排列整齐。他记起最近乐理老师在课上教的内容,按住两个孔,吹出一个音。   清亮的哨音在黄沙弥漫的小镇蔓延开去,在附近徘徊的走兽耳朵一动,听见这声响,立刻战栗地缩紧脖子,藏到无人能发现的阴影里。   那是可怕生物的气息。即便只是接触分毫,它们也会在瞬间被捻成粉末。   圣骑士正在柜台问服务生找冰块,听到哨音,睫帘一动,视线向少年滑过去。   希德努力地按着孔,把女仆长教给他的摇篮曲磕磕绊绊地吹完,忽然脸上传来冰凉的感觉,十指一颤,细小的骨哨又垂回了他胸前。   小圣子迷茫地看过去,见青年用盛着冰果酒的玻璃壁贴着自己的脸颊,轻笑着瞧他。   夕阳的流光染过青年浓密的睫羽,仿佛滚烫的金子,烧得希德的心脏也跟着烫起来。   “请不要随便玩它。”卡尼亚斯低声说,“我会有点生气。”   这根肋骨被他施加了有关通感的咒语。只要一有动静,他全身都会有感应。   少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双手按住骨哨。   卡尼亚斯拿着果酒在他身旁坐下,见圣子这副又听话又好欺负的模样,忽然起了点坏心思。   他捏着酒杯,将杯沿轻轻贴着希德的嘴际。   “想喝酒?”   希德往幽蓝色的酒液盯了一会儿,讷讷地摇头。   卡尼亚斯若有所思,低头抿半口酒,盯着被小圣子嘴唇擦过的杯壁。   冰块撞击着玻璃,响声清脆。   他还挺想看一看,喝了酒之后的小圣子会是什么模样。   郁闷的伊萨克坐在窗边,抱着一桶旅馆老板娘自酿的葡萄酒,独自望夕阳。   没等他高歌一曲,他感觉到肩头被拍了一下,有个声音在他身旁问:“圣子大人和奥尔德这是——”   来者正是佩里。   她见到卡尼亚斯和希德靠得这么近,有点惊恐。   佩里是帝国学院的报社记者,所以她的消息一向都很灵通。   不是、虽然卡尼亚斯靠吹捧从圣子大人那儿讨来了一个圣骑士的职位,但根据她同学们的说法,两个人应该是狗和主人的关系吗?   作为废物的卡尼亚斯,不应该跪在地上舔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的鞋子吗?   为什么!他敢用酒杯!去冻圣子大人的脸?!   他不怕自己被冻成冰淇淋吗?!   伊萨克见是这娇滴滴的贵族小姐问他,直接骂道:“小情侣咬耳朵,你问个屁。”   ——小小小情侣?   佩里一秒钟石化在风中。   她迅速地把碎了一地的自己拼接起来,然后飞快得出结论。   “天杀的战神啊!”她低声咒骂,“圣子殿下还真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倒了?”   “花言巧语?”   “是啊,您不知道么,伊萨克先生?”报社记者佩里对卡尼亚斯的黑历史如数家珍,“奥尔德那个家伙平日里就会和小姑娘卿卿我我,等到期末,各种论文都是他找别人抄的,结果实战课上直接被同学揍了个狗啃泥……”   伊萨克忽而默不作声。他把魔晶取出来,丢在桌子上。   佩里说得正起劲,看到这亮闪闪的晶体,好奇问:“这是什么?”   “巨爵的晶核。”伊萨克斜眼睨她,“小姑娘,知道巨爵吧?我们队长徒手砍的。”   佩里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战士。   “我们队长”?是指卡尼亚斯·奥尔德?   应该……是他吧?伊萨克称呼他的时候,喊的都是“队长”。   看到年轻法师呆滞的面孔,伊萨克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   好不容易把自己拼接回来的佩里,在战士的露齿笑之下,重新碎成了粉末。   佩里几乎是像鬼魂一样飘回了特纳的身边。   特纳震惊地发现,平日里要强得不得了的女友竟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脸疼。”   一天被打了好多下,还是被两个糙汉子打。   很疼,真的。   秋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多久,小镇陷入了黑暗的拥抱中。旅馆点起烛火,关上窗,防止蚊虫钻进旅客们的房间。   兽潮刚过,半座旅馆都在重新修缮,空房很少,伊萨克只要了三间房。卡尼亚斯和希德一间,佩里特纳一间,他自己一间。   旅馆的老板娘没有钱买床头柜,而且空间有限,双人房里的两张床被摆在一起。   希德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睁眼就能看到对面的枕头。   “晚安。”   卡尼亚斯在少年额上轻轻地一吻,熄灭了烛灯。   今晚没有熊陪希德入眠,但有另一个男人。   希德不敢看那张床,默默地转过去,盯着窗外。   窗纱的料子很轻,在夜空底下,天青色的纱布似乎被墨蓝的穹色浸湿了,隐隐地还可以看到野外的萤火与月辉。   一粒星火从窗扉的缝隙里渗了进来,晃晃悠悠地飞到了天花板角落的蛛网上。直到它被粘在了上边,希德才发现那是一只萤火虫。   弱小,无助,等着猎手收割自己。   他默不作声地看,隔壁的房间传出异样的声响。   好像是特纳与佩里的声音,但是不清不楚,他没听明白,忽又听到旁边的床板响了一下,转过头去。   昏暗的光线里,青年坐起身来,蹙眉看向墙壁。   未等卡尼亚斯做些什么,隔壁又来了一声闷响。   与他们相隔一间的客房里,隔被两人吵得翻来覆去的战士直接用斧子柄往墙上一锤。   “床上打架也得安静,我的小祖宗们!”伊萨克吼道,“你们隔壁住着未成年人呢!”   真·小情侣终于消停了下去。   希德却睡不着了。   多亏伊萨克。他将那句“含蓄”的提示细细一品,现在什么都懂了。   希德不用伸手试,也能感觉到脸上烫得可怕。   他平躺着,睁眼看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忍不住悄悄转过脸,去看睡在旁边的那个人——   嗯,从刚才起就没躺下,一直靠着床板,平静地看着他。   青年目光洞若幽火。   希德觉得有点可怕,用被子把头一闷。   随后,他听见圣骑士走下床,将烛台重新点燃,满不情愿地从被子结界里钻出去。   卡尼亚斯将烛台取过来,在少年的床边蹲下。   “您睡不着?”他问。   希德凝视着他,淡金的眼瞳里舞动着火光。   卡尼亚斯细思一会儿,又道:“有问题想对我说,但是不敢?”   小圣子眨了眨眼睛,艰难点头。   青年笑起来:“问。我不生气。”   希德踌躇了良久,才将心里萦绕了一整天的疑问说出口——   “你喜欢的人和别人接吻,被别人抱着,躺在别人的床上,是什么感觉?”   卡尼亚斯眼皮一跳:“喜欢的人?”   圣骑士将“喜欢”这个词咬得不轻不重,却暗含一种莫名的暧昧,听得希德只想捂脸。   他到底为什么要开启这个死亡话题?   “你自己说过的,”他吸了吸鼻子,根据他从某封信上文章段落的记忆,一字一句清楚地诵道,“‘琼安小姐,您是五百年才能遇到一支的蓝色妖姬’。”   卡尼亚斯的目光越发幽深。   他俯下身去,凑近了少年绯红的脸庞,两人的睫毛几乎触在了一块儿。   青年的诘问带着嘲弄的凉意,轻如徘徊于城堡的鬼魅。   “殿下对我的情史这么清楚?”   快要原地蒸发的熊在他的攻势下老实交代。   “你、你把情书夹在借我的资料里了……”希德说到后面,音量小得几乎只剩下气声。他祈祷卡尼亚斯没有察觉到,可是青年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您都看了一遍?”   是好几遍,而且他全部背下来了。   希德在心底纠正,但他没敢这么告诉青年。   “能怪我吗?”他小声嘀咕,“如果我写了一封情书,扔在花园里,你打理花园的时候凑巧看到了,奥尔德,你不会捡起来看吗?”   说完,他盯住青年的眼睛,带着一丢丢小期盼。   卡尼亚斯:“……”   他不光会捡起来看。   等他看完了,他会直接提刀去找那个敢把圣子勾引走的小屁孩。 第28章   希德成功地从圣骑士的表情上捕获到一丝愠怒,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但卡尼亚斯却不怎么开心。   导致此后的每一天,这位不知为何冷了脸的帝国学院高年级生都在向隔壁的骑士与法师放低气压,搞得小情侣都不能正常地搂搂抱抱。   没有多余的人做妖,又有假·战士·真·保姆·伊萨克全力开路,又是一周过去,一行人顺利地返回了帝都。   几人在城门口交了身份牌,一跨进萨尔帝都,佩里便揪住还在和伊萨克探讨家乡美人的特纳向众人告辞,马不停蹄地回去整理手头上的猛料。   昔日的裙下大臣、少女之友卡尼亚斯·奥尔德,摇身一变,竟成为了圣子大人身边最强大的圣骑士!   还只手斩杀了一头魔物!   有这篇报道在手,下周一的报社之星非她莫属!   希德身上还有旧伤,和卡尼亚斯与伊萨克道别,一同去了圣院。   几天前卡尼亚斯已托返程的牧师事先向圣院预约行程,霍华德已经在祈祷之间等待他。   “铂金之座会记住您的功绩。在未来圣骑士长候选人的名单上,会留下您的姓名。”老人用鹅翎笔在羊皮卷上写了几行字,将信一折,吩咐身后的从者,“通知帝国学院的校长,既然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这次圣院必将派驻护卫保护圣子大人——”   卡尼亚斯眸光一动,平静地打断他:“牧师先生,我是圣骑士。”   “对,阁下是位可靠的骑士。”   “我在帝国学院就读,并且和圣子大人是室友关系,”青年不紧不慢地说:“我以为,一名圣骑士就足够了。”   老者拿纸打了一下桌面,声音不大,正要推门而出的侍从却仍旧吓得差点撞到墙上。   霍华德牧师一般不发脾气,作为十大主教之下最有资历的牧师,很少有人敢顶撞他。   “请您不要以为,侥幸从一帮强盗手里救下了圣子,就可以让铂金之座变成您的一言堂。”   “我并无此意,”卡尼亚斯脸不红心不跳,平心静气地撒谎,“圣子大人喜欢安静。派驻更多人马,人多眼杂,不如近水楼台先得月。”   霍华德镜片一闪。   老人记忆很好,他想起此前见到青年时,这个年轻人似乎很珍视地圣子写给自己的信。   即使被他拒绝了请求,但青年并没有露出丝毫不满。   “您的话有些道理。”霍华德牧师的神色缓和下来,“但阁下的实力——我未经目睹,无法判别您是否足以保护圣子大人。”   “您可以眼见为实。”   霍华德点头,对侍者吩咐道:“去请诺斯圣骑士过来。还有,将这件事一同禀报陛下。”   卡尼亚斯半垂眼眸,嘴角弯着似有若无的弧度。   小圣子告诉过他,霍华德是圣院里的清流派。   但老人对教皇不抱有过多的期许,是圣院信徒发生冲突时,罕见地能听进意见,采取折中办法处理问题的怪胎。   据圣院教义所言,神池是普鲁维尔向人间布施的圣水,因富含光元素与其他魔素而呈现不透明的乳白色外观。唯有历届圣子与其许可的人物才能在此处接受洗礼。   希德屏退了圣院侍女,在水里独自泡了一会儿。元素小精灵用木勺舀起水来,浇灌在他解散的长发上。魔素开始修复希德强行苏醒时在身体深处的脉络留下的损伤。   热池上被蒸腾出一片水汽,元素从池面盘旋着十六根撑起檐口的陶立科石柱浮上半空。在弥漫的雾色里,拱顶上神只赐福图腾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忽而,元素小精灵似乎被什么吓到,耳朵一竖,抱着木勺乱窜着飞远。   通往池水的金阶有上百层,从高处传来了脚步的回声。   有一点很淡的血腥味,但希德还是闻到了。   希德靠在池边,青年的靴子已经落到最后一节金阶上。当圣子转过身时,与圣骑士相距仅不到五十公分。   他们离得很近,卡尼亚斯只要伸一下手,就能把希德捞上来。   希德用手臂拨开水,慢慢膝行过去,抬起脑袋,仰望黑发血眸的青年。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圣骑士显得异常高大。   卡尼亚斯半跪下来,凝视着池中的少年。   柔润的银白发束从他脑后蔓延到跟前的水面上,细腻得宛若绸缎。   圣子鼻尖白腻,眼眸里缀着星辰,好似满月之夜浮上海面第一次眺望人间的海妖。   “你也可以下来。”希德说,“神池的水对你的症状有抑制的作用。”   神水的光明元素未经过牧师的凝练,自然而柔和,纵使是不死族与黑暗生物不慎接触,也不会受到损害。   卡尼亚斯看着他,没有多说话,把手伸向领扣。   希德以闪电的速度转回头,只在水面上露出半个脑袋。   他在水下吐了口气,一串泡泡从池水里冒出来。   卡尼亚斯的动作过于不假思索,让他有点诧异。   衣服是说脱就脱的吗?   圣子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没有衣服的卡尼亚斯。   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笼罩了熊的脑海。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离他的室友远一点。   少年一手撑地,从池水里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神池的水并不深,只有他们公寓的木几那么高。希德一站起来,脊背暴露在雾色氤氲的空气之中。   卡尼亚斯眸色一深。   喝了大半年的牛奶,圣子终于不负众望勉强长高了一些。修长的脊背宛若玉石出水,瘦而晶莹。   乳白色的池水顺着柔美的银发与曼妙的脊线恋恋不舍地下滑,卡尼亚斯的视线顺着液滴的轨迹,落到少年的圣涡上。   如果他有颜料与笔的话,应该能绘出一幅很不错的水彩画。   他还没欣赏多久,突然发现小圣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水花。   池底的银砖滑得像镜子,希德还没太熟悉双腿的使用,刚走了几步就重心失稳。   卡尼亚斯忍不住笑出声,从一旁的木架金钩上取下了浴巾,走下水池,将湿淋淋的圣子从池底捞起来,把他裹进浴巾里。   少年光洁若象牙玉的躯体被纱绸遮盖,水滴从冰雪捏成的浑圆脚踝落回神池里。   池面上,一圈圈涟漪在落地窗外的阳光下反射出万千细碎的金色荧光。泉水的清响扩散到圣池之外。   希德窝在卡尼亚斯怀里呛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瞄了他一眼,见青年将颈间的金画框扣解开了,露出一截锁骨。   好巧不巧,他的一小簇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青年的领口钻了进去。   熊捻住那簇银发,悄悄把它们扯出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将脑袋偏开。   “我很快就能好。”希德小声说,“你说过要教我骑马的,奥尔德。”   卡尼亚斯早就注意到少年的小动作,低头瞥见他耳根上的粉晕,轻笑:“慢慢来。多久我都等得及。”   可也许是他等不及了。希德心道。   他都不知道哪天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躺在黑暗神殿里,面前是他父主的血盆大口。   但他还想和卡尼亚斯一起骑马,一起看后花园的风信子开花,还有……   今年维拉小姐花房里最娇艳的花都已经谢了。等到明年,他一定要给他的骑士亲手送一支玫瑰。   侍女们早就等在神池隔间。见到卡尼亚斯抱着圣子走过来,立刻取来洗净的浴巾、圣袍、香脂与饰物,替少年将头发擦干净。   希德坐在长椅上,看到候在门口的圣骑士湿透了衣服,与侍女耳语几句。侍女会意,小步跑过去,对卡尼亚斯说:“也请圣骑士大人去换一套衣物。”   青年闻言抬头,见裹在浴巾里的少年远远地看着他,目光闪烁。   害羞了……?   他起身离开了隔间。   待希德披上羊绒斗篷,一名侍女送来了他的通讯紫水晶。   “您的父亲方才来了消息。他希望您现在过去一趟。”   圣子接过紫水晶。   切尔特公爵得知希德被公会左派袭击是在骑着狮鹫牧师返回的一周之前。心急如焚的他一听圣子重新回到圣院,当即差了马车来接希德回到府邸。   若是让他们谋取地位的筹码落到左派的手里,可是切尔特的一大损失。   希德用指肚摩挲着水晶表面,垂落在手背上的银发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恍惚问道:“卡尼亚斯人在哪里?”   侍女愣了愣。   希德幡然转醒,不动声色地改了口:“就是奥尔德圣骑士。”   侍女迷茫地点头:“公爵府上的执事刚刚告知他这件事,他现在大概已经走到圣院的大门口了。”   走了?   希德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可卡尼亚斯从老鼠会手里救了他,又送他回来——   他还没有好好道过谢呢。   希德的木鸟停在窗沿上,不解地看着目露失落的主人。   长窗之外,圣院中央的天空花园里种植着时钟花,紫色迷迭香上蝴蝶与阳光跳着无需音乐助兴的舞。   在从者的引领下,卡尼亚斯从圣院踏出。   他原本想带着圣子逛一逛帝都南门外的花卉之湖,结果那位切尔特家的执事站在他面前,请他自己回到帝国学院的公寓里去。   据说圣子出了事后,他的家人很担心,希望现在立刻见一见他。   卡尼亚斯因此被放了鸽子。   一点都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圣人。   一抹紫色晃过他的视线。   卡尼亚斯凝神一看。在他跟前,一朵迷迭香浮在空中。他伸出手,花苞便轻轻落在掌心上。   青年知道这是谁的小把戏。   他转过身去,看到圣院最高处的窗口,昳丽的少年趴在窗沿上。   小圣子似乎刚爬上那么高的地方,头发松散地挽成一束,交叠的手里捏着缺了花苞的枝头,躲猫猫似的眼眸里藏着些许看不透的意味。   青年眼底的幽深化作笑意,轻吻掌中花瓣。   而后他望见,他的男孩脸上再次浮起漂亮的绯红。 第29章   帘幔的掩映里,漆黑的长桌上点着几盏烛火。   这次例会聚集了切尔特家族的三个人。夫人同其他贵妇相约外出游玩,未能出席,艾伯特则在学院处理学生会的事务。   其中凯莲娜的脸最臭,像是百忙之中不情不愿地被请来的。和往日一样,今天她见到希德没给什么好脸色。   她的未婚夫拣了去亚历山大公国镇压亡灵的任命,原本是个坐着捞功绩的肥差,却因为光明圣子差点被老鼠会绑架受到皇帝的责骂,反倒成为储君之路上抹不去的污点。   公爵向两个孩子交代了公会近日在帝都的部署。   他按着眉心,灰蒙的眼里难得流露苦恼。   “那些家伙,最近一直在疯狂圈地……神使大人和我说过,会提醒他们收敛一下。”   公爵是黑暗工会的温和派,只是希望借黑暗势力为自己的家族带来荣耀。极左之党则以驱使死灵族侵占大陆奴役全种族为宗旨,显然与他的目的背道而驰。   他的养子安静地坐在对面。议厅黑暗,烛光燃在少年的鼻梁与脸颊上。   女儿今天心情不好,他的养子又是沉默的性格。   气氛一度低沉,他的妻子不在身边,心里烦躁的公爵只想早一些结束会议,带着心爱的女儿去花卉湖散步。   “今天就到这里。”公爵拍了两下手,执事从议厅外打开门,将主人的狐绒大衣取来,为公爵换上,“希德,如果圣院那边事少,多把心思放在你的室友身上,务必在他毕业前拿到他的契约书。”   切尔特很注重麾下人才的培养。   凯莲娜今天戴着圆扁帽。   她出门前在银盆里洗了手,叫女仆换上丝绸手套时,饶有兴致地盯了希德一会儿,嗤笑:“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勾引男人还挺有一套呀。”   少女嗓音清脆,宛若早上的黄莺。   希德睁眼看她。   “卡尼亚斯·奥尔德,我知道他,和他上过床的姑娘都说他床技不错。你可真有福气。”   凯莲娜优雅地起身来,佣人们将她裙摆上的褶皱抚平。   少女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双手叠在一起,用公爵威风凛凛的口气肃然道:“这个学年快过完了,他居然还没找过一个女朋友。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和男人交往的感觉怎么样,哥哥?”   说完,她哈哈大笑。   佣人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帝都贵族间流行同性之爱,但那大多都是不对等的关系,某些贵族想一尝禁忌,就瞒着主母,在外面养了漂亮妖艳的男孩子。   在凯莲娜看来,她的便宜哥哥腿脚不便,比起卡尼亚斯来又显得娇小,当然给卡尼亚斯占尽了便宜。   堂堂光明圣子,为了他们家族的荣耀,竟然向一个卑贱的外乡人出卖身体……   想想都觉得滑稽。   希德泰然自若,说:“你怎么戴着帽子?凯莲娜,你从前一直都不戴的。”   少女嚣张的表情出现一丝龟裂。   希德没有放过这个变化,继续平静地追问:“你头发怎么变短了?你那漂亮的头发呢,凯莲娜?”   凯莲娜脸色煞变。   的确。近几周来,凯莲娜发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短。   为了打理这头靓丽蜷曲的复古黑发,凯莲娜平日里没有少下工夫,各种昂贵的精油、发膜都不要钱地往上抹,就是为了在出席少女们的茶会时得到女伴们的赞许。   可是最近,她的头发却像着了火,总冒着烧焦尼龙的气味。   每日她都在很认真地清理头发。为了祛除味道,凯莲娜几十天以来一直只吃素食,漂亮饱满的脸颊消瘦不少。   但都不管用!   她仿佛中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诅咒,每天从床上醒过来时,都会发现冒着烟的头发短了大概一英寸的长度。   现在她的头发只能遮过耳后了!再过几天她就要变成一个秃头了!   绝望的凯莲娜问遍了周围所有人,甚至去问了帝国学院的导师,可是每个人都对她的境遇爱莫能助。   这是当然的了。   希德在她头发上施加的魔法,是卡尼亚斯奖励他完成功课而教给他的暂缓式截断术。用寻常魔法公式根本无法破解这个咒术。   被戳中痛脚的凯莲娜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瞪了希德一眼,迅速收拾好自己,跟着公爵出门去了。   希德终于得到一丝清净,松了口气,令执事差马车将他送回帝国学院。   今天是周末,但他不想住在府邸。用晚餐的时候凯莲娜肯定会想好一大堆话来挖苦他。   当圣子返回公寓,他看到一个面生的家伙蹲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本笔记。   一看就不是好人。   希德正要避开他,青年先一步听到动静,扭头过去。   “大人您好,我是校报社的记者。”他兴冲冲地走来,将笔盖转下,笔记发出纸张翻动的声响,“佩里告诉我,您的室友奥尔德只身斩杀了魔物巨爵,这是真的吗?”   佩里一跑回报社,就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   这可是年度头条!   希德一向不善于应付报社记者那种浮夸的语气,默默看他,然后一蹙眉,目光冷酷无情。   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校报记者却挠着脸笑:“这对我没用,圣子殿下,我是东方人,不相信那些人被你变成冰块的传言。”   这也是佩里派他来调查采访的原因。   希德:“……”   不怕死的东方混蛋继续说:“请问,卡尼亚斯·奥尔德是否有成为圣骑士长的可能?”   “与你无关。”   “那就是有了?”记者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了一长串,“我还以为您会将他招揽到切尔特门下的打算——”   卡尼亚斯本就是帝国学院当之无愧的门面。而今一改靠女人起家的风评,变得强大、勇敢,足以与其他圣骑士并肩……不,是远超!   铂金之座的龙头要易主了!   纵使他是来自地方的贵族,但天赋异禀的魔导师与异族对抗时所发挥的作用,足以抵得上一整队骑兵军。日后他效忠皇室、加官进爵,前途必不可小觑。   如同切尔特一样,许多帝都世家已注意到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他降服巨爵的消息传来后,一定会有许多家族希望与他结成姻亲。   假如圣子有招揽他担任圣骑士长的打算,那就另当别论。   ——按照圣院的教义,圣骑长将终生效忠主与光明圣子,不可拥有另外的主人或者伴侣。   是终生!   卡尼亚斯是独苗,这个职位将会断送奥尔德后代的继承权。   “吝啬到墙头都不许别人抠的切尔特竟会舍得放弃黑马?真是不同寻常……但话说回来,圣骑长需要清心寡欲,您是怎么说服卡尼亚斯·奥尔德的?众所周知,他可是个花心大萝卜……”   希德越听越头疼,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自己一句话里猜出这么多的意思。   莫非是文字工作者的天赋……   记者越说语速越快,他写字用的墨水笔几乎出现了残影,唾沫子快飞到希德脸上。   圣子默默地将轮椅往后推了一下,蓦然感觉到阻力。   熟悉的气息从他背后传来。   “请让开,先生。”那声音很冷淡,“您挡了圣子大人的路。”   希德望过去,看到卡尼亚斯正站在后边,手搭在轮椅的上沿。   记者停止了叨叨。   然后凭他比狗灵敏的嗅觉,迅速转移炮火攻击。   “请问男爵大人,圣子大人怎么说服您参加圣骑长的选拔?”记者凑近此次大新闻的主人公,几乎要把自己贴到他脸上,“您只要随便答应一个家族的招揽,您得到的报酬比圣骑士长高得多,还有娇俏的小美人对您投怀送抱……”   青年闻言,目光晃到希德脑袋上。   不出所料,少年已经把脸扭过去。   卡尼亚斯稍稍一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家的熊不发烧时是很内向的,无法应付口才太好的家伙。   他冷哼着,手指往佩剑上一弹。   杀人金属的长鸣振得记者头皮发麻,他浑身气势一泄,结结巴巴地说:“帝——国学院禁止使用武力。”   “那是针对普通学生。”圣骑士轻描淡写,“圣子大人刚从老鼠会逃脱,圣院十分关注他的安危。为保护大人,无意间伤害到无关人士,相信校长也会体谅。”   记者的面色愈发难看。   “……我突然想起来有篇文稿还未审查。告辞,两位慢聊。”   他行了一个脱帽礼,飞快消失在两人眼前。   和标题劲爆的报道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一点。   卡尼亚斯把希德的轮椅推到门口的台阶。轮椅的轮子被小石子硌了一下,少年手指一颤,抓住了扶手。   青年放开轮椅,轻车熟路地把圣子抱起来。   希德说:“他乱讲的。要是有你心仪的势力,不用顾忌切尔特和圣院。”   卡尼亚斯嗯了一声,似乎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把门掩了,将少年轻轻放在沙发上,点燃魔法壁炉里的火,让被深秋寒气侵蚀的室内暖和起来,然后将一份报纸盖住希德的膝盖。   ——这一周帝国学院的校报。头版是希德出席宫宴时由帝都出版社所摄的照片。   “我去佣兵公会递交委托的时候,同校学生塞给我的,”卡尼亚斯凝视着相片里昏昏欲睡的熊,又将目光悄然笼罩在少年纤细的脖颈上,“拍得很不错。”   提交任务花费不了太多的时间。中途他还被教皇的使者拦住。   据说教皇陛下对他有些感兴趣,便和他预约了时间。   卡尼亚斯这才会在此时回到公寓。   希德看他一眼,将校报打开来。   每年期末以前,都会在高年级间举行学生法师的实战竞赛。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许多平民或者低级贵族出身的法师筹备一整年,就是为了在这场赛事中脱颖而出,得到一块通往未来职场的有力敲门砖。   希德之所以对这件事那么清楚,是因为圣院也将会派驻牧师为受伤的学生治疗。为了表示对于帝国人才选拔的认可,夺得桂冠的胜者会获得亲吻圣子手背的权利。   卡尼亚斯目光随着泥印小字漫不经心地扫过去,默读到关于圣院给予胜者的奖赏。   圣骑士眼神微变。   “之前的冠军是谁?”   希德:“前三届都是艾伯特。”   艾伯特不喜欢他的弟弟,所以没有吻圣子的手背,只是照顾一下圣院的脸面,牵一牵就松开。   希德记得卡尼亚斯不怎么喜欢参加校内活动。   连课程和社团活动都抛之脑后,这种赛事当然看不上。   清高得很。   他暗搓搓地想。   但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听见卡尼亚斯道——   “我会参加的。” 第30章   竞赛周的最后一天是开放日,是每年帝国学院人流量最大的时间。   并非所有人被准许踏入校门。较有名望的贵族世家、魔法研究所与地方军团长将会收到学院理事会的邀请函,在帝国学院的天空庭院竞技场上寻觅可堪一用的人才。   希德在圣院做完晨祷后,由圣院的马车送到学院。许多悬挂家族铭牌的骏马被套上金银交织的缰绳与镶嵌宝石的马鞍,等待在学院的石拱大门之外。   在一片插着鲜花的高挺假发与彩色羽毛扇里,男人讨论猎狗,女人讨论香水。绅士淑女看到圣院的白驹雕车停在门口,走过来在车轮旁屈一下膝,向车帘里的圣子问安。   学院理事会遣来的侍卫队在车马外请示,希德掀开帘幔,令牵着白驹的从者跟他们一起走。   圣子被安排在天空庭院最高处的看台上,和学院校长坐在一起。看台幽静宽敞,他身边的石坛里还有一汪很小的喷泉,窗口很大,坐得远也能看清圆形竞技场内的全景。   从早晨起,就有进入决赛圈的学生在竞技场中央进行对决。   竞技场边缘摆着二十四座人面鹰像,被雕栏围起的看台上尽是高官达贵的阳伞群与下午茶的圆桌。   佝偻的老校长拄着法杖坐在他身旁,时不时往他幽幽投去一瞥。   老人悄悄地问:“父主还是没有消息?”   亮闪闪的光明圣子喝一口茶,假装没听见他的试探。   校长没有召集魔法塔,依照他个人的立场,圣院没有义务告知他情报。   希德的目光一直在竞技场边缘游荡。为了开阔视野,他特地让侍从把椅子搬到石窗边,并在从切尔特府邸离开之前,请女仆长把用以望远的单片眼镜找出来。   他举着水晶镜片在人群中搜索,不一会儿看到了目标。   非常显眼。   他高大英俊的骑士今天穿得很庄重,丝绸衬衫外罩鹿茸马甲,手捧典籍,一簇黑发蜷落额头,仿佛在花园散步以寻找灵感的艺术生。   确实是在“花园”里。   青年被一群穿着体面的贵族小姐围簇在中央,少女们纤细的手指里捏着羞怯的鲜花,秋波不断往高年级生脸上抛。   今天是本月情人节。姑娘们可以给有好感的异性赠送花束。   这个“好感”的范围很广,有爱慕、友爱、感激等等,此前来自北方的少女就是在这一天送给他修女百合。   希德之前也见过别人给卡尼亚斯送花,可没有像今天这么大的架势。   多亏校报社几天日夜赶工,卡尼亚斯斩杀魔物的消息被公之于众,整个学院都得知了他无与伦比的魔法天赋。   甚至连艾伯特都要望洋兴叹……?   将此人收入麾下,绝对是一大助力。   半年前,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名字,在各大公会查无此人,如今却已横空出世的姿态走入所有奥术世家的视野之中。不少族长已向他抛出橄榄枝,私下与他商定为家族效劳的契约条款。   这些天来,希德和卡尼亚斯的公寓没少接待来自帝都世家的继承人,不乏有娇美鲜艳的少女——其中多少毛遂自荐,人们持观望态度。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的室友已开始展露锋芒,这位青年掩盖在温润外表下闪闪发光的像宝藏似的一面,不是只有他看到了。   希德孤单地望向人群中央的圣骑士,有一瞬间,他产生卡尼亚斯终将消失在他身边的失落感。   不是错觉。如此天赋卓绝的人物,离开注定毁灭的光明圣子才会有好前程。   这对谁都好。   希德望见俊美的青年向围绕他的人群开了口,盯紧单片眼镜,努力读出他的唇语。   “愿普鲁维尔的伟大为您洗礼。”   希德一怔。   他通读并背诵了圣院的所有典籍,立刻记起这句话的原作者。   光明圣子德海的圣骑士长,忒修斯。   圣子还看到他骑士手捧一本缎面书,那是他从教皇那里借来的前教皇德海的语录集。   最近卡尼亚斯将他的书柜重新整理一遍,把放在希德那边的情书都要了回去。   卡尼亚斯在少年跟前一封一封点完戳了玫瑰火漆的信,随后心平气和地,却毫无羞耻心地——对坐在沙发上垂着脑袋脸颊泛红的小圣子问道:“没有藏起来的?”   当时希德一秒变熊,连蹦带跳蹿回了卧室里。   等他再次打开卡尼亚斯的柜子时,只看见一堆排列整齐的圣院典籍。   因为在完成黄金委托中展现了不俗的实力,他室友的事迹被霍华德禀报给长老会。青年得到了教皇的器重,卡尼亚斯颇为上道,每周都会抽空去圣院拜谒那个一板一眼的老头。   比见他还殷勤。   明明是个无神主义。   小圣子在心里嘟囔着。   希德将背靠回轮椅上,谨慎思索青年那句话的含义。   圣子拒绝把卡尼亚斯意图成为圣骑长的猜测当成事实,这个念头几乎像闪电似的从他脑子里蹦出来,但那样太鲁莽了,一点都不矜持。   贵族改不了多情,成为圣骑长必须守贞,这等于是在自我阉割。   可是卡尼亚斯·奥尔德又不是禁欲派!他是个究极花花公子!这是天性,就像狗改不了……   圣子想得入神,他忽而感觉到脸颊被碰了碰,像是给轻浮的纨绔啄了一口,痒痒的。   他放下单片望远镜,看到一只熟悉的蝴蝶飞在他旁边。   希德望向竞技场上的圣骑士,发现青年正冲他这边瞧过来。   卡尼亚斯知道他在偷看!   他飞快合住双手,将蝴蝶笼进掌心里。蝴蝶像预料到他会这么干,让他笼住,散成光点,从他指缝里漏出来,在他手上重新组成蝴蝶,两根细长触须跳着舞。   被捉弄的圣子愣在原地,往他坏心眼的骑士瞧去。   卡尼亚斯不知是使了什么小诡计,他周围的贵族小姐都已经走散。他放下书,将食指抵在唇前,缓慢地变换口型,好让他远方的男孩看得清楚。   “等我去您那边。”   这是无声的宣言。只有竞技赛最后的胜者才能获得最高的荣誉,走上通往最高处的石阶,亲吻光明圣子的手背。   希德听懂他的话,耳根染上一层殷红,嘴角拘涩地弯一小弯。   他想了想,将十指弯曲,合在一起,朝卡尼亚斯的方向——   别扭地比了个同意的圈圈。   然后,他听到不远处老者的咳嗽声:“古时东方是有这样的故事。”   希德转过头,看向学院校长。   他小时候整天整夜闷在圣院里修行,主教不允许他看故事书,最多也是找典籍里的贤者事迹当传记解闷。   “您没听过这个传说?”老人和蔼地讲,“残酷暴戾的国王为了搏美人一笑,用尽千方百计。有一天,他召集使者——”   希德没有说话。   从者送来茶点,校长抖着苍老的胳膊沏了两杯伯爵红茶,为他讲述一整个古老的传说。   看台下的青年披上法袍走入天空竞技场内,面对他的对手。   校报社消息曝出后,许多位高权重的势力对于卡尼亚斯·奥尔德是否真正具备讨伐巨爵的能力,报着不置可否的立场。   要让这群老谋深算的人物相信一个废柴逆袭成帝国顶尖的天才,必须眼见为实。   自然,关注卡尼亚斯战斗的人里,也不乏有来看笑话的。   这群人完全不相信一个只有脸的废柴居然能干掉魔物。他到底给了校报社多少钱?   围观者各怀鬼胎,但卡尼亚斯的晋级速度如希德预想的一样快。在众人回过神来时,青年已经走到了桂冠守擂者艾伯特的对面。   黑色晚雁掠过傍晚的天穹。两人都是身姿高挑的高年级生,无言地站在一起,颇给人以喘不上气的无形压迫。   卡尼亚斯解决先前的对手只靠一招,干净利落,快如疾风,底下看戏的学生甚至无法捕捉他的魔法轨迹与纹路。   这是境界的差距。   帝国学院的魔法学生目瞪口呆,接着猛然转醒。   所以卡尼亚斯翘了课,摘得了圣骑士的徽章,并割下巨爵的首级;而他们还在教室里画法阵背咒语,准备不久之后的期末考试。   是艾伯特经验老到,还是卡尼亚斯更胜一筹?   所有人屏气敛息,等主裁判示意比赛开始。   没等裁判宣誓公平,艾伯特抢先道:“我认输。”   众人:“???”   “切尔特和奥尔德原本就是朋友,您是一位强者,恕我失礼,本人无法对友人动手,”戴着金边眼镜的学生会长利落地脱了手套,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感谢您照顾家弟。他一向不怎么懂事,一定给您惹了不少麻烦。”   卡尼亚斯稍顿一下,回握艾伯特的手。   明眼人都明白艾伯特是在以退为进,字里行间都没提自己与对方实力差距的问题,摆明强行卖卡尼亚斯人情。   有人情在握,再孤高的人才也能揽于羽下。所有看客心知肚明。   希德没有注意到两人弥漫硝烟的和平交锋,他在听校长给他讲故事。   ——暴戾的君王点燃传信的烽火,使他所统御的贵族帅兵前来,以此取悦美人的暗黑爱情故事。   待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狡猾的老狐狸是在调侃他刚刚和卡尼亚斯的互动。   圣子经过严肃而漫长的深思熟虑,觉得两者之间并没有相同点。   他的室友比及反复无常的君主聪明很多,也更神秘。他会权衡利弊,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大动干戈。   于是他说:“根本不一样。”   “您觉得它和什么有不一样的地方?”老人注视他,慈爱地微笑,“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有趣的故事,殿下。”   ……老油条。   希德深吸一口气,选择沉默。   切尔特家的小公子向来寡言,无论威逼利诱还是轻松的调侃,短时间也打不开他的话匣子,帝国学院的校长是知道的。   因此他很好奇,那个姓奥尔德的年轻人究竟如何让冷漠内向的圣子敞开心房。   校长摩梭着法杖上的树纹,问:“您的骑士快登场了,您不去迎接他?”   希德转头一看,发现简短的冠军授礼已经结束,卡尼亚斯身披绶带,在万众瞩目之中,慢慢踏上千重蜿蜒曲折的浮空石阶。   卡尼亚斯过来了。   这个认知轻若鸿羽地锤在希德心上,令他全身都快要冒起淡粉色的烟来,他觉得那只蝴蝶似乎扑棱进自己的胃里。   少年不动声色地收起眼镜,把轮椅推到门边。   当撩起金线织就的帘幔,他看到旷远深邃的天空仿佛一块晕彩四溢的月长石,夕阳斜晖的倒影里火烧云红得眩目,圣骑士站在那底下,手捧一束热情绽放的鲜花,正向他一步一步走来。   卡尼亚斯要……   要送他、花?   希德睁着眼睛。   他感觉,自己快像天边的云那样,烧成灰烬了。 第31章   冷漠无情的圣子大人决定收回上一章的最后一句心理描写。   卡尼亚斯给他送的花是蓝色妖姬。他用来描述佩里的那一种花。   当这束花躺到少年的怀里,他就明白了卡尼亚斯的意思。   他开了卡尼亚斯和佩里的玩笑。   卡尼亚斯在报复他。   大坏蛋。   圣骑士拾起他放在盖毯上的手,啄吻过圣子纤秀的五指。   青年的吻蜻蜓点水,没有掺杂丝毫暧昧的气息,干净得就像臣子向主君效忠的圣洁仪式。   众人仰望着这一幕,目光从疑惑转为恍然。   卡尼亚斯是今天的焦点。但从他出现起,没有人看到他如此卑躬屈膝的作态。   如果卡尼亚斯与圣子关系冷淡,那么他大可以像原先的胜利者艾伯特那样只走形式,点到为止。   但这位打败艾伯特的胜利者却二话不说单膝跪了下去,以最标准的骑士礼向圣子宣誓忠诚。   于是看官们顿悟——   不愧是帝都梦魇圣子大人,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居然就将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家伙教导成今日的模样!   他们心中对光明圣子的崇敬之情快溢出来了。   希德感觉到在指缝间徘徊的热息,想把手指抽开,却发现卡尼亚斯把他的手握得很紧。要是下了力气扯开,他又怕落了圣骑士的脸面。   他抿抿嘴,意图用眼神把青年扎成刺猬。   卡尼亚斯吻过希德的手背,没有走下石阶。   他将圣子的轮椅推入门内,放下挡住众人视野的帘幔。   希德没料到他的动作,猝不及防被黑暗笼罩视线,慌忙之中直接抓紧了青年的手臂。   卡尼亚斯显然感觉到少年的颤抖,覆住他冰凉的手背。   “别怕我。”   他听到漆黑暗影里飘来低沉的安抚,像是冰冷的毒蜥伏在皮肤上,一阵怪异的悸动爬遍全身血液。   灰暗的石室内,一抹苍老的人影引去卡尼亚斯的注意力。   他看到老人拄杖坐在窗边,不露声色挡去少年的身影:“抱歉,我没注意到您也在这儿,校长先生。”   青年语气里毫无歉意。   校长是头一回与这位风评恶劣的学生正面打交道。   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细成两条叵测的缝。   希德注意到老人眼神里的微妙,生怕他有所察觉,按下心头的异样,道:“我和他有些话说,不打扰您了。”   卡尼亚斯目光扫过来,希德迅速捏住了他的衣角:“你带卷轴了?”   走下看台只有浮空石阶一条路。   他不想在千千万万的陌生人面前被卡尼亚斯抱着走。   青年仿佛知晓他的想法,笑着从袖口取出了传送卷轴。   光芒褪尽。荧绿的浮光里,室内只余校长一人。   他看着茶汤里的夕阳碎影,眉梢蠕动着,似乎有古老的回忆爬进眼中。   ——年轻人哪。   希德和卡尼亚斯的身影在奥术之间内出现。   这是帝国学院专用卷轴的定点传送位置。繁复的符文圈细密雕刻在一块光滑而巨大的圆形红柱石上,十二根石柱撑起穹顶与天窗。   奥术之间静谧无声。所有的观众还聚集在天空竞技场。   希德眼观鼻鼻观心,望着跟袍角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我不该拿你的事开玩笑。”   卡尼亚斯仔细一想,才明白希德指得是蓝色妖姬。   他失笑:“我以为您方才会把花丢到我脸上……”   送那种花分明是有点过分的举动,小圣子居然不生气。   太乖了。   令作为欺压者的他都快产生了负罪感。   卡尼亚斯:“先回公寓?您累了一整天。”   希德摇头。   他没觉得累。他是在看台里坐了一整天。   倒是他跟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让一百多个挑战者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竟然还能精神抖擞地站在这里和他说话……   想了一半,他又听到一个提议。   “——那和我去走走?”   圣子立刻把腹诽收回来,眼睛一亮。   饶是如此,希德仍保持矜持的表情。   他问:“可以吗?”   他还没有和卡尼亚斯在校园里好好走过。他以为青年会嫌他浪费时间。   卡尼亚斯屈着膝,握住他的双手。   “殿下,走起来。”青年轻道,“我牵着您。”   希德没说话。   帝国学院里布满公会安插的眼。   不过整个黑暗公会的重心都放在搜寻父主的踪迹上,神使应该注意不到他。   他小心站起来,忍住膝盖的密集麻意,跟随卡尼亚斯慢慢走了几步,忽而脚下一软,重心偏离,一头栽下去,被领在他跟前的卡尼亚斯一把抱住。   卡尼亚斯的马甲是绒面的,蹭得他鼻尖微痒。他轻轻推了推卡尼亚斯,卡尼亚斯并没有将他放开。   青年是蹲着抱住他的,圣子整个人陷进圣骑士的怀里,毫无反抗之力。   他感觉到青年那只带着茧子的手正沉思着按压他肩头后边的狮鹫刺绣,然后耳畔传来轻笑。   “故意的?”   在一片寂静里无声凌乱的熊选择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的直觉准得惊人。刚刚的失稳的确在希德控制范围内。   但承认就太没有面子了,说谎又太显眼,瞬间会被卡尼亚斯看破,并且遭到嘲笑。   卡尼亚斯未等来他的答复,单手抱过他的膝下,将少年举起来,放回轮椅上。   有熟人来了。   近日诸事不顺的切尔特父女正在校园里散步。   凯莲娜看着父亲的曲柄手杖敲到第三百八十六颗卵石,抬头便看见她的便宜哥哥正和今天的桂冠者腻在一起。   她向公爵告示一声,两人一同走过来。   “您就是奥尔德男爵吧?”公爵脱下帽子,“三个孩子都在家里提起了您,您是位十分优秀的人物。”   凯莲娜翘着脑袋,不肯把帽子摘下来。   希德让她被迫剃了一个男生的西瓜头,就中止了截断术。   失去头发的凯莲娜快被女伴揶揄的注视与丑陋的自己逼疯了,带着假发才和帽子才能出门。   公爵蹙眉瞪她一会儿,见小女儿完全不搭理自己,让她先去旁边呆着。   凯莲娜这才回应了父亲。她恶意的目光游离在希德与卡尼亚斯之间,哼了一声,提着裙摆,轻巧地跑到不远处的花园里去。   希德也不想和她多呆,看到她溜走还松了口气。   公爵道:“多谢您对犬子的照顾,他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希德在庄园时就是爱惹事的孩子。”   切尔特公爵身居要职,白天忙于公务,未登上看台,但艾伯特已经告知他,会以让贤的名义换取奥尔德男爵一个人情。   他凝视着沉默的养子,云淡风轻地问:“冒昧地请问,希德是否和您谈过您日后的规划?”   希德是他们的棋子。虽说小儿子很有自知之明,但不排除他会将卡尼亚斯收归为圣骑士长的可能——若是如此,他们先前的工作可就付之东流了。   希德眼神一紧。   他没有跟卡尼亚斯说过这个。   少年正要开口,却感觉手心被圣骑士捏了一下。   “尚未确定。”卡尼亚斯道,“但关于您长子的建议,我会着重考虑。”   切尔特公爵满意地笑了,他抚摸着希德的脑袋,仿佛一位慈爱的父亲。   “希德,要好好听男爵大人的话。”他重新戴上帽子,和卡尼亚斯握了握手,“我还要向凯莲娜的导师问一问她的学业,先告辞了。日后必会拜谒您的领地。”   公爵一离开,希德对卡尼亚斯说:“我没有惹事。”   在庄园时他一直很谨慎,没有去触怒夫人,公爵则更不用提了,那时他在帝都常驻,根本毫不知情。   希德反驳的口气很认真,卡尼亚斯忍俊不禁:“是。殿下是好孩子。”   算上今天一面,他已见过了切尔特家族的四名成员。   他的男孩果真是异类。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被污染,着实是奇迹。   于是卡尼亚斯又问:“您的家人准备了同一份稿子?”   艾伯特脱了手套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公爵脱了帽子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虽然他确实在养熊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监督小圣子每天喝牛奶,以及早睡早起。   “你确实关照我很多,在蒂亚戈的时候,还有之前老鼠会的事。”希德悄声说,“谢谢你,奥尔德。”   “您无需道谢。”   向他的男孩献殷勤,卡尼亚斯本有私心。   希德不管卡尼亚斯是否有私心,尽管他早有了一些预感。   他是被困在枯林里的人,在荆棘堆里挣扎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点亮光。   希德不是石头,他需要被喜欢的感觉。无论那是一颗星辰还是带着诱饵的弯钩,他都想抓在手里。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希德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几乎是毫无音量地将某个姓名念出来,“卡尼亚斯。”   很早的时候就可以。   不是害羞,是他怕被拒绝。   现在也是。   圣骑士忽然觉得“卡尼亚斯”这个人名听起来很刺耳。   鸠占鹊巢。   自己做的一切,回报却被另一个人夺走。   希德在忐忑中等了大半天,然后听到青年低声念道:“希德·切尔特。”   他吸了一口气,心跳加快。   “要我教你吗?”少年嘟囔着,“不用带姓……”   “希德。”   圣骑士的声音渗入他的耳膜,宛若一根温润又锋利的琴弦。   希德抖了一下。   他从未像这一刻感受到夫人随意给他起的名字如此好听,恍如一支晚风与明月的梦呓曲。   光明圣子没有察觉到青年呢喃他全名的用意。   卡尼亚斯不满于他的男孩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公,尽管那是无意的。   等他收回所有的记忆,他会让希德·切尔特红着鼻子呼唤他真正的姓名。   卡尼亚斯牵住希德的手,如同在黄昏石阶上那样,单膝跪下来。   希德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他还以为卡尼亚斯又要和他开竞技场时的玩笑。   卡尼亚斯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俯下身。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让灵魂成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   这是圣骑士进入铂金之座骑士团之际,将手按在圣典上许下的誓言。   可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那并不是圣典上的宣誓词。   他正用极低极深沉的语调,诅咒自己的灵魂。   “它上不荣升神的怀抱,下不沦落恶魔的地狱,只是一人的忠仆。   “卡尼亚斯·奥尔德,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宣誓不信奉神明,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唯一听见它的光明圣子再次感到了那阵同样怪异的悸动。   但这次他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来自深渊的悚人温柔。 第32章   步入学年末尾,校园户外人影稀少。灯影下,行迹匆匆的学生臂弯里总是捧比柜子更厚的典籍。   学院中央大钟楼坚定地打响了十声,穿过寂静的植物花房、教学楼的帆式拱顶以及缀满紫藤花的回廊,在夜空下与萤火虫跳着浪漫的回旋舞。   公寓建筑群内。   魔法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初冬季节,维拉担心希德又感冒,去后勤部取了最好的地狱岩与点火石,保证壁炉的火足以燃烧整个冬季。   卡尼亚斯和希德都坐在客厅里。   难得卡尼亚斯会出现在公寓。究其原因,也是学末考。   圣骑士上学年挂了五门课,今年要是再不通过,就要被退学了。   原主欠下的债让他来擦屁股不是一回两回。   他从开学就没有去上过课,打算借着考试周敷衍过去,本想去图书馆自习,但看到他家熊的那种眼神,只好留下来。   希德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天。他在写卡尼亚斯从一年级办公室给他要来的习题,膝盖上放着绒毛熊,托比蹲在他脚边烤火。   他从零基础开始补功课,各门课程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主教不允许他公然询问导师与同学。   艾伯特日理万机,而且也不屑于关照他这个注定会被宰了献祭的弟弟。何况有卡尼亚斯,希德也不想找他帮忙。   烛光里,青年的脸颊像是染上一层蜜。   希德放下笔,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单用一只眼打量他。   卡尼亚斯面前放着两叠书,自己送的小熊银书签被放在最上面。青年垂着头颅,捏住墨水笔的指节仿佛被镀了层温暖的金。   卡尼亚斯察觉到他的注视,将希德压在胳膊下的试题卷抽了出来。   希德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立刻去抢,卡尼亚斯轻松躲过熊爪,将试卷翻到背面,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您还有两道题没做。”   希德捂着额头嘟囔:“我困了。”   卡尼亚斯似乎被小圣子难得的软糯撒娇晃偏了心神。   他温声问:“回卧室再睡?外面有些冷。”   少年趁卡尼亚斯晃神,从他手里抢过卷子,捏住鹅毛笔,把剩下的两样咒文快速填完,然后献宝似的展开给他的圣骑士看。   卡尼亚斯无奈:“全对。殿下很聪明。”   希德仿若一个得胜者,将摆在桌子另一头装着牛轧糖的玻璃罐捞过来。   他们事先说好,谁先完成今天的功课,谁就能得到这罐糖。   但希德不嗜甜。他把封住瓶口的锡纸撕开,将第一颗糖递给了青年。   “卡尼亚斯,”圣骑士接过糖,听到小圣子软软地呼他的名字,“今年你回家吗?”   学末考后会有一段很漫长的假日。   这段时间里,平民学生会在帝都寻求兼职。贵族出身的学生选择更多,有些会回到他们的庄园里,有些则会结伴出游。   青年点头。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殿下得到了A,那我就不回去。”   希德正暗想着要不要把他手里的那颗糖抢回来,闻言却笑起来:“我不用考试。”   卡尼亚斯正等他这一句,从容不迫道:“我去向系主任女士要一份试卷。一年级的知识,我可以给殿下面批。”   他冲小圣子眨了眨眼睛。   维拉女士与其他科目的女性教师相处得不错。   为了小圣子的全面发展,她肯定会很乐意帮这个忙。   希德听到卡尼亚斯要面批,笑容渐渐消失,漂亮的瞳前浮上一层温热的水汽。   “那你能不能放一点水……”   “不能。”   圣子抱紧了他毛茸茸的同类,语气里搅上一抹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   “这不公平,在大教室里考试,如果能躲过监考老师的眼睛,可以不算作弊。”   卡尼亚斯眼底含笑:“殿下可以试着躲过我的眼睛。”   希德的耳廓稍稍红了一下。   “那不一样。”他小声道。   卡尼亚斯好奇地问:“哪里不一样?”   小圣子适时闭了嘴。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监考老师要盯着一百多个人的小动作。   ——可卡尼亚斯……   ——就、只会盯着他,看……   一阵门铃打断了希德的想入非非。   卡尼亚斯放下书,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在寒冬的夜风里发抖。   卡尼亚斯没有让他进来。这个人有些眼熟。   他很快认出了来者。他见过这名少年——   在植物花房,与他的熊正式打招呼的那一天。   若不是此人拒绝了与希德成为室友,他如今也不会和他的男孩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卡尼亚斯:“晚上好。”   少年脱下了帽子,看到是卡尼亚斯给他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猛烈的寒风冲进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哆嗦,说:“晚好,圣骑士大人。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卡尼亚斯往暖烘烘的屋子里扫一眼,看到希德正偷偷把他的教科书拿过去,暗自轻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的谈话被吞没在咆哮的风里。希德看到卡尼亚斯领着另一人走进客厅,愣了一下,才记得手忙脚乱地把绒毛熊藏到木几的穗子下面,瞪了卡尼亚斯一眼。   卡尼亚斯往旁边一侧,走在他后面的少年还以为希德是在瞪自己,又哆嗦起来。   “圣、圣子大——人安!”   “晚好。”   圣子盯了他半天,才认出他是谁。   卡尼亚斯坐在希德身旁。少年小心拘谨地将帽子放在地上,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正襟危坐,双手颤抖着放在膝盖上。   “是这样的,我是来向殿下赔礼道歉的……”他低下头,觉得木凳上好似有针在扎他的屁股,“我学年初时,在圣子大人面前做出了十分冒犯的举动……”   希德淡淡地哦了一声。   假如这个人不来,他都快忘记了。   卡尼亚斯注视着来客,给他倒了杯茶,意味深长地问:“您还有事?”   “有、有的!”见习骑士结结巴巴地说,“奥尔德先生明年就是准毕业生了。到时候,圣子大人的公寓会空出一个房间——”   “您想成为大人的室友?”卡尼亚斯轻笑,“谁教您的,先生?”   少年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到,吓得差点仰头栽倒下去。   卡尼亚斯若无其事,将茶杯放在面如土色的客人面前。   希德瞧了瞧青年,眼神有点疑惑。   明明是来找他的客人,他的室友怎么这样热情?   少年战栗地接过杯子,老实回答:“是、是我父亲。他去过天空竞技场之后,把我揍了一顿。他说、说您有这样的成就,完全是托……维拉女士的福——”   他听到了圣骑士的轻笑,吓得昂高了头,好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鸡,赶紧提高语速:“——她借着和圣子大人关系密切,把您塞进了殿下的公寓,您这才得到殿下的青睐平步青云……”   少年与圣子年纪一样,只是初入社会的小牛犊,受到一丁点恐吓,就把幕后主使的目的倒竹笋似的吐了个精光。   希德听完,蹙起了眉。   “你们误会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主动把卡尼亚斯请来做室友。他有今天,是靠自己的实力。”   少年对圣子的话半信半疑。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圣子一手扶持起这名强大的圣骑士,如果说是卡尼亚斯自己忽然奋发图强大器晚成……未免太荒诞了。   但无论真相如何,他总要再争取一把。   继这几次事件之后,光明圣子在帝都的风评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赶人。这次他必须好好抓住机会。   他鼓足勇气问:“也许您说的是对的。但圣骑士大人搬走后呢?”   没等卡尼亚斯搬走他就已经死了。   希德心说,转头瞧了瞧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拍拍他的头,让他自己解决。   圣子想了想,说:“他走之后,我不会再招募室友。”   就算他能活到那一天,也不会。   没有人能比卡尼亚斯更好了。   “可——”   “您听到殿下的答案了。”卡尼亚斯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您还有别的问题?”   这是毫不客气的驱逐令。   少年抿嘴,摇了摇头。   父亲告诉他务必不要招惹这名新晋的圣骑士。卡尼亚斯前途无量,他们的家族无法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   客人还没把凳子焐热,卡尼亚斯就把他送出了门外。   回到大厅时,青年看到小圣子将脑袋枕在木几的盖毯上,垂着睫帘陷入思索。   待他走过去,希德将脸扭向他的这边,用恍然大悟的调子慢吞吞地说:“你利用我,卡尼亚斯。”   借自己的名义将他实力突增的真相掩盖。这样一来,别人就会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而不会去留意他万年难得一遇的天赋。   卡尼亚斯没有多做解释,把希德给自己那颗牛轧糖塞回小圣子的嘴里,坐在他身旁,继续写他的笔记。   希德瞪着他,费力地嚼开浓稠坚硬的糖胶,差点被杏仁磕到牙齿。   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喜欢吃糖。   圣子这样想着,好不容易才把糖咽下去,后知后觉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其实他并不介意卡尼亚斯这样做。   他很愿意成为他骑士的庇护伞,何况他从卡尼亚斯那里得到的远比后者从他自己这里得到的更多。   卡尼亚斯听到希德出声,放下手里的书籍。   “抱歉,我没和您商量。”   圣子大人故作冷漠:“你不去向维拉拿一年级的考题,我们就扯平。”   卡尼亚斯轻笑:“还是让我欠着您的人情吧。”   希德知道卡尼亚斯绝不肯松口了。   泄了气的圣子将脑袋搁回桌面上,仿佛一只被冲到沙滩上的海豚,在太阳的曝晒下日渐绝望。   他把从青年那儿偷偷拿来的书翻开来,仔细地浏览目录。   ……四年级的知识,都是他看不懂的天方夜谭。   还没看完一页就困成熊了。   月落星沉。卡尼亚斯将第四门学科的课本合上时,余光瞥见少年已阖了双眼,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脸颊压在他的课本上,眼眶边还有红印子。   的确是小孩子,熬不了夜。   他正打算把希德抱到卧室里,蓦然瞧到少年嘴唇动了动。   大概做了很甜的美梦?   青年俯下身,悄悄靠近他的脑袋,听到了梦呓。   “卡——尼——亚——斯——”小圣子闭着眼,用带着奶气的鼻音轻快地念叨,似乎有点开心,“你要复习不完了……”   “……”   复习不完的卡尼亚斯把睡梦中的少年摇醒了。   看着揉着睡眼一脸茫然的熊崽子,他毫无内疚感。   圣骑士原本就是要和圣子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的。倒过来应该也差别不大。 第33章   今天卡尼亚斯把两件令希德失望的事物带回了公寓。   一件是卡尼亚斯以全A高分通过所有四年级考试,另一件则是他的考卷。   维拉得知卡尼亚斯有意辅导圣子的功课,表示十分欣慰。她对卡尼亚斯自身水平表示了亲切的怀疑,但仍把全科的试题卷都拿到了手。   一年级没有实践课,所以正常考生的考试内容,希德一丁点都能没落下。   希德咬着笔,看向坐在跟前的圣骑士。   可疑的粉红已经爬到他耳朵后面了。   希德不怕考试。但他怕卡尼亚斯用那种眼光看自己——会让他的手心冒汗,连绘制最基础的法阵都要发抖。   圣子在一百次尝试绘图失败后阵亡了。   他说:“你看书,不要看我。”   “我现在是您的监考。”青年眼含笑意,“如果您使坏心思怎么办?”   希德小声:“我不会作弊的——”   可是光明神已经死了,再用他发誓太过敷衍。   希德想了半天,磨磨蹭蹭地接道:“——我用我的熊发誓。”   用熊发誓?   卡尼亚斯快要融化在小圣子的可爱里了。   青年好不容易收起笑,转过头去翻他刚从图书馆借阅的精灵语古代典籍。   卡尼亚斯对于希德的人品没有任何怀疑,之前只不过逗他玩一玩。   希德见他背过身,如释重负,开始埋头肝试卷。   壁炉里的火焰噼啪舞动。   希德写完试题后,卡尼亚斯将试卷接过来,粗略扫了几眼。   圣子字迹工整,答题的思路也很顺畅。   今年的题目很难,全年级得到A的人数用手指加脚趾就能数过来。   圣子殿下花了一年时间,成长到和同龄人比肩的水平,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了。所以即便希德没有得到全A,卡尼亚斯也没有回家的打算。   他对人类“卡尼亚斯”的庄园毫无兴趣,那里不是他真正的归属之地。更何况,把希德一个人放在学院里,他自己都要担心。   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他就差点失去了瑰宝。   希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卡尼亚斯,心里有点忐忑。   试题有一点难,他有几个地方不是很确定。   青年终于放下了试卷,轻轻颔首。希德欢呼一声,连带着椅子倒在地上。   这几周他在公寓里练习一个人走路,卡尼亚斯在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软毯,以放他摔倒受伤。   他从地上爬起来:“星辰舞会结束以后,我们去骑马。”   青年笑着点头。   学年考试结束的第二周周一就是星辰舞会。   这是在一年的学业后,帝国学院留给学生的娱乐与社交场合。   礼堂灯火璀璨,无数马车行过拱形桥,在编织精美的地毯前放下一对对华衣男女。河流上漂浮着光火,像打碎的彩色琉璃。   玉杯相碰,响声清脆。轻柔的圆舞曲缠绕在令人迷醉的空气中。   舞池中央是名眷侣的席位。学院第一美人莉茜雅穿着殷红的抹胸长礼服,镂空蕾丝的肩巾下肌肤朦朦胧胧,她搭住学生会长的宽阔肩膀,另一只柔荑与他五指相交。   万众瞩目,确实是一对金童玉女。   希德坐在角落里,无聊地把目光别过去。冰冷的气场使他方圆五米之内空无一人。   这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   卡尼亚斯说是要给他拿杯果汁,结果到现在也不见影子。在圣骑士离开的时间里,已经有五六个同年级的女孩子找他来搭讪了,这令他有点恐慌。   他作为光明圣子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了?!   别人都不怕被他变成棒冰了?!   他又不是卡尼亚斯!他没有给任何姑娘写过情书!!   喜欢闷在公寓里学习的希德自然不知道,在他来到帝国学院的这一年里,他在学生心中的印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姑娘们甚至在私下里痛斥先前宣传虚假消息的圣徒。她们这几年居然因为一只大可爱而噩梦缠身,实在过于好笑。   舞会的灯光之中,孤立无援的圣子穿过周围少女野狼般的眼神,瞄到一个熟人。   “奥米加。”希德呼唤道,心中略有意外。   半精灵脸上仍旧贴了伪装人皮。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走到少年跟前坐下。   奥米加一走过来,希德便注意到他身上有些不对劲。   “你去过精灵之森?”少年取出一片银叶状的魔核,递给半精灵,“我在里面注入了光明咒术,能够治愈你的脏腑。”   半精灵安静地接过他的礼物。   西岭雪原路途艰难,居住于山顶的魔兽之强大,是蒂亚戈山岭外围供学生练习用的野兽无法比拟的。   半精灵说过,他是精灵与人类帝国之间的信使。从讨伐巨爵到学期末尾,奥米加一直缺席课堂。   信使需要孤身深入各种险境,由精灵族最优秀的弓箭手担任。能够使奥米加受伤的地方,除开正在暴动的黑暗亡灵,只有守卫精灵之森的魔兽。   奥米加:“您没有向校长报告我闯入您公寓的事?”   希德问:“你去过吗?”   奥米加握住晶核的手一顿。   他愣了许久,方才低声说:“谢谢。”   如果希德将他那次无礼的行径通禀帝国学院的校长,他必定会被人类与精灵族双方问责,惹上不小的麻烦。   最糟糕的情况——他也许会被解除信使的职务。   受歧视的半精灵处境总是十分艰难。   希德:“你也向魔法塔保密了卡尼亚斯的事。”   奥米加听到希德对圣骑士称呼的改变,眼神一动。   不向魔法塔禀报卡尼亚斯的异常,是他私下的决定。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纵使魔法塔和精灵女皇得到了消息,也毫无用处。   那不是大陆上的生物所能对抗的存在。   但人类的圣子似乎对那头怪物信任有加。   他望向光明圣子,蠕动嘴唇,忽然看到一抹高大的影子无声来到少年背后。   “我来迟了。”   黑发血眸的青年将手搭在圣子孱弱的肩上,暗沉的目光凝视着半精灵。   那是一头黑豹在宣示对猎物的主权。   奥米加感觉到此人的气息比他初见时愈发冰冷恐怖。   但愿这只是他的错觉。   他收起思虑,向希德点了点下颌,回身离开。   原本他是想对人类圣子提点几句。可如今看来……   那个少年,已经很难有机会逃走。   希德未见到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他转过头去,卡尼亚斯已恢复一贯的温和神色。   希德道:“去那么久——”   “柜台的瓶子都是酒精饮料。”而且回来的路上,卡尼亚斯被贵族小姐围堵了很多次。   希德接过青年递来的苹果汁,以无声的沉默表示反抗。   卡尼亚斯在对待他的事情上,态度比切尔特公爵还要古板。像十一点前必须睡觉、每晚一杯牛奶、不能喝添加酒精的饮料,还要让他考试。   可凯莲娜在入学前就已经成为了酒局老手,还会通宵不归了。   公爵和夫人也没有让她必须考高分。   未成年不准喝酒——口可!   希德抿着苹果汁郁闷地想,感觉脑袋有一点晕。   舞会将持续到明天凌晨一点。眼下已经过了希德日常入睡的时间,生物钟正催促他的眼皮合在一起,礼堂的灯光很暗,背景乐柔和得像摇篮曲。   卡尼亚斯发现了圣子的不适。   “您想去外面吗?”   希德无精打采地点头。   卡尼亚斯将希德的轮椅慢慢推到礼堂之外的花园。   花园被点点星辰的夜空包裹,四处无人。   希德从轮椅上走下来,一手搭在卡尼亚斯的掌上。轮椅化成木鸟,停在他肩头。   希德已经能独立地走路,尽管还会有些疼。   清新浓郁的茶香飘过他的鼻尖。希德抬起头,发现圣骑士正将他领向一处湖泊。湖畔是一丛悄然绽放的冰雪昙花。   纤美如月的花上带着晶莹的露水,仿若坠落的星点粘满了花瓣。   卡尼亚斯护着少年,将他带到花丛边。   昙花是学院象征之花,花期只有几个小时,在冬夜绽放的冰雪昙花则更为短暂。   传说花神薇奥拉在寒冬种下花时,它便已经枯萎,那时幸运女神偶尔在花枝停留了一会儿,令它重生了。因此在大陆上,冰雪之昙是幸运与努力的双重象征。   希德蹲下来,卡尼亚斯在他耳边说:“许个愿吗?”   少年想了想,将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沙弗莱石的光芒跃动了一下。   过了十几秒,他睁开眼:“许好了。”   卡尼亚斯:“不告诉我?”   “告诉你会不准的。”   “说不定我能帮您实现愿望。”   希德还是不说。   卡尼亚斯:“您如果不告诉我,我就回去领地。”   希德睁大眼睛:“你保证过……”   俊美青年露出属于狡狯成人的笑,希德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   在玩手段的这方面,光明圣子在圣骑士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因为他完全不会。   “……我许的愿是,你能好起来。”希德垂着脑袋,语调短促,“会有办法的。我会找到让你离开圣院仍旧能保持清醒的办法。”   卡尼亚斯受黑暗气息缠绕的症状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很多。   他得抓紧时间。   在成年礼之前,他一定得让卡尼亚斯重回正常。否则他消失的那一天,卡尼亚斯肯定会发疯。   良久,他听到青年的答案。   “我相信你,希德。”   被叫了名字的圣子脸又红了。   他低下头。   其实他还许了第二个愿望。   如果……不,万一,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被抓到黑暗神殿去,他也想像艾伯特和莉茜雅那样,和卡尼亚斯跳一支舞。   在星辰舞会上共舞,等同于向公开承认自己的伴侣,这个愿望绝对不能告诉他的骑士。   圣子正神游着,青年幽幽走近他。   卡尼亚斯熟稔地揽过少年的腰,带他藏进树影中。   “别出声。”卡尼亚斯轻道,“有两个熟人。”   希德没办法去管走过来的熟人是谁。   卡尼亚斯把他揽过去的时候,直接把他罩在了大衣里。   他的脸贴在青年的胸膛上,两人呼吸缠绕在一起,隔着几层轻柔的布料,便能感觉到青年坚韧而灼热的肌理线条。   他觉得自己全身温度都可以烤鸡蛋了。 第34章   两个声音幽幽地飘进了树丛。   “你确定这里会没有人?”   “莉茜雅,你得信任我。”   希德费尽千辛万苦之力,终于从卡尼亚斯怀里爬了出来。   闻言,他诧异地往声源方向望去。   没看到人影。   不过凭借声色,他也听得出来者的身份。   二皇子和莉茜雅。   卡尼亚斯瞥他一眼,又把这只不安分的熊摁回怀里。   二皇子与莉茜雅未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已落入两双好奇的耳中。   他们听到一声暧昧的痛呼。   “殿下,你咬疼我了……”   “莉茜雅,你的嘴唇是涂了果汁吗?它们真美味。”   卡尼亚斯没记得捂住希德的耳朵。聪明的圣子大人立刻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兄长的未婚妻,和他妹妹的未婚夫,正在,谈情说爱……???   未等希德从凌乱里缓过劲来,另一声愤怒的吼叫插进了两人的对话中。   “你们在做什么!”   是凯莲娜的声音。   希德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他对于八卦的兴趣不大,但听到如此刺激的场面,大概只有圣院里那群终日冥想的圣徒才能岿然不动。   眼神亮晶晶的少年抬起脑袋!   他猛然撞见卡尼亚斯眸底的意味深长,心虚地低下头。   希德的鼻子蹭到一片叶子,差点打了个喷嚏。   礼堂外的花园里,凯莲娜踩着的高跟鞋急促地碰撞地面。接着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与莉茜雅柔弱的惊呼。   “你怎么敢打她的脸!”   二皇子咒骂着,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将怀中美人嘴角的血迹揩去。   凯莲娜错愕地看着他对莉茜雅百般呵护的模样。二皇子从没有对她这样温柔过。   她感觉一片真心陷进了狗屎。   艾伯特的未婚妻和她的未婚夫同时消失了,可是艾伯特却回到了切尔特的马车休息,让她也早些回家。   身为女人的直觉让凯莲娜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翻遍了整个舞会,都没找到两人一根头发丝,但皇室遣来的马车和侍从仍旧在学院大门外等候着。   二皇子有事瞒着她。   可是凯莲娜没料到这件事是一个女人,还是她哥哥未来的妻子!   凯莲娜望向倚着她未婚夫气若游丝的美人,勉强压抑了怒火:“怀特小姐,二皇子殿下是我的未婚夫。我警告你好好做人,假如这件事让哥哥知道,你讨不了好果子。”   怀特家族在帝都仅是二流,只是因为同属黑暗阵营,她们两家才能结成姻亲。   莉茜雅听到“好好做人”忍不住笑了。   “你哥哥?他对我和二皇子殿下的事儿清楚得很,”她看了看凯莲娜,见少女脸色煞白,状似好心地补充,“在你和殿下订婚之前。”   躲在树丛里的希德抖了一下。   卡尼亚斯按住了他的背,以防发出动静,惊扰对峙的三人。   凯莲娜闻言,脑子仿佛被猛地一锤,近乎腿软。   艾伯特很疼爱他的亲生妹妹,从未让凯莲娜受过半点委屈。   她仓皇后退一步,想到一个悚人的可能。   “我,不相信。”她咬着牙,压低声音,似乎在安慰自己,“你挑拨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二皇子嘁了一声:“你可比你哥哥没胸怀得多。他看见我和莉茜雅亲密,也会替我们打掩护。这才是我同意娶一个切尔特的原因,你明白吗?”   皇子妃不是人人能当的,莉茜雅的家室比起几大世家差一些,留恋花丛的二皇子需要一位听话的正牌妻子。   一次偶然,艾伯特撞见他与莉茜雅的幽会。那时艾伯特已经与莉茜雅订婚,却没有表露丝毫惊讶,只是刻板地让他们两人“收敛一些”。   鼻子如狗的二皇子没有收敛,反倒从艾伯特的话中嗅出一丝切尔特家族愿意与他交好的信息。   之后他旁敲侧击,暗地向艾伯特询问他是否能向父亲求娶凯莲娜,得到了默认的回应。   原以为凯莲娜会和她的兄长一样大度聪敏,结果却是个只会吃醋的蠢丫头。   除了赔钱一无是处。   二皇子越想越气:“你不是最喜欢照镜子吗?你不瞧瞧你现在的模样,我找莉茜雅岂不是正常?”   凯莲娜最受不了别人说自己丑,被未婚夫连番打击,当场崩溃地痛哭起来。   说实话,凯莲娜被迫剃头后像个帅气的小伙子。可二皇子讨厌凯莲娜这种发型,这让他认为自己娶了个男人。   凯莲娜毕竟只是十七岁的姑娘,受心上人一顿冷嘲热讽,一颗心早碎成了碴子,像条鬼似的失魂落魄地走开。   她要去跟艾伯特诉苦。   剩下两人被她搅黄了心情,互相宽慰几句,不久后便各自离去。   外遇毕竟是丑闻,假使被旁人发觉,还是会对两人的声誉造成损害。   两人倒不怕凯莲娜揭穿他们。   艾伯特会教她学会忍让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树丛里。卡尼亚斯等几人走了,放开怀里的希德。   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小圣子仍乖巧地倚在他胸膛上,目光木然。   圣子那头被他细致搭理过的长发在方才的摩擦里打了几个卷,眼眶里渗着些许泪痕,金色的瞳孔被一层晶亮的水膜包裹,瞧上去有点可怜。   让卡尼亚斯想戳他的脸。   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希德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轰炸。   他知道帝都贵族的圈子乱,可他不知道会乱到这种地步。   更给他冲击的是艾伯特对凯莲娜的态度。在他的印象里,艾伯特一直非常宠爱他的妹妹,两人逛街时,只要凯莲娜瞧上的衣服和宠物,不论多贵,艾伯特都会为她打开钱包。   可听二皇子和莉茜雅的语气,又不像在骗人。   希德陷入了迷茫。   圣子小时候经常呆在圣院,牧师洁身自好,手里永远捧着典籍,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宣扬神与教皇的名言,从不在他面前嚼帝都贵族的舌根。   他们是要将毕生奉献给神的人类,总会将腰带系得一丝不苟。   希德忽然觉得这些信徒不是那样刻板了,且他和切尔特没有血缘关系简直是天大的好运气。   他回过神,凝望着卡尼亚斯。他诧异地发现圣骑士的眼底毫无波澜,平静得几近冷漠。高大的青年下颌微垂,修长带茧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为他整理衣领,冰冷的指节偶尔碰到他的脖颈。   好似他们方才撞上的并非意外,只是一件稀疏小事。   卡尼亚斯将希德牵出了树丛。希德跟在他身后。   寒风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希德浑身一颤,不露声色地将手从他掌中抽走。   冬月夜里,圣骑士乌金似的发上披了一层霜色,当他回首时,眸中恍若跳动着血色的冷火,一瓣枯萎的昙花乘着晚风从他肩头飘落,晃进圣子的怀里。   希德退了一步。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卡尼亚斯。夜中的骑士会给他一种疏离感,令他想起有关黑暗公会与噩梦的事物——   使他错以为,自己正在无底之渊的边缘毫无警觉地行走。   他必须坚信这是他“错”以为。   卡尼亚斯以为少年还处于震惊之中,拍抚他的肩膀,使他转醒过来。   “贵族间的亲情不是您想象中那样简单。我换个日子给您讲一讲。”   希德扭头,小声拒绝:“不用你教。”   卡尼亚斯轻笑。   每次在希德犯迷糊的时候,卡尼亚斯就会那样笑他。   这让他不自在,希德会觉得卡尼亚斯只把他当一个小孩子。   ——虽然事实也许可能大概确实如此,可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在长大了,不管是学习还是在身高上。   他更希望卡尼亚斯能以同龄人的眼光看待自己。   比如让他喝酒!   他也想像伊萨克那样毫无芥蒂地和卡尼亚斯碰酒杯,或者让卡尼亚斯给他写情书。   希德听到了一串熟悉的吼叫,他将自己的通讯水晶取出来。   是圣院发来的讯息。   希德将紫水晶放在手心里,闭上眼感应一会儿,抬眸说:“不能去骑马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失落。为了度过一个充实的暑假,他和他的室友在公寓里规划了一整天。   帝国沿东边际又出现了亡灵的铁骑。这次他们是从恶魔谷出来的,周围的领主与教堂对此苦不堪言,只能向圣院求助。   眼下亡灵族的身影还未完全消失,圣院派出的牧师在大陆各地清除游荡的黑暗生物。东部疆线与帝都很近,事发紧急,主教们接到消息后,决定派圣子去镇压亡灵族。   消除黑暗神殿的势力,一向是圣院的职责所在,留给光明圣子的闲暇时间总是很少。   卡尼亚斯听完希德的解释,道:“我和您一起去。东部地区都是平原,那里大概会有马场。”   希德眼神一动:“的确可以这样——”   现在卡尼亚斯已成为正式的圣骑士,又深得教皇那个老头子的赏识,守卫光明圣子是圣骑士的天职,让卡尼亚斯跟着他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够饶舌。   “——但你要放那位小姐的鸽子?”   卡尼亚斯疑惑。   圣子像一位老到的侦探,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捏出一张小纸条,用几根手指展开来。纸条上写着字迹娟秀的邀请,右下角是一个签名和一个唇印:   亲爱的圣骑士大人,这周周五是否有荣幸与您在莎莉咖啡馆共进晚餐?   室友在礼堂里遭少女们围堵的画面,希德早就看到了,看得比卡尼亚斯自己还清楚。   不过他故意不提,静静地看着卡尼亚斯从万花丛中过。   卡尼亚斯当时疲于应对,还要防止帮希德拿的苹果汁洒出来,连口袋里被放了小情书都没察觉到。   希德那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眸无声注视着卡尼亚斯,让这位圣骑士产生了正在被谴责的错觉。   也许他的确在被谴责。   自从看到他的男孩发烧的模样,他就明白,不能以平常的害羞小孩来定位这只看似寡言的圣子大人。   卡尼亚斯沉默半晌,打了个响指,在圣子震怒的目光中,将他手指间的罪状销毁得一干二净。   他的魔法一直在飞速精进,操纵火焰轨迹轻而易举。   但不知为何,他在把纸条烧成灰烬时,鬼使神差地让火苗升了点儿温度,很有礼节地烫了一下少年白皙的指肚。   火焰温度很低,希德只是吃痛地松开了字条,指尖上连伤口都未留下。   他恼怒地往青年脸上瞪去。   卡尼亚斯却笑了。   “您说什么?”他礼貌地问,“什么贵族小姐呢?”   希德:“……”   他觉得学年初把卡尼亚斯当作绅士的自己可真是个神经病。 第35章   回到公寓之后,两人发现那只灰兔子感冒了。   托比的生命力一向很旺盛。之前卡尼亚斯和希德在外面逗留了几乎半个月,回来之后这只兔子还是好模好样。   大概是这件事给了兔子勇气。趁它两个毫不称职的家长不在,肥兔偷偷跑到了后院,跟它挚爱的风信子黏腻了一晚上,   希德提着笼子去找维拉的时候,被暴躁的系主任女士狠狠训了一顿——   素来对圣子大人宠爱有加的主任不会怪罪自家的孩子,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卡尼亚斯身上。   眼下维拉已经骂到奥尔德祖上不知几代爵爷了,希德抱着托比的笼子,听得心惊肉跳。   维拉什么时候把卡尼亚斯的身世调查得这么清楚?   他抽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维拉女士……”   维拉冷笑:“是,还有事拜托我?”   圣子的声音更弱了:“几天之后我和卡……奥尔德要出门一趟,所以——”   “让我治病还让我代管你们的兔子,是奥尔德的主意吧?”维拉仿佛早有预料地尖叫起来,“那个从臭袜子里诞生的蠢货!我到底为什么同意您让他入住公寓!”   暴躁的主任喝了口水润嗓子。她差点把嘴咬出一个血窟窿,才终于平静下来,取出一个银箔纸做成的小袋子,气恼地戳少年的鼻子。   “这个,劳驾您带回去。”   希德疑惑地将抽绳解开来,在纸袋里发现了一些金色的粉末。他瞅了几眼,然后恍然大悟。   是金铃铛做成的护身符。   少年将护身符收好,露出感激的微笑,活像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小傻子。   “难为您了,居然还记得它。”植物系主任没好气地嘟囔,“我把大部分原料都拿去制药了,还剩下一点。请您戴好,要是它没有起作用,我就把那废物也磨成粉。”   维拉又接到一个水晶传来的简讯,换上毛皮大衣走了。她没有说话,但把高跟鞋踢得很大声,似乎某位令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圣骑士就是脚下的影子。   希德看着她走远,莫名感觉维拉方才威胁人的姿态有些厉害。   他默默低下头,看见了在笼子的角落里瑟缩的肥团子。   圣子面无表情地将双手罩在铁笼上,兔子竖起了耳朵,迷茫地抬头看——   “我们要出门一趟,你呆在花房这儿,别给维拉添麻烦。”少年模仿主任的狰狞笑容,阴森地说,“如果你咬断笼子跑出来死掉,让卡尼亚斯搬走,我就把你拿去炖汤。”   肥兔子耳朵一颤,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震惊的呼噜。   明明……明明当初不是这样的!   希德从花房出门时,天上已飘起了雪花。   帝国学院放假后,校园里就很少再见到人影。希德站起来,让夜鹰停在自己肩上。   还没到五点,卡尼亚斯应该没有回到公寓。希德将围巾裹得更紧了一些,从花房后面的小径走出校门。   他用帽子将脸遮住,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学院外巡逻的圣骑士正巧从他跟前走过。   光明圣子和轮椅向来都是同时出现的。他们只觉得这个走出校门的少年有些眼熟,却没怀疑到希德头上。   希德依照从前的记忆,往黑鸽子的巷子走去。   凛冬时节是酒馆的旺季,不过今天的黑鸽子并没有多少客人。   希德撩开门帘时只看到伊萨克在拖地,问了柯特妮才知道,伊萨克把之前黄金委托挣下的钱都输光了,只能留在黑鸽子帮她务工。   “这头野猪,刚刚和酒鬼打了一架,把我的客人都吓走了,”柯特妮往战士屁股上踹了一脚,“大人,您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男爵先生方才刚回去。”   希德呵了口气,眉宇间稍有点失落。   但紧接着,一个鬼主意浮上他的心头。   “卡尼亚斯叫我带瓶酒给他。”少年绷着脸,眨了眨眼睛,“要‘酒神’,加满增甜剂的那种。”   他的室友一直这么吩咐柯特妮调酒,希德认为自己的话毫无破绽。   柯特妮好笑地觑着他:“酒钱呢,小奶帕?”   希德装模作样地稍稍回想一会儿,说:“卡尼亚斯说先赊着,等他明天一起带来。”   柯特妮嗤了一声,让正在擦酒杯的酒保去柜台后调酒。   雪落得越发急了。希德坐在窗头,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冰雪的结晶大得近乎盖住他的掌纹。   希德听到柯特妮喊他,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走到柜台前。   柯特妮用网袋将瓶子装好,递给少年。希德把酒抱在怀里,感觉像捧了个热水袋一样。   “冬天里喝冷的不好,我用炙烤术把酒烫过,您回去的路上也好暖手。”   希德谢过了酒馆女儿,将厚重的帘帷挑起来。   一瞬间,他的耳朵差点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刮聋了。   大雪乱得好似泡沫。圣子的鼻子被吹的通红,毛茸茸的红围巾在他身后凌乱地摇摆着,像是一条可怜的小尾巴。   希德弯下腰,踩在没足的雪地里,往前艰难地走了几步,卷着冰晶的狂风迎面打来,身材瘦小的少年裹在肥大的斗篷里,抱着暖和的酒瓶顺着风哒哒哒退回了酒馆里,惹得柯特妮和伊萨克又是一阵狂笑。   柯特妮笑够了,往伊萨克脑袋上猛地一锤。   “你笑个屁,去把毯子拿出来。”   伊萨克捂着头,一边骂老天爷一边上楼拿盖毯。   柯特妮从战士手里接过毛毯,盖在希德肩上,揉了揉他冰凉的脸颊,让他去壁炉旁边的软垫长椅上坐好。   “别着急,大人。奥尔德在公寓里找不到您,一定会来黑鸽子问的。您可别在我的店里找了凉,否则黑鸽子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希德点头,指腹摩挲着贴在酒瓶上的标签,被火苗照耀的金色瞳孔晃着云彩般的晕光。   柯特妮倚在吧台后边,瞧着他的眼神,冷不防地问:“是给自己买的?”   圣子大人飞快摇头。   红发姑娘笑得双肩都在发抖。   她坐到圣子对面,点了一支女士烟。烟雾的气味仿佛酸甜的熏香,并不呛人。   柯特妮又说:“它是您的,我无权处置卖出去的商品。只有姓奥尔德的奇葩会往黑鸽子的酒加满增甜剂,我抢回去也是个废品。”   希德盯着柯特妮看了半晌,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拔掉了木塞。   “需要杯子吗?”柯特妮好心提醒。   希德想了想。卡尼亚斯经常带着他来黑鸽子,根据那些酒徒的说法,似乎对着瓶口喝才算真正的男子汉。   于是他婉拒柯特妮的建议,凑近瓶口嗅了嗅。   甜丝丝的,是很平和的饮料。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刺鼻。   希德尝了一小口。   酸甜的味道里带着很浓的果味。苹果汁的味道。   他怀疑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少年皱了皱鼻子,又尝一口。   还是苹果汁的味道。   柯特妮看得哈哈大笑,她仰起头,在余劲里脱力地抖着全身,差点一头栽倒。   她掐了烟,解释道:“我跟您交代。奥尔德吩咐过我,如果您宣称帮他买酒,就用果汁糊弄过去——帝都没人敢把酒卖给没满十八岁的孩子,否则黑鸽子是要吃罚单的。”   希德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把木塞塞回去。   然后他听到风铃的声音,转头回望。   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提着一盏夜行灯,正掸掉肩头的雪。   圣子躺倒在长椅上,背过身。   不幸的是他家圣骑士长得太高,一眼便瞧见长椅上那团鼓起来的斗篷。   卡尼亚斯走到壁炉边。柯特妮站起来,轻声和他简述了事情经过。卡尼亚斯脱下皮质手套,将两枚银币放到酒馆女儿手里。   用上等红酒的钱去换一瓶苹果汁,世界上也只有光明圣子让他舍得做这种滑稽的糗事。   他沉默一会儿,揪了揪少年露出来的耳朵:“又给我惹麻烦。”   希德打开他的手,嘟囔道:“我不回去。我今天要睡在这儿。黑鸽子打烊的时候可以留人。”   柯特妮捋了捋头发,她想起楼上似乎还有间空出来的客房,正要答话,蓦然撞见黑发青年冷冰冰的目光。   柯特妮一下子怂了,把正打算看热闹的伊萨克一同推到楼上去。   卡尼亚斯敛起了场:“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抱着您走出去?”   希德背对着他,以无声的沉默反抗了几秒钟。   随后在斗篷里生闷气的小奶帕揣着酒瓶,从长椅上慢吞吞地爬下来。   卡尼亚斯没有数落希德,似乎圣子借自己的名义买酒喝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揽着希德的肩,用一面力场盾给两人开路。冰雪打在魔盾上,融成水落入地面。   卡尼亚斯低头,看到垂在小圣子脑后的红围巾,捧起末端,在自己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绕了一圈。   “以防您被风刮走。”他真诚地解释道。   希德瞪他一眼,仔细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表达生气。   他闷声道:“我本想送你一个礼物,现在不想给你了。”   卡尼亚斯总算是明白希德为什么生自己的气。   “幼稚鬼。”他点一下圣子大人的鼻子,“您要是想说自己长大了,不必用这种办法。大人要自己独当一面,不是从喝酒上体现出来。”   “比如?”   卡尼亚斯:“比如遇上大雪天,大人会自己回学院……而不是被风吹进酒馆,还要家长领回去。”   希德听完,捡了一团雪塞进卡尼亚斯的脖子里。 第36章   卡尼亚斯向圣院提出了伴随光明圣子出征的申请,很快便被顺利通过。   他现在是教皇克拉拉面前的红人。   纵使是从前最得看重的诺斯圣骑士,也得战战兢兢地避着他走。   出征日期被安排在第二周。这给了希德和他的骑士充足时间,在地图上重新规划行程。   希德没有去过东部沿岸的城市,但卡尼亚斯曾在幼时拜访过那里,这给了他部署路线的经验。   希德坐在沙发上,看着卡尼亚斯整理行李。   活跃在大陆上的黑暗生物之中,没有光明圣子的对手。希德带够了一整袋晶核,以防此前被老鼠会追杀的窘境。   他点完晶核,心满意足地将兽皮袋扎起来。   ——不过他注定不会用到这些了,因为这次他的骑士会跟着他一起走。   圣院的马车已经候学院门外。卡尼亚斯将希德抱进马车,跨上自己的黑骓。   希德还不想太早让外人发现自己双腿已经拥有知觉——这是他对卡尼亚斯说的理由。   圣骑士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车厢内的垫子被鎏金铜从四方拘住,鼓成松松软软的样子。希德听到外面骏马传来的长啸,把腿一团,陷进柔软的座位里。   熟悉的嘶鸣越来越轻,他知道卡尼亚斯把黑骓牵到后面去了。这次出征圣骑士的队伍与光明圣子的马车隔得很远。   不一会儿,牧师们的低声祷告从四面八方如海浪般涌过来。   奇妙的眩晕感充斥了希德的耳目。他看到眼前似乎有星月晃动的影子,他心里生出些许烦闷,正要伸手挥开,意识却就此陷入一片虚无。   ……   在两日后的东部平原,圣院的马车停驻在一位领主庄园的门口。   当地贵族差仆人将尊贵的牧师接应到客房。他们的救世主已不眠不休走了两夜。   地方消息并不是很发达,还以为诺斯仍旧是圣骑士里的领头羊。当伯爵子爵们脱了帽子在他面前躬下腰时,诺斯惊恐地连连后退,并用暗示的眼神瞟向卡尼亚斯。   教皇跟前的红人改名换姓了。   在场者都是名利场的优秀生,立即会意了他目光里的暗示,容光焕发地背过身去,对那位骑在马上面孔陌生的黑发先生百献殷勤。   未来的圣骑士长在帝都的地位便是超然,放在地方更是有如神只亲临。   这名年轻人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恭维。面对贵族辞藻华丽的夸赞,他只是点头,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马场在哪里?   卡尼亚斯感应过附近黑暗生物的势力。那点薄弱的气息,不消说圣子和他,就连圣院里几个普通牧师出马,也不在话下。   有点不太对劲。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一名颇有名声的贵族的城堡。傍晚时分是当地的篝火晚会,缭乱的火星里,圣骑士被本地人敬上最香醇的酒,冬夜里身着丝绸舞纱的年轻舞娘向他们抛去无数媚眼。   酒液里被加入催人愉悦的香辛料。这群终日在圣院里巡视的信徒被炽热如火的热情包裹,永远紧绷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飘飘忽忽的皴裂。   卡尼亚斯坐在阴影里,脸廓的冷漠令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没有在晚会里看到牧师和圣子的影子。   青年站起身来,穿过向他献殷勤的人群,走向圣院牧师的住所。   门口站着掌管一行人起居的侍女。她在被任命前是一位大领主的管事。   侍女听了他的询问,恭敬地回答:“殿下不在房间,他受老爷们的邀请,一同去看歌剧了。”   ……歌剧?   卡尼亚斯蹙眉。   小圣子从来不喜欢看歌剧,对那种贵族出没的地方不感冒。要是有那样的闲工夫,希德会更喜欢窝在公寓里安静地看书,或者偷偷抢他的书看。   卡尼亚斯未出言反驳,他只是倚在一旁的石柱上,闭目养神。   侍女远远觑见这冷漠的青年时便胆战心惊,一见他似乎笃定要留在这里,支吾着说:“圣骑士大人,外面冷得紧,您还是回去烤会儿火吧。”   “不劳您挂念。”卡尼亚斯眯着眼笑了一声,寒冷刺骨的空气冒出一小团白雾,“我很惊讶。你们的老爷真是厉害,过了十一点,居然还让圣子大人在外边逗留。”   圣骑士没有厉声责怪,语调甚至轻得像白日里的烟,侍女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额上渗出冷汗,把牧师们教她背诵的稿子忘了个精光,哆哆嗦嗦道:“万分抱歉,大人,也许是我记错了,殿下大概很早已经回来休息,现在大抵躺下了,大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为妙。”   卡尼亚斯似笑非笑,正起身,迈步走近她,将惶恐的侍女吓得急忙后退。   “这应该不行了。圣子大人告诉过我,他一回来,就叫我去找他。请让个路,阁下。”   “那不算数。”侍女差点咬到舌头,“没有获得允许,任何人不准进入——”   卡尼亚斯没让侍女说完,释放出的精神力便让她晕倒在地。   他从侍女身上取下了钥匙,打开大门。   走廊里燃烧着几盏烛灯,地毯上横七竖八地瘫倒着昏死过去的仆人。   卡尼亚斯跨过走廊,来到光明圣子的卧室前。   他推开了门。   希德是被光明狮鹫的咆哮吵醒的。   帝都离东部边境很近,无需借助狮鹫。他惺忪着眼,躺在车厢里默了片刻,猛然起身。   这不是车轮滚压在地面上的感觉。   此时,希德的通讯水晶传来了第二条讯息。   他将紫水晶贴着额头,立刻明白自己被主教和魔法塔摆了一道。   ……明面上去东部镇压亡灵,暗地里却把他从车队里调了出来,经过帝都的定点传送阵,如今他们正在赶赴南部海湾,出席与光明联盟的会晤。   魔法塔将光明神普鲁维尔消失的消息告知光明联盟的成员,种族们忧心忡忡。   族群代表者决定在人鱼城海域之上的天空都会探讨这个事关大陆存亡的话题,并让人类的代表者魔法塔务必把至关重要的圣子带过来。   光明联盟的保密工作做得不算差。   他们守住了秘密,把光明圣子给防得死死的。   希德深吸一口气,一把撩开车窗的帘幕。   狮鹫的队伍好似横卧天穹的白色海螺,仙女教母奇异扫把地光辉领在队伍的最前端。汪洋之水一直奔涌到浓雾遮掩的天际。现在是夜里,看不到星辰,空中散碎着晦暗的月光。   整座大陆陷入冬季,唯有南方的海水能够逃脱被冰封的命运。   仙女教母亲自带队,足见人类帝国十分重视此次出行。   希德将目光放空,听到一阵歌声在月光与海水的交界处浮动着。   他循声望去,看到无垠海面上浮着一座狭小的荒岛,几只人鱼坐在海岸边上,倚着一名同伴的胸膛哭泣。   昏迷不醒的人鱼身上布满黑色的经络。那是遭恶魔袭击、受到黑暗侵蚀的征兆。   人鱼族拥有魅惑人心的歌声与姣好的容貌,但未能得到与之相匹的力量与学习魔法的天赋,天生的柔弱使他们不得放下脊骨,寻求其他种族的庇护。   在光明联盟,他们永远是二等种族,甚至无法得到出席会议的资格。   希德指尖冒出一点荧光,飘忽着晃下马车,降落在人鱼的额心上。   他想起了某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但他记得自己在圣骑士身上加持的圣光快到极限了。   原本想到达目的地以后给卡尼亚斯重新补加祝福,可如今看来,他短时间内回不了学院。通讯水晶也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传达讯息。   他方才看到霍华德也在队伍里,便传信给这位老牧师。没过多久,他收到了来信。   两天。   他昏迷了两天两夜!!!   即使有所预料,希德的心仍旧沉入了谷底。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水晶。   他的圣骑士是多么冷静的人,应该会保持理智……   吧?   似乎是为响应这个没有丝毫说服力的想法,趴伏在他心房上的骨哨突然变得异常滚烫,几乎要沸腾、燃烧起来。   希德心头猛的一跳,连忙将骨哨取出。它发出一连串极其可怕的鸣叫,随即,在令人不安的躁动里重归寂静。   这种安静绝不是好的预兆,它更像是恐怖的暴风雨降临前的最后通牒。   他收起了骨哨,凝重的目光看向被浓雾遮住的山峦。   希德想念起光明神殿里早就断气了的普鲁维尔。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那位装聋作哑的光明神至少可以让人充当一下心灵寄托。   可是如今只剩下一位神了。   而且是对他最不友好的那一位。   奥米加为人类帝国与精灵传递了几十年的音讯,也是最近才得知光明联盟的消息。   亏他以为自己已经打入魔法塔内部。   得到消息后,他瞬间面如土色,向圣院询问卡尼亚斯的下落。   当半精灵被告知身份成谜的圣骑士未在光明圣子的身边,他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   半精灵向人脉广阔的柯特妮寻求帮助,斥重金购入帝都跑得最快的马。   他赶到目的地时,发现驻守在牧师住所的人都已经不省人事,而圣骑士不见踪影。   奥米加心口发凉,过于不祥的直觉使他耳膜与太阳穴闪过刺疼。他扯起缰绳,马不停蹄地往恶魔谷赶去。   成群的蝙蝠在枯树林上的月空拍打着肉翼盘旋上升,仿佛翻滚的、不祥的乌云。   奥米加勒住缰绳,在幽深的山林里停下步伐。   传闻这一带常常出没着强大的恶魔族。   ……可别说恶魔了,他连只野猫的影子都没看到。   半精灵骑马冲上谷口,身下享誉帝都的千里马还未登上悬崖便惊叫着调转马头。   奥米加踩着马鞍跃到地上。这名天赋卓绝的弓箭手只是往崖底投去一眼,搭在弯弓上的手便绝望地失去了力量。   透过悬挂在东半天的狂乱的月影,他在树木的掩映中,在寒鸦寒鸦与蝙蝠的尖叫里,觑见了令人魂丧天外的轮廓。   噤声之渊的黑暗巨兽或许与祂有着相似的血缘,但绝非如此可怖。   奥米加能确切地感应到,一股无比凶狠的黑暗涌流正从那个不知名的巨大躯壳里蠕动出来,冷酷地窥视这个世界。   足以扭曲现实的诡谲力场在静谧无声的夜晚涌动。   那是他无法抵抗的力量。   本能催促着半精灵转身逃跑,但那已经晚了。   两截带着毒刺的黑色触须从祂外表掠过来,将半精灵紧紧捆缚,黑暗气息侵染他的理智,使他松开了赖以谋生的弯弓,失控地发出惨叫。   奥米加在剧痛中听到一些奇异的响动。他撕扯着嗓子尖叫,费力地在幻觉中寻找目标,发现一根触须将他腰间的囊袋取了下来。透过昏暗的月光,可以看到半透明的兽皮内是一片银白色的叶子。   ——人类圣子送给他的礼物。   奥米加喘着粗气,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并不道德。可溺水的人只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去南方!南方的人鱼城之海!”他惨白着脸高声疾呼,“光明圣子在那里,他能治你的病!”   缠绕在他身上的触须出现一瞬间的停滞。   半精灵捕捉到这个细节,愈发撕心裂肺地高喊道:“南边,人鱼城之海!那里有希德·切尔特!”   听到这个名字,栖息于恶魔谷的巨大生物向战栗的夜空发出震耳欲聋的骇人咆哮。   希德·切尔特!   奥米加感觉到天空与大地正在怯懦地收缩,狂怒使祂的触肢出现了惊悚的幻影。   半精灵徒劳地张大嘴巴。他已经丧失了声音。   与此同时,奥米加惊恐地发现,祂,那团被黑雾裹覆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任意定点法阵。   那是只存在于远古的传送咒术,只是在口耳相传的年代里失去了传承。   直到祂消失在森然谷底之中,奥米加方才瘫在地上喘息。他额头发胀,紧绷到僵硬的神经令他无法合上酸涩的眼。   他稍缓过了劲来,颤抖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末日将临。 第37章   天空都会是古时候就有的名字。出海的渔民看到海上悬浮分散的巨岩堆,以为那就是神明居所,在巨石上高筑着最华美的宫殿与最富饶的城邦。   直到人类学会浮空术,掌握锻造飞行工具的技术,当他们来到这里,才发现天空都会只是巨岩之上一片死寂的荒原。   由于领土上存在争端,且地处偏僻,数万年来并未有所发展。近年来光明联盟建立,为了有个对话的地点,才在此处敷衍地建了一座石拱宫殿。   希德坐在一扇窗旁。黑沉沉的海波像是蟒蛇的鳞片,透露着寒冷且平静的坚硬感。高空的寒风卷带着冰粒涌入窗纱,出发前卡尼亚斯给他准备了树纹鹿皮做的毯子,他从芥子戒里把毯子取出来裹在身上,搓着手心取暖。   现在大陆各处都在下雪,只是南方积不起来。天空都会的海拔很高,气温比夜晚的帝都更低。   仙女教母拄着手杖立在他身边,看到毛毯角上的西部家族所独有的鹿纹图腾,将眉毛一扬。   “叫奥尔德的骑士给你的?”   “嗯。”   声明煊赫的仙女教母居然知道卡尼亚斯的名字,这让希德有点意外。   自从卡尼亚斯剿灭巨爵的消息传到帝都,他便被列入了魔法塔与圣院的重点监视名单之中。   那名年轻人的天资过于出色。   纵是天生能吸引光元素的希德,也是有史以来才出现这么一个。   结果就在圣子的身边,降临了第二位魔法天才。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天赋异常,收敛了羽毛,借光明圣子作为挡板,将成就隐匿在希德·切尔特的名义之下……   仙女教母的目光滑到圣子的毛茸茸的脑袋上。   姓切尔特的小子居然会如此轻信一头居心叵测的狼,这着实超出她的预料。   切尔特的长子更像他城府深沉的父亲。光明圣子和他处变不惊的哥哥差得太多了,让她几乎以为希德是切尔特抱养来的孩子。   教母冷笑道:“他可不是善茬。”   希德转过脸去,没搭理她。   几乎每个认识卡尼亚斯的人都对他说,让他警惕他的室友。   希德不是傻子。他早就知道卡尼亚斯对他的关照里掺杂着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就像维拉曾经告诫过他的那样——卡尼亚斯又不是他爸爸,没理由会对他那么好。   两人说话时,雪原精灵的助祭带着侍从们来到了殿中。   精灵助祭身着锦缎,象牙白丝绸从肩头一直缠绕到裸足,仿佛攀杆而生的凌霄,显示出古典的庄重。   传闻精灵族是大路上最禁欲的种族。希德先前未见过真正的精灵,作为半精灵的奥米加足以称之高挑,却也比他眼前的精灵低了半个头。   精灵碧玺似的眼眸寒如冰雪,手指长若紫参。   助祭探究的目光游离在人类圣子的脸上。希德总以为有条蛇在自己两颊上吐信子。   “这是光明圣子?”精灵用标准的大路通用语嗤笑道,“真矮。”   希德:???   现在的精灵族都是一见面就人身攻击?   卡尼亚斯都夸他长高了!   精灵的眼神又飘到包住圣子的毯子。   他眉头紧皱,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么不抗冻?真麻烦……你几岁了?”   教母拿法杖往地面一敲。   “光明圣子不需要接受一只精灵的训诫。”老人面色冰寒,似乎正忍耐着怒焰。   助祭与教母见过面,知道老女人的厉害,索性不说话。   两人交谈的闲隙内,矮人国的丞相和白兽人部落的领袖之子也已来到石殿内。几支光明联盟的种族都将部队留在殿前守候,出席会议的只有联盟议员和一个被掳来的光明圣子。   雪原精灵是光明联盟的盟主。助祭坐在长桌中央,将锤子一敲:“闲谈暂且放在一边。现在来商榷一下——有关于光明圣子的归属问题。”   希德正在往手里呵热气,闻言一顿,用看白痴的目光望向精灵。   他身旁的教母则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席位上的其他人。事发突然,却没有人表露出意外,大概早已经被买通。   精灵族打得好算盘。   她收起目光,冷冷看向精灵助祭:“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是来探讨父主去向和黑暗公会的动作。”   精灵抚摸着银亮的锤子,笑盈盈地回答:“那件事情,我们已经从信使那里听闻,对于所有成员的损失,精灵族深表同情。但现在我们想讨论的事只关于您,希德·切尔特殿下。”   希德已经从短暂的错愕中平静下来。   圣子的座位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方才他从呼啸而过的狂风里听到古怪的杂音。他不动声色地凑近窗口,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殿外乱成一团。   除了圣院本有的侍卫与魔法塔的从者,他们的队伍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士。雪原精灵个个都是天生的弓箭手,已将他们的人马完全制服。   希德往教母的方向觑了一眼,看到老人暗地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援军”。   魔法塔不是毫无准备。   希德心里稍松了口气,盯着精灵:“我想听一听理由。”   有仙女教母在,但他们也敌不过人海战术,如今只能拖延时间。   精灵助祭不负他的厚望,早就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腹稿。他站起来,手掌泛出一层水泽般的萤火,一面虚幻的帘幕降落在长桌上。   幻幕当中是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景象,据说那是黑暗精灵与半兽人的圣地。   “即便您重新封印了失语之海的结界,应该也能发现,黑暗公会仍趁动乱从噤声之渊牵出了不少可怕的怪物,此前被斩杀的巨爵仅是其中之一。人类国都暂时得到了安宁,但精灵、矮人与白兽人领地周边仍旧有魔物肆虐。”   教母讥讽道:“所以您想让一个小屁孩给你们擦屁股?光明圣子作为人类圣院必不可少的支柱,自然应该终身在圣院效劳。”   “您说错了,教母。”精灵慢慢展开了双臂与背后透明的翅膜,肩上悬挂的绸缎闪过一串星辰似的流光,他的声音变得忧郁而缥缈,“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他的天赋无人匹敌,是世上最神圣的至宝。父主创造了他,绝不是让他成为仅限于某个国度或是种族的宝物,他应该由联盟成员共享。”   像是得到了号召,矮人国的丞相向精灵低下了头颅:“我国国王全权赞同冕下之所见。”   兽人部落的代表也向其弯腰致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父亲才派遣在下来到这里。”   “感谢两位的美言。”助祭如是说。   纤长的精灵话语像他的身姿一样轻柔婉约,却令希德萌生了想笑的冲动。   他在艾伯特那里听够了堂而皇之的假话,相较之下,助祭的言论拙劣得滑稽。   但有一点他略有困惑。如果是为了让他去消除精灵领地的黑暗势力,单靠精灵大祭司就已绰绰有余,无需借助他的力量。   有什么能促使一只骄傲的精灵去把一个人类吹捧成“最神圣的至宝”?   教母似乎也是同样的感受。   她蠕动嘴唇,布满皱纹的脸上撑起假笑:“既然您说光明圣子是世上最神圣的存在,您不妨问一问他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去。”希德姿势都不变,很干脆地将话头接过来,“您方才也说了,我怕冷。”   助祭没料到他会在无比庄重的联盟会议上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登时神色一僵。   “精灵的森林比这里温暖许多,”他挤出笑容,“等明年夏天,我送您去矮人的国度,那里的气温比南方更适合生物居住。”   希德不置可否,继续说:“到那时我就成年了。圣骑士在酒馆替我订下了生日那天的场席。我不能爽约——”   嘎啦——!   刺耳的闷响打断了光明圣子的狡辩。   助祭将手里的银锤捏成了粉末。   “闭上您的嘴,这还没有一个小毛头说话的地方。”精灵松开五指,脸色因愤怒而发青,“在来年夏季之前,您必须居住在我们的领土上。”   希德丝毫不惧,拨开毯子,往长桌上轻轻拍了拍。他哼道:“您总想让我成年以前在雪原度过,您有什么目的,冕下?”   精灵神情骤变。   保持沉默的其他听者从中嗅出一丝内幕的气息,不约而同地打量着身为盟主代表的助祭。但无关本族群利益的事,他们不决定出声。   在场者之中,理应只有希德清楚自己的成年意味着什么。   他成年后光明之种才会呈现最成熟的状态,届时他会成为黑暗共主最美味的晚餐。   随后他们得到了回应。   精灵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在众人震惊的眼光里,精灵把嘴角渗出的血用丝绢优雅地擦干净。   “抱歉,诸位。我失控了,我对不起大祭司与陛下对我的栽培……您从殿外看到了些什么,所以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拖延时间,我说的没错吧?”精灵的口气从局促变得轻缓,接着,他像亡魂似的低语,“托二位的福,我们也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教母,您还能联系到你们的援军?”   说到最后,精灵的语调诡异地上挑了一个度。   仙女教母心中惊奇,暗自往通讯水晶注入魔力,却未能得到同伴的答复,霎时间失了脸色:“你设了埋伏?”   她捏紧手杖,恢弘的魔纹顺着杖底的木纹盘旋着升上来。   圣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场的气息正在形成。然而未等法术成型,他听到寒冰冻结的冷酷声音,一支冰雪羽箭若闪电般从他耳侧飞驰过去,洞穿教母的肩膀,将她钉在石壁之上。   老人放出一声惨痛的呼喊,寒冰沿她的肩膀散布若蛛网,木杖滚落在地。   精灵笑着站起身。   他走到光明圣子跟前,向沉默的少年伸出手,掌纹上尚冒着白色的寒气。   精灵的话语依旧轻柔,仿佛教堂里的祭司用最虔诚的歌喉吟咏圣歌。   “独一无二的希德·切尔特啊——”他低吟着,眼里迸射出疯狂的焰光,“您是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被精灵们的弓箭手万箭穿心?”   希德躲开他的手。   精灵眸色暗了少许,反而凑近他的脸颊,恶劣地轻笑起来:“您讨厌与别人接触?还是您从来没和人这么靠近过?”   他只不过讨厌眼前这只表演型人格的变态。   希德下意识想要反驳,窗外猛然响起了鸣笛似的尖嗥。   阅历尚浅的光明圣子也许听不出来,但精灵几乎是在啸声响起的同时咬紧了牙。   他尖叫:“是深渊巨兽……该死,它怎么会跑到南边来!”   教母呕了一地血,放声大笑,其余议员则陷入了惶恐。   代表们几乎都是种族内的文官,从未真刀实枪地与黑暗生物打过架。   希德又感觉到卡尼亚斯给他的骨哨滚烫起来。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适才还得意洋洋的助祭突然面若死灰。   降临于此的怪物根本不是精灵有能力对抗的敌人。   趁着教母与精灵自顾不暇,他悄悄地往后退,心底默念咒文。   助祭正掐着太阳穴安慰慌乱的一众,忽然看到光明圣子不知何时挪到了窗口,身形被白光笼罩。   精灵心头猛突,用他百年来积攒起来的音量咆哮道:“回来!希德·切尔特!!!”   希德当作没听见。在玄妙的光圈里,少年化成小熊猫,从窗口一跃而下。   顷刻之间,耳畔传来惊呼与猛烈的风声,白色屏障般的冰晶正冲他刮来。   这些阻碍难不倒圣子。   可当他张开四肢打算把自己飘起来之际,熊猛然瞅见了雾海里那头不断放出高嗥的怪物之影。   无数覆盖着巨蟒鳞甲的柔软触须,在几乎浓成墨汁的黑雾里疯狂地舞动着。   把熊额头上的沙弗莱石吓裂了。   希德被这条巨大的触手唬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卡尼亚斯几个月前教给他的浮空咒语。   熊迷茫地低下头,被冷空气流覆了一层小冰晶的脸颊对上灰蒙蒙的汪洋大海。   而他身处六千米的高空。 第38章   精灵助祭直面了圣子掉下去的一幕,他的脸色从像死了兄弟一直跌到死了全家,最终直接变成世界末日。   他近乎是手脚并用着爬到窗口,忧心忡忡的白兽人部落领袖之子还以为他要跳海自杀,连忙拉住他,被他一脚踹开。   精灵的脚底是干净的。就算他赤着脚,在他旁边的人眼里也是干干净净。   白兽人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劝阻道:“您何必为了一个人类去死?现在的问题是那头怪物才对。”   精灵转头瞪他,将自己从精灵树中诞生后的第一句脏话痛骂出口:“放屁!”   他用力过猛,眼前一晕,勉强站稳后,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接着骂:“你说那个天生能吸引光元素的……只是个普通人类?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们都得玩完!”   他愤怒地说着,骂骂咧咧地要去爬窗户,白兽人眼疾手快地把他从窗口扯下来。   精灵没有再次破口大骂。在他离开窗台的瞬间,墨水般的黑雾笼罩整座石殿,黑暗吞没了所有人的视野。   不知是谁在阴影里惊叫起来。精灵引了一条光龙,将殿内照亮。   受到深渊怪物的侵袭,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根据雾气闪过的基础符文可以发现,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限制结界——它只是一张网,却厚得超出常理,连光龙内游走的光元素也在逐渐湮灭。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许等结界自然消除后,他们能从窗口直接看到那只巨怪血红得发亮的复眼。   在噤声之渊的诅咒里,大陆的弱小生物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被凝视便有可能遭到精神侵蚀。   众人的心情跌入谷底,有人已双手合十忏悔一生的过失。   助祭召唤了第二条光龙往屏障冲去,光元素凝聚的生物在凄厉的惨叫里消匿无形。   被悬在墙壁上的教母发出冷笑:“放弃吧。以你的能力,破不开祂的封印。”   助祭猛地转身,煞白了脸:“你懂什么?!”   “冷静点,精灵。你瞧瞧结界的元素膜网,祂没有往这里钻进来——”教母把钉在肩头的冰箭拔下,声色寒冷,“我笃定,是圣子在外面罩了一层保护盾。要不是他,我们现在都该回归普鲁维尔的怀抱。”   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凉凉讽刺道:“你口中的小毛孩子,关键时刻可比你靠谱得多。”   “……”   助祭咬碎了两颗牙。   教母所言非虚。   在天空都会被黑暗笼罩的刹那,冲出窗外的希德用极光从外面粘住了结界,以保证它不会迅速缩小,吞噬石殿里的人。   她说完,困倦地闭上眼睛,用剩余的魔能修复伤口。   助祭精神崩溃时的所言令她疑惑。   ——希德·切尔特死了,他们都得玩完?   教母隐隐察觉到,这句话里隐藏着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仍处于坠落之中的希德往天空都会放完咒语,再次陷入了狂躁。   浮空咒语的起段是什么?他记得是很熟稔的音节?卡……卡尼亚斯·奥尔德?不对不是这个!   记不起浮空咒的圣子大人快哭了。他不应该本着混过卡尼亚斯的魔鬼测试的想法复习功课。他下个学期会更加努力地学习的……   正想着,一个柔软的泡泡飘到他脸上,绽成暖洋洋的碎末。   熊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发现那点温度还在,不是他的错觉。   越来越多的泡沫向他涌来,成群的彩沫粘在一起,组成一个摇篮般的软垫,托住他的四肢。   小熊猫被数以千计的泡泡包裹住,坠落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软软地落到了地上,一脸茫然地望向四周,目露好奇的人鱼已经把他团团围住。   熊忽觉眼前一刺,眨了眨眼。   透明的光束穿透云层与浓雾,打落在岸上。   深渊来客不知何时已消失在海域之中,人鱼们挑起浸润着海水的尾巴,虹光顺着鳍洗遍鳞片,仿佛被矿灯照亮的彩水晶。   人鱼挤在他跟前,神色各异地嘀咕。人鱼族语言和大陆通用语不同,希德只在他室友从图书馆借阅的书上学过只言片语。   不久,他面前挪开了一条道。   巨浪拍过他前方的海石,一条年轻人鱼的魅影出现在岩上,曼妙宽大的尾鳍上夹着五枚灿金的贝壳,剔透的水花顺着她的长发落入大海。   “您好,圣子大人。”人鱼向他伸出了手掌,目含笑容。   人类的语言。   这是个友善的动作。希德恢复人形,走到人鱼跟前,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们的泡沫。”   “您不必道谢,我叫作黛儿,”   人鱼在他手背上礼节性地吻了吻,便轻轻地松开他。   “您之前救的人是我的哥哥。他是下一届王位的继承人,他被恶魔咬伤了,我们四处求援无法得到救助,只有您对他施以援手,您是我们的恩人。”   希德想到之前自己看到的那条人鱼。   圣子慢慢回神,才慢慢感觉到手背上柔软的触感。   他被人鱼这样一亲,脚底有点发软,默默地将手缩回来,揉了揉手背。   “您不是翻译官?”他问。   黛儿道:“人鱼的地位不像其他的族群,王族学习一两门外语并不罕见。”   一阵喧嚣的海风吹得希德有些站不住脚。   他把毯子裹紧了一点,顺势打了个转。   他忽然发现,浮到海面上的这群小人鱼健康得活蹦乱跳。   这有点奇怪。用光明咒术罩住天空都会时他就在担心,狂化的某人会不会伤害到无辜的族群。   他疑惑地问:“刚才有人受伤吗?”   黛儿反倒笑了:“我们很幸运,那头怪物的行进轨迹没有经过人鱼城,倒是把周边肆虐的恶魔碾死了。”   希德如释重负。   这时,一条小人鱼爬上了黛儿的海岩,她用头蹭了蹭人鱼公主的腰,在她耳边小声地说着话,往希德的方向瞟了一眼,跳回海里。   黛儿露出犹豫的神色。   希德问:“你们发现深渊巨兽的行踪了?”   “嗯……在海盗船群沉没的荒地。”黛儿沉吟着,“我们的斥候说,祂的气息并不是很狂暴,似乎是进入了休眠。”   希德默了一会儿,通过他聪明的脑子,为人鱼给出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   “可能是他太累了,要找地方睡一觉。”   圣子大人猜测,那位是通过上古的传送咒术降临到这里的。   原因——估计是来找他。   黛儿听到光明圣子用了象征雄性的“他”,眯了眯眼睛。   随后,人鱼公主默不作声地延用圣子对那只怪物的称谓。   “您是想去找他?”   她比个嘴型,向子民们呼唤一声,几条人鱼扎入海中。过了一会儿,他们浮上水面,将一只海螺贝壳递到她手中。   黛儿将其转交给希德:“这是人鱼城的指引海螺,它的声音能为您指路。”   希德接过了海螺,发现海螺内乘着一汪缀满星点的海水,海上漂浮着浪花与云霞,以及一座小岛,岛上甚至有人捕鱼、耕作,几只纸船漂浮在钻石般的海洋上。   这是无比精巧的幻术,它在海螺里构造出了一个小人国。   趁少年看得出神,黛儿拉住圣子的手,同他一道坠入海中。   希德被她猝不及防地拉住,本想屏住呼吸,却发现海水自动在他体表外隔开了一道空气膜,淡金色的光芒从海螺的外壳弥散开来。   黛儿见他镇定下来,松开了少年的手。   “恕我冒昧——他和您是什么关系?”她问着,又笑起来,“您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好奇。”   希德才发现自己似乎用错人称代词了。   这绝对让这条机敏的人鱼发现了什么。   他下意识避开黛儿深意的目光:“……是朋友。”   人鱼公主慢条斯理地打量他,游到他身后,在他耳边闻了一下。   黛儿舔了舔嘴角,似乎在用舌头品尝方才那句话的真假。   她沉思片刻,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慢悠悠地说着:“在人鱼族同性间的爱是很自由的一件事,它给了我们敏锐的嗅觉,一丁点恋爱的酸臭味都能闻出来。   “您方才在岸上走路的时候,像极了我们古童话里的一位公主。她喝下了魔女的魔药,得到了双腿,却因为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似的疼,因此显得步履轻盈。我觉得她大概和您长得同样漂亮。”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希德冷着脸,“您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黛儿又笑了起来。   “您可真是个好人。您的威胁没有一点儿说服力,”她往希德背后轻轻一推,“您也和她一样要去寻找爱人吗?她没有收获异族的爱情,但我祝福您。”   希德差点跳起来:“没有。我不是他的爱人……”   黛儿将食指抵在唇前。   那是一个为他守住秘密的手势。   “以后会是的。”   人鱼公主没有再多作调侃,叮嘱他务必千万小心,带着子民离开了海面。   这是好事。希德也不想再看到她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正经的人鱼公主,结果越说越不对劲。   希德捧起指引海螺,当它的纺锤尖朝向北方时忽然发出鸣叫,将他向前牵引过去。   根据黛儿的描述,传说中沉船的荒地时有鬼魂出没,如今看来大概是黑暗生物的栖息地。   不只是狂化本身会消耗巨额魔力,古代传送术亦然……尤其是移动那么大只的生物体。   那块地方聚集着很多暗元素,对于恶魔、亡灵来说确实是风水宝地。   海螺给他领了一会儿路。不久,希德沿着荧光鱼群的光辉,望见了远处被深海吞没的暗影。   珊瑚丛中搁浅着古代王朝宫殿群般的三桅船。船头雕刻着巨大的角羊与女神的头像,挂在桅杆上的帆被腐蚀成几缕棉絮似的碎布,顺着洋流无声飘动。   偶尔鱼群绕过船身,还有一些暗金色的浮光会沿着图腾上的剑锋跃动。   圣子将海螺举高,附近的光元素簇拥在海螺外壳周围,以作照明。   他沿着船只慢慢地游过去。很快,他在一艘巨桅船的后边看到了一只熟悉的触须。   长着黑得发亮的鳞甲与倒刺,末端隐匿在黑雾里。   希德在指尖凝聚一个光点,往触须上丢过去。触须像是被点着了似的舞动起来。   接着,巨桅船被整个翻倒,掀起漫天粉尘。一团震声咆哮的黑雾从底下升起。   纵使祂仍旧被黑雾笼罩,希德无法看清形状,也能发现祂比自己看到的第一眼时小了不少。   应该是消耗过度的副作用。   他想了想,将海螺收起来,抱住触角的尖端。   黑雾再次发出高吼。祂对如此轻慢自己的低劣种族感到了不满,向少年伸出无数浸润着剧毒的触须,却在碰到他前停滞下来。   希德取出了挂在胸前的骨哨,那上面萦绕着颇为熟稔的黑暗气息。   “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救你的。”他轻喃着,将脸颊贴在坚冷的鳞甲上。   希德感觉到被自己抱住的触须僵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缓和。   这个反应,应该稍微认可了他同伴的身份。   “放轻松……对,乖孩子,”希德沿着祂的鳞甲轻抚过去,细语道,“我不会伤害你。”   当然是假的。   越发靠近其本体的圣子在黑雾里摸到一块未被鳞甲与倒刺遮挡的软肉。无声息的停留中,光元素骤然在少年手里凝成一柄光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祂的躯体。   同时,将整片沉船群笼罩的光明领域法阵在海底浮现,无数印刻着圣洁符文的锁链破岩而出,扎入黑雾,将祂锁在原地。 第39章   说谎话的结果是——熊直接被怒气冲天的黑雾震飞了出去。   没来得及逃走的鱼群直接被黑雾腐蚀成血沫。船群的护索、绞盘与绳索从断裂的船板上倾斜,和铺天盖地的灰尘倒在一起。   黑雾中的巨影昂起身,束缚祂的圣光锁链皴裂无数,破碎成齑粉。   希德在海底重叠的岩堆上挂了一个泡沫圣甲,把差点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自己网住了。   黑雾的气息比刚出现弱了很多,这是个重新封印祂的好时机。错过此次,以后会更为艰难。   圣子抓着圣甲上的网眼,爬到岩堆后面躲起来。   他躲得很远,逃到了首船的位置。   据说这些海盗船由五十年前名震四海的大海盗辛巴达所掌有,当初占领了整片人鱼城海域。但他们伟大的祖先上了绞刑架之后,船队在一次离奇的海难之中消失无影,成为落难海底的王朝。   在王朝里寻找一只熊是很困难的。   但光明圣子对光元素的亲和力太高了,魔素嗅到他的气味,排排队跟在他身后,像条发光的小尾巴。于黑暗生物来说,光明之种的存在,就像往狗鼻子上浇了一整瓶柑橘味汽水。   又香,又讨厌。   深渊来客几乎在刹那间锁定希德的方位。   一条由白骨组成的长尾如巨鞭向他甩来,希德往侧边一躲,那条骨尾洞穿了岩石,直接砸在他耳边。   希德没被吓到,手中光丝缠绕,操纵刚成型的限制结界,将祂的尾巴捆起来。光元素凝结成元素小精灵,将圣子从危险地带扯了出去。   这次,隐藏在黑雾里的生物未能轻松摆脱镣铐。   圣子之前设下的领域只是试探,这一回才动的真格。   吼声不断从黑雾传出,宛如桅船间亡灵吹响的强音雾笛。   深渊的霸主被这个浑身散发柑橘味气息的小布丁彻底惹怒了。   雾气往外扩散,湮灭了整片沉船荒地,足以腐蚀黄金的瘴气幻化成亡灵之主与大恶魔的姿态,提起长枪向少年刺来。   亡灵之主和大恶魔是黑暗生物中最危险的存在之一,被刺中几乎等同丧命。   希德指挥着小精灵躲开祂的攻袭,一边掷出魔法晶核,在心底吟唱咒文。   【醒来,光之精灵】   【醒来,四大元素之精灵】   【醒来,驱赶夜的众银河之精灵。】   【群星排列于时空长河,光阴罗列于审判日冕。】   【众神降旨:赐予你永夜之禁锢、规则之限制、精神之枷锁。】   晶核内的魔能被迅速消耗,数十圈恢弘壮观的领域符文在黑雾周遭形成,位面之端探出密集笔直的银色射线,一直探入黑雾的最深处。   高阶光明禁咒需要有足够的蓄力时间。现在,他只要躲开黑雾的袭击就好。   有元素小精灵的帮助,他在海底也能自由移动。   希德这才有功夫休息一下,从他的额头与颊侧生长出禁咒的黑色纹路,脸色被衬出像纸一般的不正常的病白。   晶核带对了地方。某人的实力比他预计的还要高一些,如果只凭借他自身的力量,或许他的筋络会留下不可逆的损伤。   被浸透的额发凌乱地盖住少年的眼眸。圣子将头枕在元素小精灵的肚子上,喘着气,揩去太阳穴的汗珠,忽而眼前一晕。   过度使用魔力的限制。禁咒对于未成年法师的消耗还是太高了。   潜伏于暗影的生物没有错过他的凝滞。   黑雾提高攻击速度,元素精灵用触须将他从原地扯开。希德回过神,茫然地看了眼狂暴的黑雾。   他脖子上的骨哨浮出气泡,一圈月蚀般的光晕在它周围形成。希德感觉精神被刺了一下,他的耳畔传来元素精灵惊叫着逃散的声音。   冰冷的沉默里,一根触手悄无声息地从少年身后扎过来,钳口一张,将他的腰肢禁锢住。   他被抓住了。   希德心中一悸,挣扎起来。   黑雾慢条斯理地伸出更多的触肢,宛如用锦缎包装一份精美的礼物,熟稔地将他的双臂固定在一起。   希德起初还能小范围的活动四肢,但他摆脱触须的速度远低于触须将他捆缚的速度。漆黑的触须几乎遍布他手臂与双腿的每一寸皮肤,希德只觉得全身都陷进石块里,费劲全力,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垂着脑袋,精疲力尽地喘气,冷汗浸透了他的脸庞与衣服。   一只鳞甲冰冷的触手抵住他的下颌,缓慢地往上顶,使他将苍白的面孔仰到极限。   纤细的脖颈被绷成曼妙的曲线,仿若即将被天狗吞噬的皎月。   整个过程,浓雾中的神只仅仅是沉静地俯瞰他。   海底似乎只剩下圣子的喘息。   除了用触须掌控渺小的人类少年,祂已经将所有的恶魔与亡灵都收回去,心无旁骛地玩弄这只人偶。   来自黑暗的鬼怪都有捉弄猎物的习惯。   它们喜欢看着美丽的孩子在指掌里无济于事地挣扎、随后一点点丢掉希望的模样。   这会使祂将这朵花温柔地碾碎前,收获更多的愉悦。   由于颈部过度的弯折,希德甚至无法正常地呼吸,轻度窒息使他处于朦胧的晕眩之中。   他睁着迷离的眼睛,在心里计算时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慢地消散。   ……等不了那么久的。   他会在禁咒成型前被杀死,可他没有余力再去制造更多的法术。   这对一个牧师而言无异于死亡号角。   希德如坠冰窖,手脚冰冷。   他能感觉到黑雾深处的眼睛正讥讽地凝视自己。   那些触须蠕动起来,饶有趣味地将少年被绑在一起的手折在脑后。   这对于被封为信仰的神来说,实在是称得上昳丽与赏心悦目的献祭,被祂操控的人类男孩乖巧地呈现出将心脏、脖颈奉于祂的姿态,将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主的眼前。   一根锋利触须朝希德缓慢伸过来。尖角上折射出淬毒的墨色光泽,带着亵玩的意味,轻轻贴在他的喉咙上。   他打了个冷痉,闭上眼睛。   希德不是不怕。   他早就想逃了。   黑暗生物一直是他最恐惧的东西,像一转头就会扑上来的魔鬼似的。   如果被困在雾里的不是卡尼亚斯,他估计已经马不停蹄地溜回学院。   可没办法,他与人交锋的经历比不上他的室友。   即使把卡尼亚斯那些教过他的技巧,欺诈、诱导之类的统统用上,他救不了自己的圣骑士。   真没用。   希德觉得眼眶一酸,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小骗子。】   迷蒙之中,希德仿佛听见黑暗里传来微不可查的叹息。   绑在他四肢上的触须开始新一轮的移动。   接着,他发现自己似乎能重新活动四肢了。   数以千计的触须正在缓缓退去。   他居然被放开了!   希德诧异地睁开眼,这时,一根触须遮住了他的视线。   禁咒终于完成蓄时,光芒在刹那间吞没了整片深海海域,直到万顷之上的海面都泛着美丽温和的光。   远方人鱼城里的住民们也看到了这束光,一同相拥庆贺。   光明圣子成功把那头怪物封印了。   浮在荒地海面上的人鱼公主往布满海鸥的天空望了望,一头跃回海中。   在圣辉笼罩中,黑雾的影子愈发缩小,逐渐汇集成人形,坠入海底。   希德赶紧召唤小精灵将卡尼亚斯推过来,伸手抱住他,让他与自己共享海螺的空气膜。   青年陷入昏迷,双眼紧闭,嘴唇紧抿,像头埋尸冰原的雪豹。   卡尼亚斯看上去状态很差,几乎跟死了一样。   纵使是深渊巨兽,能够正面抗下禁咒还能存活于世的也属凤毛麟角。   圣子大人和他室友快打了一整年的交道,圣骑士在他面前一向都是强大可靠的存在,只有在这时才显露一丝难得的苍白。   希德的手背擦过卡尼亚斯的脸颊,发现他体表冰得可怕,把他揽得紧了些,往他手心里呵暖气,呼唤元素小精灵将他们驼到海面上去。   浮出汪洋大海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黛儿已派出子民为两人牵引来了一叶小舟。   圣子扛着比他近乎大一倍的圣骑士气喘吁吁地爬到船里,将昏迷不醒的青年放在船板上,从空间指戒里取出那条毯子,把卡尼亚斯裹得严严实实。   希德将指引海螺还给人鱼。人鱼不能听懂他的道谢,却能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在空中跃出一条优美的圆弧,将海中迸起的祝福的金珠洒满人类少年的衣襟。   希德目送人鱼离开,低头望向卡尼亚斯。   他让青年的脑袋靠在自己腿上,这样睡觉会更舒服一些。   “还骂我……”希德嘟囔着,往他额上一敲,“你才是大垃圾。”   希德只见过卡尼亚斯弹他的额头,他自己没弹过别人。   所以,他力道没控制好。   以致于还没睡几分钟的圣骑士被额间的异样唤醒。   充满疲倦的朦胧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在骂自己。   一只温软的手覆盖在他额上。   很熟悉。是他的熊。   卡尼亚斯正要睁开眼睛,蓦然之间,他感知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他瞬间辨别出此人的身份。   眼眸翠绿的半精灵悄无声息地立于船沿之上,用毕生最阴森的目光,幽幽盯着希德怀里的青年。 第40章   半精灵把深渊来客哄骗到人鱼城海湾,侥幸逃过一劫,却无法不担心祂去了哪里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毕竟,祸水东引的主谋是他自己。   奥米加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但一想到那个送给他金叶子,还特别容易被人欺骗的光明圣子,半精灵就无法再去思考其他事情。   ——以及,那种不可抑制的、充塞心胸的愧疚感……   半精灵快马加鞭,火速奔向当地的定点传送阵。待他找到光明联盟的会议地点天空都会,他才发现一切都结束了。   不幸中的万幸,光明圣子还活得好好的——尽管看上去有些惨——他的心头大石总算落下。   他总算没有酿成大祸。   希德觑见映在木船上的另一条影子,抬头望去。   “奥米加,你怎么在这里?”他诧异道。   奥米加仍旧注视着圣骑士。   他一手搭弓,将箭筒里的羽箭稍微抽高了一小截,面无表情地蠕动嘴唇:“我能杀了他吗?”   希德摇头。   他自己也只能将卡尼亚斯的能力暂时封存。别说是奥米加,就算是魔法塔主人到这里来,能否终结卡尼亚斯的生命也要打个问号。   何况在情理上,他又不想这么做。   奥米加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安静地将箭落回筒底。   半精灵对魔法的感应十分敏锐。他注意到仅仅是自己与圣子说了两句话的功夫,此人亏空的魔力便重新聚集了一小半,脸色也正常了许多。   倒是还保持苏醒的光明圣子面容憔悴,额上还冒着虚汗,唇色白得像冰雪似的,更像个战败了的小可怜。   简直是连“怪物”和“魔王”都无法形容的可怕。   奥米加按下惊恐的情绪。他盯着光明圣子,脸上有点扭曲。   那似乎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半精灵游荡了数百年的时间,没有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做这个表情有点不太熟悉。   “您怎么还能让他躺在这里?”他尽量平和地说,“我好好地和您讲,他……这个姓奥尔德的,绝对不是大陆上的生物。”   希德嗯了一声,轻语道:“我有预感。”   卡尼亚斯心头一紧。   从看到那支百合被黑暗气息腐蚀的那一刻起,希德就明白他的室友绝对不是人类。   真实身份大抵深渊里诞生的人形兽,或者是其他黑暗生物。   所以,当时他撒了谎。   圣院典籍里根本没有治愈的记录。普通人如果被植入黑暗的种子,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说谎对于在切尔特家里生活多年的圣子来说轻车熟路。他的骑士稍一轻视,就中了招。   奥米加沉声:“您知道还不赶紧把他赶走?如果他再度狂化了,首当其冲的绝对是您。”   他记得曾提醒过圣子,光明之种对一切黑暗生物都是最美味的珍馐。   “可我觉得,他是好——”希德努力想了一下恰当的名词,“好的生物。”   奥米加:“?”   他被光明圣子的言论惊到了,低下头,默默看着那头外表看似人类的魔物。   好的生物……   会长成那个样子?   希德没有在意他的沉默,继续道:“再说,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是人……要是告诉他真相的话,那也太残忍了。”   奥米加无法用自己的猜想来反驳少年的话。他蹙起眉头:“您自己的安危怎么办?您把他带在身边,就好比揣着时刻都会引爆的炸弹。”   闻言,希德嘴角一弯。   “你放心,他不会伤害我。”   他伸出手,小心地抚摸青年的黑发,仿佛安抚着一头陷入沉睡的狮子。   然后,他在卡尼亚斯额上亲一下。   卡尼亚斯差点打乱了呼吸。   “乖。”他听到少年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陷入狂暴的,我保证。”   这人没救了。   半精灵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提了提箭筒,背过身去。   “石殿已经被放出来了,我去替你们打个掩护。记得离天空都会远一些。”奥米加立在舟壁上,侧着脸,语气冷淡,“我跟教母和助祭都有些交情,他们不会有所怀疑。”   希德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这确实帮了大忙。   如果这时候撞上仙女教母,他不知如何解释卡尼亚斯会出现在这里。   希德:“多谢你,奥米加。”   该道谢的人是自己才对。   如果没有希德·切尔特,这片大陆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奥米加往躺在他膝上睡着的卡尼亚斯看了几眼,回过头,用斗篷遮住自己莫名的情愫。   “他可真有福气。”   遇上对他这么好的傻子。   与卡尼亚斯同是怪胎,身为半精灵的菲特·奥米加自从被精灵之森赶出来后,在大陆上闯荡了数百年,也没碰见过一个。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杀死卡尼亚斯的情绪里怀有私心。   半精灵撑开气体壁垒,跃入水中。   希德望向将奥米加头顶吞没的涟漪,仔细思索他这句话的含义所在。   ……想不通。   算了。   希德低头,继续给卡尼亚斯揉额头上的红印子。   想他醒过来   又不想他醒过来。   夕阳被浪花吞没,海面上重新泛起凉意,星辰的纱衣笼罩了半个宇宙。   卡尼亚斯在圣子的膝上躺够了。   他装作刚刚转醒的模样,拧着眉头睁开了眼。   他一直忍耐着杀气。奥米加和圣子说话的时候,一度让他产生宝物会被抢走的感觉。   野兽的直觉一向比刀子更为敏锐。   他的男孩比较迟钝,没听懂半精灵的深意。   他懂了。   ——不自量力的懦夫而已。   希德看到卡尼亚斯醒了,眼底一片阴森森的,以为他没睡够,压了压他的太阳穴:“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卡尼亚斯眯了眯眼睛,捏住他的手腕。   少年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一愣,别过眼睛望向其他地方。   人鱼城的海真好看。   虽然天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卡尼亚斯起了身,环顾四周。   “你还记得吗?”希德问,“你记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卡尼亚斯:“不记得。”   他只剩下零星半点的记忆。   但卡尼亚斯方才十分冷静地将他断片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推测完毕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本知道自己并非人类。   他发现希德失踪后,躯壳内被压抑将近一年的黑暗元素瞬间将他吞没。   无垠的夜里,他听到希德·切尔特这个名字,疯狂的黑暗气息再次冲垮了他的理智。   ——找到他。   他的意志只剩下这个声音。   ……此后,就是熊在他头上的那一敲。   醒来后,卡尼亚斯感知经络内的涌流已经不再像往日一样狂乱,乖觉温顺,如同听候差遣的奴隶。   与其说这些力量被他被驯服,倒不如说他离解开封锁的记忆更近一步,曾一度气焰嚣张的黑暗重新臣服于它主人的指掌。   卡尼亚斯已经确认,去年去蒂亚戈山岭时,他所听到的噤声之渊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故乡的呼唤。   他想把圣子带回深渊,锁起来。   但希德似乎不喜欢有关黑暗的东西。   卡尼亚斯收起目光,轻轻一拍圣子的脸蛋。   “您脸色有些不大好。”   他将毯子扯下来,盖住希德的肩背。他感觉到少年柔软的指肚被冻得很冰凉。   这种季节着凉不好。   否则他还想在少年的膝上多躺一会儿。   希德有点奇怪。卡尼亚斯苏醒,看到自己忽然换了个地方,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但是当他的双手被卡尼亚斯笼在掌中的时候,他不争气的脑子就不允许他去思考其他问题了。   卡尼亚斯分明预料到他会脑子当机的。   圣子被卡尼亚斯喂了一年的牛奶,尽管还是清清瘦瘦的样子,但三百多天的时间,足以让从前软绵绵的男孩抽长了躯干,虽不及卡尼亚斯高大,却也是骨肉匀停、纤长细腻的美人。   若是他走在帝都的大街上,不放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兴许一大半路人会被他勾走了心窍。   曾经的卡尼亚斯只将希德当作是需要多加照顾与呵护的小花苗。   但这样的光明圣子,会让卡尼亚斯萌生一种想把他欺负到哭出来的冲动。   卡尼亚斯凑近希德,希德吓了一跳,向后一仰,被卡尼亚斯护住后脑,倒了下去。   “我想告诉您一个秘密,不过,殿下大概已经知道——”卡尼亚斯的手指扣在希德颈边两侧的绒毯上,将他笼入自己的影子下,“我不是人类。”   暗影里,青年的嗓音与气息被风浸得冰凉,宛如森林里暗伏的蛇蟒。希德心头一跳,偏过脸颊。   “我知道的。”他悄悄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   “去酒馆那天,我有点怀疑,”希德道,“后来我去查圣院的图鉴,就——”   卡尼亚斯看到他颤动的睫毛。   从第一眼见到希德起,嗜血的天性就让卡尼亚斯明白,这个男孩是异常美味的食物。   他伪装成好人,一步步接近少年。   之前没有动手,是因为幼年期的光明之种并不完美;到达成熟期后,才会散发更香甜的味道。   结果等这只熊毫无防备地跌进陷阱,却轮到他自己舍不得了。   希德想了大半天,又支支吾吾地问:“那你一开始——”   “是计谋。”   卡尼亚斯捉过希德的爪子,按住他柔软的掌心。   “我本想玩弄您的。”   圣骑士声色低沉,恍如星谷夜河。希德被他箍在怀里,感觉他的手指抵向是要从自己的手掌抵进心里面去似的,抬眼便碰上青年的目光,脑袋有点晕晕乎乎。   如果黑暗是这样温和的颜色——   希德迷茫地想着。   那被黑暗禁锢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第41章   卡尼亚斯仔细观察着希德的脸庞,失望地发现少年没有表露任何惊愕或者愤怒。   “您不生气?”   希德摇摇头,满脸迷茫。   为什么要生气?   你人超好的。   他想。   卡尼亚斯凝视他良久,挑起小圣子的下颌。   这对于光明圣子是颇为失敬的举止。   可少年任由他摆弄自己的脑袋,乖得像只家猫。   甚至还红了耳根,朝他绽出一个怯怯的笑容。   卡尼亚斯注视着少年,一字一句道:“下次看见像我这么对您的人,请殿下拿火球术烧他的头发。”   希德:“?”   卡尼亚斯想了想,又补充:“对于我,您也最好保持一点距离。”   希德:“???”   光明圣子安静地看着他,抿了下嘴巴,连头发丝都带着一溜委屈。   他把自己往远离卡尼亚斯的方向挪了一公分,然后重新坐好。   超听话。   卡尼亚斯怔了片刻,骤然失笑。   他投降了。   希德被他笑得不自在,揉了揉耳朵,说:“奥米加帮我们去打掩护了。我们可以晚一点回学院。”   卡尼亚斯点头。   “还有……我也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希德撑着膝盖,从摇摇晃晃的船上站起身来。   他伸开两手平衡重心,从船头跑到船尾,再从船尾跑到船头,然后炫耀般地在青年面前转了一圈。   他能跑了!   卡尼亚斯将兴冲冲的少年牵回来:“能打滚了?”   希德瞪他一眼:“……我真的不给你礼物了。”   卡尼亚斯这才回想起来,那次下雪天他把希德从酒馆带回去,少年就说过要送给他礼物。   他本以为圣子只随口一说来气一气自己,没想到是真的在认真准备。   圣子大人似乎对关于他的每件事都很上心。   他想到这里,也被少年佯怒的表情勾起一丝好奇,问:“您想送我什么?”   希德磨蹭了半天,从芥子戒里取出维拉交给他的护身符。亮晶晶的纸袋上打孔穿了绳,希德将绳扣解开,系到卡尼亚斯的脖颈上。   卡尼亚斯好笑地望着希德,任少年给他戴上小饰品。   像狗牌。   维拉给的袋子太丑了,他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希德:“我用自己的力量加强过里面的金铃铛,可以保证你下次不再狂化。”   少年从卡尼亚斯的怀里抬起头看他,发现自己和青年好像太近了一点。   他偏过脸,又说:“我不是拖到现在才记起来要给你这个,圣院里没有这样一劳永逸的办法,是我这几天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瞟到侧边。   如果看着卡尼亚斯,他会说不出那句他准备了将近一周的台词。   “你不信神,你父亲是不是因为狂化所以才……”圣子大人很小声地说着话,“没关系。神不庇佑你,我庇佑你。”   卡尼亚斯有些诧异。   他疑惑地注视着希德,抚过少年的脊背。   卡尼亚斯·奥尔德。   圣子知道他不是人类了,居然还会固执地叫他名字,认为他就是那个姓奥尔德的人类。   ——就好像,他必须要将自己认定成此人一样。   以为奥尔德家是代代相传的深渊巨兽?   这是个可爱的误会。   卡尼亚斯希望这个误会永远不要解开。   卡尼亚斯很清楚,依照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需要圣子再劳神费心地给他梳理力量。   但他喜欢希德抵着他的额头,将包容的暖光融入他心脏的感觉。   像希德所说的那样,他不信神。可是他接受来自光明圣子的庇佑,吻过少年的额间。   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本能地憎恶每位或神隐或还留存于大陆的神只。   也许这种心情与他失去的记忆有关。但他早已清楚自己并非人类。   从一年前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趋光性促使他来到帝都。   那时,他在郊外碰到了一个从悬崖上失足坠下的死人。   他探索此人的记忆,将自己伪装成这名贵族青年的外表,随后,听到了一串细小的动静。   他带上卡尼亚斯的打猎装备,顺随声音走过去,便看到蹲在树上晒太阳的小熊猫。   那只熊泡日光浴的样子太可爱了,他想带回去养在深渊里,看一看它照不到阳光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   所以卡尼亚斯朝树枝开了一枪。   没想到居然是从圣院里溜出来的光明圣子。   一股寒风吹过。卡尼亚斯收起回忆,把希德重新塞进怀里。   “我毕业之后,会尽可能向教皇替您争取自由行动的权利。”他说,“等您毕业了,愿意跟着我去四处逛一逛吗?”   希德稍想了想,如果他到时候还没有从大路上消失……   最近黑暗公会几乎派遣了大半成员寻找父主的线索,但都未有结果。兴许他还能活久一点。   但希德没有点头。   他苦恼地想了好一会儿。   其实他是很想答应的。   但他不能。这会连累他的骑士。   希德不希望让卡尼亚斯卷进黑暗公会的事,那只是他一个人要面临的结局。和最后那位神只对上的人类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感觉到脑袋上一沉,卡尼亚斯按住了他的头,在他额坠上吻了一下。   卡尼亚斯不想让他困扰。   一簇附有催眠咒语的魔法元素环绕在希德的眼前,仿若天穹上水色的星座一般。倦意浮到圣子的眼角,让他悄悄打了个哈欠。   圣子大人早就犯困了。   封印圣骑士的能量不必位面结界来得轻松,看到卡尼亚斯平安无事,他的眼前已经泛起了圣光。   轻微的气流吹过卡尼亚斯的耳畔,他感觉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压到肩膀上。   他转头看去。   圣子大人的脑袋正乖乖地倚在他肩膀窝里,双眼轻阖,睫毛翘挺,脸蛋鼓鼓小小的,让人很想戳一戳。   卡尼亚斯忍住没去揉少年的脸。   他家的小朋友很累了,需要靠在他身上,安安稳稳地休息一会儿。   ……   当封印天空都会的巨大光茧瓦解之际,精灵助祭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石窗手持弓箭的半精灵奥米加。   奥米加从窗槛上一跃而下,望向面色苍白的众人。   精灵助祭几乎是反射性地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你怎么在这儿?”他吼道,“希德·切尔特人呢?他在哪里?”   光明联盟的众人被困在石殿中时,助祭被光龙耗光了体力,奥米加一挥手,便将他甩到地上。   奥米加向仙女教母颔首致意。   “教皇陛下告知了我光明联盟的会晤。我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   仙女教母与奥米加是几十年前便已认识的老相识,见他出现在此地,并没有多做怀疑。   何况她如今被另一件事占据了脑海。   ——精灵族到底在密谋什么?   先前魔法塔的怀疑重点只落在了希德·切尔特身上,作为魔法部旗下调查组首脑的教母自然对希德横眉冷对。   但近日她与圣子接触之后,她有些困惑。   要么就是希德·切尔特的演技太好,要么光明圣子就是个脑袋单纯的小鬼头。   倒是他们一直信任且寄予厚望的盟友……   教母的目光滑向面目狰狞的精灵。   一支充满杀气的寒冰之箭向奥米加的肩头袭来,仙女教母凉笑一声,一锤木杖,浓郁的魔素将箭镞击溃。   “希德·切尔特人在哪里?”精灵再次高叫起来。   奥米加站得像块石头,雾照的冷光从他身后透过来。   他曾经以为,只要为母族做出足够多的贡献,就可以被赦免原罪。   如今看来,是他多想。   “他杀死了那头怪物。不过他的情况不太妙——”他扫一眼怒火冲天的精灵,目露怜悯,“所以我通知了人鱼族,让他们将光明圣子护送回人类帝国的国都。我让他们务必保密线路,不会出差错。”   听闻希德·切尔特平安无事,精灵气得五官扭曲在一起。   他不再维持虚伪的礼节,怒骂道:“你这个叛徒,你让他逃了?!”   “假如贵女皇有话想对他说,大可以亲临帝国学院,那是个环境幽雅的好地方。”半精灵面无表情地回敬他,“毕竟,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希德·切尔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瑰宝,犯不着让他屈尊拜谒精灵的领地。”   ……   暗魔法之都的雪峰之巅,灰暗的浊空为今年首场大雪笼罩。   一只秃鹫掠过苍穹。神使立于黑暗教徒的圣地萨哈拉教堂后半圆殿中,附着感应咒文的荧光正从世界各处角落飘回他面前的水晶球。   他注视着水晶球前的景象,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道:“我会亲自去人鱼城之海一趟。”   黑暗精灵的圣女跪在他身后,轻声问道:“父主在那里?”   “噤声,索琳娜。”半兽人的族长喝止她。   神使回身拂袖,将两人的争执消弭于萌芽之中。   “无法断定。方才那里出现极其浓郁的黑暗气息,后来又消失了。”神使紧皱的眉宇间出现一丝疑惑,“能将父主重新封印的人——”   “是有的,”索琳娜道,“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他之前重新建立了噤声之渊的位面封印,在父主重新觉醒之前,他的确有能力做到。”   恶魔之主:“但依照圣院传来的情报,此时他应当在东部,为领主镇压亡灵。”   半兽人族长沉吟:“那就是精灵族的大祭司,或者女皇。精灵之森的暗桩看到有一队人马朝人鱼城之海过去,行踪隐秘。”   神使敛眸沉思。   最近精灵族的动作确实惹人怀疑。他们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件大事。   ——一件不怎么“光明”,但对“黑暗”来说也不怎么友善的大事。 第42章   回到学院后,希德和卡尼亚斯发现他们的公寓被雪埋了。   帝都撞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灾,附近马场斗兽场都受天气影响关闭,帝都贵族们痛失了好几个娱乐的好去处,只能在家里与同僚们玩牌侃大山。   卡尼亚斯将积雪除干净,希德倚在栏杆边看着他扫。后院里养了花苗,入冬前已经提早铺上了保温毯,得以幸免于难。   希德看得无聊,理了理衣袍,蹲下来用手指在雪地上勾画。等卡尼亚斯将门口清除出一条道,两人听到了通讯水晶的声音。   希德将水晶取出来,没有看到新的讯息,便回头看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浏览完紫水晶的文字记录,一抬头就对上圣子大人亮闪闪的目光。   卡尼亚斯的眉眼瞧上去有些寒冷。   “教皇的人给你传话?”希德问,他想了想,又说,“我和你一块走。”   卡尼亚斯看他一眼,收起水晶,嘴角略弯:“教皇陛下让我一个人到圣院去,不要把谈话内容告诉您。”   “……”   圣子大人哼了一声,把他手里的火焰扫帚抢过来。   学院里的公寓都是木质结构,极易引发火灾,大雪停歇的第二天教务处下发了魔法扫帚,向学生们通告不可使用火系法术清扫积雪,否则将会收到来自帝都魔法塔的罚单。   就学时的信用处罚会被直接记录在档案上,与理事会所给出的信用评定等级挂钩。各级魔法部与研究所向帝都的魔法学院进行校招时,都会重点关注学生的信用等级。   卡尼亚斯想把扫帚要回来,希德抱着扫帚不肯撒手,也不肯看他。   卡尼亚斯无奈道:“您要是累了,就回房间里休息,等我回来再说。”   希德闻言,知道卡尼亚斯是在笑他体弱,追到了院门口,踩了一脚青年的影子,才跑回栅栏边。   停在少年肩头的木夜鹰扑腾着翅膀飞到空中,用尖利的喙啄了一下卡尼亚斯的脑袋。青年回过头,望见希德背后的雪地上有一个画像,看上去似乎是圣子殿下给他画的肖像。   脑袋上还长了一个触角。   他心里暗笑,戴上兜帽走出门。   希德等他走远,让木鸟变回了轮椅,去花房将放在维拉那边的兔子拿回来。   他被维拉数落了一顿后回到公寓,望见艾伯特一个人冷冰冰地立在门口,还是面朝那棵悬铃木。   他的姿势和学初来访时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但悬铃木已经变成秃头。   艾伯特拜访公寓在希德的预料之内。   公爵很久没给他分配任务了。   他甚至感激出现在这里的是艾伯特。凯莲娜绝对不会安分地站在门外。她会闯进客厅把卡尼亚斯布置过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幼稚地将“臭螨虫”、“黄泥鳅”、“烂蝇子”几个她能想象出来的虫子翻来覆去地说一遍,以此嘲笑他。   不过——兴许是在外面被卡尼亚斯养野了,希德已经没有开学初的那样对公爵家的人深怀忌惮。他看着艾伯特那张紧绷的脸和他奢侈的金丝镜片,想起星辰晚会所见的一幕。   据说艾伯特早知道他的未婚妻早已和二皇子混在一起,还会帮他们打掩护。   希德心底甚至闪过一丝同情。   圣子大人也学艾伯特绷着脸。他将那点情绪隐藏得很好。   艾伯特也从不拿正眼看他,没发现自己弟弟心头微妙的变化。   “父亲近几天都抽不出空,所以托我把任务带给你。”   黑暗公会忙得脚不沾地。这几个月来父主的气息愈发频繁,但他忠实的信徒几乎踏穿了大陆的每一寸土地,都未曾找到那位神明的一根头发。   随之而来还有帝都第六感无比敏锐的调查部队。   切尔特家族已习惯躲藏在暗影里行动,却仍被魔法塔盯上。最近公爵从黑魔法之都芝尼娅回到府邸,在花园里发现了来自魔法塔的眼。   圣院里也有伪装成牧师的调查者。不过这几年希德素来被教皇与主教管得死死的,侦探们注定无功而返。   艾伯特取出一张卡片,交给希德:“把这个给你的圣骑士。”   希德:“……”   他秉承一贯的省略号战术,将卡片伸手接过。   希德看到卡片上印着一朵银色的冰雪昙花,这是帝国学院学生会的专用标识,翻过来,背面印着两行鎏金铜体字:   主考官委任书   致亲爱的卡尼亚斯·奥尔德   底下是学生会文职学生娟秀的字体,以官方的口气邀请圣骑士担任下一届新生入学考试的唯一学生主考官。   希德默默吸了一口凉气,慢吞吞地吐出来。   艾伯特的脸绷得更紧了。   希德知道他这是在表示心疼。   真可怜。   因为艾伯特下的手笔实在太大了。他是铁了心要将卡尼亚斯揽于羽下。   卡尼亚斯明确向他表示受过希德的邀请。但几个月过去,希德一直没给他回复消息。艾伯特以为卡尼亚斯的沉默表示希望看到他的诚心,便准备自己出手。   他已向卡尼亚斯发出学生会的邀请函,并在学生年末议会上将他举荐为唯一的学生主考官。   希德收好了委托书:“要我怎么做?”   “你必须想办法和卡尼亚斯·奥尔德一同出席新生的考试,”艾伯特又将一份名单交给他,“把红笔圈中的留下来,其他的事,随他开心。”   希德展开名单,上面用红墨水重点标记了五六个人名。这是公爵为他长子留下的人脉。   他扫了一遍,将几人姓名记在心头,艾伯特的火球术烧毁了这份名单。   碍于魔法塔的怀疑,切尔特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安插在帝都学院的新生都已具备入学水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及格线边缘的新生最用以被刷下去。   主考官对于新生是否能够入学,具有一票否决与通过的权利。   因此主考官是比学生会长更肥的差事,自从艾伯特连任会长,每年他都将这个职位挪到自己屁股下面,这次肯忍痛割爱,指不定在背地里诅咒了多少次卡尼亚斯的名字。   希德目送走艾伯特,拾起火焰扫把,开始苦思冥想。   他的室友肯定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要怎么说服卡尼亚斯?   虚妄之间坐落于帝都的圣院最中央。二十四根爱奥尼克柱,穹窿投下瀑布般的阳光,刺眼得几乎无法直视。   在使人晕眩的阳光里,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他头上的圣职礼帽高得像块墓碑,却没有压垮他的肩膀。他闭着眼,听着楼上的唱诗班传来的飘渺而神圣的歌声。   教皇克拉克的年纪已经上了八十,他是跟仙女教母同龄的人。但精通魔法的大贤者即便到了晚年,脑子依旧聪慧得仿佛年轻人,他的头发依旧如少女柔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得像火炬,如果忽略腐朽的皮肤与眼里的浊痕,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记。   霍华德的身影来到了门口。他深深地躬下腰:“教皇陛下,人来了。”   克拉克背着手从光圈中走出。他的躯体瘦得像旗杆,连影子都直得宛如一支羽箭。   “带他进来。”   霍华德退了出去。许久,一名青年踏入虚妄之间。   卡尼亚斯身着圣骑士的银铠甲,单膝跪在克拉克的跟前。   克拉克低下头,打量着这名年轻人。   “我必须向你道歉。”他说,“这次任务向你保留了真相。”   卡尼亚斯:“陛下不必自责,这是情理之中的权衡。”   克拉克眯了眯眼睛:“希德·切尔特没怀疑过你?”   卡尼亚斯半垂眼帘,颔首:“是。最近他没有异常。”   当然没有异常。   克拉克心底冷哼。   希德切尔特被他们圣院管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连贵族子弟最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会,教士们一再向帝都暗示光明圣子不近人情的形象,绝不会有外人能在精神上影响他。   怎么可能会有异常。   就算有,也只能是从切尔特家或者卡尼亚斯他本人带来的“异常”。   所以教皇克拉克听闻卡尼亚斯斩除魔物巨爵后暗传了他,许以利益,让他成为圣子身边的监视者。克拉克利用卡尼亚斯,却也忌惮他。   克拉克深谙只有利益与威胁方能拴住有才能的人,他向卡尼亚斯开出的礼单上不仅是圣骑士长的职位,而且还有他的继承人。   历史上由铂金之座骑士长直升为教皇的例子,罕见,但并未没有。   这可是多少切尔特公爵叠在一起都无法换得的权力。克拉克相信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一只云雀停在克拉克肩头。   他转过头去,云雀跳到他耳边,喙间吐出一串传音魔法,然后飞起来,朝巨大的穹窿扑过去。   从天穹倾下的阳光忽地一盛,须臾之间将云雀的身影熔化于滚烫的光芒里。   一支未烧焦的羽毛留恋似的飘回他肩上。克拉克轻轻拂去肩头的异物,苍老的面上流露一丝悲悯。   “你必须明白,你在伟大父主的神像前签下过灵魂契约。假如你欺骗了圣院,你会魂飞魄散。”   年轻人将身躯伏进阴影:“为陛下赴汤蹈火。”   教皇脸上流露出厌恶。   卡尼亚斯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这名圣骑士比切尔特家长子更像老谋深算的掮客,有时教皇甚至觉得他像黑洞、像噤声之渊,他比魔法塔主人或者帝国学院的校长更加深不可测。   克拉克憎恶自己所无法掌控的事物。   但再精明的狼,套上了项圈,也只能成为他的看门狗,衔他给的骨头。   “走吧,继续看着他。”他闭上眼睛,疲倦地挥了挥手,“等到明年选拔季,圣骑士长的职位是您的,阁下。” 第43章   卡尼亚斯没有直接转回帝国学院的公寓。他从掌管铂金之座人事变动的霍华德牧师那里得到了新的任务。   他一推开黑鸽子的门,柯特妮吓得差点蹦天花板上。   “你还回来?!”   半精灵奥米加在向她借马时便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等奥米加回到帝都,没踏进城门,就被柯特妮跟伊萨克一人一肩扛回酒馆。   奥米加原先就与老爹相识,因此在两人的威逼利诱下,半精灵半真半假地向他们吐露了真相。   “祂是你们无法招惹的存在。”奥米加无奈说,“下次看见他,请直接搬走吧。”   柯特妮在听到那个不男不女的“祂”的时候就吓得六神无主,恨不得连夜冲破城门。   可她和老爹还有好几个月的地租没交。   中午时酒馆内没有客人,所以也没有人被蹦起来的酒馆女儿吓得跑出去。   卡尼亚斯扫过柯特妮手上的匕首:“收起来。帝国除了光明圣子,没有人拦得了我。”   柯特妮脸色一青,余光瞥见刚从楼梯口下来的老爹。   她想骂脏话,可惜卡尼亚斯说得对。   柯特妮讪笑着,怂了吧唧地将刀插回背后的囊袋里。   “男爵大人来这儿有何贵干?”   “一杯格拉芙,加柠檬冰糖,感谢您。”卡尼亚斯在前台坐下来,“铂金之座下派我前往赫里的古堡,我带着殿下一起去,需要给他定制装备,以及发色、脸部的伪装,希望您能为我推荐工匠。”   柯特妮从木柜上取了酒瓶,抹了杯壁,低头摇酒,随口说:“这倒是没问题。圣子大人填好报名表了?”   圣骑士单独出任务会以佣兵小队的形式。让圣子一块出帝都,除非是像先前艾伯特那样偷渡出境,否则就是更稳妥地选择伪造身份。   像炫耀似的,卡尼亚斯在桌子上展开一张表格,这是他偶然间在沙发底下发现的。   希德很早就想和卡尼亚斯一块出去玩,于是拜托了父母在佣兵公会工作的佩里取来一张佣兵资格申报表。   虽然上次某个人冷酷无情地拒绝他,但这并不影响圣子大人用文字伪造一只人形托比的热情。   等卡尼亚斯发现这张表格,希德已经将托比·奥尔德的个人信息完善得差不多。圣子大人下了苦工,他所胡编乱造的部分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就差往公会前台一放。   柯特妮捡过来一看,姓名栏的那头写的是托比·奥尔德。   她不明白托比是个什么东西,但她见过希德的字体。   红发姑娘吹了个口哨,玩笑道:“您这是打算公开和他的关系了?”   “什么关系?”卡尼亚斯想了想,“兄弟?”   黑鸽子里的氛围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兄、兄——弟?   柯特妮愣了许久,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不是冠夫姓的意思?   她觉得她对这两个人关系的理解貌似出现了偏差。   柯特妮将调制好的酒推到卡尼亚斯跟前,不露声色:“圣骑士先生,您将圣子大人看待成什么样的角色?”   卡尼亚斯抿了口酒,没有回她的话。   柯特妮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兴许是她面前的这位老爷觉得还有要用的到她的地方,没立刻捏死她。   卡尼亚斯斟酌了一下:“儿子。”   柯特妮窒息。   卡尼亚斯又想了想,冷峻的眉宇间难得出现一丝犹豫。   柯特妮看到了。   “……您喜欢他?”她小心试探。   酒馆女儿对情感的把握十分敏锐。   最近这位老爷看小奶帕的眼神确实温和不少。   卡尼亚斯意外地瞥柯特妮一眼,低头玩着手里的钱币。   在奥尔德男爵这儿,不说话就相当于承认了。   柯特妮松了口气,可是卡尼亚斯下一句话又将她的心脏拽上了嗓子眼。   他说:“请您当作没看见。没有人告诉他,他发现不了。”   柯特妮心头一惊,问:“您为什么不告诉他?”   “托比·奥尔德,他取这样的名字,只把我当作他的长辈。”卡尼亚斯垂头,捏住手中滚烫的银币。   在蒂亚戈山岭,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圣子对于他兄长的厌恶。   光明圣子无法与任何人结成婚姻。与其让他困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他知道。   柯特妮失语了。   她气得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这、这个人真的是撩遍帝都无敌手的那位传说中的极品艺术家渣男吗?   ——怎么,他看起来像个才会用开瓶器的小毛贼?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然后坐在楼梯口点烟看热闹的老爹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滚回楼上去睡午觉。   “你摸过他的头多少次了?”柯特妮心平气和地问,“这有关您是否能泡到他,请认真回答。”   卡尼亚斯思索一会儿:“记不清。”   太多了。   柯特妮又沉默了。   良久,她开口——   “先生,请问您是他老父亲还是他祖宗?头是可以随便乱碰的地方吗?”她抓狂地拧着头发,“这么亲昵的动作,他是会对你有感觉的,但也会以为,你把他当亲弟弟!或者亲儿子!”   “……”   柯特妮冷笑:“渣男惯会用这种手段勾引小姑娘的。”   卡尼亚斯手里的玻璃杯快撑不住了。   酒馆女儿凉凉地说:“你上次捏碎酒杯,小奶帕很害怕。他那次都抖成什么样了,您还对他冷暴力。”   卡尼亚斯深吸一口气,把酒杯放在吧台上。   “您那位‘殿下’来我这儿的时候,就算和我说话,他的眼神大多也在您身上,”她又讽笑起来,“您以为他甘愿冒着被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和您来这个充满地痞流氓的旮旯里,是把您当哥哥?他把性命和声誉都交到您手里了,先生,请您好好想一想。”   卡尼亚斯听着柯特妮的话,怔了很久。   他坐在黑鸽子里想了一整天,回到公寓时天色已经很晚。透明的夜空上泛着银子般的幽光。   他打开大门,发现院子里也是一地星火。   希德有很好完成卡尼亚斯留下来的任务,他用火焰扫帚将前院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些融化的水泽。   卡尼亚斯踏入客厅时没有开灯,魔法壁炉里火烧得正旺,托比蹲在壁炉前面烤火,一团毯子蜷在沙发上。   圣子大人把自己全身都埋进了被毯里,把自己塞得严严实实,像是皱紧的面团。   这个睡觉的姿势看上去很舒服,只是让卡尼亚斯猜不透哪一头才是圣子的脑袋。   于是他像从滚烫的锡纸里剥软糕似的,轻轻扯开一角毯子。   入眼是一片白色。   他发现一双脚。   足弓弯成的曲线曼妙柔软,脚踝浑圆,细瘦的骨骼从后跟凸出来。   卡尼亚斯撩开另一角毯子,看到一只耳朵。   一只从银河瀑布般的长发里钻出来的耳朵,好似山泉上的玉石。   圣骑士的动作很轻柔,他将希德的头发顺到耳廓后,圣子垂盖在眼睑下的睫羽细腻浓密,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透明得几乎会发光,宛若冰雪里诞生的精灵。   卡尼亚斯发现圣子额角上有一点污痕,伸手替他擦去。   大概是打扫院子或者生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哪里。   希德似乎被他的动作扰到了,鼻腔里唔嗯一声,然后翻了一个身。   正好把脑袋枕在他胳膊上。   圣子大人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往他手臂上蹭了蹭,然后继续睡。   卡尼亚斯听到纸质品滑落到地上的声音,维持姿势,从地上捡起主考官委托书。   他一眼就认出了代表学生会的花纹,眼底泛寒。   艾伯特来过。   希德被壁炉发出的火光照到眼睑下的眼睛,无意识地皱了一下鼻子,又往熟悉的气息滚了一圈。   卡尼亚斯正在看委托书,忽然腿上一沉。   他发现怀里多了只熊。   幸而客厅铺过地毯,希德从沙发上摔下来没受伤,却也被动静惊醒过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灿金的虹膜上覆着一层雾。   希德·切尔特起床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好比冰雪消融、从冬眠里苏醒的迟钝的小动物不可能马上就清醒。   他看到卡尼亚斯的脸,知道自己在公寓里,但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躺在哪里。   希德茫然地看着四周,感觉到脸被戳了一下。   “睡饱了?”卡尼亚斯问。   圣子打了个哈欠,很乖地点点头:“嗯。”   卡尼亚斯轻笑,没再说话。   希德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里是客厅,他刚刚从沙发上滚下来,然后被卡尼亚斯抱住了。   他红着脸,从圣骑士怀里爬出去。   卡尼亚斯替他理了理头发,将头饰摘下来。希德等卡尼亚斯时没料到他会回来得那么晚,额头被压出一个很深的红印。卡尼亚斯往印子上轻轻一点,希德嘶的一声,瞳孔上的雾膜化成波光。   只有卡尼亚斯才知道此时光明圣子的模样有多勾人。   卡尼亚斯甚至想把圣子揪回怀里,永远不让他踏出公寓半步。   让他的眼里只能有自己的影子,让他的心里只装下自己的名字。   卡尼亚斯闭了闭眼,将心头的阴暗驱散。   “委托书我看到了,”他轻声说,在希德跟前晃了晃卡片,“要不要一起去?”   睡着前还在苦思冥想的希德耳朵一下子直了起来。   嗯?   幸福来得那——么突然?!   希德的眼神顺着火光晃了一下,然后他记得该轮到自己说话。   “可以……”   卡尼亚斯静静地听着他说,忽而俯过身来,蒙住他的眼睛。   希德只觉得那股熟悉的气息徐徐靠近了自己。   他一下子慌了阵脚,在未知的黑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宛如祭坛上待宰的羊羔。   温热的气息在短暂的停留后,悄然退开。   卡尼亚斯收回覆住希德双眼的手,起身走回卧室,留下了耳朵绯红的圣子。   他总觉得今天的圣骑士有点不对劲。   迷茫的希德与蹲在壁炉前面的托比四目相望。   熊:他刚刚做了什么?   目睹整个过程的兔子用屁股对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他高攀不上的冷艳呼噜。 第44章   帝国学院的入学测试和其他魔法学校一样,考察两个方面,资质和实战经验——   为了维持帝国学院公开公正的脸面,明规则是这么说的。   在考核的暗规则里,还加入了考生的身份背景与“捐款”,以及其他综合素质方面的考量。假若考生此项得分不高,入学之路将比登天更难。   准新生由各城镇的魔法师公会推荐而来。帝国学院的建筑恢弘大气,上课像做礼拜,面试像使臣觐见,走入房间的考生有些来自乡镇,孤身面对考官难免紧张。   这时候校长便会让他们喝一口茶,坐下来,慢慢聊。   主考官一共三名。学院校长,理事会理事代表,以及学生会票选的学生代表。   希德是学生代表卡尼亚斯带进来的“家属”,但他本身地位特殊,“以圣院之名对帝国学院的招生进行监督”也说得过去。其余二位只是扫他一眼,然后校长让笔录官替他搬了个凳子。   作为至高无上、连考试都无需通过的光明圣子,希德是“走后门”入的学,未曾接受过正经的资质测试。   长桌中央的软垫上摆着一枚水晶球。考生做过自我陈述后,被要求触摸它,球体内会依照亲和元素的属性散发不同程度的辉光。   等一名考生走出房间,希德试图伸手去碰水晶球。   但他失败了。   水晶球对魔法元素的灵敏度极高。希德还没有靠近,硅酸盐组成的炼金工艺品就被蒸发成一片烟雾。   圣子的元素亲和力太高,又没有掌握高年级才会教授的元素阻断术,普通水晶球承受不了过高的魔素浓度。   下一个考生马上就要进来了。希德紧张地看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望着他笑,勾动手指,那阵烟雾被吹到他宽大修长的手上,重新凝成一颗水晶球。   “金之章节修习得不错,”校长瞥他一眼,“按你的水准,可以来做学院的导师。”   卡尼亚斯将水晶球放回去,揉了揉希德的脑袋:“您过誉了,雕虫小技而已。”   面试房间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一名少年踏入房间。   这位考生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西方来的人。卡尼亚斯翻到了他的资料,递给希德看。   “午安,各位考官大人。我是来自雪域自治区的里德·乔治。”他说,“我幼年时来到帝都求学,大陆通用语、精灵语、矮人语都有所涉及,并进入过区级研究所实验室替魔导师打过下手;此外,我在管风琴、大提琴上也考取了证书。这是皇家初等学院的高级导师史托姆先生为我写的推举函,请大人们过目。”   校长沉默着接过推举函,微微颔首。   多才多艺与丰富的阅历确实会给考官留下印象,对答如流的自信也是加分项,但是——   他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直盯着圣子看?   乔治一进门,就被坐在考官席最右侧的冷美人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那简直是从教堂壁画上走下来的头戴花环的天使。   当光明圣子从履历上移开目光,抬眸打量乔治时,乔治感觉全世界都开满了粉蔷薇,耳畔传来春风鸟语。   考生的天赋与运用能力都是上等,很快结束了面试。   临走时,乔治在手里变出一朵玫瑰,以一个优雅到夸张的绅士礼递给希德:“这位不知姓名的学长,本人是否有荣幸与您下午小聚一会儿?”   自治区的居民对于另一半的性别没有多大成见,乔治就是在这样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看到令他心动的,无论是男是女,都必须先下手为强!   希德一愣,卡尼亚斯脸色微变。   这两个学生平日里都是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此时却一起露了马脚。   年迈的校长将此景收入眼底,好笑地问:“阁下,你知道他是谁吗?”   乔治表情一僵。   他似乎在短时间内接受什么灾难性的消息,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虚弱地回答道:“我不介意他是您的私生子。”   好心提醒的校长反而,被他噎了一口气。   理事看不下去,轻咳一声:“他是圣院里的那一位。”   乔治猛地盯向希德,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圣子今天没有穿圣职服,他只换了最简单的魔术短袍,卡尼亚斯给他编了新辫子,额坠被遮挡在刘海后边。   这位姿容昳丽的美少年到底是谁,乔治一开始没有往光明圣子上去想。   他猛地起身。   伶牙俐齿的多才考生刹那间失去了语言能力,蠕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希德感觉到所有人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我在学院里的时间很多,通过测试后你会见到我。”   很敷衍的官方答案,但仿佛给予了乔治莫大的勇气。   他两腿一并,行了个军礼,然后小跑着跨出了肃穆一片的候考厅。   卡尼亚斯将考生档案放到了最底下,意味深长地注视希德:“您可真是抢手。”   希德觉得男人的语气有点古怪。   令他脸红心跳的古怪。   他不擅长这个话题,顺着话头说下去只会被卡尼亚斯牵着走。   圣子大人苦思冥想,灵机一动,反问:“你之前是怎么进的学院?”   他记得卡尼亚斯从前的成绩并不好。   卡尼亚斯将人类的记忆回索一遍:“我跟主考官说,我的父亲能够给帝国学院捐两栋地标性建筑。”   希德:“……”   圣骑士的讲述十分客观,好像不是他亲身经历的黑历史。可这恰巧起了滑稽的反效果。   传说中不苟言笑的圣子大人努力把嘴角的笑意抹平,收回眼神,转头看窗外。   希德背对着卡尼亚斯。但卡尼亚斯想也知道这只熊又在心里怎么取笑自己。   他的目光沿着圣子的头顶,沿他柔软的长辫往下走着,在发尾停驻。   在黑鸽子里,卡尼亚斯跟柯特妮谈了很久。   卡尼亚斯不想趁他年少不懂事就将他占为己有。   圣子从前对他的感情是他用手段骗取的,这对希德并不公平。   所以,卡尼亚斯必须等他的男孩再成熟一些,能够将真和假、孺慕与爱分开,再向他提出那个字眼。   希德的辫子被扯了一下,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这里除了某圣骑士以外,没有人敢这么对待他视若珍宝的头发。   不然会被他变成冰雕,或者尝到他的火球。   希德回过头,卡尼亚斯说:“等一下入学测结束,我带您去柯特妮推荐的防具研究所看一看。”   “?”希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买防具。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出去玩吗?”卡尼亚斯捏住希德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托比·奥尔德先生?”   希德眼中错愕。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见卡尼亚斯还要说话,圣子连忙捂住圣骑士的嘴,往另外两名考官的方向瞟过去。   幸而那两位老者还在整理档案,不像他跟前的这个年轻人,对待兼职毫不敬业。工作的时候都要和他争输赢,还公然把他的底子揭出来。   晃神的时候,卡尼亚斯已经重新抓住了他的手腕。希德急得立刻往他手里放了一颗海盐糖。   这是两人之间争执时用以认输的信号。   “我跟你去,你别说了……”圣子小声呢喃着投降的话,眼里还藏了点被欺负到的雾光,“我去就是了……”   下次他一定要把表格藏好一点。   不能再让这个混蛋找到。   矮人的研究所坐落在一处树屋里,树屋在城郊外一棵胡桃树的树顶。   希德戴上卡尼亚斯给他的护手护膝,在圣骑士的扶持下登上树梢。   他推开门的时候,停在他肩上的木鸟一刹那间飞了过去,往挂在梯子上钉木板的矮人脑袋上啄了一口。   那是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希德看到矮人转过来的脸庞时也吓了一小跳,迟疑道:“您是宫廷首席炼金术士布拉德利·泰勒?”   他说的是人类语言,因为他记得这名德高望重的工匠人类语比大陆通用语说得更通畅。   矮人泰勒对圣子来说并不陌生,他的木鸟轮椅就是圣院委托泰勒打制的杰作。   “是这个名字,不过皇宫早五千年就把鄙人开除了。这是我做的?它可真是个好宝贝。”泰勒往夜鹰硬邦邦的脑壳上弹了一下。   卡尼亚斯将三个金币抛给矮人:“我需要定制一整套新手用的防具,请给我们最小的号。”   泰勒啸了一声,让木鸟飞过去衔住三个金光闪闪的家伙。他从梯子上爬下来,将长桌上的相册按下。   希德往他的手望过去,发现相册后边是一根翎毛,看上去似乎造价不菲。   泰勒瞟了希德一眼:“请坐,老爷们。您可以把花拿下来吗?我有轻微的花粉过敏症。”   希德往头上一摸,手指碰到一个柔软娇嫩的东西。   他将插在发辫上的玫瑰取下来,别过通红的脸,伸手将花还给眼底含着揶揄的卡尼亚斯。   “你不要取笑我了。”他轻轻地说,“我对他没感觉的。”   希德又从空间指戒里取出三枚金币,放进卡尼亚斯的手里。   “不花你的钱。”圣子嘀咕道。   三枚金币已是一笔巨款。黄金的价格高出白银很多,一个金币可以换十八到二十个银币。   泰勒将钱放进柜台,对两人的互动充耳不闻,连头也没抬。   他说:“请报码数。”   希德茫然。   泰勒一看他的脸,便心知这只贵族家的奶泡脑子犯傻,连自己脚多大都不大清楚,嗤了一声,转过头去拿砂纸和马克笔。   卡尼亚斯却开口:“不必让您费心思。麻烦您把二十二码的硬质鹿皮靴子都取出来,让他都试一试。”   希德这才明白他们两个是在讨论自己脚的大小。他看了看卡尼亚斯,然后别开眼。   他怎么知道的?   圣子在心底迷茫地想。   还有,曾经享誉帝都的国宝级矮人工匠泰勒在郊外的树洞上开店,连公爵和皇室都未掌握的情报,柯特妮是怎么得知的?   他这时才忽然发觉,他身边似乎围绕着一群不得了的人物。   与此同时,黑鸽子酒馆迎来了一名柯特妮意想不到的客人。   贵族小姐的轿子在门口放下来,仆从为主人拉开门帘。少女用羽毛扇捂着脸,提裙踏入了酒馆。   她对于充斥着马合烟气味的乡下人聚集地没多大好感,曼步走到吧台前。   “一个魔法晶核,我要你所知道的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全部信息。”   少女将一块流光溢彩的矿石扔在桌上。   她的出现已经引起不少酒客的注意,伊萨克扛起扫帚打量她。   柯特妮拾起晶核,吹了个口哨:“这足够我跟您睡一觉了,小姑娘。”   少女冷笑:“小偷的女儿,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   “您查得还挺认真的。我该夸夸您。您哥哥都没察觉到我的身份呢。”柯特妮呦了一声,笑吟吟地俯过去,在凯莲娜耳旁暧昧地呵了口气,“您还了解到什么,切尔特小姐?” 第45章   凯莲娜很烦躁,气得想磨牙。   新学年的调查课又要开始了,场地仍旧是在蒂亚戈山岭。   和同学一起去熟悉地形的时候,她想起去年跟踪卡尼亚斯时碰见的参天巨树。   凯莲娜见过不少稀奇木头,神明花园的那棵是她前所未闻的,翻遍古籍都找不出来。   她按照原来的路线寻找,却只在本该出现古木的地方看到一片枯冷的树丛。她怕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又花费整整一周时间,和切尔特家的仆人翻遍整座山岭,都没有瞅见那棵树的影子。   太奇怪了。像是被什么咒语刻意隐藏起来了一样。   希德·切尔特上次在蒂亚戈山脉体力耗尽的时候,全圣院也四处找不到他,最后却在定点传送阵上发现了手捧花束昏睡过去的光明圣子。   等她回府邸,被她拜托调查头发灼痕的导师也发来了讯息。   据说这是火之章节的变异咒术,难度并不太高,只是原理创新刁钻,不像一般研究所能够研习出来的魔法。   凯莲娜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便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希德·切尔特和他那个骑士。   错不了。那两个人都有古怪。   凯莲娜马上将这个发现告诉艾伯特,但近日艾伯特和他父亲一样忙得焦头烂额,听完凯莲娜的话,只叫她把心思收一收,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整个黑暗公会快都疯了。   父主已经失踪整整一年,留下了不少存活的迹象,结果他们却连个影子都找不见。   再过一两个星期光明之种也要成熟了,到时候祭品要献给谁?   被训斥的凯莲娜差点当场把艾伯特的眼镜砸烂。   自己的头发被烫没了,未婚夫和别人出轨,两件事加起来已经够烦的了,结果又在对她最亲的哥哥那里受了气。   凯莲娜觉得那时没有把艾伯特那张面瘫脸挠烂真是自己脾气好。   冷静下来的凯莲娜·切尔特开始在校门口蹲点。她伺机多天,终于被她发现卡尼亚斯喜欢到一个名叫黑鸽子的市侩酒馆里去。   拿着这家酒馆经营牌照的女人叫作柯特妮,一个帝都三无市民。   她动用切尔特的关系网一查,发现这个女人的来历着实令人意外——   六十年前的名海盗,辛巴达的后裔。   据传在当年勇者小队讨伐魔王韦森特时,盗贼辛巴达截获了勇者一行。勇者博纳尔·弗朗西斯凭借巧妙的智慧化敌为友,使海盗加入队伍,共同征讨魔王。   后来这名威震半个世纪的海盗受人出卖而伏诛,被送上帝都的断头台。他麾下一度被称为“第二个萨尔国都”的海盗船群也在一次出海时沉没于人鱼城之海的某个角落。   而柯特妮·辛巴达,就是那名海盗的三世孙。   人类国度憎恶海盗的后裔。凯莲娜肯和柯特妮做交易,是因为她身上有利可图。但既然这个女小偷非暴力不合作,心比天高的切尔特小姐当然不想继续谈下去。   她冷冷看向若无其事抹着酒杯的柯特妮,挥手将魔法晶核扫到地上。   伊萨克想去捡,被柯特妮一个眼刀差点砍断了手。   战士瑟缩地点了点头,在柯特妮凶狠目光的示意下将仍在酒馆里畅聊的客人们请了出去。   切尔特家室雄厚,家里最娇惯的千金来黑鸽子踢馆,所有人都不想惹得一身腥,不一会儿就散了个精光。   “如果将你的身世抖搂出去,你会被赶出萨尔的城门,女小偷,”凯莲娜讥讽道,“切尔特铲平一家酒馆不在话下,你最好老实交代。”   柯特妮将擦干净的酒杯放回木柜,一边擦手,一边幽幽地看着她:“您威胁别人的功夫还得再磨炼磨炼。”   凯莲娜不怒反笑,她重新甩开了羽毛扇,用扇面挡住半张脸:“不要用拿年纪压人。我没有在威胁你,我是用你的酒馆和你掌握的情报做交易。没错,我的兄长与父亲不会同意,但我心情不好,在他们赶来之前,我大概已经把这里变成废墟。”   她见柯特妮沉默,提了一下裙摆,坐在一张凳子上。   “好了,小偷。告诉我,卡尼亚斯·奥尔德究竟是什么人?”   柯特妮冰冷地打量着她,突然微微一笑:“小姑娘,把嘴巴放干净一点。你这样出门是会被打的。”   凯莲娜双眉一竖,正欲发作,一根琴弦飞向她的耳朵。凯莲娜仓皇避开,看到那根弦直直没入了墙板。   “小偷和海盗,有着本质的区别。”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角落里飘来,“小偷只是为了谋求饭碗,海盗辛巴达是为了证明大陆是一个球体的理想而出海,尽管他失败了,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有污点的伟人。”   老爹拖着他的小提琴,颤巍巍地走出了阴影。   他浑浊的眼珠里跳动着苍白的火焰,那让人想到幽远而危险的极光。   凯莲娜认出了这个人,她在家庭教师珍藏的限量相册上见过此人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他是他们的英雄。   极度的震撼印在凯莲娜的脸上,使她颤抖着后退。   她高声道:“你、你是六十年前的勇者弗朗西斯……”   切尔特的仆人听到这个名字,已经吓得匍匐跪地,六神无主。   刺耳的嘈杂声打断了她的话,素来心比天高的凯莲娜却不敢发火,凉意却窜上心头。   老爹将琴弦从墙上拔了出来。   他慢悠悠地转过头:“这里只有柯特妮和她老爹。如果有辛巴达的曾孙女,那么也有勇者弗朗西斯。”   凯莲娜瑟缩了一下。   “那么,我就再问一遍——”老爹沉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我的闺女睡觉?”   凯莲娜一僵。   然后,可怜老人的头被他的便宜闺女狠狠踹上了一脚。   “去你妈的睡觉。”柯特妮说,“滚去洗碗,墙壁的维修费从你零花钱里扣。”   “把手放下来,托比·奥尔德。”   卡尼亚斯捏着一张用茯苓和牛乳做的软皮面具,耐心地将希德摁在脸上的爪子掰开。   圣子大人快哭了:“你别叫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是他痛揍溜出去啃花苗的兔子时想到的,从卡尼亚斯的口中说出来会让他感到异常羞耻。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进了托比才会把表格藏在沙发底下。   “我觉得可爱,”卡尼亚斯让希德自己把头发撩开来,他将面具一点一点地贴在希德的脸上,轻声哄着,“托比·奥尔德,我挺喜欢这个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堂弟。”   茯苓的味道清凉好闻,希德感觉到卡尼亚斯带着薄茧的手指顺着面具压在他脸上,热热的。   他原来想躲开的,可是听到“喜欢”这个字,忽然就没有力气了。   卡尼亚斯在他额上拍了一下。   矮人提供面具质量很好,如果不用精神力量探查,看着这张脸完全不会想到光明圣院的圣子殿下。   他转开一瓶染发精油,问:“没有副作用?”   停在矮人泰勒肩膀上的木鸟飞过来啄他的脑袋,被他挥手挡开。   泰勒粗声粗气:“请注意你的口气,老爷!这可是魔女艾丽萨给我们矮人国度留下来的宝贝,比你们那些药剂师的水准高出不知多少倍。”   卡尼亚斯将瓶盖打开。他瞧了瞧瓶口,将瓶子凑到希德跟前。   希德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口瓶子里冒出来的气体,皱着眉毛捂住鼻子。   魔女喜欢用蜥蜴的皮和蟾蜍的唾液制造魔法药剂,跟维拉那些药瓶里各种植物揉在一起的清香完全不同。   “抹在头发上就没有味道了。”卡尼亚斯将盖子旋紧,“有效期只有一个星期。”   圣子大人轻哼:“托比·奥尔德要回学校了。”   卡尼亚斯笑着揉圣子的头发:“我没想着强迫您跟我去外边。只是把您一个人留在学校——”   “维拉会怪你没有把我看好。”希德闷闷地说,“我去跟她解释,你不用多想。”   卡尼亚斯将染发剂放到一边:“您还是认为我在意别人的看法?您总是会遇到各种意外,又不肯对我说实话。”   希德感觉自己心底又被戳了一下。   卡尼亚斯将手指伸进希德的头发,捧起他的脸。   “是我在担心你,希德。”   这下光明圣子连装作看风景都做不到了,只能望着圣骑士的眼睛。   他很早就觉得卡尼亚斯的眼睛好看,尽管当那种掩盖在阴影里的光凝视他时,会让他想起无声的蟒蛇或者毒蝎。   但被咬到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或者他早已被咬住了。   希德感觉到脖子和耳根发热,卡尼亚斯在笑,他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   ……还不如叫“托比·奥尔德”呢。   矮人泰勒像是闻到了什么异常酸臭的东西,一张脸扭曲成了抹布,捏着鼻子,将几双鞋摆到两人跟前。   “试试、试试吧,老爷。不要在一个单身了几百年的可怜虫面前搂搂抱抱。”他卑微地恳求。   希德回神,推开卡尼亚斯。   他拿起一只鹿皮靴,卡尼亚斯将身旁的纸箱移过来,给他垫脚。   “喜欢吗?”圣骑士问。   希德系好鞋带,往地上走了两圈,点点头。   “剩余的装备一周后我会给您送过去,请您留个地址。”矮人递过去一张纸,“这只鸟先放在我这里。两位似乎也用不到轮椅,我把它改一改。”   卡尼亚斯取了墨水笔,在送货单上填信息。   希德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您怎么认识柯特妮的?”   泰勒正将希德的新靴子装进鞋盒里,闻言,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许久。   矮人在揣测,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少爷究竟怎么入了黑鸽子那个臭丫头的眼。   随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说:“柯特妮是老爹领养来的。老爹原名叫弗朗西斯。”   矮人原以为希德会惊讶地尖叫起来。毕竟在人类帝国,勇者的名字比皇帝更伟大。   结果他失望地发现,贵族家的小奶泡困惑地和他身旁的青年咬起了耳朵。   “弗朗西斯是谁?”他问。   大陆上的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主教不让他读闲书,他去图书馆时也很少找故事书看。   他只记得这个名字被许多同学提起过。   “您没听说过?”卡尼亚斯放下了笔,取出一只金怀表,将背面的勇者图腾递给他看,“魔王韦森特,六十多年前出现在大陆上的最强魔物,几乎给精灵、人类和矮人带来灭顶之灾,祂的头颅就是被那位勇者斩于马下。”   希德恍然大悟。   他抬起头,接着问:“你早就知道老爹的身份?”   卡尼亚斯没回答,但他笑了。   希德喃喃道:“难怪你——”   难怪卡尼亚斯会盯上黑鸽子。   深渊巨兽苦于无法释放巨额的能量,会持续不停寻找强劲对手。卡尼亚斯是觊觎老爹强大的实力,才会成为黑鸽子的常客。   圣子咬了咬嘴唇,又说:“那你现在还想挑战他吗?”   “不想了。”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悄悄松了口气,补充道:“现在我只想挑战您,大人。”   单身的矮人酸酸地啧了一声。   这个挑战可有点意思。   希德也察觉到了那么一丁点意思。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像糖纸那样被揉皱了,心里的湖水上飞起了漫天天鹅的羽毛。 第46章   委托和调查课的时间冲突,卡尼亚斯和导师预约了推迟重修。   这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希德的生日总会落进调查课里,他可不想每年都在野外给希德过生日。   女巫的古堡坐落在赫里沙漠。   赫里沙漠年年都在往外扩散,名气几乎与暗魔法都会比肩,从大漠里刮往田野的热风总会将沃土灼烧成干地,带来祸及千万人的旱灾。   蒸烤沙石的太阳宛如炼狱里的镜子。卡尼亚斯没有牵马,他向住在赫里边境的居民借了一头骆驼。沙漠之舟在赫里的沙丘里比马和骡子更加靠谱。   在赫里沙漠无法使用力场盾。魔法的温度不足以融化沙石,分散的砂砾被聚集在铭刻符文的盾面上,会令骆驼无法看到前方。   一股热干风往两人吹过来,卡尼亚斯将希德裹进袍子里,希德却还是被漫天乱刮的沙子糊了一脸。   卡尼亚斯笑起来,给他清理脸部,拣掉蹿进头发里的砂砾。   尽管事先擦过香脂,圣子的脸颊还是被刮出了许多红痕。卡尼亚斯一边给希德的灼伤抹上冰冻药剂,一边轻叹着说:“我以为您会哭呢。”   希德被高温烤得迷糊,眯着眼睛,语气像沙漠里的空气那样变得含含糊糊:“我喜欢这里。”   圣子到过的地方不多,图书馆书籍与柯特妮偶尔讲述的探险故事就是他的全部阅历。   大陆有几处风信子覆盖的山野、几片鱼鳞似的群岛,优美瑰丽的雪原之尖到底归属于精灵族还是巨龙族,希德切尔特都很想知道。   毕竟他可是把往泥坑里打滚作为终生诉求的光明圣子。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   热风席卷过后,他们听到动物裹着苫草的脚掌踏过沙面的声音。   利刃般的沙尘里显出几抹人形。耀眼的光芒从他们的刺刀与胸前徽章反射出来,两人渐渐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一群身强体壮的战士,他们隶属西林佣兵团。   希德记得他们似乎因为临时涨价而被柯特妮骂过。   佣兵团的成员也看到了卡尼亚斯和希德。   他们沉默着从两人身旁经过,一个腿上挎剑的佣兵还视若无睹地往骆驼身上撞了一下。   希德皱眉,手指一伸,用泡沫光甲将佣兵的马软软地弹开。   骢马嘶鸣着改变了轨道,佣兵几乎要从马上堕下来。   “看看路,小不点!”他咒骂着。   带领着佣兵的男人将马口一勒:“学院派的牧师?”   西林佣兵团的团长布鲁斯特·加里趋着马来到两人跟前。他胯下的马脸上有一道疤,这使它瞧起来与它主人同样凶狠。   “哪个教堂学校来的野兔崽子?”他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能默发圣甲……圣院直属的学生?”   他说出“学院派”时,嘴巴里含着股轻慢的臭味。在土匪出身的佣兵眼里,从学院出来的小年轻就是一群毛都没脱的幼虫,只适合趴在图书馆啃食书本,或者被他们踩成爆浆。   加里便是其中一员。   卡尼亚斯慢条斯理地将一把短刃从希德的靴子后边抽了出来,打落弓箭手扔过来的箭镞。   希德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在大漠的日照里,刀锋被折射出一圈虹光。背着光的圣骑士垂眸,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叫他坐好。   “我们是治疗者协会的成员。”卡尼亚斯压着嗓子,“协会里出了任务,我们是去赫里古堡探路的。”   光明咒术为圣院麾下的教堂垄断,治疗者协会是民间牧师的聚集地。靠着从教堂流落街头或者旁听偷学的法术,野战经验丰富的治疗师也在佣兵团内占有一席之地。   西林的牧师恰巧因为质疑团长分配不公而离开了队伍,眼下凑巧缺几个治疗者。   加里嗤了一声,往马屁股上一抽。   “跟上来,臭小鬼。”他骂道,“我们也要往赫里古堡去,要砍下那个老巫婆的头颅。”   希德没听过治疗者协会的名号,但从卡尼亚斯和加里的对话里他能依稀知道“治疗者”大体是做什么的。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知道他家的小圣子又在想些什么东西,掌心燃起一簇白焰,那是光元素的气息。   希德默默看着,抱住身前的驼峰,把自己挪远了卡尼亚斯。   之前他把圣院的书籍借给圣骑士,其实只是给卡尼亚斯一个心理安慰。由于种族的限制,黑暗生物对于光明系咒术的天赋几乎为零。   可是卡尼亚斯居然学会了。   真可怕。   有西林佣兵团在前边挡着风,刮到他们周遭的沙尘少了许多。   卡尼亚斯给希德戴上从矮人那里买的护目镜。希德捂着镜片后面的软绳,抬头看到稀少的绿色仙人掌插在远方的沙漠里,空中抖动着城市的幻影,身形庞大的巨龙在海市蜃楼里穿行。   希德从小在温湿带长大,没有亲眼目睹过沙漠的场景。   他看得兴致勃勃,忽然听到一串笑声。向四周望去,发现几道并不友善的目光。   尽管用软膏面具和染发剂做了易容处理,圣子的脸仍漂亮得惊人。走在后边的佣兵已在窃窃私语地探讨,最后边骑着骆驼的黑发小美人究竟来自于大陆的哪个角落。   等到深夜时分,这种苍蝇般的探讨声更为激烈。有人在地上将近日收集到的雪茄纸壳一字排开,打赌谁能第一个获得那名金眸美人的芳心。   在佣兵的世界,不管是男人、女人欢好,都是情调的体现。柯特妮在佣兵队伍里打拼过,两人临走前,她也对希德百加叮嘱。   把她亲爱的小奶帕送进狼堆,也只有那个姓奥尔德的未知物种才能想得到了。   但当希德真正听到三四十岁的男人举着啤酒和同伴们大肆探讨泡妞的经历,或以性经验作为谈资的时候,仍旧感到全身不适。   作为光明圣院里西岭高原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高冷的圣子,这算是失职了。   但今天他是托比·奥尔德,可以任性一点。   ——卡尼亚斯说的。   卡尼亚斯出去觅食了,属于外来者的篝火边只留下希德一个人,和他们的骆驼。   火光打在他身后的岩石上,孤独的外来牧师显得既弱小,又容易受欺负。   他裹在卡尼亚斯的围巾与深色斗篷里,抱着膝盖,往上空看。月辉被面粉似的纱雾笼罩着,干冷的风从岩堆后面呼啸着跑过。   已经是深夜,佣兵们仍旧喧嚣不止。他们的睡觉时间是个谜。   希德闻到一股肉香飘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拿着一盘肉走过来。   “小美人,要不要来和哥哥们喝一杯?”这酒鬼嬉皮笑脸地问着,背后响起一片附和的喊声。   希德往后面的岩石退了退,冲外面放了一个光甲。   而这不能阻碍佣兵挑衅扯皮的脚步。   那人被酒劲冲红了脸,醉气熏天地唱丧歌:“赫里的夜晚蝎子蠕动,你家的哥哥一去无踪,明晃晃的毒针扎进尸体的洞!呀!真是可怜虫、可怜虫。”   和他一起过来的佣兵也在笑。   他们刚刚打过赌,西林佣兵团里最杰出的撩妹达人用多少时间才能将外来的美人收于帐下,大多数人赌了“不可能”。   这些人有点吵。希德拿出耳塞来,把耳朵堵上。   佣兵又说了许多露骨的话,看到希德装作没听见的模样,脸一点点阴了。   其实佣兵并不较真。假如外来者赔几个笑脸,若是婉拒,他们也不会强迫。   希德向来不会玩那样的文字游戏。作为准A级佣兵团资历丰厚的剑士,能够冷脸回绝他们邀请的人并不多。   何况眼前这个原本是外来的人,他们老大觉得有用才准许他加入到队伍里来的。   为首的佣兵将手里的烤肉扔到了地上,拔出别在腰间的冷剑。   “解开防御,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臭着脸命令道,“否则我要闯进来了,小美人。”   对于他的威胁,希德毫无反应。   放眼大陆,西林佣兵团也算一流的队伍。   可是光明圣子眼界从小就和普通的大陆人不一样。他从小就被最精良的剑士环绕着。   在他看来,这些人只是半斤八两的剑客。白天他看到他们与同伴比划招式。希德不怎么懂刀剑之类的武器,但当他们将剑从剑鞘里抽出时——不提卡尼亚斯,就算和诺斯圣骑士相比,气势也差得太多了。   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佣兵们却不这么想。看戏的人甚至在心里为小美人默哀。   斩断光甲对于西林的剑士并不困难。比起专业法师,牧师放出的护甲能量小得太多。何况泡沫圣甲是防御力最差的低级法盾。   他们原先的治愈者也吃过这苦头。所以后来他滚了。   为首者挥剑一砍。   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锋利的剑刃竟被圣甲弹开了。   圣子对于光明咒术的领悟连教皇都要望洋兴叹,即使是最脆弱的光甲,他也能发挥出比普通牧师释放高级咒术更强劲的威力。   可纵使给佣兵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猜测坐在跟前的人就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根据他微薄的阅历,他只以为是他喝了太多酒,没用准力道。   于是他重新握紧了剑柄,往散发辉光的护盾砍下去。   之前他用了三成力,这次用了十成。结果光甲没有被分解,他的宝剑上多了一道豁口。   这群登徒子这才察觉到不对劲。震惊之余,他们并没有看见光元素悄无声气地凝聚到了圣子背后。   刚刚那首歌很失礼。希德不喜欢他们那样诅咒自己的圣骑士。   他现在是托比·奥尔德,秉承卡尼亚斯的传统,应该可以报复别人了。   浩瀚的魔素在圣子的掌心聚集成一个魔纹刻印。但它尚未成型,希德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离开这里,诸位。”   这句话带上了“场”的冰冷气息。佣兵们看到外来者的同伴踩着沙漠惨白的月光,一步步地幽然走来。   这个男人自称来自治疗者协会,可他的身高、体型、肌肉以及眼神都和那类温温和和的治疗师差得太远。   修习剑道之人对气势的感觉最灵敏。有一刹那,他们觉得自己招惹上了一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人形巨怪。   佣兵最惜命。   他们很干脆地逃跑了。   卡尼亚斯来到希德跟前时,希德已消去掌中的符文,将圣甲收起来,乖乖坐好,仰头看他。   青年伸出手,点住圣子的鼻尖。冷色的清辉将他的手指勾勒成恶龙的白骨。   “托比·奥尔德,”月光之底,圣骑士居高临下,俯视着坐在岩堆前的圣子,“那么多人举着刀包围你,你不会溜吗?” 第47章   希德把自己往红围巾里埋:“我要等你。”   卡尼亚斯笑起来。他往希德的鼻梁上捏了一下,没有留劲,圣子的鼻子上起了一片红,眼角染了些雾气。   “变野了。”   卡尼亚斯轻声说着,在他跟前坐下来,递给他一包锡纸。   希德把眼尾的水光揩掉,将锡纸撕开一角。热腾腾的香气冲着他的鼻子喷上来。   他吹凉食物,咬了一小口,然后深呼吸。   卡尼亚斯看着他嘴角上弯两颊红扑扑的样子,问:“好吃吗?”   “嗯。”   卡尼亚斯又说:“是巨蜥肉。”   这不止是“巨蜥肉”那样简单。希德知道他的室友是很注重生活品味的人,启程前在行李里放了好几罐调味品。他往肉里至少加了三种调料。   向来不怎么挑食的圣子都快被这个男人养叼了胃。最近他居然觉得黑鸽子卖的苹果汁有点太酸了。   希德将锡纸递给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接过去。他将肉分成两份,将小份交给圣子。   “晚饭不用太饱,容易积食。”   希德点头。他又往巨蜥肉上咬一口,将锡纸放在腿上,解开围巾,环在卡尼亚斯的脖子上。   风的啸声终于停歇了。   西林佣兵团的篝火熄了一半,之前来挑衅的醉鬼们在帐篷里打盹。夜晚的赫里沙漠时常会有游窜的黑暗生物出没,十几个佣兵在附近巡逻,以防有野兽侵袭。   在团内的老兵看来,这个夜晚安静得离奇。赫里被誉为死亡的号角,其原因不只是它与暗魔法之都芝尼娅一衣带水——在夜晚时分,它会成为亡灵与恶魔的狩猎场。   黑暗生物对于活体动物有着出色的感知力。可他们人马众多,今夜却未曾遇上一只亡灵。   假如西林佣兵团作为哨兵的弓箭手潜行到更远的地方一探究竟,他们可以惊奇地发现,那些如象群般结队跋涉的黑暗巨兽不谋而合地避开了他们所在的营地,不惜绕过远路,前往下一头猎物的所在之处。   伪装成人的深渊领主为了让他的男孩睡得安稳,用自己的气息驱赶被光明圣子的香味吸引而来的同类,并告知它们——   这是祂的点心。   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卡尼亚斯考虑得很周到。只是当扎好了帐篷掀帘而出时,他看到希德仍坐在岩堆下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毫无倦意。   他问:“睡不着?”   希德摇头。   他很久不需要抱着熊才能入睡了。呆在那间公寓会使他很有安全感。   他只是舍不得,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切。   看静谧的星空,在从未涉足过的沙漠,和他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   希德把这当作最后一次旅行。   遗憾的是今年花期未到,维拉花房里的玫瑰和他们公寓的风信子都未将花苞绽开。   他叹了口气。   一串愉悦的笑声飘过希德耳边。   “真是位忠实的骑士啊……”   那是个成年女性的声音。希德正想要分辨声音的来源,卡尼亚斯往虚空中一点,一圈夜蝠的暗光漾开,将浮动在沙子里的魔纹击散了。   “女巫的传音魔法,和她们的预言诗一样有名。”卡尼亚斯道,“无需理会。”   希德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被卡尼亚斯在脑壳上戳了一下。   一圈安睡咒文在他额头上亮起,他的脑袋被瞌睡虫填满了。   希德小声骂了卡尼亚斯一句话,在圣骑士来得及问他之前,昏昏沉沉地栽倒在男人的怀里。   第二天的夜晚,西林佣兵团到达了目的地。   古堡坐落于沙漠中心圈,周围磁场紊乱,指南针无法奏效,只能靠博物多闻的当地人根据太阳的位置辨别方向。   一条浮空的石径将沙漠与悬浮在半空中的赫里之堡相连。充满浮雕的哥特式两圆尖券顶上悬浮着黑色逆十字,在背后巨大圆月的衬托下,宛若恶魔的空中坟场。   作为“护送”两人到达目的地的报酬,佣兵团的首领加里要求希德与卡尼亚斯两人加入探索队伍,协助他们治愈伤员。   临时坐地起价的行径早在卡尼亚斯预料之内,他宣称自己的弟弟昨天忽然着了凉,无法吟唱治愈法典的咒文,只能待在城堡以外。   太假了,这显然是谎话。   但毕竟己方理亏在前,且于一流佣兵而言,一个能够默发低阶光明咒术的治疗者已经足够了。加里这样想着,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卡尼亚斯的折中办法。   希德站在不远处等着,看到与加里商榷完毕的卡尼亚斯走回来,问:“没问题?”   他说的“没问题”,不是指卡尼亚斯本身的“没问题”。   这是连他自己都需要尽全力再靠运气勉强封印住能力的神奇物种。他完全不担心卡尼亚斯的人身安全。   他只怕卡尼亚斯一个不注意,把更顺手的黑暗元素当成相对蹩脚的光明咒术丢了过去,届时整座古堡都将成为历史。   卡尼亚斯笑了笑,用剑尖在地上画一个直径有两三米的大圈,将圣子笼在圆圈里。   “我从这扇门走出来之前,不准跨出这个圈。被风吹跑也不行。”他说,“否则,我把你丢在这里,记住了吗?”   希德站在圆圈中心,轻哼一声。   ……什么叫被风吹跑。   昨晚被卡尼亚斯警告过的佣兵已经不敢上来挑衅。从烈酒里清醒过来后,他们十分清楚,不论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都是他们惹不了的角色。   能活到看见今天的太阳,已经是这两位慈悲为怀手下留情。   感恩戴德都不过分。   当整个佣兵团的铁靴与裹着苫草的马蹄进驻了女巫的城堡。四周一下子阒静下来。一些蜈蚣、昆虫与蛇蟒从沙石里钻出,密集的眼珠往立在石梯入口的人类瞥一眼,又钻进地里。   在卡尼亚斯所绘制的圆圈内,聚集着肉眼无法捕捉的强大符文,犹如一条盘旋的巨龙,严防死守压着它的瑰宝。   但希德知道,这里不会一直风平浪静的。   不多时,他看到一团包裹着黑暗元素的气泡从远方的城堡飘过来,围绕在圆圈周围。   他对这些气泡并不陌生。这是他昨晚遇到的传音魔法。   站在圆圈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挪到边缘,伸手戳破一个泡泡。   昨晚那个幽灵般的女声再次飘过他耳旁——   “您很重视他。”   希德心神一动。   他身旁另一个泡泡炸开来,带来了女巫的第二句话——   “您想知道卡尼亚斯·奥尔德的未来吗?”   未来……   他想起在卡尼亚斯口中听过的某个有关亡灵女巫的传闻,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所有的气泡全散开了,黑色的碎末重新组成一个镜子般的透明人影。   虽然只是一圈概念性的膜状物,但希德瞧得出来,那是亡灵女巫赫里凹凸有致的身形。   “出来吧,请到这边来。”她温柔地向站在圈内的圣子伸出了手,“我没有伤害您的能力,您很清楚这一点。”   希德知道她在说实话。   世界上能对他造成实际伤害的黑暗生物已经不多,赫里并不是其中之一。比起卡尼亚斯,她的气息弱得仿佛蝼蚁。   希德没有靠近。女巫的口气令他想起柯特妮提到过的拐卖孩童的罪犯。   他站在原地,问:“你想得到什么?”   “我希望与您做个交易。我保证,您肯定会喜欢我为您提供的情报。”   圣子背过身,不去看她。   “您心动了?卡尼亚斯·奥尔德的未来——”   “走开。”希德打断她,“否则我叫他过来了。”   “我知道,他接了教皇的任务,是来杀我的。”赫里的幻影温和地说着,1温和地游到他跟前,“但您心动了。”   希德没说话,女巫势在必得地笑起来。   “我算计不到你们两个。就算我吃了您,但是——”   赫里凑到他耳边,轻语一句。   希德猛地瞪向笑得诡谲的女巫。   他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而后搭上赫里的手,踏出圆圈。   在希德离开圆圈的瞬间,黑暗生物的细长触须从弧线边缘伸出,朝他腰间聚拢来。希德召唤出元素小精灵,将触须拦开。   希德感觉到骨哨再次变得滚烫。用手指按住不断鸣响的短笛。   等一下下就好。   他在心里说。   几乎是在同时,古堡的最底层,在一堆被蝙蝠咬伤四肢的佣兵里,卡尼亚斯抬起头,幽幽往回看去。   西林佣兵团还在与古堡内最底端的守卫骷髅兵打得难舍难分。加里历经艰苦的搏斗,终于将守卫着通往第二层走廊的飞龙斩于马下。收剑时刻,却看到那名高大神秘的外来之徒面无表情地走过他身旁。   狂妄。   他冷哼:“外来者,还有一大队伤员等待你的救治,你怎么逃出来了?!”   卡尼亚斯扫他一眼:“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玩过家家了。”   加里圆目怒睁。卡尼亚斯将佩剑一抽,金属碰撞的火花在两人之间亮起。   下一刻,寒冷的剑面反射出加里死灰般的脸庞。   他哆嗦着嘴唇,抬头盯着面容冷淡的男人,所有的叫嚣被掐灭在胃里。   他看到了。   刻在剑柄的是鹿纹图腾。那是西方新起之秀奥尔德家族的象征。   佣兵者工会的所有人都太熟悉这个标志了。佩戴这把剑的主人在去年接下了黄金委托,单枪匹马深入北海热林,剿灭了老鼠会,将人们谈之色变的魔物巨爵斩于马下,成为光明圣院教皇与圣子麾下的第一红人。   要知道,连从前最强大的佣兵团铁玫瑰也在那里遭遇了滑铁卢……   声名显赫的人物,自己居然那样颐指气使地与他谈条件,昨天他们佣兵团的蠢货还去调戏他的弟弟……   加里立刻压低声音:“我向您谢罪。先前那些僭越过您与贵弟的废物,我会将他们踢出佣兵团。”   卡尼亚斯收剑入鞘:“不必了。你只要装作没看见。”   现在有更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卡尼亚斯暗自咬牙切齿。   那个小不点——风一吹都站不稳的小孩子,怎么心那么大,总是敢和陌生人跑掉?   上次在蒂亚戈山脉的时候也是,傻乎乎地跟着他去找艾伯特。   跟着他一个人,不该够了?   真是只笨熊。 第48章   女巫赫里用埋在沙子里的传送阵将希德带入了城堡最上层的阁楼。   铁栅栏被带着黑玫瑰的荆棘缠绕,惨淡月色被缝隙切割成闪光的棱镜。座椅与地上铺了一层光滑的物料,看起来像是蟾蜍或者企鹅的皮,木柜里摆着装满奇异动物眼球的玻璃瓶,能够隐隐听到巨大的野兽的喘息从楼下传来。   希德拒绝去思考亡灵女巫会养什么宠物。来到这间屋子后,他只觉得自己头皮发痒。   赫里从他身后飘进阁楼,气状的尾巴在荆棘上绕了一圈。   她说:“请坐。您想喝红茶,还是咖啡?”   希德没选择任何一样。   假使他喝了女巫的饮料,卡尼亚斯以后连苹果汁和牛奶都不会给他买。   如果是红酒倒还可以考虑。   透明的女巫瘪了下嘴。她飘到正对大门的一副棺材里。   希德听到门上的木鸮高嗥一声,从棺椁中步出容颜娇美的年轻女人。   一只巨大的乌龟不知从哪里爬出来。女巫手里拿着一副烟斗,轻巧地倚坐在龟壳上,肥大的三角帽遮住一半的脸,仿佛刻刀打磨过的皮肤被涂抹得苍白,嘴唇红得像血。   她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但她的实际年龄却已经有五百多岁了。   一股腐朽的恶臭味,若有若无地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在那张光鲜亮丽的面具后边,隐藏着无数爬满蛆虫的褶子。   赫里坐在帽檐的阴影里,细细打量着光明圣子。作为至少混上了名号的黑暗种族,她能感应到那只骨哨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   真是不简单。   那头生物居然舍得把骨头拆给人类幼崽,看来一早就把他盖戳认定为了所有物。   不过,这样最好。   女巫打了个响指。希德看到一股烟雾向她指尖笼过去。   希德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发觉烟雾的发源端正是他自己。   他的面具与染发剂化成了液体小水珠,随着女巫指尖的勾动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的样貌。   赫里轻轻地笑着,抿住烟嘴,将灰蒙蒙的轻烟驱到一边。银发金眸的圣子立在黑玫瑰窗投下的清辉下,显得与幽暗的阁楼格格不入。   但她倒是有些明白,卡尼亚斯·奥尔德究竟为何会如此喜爱这只幼崽。   不仅是因为光明之种本身的吸引力。这个孩子很迷人,就像精灵之森的银蔷薇,只消是站在这儿,就叫人想将他锁起来揉碎。   “我喜欢您的头发,它像星空,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女巫向窗口睁大了双眼,红丸似的眼里看不透感情,“用您的头发换一首关于您骑士的预言诗,怎么样?”   “……预言诗?”   赫里耐心地解释:“这是我们族群压箱底的宝贝,奥尔德应当同您讲过。”   不仅奥尔德和希德讲过,希德也在图书馆的书上读到过这一段内容。   亡灵女巫献祭一万条生灵后,会从种族的力量源泉那儿得到一个谱写预言之歌的机会。   虽然有很大概率——愚蠢的人类会看不明白这群女巫究竟在写些什么。但根据亡灵学专家的鉴定,从几章有效的历史样本看来,女巫的预言诗有着百分之九十的准确度。   希德沉吟的时候,赫里座下的巨龟探出了头。亡灵女巫挑了挑眉,将烟斗一挥,薄烟组成一幅幻境帘幕。   幕中之人正是往城堡上走来的卡尼亚斯。   月光透过一扇扇凸肚窗照进红砖石修砌成的走廊,圣骑士俊美的面孔被熏染得冷峻而阴沉。   这头夜行的怪物已然被女巫不问自取的行径惹怒了。   希德将骨哨捏在了背过身后的手心里。通过掌心传达的滚烫温度,他能够很清楚地体会到卡尼亚斯平静的神色下究竟压抑着多可怕的怒火。   等回去必须好好解释才行。   希望那时卡尼亚斯还能听得进去。   “您的骑士快走上来了,”女巫轻快地拍了拍手,“为了防止我们的对话被偷听,我们给他增加一点难度。”   希德听到砖石碰撞的响声,从窗栅栏里投过来的月光流动如沙尘。紧接着,他发现脚下的地板开始移动。   古堡是女巫的玩具积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其中结构。   处于最顶层的阁楼被移动到距离卡尼亚斯最遥远的地方。   赫里很清楚,这只是短暂之计。凭借卡尼亚斯的实力,他可以很快察觉到自己的诡计,并找出破解的方法。   圣子没有表示拒绝或是同意。但圣子肯跟着她过来,就意味着有商量的余地。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女巫便通过城堡里的水晶球一直观察着希德·切尔特。如果不是希德自己送上门来,她也会将希德从帝都呼唤到这里。   圣子很爱惜自己的头发,那是他很多回忆的象征,卡尼亚斯也明白这一点。   ——如果她从中作祟,也不知道两人会有什么样的精彩反应。   赫里不紧不慢道:“谁都有苦恼的时候,我也是,您也是——您的成年礼快到了。”   这才说到了重点。   希德拧着眉毛,凝重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对“成年礼”这一词十分敏感。他会来到这里,也是这个原因。   那时,亡灵女巫在他耳畔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纵使我侥幸吃掉了您,也会被您的父主碎尸万段的。   为什么赫里知道他的父主不是普鲁维尔,而是黑暗神?   在黑暗公会的眼中,他就是父主的贡品。他只是一顿最丰盛的晚餐。   ——但这只是少部分的人看来。   正如在绝大多数的亡灵与恶魔眼中,希德·切尔特仍是作为毕生死敌的光明圣子。他是黑暗公会内应的秘密,只有公会最上层的几名亡灵法师与切尔特家族才会知道。   可女巫赫里也得知了这个秘密。   “告诉您也无妨。我和暗魔法都会的那帮精灵有些交情。最近公会的动作太大了,据说,他们找不到父主,都快发了疯。”   女巫忽然变成半透明的形态,将头颅贴近希德的额头,让他吓了一跳。   她盯着强装镇定的圣子:“我和一个长老攀谈了一会儿,就用一首假冒的预言之歌套过来一个秘密,斩妖除魔、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呀,其实——您、是、我们这边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希德瞳孔一缩。   死寂的午夜里,女巫的笑声尖得像半夜发现了老鼠而兴奋嚎叫的黑猫。   希德被她的笑声吵得眼前一晕,勉强站住了,视野里却仍跳动着不祥的黑星。   亡灵女巫将脑袋收回去,半真半假地宽慰着:“这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您是被逼迫的,只有圣院的人会谴责您犯了罪过。而且真相暴露出来,对谁都不好,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想说什么?”   赫里又将嘴角一勾。   女巫远比圣子想象中的更了解他,比方说,在冷冰冰地打断别人说话的时候,其实心里着急得不得了。   现在他在着急什么?   远处那头披着羊皮的圣骑士?还是自己的处境?生怕被揭穿?   她眼里闪烁着荧绿的光泽,那是亡灵女巫兴致勃发的信号。邪恶的物种总是以逗弄猎物取乐的。   女巫低笑:“如果这个消息被您的骑士听到了……要是我猜得不错,在他心里您似乎一直是个单纯干净的小男生。没有污点——对,没有任、何、的污点。”   圣子垂着头,地上是泛着霉斑的地毯。   他尽全力地调整呼吸,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觉得痛楚顺着他的呼吸管牵扯到了肺部。   听到赫里强调的那几个词语,他几乎要夺门而出。   女巫的话像一只带着利刃的高跟鞋,在他心头的凸起跳着最凶狠的舞。分明是把他的伤口看穿了,却仍旧挑明了撑开来,恨不得让所有人看到。   他不想让卡尼亚斯看到自己的那一面。他想在卡尼亚斯心里留下一个最完美的印象。   “光明圣子其实是黑暗公会的走狗”,这种真相最好卡尼亚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这是希德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   但它现在被赫里掏了出来,摔在地上,血淋淋地。   希德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将铺天盖地的情绪收拾好。   “这和你有关?”他问。   亡灵女巫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并不清楚自己方才那些话在对方心底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对,这确实和我们的交易没有关系。”她亲切和蔼地提醒,“我只是想告诫您。就算面对最亲密的人,也得守住一两个秘密。等到那一天,您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您可以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红玫瑰。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过来人的建议。”   希德闭上干涩的眼睛。   良久,他轻轻地、像被抽干了灵魂似的说:“我同意了。”   女巫似乎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唬得一惊,停顿片刻,笑着问道:“您说的是交易?”   光明圣子看着她,伸出手掌,光明元素精灵在他掌心中凝结成繁复的符文,那亮光刺得亡灵女巫差点流下眼泪。   希德的眼眸中被打上六芒星的刻印:“发誓,赫里。发誓您不会在这个交易里有任何欺骗我的行为。”   他听卡尼亚斯说过,亡灵女巫赫里是在这座古堡里呆了长达几百年的鬼怪。论阅历与智慧,希德自觉比不上她。   但契约咒文至少能保证他不被欺骗。   以及安全地回到卡尼亚斯身旁。   当卡尼亚斯看到扶着楼梯走下来的光明圣子时,几乎处于暴怒的边缘。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与恶魔谷的那个夜晚有多近。 第49章   希德看到站在远处的卡尼亚斯,小步跑了过去。   至少卡尼亚斯没有当场发火,这是个不算坏的开端。   他一步步走过去,看到卡尼亚斯面上阴沉。   女巫与他是双方达成的协议,他不认为自己吃亏。   最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可越接近卡尼亚斯,他越是有些委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希德抱住卡尼亚斯,默不作声地往他掌心里放一颗海盐糖。   卡尼亚斯没有收拢五指,希德就将他的手指按拢,让他将那颗糖握在手里。   许久,卡尼亚斯道:“帽子解下来,希德。”   希德将颈扣解开,将兜帽除下。他的头发被女巫的银剪刀削到了耳后的地方。   仿佛一年以来圣骑士给他编织的梦都随着时空涌流飘得灰飞烟灭了。   “可以听我解释吗?”他轻轻地问,“别把我丢在这儿。”   卡尼亚斯冰凉的手指拂过他耳侧的发梢。   希德松了口气。   “亡灵女巫想用你的预言诗换我的头发,我让她在契约咒里立下过誓言的。”他停了一下,补充道,“这是公平交易,我同意的,我和她签过契约,她骗不了我。”   他将从女巫那里得到的纸在卡尼亚斯跟前展开。   “   士兵身披鳞甲   垂首,向死去的王座   炙手之冠,加冕欺诈师的头颅   僭越之徒,摘下久寻觅的苦果   于黑夜枝桠吐丝   从地狱河流萌发的   猩红幼虫   重蹈覆辙   不可重蹈覆辙。   ”   希德看着卡尼亚斯接过去,从纸条后面悄悄观察卡尼亚斯的表情。   离他十八岁成年礼的时间不远了。越是接近那一天,他越心虚。   任何人都无法战胜无上的神只,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也很早就认命了。   如果在那一天,公会的走狗们找到了失踪多日的父主,他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卡尼亚斯会怎么样?   希德低下头,掩盖住眼角的氤氲水汽。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希望为卡尼亚斯做点什么。   其实他很贪心。他想当的不是卡尼亚斯的弟弟。他想得到的是另外一个身份。   他听到纸张被合拢、折叠。   卡尼亚斯读完了女巫的预言诗。   希德脊背一凉,他开始等待宣判。   “公不公平,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您的每一根头发都价值连城,不应该只换一张纸。”   卡尼亚斯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了站在他跟前忐忑不安的圣子。   希德一愣,眼角的热雾又冒出来了。   他忍住酸楚,嗓子发哑:“但这是关于你的一张纸。”   而后,他吸了口气,低声道:“你要是生气,把它烧了吧。我已经记住了,等你气消,我可以背给你听。”   卡尼亚斯收起了纸条,在希德身前单膝跪下来,用指节抚过他的脸颊。   “我不怪您。”圣骑士压沉了嗓音,让他阴郁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温和,“我从来不可能怪罪您的。我只是心疼。”   他心疼一个叫作希德·切尔特的小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希德以身涉险为他做了多少事,他完全不知道。   卡尼亚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明明他才是骑士。   卡尼亚斯站起身,从希德身旁走上阶梯。   希德转过头,正要追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回来。   他抬头一看,卡尼亚斯用一道圆形的精神屏障将阶梯与大厅隔开,使他无法再次走上阁楼。   希德听到一阵风带来了圣骑士的留言。   “这次不准走丢了。”   希德在影子里揩了揩眼角。   好。   卡尼亚斯推开阁楼的门,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迷雾般的空气里飘散着银白色的发丝,大门上方的木猫头鹰发出刺耳的尖啸,绘着血月之夜的穹顶被不断地拉长、扭曲。   但赫里仍旧被困在这座古堡里。   希德从圆圈里消失的一刹那,卡尼亚斯便立刻在古堡周边布下了结界。纵使是十个亡灵女巫一起施展咒语,也无法逃出此地。   卡尼亚斯将场释放开,在周遭捕捉到几丝亡灵的精神体。   他说:“谁给你的胆子动他?”   高耸入云的穹顶间,飘飘渺渺地传来远山月空似的回声。   “您很生气?”女人的声音格外畅快,“对,我知道他很宝贝这玩意儿。可公平交易,心爱之物就是用心爱之物来换取,这有什么不对?”   亡灵女巫剩余的精神体攫住几根银亮的长发,放在圣骑士跟前恣意玩弄。   轻佻的声线挑衅般地绕过卡尼亚斯的耳道,他觉得每一个细胞都被挑起了愤懑的怒焰。   “炼金术士才会谈公平。何况你算不上公正。”   赫里嬉笑着:“亡灵的本能就是看好戏,看到您生气,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亡灵女巫的催促在午夜变得尤为阴暗。卡尼亚斯抬起头,漫天飘散着窃窃私语与光明圣子被剪碎的银发。   一切都在催促他走入理智奔溃的边缘,以暴怒的涌流弄垮这座充满罪恶与仇恨的古堡。   “生气吧、震怒吧……”赫里兴奋地低语,“您的气愤是我最棒的送葬品……”   “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卡尼亚斯突然笑了,“别演戏了,你只是想让我狂化,女巫。”   他打了个响指,周遭魅惑术的魔法轨迹骤然消散一空,他的眼底清亮一片。   灼烧感冲上赫里的脑髓,亡灵女巫的惨叫布满天穹。   女巫的魅惑术直接与身体连接,能够诱导出生物最消极的情感。   卡尼亚斯在飘满粉尘的空气里捏住一块三角帽的碎片:“等我把原形露出来,你以为你能逃过一劫?还是甚至可以凭借自己的手段操纵我——”   他嗤笑着,抓住碎片,往后退去,正对着他的黑棺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裂块如枯叶般掉落在地上,一张满是惊恐的脸从后边显现出来。   赫里趴倒在地,仓皇着往外爬。卡尼亚斯漠然望着她爬到窗口,走过去,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残忍地从地上扯起来。   “放开我!该死!魔鬼,你这个魔鬼!”女巫面如土色地痛呼。   圣骑士的脸被笼在混沌的夜里,抓住女巫头颅的手青筋狰狞,仿若爬满了地狱的荆棘。   圣子被他圈在隔离声音的结界里,听不见任何惨叫,卡尼亚斯无需再作伪装。   “我听到它的喘息了。你在地底圈禁了一只角龙的死灵,你想用它把狂化之后的我引开?”卡尼亚斯的声音匍匐着轻微的阴鸷,但他似乎突然失去兴趣,神色恹了一半,“狐假虎威的小虫子,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   亡灵女巫被扔在角落里。她听到圣骑士冰冷的笑与匕首从鞘中冲出来的摩擦,终于从无边的恐惧里爬出来。   根据她所知的情报……这个人不该还未能完全控制黑暗涌流吗?   不,她现在没空关心这个了!   赫里匆匆忙忙地喊出了声:“慢着!我还有个情报要和你交易!你难道知道自己是谁吗?我可以用预言诗帮你看清一切——”   卡尼亚斯的动作稍稍一滞,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赫里没有错过这一幕,心下狂喜。   卡尼亚斯蹲下来,静静瞧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亡灵:“他就是被你用这样的手段哄骗的?”   他斯想了想,哑然失笑。   其实他的男孩很聪明,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骗局。   只是一和他扯上关系,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然后那只熊就不会判断是非曲直了。   真是个糟糕的发现。   赫里脸色一白,正欲辩解,卡尼亚斯的匕首却已然咬开她的脖颈。   从卡尼亚斯出征沙漠开始,她就没有活路。   公平交易——前提是双方势均力敌,而卡尼亚斯杀了她比碾死一条臭虫更容易。   希德低着头等待卡尼亚斯走下来的时候,忽然看到地上泛起了红光。   当卡尼亚斯推开门之际,赫里古堡外的圆月染上了一层血色。   希德远远望着卡尼亚斯从石阶上走下来,仍处于恍惚之中。   卡尼亚斯的那些话令他有点无措。那似乎并不是一名年长者对于晚辈的关照。   这让他的脚几乎要踩到云端去了,眼前的青年也仿佛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无法接近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走近时,见希德迷茫地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好笑,用指尖轻轻捏住圣子的下颌,让他扬起脸来,看向自己。   “维拉会有办法的。”他说,“我记得她去年向课题组提交了生发药水的研究申请。”   希德听出了话里的揶揄,一瞬间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室友。   他瞧了瞧卡尼亚斯,扯着兜帽遮住泛红的脸颊。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降落到地面上。西林佣兵团已然在赫里古堡外等候多时。   自从得知卡尼亚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圣骑士,西林佣兵团就失去了和他争夺赫里头颅的权利。   趁着佣兵团还未损失惨重,加里赶紧让他们退到古堡外边。   果然如他所料,在西林撤出来不久,这座令人闻风丧胆了几百年的城堡便化为了废墟。   ……   一行人离去后,垮塌的古堡里响起了一声漫长的龙吟。   被压在古堡深处的气息,并不是卡尼亚斯原以为的死灵。它休眠时所展现的精神过于平缓,才使卡尼亚斯产生了误解。   经过了长达一整年的沉睡,在深渊领主的场的影响下,它终于苏醒过来。   黑暗角龙在沙石的掩埋里睁开血亮的眼。它从沙漠上呼啸而过的狂风里嗅出一丝熟稔的气味。   它向天空长啸,群星隐退于震耳欲聋的啸声中。   “请留步!伟大的、健忘的黑暗共主啊!   “您可知道——”   空气里传来锁链的碰撞,以及可疑的、委委屈屈的呜咽。   “——您最强大的伙伴地狱咆哮·极恶之渊·黑暗角龙阿诺德还被困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吗……” 第50章   希德趁卡尼亚斯去圣院交差,自己去植物花房找了维拉。维拉却以为是卡尼亚斯打发他来的,暴怒的植物系主任把卡尼亚斯骂了一顿,表示坚决不会借出生发药水。   卡尼亚斯得知此事后,又去植物花房挨了植物系主任一顿痛骂,维拉才勉强从抽屉里取出药水扔给了卡尼亚斯。   毕竟她也喜欢希德那头银发。   亮晶晶的光明圣子谁都可以不爱,但维拉绝对不行。   卡尼亚斯的保密做得很好。从他离开帝国学院,到将希德从沙漠里带回来,圣院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或者说,这本就是教皇克拉拉默许的结果。卡尼亚斯消灭亡灵女巫赫里,为圣院带来声誉,亡灵女巫的心脏也为教皇增强实力、延年益寿提供了宝贵的药引。   这才是公平交易。以一头亡灵女巫,换取光明圣子就学时的人身自由。   不过这件事过于阴暗,卡尼亚斯是不会告诉希德·切尔特本人的。   等希德的头发长到能垂到肩头的长度,他就等到了成年礼。   光明圣子的成年礼也是帝国的大事,许多信仰坚定的教徒将与圣子同龄子女的成年礼提到这一天。   教皇克拉拉难得出现在圣院的虚妄之间。   这是个天气阴沉的日子,穹窿之上的乌云堆砌成群山的形状。在唱诗班赞美光明父主的圣歌中,教皇将圣水洒过希德身前的地毯。   他吟诵圣典中的祝词。   “   以普鲁维尔的名义,赐予你新生,   跨过这道坎。从今往后,你头顶沉重的冠冕,成为祂在人间的代言者。   你需受苦、受难、背负十字架,也许承担世人对你的辱骂,   你需为你的诞生肩负天命,去完成光明的主人交予你的义务,   你需忍受。这时间本没有光,是以,你必将祂的火种带往每一个角落。   跨过这道坎。从今往后,你是光明圣院最尊贵之人——希德·切尔特。   ”   盛装出席的光明圣子跪在羊毛毯上,堆叠繁复的月白礼袍被璀璨的魔晶与元素点缀,灿如银河的长辫间闪烁珠宝与钻石的星火。他被元素小精灵的光芒笼罩,宛如从光茧中破壳而出的婴儿。   希德垂着睫帘,交叠双手,拜伏于教皇脚下。   克拉拉的话里没有情绪起伏,圣子眼中也没有。自从希德来到圣院,他见到教皇的机会比教皇召见主教还少。   通常看到克拉拉时,他都会被这样吩咐:   “圣子——你给我去……”   上次去失语海完成封印,能把其他人瞒得那么死,也有教皇克拉拉的一份功劳。   所以希德讨厌他。希德更不明白卡尼亚斯和这个人有什么可聊的。   两个人精一台戏。他暗想。   老人在希德的盘发间戴上圣子的冠冕,将他从地上虚扶起来,手指甚至没碰到他的胳膊。   希德转过身,面对于席间静坐的信徒。他抬起手掌,元素精灵们往天空中飞去,将乌云驱散,一束阳光投射在他的掌心上,宛若神降下的福祉。   教皇与圣子的交流贯穿着冷淡的气氛,始终未曾有过眼神的交汇,所有流程一板一眼按照教义。   这让从五湖四海前来出席成年礼的贵族们颇为费解,但光明圣子与教皇相看两厌在圣院里并非多隐秘的事实,其他牧师见惯不怪。   ——清晨时切尔特公爵便在家族例会上告知家族成员,纵使神使出马,搜寻多日的公会也仍未取得父主的行踪。   这遗憾地意味着,他们父主的晚餐还得在大陆上苟活一些时日。   “你可高兴吧,真是条蛀虫。”   散会后,凯莲娜又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刺了希德几句话。希德却没时间理她的废话了。他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奔向维拉的花房。   他向维拉预定了今年第一只玫瑰。他想在生日送给卡尼亚斯。   进门后,他没有遇上维拉,却碰到了另一个熟人。   希德辨认了一会儿,出声道:“佩里?”   摆弄花盆的女法师回头一看,惊讶地笑起来:“圣子大人?真巧。”   佩里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希德感到恐惧。一路上跟希德打招呼的学生也并不少见了。   把别人变成冰雕的光明圣子?那已经是过时的笑话了。   风评是奇妙的。从前它将希德推离帝都的学子,现在它把他拉向他们。在帝国学院,光明圣子发色的染发剂甚至成为一种流行的趋势。   希德张望四周。   佩里站起身来,将一束玫瑰交给他,屈着膝道:“维拉女士告知过我,您今天要过来取花,所以事先准备好了。生日快乐,殿下。”   希德脸颊一红,小声道了谢,从她手里接过花束。   在温室里娇惯着养大的玫瑰上还带着珍珠般的露水,宛若春日第一缕晨曦。   佩里看到希德嘴角微弯,望了望周围,凑近他。   “您还是和奥尔德那个家伙在一块儿?”佩里低低地问着,“系主任女士和我说过了。她特别生气。”   希德嗯了一声。   维拉一直在生气。   系主任和希德不止一次地抱怨过。她自始自终都不同意卡尼亚斯和希德住在一起。虽然她没有对此干涉,但这并不表示她不会因此高兴。   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去年的植物课上天天点卡尼亚斯的名字把他拎起来刁难,结果这个学生居然连一节课都不曾出席,期末还考了满分,让她气得七窍生烟。   希德回过神来,看到佩里似乎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   “殿下,我有个认识的学妹……我不能说她的名字,但我以家族的名义发誓,这件事绝对是真的。”她咬了咬牙,低声说,“两年前奥尔德看上了她,和他那群酒肉朋友打赌何时能睡到她,然后连夜爬上了她的床——”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之后,奥尔德向她告白了。他们交往了一个星期,那姑娘偷偷跟踪奥尔德到一家他常去的餐厅,恰巧听见奥尔德和他那群狐朋狗友说,和她只是玩一玩,已经在找下一个目标……   “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奥尔德成为帝国的英雄,他以往的劣迹都被圣院悄无声息地掩埋了。可无论他现在如何,您必须知道他有怎样的从前。”   卡尼亚斯正在抹除他曾经的痕迹,希德不是不知道。   他听说过卡尼亚斯风流的名声,但卡尼亚斯对他太好了,这一年来他已经被他的骑士惯得神经麻痹了。   他甚至忘了那是一只会以光明为食的黑暗生物。   同他的父主一样。   希德低头看玫瑰,玫瑰随着他的动作迷茫地打转。   他早清楚这一点,在他发觉卡尼亚斯不是真正的人类后就很清楚。但此时他却有些犹豫不决。   他总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一块神秘的石头被放在他心里,堵住了名为真相的泉水,可他怎么也搬不开。   佩里将他送出门时再次告诫他。   “您是很好的人。奥尔德从前令人恶心,现在令人恐惧。请您珍惜送出的第一朵花,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这是她和维拉的肺腑之言。   卡尼亚斯事先给希德在和黑鸽子包了场,只邀请了几个他与圣子都熟悉的朋友参加聚会。   矮人泰勒也在受邀名单之中。几年来,他除了宅在那栋树屋里,给熟人介绍来的顾客打造装备,没有多少朋友。   ——但就算凑数,柯特妮什么时候和光明圣子打上交道了?   他匪夷所思地来到黑鸽子酒馆门口。   当他对柯特妮提出疑惑,泰勒遭到了狂风暴雨般的嘲笑。   柯特妮将下巴朝吧台边看报的卡尼亚斯一抬:“这人之前带到你那儿的小屁孩,就是他。”   “他是圣子?!”泰勒蹦到了柜台上,用歌剧院里能炸裂吊灯的男高音重复一遍,“他是那个会用耳朵吃人用眼睛捅穿圣院的光明圣子?!”   正在打扫地板的伊萨克惊恐万分地抓住晃起来的灯泡,防止它爆炸。   “我还以为你认出那只鸟,你是知道的。”柯特妮往嘴里扔了一颗奶糖,那是圣子觉得上次把糖给了卡尼亚斯,对她有欠,因此送给她的。   泰勒哪里会知道。   世界上打仗了伤了腿的残废贵族多得是,他造出来的炼金轮椅没有一千也有上百。   看到那只鸟眼熟,他吹了个口哨就飞过来。可他哪记得清自己的哪样宝贝被卖给哪位富豪。   希德·切尔特并没有三头六臂的传闻早已在帝都传开,父母以此作为要挟哄骗孩子上床睡觉的把戏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魔力。   只是矮人住在郊外,消息并不通畅。他以为上次柯特妮介绍过来的那个小不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小孩。   矮人抓着头发语无伦次:“他和克拉拉关系怎么样?和那个臭教母呢?他们应该能常常见面吧?我给他们的晚辈弄了一套新手装……还有你爹!他们这群狗屎!我竟然又给勇士打了工!”   柯特妮给出一个体贴的建议:“不如你去买根遗忘草?也不是重要的事,忘了也好,兴许可以延年益寿。”   她说到一半,矮人已经一个激灵蹦到了柜台后面,然后又赤着脸爬上来。   “那个冰淇凌味的果冻——真的是光明圣子?”情绪激动的矮人双手紧握仰头看天花板,一副很有气节的模样,“我!不!相!信!这和普鲁维尔是个傻子一样可笑!!!”   这时,挂在门上的酒幌被掀开了,外边的灯火照到矮人的一只眼睛。   他消停了下来。因为门口正是希德·切尔特本人。   矮人泰勒仍旧一副非暴力坚决不合作的表情。   柯特妮睨他一眼,随后像是报复似的,扯着嗓门给希德打了个寒暄:“呀!圣子大人!”   希德揉了揉耳朵,疑惑地看她一眼。   他进门就看到了坐在吧台边的卡尼亚斯。   但一撞到圣骑士的视线,他就错开了眼,正好瞄到站在柜台上的矮人。   矮人伸手向他比个止行的动作,然后朝太阳穴做了个开枪手势,又往柜台后面倒下去。 第51章   卡尼亚斯似乎没注意到他目光的躲闪,挥挥手:“过来。”   希德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圣子大人把脸埋在斗篷下面。   他对卡尼亚斯一脸抗拒,行动上却还是很听话。   柯特妮看他的样子,既想气又想笑。   没错,她想到卡尼亚斯之前提到的那句“养儿子”。   柯特妮问:“喝酒吗,大人?”   吝啬的男爵奥尔德说过,今晚可以让圣子沾一点酒。毕竟他成年了。   真不容易。   光明圣子却一反常态:“果汁就好。”   柯特妮一怔。   她注意到小奶帕耷着眉毛,有些低落的模样。   希德掩饰得很好,酒馆女儿并没有看出他脸上有任何不对劲,以为他又在和某个人吵架。   狗币奥尔德。   柯特妮暗自叹着气。她对卡尼亚斯的一切行为都表示唾弃。她不敢说,但这不表示她不能再心里骂。   希德摩挲着玻璃杯,杯壁照着他的脸。   花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戒指里。但他想清楚一些事之前,他不想草率地交给卡尼亚斯。   那是很珍贵的!   希德昂起脑袋,悄悄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某位生气骑士也正在注视他。   卡尼亚斯递给他一个银币。   “请让我看看,”青年轻笑着,“去年您是怎么给我买酒的。”   卡尼亚斯又提起了他的糗事,这让圣子大人很没有面子。   希德接过银币,只觉得连钱上的肖像画都在嘲笑他。   他一个眼神都没敢留给卡尼亚斯,生怕这个眼尖的混蛋瞧出异样。   钱币上还残存着一丁点卡尼亚斯掌心的温度,希德只敢捏住边缘。   卡尼亚斯坐在他相邻的位置上,这更令他如坐针毡。   希德将银币交给红发姑娘:“一杯苹果汁,柯特妮小姐。”   柯特妮没领他的钱,后退一步,双手抱肘,笑嘻嘻地看他。   “您忘啦?我们酒馆不卖果汁。”   趁圣子迷茫失措的时候,身强力壮的酒馆姑娘单手从吧台下拎出一大木桶未开封的苹果汁。这是她特意去贵族的金银休闲街为今晚买的。   “我们只送——”她拔开木塞,“只有小奶帕才有这个特权。”   希德被她捏了下脸,耳朵一烫:“谢谢。”   伊萨克干笑几声:“圣子大人,对于这种轻佻的女人,你应该一拳揍过去。”   柯特妮十分认同,于是一拳挥过去,把伊萨克那张脸给揍扁了。   希德在玻璃瓶里倒满苹果汁,几个一同去讨伐过魔物的大人则盛满浓到起烟的酒,几个杯子碰撞在一起,   她让伊萨克从酒窖里搬来了黑鸽子藏得最久的葡萄酒,以及上等的鹅肝与蜗牛肉。   这些菜肴都是在高档晚宴上才会出现的奢侈品,本是帝都老爷用来讨夫人开心,才会忍痛斥重金订购,一顿能花上好几个金币。   不过,今晚的账单都由眼下如日中天的圣骑士一个人买单,所以柯特妮采购时更放开了手脚。   伊萨克和泰勒两个酒鬼已经互相干得腿软,老爹的琴也拉得有些飘飘忽忽。   为了庆祝黑鸽子最小的冤大头今日成年,老爹被他的便宜闺女按头学了近年流行的诞日换歌。半个世纪前没有能在生日拉的小提琴曲。此时老头子两眼晕眩,连琴弦都握不稳。   忍无可忍的柯特妮痛骂着这群号称千杯不倒的废物。   希德今天也是酒馆最沉默的一个人。他把一小块酱鹅肝放到嘴巴里,然后抿了一口苹果汁。   猝不及防地,一股浓郁到几乎要爆炸的酒味冲上他的鼻腔。   他扭过头费力地咳嗽。卡尼亚斯抱住希德的腰,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希德才缓过劲来。他睁着充满雾气和茫然的眼睛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卡尼亚斯把他和自己的玻璃杯对调了。   他错愕地望向卡尼亚斯,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地问:“去醒醒酒?”   希德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的脚尖,然后轻轻应了一声,乖乖将帽子戴好。   卡尼亚斯和柯特妮打了一声招呼,带着希德走出黑鸽子。   那口葡萄酒几乎都被希德咳出来了。醒酒只是个借口。卡尼亚斯看出他脑子有些乱。   两人一前一后,沿帝都的品字街区沉默着散步。   希德将银发笼罩在斗篷里,而且这种发色甚至已经在帝都流行起来,少女少年钟爱这种亮闪闪的可爱发型,谁也不会发觉原本该呆在学院里的光明圣子会出现在大街上。   帝都是帝国最繁华的城市。现在是傍晚,太阳刚刚堕入远山,天边涂着一层暗紫色的光。   街上车水马龙,玻璃橱窗里摆着换上最新款洋装的铜制人台。窗外有人摆摊卖魔力风车,几个放学的魔法学徒一边嬉闹,一边推搡着行人往小摊跑过去,希德凑巧被推了一把,脚下站不稳,卡尼亚斯揽住他的肩,防止他跌倒。   希德回了神,却从卡尼亚斯怀里钻出来。   卡尼亚斯眉毛一挑,盯他。   “……你说过,”希德抿了抿嘴,“要我离你远一点的。”   然后,他听到男人的轻笑:“我反悔了。”   希德立刻警惕万分地瞪住他。   但卡尼亚斯没把他拎过去,只是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不要走丢。   看到卡尼亚斯走远了,希德才提心吊胆地跟到圣骑士身后去。   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卡尼亚斯建议他们去花卉湖边逛一逛,希德同意了。   圣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等到街道两旁的灯光招牌暗下去,草丛与泥土的气息令他呼吸通畅许多。   虫鸣从灌木里升起来。他的目光跟着一只萤火虫的轨迹走着,随后落到卡尼亚斯的手上。   希德在他身后走着,低头看他的影子,开口问道:“卡尼亚斯,如果我给你一个盒子,你会打开吗?”   卡尼亚斯想了想,说:“这得看您的心情。”   万金油的答案。   但圣骑士语气诚恳,令希德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也觉得这是很好的回答了。卡尼亚斯给他的都是很好的。   希德又埋着头,跟卡尼亚斯的影子走了一会儿,问:“你有不想告诉我的秘密吗?”   “有。”卡尼亚斯回答得很快。   希德一怔,对上卡尼亚斯的视线。   接着他扭过头,轻轻地说:“我也有。”   他不是卡尼亚斯想象中纯洁美好的光明圣子。   他是黑暗神殿的走狗,给黑暗神效忠的。   花卉湖的温度条件并不像帝国学院的花房那样好,湖畔周围只零星地生长着未结花苞的枝条。   希德跟着卡尼亚斯绕过了半圈,从昏暗的夜色里看到一些干草漂浮在湖面上。   卡尼亚斯问:“您还记得火球术吗?”   希德往黑黢黢的四周望了望。他眯起眼,才发现那些枯草是悬浮在水上,摆成了某个特殊的形状。   光有些暗,他看不清。   希德察觉到了卡尼亚斯的意图所在,将一个火球抛向湖泊中心,   熊熊火焰顺着铺满湖水的干草扩散开去,在湖心形成一幅被熊熊火光点燃的图案。   中间是一只小熊猫的脸庞,靠近希德的地方则是一行字——   恭喜成年,希德·切尔特。   这是卡尼亚斯给希德的准备的贺礼。   卡尼亚斯每一次准备的事物都别出心裁,希德被这幅景象冲击得脑壳空白。   他的圣骑士刚刚走远了。卡尼亚斯往灌木丛里去找之前他藏在这里的蜡烛,接着他手指一动,一簇烛火从烛芯里冒起。   树影里,卡尼亚斯慢慢向希德走来,烛光染过他的脸颊。   卡尼亚斯正要说话,希德捂住了他的嘴巴。   希德:“谢谢,我很喜欢。”   卡尼亚斯似乎知道希德察觉出自己要说什么话。   圣子大人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的告白。卡尼亚斯也知道了。   他捏住希德的手腕,令少年松开五指。   “生日快乐,大人。”卡尼亚斯吹熄了蜡烛,“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回黑鸽子。他们应该等急了。”   希德心里很清楚,卡尼亚斯说的“不舒服”,只是给他找一个台阶下。   卡尼亚斯在蜡烛的底部藏了一支被催熟的风信子。   ——不是生日礼物,是用来向圣子大人告白的。他的熊说过,很喜欢后院里的那些花。   但现在暂时用不着了。   他抬起手,无数幽蓝色的水元素从帝都的夜空亮起,降落在湖面上,将点燃干草的火焰熄灭。   卡尼亚斯轻声道:“您什么时候愿意买一回酒了,我们再继续今天的话题。”   听到这句话,希德甚至怀疑自己迟钝的耳朵。   他所见到的卡尼亚斯真的与佩里和维拉口中的渣男相差太多了。相比之下,好像他自己才是比较渣的那个。   先喜欢上对方,然后临门一脚又怕成这样……   丢死人了。也就是卡尼亚斯脾气好,才会容忍他那么任性。   可是我也喜欢你。   他差点就将这句徘徊在舌尖的话脱口而出。   希德见卡尼亚斯转身,说:“等一下。”   他提起斗篷的衣摆,跨进草丛里,从湖边的小径上捡了一块卵石,将它丢进了湖水里。   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圈涟漪,卵石很快消失不见。   希德看着石头沉下去,心里轻松了许多。   有时候掩盖真相反而会是令人舒服的事情。   卡尼亚斯只以为他在扔石头玩,笑了笑,没有多说,等着希德小步向他跑过来。   希德的眼睛在黑夜里仍旧很亮,卡尼亚斯从他脸上看出了内疚。   卡尼亚斯伸出手,让希德搭住他。   圣子大人不必觉得对不起他。   从去年到现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他的男孩等了他那么久,他也很有耐心等希德把这种心情想明白。 第52章   希德洗漱完毕的时候,凑巧听到窗户被风吹开。   他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关窗,一只纸鹤从窗外了飞进来,往他胸膛上碰了一下,自动展开,飘落到膝盖上。   这是一张星空博物馆的入场卷。   邀请希德去星空博物馆,是柯特妮建议的——   据说在那里告白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博物馆在帝国学院久负盛名,但如今未有多少人踏足。开学季的学生法师忙着打开交际圈,为社会关系网铺路,没空来这种情侣卿卿我我的地方。   这座博物馆为星象学而建设,但场内建设得过分漂亮,连橱窗上的紫藤花都撒着金粉,游客十有八九是情人。   希德没来过这里。   当他察觉到馆内的年轻人都牵着手耳鬓厮磨时,他已经被卡尼亚斯诓了进来。   圣子大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还带着他的圣骑士?   在三两个人好奇地注目下,轻度社恐的圣子大人往卡尼亚斯的方向递了一个眼神。   走。   快走。   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的骑士视若无睹,占星学究似的给他做讲解。   “蝎虎座在这里,与银河交合——”   希德闷闷地转过头。   他现在不想了解星座,他现在想回公寓给托比喂饲料。   博物馆的穹顶是比圣院穹窿更广阔的半圆。夜空中,群星以静谧的闪光停驻在银河里。最低端的星辰一抬手便能摸得着,使人置身最广袤的宇宙。   希德伸出手指,碰了碰浮在他跟前的荧光。   那是名为仙王的恒星。它的末端牵连着银河的支流,仿佛一扯便能把星空拽下来。   卡尼亚斯也站在星空底下。   希德盯着他,他的耳边忽然清净了。   “你不继续说?”   趁他出神,卡尼亚斯把他带到了阒无一人的角落。   希德察觉到这一点,愤愤地说:“我不喜欢这儿。”   “您生我的气。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解释清楚。”   卡尼亚斯注意到了。他的男孩从生日那晚情绪就不对劲。   其他人没感觉,与希德共处一年的卡尼亚斯不可能不会发觉。   希德心里的疙瘩被这番话抹平了一丁点。   但他气定神闲地否认:“你不知道。”   卡尼亚斯不可能知道真相。   卡尼亚斯垂着头,看向忽然高兴的圣子:“有人在您那里说了我的坏话,对不对?”   “没有。”希德反驳他,然后想了想,又点头,“是有。但……”   卡尼亚斯:“她说的是事实。我向您道歉。”   他去校报社问过佩里。   那个女法师果真在希德去黑鸽子之前扯了一堆不该讲的东西。   卡尼亚斯憎恶别人将莫须有的罪名冠在他头上,可现在他必须假借人类的身份。   如果他的男孩因此疏远他,他不介意提前撕开伪装。   希德安静地看了卡尼亚斯一分钟。   卡尼亚斯的道歉过于直白和干脆,令他无话可说。   不过,他的心情的确莫名其妙地变好了。   这可能是因为——卡尼亚斯头一次没有猜准他的想法。   他的室友也不是无所不能。   圣子大人舒服了。   “不是这个原因。你还记得那个盒子吗?”他摇头,“我想通了,我把盒子还给你。”   如果卡尼亚斯不希望他发觉,他也不想去探究那个真相。   他不在意卡尼亚斯的情史,如果他在意的话,当初找到那些情书的时候,他就不会再迷恋这个人了。   卡尼亚斯捕捉到了希德话里的含义,眸光一深。   “您进博物馆时有没有看路边?”   希德困惑地看他。   卡尼亚斯轻轻地说:“门口有薄荷酒。”   有薄荷酒。   希德心头砰的一跳。   ——您什么时候愿意买一回酒了,我们再继续今天的话题。   骑士的话犹在耳畔,他觉得整个胸腔快烧起来。   他错开卡尼亚斯的眼神,目光扑闪:“帮我买一瓶,不要加增甜剂。”   “您不喜欢吃甜的,我以后会注意。”   卡尼亚斯把“以后”这个词说得很长很长。希德往轮椅里缩了一下,揉揉耳朵,小声道:“你早该注意了……”   卡尼亚斯笑了笑,往门口走。   希德摩挲着戒指,开始苦思冥想。   他在想,等卡尼亚斯过来,他要怎么拿着花,说他打的腹稿。   希德知道自己的社交能力很差,而且自从读过他的室友写给女生的辞藻华丽天花乱坠的信件,他就对用语言打动卡尼亚斯不抱希望。   至少不能让他的告白变成笑话。   希德坚定地想道。   圣子大人正出神,他的精神世界出现一圈熟悉的魔法波动。   他清楚来者的身份。   这圈精神纹路带着贵族小姐新流行的香水味,在静谧清净的博物馆里简直是喇叭一样聒噪的存在。   轮椅转变为三声夜鹰的形态飞到他的肩膀上。希德站起侧身一避,一团雷光从他鼻梁擦了过去,空气里冒起烧焦芦苇的气味。   “希德·切尔特,你怎么能站起来了?”   希德回过头去,凯莲娜站在他身后,满脸诧异。   切尔特最小的女儿收起羽毛扇,提着裙子款款地走过来。   “又是卡尼亚斯干的?”她像看动物似的上下打量着站起来的光明圣子,啧了一声,“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主意倒是很多。”   人不人鬼不鬼……   这个称呼有些失礼,但他明白,凯莲娜知道了什么。   希德心底默默思索着,转身走开。   夜鹰发出一声啼叫,雷电的光芒照亮了它的羽毛。一圈结界符文在他跟前的地板展开。   他停下来,回头看凯莲娜。   “你怎么逃了?”凯莲娜觉得自己拨开了一个污秽的秘密,她窃笑,“我猜中了?真棒,我这就去告诉父亲!”   凯莲娜的阴魂不散,希德不是头一回知道。   他松开手,魔素从他掌心冒出来,将符文的沟壑填平。   “这个诅咒是神使替父主留下的。公爵不会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   凯莲娜盯着他的背影,讥讽一嗤:“蠢东西,你难道想说神使可怜你时日无多,先放你出来走几天?别做梦了,这不可能——”   “凯莲娜,”希德冷淡地打断,“你想再变成光头吗?”   凯莲娜愣了愣,面目扭曲成狰狞的一团:“果然是你!”   旧事重提,怒火冲上她的嗓子眼。   如果不是希德在她身上施了诡计,她就不会变成人人嘲笑的假小子。   如果她的头发没有变短,二皇子就不可能出去偷吃找情妇。   一切都是希德·切尔特的错。   他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去死?   凯莲娜的执念化成低吟的召唤咒语。她头上出现蝙蝠状光环,灿烂的星空被染上暗光,两圈符文阵的叠合形成中阶火系强袭法咒,一头浑身在火焰里燃烧的不死鸟从中钻出,足以令石头燃烧的高温扑向希德,地上产生了被熔化的箭羽轨迹。   巨大的不死鸟照亮了光明圣子的脸庞。三声夜鹰的眼睛亮起来,化成一道鳞甲长鞭,希德执起鞭柄一挥,将火鸟打得粉碎。鞭梢被光元素包围起来,放出魔素织就的铺天盖地的网,将她放出的火星笼作一团。   矮人泰勒为希德改造了轮椅的结构,使这只三声夜鹰在圣子能够独立行走后为他发挥更多的价值。   凯莲娜不敢置信她会败北,叫道:“父亲不会放过你!”   “你敢跟他说,我就告诉他,公爵的女儿竟然在博物馆撒野。”希德盯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晶,“我把你的话都录下来了,他随时可以查看。”   凯莲娜只能气恼地瞪他。   公爵不喜欢她到外面撒泼,这有失切尔特的威严。   要是希德交出水晶,受到更重责罚的一定是她自己。   希德·切尔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不应该是他们家族的木偶吗?   她错愕地发现,在面对希德的争执中,她居然第一次败下阵来。   在切尔特府邸时总有母亲为她做后盾,她可以无所顾忌地骑在希德身上作威作福。   可她如今站在帝国学院。   她恍然意识到,站在她跟前的这人已不是之前任由她欺凌的希德·切尔特了。   那才是在圣院睥睨四海高贵优雅的光明圣子。   同样的年纪,她像是个跳梁小丑。   她站在原地,脊背汗涔涔的。   不行。   她不能让希德·切尔特赢过自己。   她才是切尔特正统的血脉,而希德·切尔特只是个杂种。   凯莲娜咬牙切齿。她忽然看到希德背后出现一抹影子。她大笑道:“不知廉耻的小魅魔,继续去勾搭你的情人吧!”   希德拧了拧眉毛,没有去理会跑开的凯莲娜。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不妙的预感冒上心头。   他转过身,看到卡尼亚斯在仙王座的橱窗边放下了两瓶酒精饮料,朝他走过来。   这个距离,绝对听到凯莲娜说的话了。   希德手脚泛凉。   他低着头,开始默默向后退。   希德数了五块地砖,也后退了五块地砖的距离。   接着,他的脊背碰到一面墙壁,然后视野被高大的青年笼罩。   “情人?”卡尼亚斯的话从他头顶降下来,“指谁?”   希德的耳朵被男人的音色抚得发烫。之前面对凯莲娜的气势都烟消云散。   他小声嗫嚅:“指你。”   卡尼亚斯的声调又压低一点。他吐出一个单词:“勾引?”   希德脑子一乱:“不是你想的那样……”   卡尼亚斯逼近他,仗着高大的身躯,将满脸通红的小朋友圈在墙角里。   他将手肘抵在希德头侧,另一手轻轻捏住希德的下颌:“您什么时候勾引的我?”   希德不知道怎样解释,他的大脑被凯莲娜叵测的奇招清扫得空白,只知道摇头否认:“我没有,我不会……”   “你不会?”圣骑士用巧劲一抬手腕,令圣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要我教吗?”   希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已分辨不清青年话中的含义,只能顺着他手指的力道软软地、迷茫地点了一下头。   充满热意的空气里,他的视线被博物馆的夜空穹顶与青年高大的身形挡住。   卡尼亚斯覆住希德的手,令他握住自己的衣领。   男人充斥诱惑力的成熟气息喷吐在他的耳朵上:“抓紧。”   希德听到他的室友用教他咒语时的口气说话。   可他不知道卡尼亚斯在说什么。   这超出光明圣子的认知范围。   他又感觉到卡尼亚斯罩住他的后脑,迫使他仰起脸。   “靠过来,踮脚。”   卡尼亚斯的声音里有魔力。希德听话地踮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的视野被雾气笼罩,但眼前的人没有被唤起仅存的良知。   银河的幻夜里,圣骑士身披星辰。   希德觉得自己被裹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   他最初感受到的是热烈跳动的心脏,以及烫得几乎快炸开来的脸颊。   奇异的涌流在他的心脏与血液之间滚动着,随后才是他唇齿间被异物碰触的感觉,以及他脸颊上轻轻触到男人的睫毛、皮肤、五官的异样感。   他的初吻被最温柔的方式夺走了。   希德想要推开卡尼亚斯,但卡尼亚斯按住了他的脑袋,令他整个人都被笼在怀里,最费力的挣扎也像是在撒娇。   寂静的星空宇宙里,偶尔有陨星划过天体运转的穹顶。高大的骑士被星辰拖拽出诡影。   希德终于推开了卡尼亚斯。   他垂着头,喘了好久的气,才语无伦次地开口:“你、你什么意思?”   “我想成为您的骑士长。”   希德听到“骑士长”,脑海像被猛地一锤,眼前跳动着黑星。   “你非要走这条路?”他声调打战,“你不是我的人选。如果我让你产生错觉——”   “您的人选是谁?诺斯圣骑士?”   希德摇头。   “这不是玩一玩。”他被卡尼亚斯揽得死死的,找不到可以逃走的路,他快哭了,头脑混乱地低语着,“你不记得铂金之座的教义?圣骑士长终身不能通婚。”   希德的心脏紧皱在一起。   正如女巫赫里所言,他想得到的并非占有,只是卡尼亚斯·奥尔德一时的喜爱。   黑暗公会不可能一直找不到父主,他的死亡不过是时间问题,没必要把他的骑士搭进来。   切尔特公爵答应过他,在他消失之后,会替他抹除在世上的一切痕迹。到时候,卡尼亚斯可以淡忘掉他,拥有更加光明、使人羡慕的前程,然后娶妻生子。   他的骑士已经掌握保持理智的方法,没有再需要他的地方了。这对谁都好。   卡尼亚斯盯着希德许久。   希德以为他放弃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圣子松了口气,准备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正当他抬起头时,圣骑士却再次把他逼到角落里。   这一次,卡尼亚斯的姿势更有压迫感。   他的眼神厉得像鹰隼,似乎下一秒要咬断圣子纤细的脖子。   “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希德·切尔特。”男人低沉的声音磨过他的全名,“我想给你冠我的姓,我心目中结婚对象是你。” 第53章   圣子大人第一个反应是捂住下巴,以防它掉下去。   接着,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希德在卡尼亚斯眼前变成了熊,把被削短的尾巴往他脸上一扫,踩着他的头逃出生天,冲向博物馆门外。   卡尼亚斯愣了一会儿,才追上去。   只可惜稍微晚了点。   希德把公寓门反锁了。   用的是维拉给他的魔法锁盘。   据说,植物系主任女士早已预料到希德会和卡尼亚斯产生不和,把实验室最新研制的锁盘悄悄塞给了希德。没有正确密码,卡尼亚斯绝对解不开这道锁。   但她没想到这个“不和”居然要在一年后才会发生。   希德也没预料到,他和卡尼亚斯的第一次吵架会以这种形式发生。   卡尼亚斯站在门口。   圣子总是会对他的骑士心软。但这次卡尼亚斯说尽糖衣炮弹,希德也没给他开门。   卡尼亚斯沉默片刻,问:“您觉得我不配吗?”   “我没有。”希德低低地说,“你不用在我这里花费那么多时间,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就算一百个一千个圣骑士长,卡尼亚斯也当之无愧。   可他配不上那么好的骑士长。   “您把自己看得太卑微了。”卡尼亚斯叹气,“冷静一下,牛奶放在桌子上。”   然后他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愤怒中的圣子扔到了门上。   圣子大人命令:“你晚上不要回来。”   卡尼亚斯却安下了心。   他的熊能那么精神,就说明不必太担惊受怕了。   他知道希德需要冷静一下。   ——但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希德却很诧异。   为什么卡尼亚斯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彻夜不归有那么爽吗?   他是不是耽误人家“找乐子”了?   然后,他恍然大悟。   人家已从被拒绝的阴影里走出来,而他——还在黯然神伤。   他刚才就该给某人加一个圣光泡沫大诅咒术。   希德闷闷地想着,然后发现手上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当他察觉到有所不对时,他已经把牛奶瓶盖转开一半了。   “……”   希德唾弃着过于听话的自己。   他没有要喝牛奶的理由。   卡尼亚斯没有资格命令他。   圣子大人顿觉自己掌握了真理。   他小心翼翼地把瓶盖转紧,摆回木几旁的箱子里。   今天是他脱离卡尼亚斯掌控的第一天,他合该开心一点。某人已经释然,他再伤心下去,那也太过分了。   这代表着他的成熟、独立与自我完善。   为了庆祝这个美丽的日子,他决定出去找酒喝。   就去黑鸽子!   但只有卡尼亚斯才会穿那种伪装行迹的黑麻麻的衣服。光明圣子的衣装都是绣满了金丝银线、充塞钻石珠宝、魔法晶核的圣袍。   希德记得卡尼亚斯把他的衣服放在哪里。   他来到客厅,踮起脚,费力地抬高胳膊,打开圣骑士的柜子。   他好不容易捏到一件外套的衣角,将衣服扯下来,利落地抖开,往身上一套,系好纽扣。   熟练得像在穿自己的衣服。   希德用巨大的兜帽罩住自己的脸,提着灯走出门外。   十点刚过,公寓外一片黢黑。微凉的夜风令希德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以往这条路,都是卡尼亚斯领着他走的。   他推开黑鸽子的前门时,柯特妮正在和酒保收拾盘子。   拇指人在告示牌上写着今日委托,好奇地往他的方向瞅了一眼。   “您来得真不是时候,”柯特妮一边用抹布搓瓷盘,一边说,“圣骑士先生方才走了,应该是回公寓了。”   希德将斗篷解开,坐到吧台边:“他不会的。我不让他回去。”   他知道这个时候卡尼亚斯不在黑鸽子。所以他故意错开了时间。   而且这时候黑鸽子已经接近打烊,就算他摘了帽子,也不会有陌生人认出他的脸。   希德往口袋里抓了抓,然后桌子上排出两个银币。   “请给我酒,”他认真地告诉柯特妮,“之前您在我的生日会上拿出来的,冒烟的那种。”   柯特妮没告诉他那种酒的名字,他只记得会冒烟了。   柯特妮转过来,看到吧台上两个亮闪闪的银币,吓得赶紧按住太阳穴:“……您一个人来的,怎么回去?”   希德又往桌子上排了两个银币。   柯特妮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忍住发笑的冲动。她知道要是这时候笑出声来,圣子大人肯定会恼羞成怒地跑掉。   她拧巴着脸,说:“您都跟奥尔德学了什么?”   希德想了想,又往桌子上放了一个金币。   “我身上只剩那么多钱了,”他补充道,“我是客人,柯特妮。”   柯特妮:“奥尔德说您不能喝酒。”   她看到了圣子大人背后无声大笑的伊萨克,没忍住噗了一声。   这声音很轻,但圣子还是听到了,他往吧台上猛的一砸。   “卡尼亚斯不是我爸爸!”   圣子大人大声说。   说得对!   柯特妮赞同地想着,然后殷勤地卡尼亚斯正在气头上的宝贝儿子递了一杯果酒。   这种果酒是黑鸽子菜单里度数最低的一种,只倒给初入酒场的菜鸟。   为了不打击圣子大人的自尊心,她往里面放了干冰,正好用来骗小奶帕。   要是她给希德递那种接近纯酒精的杀人玩意儿,大概希德还没醉倒,卡尼亚斯杀人的刀已经抹过黑鸽子老板可怜又纤细的脖子。   希德不具备酒馆女儿的火眼金睛,没察觉出来柯特妮给他调了西贝品。   还以为他难得发了一次火,柯特妮终于把他当作成熟的大人看了,心满意足地接过酒杯。   他沿着杯壁抿了一口,冲天酒味差点让他呕出来。   但柯特妮亮晶晶的眼睛隔着高脚杯注视着他。   身为圣子,即使在酒馆也不能丢掉脸面。   于是他硬是憋着一口气,把果酒咽下去。   柯特妮发出不可思议的高呼,赞叹着鼓起掌。   她的小奶帕长大了!会喝酒了!再也不是只能喝苹果汁的小布丁了!!   柯特妮颤抖地捂住了嘴巴,几乎泪流满面。   她的感动没有持续多久。   十分钟后,柯特妮看到圣子大人的脑袋软软地趴在了吧台上。   成年体的希德·切尔特,甚至没有战胜半杯果酒。   柯特妮略觉无语,望着醉成一滩熊饼的圣子,忽然失笑。   她让伊萨克和酒保提前下了班,将挂在门口的暗色斗篷抖开来,给希德披上。   今天黑鸽子到了深夜也未打烊。   夜里下起大雨。几个避雨的行人踏进了酒馆大门,点了一壶暖手的酒,与见多识广的酒馆女儿谈天说地。   酒客注意到趴在吧台上熟睡的身影,心中好奇。   据他们所知,柯特妮在打烊前会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客人踢出门外。   这个在她脚下逃过一劫,还被她特地照顾推迟关门时间的人是谁?她的老相好吗?   但看身高似乎有点不对……   未等他们窃窃私语地讨论完毕,一个人高马大的壮士从他们中间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希德身边,伸手拍住希德的肩膀,吹了个口哨。   “起来唱首歌呗,妞!”   红发姑娘才察觉到这饭桶喝高了。   她绕开吧台,正要把这个碍事的酒鬼轰出门去,有人抢先一步。   酒鬼被揪住后衣领,没来得及转头看,就被从窗户甩到了大街上。   几个客人吓了一跳。转眼看到圣骑士的面孔,恐惧得如芒在身。   他们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叫作卡尼亚斯的剑士当着他们的面差点踩爆地头蛇的狗头。   趁雨势减小,几人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去。   柯特妮看了眼窗外:“奥尔德男爵大人,黑鸽子要打烊了。”   青年半敛眸帘,看着小圣子:“嗯。”   “钥匙在这儿,您走之前帮忙锁一下门。”   卡尼亚斯接过钥匙,仍旧看着希德。   柯特妮将通往二楼的锁落下,走上楼。   卡尼亚斯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到二楼房间的门被柯特妮轻手轻脚地关上,脱下护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圣子大人的脸颊。   红通通的,很软,还有些热热的。   睡梦中的圣子大人无意识地皱了一下鼻子,然后将盖在身上的斗篷往下拉,遮住被卡尼亚斯戳到的脸。   卡尼亚斯看着他,将斗篷扯下来。   这原本就是他的衣服,可是希德对这件斗篷的依恋却比他还强烈,近乎是本能地攥着一角衣边,打死不松开。   卡尼亚斯将希德的脑袋转过来,轻轻捏住他的鼻子。   半分钟后,希德甩了甩头,卡尼亚斯松了手。   圣子大人这才舍得睁开眼。他在朦胧如海底世界的视野里迷茫地捕捉到圣骑士缥缈的影子。   卡尼亚斯平静地问:“几点了?”   希德眯着眼睛,磨磨蹭蹭地取出怀表,打开来,将茫然一片的视线对准锋利的时针。   这只熊仔细瞧了会儿,说:“五点半。”   “殿下看倒了。”   希德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听到卡尼亚斯的话,就把怀表放近了一点,认真考虑半天,慢吞吞地把表转回来。   经过不懈的努力,他找到了正确答案:“十一点半。”   已经过门禁了。   “假如我不过来,您是打算睡在这里?”   希德不搭理他,卡尼亚斯把手伸过去,却被他一下子拍开了。   “滚!”圣子大人蹙眉嚷着,“你这个骗炮的渣男!” 第54章   极度震惊之后,卡尼亚斯拎起希德的衣领,把他从位置上半提起来。   “谁教你这么说的?也是佩里?”   希德哼了一声:“我自学……”成才。   后边两个字他没有说,因为卡尼亚斯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把他的自我吹嘘掐灭了在喉咙里。   像是之前不带他一起去北海热林那样,把他当小孩子。   这让圣子大人很生气,他觉得卡尼亚斯还是小瞧他了。   他一拍桌子,给自己壮胆。   接着,他再次豪言壮语——   “我成年了,你不能这么对我。”   卡尼亚斯既好气又好笑:“成年——你知道如果不是你在柯特妮的店里,你现在已经被那个酒鬼掳走了。卖到穷乡僻壤里,给人干最累最脏的活。”   希德本来就不擅长和他辩驳逻辑上的东西,更何况他现在晕乎乎的,一大半的脑细胞都还泡在酒精里睡觉。   熊凶巴巴地瞪着他,支吾了大半天,而后,缓缓伸出两只爪子:“……你再凶我,我就封印你。”   卡尼亚斯原本板着脸,听到这句话差点破功。   圣子大人却越想越觉得他的威胁真有魄力,于是在掌心上聚集两颗耀武扬威的六芒星光符文,以增加气势。   觉悟吧,可恶的黑暗生物!   卡尼亚斯抓住他两只爪子,往手心上一按,将魔纹驱散干净。   趁反应慢半拍的圣子大人还未反应过来,卡尼亚斯又将他胳膊拉过头顶,缚住他的双手。   卡尼亚斯看好戏似的说:“你再封印试试?”   希德愤怒地盯着卡尼亚斯。冷酷无情的圣骑士无动于衷。   但天无绝人之路,何况是熊。   经过深思熟虑,他——   这个矜贵高傲的圣子大人使出一招蛮熊冲撞,往卡尼亚斯的怀里扑过去。   对于醉酒中的圣子,任何人都无法预测其行为。卡尼亚斯猝不及防地被熊脑袋撞到了地上。   希德倒在卡尼亚斯怀里,迅速爬起来,骑在他身上,用双手抵住他的肩膀,得意地笑了。   “封印你!看你怎么去找乐子……”他嘀咕道。   卡尼亚斯盯了他片刻,撑住地板,轻轻松松地坐起来。   他一手托住希德的背,抱着希德坐回到吧台边的转椅上。   圣子大人很轻,想靠那种身材控制住他,还不如靠撒娇。   卡尼亚斯瞧着怀里目光呆滞的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希德眼眶渐渐湿润,仿佛下一刻就要泪水决堤。   他一怔,伸手从吧台后边的柜子里扯出纸巾,轻轻按住希德的眼角,放柔了声音哄:“怎么哭了?”   “之前说要当我的圣骑长,后脚就溜走了,”希德抽了抽鼻子,带着些鼻音,“你就算是玩一玩,你为什么骗人不骗到底?你说几句好话,我当时就放你进来了。”   卡尼亚斯沉默片刻,告诉他事实:“认识你之后,我没去找过别人。”   “我不信。”圣子大人不领情,“除非你有病。”   卡尼亚斯被他一杠,按了按眉头,叹气:“……对,我有病。”   他的肋骨在别人那里,心也在别人那里,怎么会没病。   当初他是见了鬼才会和希德开那种玩笑,如今这个小朋友才会连他的真话都不肯相信了。   希德心情更奇妙了。他趁着酒劲穷追猛打,揪住卡尼亚斯的衣服,开始兴师问罪:“你是有病,搞那种草率的告白,就敢亲我……”   “告白?”卡尼亚斯摇头,“那不算告白——”   他原本打算寻找一个更浪漫的形式,比方说,在希德的生日夜那样。   “那你就是连告白都没有。”   卡尼亚斯心里一软:“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轻率地对待您的感情。”   看到红了鼻子的圣子大人,他连为自己辩驳的心都没有了。   确实如此。他轻吻希德的时候,希德是很顺从他的——但他没有考虑到,在自己跟前,圣子大人会特别特别地听话。   去年在蒂亚戈山岭,他们只是萍水之交而已。但对于他在山洞里最冒犯的举动,希德甚至都没有推开他。   希德听到道歉,非但没有降火,反而怒气冲天地用手掌糊住了他的脸。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重点不是这个!你给弗莱娅、劳拉、琼安……那么多人写过情书,我呢!?”被果酒冲昏了头的小圣子攥着他的衣领,顶着他的鼻子,生气地问,“我连一个字都没见到,你就敢亲我?”   希德很生气。   很生气很生气。   他可以接受卡尼亚斯过去生活不检点,可以接受他有那么多漂漂亮亮的前女友。   但是他不能接受,卡尼亚斯连泡妞必备的情书都不给他写,那对他太不公平了。至少骗他入套也需要诱饵,可是现在卡尼亚斯连个鱼饵的影子都没给他看。   这让他怎么乖乖掉进陷阱里?   “……”   卡尼亚斯完全愣住了。   如果希德不提这件事,他都快忘记那个死人之前都干了什么。   他往人类的记忆里搜寻一番,得出了结论。   好像确实如此。   但——他上哪去学那么多肉麻的话?   他无奈地问:“您想要多少?”   希德轻飘飘地笑:“得一万起步。”   “……好,我马上去写。”   卡尼亚斯揉着熊脑袋,想到今晚大概地通宵,忍不住用了一点力气。   希德没再发火。他见吵完架,得到卡尼亚斯的道歉与一封情书,战果颇丰,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   卡尼亚斯瞧着他,忍不住嘴角一弯:“您困了?”   希德点头。   圣骑士覆在他脑袋上的手稍稍用力,让圣子大人靠在自己怀里。   酒精缠绕在希德的脑海里,令这个酒场菜鸟有点头疼,拧紧了眉毛。卡尼亚斯轻缓地按压揉捏圣子的肩膀和脊背,令他能够睡得舒服一些。   很快,卡尼亚斯的怀里传来了清浅平缓的呼吸声。   卡尼亚斯又给他的熊顺了会儿毛,抬手扔出一个破解咒,将通往附在楼梯间锁链上的静音法阵消除。   房门一开,失重的柯特妮和老爹从楼梯间里冲了出来,差点摔倒在地。   似乎被巨响吵到了耳朵,希德蹭了蹭卡尼亚斯的胸膛,在睡梦里吐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咒文,变成一只小熊猫窝在他怀里,扫把一样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半空中荡着。   卡尼亚斯点了一下小熊猫的鼻尖。   偷听到现在的柯特妮讪笑着提起老爹:“您请继续,您请继续。我们这就上楼,不打扰二位。”   尽管怕得几乎想脚底抹油,她还是在心里尖叫。   就像追了大半个月的歌舞剧终于演到最后一幕,她简直要感激涕零。   卡尼亚斯回公寓前将钥匙抛给柯特妮,柯特妮连忙接住。   于是,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万年老处男·情书练习生涯长达零个月·伪·卡尼亚斯,捏起一支羽毛笔,坐在沙发上,为他的万字情书,开始苦思冥想。   怎么办。   他不会写。   明天就要交差。   挺急的。   ……   希德醒过来时,又记起了昨夜里他干出的傻事。   在变形咒的效果下睡眠质量并不太好,所以昨天回公寓的时候,卡尼亚斯不知道是怎么哄的,让半梦半醒的希德又把法咒解除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将水晶球里的荧光重新聚集,拉开窗帘,正要伸个懒腰,蓦然发觉——院子里含苞待放的风信子全部开了花。   去年初秋时节卡尼亚斯把魔法种子种下去,算一算时间,这几天确实就是初绽的花期。   希德推开房门,在他脚下发现一行文字。   是卡尼亚斯的字迹。   他将脚挪开,这行文字衍生成一个短句。   ——致希德·切尔特,   随后,几秒钟的间隔,在这行字的末尾又形成一句话。   ——见信如晤。   ——我在零点起笔,给你写这封信。这是你要的一万个单词。   ……   希德立即察觉到这是什么东西。   他屏住呼吸,跟随文字显现的轨迹与钟摆的声响,在客厅里缓慢地移动。   ——我想起一件很巧合的事情。去年的今天,是我搬进公寓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希德·切尔特,是一个刚满十七周岁的小朋友。   圣骑士充满魅惑力的钢笔字蜿蜒曲折,从地上攀援到墙壁,这句话正巧写在希德一年前的身高线上。   ……是坐着轮椅的身高。   ——现在您已经长到这儿了。   字迹往上窜了一大截。   ——真是不容易。   希德努力无视他话语里的调侃。   ……   这封情书至少也有三万多字,卡尼亚斯把希德的阅读速度掐得很准。等到他看到最后的“卡尼亚斯·奥尔德”的落款,摆钟响起长鸣,希德抬起头,看到时钟已经指向正午。   整个客厅的墙壁与地板都是卡尼亚斯的字迹,蔓延到各个角落的字迹组成玫瑰的形状,这些都是他们的回忆。   而希德读完时,正好停在通往后院走廊的木门前。   托比蹲在他脚边。希德转开了把手,金灿灿的光从门缝里泄进来。   满园风信子的摇曳与灿烂的阳光里,他的圣骑士站在中央,手捧一束鲜花,拨开花丛,向他走过来。   希德垂着头,望见那条被花簇拥的影子靠近。   “您该给我些时间,您从来不跟我说想要什么,我得好好猜一猜。”他听见卡尼亚斯说,“我听您的。”   卡尼亚斯第一次无从得知希德的想法。   希德未曾在他面前提过正经的要求。从来都是他给什么,希德就要什么。   希德呆了很久,才回过神。   他从戒指里取出等候多时的玫瑰。   “我——想和你换朵花。”他把玫瑰递过去,很小声地说,确保托比听不见,“我喜欢你的那一朵。”   卡尼亚斯接过玫瑰,将风信子递给希德。   他也放低声音:“我也喜欢您的这一朵花。”   “其他的,我都答应你。”希德捏了捏衣角,“圣骑士长不行,那是底线。”   卡尼亚斯颔首。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我可以吻你了吗?”   希德差点把手里的风信子掉下去。他心不在焉地转着纸条,说:“……可以。”   卡尼亚斯低下头,慢慢靠近希德,他的鼻腔被鲜花的馨香冲斥。卡尼亚斯不想吓到希德,只捧住他的脸庞,轻轻在他唇边蹭了一下。   圣骑士的力道很轻,但这也足以令希德脸红心跳。   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卡尼亚斯,这个人那么温柔。   但现在是他的了。   静谧的后院里,风信子灿烂得宛如晨曦。   只剩下一个突兀的声音窸窸窣窣。   “……托比不要啃花!” 第55章   卡尼亚斯收到了圣院的召集令。霍华德将所有铂金之座骑士团的成员召集起来,公布有关于选拔光明圣子的圣骑士长的事宜。   在他出发之前,希德再三地跟他强调过,不要再去打圣骑长的主意。   如果他再有那样的念头——圣子大人威风赫赫地宣言,会动用他在圣院的权力,强制把他压下去,踢出铂金之座骑士团。   但明明已经同意了和他交往,却不让他当自己的骑士长,这让卡尼亚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沉思着,寒芒从他沉静的眸子前闪过,将对面骑士的利剑削断,收剑入鞘。   战败的圣骑士跪在角斗场的阴影里,将悔恨的拳头砸进地面。   今天是圣骑长候选人的初选拔,需得十里挑一,擢出铂金之座中实力较厉害的骑士。这对于卡尼亚斯来说并非难事。   待他通过选拔,霍华德将他的名字录入备选名单之中,他得到了霍华德牧师用传音魔法告知的口信——   教皇克拉拉在虚妄之间等待他的拜谒。   教皇的药剂师门客研制出了一种能够使人类延年益寿的魔药。药引是亡灵女巫的脑髓。还留存于世的亡灵女巫已不多见,赫里沙漠中的那位是最有名声的,因此上个月他派遣了卡尼亚斯替他去将药引取来。   而到现在,他的门客已经将那剂珍贵的魔药研制好。   克拉拉从虚妄之间走了出来。他的脸庞带着餍足,这神情令他敲上去年轻了许多。   卡尼亚斯微笑着垂头,行了一个骑士礼:“恭喜陛下。”   克拉拉心情颇佳,挥手让他起来。   “你做得不错。”   但卡尼亚斯没有起来。   “陛下,我有一个提议。”   “请说。”   卡尼亚斯:“为了能够更好地监视光明圣子的生活,我可以向帝国学院提出申请,让希德·切尔特在周末也住在学院公寓。”   教皇仰了仰头,探究的目光停留在圣骑士的肩上。   “你对他很上心?”他说,“之前让你监视他,只是我想看一看你对圣院是否忠贞。你合格了,无需在他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圣骑士目露疑惑。   “我知道你对那孩子感情深刻,但你要记住——”克拉拉沉声道,“圣子一直是教皇的最佳候选人,但我举荐了你。你抢了他的位子,他注定与你反目成仇。”   “谨记陛下的教诲。”   最近卡尼亚斯的走狗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克拉拉对他很满意。   克拉拉很信任卡尼亚斯,但这不仅是因为卡尼亚斯对他言听计从,他坚信世界上除了国王之外,只有教皇的位置最为位高权重。   作为教皇,甚至对下一届帝国皇帝的位置拥有极大的干涉权。   而他很看好这位继承人的城府与能力。   他拍抚着圣骑士的肩膀:“去吧。”   卡尼亚斯走后,克拉拉仍旧停驻在原地。   像一座等待老死的雕像。   许久,浓厚的魔素聚集在他身后,形成数个魔能强大的同心符文阵。在强烈光芒的笼罩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法阵之中。   仙女教母咳嗽了一下,将木杖一敲,她周遭的魔法元素烟消云散。   克拉拉召见卡尼亚斯时遣散了侍从,虚妄之间唯有他们两人。   教皇侧了侧脸,问:“魔法塔应当在调查有关精灵族助祭的事情,怎么查到了圣院?”   “我起初也抱着这样的疑惑。”仙女教母深深地凝视克拉拉的背影,“没想到魔法塔会查到这儿。该解释的人不该是你吗?”   教皇冷哼道:“你最初怀疑希德·切尔特的时候,我顾忌你的脸面,没有提出不满。但你直接来到圣院,我是这儿的主人,我必须把你请出去。”   “我不是来找他的。也许切尔特家族有些问题,但绝不可能出在那孩子的身上。毕竟你们甚至企图让他与世隔绝。”教母冷哼一声,“嫌疑人是你,克拉拉。”   ……   卡尼亚斯外出的时候,希德则在公寓里满地抓一只叫做托比的坏东西。   他的灰兔子最近练就了一嘴神功,不仅连风信子都开始吃了,连金属、木材之类的材料也要咬着来磨牙。   它刚刚咬断了笼子的栅栏,蹦到希德的书上,差点把帝国学院图书馆仅有的古典孤本毁于一旦。   愤怒与错愕交织的圣子大人将书放到一个肥兔够不着的地方,开始试图捕捉托比,将其绳之以法。   托比猛踹后腿,逃到通往两人卧室的过道上,一蹦三尺高,咬断了卡尼亚斯挂在门上的悬链。接着,它又往门上一撞,成功蹿进了卡尼亚斯的寝室。   希德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有进过卡尼亚斯的房间。   他是要捉兔子才进来的,他有正当理由。   如果他不进去,那卡尼亚斯的书籍和镜片、水晶球等等全部都会遭殃。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兔子就趴在他的跟前,不省人事。   似乎方才撞到门板的那一下让它彻底懵了。帝国学院公寓的木门都是用最坚实的橡木,摸着推着都很有厚重感。   希德将兔子抱起来,开始环顾四周。   他是第一次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卡尼亚斯的卧室摆设很简洁。除了窗口的花瓶里插着一支风信子,并没有其他太花哨的装饰。   他发现那支花已经有些蔫了,和他送出的玫瑰一样,和普通的花期不符,像是被木之章节里的薇奥拉咒语催熟的。   希德揉着兔子,将目光移到其他地方。   希德尽量不去看那张床。   他看到书房旁的长桌上摊着一本笔记,略感惊讶。   卡尼亚斯竟然也会做笔记!   好奇使他坐到了椅子上,开始翻开卡尼亚斯的笔记本。   这是有关通用咒语的记录,但那并不是高年级课的内容。趁年假的时候,希德已经把帝国学院所有的通用咒语课课本翻完了,他很确信没有这上面的内容。   他心里疑惑着,翻过两三页,发现了几行用粗体字重点加注的记录,好奇地凑过去看。   ——发动时需集中精神,清晰地念出以下咒语。   ——注:精神力状态良好时可默发。   ——【被施咒者姓名】,睡去吧,闭上你困倦的眼,让五感沉入黑暗,在大海上泛起轻舟,在月河里摘取星辰,愿伟大的梦神谢尔顿指引你的梦境。   ——例:希德·切尔特,睡去吧,闭上你困倦的眼……   希德没有料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卡尼亚斯的笔记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时,魔咒已催促着他闭上仿佛千斤之重的眼皮。   书籍咚的一声与地板相撞,希德趴倒在光洁的桌案上,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   ……   等卡尼亚斯回到公寓,他没有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圣子大人。   有可能出门去了。现在对希德有好感的同龄人很多,而且圣子的禁足令已经解除,就算没有卡尼亚斯的陪伴,和他们出去逛街也是被圣院允许的。   卡尼亚斯一边想着,一边合上大门,将围巾和帽子挂在衣帽架上。   他发现自己卧室的房门虚掩着,但他记得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已经把外门链挂上。   ……退一万步讲,纵使他没有挂上门链,那么,那条用重金属打造的、刻着铜制昙花图腾的东西也不应该以两头断裂的模样,掉在地板上。   卡尼亚斯轻轻地推开门,他看到室内空无一人。窗户仍然半开着,一袭清风将漫长的纱帘撩起,将他昨晚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翻过一页。   他走入屋内,随后在他正对书桌的椅子上看到了——   一只兔子。   脑袋上肿了一个大包的托比。   卡尼亚斯余光瞥到了笔记上的粗体字,思索片刻,便已经将事情的经过推测出大半。   他心下暗笑,蹲下身来。   果不其然。他在椅子下面发现了一只扫帚似的毛茸茸的尾巴。   他轻轻捏住了尾巴,将这只睡得像块软糖似的熊从椅子底下揪出来,抱在怀里。   ……果真是中了催眠咒语。   卡尼亚斯失笑,将手放在小熊猫的肚子上,一圈太阳光晕似的咒文在他手下浮现,融进熊的身体里。   乳白色的光芒将小熊猫笼罩,随即,这只熊渐渐长大,变成人形的模样。卡尼亚斯将萦绕在希德周身的光元素驱开,希德的脸颊从褪去的光束中显现出来。   希德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在模糊中看到卡尼亚斯的脸庞。   记忆断片,并不意味着希德不能自己完善整个事情的经过。   卡尼亚斯耐心地等希德睁着迷茫的眼睛,在脑海里自动推演。   希德:“对不起。”   卡尼亚斯嗯了一声:“错哪了?”   希德听着他那么理所当然的口气,觉得有点不爽:“你还进过我房间。”   “因为您经常在沙发上睡着,我才要把您拎进去。而且,我没有翻过你的书,希德。”卡尼亚斯说,“倒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之前翻我的情书,现在还偷偷翻我的笔记本。”   希德绞尽脑汁道:“……你翻我的报名表,那也是我的隐私。”   “我正要说这个问题。是您随便地把它丢在沙发底下,在丢进垃圾箱里,和看看是不是您不小心遗漏的东西之间,我总要选一样。”   卡尼亚斯抵着他的额头,揉着他的头发,声线低沉。   “您想让我选哪个,托比·奥尔德?”   希德被他凑近时就找不着北了。   在那个充满羞耻感的假名里求生的欲望霎时间吞没了他的面子。   “让你看就是了……”他呢喃着说。   卡尼亚斯倒不在意这只熊扒拉他的文字资料。只是他觉得这么认真和他辩驳的圣子大人有些可爱,不呛他几句实在是巨大的损失。   何况,要是希德再以这么诱惑他的方式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那么这位圣子大人下次醒过来的时候,大概不会出现在那么安全的地方。   而是出现在他的床上了。 第56章   这一事件的最终结果是——蠢兔子因为误食重金属,陷入了昏迷。   希德起初还以为是托比睡得太沉,用冷水揉了揉它的脸,见它半天没有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不对劲。   卡尼亚斯正在按照棋谱摆一副西洋棋。   希德将托比压到他的棋谱上,卡尼亚斯这才抬头看他。   被打断思路的青年捏一捏他的鼻子:“总要我陪着。你自己也能做好。”   希德嘟囔着把托比抱回来:“维拉也会让你过去的。再说——”   “再说什么?”   希德被他一看,下意识转了半个身,望向窗外,默默在心里补足。   就当是见长辈。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转过去,合上书。   希德看到卡尼亚斯的双手从他脑袋两侧伸过,将他怀里的托比抱起来。   他仰头,看到圣骑士把兔子掂了两掂。   “你对它那么上心做什么?”卡尼亚斯若有所思道,“要是死了,放在锅里炖一炖。”   希德沉默了很久,问:“你吃兔子?”   卡尼亚斯低头看他,忽然一笑,将兔子放到他的头顶。   希德感觉到头发被一团毛茸茸的重物一压,不得不弯着颈子,低下脑袋。   他听到卡尼亚斯在他耳边说——   “不,”青年低声道,“我喜欢吃熊。”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睫毛轻轻扇了一下,然后耳廓浮起好看的粉色。   希德将笼子用灰布罩起来,以防兔子在中途醒过来,以为他们要把自己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   度过了开学季,帝国学院的校园里的人影减少。新生们不再为了不知在何处的教室忙碌奔波,甚至踩到袍子。   卡尼亚斯走在希德身前。希德拎着笼子小步跟着,尝试去牵他的手。   圣骑士的手很好看。在他给希德整理头饰的时候,希德就想去摸一摸。   在希德快要碰到他的手掌之际,卡尼亚斯躲开了。   希德还没反应过来,他忽觉到另一边的肩膀被搂住。身后的胳膊推得他不得不小步跑到和卡尼亚斯并肩的位置。   希德偏过脸去,一瓣晚樱掠过他眼前,停在他的鼻尖上。   卡尼亚斯稍垂着头,注视他。   两边的行道树将浓密的枝杈在高处交叠,形成教堂飞檐壁似的庄重形状,从赭石般的树枝间,坠下稀疏的碎光与花雨。   卡尼亚斯伸手将掉在熊的鼻子上的花瓣擦掉,吻了吻希德额间的翠石。   希德被他亲得眼睛有些红,抿了抿嘴,错过他的眼神,抑制器上的宝石闪烁不止。   “殿下别着急。”卡尼亚斯轻笑,“有人来了。”   希德默不作声,抱着兔子,从他怀里退出来。   来者在远处时便在朝他们打招呼,因此卡尼亚斯听到了他的呼唤。   那人瞧上去和希德年纪差不多,但明显比他高大不少。脸部轮廓立体深邃,显然是西部雪原人的特征。   “您的腿好了?”他惊喜地说。   希德踌躇着点点头。   主动在凯莲娜面前暴露之后,他就没有再掩盖自己能走路的真相。   但他没有认出来者。   这名年轻人也察觉到了圣子的疑惑。   “您不记得我了?我叫作里德·乔治,是今年的新生,未来的目标是外交魔法部……”乔治滔滔不绝,试图唤醒圣子大人的记忆,“就是会拉大提琴,精通精灵语、矮人语的那个。”   希德勉强想起来了,这是那位在入学测上一直盯着自己看的新生,   “我向您道歉,我对您存在不少误解。”乔治激动地捧住他的手,“但我在学院里听说了您的事迹,毫无疑问,您是帝国学院的恩人,一个善良的人,与我从前听过的传闻不同。”   ……还不如误解着。   希德在心底说。   那副用冷淡回应的法子也不好用了。   希德习惯性地躲到卡尼亚斯身后去。   卡尼亚斯却暗中摁住了他的背,不让他躲。   一筹莫展的圣子看他一眼,圣骑士无动于衷。   乔治兴高采烈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纸:“这是歌剧院的门票。最近新上了一部三幕歌剧,我抢到了连坐的两张。作为入学测上的赔罪,我有荣幸邀您一道去吗?”   希德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   卡尼亚斯按住他的手,问:“您不是说过,想让我教您骑马?”   希德得意地说:“我忘记了。”   圣骑士看了看乔治。   乔治察觉到他眼神杀气腾腾,哆嗦一声,自觉把票子塞进口袋。   他听说过奥尔德圣骑士的英名。并且他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巨爵脆了许多,在圣骑士腰间那把圣剑面前,似乎碰一碰就该断了。   以后,要找个这位先生不在的时候献殷勤。他想道。   两人推门进入植物花房时,维拉就坐在空地的躺椅里晒太阳,手边的小矮桌上泡着一小壶胡萝卜茶。   维拉看到两个臭小鬼出现在门口,还带着一个盖着灰布的四四方方的小东西,便未卜先知地冷哼一声。   “有些人——他们起初答应地好好的,殷勤也献了,忠心也说了。但过了些时间,就开始原形毕露。”维拉阴阳怪气地捧过了陷入昏迷的兔子,瞥见希德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恨得咬牙切齿,“可还有小笨瓜就吃这一套!”   维拉是绝对不可能责怪希德的,她是单身主义,几乎拿圣子殿下当她半个儿子来养。   但她几年养出来那——么大半个儿子,短短一年,就被别人拐跑了!   卡尼亚斯转头,看到希德摸鼻子,想去揉他的脑袋。   但在维拉的注视下,他必须收敛一点。   维拉拎着托比去二楼找草食动物催吐剂。希德看脚下的花。   卡尼亚斯见希德肩上有许多说:“我也会精灵语,我也是西域人。”   希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在指什么。他轻轻地问:“那你会拉大提琴?”   “我可以学。”   这次卡尼亚斯答应得很痛快。   他都能学会怎么写情书,乐器自然也不在话下。   希德嘴角一弯。   “你不用学那些,”他轻声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您喜欢什么?”   不远处的稠李花忽然倒了一大片。愤怒的植物系主任拨开花丛,从里面踏出来。   “我听到了,也看见了。你们两个休想再欺骗我。”维拉见卡尼亚斯正要说话,提前喝止他,“奥尔德,闭上你的嘴巴!大人,您自己来讲——您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希德见维拉怒气冲冲地向他走过来,愣在原地。   维拉一向不会欺骗他,希德没料到她居然会躲在边上偷听!   卡尼亚斯暗笑,提醒道:“希德,维拉女士在问你的话。”   “奥尔德,给我闭嘴!你怎么能叫殿下的名字?!”   希德终于转醒过来。   面对这种直白的问题,他连借口都不知怎么编。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小声说:“就是,那种关系……”   “哪一种?”   “不能被别人知道的……”希德的声音越来越轻,“大概像是……地下……情人一样的关系……”   卡尼亚斯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侧身一避,一个价值不菲的雕花瓷瓶冲他原来的地方愤怒地飞过。   维拉尖叫道:“卡尼亚斯·奥尔德,你完了。你给我滚出去!”   面对怒火滔天的系主任,卡尼亚斯却不急于逃走。   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希德身上。   维拉眼见这个放荡子又要干坏事,快步走过来,同时怒喊:“不准你看他!”   卡尼亚斯牵起希德的手。   “不准你碰他!!”   卡尼亚斯在脸颊通红的圣子的手上轻轻一吻。   维拉快气疯了:“更不准你亲他!!!给我滚出去!”   卡尼亚斯往维拉的方向扫过一眼。抢在维拉来得及把他炖成一锅汤之前,他飞快地来到植物花房门外,将门阖上。   接着,他又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   希德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一言敢不发,心里却有些纳闷。   他总觉得卡尼亚斯被赶出去之后,维拉却好像更生气了。   这并非圣子的错觉。   与学生玩了十多年猫鼠游戏的维拉看出了卡尼亚斯那个眼神里挑衅十足的意思——   她花房里最珍贵的一朵花,早就被这个登徒子摘走了!   卡尼亚斯不受花房里的魔法植物的喜爱。卡尼亚斯·奥尔德是它们的主人在日日夜夜的唠叨里经常向他们抱怨的名字。   火辣的辣椒花往他背上踢了几脚,把他从门口赶到小径上。   托比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算维拉用最强力的呕吐剂,也会花上不少时间。   卡尼亚斯往花房外散了会儿步,眯起眼睛。   一个熟人的影子步入了他的视线,金框眼镜下的坠饰在空气里碰撞出高调的声响。   帝国学院不小。不过若是有人有备而来,在哪里不期而遇,都很正常。   ——艾伯特·切尔特。   卡尼亚斯的掌心划过一道暗色的魔纹。   来得正好。   他也有些话想对学生会长好好说一说。 第57章   看到卡尼亚斯在花房门口,艾伯特显得颇为诧异的模样。   学生会长脱下帽子,偏了个方向,走到他面前:“真巧,男爵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的宠物生病了,我陪他来看一看。”   艾伯特了然地噢一声,毫无意外。   希德和植物系主任的关系好,切尔特都是知道的。   希德和卡尼亚斯关系好,切尔特也都是知道的。   希德·切尔特的所有一切切尔特都知道,因为他是一颗没有隐私的棋子。   “我听凯莲娜说,希德能站起来了。”学生会长问道,“这是阁下的功劳?”   “具体情况我并不知晓,”卡尼亚斯看了看他,眼底情绪不明,“但这应当是殿下自己的努力。”   “辛苦您了。我会差人将谢礼送往您的庄园。”   “不,该道谢的人是我。”圣骑士摩挲着佩剑,笑着,“感谢您,以及您的家人照顾他那么久。”   气氛出现一瞬间的僵硬。   停在花房顶端的寒号鸟正在尖声嚎叫。   艾伯特语气一僵:“恕在下没有听懂,您是什么意思?”   “我已请示过教皇陛下。从下周开始,希德·切尔特会从贵府搬出来,无论工作日还是周末,都会定居帝国学院的公寓,由我本人全权接手他的一切私人生活。”卡尼亚斯的脸上挂着一贯的假笑,“辛苦了,日后你们不必再操心殿下的衣食住行。”   阳光照耀在圣骑士俊美的脸庞上。   此时他真像个得到了天大恩惠的好人。   艾伯特瞬间阴了脸。   希德是切尔特家族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在他死亡之前,永远都不能逃出他们家族的掌控。   他说:“你不能控制他。他是切尔特家族的人。”   卡尼亚斯从容不迫:“他首先是圣院的光明圣子,其次才是被冠以切尔特的个人。您是个成熟的人,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艾伯特表情阴晴不定。   他在心里痛骂着教皇克拉拉的名字。   当初他的父亲分明与教皇签下契约。教皇许诺他,不会干涉他们家族对于希德·切尔特的掌控。   如今那个道貌岸然的老不死居然反悔了!   学生会长愤恨地想着,脑子一乱,低喝道:“你这头白眼狼——”   卡尼亚斯注视着他,目中忽然浮现出怜悯。   艾伯特察觉到,空气中的魔素向卡尼亚斯的手中聚集起来。   被烧成灰色的纸屑像蝴蝶般盘旋着飞往卡尼亚斯的掌心,拼凑成原来的形状,金子般的光芒将缝隙填平,一张纸条出现在卡尼亚斯的五指之间,随着热气的流动飘曳着。   艾伯特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大惊失色:“不可能!”   这是薇奥拉复原之咒。   从常理来说,这段咒文只能用以复原植物。可是卡尼亚斯却复原了一张纸——   入学测之前,他交给希德的那张写了切尔特家族爪牙的字条!   卡尼亚斯松开手,纸条重新破碎于风中。   他慢条斯理地说:“您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   卡尼亚斯的话里带着挑衅的蔑然。艾伯特当然听懂了,他心里冒出战栗。   学生会长攥紧拳头,本能地后退。在他精神波纹抖动的一刹那,卡尼亚斯动了一下手指。   他故技重施,将艾伯特周遭的魔素驱走了。只是这一次他做得更彻底。   艾伯特眼前一黑,差点跪在地上。   他将差点吐出来的血咽回去,在布满黑点的视野里看到植物花房的玻璃门被推开。   希德·切尔特从植物花房踏了出来。   艾伯特盯着他朝卡尼亚斯过去,脸上阴晴不定。   果真和凯莲娜说的一样,光明圣子居然破解了神使的诅咒,得以行走。   他原以为那是凯莲娜故意说的坏话,从出生起,他的妹妹就对这个外来者百般看不顺眼。   但假使此事属实——假使希德真的不是因为神使大人一时悲悯而重新获得了行走的能力,假使真的是卡尼亚斯本人破解了神使大人的诅咒……   艾伯特幼时跟随切尔特公爵面见神使,他知道从神殿走出的人拥有着多么震撼人心的伟大力量,翻手之间足以摧毁最繁华的城市,那与凡人……纵使是苦修上百年的大魔导师,也是云泥之别。   切尔特家是招惹上了一个多么强大的仇敌,希德·切尔特又怎么招募到如此深不可测的幕僚?   艾伯特自幼蒙受公爵的教诲,他被告诫过无数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为家族树敌。   可是现在,这个或许能够与黑暗神使并肩、他们无法回避的敌人就这样冷笑地站在他跟前。   艾伯特手脚发凉。   黑暗神使将大陆万物视作蝼蚁,即使是黑暗公会的人也是一样,他并不关心人类的死活。   可是卡尼亚斯或许把他们视作必须铲除的害虫。   “您想得到什么呢?”艾伯特说着,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哀求,“除了天上的太阳、地上的教皇和萨尔帝国的皇帝宝座,切尔特什么不能给您?您到底想得到什么?”   卡尼亚斯置若罔闻。他注视着圣子朝自己跑过来。   希德看了眼艾伯特,卡尼亚斯问:“你有话跟他讲?”   希德摇头:“维拉让你过去一下。”   维拉骂完气消了,叫希德把他家的圣骑士领回去。   艾伯特在光明圣子否认时眼角一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希德无视他的存在。艾伯特发现自从他们将希德当成诱饵扔给卡尼亚斯之后,他们从前沉默听话的棋子就变得异常逆反。   像是被这个道貌岸然的圣骑士洗脑了。   艾伯特仍旧不知卡尼亚斯到底意欲何求。切尔特可以给予卡尼亚斯最好的前程,在他的认识里,人类是为利益所驱使的动物,所以卡尼亚斯居然不接住他们家族的橄榄枝,简直是天方夜谭。   第二个办法则是铲除。可眼下神使大人正在大陆上寻找父主的下落,他们无法联系到神使。   他青着脸色,僵硬地重复:“您到底想要什么?”   希德瞥见他兄长扭曲的脸庞。   然后,他又被卡尼亚斯捏住脸颊,扭过脸去,而后,一团温暖的阴影蒙在他的眼睑上。   卡尼亚斯覆盖住他的双眼,在他鼻尖轻轻咬了一下。   接着,卡尼亚斯抬起头,睨了眼艾伯特。   艾伯特干巴巴地说:“您若是喜欢美人,切尔特家可以送您成百上千。”   卡尼亚斯没有松开按住希德眼睛的手。   他驱使着一些魔素钻进圣子的耳道里,给他的熊唱摇篮曲,以干扰希德的听觉。   “但我更好这一口,堂堂光明圣子,却对我一介小卒言听计从,在床上还能让我更舒服,这可是从寻常美人身上得不到的乐趣。我先前可从没有发掘到如此可爱的情人——”   卡尼亚斯将希德轻轻揽进怀里,他的手指如抚摸世界名画般按过圣子纤瘦秀美的脊背。   他透过柔软的衣料摸到了希德的骨骼,手感很好。   至少从艾伯特的视角看去,卡尼亚斯的面孔上显示出这样冷漠的信息。   “——这件礼物被你双手奉到我这儿,我也不会让他被收回。”   艾伯特一怔,反射性地叫道:“你在开玩笑!”   他伸手就要将希德从卡尼亚斯怀里扯出去,随即他的手指碰到了圣骑士插在地上的冰冷佩剑。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更为可怖的影子。   “既然说到这份上,我不妨对阁下直说,希德·切尔特早就被一位大人物预定了。”艾伯特笃定道,“您惹不起他。”   话音未落,卡尼亚斯眼底的寒意令他打了个冷战。   卡尼亚斯笑道:“惹不惹得了,试一试才知道。”   他可忘不了。   去年就是艾伯特特地来说好话,将小圣子托付给他的。   虽然当时他别有用心,但掉到深渊里的宝物,可从来没有人能捞得回去。   卡尼亚斯松开手,希德重获光明。   他一把推开卡尼亚斯,他感觉到卡尼亚斯将留在耳中的魔素驱走了。   希德回过头,看见艾伯特脸色变得很差劲,魔法元素吵得他耳朵疼,他完全不知道方才卡尼亚斯对艾伯特说了什么。   但这并不影响希德心情变好。只要是切尔特家的人倒霉,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他都会很开心。   卡尼亚斯拍拍他的脸:“先回去,在里面等我。”   希德抬高脑袋,不让他拍。   卡尼亚斯无奈:“请您先回去。”   高傲的圣子大人这才动了腿。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艾伯特,一个人往花房走去。   卡尼亚斯走过艾伯特身边。   “我已经将证据呈递给校长。他对您很失望,已经联系理事会,商讨是否保留您的学生会长一职。”   艾伯特:“你这么做,希德·切尔特也会遭殃。”   卡尼亚斯笑起来:“那可不一定。”   论地位,光明圣子远在帝国学院的校长之上,后者绝无处置他的权力。   而且,据他所知——   那位校长和老爹是旧相识,对于每一任光明圣子都很亲近。甚至让圣子在正式就职前进入帝国学院就读的法案,也是他数十年前,在议会上向老皇帝提出来的。   “那位先生最近给了我暗示,理事会对于您的中饱私囊颇为不满,想换一换学生会长与五年级级长的人选。”卡尼亚斯收起了笑,云淡风轻地说,“自然,一个学院的职位换不了多贵重的东西。但您若是为了一点小事失去这两个头衔,公爵与夫人应该也会对您有所意见。”   那是当然的!   艾伯特咬牙切齿。   切尔特公爵与夫人自出生起便对他给予厚望。他不敢让双亲失望,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夺得帝国学院的学生会席位,以摘得新生代领头羊的头衔。   不但如此……他还得容忍莉茜雅与二皇子的背叛,并且叫他小时候放在掌心上宠爱的妹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一个地位卑贱的女人谈情说爱。   如果不是为了切尔特家族的荣耀与父母的期许,他也不会活得那么窝囊。   艾伯特深吸一口气,多年的忍功使他镇定下来,冷静思考。   希德·切尔特从府邸里搬出去,并不是件坏事。   卡尼亚斯对付极左之党已经有了经验,他会成为希德·切尔特身边的有力护卫;何况纵使卡尼亚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从父主手上夺走他的祭品。   艾伯特努力说服着自己,挺起胸膛,抬起下颌,使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颓废。   随他冷淡地说:“您请便。”   卡尼亚斯静静等着艾伯特离开小径。   希德·切尔特不想跟着他去深渊,他有些失望,但也不会强迫。   他的男孩向往普通人类的生活,那骑士就得在旁边陪着。   给他自由,给他铺路。   卡尼亚斯回到植物花房时,维拉正出神地看窗外。辣椒花往卡尼亚斯身上拍打着枝杈,维拉听到声音,叫魔植将它们的利器收好。   希德坐在一张远处的木椅上。他被一群跳着舞的满月藤围绕,膝盖上是被维拉灌了十瓶强力呕吐剂、吐到昏迷的托比。他正操纵光明元素替兔子修复被胃酸泡得溃疡的食道,显然没有注意到卡尼亚斯悄悄走进来。   维拉:“我听到了。”   卡尼亚斯将门阖上。维拉打了个响指,一束牵牛花从门外的小径钻出来,幽幽地伸过缝隙,来到她面前。   这是植物系主任的传声筒。魔法牵牛花遍布校园的每个角落,将学生们私底下有关于维拉的坏话全部送到她耳边。   “我看着殿下那么多年,有许多向他献殷勤的人,他身边从不缺别有用心的家伙。你也知道,你们的级长对他并不好,切尔特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维拉说,“但你是第一个敢和艾伯特呛声的。”   这是系主任女士头一次和卡尼亚斯和颜悦色地谈话。   卡尼亚斯凝视着光明圣子的方向:“我希望成为他的骑士长,但他不大愿意。”   “他不是不相信你,他是为了你好。”维拉叹了口气,“大人曾经和我说过,他也许活不久。从那时起他变得沉默寡言。我不知道原因,他显然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   卡尼亚斯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   他早就有了预感,所以他更加不会放弃。   明明在那个时候,希德朝他走过来了。   当时,他的小王子眼里满是星光。他的男孩从没有放弃过活下来。   他没有不救的借口。 第58章   魔法塔的大贤者之一、宫廷的首席魔法导师仙女教母抱病去世了。   帝国学院的老校长拄着拐杖,与前来哀悼的人站在一起;圣院遣来了十大主教,德高望重的牧师在礼堂前讲述教母生前的伟大贡献,棺椁被打进二十四颗长钉;就连平日神出鬼没的教皇克拉拉也拜谒了仙女教母在帝都买下的府邸。   仙女教母死得离奇。   学习魔法的人大脑的寿命比常人更加漫长,抵御疾病的能力也会随之高涨。成为大魔导师的贤者更拥有着堪比精灵的自然寿命。   为教母叹惋的来客多少受到过这位慈祥老者的恩泽。但他们光顾着用纸巾擦去眼角的水痕,没有人去质疑她的死究竟是否符合常理。   仙女教母本为宫廷效劳,处于朝廷党派斗争之中,纵使是大贤者也难逃权力的倾轧。   在王朝更迭里,纵使是神话里撑起天穹的大力士被碾死,也不是奇怪的事。   希德戴着矮人给他的面具,和卡尼亚斯并肩站着。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教母默祷圣辞。   难以想象,冬月里还对着他咄咄逼人的那个老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去世了。   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才会坚持来这里看一看。但卡尼亚斯让他不要多想。   希德睁开眼,在对面瞄见两个熟人的影子。   柯特妮,以及老爹。   他转头看卡尼亚斯。   圣骑士也望到了那两人,拍拍他的背。   “我等您。”卡尼亚斯道。   主持葬礼的牧师念完悼词后,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走散。   希德低着头,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目。当他好不容易来到柯特妮的身边,老爹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保持一段距离,跟在柯特妮后边,看着她将一束纸花献于教母的棺椁之前,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处角落。   柯特妮忽然回身,注视着来到他跟前面容陌生的小不点。   “是我,”他小声说,“是希德·切尔特。”   柯特妮笑道:“您对我太没有信心了。我看到大人走路的姿势,就认出是您。”   希德:“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老爹去哪了?”   柯特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密集的人群里,卡尼亚斯也已不见踪迹。   她望了望四周,执起圣子的手:“跟我来。”   她悄悄带着希德走出礼堂,走入一条充满壁龛的石道,火光在两旁的石柱烛台里摇曳,透露着一种死气。   宾客未能察觉到他们身旁走过了光明圣子。前来哀悼教母的有许多位高权重的贵人,何况他们都在宽慰目露哀戚之色的家属。   教母公正无私,却与人为善,人缘很好。她年轻时是帝国学院的尖子生,也是帝国学院第一名女性学生会长,在组成勇者小队前,每日为女性的权利奔波。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是享誉整个帝国的名人。   ——“愿教母早日荣归主的怀抱。”   ——“普鲁维尔会为她感到自豪。”   前来哀悼的信徒们这样祝愿着。   柯特妮与希德穿过石道,来到府邸的庭院里。   教母生活清俭,很少差人打扫后院。这座院子的风格还停留在上半个世纪,杂草丛生,地上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蒲公英,已然枯萎多日。从礼堂后门走到庭院的地上有一段很高的石阶,足以让他们看清庭院的中央。   站在那里的是克拉拉与老爹,他们周围的空气里有一圈隐秘的波动。希德一边跟着柯特妮走,一边闭上了眼,用精神力感知。   那是一圈刻满噤声咒语的符文。   这个组合有些奇怪。   柯特妮拉了拉希德的手。   “老爹和我说过。五十年前狙杀魔王韦森特的勇者小队里,有他、克拉拉、仙女教母,还有帝国学院的校长和我曾祖辛巴达。”柯特妮将他带到墙角后边,轻轻地说,“他们曾经是朋友,老爹和教母还是老相好。”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在几十年后的故事里,海盗辛巴达逝世,后代被魔法塔缉获判处绞刑。老爹为了救下她,与这些人分道扬镳。   所以,只有勇者失去了踪迹,而其他人仍旧活跃于权力的最顶端。   希德在圣院找书时读到过教皇克拉拉的事迹。   但圣者传记上很少会提到其他人物的名字,他只知道克拉拉在年轻时代也是光明圣子,在一次出征时便立下足以担任教皇一职的功勋。   没想到当时他的伙伴会是老爹和教母。   物是人非,也难怪她老爹会这样伤心。   柯特妮见希德沉思,趁其不备,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到浓密的灌木丛里。   柯特妮捂住他正要开口说话的嘴,取出一块魔法宝石,在他们周身施加了一个噤声结界。   她嘘了一声:“听听两个老头子说什么。”   希德并不是很想知道弗朗西斯与克拉拉的秘密。克拉拉的过往他不感兴趣,他尊重老爹的隐私。但是柯特妮似乎对此特别执着。   毕竟她也算十六分之一个当事人。   柯特妮带着圣子,小心翼翼地往老爹和克拉拉的方向走去。在离他们二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   她对于老爹的实力有着充分的理解。能够与封印魔王的勇士并肩作战,克拉拉的实力也差不到那里去。   因此她很谨慎地选择了一个绰绰有余的距离,然后往两人的方向扔了一块镶着紫水晶的木纹石。   木纹石在脱离她手掌的一刹那,变换为一根透明无形的管子,宛如一座天桥架在半空中,将克拉拉与老爹发出的声纹传入他们所在的空间。   这是泰勒交给她的东西。   柯特妮早就预料到在教母的葬礼上老爹必然会和克拉拉独处,拜托泰勒为他打造了最高级的魔法传声器。   “你不适合政治。”他们听到老爹压低了声音,“你适合呆在圣院里玩小屁孩的内裤。”   “别对我指手画脚,我再不适合,也比你这个东躲西藏的傻子懂政治。”   老爹沉默了一会儿,问:“克拉拉,辛巴达教你的防身术你还记得多少?”   “噢,那是真可惜!自从他被我送进大牢里,我就一丁点都不记得了。”克拉拉冷笑着,后退一步,“奥尔德!”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兴趣寥寥的圣子大人立刻竖起耳朵。   希德和柯特妮在几十米外的草丛里机警地望了望四周,果然在教皇身后发现了腰间挎剑慢慢走来的圣骑士。   他走路的姿势优雅又令人讨厌,很像一个供反派老大差遣的二把手。   卡尼亚斯为什么会以教皇克拉拉部下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希德和柯特妮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老爹眯起细小的眼睛,打量着卡尼亚斯,好似他根本不认识这名曾在他店里一掷千金的贵族老爷。   “上了年纪,走不动路了,就开始招募爪牙?”他说,“真是你的风格,布朗·克拉拉。”   教皇蹙起了充满沟壑的眉:“不要叫我的名字,世界上没有人能直呼一位教皇的姓名,弗朗西斯,你也不是例外,任何人都不是。奥尔德,替我好好招待他。”   话音一落,克拉拉转身而去。老爹正要往前,被卡尼亚斯一手拦下。   “小心脚下,先生。”卡尼亚斯礼貌地说。   老爹只看了他一眼,望着克拉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随后,老爹退了一步。一双细小的眼上下审视着他跟前的圣骑士,布满青筋的手从剑鞘里抽出短刃。   霎时杀气冲天。   年迈的勇者身上仿若萦绕着一条巨龙的影子。   柯特妮一愣。   她终于看出不对劲来。   老爹的姿态根本不像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一瞬间,柯特妮错以为五十年前斩杀魔王韦森特的勇士弗朗西斯重新在这大陆上复活了。   勇士弗朗西斯看上去确实想杀了卡尼亚斯。他甚至为这次葬礼准备了他用来杀死韦森特的短剑。   柯特妮原以为老爹昨夜里磨那把剑是用来对付克拉拉的。可是他方才很痛快地让克拉拉溜走了,却盯上了他店里的老常客。   卡尼亚斯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名勇者。他嗤的一笑,手掌按住佩剑。   “魔王韦森特是怎么对付您的?”他轻轻地问,“用魔法,还是用祂的爪子和獠牙?”   老爹默不作声,将前半身往前一倾,他正要将剑刃掠过圣骑士的脖子,一个能量浑厚的光明圣盾出现在他眼前,卡尼亚斯的剑锋离他的眼珠仅有两厘米的距离,挡住锋芒的圣盾不断被擦出强而耀眼的火花,表面的符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柯特妮想揪住希德已经晚了。他从灌木丛里冲出来,拦在老爹跟前。   卡尼亚斯收起冰冷的杀机,笑吟吟地望他。   希德问:“你不是说对老爹不感兴趣吗?”   卡尼亚斯不置可否,用未收起的剑挑起他的下巴。   “是我的错。”圣骑士温和地笑道,“我只是想和他切磋一下,世界上能杀死魔王的人可不多见。”   柯特妮随后赶到。她苍白着脸,将老爹的短刀按住。   方才若不是希德反应快,勇者弗朗西斯也许已经成为历史。   但确实是老爹袭击在先,何况卡尼亚斯已经适当留了手,否则希德也不能接下那一招。   圣子没说话。   卡尼亚斯似乎觉得这样欺负一个被他亲过抱过的小朋友有些不人道,收剑入鞘。   希德目光茫然,用手指碰了碰方才被剑锋擦过的地方。卡尼亚斯脱了护手,给熊顺毛。   卡尼亚斯心里明白,他的男孩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好人”的层面上。   虽然不至于相信卡尼亚斯是惩恶扬善的大善人,但看到卡尼亚斯和黑鸽子一众相处得这么好,希德潜意识也把他们当作朋友。   所以,才会对他与弗朗西斯刀剑相向如此诧异。   只有他的男孩值得他手下留情。   依照柯特妮、伊萨克、奥米加等人得知的情报,卡尼亚斯早就可以令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但希德不会让他这样做的。   柯特妮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所以她没有将卡尼亚斯并非人类的消息告知老爹。   可是老爹从学生时代就开始跟各类黑暗生物打交道,也许比她更早得知事实。   或者说……   老爹比她了解更多的真相。   柯特妮暗叹。   她为了缓和气氛,挤出一个笑脸,说:“泰勒的侄女要结婚了,他邀请我们去参加婚宴。”   矮人泰勒没有多少朋友。只要是照顾过他生意的顾客,都算是和他有过交情的老相识。   “我没时间,”老爹冷冰冰地说,“我得去睡觉。”   柯特妮冲他屁股一踢,问:“大人,您的意思如何?”   希德转头看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药剂学读完了?”   “我已经看到五年级的教材了。”希德握住他的手,目光扑闪,“再说,我们还没有——”   卡尼亚斯差点笑出声来:“好,给你放假。”   柯特妮心中大石一落。   还是圣子大人有办法。   如今世道上能镇得住这头怪物的,大概就只有眼前这一位了。   卡尼亚斯牵着希德的手,将他从庭院领回礼堂。   两人走入拱道时,一颗暗黑色的星辰落到了卡尼亚斯的耳边。   传音魔法。   ——“如果您真的喜欢他,请您务必稍微怀疑一下自己。”   老爹如是说。 第59章   泰勒让交好的地精商人替希德和卡尼亚斯等人准备马车,   以及婚礼上要送给他侄女的贺礼。   到了出发的最后一天,满脸不情不愿的泰勒被柯特妮提到黑鸽子的吧台上,向众人揭晓了真相。   住进那栋矮小的树屋之前,这位国宝级的工匠矮人突然患上重度社交恐惧症,这才从人类帝国的宫廷隐退下来。   他的侄女不知道这件事,只以为是她的舅舅对自己有什么意见。派了一只机械鸽从南方远渡万里而来,把泰勒的脑子啄破了好几个洞。   往头上裹纱布的矮人泰勒只能将这件事委托给柯特妮。   柯特妮又灵机一动,把这件事踢给了希德和卡尼亚斯两人。   似乎是为了避开卡尼亚斯,尽管柯特妮百般劝说,老爹仍旧以要替他女儿看店的借口留在帝都。为了凑足做苦力的人数,柯特妮把仍旧欠着酒馆巨债没还的伊萨克拉上来当苦力。   从萨尔帝都到矮人国没有官方通用的定点传送阵,只能借助就近的传送阵到达人鱼城之海,再由海湾借道,从北面进入矮人的领地。   为方便出行,卡尼亚斯依旧给希德带上了面具和染发剂,以防半途中他被人认出来。   在百忙之中,光明圣子好不容易抽空外出一趟。马车来到萨尔国都的外郊时,卡尼亚斯取出新购入的骑装,把希德拎上了高大的黑骓,教他骑马。   凶猛的骓马来自气候恶劣的西方雪原,但这匹马经由卡尼亚斯的训练,性情已经变得足够温顺。   但马术于初学者来说仍是望之莫及的难度。   卡尼亚斯坐在希德背后教他扯住缰绳、挥鞭与跨马的姿势。   他教了两遍,待希德学会大概,便翻身下马,将马背留给光明圣子一个人,退到一旁,好整以暇地看戏。   希德默默估算他到卡尼亚斯的距离。   ……鞭子正巧抽不到。   这是某个人计算好的。   希德在心里诅咒卡尼亚斯喝到没有加增甜剂的酒,然后胆战心惊地拉起马辔。   黑骓站在原地,一步都不动,俯下脖子吃草,惬意地将耳朵往外转了转。   任凭希德怎么胡扯,这头脾气倔强的生物都没被拉动分毫,甚至开始用尾巴无聊地赶着蚊子。   圣子大人无意间被马尾撩到耳朵,胳膊一颤,马鞭落在了马屁股上。   只是轻轻的一碰,骓马却像被踩到尾巴似的一跃而起。希德抱住它的脖子,以防被从马背上颠飞出去。   骓马开始摇头晃脑地嘶鸣,企图将死赖在它背上的熊甩出去,圣子的兜帽被清凉的劲风掀开来,阳光刺到他眼睛里,他被照得脑袋一懵,双手松开失去了重心。   希德眼看着大地离他的脸越来越近。   一团凝聚成云的魔素聚集到希德四肢周围,他感觉手脚变轻。   卡尼亚斯遣着魔素把希德围起来,轻轻松松地将他抱住。   圣子大人猫在圣骑士怀里,心有余悸地摸了一下脸。   据他对于卡尼亚斯的观察,卡尼亚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取笑他的机会。   希德一抬头,果然看到卡尼亚斯正在笑。   “你凭什么笑我?”他说,“你一定也被马丢下去过。”   柯特妮告诉过他,学马术初期绝对会吃苦头。   除非卡尼亚斯撒谎,或者他就是马的同类。   卡尼亚斯:“很遗憾,的确没有。”   希德眉头一拧,表示不相信他的鬼话。   卡尼亚斯思索片刻,问:“您知道杀气吗?”   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气场将希德笼罩,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挣开男人的胳膊。   卡尼亚斯的力气比希德大上许多。卡尼亚斯收起场,摸摸他的脑袋,示意他转头看。   希德回头时,见到那匹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黑骓已冲卡尼亚斯跪伏下来,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熊:……   这才是骑马的正确方式?   可希德不会放杀气,他只能按部就班地牵住绳子,在心里祈求卡尼亚斯的马多动一动,不要只听那个坏马球的话。   黑骓经历卡尼亚斯的威胁之后,乖觉了不少。等希德终于学会分力度地拉扯缰绳,让黑骓前进、停步、打转、慢跑的时候,他从鞍鞯跳下来,拍开卡尼亚斯伸过来的手,要回到马车里。   卡尼亚斯揪住他的衣领。   希德理直气壮地看他。   卡尼亚斯睨他一会儿,噗的一笑:“真娇气。”   圣子粗鲁地往他脸上罩了个圣光术,怒气冲冲地回车里。   他的腿几乎没磨掉一层皮!让卡尼亚斯去跟他皮糙肉厚的同类卿卿我我吧!   卡尼亚斯远远望着他把车帘扯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   这是希德从亡灵女巫那里用头发为他换到的预言诗。   用普通的思维根本无法解读纸条上的内容,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卡尼亚斯同意去矮人的国度,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矮人的艾维斯王国,有一处著名的寺庙。享誉世界的矮人祭司就住在那座寺庙里。   矮人是与魔法隔绝的种族,但那名女祭司却拥有着堪比预知魔法般的能力。其中,她们最富盛名的能力便是解读亡灵女巫一族留下的预言诗。   虽然这些年弗朗西斯实力随着年纪增长有所衰退,但好歹他是当年联合了大陆各方势力亲手斩杀魔王韦森特的人物。   他所说的话,卡尼亚斯不得不慎重考虑。   ——怀疑他自己。   实际上,卡尼亚斯本人早已对自己的身份有所猜测。   多亏陪伴在圣子殿下身边的这一年,他已经推测出事情的全貌,只是他缺少证据。   假如这个猜测属实——   那么勇者弗朗西斯忽然翻脸,对他这个音乐知音痛下杀手,确实无可厚非。   半途休息时,柯特妮掀帘而入,把事先准备好的伤药递给希德,好笑地看着他。   希德把药接过来时,手还在发抖。   柯特妮:“您没事吧?”   希德摇头:“老爹怎么样了?”   “您不必太关心他。那老头只是太敏感了。”柯特妮嘬着一口啤酒,“您要知道,即使他表面上不提,可他心里对当年立下的那件大功一直记忆犹新,总把自己当年轻人。他不明白人类不能当两次英雄。”   这也得怪她自己。   柯特妮总觉得关于卡尼亚斯的事情知情者越少越好,所以没在老爹那儿透口风。   没想到老爹却靠自己的经验摸索出真相所在。   卡尼亚斯来到黑鸽子时便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他对于老爹的“兴趣”也十分微妙。   不知何时,年迈的弗朗西斯终于发现,这个伪装成无害人的贵族青年竟就是一种他无比熟悉的物种——来自深渊的黑暗生物。   但卡尼亚斯未曾有过出格的举动。他也就在暗处静静地观察。   直到后来,这名年轻人居然与圣院的象征光明圣子关系暧昧,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了教皇克拉拉的信任……   正义与直觉逼得他不得不动手。他心底十分清楚——他与卡尼亚斯的实力之间存在鸿沟,但他作为五十年前人类的希望勇者弗朗西斯,他拼死也得将这头黑暗巨兽削掉一层皮。   “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您家的那位骑士方才和我说过,不会追究那老头子。”   希德嘟囔:“本来也不是他该追究的。”   “他知道您会说这句话,所以才会那样告诉我。”   希德视线往窗外瞟,借此掩饰尴尬。   柯特妮笑了,忍不住拧一把他的脸蛋。   那位骑士在马车外边,她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给自己的手解解馋。   “老爹不会太在意。您大可放心。”   希德表示怀疑:“卡尼亚斯当时是真的想杀他。”   柯特妮:“他那人一向心很大,当年我的曾祖父遇上他们一伙,不知多少次几乎把剑捅进老爹心窝里了,他都能和我的曾祖称兄道弟。后来我祖上遇难,也是他始终在接济我们一家。”   当然,纵使是圣人,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冰释前嫌。   老爹之所以把刀子收起来,原因不止那么简单。   “您对老头子和教母的事感兴趣吗?”柯特妮来了兴致,“当年仙女教母是帝国学院的优等生。勇者弗朗西斯去学院拜访,初次遇见教母那天,她走在教室里督促同学学习。那时他所听到的教母说的第一句话,和奥尔德男爵对您讲的一模一样——”   说到此处,两人忽然往前一倾。   马车停了。   车外喧嚣起来。   柯特妮将门帘掀开。马车前立着卡尼亚斯的黑骓与站在一旁的伊萨克,不远处是一队人马,马车上都架着绑在一起的货箱。   几个人影站在队伍的后方,领头者是个身材中等的壮年男子,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卡尼亚斯正在与他交谈。   这是一路商队。柯特妮注意到商队里几辆马车陷进了泥潭里。   卡尼亚斯向商队的领头人点头,他抬起手掌,几颗魔素凝成的光点从他掌心浮起,包裹住不断沉入泥水的车轮,在木头上刻成咒文魔纹。一些藤状植物从附近的泥地里钻出来,缠住车轮的辐条,将马车从泥潭里扯出来,车轮下的泥水化成胶状的黏液,顺着藤条滴成一片泥帘。   商队四处传来欢呼声,领头人脱下帽子,感激地朝卡尼亚斯鞠了一躬:“多谢您的恩典,老爷。”   这路商队显然来自矮人的国都。他们中间有背负重锤与双板斧的战士,手捧书籍的学者坐在车篷上。柯特妮眯着眼睛望过去,粗略估算出来的结果令她稍有诧异。   这些人的平均身高比他们的团宠还要矮!   橙红色的头发与肥大的鼻子昭示了他们的种族。   由于种族天赋的限制,矮人商队里没有魔导师。所以,当卡尼亚斯伸出援手,他们才会欣喜若狂。   “老爷是要往矮人国走吗?”商队头儿对他们这样讲,“这一带尽是讨人厌的沼泽,再过去是漂浮着杀人雾的腾格尔平原,很容易迷失方向。”   柯特妮和希德已经从马车上跳下来。   卡尼亚斯脱下大衣,给希德披上。   伊萨克在旁边看着,摸了摸鼻子,吸了一嘴巴恋爱的酸臭味。   “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宾,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作理查·奎克,来自矮人国都。”奎克向几人鞠了一躬。   这是个衣着简朴的矮人,上衣下装都是赭石色的麻布。他将手往衣襟上擦了擦,面上挂满恭谨。   卡尼亚斯和希德的指上有法师才会佩戴的昂贵的空间指戒。法师在大路上的地位向来很高。   而那名身强体壮的战士,与腰间绑了一个手术室的女性人类看起来更不好惹。   柯特妮看矮人们将损坏的车轮卸下来,问:“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是秋莎拍卖行雇佣的商贩。从萨尔帝国采购了一批货物,正要运回国都。”   “秋莎拍卖行?那可是暴发户的聚集地,”柯特妮感叹道,“你们的货物里有没有瓷器?那可是巨大的损失。”   奎克赔笑:“瓷器在上一批货物里,这一批运送的是油画。”   柯特妮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们是过路的游客,想去贵国的国都走访亲戚。可以帮我们带个路吗?”   奎克面露难色。   卡尼亚斯:“我们会支付给您相应的报酬。我们对这一带不怎么熟悉,希望您能体谅。”   在大陆上矮人的排外性仅次于精灵族。   奎克仍旧表现得很为难,他将一个矮人招过来。两人埋头商量半天。柯特妮看得不耐烦,将一袋银币甩在了地上,奎克这才喜笑颜开。 第60章   柯特妮对付奸诈的商贩很有一套,可是站在一旁的希德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希德回到马车里时,往卡尼亚斯的方向望去。   卡尼亚斯余光瞥见他的眼神,转过头来。   希德装作没看见,放下车帘。   他认为还是先给自己上药比较重要。   奎克对于矮人国周边的环境很熟悉。太阳落山之前,他已经找到了歇脚的旅馆。   “城门放下的时间已经过了,要想进城,只能等到明天九点之后。”奎克道,“这家店离城门口不远,各位老爷先作休整,明早再启程。”   希德还没听完柯特妮给他讲述的老爹年轻时代的风流韵事。   两人坐在窗边,伊萨克将马牵到后院里,闻着八卦的味道也来凑热闹。柯特妮发现他偷听,往他后脑上锤了一拳。   趁着空隙,希德余光瞄见卡尼亚斯正在和奎克一道订房间。   “老爷,你们需要几间房?”奎克问,“这儿的老板和我是老相识,他是个老实人,不必担心坐地起价。”   卡尼亚斯:“三间。”   希德走到他身后,出声纠正:“不,四间。”   卡尼亚斯回头,看他一眼:“好,四间。”   希德后方的柯特妮和伊萨克已经笑得乐不可支。   但他们害怕卡尼亚斯的铁拳,不敢笑得太大声。   旅馆的晚餐是鳕鱼和猪肉咖喱,加上各种当季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异常丰盛。   旅店老板将凳子搬过来,与商队里的矮人们觥筹交错,醉鬼唱起跑调的流行曲。   希德吃得心不在焉的,他用叉子戳汤碗里的胡萝卜,眼神却总往奎克脸上瞟。   以报答恩情为借口,这名商队的主子留在了他们这桌上。   奎克注意到他的目光,冲他一笑。   希德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寒痉。   矮人商贩的脸上有很多褶子,看得希德愈发吃不下饭。   晚饭过后,希德从卡尼亚斯那里领到钥匙,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一间房。   客房的钥匙被磨得银光熠熠,他把手指套进钥匙圈,将这片明晃晃的金属往卡尼亚斯眼前耀武扬威般地晃了一下。   卡尼亚斯被他逗得一乐,伸手去捏他的脸。   希德躲过圣骑士的手,跑回房间,拿起书来看。   这本书是他去年在蒂亚戈山岭的山洞里向卡尼亚斯借来的书籍。这本书的后半部分都是精灵语,当时他有些看不明白。   除了丧心病狂的卡尼亚斯每天给他布置的学习任务,圣子大人也一直有往图书馆借阅书籍来看,最近那本砖头一样厚的《精灵语中级证书考点大全》终于被他啃下来了。   希德自信——如果不是光明圣子不能接受官方测试考取证书,那他现在一定已经把各类语言证书拿了一个大满贯。   希德将烛台上的灯草芯蜡烛点燃,把书翻到去年他未读完的一页,从书页里找到了他送给卡尼亚斯的那张小熊猫书签。   他红着耳朵把书签摘下来,继续翻这本大书。   继精灵族传授人类光明咒术之后,人类用光明魔法击退了侵犯人类帝国领地的黑暗生物,并与精灵族建立了邦交。光明联盟的雏形也是在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当时两族关系到达历史顶峰的蜜月期。人类外交官造访精灵之森,见到了传说中精灵族的至宝世界树。传闻每一个血统纯正的精灵都是从世界树上诞生的。   那名外交官在回忆录中如是写道——   “这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迹。它的树冠遮天蔽日,好像大教堂的穹顶;树叶中间点缀着金色与银色的花束,仿佛从夜空垂下的铃铛。银色居多,金色十分稀少,据当地的大祭司所说,假如能目睹到金色的世界之花,就能够得到精灵族供奉之神花神薇奥拉的庇佑……”   希德读到这里,倒吸一口冷气,脊背发凉。   他将书合上,努力平复情绪。   金色铃铛?世界之树?还有花神薇奥拉的庇佑……   他望向被他放在床头的小熊猫书签。   如果这都是巧合,那太凑巧了些。   未想太多,他听到窗户被风吹开了。   这次并不是什么被折成纸鹤的入场券飞进来,只是他忘记插上木销。   希德放下书,起身去关窗。   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他看到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楼下院子的门框上悬着一只亮起的油灯,几粒飞虫在灯罩外飞旋着。   忽然,他发现一抹暗影从后门穿过。   那影子太快了,希德甚至无法分辨他究竟是窜入了旅馆里,还是从旅馆溜了出去。   他闭上眼,用精神力感知周围的魔法波动。   但不巧的是,那来历不明的客人大概是个隐匿行迹的高手,将精神波纹藏得死死的,希德无法捕捉到一丁点线索。   希德遗憾地睁开眼。   更不巧的是,看书看到深更半夜,希德居然饿了。   晚餐时的菜品都是贴合矮人居民的重口味料理,更何况当时圣子大人心事重重,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勺子。   希德记得旅馆老板在饭桌上讲过,会将一些晚餐没有用到的食材放在后厨里,如果客人没有吃饱,或者想做宵夜,可以自行领用。   他悄悄推开门,客房外的走廊上阒无一人,两边墙壁上的油灯照耀着摆成一排的油画。   卡尼亚斯的房间就在他斜对面。   希德走出门来,顺眼瞄过去。他发现卡尼亚斯的房门并没有锁上,隙开一条黢黑的缝。   没有人在?   他环顾四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没等他把门掩上,他察觉到背后出现一股熟悉的气息。   一双胳膊从他腋下穿过,环在他的腰上,将他轻松提起。希德两脚悬空。   卡尼亚斯抱着懵然的希德,慢条斯理地坐到门口的椅子上。   希德察觉到是谁在捉弄自己,立刻往外跳。卡尼亚斯将五指按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按揉了几下,圣子大人全身一软,无力地摊在圣骑士身上。   “没吃饱,来觅食了?”圣骑士笑吟吟地揉他的耳朵,“真奇怪。你不是说,要‘四间’吗?”   希德被捏得耳朵一痒,转过头看他:“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去外边散散步,消食。”卡尼亚斯云淡风轻,“你是怎么回事,托比·奥尔德?不是说以后都不会进我的房间吗?”   希德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借口,轻轻地说:“我看到没人在。而且刚才有个影子从大门走过去了……”   卡尼亚斯闻言,稍收敛了笑容,将精神力往外扩开。   片刻过后,他往希德脸颊上拍了拍:“一条没有威胁力的小虫子而已,圣子大人不必连这种人都害怕。”   他将希德抱起来,朝门外走。   希德眼疾手快把门带上了。卡尼亚斯托住他的双腿,让他的脊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   希德怕被他扔出去,把手环在他脖子上。   希德的脸正贴着卡尼亚斯的锁骨,还一不留神往上面蹭了一下,既像撒娇,又有点暧昧的因素。   更要命的是——圣子大人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睡衣。   这条睡衣的设计者在卡尼亚斯眼中简直是不知廉耻。这么松软的布料,看上去一扯就能轻易撕开。   到时候是他先动的手还是睡衣动的手,那可说不清了。   卡尼亚斯顿了顿,压低声音:“快去睡觉,否则你长不高了。”   现在他是真的想把这只熊从他房间里轰出去。   看上去天真单纯的小朋友,怎么像长在他心眼上,这么会玩他的火。   希德被他唬了一跳,支支吾吾道:“但那里有——”   “那条虫子?”卡尼亚斯笑了笑,“我去把他赶走。”   圣子大人快哭了:“你明明知道……”   卡尼亚斯耐心地和他兜圈子:“你也明明知道,之前是你要我多订一个房间,多浪费我一个银币。”   希德坐在他臂弯上,在心底默默数了数自己这次带出来的钱。   圣子大人艰难道:“我可以把钱还给你……”   闻言,卡尼亚斯从容不迫地问:“够吗?”   他的语气高深莫测。   圣子大人的气势一下子蔫掉了。   从搬到帝国学院的公寓后,希德就不再花切尔特家的钱,他钱袋子里的家当都是他这几年自己攒的。   包括购买从矮人泰勒那里订制的防具——以及上次去柯特妮的店里借酒消愁,他还没把那笔巨款要回来。   每次花钱他都有点心疼,但是为了不让卡尼亚斯发现,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露底。   “先付一半好不好?”圣子大人的语气可怜巴巴,像只小动物,“剩下的我分期给你。”   卡尼亚斯轻笑一声,十分冷静地拒绝这个软声软语的提议:“不好。”   希德悄悄地说:“黑鸽子都能打欠条。”   “那是黑鸽子,不是奥尔德。”   圣子大人生怕他听见,压着嗓音嘀咕了一句,却还是被卡尼亚斯听到了。   ……他的熊居然在指责他是“奸商”。   他慢慢倾过去,触到希德的额头,将他的脑袋抵在门板上。   “真不好意思,奥尔德家所有人都是奸商,”卡尼亚斯从未像这一秒冷漠无情,“不然,如果你再反悔怎么办?前不久才翻过我的情书和笔记,现在又溜到我房间里,不知道还想做什么。你在我眼里可是惯犯了,大人。”   希德不说话。   卡尼亚斯见状,直接将把手转开来。   希德回了神,按住他的手,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一次,卡尼亚斯沉默的时间比希德环住他脖子的那次还要长一点。   他忍了很久才没把这只圣子就地正法。   卡尼亚斯正在艰难地按压心火,他已经在心里把这只作妖的熊脑瓜子揉来搓去了无数次。 第61章   良久,他方才笑着问:“你这样也叫作吻?”   希德湿着眼睛,从朦胧的水雾里不可置信地看圣骑士。   他已经很乖地让卡尼亚斯抱在怀里,还让他占便宜了。   果然,就像柯特妮说的,贵族佬没有一个好东西。   希德一筹莫展,问:“你还想怎么样?”   “把耳朵变出来。”卡尼亚斯想了想,“尾巴也要。”   希德思索了好久,才明白卡尼亚斯要他用局部的变形咒变换出小熊猫的耳朵和尾巴。   圣子大人生气得差点抛出一个禁咒:“……你怎么那么坏。”   “你应该很早就察觉到这一点。”   “很早……之前你都不是这样的,”希德细声细语地说,“我以为——我以为——”   当初在蒂亚戈山岭的时候,他以为卡尼亚斯就是很温柔很强大的邻家大哥哥。   卡尼亚斯和艾伯特是同龄人,前者的优点盖过了后者所有引以为傲的长处,简直是一名完美的兄长。   那个时候的卡尼亚斯是希德心里亦兄亦父的幻影,几乎填补了他幼时的所有遗憾。   后来……   他就是太迟钝了,才会以为卡尼亚斯会是那种角色。   卡尼亚斯轻声问:“你后悔了?”   希德的脸上闪过一点绯红。   卡尼亚斯戳了戳他的脸颊,他讷讷地摇了摇头。   他不后悔,只是觉得卡尼亚斯很讨厌。   是特别矛盾的那种讨厌方式。   比方说,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还故意在他跟前和他清算总账。   他不是不愿意还钱。   可是卡尼亚斯和柯特妮的账都没算得这么清!   还有一个原因——   希德:“你从前那么喜欢听老爹拉的小提琴。”   “嗯。”   “……但你那天是真想杀了他。”希德低落地问,“你们不是朋友吗?”   卡尼亚斯平静地纠正他:“你误会了。我和他们不是朋友,从来不是。”   “那我呢?”   “也不是。”   希德呼吸一滞。   “男朋友怎么能算朋友?”卡尼亚斯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小下,“好了,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继续。”   希德几乎要跳起来:“我不会。”   卡尼亚斯把他按住门把的手挪开,希德听到木门销从锁道滑出来的脆声,连忙说:“我真的不会……课本上没有这样的咒语。”   圣子大人的声音已经沾上哭腔了。   ——特别可爱的软绵绵的那种哭腔,像糖果一样,也是卡尼亚斯特别喜欢听的那种。   “我教你……”卡尼亚斯附在他被粉色染透的耳畔,低声说一句咒文,“悄悄话要靠近我耳边说,你刚才说得那么轻,我差点听不见了。”   希德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卡尼亚斯指的是他刚刚骂的那句“奸商”。   他更不想说话了,在斤斤计较的恶魔面前讨价还价,简直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按着卡尼亚斯方才教的咒语,把熊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变出来,捂住眼睛。   赤金色的尖耳朵从圣子银白色的软发间钻出来,仿佛山溪间的枫林。   卡尼亚斯往希德的耳尖碰了一下,熊耳轻轻地抖着,在他掌心上慢慢地打着圈。   尾巴也是敏感区域。茸毛最茂密的尾梢本能地团成一个球,以预防任何形式的进攻——   即使这种宛如鸵鸟般的自卫方式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希德感觉到他的尾巴被捏住了,双腿一僵。   “别捏了……”他呢喃着,“很痒的。”   他把自己短了一半的尾巴弯在卡尼亚斯的手臂上,像在求饶似的。   希德听到卡尼亚斯又在笑。这个作恶多端的骑士将一只胳膊环在他腰上,大概是为了防止他逃跑;另一只手将床柜打开。   他从手缝里窥过去,望见卡尼亚斯正在摆弄一个金属制成的四四方方的玩具。   这是矮人泰勒送给卡尼亚斯的东西,作为他们出席自己侄女结婚典礼的谢礼。   “你在干什么?”希德感觉有点不妙,“这是做什么的?”   卡尼亚斯将他的手掰开:“拍照留念。以后我可很难见到这样子的大人了。尾巴动一动,托比·奥尔德,我从镜头里看不见它。”   恼怒的希德急中生智,堵住炼金照相机的镜头,将另一只手糊在卡尼亚斯的脸上。   卡尼亚斯很干脆地放开了相机,一手穿过圣子大人的膝下,将他压到床上去。   挣扎之中,相机从希德怀里摔倒地上,发出清脆的哀鸣。   希德的背刚撞到床垫上,他听到那个声音,全身一抖。   泰勒警告过他们,这架炼金制品十分贵重,没有上百个金币根本无法承担其昂贵的造价。   希德绝望了。   他已经能预见吝啬的恶魔之子卡尼亚斯·奥尔德会用更恶劣的代价让他抵押。   短暂的死寂之后,他说:“我会把它修好的。我保证。”   他脸上是赴死的悲壮。   卡尼亚斯忍不住笑出声,按着圣子的脑袋,压住他柔软的唇深深浅浅地吻着。   他将手穿过希德的头发,握住从他头上生出的红猫熊的耳朵。狐狸似的耳朵偶尔挠过他的手掌。   最心爱的人倒在他的床上,把他的床弄得乱糟糟的,还被他锢在怀里,由他为所欲为。   这个认知让卡尼亚斯很满意。   纵使他不能对懵懂的熊做些什么,但入睡之际能搂着这只抱枕已经让他心满意足。   他放开希德的时候,希德眼尾带红。   卡尼亚斯将手指抵在他的唇上。未回神的圣子下意识舔了舔卡尼亚斯的指肚。   温温软软,令他想把那抹诱人的红色掐在指尖。   只有希德在他面前做这样的动作,卡尼亚斯才不会感觉到这带有丝毫轻佻。这是生命最本初、单纯的示好方式,如同刚诞生的婴儿本能地信赖父母。   但也因此,他更想在这张干净的白纸上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   黢黑、血红。   让圣子躺在铺满黑色羽毛的床上;或者使少年沾染鲜血,所听、所看、所闻,感官全部受他的影子支配。   全身心地归属于他。   卡尼亚斯目光深沉地想。   他往希德的耳朵上咬了一口。   圣子瞬间清醒,往他腹间踢过去,被他握住了脚腕。   “我不需要你的钱,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圣骑士往他耳朵里吹一口气,去除他身上的变形咒,“连我让着您,您都吵不过,日后成为教皇会很吃亏的,大人。”   他跟随教皇克拉拉游走时见过不少语言尖酸刻薄的大臣。   要应对那种场面,光是会装作冷漠可不够用。   不过,这不是问题。   卡尼亚斯可以在那些权臣敢和他的熊呛声之前,把他们统统送进地狱。   希德不说话。   什么叫“连他都吵不过”,除了卡尼亚斯之外,几乎没有人每句话都处处针对他。   还让他连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到。   卡尼亚斯察觉到希德心里在怎么指责他。圣子大人的心情太好猜了。   他说:“是你没想到而已。我真的让着你了。”   “比如呢?”   卡尼亚斯问:“我的骨哨不是在你那儿吗?”   希德尽量往冷酷无情的方向想着。   许久,他终于悟了。   他哼了一声,慢悠悠地坐起来,说:“我要回去吹笛子,吹通宵。”   卡尼亚斯笑着把他按回来。   希德把脸偏过去,不想看他。   卡尼亚斯哄道:“别生气了,我给你削苹果。”   “……”   “两个?”   “三个。”   “好,”卡尼亚斯无奈道,“我去拿刀。”   希德维持被他气到的表情,把拖鞋踢掉,将床上的被子抖开,把自己裹成一团。   卡尼亚斯将三个苹果放在茶几上,从小型行李箱里取出刀具包。   希德看着均匀的苹果皮从卡尼亚斯手里垂下来,问:“奎克怎么样?”   卡尼亚斯递给他半个削干净的果子:“您认为他不对劲?我也觉得奇怪,我方才去院子确认过,他们的马车已经摘了铃铛。”   矮人的马车上一般都会悬挂铃铛。   这是因为从矮人国度到萨尔之间横跨着一条极其漫长的迷雾沼泽,若是在沼泽里迷失方向,铃铛的声音可以吸引过路的同行。   但奎克似乎并不想让别人在他迷路时找到他——   或者说,他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卡尼亚斯将油灯放到床柜边上,灯火将圣子的眼睛照得澄澈动人。   他说:“我趁着天黑,去翻找了奎克商队的货物,放在马车上的确实是绢匹、油画之类的奢侈品,很贴合矮人贵族的审美风格。不过,他们在一辆运输货物的马车底下加持了空间结界,那个结界很隐秘,只有极微弱的精神波动,矮人国度里绝没有那样技艺高超的法师。”   “然后你把它打开了?”   卡尼亚斯:“对。”   希德顿时来了兴趣:“你看见了什么?”   卡尼亚斯讲故事的水平比柯特妮和学院校长好得多。   作为一名合格的圣骑士,卡尼亚斯才最懂得如何吊圣子大人的胃口,把这只熊耍得团团转。   “她说,还不想让您发现身份。”卡尼亚斯停顿一下,“我同意了。”   希德的反问迟了五秒钟。   “——她?” 第62章   听到这个词,希德几乎要把苹果甩到天花板上。   他所认识的女性少得可怜。   “对,”卡尼亚斯点头,“奎克的货物是个有智慧的种族生物。还是您的熟人。”   “……”希德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你同意什么?我不准。”   “您想见见她?”   希德看他一眼,跑到门口,然后折回来,向卡尼亚斯又要了半个苹果。   当他再要跑出去的时候,卡尼亚斯又耐心地把他提溜回来,给他换上自己的黑斗篷。   堂堂圣子大人,半夜三更穿着这么一身睡袍走出去——纵使他们路上很有可能不会遇上其他人——圣骑士先生也觉得有伤风化。   他给希德扣袖子和衣领的时候,希德一直紧紧捏着卡尼亚斯给他的两半苹果。   卡尼亚斯提了一盏灯,跟在希德身后走下楼去。   两人走到大门口,希德忽然又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往旅馆的栅栏外望了望,卡尼亚斯把他拉回来,轻轻摇头。   希德明白过来,这就是卡尼亚斯指的那条“小虫子”。   卡尼亚斯在周围布下一个移动的噤声结界,以防在客房的人听见他们的动静。   两人来到后院里,栅栏门前有一个坐在板凳上守夜的矮人,卡尼亚斯用催眠咒语使其昏睡,绕过马车走了半圈,将一扇车门打开,让希德先进去。   希德蹑手蹑脚地爬上车板。   突然之间,他觉得左腿有些使不上力。   他反射性般地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正在查勘四周,没有发现希德的异常。   希德稍松了口气,这时候他的左腿又恢复了知觉。他掀开门帘进入车厢内,卡尼亚斯紧随其后。   这架马车显然造价不菲,希德看到它的外壁上悬挂着许多盾牌状的装饰,以及瞧上去便知道造价不菲的动物翎毛,窗框周围用绣女编织的绸线织物细细密密地围绕着。   但这一切都被用棕褐色的油漆涂抹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看,完全无法发现个中蹊跷。   希德觉得这些翎毛有点眼熟。   他在泰勒的相框后边见过这种华丽至极的羽饰。   卡尼亚斯将放在车厢里的绢匹搬开一些,手指在地板上摩挲片刻,一个五角星的魔纹随着魔素的跳动浮现在他的五指之间。   希德在一旁看着。他发现这道结界周围的符文文字来自一个令人惊诧的种族——   精灵族。   卡尼亚斯用根系之墙将结界再度拨开。希德凑近了看,施展这个结界的法师显然拥有颇为雄厚的魔术功底。   结界里隐藏着一个长宽高约有二十多尺的空间。他记得就算是仙女教母,也得耗费全力,才得以创设出如此开阔的异度时空。   通往空间的结界缺口附着石阶。   希德从卡尼亚斯手中接过油灯,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去。   这是一间用砖石砌成的房间,像是墓室中用来盛放宝藏的密室。转头上零星地分布着苔藓,表面还有一些水渍。   而后,他听到了柔软的水声。几道水纹的光泽照耀在他的衣服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水箱。   希德就任光明圣子许多年,见过无数贵族与暴发户,但眼前的水箱是他毕生所见最大的一只。   希德顿时恍然——   究竟是哪个“熟人”被奎克的商队绑来矮人的国度。   “公主?”   他诧异地注视水箱里的黛儿。   人鱼公主窝在水箱一角,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尾巴上的贝壳。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从水底浮出来,往希德的方向吐过去一个彩色的泡泡。   希德顿时察觉到方才的异样感来源于何处——房间的四围点着在复活节才会用到的细长蜡烛,纵使人鱼公主的脸庞上覆着一层水光,却被被苍白的烛火照耀得仿佛干尸一般。   人鱼公主看起来面容憔悴,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在她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希德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他低下头,看到黛儿的尾巴被用铁链残忍地洞穿而过,血渍在水中飘曳成丝绸。   “大人,又见面了。”她冲希德点点头,勉强撑开一个笑容。   黛儿疑惑地瞧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我拗不过他,只能放他过来。”   黛儿轻轻点头。   希德会发现不对劲,这本在她的预料之中。   希德只以为矮人奎克在密谋私运违禁的商品,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包天,打起私自贩卖人鱼族的主意。   ……卖的还是人鱼族里至高无上的公主。   这在光明联盟的领地里绝对是要诛杀全家族的重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把你带出去。”   黛儿赶紧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您就是那位先生?”黛儿看了看卡尼亚斯,将手抚在胸口上,优雅地垂下颈子,“还没感谢您替我们驱逐领地周围的恶魔族。”   在卡尼亚斯第一次破解结界来到她面前后,黛儿便感知到他体内所贮藏的强大力量。   不过——当时的卡尼亚斯让直觉敏锐的人鱼公主联想到某些十分危险的种族,她怀疑卡尼亚斯是真的与光明圣子相识,还是仅仅是对圣子图谋不轨。   如今她的怀疑烟消云散。   这位先生在希德·切尔特面前,会慎重地将那种使人战栗的气息收起来,如果他就是那个时候光明圣子要去救的人……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希德又将问题重复一遍:“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不要看他,我才是主人。”   黛儿和卡尼亚斯都笑起来。   卡尼亚斯见两人有话要说,自觉地退到结界外守着,以防起夜的矮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已经被人发觉。   黛儿心思一转,又问:“这本是我们族群的事情,您确定要听?”   希德:“如果可以。”   黛儿:“告诉您也无妨。您应该早就知道——人鱼族人才凋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本身的原因。”   即使常年被困于圣院,希德也对人鱼族的历史略有些了解。   数万年之前,人鱼族还是光明联盟中不可或缺的成员,靠着能够挑动世界上最冷漠的人的歌喉占据着不可小觑的话语权。   就在那时,人鱼中魔法最为强劲的贤者忽然一个接着一个神秘地失踪了。人鱼族的族长将寻找失踪族人的任务委托给光明联盟的佣兵者公会,然而都是无功而返。   从那之后,人鱼族便渐渐凋敝,退居光明联盟的第二线,甚至无法出席公开会议。   “我的哥哥对于这件事下了很大的功夫,却很不凑巧——在快摸到幕后主使的尾巴时,他忽然受了重伤,差点没挺过去。幸好,您出现在那里。最近,我们又找到了一点儿蛛丝马迹。”黛儿扬了扬尾巴,言语间颇有些自得,“于是,我和族中的元老商量,假装因为追查被捉的同伴被他们逮到,以此调查失踪族人的行踪。”   黛儿俏皮地冲希德眨了眨眼睛。   希德却开心不了:“你想一个人跟着他们,去找出幕后主使?你的哥哥不担心你吗?”   黛儿摇头:“要是人多,势必会引起矮人的猜忌,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工匠。再说了,我可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姑娘,我是有杀手锏的……”   说着,一块金灿灿的贝壳从她尾巴上飘起来,希德看到贝壳里放着一个熟悉的小东西。   黛儿抬起纤细的手臂,一个包裹着红色海螺的彩色泡泡被从贝壳里取出。   “圣子大人,还记得它吗?”   希德点头。   几个月前的事情他还不至于忘记了。   黛儿:“这件宝物的用处不止我告诉您的……好了,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您的骑士大概等得不耐烦了。”   希德回头睨了眼卡尼亚斯:“他不敢。”   黛儿嗤的一声笑起来。卡尼亚斯装作没有听见,仍旧在结界外放哨。   希德见黛儿没有再说话,又往水箱走近了一些,让黛儿从水面下浮出来。   他将卡尼亚斯给他削好的两半苹果交到她手里。   “请小心。”他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黛儿低头看着光明圣子交到她手里的水果,心里有点儿无可奈何。   方才圣子殿下在她面前说坏话,圣骑士没有转过头。   结果——现在她不过是接了两个都快生锈了的苹果,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就朝她盯了过来。   黛儿脊背发凉。   但望着光明圣子那双关切的眼睛,她只能讪笑着、握住那两块烫手的苹果,渐渐沉到水面下,心惊胆战地吐起泡泡。   她只肖用鱼尾巴稍稍想一想,都能知道这到底是哪位体贴入微的骑士给圣子大人削的苹果。 第63章   黛儿感激卡尼亚斯对于她族群的大恩大德。   但她也亲眼见过那位本体降临人鱼城之海,将无数恶魔族碾成齑粉的模样——   她敢说,如果不是他们人鱼族背了那么多年,运气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人鱼城离这位主落脚的地方稍微偏了那么一丁点,现在她能不能在这个地方,还得是个谜。   希德没有察觉到卡尼亚斯与黛儿之间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汇。   他的心里藏着另外的思索。   希德想搭救人鱼公主,并非完全出于个人私情。   既仙女教母之后,又是黛儿陷入了危机。   他总觉得怪怪的。卡尼亚斯总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可他并不觉得这是“闲事”。   黛儿的境遇很可能与他本身,与精灵族那边有关。   他与黛儿告别,跨出结界。   站在马车外的卡尼亚斯冲他伸出手。   圣骑士仍暗恼着。圣子把苹果交给人鱼公主时未曾流露出任何犹豫或者心痛。   众所周知,小熊猫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片。   圣子大人肯定也一样。   卡尼亚斯把圣子大人送给他的每一样东西都保留得好好的,就连那封举荐信,要不是被霍华德给抢了,他也一定会锁在比黑鲨绸更名贵的盒子里。   可是——希德居然连最喜欢的苹果都可以随便送人?   那还是他削的苹果,而他的熊一口都没吃上。   卡尼亚斯忽然有点后悔。   他狂化的时候怎么没顺便把人鱼城踏平了?   但人鱼公主有圣子护着,而对于这只熊,慈爱的父亲奥尔德男爵又不舍得打。   希德没有察觉到卡尼亚斯正在尽力忍耐揍他的冲动。   他走出结界外,一股凉风吹过他的额头。希德转过头:“还有两个苹果。”   “不消食。”   “你之前怎么给我削?”   卡尼亚斯云淡风轻:“之前是之前。”   圣子大人没有和他争执,他又觉得双腿使不上力气了。   希德知道,这是黑暗神使在刻他膝盖上的诅咒作祟。   被老鼠会围攻时,他为了自保与逃脱追杀,才会用卡尼亚斯交给他的方法,将诅咒从他神经上剥离开来。   但那只能起一时之效,没办法彻底将诅咒清除。他撑能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这是不能被卡尼亚斯发现的秘密。   他不仅担心卡尼亚斯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更重要的一点,假如卡尼亚斯因为他卷进黑暗公会,希德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举高两只手,无声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对于撒起娇来的圣子大人毫无办法,只能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回自己的臂弯上。   两人上楼之后,听到伊萨克打鼾的声音。   他们路过柯特妮的房间。卡尼亚斯开始在门板上画传声咒文。   希德愣了片刻,问:“我们可以明天早晨再和柯特妮说这件事。没必要这个时候去打扰她。”   卡尼亚斯无动于衷:“我听见她的呼吸。她还没有睡觉。”   “那也不好。”希德说,“你现在去打扰她,她会想一个晚上。”   卡尼亚斯转过头来,似笑非笑:“让她想。”   希德:?   卡尼亚斯一字一句地说:“是她提议让我们两个到这里解决麻烦的。作为回报,她当然也该帮我们的忙。”   没有人能瞒得过卡尼亚斯。   他可没有照顾生意就交上的朋友。柯特妮·辛巴达才是矮人泰勒的挚友。   泰勒的侄女是矮人国的王室,这就注定这场婚礼被无可避免地添加上政治色彩,柯特妮让他们代替泰勒出席典礼,大抵是看到圣院的声势。   作为盟友时可以推波助澜,能够利用时则毫不犹豫。   柯特妮是天生的商人,鬼主意多如牛毛。若非卡尼亚斯对她有所戒备,或许他早就着了套。   不过这一回,他是心甘情愿入的局。因为诱饵是他的圣子殿下。   ——但是,一码归一码。   算计他的人,都得支付一些精神损失。   希德茫然地听着。   明明是他自己说要保证黛儿的安危。   他一时半会儿没有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但后来,他慢慢明白了。   卡尼亚斯被什么人给惹火了。   然后,他将怒气牵连到无辜的柯特妮身上。   希德苦思冥想着,打了个哈欠。   多亏卡尼亚斯平日里严格监督,圣子大人的作息时间比圣徒还要规律,平时到了这个点早就陷进枕头里。   在朦胧的视野里,希德看着卡尼亚斯,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卡尼亚斯绘制传音咒文的手一颤。   他又差点把希德扔出去。   卡尼亚斯低头,幽幽打量他怀里不安分的小朋友。   圣子大人毫无自觉,往他肩窝里埋头,迷迷糊糊地笑。脸颊陷了两漩酒窝。   卡尼亚斯闭了闭眼睛。   拜光明圣子所赐,作为受欲念驱使的黑暗生物,他觉得自己平生还没有经历过如此憋屈的时间。   “别乱动,”他往希德的头发上揩了一把,“不然我得把您绑起来。”   卡尼亚斯快速将符咒画完。魔素带着传声咒语沉入木板。   这句话从深渊领主的口中吐出来,原本是这世上最恐怖的威胁。   碰过触须却仍存活的生物还从未被记录在大陆任何一本有关深渊巨兽的书籍上。   可是希德被他一揉,觉得更困了。   沉浸于瞌睡虫的歌声,他没听清卡尼亚斯的威胁,于是他又无意识地在卡尼亚斯耳边呵了口气。   温暖的气流从卡尼亚斯耳畔滚过。   接着,圣子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等他朦胧地睁开眼,他发现手腕和脖子上都环着一圈附着鳞甲的触须。   以防圣子大人窒息,卡尼亚斯将桎梏调整得十分松散,仅用于把半梦半醒的熊稍微扯远一点,避免他再搞出新的花样。   “放开我。”希德迷迷糊糊地嘟囔,“我不是兔子,我的肉不好吃。”   “喝酒了?”卡尼亚斯问。   希德把两根手指弯成鸡蛋的形状。   “喝了一点点,”他心虚地搓着指肚,重复道,“一点,真的只是一点点。”   他看到伊萨克和旅店的老板喝酒跟喝水一样,心里当然不服。   他不知道那晚柯特妮给他掉包了度数最低的“菜鸟酒”,还以为自己的酒量只是稍微差劲了些。   ……等圣子大人喝了一口就觉得不对劲了。但为时已晚。   卡尼亚斯方然醒悟。   他还奇怪今晚圣子大人怎么会那么主动。   “一点点足够你耍酒疯了。”   “哪里耍酒疯了?”希德努力凑近卡尼亚斯,然后一掌拍在他额头上,自信地笑,“信不信我再封印你?”   冷漠的黑暗人形兽调整触手,再次把他从自己脖子上撕下来。   希德第二次重点强调:“我的肉不好吃。”   卡尼亚斯抓住两只熊爪,把他扛回屋里。   ……   第二天,柯特妮果然顶一双黑眼圈爬起来。   诚如卡尼亚斯所言,她昨晚只是在装睡。   酒馆女儿每天给黑鸽子落锁之后,还要跟老爹打上半天的桥牌,才会在公鸡的打鸣声里入睡。清早的酒馆是不会有客人的,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她原本只是想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小情侣在走廊上的卿卿我我,不料从卡尼亚斯手里接到一个烂摊子。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下次她不会再八卦了。   伊萨克第一个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跑过去问她昨夜睡得如何。   随后,好心的战士脑袋挨上了女刺客迁怒的拳头。   柯特妮摩拳擦掌,盯着卡尼亚斯的背影。   她准备反击。   这太他妈欺负人了。   纵使卡尼亚斯是她惹不起的角色,但这不妨碍她的复仇。作为帝都名酒馆黑鸽子的主人,酒馆女儿必须有风度地做出回应。   昨天希德与他骑士的对话,柯特妮听了个大概。她为飞来横锅苦思冥想了半晚上,另一半晚上她则在心底疯狂嘲笑卡尼亚斯奥尔德。   到了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位英俊多金的公子哥确实遇上了真爱。   交往了几个月,居然还——没有全垒打。   柯特妮活了二十多年,可从没见过为了爱情能够如此委屈自己的贵族。   趁卡尼亚斯和奎克去前台付账的时候,柯特妮悄悄地将希德拉到一边角落里。   柯特妮对他说:“您昨晚去奥尔德的房间里了?”   希德闻言,几乎是反射性地问她:“你昨天晚上真的没有睡着?”   柯特妮被他问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艰难地承认下来:“对,您说的没错,我很晚才会睡下,但……这个不是重点。奥尔德对您做过什么吗?”   希德摇头。   柯特妮摆出一副目击雪山爆发的表情,接着又开始咬牙切齿,仿佛看到一个人的漂亮房子被点着了,却没有任何邻居记得去提醒房子的主人,结果所有财产毁于一旦。   最后,她沧桑地长叹,像是在对待她骨肉相连的幼弟或者儿子,语重心长地说:“您得知道——您必须得知道,我看过一本书,我觉得作者的描述十分准确,成熟的男人是用下半肢体思考的生物体。而贵族出身的男人,连用下半身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一种未知的液体充塞了他们的脑海,使他们的行为比发情期的野牛更加捉摸不透。”   希德茫然地瞧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鬼话。   “您必须警惕一点,如果您还记得奥尔德先生一年多以前是个沾花惹草的采花大盗,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个理论。”柯特妮继续劝导,“男爵先生明面上弃恶从善,但这不意味着他的本质发生了变化。他如今没有把您‘炖了’,只可能是在等待一个更为成熟的时机。如果您因此觉得他在心理上接受了宛若化学阉割的洗礼,那绝对是站不住脚的猜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柯特妮开始说人话:“离他远点。”   “哦……”   卡尼亚斯结账回来时,希德倒退三步,躲在柯特妮后面。   柯特妮愣了一下,连忙甩开圣子的手。   平时她恨不得多捏几下软软的熊爪子,在卡尼亚斯面前宛如烫手芋头。   “你说的。”希德振振有词,“我要和你保持距离。”   卡尼亚斯像看笨蛋一样地打量光明圣子。   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个人一睡着就拿他当自己的绒毛玩具熊,一直扒拉到今天早晨都不放手。   柯特妮不露声色地走上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以防光明圣子在被老奸巨猾的圣骑士套话时无意间把她给卖了。   “等一会儿我们进城,奎克应该会找借口和我们分开行动。”她说,“到那个时候,我去盯住他。我方才从他的属下那里觑到了一个消息,秋莎拍卖行最近的一次隐秘大型拍卖会是在三天之后。我会找机会把地点和具体时间传递给你们。”   与热情的旅馆老板道别后,一行人向城门出发。   希德和卡尼亚斯有矮人泰勒交给他们用以查身份的门牌。他们将门牌递给守门的士兵,原本颐指气使的士兵忽然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们摘下头盔,朝希德与卡尼亚斯恭恭敬敬把老腰弯成一个直角。   希德看不懂泰勒的木牌上的文字,卡尼亚斯将牌子收起来,低声告诉他:“这是矮人的公主莎拉亲自提笔的通行证。”   希德震惊。   柯特妮:“泰勒的侄女就是现在矮人王朝的莎拉长公主殿下。她是国王的小妹妹。”   “那泰勒他——”   “虽然我不想承认,不过那家伙确实是皇亲国戚。”柯特妮拍了一下脑壳,“他和老爹臭味相投,不喜欢权贵。”   泰勒那份在人类帝国的工作也是勇者弗朗西斯代为介绍的。   希德被这个重量级消息震了一惊。他忽然觉得貌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他顺着记忆回溯一遍,骤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忘记了最为关键的一件事——   矮人国的王族。   那他们与长公主会面时,很有可能见到他在天空都会遇到的矮人丞相!! 第64章   纵使他用面具和染发剂改变了原来的容貌,但依照矮人工匠炉火纯青的工艺本领,不一定会对他产生怀疑。   毕竟现在奥尔德这个姓氏已经在世界内打响了名号——斩杀了魔物巨爵的新纪元的英雄,连人类的教皇都对其青睐有加。矮人丞相是否知道他与卡尼亚斯之间的关系有未可知。   希德面露难色。他扯了扯卡尼亚斯的袖子,在他耳边把事情原委用简略的话交代一遍。   单身狗柯特妮与伊萨克在旁露出嫌弃的表情。   咬耳朵,咬耳朵……   卡尼亚斯听完,沉吟片刻。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奇怪的笑。   “别慌,我有办法,”他慢道,“您不是昨天没喝尽兴吗——”   希德背后汗毛一直,忽然觉得卡尼亚斯有点可怕。   矮人国的商业都会泽切肯曼坐落在与人鱼城海湾交接之处,泽切肯曼城城楼上悬着一面巨大的反光的齿轮。当矮人侍卫挥动手臂,齿轮便开始发生转动,带动周围无数小齿轮进行运转,接着,那扇如巨人城之盾般的城门便被从中央打开,发出雷声轰鸣般的巨响。   主齿轮的中心弹出一只红木打造的啄木鸟,它扇动翅膀,发出悬壁摆钟似的声音。   “欢迎来到艾维尔国度。”   啄木鸟操着南方国家特有的榨菜口音道。   城门之内的天空悬垂着不可思议的巨大的玻璃漏斗,从中流下的金沙宛如瀑布,背后是一对机械羽翼,在晨日之中反射着丝绸般的刺眼光泽。   一行人跟着运输货物的马车缓缓走进城门。   与城门相连接的街道上是炼金器具的世界。   在街道两边长剑般的赤金色广厦的衬托下,天穹显得如从宇宙垂下的宝石般通透渺远。道路由成千上万的齿轮交叠而成,在缓慢的转动间,机械鼠衔来墨色的机油涂抹在齿轮交接的地方。   几只木鸟在天空中盘绕,希德从那里看到了自己那只三声夜鹰的影子。   果真如柯特妮所言,进入城镇不久,奎克一行以时间紧迫为借口与他们道别。柯特妮只是客套地挽留几句,就放任他们离开。   等奎克的身形消失在视野尽头,卡尼亚斯用精神力探查周围,他们四周并没有奎克留下的探子,柯特妮便如夜中影子般朝商队前进的方向跟了上去。   希德挂念着黛儿的安危,但这不妨碍他从与矮人的交谈论价中找到了乐趣所在——矮人的平均身高比他更矮,如果除开矮人的大鼻子与红头发,他甚至可以假装是矮人族里罕见的高个头。   矮人国度中充斥着能工巧匠的影子。   铺子上悬挂着金属风车与泥塑的十二星座饰品。他们所处的城镇更是光明联盟中颇为有名的商会,人类在这里并不是稀有物种,甚至可以见到前来此地挑选货物背负弓箭的精灵商队。   正如黛儿所说,虽然造物主夺走了矮人的魔法天赋,却赐予了他们异想天开的能力与聪颖的大脑。   泽切肯曼的商铺里有许多希德不曾见过的商品。   希德买了一张长达八米的羊皮卷。据说这是泽切肯曼的特产。   而且对于光明圣子而言最重要的是——这卷羊皮纸积压数年,外表覆了一层灰,杂货铺近期甩仓,价格是最便宜的。   希德将羊皮卷收进戒指。他突觉面前一片漆黑。   一张报纸被风拍在了他脸上。   希德把报纸揭下来。   矮人与魔法无缘,因此圣子大人在帝国学院和圣院里没有接触过有关于矮人语的读物。他盯了半天,没读懂报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头版和内页只有几张王室人物的照片。其中有莎拉公主的照片。   希德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报纸最后一页的小角落里发现一张不起眼的地图。   他看不懂文字,但他能猜到这张地图所绘就是泽切肯曼城。   他将地图点给卡尼亚斯看。   “这是什么?”   卡尼亚斯接过来瞧一眼。他发现上边有一行花哨的矮人文字。   他目光一顿,指着这行字,对希德道:“是藏宝图。”   伊萨克听到这几个字,也凑过来看。   战士最近的确缺钱,否则他也不会被黑鸽子的老板抓过来一边干活一边挨打。   不过幸运的是,他学过一些矮人的语言。   伊萨克从那行字上并未找到关于“宝藏”或是“地图”的单词。   好学的战士同学正想提问,忽然瞥见他们的队长轻飘飘地投过来一个似乎要把他的头拧下来的目光。   伊萨克咽一口口水。他在好奇与自己的命之间选择后者。   希德也觉得卡尼亚斯在撒谎,自古至今从未有脑子缺根筋的人会把藏宝图印在报纸上。   今早他醒过来时,圣骑士的脸色就很臭。   可能是自己的脑袋太重,把卡尼亚斯的胳膊压麻了。   真小气。   希德从卡尼亚斯手里抢过报纸抢,自己找路。   泽切肯曼的道路都是齿轮构造,凌乱得如同家猫搅乱的线团。他对应着图标比对良久,才将地图上以红色倒三角标记的目的地与他们所处的位置联系起来。   寻找目的地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希德从卡尼亚斯漫不经心的脸上推测出那个地方不会有危险。   目的地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地理位置与萨尔帝都的黑鸽子半斤八两。但它显然没有酒馆那样的知名度,所以才会在报纸上打广告。   希德敲了敲门,一只啄木鸟猛然从门框中蹿出,生锈金属碰撞的声音刺入几人耳膜,随即门缝发出哀鸣。   齿轮与链条拉开似乎已经迈入报废期的双开木门,满屋子的灰尘扑面而来。   一个戴着圆框老花镜的秃头矮人坐在柜台后边,用铁锤敲着一小块有色金属。他背后是一面摆放书籍的铁架。四周的玻璃柜里摆放数十种种类的工艺品。   这是一间工艺品店。希德有点失望,他还以为会是某个矮人集会或者文娱活动的交流地点。   矮人抬了抬头,幅度很小,灯光将他的水晶镜片反了一瞬间的光。   三人之中,只有卡尼亚斯的矮人语算是通顺。他走到柜台前,与年老的矮人轻声交流。希德则开始在店里漫无目的地走。   他一边想黛儿的事,一边浏览橱柜中纹理柔和的炼金小物。   商店里卖的东西绝非广义上的艺术品。希德认为矮人的审美还没有到人类无法理解的地步,但他的确无法将这些商品的含义与他所熟知的几个艺术流派联系在一起。   好奇心驱使希德将一个玻璃橱柜打开,从中捧出一个长条状的玩具。   伊萨克第一个看到了光明圣子手里的东西。   他忍不住噗了一声,然后立刻退到十米开外的地方用盾牌挡住他起包的头,以防再次被揍。   好在卡尼亚斯没柯特妮有打人的闲情逸致。   卡尼亚斯循着圣子手指指尖的方向看过去,忽而一笑。   他将几个铜币放在桌布上,对矮人道:“包起来。”   希德看得一头雾水。他觉得又惹上麻烦了。   他正试图阻止卡尼亚斯那种危险行为,从天边传来一声鸟鸣。   他走出门,举头仰望。一对鸽子掠过他的双颊,将他的帽子掀起来。   圣子握住散开来的头发,更多的白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盘绕在中心,一个用橘子花编织而成的花冠被放在他的头上,无数的鸽羽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组成一张洁白柔软的地毯。   四周传来人们惊讶的高呼。   希德最初听到的那声鸟鸣转变成了悠长而清亮的啸声。他从刺眼的阳光中捕捉到一个拥有一对巨大骨翅的影子。   那抹巨影正在缓缓地飞向他,飓风将他前来围观的人群赶开了,那对翅膀便惬意地落在他跟前的空地上,庞然大物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入其中。   这是一辆嵌满了宝石与金银丝线的马车,车窗是从大陆上最为巧妙的矮人工坊提炼出的彩色琉璃。那对闪射灿烂光芒的翅膀涂满金粉,它来自于马车顶端的机械凤尾鸟。   那只巧夺天工的巨鸟收起了削铁如泥的羽翼,仰天发出一声嗥鸣。   凤尾鸟是当今矮人王室的图腾,它象征着宽仁、富贵与君权神授。希德从图书馆的图册上看到过它的影像。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昨晚从奎克车队的马车上看到的那根羽毛。   周遭的矮人对此却异常眼熟——这是矮人长公主沙拉的御用马车。   希德此生所见闪闪发光的事物有很多,因此他见到这只身悬马车的神鸟,第一反应并非惊叹,而是想起了昨晚他和卡尼亚斯看到的奎克的马车。   如果他记的不错,那辆马车车壁上的羽毛装饰来自凤尾鸟。   所以,那辆马车应当也出自王室。   他不禁陷入沉思。   如果要掩人耳目,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将王室的马车刷成普通马车的样子?   直接购入一辆新马车反而会有更好的效果……   卡尼亚斯揪了一下他的脸颊。   希德回过神来,跟着他一起走上马车。   ……   柯特妮正独自远远地尾随着奎克一行。   壮年时期的老爹将他毕生所知的刺客本领都传授给了她。辛巴达姓氏的血管似乎从悠久的祖先开始,便流淌着刺杀与偷盗的血液。   奎克的商队没有在城镇内寻找落脚的旅馆——自然,为了运输封印在他们马车里的价值连城的货物,谁都不敢多做停留。他们牵着马匹,穿过人烟稀少的小径,以最短的路径来到了南城门,取出令牌,准备排队接受出城检验。   柯特妮手里没有多余的令牌。她左顾右盼,看到一个矮人从商队里走出来,绕着城门快步跑远了。   柯特妮知道他去干什么。   奎克这群人从今天进城以后就没有停下,没有人内急才不正常。   柯特妮蹑着步子无声地跟上去。   待矮人溜进偏僻的胡同里,柯特妮从他身后一棍子往他头上猛的一锤。   矮人瘫倒在地上,未等他出声,柯特妮的手指便掐紧了他的咽喉。   红发姑娘对着矮人微微一笑,她的另一只手上骤然多了一把银光熠熠的大剪刀。   “早安,矮人朋友。只要你的声音超过五十分贝,我就把你的命根子来一个手动粉碎。请放心,我是专业的。”柯特妮和蔼地告诉她,“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们接头的暗号,以及你知道的一切情报。”   矮人打了个哆嗦,冷汗蹭蹭地往外冒。   好在他膀胱功能不错,否则他要在这位女士面前尿裤子。   下面传来的酸胀感更能让他丰富对“手动粉碎”的深刻想象。   六神无主的矮人慌忙地将他所知的一切情报全部吐了个精光,柯特妮差点没有记完。   柯特妮确认信息之后,痛快地将矮人敲晕了。   她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威逼利诱的专业户。   柯特妮开黑鸽子的这几年不知见过多少老赖,对于如何从他们干瘪的钱袋里尽可能抠出钱来,她实在经验老到。   柯特妮用大剪刀从容不迫地给昏过去的矮人剃了个光头,用依附咒语将那些毛发附着在脑壳上,接着把矮人的斗篷扒下来,裹在自己身上。   ——然后,弯腰驼背地往胡同外走,装作刚解完手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混进商队里。   她可不是圣子大人,要伪装成矮人,还需要“伪装身高”。   柯特妮的运气不错。她截获的这个矮人正好轮到看守“货物”。   她幼时曾拜访过矮人国的国都,还记得当地人们的口音方言。她与负责掌管马匹的矮人勾肩搭背地聊了一会儿,便顺利打入了内部,之后,她和交接的矮人对了口令,从马车内部进入到结界里。   她走下石阶时,黛儿正躺在一块假石上,听见动静,稍睁开一只眼睛,见到矮人装束的柯特妮,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只递了一个眼神,闭上眼睛,回过头。   柯特妮原本只是来完成卡尼亚斯扔给她的任务,对于传说中歌喉动人的人鱼没有太多兴趣。   再稀奇的物种,勇者弗朗西斯带着她巡游世界的时候她都看够了。   不过……人鱼公主确实是个可人的宝贝。否则,卡尼亚斯也不会特地叮嘱她,要将这位“黛儿”“看紧一点”,以防把他的崽子勾搭到海里去了。   综上理由,柯特妮并未第一时间对黛儿坦言身份。   她懒散地坐在水箱边上,好整以暇地打量起闭目假寐的人鱼,轻佻地吹了个口哨。   话说回来,她的祖先曾经在人鱼城之海占地为王。当时,大概与人鱼城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打过不少交道,弗朗西斯在与她讲述往事时就特意提到过——   起初,拥有着美妙歌喉的人鱼将勇者一行视作伙伴的仇敌,让他们在与辛巴达海盗团结盟前吃了不少苦头。 第65章   莎拉站在矮人王宫的殿外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心情美妙。   她的叔叔泰勒已经给她递了信。她知道来这儿的人当中除近日声名显赫的勇者奥尔德之外,还有他的堂亲托比·奥尔德,以及一名男性保姆和一个红头发高个嘴巴老欠的傻大妞。   矮人公主莎拉在幼时就十分乖巧懂事。她是先王最小的女儿,从开蒙之后就明白如何讨当时权势滔天的王兄的欢心,也懂得如何不露声色地在父亲面前说其他兄姊的坏话。   当今矮人王即位后,她成为了矮人王唯一的同辈亲属。她的婚礼也是政治交易的产物。   莎拉是个目标明确的女孩,她从小便心怀梦想——   在坐拥足够庞大的地下势力,下毒弄死她的王兄之后,她能顺利登基,成为重男轻女的艾维尔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然后给她的情人们封后封妃。   她的婚礼必须云集对矮人国权力交替最有话语权的人物,国宝级工匠泰勒的拒绝显然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在少女时代就干掉无数兄弟姐妹的莎拉绝不会心慈手软。   泰勒没有告诉希德一行的是,那只从大陆彼岸飞渡而来的机械鸟啄他脑瓜的时候,从喙里掉落了一封死亡通牒。   ——如果他在时限用尽前未回到艾维尔,或者没有找到能代替他出席的贵宾,莎拉会亲自派杀手过来,把她这位羞于见人的可爱的亲叔叔悄无声息地埋在萨尔帝都郊外的沃土里。   所幸泰勒做到了。   他把勇者奥尔德诓骗了过来。斩杀魔物巨爵的勇者可比矮人泰勒的声望高得多。   莎拉很满意她叔叔的识趣。   莎拉与矮人丞相守候良久,姗姗来迟的凤尾鸟马车降落在石阶之下。   矮人公主见某个红发的人类女士没有出现在这里,甚至有些开心。   她和柯特妮从小认识,两人有些龃龉。如果那个傻壮妞杵在这儿,她甚至无法保持端庄的假象。   但事情的发展依旧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马车里出来了三个人——或者说,是两个半人影。因为其中一个偏瘦小的,粘在了另一个人的背上。   莎拉认识被“粘”的人类。她从无数报纸上见到过这名人类的相片。   是艾维尔王国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勇者奥尔德。   莎拉与一旁的丞相注视三个人类走上石殿。她终于看清了——睡在勇者背上的是一件斗篷,一件灰蓬蓬的、鼓起的斗篷,里面可能放了很多面包,但从兜帽下漏出的一小绺黑发让她打消这个猜测。   卡尼亚斯将他背上的人撕下来,放在边上。   “醒来,托比。”他说。   莎拉与矮人丞相默默低下头,瞅着坐在卡尼亚斯身边的托比·奥尔德。   是的——坐。   托比·奥尔德好像没长骨头一样,自顾自坐在卡尼亚斯脚边,脑袋还依偎在他堂哥腿上,闭着眼睛,似乎没睡饱,留恋地往圣骑士腿上蹭了蹭。   卡尼亚斯揉揉他的头发,低声说了一句人类语,让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在矮人公主眼里有些粗鲁,莎拉对此惋惜。   勇者的堂弟长得很好看,头发如乌鸦的羽毛,皮肤如寒冬的初雪,他的摇篮被安放在人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依偎在面色冷漠的圣骑士脚边,还是刚睡醒。   仿佛冰雪消融,度过长冬而苏醒的小动物,在它所信赖的大树下打了个哈欠。   少年在卡尼亚斯的催促里伸手。他将盖在脸前的斗篷悄悄地揭开一角,睁开眼。   他的眼眸是石英般的淡色,没有杂质,干净得宛若宫殿里淌出的清泉。   他无声注视着莎拉与矮人丞相。   两人瞪大眼睛,屏气敛息盯他。   人类少年大概是害羞,或者怕生,在与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将斗篷扯下来,重新盖住脸。   莎拉将一小半对于“托比·奥尔德”的埋怨抛之脑后。   她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些别人的家丑。她同情地与卡尼亚斯打过招呼,又往人类少年的方向瞥一眼。   勇者的堂弟仍攥着帽子,一动不动。   莎拉小心靠近少年,蹲下身来。   “日安。”她轻声问,“您是托比·奥尔德阁下?”   托比·奥尔德听到声音,慢吞吞地站起身,小步走到卡尼亚斯背后——   躲起来。   卡尼亚斯将他揪到跟前,托比·奥尔德扒住他背后的衣角,眼角染上些许泪光。   “出来,不要让我吼你。”卡尼亚斯冷声道。   托比听到他的话,一言不发,却把他的衣服揪得越发紧了。   眼神像撞见天敌的小仓鼠。   莎拉的嘴角意味深长地上挑了一下,又被她压了下去。   闻所未闻,漂亮的勇者弟弟居然是个笨蛋。   这也在情理之中。就连他们王室对于奇葩也无可奈何。   矮人丞相十分钟之前还在回忆一个叫作希德·切尔特的人类,并试图将其于勇者身旁的人作比对。   此时,他将这人和彼时凛若冰山雪莲的光明圣子摆在一起后,默默将质疑撕得粉碎。   ……   希德在短短的一刻钟里会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其原因只有当时在马车里的三个人知道。   伊萨克默不作死地与走在前面的两人拉远距离。   他很清楚光明圣子的酒量。在前一个小时,他还能嘲笑这个在卡尼亚斯跟前名存实亡的光明圣子;但他现在满心只剩下同情。   伊萨克今早离开旅馆之前往他的酒囊里装下满瓶的酒,但他没有喝。   他的琼浆玉液连酒带瓶被卡尼亚斯要了过去,然后卡尼亚斯捏着光明圣子的鼻子,像灌药似的让他喝下了。   据说是因为光明圣子先前与矮人国的丞相打过交道,但两人关系不怎么美妙。   可怜的小奶帕!他看到那个可怜的小朋友起初还能挣扎一下,后来就完全失去了力气,只能泪眼汪汪地望着卡尼亚斯。   但他的圣骑士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再后来——   伊萨克向天仰望三分钟,算是为溺于美酒的圣子大人默哀。   丞相确认这个像树袋熊抱着卡尼亚斯不放的人绝不是光明圣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王宫。   他得回去禀报他的主人。   莎拉为了在卡尼亚斯面前取得足够的好感,为他们的到来精心准备了丰盛的宴席。   矮人王国是最接近德鲁伊森林的国家,自然资源取之不竭。   丰厚的天然条件为厨师们一展身手打下了基础。从主食到饭后甜点,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但面对山珍海味,希德无动于衷,甚至拿起空酒杯去碰卡尼亚斯的脸颊,示意他给自己斟酒喝。   卡尼亚斯抓住他的胳膊,把玻璃杯从他手里拿走。   希德认为卡尼亚斯是看上了自己的酒杯。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抢他的杯子。   真幼稚。给他丢脸。   希德把手抽回来,看向立在他身旁捧着托盘的矮人女仆。   女仆撞到那双闪亮的眼睛,迅速低下头。   仆人不可以直视主人。   她结结巴巴地用大陆通用语说:“稍等,我这就去替您拿一个新的杯子……”   “不必。”卡尼亚斯硬生生将希德作祟的头扭回来,“他还小,不需要那种东西。”   希德力气比不过他,只能放任他掐着自己的腮帮子,模模糊糊地喊:“不要以为你会喊别人的全名就了不起,我也会。卡尼亚斯·奥尔德,把杯子还给我,我不想跟小鬼生气。”   卡尼亚斯蹙了一下眉,冷道:“托比,注意你的餐桌礼节。”   ——他明面上这样讲。   卡尼亚斯很清楚,用呵斥的法子对付希德只会火上浇油。脑子一团浆糊时的光明圣子脾气可不大好,之前他把希德拎上来的时候,希德就已经在他背上画过无数个圈圈了。   ……毕竟这可是个一言不合就要把他封印回深渊的圣子。   所以,他这样做,只是摆给矮人公主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何真正能让圣子大人乖觉下来。   果真如他所料,希德听了他的话横眉倒竖。卡尼亚斯察觉到王宫四周的光元素开始聚集。   希德要用圣光泡沫大诅咒术在他脸上涂抹一个巨大的圈圈。   但随后,光明圣子神情一松,眼神忽地恍惚。   他惬意地眯起眼睛,餍足得像只晒了满肚子阳光的猫,似乎耳朵都耷拉下来。   在莎拉与女仆们所看不到的死角,卡尼亚斯捏住他的手,往他的掌心上缓缓揉着。   对于喜欢把自己埋在绒毛里的小动物,手心一般都是最敏感的位置,对这只熊则更为致命。   眼下矮人公主和女仆在旁边看着,卡尼亚斯只能采取最不动声色的做法。   圣子叹了一会儿,在卡尼亚斯身旁坐好,不再嚷着要酒杯。   他身旁的女仆也在暗惊。   她是有子女的人,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安慰小孩子,竟然还奏效的。   也许是她的错觉。   ……勇者奥尔德在训小孩这一方面,熟练得跟奶爸似的!   圣子告诉卡尼亚斯矮人丞相去过天空都会,是在马车到来以前没多久。   事发突然,卡尼亚斯想到的唯一能快速掩盖圣子大人身份的方式,就是灌酒。   这简直是一道天然的伪装屏障。   但卡尼亚斯也是在此时此刻,才发现一个令他想笑出声的惊人规律——   给圣子大人灌的酒越多,就越接近他的本质。   早知如此,卡尼亚斯宁可直接让丞相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也不愿意让他的瑰宝暴露在外人面前。   卡尼亚斯思索着,瞧见圣子大人正悄悄看他,手指在桌子下面弯成半个心状,眼眶红通通的。   似乎是放弃挣扎投降了,想与他重修于好。   他将希德挡在袖子的阴影里,将手覆上去,和少年的手指组成完整的心形。   圣子大人一低头,出奇制胜地咬到他的手指。   希德察觉到卡尼亚斯的目光,往他指肚上舔了一下,露出了盛气凌人的笑容。   卡尼亚斯:“……”   他轻轻掐住少年的两颊,将他差点被咬出血的手指扯回来。   莎拉将一切收入眼底,若无其事地与卡尼亚斯举杯致意。   “婚礼在一周以后才会举行,男爵大人与令弟可以在王宫周围逛逛,或者安排一次短途旅行。托妥斯。”莎拉将她的主管事唤到身边,对卡尼亚斯道,“男爵是我的贵客,在生活上有何不便,请尽管吩咐我的仆人。”   卡尼亚斯颔首:“那真是帮了大忙。”   托妥斯:“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我希望能参观一下贵国的神庙。据说那里的祭司给出的预言十分灵验,我对此很感兴趣。”   莎拉点头,她并不意外。   神庙是矮人国度最神圣的象征,类似光明圣院之于萨尔帝国。许多异族旅人远道而来,也是为了一探神庙祭司之风采。 第66章   莎拉笑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帮忙。最近恰巧是神庙的斋戒节,祭司大人结束祷告后,我可以将她们请到王宫来,与您见个面。到时候您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一问她们。”   她顿了会儿,提高一个音调,询问道:“最近神庙前的银杏上悬得最多的便是求问情爱的挂牌。莫非男爵大人心有所属?”   莎拉原本只觉得宴会无聊,出声打个趣而已。   但她惊恐地发现,这名深不可测的勇者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人类勇者英俊强大,且颇受教皇的青睐,如今还是黄金单身汉,这个消息早已随着光明圣院信徒的步履传遍了大陆。但他有心上人的情报从宴席上泄露出去后,他们的国度得碎掉成千上万的少女芳心了。   公主殿下在心里啧了几声。还好她性取向比较不正常。   谁让艾维尔王室盛产奇葩。   莎拉下午的日程排得很满。她嘱咐托妥斯务必替她照顾好客人,就与两人告罪,先行离去。   管事提议让卡尼亚斯先将行李放在王宫的客房,再四处走走消食。   托妥斯让女仆带上两人的大衣。卡尼亚斯在门口等了半天,光明圣子仍旧没跟上去。   希德仿佛与这张柔软舒服的椅子粘在了一起。   希德冲他挥挥手,好像召唤自己家的小狗。   卡尼亚斯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希德附在他耳边:“我走不动。”   然后,希德旁若无人地向他伸出手。   这一幕惊呆了在场除卡尼亚斯以外的所有人。   矮人女仆差点打翻了托盘。虽然勇者的堂弟瞧起来软软的,手感似乎也不错,但在矮人的国度,礼仪尊卑向来被视作铁律。   要是莎拉的堂弟表弟伸手让她抱,那位笑面虎公主早就一顿鞭子抽了上去。   卡尼亚斯则陷入了沉思。   他以为圣子大人又在犯迷糊。   卡尼亚斯能想象得到,希德在清醒后将如何以冷静的眼光看待这个命令。上次在天空竞技场,都要他拿传送卷轴,以防别人看到他被自己抱着走。   可现在卡尼亚斯手头上没有那种东西。   他说:“站起来,很短的路。”   希德睁着迷蒙的眼睛瞧他:“我的腿使不上力。”   卡尼亚斯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圣子没必要欺骗他——或者说,脑子昏昏沉沉的希德连怎样欺骗他的头脑都没有。   “怎么使不上力了?”他轻声问,“您的腿不是已经痊愈了?”   希德迷糊地反驳他:“谁说好了?还不是因为你——”   卡尼亚斯心头微跳。   他抬起希德的下颚,指尖一亮,一道昏睡咒语被刻入希德的脑海。   眼下四周都是矮人国的耳目,圣子大人想要把秘密透露他,也得换个场合。   卡尼亚斯将熟睡的希德抱入客房里,在他额上一点,将咒语解开。   圣子大人却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掖上,拿后脑勺对着卡尼亚斯,真的准备开始睡觉。   卡尼亚斯手指一僵。   他把被单从希德身下扯出。床上的熊正迷糊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忽然被一股抽力打了个转,刺目的阳光再次打入他的眼睑。   蛮不讲理的圣子睁开眼睛。   希德望向卡尼亚斯,他的眼神的困倦而恼怒,如同一瓶即将沸腾的牛奶。   他操纵着一只元素精灵,往卡尼亚斯脸上踹了一脚。卡尼亚斯将它扔出窗外。   “等一会儿,不会太久。”卡尼亚斯轻语着,按住他的额头,“您方才想说什么——因为我?”   希德看了看他:“我忘记了。”   卡尼亚斯:“你如果想说谎,得先装作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再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希德哼的一声扭过脑袋,不理他。   卡尼亚斯却反而更想知道了。他的眼中浮起血玫瑰的印刻。   “为什么不告诉卡尼亚斯?”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在希德耳边缓缓地问着,“他哪里得罪您了?”   他在话里加了些诱导性的魔咒,用来对付毫无戒备的圣子恰到好处。   “不能和卡尼亚斯说,会把他卷进来。”希德抱住枕头,将自己蜷成一团,“没必要……”   这句话显然没有说完。卡尼亚斯听到了清浅的呼吸。   圣子大人又睡过去了。   卡尼亚斯没有叫醒希德。   他将希德从床上推起来,替他把面具剥下来,换上从公寓带过来的睡袍。   梦中的圣子似乎很满意舒适柔软的贴身衣料,往他掌心上蹭了蹭。   卡尼亚斯已经得到足够多的消息,希德大概自己不知道,纵使他隐瞒秘密的方法多么巧妙,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自己把秘密暴露出来。   卡尼亚斯帮希德把被子捻好。他听到托妥斯敲响了房门。   神庙的女祭司已经到达王宫。   卡尼亚斯在房间四周设下了法阵,确保圣子不会在睡梦中途被矮人偷走。   在这个人鱼公主都能失窃的国度,他可不放心把自家的宝藏托付给外人看管。   ……   离开的卡尼亚斯没有注意到圣子脊背上不安的冷汗。   希德又做了那个梦。   在十几年前的夜晚,神使在他眼前降临。   其实现在看来,令他无法行走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纵使是生活上有所不便,但多年的适应已经让他说服了自己,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从出生起就患有腿疾。   他对那一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神使将在他膝盖上刻下诅咒的时间无限制地延长了。   短短几分钟就能完成的诅咒,黑暗神使延长到了七个小时。   每一秒,他都身处地狱。他甚至祈求神使把他杀了,这样他就不用受那样的苦。   但这注定只是他的奢望。   在成年礼之前,他不能死。   在炼狱里,他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   “你惹怒了父主。”   他在痛苦中迷茫地想着这个问题。   自己是怎么惹怒父主的?神使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没有见过父主的面。   ……不,不对,他应该是见过的。   否则,在去年初春的晨祷上,他也不会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如此惊惧。   他必须是做了什么使父主不高兴的事情。   可是那么远的事,他想不起来了。   希德试过在询问黑暗神使,然而那时神使已经离开。   起初,他的眼前只是漆黑;而后,他渐渐出现了幻觉。   黑曜石的殿堂,雕花的琉璃窗,冰冷的月光,以及一个高大的、漆黑的影子。   接着,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希德下意识吐出一个名字——   ……   那维亚。   希德清醒过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挣开眼睛的第一眼,就去寻找卡尼亚斯的身影。   希德看见卡尼亚斯站在窗口,冲上去抱住他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发现希德在发抖。   他回拥住圣子,安抚地拍打少年的背:“做噩梦了?”   希德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卡尼亚斯将少年凌乱的额发捋到一边。希德突然踮了踮脚,咬住他的手指。   卡尼亚斯是被希德第二次猝不及防地偷袭得手。不过希德这次没下狠手,他就静静地等着圣子泄完愤,然后自己把嘴张开。   “为什么给我灌酒?”希德闷声问。   卡尼亚斯察觉到圣子的声音里夹杂着很伤心的情绪。   真的生气了?   卡尼亚斯想着,在他额头浅浅地一亲。   “以后我不会做这种事了。”   希德沉默片刻,嗯了一声,把通红的眼睛埋进卡尼亚斯怀里。   如果卡尼亚斯不灌醉他,他也不会做那种梦。   这些天的安逸把他宠坏了,他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个朝不保夕的人。   他尝试过逃跑。   可是他试过很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他成功躲过切尔特的眼线,乘上装满纳豆的货车离开了帝都。   那辆马车到来的契机与目的地都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收集到的情报。他先前甚至还装成高烧不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要他那次能够不被发现,绝对可以逃出生天。可他甚至已经跟着马车逃到帝国之外了,在某天夜里,黑暗公会的爪牙还是抓住了他。   从那以后,希德才知道,早在他被带往切尔特庄园以前,黑暗神使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只要那个印记存在,黑暗公会就能一直找到他,把他带回去,关起来。   卡尼亚斯一边安慰希德,一边思索昨天祭司告诉他的线索。   矮人祭司的话语使他的猜想组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使得那个猜想的可能性提到了最大。   “我等无法为您解释整首诗的含义。它所包含的信息是我们至今所见最为致命的。若我等强行解开,也许会招致极端可怖的天灾,”女祭司这样说道,“但我等可以解答其中的一小部分。身披鳞甲的仆从,据我们的推测,所指大概是黑暗神的坐骑——黑暗角龙阿诺德。”   女祭司说话的时候,眼底藏着恐惧。   “请放心,我等不会将与您的谈话公之于众,在长公主面前,我们也会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知道她们的恐惧源于何处。   就连卡尼亚斯自己也不无法将推测告诉希德。   他不敢。   卡尼亚斯已经稍微明白了一点,有关圣子大人为何会固执地将他认为是卡尼亚斯·奥尔德本人,甚至在他将那么多的不对劲暴露出来以后,希德仍旧那样坚定地以为。   假如是伪装成人类的黑暗生物,还是可以忍受的范畴;但假如是伪装成人类、以玩弄他的心思、感情与人生为乐的毫无人性的神只——   那是谁都受不了的。 第67章   卡尼亚斯神游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将手从希德的后背游走到他的脑袋。   这已经成为卡尼亚斯习惯性的日常动作。   自从搬进公寓,圣骑士先生一天有四个小时的时间在给他的圣子殿下梳头发、顺毛以及揪辫子。   就像柯特妮所说的那样,他早就乐在其中。   卡尼亚斯的乐趣没有持续三秒钟,他的手被圣子大人无情打开。   “你不要摸我的头,你不是我的哥哥。”希德抬起头,“你不会用情人间的方式安慰我吗?”   卡尼亚斯总是摸他的脑袋,这会让他觉得卡尼亚斯还是只把他当小孩。   圣骑士安静地看他一会儿,忽而又开始笑。   希德听到他的笑声,别扭地错开目光。   卡尼亚斯却不让他逃,低下了身来,附在他耳旁,明知故问:“情人的方式……是什么方式?”   希德没料到他会问这么无耻的问题,费劲全力推开他。   但他的力气比不过多年练习剑术的男人。卡尼亚斯把他牢牢按在墙角。   圣子大人捂住脸,以防对上他的视线,支吾地说:“你不用我教。你自己肯定比我经验丰富得多。就算——也应该反过来……”   希德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他的圣骑士总是以资历与见识老到欺压自己。   卡尼亚斯和柯特妮、伊萨克坐在黑鸽子聊天的时候,常常会触及到希德闻所未闻的东西。这让十几年如一日宅在圣院和切尔特宅邸的圣子总以为自己是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   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恼敲响了光明圣子的心扉。他将指缝扩大一些,从缝隙里看他恶劣又轻佻的骑士。   卡尼亚斯之所以能够取笑自己,因为他比自己成熟、觉得万事都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姗姗来迟的叛逆期似乎终于降临在这个少年的心头。   此时此刻,希德正在试图叩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一股复杂的、反叛的情绪将希德缠绕起来,把他推向未知的充满旖旎的混沌深渊。   他产生了错觉,他似乎闻到从黑鸽子酒巷隔壁飘来的酸涩与甜蜜的廉价香水味。每次卡尼亚斯带他路过那边时总会加快脚步,可他还是听到了一些那些美艳女郎的低喃。   那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诱人、美丽、婉转的低喃之语。   希德将脚踮起来,好像卡尼亚斯前几个月教过的那样,倾身倚在卡尼亚斯身上,轻轻揪住了男人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   “你凭什么笑我,你不是也从新手开始的?我肯定不会比你差劲。”圣子靠着卡尼亚斯的耳朵,压低声音,气流喷吐在男人的耳发周围,他询问爱人最为致命的问题,“她们都教了你什么方式?你难道不会好好教教我吗?”   话音稍落,希德侧过脸,垂着颈子,用嘴际轻轻擦过卡尼亚斯的唇畔。   圣子的嘴温温软软的,亲起来很舒服,是卡尼亚斯至今以来所尝过的最甜蜜的糖果。   对于希德的突然主动和言语里暧昧的挑衅,卡尼亚斯只是愣了几秒钟。   快速反应过来的男人用力按住他的脑袋,一边撬开圣子大人的牙关,从容地回应、加深这个吻,一边将他抱起来,慢慢放到床上。   他都忘记了,如今的圣子是一个已经受过成年礼的大人。   不同时期的学生有不同的课程。   有些事是该只有他才能教会。   圣子大人在意乱情迷之中,恍惚发现自己的姿势发生了变化。   天旋地转,他倒在床上,头发不知何时被拆散了。卡尼亚斯正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方才的话说得好听,但一到真枪实弹地上阵,卡尼亚斯游刃有余,圣子大人的脑子却一下子懵了。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希德只是想让卡尼亚斯亲一亲捏一捏他的脸就行了,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暗示。   卡尼亚斯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下子将圣子大人的火气点爆,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希德确实没有准备好。   他和卡尼亚斯只是小几个月就发展成的关系。他的脑壳还停留在成人报纸之前美好单纯的柏拉图之恋。   正这么胡思乱想时,希德的嘴里被卡尼亚斯塞了一颗糖。   希德下意识用舌尖一舔。   是海盐糖,卡尼亚斯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吃点甜的,就不会疼了。”   他听见男人的声音里压着笑意。   这个骑士也太越矩了。   希德刚要脱口而出的驳斥,莫名其妙的跟着这颗糖一起沿食道滚下了嗓子。   在卡尼亚斯“熟练”的掌控下,圣子完全瘫软下来,眼睛由清澈变得迷蒙。卡尼亚斯仍旧托着希德的背,将他的手拉过耳边,束缚于他后脑沿的床单,摆成供自己深吻的姿势。   希德被夺去口腔里大部分空气,目光早已涣散。   一点光线从圣骑士的后侧照进他的瞳孔,将那个漆黑、高大的人影勾勒得更为冰冷。希德开始无意识地发抖。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件很可怕的事。   可是他被卡尼亚斯戏谑地一哄,脑海一片混乱,又错失有力气逃开的机会,只能任由卡尼亚斯摆布自己。   恍惚之间,希德又感觉到自己的领口松动了。   他回过神来,他睡袍上第一颗圆木扣子被挑开了。一股冷气直往他衣服里钻,同时,那种弥漫着荷尔蒙的炙热气息又缠上来,将他全身咬住,温柔地灌进使人麻醉、失魂落魄的迷药。   希德在卡尼亚斯的影子里打了个抖,可怜得令人想要再欺负一下。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放弃挣扎,放开对他的桎梏,往他额上轻轻一弹。   “没胆子就不要做这种事。您没跟别人玩过那个。”卡尼亚斯替他理好衣服,半真半假地笑着,“我在您面前控制不住自己,会把您弄得很疼。”   希德在轻微的喘气声里慢慢回过神。   他瞧了卡尼亚斯一眼,默默地将脚抬上床,然后和卡尼亚斯挪远了距离。   “你怎么停了?”他声音很轻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你向我告白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卡尼亚斯明白了。   圣子大人躲那么远,是因为怕他打人。   卡尼亚斯:“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希德坐在床角仔细地盯着卡尼亚斯。   他很清楚卡尼亚斯这副很好说话、心平气和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可他还是想知道。   “柯特妮说你们贵族和混酒馆的,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人,很早的时候她就这么说了。”希德无比迅速地把他和蔼可亲的酒馆姐姐给卖了,在卡尼亚斯能想出来回应的话之前,他又故装低落地问,“你觉得我年纪太小?我可以再——”   话音未落,卡尼亚斯站起身来。   希德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   危险的卡尼亚斯已经在逼近,但是希德背后都是墙。   圣子大人扒拉着冰冷的墙壁,眼睁睁地看着圣骑士的手向他伸过来。   他忽然灵机一动。   在卡尼亚斯触到他之前,圣子大人抓住良机,变成熊跃上他的手背。   希德方才看见窗户敞开。   他原想像在博物馆里那样轻松地越过卡尼亚斯的头顶,然后逃出生天。   但这次卡尼亚斯的反应快了许多。他一抬头,脸就碰到了小熊猫毛茸茸的肚子。   熊反应迅猛,扒拉他的头发企图从他脑袋上蹿过去。但熊刚将尾巴落下,陡然听见清脆的响声。   希德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是金属锁的声音。   他不假思索地往窗户上扑过去,企图用蛮熊冲撞撞开玻璃,逃出这间房子。   卡尼亚斯快人一步,捏住熊的后脚,将他扯回来,塞进怀里,抓住他两只前脚。   重落法网的熊抖了一下耳朵。   他有点慌。   “五秒钟,变回去,”圣骑士冷酷无情地说,“否则我挠你痒痒了。希德·切尔特,你不能做了错事就想着要逃走。”   据希德所知,一般在别人叫他全名的时候,就说明这个人对他很生气。   之前凯莲娜是这样,夫人也是这样。   希德仔细思考了很久。   卡尼亚斯知道肚子是他最敏感的部位,所以肯定会挑那里下手。   于是他慎重地把自己团起来,把耳朵和手掌脚掌都包在里面……   缩成一个带尾巴的毛茸茸的红线球。   卡尼亚斯注视着他捧住的这个带尾巴的球,一时半会儿,居然真没想出能够奈何这只熊的办法。   太无赖了。   他不敢相信作为光明圣子的希德会用这种招式。   熊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松鼠似的尾巴往卡尼亚斯手臂上慢悠悠地一甩,然后又抬起来一些,往他脸颊上一蹭,嘲讽无计可施的圣骑士。   一人一熊僵持的关头,托妥斯扣响了房门。   “两位老爷,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您。我们会晚一刻钟过去。”   卡尼亚斯站在门口,听到托妥斯走远了,便低声问:“还不变回来?”   熊窝在他怀里,装死。   卡尼亚斯往他尾巴上捏了几下,笑道:“你不用担心,加上你换衣服的时间……我没那么快。”   希德又安静了好一会儿。   一阵白光闪过,圣子的重量压到卡尼亚斯腿上。   希德小声:“对不起。”   卡尼亚斯用力捏了一下希德的耳朵:“现在知道道歉了?”   居然还用尾巴甩他……   希德自己知道理亏,乖乖任由卡尼亚斯蹂躏自己的脸。   卡尼亚斯替希德扣好外衣的扣子,给他梳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圣子大人,您化身的尾巴是头发变的?”   希德稍微把头转过来一点:“你怎么知道的?”   “……变短了。”   希德转过身来,一爪子糊住卡尼亚斯的脸。 第68章   希德仍旧沉浸在被圣骑士忽然袭击的后怕之中。   他对自己与卡尼亚斯的差距又有了一番深刻的认识。   不过,这次他心里不爽的主因并不是这个。   两人用过午餐,他先卡尼亚斯一步跨入房间。   他用余光瞧着卡尼亚斯,同时从戒指里掏出几只公羊角,摆在两侧的墙角,用一根鹅翎在中间的空地绘制法阵。   卡尼亚斯蹲在希德跟前,注视他的脑袋,静静地看着圣子大人表演。   他知道希德在画某个结界。   ——为了防他。   结界的光束从红木地板升起来的那一刻,卡尼亚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这些原料毫无疑问是维拉女士的手笔。为了防止她的殿下被高年级坏学生占便宜,植物系主任给希德准备了最昂贵的魔法素材。成型后的结界自然也会强得可怕。   卡尼亚斯无奈地问:“这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当作萨尔帝国和亚历山大公国的边界。”希德将鹅翎收起来,“未经许可,你不准跨进来。”   卡尼亚斯:“……好。”   希德考虑得很周到。   他把结界的位置设置在大门中央。两人都能在不触碰结界的情况下进入走廊。卡尼亚斯甚至连越界转一圈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卡尼亚斯没有趁现在偷袭希德的打算。   他只是开一开玩笑。圣子大人表面上泰然自若的时候,心理活动就五彩斑斓。而当时他的男孩就差把害怕这个词写在脸上了。   不过,这也不算坏。让这只熊长长记性,就不会总是跑到他面前来肆意撒野。   卡尼亚斯认为他的耐性已经足够好——至少在深渊巨兽的种族里来说。   希德·切尔特仗着自己年少无知在他头顶上跳舞。也就是他比较宽容,身为靠欲望为食的黑暗生物居然也能屡次放过近在咫尺的橘子味蛋糕。   两人一直僵持到深夜,一只鸽子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那来自柯特妮的宠物鸽子。   窗户在希德的“国界”之内。   希德打开窗,信鸽丢给他一张字条,消失在夜色中。   “并不是地下拍卖会,公主受擒另有原因。”   这是柯特妮的第一句话。   “我已将公主藏在王宫地底。我在宫殿门口,请殿下速来。”   这是她传来的第二句话。   希德往下读酒馆女儿的简讯,心头一松。   果然柯特妮才是最靠谱的一个。   他们几人才分开没多久,柯特妮便将压在他心头的祸患分毫不差地解决了。   地下拍卖会是矮人国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要有钱,可以从拍卖会里买到任何东西,包括爱情、亲情,甚至是寿命。   但自然,顾客得付出对等的代价。   ——把人鱼公主放到那种场合上去卖,或者把这条鱼用于其他目的,确实能赚到不少钱。   ——足够上下打点买到一个王位继承人的位置了。   三两天的光景,柯特妮已经成功打入奎克商队的内部。   这显然隶属于一个庞大的组织。她凭肉眼推断过商队内成员的实力。除了没有法师这一硬伤,她发现这些人的实力水平都在军队士兵以上。   只有王室才有能力招募那么强劲的私兵。   柯特妮想起泰勒那张狗屎般的脸颊,叹了口气。   保佑莎拉不是幕后主使。   否则,那个从小被她胖揍着长大的姑娘大概要死无全尸了。   柯特妮的套话水平一流。这些天来,她已经从商队的元老那里套取出许多情报。   诸如……这次他们所要前往的目的地确实地下拍卖会场——   然而,黛儿不是。   昨天午夜,他们抵达了王都。与他们接头的是另一支商队。   柯特妮留心注意了那支商队内的每一辆马车。她发现其中一辆有些异常。   车壁上也有凤尾鸟的羽饰。   奎克背后的主人在密谋什么?   柯特妮疑惑着,在远处看到奎克与对面的领袖窃窃私语大半天,随后,装载着黛儿的马车被牵到对面,那辆同样来自王宫的马车则被拉到他们的队伍里。   趁他们交谈的空隙,柯特妮悄悄潜入了马车内部。   车厢内同样被绘制着封印结界的符文,但这圈符文比之精灵族的手笔更为简单,柯特妮单靠自己便能将其破解。   结界内是一个半大不小的水箱,水箱里用镣铐铐着另一条人鱼——但这条人鱼的待遇比起黛儿来说要好上许多。   那是自然的。人鱼公主才是最重要的货物,必须得看紧一些。   柯特妮在心里嘀咕。   而这个……   大抵是将那位天真的人鱼公主引上钩来的诱饵。   柯特妮撕开一张透明卷轴,然后往外扔了一个木偶,代替自己跟上奎克,自己则紧随着黛儿的马车。   而后,令她无比诧异的事情发生在她眼皮底下。   奎克的车队居然开始原路返回!   而她所处的商队的矮人领袖则在王宫前一扯缰绳,让队伍停下。   把守宫门的侍卫见到他所出示的木牌,便将他们放入了宫中庭院。   在瑟瑟夜风之中,他回过身来,吩咐下属戴上木耳塞,将水箱从马车里抬出来。   趁着打下手的矮人进入马车内的结界,隐匿行踪的柯特妮也一同跟了上去。   矮人对于魔法的感知水平为零,他们无法察觉到不远处的墙角里倚着一名看好戏的人类。   强大高傲的精灵族给予他们的结界符文是无敌的,纵使是人类帝国魔法塔的贤者前来破解,也要颇费上好几天的工夫。   而近日前来拜访矮人国度的勇者奥尔德一直被盛传“用佩剑斩下了魔物的头颅”,而圣骑士也一向是剑术造诣远超法术的存在。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身为一名颇受教皇青睐的圣骑士,其主攻方向居然是魔法。   因此他们无比坚信,除了掌握秘钥的自己,无人能够出入这处结界。   此时黛儿的脸色比起两天前更差劲了。从被捉住开始,她就一直在失血,水箱内的清水已经被染上一层惊悚的浅红色。   凭借人鱼的体力,能够撑到现在不晕厥过去,简直是个奇迹。   她苍白着脸,盯着神色奸诈的矮人。   “各位想把我卖给谁?”黛儿梳着头发,懒散地问,“我还真是挺好奇,一条人鱼在矮人的黑市上到底能卖多少钱……”   矮人的领袖扫她一眼,骤然尖利地笑道——   “不,您不会被卖给任何人。我们做地下拍卖会所的生意,但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您的同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平安地返航,但是您——很遗憾,也许您从今往后就见不着太阳了。”   黛儿神色一紧。   “买卖人鱼的不是你们,”她自言自语着,“你们这样做,只是想引我上套?”   矮人道:“我们知道您有秘密武器,是那只红海螺吧?放心,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对付那个东西,只是您忘记了一点,我们可以把您囚禁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矮人国有这样的地方?”   “譬如——王宫宫殿的地下囚笼!那儿可有许多像您一样悄无声息失踪的可怜蛋……”   矮人们哈哈大笑。   忽然,黛儿也笑了。   “确实是这样,我输了。光明圣子派来的骑士,您可以出来了,一切都和您说的一模一样,这是您的胜利。”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在矮人商队惊愕的目光里,他们看到光线一阵扭曲,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从空无一物的墙角里走出来,手上还玩着几把寒光闪烁的刀子,好像近年来新流行的小说里的杀人魔似的。   柯特妮似笑非笑地看她:“您一开始就向我求助,事情可早就解决了。”   黛儿无奈地闭上眼睛。   柯特妮第一次踏入这间空间密室后,就向她袒露了身份。   而黛儿——她不是傻瓜,在她听说这处结界的封印出自精灵族之手笔后,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   矮人依照秋莎地下拍卖会的路线行进,不过是将计就计,按照她的想法行事,使她降低警惕。   黛儿知道自己蹚了一趟浑水,还是她和人鱼族惹不起的浑水。   可是她不想那么轻易就认输。   柯特妮看出了她的想法,与她打了这个赌:赌这群矮人是不是故意设局故意引她入套。   结果很明显,她输得一干二净。   矮人皆是王国军队中被精心挑选过的士兵。他们已经从初见柯特妮的惊愕中镇定下来。   ——自己难道还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他们如此想着,自信满满朝柯特妮一拥而上。   ……   莎拉在见到柯特妮的第一眼就气得火都要冒出来,扑上去就要把她掐死。   半夜三更,她也听到柯特妮的信鸽在不断往她的窗子上砸喙子,从坐上女王宝座的美梦里被惊醒。   知道柯特妮进她的宫殿如入无人之境,她慌得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下了楼梯。   ——随后她摔了一跤。值夜班的女仆被她摔下楼的动静吓醒,赶紧给公主殿下换上拖鞋。   希德和卡尼亚斯听到动静,便一同下楼,往来时的石阶走。   柯特妮在信中交代的地点就在王宫门口。她已经把黛儿和另一条人鱼救了出来,只需要两人去接应一下就好。   幕后主使并非莎拉。柯特妮在送信前通知了她。但为了防止她的幼年死对头翻脸不认人,还是要请希德和卡尼亚斯出来做个见证——   她是来救人的,不是潜入王宫偷东西的罪犯!   希德与卡尼亚斯来到宫殿前门,正巧看到柯特妮躲过了莎拉的夺命剪刀手。   柯特妮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死亡悬崖上跳舞,嬉皮笑脸地说:“长公主殿下,注意您的礼仪和形象。”   莎拉瞪着她,听到宫人与管事从楼上匆忙跟下来的声响,才将双手交叠,重新放在腹上,发出优雅、傲慢的一哼。   但她马上消了气。   柯特妮递给她一封信。莎拉看到这封信的第一眼,心底便产生一丝预感。   信件出自于她的大侄子,也就是矮人丞相效忠的对象,矮人国度的王储,下一任国王。   现在正值亡灵恶魔入侵的多事之秋,王储却做出意图分裂光明联盟的事情。假使莎拉将这封信好好利用,它必然能成为铲除王储的绝佳武器。   希德和卡尼亚斯惊诧地看见,柯特妮在信中所描绘的与她水火不容、视如毕生仇敌的莎拉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柯特妮·辛巴达,你真是个小天才!”她发自内心地赞扬道。   接着,莎拉放开柯特妮,收起信件,用手帕优雅地擦去手上不存在的脏东西。   她已经感谢过柯特妮。   柯特妮帮了她大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必须喜欢柯特妮。柯特妮不是她的菜,莎拉讨厌比她高还比她胸大的雌性生物。   不过,傻大妞确实十分好使。   莎拉心中揶揄着,回过身来,提起裙摆,对希德行了一礼。   “您就是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殿下?”在圣子错愕的目光里,她笑吟吟地说,“昨天多有失敬,请您理解。” 第69章   莎拉的语气十分笃定,那并不像是在诈人。   显然,这位不省油的公主早就在暗地里调查“托比·奥尔德”的真实身份,只是明面上装作一副热情好客的无害模样而已。   圣子正心生警惕,猛地见他的圣骑士将佩剑从鞘中稍稍拔出了一丁点,白光从那截剑锋上迸射,使人不寒而栗。   希德赶紧按住他的手。卡尼亚斯转过头来,希德揪住他的袖子,摇头轻道:“没事,这里的人很少。”   他将面具撕下,露出原来面貌。   莎拉挑起一边眉毛,将意味深长的目光移向卡尼亚斯。   勇者的堂弟所展现的性格、气质与风度,和前几日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如此精湛漂亮的演技,竟然瞒过了她的眼睛。   人类的光明圣子果真是位深藏不露的角色。   之前,是她小瞧了人类帝国的来客。   希德问:“您是否可以替我们保密?萨尔帝国并不知晓我的出行。”   莎拉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转过头去。   “还有人没听见吗?”公主用矮人语威风赫赫地告诉她的部下们,“勇者奥尔德的堂弟需要你们对今晚发生的事三缄其口。”   仆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下去。他们对于莎拉长公主的手段有着充分的了解,也绝不想因为一时口快令自己成为一缕野外孤魂。   待莎拉遣退仆人,希德又问:“您怎么发现的?”   “您的骑士把您的身份掩盖得很好,您的演技也是上乘,我甚至怀疑您是——”说到这里,她噤了会儿声,“但后来,他在您的房间里设下结界。我不会魔法,但我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很费心思的法术。”   王室所修的学问十分驳杂。莎拉不会魔法,但幼年时期曾饱受魔法与武力的流氓柯特妮的百般欺凌,为求自保,私下里也琢磨过许多。   她继续说:“我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堂弟不会值得男爵使用那样的魔法,任何人都没有那样的价值——除了光明圣院中身份最尊贵的圣子大人。”   卡尼亚斯问:“你当时,打算对他做什么?”   圣骑士的询问听上去漫不经心,但多年间与权贵的博弈使得莎拉从卡尼亚斯的眼中捕捉到了危险。   假如不好好地作答,也许会惹上不可想象的麻烦。   直觉这样告诉她。   莎拉整理思绪,摇头:“请相信我,男爵先生。我的仆人托妥斯照我的吩咐,一直候在您的房间外,您出门也应该看见了他。您去与祭司会面时,圣子大人似乎是睡着了,做了噩梦,一直在说梦话。托妥斯有些担心,便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才发现您的部署。”   ——梦话?   一旁听着的希德神色微动,想到一个不妙的可能。   他很少做梦,要做也只会做同一个噩梦。   希德正想找话题糊弄过去,卡尼亚斯先下手为强捂住他的嘴。   他往卡尼亚斯手上啃了一口。卡尼亚斯不为所动,似乎他咬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只毫不相关的毛绒玩具。   “他说了什么梦话?”卡尼亚斯问。   莎拉奇怪地看着他们。   勇者与光明圣子不是铁板一块,这令她稍感诧异。   圣子出行时只将卡尼亚斯·奥尔德一名圣骑士带在身旁,纵使这位骑士年少成名,但这样的荣宠也代表着无上的信任。   然而……看样子,这两人之间也存在不小的闲隙。   莎拉瞥了眼柯特妮,柯特妮开始视若无睹地吹口哨。   优雅知礼的公主暗骂一声,心里犯难。   该死的!她还不知道——勇者奥尔德和人类圣院的光明圣子在艾维尔王国的子民中间哪一个的声望更高。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做这个二选一的抉择,贪婪的政治家总想要两全其美的办法。   卡尼亚斯见她久久不语,暗自眼中布设一个无形的吐真刻印。   “我说,”他重复一遍,“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在梦里说了些什么?”   希德听到他这样问,马上便知道卡尼亚斯又在用那种毫无道理的逼供方式,他愤怒地挣扎起来,企图一拳打爆男人的下巴。   卡尼亚斯轻松地接住他的拳头,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希德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潭。   莎拉已然完全接受卡尼亚斯的蛊惑。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招了,只是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诱导她,要无条件地服从卡尼亚斯的指令。   她缓慢地说:“似乎是,那——”   卡尼亚斯:“那维亚?”   莎拉恍惚地用手指指着他:“对,就是这个。”   卡尼亚斯在莎拉察觉以前撤回了诅咒,松开箍住圣子的手。   圣子大人瞪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卡尼亚斯这样做自然有着不被揭露的信心。   他所使用的刻印连年长多闻的半精灵奥米加都几乎无法察觉,更何况是天生不能掌握魔法的矮人公主。   在场者之中,唯有两个人可能会知道他对莎拉施加了咒术。其一是柯特妮,但柯特妮原本就惧怕他,又与莎拉有过龃龉,自然不可能告密;其二就是圣子殿下——   然而,他的熊却会有更多的顾虑。   作为代表圣院的光明圣子,希德必须对人类与光明联盟其他种族的关系负起责任,自然不可能因为他对于莎拉的失礼举动而使得人类帝国与矮人之间产生本不应该有的闲隙。   希德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就往卡尼亚斯的脚上碾了一脚。   “你出去。”圣子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怒火,“今晚外面很凉快,你可以在亚历山大公国外的郊区睡一觉。”   卡尼亚斯站着不动,他低着头,也许在想推拒的借口,或者在以沉默表示服软。圣子往他背上推一把,圣骑士这才提着剑,慢吞吞地往石阶走。   回过神来的莎拉纳闷地瞧着两人的互动。   据她这几天所见到的,她一直以为卡尼亚斯才是两人中占据主导权的一方。   此刻他却对圣子的命令言听计从。   莎拉总觉得两人的相处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希德盯着卡尼亚斯以散步的速度走远,监督他跨出大门,心里却在侥幸。   莎拉那几个不知所谓的音节使他迷茫。   那维亚?这是什么?   圣子绞尽脑汁,仍旧无法得知这句梦话究竟出自哪里。   于是,他干脆放弃思考,松了口气。   希德本以为会当场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那样绝对无法收场。   他平复心情,对莎拉说:“我需要再多加一间客房。”   “请容许我拒绝您的请求。”莎拉剜一眼仍旧在吹口哨的酒馆女儿,“柯特妮·辛巴达不能住我的宫殿。如果我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入睡,我会忍不住半夜派刺客去砍她那颗脑袋。”   柯特妮不敢在莎拉的地盘触她的霉头。那妮子看起来矮矮胖胖的很可爱,却有真手段令她魂断艾维尔王都。   她讪笑:“殿下,我住哪儿都是无所谓的。王宫外的酒店是个好地方。”   罕见的是,她的小奶帕没有搭理她。   “请您为我多加一间房。”圣子提高声音,使得下一句话恰好能够让正踏出殿内的圣骑士听见,“要是明天、后天,我还和那家伙呆在一起,我担心我下巴会长出奸诈狡猾的人才会拥有的胡须。”   卡尼亚斯下意识往下巴上摸了一把。   圣骑士很注重个人卫生,他并没有摸到胡茬。   随即,他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嘲笑。   ……   红枫林色彩斑斓,宛若黄金与玛瑙,银色腰带般的河流将树林南北分开。   这是被圈禁在艾维尔王宫后花园里的名胜美景。平时大门紧闭,唯有在王室成员婚配的那一天才会对贵族开放。   莎拉的婚宴也在这里举行。在公主的精心设计下,她的婚礼比她的王储侄子还要盛大,宾客云集各方种族有头有脸的人物。   希德甚至在典礼上看到几只担任祭司的雪原精灵,以及他所熟识的一些在萨尔的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大官僚们。   希德没有心情揭下面具去和他们打招呼。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乌压压的人头会令他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变装后的圣子粗粗一瞧并不起眼、他成功躲过了同族的目光,从瓷盘上拿走一个苹果,坐在一棵树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果皮。   不久,一抹阴影遮住他的视线。   圣子大人脑袋也不抬,说:“好聚好散。”   卡尼亚斯笑了笑,蹲下来:“您就这样把我甩了?可怜人还不知道他被甩的理由。”   “你不尊重我,只会欺负我,把我当作小孩子耍。”希德仰起头来,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你自由了,可以去找你可爱的蓝色妖姬们了。”   蓝色妖姬哪会有他的小朋友可爱。   卡尼亚斯想着。   世界上最合他胃口的熊就那么大一点,只有一只。他防备着被人偷走就已经殚精竭虑,怎么还会去在意野花。   希德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边削苹果,一边又道:“我觉得,你那句话很对,我需要和你保持一些距离。毕竟,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   卡尼亚斯发现他无法反驳。   他很后悔自己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一时心善,希德将它引用了无数次,他还不能加以反驳。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点——你和艾伯特的谈话。”希德话锋一转,“你觉得和我交往会让你高人一等?”   卡尼亚斯心头一跳。   面对这番死亡询问,他立刻反驳:“我没有那样想。”   希德不吃他这一套:“就算你现在不这样以为,但你也肯定想过。”   “这只是您的猜测,您没有证据。”   圣子大人一哼:“我不相信你。”   鬼话连篇的男人。   他不会再上当了。   卡尼亚斯思索片刻。   他得到一个绝妙的回答。   “我用我的熊发誓。”   希德仍旧瞪着卡尼亚斯,但慢慢地,他的脸开始染上红色。   他撇过头,不搭理卡尼亚斯。   圣骑士乘胜追击,鬼鬼祟祟地凑近他:“您一定没听清楚,我是怎么告诉艾伯特的。我说——”   希德觉得他的语气不大对劲,打断道:“我不想听。”   卡尼亚斯置若罔闻,抓住希德的胳膊,防止他捂住耳朵。   “——我对他说,‘光明圣子会让我很舒服’。”卡尼亚斯贴着希德的耳廓,慢慢道,“可是您也知道,您还没有让我舒服过……”   希德像被踩中尾巴似的,猛地回过头。   他正想大声痛骂,却想起他们正在别人的婚礼上。   “你越来越过分了。”圣子小声嘀咕,“克拉拉和主教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圣骑士?”   卡尼亚斯笑着拥住他:“我可不会和他们,或者——小孩子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希德将小刀凑近卡尼亚斯揽住他的手。   卡尼亚斯纹丝不动。   希德闷闷地拿刀背往卡尼亚斯手上一打。   卡尼亚斯知道希德不会对自己下重手。   希德太喜欢他了,就连冷战和吵架也是软声软气的,很好哄。   “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顾及您的想法。”他在希德耳垂上亲了一下,“我担心您的安全。您对我隐瞒的秘密过于危险。”   希德默不作声地挣开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身,把手里的苹果丢给卡尼亚斯。   “之前我给黛儿的苹果,我替她还给你了。”   卡尼亚斯接住苹果。他将圣子大人亲手削的苹果用布绢抱起来,放进空间戒指。   随后,他又如同商铺上与顾客讨价还价的商贾,理直气壮地开口:“我刚刚丢了一个圣子殿下,您也得还给我。”   希德还没有想好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忽然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砸中脑袋——   莎拉的结婚对象是帝都贵族中权势滔天的公爵的长子。   这场婚姻是权势斗争的产物,莎拉在典礼上却笑得很开心。   公爵所指定的继承人是他的小女儿,他的长子是个窝囊废,婚后只会成为任由莎拉操纵的木偶。   特别是在庆典上,她的心腹为她传来消息——清晨她的王储大侄子在卧室里服毒自尽——她听完后,对自己的婚礼简直满意到极点。   喜出望外的莎拉在抛花团时多用了点力气。   这个彩头原本是被她的小姑子预定的,结果她抛得太远,直接落到光明圣子的头顶。   在它从光明圣子的头上滚下去前,卡尼亚斯将花团拾起来。   矮人婚礼中的花团是由橘子花、玫瑰、风信子等花束编扎而成的,将花语美好的鲜花汇聚在一起。新娘一般会把花团抛给有亲属关系的未婚少女,以表对亲人的祝福。   卡尼亚斯瞥一眼花团,便作势要丢掉。   希德赶紧抢了过去。   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对着两人,等他们转过头来,看清是谁成为长公主指定的幸运儿,花团已经落在希德怀里。   唯一将两人互动收入眼底的,唯有站在木台上的莎拉,以及比她更矮小的未婚夫。   莎拉远远地注视着两人,意味深长——并且也是恍然大悟地,鼓起掌来。   有公主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鼓掌,将祝福送给两名素未谋面的外族者。   好戏。   莎拉心想。   一出好戏啊。 第70章   矮人公主为几名贵客准备了回程的马车,一共四辆。   其中两辆供四人乘坐,一辆装着她送给伊萨克的美酒、送给希德与卡尼亚斯的贵重礼物。   还有一辆则装着水箱。   希德原本并不知道配给柯特妮的马车里装着水箱。他们告别莎拉,离开泽切肯曼城时,希德走过马车,听到车厢里传来水声,他掀开车帘——   水箱里,人鱼公主正无聊地玩着一根稻草,吐泡泡。   希德怔怔地注视着水箱里的黛儿。   他惊呆了,仿佛呆在水箱里的是帝国学院的校长或者是卡尼亚斯。   希德问:“柯特妮,你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临行前,莎拉向他们做过保证,会护送被掳来的人鱼族到与矮人国都相邻的海域,那里与人鱼城之海接壤。   她特地没有在“被掳来的人鱼族”之前加冠词,就是因为知道柯特妮这个死妮子要偷偷把黛儿带回萨尔帝都。   过来凑热闹的伊萨克的脸色变得青白,他护住自己的胸口,颤声尖叫:“柯特妮,平日里看不出来,你居然也做这种贩卖人口的事情!”   柯特妮冷笑着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战士疼得在地上打滚。   她回过身去,手贴侧腹,朝水箱鞠躬。   “我得到过公主殿下的首肯。”   黛儿点点头,柯特妮将手往水箱伸过去。水箱的表面被手艺巧妙的矮人打造成能够自由弯曲的软面,黛儿无奈地将掌心与她贴在一起。   她道:“我与辛巴达小姐打过赌。如果我必须借助她的力量才能离开矮人国,就和她去你们的国家看一眼。”   人鱼公主话音落下,将目光移向希德。   “我当时与您说过,不靠您的帮助,也能从那儿逃出来。”她叹了口气,“作为人鱼族的代表,居然无法实现自己说过的话,我很抱歉……幸好,我在您面前说对了另一件事。”   黛儿对他一笑。希德回忆一会儿,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件事。   他若无其事地将卡尼亚斯推出马车,以防他看出蛛丝马迹。   伊萨克已经在方才趁乱逃出马车。柯特妮也正准备撩开车帘,一颗亮闪闪的宝石落到她跟前。   柯特妮接住宝石,放在阳光底下看,石头的切面折射出淡粉色的光泽。   作为辛巴达的后裔,柯特妮知道这块宝石出自哪里。   它是由海底火山罕见的硅酸结晶凝结而成,在人类百科全书上的名字叫作海洋音色,是人鱼族镶嵌在婚戒上的奢侈品。   柯特妮心绪一乱,忽而冒出一个古怪的疑惑。   她的头一个想法居然是——   人鱼公主执行这么危险的秘密任务,居然会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   柯特妮正惊叹着,背后飘来黛儿的话。   “您和我们祖先遇到的人类一模一样。您是个杰出的海盗,世界上不会有您偷不走的宝藏。”她轻轻地,犹如海上迷雾般地低语,“真不愧是辛巴达先生的后辈。”   ……   希德觉得他大概和马杠上了。   最近,他一遇到和“马”相关的事情,就会倒霉透顶。   出萨尔帝国时,他从卡尼亚斯的马上边掉下来;接着,他在矮人的马车里发现被绑架的黛儿。   现在,当离开柯特妮的马车,爬上莎拉给他与卡尼亚斯准备的那一辆时,他再次感觉到了那股力不从心。   希德很熟悉无法使用双腿的生活,但他仍旧开始讨厌马。   等一下就会恢复知觉。   他这样安慰自己,忽然,一股钻心的疼痛爬上他的脑袋。   希德眼前一晕,脚下重心失衡。他往后栽倒,卡尼亚斯抢在他摔倒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的头发绞在一起,希德茫然地向后望。   圣骑士身影高大,眼眸恍如深不可测的渊薮。   卡尼亚斯没有露出诧异。   他知道了。   一个声音在希德心里惊悚地喊着。   他脊背发凉,但他已经无法询问卡尼亚斯究竟为何早已得知这一切。希德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冷汗从他额角淌下去,希德脚下一软,正要跌倒在地,卡尼亚斯仿佛有预见似的,将他一把揽住。   希德挣扎着,企图摆脱他的桎梏,混乱之中,他别在脑袋后面的钻石针坠落到马车上,发出一声清响。柯特妮和伊萨克察觉到动静,将车帘拉开,从后边的马车望过来。   “两位怎么了?”粗鲁的战士揉着腿上的淤青,大声嚷道,“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希德听到两人的声音,立刻噤了声,扯住卡尼亚斯的袖子。   “怎样都好,别让他们知道。”他哀求。   卡尼亚斯没说话,抱住他的脑袋,弯腰将圣子的头饰拾起来,并向柯特妮和伊萨克递了个眼神。   柯特妮和伊萨克见状会意。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车帘,将空间留给小情侣。   是,小情侣吵架最正常了。   他们这两只单身狗哪里管得了。   卡尼亚斯低下头,望着怀里的圣子。   希德从开口之后,就一动不动,像一块只会冒冷汗的石头。钻心的剧痛向他全身扩散开去,他把整个身体都蜷起来了,可是没有丝毫效果。   卡尼亚斯将希德的下颌抬起来,按压着他应疼痛而皱起的眉心。   在尖锐的耳鸣里,希德恍惚听见卡尼亚斯问他:“您还是不想告诉我?”   希德咬着牙,摇头。   他以为卡尼亚斯这一次会像在北海热林对此置之不理。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是如此,互相尊重对方的隐私,不越雷池一步。   他抱着一丝侥幸肖想着,可随即,他就听到了圣骑士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可以自己猜一猜……”   尽管卡尼亚斯掩饰得很好,但希德还是听出来了,卡尼亚斯所表露的并非揣测爱人心思的亲密,而是被人欺骗的恼怒。   卡尼亚斯俯下了身,在他耳边冷淡地问,如恶魔私语——   “您被什么人,降下了诅咒?”   希德猛地抬头,望向他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一定是掌握什么线索了。   他觉得心脏开始抽搐,手心都在泛凉。   卡尼亚斯知道。   他完了。   希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龟裂。   趁希德晃神的时候,卡尼亚斯撩开马车的门帘,将他抱进去。   “你答应过我,不会打开那个盒子的!”希德虚弱地指责他,几乎快哭出来,“你答应过的。”   卡尼亚斯没有搭理希德。   他将希德平放到马车的长座上,将少年的裤腿翻上去。   一对黑山羊倒五芒星的符咒被印刻于圣子的膝盖,边缘不祥的血红骷髅串正在高声尖叫。   圣子错误的解除方式使咒语开启了反噬。   用不了多久,希德的双腿就会完全丧失知觉。   卡尼亚斯一眼瞧出了端倪。   这是高阶禁咒,通用魔法与暗魔法的双重叠加。这种程度的诅咒只能来自于黑暗神殿的人。   希德在半晕半醒之间察觉到卡尼亚斯的动作。他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把柯特妮和伊萨克吸引过来,只能伸手去遮挡膝盖,却再次被卡尼亚斯钳制住。   ……他还可以用变形咒!   希德尝试着在脑海里用精神力凝聚法阵,却没有听到任何元素响应他的召唤。   朦胧只中,希德感觉灯光消失了。他看到车厢被一层幽蓝的光膜包裹起来。四处坠下蒲公英般的碎光。卡尼亚斯已经在马车四围设下阻挡魔素的屏障,一切声音、光线都无法入侵这片空间。   光元素聚集在车壁之外,无法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只得无能嘶吼着,眼看他们的主人被一头黑暗生物压制在身底下任由求索。   卡尼亚斯蹙着眉:“我当初就不该教你。”   希德没有力气反抗身强体壮的圣骑士,听他语气冰冷,心里被酸涩充塞。   他低落道:“对。你不教,我早就死了。”   圣骑士失笑,吻了吻他的鼻尖。   卡尼亚斯本想纠正希德的想法,可是希德没会对他的意思,反而更难过了。   “你不用哄我,我不会逃。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我绑起来。”   希德躺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煤灯。   他费劲全力,才得以令声带延长震颤的时间。   “我知道克拉拉派你来监视我。你把我交出去,下一届教皇你就坐稳了。”   希德很清楚,卡尼亚斯接近他别有用心,取得他的好感也别有用心。   甚至是对他的告白也是别有用心的。   那么多人都得不到的东西,他没能得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被卡尼亚斯骗过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他这么安慰自己,似乎这些虚无的语句能够组成粘合剂,把已经被击碎的美好幻梦重新粘合起来。   卡尼亚斯叹气,用指腹压住他的唇瓣:“我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感兴趣,希德·切尔特。”   希德抱着膝盖,和卡尼亚斯错开目光。他用额头抵着墙角,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问:“你不觉得恶心?我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奥尔德。”   表面上是光明圣子,实际上却是黑暗的走狗。   他和卡尼亚斯相处了那么久才建立起来的印象,在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希德知道卡尼亚斯很会照顾别人,他不会在面对面交谈时落他人的面子。   纵使是面对仇敌,他也能用最礼貌的语言和前者谈笑风生。   现在口头上这样安慰他,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诅咒他怎么还不赶快去死。   希德太害怕被卡尼亚斯讨厌了,却也不得不顾忌这一点。所以他不敢叫卡尼亚斯的名字,生怕被更加讨厌。   “我会听你的,你不用骗我。”   “听我的?”他听见卡尼亚斯意外地笑起来,“您是说,听从我的要求?”   希德沉默一会儿,嗯了一声。   这么乖这么听话的圣子大人,卡尼亚斯着实想欺负一下,但现在不合时宜。   他得先把他的熊哄开心了。   “您往后得重新叫我的名字,不能带姓。”卡尼亚斯轻道,“‘奥尔德’让我听着刺耳。”   其实‘卡尼亚斯’也是。   如果圣子大人用那样软绵绵的声音呼唤他‘那维亚’,他或许会更高兴。   希德犹豫了一会儿,道:“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揉了揉他的头发,作为给予好孩子的奖励。   “我听见了。”   他将手指凑到希德嘴边:“等一会儿会有些疼。我知道您前几天还没咬够。”   希德:“你要做什么?”   “消除它。”   卡尼亚斯语气轻松,仿佛是与老朋友谈论天气。   他方才用精神力探查过这个诅咒刻印。那是从通用咒语里衍生出来的高阶禁咒,瞧上去可怕,但对于他不会是难题。   希德也是吃亏在圣院里修行,对于通用咒语的阅历过于稀少。   否则,假以时日,他自己也能把这个诅咒解开。   希德听到这个答案,看着他,眉宇间带着疑惑。   卡尼亚斯从口袋里取出一颗海盐糖,把纸套撕开来,喂给希德。   甜意在口腔里化开来,希德垂着脑袋,睫毛颤抖。   卡尼亚斯看到他肩膀打着战,衣袖被眼泪砸出些许湿痕。   “疼死我吧,”圣子哑着嗓子,“你别管了。”   卡尼亚斯不为所动。   “刚才还说会乖乖听话,怎么现在就变卦了?”他用指节摩挲着希德的嘴唇,“快点,否则我就换成触须了。”   希德回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仍旧在思考怎样让卡尼亚斯放弃淌这趟浑水。   “你怎么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卡尼亚斯,诅咒反噬的疼痛却令他脑子一片混乱,他开始胡言乱语,“你不是说,只想玩我?现在该把我一脚踢开了。” 第71章   卡尼亚斯:“……?”   圣骑士既想气又想笑。   他无法理解他亲爱的圣子殿下怎么从他先前的话里理解出如此蹩脚的意思。   “住嘴,”卡尼亚斯加重语气,“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希德被他一凶,感觉浑身更疼了,简直像有一亿只蚂蚁在啃他的骨头。   “我求你了,何况——”   希德蜷在卡尼亚斯的怀里,泪眼汪汪的。他的每个音节都在发虚。   卡尼亚斯才放软声音:“何况?”   希德:“他会发现的。你不该惹上这种事。”   卡尼亚斯不清楚希德口中的“他”是谁,但卡尼亚斯心里明白,那大概是个黑暗公会里的重要人物。   他按住希德的肩膀。希德感觉到卡尼亚斯的力量在渐渐地放轻。   别插手了。   希德闭着眼睛,在心里祈求。   光明神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要向谁祈求——如果父主念在他这些年来很少添麻烦的面子上能够照顾一下他的心愿,那他也可以像在圣院里一样,向唯一剩下的那个神每天祷告。   ——真心的!   不像是向朝普鲁维尔做晨祷那样,看上去在诚心祈祷,实则每天都神游天外。   他一定会诚心诚意地向黑暗神祷告,只要保佑卡尼亚斯平安无事,那等他去了黑暗神殿,父主怎样折磨他都无所谓。   圣子的下半身完全被麻痹感笼罩,他并不知道卡尼亚斯在假装犹豫的时候,已悄悄将魔素聚集在指尖上,把他的诅咒刻印一点点抹除掉。   他惊悚地发觉,浑身的痛感正在逐渐褪去。   等希德睁开眼,他发现卡尼亚斯已经把自己的诅咒完全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希德目光呆滞。   比给家庭医生扎个针还要迅速。   “让‘他’来。”   圣骑士沉静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悬浮。   卡尼亚斯亟需确认事实真相,以确认他的猜想是否属实。   因此,他欢迎圣子的敌人找上门来。   卡尼亚斯自信于对刑讯的专长,一定能从“他”的口中套出自己所想弄清楚的一切情报。   希德感觉知觉从双腿的麻木间重新萌生。他试着动了动腿,尽管有些吃力,但他发现他确实又可以走了。   趁他不注意,卡尼亚斯又给他灌了一瓶恢复药水。   这是他从萨尔带过来的药剂。泰勒向他推销魔女打造的面具和染发膏的时候又向他推销了魔女的药水,闻起来和老鼠汁差不多,但胜在管用。   希德被诡异的味道呛得想吐,卡尼亚斯捏住他的腮帮子,面无表情地让他把药咽下去。   圣子大人满心绝望,捂住了脸。   他整个脑子都飘着神使发现诅咒被解除后,把卡尼亚斯碎尸万段的可怕画面。   卡尼亚斯视若无睹,将希德一条腿放在长椅边缘,用指关节往他膝盖敲了敲,反射弧良好。   “恭喜您,终于可以出院了。”   卡尼亚斯将他掩住脸的手轻轻掰开。   希德的眼角残存着泪光。他垂着眸帘,一言不发。   卡尼亚斯取出手巾,给他擦眼泪:“我的爱人不是光明圣院的圣子,是希德·切尔特本人。您比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有资格得到我的喜欢。”   希德:“我没哭。”   “我也来自深渊。”卡尼亚斯弯着嘴角,“能看到被染黑的殿下,我还会有些兴奋……”   希德抖了一下,耳朵泛红。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希德被卡尼亚斯反问一句,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总不能说,他以为他在卡尼亚斯的心目中是毫无阴暗面的光明圣子,他暴露身份意味着形象崩塌。   而卡尼亚斯在他眼里一直是坏得流水的角色,所以当发现他是深渊种族的时候,希德心底毫无波澜。   甚至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卡尼亚斯就该是这样的坏蛋。   卡尼亚斯陷入困惑的沉默。接着,他又问:“您遇上老鼠会的时候,是相信我,才会往我这儿跑。您将我勾引到手,就觉得我变弱了,想弃之不管了?”   “我知道你厉害,”希德说,“你能对付他们,但你无法和神抗争。和他敌对的人下场都很凄惨。”   希德想起去年在蒂亚戈山岭被秘密处决的班吉克斯。   他不想卡尼亚斯也像那样,悄无声息地躺在某个角落里,停止了呼吸。   卡尼亚斯听见希德说的“神”,脸色开始微妙地改变。   他倒宁愿能对上那尊神只。   那样的话——事情也不会像他想象的复杂。   他只能说:“现在证据已经被我撕毁了,谁都不能告发你。”   希德摇头低喃:“你不用卷进来。”   卡尼亚斯忽的哂笑。   “您觉得不可思议,想让我告知原因?”他掐住希德的两颊,圣子的眼瞳里倒映出他的面孔,“我认为,能把身为神明宠儿的您玩到手,是很刺激的挑战。何况把您交给克拉拉,我身份暴露的可能就会急剧增大。权衡利弊,还是暂时留你一条命更为安全些。”   希德听得呆若木鸡。   卡尼亚斯接道:“——您如果无法说服自己,可以这样认为。”   他以为自己讲了一个顶有趣的笑话,足以令他的熊喜笑颜开。   可是圣子大人思索半天,却认同地点点头,很听话。   这一回轮到卡尼亚斯沮丧了:“您点头了?”   卡尼亚斯捏了一把希德的脸。希德缩进角落。   这时,马夫正在催促两人起行。卡尼亚斯将结界打开一角,嘱咐他往萨尔帝都的方向进发,便回到车厢里。   希德看着他坐进来,嘀咕道:“是你让我相信的。”   圣子对于卡尼亚斯的自白记忆犹新。   他是恶人——这可是卡尼亚斯亲口说的。   卡尼亚斯在老爹面前,在那样熟络的人面前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展露杀机,卡尼亚斯和他的相识还在踏足黑鸽子酒馆之后,希德不觉得自己能太多筹码让卡尼亚斯另眼相看。   反倒是他总是要麻烦他的室友,从学习的难题到生活上的不便,卡尼亚斯的援助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   这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维拉说过,世界上不可能有陌生人对他无条件地好。从前希德还能给卡尼亚斯的殷勤找借口,但现在他找不出来了。   圣骑士继续无奈:“殿下,我在您面前发过誓。”   “我不觉得那种话值得相信。至少当时你在说谎。”   那的确是谎言。   卡尼亚斯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姓名,却仍然用这个虚假的名号在圣子面前发了誓。那是因为他当时仍未放弃把希德作为储备粮的想法。   不过,事实当然不能说给他的圣子听。他不想为了过往再被希德锁在公寓大门之外。   他的熊看起来软软绵绵的,实际上很有洞察力、很记仇、很会秋后算账。   希德和他吵架、冷战的时候,常常会把陈年往事抖出来,令他无话可说。   所以他保留两三个秘密并不是坏事。卡尼亚斯心想。   卡尼亚斯转到希德身后去,开始给希德整理被蹭乱的头发,同时,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有一点沮丧。”他语气哀伤,“如果我无法带给您一丁点安全感,那我就是一个失败的男友。”   希德下意识否认:“你不是。”   “那么,不如这样,请您将事实原委告诉我。我已经上了您的船,您也得对我坦诚相见。”   “……”圣子大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下来,“我都告诉你。”   卡尼亚斯又往希德头上按了按。   他将马车周遭的结界加固,确保旁人不会听到他与圣子的谈话。   在马车抵达驿站之前,希德已经将他和黑暗公会的龃龉全盘托出。   这在希德看来,原本是一件沉重的事。但在他说出口时,他却觉得心头一松。终于有一个人   希德咬了咬牙,不放心地补充道:“你要是反悔,我可以和他解释。”   卡尼亚斯玩着他的手指:“不后悔。你已经没有理由拒绝我成为圣骑士长了。”   希德正在看窗外的远山。   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他觉得这个反应过于反常,反倒暴露了他的内心。   于是他转过身,往卡尼亚斯脸上亲了一下。   “好。”少年的眸子带着笑意,亮晶晶的。   卡尼亚斯维持面上的淡然从容。   他心里却在冒冷汗。   假如圣子的话确实是真的……   如果说,他先前与希德分享那个推测的想法还有一成,现在,这个可能性已经一丁点都不存在了。   希德不是不聪明的人,只是在思考之前,就将他是“那一位”的可能性直接排除。   卡尼亚斯知道原因。   因为他在希德心里非常重要。如果他是那种身份,很可能希德会直接疯了。   所以,卡尼亚斯宁可他的推测错了,如果这样,他就可以亲手把那位神只弄死。   毕竟历史上弑神的例子并非前所未闻,而他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   最关键的一点——在他看来,干掉黑暗公会的头目可比让希德识破真相回心转意简单多了。   几人在与人类帝国境外的一处驿站下了马。   柯特妮指挥着伊萨克将装载着人鱼公主的水箱蒙上布,搬到楼上的客房里。   等两人走下楼时,正看见卡尼亚斯微微晃着盛酒的玻璃高脚杯。他身旁的希德戴着兜帽,左右四顾,然后向他的骑士靠过去,悄悄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从一楼的旅人来看,这确实是个隐蔽的动作;但从柯特妮和伊萨克的视角来看,却再显眼不过。   他们的角度是头等席位。   希德注意到那两双几乎能化作实体的目光。   他循着感觉回头望去,看见黑鸽子二人组正站在楼梯口,双手抱肘,直愣愣地盯他。   在柯特妮与伊萨克的印象里,都是卡尼亚斯那个风流成性的贵族老爷会比较撩拨圣子,经常把他们的团宠戏弄得满脸通红。   希德从两人的表情推测出他们的想法,把自己往卡尼亚斯身后藏。   他看见旅店里其他客人好奇的目光。这时,卡尼亚斯揽过他的脑袋,往柯特妮与伊萨克的方向扫一眼。   两人打了个寒战,柯特妮揪着伊萨克的耳朵匆匆回了房间。   他们本打算下楼找旅店的伙计攀谈打发时间,但现在楼下坐着一尊瘟神。   柯特妮闲得无聊,拆开一副骷髅牌,开始伙同同样百无聊赖的伊萨克与人鱼公主打起牌。   黛儿浮出水面,捏住长方形的金属卡牌,新奇地翻看着。   她从小居住在人鱼城,对于人类间流行的玩意儿一知半解,柯特妮和伊萨克教起来有些费劲。   但是再费劲他们也不肯下楼了。   楼下禁止单身贵族入场。   希德听到响亮的关门声,从卡尼亚斯身后钻出脑袋。   “我好像有点不矜持。”   柯特妮和伊萨克以为是卡尼亚斯把希德教坏了,但这次圣骑士确实很老实。   ——除了刚刚被希德嘴唇碰到的时候,差点把酒杯摔下去。   希德·切尔特在圣院长大,由内而外受到圣院熏陶,连头发丝都充斥着圣洁的气息。   被这样的圣子大人挑逗到,会使他丢掉仅有的负罪感。   先挑起火来的可不是自己,事情如何发展都是圣子自作自受。   “特殊时期,我可以体谅。”卡尼亚斯用杯壁碰碰希德的脸颊,“您以后还可以再主动一点。”   圣子被杯子里的冰块冻到了脸,抗议:“我不是酒杯。”   别跟他的脸干杯。   “我是在加糖,”卡尼亚斯低头抿了一口酒,“比黑鸽子的增甜剂味道好。”   “……被柯特妮听到,她会生气的。”   “她听不见,让她去。”   希德用手撑着座椅边缘。   他看卡尼亚斯放下酒杯,忽然将脸凑近,舔了一下圣骑士被浸湿的嘴角。   浓烈的酒气充塞希德的口腔,他偏过头就开始疯狂咳嗽。   刚被撩到的卡尼亚斯只好给他拍背顺气。 第72章   希德呛得眼眶都红了。他接过卡尼亚斯递过来的纸巾,一边揩眼角,一边在心底略带怨念地想——   柯特妮家的酒比这个还要难喝?   楼上,正在玩牌的柯特妮打了一个喷嚏。   卡尼亚斯笑起来,吻了吻希德的额头。   他将手覆盖在圣子的眼睑上:“您需要休息,去楼上睡一觉。我订了四间房。”   卡尼亚斯知道希德今天对他主动的原因所在。   被他拆穿危险的秘密,希德会感到焦灼不安,那是很正常的。   表面上说让他尽可能躲远点,实际上心里比任何人都在意他的态度。   只要卡尼亚斯露出一丝厌恶,希德就会当场崩溃。   希德暴露焦虑感的起初,卡尼亚斯还不想将这一点指明。   他的男孩好不容易主动一次,他暗喜都来不及。   他的熊最信赖的人一向是他,可是现在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父主如此苦恼,这使他很不满。   在从前,神只被凡物诛杀的例子并非没有。   卡尼亚斯微愠,面上却笑道:“你要是睡不着,我的胳膊可以借给你枕着。”   圣子大人表示不想理他,向他投掷了一块苹果片,走上楼。   ……   在与希德相邻的房间里,柯特妮正愤愤地擦鼻子。   她不认为她打喷嚏是感冒了。自打五岁起她就没生过病。   肯定是那些欠账的老赖在背后偷偷说她坏话!   柯特妮嘀咕着,咬牙切齿打下一张鬼牌。   其余一人一鱼瞧见她手劲大得把牌都震飞了,纷纷一愣。   伊萨克下意识躲远了。   他在黑鸽子欠下了巨额赌债与酒钱,柯特妮想找出气筒,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黛儿却有些好奇,她将胳膊伸到水箱外面,水滴顺着她白皙的肌肤滴到木质地板上。   “您生气了,还是嫉妒了?”黛儿问。   柯特妮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笑话:“我嫉妒什么?”   “圣子大人和他的骑士关系很好,”黛儿用她的尾巴慢悠悠地撩拨着水箱里的贝壳与海草,“其实,是这样的,在他们结成伴侣之前,是我先为他们做出的预言。”   柯特妮闻言,也故意夸张地大叫:“啊——我也知道,圣子大人告诉过我。”   真奇怪。两个女人居然在以这样莫名其妙的话题争风吃醋。   正在观战的战士暗自嘀咕。   但他止住了悄悄退出房间的打算。看雌性互相争吵的戏码是雄性亘古不灭的兴趣所在。   伊萨克慢悠悠地在门口坐下了,他甚至悠闲地给自己沏了杯红茶。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黛儿轻笑着,似乎不是很相信柯特妮的话语。   “既然您对他们两人其中之一抱有好感,又为什么想促成这段姻缘?”   柯特妮皱眉毛,一头雾水。   也许人鱼公主的脑子在与矮人的斗争中出了问题。   黛儿仔细地瞧着她的神色,趁她不备,双手用力,将自己上半身撑出水面。   她在柯特妮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抱歉,这只是一个试探您心意的小诡计,您和他们两个太熟了,我会忍不住心生嫉妒。”人鱼公主轻声细语地说,“我们对于情感一向十分敏锐——在我个人看来,您似乎是很适合与我交尾的角色。”   柯特妮脸色一僵。   没等柯特妮说话,伊萨克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那我怎么样?公主殿下,我跟我的老板也熟悉得很,您怎么不问她关于我的看法?”   人鱼公主倚在箱壁上看向战士。   她歪着头,犹豫一会儿,委婉道:“是这样的,伊萨克先生。我知道辛巴达小姐……她有——一点点,看脸……”   话音未落,他们听到“咚”的一声。   泪水盈眶的伊萨克夺门而出。   走上楼的希德差点和伊萨克撞了个正着。   伊萨克关门的音量很响。   希德回到房间里后,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可他并没有感到任何困倦。   正如卡尼亚斯所说的,他太焦虑了。   他担心一觉醒过来,他的骑士就不再是以往他温柔体贴、偶尔会捉弄他的爱人。   他从床上坐起,将床板下的一本矮人——人类双语字典拖出来。   这本字典是他从莎拉公主那里借走的。书籍有些年代,金属护角有些生锈了。   卡尼亚斯听说他要借书时,以为圣子大人复发了综合学习征。   圣骑士并不知道,光明圣子开口从矮人公主那儿要走这本书,还藏着一个不能告诉他的秘密。   希德又将一个麻布编织的袋子拖出来。这是他在进入王宫之前从路边商铺买下的“玩具”。   当时卡尼亚斯和商贩的表情都很古怪。虽然他们尽力掩饰了,希德还是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疑心重重的圣子大人将吊牌取下来,对照着词典上的字符翻看。   过了一两分钟,希德·切尔特从迷惑到恍然——这究竟是什么玩具。   这时,他听到对面客房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对门就住着卡尼亚斯。   希德推开门,往走廊上轻轻喊了一声他骑士的名字。   卡尼亚斯从房间里将门重新打开。   还未等他伸出头去,一个布袋便向他的脸愤怒地飞来。紧接着,他听到对面的门板被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那袋玩具被砸在他身后的地毯上,委委屈屈耷拉着。   希德总算解决心头疑案,又出了一口气。   他躺回床上,望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去。   但他的眼睛仍旧气冲冲地瞪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很不错,他又失眠了。   在帝国学院,圣子大人还可以抱着他的熊催眠自己。但现下他身边只有充满陌生气息的枕头。   他一点都不想抱。   希德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他来到窗前,看着星光从四围升上了夜空,用一个小火球术将手边的烛灯点燃。   他抱着枕头,听了听房间周围的动静。   希德的隔壁没有人住,伊萨克和柯特妮的房间是紧挨着卡尼亚斯的。但这里的隔音效果有些差,他甚至可以听见伊萨克在他的卧房里抽泣。   也许又被柯特妮欺负了。   大可怜。他想。   然而,圣子大人没有多余的善心去同情伊萨克的遭遇。   他心情愉悦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再爬起来。   卡尼亚斯没有嫌弃他!   也没有讨厌他!   还帮他解咒了,他现在甚至可以站起来!   即使那可能只是表面功夫,但这也比他预期好太多了。   卡尼亚斯宣言要解救他时,圣子大人已经觉得人生圆满。   他又从床底下的行李箱里摸出那卷在矮人的店铺里买的羊皮纸。   希德将这卷羊皮纸一寸一寸地展开,从窗台拉到房间门口,也只摊开了不到一半的部分。   旅馆的书桌里有为顾客提供的鹅毛笔和墨水瓶。希德将笔和墨水从抽屉里取出来,   烛火被风吹得一曳。希德护住烛灯,将窗户关上。   这家旅店上个月才从矮人王国进购了一批造价不菲的铜镜,镜面亮得像有幽灵浮在上面,它将希德掌下的烛火反射进圣子的眼眸中。   希德被刺得眯起了眼睛。他往身侧的墙壁看过去,注视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供旅客整理妆容的梳妆台。希德甚至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把梳子。   ……   希德走到卡尼亚斯的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片刻过后,门就被从里面打开。   卡尼亚斯站在希德眼前。   卡尼亚斯原本已经准备好接受圣子大人的第二轮袭击。   但当他看到希德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   希德没有给他寒暄的时间。趁他怔忪的时候,希德低着头,从他手臂下面以鼹鼠打洞的速度迅速钻进他的房间。   成功上垒!   卡尼亚斯回过神,两手穿过圣子大人腋下,准备把这只熊提走。   希德立刻把那张卷轴纸取出来。   “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和这个没有关系,”卡尼亚斯笑着看他,“我还没说让您进来。”   “你是我的骑士,我进你的房间理所应当。”圣子大人理直气壮地说。   卡尼亚斯作势要把希德扔到走廊上,希德没想到他会那么不留情面,连忙将羊皮卷在他面前举高。   “这是光明圣子给你下的指令。”希德道,“你必须听完。”   卡尼亚斯似笑非笑地看他:“等听完,就可以把您轰走?”   “不行。”   希德不假思索地驳回他这个无礼的要求。   圣子大人不给圣骑士说话的余地。他将羊皮卷抖开来,镶嵌着珠宝的尾端较重,一直滚落到墙角方才停下。   卷轴上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瞧就是用尺规校过间距与行距的。   卡尼亚斯将希德放到铺着绒垫的座椅上,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半垂着眸帘,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往下读。   希德起先看了一会儿卡尼亚斯。但他总感觉他骑士的目光好像穿透了羊皮卷,直接贴在他的膝盖、腿部和脚趾上似的。   他被这个想法烧红了脸,默默地提起羊皮卷挡住眼睛。   卡尼亚斯察觉到羊皮纸被往上扯了一下,一抬头就看到圣子大人用卷轴把自己埋了起来。   他心里好笑,说:“您不应该亲自对我宣读旨意?”   希德在羊皮卷的阴影里嘟囔:“你自己看。”   “要圣骑士自己读完指令,您还是头一个。”   希德垂着头,任凭卡尼亚斯捏自己的脸。   这不是他的错。虽然他说这卷羊皮纸是对于卡尼亚斯的命令——   但实际上,这是希德还给卡尼亚斯的三万个字。   卡尼亚斯为了和他成为爱人,熬夜给他写了那么长的情书,没道理他一个字都不还回去。   那样对卡尼亚斯是不公平的。 第73章   希德知道自己没有卡尼亚斯技巧熟稔。从和他的骑士确认关系之后,他就一直在努力地想,有时候甚至想打死那个喝了酒就夸下海口的自己。   于是他从矮人那里买了足以塞得下三万字的信纸,靠在矮人国出行的这几天日夜赶工,终于在刚才完成了。   希德在羊皮纸后边胡思乱想。   他不知道此时卡尼亚斯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用文字表达对于别人的喜欢和爱,肯定没有某人措辞华丽、行云流水。   但每个字都是他真心实意地写下来的。   卡尼亚斯可以在感情层面诓他,但要是敢嘲笑他写得不好,圣子大人一定会一脚踢爆他的狗头。   希德感觉到自己的指节被碰了一下。   他抬头看,发现卡尼亚斯已经将长达八米羊皮纸卷回来。   趁圣子大人茫然之际,卡尼亚斯将三万字情书从他手里抽走,用红色丝带绑好,然后放进自己的小型行李箱里。   “你读完了?”希德不敢置信,“这么快?”   卡尼亚斯点头。   希德仍旧不相信:“你是不是没有认真看?”   卡尼亚斯笑:“要我给您背下来吗?”   希德不敢不相信卡尼亚斯的记忆水平,只能摇头。   他看到卡尼亚斯走近自己,期待卡尼亚斯说点什么。   然而,他的圣骑士一言不发,重新把他抱起来,然后转开门把。   抢在卡尼亚斯把自己丢走之前,圣子抱紧他的脖子。   “你一点都不感动吗?”光明圣子委屈得仿佛眉毛都在抽泣,“我写了好久。”   卡尼亚斯亲一下他的脸颊。   “感动。”卡尼亚斯道,“这是我读过最美的告白。”   但他的话里一点都没有感动的意思。   希德在心里嘟囔。他问:“那你怎么还把我扔出去?”   “我说过,不准您再进我的房间。去矮人国路上,您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整晚都没合眼。”   希德小声说:“会吵到你吗?我会忍住不翻身的。”   圣子大人对自己的睡相如何稍微知道一点。即使女仆长一直没有对他提过这方面,不过,每次希德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被子不是横在床尾就是掉在下面,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卡尼亚斯努力保持不动声色:“不是这个原因。”   希德的睡相不是有点不好。   是很不好。   他的圣子大人那晚把他当自己的熊抱得紧紧的。   即便是在睡梦中——半夜里还会自顾自变成小熊猫滚到他身上,时不时用充满弹性的耳朵地蹭他的手掌。   很烦。   大概是圣子大人潜意识认为,变成熊就不会存在危险。   但卡尼亚斯知道如何解除他人的变形咒。   卡尼亚斯自认为,他能忍到希德睁开眼睛,真是个奇迹。   如果没有必要,他不想让这个奇迹出现第二次。   他知道,假如他这时候不和希德挑明,他的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卡尼亚斯低下了头,贴着希德的耳朵,道:“我这样和您讲——如果再让您穿成这样躺在我的身边,我无法保证您第二天醒来之后,睡衣还完好无损。”   希德看他一眼,扭过头去:“那你不要保证了。”   听到这句话,卡尼亚斯差点把圣子大人给摔下去。   希德将半长的蝎尾辫轻轻抬高了一丁点,给卡尼亚斯看末端的绳结。   “我会编辫子了。”他小声说,“我觉得有点不好看,你替我拆掉它。”   卡尼亚斯注视他良久,问:“怎么拆?”   希德垂着头,脸稍红了一下:“随你。”   卡尼亚斯沉默了一会儿,将他的发辫从肩头捏起来。   “真漂亮,”男人在他耳旁笑,“现在解开来有些可惜。”   希德:“你想在哪里?”   “花丛,沙滩,或者帝国学院的公寓……但不是问题,我可以变一个出来。不过,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卡尼亚斯很轻地问,“这次不是一发抖我就舍得让您逃走。”   希德低着头嘀咕:“我肯定会怕的。那时候,你不应该放跑我。”   卡尼亚斯啧了一声:“还怪我了。”   希德突然有些生气。   他瞥了卡尼亚斯一眼:“你不是说,你是坏人?除了跟在克拉拉后面,你还会什么?”   圣子大人思索着他从前在切尔特的府邸里所听到的公爵训斥窝囊废属下的话。   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词,于是他凑近卡尼亚斯的耳朵。   “你这个——”他轻缓地拖长了音调,“软,蛋。”   希德刚把最后的音节蹦出来,他全身打了个哆嗦。   他看到,卡尼亚斯的眼神忽然深得像地狱一样。   希德终于觉得可怕了。他不该去点他圣骑士的火。   他把脖子往领口里缩,耳发乖巧地贴在他的下颌与颈侧,使他更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落单的羊羔。   “我要走了。”他强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和你玩了。”   希德说完,就要从卡尼亚斯的怀里逃出去。   骑士温温和和地把他按回来。   希德被迫只能不安地看向卡尼亚斯,他感觉到卡尼亚斯抱住他背脊的手似乎快掐进他的肉里了。   只是今天——卡尼亚斯仅存的善心是被他亲手掐灭的,路也是他亲自堵死的。   “您是回不去的。”卡尼亚斯咬一下希德的耳垂,“得叫您瞧一瞧什么才是‘恶人’。”   卡尼亚斯终于转回房间,希德连忙拍拍墙壁,小声道:“关门……”   “我知道。”卡尼亚斯吻过他的鼻尖,“还要设一个结界,对不对?”   男人的气息蹭过了他的嘴唇。希德扭着脸,悄悄点头。   卡尼亚斯也不想在全神贯注拆圣子大人的发辫的时候,还听到隔壁单身汉的哭声。   连围绕在两人身边的光暗元素精灵也被赶到结界以外。   不过,元素精灵的听力尤为出众,甚至能够捕捉到透过结界缝隙的一小丝空气波动。   它们并排悬在窗外,透过隔壁室内的灯光,看酒馆女儿和水箱里的人鱼玩捉鬼牌,细长的耳朵随着暧昧的微风抖动一下。   夜风里,元素精灵们百无聊赖地听了一阵,然后在心底无声吟唱圣歌。   感谢造物主,没有在元素精灵出生时赋予它们应有的性别。   希德是被卡尼亚斯揉醒的。他睁开眼时,看到阳光底下卡尼亚斯的脸。   圣子大人盯了他一会儿,在圣骑士的臂弯里翻了半个身。   随后,他在另一边看见自己的指头被捏在卡尼亚斯的手里。   希德将手指抽回来,感觉自己所有骨骼都在无力地呻吟。   卡尼亚斯格外忠诚地履行了诺言。   昨晚的圣骑士比圣子大人眼中的所有坏蛋,包括切尔特一家、圣院的老头子和老鼠会叠加在一起更讨厌。   大恶人。   坏透顶了!   托比·奥尔德在心里猛戳写着卡尼亚斯·奥尔德名字的小人。   希德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板上,头发散乱。   卡尼亚斯想要给希德梳头,结果被一只无情熊爪冷酷拍开。   他只能放下:“水在床柜上。”   希德抬眼看去,果然发现了一杯水。   他用双手将琉璃杯捧起来,但他的手臂太酸了,一些水溅落到地上。   卡尼亚斯替希德接过杯子,给他喂水。   ……   伊萨克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   脸面是一个战士的尊严。他不能被外人发现自己哭了整整一宿。   伊萨克抱着必死的决心,再次敲响柯特妮的房门。   他努力无视了柯特妮房间里摆着尾巴的黛儿,硬着头皮向柯特妮借了遮住眼圈的脂粉。   这三位起得很早,或者说,是另两间房里的人起得太晚了。   柯特妮已经叫战士将装着黛儿的水箱搬上马车。   两人等了许久,楼上终于传来一阵响动。   柯特妮凭借早年住旅馆听别人墙角的经验精准地猜出,这可能是由于新婚小夫妻争吵时砸碎玻璃瓶所发出的声音。   果不其然,他们看到一个人影被从二楼客房里推了出来。   是卡尼亚斯。   高大的圣骑士手里拎着一件斗篷,面上有些无奈。   他身上披着大衣,那件斗篷的尺寸显然不是他的。   卡尼亚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斗篷挂在门外的钩子上,走下楼梯。   柯特妮和伊萨克收回目光,假装在讨论今天旅馆提供早餐面包的口味问题。   卡尼亚斯经过柯特妮身旁,柯特妮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您有些男人味了。”   卡尼亚斯似乎没注意到她语气的讽刺,泰然自若,坐到她与伊萨克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伊萨克心里委屈。   柯特妮分明是个火眼金睛。她似乎注意到了卡尼亚斯身上的微妙变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敲她的房门时眼睛肿得像屁股。   他哀怨着往面包上抹蛋黄酱,余光瞥见卡尼亚斯脖子上似乎有些突兀的红色。   “先生,您被蚊子咬了?”   伊萨克刚问完,柯特妮眼色一变,伊萨克终于意识到这个话题所包含的暧昧。   他察觉到卡尼亚斯目光望过来,赶紧低头,继续抹酱。   过了不久,二楼又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响。   几人转过头去,看到圣子正倚着扶手,一点一点地往台阶下走。   柯特妮小声:“您不上去扶他一下?”   卡尼亚斯也小声:“殿下会揍我的。”   伊萨克与柯特妮露出尽在不言中的笑容。   上午的旅馆没几个人影,但仍有晚起的旅人提着行李箱预备进城。   圣子眼尾通红,皮肤布满青紫的痕迹,虽然他抿着嘴,唇色仍透着旖旎的殷红。   一件斗篷挡不住这幅景象,再加上他下楼动作很慢,已经有许多目光朝他转过来。   卡尼亚斯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帮他挡开那些莫名的注目。   希德却像是没有看到他,自顾自来到圆桌边。   伊萨克殷勤地为他拉开一张椅子,为他倒上一杯热水。   “辛苦了,殿下。”   圣子大人难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趁柯特妮还没有将他轰走,伊萨克自觉起了身,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往门外走。   “请等一下。”卡尼亚斯叫住他,“有件事,我必须告知两位。”   伊萨克与柯特妮闻声,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接下来,我和殿下会去赫里沙漠跑一趟。”   “赫里沙漠?”柯特妮一边回想着,一边疑惑地问,“两位不久前还去过那里。”   卡尼亚斯只是默认。他没有向柯特妮与伊萨克透露丝毫相关情报。两人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   此行,他要去寻找预言诗上所提到的黑暗角龙阿诺德。   提到黑暗角龙的下落——十分凑巧的——那是教皇告诉他的信息。   据说,就是几年前,大陆上有种族发现了黑暗角龙的行踪,于是光明联盟派出了一支精锐部队,将那条代表着邪恶、强大的龙逼到了赫里沙漠。   是的,正如大多数人所料想的那样,被光明联盟打成重伤的阿诺德在赫里沙漠遇到了居住在古堡中的亡灵女巫赫里,于是被镇压在她的城堡之下。   只是那时候,卡尼亚斯觉得还没有必要释放出他的宠物。   彼时,他对自己身份的猜测还完全没有依据。更何况,贸然将阿诺德放出来确认身份,势必会吓到他家的圣子。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有借口这么做了——   依照圣典,每一位圣骑士长在真正就任之前,都需要驯服一条龙作为坐骑。   世界上最强大的光明巨龙已经被黑暗神的坐骑给杀得一干二净了,让其他杂碎来给他的圣子骑他又不是很放心。   左思右想,他决定,让他原本的宠物代劳一下。   毕竟是他失忆前选定的部属。   应该不会太不靠谱。 第74章   希德不知道卡尼亚斯为什么要去赫里沙漠找龙。   如果要寻找巨龙一族的踪迹,那去询问作为信使的半精灵奥米加反而来得更快,或者去天空都会蹲点,传言那里最接近巨龙所在的空中堡垒,有些胆大包天的佣兵就是在那里摘得了巨龙的金色龙鳞。   不过,他也没有表示怀疑。   卡尼亚斯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而且,兴许是克拉拉要让卡尼亚斯再去那里办什么事情。   再次来到风沙肆虐的赫里沙漠,两人并没有太多感受,第一次的跋涉已经让他们对于赫里沙漠喜怒无常的性情有了充分掌握。   卡尼亚斯牵着骆驼的缰绳,在前面走着。他偶尔回头,看到骑在骆驼上的光明圣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卡尼亚斯问:“你在介意那只虫子?”   希德点头,轻声问:“他还跟着我们?”   卡尼亚斯轻笑,没有否认。   “我教你把他揪出来——”卡尼亚斯让他低下头,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希德犹豫地看他一眼,按照他的话低声念出一段咒语。   四面八方的沙子随着风浪被吹成一道道波纹,仿佛有生命般向某个方向汇集过去。   这是潜藏在沙石底下游走的蝎子与蟒蛇。   没过多久,一个身影从扭曲的空间里走出来,他用双手抓住向自己袭来的蛇蝎,往卡尼亚斯的方向望过来。   希德注视来者。   “奥米加。”   一直在跟踪他们的人正是半精灵奥米加。   卡尼亚斯对于奥米加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他轻飘飘地说:“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一下吗?”   奥米加将手上的蟒蛇丢回地上,他蠕动嘴唇,将仍旧在往他靠近的动物驱逐开去。   他向希德走来,单膝跪下去。   “别来无恙,圣子大人。”   希德:“你也是,别来无恙。”   奥米加没有和卡尼亚斯打招呼。   他不想与一只深渊来的生物交好,何况,就算他再怎么寒暄,他在那头怪物眼中的形象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我从天空都会之后,就注意到矮人王国和精灵族那边有些不自然的动静,之后,教母也被秘密处死了。”半精灵叹了口气,他因为有任务在身,没能出席仙女教母的葬礼,“人鱼公主在那时候帮助过您,结果也被绑架。虽然她告诉了我这是计划的一环,但我总觉得不放心,所以就跟上来看看。”   圣骑士嗤笑,凉凉地插了句话:“她已经平安回家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奥米加扫他一眼,冷淡道:“现在,我对圣子大人不放心了,阁下。”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半精灵伸手搭弓。   同时卡尼亚斯按住了佩剑。   奥米加确实是察觉到了光明联盟事情蹊跷才跟踪了黛儿。   在中途遇到希德和卡尼亚斯,实属意外。   作为连接光明联盟各成员的信使,维持各成员相互间的信任与联系是他的职责所在。   矮人国储君事态败露之后,先销毁了自己的所有信件才服毒自尽。奥米加在暗地搜查时没有得到任何能起到重要作用的线索,便打算暂时跟着希德一行人回到萨尔帝都,将此事交由魔法塔处理。   但卡尼亚斯与希德却折向了赫里沙漠的方向。他以为光明圣子再次受到了卡尼亚斯的欺骗。   毕竟赫里沙漠与暗魔法之都离得很近,光明圣子接近那里,与羊入虎口无异。   至于卡尼亚斯为什么会往赫里沙漠过来,奥米加大抵知道原因。他在光明圣院的人脉是从好多年前就开始培养的,比眼前两个人类的年纪加在一起还要久。赫里沙漠有什么奇异的凶兽,他自然也再清楚不过。   所以,卡尼亚斯的行踪让他断定了一件事——   这头怪物也在开始企图摸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这对于卡尼亚斯本身固然是好事,但对于这片大陆上的其他人来说——假使卡尼亚斯重新找回了他的记忆——那固然会招致比五六十年前更惨烈的血雨腥风。   卡尼亚斯不想理会奥米加的苦衷。   在奥米加跟上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注意到了此人行踪诡异。   他将奥米加留到现在,可不是因为他善良。那种少得可怜的东西全留给了他的圣子大人。   无视是对于情敌最好的回敬。   所以,他会等到希德对于“虫子”的身份一提再提,才将奥米加的存在扯出来。   正当卡尼亚斯慢条斯理地思考要把半精灵切成多少块的时候,希德按住他。   “他帮过你。”   卡尼亚斯瞥他,默不作声收了剑。   奥米加见状,也将羽箭重新插回箭袋里。   希德向卡尼亚斯伸手,卡尼亚斯扶着他从骆驼上踩着脚蹬走下来。   卡尼亚斯在希德走到地上时,在他耳旁说:“我不想和这个人一起走。”   卡尼亚斯担心他的圣子善心大发,又把这只城府深沉的半精灵留在边上。   上次他假寐,让希德和奥米加独处了那么久,不把半精灵切成碎屑已经很对得起“帮过他”的此人了。   奥米加对于卡尼亚斯的敌意视若无睹。   他仍跪伏在地上,说:“您是光明联盟至高无上的存在,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光明圣子。您不能出任何意外——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希望能够护送您。”   “但我不需要别的护卫了。”希德道。   “可是——”   “如果他真的想对我做些什么,你也帮不到我。”希德抬手,魔素聚集在半精灵的膝下,将他扶起来,“你有你需要履行的责任,不能靠借口留在我身边。”   奥米加沉默了十秒钟,接着,他重新拿出箭矢。   “和我决斗,先生。”   希德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可怕。   卡尼亚斯哧一声将佩剑抽了出来,泰然自若地用绢布擦着剑锋。   “殿下,请原谅我。您绝对不是供人交换、夺取的物品。”奥米加说,“但我不信任他。保证光明圣子的安全也是信使的职责所在。”   他的箭矢尖端凝结出一片寒霜,空气中的水珠被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即使希德站得离他很远,也感受到了来自精灵弓箭的寒意。   奥米加还从未在希德面前展露过他的武器。   因为他明白,这毫无必要。   在圣子身旁那位来自深渊的骑士面前,任何生物都渺小得仿佛尘埃。   卡尼亚斯听了他的话,问:“你知道?”   奥米加意味深长地看他:“我很早就知道。”   卡尼亚斯不再和半精灵谈论。他已经得到他需要了解的情报。他提着剑,优雅从容地步上前去。   奥米加将箭矢搭在了弓上,瞧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眉间一怒,鬓发被冰雪擦得发直。   明明是在天炎地热的沙漠,此时从远方刮来的风却带着凉意。希德将斗篷裹紧,他看到手背贴上了几片被狂风吹来的雪花。   风将奥米加饱含愤怒的咆哮吹得沸腾。   “您说过,您是一位法师!”   希德听到寒冰炸开的声响。一阵卷着冰晶的风猛扫过来。他挡住额头,余光瞥见地上被插上断裂的箭矢。周围沙地覆上一层坚硬的寒冰。   奥米加的箭是冲他射过来的。   他抬起头,发现四周都是这样的断箭,唯独他站立的地方完好无损。   风沙获得了暂时的平息。   希德正疑惑,卡尼亚斯绕到他背后,揉了一把光明圣子的脑袋。   他回过神,看到卡尼亚斯手背被刺进了一根短矢,血顺着他的指节淌下来。   希德明白过来。奥米加是在试探——在危难之际,卡尼亚斯会选择救他,还是保证自己不受伤害。   他将卡尼亚斯的手扯过来,替卡尼亚斯治疗伤口。   “别使苦肉计,”希德低声说,“你分明能躲开。”   卡尼亚斯一哂,不做辩解。   卡尼亚斯当然可以选择两全其美的方法,半精灵拙劣的诡计不至于让他上套……   不过,也许奥米加确实是想到了的。冷漠嗜杀的黑暗共主偶尔也有幼稚的一面。   卡尼亚斯知道那一天发生的事。他暴走时奥米加为了保全自己,将圣子的下落供了出来。   他也知道奥米加为此心怀愧疚。   卡尼亚斯对情敌毫无怜悯之心。所以他试图让奥米加更愧疚。   连他所不齿的黑暗神只都能为圣子做出牺牲,作为信使的奥米加怎么就临阵脱逃了?   圣子正将一些光元素覆在圣骑士的伤口上。卡尼亚斯反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吻。   希德皱了皱眉,抬头对半精灵说:“你可以走了,奥米加。”   “我不讨您的喜欢,这是我的错。”奥米加面容淡然,收起弓箭,“等我完成手上的任务,我会辞退信使一职。”   其实这大可不必。   希德对奥米加的感觉颇为复杂,但他不得不承认,奥米加是一位颇为出色的光明信使。   但当半精灵提着箭筒,消失在烟沙之中的时候,希德一直没有出声挽留。   他怕他一说话,他边上那个恶徒就要把半精灵剁成肉沫了。   希德眼睁睁看着奥米加走远去。   然后,他忍无可忍说:“你笑什么?”   卡尼亚斯无视他的警告,仍旧笑着。   阿诺德是在半夜里发现他主人的气息又在往他的方向靠近的。   巨龙族原本都是些傲慢且嗜睡的家伙,在漫长的睡眠时间里,连主人都要让他们三分,如果有人惊扰到这些家伙,无论是谁,都将会正面迎接一条巨龙的起床气。   ——世界上被主人吵醒都不会生气,反而会兴高采烈的龙,大概只有阿诺德一条。   阿诺德远远望着几人前进的方向。纵使他无法用肉眼捕捉到黑暗神那维亚的身影,可是他很确定,在等待了多年外加那维亚接近又离开后那一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月份之后,他的主人再一次降临在了这片伟大的土地上!   它站起身来,往天空长啸,冲卡尼亚斯的方向撑开骨翼……   并摇起了尾巴。   快一点,快点来解除那个可恶的女巫加诸它身上的束缚,然后和它一起统治这片充塞着渺小种族的大陆吧!   距离它被普鲁维尔用位面魔法打落神殿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里,阿诺德不是在逃避光明联盟的追杀,就是被赫里骑在头顶。   阿诺德从亡灵女巫的口中听说了黑暗公会的传言。   那维亚已经把那个该死的普鲁维尔干掉了?   真棒!!   被囚禁的几年里,他被赫里嘲讽最多的就是关于他与五十多年前魔王韦森特的对比。韦森特只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魔物,而阿诺德好歹也是黑暗共主圈养过的坐骑,居然连一丁点小波小浪都掀不起来。   但他显然比那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杂鱼强得多。要不是普鲁维尔把它打成重伤,凭借它史上最强·地狱咆哮·极恶之渊·黑暗角龙阿诺德,当然可以把大陆上的任何生物摁在地上随意搓扁揉圆!   原本赫里古堡所在的位置,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   形成了向下凹陷的地面向悬崖突去,在悬崖的边缘,耸立着一座宛如海上岛屿般的黑山。在月光照耀下,这座山脉闪耀着黑曜石般的鳞片的光泽。   卡尼亚斯让希德后退一些。话音未落,这座黑山便剧烈地震荡起来。   碎石滚落,一座如城堡尖塔般的龙头从底下慢慢升起来;紧接着,惨淡月光下,一双巨蟒似的龙睛被幽蓝的火焰点燃,在阴影里狰狞地跳动。   巨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所以,当它看到带着亮晶晶的光明圣子出现在它跟前,它兴奋地站起来,吐出一口热烈的龙息。   太客气了!   虽然它对于那维亚那么多年都在外边晃荡对它不管不顾颇有微词,但一嗅到那维亚的气味,它就吓得几乎不敢动了。   阿诺德只祈求黑暗神作为一个合格的神能够尽早来解救他无辜的属下,至于送赔罪礼之类的,它根本想都没想过—— 第75章   希德被它喷出的巨大龙炎吓了一小跳,光元素聚集在他的周围,形成法阵的墙。   听到魔素叽叽喳喳的叫声,黑暗角龙才发现站在他跟前的幼崽居然是光明元素亲和度满点的光明圣子。   它开始万分欢欣地跳起舞。   希德怀疑地望向卡尼亚斯:“这应该是一头黑暗角龙?”   卡尼亚斯想把黑暗角龙当成坐骑。   他觉得圣院的那帮老头子要喝了柯特妮家珍藏多年的酒,才会同意这个提议。   卡尼亚斯没多说。   一只夜鹰停在希德肩上,卡尼亚斯将它托到自己手上,让它转化成长鞭的形态。   他将鞭子附上魔力,抽向正在疯狂乱嚎的阿诺德。   “安静点。”   矮人泰勒给希德定做的鞭子上还带着瘆人的倒刺,卡尼亚斯面对昔日宠物,却丝毫都没有手下留情。   黑暗角龙被抽得差点飞出去。   阿诺德不敢再得意忘形了,它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阴影下,巨龙双眼一眯,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以前——它尚在它的主人那维亚身边时,虽然那维亚也会这么抽它,但配词却存在着微妙的不同——   “安静点,”应该是这样,“否则把你剁椒。”   那维亚忘记了要把它剁椒!   刚被抽了一鞭子的巨龙欢乐地想道。   接着,阿诺德才发现,此时站在他跟前的黑暗与死灵之共主,跟它认识的那个那维亚,似乎也存在着微妙的不同——   它的主人好像不长这个模样?   大陆生物的外表看上去丑得离谱,像是被吸了血的肉干。   对于人形兽重度脸盲的黑暗角龙经过艰难的辨认,它才确定,黑暗共主给自己套上了另一个人类的外表。   这算什么?   角色扮演?   阿诺德陷入沉思。   在此之前,它觉得必须体现一下作为龙族的尊严。   好歹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龙,居然被丢弃整整五年,外加两个月才被主人找回去。   阿诺德必须故作矜持地婉拒一回,不过现在——   他在苦思冥想之后,得出了一个惊龙的的结论。   这位残忍无度的黑暗神只那维亚在将它抛弃之后,忽然良心发现,对它产生了一丁点愧疚?   自尊感十足的黑暗角龙心里畅快许多。   恐怖的巨龙再次发出震耳欲聋地咆哮。接着,它站起身来,伫立在无边夜色下,皎洁的圆月被染上血的光芒。   在黑暗角龙的咆哮声里,有什么可怕的生物在疯狂蠕动着。   明明是风沙肆虐的沙漠,希德却听到树叶摩挲的声响。   但很快他察觉到那并不是叶子摩擦的声音。成群结队的暗元素小精灵降临在了角龙的身后,在它周身组成一张巨大的夜幕。   希德并不知道这头黑暗角龙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   他只知道他应该打得过这头看起来很大的家伙。   圣子将双手合在一起,圣洁的光束从他手指的缝隙中穿出来。   他正打算用光笼将阿诺德束缚住,忽然领子一紧。   人高马大的圣骑士把光明圣子提到了身后。   “请您看着。”   卡尼亚斯已经准备好把这头黑暗角龙按在地上痛殴一顿。   但就在此时,这头黑暗角龙突然砰的一声趴伏在地上,四周漫起尘土。   它以五体投地的姿态跪在了卡尼亚斯脚下。   声势浩大的暗元素小精灵开始齐声吟唱。一点炽热的光芒从阿诺德布满沟壑的肚子上显现,随着暗元素的聚集,这点光芒扩散成一个刻满古文字的完美的圆。   卡尼亚斯辨认出了法阵上的文字。   ——契约咒文。   这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契约法咒,使奴仆的主人正是他自己。   那并非占星术士所熟知的古文字,他从醒来之后也没有学习过这种文字,但他却理解了文字中繁冗如宇宙的涵义。   正如同去年他破解神之花园的封印,抱着光明圣子来到那棵参天巨木之下时,在微风的吟咏中,他能够毫无阻碍地解读古树脚下的文字。   这是刻在他灵魂中的本能。   阿诺德注视着眼前两人,洞穴般的眼睛中,幽火正雀跃地跳舞。   一种熟悉的感觉缠绕住卡尼亚斯的心脏,如重见天日的子女呼唤他们父辈的姓名。   他们闻到浓烈而炽热的烧焦气味,看见角龙眼里的火焰逐渐扩大,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在火堆里疯狂地挣扎。   卡尼亚斯沉吟一会儿,对法阵伸出手。   夜空中出现一丝荆棘般的狰狞光泽,透明的锁链在法阵与他手掌之间悄然成型。   足有一座小山高的黑暗角龙在他们面前渐渐地缩小、变形,化作一只等人高的小型龙。   契约咒文的更新使得它的骨骼覆盖上一层全新的肌肉与鳞片,在眼眶中跳动的幽火化为真实的龙眼,爪子与脸庞从干瘦变为饱满,好像被贵族少女抱在怀里的绒毛玩具。   光看外表,谁也不会想到这头活蹦乱跳的小型龙族在几十秒之前还是足有两座城门之高的黑暗角龙。   阿诺德不顾脖子上的锁链,小步蹿到光明圣子跟前,左右踩着脚爪,反复横跳,眼中闪烁着光。   希德问卡尼亚斯:“它在做什么?”   卡尼亚斯看了眼阿诺德,将希德轻轻揽到身后:“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希德恍恍惚惚地点头。   他将额饰摘下来,递给卡尼亚斯,让他交给阿诺德。   沙弗莱石的额坠表面本就附着着一层青光,又被圣子以精神力洗练过,光芒四溢。   阿诺德很兴奋地用嘴巴接住它,一口吞了,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对于黑暗角龙而言,这实在是上好的补品。   何况吃不到亮闪闪的光明圣子,用他的配饰来解解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希德·切尔特看得目瞪口呆。   抑制器是很贵的商品,能够与他魔力相匹配的抑制器更是价值连城,自从上次在天空都会碎掉那一个之后,他攒了好久的钱才买到第二个。   “——它喜欢吃亮晶晶的东西。”卡尼亚斯补充。   光明圣子瞧他一眼。   莫名其妙,他们应该是头一次见面,卡尼亚斯却似乎对这头龙的习性很熟悉。   疑惑间,卡尼亚斯抱住了他。希德觉得颈子上一疼。   圣骑士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仿佛古老的西方传说里血族给拥趸做标记的那样。   “你逃不掉了。”   黑暗神在光明圣子的耳畔边低语。   他所说的是巨龙的语言,世界上通熟巨龙语的人类比不死鸟更少,希德当然也听不懂。   那维亚的语气里稍带了些无奈。   在他降临大陆之前,圣子是被献给他的祭品;他来到萨尔之后,圣子是他所护卫的小王子。   听上去,他的熊有些可怜,但很遗憾,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那维亚在找回与阿诺德的契约联系后,便听到这条龙内心乱糟糟的声音。   卡尼亚斯从阿诺德大约有五万个单词的心理活动里捕捉到他所需要的信息。   他问:“那维亚是我原来的名字?”   阿诺德点头。   五秒钟后,阿诺德向后仰倒。   黑暗角龙大惊失色:“您、您失忆了?”   难怪——   它想着。   阿诺德察觉到它主人的场比往日逊色不少。神只的力量与记忆紧密相连,这是深渊怪物对于自我的保护,当受到致命的袭击时,深渊巨兽将分离部分记忆,以规避当场丧命的风险。   而找回记忆只是时间问题——这样的天赋也许过于强大了,不过,这也是它的主人能杀死全部一代神族的原因之一。   那维亚慢条斯理地扯住锁链。在希德的注视下,黑暗角龙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将两只前爪举在跟前,脸上挤出一个毫无尊严的笑容。   “您不是他,您绝对不是那维亚。”阿诺德诚恳地说,“您的人品比我的前主人好得太多了。”   那维亚温和地笑了:“我不介意在龙肉上加一点黑胡椒。”   阿诺德立刻向他俯首:“您就是如假包换的黑暗与死灵之共主,那维亚——纵使您现在比从前的实力衰弱了一些,但这永远无法改变您是我唯一主人的事实——属下阿诺德,在此恭候多时。”   希德望着欢天喜地绕圈跑的阿诺德,心里疑惑更深:“它在做什么?”   那维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它很喜欢你,想做你的宠物。”   阿诺德立刻停下脚步。   它不是,它没有。   纵使它喜欢吃亮晶晶的东西,它的主人也承认希德·切尔特的身份,但要让它做光明圣子的身下兽,这只软乎乎的人类幼崽还早了五年零两个月!   阿诺德傲气十足地想。   然后,它的鼻孔再次嗅到致命的香甜。   希德将别在辫子里的海洋之心摘下来,将它放到阿诺德跟前。   不为一口粮食折腰的黑暗角龙毫不犹豫把宝石一口闷了,乖乖趴在地上,让光明圣子顺毛。   尽管它没有毛。   吃饱喝足的阿诺德还是有点不服。   这就像狗的主人给它建了一个窝,狗出门玩了一圈,发现窝被主人的其他爱犬侵占了。   “这是您新豢养的宠物?”龙矜持地扫了一眼希德,干巴巴地说,“它还没我好看,主人,您看他光溜溜的——”   那维亚扫他一眼,似笑非笑。   “这是你第二位主人。”   阿诺德半句话还憋在嗓子里。它呛出一口龙息,夸张地大叫起来:“啊!赞美伟大的黑暗共主!这位人类该是一件多么杰出的艺术品!他的面貌多么美丽!举止多么尊贵!言语多么优雅!品行多么高洁!”   它吼完了,换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询问:“无上的父主,我应该如何称呼我的第二位主人?”   没等黑暗神回话,阿诺德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是少公子吗?!!”   “你要叫他夫人。”   阿诺德激动得朝天喷火,眼中满含着老父亲般的热泪。   震!撼!脑!髓!   万年单身汉黑暗共主!居然!有了!媳妇儿! 第76章   火光消失时,岩灰溅到了地上。那维亚望向阿诺德,黑暗角龙立刻闭紧嘴巴。   希德:“它叫什么?”   那维亚往阿诺德觑了一眼:“布莱克。”   黑暗角龙阿诺德的名声太响亮了,说出那个名字来,他等于把黑暗神的头衔贴在自己脸上。   阿诺德在鼻孔外点燃两簇火焰,借此表达对于这个蹩脚新名字的强烈不满。   希德觉得这条龙很活泼,很讨人心爱。   那维亚则心感不满。   看样子,希德似乎挺喜欢这条龙。   那不是他的初衷。   他本打算让希德吓一跳,结果谁知道这只熊胆子这么大。   希德的确很喜欢阿诺德。不为别的,这条黑暗角龙不像其他巨龙那样残暴弑杀,相反,它反而有点……傻。   这让希德略有些体会那维亚在逗他时所得到的乐趣。   这个认知令希德有些郁闷,但他很快掌握了诀窍。   他将一团光明元素聚集在手心。   “布莱克,伸爪子。”   阿诺德讨厌别人说错自己的名字,更讨厌别人拿逗小狗的方式和它玩乐。   但光明圣子汇集的魔素实在甜得诱人。阿诺德听到了肚子传来的抗议,向半空中的亮点扑过去。   希德爬到一块巨岩上,在远处指挥着魔素四处逃窜,将黑暗角龙绕着赫里古堡的废墟满世界跑圈。   那维亚在岩底望向希德。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希德在他面前表露高兴的样子。   圣院的拘束是一个原因,也许他自己也是一个原因。   自从得知自己是那位害得圣子噩梦缠身的神只,那维亚陷入了长久的绝望沉思。   那维亚还未获得完整的记忆,但他对自己的性格有充分的了解。   他确实能那样残忍地对待光明圣子。   如果当初他看上的这只猎物想从他身边逃走,他也会尽一切所能限制希德逃跑的机会。   因为那是他的所有物。   所以,他并不知道从前自己是否确实伤害过希德。   不过,这件事仍存在蹊跷的地方。   据他推测,如果是他得知光明圣子的存在,并且对此产生兴趣……   最有可能的假设是,自己把希德·切尔特锁在了黑暗神殿里,限制其自由,不让圣子见到任何人,随后将他安全地养大成人,等到成年再独自享用。   而非把心仪的猎物寄放于人类的府邸。他不相信大陆上的生物能保管好他的宝物。   如同童话里软禁公主,任何一个巫师都不会希望从哪里冒出一个王子把宝贝偷走了。   ——那维亚如此诚实地,并心存侥幸地幻想着。   他在推测中从不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那维亚甚至在思考,在确认自己的身份前拆了圣子大人的辫子,他到底是愧疚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或许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大几率会愧疚地无法对希德下手。   ……幸好。   那维亚悄悄松了口气。   但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祈祷。   也许是希德记错了,把别人当作他,两人之间还有一丝修复关系的可能。   他不知道事情真相,也不敢问他的夫人到底具体看见了什么。最近希德总是睡不好觉,要是他把这回事提到明面上,那他大概不想活了。   假如事实如此,他只能趁着希德还没解开最后一道谜题之前,好好计划一下,该怎样将他最深层的真实身份好好地、永远地隐藏起来——   至少在他的熊面前,自己得是那名表里如一的圣骑士。   拟态的黑暗角龙扇着翅膀,绕着古堡废墟整整飞了五六圈,希德才将魔素投进它的嘴巴。   被使唤半天的阿诺德怒气冲冲地蹿到岩石上。   它当然不是要来找场子。   黑暗共主的宝贝谁都不敢染指。它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那维亚面前痛扁光明圣子。   在它的爪子碰到圣子那张小脸以前,阿诺德相信自己会变成一条纯种骨龙。   这并不妨碍它以怒瞪对光明圣子表示抗议。   黑暗角龙拟态后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大如碗底,能够映照出云彩与晚霞。   希德未能从它空洞的眼神读出愤怒,将手轻轻覆在它鼻子的鳞片上。   阿诺德猛吸一口气,接着,它发出满足的呻吟。   光明圣子的手又柔软又暖和,让它想起美梦时抱住的枕头,光明种子的味道对它好比种满罂粟的温柔乡一样,充满致命诱惑。   不一会儿,黑暗神最强大的伙伴地狱咆哮·极恶之渊·黑暗角龙毫无尊严地匍匐在了光明圣子的脚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当这个嗝从它食道里浮出来之际,它甚至认真思索着要不要翘了那维亚的班,跟着希德·切尔特混。   光明圣子单纯好骗,而且软,比阴森恐怖的黑暗共主好伺候得多了。   阴森恐怖的黑暗共主悄无声息地来到希德身后。   阿诺德瑟缩着闭紧两只耳朵,那维亚的脚步将它方才的肖想踩得烟消云散。   “我愿意和你去深渊。”希德低低地说,“但我没办法。”   小黑·阿诺德抬起头,觉得自己听到了本纪元最杰出的笑话。   那维亚在上,有哪个傻子竟然敢跟黑暗共主抢人?   ……难道是那个普鲁维尔?   不对。它都忘记了,那家伙估计都快散落成大陆上的元素精灵了。   阿诺德认为这个不知名的勇士实在太有勇气,就连它自己也不敢在那维亚的头上打滚。   它忍不住问:“我强大、威严的主人呦,是哪个愚蠢的凡人敢与您作对,抢夺您心爱的夫人?”   那维亚拂了拂希德的额发,将他塞进自己的斗篷里。   “我自己。”   嚼着宝石的阿诺德:“???”   “吃你的。”他道,“解除拟态,我们得回去了。”   在广袤的赫里沙漠上,缓慢地出现一个直径足有百里之宽的恶魔沙印。一条漆黑如剑的巨龙冲天而起,萦绕着千万簇炼狱幽火,直入最渺茫的远空。   那维亚跨坐在龙背上,将希德护在身前。   他看到希德脑袋耷拉,一副云游天外的模样。   “不舒服?”   希德不说话,默默把他放在自己腹部的手扯开。   圣子已经是乘坐飞行魔兽的老手。当他向下俯瞰数万里之远的陆地海洋,他并没有觉得恐惧。   ——但仅限于他乘坐狮鹫。   他骑着狮鹫赶赴热林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圣骑士在他后面动手动脚的。   幸好,现在圣骑士似乎心不在焉,没有发觉他的异常。   心不在焉的圣骑士正在暗地和他的伙伴黑暗角龙进行谈话。   “我打包票,您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来。但如果这是真的——”阿诺德想了想,继续道,“您恢复记忆后,一定会比如今还要强大许多。但我觉得,和获得夫人的原谅相比,您把自己杀掉的难度更小一点。”   说完,它放声大笑。   阿诺德觉得自己讲了一个极好的笑话,可是它的主人居然没有笑出声。   他止住了笑容,小心翼翼地观察那维亚的表情。   那维亚竟然在认真思考!   阿诺德小心翼翼地询问:“您是打算……?”   那维亚笑而不语。   他确实有一个计划。   ……   神使正在深渊底部,勘察巨兽的动向。   深渊巨兽与他的主同出一脉,也许它们的行动能够暗示黑暗神的下落。   他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巨兽群度过一条漫长的冥河。忽然,这些生满触须与复眼的怪物开始咆哮起来。   “怎么回事?”   神使诧异着。   忽然,他猛地望向西南的天空。透过失语海与浓郁的瘴气雾,夜晚中的星辰发生了微妙的变换。   他在光明圣子身上留下的印记被解除了。   那可不是个简单的刻印。那样晦涩饶舌的咒语,是他从第一代的黑暗神那里学到的。   大陆上的生物,纵使是精灵族的大祭司亦或是人类魔法塔中的贤者,还是黑暗公会里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不死,都无法破解这个诅咒。   能够将其如此完美地清除,不对光明圣子产生任何反噬,不给施咒者留下一丝痕迹……   恐怕,也只有他失踪多日的主人,黑暗与死灵之共主!   ……   回到帝都后的第一件事,希德先去把他寄放在维拉那里的兔子领了回来。   那维亚没有陪他去取兔子。维拉的花房很安全,多年他仍将阿诺德的缰绳递到希德手里。   在绳子被圣子捏在手心里的那一刻,阿诺德眼睛发直,啪的一下打开了蝠翼,鼻孔里冲出幸福的气流。   它很喜欢光明圣子身上的气息,仿佛是猫遇上了鱼干或者猫薄荷。   就算那是它主人的点心,但是它作为一只以卖萌为职责所在的宠物,稍微舔一两下应该也不碍事吧?!   那维亚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坐骑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准舔。”   阿诺德正左右摇摆的尾巴耷拉下去。   那维亚用伪装魔法将阿诺德的外表点缀得比光明龙更加熠熠生辉,以致于阿诺德在照镜子的时候,甚至想一头撞进镜子里咬断对面那头发光物体的脖子。   将染发剂洗掉的圣子本就闪闪发光,再牵着一头更加闪闪发光的小龙,走在帝国学院里,自然受到不少注目。   令他失落的是,去年光明圣子在学院的威严直线下滑。圣子依然受到尊敬,但其他学生早就习惯与圣院中至高无上的少年走在同一条路上。   希德垂着头,抱着遮盖灰布的兔笼,准备抄近路回公寓,树丛中突然窜出一个影子。   “六月节快乐,圣子大人!我是会讲矮人语拉大提琴的乔治!”来者兴冲冲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入场券,头顶还粘着两片树叶,“那部新歌剧又排了场次,这次我可以邀请您一同去看吗?” 第77章   乔治听到光明圣子出现在学院里,而且身边还没有圣骑士出没,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跑了过去。   他已在希德的公寓前潜伏数日,脑袋上都长出野菊花了,才蹲到一个良机。   会拉小提琴的乔治凑近希德。   “我拜托我在剧院的朋友抢到了最好的位置!”他忙不迭地将门票塞给希德,“表演结束之后,我们还可以去后台向主演们要签名……”   希德正要推拒,忽然手里一股拉力将他扯得脚下一个趔趄。   阿诺德纵使再迟钝,也发现情况不对。   它伟大无上的黑暗共主的夫人怎么能有外遇?   阿诺德气得脸都红了,前爪后脚都在发抖,大热天的却全身冷汗手脚冰凉。   没有人察觉到一头龙正在生气。   阿诺德一张口,一股强劲而炽热的龙息卷着风浪喷了过去。   乔治躲闪不及,一小半边头发惨遭毒手。   “布莱克!”希德扯住它,以防它再袭击自己校友。   好在阿诺德留了手,没有伤及人命,只是乔治为眼下打理半天的造型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这附近没有其他人影,否则被人发现他的宠物袭击人类,圣子要被十个主教抓到圣院里用唾沫淹死。   阿诺德把头翘上天去,不理他。   希德扫它几眼,对乔治说:“抱歉。我会支付你的损失。”   他无奈地摸一摸阿诺德硕大的脑袋,像个管不住小孩的家长。   乔治摆摆手,从衣袋里掏出精油喷雾,往头上一喷。   他放回喷雾,将头发一抖,乔治靓丽的长发重新焕发了迷人光彩。   “它跟那位将军同名?”乔治挠着着下巴,“倒是和他一样脾气火爆……”   希德也想起那个对他口出狂言的布莱克将军。   最近似乎很少听闻那位将军的传言。   “抱歉。我不知道它会发疯。”   “您不会养这样危险的宠物。这是奥尔德先生的?”   希德颔首,乔治恍然大悟。   怪不得圣骑士会放心放着圣子殿下一个人。原来这头龙就是保镖!   阿诺德想了许久,方晓得——这个“奥尔德先生”所谓何人。   顿时,一片惨淡阴云笼罩在它的心头。   想当年,它和死灵与黑暗共主那维亚一神一龙何等威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人人谈之色变。   如今,主仆二人居然都得靠区区凡人与凡龙的假名在大路上混日子。   世风日下。   它悲哀地长叹。   乔治不喜欢烧他头发的龙,特别是圣骑士的龙。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论述在帝国学院养龙的坏处。   没等他说完,不耐烦的阿诺德就伸着脖子往回走。它将希德手里的绳子绷得笔直,希德不得不用两只手抓住缰绳。   他将绳子绕在手上,正想把阿诺德拉回来,暴躁的黑暗角龙忽然摆过身子,头往下一伸,把他背在背上,不顾乔治在后面大喊大叫,自顾自地跑远了。   它为那维亚干掉了一位情敌!   阿诺德欢欢喜喜地想。   但很快,它发现了不对劲。从逃出那只烧焦公鸡的视野之后,骑在它身上的希德就没说什么话——   只是静静地看它欢脱地在校园里乱跑。   阿诺德心虚地停下脚步。   “布莱克,你不用生气,”希德说,“我对他没有意思。”   阿诺德从硕大的鼻孔里发出冷哼。   希德扯了扯绳子,阿诺德岿然不动,如同一座矗立在小径中央的石碑。   一片鸢尾被吹到黑暗角龙的鼻子上,它打了个喷嚏。   希德从龙背上爬下来。   “你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你叫作阿诺德,对不对?”他抱住黑暗角龙的脑袋,在它耳边轻声细语地问,“你是黑暗神的下属。”   阿诺德心头一惊。   它将头偏向一旁,假装没听懂。   “卡尼亚斯不知道我看过这方面的书籍。黑暗角龙的火焰不是纯黑的。受到过圣池的洗礼,才会变成你的颜色。”   阿诺德呆若木鸡。   它的肉翼从背上长出来,轻轻扇动几下。   空气里出现了旋涡。随着升力增大,它的后脚悬浮在空中。   惹不起它还跑不起……   阿诺德没飞多久,感觉到脖子一紧。   圣子从容不迫地,像是扯狂风中的毛衣那样,一寸一寸地拉回了黑暗角龙。   阿诺德四脚一抖,它感觉到死神降临。也许光明圣子和那维亚呆多了,也染上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这种不祥的感觉在它瞥见希德脖颈上的骨笛时达到巅峰。   希德掀开阿诺德的耳朵,凑近它,说:“卡尼亚斯·奥尔德,他是你的原主人吗?”   阿诺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绝对是一个死亡问题!!!   它正要摇头,但它沉睡多年的智商终于舍得睁一次眼睛。   阿诺德想起那维亚和它说过的话,光明圣子早已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如果自己否认,反而会加深圣子的怀疑。   承认就更不必说,没等光明圣子来得及去质问它的主人,它的尸骨大概就已经被埋葬在赫里沙漠里。   棕熊般不讲理的人类啊,亏你长得如此人畜无害!连头发都在骗人!   阿诺德的心脏砰砰狂跳,它在脑海中咬牙切齿地痛斥,一边故作若无其事,扑棱翅膀,宛如一个弱智儿童般欢乐地转起圈来。   黑暗角龙在空中跳着舞,余光看向地上的光明圣子,心惊胆战。   阿诺德想把昨天的自己摁在地上狂揍一顿。   它只觉得曾经认为这头熊不会咬人的自己是个傻子。   尽管它本就不怎么聪明,但好歹可以靠装傻蒙混过关。   在阿诺德无数次绝望与惨烈的心灵呼唤之中,黑暗共主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了。   阿诺德飞得很高,老远便望见那维亚。   它收起翅膀,如释重负地落回地面。   那维亚往他的宠物望了眼,问希德:“喂过托比了?”   进入萨尔帝都之后,希德在城门口的小摊上买了苹果味的饲料。   肥兔很喜欢苹果味的东西。维拉嫌它太胖,不许它吃太多。   希德摇头。   阿诺德是朝与公寓群相反的方向跑的。   黑暗角龙已经溜到了那维亚背后,从阴影里探出头,暗中打量希德。   它在心头冷笑。   光明圣子在那维亚面前看上去仿佛洋娃娃一样听话。但它不会再相信那副乖顺无邪的模样了。   龙在心里对那维亚干巴巴地赞美:“您的夫人真是威猛过人。”   黑暗共主了然:“服气了?”   “他确实配得上您,但是……”阿诺德迟疑了一会儿,“现在普鲁维尔已经死了,您的夫人能够聚集光元素为他保驾护航,假以时日,他——”   必然能够走向神坛。   暨第一代神族落幕之后,希德·切尔特会成为唯一对那维亚有威胁的生物。   那维亚不置可否。   他将希德的手握在掌中:“这件事不着急。请您和我去一个地方。”   那维亚的掌心暖得仿佛一团火,将希德藏在心底深处的疑惑烧成了灰烬。   “好。”他低着头,说,“我先把托比放回公寓。”   “您可以领着它一起过去。那里有人照顾它。”   希德抬头问他:“是礼物?”   那维亚笑起来,在希德的指甲上吻了一下。   “是聘礼之一。”   那维亚将希德带到了萨尔帝都贵族的森林别墅区。   郁郁葱葱的梧桐木里,空气凉爽清新,林间的阳光宛如棱镜。   骑着骏马的巡逻队远远看见两人,向他们脱帽致意。   这一带被帝都人称为“血流成河”的金银山脉。   能买得起乔诺别墅区宅邸的贵人,基本都是祖上基业颇丰、从萨尔建国时便世袭的爵爷。他们大多厌倦了与精明的帝都商贩和政治家打交道,便来到这块林地休养。   两人走过几条林间小路,一处院落映入眼帘。连接高墙的铁门足有两人之高,几朵喇叭花缠绕在铁栏上,宛如贵族世家绣在领巾上的图腾。   那维亚拿出一块鸢形十二面体,将它嵌在大门的铁槽上,再取出一把笨重的铜钥匙,打开门锁。   希德回头看一眼那维亚。那维亚没有跟上来,只是示意他自己走过去。   那维亚没有交给他钥匙。希德走过两块修剪平整的草地,来到石阶前,正要琢磨如何开门,大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在切尔特府邸工作十几年,也照顾了他一整段人生的女仆长站在门口,双手交叠,向他鞠躬。   “欢迎回家,小少爷。”   希德一下子扑了上去。   女仆长于他而言如同亲生母亲,二人的感情不是切尔特那一家子所能媲美的。   那维亚给他们留足了团聚的时间。他站在远处默默看着,阿诺德在他身旁,无聊地用尾巴挥赶一只蝴蝶。   等到两人分开,那维亚才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来,阿诺德屁颠屁颠地跟上。   希德在女仆长怀里时将眼睛蹭得发红。那维亚在指肚上覆一层凉爽的冰霜,擦过圣子的眼角。   “她会一直留下来。”他轻轻地说,“等您毕业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   在柯特妮返回帝都前,那维亚便托她替自己办两件事。   一是寻找帝都靠近帝国学院的可使用宅邸,二是将切尔特公爵家的女仆长带出来。   这两件事需要丰厚的财力,靠从前卡尼亚斯·奥尔德的积蓄是完全不够的。   圣院看似光明磊落,实则是个油水丰厚的地方,也只是他家的熊才会迟钝到不被伪君子的风气污染。   否则,克拉拉也不可能认为教皇候选人的职位对那维亚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   为克拉拉办事的这半年里,那维亚积攒了不少财富——不必说是在帝都添置房产,或者从公爵府买回一个仆人,纵使他想新建一座奥尔德庄园,也不过是钱货两讫的小事。   等到那维亚伪装的人类六年级从帝国学院毕业,就得从公寓搬出来。   届时,他不可能让希德一个人呆在公寓里。   帝都的黑暗公会势力以公爵为首的保守派占优势,但要是又冒出个极端左党把圣子拐走了……到时候他就只能去暗魔法之都把他的熊领回去。   而且,这不光是希德的安危问题。   觊觎圣子室友之位的学生数不胜数。   如今光明圣子几乎已经成为全帝都少年少女的精神偶像,再来几个奥米加、乔治或者佩里和他争夺这只仅存的濒危熊种,即使是黑暗神都有点消受不了。   希德看了看那维亚,又看向女仆长。   他抿着嘴,努力思索如何对女仆长解释这个人的存在。   正当圣子大人苦思冥想,女仆长却开口了——   “我们的少爷看人不会错的。”   她微笑着,眼角堆叠出慈爱的皱纹,将与那维亚相同的钥匙交给希德,随后向那维亚行了一礼。   “男爵先生,屋子里已经收拾妥当。我去集市上买些食材。”   阿诺德左看右看,将前爪一举,示意自己也要一起去买菜。   它可不想当电灯泡。   那维亚应了一声,摸了摸希德的脑袋。   “进去瞧瞧。我保证您会喜欢。” 第78章   客厅和两人的房间都和他们的公寓布置得一模一样。墙上悬着挂钟,壁柜里摆着瓷瓶,他甚至在后院看到了一片已经翻过土的花田。   希德撩开窗帘,他望见远山上飞过几只鹰隼。在午后的日光下一切仿佛被画在了油布上。   别墅区坐落在萨尔帝都唯一的山区,一平米价值千金。而在崎岖的山峰开出一片平整而肥沃的花田,更要花费巨大的劳力财力。   可能比切尔特公爵的府邸还要贵一点。   希德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他的圣骑士手段太过于深不可测,纵使那维亚借着自己的身份与教皇交好,但凭他在帝都毫无根基的地位吞下这么一座豪宅,大概连那些早在名利场摸爬打滚的主教们都得自愧弗如。   简直不像是一头不通人性的黑暗生物。   只不过,他能不能住进这里仍是未知之数。   那维亚将希德的卧室安排在顶楼。从这里望过去,可以将整座山峰的景象尽收眼底。巡逻队将会禁止没有居住许可的游人上山。   等到深秋时节,窗口的视角将会被漫山的花野与枫林覆盖。   希德拉起窗帘,从塞满抱枕的窗台上走下来。   “少了一样。”   那维亚:“少了什么?”   “你明知故问,”希德轻声嘟囔,“书架。”   他和他的室友在公寓里堆放了许多书籍。   可是从客厅走到最高层的房间,希德都没有看到书房。   他不相信那维亚会比黑暗角龙更马虎。   男人走到未生火的壁炉旁,用指节敲了敲盖在炉上的白瓷砖,冲他挥手。   “过来。”   那维亚嗓音低沉,仿若在劝诱一只即将入套的小动物。   希德心底生出一个奇妙的猜测。   他瞧了瞧笑而不语的圣骑士,挪步过去,蹲下来,往红砖搭成的壁炉里小心翼翼地窥探。   黢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他感觉背后被猛地一推,在迷茫中一头往壁炉里栽倒下去。   鼻尖与炉灰即将碰触的一刹那,壁炉在他面前碎成了宇宙里的星光。   希德在混沌中坠落。   随即他的脸颊碰到一卷软绵绵的绒毯。   希德被壁炉里的尘灰呛了几声。他弯腰从壁炉里走出来,睁开眼睛。   这是二楼那维亚的房间。因为他看到墙上挂着自己放大了几倍的相片。   经过这间卧室时,希德曾试图劝说那维亚将这幅肖像摘下来。   不得不说,摄下这张相片的记者功底不错,光影、角度、背景都选取得十分出色。   可是圣子殿下不想自己躺在圣骑士的床上的时候,抬头就看到被挂在墙头端坐在圣院之中冷冰冰的自己。   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表里不一的蠢蛋。   但他失败了。   他的圣骑士声称喜欢看着他的相片入睡,而且假使希德会感到不适——   那维亚说,可以把他的眼睛蒙起来。   地上被铺了绒毯,希德从三楼的魔法壁炉落下来并没有受伤。   “假如您晚上睡不着,随时都可以到我这边来,”那维亚玩笑的声音来到他身后,“通过这个入口,您的女仆长和布莱克是听不见脚步的。”   那维亚细细给希德擦拭落在鼻子上的灰尘,暗地里睨一眼魔法壁炉。   只有阿诺德和他自己知道,壁炉被他设置了两条通道。   一条连接着他与圣子的房间,另一条则连接星空之上阒无一人的黑暗神殿。   通往黑暗神殿需要一串咒语秘钥。虽然那维亚已经把它忘在心底的犄角旮旯,但好在他亲密的伙伴黑暗角龙阿诺德记得一清二楚。   于是,当时隔一年之久,重新步入神殿之际,那维亚看到迎面扑来一只大蜘蛛。   黑暗神太久不曾归位。神殿失去主人的存在,已然丧失震慑群兽的威压。   不少高阶的深渊走兽嗅到此地浓郁的黑暗元素,正准备在这里搭窝,到处布满蛛丝与趴在墙上休假的巨蜥。   暴怒的黑暗共主当即就把不知天高地厚的黑暗物种炸成了血浆。   可是难题接踵而至。   打扫与装饰神殿是一项费力的活。他得将自己的老家重新修饰一番,才能请圣子大人过来做客。   希德避开黑暗共主殷勤的手巾。   他能察觉出那维亚话语里的调侃。他本打算装作没有听见。   但他突然想起伶牙俐齿的黑鸽子酒馆女老板。   如果有举止轻佻的臭男人对柯特妮这样说话,柯特妮绝对会把他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他不能总是被动地让圣骑士占据口舌之利。他才是被冠上尊称的那一方。   希德有些怀念——去年他刚和那维亚相遇的时候,骑士还懂得矜持、进退有度,在他面前戴上绅士伪装的面具,每逢必要的肢体接触,那维亚的举止也颇为尊敬……   即便如今细细一想,当时那维亚的每个眼神都虚假得令人牙酸。然而,确实是那个风度翩翩又神秘多情的室友让他正中圈套。   曾经的那维亚会教他怎么采摘悬在树上的铃铛,现在的那维亚只会想着骗他在睡觉的时候带上铃铛。   难怪维拉看到他与那维亚走近,会气得七窍生烟。   希德抬头望向天花板。帝都贵族的图腾从四方跃居而上,在中央拼凑出喇叭花蔓的形状,错综复杂的纹理令他想起光明神殿的荆棘笼。   这个形状使他生气,尽管希德知道这大抵是圣骑士无意为之。   希德感觉自己刚从一个笼子里走出来,便傻乎乎地钻进另一个笼子。   他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他原来只想在门口伸出脚试探一下,就乖乖回自己的笼子里,可是那维亚不仅将他一把推出去,还顺带着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锁死了。   火大的圣子大人打算重拾尊严。   希德神游天外,等到那维亚把他鼻子上的灰擦干净,方才温吞吞地回应道:“——那假如,我晚上冻得厉害,往壁炉里丢火柴,会把你的房间点着。”   “女仆长不会把危险的东西放在您的卧室,她是位稳重的长者。”   “我可以用火球术,”圣子大人眯起眼睛,用带着点愉快的语气,轻飘飘地说,“是你教我的。”   那维亚沉默半晌,弯起嘴角:“这边着了火,我只能去您那边睡。”   “我不准。女仆长的房间就在我隔壁。”   “她会习惯的。”那维亚从容不迫道,“我们的隔壁还住过伊萨克和柯特妮。”   那维亚看到希德再次闭上了嘴巴,在希德面前蹲下来,握住圣子一只脚腕。   希德踹了他一脚。   那维亚忍俊不禁,这才收了手。他走到与壁炉相邻的墙边,将墙帘一掀。   覆盖整面墙壁的红木书架在两人面前一览无余。架中书籍囊括天文地理,鎏金与缎面交织的书脊仿佛贴在壁纸上的琉璃瓦。   用书籍装饰墙壁,唯有暴发户与真正博闻强识的学究才能够做到。   希德很喜欢这面墙,但讨厌它出现在那维亚的房间。   希德正在心里谴责某人肮脏的小心思,又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采购食材的女仆长在黑暗角龙的保驾护航下顺利返回。   两人来到客厅。女仆长为他们沏了一壶红茶,在木几上摆好糖块与银勺,留给阿诺德则是一盘洒满闪粉的小饼干。   希德往茶里放了两块方糖。   这附近的加工坊比切尔特府邸所在的街区技艺更加精湛,方糖的甜度往上翻了一倍。希德抿一口红茶,便趁那维亚往衣帽架走的机会,偷偷将两人的茶杯调换位置。   阿诺德把头埋进盘子,装作没看见。   黑暗角龙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   在光明圣子之前,它眼中的大陆生物分为“会被主人一招弄死”与“会被主人两招弄死”。   它敢说,世界上任何的智慧生物,别说碰了那维亚的茶杯,就算悄悄窃取了那维亚神殿中一滴圣池水,都会遭受惨痛的处罚。它自己也不例外。   而希德·切尔特是一类超脱二者之外的奇行种,黑暗共主宠爱他的程度令阿诺德啧啧称奇。   阿诺德从来没见过那维亚对待任何人如此富有耐心。   它敢打赌,就算希德把那维亚的头一脚踢飞了,那位喜怒无常的神也只会把脑袋捡回来,若无其事地戴回脖子上。   那维亚往希德身上扔了条披风。   希德:“现在是夏天。”   阿诺德从喉咙里发出怪叫。那维亚瞥它一眼,这只怂包立马熄了声。   他道:“我们去切尔特公爵那儿转一转。您从切尔特的府邸里搬出来,得把行李也带上。”   希德心头一跳。   放在以往,他做梦都想从那个鬼地方搬出去。   可他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公爵与夫人不会允许,神使不会允许,他的父主更不会。   他低头看阿诺德的头角,轻轻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我很早就希望把您从那里接出来。这是我向教皇陛下提出的请示。他已经批准了,您大可放心。”那维亚低语道,“您从此与切尔特了无瓜葛。要是您喜欢,可以把姓氏改过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了音。   这显然不对。希德当然不能改姓奥尔德。   那维亚是黑暗神名字,也是他的姓氏,那么希德·切尔特以后应该叫作希德·那维亚才对。听起来便是多么优雅、美丽且顺耳的姓名。   黑暗神从此有了位随他姓的夫人。   这是属于他的夫人,怎么能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类男爵的姓。   希德没有发觉那维亚的心思,或者说,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那维亚事先与切尔特的管家预约了行程。   等到两人乘上马车赶到府邸,唯有夫人与她的仆役在门口迎接。   令圣子大人略有失望的是,听闻那维亚要来取走自己的行李,夫人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让管家带路,就连象征性的劝说与挽留都没有。   希德早已对切尔特一家不抱奢望,自然也没有失落。他只是奇怪,切尔特夫人明明是家族中最不好对付的角色,但此时的夫人却善良得宛如教堂中的圣母。   这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管家将房门打开,希德抢先跑了进去,反身推门,企图将他的骑士堵在外边。   那维亚当然不会如他所愿,用脚抵住门缝。   “我进来就足够了。”希德吃力地抵抗着,他的双脚在擦得过分干净的地板上慢慢往后滑,“你在外面等着,我会很快就整理好。”   圣子大人也是在登上马车时,才恍然大悟。   他终于发现了那维亚的小算盘。   希德从小不受家人的待见,这导致他性格内向,只会把心思留存在纸面上。   所以他喜欢写日记,也喜欢蜡笔画。   而切尔特家的卧室里,还留存着他从小到大一整沓满满当当的黑历史! 第79章   那维亚对于圣子大人的劝退置若罔闻。   “我只是稍微进去一会儿,帮您打包行李——还是说,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轻松地推开门,把奋力抵抗的希德压到门后。   跟着两人一起上了马车的黑暗角龙也从他后面蹦出来,走到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四处张望。   它鼻孔翕张,似乎企图用嗅觉找出光明圣子隐藏在这个房间里的秘密。   “那些不能给你看。”希德争辩,“只是业余爱好。”   那维亚瞧了他一会儿,笑道:“我记得您喜欢绘画。”   圣子大人画技一般,小时候没少受过凯莲娜的嘲笑。所以他懂事之后,除了在发烧的时候会画兴大发,绝对不会再碰画笔和颜料。   对于他从前的存货,希德原本也打算一把火烧掉。但女仆长请求他不要这样做,这些是希德为数不多的童年痕迹之一。   所以希德只能把画板塞进某个隐蔽的角落。   希德回过神,那维亚正一语不发,垂眸看着他。   那种眼色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泄露心声。他心虚地往旁边瞟过去。   那维亚心下了然,给阿诺德一个眼神,示意它去搜床底。   黑暗角龙开心地领了命,屁颠屁颠往光明圣子的床底下钻。   它左右摇晃着尾巴,不出一会儿,便用爪子从阴影里拖出一个纸箱。   纸箱里自然是光明圣子的早年杰作。   那维亚嘴角一弯,调侃道:“大人,我能欣赏一下吗?”   “好……”希德小声说,“但是你不许笑我。”   那维亚应了下来,放开他的手腕。   阿诺德把纸箱推到两人跟前。   希德正要往门外跑,却被坏心眼的圣骑士揪回来,只得坐在一旁,等待他美丽的童年遗迹重现于世。   那维亚慢条斯理地用小刀裁开胶带,打开箱子,将堆放在里边的画卷取出来,重新叠好。   女仆长帮圣子大人保存这些东西实在有心。他准备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卧室……   思索之间,那维亚瞥到一卷画像,忽然手指一顿。   他仔细打量片刻,问:“这是什么?”   圣子大人乖乖地替他辨认右下角歪歪扭扭的字迹:“普鲁维尔。”   那维亚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将画纸拿起来,放在希德眼前。   泛黄的画纸上是几条弯弯曲曲的、黑色的东西。   在这坨生物的中央,他勉强能够辨别出类似眼睛、鼻子与嘴唇的东西。这是一张人脸。   那维亚又轻又慢地说:“您把您的主——画成这个模样?”   希德嘟囔:“他本来也没有多好看。”   那维亚:“……”   “你刚刚笑了!”   “您画得很好。”那维亚脸不红心不跳地称赞,“我在您那个年纪,大概只会玩泥巴。”   一旁的阿诺德也开始干笑。   呵呵……玩,玩泥巴?   把自己兄弟姐妹的心头血掺在泥巴里,然后,玩?   那维亚曾与它轻描淡写地讲述过自己幼年时期的故事。黑暗共主的活路是从白骨鲜血里杀出来的。   深渊巨怪的本性是嗜杀,等到成年体后方能拥有理智克制本性。能把那种事描绘地如此清新脱俗,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做到。   希德想了半天,也不能凭借自己的脑子勾勒出那维亚在泥坑里打滚的场景。   太惊悚了,他不敢看。   希德总觉得那维亚在骗自己,但这是那维亚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过往。   他说:“你都不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   那维亚:“我会告诉您的。”   ——等他都想起来的时候。   那维亚和他的龙继续不亦乐乎地翻希德的黑历史。希德找了个空隙,溜出门外。   再在卧室里待下去,圣子大人觉得自己会直接跳窗逃走。   走廊上点着两排壁灯。他掩上门,深呼吸,忽然听到一阵脚步。   结束午休的夫人领着随身仆从经过走廊,与希德狭路相逢。   今天的切尔特夫人太过温婉了,这让希德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   “日安,夫人。”他迷惑地打了个招呼。   “我只是通知你一声。神使大人来过这里。他在找你。”夫人正慢条斯理地修理指甲,似乎没有发现希德越发苍白的脸色,“他已经掌握父主的下落。你的日子不多了。”   说罢,她怜悯地望向希德。   对于将死之人,她不吝给予一些宽容。   切尔特夫人身后的仆人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假装一群聋子。   他们自幼便被养在切尔特的庄园,得知黑暗公会的秘密后便被烙上了咒印。他们也不像有贵人眷顾的女仆长,能够洗去相关记忆获得释放,在这栋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邸里,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希德低头整理情绪,回头瞥一眼卧室的方向。   夫人注意到他的眼神,轻声一笑。   “如果我猜的不错,卡尼亚斯·奥尔德应该是知情人?”她用折扇遮掩口鼻,“你把他利用完了,他也得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下场凄惨——”   希德打断她:“您可以直说。”   切尔特家族的人很喜欢弯弯绕绕地讲话。希德很讨厌这种贵族式的习惯。   夫人发出哂笑。   “莉茜雅的小表妹也是对光元素亲和力极高的孩子。她比你小三岁,兴许你记得那个小女孩。”   希德默默点了头。   他第一次来到圣院,出席光明圣子的选拔会议时,莉茜雅的表妹就坐在他身后。   身着华服的教皇甚至没有经过必要的询问,就将光明圣子的冠冕交到了希德手上。那个小姑娘哭得很大声,希德才会记住她。   “你离开以后,她会接替你的职位。”夫人说,“她年纪还小,你得从现在开始指点她。”   “我在圣院没有地位。”   夫人蹙眉:“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只是让你传授经验。”   希德抬起头:“教她如何被黑暗神折断腿、利用十几年再吃掉,还得费心教导后来者?”   切尔特夫人一惊,她没料到希德会反驳自己,厉声指责:“你得称呼那位大人为父主!”   砰的一声,希德卧室的门被撞开来,一头龙跌坐在地上。   阿诺德的内心是震惊的。   那维亚没有和它提及过希德的真实处境。   它只以为光明圣子是一头单纯而暴力的棕熊。   可是光明圣子为什么要称那维亚为父主?他居然是间谍?   光明圣子的腿还断过?还是那维亚打断的?!   那维亚还想把这头熊吃了?!!   这不是他的夫人吗?!!!   阿诺德觉得自己的头快要冒烟了。好在黑暗角龙早年于大陆闯荡时看过一些人类撰写的俗世小说——它的人类语也是在那时候学会的——所以,它的脑子就仿佛火柴遇上了火柴盒,瞬间描摹出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爱情虐心悲剧。   利用!断腿!背叛!   多么熟悉的元素!   黑暗角龙倒吸一口冷气。   它将无比同情的目光投向那维亚,默默用爪子在胸口画了一个倒十字。   然而,毕竟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   阿诺德觉得,如今它的主人妄想如文章里的人渣那样重新得到光明圣子的谅解与爱,确实比他把自己杀了更加艰难。   主啊——   它同情地,却又有一些幸灾乐祸地想。   ——愿倒霉的黑暗之火庇佑你。   见到这头白皮龙栽倒在走廊,夫人冷哼一声,当即转身而去。   希德扫了她的兴。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莉茜雅的表妹成为下一任圣女已成定局,或者说,黑暗神统御大陆已成定局。她没必要再与一个便宜的养子斤斤计较。   她从艾伯特和凯莲娜那里得知了那维亚所做的一切。她发现自己的确小瞧了希德·切尔特。   夫人自诩手腕过人,否则她当年也无法嫁进声名显赫的切尔特家族。   说实话,她一直很讨厌这个养子,不仅身份原因,更是因为她逼了希德·切尔特十八年,后者表面上顺从了她的意思,却始终没有像艾伯特与凯莲娜那样,从心底里变成听话懂事的切尔特氏傀儡。   那维亚帮希德收拾完行李,便去往圣院的方向。   圣骑士长的就任仪式就在不久之后。他必须和教皇与霍华德商讨事宜。   经过十主教的票选,圣骑士长的职位已经百分百落到了那维亚头上。   克拉拉到死也不会发现,他居然会将黑暗神和他的宠物迎进圣院里,还会让前者成为一名圣骑士长。   但他确实做了如此荒谬的事情,并且在他仍未察觉的时候,这位光明联盟共同的强敌竟堂而皇之地带着他最强大的宠物黑暗角龙阿诺德踏入了萨尔帝国最神圣的地方。   而他甚至还以一名长者的身份,慈祥地抚摸那头传说之龙装着一千公斤情爱悲剧的傻脑瓜子,并与城府深沉的黑暗共主谈笑风生。   霍华德手捧圣水,侍立在教皇身旁。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游离于座下英俊青年的左右。   经过一年的试探,年轻人仍旧如他初见时那般,是头杀人不见血的笑面虎。   只是他最近才发现,自己曾经低估了这名骑士。   那维亚早已凭借在圣院建立起的威望成为铂金之座说一不二的人物,纵使是掌管骑士团的霍华德与十大主教,也要忌惮他三分。   在圣院向人类帝国散布的有关卡尼亚斯·奥尔德传闻里,被添加了始作俑者们所未预料到的东西。使得那维亚的声誉逐渐超过主教,渐渐与勇者弗朗西斯齐头并进。   而克拉拉始终不曾察觉。   正如同弗朗西斯说过的那样,他并不擅长政治。   霍华德叹气。   他们的圣子殿下,着实招募到了一名了不起的骑士枭雄。 第80章   今天,大忙人那维亚依旧被教皇克拉拉差去了光明圣院。   希德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才从梦中清醒。   透过窗子,他看到那维亚的龙在院子里追逐魂飞天外的兔子。   被丢下的希德和阿诺德只得闲在公寓里。今天是周末,希德逗了一会儿托比,便跑到黑鸽子酒馆找熟人玩。   为了防止不靠谱的黑暗角龙一时兴起,把四处乱窜的托比一口吞了,希德只能也把它裹在那维亚的斗篷里,一起带走。   黑鸽子今日休业。门上挂着木牌。   希德偷偷摸摸地穿过了校园与静谧的街道,推开这扇熟悉的木合叶门。   风铃响动,晦暗的丁香花吊灯下,人鱼公主坐在吧台里侧的轮椅上,柯特妮坐在外边,叼着一支烟。   两人正在玩捉鬼牌。   “她们玩了二十多局了!”伊萨克一边拖地,一边对着希德小声抱怨。   话毕,他发出一声惨叫。   不知是有意无意,柯特妮将一张手牌飞了过来,凑巧砸中他的后脑勺。   落在伊萨克脑袋上的是小丑牌。黛儿远远望着,看清牌面,抽走柯特妮手上的红桃K,往吧台上一拍。   “我又赢了!”   人鱼公主愉快地将一枚银币从柯特妮跟前挪过来。   柯特妮耸了耸肩。   她放了十一局的水。现在黛儿和她十一比十一战平。   柯特妮·辛巴达不喜欢放水。但谁让人鱼公主是人家的掌上明珠。   这几天她已经收到来自人鱼城一百八十封恐吓信。其中一百封来自于黛儿的哥哥,另外则来自长老会。   虽然人鱼族早已没落,可黛儿仍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   柯特妮开始有点后悔。   她当初为什么要头脑发热把黛儿带到帝都来。   明明她最不擅长的就是照顾别人,然而她现在就好像开了一座幼儿园,收养了一条鱼和一只熊。   希德走到两人身边。他发现黛儿下半身盖着毛毯,轮椅与他原来的那只十分相似。   柯特妮按着太阳穴,说:“我找泰勒帮黛儿打的轮椅。和原来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停在希德肩头的木鸟拍拍翅膀叫了一声。   柯特妮往希德身后一望:“这就是圣骑士先生的宠物?”   阿诺德遇见美女注目,将爪子叠在胸前,摆出标准的贵妇姿态。   优雅,端庄。   伊萨克笑得死去活来。   希德诧异:“这件事传得这么快?”   “如今帝都每条巷子都在说,未来的圣骑士长受光明神的庇佑,找到了大陆上唯一剩下的光明角龙。”柯特妮凑近他,小声询问,“我猜这家伙绝不是光明角龙,深渊邪龙还差不多。”   圣骑士长就任仪式在即,圣院已然几百年没出现纯种的光明角龙,主教们好不容易见到一只活的,恨不得将此事昭告天下。   伊萨克自幼也没见过那么小的龙,悄悄往阿诺德尾巴上摸一把,差点被阿诺德愤怒的火焰毁了容。   趴在地上的战士在心口画十字。   虽说他长得并不入黛儿的眼,但这并不影响他臭美。   黛儿终于从柯特妮那里赢回自己输掉的所有筹码,正在兴头上,随手撬开一瓶酒的瓶盖。   “殿下,要不要一起?”她挥手,“两个人太无聊了。”   希德坐到吧台边上,接过黛儿递来的骷髅纸牌。   “怎么玩?”他问。   未等黛儿说话,柯特妮火急火燎地把手牌从圣子大人的手里抢过来。   希德手里一空,迷茫地转头看她。   那维亚对他小朋友的家教很严,从未没教过希德打牌,更不许他沾染赌博。   柯特妮曾试图在光明圣子面前拿出扑克,结果那副牌惨遭与乔治相同的命运。   那维亚如今以希德的监护人自居,恨不得画个圈把他家的宝贝圈起来。   她还不想英年早逝。   “请您别难为我们。”她心惊胆战地恳求,“黑鸽子会灰飞烟灭的。”   “卡尼亚斯自己也打。他趁我午睡的时候总是溜到这儿来和你的客人玩纸牌游戏,还以为我没发现。”希德不屑地轻哼,“他总是有两套标准。”   ——可是您自己都不在圣骑士面前说他的坏话。   柯特妮在心里嘀咕。   伊萨克则夸张地大叫:“老天爷,光明圣子也打牌?”   希德辩驳:“光明圣子还喝酒。”   只是不怎么会喝。   柯特妮抓着头发,绝望叫道:“大人啊,您就可怜可怜被您的骑士倾轧的普通人。”   “他不会怪你们,是我想出来的提议。”圣子大人继续胡搅蛮缠,“何况,你们不说出去,光明圣子就不会打牌。”   黛儿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浓稠的酒精缠绕着她的脑筋。   她觉得这套规则简直不可理喻。   黛儿在柯特妮的酒馆坐了几日,从来没见过连鬼牌都不会玩的人类。   迷迷糊糊的人鱼公主从柜子里找出一副新牌,豪情万丈地往桌上一拍。   她眯起眼,在光明圣子面前将近几日才学会的空中洗牌术秀上一把。   “我来教您——”黛儿炫耀般地大声嚷着。   柯特妮浑身一抖,只觉得自己半条命都被黛儿攥在了手里。   “——算二十四点!”   柯特妮:“……?”   她回悟过来,甚至有点想笑。   果然,还是她这边的小破孩比较聪明。   等快到帝国学院的门禁时间,兴犹未尽的希德牵着龙,依依不舍回到了公寓。   希德的脑子仍旧在四色纸牌里打着转。在希德打开门时,那维亚已经坐在客厅里。   这使他吓了一跳,一种心虚爬上他的脑海。   圣子大人小步小步地挪过去。   男人一语不发,低头看着什么。   “我回来了。”希德小声试探。   那维亚终于抬起了头。   “这是您要在仪式上背诵的台词。”他递给希德一册本子,“请您好好地看一看,到时候不要忘词。”   希德迷茫地接住本子。   他觉得有些不对。那维亚今日反常地宽容。   如果在平时,他这么晚才回来,那维亚一定会像老妈子一样询问他去了哪里。   但他还没有笨到会给自己找不自在,便捧着本子小跑着回到房间。   阿诺德悄无声息地来到那维亚背后。   它看到了它的主人手里的东西。   真是万年难得一遇……不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   无上神圣的黑暗共主那维亚,能够毫不犹豫地吞噬亲人充当养料、团灭包括前任光明神普鲁维尔在内的一代神族,却居然——   在一板一眼地仔细琢磨圣骑士长的就职环节?!   那维亚:“他去黑鸽子了?”   阿诺德回神,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仅去过了,夫人还和他们玩了几局‘益智’游戏。”   “也好。之前我把他管得太严了。”他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那维亚无法得知希德对于“黑暗神”的具体看法。   但他不能亲自开口去问,这会加重他本身的嫌疑。   如今,阿诺德已经在希德面前暴露身份,通过它去旁敲侧击,是最稳妥的做法。   黑暗神嘱咐过他的宠物,一有空就得套希德的话。黑暗角龙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很容易捕捉到希德自言自语时泄露的心声。   阿诺德浑身一抖,面孔发白。   它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或者说,太圆满了。   “他说您——”黑暗角龙缩了缩脖子,以防它会在自己说话的时候突然断掉,接着,它战战兢兢地、小声嘀咕,“您是有那么一小些睚眦必报、反复无常、残酷暴戾……”   卡尼亚斯的目光扫过来的刹那,阿诺德吓得几乎蹦起来:“我没说!这是夫人说的!”   暴戾的黑暗共主拧着眉毛,陷入被自己夫人嫌弃并讨厌着的沉思。   阿诺德在一旁看着,忽然间恍然大悟。   黑暗角龙心里清清楚楚,在那维亚眼里“打牌”可不是“管束是否严格”的问题。   它的主人是担心夫人得知真相后愈加恨他,才在这类边边角角的问题上稍挽回一些印象分。   呵。   虐恋情深小说的男主角啊。   阿诺德在内心第二次发出冷笑。   ……   克拉拉原本并不指望光明圣子所举荐的人选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波。   但在接触那维亚之后,这位自视甚高的教皇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喜欢那名圣骑士,不仅是其能力出众,更是因为这位年轻人对他俯首听命。   在去年,克拉拉便已命令那维亚立下誓言——以他的姓名起誓,永远效忠于自己。那是个隐藏在圣院藏书中的禁咒,世界上能解开诅咒的存在寥若晨星。   圣骑士背叛他的概率比他养在身边十多年的狗还小,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   心情倍佳的克拉拉亲自为那维亚成为圣骑士长的道路扫清这样那样的障碍。那维亚的就任仪式在仲夏的第一个正午举行。   日光穿透圣院顶部的琉璃穹顶,落在篆刻圣人贤者的大理石地板上,地面仿佛能够烫熟鸡蛋。   雪白的鹅绒地毯上满铺五光十色的宝石与鲜花。云游四方的大牧师被召集到帝都,依照名望排为两列,在骑士长的走过时洒下圣水与最美好圣洁的祝福。   圣院飞扶壁的狭长回廊里,高大俊美的圣骑士长沐浴着光影走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于他的周围。   只有在这一天,希德会越过立在阶下的教皇克拉拉,坐在圣院的主座上。   在与那维亚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萨尔帝都城区大大小小八十座钟楼同时鸣响,鸽群拍打翅膀掠过空中。   这样的场景向来只敢在希德的梦里出现,而如今它变成了现实。   圣子身着着冰凌般的衣袍,宛如绽开在圣院里一朵永不凋谢的雪玫瑰。   那维亚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将权杖交予圣子,并亲吻他的手背。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让灵魂成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   如去年静谧黄昏的奥术之间,骑士在他的小王子跟前一字一句地吐出圣典上的誓言。   剩下的话,他在心里低沉地重复。   “它上不荣升神的怀抱,下不沦落恶魔的地狱,只是一人的忠仆。   “那维亚,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圣鸽的羽毛落在希德的头顶与两肩。   他将缀满白羽的佩剑双手呈递给那维亚,暗中勾了勾他的手指。   那维亚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稍稍抬眸,与圣子对上了眼神。   他们同时看到了自己的全世界的星星。   就职仪式结束之后,希德拉着那维亚的手,把他扯到圣院后的花坛里。   希德事先与霍华德沟通过,此时主教和教皇都会被他绊住,宾客们则忙着叙旧,除了两人之外,花坛不会再有人来。   他将手背到身后去。不一会儿,他摸出一个用草花编织成的戒指。   “把手伸出来。”   “这是您送我的婚戒?”   那维亚的嗓音在希德眼中稍有哂笑的意味。   “我买过一块钻石,”希德小声说,“但被我切坏了。”   今天绝对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想留下一件值得纪念的礼物。   “是我的错,我没有教过您。”那维亚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掌心,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得给您一枚……”   话音未落,希德听到一群乌鸦凄厉的鸣叫。天色骤然深沉得宛如洞穴里的墨水,刚上树梢的月亮被染上怪谈般的血色。   一股极其不祥的感觉缠住了希德的四肢。尽管在变故生起的刹那,他就被那维亚牢牢抱住了,可他依旧止不住地发抖。   在呼啸、狂奔的风暴里,他又听见了那个可怕的、一直在午夜梦回之际徘徊在他耳边的梦魇。   “希德·切尔特,”来者的声音沙哑得仿佛砂纸,“我找到你了。”   是黑暗神使! 第81章   希德察觉到魔素迎来强烈的扰动,一股令人作呕的不适感侵袭他的脑海。   他闭紧眼睛,感觉自己似乎要被时空撕裂开来。   风暴尖啸着掠过他耳旁,冰冷的空气钻入他的衣袖。   随着呼啸声渐渐减小,他费力地睁开眼睑。   周遭已经陷入浓稠如墨的漆黑,眼前直至暗淡的地平线都是无边无垠的铅灰色的雪原,穹庐泛着烟尘。   一圈印刻着古老语言的咒文环绕着他脚下的土壤,成千上万的冰粒被狂风卷起,打落在看不见的屏障上,融化成滚烫水流。   那维亚放下手臂,一团飞舞的暗元素萦绕在他的掌心上空,静谧无声,形成宇宙里群星的模样。   希德抬起头,看到那维亚血红的眸子里亮着未燃尽的魔素,犹如冥河里幽幽抖动的灯。   纵使他没有看见,但他也知道,那维亚或是黑暗神使中的一个撕开了卷轴,将他们送到萨尔帝国之外的地方。   他的手心传来温暖的热感。   那维亚握着希德的手指,在他双手之间燃起一簇低温的火苗。   圣子垂下眸子,他周身也围绕着一圈散发暖意的星点。在光芒的点缀下,圣袍上的钻石星花熠熠生辉。   “不用害怕。”那维亚静静地说,“我在这儿。”   希德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又看了圣骑士一眼,忽然抱紧他。   那维亚发现希德仍在颤抖。   神使在希德心中留下的梦魇统御了他的童年,克服恐惧需要一个过程。   那维亚也看出他内心的恐惧,安慰道:“您可以躲到我身后去。”   希德没出声。这是抗拒的表示。   他将脸颊埋在那维亚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希德将那维亚轻轻推开,从咒文萦绕的球体中走出去,尖利的冰碴打在光明圣子的衣襟上。   黑暗神使的影子出现在大雪茫茫的半空中,宛若降临于夜幕的古老血族。他展开的披风仿佛巨大的蝠翼,在夜色里折射诡异的血光。   他看到光明圣子顶着风雪,远远向他走来。   “你好,又见面了,希德·切尔特。”神使勾起一抹冷笑,“过得好吗?”   神使的话语带着天然生出的讽刺。对所有大陆上的生物,即便是手握重权的女巫与亡灵法师,他也未曾修饰自己的语气。   希德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咬紧牙关,在寒风中站稳,强迫自己不后退一步。   他正在和自己最惧怕的东西对话。   “父主在哪里?我有事向他禀报。”   神使收起笑,脸色僵硬得如同尸体。   他往希德背后的人影瞥去一眼。   “收起你的好奇心,这不是你所能得知的情报。”他道,“等你死的时候,自然会见到他。”   得知光明圣子身边出现了一头神秘的深渊人形生物,已经是黑暗神使察觉咒印解除之后的事情。   他从切尔特夫人的口中了解到名为“卡尼亚斯·奥尔德”的人类的情况。根据这名除魔勇士在人鱼城之海与赫里沙漠的动向,黑暗神使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确认此人便是他主人在大陆游玩的化身。   据切尔特公爵夫人所说,“卡尼亚斯·奥尔德”似乎与光明圣子走得极近。   但神使并不担心亡灵们供奉的神只会对希德·切尔特手下留情。   他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冷酷的黑暗共主更不会。   人类的记忆与环境有可能绊住黑暗走兽的判断,可一旦其恢复记忆,无需他的劝导,深渊主人会自己杀死他最美味的猎物。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位大人的脾气,喜怒无常才是黑暗神与深渊生物的本性。   神使正暗自思索,与站在远处的那维亚对上视线。   看起来,光明圣子并不知道,他身边的圣骑士正是他所寻找的父主。   神使改变了主意。他突然想看到光明圣子绝望的表情,那一定十分有趣。   “希德·切尔特,你是故意装傻还是反应迟钝?”   神使将手一挥,凭空抓住一根黢黑的长鞭,鞭子上缀满了钩子状的倒刺与巨兽的眼珠。   “黑暗神赐予你恩典,”神使讥讽道,“假如你能受了这一鞭,有关父主的下落,我就一字不差地告诉你。”   他将铁鞭一挥,希德听到魔纹鸣叫的呼啸,往侧边一躲。光元素在他面前形成抵御的长墙。神使的鞭子被弹飞出去。   “光明的杂种!”神使震惊地咒骂,“谁允许你躲开的?”   他的震怒不仅是希德的反抗,他还感受到光明圣子在驭使魔素时不自觉流露的精神波动,那些波纹的痕迹纯净得宛如造物主亲临。   希德·切尔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任他宰割的小男孩。   光明圣子何时成长得如此强大?假以时日,他会成为第二位普鲁维尔!   希德望向不远处的那维亚。   那维亚仍站在原地。即使他方才身处险境,却连步子都没挪一下。   神使的第二鞭挥了过来,希德伸出手,抓住飞来的鞭梢。   圣子澈亮的金瞳里倒映着神使的影子,他开始吟唱咒语,身上泛起连绵的微光。   神使一惊,危机感缠住他的颈子。他正要将鞭子抽回来,身躯却被拔地而起的神圣锁链勾住。   一股强劲的精神力冲他的脑海撞过来,他赶紧聚精会神,迎接与光明圣子的正面碰撞。   刺眼的冲天光柱中,冰原的风雪停歇了沉默且惊人的半分钟。   黑暗神使的披风被熔化殆尽,他被逼着掉下眼泪。他们的脚下发出溃雪的沉闷和声。   神使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将惨叫掐灭在喉咙里,感觉到自己仿佛不知天高地厚扑向太阳的飞鸟。   神使捂着流血的眼睛,趔趄着倒退,被冰雪打湿的法袍像麻袋似的裹在他身上。   可他依旧在冰冷地大笑:“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废物!你知道吗,卡尼亚斯·奥尔德,他是——”   剩下的话神使却说不出来了。他跌入在他身后悄然形成的沉浸之间。穿过法阵的气流被团成无意义的蚊音,在希德耳里刮剌着。   这是那维亚的手笔。   希德觉得眼前一黑。圣骑士长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睑。   那维亚在希德耳旁悄声说:“不劳公主殿下出马。”   希德问:“他想说什么?”   “不知道,”黑暗的主人亲吻他的额头,“我帮您问一问。”   那维亚打了个响指,将神使从沉浸之间里放出来。   见那维亚护下希德,神使显得格外吃惊。   神使迟疑地走近。   他被强光刺得麻木的视线终于渐渐复原,他看到他的主人将光明圣子揽在怀里。   “您——还没有恢复记忆?”神使自言自语般地说,“难怪,您居然会庇佑一名研习光魔法的人类。”   黑暗走兽之间自然无需使用人类的语言,希德只听到神使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嘎啦声。   他以为神使企图用奇异的声音恐吓那维亚。但下一秒,他却闻到强烈刺鼻的血腥味,随后听到神使悲惨的痛呼。   那维亚从后面将他拥住。被遮住眼睛的希德感觉到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   希德正要去扯那维亚的手,一个低沉且熟悉的声音淌入他的耳廓——   “别看。”   那并非卡尼亚斯的、令他安心的声线,也不是神使阴森森的威胁。他下意识感到不安,背后寒毛倒立。   这是来自光明之种对于黑暗本能的抵触与恐惧。   希德试图抓住那维亚的手腕,入手却是一片光滑的表皮。   这并非人类的皮肤。   他一顿,心脏发出猛烈的搏击。   希德深呼吸,安静地点点头。在那条动物的气息稍离开一点的时候,猛地将罩在他眼前的东西扯了下来。   矗立在他眼前的是高如巨人城邦的深渊巨兽。   他循着惨叫的回声看过去,浑浊的夜空之下,在一团吊死树的触手之间,他看到属于神使的残袍被勾在刺钩上,随着黑火的跳动烧成了灰烬。   黑暗公会在大陆的一把手,黑暗精灵、半兽人皆对其俯首帖耳的黑暗神使,在一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希德怔怔地站着。他从未感受到过如此强大的黑暗气息,就连人鱼城之海内的怪物也不足与之相提并论,仅是祂矗立时无意散发的场就足以令他喘不上气。   恍惚间,希德看到一只眼睛朝他转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霎时,成千上万泛着宝石光泽的复眼冷冰冰地锁定他的身影。   无数触须从他的脚跟缠上来,一根粗长的须手将他的脖颈绞紧。希德眼前一晕,差点昏倒过去。   他努力扯开触须,令雪原上的稀薄空气重新挤进自己的肺部,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漫天的光元素凝聚在他指腹上,随着他的描摹,在空中形成神圣六芒星的图案。   显露出原形的神只却不会给他再度封印自己的机会。   希德气息一紧。幻象中,他看到自己的脑子被两根锋利如刃的触须洞穿。   错觉般的画面令他猛然转醒,紧接着浑身传来绞痛。   他脱力地跪倒下来,精神的枯竭使得他面前的符文阵破碎成星屑。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际,那些触须似乎终于察觉到他的呼吸正消失,立刻放松对他的钳制。   希德渐渐转醒。他吃力地看清眼前。   能够对他心软的黑暗生物,只会是他的骑士。   希德试探着驱散身边的光元素,更多的触须将他裹住,覆盖他的双眼与耳朵,但它们的动作异常温柔小心,仿佛在呵护自己的珍宝。   他听不懂来自深渊的语言,可他却从那些模糊的低喃里捕捉到一些属于人类语的词汇。   “夫人——” 第82章   希德太熟悉那种语气了。   尽管那维亚从未将这个称谓宣之于口,且这两个声色天差地别,但希德仍旧在刹那间便辨认出呼唤他的人来。   他伸手摩挲被冰雪覆盖的地面,在黑夜之中往前探去。他的手掌碰到一片坚硬的外壳。这是黑暗走兽的鳞甲,有着大理石的光滑冰冷。   希德将脸颊与耳朵贴在祂的躯体上,感受到祂神经绷紧与深沉的呼吸。   他推测,大概是他被蒙住眼睛的时候,那维亚从神使那里听到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维亚是和其他深渊生物不一样的。他能够在平常保持理性,只会在力量苏醒的期限里陷入疯狂。   再度恢复需要漫长的时间。希德曾借助封印强行令那维亚从昏迷中苏醒,但这一次不管用了。   深渊巨兽将对光明咒术的憎恶刻进了骨髓。   而以那维亚的实力,可以随意把这个光明圣子搓扁揉圆。   正当此时,一支锋利的冰箭破空而来,射中了祂的脖颈,在周遭漾开一圈圣洁的冰纹。   这支羽箭被附上了光明咒术,尽管未能穿透鳞甲对深渊巨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使祂惊怒万分地咆哮起来,几只主须手往上勾起,掀起一片雪尘。   希德被撤开了桎梏。他将双手挡在脑袋上,却没有感觉到风暴击打在身上的冰冷。   在他眼前,一点一滴的暗色火苗如同水滴般亮起。   他张望四周,发现祂将自己护在了由触须组成的拱形穹顶下面。   “是深渊的怪物!”希德听见惊诧的咆哮从四面八方响起来,“那儿有个人类。引开它!”   希德听出这是是精灵语。冰封多日的雪原是精灵的领地。   压抑怒火的高嗥不断从上方降下。希德屈着腰,往前窥探,他悄无声息地从缝隙看向外围,更多的箭正向那维亚飞过来。   精灵的攻击还不能损伤神的躯壳,但这种螳臂当车的行径令祂恼怒异常。   从希德的视角望去,他只看见晦暗的夜光下,精灵们举着火把,弯弓搭箭。   他突然又听到一种深渊呼唤般的奇异声音。   那声音是从巨兽的顶端传来的。之后,精灵们便扔掉了武器,面无血色地四散溃逃。   然而,祂的怒火未曾因此停息。祂向四周飞射触须,将作鸟兽散的弓箭手一个接一个拉扯回来,有些精灵在祂的利爪里断成两截,被同胞的血溅到脸颊的精灵发出魂飞魄散的惨叫。   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希德从附近找到一处较大的空隙,将头探出来,对近处的精灵喊:“先撤退!请你们的女皇和大祭司过来!”   精灵心头诧异。他显然没有料到这名人类居然会精灵语。   犹豫之间,巨兽将须手一甩,大地的震颤令精灵跌了一跤。   一块巨石从高处震落。希德眼见他即将被砸扁,手中浮现出法盾的符文。   骤然,一枚光标擦过天穹,将巨石击成碎屑。   希德眼神一动,他循着那道咒术与魔素摩擦时产生的闪亮轨迹看过去。他见到一名老者和一位身着束胸礼服的女性精灵,以及一个老熟人——   他在天空都会遇到的助祭。   另外两人的身份也不难推测。在家门口遇到如此强劲的敌人,这队巡逻的精灵中最机灵利索的一个,必定在那维亚刚出现时便马不停蹄地将此事汇报给了精灵族的祭坛。   能够在危机关头赶到这里的,只有精灵族最强大的光明牧师大祭司,以及他们的女皇陛下。   白发皤然的大祭司手持一根木杖。   希德辨认出大祭司的法杖是雪原精灵至高无上的珍宝,他从那维亚的书里读懂过有关这根法杖的记录。   据说,古代精灵族未迁徙时,曾经从初代世界树的树根取下一截原料,又取下矮人供奉的神鸟尾上一截凤羽,再以人鱼族的红贝壳海螺加以装饰,才形成这块大陆上最完美的法杖。   这根镇族之宝向来不轻易示人,纵使是精灵族的皇室成员,也仅能在百年一度的大典上见识其的瑰丽之处。可如今,大祭司却将它取了出来。   希德本打算与大祭司和女皇联手,将那维亚重新封印。   但他隐隐察觉到,两人似乎知晓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的圣骑士,而是普通的深渊巨兽,他们根本无需借助世界树之杖,便能将祂驱出领地。   光明圣子陷入狐疑之际,大祭司已然将精神凝聚于法杖上的水晶之中。   在古老而沧桑的吟唱里,几束星光从水晶球中钻出来,飞落到黑暗生物的复眼里。   怪物寂静了几秒钟,随即,祂发出愈发震耳欲聋的咆哮。一条须手从祂的躯体中喷出来,将大祭司高高卷起。   精灵正试图将那维亚推向更癫狂的理智边缘!   希德一惊,急忙用神圣锁链扯住深渊巨兽,并呼喊祂的姓名,试图使祂重新冷静。   但这无济于事。   那维亚已陷入狂化。祂失去感官,愤怒笼罩了脑海。祂不再注视脚下的光明圣子,蠕动着触须,将早已失去意识的大祭司层层裹住。   希德看到一条黑影落在他身前的地上。   世界树之杖被强大的黑暗气息侵蚀得只剩下瘦小的残骸。   无力感与铺天盖地的恐惧再次笼罩了他。他茫然望向完全丧失理智的那维亚。   也许世界上不存在能够阻止祂毁灭一切的人物。   希德的眼角染开了雾气。忽然他发现,黑暗生物巨大如城堡的身影居然开始透明起来。   这是古代传送术。   祂想要去噤声之渊!   希德的眸子闪射出金灿灿的六芒星图案。   他意图凝结位面阵法,打算再试一次封印的法子。但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吟唱的刹那,一抹绿意从他身后的冻土里冒出来。   突如其来的藤蔓将他捆得扎扎实实。这些藤条上附着着精灵族最高级的诅咒,纵使是魔法塔贤者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破除封印。希德栽在地上,只能徒劳看着那维亚消失殆尽。   随着那头巨兽的身影消失,光明圣子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他倒在雪地,眼神空洞,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一团乱。   负伤的精灵们已然在同胞的搀扶下回到精灵之森的疗养区。   周遭只剩下两个伫立的人影。   助祭瞥了希德一眼,附于女皇的耳旁轻语,而后,他尊敬地半跪下去。   精灵女皇将目光转向光明圣子。   “你就是希德·切尔特?”   希德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逐渐回过神来,迷茫地望向她。   精灵女皇用人类语打了个招呼:“你好——”   “为什么不去追?”希德厉声打断她,“那是你们的族人!”   “我们的大祭司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女皇将手覆在胸口,“有时候,为了迎接更光明的未来,做出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希德:“……牺牲?”   精灵助祭露出阴森的怪笑:“你无需知道。废物还是好好跪在教堂里,当个称职的废物才是。”   希德不语。   女皇朝助祭稍一颔首,助祭领了命,优雅地走上前,半蹲下来,用脚尖勾起希德的下颌。   希德偏过头,这个举动惹恼了助祭,他将鞋子狠狠碾在希德的脸上。   “别装模作样了!希德·切尔特,你离了你的好运气和魔法塔的护卫,你还剩什么?你就是一个被光明废料养大的蠢材。”助祭讥笑道,“这些年来,你活得很辛苦吧?我便告诉你,关于你是黑暗公会间谍的秘密,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   希德暗暗攥紧拳头。   “——你愤怒?不,你得感恩!”精灵惬意地转着脚踝,“如果不是你对我们有用,你活不到今天。”   希德沉默一会儿,问:“你说完了?”   助祭神情一僵。   他不理解光明圣子为何走到这一步还能如此冷静,嗤笑道:“落到我们的手里,你就别想着回去了。”   光明圣子是为克制黑暗系生物设置的职位,希德·切尔特从小在圣院长大,只能接触光明魔法,他的光明咒术对付深渊巨兽兴许有奇效,但对上魔法的宠儿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况他的藤条咒语是连大祭司都要赞叹不已的。   狼狈的少年抬起头来,眼中燃起盛怒的金焰,诡谲的黑色纹路自他脸庞蔓延开去。   助祭一愕,心脏开始抽搐。   这、这是……   希德抓住藤蔓,锋利坚韧的树网在白皙的指尖瞬间碎成了粉末。   助祭被他冲天而起的气势吓得倒退。   女皇一脸凝重地站在他后方。   两人都看出光明圣子方才瞬发的魔法源于何处。   ……这是精灵古书上的黑色纹路。是光明禁咒!   助祭不可思议地看向站起身来,冷冰冰向他走来的少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法师,竟然能放出禁咒!   要知道,连史上最有名望的大祭司在位时,也无法在如此年幼的情况下释放禁咒,何况希德·切尔特只是个人类。   对,不会错,他只不过是个人类。   这还远远不够。   助祭想到了什么,内心平静下来。他眉间复挂起从容不迫的傲慢来。   他取出一只羊角,将其吹响。   几乎就在同时,他们身旁的空间出现数十个扭曲的旋涡,雪原精灵族最强大的护卫队员身披箭筒,手提宝剑,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助祭的面前,形成一堵杀气逼人的城墙。   “放弃抵抗,希德·切尔特。”助祭躲在这群战士之后,高声命令道,“你得知道,这是我们的地盘。你想从这里走出去,就得把我们所有的战士都打趴下。” 第83章   精灵们听到鸟儿的鸣叫。   一只木头打制的三声夜鹰拍着翅膀,落到光明圣子的肩上。它的羽翼泛着光火,化为圣子掌中的长鞭。   少年拭去衣襟上的冰雪,额间沙弗莱石在与空气冰晶的碰撞里发出铃铛似的清香,内部发散乳白色的柔光。   一点星辉落在鞭梢上,使它如蟒蛇般抬起头来,放出宛如野兽的嘹亮长鸣。冰粒覆盖了银鞭,组成白鹿角的图纹。   “今天是圣骑士长的加冕日,”希德将长鞭一打,目光冷彻,雪尘四溅,圣袍随风作响,“我不能这时候被抓到精灵的领地。”   光明圣子是很忙的。   他还得去找处于困境中的那维亚,并把那位不靠谱的骑士从意识的深渊里救出来。   助祭不以为意。   纵使光明圣子能掌握禁咒,那也不过是个令他稍感诧异的意外。   一切仍旧在掌控之中。   在精灵之森的门口捕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犹如瓮中捉鳖。   他嘱咐部下:“留活的。有一口气就好。”   助祭一向对人类不太顺眼,希德·切尔特尤甚。   几十支羽箭再次被搭上了长弓,剑士们则抽出佩剑,冲向光明圣子。   他们被训练为雪原精灵当中的敢死队。不过,他们还不打算将命丢在这件小事上。   希德眼见无数箭光剑影向自己袭来,低声吟诵咒文,鞭子尖啸愈发刺耳,如有神智般一甩尾巴,脱离希德的手掌。   助祭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告诉女皇:“您看,那小鬼连武器都拿不稳。”   女皇却没有如他所愿地笑起来。   这位精灵族现任的女皇陛下已经在任期上度过了八百多年。其间无数的变故、困境与辛酸使得她拥有年轻一辈与之无法匹敌的阅历。   “那不是拿不稳。”凝重锁住她的眉梢,她压低声音惊叹道,“他是个怪物吗?”   助祭正欲询问,一声惨叫穿透了他的耳道。   是精灵的声音!   他惊异地回过头去,发现那道银鞭竟然仿若长枪一般绷得笔直,洞穿一名剑士的胸膛,血液淌落在地上,汇成一滩鲜红,在雪原上显得尤为突兀。   希德面对此景,只是挥了一下手,长鞭从精灵剑客的胸膛抽了出来,仿佛最忠诚的侍从,护卫在他身旁。   看到环绕在希德腕上的光圈符文,助祭差点失声惊叫。   精灵族勇士的锁甲都是最上等的秘银,材料从雪山上沿途运送到矮人国度艾维尔,由最能干的铁匠进行打制、淬火,并被加持光明祭司的祝福与精灵族圣地的神池圣水,譬如神为子女穿戴的战衣,无坚不摧。   仅凭借大陆上的武器与魔法,根本无法穿透盔甲!   希德·切尔特凭借长鞭捅穿剑士心脏的可能只有一个。   他方才所施展的,正是精灵族所世袭的光明咒术,净化之恩典!   助祭因他的推测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可能……   愚蠢的人类怎么会用精灵族的咒术?对他们而言,连精灵语都是形如天堑的难关,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拥有掌握精灵咒术的能力?!   助祭下意识转过头去。遗憾的是,女皇面上的肃然愈加证实他的猜测属实。   光明联盟的各族都拥有光明咒术的记载,究其源泉,大多来自于雪原精灵。   但由于人类与精灵的语言沟壑与天赋诧异,前者从西方雪原习得的咒文仅限于最简单易懂的部分,难度最高的攻击性魔法自然不在其内。   此后,人类为抵御黑暗生物在国家边境的肆虐,一批研习光明咒术的牧师应运而生。   但即便是再出色的牧师,甚至历史中最负盛名的教皇德海在其掌权的巅峰时期,也未曾有所突破。   可是希德却掌握了精灵族的咒术。   当初年仅九岁连精灵语都不会的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为了满足主教等人栽培最强圣子的私欲,抱着注解满帝国音标的《精灵祭祀之章系列》艰涩地啃着释义。   在其他同龄孩子玩耍或睡觉的时候,陪他一起苦思冥想的只有圣院里那尊僵硬的神像。   没有人教他,因为就连教皇也对其他族群的咒语一知半解。希德只是一个试验品,反正切尔特也对他爱理不理,白天他们教给他繁杂的圣殿,夜里他们把他和圣院所有的古书典籍关在一起。   他们知道希德会学的。因为圣院没有玩具。   谁曾想,啼笑皆非地,主教们荒诞的想法居然成功了。   希德在助祭惊疑之间,再次解决掉数名剑士。   “不必让着我,我们的武器都只是光。”希德慢悠悠地说,“——不过是普鲁维尔首先将光交到你们手里而已。”   他手掌一翻,更多的光元素向他汇聚过来,形成光火的旋涡。在光的浪潮里,一支支凝结冰晶的羽箭在空中形成,恰似精灵弓手所背负的箭矢。   它们越堆越密,组成一堵巨大的墙。精灵族的上空则出现足有湖泊大小的符文阵,法阵下是翠绿的精灵之森的幻象。   箭墙蓄势待发。希德盯住站在远处的助祭:“投降,如果不想让女皇成为我的俘虏。”   助祭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的掌心和额头开始冒汗。   在精灵族生活的每个人都能认得出来,光明圣子所施展的咒术是当今精灵咒典上最具难度的位面魔法冰雪箭国,一旦魔法成型,他们的家园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每个雪原精灵也都知道,纵然是在光明神最为宠爱、魔法天赋最完美的精灵族中间,目前已经掌握这个魔法的活人,唯有他们的大祭司一个。   助祭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个骨架娇小的少年。   他、他是怪物吗!   女皇蹙眉。她对于人类的狂妄之语极其不满。   她对助祭下令:“抓住他。”   其余战士只得再次提剑而上。   希德对女皇不惜毁灭自己的种族也要抓住他的决策十分诧异,但他也不可能真正毁了精灵之森。   他一抖手腕,收起幻象,银鞭围绕在他周身,为他解决掉扑上来的剑客。   很快,势不可挡的圣子来到了精灵弓箭手组成的人墙面前。   他再度吟唱咒语。   精灵助祭很快听出来了。这一次他所吟唱的咒文来自人类和雪原精灵以外的种族。   “拦住他!”助祭惊恐地咆哮。   精灵连忙扔掉了弓箭,他们脚下的魔素轨迹接通彼此,形成巨大的结界,极光的法盾在他们周围环绕而成。   助祭听到“铮”的清响,松了口气。   被赋予照耀恩典的银鞭被极光弹出去,这意味着希德·切尔特暂时无法破除这道防线。   助祭正欲请示女皇撤回精灵之森,骤然间他余光瞥见光明圣子的面孔,瞳孔一缩。   那个人类,居然在冷笑!   此时,希德的第三个光明咒术也已施展开来。他的双眸突然变成一片雪白,虎牙变尖,一面兽神幻象从他脸庞往上升起,崩天裂地的嘶吼响彻了整座夜幕下的雪原。   这是来自白兽人族的圣者咆哮!   绝望的助祭已经无法组织部下进行抵御。精灵们的防御法盾在瞬间裂开无数道缝隙,粉碎成星星点点的齑粉。无数纤细的精灵被飓风刮到了高空。   希德接连使用光明联盟最强大的咒术,眼前有点发黑。   不过,用这些对付精灵族足够了。   他稍喘几口气,乘着极光崩溃的风浪跃到空中。长鞭挽住他的手腕,使他越过人墙。   趁精灵自顾不暇之际,他跳到助祭身边。   长鞭打晕助祭的脑袋,希德则用胳膊卡住女皇的脖颈。   精灵们高叫:“保护女皇!”   女皇冷声:“不用管我,抓住他!”   希德不能重新施展杀伤力太大的咒术,不过他还有备用的招数。   他抽出那维亚放在他靴子后面的小刀,抵在精灵女皇的脖颈上,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擦出一条血痕。   此时,离他最近的弓箭手已经将箭尖指向他的眼球。   光明圣子依旧从容不迫,连声音也没有抖一下:“谁敢动,为你们操劳八百年的女皇陛下就会死于非命。”   精灵正打算一拥而上,听到这句话,纷纷迟疑了动作。   站在这里的精灵大多并不知道内情,他们并不认为一个卑微的人类能够抵得上尊贵的精灵女皇。   “放下武器,回到森林里。我现在从这里下山。”希德说,“只要你们听从我的指示,我就会把陛下——”   说话间,他忽然望见天边掠来熟悉的黑影。   那是光明圣院的狮鹫。   放在平时,或者那维亚还未离开之前,如果希德见到自己的同胞,必定会欣喜万分。   但今天的一切告诉他,这件事太诡异了。   如果不是受人通知,圣院的队伍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疑惑之间,希德看到一道光柱从高空打向他的脸颊。他一偏头,躲过光柱,地上被照耀到的地方被熔成一个散发焦味的黑坑。   他又听见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银鞭顺着他的躯体盘旋下来,将从泥地里冒出的神圣锁链击碎。   来者不善。   希德拧起眉头。他不明白来自圣院的人为什么要袭击他,不过这点可以等他离开雪原后再去问一问。   他抬起手,对准天空中的狮鹫队伍。骤然,他的心脏猛地一抽,银鞭失去了魔力掉落在地上,一根血色绳索缠住他的脚腕,将他拖出去几十米远。   希德狼狈地倒在地上,他眉头紧锁,惊恐填满了脑海。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突然无法调用任何魔法!   他吃力地抬起头,仰望晦暗的天空。   从为首的狮鹫上房,他看到了那块属于教皇权杖上的红宝石。   教皇克拉拉从大狮鹫兽走下来,缓步至精灵女皇身前。   他斜眼觑着晕厥在地的希德,说:“您受惊了。”   “我无碍,”女皇捂住颈上的伤口,微微摇头,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个方才还受到了生命威胁的人质,“您将希德·切尔特调教得很好。他的能力非常不错,足可以作为父主的祭品。” 第84章   希德落到一块岩石后面,冰雪堆到他的兜帽里。涣散的意志中,他努力提起精神,但没有任何光元素再次响应他的召唤,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隔断了。   他感觉到心头像被贴在烙铁上似的滚烫。他用小刀将衣服裁开,看到胸膛上浮现了一个刺眼明亮的光明咒印。   是克拉拉。   他几乎在一瞬间得出了始作俑者的名字。   希德不记得他是怎样得到这个印记的,圣院里的人只有在他晨祷时才会有种下咒印的机会。   精灵女皇低头,往昏倒的助祭胳膊上轻轻一碾,助祭痛呼着清醒过来。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克拉拉站在眼前,收拾好着装,傲慢地抬起脑袋。   “早安,阁下。”教皇道。   助祭听出了人类语气中的讽刺,从鼻子里哼出一团热气,如同一个在冰原里抽雪茄的大兵:“我说过,你得早些把他弄到这儿来,否则也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若不是大祭司舍身取义,希德·切尔特早就逃得连影子都不剩了。”   教皇摩挲着权杖上的红宝石,不置可否。   “住口。”精灵女皇,“如果不是克拉拉冕下出手救援,光明之种才会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助祭还想申辩,却被女皇瞪得一惊,只能满不情愿地低声给克拉拉道歉。   克拉拉不以为意。他权杖上的宝石忽而一亮,一条血色的细绳在他与希德之间形成。   克拉拉一点点地收拢绳索,希德被红绳拖拽到众人面前。他的头发与衣服的褶皱里被塞满了冰冷的雪。   他从教皇身后的人群里看到了十大主教,以及霍华德和圣骑士团的其他成员。   希德把脸偏到一旁,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   他望向霍华德时嘴角稍翘了一下,然后,他微笑的弧度迅速消失了。   “我以为你们是援兵。”他的声音轻不可闻。   站在人群里的霍华德低垂着头。   克拉拉:“我代表圣院对你表示道歉。不过我很惊讶,你居然能这么平静地接受一切。看来,切尔特和帝国学院的老师似乎把你教得不错。”   教皇没有提及光明圣院主教的名字。   他知道,圣院只会让希德·切尔特学习提高魔法素养的书籍,以及教他如何以光明圣子的身份冰冷地俯瞰子民。   “不要在我面前提切尔特,”希德道,“我能给你们带来什么?”   克拉拉不会毫无征兆地背叛圣院与人类,霍华德更不会。   唯一的可能,是希德自己被推向了圣院的对立面。   也许是心里还有一丁点愧疚,克拉拉暂时还不想与这个在圣院里生活十几年的孩子对话。   反败为胜的精灵助祭兴高采烈地接过了话头。   “不是我们,是全大陆,”他蹲下身来,正如天空都会时在光明联盟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论述,“你应该荣幸。你的死会换来全大陆的安宁,你的背叛也会被伟大的普鲁维尔遗忘。”   助祭很有成为演说家的天赋,但他的描述过于缥缈,希德并不能清楚理解他的意思。   “你将成为普鲁维尔的祭品。”女皇转头瞥向助祭,“把我们同圣院的传讯集给他。他已经逃不出圣院的掌控,有资格得知真相。”   助祭嗤了一声,从空间指戒里掏出一块紫水晶,像扔垃圾似的丢到希德眼前。   “看看吧,小可怜。”   克拉拉估量有着光明神留下的咒印,希德不能逃到哪里去,便松开了绳索。   希德从地上坐起来,拾起紫水晶。   紫水晶记录的是圣院与精灵族祭坛的所有通讯,最早记录的信息远在萨尔帝国建国以前。   早在人类拥有最初的公侯贵族、战国混战的历史以前,圣院的教堂就已然矗立在这座大陆之上,俯瞰人类王朝的演变。   如今的黑暗神并非第一代的神族。神族曾杀死过他一次。   在蒂亚戈山岭的神迹结界里,生长着第二棵世界树。   那原本是精灵族的圣地。世界树是神族都歆羡的至宝。在古老的某一日,普鲁维尔为了消灭来自深渊的异敌,对精灵族降下神谕征用母树。作为回报,他给予了精灵一根能够成活的世界树新枝以及光明咒术。   雪原精灵的先祖这才举族迁徙,来到了大陆上海拔最高的西方世界。   起初,精灵们并不知道普鲁维尔使用世界树目的何在。   直到万年之前,继黑暗神受弑后,神族开启了不断消失的神隐时代。   恐惧在普鲁维尔给予精灵的第二道神谕时达到巅峰。   光明神宣言,那名继任黑暗神神格的新神只是当时他凭借世界树的力量打入深渊的魔物。想要重新封印那头将给大陆带来灾祸的怪物,需要精灵再次提供协助。   但新育成的世界树并不足以提供充分的力量,何况那只怪物在经历多年的成长之后,其强大已不能与昔日相提并论。   根据普鲁维尔的指引,精灵们与人类建立联系,并开始寻找流落在大陆上的光明之种——能够天生沟通光元素的天赋婴儿——以成年的光明之种作为祭品,普鲁维尔便能回到巅峰,得到杀死深渊之主的力量。   光明圣院接下了这个艰难的使命。教皇与主教派出使者,在大陆各处搜罗光元素亲和力极高的婴儿,以光明圣子的名义送到普鲁维尔的跟前。   在此以后的事……基本上就如同希德所听闻的那样,这些年来大陆上所诞生的光明之种只有他一个人。   在希德看完紫水晶中所记录的讯息的时候,他已经被重新带回圣院,关进了祈祷之间。   前去抓捕光明圣子的人唯有十大主教和教皇,以及少数对此事知情的骑士、牧师。   希德收起水晶。   他明白了。光明圣院做着与黑暗公会同样的事。   克拉拉就是为了这个秘密,而处死了即将揭露真相的仙女教母。   教皇将闲人屏退,嘱咐几名圣骑士把守大门。主教们则用圣水与牛角、魔法粉末在地上绘制出一个禁闭结界,以确保光明圣子无法从祈祷之间溜出去。   假使希德逃跑,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克拉拉说:“直到父主降下神谕之前,你都得呆在这里。”   “那您恐怕永远都等不到了。普鲁维尔早就死了。”希德冷哼,“他被黑暗神杀了,尸骨还留在光明神殿呢。”   克拉拉收起牵在希德手上的绳索,不以为然道:“荒谬。父主是无死无灭的,他无法被杀死。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你怎么会不借此搅乱我们的视听?”   希德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像您和您的属下,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愚蠢。”   克拉拉皱起眉头,他发现光明圣子叛逆过了头。   这该是帝国学院校长的责任。   数十年前,他的老伙计向国会提议,让每一任光明圣子在正式就任前都得到帝国学院念书。   如果不是这个提议,如今希德·切尔特应该是个沉默寡言、令他人畏惧的傀儡,甚至得知真相后会听天由命地坐在这里,受他摆布。   希德打断他的思绪:“我要求和魔法塔与帝国学院直接对话。”   克拉拉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   他知道希德企图借助这两方势力对自己施压。   光明圣子是帝都的公众人物。假如他长期失踪,魔法塔与帝国学院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如若真相被意外泄露,必定会引起更大范围的动乱。   外界的干涉比希德想象之中更快到来。   他的话音落下不久,圣仆敲响了门扉:“陛下,魔法塔主人与帝国学院校长在门外请示。”   克拉拉扬声:“让他们等一会儿。”   教皇回过头,凝视坐在地上的光明圣子。   他眯起眼睛,雕花窗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色绒袍上,这使得他更像一条饱经沧桑的狐狸。   “希德·切尔特,在我出去和他们两个人见面之前,收起你心里的暗笑。”教皇用手杖敲打地面,“没错,圣院的行动瞒不住那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所以我提前用通讯水晶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们——”   希德一惊,他猛地抬头看向教皇。   克拉拉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妨猜猜看,他们会选择哪一方的正义?”   侍从将大门拉开,教皇在众人的簇拥下跨出房间。   霍华德看了希德一眼,在希德跟前放下一颗水晶球。   “您也不相信我?”希德问。   老人一反常态,没有回希德的话。   他将几点魔素注入水晶球,球体内幻化出光明圣院大殿的场景。   教皇将外出时穿着的斗篷换下,穿上礼袍,方才走下大殿,迎接两位等待多时的贵客。   魔法塔主人一见到克拉拉那张刻满褶子的脸,便道:“事先声明,我只是陪老伙计来这里见你一面,以防你们两个打起来。我对克拉拉的举措没有任何异议。”   克拉拉颔首,将目光转向校长。   “你不同意?”   校长一言不发。   克拉拉又问:“你在犹豫?”   校长叹气。   克拉拉笑起来,语调轻松:“人终究只是人,只能在神的战争底下苟且偷生。活到一把年纪,还能保全一条命,你该窃笑了,老家伙。”   “我明白——”校长吞吞吐吐地说,“可你为了保住秘密,杀了教母?你不该杀她。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她不会做什么,但会告诉你的老朋友‘勇者’。”   校长:“勇者弗朗西斯又怎样?你们的新仇旧恨——”   “又怎样?闭嘴吧!你觉得像他去深渊里送死的人太少?时代早就不同了,需要清醒的人是你!”克拉拉突然加重语气,他厉声反驳,“还是说,你想为了希德·切尔特一个人放弃整片大陆的生命?”   校长欲言又止。   他拄拐的手略显颤抖,内心像一棵被狂风吹拂的枯树。   教皇话语虽然过激,但不可否认确实道出了事实。   他从前是因为同情被圣院关起来的那些孩子,才向议会提出了圣子入驻学院的提案。   可是也仅限于此。   作为帝国学院的校长,他不可能为了光明圣子一个人舍弃所有学生的利益。   魔法塔主人咳嗽一下,暗示教皇他说得太大声了。   身为一名高贵优雅的神职表率,他不该如此激动。   克拉拉也看到了校长颤抖且苍老的手背,他低头深呼吸,他手握权杖,指上的肉几乎要从指甲里迸出来。   “我们都老了,但不至于老眼昏花。”他语色低沉地喃喃,“你得对帝国学院负责,对帝都负责,对人类帝国负责。世界上所有人,哪怕是受过希德·切尔特恩惠的人,都不会站在他那一边。”   良久,校长终于开口。   “……你是对的,克拉拉。”   大殿内的一切,希德通过水晶球看得一清二楚。   他坐在魔法水晶前,沉默不语。   霍华德遣散了光点,将水晶球收回去。   “您都听到了吗?”他轻轻地说,“有事请尽管吩咐,大人。”   希德没有想要吩咐霍华德的事。   至少在霍华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仍旧安静地、孤独地坐在那里,就宛如教皇内心所期待地,成为了一个死掉的傀儡那样。   霍华德与侍者悄悄从大门退出去。   内壁魔纹滚过刺眼的光芒,将祈祷之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最漫长也最孤独的白昼。   远处的钟声再一次响起来,希德听到一群鸽子掠过圣院。   他抬起头,望向天花板那扇雕花的长窗。他忽然发现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似乎是假的。那也是结界的一部分。恰似这处光芒笼罩的信徒朝圣之地。   光明圣子不说话,也不进食。监视他的主教屡次威逼利诱,都不管用。   克拉拉得知此事,只是一笑揭过。   他能够稍微明白希德的心情。毕竟在就任教皇得知有关圣子的秘密之际,他也有点绝望。   就这样,希德一直在圣院里呆坐着,望着那扇假窗。   希德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外界和那维亚都怎样了。   被关在这里的他几乎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   “嗨,小奶帕!”   好像是柯特妮。   那个声音太小了,希德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何况柯特妮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是,那个声音再次溜进了他的耳朵。   “伊萨克,下去!你太胖了!”   希德看到窗户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口子,然后,两抹熟悉的影子落了下来。   他把头埋在阴影里,仍旧没有不说话。   柯特妮与伊萨克出现在圣子的面前。他们本打算欣赏一下小可爱震惊而感激的表情与告白。   但两人等了很长时间,也没听见回应。   圣院的墙贴着大理石,纵使是再轻的回声人们也听得到。   所以柯特妮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她悄悄踢了战士一脚,让他在门口把风,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近希德。   在她按住圣子的肩头,看到他遮掩在额发底下的脸庞时,气得连肺都快爆炸了。   “自从我在黑鸽子的吧台上认识您起,就算只有一刻,您在我眼前都没有流泪的时候。我相信您是个坚强的孩子,可是大人啊……”柯特妮低声叹道,“谁让您哭鼻子了?” 第85章   希德把眼泪抹干净。   他哑着嗓子道:“请你们离开。这里很危险。”   柯特妮笑嘻嘻地递过去手帕。   “您还不明白吗?”她说,“从您被奥尔德先生抱进黑鸽子开始,我就撇不清关系了。再说了,勇士和海盗都是不要命的死鬼。”   伊萨克站在门口嚷嚷:“我也一样。”   柯特妮闻言,转头骂道:“看好你的门,战士。”   伊萨克赶忙站好,用监视他没晾干的内裤的尖锐眼神紧盯门缝。   希德接过手帕。他开始擦脸上的淤泥。   柯特妮这才记起来,圣子大人暂时无法使用魔法,给他身上施了一个清洁咒语。   在维拉的魔法药水的帮助下,希德的银发已经长回原来的长度,被光斑照耀得宛若流淌的水镜。柯特妮忍不住摸了一下。   只有在杀千刀的圣骑士不在时,她才有机会摸一摸圣子大人的头发。   “您在雪山上的时候,奥米加正好要回精灵之森辞职。他不想干信使的活了,可是女皇不许他进圣地,他只好躲起来,找时间溜进去。但他忽然看到奥尔德男爵追着大祭司跑了,又看见一群狮鹫飞过来,就在不远处静观。”柯特妮一边给希德拨弄头发,一边交代来龙去脉,“他本打算当时把您抢走,然而您知道的,半精灵大多是慎重的胆小鬼,看到那么多人,只好马不停蹄地回来搬救兵。老爹对克拉拉的魔法很熟悉,花了一整天时间找到结界的漏洞,我们才能溜进来。”   很快,柯特妮放弃了帮圣子大人编辫子的妄想。   这是一门技术活,她估计只有心灵手巧的女仆与那位奇异的骑士才能做到。   希德听到奥米加这个名字,神情一动。   但他仍僵直着坐在原地。   柯特妮稍轻轻推他一下:“好了,快走吧!我带您去找您的老相好。就算是辛巴达的传人来偷宝贝,在普鲁维尔的脚下也需要偷偷摸摸一点儿。”   希德摇摇头,将那块储存圣院与精灵族祭坛交流的紫水晶双手递给柯特妮。   “请您看一看这个。”   柯特妮拿起水晶,正要把希德从地上拉起来,希德却不为所动,用坚定的目光注视她。   她无奈地长叹:“殿下呀——这种东西任何时候都可以看,我回去就让伊萨克倒立着看一百遍。可是门外就站着那堆牧师和骑士呢。”   希德坚持:“请您先看一看。”   柯特妮见他神色坚定,只能坐在他面前,查看紫水晶内储存的文字讯息。   伊萨克见状,也偷偷凑过来,站在柯特妮身后。   许久,柯特妮收起水晶,按了按太阳穴。   “我读完了,大人。我们现在可以逃跑了吗?”   希德疑惑地看她。   “我以为你会叫我留在这儿。”   “您想让我谈谈感想?好吧。”柯特妮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泰勒的话居然是对的。普鲁维尔果真是个臭表子。他让圣院和精灵族那么快活,完事儿的时候居然向您索要报酬。”   希德为这个露骨的称呼愣了几秒钟。   他很震惊。   柯特妮在他面前所使用的词汇向来比较优雅,这是柯特妮第一次气到在他面前说脏话。   “是荡妇!”战士叫起来,“那矮人说的原话是——普鲁维尔是荡妇!”   柯特妮喝住他:“闭嘴,看门!那些狗屁骑士在门缝外看着你呢!”   伊萨克被她骂得缩起脖子。   他挠挠鼻子,小步小步地趋回门前,怂巴巴地瞧着她。   柯特妮转头,换了一副老妈妈的嗓子,好声好气地问:“有哪个不长眼睛——啊,不,是有谁发表了不同的见解,大人?”   希德:“校长,和魔法塔。”   “他们是怎样的人,我不清楚。但如果是老爹,或者辛巴达站在这儿,绝对不会把您推出去当靶子,”柯特妮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也是。”   战士又大大咧咧地喊:“我也一样。”   柯特妮深呼吸:“亲爱的赊账先生,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战士赶紧噤声。   柯特妮继续道:“我们管不了神之间的争斗,也没必要去管。克拉拉和精灵族嘴巴里吐出来的东西,只能去忽悠蠢人。光明神和黑暗神究竟怎样,谁都不知道。他们不过是群被普鲁维尔洗脑的木偶。”   希德悄悄说:“但普鲁维尔确实比黑暗神好一点儿。”   其实不是一点儿。   在圣子心里,后者比前者可怕上几百倍。   柯特妮:“……那也不该强迫您英勇就义。至少那位神得跨过弗拉西斯和他后代的骨头架子。”   伊萨克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他在话出口之前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热爱生活,珍爱生命。   希德再度陷入沉默。柯特妮似乎发觉了他的异常,赶在希德出声前,用指腹按住他的眼角。   她知道这一次圣子听进去了她的话。   “忍一忍,别在我们跟前哭,大人。那位蠢瓜会用他的语言把您逗笑,但我还是希望您把眼泪留到圣骑士先生的面前。”柯特妮按住他的肩膀,“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必须让他好好瞧一瞧,在他出去鬼混的时候,他的小朋友受了多大委屈。”   希德抽噎一下,就着眼眶里未褪尽的雾光,努力对她笑了笑。   柯特妮觉得心都快碎了。   圣子大人笑起来真像个明媚的小太阳。   安抚受伤的圣子耽误了他们一些时间。柯特妮先跳上雕花窗,战士将希德举在肩上,让柯特妮将他从窗口的缝隙带出去,自己殿后。   她牵着希德,从屋檐一跃而下,落到光明圣院后院的草坪上。   时钟花坛的迷迭香上还盘绕着几只蜜蜂。   柯特妮无暇赞美圣院里娇艳的花。   她仰望天空,再次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开始痛骂——   “狗屎与普鲁维尔并无差别。”   她怕把院子里巡逻的骑士引过来,只得压低声音咒骂圣院的偶像,很不痛快。   不知克拉拉是否听到了风声,院子里的天空出现了第二道魔法屏障。   而在她与伊萨克悄悄潜入圣院前,这鬼东西还没有出现在院子里。   老爹还在圣院之外等待他们的音讯。但这道屏障显然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感官。   在光明圣子被发现已经不在祈祷之间之前,他们必须自己找到逃出圣院的办法。   骚动来临得比他们的预测更快。耳聪目明的战士第一个听到了从祈祷之间传来的惊呼。   圣侍们为光明圣子的逃跑打碎了盛着圣水的瓷瓶,匆乱的脚步与呼声响彻了圣院的白玉盘旋阶梯。骑士与牧师开始在圣院里翻箱倒柜,企图把藏匿在某处的圣子揪出来。   柯特妮与伊萨克正准备寻找可藏之处,却突然听到手杖敲击地砖的声响。   他们连忙拉住希德,就近躲入一处树丛。   霍华德出现在他们眼前。   值得庆幸的是,老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方才惹出的动静。   他来到了平日里经常坐下来休憩的石凳边上,举高手杖,末端朝向墙体。   年老的牧师蠕动嘴唇,微不可查的碎声被教堂里的喧闹吞没。   通过口型辨认,藏在树丛里的几人知道他正在施咒。   霍华德在做什么?   他们内心怀有同样的疑问,直到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通往圣院之外街巷的圆洞。   霍华德知道破解结界的秘钥,并且打开了结界的一角!   战士摩拳擦掌,打算趁牧师不注意,一拳打晕他,再乘机偷溜出去。   在伊萨克从树丛里蹦出去之前,希德与柯特妮按住了他。   霍华德早就发现他们了。   希德第一个走出树丛,紧接着是柯特妮与伊萨克。   霍华德听到背后的声响,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到希德面前。   柯特妮正想把刀架在牧师的脖子上,被希德拦住。   希德问:“您有什么事,请讲。”   “彼时人多眼杂。但现在我可以说了。”老人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相信您,大人。”   希德没吭声。柯特妮察觉到他的手指正在轻轻颤抖。   留在希德心底的最后一片阴云开始散去。   霍华德是圣院清流派的领袖,并不一味听从教皇与权贵的吩咐。   比起两者的花言巧语,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掌管铂金之座骑士团是他的工作,因此比起把圣子丢在圣院里的教皇与主教,他与这个在书堆里呆了数十年的小男孩接触得更多。   他从圣子的九岁看到他长大成人,希德也见证他由中年走向衰老。霍华德在希德身上加注了比切尔特养父母多了百倍的心血与关照。   所以,哪怕是一刻,他也从不认为希德会是靠谎言苟且偷生的孩子。   老人取出一个黑鲨绸包裹的木盒。他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封信。   希德从霍华德的手中接过信纸。他发现这是他去年为那维亚所书的举荐信。   “奥尔德男爵先生每次经过我面前,都会询问能否把这封信取回去。”他说着,眼里闪着光,“现在他是您的骑士长,他有权利回收这份信纸。您的眼光从不出错,他是位顶好的骑士长。”   希德将信纸收进怀里,抬头看他:“谢谢您,霍华德牧师。”   “我不值得您道谢。如果光明神没有死去,我也不会帮助您。”老人低语着,“请离开吧,大人!记得要躲好。不管是遇上光明联盟还是黑暗公会,您都会有大麻烦。”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他不准走。”   霍华德第一时间认出来者的声线。   是克拉拉。   霍华德立刻转过身,直面神情阴森的教皇,抽出魔杖,打算为圣子一行的离开争取时间。   他知道克拉拉一向心狠手辣。   不过他活得够长了,总得为自己偏袒的晚辈留下些什么。   正当他要把三人往墙洞外推的时候,一抹人影却从外面钻进来,跳到他跟前。   “退下,小年轻。”   老爹垂着头,嘟嘟囔囔地擦拭宝剑。   霍华德打开墙洞之后,克拉拉的屏障便失去了功效。老爹听到克拉拉的声音,便忙不迭地闯了进来。   老爹手里的剑在与那维亚的对决中险些断了。   不过,幸好。那头怪物看在小情人的份上留了手。   弗朗西斯翻了翻眼皮,瞥一眼教皇,傲慢无礼地说:“你站在他眼前和一颗头没有区别。我来做他的对手。在我的面前,他跟穿开裆裤的小孩没有区别。”   柯特妮打了个手势,与伊萨克一齐将愣住的圣子大人往外拖。   克拉拉看到希德即将逃出圣院,阴沉着脸走上前。   老爹正欲将他拦下,教皇随手挥出一道疾风,将其逼退数米。   “普鲁维尔的光头在上,”老爹将剑倒插在地上,低叹,“那头怪物为了他的小情人,给克拉拉打了什么鸡血?”   克拉拉狂笑:“你知道亡灵女巫吗?”   如弗朗西斯所言,他的力量随着年龄增长日益衰退,但是那维亚为他取回的女巫心脏终于发挥了作用。   勇者弗朗西斯却畅快地大笑起来,摇头晃脑。   “能够医治小屁孩做白日梦的药,大概是好东西。”他从泥泞之中拔出宝剑,恰似他当年临危受命征讨魔王,“好久没有叙个旧了——克拉拉圣子大人。” 第86章   希德已经被柯特妮拉出圣院,抱到了阿诺德的背上。   黑暗角龙看到他,拍拍翅膀,兴高采烈地嗷了一声。   伊萨克纳闷道:“我寻思着这个嗓子似乎不怎么光明角龙?”   阿诺德动了动耳朵,又把嗓子扯尖,重新嗷了一遍。   阿诺德是应召而来的。   从希德被抓回圣院,到柯特妮与伊萨克破门而入的这段时间里,它一直在陪柯特妮与她的朋友们演练救援。   单靠人类本身救出光明圣子远远不够。如今老爹暂时拖住了克拉拉,但光凭他们几人,对抗一整座光明圣院便如同杯水车薪。   只有黑暗角龙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把希德藏到圣院找不到的地方。   希德握住缰绳,回过头:“你们怎么办?”   光明圣院里的骑士与牧师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一旦教皇向魔法塔寻求救援,老爹等人会面临更大的压力。   “这又不是贵族小姐的悲情小说,您着什么急?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打群架的要点。我通知了黑鸽子常驻的债务人。他们听说要胖揍圣院里的老不死,一个个高兴坏了。接住!”   柯特妮将一块用棉布包裹的东西投给希德。   希德看到在深色的棉絮里投出一丝极淡的红光,便明白这是什么人交给他的宝物。他将布包放进怀里,点了点头。   这是黛儿的祝福。   “跑得飞快的家伙,把大人背去学院吧!”柯特妮往黑暗角龙屁股上踹了一脚,“我们告诉过你怎么飞过那条蹩脚的路。”   阿诺德不满地叫了几声,将翅膀一展,希德连忙抓紧缰绳。黑暗角龙身后带起一阵风,希德感觉自己像是乘坐在猎枪的子弹上。   作为龙族最强大的一员,阿诺德当然能够进行远途飞行。   不过,从帝都通往噤声之渊的路实在太远了。不等它飞到噤声之渊边上见到那维亚本人,就会有无数只狮鹫将它团团围住。   幸运的是,帝国学院有一条近道——能够使用定点传送卷轴的奥术之间。   好巧不巧,掌握炮制蒂亚戈山岭传送卷轴的人物,正是帝国学院的植物系主任,维拉。   阿诺德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一连撞翻了好几个摊子。   水果与鲜花滚落到地上。几个孩子指着它和坐在上边的光明圣子喊他们母亲的名字。   当人们看见从圣子出来的气势汹汹的骑士团将剑锋对准龙背上的少年时,心中的困惑达到了顶峰。   “圣子殿下不是父主在人间的代言人吗?他们怎么敢?”帝都的人们自言自语。   希德抓紧阿诺德的角,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眼下正是萨尔帝都午后集市的时间,他们遇上了最倒霉的时机。   忽然,他全身一震,阿诺德腾空飞了起来。   他们被一层淡红色的光膜包裹。   人鱼公主给予他的红海螺为他挡下来自天空的袭击。   一支用雷电攒成的弓箭从他耳边射落到地面。将地上灼出焦黑的坑。   希德回头,看向半空中。那里悬停着三只巨大的鹰类。一名身披刺绣法袍的老者伫立在中间的银鹰上,与他遥遥相对,眼底古井无波。   魔法塔主人。   萨尔帝国最为强大的法师。   希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阿诺德也察觉到来者的强大。   放在以往,黑龙自信能一掌拍死魔法塔主人。但如今它与普鲁维尔对决时留下的沉疴仍未痊愈,它不敢冒险。   要是让它背上的这个人类少了一根汗毛,它绝对会变成标本。   “……抓稳了,夫人!”   黑暗角龙开口之际,披在它身上用以伪装的圣光鳞片崩裂开来,露出原本藏在底下的黑色鳞甲。它的眼中燃起两簇幽火,风暴在它四周形成。   极强的推力令希德头晕目眩,被狂风糊了一脸。   他不得不将脸埋进胳膊里。   黑暗中,他怔了好一会儿。   这只黑暗角龙会讲人类语?   还有……夫人?   阿诺德拉开了与追击骑士的差距,阿诺德已经望见帝国学院的大门。   但是魔法塔的强大追兵依旧死死咬在身后。   这样下去,他们甚至无法顺利抵达奥术之间。   正当此时,一群穿着法袍的青年学生从他身边驰行而过,希德看到领头的是乔治和佩里。   乔治经过他身旁时,将剧院入场券塞给他;佩里则是一个橘子花圈;维拉坐着扫把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顺手扔给他一个锦囊。   想也知道,这里面装着传送卷轴。   “保护圣子大人!”学生们掏出法杖喊。   希德在吼声里穿过了大门。他诧异地回头,望向堵在门口的人墙。   他很惊奇竟有那么多人向他伸出援手。   可是以普通学生的能力根本无法抵挡魔法塔贤者的强袭,只会徒增伤亡而已!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杀伐决断的魔法塔主人却收了手,在他们面前直直停下来,气急败坏。   “你做什么?”这名修养得当的老人火冒三丈,“你爸送你回自治区修行,不是为了让你倒戈!”   乔治:“外祖父,请听我说——”   魔法塔主人收了手杖,一脚将这小子踹翻在地。   已经远去的希德无法得知这个惊人的真相。里德·乔治居然是魔法塔主人的外孙。   基于这一真相,维拉才敢交给他绊住魔法塔主人的重任。   魔法塔主人抬头,扫一眼前来堵住他的帝国学院师生。   维拉把乔治扶起来,骂道:“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梳头发都还得拜托别人,你们怎么能把这种事扔到他头上?”   “所以,你们已经了解部分内情,”他冷道,“如果希德·切尔特活下来,你们都得死。”   佩里挥手一点,准备已久的领域魔法出现在众人脚下,掀起一股气势磅礴的光风。   她说:“但请听我说,大人。殿下已经救过我们一次,我们不能一直麻烦他。”   萦绕着学生的魔素组成一条灿灿银河。   魔宠拍着翅膀停在主人肩上,昂首挺胸等待指令。   他们面对人类帝国最强大的先辈,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光明圣子在蒂亚戈力挽狂澜的一幕,一直印刻在帝国学院的学生心里。   帝国学院的校长忘了一点。孬种不会出现在帝国学院。他们是由帝国贵族、草根天才所组成的最有傲气的青年,自愿肩负最艰难的任务。   而希德·切尔特,确实值得他们这样做。   在奥术之间缀满紫藤花的回廊里,黑暗角龙将希德放下来,转身赶赴战场。   但它临时又折返过来,低下头,伸出舌头,隔着长靴舔了一下光明圣子的脚。   “请不要告诉我的主人,夫人,”阿诺德真诚地恳求,“我只是有一点儿馋,但我还是挺喜欢您的。”   说完,它翅膀一颤,逃之夭夭。   希德望向它的背影。   这是他人生中经历的最跌宕起伏的一日,比被老鼠会追杀时更令他难以忘怀。   他不敢耽误众人为他争取的宝贵时间,立即撕开卷轴,被黑暗吞没。   传送卷轴只能将被传送者投放到蒂亚戈山岭的范围。希德从漫长如夜的漆黑里恢复五感,听到迅猛的气流擦过他的脸颊,一睁眼就看到了万丈悬崖。   一抹影子横空掠来,接住他,缓缓降落于失语海峭壁之上的平地。   奥米加在希德身前跪下:“殿下安好。”   希德对半精灵出现在蒂亚戈山岭并不意外。   计划是在黑鸽子酒馆里定下的,充当主力的便是他们曾经去讨伐魔物巨爵的小队。   “谢谢你,奥米加,”希德说,“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我有很多想要对您说的话。但时间紧迫,我送完您,还得回去帮助老爹他们。”奥米加远远俯瞰悬崖底下的海水,“接下来黑鸽子会面临一段艰难的日子,不过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好了藏身的地点。”   希德站在半精灵身后。他看着奥米加的背影,内心忽然产生迷惘。   在甩掉光明圣院与魔法塔追击的时候,他是有一瞬间的畅快。   毕竟谁都不想被拘束在那种逼仄的房间里。   许多他所认识、所爱的人为了能够让他顺利逃走,不顾生死地挡在他的面前。   这使他感动,更多的却是惶恐。   他并不值得那么多人以血相博,去换取一条没有未来的命。   希德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不管日后是哪个神只统治大陆……   他能躲一辈子吗?   奥米加转过身。他看到圣子眉宇间浮起的茫然,却笑起来:“如果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去问一问您的骑士。”   希德道:“你知道什么?”   半精灵摇头不语。   真相不该由他来讲。   已经到了解开铃铛的时候,不管某个人愿不愿意。   半精灵将通往失语海的魔法通道开辟出来,将圣子牵上道口。   希德在他额心轻轻吻了一下。   “您是位很好的信使。”   当圣子的嘴唇擦过他的额间,奥米加陷入了漫长的恍惚。   他望着希德的背影,蠕动嘴唇,最终却说出口。   在圣子从视野里消失的一刹那,他终于释怀,将方才从野外摘取的花束放回身后。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赠给光明圣子花束的人,从来不应该是他。   黛儿的红海螺再度帮了希德的大忙。   希德将这枚神奇的海螺放进水里,海螺第二次焕发了金色的辉光。   它牵引着希德往噤声之渊的方向而去。   一些色彩斑斓的鱼类游过圣子的身侧。当光线逐渐消失之际,希德看到了噤声之渊在深海所投下的黑色幻影。   很快,他找到了一处通往渊薮的入口。   由于前些天那维亚的闯入,之前希德在深渊上施下的位面封印已然名存实亡。   入口漆黑而阴森,不时传来巨物拌着碎风磨牙的悚人声响。   希德最害怕深渊与黑暗。此时他却不得不亲手接触自己的梦魇。   他捧着海螺,小心翼翼地张望片刻,迈入噤声之渊的边界。   他来寻找他的圣骑士了。 第87章   希德在深渊的入口站了一会儿。由于远离了光明圣院,克拉拉的法杖对他所产生的影响已开始逐渐消失。从失语海上被吸引而来的光元素精灵聚拢起来,绕着他转圈。   元素精灵与圣子望向渊薮深处,同时打了个寒颤。   虽说光明克制一切黑暗,可是面对未知,就算是神也得忌惮三分,更何况光明圣子不过是一只渺小的人类。他并不知道几秒钟之后自己会不会被黑暗的附庸们一口吞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一群怂包魔素的簇拥中,缓缓踏出一只脚,用脚掌向渊薮内部的土壤谨慎试探。   噤声之渊黑得可怕。   深渊生物的眼在黑夜中也能拥有视觉。但希德只能凭借光元素精灵与魔素所散发出的微光看清眼前的走兽。   宛如巨象族群般的庞然大物从希德跟前经过。它们身披无数缕瀑布般的鬃毛,末端锋利似长矛,巨大的瞳孔光滑如镜子。   深渊巨怪路过光明之种时,并未在他面前多做停留。   于它们来说,这是一顿万年难得一遇的美餐。   只不过它们不敢轻易尝试。   这份过于诱人的食物周身萦绕着属于黑暗帝王的气息。   未经允许,它们不敢染指王的所有物。   深渊巨兽一路无声地行走,沿着静静流淌的冥河迈向更深处的渊薮。   希德听到走在兽群前方的领袖发出咆哮,紧接着,无数只眼睛冲希德转了过来。   每当巨兽瞳孔转动,希德就能从它们大如车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被怪物团团簇拥,感觉身处于巨大的镜面房间里。   元素精灵依附在希德身上,瑟瑟发抖。   希德忽然觉得,自己用“怪物”来形容这些生物并不恰当,因为在噤声之渊,他才是最特立独行的“妖怪”。   接着,兽群又开始了沿着母河漫无目的的迁移。   一只巨兽幼崽用森白的獠牙往希德背后拱了一下,示意他跟着它们往前走。   怪物们正在将他带向通往黑暗共主休眠之地。   希德被推了一把之后,就乖乖地跟着它们前进。   他不想在见到那维亚之前就变成了深渊生物的美餐,而且,他能察觉到,这群巨兽对他并没有恶意。   巨兽于一处落差极大的峡谷前停下脚步。兽群领袖走到断壁之前,将主须举高,向无边无垠的混沌发出呼声。接着,它们悄无声息地退走,只留下希德一人。   希德走到峭壁的边缘。谷底很黑,他看不清楚,便让一只元素精灵飞过去,充当光源。   在瑟瑟发抖的小精灵的照耀下,希德窥见了属于黑暗共主的冰山一角。   那维亚的躯壳没有让希德受到过多惊吓。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圣骑士长的原来样貌,只是又大了一点儿,其他并未发生太大变化。   但当精灵灯笼似的光火照耀到黑暗共主城堡般的主脑之际,希德陷入了沉默的茫然。   迷茫里稍带了一点愤愤不平。   光明圣子不是喜欢无理取闹的人。可是他这一回也不得不产生小情绪。   在他奋力抵抗,却仍被圣院抓走,每天都在想念某个混球的时候,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天,每个人都拼了老命也要把他从圣院里救出来送来见那维亚的时候,他——这位罢工的圣骑士长——居然在睡大觉?!   难怪他在圣院里偷偷吹骨笛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反应!   这头巨猪!!   睡了几天了!!!   火冒三丈的光明圣子一把扯下挂在脖子上骨笛,往那维亚头上狠狠砸过去。   骨笛碰到那头庞然大物的一刹那,那维亚却忽然睁开眼睛。   霎时间,希德感觉到浓重到几乎快化成实体的场拥住了他。   无上的黑暗威压逼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元素精灵与魔素吓得缩成一团,思考着何时弃光明圣子而去。   求生欲瞬间窜上希德的大脑。他下意识默诵一段咒文,变形咒的光芒吞没他的身形,随后逐渐缩小。   小熊猫的四肢与用于平衡的大尾巴更适合从崎岖嶙峋的深渊跑路。   熊几乎在那维亚发现他的同时逃离峡谷的边缘。却在他第二次伸出爪子的时候扑了个空。   那维亚的须手捻住了熊后颈的皮毛,将这只胆小的逃兵从峭壁顶端提起来,放到无数复眼前,仔细研究。   像是在观察一粒会发光的毛茸茸的小葡萄。   被吵醒之前,那维亚做了一个漫长的有关幼年期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幼年期,他第一次爬上了噤声之渊的悬崖。   来自深渊的生物,第一次浮上海面,看到了阳光下的世界。   蒂亚戈的悬崖边,生长了一处萦绕萤火的花园,静谧、美丽得胜似油画。花园中央,有撑起天穹的世界树,金银交织的花朵熠熠生辉,仿若太阳与月亮的儿女。   这是那维亚在漫长生涯里头一回看到有关光明的事物。   清新的海风拂过深渊领主的躯体。他能闻得到,光明的花束带着橘子味的清香。   亮晶晶的,很香,很好闻。   年仅十几岁的幼年那维亚伸出主须,在风浪里左右摇摆,高兴得如同一个几千吨的孩子。   他在用尚未完全发育的大脑进行最严峻的思考——要不要摘两朵带回深渊,以留作纪念。   但是噩梦降临了。   那维亚沉思的时候,一道刺眼的血红光柱笼罩了他的身影。   被光柱腐蚀表皮的黑暗幼崽发出惨叫,然而无济于事。   他的意识一片模糊。   那维亚努力与痛苦做斗争,借助仅存的力气,他再度聚焦了视线。在致幻的光芒之外,他看到了几个屹立于天空的身影。   这是他与一代神族的初见。   不久以前,掌管占星的神明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预言。   一只比所有神只都要强大的深渊生物会从蒂亚戈山脉的失语海爬上来,以毁灭性的力量使神明走向灭亡。   占星之神的每一句话都有几乎百分之百的应验可能。   彼时,任职神明之主的普鲁维尔为了保护神族,召集所有族人,并向精灵族租借了大陆之起源世界树。   他搜集全部神族的法力,以树干为阵眼,在神明花园绘制了前无古人的位面魔法。在那维亚爬上峭壁的时刻,所有力量化为世界上最锋利的剑刃,刺入他每一处要害。   幸运眷顾了这头不被神眷顾的黑暗生物。   纵使一代神明举全族之力给予他最致命的攻击,那维亚仍旧未因此丢掉性命。   身负重伤的那维亚落回失语海,重新坠入了深渊。   那维亚的内心甚至没有愤怒,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他已经在梦境里轮回无数遍。他一遍又一遍地见证自己的“死亡”,却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永无止境地周而复始时,他察觉到微妙的不同之处。   这一次,他从花园里掉下来,眺望夜空之际,无意中发现远处有一点星光正摇摇晃晃地追逐他。   那颗星星有点傻,和他一起掉下噤声之渊,栽了个跟头。   那维亚清醒过来。   很快,他发现这并不是梦。   星星坠入了渊薮,黑暗将星光从他的视野里抹去,但那维亚仍旧能凭借敏锐的感官感受到它的存在。   光明在他的眼中向来是傲慢的,光元素作为深渊的克星,向来高居于遥不可及的天上。   所以,那维亚感到惊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拥有那颗星星。   不过他的确很喜欢那点光芒,不仅因为天生对于光的亲近,还因为它还带着那维亚颇为熟悉的气息,仿佛它本是自己所爱之物。   那维亚催促他的附庸,要它们将星星送过来。   脱离大陆的星光在途中的时候十分害怕。   那维亚能感知到它的精神波纹一直在发抖。黑暗共主再三警告他的附庸不得对他的星光动手,但这并不能使它安心。   然而,当它被带到自己跟前时,精神波纹却平静下来。   接着这团光表现出少许愤怒的波动。   黑暗共主仍旧假寐着,他想瞧一瞧他的星辰对他感官如何。   于是那维亚感应到,星星经过短暂沉默之后……   居然,扇他了一巴掌?   黑暗共主顿时有些生气。   在噤声之渊,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愿。   他甚至默许星光打断自己的睡梦。   如果换成旁人,即便是他马虎的附庸,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也会被绞成肉汁。   而这位大陆上的来客,居然还打了他的脸?   受到挑衅的那维亚亲自出手,将星辰摘回眼前。   被提到空中的希德心惊胆战,紧贴着他的小精灵无助地哭喊。它们仿佛已经预见光明圣子未来被黑暗神连皮带骨吃掉的惨烈画面,纷纷用细须在胸前画着用以安魂的十字。   经过了几乎一个世纪的漫长思索后,黑暗共主终于回过神来。   那维亚想到了如何处置希德的办法。   祂缓缓地将希德放到了脊背上,然后合上眼睛,再次开始闭目养神。   趴在那维亚身上的小熊猫有点懵。   希德感受到身体底下随着巨兽呼吸的起伏,在脑海中摁出了三个问号。   那维亚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原来是为了陪他睡大觉??? 第88章   希德是被地面冻醒过来的。   他原本不想睡,当务之急是叫醒那维亚。可一趴到那维亚背上,他就觉得困。   也许是那维亚派来瞌睡虫钻进他的耳朵。希德的眼皮打着架。等他苏醒,峡谷被漆黑的雾色吞没,某人不见踪影。   冰冷的湿风从深渊的峭壁呼啸而下。   希德裹紧尾巴。随即,他听到熟悉的脚步。   那维亚回来了。   巨若天堑的黑暗生物的触须之上,有一朵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野花。这支花经过了失语海海水的浸泡,变得软趴趴的,谢了两片花瓣。   祂攥着花茎,复眼盯住渺小得仿佛蚂蚁的熊。   然后,祂缓缓地将花插到圣子的脑袋上,祂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碎了花朵,或者美丽的星星。   但这朵花实在有些软。当它被放进小熊猫的绒毛里时,连带着花萼都委屈地弯了下来。   希德也发现了,如今的那维亚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   祂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他。甚至于说,祂并未迈入魔兽启蒙的成熟期,呈现未开智的赤子时期。   幼年体的那维亚只是本能地对圣子保留好感,在圣子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特地跑到蒂亚戈山岭上,采回峭壁上生长的花束送给他。   这是感谢星光来这里拜访祂的礼物。   希德用后足直立站起,抬头望着那维亚。   他无法判断他的圣骑士究竟犯了什么病。但他能感受到那具躯壳里传出的细腻而可爱的低落感。   希德将光元素聚集在茎叶上,使那朵花重新昂首挺胸,魔素从花萼的缝隙里钻进去,又从花蕊钻出来,朝那维亚发出一点亮光。   他原想借这些点子让他的骑士长开心起来,不料那维亚却开始痛苦地嘶鸣。   整个深渊都被惊动了,兽群躲得离峡谷远远的,来不及撤离的巨兽直接被强大的杀气化成了一团黑雾。   希德也察觉到了危机。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里就如同暴风的中心,看上去可怕,但紧挨着怪物的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被很好地保护起来。   被漆黑与混乱吞没的那维亚听不到希德的呼喊。   紧接着,祂做了第二个梦。   重伤的黑暗生物被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围困在深渊的峡谷。   噤声之渊的族群为能在有限的资源里苟活下来,有杀死同族为食的天性。   这种天性被印刻在它们的骨肉里。   与异族结束争斗时,它们会小心掩盖伤痕。一旦伤口流出鲜血的香气,同伴投向它的目光将会饱含垂涎的杀机。   祂不想死。   祂与意志对抗,在极度的痛苦与倦意里睁着眼睛等待无数个日夜,离祂最近的亲兄弟陷入休眠,祂便悄悄撕开它的骨骼与肌肉,在亲人死去的生命之中浴血重生。   ……不够。   一头个体不足以使祂恢复。   所以祂撕碎了第二头、第三头同胞,鲜血四溅的声音伴随漫山遍野的惨叫,黑暗中的巨兽闻着诱人的血腥味陷入疯狂。   祂的力量在进食中飞速增长。待祂清醒过来,祂发现自己以一己之力消灭了所有族人。   噤声之渊的万千种族惊恐万状地跪伏在祂跟前,用深渊的语言呼唤祂,以俯首称臣换得暂时的苟活。   祂脱胎换骨,顺利跨入成熟期,得到了神智与属于自己的化形。   也是这时,祂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维亚。在噤声之渊的语言里,它叫作“主人”。   见过星辰与宇宙的那维亚很快对深渊产生了厌倦。   他来自睚眦必报的族群,度过无数岁月仍旧会对天空上的神族产生执念。   于是他离开噤声之渊,来到星辰之上,手刃了不庇佑深渊的黑暗神。   在光明面前俯首帖耳的蠢蛋不配称为黑暗的主人。   那维亚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第一个神格,成为新的神只。   此时神族正迈入凋零。被普鲁维尔抽取力量的神明实力严重衰退,远不如曾经。   善于攀比的神明们忙着差遣部下寻找能够快速复原的药方,并不知晓黑暗的神格在悄然间易了主。   等他们逐渐反应过来,神族已开启沉默而惊悚的神隐时期。   许多同伴不告而别,占星神研究千年的星象,最终给予普鲁维尔“复仇者”的预言。   做出预言的第二天,占星之神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踪影,似乎从未在世间存在过。   神族终于意识到敌人的可怖。   初代世界树的能量已经衰竭,精灵之森的世界树还未长成。普鲁维尔拒绝将力量还给其他神族,并按照占星神留下的遗言,在大路上寻找解决之方。   历经漫长的求索,普鲁维尔找到了一颗仅存的光明之种。   不幸的是,上天没有留给神族第二次机会。普鲁维尔没有等到光明之种成熟,那维亚的死亡镰刀又降临到他的头上。   那维亚准备折磨一番普鲁维尔,就如他对待其他神只那样,令普鲁维尔在死前也尝一尝他受过的罪。   他把失去意识的普鲁维尔从主座上踢下来,余光看到光明神殿的荆棘笼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金色的眼眸与银色的长辫,人类的灵魂纯净得能被阳光透过。   这令那维亚回想起世界树的花穗金银交织的璀璨,那幕美好的景象在他生命中停留过,尽管它短暂如流星,下一秒就是炼狱。   人类的气味给予他熟悉的感觉。他见过这个人。   那维亚回想这种感觉源于何处,他身后垂死的光明神燃尽最后的时光,再度给予他致命一击。   燃烧灵魂的痛苦使他记起幼年堕入深谷直面死亡的恐惧。   他在那片峡谷里度过了无数孤独的夜晚,甚至好几次听见生命尽头的回响。   那维亚发出痛苦的长鸣。   正当此时,那颗星星的呼唤突兀地闯入他的脑海。   “——您是五百年才能遇到一支的蓝色妖姬。   “——您的眼神使我燃尽了灵魂与光阴,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我诅咒普鲁维尔!你的脸庞如此光辉灿烂,使我夜不能寐,直至黎明将曙光送与我眼前……”   希德已经恢复人形。   他贴着那维亚的鳞甲,回忆卡尼亚斯写给他情人的信件,用呆板的声线一封一封地背给那维亚听。   他希望以此唤醒那维亚的记忆。   那维亚仍旧没有睁开眼,不过祂似乎在梦里听到了他的呼唤,渐渐平静下去。   希德叹气,暂且收起肚子里的火,打算以后再和他好好算账。   对一个小朋友生什么气?   现在的骑士长比自己发烧的时候还要傻里傻气的。   “你记得我第一次跟着你去黑鸽子,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吗?”希德倚在他身上,遥望着被黑暗覆盖的穹顶,“其实我早就听女仆长讲过。但她告诉我的结局不是那样的。   “我听她说,公主只是陷入沉睡。百年之后,有一个世界上最喜欢公主的人经过城堡,砍断所有荆棘,破除了女巫的诅咒,来到她的床前,把她吻醒了。”   希德往后侧了侧脑袋,悄悄亲了一下被冰冷覆盖的怪物。   他知道,这只深渊巨兽对世上任何人来说,都是避之不及的灾难。   但祂对于希德·切尔特而言,是他最好最温柔的圣骑士长。   外界传来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透过了那维亚冷硬的外表,被他的触须们视若珍宝地送入祂心脏的位置,变成那颗祂很喜欢的星星,与祂的心脏依偎在一起,弥散滚烫的微光。   那维亚从无尽的梦境里惊厥。   首先他感受到的便是这一点滚烫的温度。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原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希德正靠在他身上,低垂着脑袋,似乎在喃喃自语。   希德不对那维亚在短时间内醒来抱有期望。   所以,他并未发觉,在他转回去时,休眠的黑暗共主被浓稠的雾气团团萦绕。   黑雾里,冷彻骨髓的猩红目光一闪而过。   深渊巨兽开始逐渐缩小,骨骼无声变换交错着,重新铸造黑暗神的化身。   当希德察觉到异常,那维亚的手臂从身后绕过他跟前,遮住了他的双眼。   “不要看,大人。”   希德听到了陌生男人的嗓音,和卡尼亚斯并不相同。   但他很熟悉语调和说话的方式,也能感受到困住他的男人熟稔至极的气息。   这一定是他的圣骑士。   希德思索片刻,心底有点悲伤,问:“你又变成丑八怪了?”   那维亚失笑。   “我不希望您看到现在的我,”他收起了笑,目光沉郁地说,“如果您睁开眼睛,您不会喜欢我的。”   希德道:“我保证不会。”   他只想再看一看他喜欢的人。   要不了多久,他就得从世界上消失了。   那维亚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将覆盖在他眼睑上的手放下来。   希德睁开眼睛,转过头去,抬头看向那维亚。   少年的表情从欣喜,到迷茫,再到惊恐。   这张脸并非他所熟知的卡尼亚斯·奥尔德。   但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在一年多之前的光明神殿,希德在逃离前清清楚楚记下了他的面孔与目光。从那以后,他成为了希德心底最恐惧的事物。   “你是……”希德盯着他,面无血色,近乎失声。   光明圣子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垂眸凝视,接下了圣子的话。   “那维亚。”   希德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   黑暗与亡灵之神,他的父主。   他亲自唤醒了自己的噩梦。   希德如坠冰窖,霎时间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颤抖地张开嘴巴,话语却被过度的战栗卡在他的喉间。   恍惚之中,许多记忆滚过心头。   他逃了那么久,终于能走了,终于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可是兜兜转转,却又重新落回到黑暗神的手心里。   希德全身发冷,氤氲充塞他的眼眶。他挣扎着,想要离这个可怕的人远远的,但那维亚的力气比他大得多。   他看到那维亚正对他说什么,努力想要听清楚,意识却不听话地涣散开来。   那维亚一把搂住往后栽倒的希德。   不出所料。   他把他的圣子大人吓晕了。   那维亚将昏厥过去的希德打横抱起,沉默半晌。   ……   “我都说要多吃一点了……” 第89章   希德醒过来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噤声之渊。   他身底下是以血色天鹅绒铺成的圆毯,毯子比他的床更加温暖舒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群星点缀的穹顶则被雕画着漆着暗金的古文字。角马与长毛象的图腾围绕在四周,显得贵重而神秘,使大殿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祭祀的祭坛。   希德从垫子上坐起来。四周空旷冷寂、阒无一人,能够听到远处池水滴落在玉砖上的声音。在通往混沌的走廊,长至飞檐壁顶端的落地琉璃窗外,几条黑暗骨鹰正在泼墨似的夜空之中肆意盘旋。   这里似乎被设下了看不见的结界,希德不能听到它们悚人的叫声。   很快,希德从蛛丝马迹里辨认出来,这座悬浮于夜空中的巍峨建筑便是传说中的黑暗神殿。   但他忘记了自己为何会知道黑暗神殿长这副模样。   神使看待大陆上的人类就如同人类看待蝼蚁。不要说希德·切尔特,就算是黑暗公会在萨尔帝都的领头羊公爵本人,都未能被获准进入神殿,以窥见父主面貌的冰山一角。   希德警惕地打量周围。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他背后。   他精神一紧,立刻回头看。   那维亚在他跟前现身,屈了膝盖,慢慢蹲下来。   希德被靠近的黑暗共主吓了一跳,往后挪着,徒劳地缩起脖子。   神只的声音从他头顶降下。   “睡醒了?”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扉照在由星象石与黑水晶砌成的地面,圣子松散的银发犹如一堆在地上摊开的绸衣。   希德盯着毯子上那维亚的黑影。他察觉到,绒毯的周围洒满了金光熠熠的星辰,像是悬在婴儿床上面的那些软毛玩具一样。   圣子抬起头来,那维亚的脸庞逆着月光。他无法看清楚黑暗神的神情,但这却给了他一丁点虚伪的勇气。   他问:“卡尼亚斯·奥尔德在哪里?”   那维亚:“死了。”   希德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维亚凝视着失魂落魄的圣子,目光一暗。   他没有揽住希德。   那维亚明白,现在的希德对自己只有恐惧,这样做不会给予他任何安慰。   希德好不容易恢复了理智,又问:“你杀了他?”   那维亚微微摇头。   “一年前,他在帝都郊区打猎,坠入悬崖,当场毙命。他已经在泥地里睡了很久。”他盯着希德,说,“我取代他的身份,在一棵树上遇到了一只熊。”   希德坐在毯子上,安静地听那维亚的话。   他终于打消了自己的幻想。眼神一点点暗淡无光。   明明那维亚表露出那么多奇怪的地方,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些耐人寻味的疑点。   一个帝国学院的著名差生怎么可能突然浪子回头,成为贤者都望之莫及的大魔导师;人类的贵族里又怎么可能出现一支来自深渊的种族却又不被他人发现……   一切只不过是希德·切尔特自己在自欺欺人。   “我早该注意到的。”圣子低落地说,“我应该感到高兴。”   希德喃喃自语,只有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至少他喜欢的人也是那维亚,这样就只需要有一个人死。   他在安慰自己,不必那样伤心。   这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剧结局了。   那维亚似乎没听见光明圣子的话,将他从毯子上抱起来。   与黑暗神接触肢体的时候,希德反射性地瑟缩。   那维亚修长的手指犹如野兽的獠牙,彻骨的恐惧与寒冷覆盖住他每一寸皮肤。   可是现在没有人把他护在身后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没有想到,护着他长大的圣骑士与操控他整个人生的黑暗神就是同一人。   他鼻子酸楚,压着哭腔,小声恳求:“请您轻一点……”   光明圣子觉得自己很窝囊,死到临头还要在意这种边边角角的东西。   那维亚垂下头,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少年的唇瓣。   “我知道。”他说。   这可是害怕到绝望,却仍会下意识对他撒娇的小熊猫。   希德被那维亚亲了这下,才恍然发觉自己揪着黑暗神的袍领。   他触电般松开了手。他太紧张时,总是习惯性地想和那维亚靠近,后者一度是他强大的保护伞。   可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他的骑士了,那是他的行刑官。他被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被黑暗神吃掉的。   他宁愿黑暗神的晚宴在他清醒之前就开始了。   男人抱着他穿过黑暗神殿的长廊。   希德悄悄地抬头觑一眼,清冷的光影透过松林般的落地窗,照耀神明冰冷俊挺的脸庞。静谧的萤火在窗外聚集。   他在那维亚注意到之前别过目光,望向神殿周围。   黑暗神殿的主色调是暗色,缀满寒光的黑水晶让他想起黑鸽子酒馆反光的地砖。   谁能知道一个会坐在吧台边独酌的贵族青年是世间唯一的神?老爹弗朗西斯是很聪慧的勇者。即使他有时言语并不靠谱,但也许他已经发现了那维亚的身份,所以彼时才会对那维亚刀剑相向。   希德觉得有些冷,他说:“请您别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他们会很听话,不会对您构成威胁。”   “好。”那维亚道。   希德余光看到那维亚仍在打量自己,   他落寞地思索着,默默将额上的石坠、散开的发辫里的宝石和手腕间的金银链除下来,交给那维亚。   希德将那颗那维亚给他别上的海洋之心握在手里的时候,眼前被控制不住的水雾挡住了视线。   那维亚拧了拧眉头:“给我做什么?”   希德吸了一下鼻子,忍住抽噎:“您会不喜欢被石头磕到牙……”   他硬生生把眼眶里打转的水憋了进去。   他的父主也绝对不会喜欢眼泪。假如他哭出来了,肯定会遭到更惨痛的处罚。   黑暗神使就是在他惨叫时唤醒了咒文,使他疼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维亚把希德给他的宝石全扔了。   摘去金银配饰的圣子看上去更加乖巧,宛如放弃了挣扎的小动物。   从那维亚的角度,能看到少年胸膛绵延地起伏着,以及眼泪快夺眶而出时,少年偷偷地用指节去揩眼角。   那维亚走过了漫长的廊道,将希德放在圣池边缘,坐在他身边。   希德错开眼神。   他不敢看那维亚的眼睛。他怕一碰到那双目光他就会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就会难过得掉眼泪。   但过了很久,那维亚都没对他说话,或者对他做另外一些事。   希德想了想,还是悄悄回过头去,看看那维亚在做什么。   那维亚什么都没做,见希德回过头来,忽而凑近,覆住他的嘴唇。   趁着骤雨般的吻,黑暗的神只托住圣子的脑袋,将他轻轻地放在玉阶上。   希德被扣住了手腕,他没有挣扎或者反抗。他觉得胸膛似乎被窗外的夜空浸透了,一朵黑玫瑰占据了他的新房。   “接下来要解你的衣服吗?”那维亚沉声问他,“因为我不喜欢吃人类的布料?”   希德听出来了,那维亚语气阴郁,压抑着怒火。   希德被他唬住了,哽咽被掐灭在喉咙里,忍不住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那维亚见状,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拍他的背。   “还有什么心愿?”   希德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维亚是还要让他许愿,试探道:“您能消除人类的记忆吗?”   他不想他周围的人因为自己的消失产生烦恼。   尤其是柯特妮、女仆长和维拉他们,如果见不着他的人影,整块大陆都要被他们翻个底朝天。   不过,这一次,黑暗神没有应允他。   那维亚脸色深沉,目光冷得像是有无形的刺。   希德讷讷地闭了嘴。   他觉得黑暗神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或者那只是他的错觉,他不应该太蹬鼻子上眼了。   正当希德在心底谴责自己有些得寸进尺的时候,蓦然之间,他又听到男人出声了。   “不想回家?”那维亚问。   希德一怔。   男人的话语云淡风轻,却在瞬间点燃了他的泪腺。   这个黑暗神口中漫不经心的渺小的词汇里,装着海盐糖、魔法壁炉的火光、冬季的软毯、墙壁上的身高刻度,院子里的风信子,以及满屋子的情书。   它是支撑起希德·切尔特的所有源泉。   希德拼命忍着,可是当他脑海里又有几朵装载记忆的云飘进来时,眼泪依旧不听话地从他眼眶里往外冒。   水光的交叠令他眼前出现了几十个身形各异的那维亚。   希德现在不想装了。   反正,他都已经哭出来了,那维亚想要惩罚他,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黑暗神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混蛋。   可他就是特别委屈,又特别害怕。   “我想。”希德又呛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往那维亚身上推过去一把,只可惜圣子并没有攻击力可言,“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你。我不想叫你父主。”   和黑暗神公然叫板。   这是光明圣子人生中最为大胆的一天。   “好,不要你叫。”那维亚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回哪个家?”   这些天来无数人带给他的悲伤、忧虑和愤怒一下子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涌上心头,使希德越哭越哭得更大声,仿佛想要令眼泪形成的洪水把自己吞没。   情绪忽然间的爆发令他的脑袋有些错乱。但所幸,他想起了正确的答案。   “学院的、那一个。”圣子泪眼婆娑,他抽着气,肩膀随着他凌乱的呼吸一同抖着,“我要、去……看我的,兔子。”   托比比黑暗神可爱多了。 第90章   希德撕心裂肺地哭完,又犯起了瞌睡。他自从被抓进圣院就没有进食,此时只觉得眼前飘着一个个幻影重叠的泡泡。   他耷拉着眼皮,无力地倚在那维亚身上。   现在黑暗共主又不是光明圣子讨厌的人了。那是他的靠垫。   那维亚心里想着,又把昏昏沉沉的圣子摇醒了,给他灌了一瓶热牛奶,才让他睡着。   长廊外的天空,一抹巨大的影子掠过。   阿诺德收拢翅膀,停在穹顶之尖。正当它对空长啸的时候,一阵阴沉沉的飓风直接将它刮跑了。   黑暗角龙急忙扑棱着翅膀,在空中调整姿势。   它知道把它赶走的正是那维亚。   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某位神的惨痛教训进行嘲笑。   那维亚苏醒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处理渣滓收拾烂摊子之余,还抽空把黑暗神殿打扫翻新了一遍,又颇有闲情逸致地在圣池对面给他家的小情人设了烛光晚餐。   据阿诺德所知,它的主人那维亚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下那么多的功夫,包括他的死敌普鲁维尔。   然而,那维亚满心欢喜地等光明圣子清醒过来后,人家一连吐出几个“讨厌”就把他给完全否了。   甚至连黑暗神给他雕的小熊猫蜡烛都没看见。   黑暗角龙早就觊觎那支那维亚亲自雕的蜡烛,可是处于恋爱中的黑暗神都不让它舔一舔。   因此阿诺德对这个结果十分喜闻乐见。   当希德从床上醒过来,看到一团白绒绒趴在自己身上。   托比以一种王者开疆辟土的姿势,蹲在光明圣子的胸膛上,耳朵高竖,两只圆眼深沉地凝视这个愚蠢的人类。   希德没有给它作威作福的机会,把它提起来,放到床下。   兔子踹腿跑出去,很快没了踪影。   希德靠在床板上,把手伸在身前。风从院子里吹进来。   难以置信。   他就这样顺利地回来了,还穿着舒服的睡袍,一切好像只是他做的梦似的。   痛骂那维亚是一回事,但结果又是另一回事。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被暴怒的黑暗共主大卸八块了。   希德听到卧室的门被推开。   佩里端着盛满苹果片的水晶碗,出现在房间里。   她蹑手蹑脚地,进来之后便迅速地用后背把门掩上,接着她转过头来。   看到希德的一刹那,她手里的碗砰一声落在地上。   佩里的表情从诧异转变为喜出望外。   “圣子大人醒了!”   这位校报记者脱了帽子,她欢呼着甩着帽子跑了出去。   那充满欣喜的喊声消失没多久,另一阵匆忙的脚步由远及近。   几个青年男女从走廊涌入圣子大人的卧室。   身手敏捷老奸巨猾的酒馆女儿第一个像燕子似的扑过来。   她挽住希德,一边蹭他的脸一边哭。   “您可总算醒过来了!”她哭诉道,“黑暗神那个混球!幸好您平安无事。”   希德一脸懵地看着她。   其他人对于她抢占了黄金席位十分不满。   他们也想揉圣子的脸,只是他们不敢。但看着这个红发女人赖在圣子身上的模样,着实令他们嫉妒得两眼发红。   佩里阴阳怪气道:“不好意思,非校内人员是怎么进殿下的房间的?”   乔治小声用俚语嘀咕着,然后高声说:“殿下,我包下了下个周末剧院的贵宾间!”   伊萨克哈哈大笑高举酒瓶:“来点儿酒庆祝呗,伙计们?”   柯特妮注意到希德的脸色仍有苍白。她回头望去,递给伊萨克一个眼神。   战士会意,以体重优势将来凑热闹的众人挤出门外。顺手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柯特妮和希德两人,无言对视。   “看样子,您还不了解情况?”柯特妮小心地问。   希德点头。   “您一点事都想不起来了?”柯特妮叹气,“奥尔德说得没错。”   希德更迷惑了:“他说了什么?”   “别急,我从头告诉您。”   希德一听,迅速在床上坐好,聚精会神,仿佛小孩子在睡前听他的姐姐讲故事。   柯特妮笑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奥米加把您送过去之后,就回到了帝都。那时魔法塔的老头还在踢他外孙的屁股,奥米加阻止了他,告诉他您已经坠入深渊,无法再回到帝都。我知道,如果您在现场,也会要求我们这么做的。”   希德嗯了一声。   柯特妮耸了耸肩,继续说:“魔法塔主人是个务实的家伙,老爹很清楚他的为人。奥米加和他的关系不错,所以他得知之后,就礼貌地向我们摘了一下帽子,调转方向回头了。临走前,老头还好心地给克拉拉和老爹劝了回架,只是他没有成功。   “魔法塔和圣院是分别独立的,魔法塔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撤走了,但克拉拉没有放弃,他大概打算以我们为人质,要挟您从渊底走出来。很快,圣院的援军就赶到了。您的同学都有后盾护着,我、伊萨克还有老爹和霍华德牧师几个主犯按照路线逃走,泰勒提前给我们备了马车。老爹认识几个军队士官的长辈,所以我们顺利地出了城门——虽然铂金之座的狮鹫队就追在我们屁股后头。   “我们原打算去艾维尔王国避一避风头,结果莎拉那个妮子生怕惹上一身腥,不让王国士兵放行,我们就只能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翻城墙进去,但她料到我们会这么做,早就派巡逻队在城墙的那一头等着,把我们再次赶出门。   “这时我的黛儿说,可以去人鱼城躲一躲,我们就调头离开了。结果没走半天,圣院的狮鹫群又出现了。我们原以为他们来抓捕逃犯,但这些人并不是铂金之座的骑士,而是一群牧师,于是我们立刻就将他们制服了。但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情况却发生了——   “他们说,这次追击我们,并不是要把我们关进大牢,前几天教皇克拉拉对您非法囚禁,是因为被黑暗公会的人控制住了,想要将您作为礼物献给黑暗神。您逃到噤声之渊去后,黑暗公会也得知了此事,他们很清楚深渊的构造,便伙同圣院将您献祭给了黑暗神……他们说到这里时,还取出了您的信物,是那根奥尔德先生给您的骨哨。您在我面前也只把它取出来一次而已,所以我确信这件事是真的。”   希德:“等一下——”   “别着急,请您听我说完。”柯特妮盯着他的眼睛,“这些也许与您的经历有所出入,但这是在公众面前公布的‘事实’,您必须清楚。   “之后,教皇克拉拉恢复了神智,等我们回去,他就向我们道歉。他说,现在不需要以您作为抵挡黑暗神的代价,魔法塔的首席占星术士辛西娅·冯·布鲁克通过天空看见了未来。她宣言光明的神格已然开始消亡,但在神隐之前,伟大的普鲁维尔选召了使大陆在黑暗神手里存活下来的真正的勇士,光明神通过星象留下了勇士的身份。她预言,此人的名字叫作卡尼亚斯·奥尔德。   “于是,在那一天,您失踪多日的圣骑士长出现在魔法塔的门口,在万众瞩目中接过圣院的教皇交给他的权杖出发了。他骑上飞龙,孤身去了暗魔法之都芝尼娅,样子还挺酷的,伊萨克嫉妒了好久。   “从那往后,许多人都在郊外没日没夜地等着,大概过去了一个星期,帝都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头角龙巨大的影子。奥尔德男爵受了重伤,您躺在他的怀里。他去魔法塔与皇帝面前复了命。那天晚上帝都放了九十六声响,连建国日都不会放那么多声礼炮。街巷各处都是人影,据说,精灵族、矮人族、白兽人族和巨人族的领袖都出现在了皇宫里,商讨光明联盟的未来,以及该给予圣骑士长怎样的奖励。   “您的骑士长说,他通过普鲁维尔所留下的指示,利用弱点九死一生地杀了黑暗神,才得以把您从神殿带了回来。他说黑暗神实在有些恐怖,您受到了惊吓,有可能精神不大稳定,也许不会记得在神殿发生了什么,需要静养,就让您回到这里躺着,除了我们几个之外,他不让别人进公寓。”   柯特妮喝了口水,道:“好的,我讲完了。您可以随意发表意见了。”   其实,柯特妮远不如她表面上那样平静。   酒馆女儿早年跟随老爹混迹社会各界,见多识广,早已变成了人精。她又是了解那维亚真实一面的少数派,自然对此十分清楚——   这位“卡尼亚斯·奥尔德”早就被掉包变成了……   某位极富有虚构才华的神只。   希德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柯特妮告诉他的事全部消化完。   他知道这些全都是那维亚编出来的。可他不明白那维亚这样做的原因所在。   他问:“卡尼亚斯在哪儿?”   柯特妮原打算听一听圣子大人的见解,毕竟希德是此事的唯一见证人。   结果他们的小奶帕一开口又是那个男人的名字,这令她咋舌。   卡尼亚斯·奥尔德真是阴魂不散。   虽然她不清楚那位神明大人的真名,不过希德不愿意让她牵扯进去,她也乐于装傻。   “方才他说您需要一些营养品,就出了门请校医。”她看了看表,“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柯特妮给希德讲这几天发生的大事时,屋外的噪声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消失。   此时,从大厅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希德立即望向柯特妮。   他说:“如果看到他在外面,别叫他进来。”   “他惹您不高兴了?”柯特妮起了身,经过走廊,透过猫眼往门外看,回头朝卧室喊,“放心,殿下。外面只有一个人。”   柯特妮打开门锁。年轻高大的校医站在她跟前,给柯特妮看了执照,提着医药箱,跟她走入圣子的卧室。   他给希德试了额上的温度,问过几个问题,往柯特妮瞧了一眼。   “看我做什么?”   “骑士长希望我给圣子大人做一下检查,”他面无表情地说,“女士最好退避一会儿。”   柯特妮脸一僵,嘟囔了几句,也溜出了公寓,去找她的小人鱼玩。   希德望向院子里,看到她的身影消失,说:“她走了,你可以不用演了。”   那维亚笑了一声,解除覆盖在脸上的幻术,恢复原本的面貌。   希德看见那维亚冲他伸手,本能地往后边缩成一团。   那维亚却将手伸过希德身旁,把他床柜上的苹果取过来。   希德睁开眼,发现那维亚坐在他的床头削苹果,想到睡在黑暗神殿的那个晚上,一股委屈冒上心头。   “你不能这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呢喃着,“你骗了我,还做那么过分的事。”   那维亚似笑非笑:“什么过分的事?”   伟大的黑暗神把这句话说得很暧昧,希德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小声辩驳道:“你骗了所有人,黑暗神还没死,好端端地在我跟前。”   那维亚:“如果您没有发现,我是打算这样瞒着您。”   “然后让我感激起来,继续给杀了我父母,让我不能走路的你当情人吗?”希德轻哼,“计划得可真好,我想想也要心动了。”   “你不能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那维亚说,“我根本不知道神使对你做了这些。”   希德嘀咕:“现在他死了,自然随便你怎么说。”   “没有就是没有。”那维亚眯了眯眼睛,声音沉下去,“如果我当时知道您在黑暗公会手上,我会直接把您接到神殿里来,不会有他们能插足的地方。那样我企图对您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还能自己把熊崽子养大成人。   想象一下都觉得心动。   ——但如果那样,他和他的熊关系可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了。   希德也觉得这似乎更合理一点。   他认真地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被那维亚说服了,道:“那……你解释。”   “他是从前神族的部下。我和一代神族有些私仇,某天去跟他们讨个‘说法’,他就在黑暗神殿里站着。我只找了当事人,那个神使不愿意走,只想留在神殿。当时我觉得他挺有趣的,就留下来解闷。我当时忙着找神族,不知道他在大陆上培养了势力,也不知道您的存在。”那维亚叹气,“这方面我也有错,您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希德闷声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点儿好玩?”   那维亚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会和你的抱熊解释那么多吗,殿下?”   希德努力思考其他能呛到那维亚的话,冷不防手里被塞了一片苹果。   “吃点儿东西再想,”那维亚拍了拍他的脑瓜,“您还得休养几天。”   希德咬了一口苹果片,含糊地说:“我不能那么快原谅你。”   “那请您再努力一下,”那维亚注视他,嘴角弯起,“最好把您知道我名字的原因也思考出来。”   希德的脑子当了会儿机。   他迷茫地望了会儿那维亚。   “难道凯莲娜他们没听说过吗?”他说,“一定是她,或者神使在见我的时候说漏了嘴。”   “他们不会听说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有阿诺德、深渊里的动物和您知道。”   那维亚俯身凑近希德。   希德把苹果片塞进嘴里,然后把被子一扯,盖住脑袋,变成一只躺在床上装死的巨大毛毛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你说过我得休养几天。”   那维亚却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以睡觉蒙混过关。   他把这团巨大的熊从床榻上抱起来,使得圣子大人不得不自己钻出被子,以被捂得通红的脸面对他。   “您应该想起来了。”那维亚对他轻笑,“很久以前,我们是见过面的。” 第91章   那维亚很确定,他杀死初代黑暗神后,一直专注于对于神族的复仇。   对于大陆上的情况,他一丁点都不了解。   甚至连那条蠢头蠢脑的黑暗角龙——也是在迷路的阿诺德撞进了黑暗神殿的窗户里后,那维亚才勉为其难地将它收复,当作坐骑用。   实际情况的确如此。   黑暗神使在初代神族的熏陶下,已经成为一名极度崇尚武力的仆人。   他的主人作为黑暗阵营的领袖,却为了自保投诚于普鲁维尔的麾下,这已经使神使颇有微词。   因此,虽然那维亚杀死了他的旧主,却反而令他更崇拜这名新的神只。   那维亚可以为黑暗神殿带来新的生机!   神使欣慰地想。   他原本就是代神族掌管大陆势力的代言人,愈加骇人听闻的神隐使得他更顺利地扩大了黑暗公会的势力,所以,他对于那维亚的崇拜与感激远超出了对于前主人的惋惜。   他要为那维亚准备一份大礼。他派遣属下,耗尽公会的资材人马,从大陆的犄角旮旯搜罗出一颗光明之种,打算在其成熟之后献给那维亚。   至于黑暗神使为何会对希德说,他惹怒了那维亚——   那维亚苦思冥想考虑很久,终于回忆起来。   他在很久以前,见过希德·切尔特一次。   希德与凯莲娜五岁之后,切尔特夫妇曾将他们领到过黑暗神使的跟前。   暗魔法之都的都会顶峰,是黑暗神使常常停留的地方。他将通往神殿的咒文镌刻在穹顶的最高处,使它屹立在皑皑雪山与冰雪风暴的簇拥之中,以彰显对于死灵与黑暗之共主的万分敬仰。   黑暗公会的所有高层都心照不宣,那段神秘而短暂文字象征着通往神族领地的桥梁。然而,除却沐浴过神池圣水的神使之外,纵使是再精通古文字的亡灵法师与祭司,任凭他们苦苦钻研几百年,也无法成功利用这段晦涩的咒语步入神殿,领略传说中神之居所的瑰丽与那琉璃长窗外的漫天星辰的壮阔景象。   希德被带到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那天,正是他生了病,但幸好女仆长在一旁照顾他,否则早就和不少公会信徒结下了仇。   毕竟,第一次了解到自己未来悲惨人生,并且发着烧理智为零的熊是十分可怕的。   他见到黑暗神使的时候,几乎是用眼神在剜他的脖子。   公爵威逼利诱了许多次,才让他跟着凯莲娜跪下来,在神使面前宣誓对于黑暗神的忠诚。   公爵与神使都不曾想到的是,彼时心不在焉的希德·切尔特瞟到了穹顶上那行充满了古老气息的文字。   他三心二意地读完公爵写在他手腕上的小抄,随即在脑海内里将咒语以图画的形式复现出来。   五岁的圣子大人还不认识几个字——光明圣子甚至都不是光明圣子。   起初,他看到这些字符,还以为是某个无聊的神使在天花板上的无耻涂鸦。   回到庄园后,未来的大画家希德·切尔特在自己的本子上顺手写下了咒语。   尽管那行字被他写得歪歪扭扭如同蛆虫,但这不妨碍秘钥咒文在被完成的瞬间奇迹般地发挥功效。   半晕半醒的希德正打算大干一番的时候,跌到了黑暗神殿的地上,打了个滚。   他的对面正是远游归来的那维亚。   停在神殿外的阿诺德用角供了一下长廊。   它感觉到神殿里突然出现浓郁的光明气息。   回程途中,它相中了一座宝矿,吝啬的那维亚并不给它时间停下来慢慢享受。   结果这孙贼跑回来自己给自己加餐了?!   希德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吓了一跳,跑到一根石柱后面,抱着脑袋,蹲下来。   那维亚不知道这只突然出现的幼崽来自大陆。   他猜测希德来自普鲁维尔麾下。   只有侍奉光明神的仆人才拥有出入各座神殿的能力,破解黑暗神殿咒文的更是万里也找不出一个。   那维亚将刚刚藏好的希德提了出来,鸵鸟似的小圣子方才睁开眼睛。   映入希德眼帘的男人高大而冷漠,比公爵年轻时添油加醋的画像更俊俏许多,可是此时的圣子大人没有美丑的概念。   他心里只有他的大作。   希德质问黑暗共主:“我的蜡笔呢?”   多亏脑子里充满智慧的黑暗角龙,那维亚受过一点来自人类语言的荼毒。   他居然听懂了这个人类小朋友在含含糊糊地嘟囔什么。   “这里没有玩具。”那维亚说。   希德张口就往他胳膊上咬。   那维亚懒得和一只充满奶香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光明兽幼崽计较。   他按住希德的额头,把他从手臂上扯开。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说,“这不是供你撒野的地方。”   希德拒绝听从那维亚的指令。   他刚刚遭遇人生的重大变故。他讨厌把他的画笔和纸藏起来的毛球,不过比起切尔特夫妇和跟他抢饼干的凯莲娜,这个男人的臭脸更顺眼一点。   希德躺倒在地,摊开四肢,仿佛在暗无天日的黑暗神殿里晒遥不可及的太阳。   那维亚蹙眉:“你没听到?”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厚脸皮的生物。   多亏他今天心情不错,否则如此丰厚的晚宴放在眼前,他早就下手了。   希德说:“没有蜡笔的人生,和躺在泥潭里等着扶起来的死猪有什么区别?”   五岁的熊崽子口齿不清。   希德也察觉到这一点。为了增加声势,他刻意模仿了去圣院做礼拜时主教们的沧桑语气。   那维亚盯着希德看了许久,蓦然嘴角一弯。   他推测,这头光明某兽幼崽并非普鲁维尔遣来试探他的属下。   也许……是刚上任的神仆,把通往光明神殿的咒语念错了,误闯到这里来。   那维亚弯下身来,戳一下幼崽的脸蛋。   软绵绵的,有点发热。   碰上去并不是很厚。像抱住水的绒膜。   希德正要咬他的手指,那维亚早有预料地躲开了。   他将希德从地上拎起来,推开长窗。   希德迷糊地睁开眼,他看到神殿下方被隐藏在云山深处,登时吓醒了。   黑暗共主看到怀里毛茸茸的幼崽睁大眼瞳,顿觉好笑。   他捏住幼崽纤细的手腕,让希德往夜空伸出手去。   冰凉的晚风里,一丝夜雾擦过希德的虎口,在他手心顺从地形成一根黑金色羽毛笔。   “你会用吗?”   那维亚正想教导幼崽如何捏住羽毛笔在纸上写字,冷不防被幼崽冲脸上亲了一口。   趁那维亚愣神的功夫,圣子大人小步小步地跑开了。   希德不觉得奇怪。   从前他亲女仆长的时候,女仆长还一脸高兴的样子。   那维亚站在窗口,沉思许久。   在神殿周遭徘徊的黑暗角龙再度晃到了他眼前。   阿诺德以为那维亚已经进食完毕,想看看有没有一点残羹冷炙留给自己。   黑暗共主冷漠地一挥手袖,寒冷的飓风瞬间就把黑暗角龙刮跑了。   那维亚突然觉得,在神殿里养一只幼崽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会比他的龙聪明,也更可爱。   脸颊、手腕还有嘴唇,身体碰上去温温软软的,不像黑暗生物从头到脚冷得像冰砖。   黑暗共主眯起眼睛。   纵使……退一万步,以黑暗锁链铐住那只幼崽的手脚,再以永夜群星困住他的灵魂,只拿他当作午睡时的长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种想法只持续到那维亚再次找到希德之前。   几分钟的时间,光明圣子已经把黑暗共主休憩的寝宫涂得乱七八糟。   那维亚往室内一扫,在看到墙壁上睁着八只眼的不明生物的瞬间黑了脸。   希德兴犹未尽地阖上笔盖。   但他突然忘记给自己的画取名字。   他重新摘了笔盖,回头看到那维亚站在门口,一个绝妙的主意浮上脑海。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神深深看他一眼:“那维亚。”   年幼的圣子大人并没有看到那个成年男人眼底压抑的怒火。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经成为一只刻意过来挑衅的待宰肥羊。   他应了一声,愉快地在地上写——   那维亚大猪头。   没等那维亚做出反应,希德就把意识揪了回来,趴在切尔特庄园里属于他的那张床上睡着了。   那维亚没有刻意去寻找希德的踪迹。他询问神使时,神使否认认识这个胆大包天的男孩。   不过,那维亚并没有放弃揪出那只幼崽。   能够进入神殿的除却神使,只剩下光明神殿的人物。   在他斩下普鲁维尔的头颅之际,就是那颗光明之种重落法网的时刻。   ——何况,来自深渊的种族,通常都是很记仇的。   希德听他讲完,若无其事地看窗外:“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黑暗神。”   那维亚把他的下巴掰过来,问:“不如回去看一眼?我没有清除您的笔迹,好端端放在那里,就怕您忘记了。”   圣子大人纠结了很久,超小声地说:“如果我过去一趟,你能把它擦掉吗?”   “有点吃力。我把那块地砖裱起来,装在玻璃框里了。”   希德嘟囔:“……头一次见被人骂还那么高兴的。”   希德现在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会被神使惩罚,是因为他在神使没有向那维亚揭露惊喜之前,自己便提前站在了那维亚的眼前,而且还误闯别人花费千百年都进不了的黑暗神殿。   虽然那维亚并不是主因,但他感觉自己更加冤枉了。   “我怎么更生气了。”圣子大人嘀咕着。   希德原以为自己在黑暗神殿乱涂乱画才被那维亚记恨。   结果当时黑暗神都不知道他是谁。   他感觉自己和当时画在那维亚墙上的那头猪没什么区别。 第92章   那维亚推拒了所有来自皇宫的授勋、封地、财宝与其他的奖励,但在经历漫长的恐慌与忧心忡忡之后,帝国的所有居民都认为,他们的英雄值得一个最盛大的庆典。   ——尽管这个“英雄”实在名不副实。   自从五六十年前弗朗西斯斩杀魔王后,古老的城市萨尔帝都再度迎来了新的人流量高潮。   不光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类,生于雪原的精灵与长相怪异的白兽人、矮人也都跨马而来,在排起长队的城门外等候。居民用常绿树的枝条沾着酒水洒在地上,祈求伟大的光明神早日结束神隐,木匠与铁匠们自发打造了装饰华丽的彩车,宫廷外最婀娜的舞娘脚缠金带,在铺着锦毯的车盖上翩翩起舞。   这样的盛景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街区仍旧灯火通明,宛若彩虹之城。从郊外飞来的萤火缭绕在帝都上空,最后一班贵客乘着白色独角兽拖动的马车来到光明圣院的脚下。   迎接新纪元勇者凯旋的宴席理所应当被设立在圣院。光明联盟所有成员的代表都出席了这次宴会。   即便象征光明的神只已离大陆远去,肃立在祈祷之间的达官显贵们依旧穿戴庄重、面容恭谨。   教皇克拉拉的宣读声缭绕于空阔的石顶穹窿之间,余音散尽时,还有不少贵族老爷双手合十,精神恍惚。   对于一些奉光明神为精神支柱的狂热信徒而言,的确无法很快接受普鲁维尔神隐的事实。   然而,令人绝望的事也是如此。   光明联盟的领袖们,精灵族女皇、圣院教皇、白兽人首领与矮人祭司便立于大殿之前。宣布这个令人心痛的消息的正是最接近神的人们,任何人都无法对此提出质疑。   那维亚仍伪装成“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外貌。   他单膝跪在火红的绒毯上,静听着教皇按照羊皮纸上所书,宣读有关骑士美德的赞扬。   克拉拉身旁的侍女用托盘捧着装满神池圣水的白瓷瓶,预备在教皇结束宣讲后洒在圣骑士的肩头,以此表示圣院对这位伟大勇士的认可与期许。   希德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身旁阒无一人。   他看到克拉拉与精灵女皇便觉得有些不舒服,稍稍偏过头去。   希德不知道那维亚是如何说服这两名位高权重又城府颇深的老者听从自己的安排。即便那维亚改变了星象,但凭借克拉拉的多疑与精灵族对于人类的不屑一顾,纵使作为人类的占星术士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   也许那维亚直接对他们摊了牌。作为光明联盟的两大巨头,教皇与精灵女皇确实能拥有这样的演技,能够在亲自面对黑暗神时手都不抖一下,还能平静而感激地,将表彰神明使者的绶带递给深渊来者。   ——他就不行。   希德暗自嘀咕着。   现在他看到那维亚,还是会有点害怕。   就像不相信普鲁维尔遗弃了他们的信徒一样,希德至今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最喜欢的室友居然就是他怕了十多年的黑暗共主那维亚,而那维亚还把他抱上过床。   他正暗想着,又恰巧瞥见第二排的帝国学院校长正睁着浊灰色的眼睛,偷偷打量他。   老人撞见他的眼神,尴尬地看向窗外。   希德将目光收回来,他知道老人为何心虚。   但他不责怪校长。袖手旁观本就无可怪罪,何况老人为他做了足够多的事。   单是能够在帝国学院上学,就值得希德感激他一辈子了。   圣子殿下原以为教皇会像校长那样讲上半天。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神游一会儿,克拉拉呆板平淡的声音忽然停了。   半梦半醒的希德被从初秋季节的睡意中惊醒。他几乎下意识要鼓起掌,看到那维亚往他走过来,恍然发现自己正身处最静谧肃穆的光明圣院。   那维亚在希德身旁坐下。   希德又悄悄与他挪远一些。   “普鲁维尔已经神隐了,将他的神像搬走吧。”克拉拉告诉他身旁的侍者,“我们不应该再依赖父主,而应该由自己走出一条路。圣典也需要进行重修的工作。”   此话一出,纵使在场是最养尊处优、富有涵养的王公贵族,也禁不住出声质疑。   暨光明圣院建立之初,普鲁维尔的神像便被供奉在此处。这座神像的历史比萨尔帝国还要漫长几十个来回,纵使普鲁维尔神隐,也可以留下来作为纪念。   人们原以为这是教皇克拉拉一时间被父主远去的悲伤冲昏了头脑。   却不料此时,精灵族的女皇和祭司们也站了出来,声援克拉拉的决策。   “我赞同人类圣院的决定,”女皇以大路通用语悠然说道,“精灵已经从领地撤出了父主的塑像。联盟需要的是前进。”   白兽人原就是看着精灵颜色行事,矮人则是察言观色的老手,见主导联盟的两方势力都发了话,也顺势投了赞成票。   掌握统治权的上位者心照不宣,信仰不过是幌子,人们真正需要的只是安逸的生活。   假如黑暗神能够给他们带来等同的权力,与精灵女皇站在一起的几位大概会立刻撕下穿在身上的圣袍。   希德在一旁看着,对那维亚悄声说:“如果你瞒着我,我肯定对你感激涕零。”   那维亚所扮演的“救星”角色,不仅永远赶走了他的噩梦,还搬走了神像。   圣子也不喜欢每天向一个用冷屁股对他的神极尽赞美之辞。   那维亚闻言,突然凑近他。圣子被吓了一跳,别过头去。   “我以前是这样打算的。”那维亚说,“但我想着,您有了解事实的权利。”   希德回过脸:“明明是你瞒不下去了。”   那维亚抵住圣子的额头,笑道:“是,殿下明察秋毫,一年多了,才发现我是您的‘敌人’。”   希德听出他是在嘲笑自己。   过了那么久,希德甚至都能数清楚那维亚的眉毛有几根了,居然要等到那维亚原形毕露才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接下来,大陆的救星还得去皇宫接受来自皇室的道谢。   那维亚骑上黑骓,向希德伸出手。   他本打算把希德一起带过去,但希德宣称在圣院仍有些事需要处理。   那维亚坐在马上,垂头打量希德,嘴角一舒。   希德让夜鹰化成长鞭,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示意他赶紧走远点。   那维亚眼神又深了许多。他嘱咐阿诺德看好自己的夫人,提鞭而去。   希德望着那维亚的背影消失,重新走进圣院。   贵族们已准备散场,见到圣子驾临,纷纷行礼避让。   圣子在拥堵的人群里看到霍华德的身影,走上前去,询问教皇的下落,被告知克拉拉和女皇不在祈祷之间。   希德往楼下一路搜索,来到圣院的后花园。   花园静得只剩下喷泉的声响。他在周围转了几圈,乍得见克拉拉偷偷摸摸地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边,旁边的草垛上还有一顶主人未藏好的星辰冠冕。   克拉拉和精灵女皇窝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希德心想。   能干出躲在草丛里这种事的,从来不是高贵肃穆的教皇,而是他和柯特妮。   克拉拉与精灵女皇发现了希德,正打算再躲得紧实些,却听到一阵脚步声迅速靠近。   教皇被后者踹出了草丛。   克拉拉整了整衣袖,轻咳一声。   “希德·切尔特,真巧。”他威严地说,“你也来这里散步?”   在克拉拉战栗的目光之中,希德盯了他许久,才道:“你不是教皇。”   克拉拉叫他的名字不会用心惊胆战的口吻。   教皇的面孔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这副表情被呈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更为滑稽逗人。   紧接着,一阵金芒从希德眼前闪过。克拉拉与精灵女皇被光芒包裹,逐渐缩小成两只黑色的仓鼠,扭头就跑。   希德反应很快,抢在它们溜得无影无踪前抓住了一只。   正是扮演克拉拉的那只仓鼠。   黑仓鼠被捏住后颈,悬在他的手指下方,四肢乖巧蜷着,战战兢兢地觑着光明圣子,弱声弱气地“吱”了一声。   希德提着仓鼠,去找阿诺德。   “怎么回事,阿诺德?”希德问。   阿诺德往风中飘荡的仓鼠惊慌未定的脸上瞧一眼,望向天际,吹起了布鲁诺蓝调口哨。   “别打发我,”希德皱眉,“我知道你会人类语。”   黑暗角龙又转过头看他,忽然往底下一钻,又将希德驼到背上。   阿诺德速度很快,背光明圣子的技术也十分娴熟。   它甚至为避免圣子的发饰被风打乱,在希德身前细心地抹了一层法盾。   假如夫人往那维亚灵敏的耳朵里倒进了一句有关于它的诉苦,阿诺德敢打包票,它一个月都别想吃到上好的金银宝石。   不出一会儿,希德望见被簇拥在一堆郁金香里的切尔特宅邸大门。   门前还有两个影子,被看门的侍卫们拦着。   希德努力分辨这两抹身影。   待黑暗角龙张开双翅,跃进切尔特的前院,在半空中短暂停留的希德才辨别出他们是谁——   凯莲娜,以及艾伯特。   希德名义上的兄妹,也是曾经在切尔特家作威作福的两尊小皇帝。   此时,这对切尔特兄妹的脸上却带着憔悴。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令公爵与夫人愤怒的错误,居然会被一向疼爱亲生子女的公爵夫妇关在门外。   希德没空搭理这两个人。他从阿诺德身上跳下来。   他在切尔特家迷宫般的前院看到了女仆长。   女仆长坐在一张石凳上,捧着一本牛皮簿子,正往上面写些什么。   她听到希德的脚步,抬起头来。   “您怎么会在这儿?”希德问。   女仆长道:“公爵差人带口信,切尔特还留着您的一笔钱款,需要我来核验,顺便把这些钱带回奥尔德男爵的府邸。”   希德点了下头。   他是在切尔特有一笔小金库。但他能够搬出这里就是谢天谢地了,所以没有把钱带走。   女仆长说完,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切尔特家里的园丁正有条不紊地修剪着一盆松鼠灌木,对于大门外的哭喊置若罔闻,似乎早已听惯了。   “少爷,您看到门口了吗?”女仆长忧心忡忡道,“我听从前的同僚说,他们两位已经被公爵赶出切尔特家许多天,但凡怎样求饶、认错,公爵与夫人都不肯将他们接回家来。公爵甚至还在公开场合宣言要与那两位断绝关系。可是据我所知,切尔特公爵与他的夫人是最疼爱他们的人了。”   女仆长正与希德交谈,此时微风将两人无助的喊声带过他们耳畔。   “父亲!纵然您对我有何意见,您也不能要求帝国学院取消我的学籍!”这位昔日风光煊赫的学生会会长哑着嗓子嘶吼着,“作为您的儿子,却被众目睽睽从学院扔出去,您让我怎么见人?”   凯莲娜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我不能用魔法了!母亲救救我!”   即便天赋如何出众,这也改变不了艾伯特与凯莲娜依靠切尔特家族势力免试进入帝国学院就读的事实。如今切尔特公爵单方面与艾伯特和凯莲娜接触关系,并且对帝国学院理事会施压,校长就算有心,也只能移除两人的在校学籍。   想要摧毁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夺走其最看重的宝物。   而姓切尔特的孩子视若珍宝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天赋、财富、地位与家庭背景——供他们在人前炫耀的一切资本。   将这些夺走,会比令其坠入炼狱更令他们感到十万分的痛苦。   “……而且,我总觉得,公爵与夫人似乎完全变了两个人。我收到信后,本想请奥尔德男爵大人雇几位战士一起过来,但方才夫人却对我很客气,”女仆长困惑地回忆着,“就算他们是忌惮于男爵大人如今的权势,但忽然间转变得那么多,也太奇怪了一些。”   女仆长的话语令希德回过神来。   当然奇怪了。   他心道。   两个活生生的人,芯子都被替换成仓鼠了,怎么不会奇怪? 第93章   即便希德与女仆长交谈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眼尖的凯莲娜仍旧瞅见了两人。   “你过来,希德·切尔特!”凯莲娜尖叫,“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被赶走?”   希德假装没听见。   凯莲娜又要喊,阿诺德觉得她太烦了,索性跑到门口,向她展示一口獠牙,成功让吓破胆的少女降下了音量。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小声地、气愤地说,“你现在也很慌张吧?我和艾伯特都清楚你的身份。你的灵魂上还刻着黑暗公会的咒印呢。如果克拉拉、魔法塔主人和校长知道了这件事……”   “臭丫头,想打小报告就快些,别在这里磨磨唧唧!”   打断她的是黑暗角龙。   阿诺德突然口吐人言,并友好地冲她吐了口龙息。   凯莲娜又尖叫起来。   黑色的火焰又点着了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长发,等她扑灭了火苗,一股焦臭味萦绕在她的鼻尖。   只不过,被逐出切尔特家门的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精油、发膜去护理油画般的秀发了。   但凯莲娜现在无暇关心她头发的命运。她惊恐地看向阿诺德。   为什么一头光明角龙不仅会说话,龙息还是黑色的?   圣子挥挥手,将黑暗角龙召了回来。   他起身向大门走,凯莲娜与艾伯特见到他,都警惕地退了一步。   艾伯特沉声:“是你干的好事,还是卡尼亚斯·奥尔德?”   希德默默思索着。虽然他明白一切是那维亚所为,但他骑士的真实身份并非奥尔德。而且如果艾伯特与凯莲娜知道了真相,别说不会相信他,就算相信了,估计也会发疯。   他对凯莲娜和艾伯特很了解,他们两人自幼就是黑暗公会的受益者,虽然现在黑暗神名义上死了,但两人对于光明圣院仍旧嗤之以鼻。   如果他们知道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的人正是他们从小信奉的父主,会不会气到发疯?   光明圣子忧心忡忡地想。   “我和奥尔德什么都没有做,”于是,希德如此诚恳地说,“或许是你们的信仰出了毛病。”   这时候,切尔特家的园丁也过来了。他想去浇大门外的郁金香,但切尔特夫人不允许他把两位被家族除名的儿女放进府邸。   所以,他权衡一二,将水管牵过来,往切尔特兄妹的衣服上喷水。   “请原谅我,大少爷、小姐。”园丁恭谨地说,“如果我让门前的小家伙枯死了,我也会和你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上。”   艾伯特和凯莲娜被淋湿了华丽的衣袍,发出惨叫,举着胳膊挡在身前。   他们对于魔法的亲和力被那维亚夺走了,与不会魔法的普通人别无二致。   不过,如今他们比帝都的普通居民更加狼狈。萨尔如今国富民安,大部分居民都不会为下一顿的伙食愁眉苦脸;而他们被赶出来时身上一点钱财都没带,想填饱肚子还得典当掉身上最值钱的魔法宝石。   凯莲娜愤慨道:“希德·切尔特!你明明才是平民……我才是爸爸的孩子……”   她最看重自己的面子,从前总喜欢在女伴面前夸耀自己的家族、自己的未婚夫,并憧憬日后成为皇后的美好生活。   作为三流贵族的莉茜雅在她眼里已经是下等人,平民更是如同牲畜。   在她被当着朋友的面逐出学院的时候,凯莲娜几乎感觉天都要塌了,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让她省吃俭用去过平民的生活,不如让她死掉。   而导致一切的原因,又是这个她从小看不起的野种!   希德看了看向他龇牙咧嘴的凯莲娜,忽然觉得和她理论是件很无趣的事。   如果凯莲娜的心里还有一点理智,那她应该认清事实,去关心将来的温饱与日后的打算。   他自己有更丢脸的时候,不能学习魔法也不是等于死了。即便是成天宅在圣院与学院里的自己,如今也有去当精灵语翻译官的能力了;而这两人却只会凭借切尔特给他们的天赋仗势欺人,或者在这里哭哭啼啼。   眼看着园丁又把水管举起来,艾伯特和凯莲娜方才狼狈地跑开。   希德和女仆长道了别,嘱咐她回去时叫上几个保镖,以免被丧心病狂的切尔特兄妹拦路打劫,便骑着黑暗角龙回到学院。   好在阿诺德能够飞行,希德穿过学院的围墙时,看到学院外人山人海。不仅是帝都的新闻报社,连同人类帝国五湖四海的杂志社、报刊局,矮人与精灵族的记者都把学院围堵起来。   他们都是前来探寻普鲁维尔所选定勇士的真容。   圣子大人打了个寒噤。他不习惯看到密集人群,便叫阿诺德飞得再高些,防止被他们发现了踪迹。   黑暗角龙载着圣子,胆战心惊地度过了犹如天堑的围墙,在碧波荡漾的草地上看到了正在后院料理第二批风信子的那维亚。   没等阿诺德安稳降落,希德便从它背上跳下来,跑上前质问这位颇有闲情逸致的黑暗神。   “切尔特公爵和夫人也不见了。”希德说,“是你做的,我打包票。”   那维亚脸上毫无被揭穿恶作剧的尴尬,仍悠然地浇着花。   “他们去跟克拉拉、女皇陛下作伴了,那位助祭大人也一样。”   希德追问:“他们在哪里?”   “噤声之渊。”   希德睁大眼睛。   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那维亚放下水壶,折下一朵最艳丽的花束,送给处于震惊的圣子。   “我告诉我的部下,不要对他们下手,叫他们好好参观日后居住的家。”那维亚覆住希德的手,让他握住风信子,垂首吻他的指甲,“如果您觉得我处理不当,尽管往死里揍我,我不会把他们再放出来。”   那维亚知道他的圣子大人心地善良,搞不好一犯糊涂,还会任由渣滓卷土重来。   这已是他从宽处理的最大限度。   希德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   他看向目光冰冷的那维亚,放弃了为那些人求情的打算。   希德了解他的圣骑士长。   如果他为教皇、公爵说好话,这个心思狡诈的男人会借恼羞成怒的名义愉快地把他们剁成肉泥。   何况,他确实讨厌那些将他逼上绝路的人。   光明圣子得宽容大度,但希德·切尔特并不想。   “但——你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的?”希德又问。   那维亚见他不在教皇等人身上斤斤计较,心情很好。   但他似乎又想到了某些事,周身气压又低了下来。在远处偷看的阿诺德察觉到黑暗共主情绪不佳,吓得直接蹿到了另一座公寓的后院里。   那维亚皱眉:“您在神殿醒来之前。”   黑暗共主的确很郁闷。   作为世间最强大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位神只恢复记忆后连休息都顾不上,马不停蹄地跑到大陆上处理所有的烂摊子——包括改变星象、以黑仓鼠调换教皇公爵助祭等人、编造一个能够令光明联盟信服的弥天大谎。   在此期间,他还往黑暗神殿精心打理一通。他往地上铺的毯子,在走廊上挂的小星星、小铃铛,都是希德会很喜欢的小东西。   可是这熊崽子光顾着害怕,和打量他的新面孔,竟然什么都没察觉到。   还说“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他”。   黑暗共主表面古井无波,但那确实是他第一次觉得心都碎了。   希德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他从男人语气里微不可查的哀怨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他努力回想自己在那维亚面前说过的话,终于找见破解疑团的钥匙。   “那是气话,”他拉了一下那维亚的袖口,细细地说,“我很喜欢。”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希德往风信子的花瓣上吻了一下,脸颊绯红。   那维亚给他的一切,他都非常喜欢。   那维亚说:“您现在不生气了?”   希德刚要点头,却忽然明白这仍是男人的狡诈计谋。   “我不能那么快原谅你。”他硬生生改了口,“我得惩罚你,那维亚。”   就算那维亚是无辜的,但——退一万步讲,不让他平白喊了十几年父主的男人吃点苦头,善于记仇的圣子大人想来想去都要觉得意难平。   “您想怎么惩罚我?”那维亚笑吟吟地问,“禁止我抱着您,还是亲您的脸颊?”   希德迅速摇头。   那不是在惩罚那维亚,那是在罚他自己。   不过,圣子殿下确实有一个不错的主意。这个主意已经在他脑子里转了不少时候。 第94章   帝国学院的大门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希德和那维亚想出校门,也得乔装打扮。   回到帝都后,希德还没有去黑鸽子玩过。   因此,当他见到那条数十年如一日的静谧酒巷同样发出了喧嚣如马戏团的噪声后,诧异得目瞪口呆。   ——也许是柯特妮破天荒地扔掉了那些辣嗓子的酒,黑鸽子的生意突然变好了?   卡尼亚斯·奥尔德成为救世主后一夜爆红,连带着许多消息也一起被宣扬出去——比方说,这座黑鸽子的主人与打手,以及光明圣子大人正是勇士上次斩杀巨爵时的队友。   谣言越传越猛,最终竟变成“救世主能够完成普鲁维尔交给他的任务,他的同伴也功不可没”。   黑鸽子一夜成名,柯特妮与伊萨克成为了与勇士并肩作战的伟人,恰如往昔的帝国学院校长、教皇克拉拉与仙女教母那样。   圣院作为人类帝国最庄重的所在,人们不敢去门前打扰。   但是平常街巷不同。这原本是他们随意出入的地方。   希德压低兜帽,试图往嘈杂的人群里找出一条通道。   人们对于英雄交流之地的好奇着实超出了圣子的预料,纵使他身材瘦小,也难以从密集的人墙中分出路来。   希德只得退回来。   一旁,那维亚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早就料到了?”圣子大人生气道,“谣言是你传播出去的?”   那维亚从容不迫:“这不算是谣言。他们从克拉拉的手里把您救了回来,自然该得到应有的美名。”   “我以为神是不用谎话连篇的。”   那维亚短促地笑着,语气真诚:“我谎话连篇,唯独对您坦诚。”   才不是。   希德觉得,那维亚骗他的谎话,比在旁人那里说的还要多好几个来回。   虽然这其中也有他总会轻易着道的原因,但始作俑者总是阴险狡诈的黑暗共主。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沉,转头看去,一只白皙的手搭住他的肩膀。   柯特妮摘下面罩,往那维亚的方向瞅了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这边。”她挥挥手,示意两人跟上来。   柯特妮将他们带到出巷子,走进一间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光头,正在擦一双皮鞋,听见脚步,抬头看了看两人。   面对将帝都搅得天翻地覆的风云组合,老板淡定地低下头,继续擦皮鞋。   “这是伊萨克的叔叔。”柯特妮悄声告诉希德,“以后伊萨克八成就会变成他这样。”   她走到通往杂货铺内间的木门前。   门把手旁有一个金属细柄,金属柄被连接在一个涂着四种颜色的轮盘上。   柯特妮将柄转到红色区域,打开门,先一步跨入屋内。希德与那维亚紧随其后。   这处通道所连接的正是黑鸽子酒馆的内部。   为阻挡过于疯狂的旅客闯入,大门和通往院子的后门已被厚重的木板封得连空气也透不进来。   喧嚣的酒馆内,伊萨克气喘吁吁地提着两个木箱子下楼,黛儿坐在吧台后面织毛衣,老爹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拉提琴。   稀客奥米加也出现在希德的视野中。他向希德微微颔首,便不做声响。   眼尖的人鱼瞅见希德,笑着与他打招呼:“圣子大人,来玩副鬼牌吗?”   伊萨克闻言,抬头便望见那维亚。   素以高大着称的西方人士忽然矮了一大截。   战士首先愣了一会儿,接着,他夸张地叫道:“诶呦!尊贵的圣骑士长!是您的夫人把您打残的?”   假如他的眼睛没有因只能醉倒光明圣子的果酒而丢了准神,那他可以确认,出现在他面前的圣骑士长大人——   居然!坐着!圣子殿下的御用轮椅!   谁敢让眼下如日中天的那维亚伤筋动骨?   除却脑袋比萨尔帝都城墙还坚硬的老爹,只有光明圣子还敢打他的圣骑士长。   并且,还确实能够令那维亚真实负伤。   那维亚点头:“确实。”   希德矢口否认:“不是。”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答案却南辕北辙,听得一众目光微妙。   又是明撕暗秀。   众人心道。   希德睨向那维亚,说:“他觉得好玩,想试一试我的轮椅。”   柯特妮问:“试到什么时候?”   “三个月。”回答的是那维亚。   伊萨克再次爆笑。   希德想到的主意就是让那维亚坐轮椅,好好体验一下他曾经的痛苦。   但他没对任何人说的是,这个点子里隐藏着光明圣子不为人道的私欲。   希德悄悄往那维亚身旁挪了一下,下颌往下偏过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   足足有三个月!   熊崽子快乐得都要发疯了。   三个月!他可以俯视那维亚!!   伊萨克一笑就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希德被震得耳膜发痛,他努力寻找转移话题的切入点。   他觑见伊萨克放在脚边的木箱,讶然道:“你们在搬家?因为酒馆外的那些人?”   希德说到这里,又觑了眼坐在他身后的男人。   “不,难办许多……如果单是那些蠢货,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们撂倒。”柯特妮揉着太阳穴,连声哀求,“假如您不提这个,我们还是朋友,大人。”   由于老爹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克拉拉对劈,克拉拉还本着让老爹有来无回的打算喊了“弗朗西斯”的名字,结果一下子全帝都都知道他们曾经的英雄勇者弗朗西斯隐居于此,连带着柯特妮身为辛巴达后裔的背景也被有心人挖掘出来。   皇宫信使已经拜访过黑鸽子许多次,他们宣称已经重新着手调查数十年前辛巴达被捕的案子,并愿意以帝国公爵的称号、俸禄与领土聘请老爹担任宫廷首席魔导师,为在斩杀黑暗神只一事中大放异彩的柯特妮·辛巴达也提供高薪的职位。   来自宫廷的侍者统统被柯特妮拦在门外。   柯特妮一想到贵族夫人那些充满钢圈的蛋糕洋裙和香气熏人的假发,她就想往脚底抹上一层油。   实际上,她也正打算这样做。   海盗的后代敢往圣院偷东西,但无法适应与高门名媛打交道的生活。如果毕生将于一百个切尔特小姐你来我往,柯特妮宁可剃成像伊萨克叔叔那样的光头。   她说:“像您所见到的,我和老爹已经在收拾行李,我们准备先去人鱼城转一圈。短时间大概不会回到帝都了。”   希德大惊:“柯特妮,你们要走?”   柯特妮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希德眼睛酸胀,他深吸一口气,防止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那么快?”他低落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圣子早已把黑鸽子的众人当作自己的亲友。   柯特妮笑起来,摸了摸圣子的脑袋。   “我和老爹原本一年前就要离开的。不过,现在得带上黛儿这丫头。”她柔声道,“等我将一些事处理好,我们会常常路过这里的。”   光明联盟最阴暗的部分已经被瓦解。   但她的小人鱼还有些麻烦,诸如人鱼族人才凋零、仍是联盟的二等种族。   柯特妮与弗朗西斯向来是以四海为家的旅者。两人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大陆的每个角落。   这次他们在帝都停留了差不多七年时间,原本一年多前就有离开的打算,但那时,那维亚从后院把光明圣子抱了进来。   出于由那一夜展开的一系列意外,两人的行程才被延误至今。   但如此可爱的延误时光,柯特妮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希德与柯特妮互相亲吻彼此的脸颊。随即,希德走到人鱼公主面前,将红海螺交还与她。   “谢谢您的海螺。它又帮了我很大的忙。”   黛儿将近日自己连夜手绘的一副扑克牌送给希德。   “我也想着,该找个时间感谢您,圣子殿下。您是我们的大恩人。”黛儿笑着注视他,“您不必太难过,您得空的时候,可以叫圣骑士长大人的那条龙带您来人鱼城看望我们。而且,黑鸽子也不是不开业了……战士先生?”   伊萨克适时甩起一串银钥匙,满脸骄傲。   这是昨晚柯特妮交给她的。   在柯特妮与老爹离开的这段时间,伊萨克就是黑鸽子的代理店长。   柯特妮说,只要伊萨克不把黑鸽子赔得连后院给圣子大人捅苹果用的树都被人砍了,他之前赊的账便算一笔勾销。   这时,奥米加收了云游天外的心思,走上前来,对希德行了一礼。   “我也是来辞行的,殿下。”他起身,“希望我的出现不让您感到碍眼。”   希德回过神来:“你不必辞去光明联盟的职位。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位出色的信使,奥米加。”   奥米加微笑:“能得到您的承认,我很荣幸,但——”   “殿下,您可不要同情他,他这是要升官,不是被贬。”伊萨克插话道,“听说精灵族召你回去当大祭司……那官儿挺大呢。”   精灵族最重要的成员——精灵女皇,已经变作一只仓鼠,精灵的长老或多或少也得知其中内幕。   和希德·切尔特作对的精灵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他们对于如今仍旧能活蹦乱跳的光明圣子吓破了胆,商量再三,决定推选和圣子走得最近的奥米加担任精灵族实际的一把手大祭司,以此祈求宽恕。   半精灵莞尔,摇头道:“不过,我拒绝了。”   柯特妮耸了耸肩,伊萨克先是惊讶,接着大叹可惜。   奥米加前半生都在为想要得到族人的承认而忙碌,可当他真正得到的时候,又忽然觉得并不是这么重要。   老爹突然说话:“做个吟游诗人也挺好。”   像他一样,未来的梦想是当小提琴手。   人老了也可以有梦想,何况他确实比奥米加年轻了好几倍。   希德目光一动,望向半精灵:“你要做诗人?”   “对。”奥米加用他碧绿的眼眸凝视着人类少年,眼眸深邃,“把您的故事记录下来,令后人传唱。”   圣子磨蹭半天,小声提了个建议:“记得把我写高一点儿,拜托。”   那维亚忍不住笑出声来,希德默默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于是那维亚收了声。   他知道这是“五个月够不够?”的含义。   伊萨克摇头咋舌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他思索一番,总结道:“确实不错,上一个勇士小组升官进爵的差不多都已经销声匿……”   剩下的话被柯特妮连带着战士的肚子一脚踹飞了。   柯特妮给气笑了:“伊萨克先生,我猜你从娘胎里就不怎么会读气氛?”   不日前,克拉拉宣布将在光明圣子从帝国学院毕业后就提前退位。   他们的团宠日后可是板上钉钉要成为教皇的人物。   栽倒在地的伊萨克嘴唇抖了抖,不知道这时该不该道歉。   那维亚沉吟片刻,向希德招招手,示意少年凑近自己。   待一脸疑惑的圣子靠得他足够近了,他便在希德额上亲了一下。   未来的教皇陛下红了脸:“你做什么?”   那维亚轻笑:“把魔咒解除掉。”   酒馆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但所有人分明听见心脏大骂粗口的声音。   ……   而另一边,灰兔子托比已经到了它岁数的上限。   在它本该寿终正寝的时候,却因为萨尔帝都连续一周的庆典受到惊吓,在两位主人尚不知晓的时候,偷偷咬断了笼门,揣着腿逃回郊外。   没有任何人知道托比在希德升上三年级时有没有死——或者,直到今天还活着。   所以,在一片颂扬声里,只有维拉一直对新任勇士兼圣骑士长格外不满,最近她每天都要求闺蜜把那维亚逐出希德的公寓,认为这个不敬业的骑士既搞丢了圣子大人的兔子,又拐跑了圣子大人的魂。   不过后来,维拉女士消停了。她的花房里从此不种风信子。   她知道,即便是那维亚滚回庄园里去,未来的教皇陛下也会舍弃一切跑过去找他。   谁让殿下喜欢他呢?!   而圣子大人到底还是失了策。   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让那维亚坐上轮椅的时候已经是秋季,三个月后,正巧又撞上了寒假。   所以,希德今年也没有和那维亚在毕业晚会上跳成舞。而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他自己。   圣子郁闷地趴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飘雪的夜景。   他从木几上拾起自己的怀表。   等到分针从十指向十二,希德收起怀表,朝坐在壁炉前看书的那维亚说:“你可以站起来了。”   现在正好是三个月结束的时间。   但他一年前的小心愿已经从手里溜走了。   那维亚悄悄走过来,将手绕过希德的腰肢,将他环在怀里。   “您不生气了?”那维亚问。   希德终于肯松动僵了三个月的脑袋,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被男人放倒在沙发上。   那维亚轻松制住了圣子的四肢,令他无路可逃。   在雪夜里,那维亚显得更高了,浓重的阴影使希德觉得他有些可怕。   “好,”男人压低声音,“轮到我来算账了,大人。”   希德心头一跳,揉了揉耳朵。   那维亚的音色低哑又暧昧,挠得他耳朵发痒。   “我不明白。”他含含糊糊地说。   “十几年前,您把我的神殿弄得乱七八糟,我很生气。我当时想着,必须把那只弄乱我寝宫的熊抓回来好好罚一罚。”那维亚的话语中含着深沉的笑意,“您未经许可,就在我的领地里胡作非为。我得讨回一点代价。”   希德倒吸一口气。   他总觉得那维亚会说出很可怕的事情出来。   那维亚耍人的功力比他强上一百万倍了!   圣子紧张的思虑中,那维亚不紧不慢地开口。   “明年——”他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您得在我的毕业舞会上,和我跳舞。从头跳到尾。”   圣子大人沉默了大半天。   接着,他打破沉寂,以一种愉快的语调。   “泰勒还当鞋匠吗?会做舞鞋的那种?”   ——正文完—— 第95章 :番外①   现世救星那维亚无疑是此次毕业典礼的焦点。   纵使帝国学院人才辈出,与他正巧赶上同届的精英学生多如牛毛,不少还在毕业前就拿到了来自魔法塔或帝都研究所的聘书,但与“拯救世界”的黑暗神相比,还是差了好几个人鱼海的距离。   那维亚站在主席台上,按照委员会交给他的稿子做完发言,垂头接受校长为其戴上的佩带。   台下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响。   出声的大多是少女。   她们在讨论,究竟谁能够得到那维亚袍领上的第一颗纽扣。   这是帝国学院除结业晚会外的另一项传统。毕业生会摘下法袍上的第一颗纽扣,作为期许的象征,赠送给有好感的后生。   礼堂的长椅上除却穿戴庄重的学生,还有来自各个家族的族长。他们作为帝国学院学生的长辈出席这次典礼,主要是来一探圣骑士长的真容。   帝国学院的毕业生因为劳累而扭头放松的时候,便会发现后排全是亮闪闪的水晶镜片,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主席台上英俊高大的青年。   这位圣骑士长平日深居简出,就连在圣院也见不上几面。   据说他一直踪迹神秘,连课都不怎么上,但实力却远超魔法塔的主人,如果不是学生的限制,作为学院教师给学生授课也绰绰有余。   希德坐在前排,看着那维亚的面庞,发呆。   后勤部的教职员工脑子里大概被维拉灌了稀奇古怪的药水,不知在想什么,将圣子大人的位置与校长再次设在一起。   不过,希德已经看惯了校长的脸,而且他习惯沉默。   校长却坐得有些不自在。   “大人?”他问。   校长的声音有些紧张。这在一个沉稳的老人身上实属罕见。   希德很清楚,校长已经从老爹的口中探听到了风声,或被那维亚明里暗里地警告过。   以任教帝国学院数十年的智慧,他绝不可能不对圣院所公布的“真相”有所怀疑。   因为察觉到了真实的真相,校长才发现自己干了件多么胆大包天的事,能活到现在都没断气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希德转头看他。   校长从圣子大人的微表情上读出他心情很好。   他放下一半的心,试探道:“您认为,您的骑士长在教学这方面天赋如何?”   希德回想起那维亚教他法阵。   “不坏。”他客观地评价道。   “我和您的想法一致。”校长舒展了稀疏的眉毛,“最近我的身体状态也开始走下坡路了,委员会希望能找一个接替我职位的年轻人。所以,我想先让您的骑士长试一试兼任代理校长,我问过主教们的意见……”   希德的脸瞬间一僵:“委员会都同意了?”   他想了想,脸色变得更差了,低声喃喃:“他也答应了?他肯定是故意的。”   委员会当然全票通过,那群奸商巴不得这个烫手芋头留在学院。   而且,那位救世主就是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来毛遂自荐的。   校长在心里嘀咕。   但他没敢说。   他察觉到自己似乎破坏了圣子大人的美妙心情。   而敏锐的第六感又告诉他,导致圣子心情变坏的元凶并不是他自己。   现在,希德心里全然没有能活到那维亚毕业典礼的感动。   黑暗神?毕业?他究竟来读什么书?   来猎艳的吗??   希德陷入沉思。   他原以为那维亚从今天起就要搬出他们的公寓了,即使那维亚在帝都买了房子,但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监督他每天喝牛奶了。   那维亚喜欢往饮料里加糖加到齁,不代表希德也喜欢。   给小孩子喝的甜牛奶已经让希德喝到想吐了。   ——可是,那维亚成为代理校长或者校长后,又得滚回公寓陪他挤一张床!   希德后怕地想着。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点实际行动。   他抬起头,面对校长。   “我想您误会了。一年前的事,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希德真诚道,“我觉得您还能多做几年,至于卡尼亚斯·奥尔德,他最好还是在圣院多历练一番,去其他地方任教还早了一千八百年。”   校长闻言,十分感动。   “您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一向知道这一点。”他也真诚地说,“看样子您确实能驾驭得了他,先前我还担心您的圣骑士会有出格的举动,现在我一点儿忧虑都没有了。”   圣子大人:???   不出所料,毕业典礼一结束,那维亚就被人们围在了中央。   帝都的学生都知道他已经正式成为了圣院铂金之座骑士团的骑士长,失去娶妻的权利。   但依照他如今的威望,仍旧有许多风情万种的姑娘在他周围不死心地暗示邀约。   毕竟,作为帝都贵族,风流韵事与花边新闻早就变成了惯例。能与这位名声煊赫的圣骑士长共度一夜春风,甚至能成为与同伴交谈时赖以夸耀的谈资。   许多少女就差将眼球黏在了那维亚的第一颗纽扣上,仿佛看到新年杂货铺第一款热卖的魔女香水一样。   那维亚耐心地一个接着一个婉拒来自学妹的邀约,走到希德跟前。   希德正站在窗边看风景。   “您没有什么想送给我的?”那维亚问他,“或者对我说的?”   希德知道这个臭骑士在明示他什么。   一年前,希德答应那维亚在他的毕业舞会和他跳舞。但在舞池上对那维亚发出邀请,等于他同时对那维亚在公众面前告白。   但按照教义,光明圣子和圣骑士长都是将终生奉送给光明神的神仆,即使普鲁维尔都化成灰了,也是一样。   希德不害怕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但他对于某个神偷偷摸摸去竞聘校长的行径极其不齿。   希德·切尔特讨厌喝甜牛奶!   他梗着脖子冷着脸,假装没听见。   那维亚见希德不搭理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胆战心惊的校长,心下了然。   他笑着摘掉领子上的纽扣。   “但我有话对您说,”那维亚跪下来,将纽扣放在手心,仿佛这是藏玫瑰里的钻戒,“嫁给我。”   礼堂陷入死寂。   众人震惊到忘记了呼吸。   他们听见了什么?   卡尼亚斯·奥尔德,正在向光明圣子求婚?!   单身青年在心里嫉妒得痛哭流涕,姑娘则咬紧了绣着心上人名字的手帕,一时竟不知该酸谁。   但他们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对待这出戏码,并不怎么担心。   按照圣典教义,光明圣院的信徒不能与旁人结成眷侣,即便有情人,也只有在底下偷偷摸摸地谈,搬到明面上并不合法。   何况自从艾伯特与凯莲娜被驱逐出切尔特府邸,如今希德是切尔特家的独子,公爵与其夫人是绝对不会允许家族的继承人与一个男人结婚。   就算那个男人盛名在身,还是几乎全帝国少女的梦中情人。   正当众人暗自松了口气,几个威严十足的声音开了腔。   黑仓鼠·切尔特公爵与黑仓鼠·切尔特夫人异口同声:“我们赞成这门婚事。”   黑仓鼠·克拉拉教皇紧随其后。   “圣院也赞成这门婚事。”他一板一眼地告诉霍华德,“父主已经神隐,圣院的教义也该修一修了。”   霍华德从善如流,垂眸应下:“主教们正有此意。”   什么时候改的条例?你们圣院这时候也太好说话了点吧?!   在场的几个信徒几乎要直接跳起来揪住克拉拉的领子。   帝国学院的校长与魔法塔主人此时也脑子抽了根筋,附和道:“我们也同意。”   作为老一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席年轻人的婚礼了。   那维亚收回目光,笑吟吟地凝视希德。   希德还是没有说话。   那维亚丢了个传音魔法:“我不往您的牛奶里丢糖了。”   “光明圣子是圣院的代表,”希德偏着脸,轻声细语地说,“我听从教皇和父亲母亲的安排。”   举众哗然。   已经有人开始坐在地上大声痛哭。   圣子表面上说着听圣院和切尔特家的安排,但那张可爱的脸蛋都快熟了,鬼才相信这两人之前没有过一腿。   所以,圣骑士长从光明神手中接下了使命,去黑暗神殿的目的到底是拯救世界,还是英雄救美?   越想越觉得到处都是恋爱的恶臭!   心碎的姑娘还是幸运的,最痛苦的要数旁人。   乔治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幸好一旁的佩里死死按住了他,否则乔治早就拔剑冲了上去,与那维亚大战三百回合。   不久前乔治主动向家里人坦诚自己喜欢上同性,对方还是个圣子,已经挨了好几顿混合双打。   前几天,他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的家人!就连他顽固到偏执的外祖父——对,就是那个来毕业典礼上看热闹的魔法塔主人——也松了口!   结果,就在他以为一切将迈入美好未来之际,他见风使舵的外祖父没过几天就倒向了他的情敌。   天知道这死老头没事先被道貌岸然的圣骑士告知要在典礼上对圣子殿下告白!   他泪流满面地想着,掰开佩里死捂在他嘴巴上的手,大声说:“我不同意!!!”   几乎是在同时,挡在他身前的青年学生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条道。   乔治吼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对上了来自黑暗共主冷冰冰的目光。   像一座山。   对于深渊刻在深度意识里的恐惧令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乔治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有权提出意义的几人都很痛快地站在了那维亚这一边。而他只是个与圣子殿下打过几次照面的友人。   乔治缩了缩脖子,正打算找个洞把脑袋埋起来,猛然间,他的视野里出现许多火热的眼神。   他看到为他让开道的校友们正目光如炬盯着他。   乔治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他们也不同意两个好苗子就这么内部消化了!   乔治看着这一个个同道中人,突然觉得胸腔里填满了勇气。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搜刮脑袋里值得一说的原因,绞尽脑汁,吞吞吐吐道:“先生,我觉得您求婚的场合不够正式。”   帝国学院的校长此时很不高兴,他质问:“毕业典礼不够正式?先生,您对校委会将近半年的企划有何意见?”   乔治赶忙转移攻击点:“不!我没有……但圣子殿下是切尔特家族的独子,如果他嫁给奥尔德先生,切尔特的血统便无法继承下去。”   维拉原本已经拧开一瓶脱发药水,准备往那维亚脑袋上泼,闻声却收起了凶器。   “无法将血统继承下去?”维拉露出慈祥的微笑,“您对我这种三四十岁都没谈过恋爱的反婚人士有何意见?”   “我怎么敢对您有意见?”乔治哭丧着脸,他快把脑袋抓破了,结结巴巴地重转枪口,“他送的礼物不够好,殿下,您的未来不能被一颗纽扣决定!”   希德瞧了眼那维亚,轻道:“他送了别的。”   乔治以为他在帮那维亚说好话,便追问:“比如?”   “一整个屋子的情书。”希德从戒指里取出一小本书册,遮住红透的脸颊,“这是我的抄本……”   在场有对象的姑娘不约而同地白了眼男友。   看看,同样是情侣,人品和态度怎么就天差地别?   男友们则吹口哨看天花板。   写了情书也不见得某人也来一个抄录……   乔治听到“抄本”这个词,便心头一梗,两眼一闭晕厥过去。   没拦住他的佩里叹了口气,在他身旁佯装同情地画十字。   哀莫过于心死。   接替他的则是刚收起杀心的维拉。   切尔特公爵和他的夫人已经傻得仿佛两只仓鼠了,作为圣子大人的第三名家长,她必须担起监护人的责任。   她说:“圣骑士长大人,我不反对年轻人谈恋爱,但那只是谈恋爱。但求婚需要什么,你不至于比我迷糊。”   一粒纽扣简直是玩笑,情书这东西随意抄一抄也不在话下。   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光想凭这两样就把圣子钓走,门都没有。   希德踮脚,凑在那维亚耳边道:“您想给他们看吗?”   那维亚回过头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将圣子抱起来。   他动作熟练得令许多人再度听到了心脏破碎的声音。   那维亚笑道:“只要您喜欢,公主殿下。”   ……   那维亚让矮人泰勒为希德定做的舞鞋三天前被寄到了公寓。   希德被那维亚叫出来试鞋子,他的脚伸进舞鞋,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圆环。   他将圆环取出,发现是一枚戒指,用于镶钻石的位置嵌着一枚不知名的石头,在夜晚里它的光芒甚至穿透了窗扉,在花园里投下迤逦若星河的光芒。   希德很快察觉到它并非一枚浮夸的普通戒指。   他闭上眼睛时,能够感受到戒指里潜藏的磅礴能量。   那维亚道:“这是打开光明神神格的钥匙。您以后将成为那里的主人。”   希德明白他的意思。   那维亚告诉过他,光明之种有成为神的天赋,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那样的职位。   “如果您受不了,我也会陪着您,在大陆上当一对普通的恋人,直到老去、死亡。”那维亚从他身后环住他,“我会找到令我死去的方式,不会让您一个人长眠。”   没有他在身边,圣子大人会睡得很不安稳。   希德错开眼神,迅速揉了一下眼眶:“你不用这样。”   “您值得,殿下。”   “我只是不习惯。”   希德从小就不太习惯别人对他无条件地好。   尤其是那维亚。   这份好运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那维亚捧住希德的脸颊,轻轻咬啮他的唇瓣。   黑暗中,男人的话语低沉若河流。   “我会让您一点点习惯。”   ……   听闻那维亚的话,希德将三天前他送给自己的戒指取出来。   一瞬间,美丽到极致的神圣之火照亮了整个礼堂,恍如月落西沉后从海面上新生的太阳。   在刺眼得看不清一切的光芒里,那维亚头颅低垂,再度在希德唇上落下一吻。   圣子大人受的苦已经足够多。   从今天起,他不会让他永恒的新娘再受一丁点委屈。 第96章 :番外②   当光明圣院的仆人向世界宣告最后的教皇希德·那维亚的死亡,所有人都沉浸于这位神使逝世的悲痛中。   无人知晓,黑暗神殿与光明神殿已经改换了主人,在不为人知的星空深处眺望大陆所经历的种种。   光明神的神隐与黑暗神的死亡促使了无神时代的到来。即便这一点精神层面的影响对于整个大陆微不可查,但改变总是在悄寂无声的时刻降临于人们身旁。   没有人再能以普鲁维尔在人间代言者的身份成为圣院的光明圣子,也没有人再能指引暗魔法之都的亡灵法师与黑暗精灵们走向征服世界的大陆。   最后的教皇在位期间联同十大主教颁布了诏令,中止下届教皇人选的任命,将自古以来圣院所掌握的权力奉还给了帝国。   神权开始落幕。世代更替之后,终于有人对于神的不朽提出了质疑,促使帝国大幅度削减给予圣院与各地教堂的经济支持。与此同时,失去黑暗神使统领的黑暗阵营四分五裂。暗精灵与恶魔、不死族等分道扬镳,重新回到了大陆之外的深山老林。   一名布莱克家族的将军在朝堂上请命,希望与光明阵营的成员结成联盟军,主动出击,讨伐暗魔法之都芝尼娅。   彼时,曾经煊赫一时的切尔特家族已消失于朝堂,其余与之齐名的贵族则由盛转衰,君权又从皇室向军武世家转移,纵使是万人之上的帝王,面对布莱克腰间的佩剑时也不得不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同这些如日中天的将军呛声。既古老而神秘的魔法世家以后,他们是新的帝国掌权人。   很快,一队精良武装的军队从萨尔帝都出发,与精灵的弓箭手、矮人和白兽人的战士们汇合。   光明联盟原以为击垮一盘散沙的芝尼娅犹如瓮中捉鳖。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留在暗魔法之都的亡灵与恶魔已经无路可退,破釜沉舟,一转劣势,硬生生将联盟大军阻挡于城门之外。   这场仗打了很久,将士们只得在远离家园之地驻守了无数个寒冬。   没有任何将士被允许离开战线。上流人士在觥筹交错间享乐的时候,他们将剑刃插在被积雪覆盖的冻土之中,暴风雪将士兵的胡须和手指冻得僵直,使这群饱受思念之苦的人甚至没有力气提笔给亲人写一封家书。   于是,在这个时候,暴动发生了。   远征的联盟军反戈一击,以武力撞开帝国边疆上的第一道城门,掀起了另一场没有止境的世界战争。   帝国被连年战火践踏得四分五裂,光明联盟在硝烟中名存实亡。   唯有沙尘与漫天飞雪见证了盛世的落幕。   在一次足以震碎半座大陆的地震后,魔法在大陆上渐渐绝迹。   诞下精灵的世界树凋落了第一片枯萎的落叶,整个季节都未有精灵从树上诞生;失语海下通往深渊的入口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仅剩下一处神秘的石窟;骄傲的大魔导师惊恐地发现,就连最后的圣地魔法塔也逐渐展现了颓态……   种种迹象促使人们失去了对魔法的敬畏。一群靠着认知与改造自然的智者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他们大多来自于艾维尔矮人王国的泽切肯曼商业都会,以极其聪慧的商业头脑侵占了几乎所有人类邦国的财富。密集如齿轮的工业充塞了社会,仿佛一头饥饿的雄狮,在满是猎物的草原上收割美食。   只有人类领悟到,从一开始就没有神族的存在,唯独他们自己才能征服世界。   这是新时代的开始。   据说,这部跨世纪的史诗,是由一位名叫奥米加的老人与他的助手们一同完成的。   在同时代乃至当下,没有任何同期断代史着作在相关历史事件的陈述上拥有比奥米加名下所着的史料典籍更详尽的细节记载。然而,纵使是在技术发达的现世,也无人知晓“奥米加”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人说,世界上最后一位神使便是此人,而非神话人物希德·那维亚;也有人认为,奥米加是远古时期随神族一起神秘失踪的精灵族的后裔,由于犯下大错被驱赶出领地,成为了大陆上最长寿的吟游诗人;更有人猜测,他得到了传说中的不老灵药,活了上千岁才回归天堂的怀抱。   无论如何,著名史学家及诗人“奥米加”的身份已无从考证。在老人完成这部上百万字的传奇之作的同时,他便在椅子上停止了呼吸,将诸多疑团永远留给了后世。   为此,不少当代学者对他的记载提出质疑,诸如,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神明”与“魔法种族”的存在,并且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光明圣院教皇“希德”应该姓切尔特,即使后来下嫁给救世主,也该改名叫作“希德·奥尔德”才对。   不过,不论这部极富有争议与传奇色彩的史诗在史学界地位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最近几年,它在电影院的荧幕上却很吃香。   不少灵感枯竭的导演从中获得了赚钱的新良方。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将目光聚集在最后一任教皇希德·那维亚与勇士奥尔德的故事上。   无他,奥米加对于这一段故事情有独钟,为此大书特书,使这段历史充满了曲折性,不仅有刺激的大场面战争和皇宫权斗,更有女孩子们所热衷的爱恨纠葛和狗血桥段。忠贞、出轨、信任、背叛应有尽有。更重要的是,在奥米加已经为他们写好蓝本、捏好人物设定的情况下,导演编剧只需要按照历史正常翻拍,就能吸引来一大波观众。   荧幕上,饰演希德·切尔特的当红小鲜肉坐在通往黑暗神殿宝座的金阶前,他衣衫散乱,银发如织,白皙的皮肤被添上数道血痕,四肢与脖颈被深渊巨兽的触须缠紧,喘息脆弱而急促,仿佛被锁在栅栏里的荆棘玫瑰,充满了禁忌、病态的美。   他听见剑刃砍断须手的声音,抬眸望去。他与浴血奋战的勇者遥遥相对,眼中有一瞬间的明亮,很快归于暗淡。   “奥尔德,你不用管我。”被钳制的光明圣子勉强笑着,嘴角淌下血丝,“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观众座席间响起一片压低的尖叫。   “我老公绝了!”   “那个眼神!我可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谁再敢说我哥哥演技不好,我拿刀等在他家门口!!”   显然,这是一部粉丝向电影。   在一群冒着粉色泡泡的小姑娘里,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人尤为突兀。   那维亚盯着幕布上的触手怪,脸色阴郁。   自魔法元素从大陆散落之后,人类就愈发胆大包天。   虽然他不像一代神明,需要借助来自大陆的信仰,但这也不代表他能接受一群无神论者将他的肖像肆意涂抹成乱七八糟的样子。   黑暗共主认为,这是某半精灵对于他的蓄意报复。   奥米加见过他的本体,也能听懂深渊种族的语言。   起初,他看到那部史诗还比较欣慰。奥米加将希德的名字后面主动添上了他的姓氏,算是识趣。   但后来他发觉,奥米加在使用这个名字时,并没有给出任何史料支撑。   那维亚记得自己分明在毕业后更改姓名,才正式将他的夫人娶到手。居心叵测的半精灵却故意抹去了这个过程,直接导致后人在浏览这段记载时,会产生误解,错以为娶到国民男神教皇陛下的是勇士奥尔德而非勇士那维亚。   要希德跟着奥尔德姓,简直比拆了他的肋骨还肉痛。   导致那维亚火冒三丈的理由不止一个。   这并不是他看到的第一部 有关神话历史的电影。   几乎每一部涉及到“希德·那维亚”这个名字的影视作品,他都忍着不适感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其中,有圣子大人是女扮男装的、圣子大人是熊精变的、圣子大人是萨尔帝国皇帝的私生子……但总之,从他开始看到现在,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将黑暗神塑造成有一丁点有正面特征的角色。   反倒是那早已化成灰烬的卡尼亚斯·奥尔德每一次都成为了英雄,还迎娶了他的夫人。   弹幕还在刷“标准结局”。   很好。   换作以往的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死灵与黑暗之共主·那维亚,早已分分钟令人类绝迹于这个世界。   可是现在,某前圣子殿下在一旁盯着,他做任何小动作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被怨气环绕的黑暗神好不容易忍到了电影结束,去洗手间冲了把脸,防止一个心情不好把这座电影城夷为平地。   希德站在他身旁,捧着平板,垂头在画板工具上勾勒着什么。   他现在能很熟练地使用电子设备。这个小机器比他的魔法杖更方便。   希德早已瞧出那维亚周围的低气压,悄悄腹诽道:“当时你不是比奥尔德更过分?”   闻言,高大的男人拧紧水龙头,转过身来。   “我过分?”   那维亚见某只熊还在散漫地玩平板,把他的脸掰正了,笑道:“殿下,是您主动邀请我成为您的室友。”   “不如我们往前推。卡尼亚斯·奥尔德不会跟踪当时的光明圣子,”希德把平板抱在怀里,理直气壮地说,“还一边对他甜言蜜语,一边等着光明之种成熟变成晚餐。”   没错。   希德就是想在那维亚的火上再浇一桶油。   暴跳如雷的黑暗共主少见得很。   也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婚礼上许了一大把诺言,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天知道这个“任何人”里不包括那维亚自己!   希德越想越生气。   他比那维亚还火冒三丈。   尽管每个早上那维亚都会顺他的毛、把他安慰好了,可是一到晚上,希德就恨不得把几万年前被某人的宣誓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自己揪出来扇两个耳光。   柯特妮总是对他说男人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怎么他总是忘记?   希德想着,往那维亚肩上撞了一下。   那维亚却放开了希德。   在他们对峙时,几个少女谈笑风生地从女厕里走出来。   姑娘正在谈论着影片内容,见到希德与那维亚,登时将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   倒不是别的原因。他们的长相是在过于出众。   青年两人神姿高彻,如同从欧式教堂的挂画中走出来的贤者,与方才电影里的当红辣子鸡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希德和那维亚是刚从神殿里出来看电影的。由于希德午觉睡过了头,两人来不及换衣服进行伪装。   好在如今风气开放,无论怎样的服饰都可以为大众所接受。   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姑娘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往两人的方向拍了张照。   打开朋友圈,插入图片,上传,一气呵成。   那维亚听到了手机相机自带的音效,往此人方向扫了一眼,攥住希德的手腕,往洗手间外走。   现在他没心思管别的。   其他人怎么评述他,他没空搭理。   他只知道今天希德·那维亚完了。   待两人走后,少女们一边洗手,一边开始小声议论。   少女A:“那两个小哥哥在玩cos吗?好有爱。”   “我知道后面那个是教皇小可爱,但是前面那个……”少女B从那维亚的袍角辨认出类似某款大型网游里象征噤声之渊的触须图腾,不确定地推测道,“大概是黑暗共主?”   她们沉思着摁下洗手液的推扭。   死灵与黑暗之共主并没有特定的外貌。奥米加的记载与其他史书都未曾提及祂长相如何,而电影的制作团队为了烘托教皇与勇士之间的情感,更倾向于将此人描摹成拥有可怕鳞甲与巨大触手的怪物。   不过,最近网上也流传出不少关于黑暗神的拟人图,画手立绘功底着实不错,质感、细节都非常到位,一度上过热搜前十,给这对邪教CP涨了不少死忠粉。   “我突然觉得这对CP还挺好磕的?”少女C若有所思道。   果然,颜才是正义。   完美的cos比一千篇同人文更有引诱人跳墙的能力。   少女B立刻嘲笑:“善变的女人,之前还推三阻四,还不是没逃过真香定律。”   “搞快点!安利我!”   少女B往手上涂洗手液,同时压低了声音。   “我从贴吧上看到一个假说,我觉得可信度还挺高的——”她说,“有大佬推测,勇士奥尔德从黑暗神殿救走的其实只是一个外表酷似教皇的傀儡,真正的教皇小天使却被永远留在了黑暗神殿。   “无论他是否愿意,勇者已经归去,再也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哭喊,只得作为神最心爱的宝物,长伴于黑暗共主的身旁。”   “……卧槽?”   姑娘们打开了水龙头冲水。   “或者你觉得不够带劲,还有假说二。救走教皇的其实是黑暗神附身的奥尔德。你想想,如果神真的存在,怎么可能有人类单枪匹马干得倒神族?   “那个勇者救公主的故事一看就假得不行,但由于当时的教皇克拉拉被控制了,只能宣称勇者凯旋归来。奥米加史诗里不是说过,当时希德因为受到惊吓,失去了呆在黑暗神殿时的记忆吗?依我看,他可能是被触手给……”   “递笔!让我看让我看!啊,借我下纸巾……”   三人擦干净手,将纸巾扔进垃圾筒,一同走出洗手间。   少女A:“我觉得,教皇陛下绝对是那时候的第一美人,就算结婚之后还那么多人喜欢他,天天去奥尔德门前挑战,想抱得美人归。就连后来的奥米加也不能幸免。”   少女C惊讶:“奥米加喜欢教皇陛下?他什么时候说的?”   “笨哪,你看完史诗不就晓得了?那段神话故事里明明卡尼亚斯·奥尔德拿的才是草根逆袭龙傲天的剧本,从一介卖脸的小白脸到圣骑士、学生会长、圣骑士长,最后到弑神的救世主!活脱脱的点家文主角啊!结果呢?他把一大半篇幅都留给了他的小美人希德!描绘他长得多可爱!多漂亮!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原来如此!”   少女B:“对了,我教的镇教之图还没给你看,我发给你,吃我安利爆裂弹!”   “妈耶美炸天!等等……‘熊不喜欢喝牛奶’?这个艾迪有点眼熟……”少女C思索片刻,吞吞吐吐地说,“我看电影的中途出来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最后一排的小哥哥,在平板上绘画,然后……他的签名好像就是这个。”   几人面面相觑,再度陷入了沉默。 第97章 :番外③   萨尔帝都被连绵的阴雨包围,铅灰色的轻雾笼罩着大大小小八十座生锈的钟楼。   狂风吹开了圣院的长窗,一些雨丝洒落在稍积了灰的地毯上。   今晚值班的教士霍尔听到动静,秉烛走上前去。   他关上窗户,插上锁销,往院子里一望,又将锁销抽出,从窗边拖出一块松松软软的枕垫。   一抹黑影从窗外的树丛跃进了大殿。   这是一只赤金色的小熊猫。它抬起尾巴走到霍尔身边,抖了抖被雨淋湿的毛,窝在枕垫上,把头埋进尾巴里,开始睡觉。   霍尔垂头看它,蹲下来揉搓着它的脖子,莞尔一笑,转身从柜子上拿了一盘切好的苹果,摆到它跟前。   这只熊今年春天时第一次拜访圣院。   那时候圣院里也只有霍尔。他听到声音,看到窗外有只金色眼睛的熊崽在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窗户,一时心软,就打开窗将它放进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从那次以后,这只小熊猫似乎就把这里当作了它第二个窝,三天两头就来这里转一转。   天气好的某天,霍尔到集市上买了一只鹅绒枕垫,让小熊猫可以眯起眼睛,在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懒懒地睡上一觉。   也好在这几日值夜的人唯有霍尔,这只熊不会被其他发现它的教士赶出门外。   放在几年前,这时停留在圣院的人绝不会少。成群的教徒会在午夜跪坐于穹窿下默诵圣典;铂金之座骄傲的圣骑士和皇家学院的见习骑士背负圣剑巡逻周边;每一晚圣仆们都要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块地砖,唯恐让任何一处角落染上灰尘。   但这些庄重的盛况,全在数年之间烟消云散了。   皇宫不久前收回了对于光明圣院的大部分开支,圣院不得不将大部分教士下放地方教会。   霍尔平日很受主教的青睐,方才幸免于难。   他叹了口气,突然听到大门被扣响了。   霍尔将门打开,见门口站着一名灰头发的少年。   少年将自己裹在雨衣里,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他穿得很单薄,唇上毫无血色。   “请您进来吧,外面的雨到明天才会停。”霍尔让开一条道。   “谢、谢谢您。”   少年似乎没料到圣院里的教士会那么好说话,匆匆踏进门内,摘下了兜帽。   他有一双通红的眼睛,眼角下垂,看起来仿佛刚受到惊吓的兔子。   “您不是帝都人?”   霍尔将门掩上,他看到小熊猫叼着垫子,将它拖到了一面门帘后边。   小家伙总是不会喜欢在睡觉时被人打扰,他也是。   少年点点头,将双手握在胸前:“我是从北海热林过来的,来这儿是为了向伟大的光明神寻求方向。我叫托比·奥尔德,先生。”   霍尔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他很快想起了这份熟悉感源于何处。为他们带来新纪元的勇者那维亚在未担任帝国学院的校长之前就是姓奥尔德。   但在此之后,也许是改姓叫作“奥尔德”的人太多了,那位勇者也改换了姓名。   霍尔摇摇头,将心里的异样甩到脑后。   “现在还信奉光明神的人可不多见了。”他笑了一下,转回身去,“我看看院子里还有没有没烧尽的柴火。我猜您需要一个热水澡和一些面包。”   托比攥住他的手腕。   “我不是来这儿骗吃骗喝的!”少年结结巴巴地说,“请带我到普鲁维尔的神像前去。”   霍尔先是错愕,随即失笑。   “我的老天爷,普鲁维尔已经死了上百年了,您不知道么,先生?”   托比·奥尔德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   少年的脸颊苍白了一阵。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心,低喃着“如何是好”。   他深吸一口气:“那只有您能救我了,大人!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您千万不要害怕。”   霍尔点头。   “其实——”他凝重地压低一点声音,“我是一只兔妖。”   霍尔:“……”   少年气得抓耳朵:“您为什么笑?我看见了,大人,您不必掩饰!我没在开玩笑!您需要我化形给您看么?”   不得不说,托比揪住两边耳朵的动作确实很像霍尔在肉兔场见过的灰兔子。   霍尔知道如何安抚这些尚未成熟的男孩。   在以前,有很多到光明圣院门前玩耍的孩子。而霍尔是他们最喜欢的教士。   “我没有笑您,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霍尔压下笑意,按住少年的肩头,试图让他冷静,“我们这儿有一只可爱的小东西,您给我的感觉很像是它。”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个说法,那只赤金色的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慢悠悠遛到托比跟前,扒拉住少年的双腿。   “它似乎挺喜欢您。别看它小,红猫熊是猛兽,一般不怎么亲近人类。”霍尔举烛跨入长廊,“请过来,我们边走边说。”   托比感觉到那对爪子抱住自己的膝盖时,差点吓得坐倒在地上。   恍惚间,他发现似乎有种力量将他扶了一下。   他低下头,打量这只小熊猫。那双金色的眼睛令他心头一惊。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托比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将它举起,托在臂弯里,赶忙跟上了霍尔。   “我是兔妖,不是人类。”他坚持争辩。   圣院的后花园幽静无人,雨点将迷迭香的馨香溶入水雾之间。   由于连年战乱,光明圣院的主教都被传唤到皇宫,商讨派遣牧师驻扎前线的安排。   眼下,霍尔是它唯一的守门人。   托比抱着熊,跟在霍尔身后。   他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在托比·奥尔德的印象里,几百年前——乃至数万年前,光明圣院都是萨尔帝国最神圣的地方,就连最得势的贵族,也得怀着虔诚之心拜临此地。   但如今,这座院子里却都是坍圮的墙砖,树丛灰败的影子凌乱地涂在石桌上。   托比回头望向霍尔的背景,咽了一口唾沫。   他说:“也许您不肯相信,但我确实是兔妖。几年前我还在热林吃红原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另一只兔子在我脑子里说话的声音。接着,我就奇迹般地拥有了人类的智慧,以及一些先祖的记忆。   “它对两个名字的印象十分深刻,一个是‘托比’,另一个是‘奥尔德’。”   没错。托比·奥尔德低头看向正在往他怀里蹭的熊。   托比对它有印象。   他的先祖,肯定见过这只熊。   霍尔将烛灯放在栏杆上,披上雨衣走出长廊,穿过一条在后院蜿蜒盘旋的石子路,跨进堆满干草的亭子里,将一些柴火取出来。   圣院里的神池圣水早已被皇宫征用,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   他将雨衣脱下,挂回走廊的木钩上。   “噢!那简直真是太稀奇了。”   “您的语气就像是在听小孩子撒谎一样!”托比生气地跺脚。   霍尔惊讶地瞧他一眼。   的确,这种招数对小孩子最有用处。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撒谎!我的先祖是来自帝都的灰兔,它小时候从屠宰场跑出来,逃到圣院里,一位长得很好看的牧师看见了它,就将它收养了。”   “那您还记得那位牧师住所的门牌号吗?”霍尔笑吟吟地问,“在圣院务工的牧师都会住在帝都。”   “这……这种事情,一只兔子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呢?!”少年突然语塞,“一只兔子,就只知道吃吃喝喝而已,您不能把这当成我撒谎的证据!”   霍尔了然地点头。   他带着少年来到教堂的后厨,从橱柜里取出几个纸包,递给托比。   托比将纸包打开。   他发现这居然是两块胡萝卜面包。   少年朝霍尔看去,感动得泪眼汪汪。这种眼神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只饿了许多天的可怜兔子。   他将面包掰下一块,送给怀里的小熊猫,自己才啃起来。   “后来,我碰到一个猎人——一个背着箭的半精灵,那个混蛋!好在小爷跑得快,抢在他射中我之前跳下了悬崖。那里正好是人鱼的领地。”托比站在烧柴的霍尔背后支支吾吾地感叹,“几百年的时间,没想到他们就将版图扩张到那样广阔的地方了,真厉害。”   “您的史学课老师一定很负责任。”   霍尔回想起他曾在教会学校读过的历史。   数百年前,人鱼族还是光明联盟可有可无的一员,甚至没有参与会谈的资格。   如今全然不同。   柔弱的人鱼凭借他们对于歌声得天独厚的优势,已经将版图扩展到几乎每一片海域。大陆各个种族对人鱼族的印象不再是地下拍卖会的压轴商品,而是手举三叉戟、满口利齿的海上霸主。   所有的水手与海盗在出行时都要手画十字,在心中默念辛巴达在上。   据说,正是因为辛巴达的灵魂庇护了这柔弱的种族,才得使他们一转逆境,转变为骁勇善战的勇士。   “那时,我的脑袋撞到一块岩石,就晕了过去。没想到路过的人鱼族士兵以为我是战时半兽人派去的间谍,就把我打入大牢,准备挑个时间把我煮了。”托比咬牙切齿,“我跟他们说,我不是半兽人也不是人类,只是一只兔子。可是那些愚蠢的人鱼都不肯相信我!”   相信你才有鬼了。   霍尔在心底默默地想。   “人鱼族有个规定,死刑犯必须在行刑前被押到人鱼城之海的主人面前,行刑官宣读罪状,人鱼城主人批准后,才能执行死刑。我被打进大牢的那几天碰巧风和日丽,几个士兵挑了个日子,将我带到他们领主跟前,还把刀磨亮了。狡诈的人鱼,我就知道他们想吃兔子肉!   “那个坐在宝座上的女人一看见我就哈哈大笑。她差人把我放了——到这里,她还算个好人。但她又用通用语解释说,‘他绝不是军队里的人。像这样带着奶味呆头呆脑的矮个子白斩鸡,既套不到机密情报,又无法令人鱼族的任何族人受到伤害’。   “我气得手脚冰冷,全身都在发抖,我想冲上去咬她一口,但被她的护卫按倒了。我说,‘我就是被普鲁维尔派来刺杀你的!你这个人鱼族的暴君’!   “她还是不信,但当我说出我叫托比·奥尔德的时候,那位自以为是的人鱼城女王惊讶得几乎崩掉了大牙,她问我是不是神明来到大陆的化身。因为,这个名字除了她的先祖,唯有一只半精灵和帝都里一位卖酒为生的战士知道。”   霍尔将柴全投进了炉里,听着少年嘀嘀咕咕的抱怨,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他对于托比所编造的故事很感兴趣,转过头,问:“那您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我不是神,只是神派下来刺杀她的兔子,人鱼城主人就突然变得很失望。但她仍旧觉得我一定和她认识的某个人有联系,又问了我一些问题。”   “比如?”   “比如——认不认识一只沾了一丁点酒就会发疯的熊……”   托比下意识觑向怀里咬面包的小熊猫。   这只熊看上去很正常。   但是依照兔子对周围环境天生的直觉,他认为它只是在装模作样。   奸诈!   托比暗自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打上这个单词。   “她问完了我,又开心起来,这只喜怒无常的人鱼!她安排我住在王宫里,天天和我交流我先祖的记忆,每次问到一点新奇的东西,她都会高兴地拍动尾巴,她卷起来的飓风每次都差点把我吹到海面上去。她说,如果有空一定要浮到海面上去,像她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一样,踏遍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回忆到这里,托比·奥尔德的脸色变得很恐怖。   “后来,过了几天……她居然对我说,她看上我了,认为我是适合和她交尾的对象!我就吓得跑出来了!”   他低下头,眼眶残存着惊恐,显然想到了一些不妙的东西。   霍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问:“于是,您跑到了萨尔帝都?”   “不,”托比讪讪地摇了摇头,“我迷路了,跑到了艾维尔王国的王宫里。”   “您的体力真不错。”霍尔诚恳地说。   “我也觉得是这样!毕竟,我的先祖可是单凭一双兔腿能从帝都蹦到北海热林的兔子!”他骄傲地挺起胸膛。   霍尔忍笑。   “您的热水浴准备好了,小少爷。”   “等等,我的故事还没说完!”托比突然生气,“普鲁维尔神隐之后,只有您听我讲故事了,您不能丢下我,大人!”   “您可以一边泡澡一边说,”霍尔走过来,摸了摸他怀里小熊猫的脑袋,“我估计,你也累了。”   小熊猫满意地接受他的抚摸,舒服地叫了一声。   霍尔取出了杂货间的钥匙,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终于在堆灰的典籍里发现一只破破烂烂的鸭子布偶。   他用清洁咒语将玩偶上的污渍除去,把它放进浴桶里,往少年的方向推过去。   托比将头枕在桶壁上,发出满意地喟叹。   就算霍尔对他图谋不轨,想要温水煮兔子,他也愿意死在这桶热腾腾的兔子汤里了!   矮人是光明联盟里另一支以女性为掌权者的种族。   莎拉女王夺权成功后,便一直以女性后代作为继承人,至今也是如此。   “其实,我并不是独自走到艾维尔的王宫的。我一开始就被挡在了泽切肯曼城门外,因为我是只兔子,连一块通行令牌都没有。”   霍尔坐在浴桶旁的一张椅子上,取出一本羊皮书,戴上水晶镜片。   他低头翻阅典籍,笑道:“您不用强调那么多次,我相信您。”   托比把头闷在水面下面,过了一会儿,发出哼的一声。   “所以,我找了一辆马车,贴在车厢底下,偷偷进了城。但我倒了大霉,那辆马车的目的地根本不是泽切肯曼城。它从东门进城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从西边出去了!您得知道,泽切肯曼城几乎没有一条好路,整座城全都是齿轮!一只兔子在一辆马车底下得被颠成什么样子?!   “等到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又迷路了,四面八方都是荒野,根本找不到回路。我只能跟着他们,趁他们晚上休息的时候,偷偷从马车底下跑出来,摘一些野果子填饱肚子。那几天甚至赶上了雨季,到处都是泥浆!普鲁维尔难道不知道连兔子也是爱美的吗?噢!对不起,我忘了,那个神早就死透了!”   霍尔忍俊不禁。   托比正说到伤心处,突然听到霍尔的笑声,怒火中烧,擓了一把水花扔过去,可是霍尔坐得离他很远,连衣角都没被沾湿。   少年哼哼冷笑:“更惨的还在后面,大人!我跟上的那一队人马,好巧不巧,就是半兽人派到矮人国刺探情报的间谍!他们伪装成商贾的模样,想要在王都周遭安插钉子,却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个晚上,我刚回到马车下边时,就听到了一阵喊杀声——如您所见,我又被抓起来了。”   霍尔:“可怜的托比!”   “我被安排在和那些半兽人同样的房间,尽管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但我还是有点害怕,因为半兽人是食肉动物。狱卒来送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被冤枉的。这些矮人比人鱼还算聪明,他们至少能看得出我和半兽人的样貌有着本质区别,通情达理地替我禀报了他们的女王陛下。   “那位女王兢兢业业,每天都要接见好几个间谍与告密者,这大概是从她祖上传下来的美德。她是个不好说话的女人,见到我的第一眼,就问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当我说,我的名字叫作‘托比·奥尔德’时,她也像是被打了鸡血那样,砰的一声从椅子上蹿下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珠子——她说,‘您、您就是圣子殿下?’”   少年挤弄着脸颊,将女王惊恐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霍尔弯着嘴角,接道:“您肯定这样告诉她——‘不,我只是一只兔子’。”   托比骄傲地点头。   “之后,那位女王突然失去兴趣,她自言自语着说了点什么,就让仆人们把我放了,还交给我一块木牌,叫我带回人类帝国的光明圣院,对与我的那位神去诉说我的事迹。”   霍尔蹙眉呢喃:“女王早知普鲁维尔神隐的消息,她讲是哪一位神?等待,您说什么?令牌?!”   少年这才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一拍脑袋:“我忘了!它就放在我的上衣口袋,您替我找一找。”   霍尔丢下书,几乎是趔趄地跑过去翻找少年的衣物。   当见到这块来自艾维尔王宫的令牌,教士发出长叹。   “您应该尽早将它拿出来。它是顶有说服力的证据。”   “为什么?”托比感到不满,“我觉得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令您信服了,而且,光明神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拿它出来?”   霍尔扯起嘴角笑了笑,将令牌放回少年的衣袋里,捧着书走出房间。   走廊静谧得仿若山谷间的洞穴。   烛灯的一角,一个影子正悠游步来。   红猫熊被温暖的烛光镀上一层金边,眼眸亮如启明的星辰。   当它抬眸凝望,霍尔有那样一瞬间竟以为一位神只正在温和地注视自己。   他蹲下来,让小熊猫的绒毛蹭过掌心。   也许是他呆在这儿的时光太不顺心了,最近总是会出现幻觉。   霍尔带着他家人的期许来到了教会学校,年少的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他也成功地做到了。   他作为同届最出色的牧师跻身圣院教士的一员,预备将毕生献给光明。   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由于一次次莫须有事件,光明圣院在萨尔帝国的声誉每况日下,稍一差池,就被皇室抓住机会剥夺最后的尊严,沦落为人们的饭后谈资。   在光明圣院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压抑。   他难以对那位少年启齿的是,这一定是他这十几年来度过的最为开心、热闹的一日。   光明圣院的时间总是刻板的。他的同僚将所有的情绪藏在那根红腰带里。霍尔想着,也许,纵使是最恐怖的审讯室。都无法从他们口中翘出一丁点不属于信徒的东西。   魔法会给人带来幸福吗?   普鲁维尔说,是的。可是魔法没有拯救他,也没有拯救大陆。   魔法世家凭借他们的血统统御大陆,无论是和平还是战乱,四面都是他们的笙歌,八方都是被垃圾掩盖的饿死骨。   到如今,光明圣院也失去了普鲁维尔的庇护,牧师再也不是人们眼里救死扶伤的神使,而是权贵们制衡战场的棋子。   ……也许,就算是那维亚教皇在位的时代,也是一样的?   甚至连一位声称自己是兔妖所化的少年,那位身上一点儿魔法波动都找不见的少年,带给他的欢笑都比光明元素多得太多了。   世界上没有能解救任何人的魔法,即使是神只本人。   霍尔出神地望着雨雾翩飞的天空,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发现那只小熊猫又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霍尔起身,来到主殿,打开大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面孔英俊的男人,身形高大,披着深色雨衣。   “对不起,您有看到一只熊路过门口吗?”男人略显无奈地笑道,“我把他惹火了,他最近总是喜欢离家出走。不过他对这儿很有依恋感,也许他会跑到圣院里来。”   未等霍尔询问,他再次听到了来自小家伙的叫唤。   一团赤金色越过他身旁。   男人默契地伸出双手,正巧抱住了小熊猫。   随即,他脸上挨了一击毛茸茸的尾巴横扫。   霍尔看到此状,便知小熊猫和这位不明身份的来者十分熟识,也放下了心。   他知道这只小家伙仅仅是他人生中一位美丽的过客。   虽然有些失落,但他知道分别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霍尔如此思索着,为大门落锁之后,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顶着狂风推开门去。   他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之间,盘旋着一头庞然大物。雷电从它身旁擦过,照亮了那灿灿如银河的鳞甲。   那是传说中黑暗共主的坐骑,最强大的黑暗角龙阿诺德!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博闻强识的霍尔就记起了它原来的姓名。   风雨摇摆的大地之上,面对恐怖的黑暗生物,光明圣院的教士双手握十,满眼热泪,颤抖地跪拜下去。   这并非他在求生欲里抛弃了信仰,而是他在风暴的怒吼里,得幸窥见了骑在黑暗角龙背脊上的两人。   那是他们的救世主与他的新娘,奇迹教皇希德·那维亚! 第98章 :番外④   那维亚察觉到,他的神使在撒谎。   这只是偶然的发现。当黑暗神使说对那个男孩的身份毫无思绪时,精神波纹暴露了他的反常。   问出真相后,那维亚遣退了他,并收走了神使通往黑暗神殿的钥匙。   黑暗共主本不需要奴隶。   那维亚很快从神使交代的信息里找到了大陆上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下落。   当他降临在芝尼娅之际,只以新的神使的身份代称自己。   那维亚不喜暴露自己的行踪。他不像普鲁维尔,需要依靠在人间的信仰求得喘息。   他生来就是造物主的宠儿。   新神使所体现出的威压感更加深不可测。面对他时,汗出如浆的黑暗圣女与半兽人、黑暗精灵只能勉强用四肢支撑自己的躯干。   黑暗生物对于同类的感官更为敏锐。   当嗅到那维亚的气息,过于悬殊的力量差异使得他们甚至产生自杀的冲动。   这一切使得他们对这番变故缄口不言。   好奇心正不断地催促他们询问旧神使的去向,可是对于他们而言,还是性命更重要些。   那维亚打量着黑暗神使为他铸造的宫殿,问:“希德·切尔特在哪里?”   黑暗圣女与半兽人的族长面面相觑。   “在、在萨尔帝都。”半兽人战战兢兢道,“公会在帝都领头羊,切尔特公爵是他的监护人。”   对于这一切,希德·切尔特一无所知。   自他从黑暗神殿逃出来之后,就由于魔力耗散过多,一直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切尔特公爵与夫人对此颇为忧虑。将切尔特背后的真相告知光明之种只是计划的第一部 分,然而,希德仅仅是听到消息就病成这个样子——他们已经不关心在未来将如何利用这颗棋子,只祈祷神使送给父主的礼物不要被毁在他们手上。   公爵正向家庭医生询问养子病情,女仆匆匆走上前来,弯下腰,附耳告诉他告知有芝尼娅的客人来访。   他面容一肃,整顿衣装,预备出门迎接贵客。   能够从暗魔法之都远道而来的,便只有他们的父主在人间的代言人,黑暗神使。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公爵所不曾见过的青年。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宛如窗外寥远冷彻的雪景。   公爵的疑问被青年手中举起的银制雕板堵在了嗓子眼。   那是神使用于通禀身份的令牌。   “前一任神使犯了错误,已经被流放。”   青年收起令牌,半垂眸帘。   他周身弥散着冰冷到足以令人眩晕的气场,眸色暗沉若深渊。   是的,浸淫官场多年的公爵认为自己正面对失语海之下的噤声之渊。   那是连前一任神使都得“小心脚下”的地方。   站在他面前的生物绝非人类。   公爵胆寒地猜想道。   “我找希德·切尔特,”青年的语言如他的威严一样冷漠,叫人心生恐惧,“他应该叫这个名字。”   公爵小心翼翼地询问:“犬子正在养病。您要将他带走吗?”   那维亚偏脸瞥他一眼,公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低下头,亲自为这位不怒自威的来客领路。   那维亚走入希德的房间时,他看到的是由一件毯子裹成的团子,枕头小小地陷进去一块,银光熠熠的头发铺在床单上。   从发丝的间隙中,可以看到烫得通红的脸颊。   那维亚很确定,这个安静得仿佛橘子蛋糕的小朋友,就是前几天把他的神殿搅得天翻地覆的魔王。   他将希德从床上抱起来。   侍立一旁的女仆长着急道:“少爷发高烧了……”   公爵悄悄瞪她一眼。女仆长赶忙噤声。   那维亚用手臂托住希德,另一手中化出一簇火焰,液体状的水晶逐渐将其包裹。   他将水晶球扔到希德怀里。   希德碰到这颗暖烘烘的球,下意识把它抱在手里,舒服地吐了口气,往那维亚的颈子上蹭了蹭。   公爵从余光里觑到养子以下犯上的举动,急得几乎眼冒金星。公爵想将希德从梦中喊醒,让他赶紧从神使的臂弯里爬下来,跪在地上请罪,却又担心神使会憎恶他的声音。   ——至少这位新来的先生表现出来是这样的。   好在神使似乎不在意光明之种出格的举动,调整姿势,开始问话。   公爵赶忙收起多余的心思,恭恭敬敬地应答。   ……   希德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肤色黝黑的少年坐在他床边,脑袋歪在一边,涎水从嘴角淌到了肩上。   看样子他已经睡了很久。   希德起了身,环顾四周。   房间里的壁炉烧着柴火,地上满铺暗红色的天鹅绒毯,角落里放着一些毛绒玩具,侧面开着两扇镶嵌彩色琉璃的落地窗。   虽然壁柜与吊灯没有镌刻帝都贵族那些花里胡哨的图腾,但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评价,这都是一处决不下于切尔特府邸的奢侈洋馆。   帝都有这样的人家?   他疑惑地想着,推了推少年的肩膀。   少年睡得很沉,纵使被惯性连带椅子拽倒在地,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希德掀开被子。他发现地上放着两只绒毛拖鞋,并不是他在切尔特府邸的那一双,全新,但很合脚。   他穿上拖鞋,推开门,走出卧室。   走廊上亮着两排火焰壁灯,他循着亮光走到主厅。红木沙发上,一名青年正在看报。   一见到他,希德死命往大门的方向冲。   青年听到动静,打了个响指。   希德好不容易摸到门,忽然听见金属撞击的清响。   他尝试着转动把手,脸色煞白。   大门锁了。   他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回过身,正要往旁边逃,却给男人揪住领子。   “在我跟前耀武扬威的劲呢?”   男人靠近希德时,那股无上的威压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希德打了个抖,眼前浮上一层水雾。   那维亚:“说话。”   “对不起。”希德低着脑袋,细声细语道,“我会擦干净的。”   “知道我是谁了?”   希德偷偷看他,点头。   见到那维亚的瞬间,希德就知道他的身份。   传闻中喜怒无常、锱铢必较、嗜杀如命的黑暗神。   希德还知道,自己被切尔特家族收养,未来就是要被献祭给黑暗神的。   那维亚的水晶球拥有治疗一切疾病的魔法,希德很快就回想起在他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闯的居然是他父主的地盘。谁知道黑暗神殿那么好进的?   希德一边害怕,一边在心底嘀咕。   那维亚放开希德的领子,叫他站好。   “你叫什么名字?”   “希德·切尔特。”   那维亚顿了一下。   小孩子说话还带着令人烦躁的奶音,他居然差点没听清楚。   他又问:“父母给你取的?”   希德摇头。   “以后,你就叫作希德·那维亚。”   希德盯着地板,不吭声。   那维亚等着希德开口,直到他差点失去耐心,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好”。   ……   那维亚命令切尔特公爵在帝都找了一处宅邸,将希德安置进来。   后来,他想到照顾小孩子不能没有仆人,却又不希望素不相识的凡人踏足他的领域,索性把呆在黑暗神殿吃草的阿诺德叫了过来,将它变作人形,让它当管家。   阿诺德既没有当管家的经验,又很馋。那维亚就在它身上下了禁咒。   如果这头管不住嘴的龙企图瞒着自己吃掉光明之种,就会沉睡三天三夜。   帝都只有供学龄前后的平民孩子念书的学校,贵族出身的孩子在进入帝国学院就读前,一般都会请专门的家庭教师教导魔法、常识、天文地理等知识。   同样,那维亚不想其他人类踏足自己的领地。   他准备自己教。   帝都贵族之中,父母长辈亲自负责子女功课的情况并不少见,诸如一些注重家教与礼仪的魔法世家,会经常将子女带在身边,通过言传身教将谈吐、法术与学识灌注到晚辈的脑海和骨髓之中。   黑暗共主已然度过数万年的光阴,上天偏宠的智慧赋予他过目不忘的天赋。   ——不过,那维亚一开始并不打算认真地教导希德。   他只是觉得自己看上的宝物放在别人那里,会很膈应。   转变发生在不久之后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   希德精心筹备了第一次逃跑。   那维亚一天当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府邸里,看管他的只有阿诺德。   而希德已经摸清楚阿诺德的脾性。   这头龙很傻。就算知道只要垂涎他就会中魔咒,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望着他流口水。   希德在院子里散步时,假意将一副盔甲的头盔碰倒了。   半旧头盔顺着草丛滚落到阿诺德脚下。   希德低头,匆忙去捡。   这几天希德一向安分守己,十分文静,连话也很少说。   阿诺德便以为光明之种惧怕它和它的主人,不敢轻易做违背它主人意愿的事。   此时见希德冲它跑过来,阿诺德当即一愣。   光明之种浓郁的香甜气息攫住了它所有味蕾。   黑暗角龙心花怒放,撑开肉翼,冲希德扑上去。   在它亮明獠牙的同时,它的意识瞬间被魔咒束缚。   阿诺德在希德眼前栽倒在地。   希德将头盔从地上捡起来,把粘在上边的灰吹掉,放回原位,才开始翻墙。   后院的墙砌得并不高,只当用以装饰。希德个子小,仍旧勉强爬了上去。   他坐在墙头,看着墙外的地面,心底有些害怕,往地上扔了一个泡沫光甲,闭着眼睛跳下去。   好在没有受伤。   这五年之间,希德大部分时间都在切尔特庄园度过,不太熟悉帝都的道路与人情。   他从洋馆里逃出来,没多久就迷了路。   其实希德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他不清楚切尔特府邸的位置,黑暗神在他的后颈里种植了标记。只要那维亚回到洋馆,自然会发现他跑到了哪里。   天上下着雪,希德裹紧围巾,走在街上。   路边马车扬起的雪尘扑了他一脸,许多行人的目光落在他周身。   帝都离落单的小孩八成都是离家出走。   希德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凯莲娜和切尔特夫人正在逛街。   希德冲过去,抱住切尔特夫人的腿,喊:“母亲。”   凯莲娜吓了一跳,将他一把推开。希德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喊谁母亲?”凯莲娜皱眉,“你早就被父亲除名了!”   “凯莲娜。”切尔特夫人轻声呵斥了女儿。   她不知道神使对于希德的态度如何。   如果光明之种能讨那位深不可测的先生开心,也许她的前养子还可以再风光十几年。   切尔特夫人思索片刻,向希德露出疏远而不失慈爱的笑容:“正如凯莲娜所说,请叫我夫人,希德。”   神使指名让希德离开切尔特家,他们得先于希德划清界限。   希德自觉往后退,和切尔特夫人与凯莲娜保持距离。   这句话比公爵告知他的真相更令他失落。   原来他被那维亚拐走,切尔特一家是知道的。   “你偷溜出来了?”夫人优雅地蹙眉,“那位大人会不高兴的。”   凯莲娜甩着夫人的胳膊,软声撒娇:“母亲,我们快些回去吧,布朗先生要等急了。”   布朗是凯莲娜的钢琴老师。据说学习乐器能够陶冶淑女的情操。   希德站在原地,默默望着她们离开。   他一回头,看见那维亚站在不远处的街角。   那维亚从希德遇到切尔特夫人时就在这里,安静看着。   希德低头瞧了瞧地面,从旁边的草丛拾起一团雪,往那维亚扔过去。   他力气太小,雪团在接触到那维亚的衣角前就重新落回地上,散成一团。   那维亚来到他跟前,要将他拉回去。   希德躲开他的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回到洋馆,那维亚掏出钥匙转开门锁,看见希德还站在栅栏边上,往院子外面望。   他说:“过来。”   希德站在原地不动。   那维亚蹙眉,走上前去。   阿诺德刚从屋里探出头,看到这幅可怕的景象,赶忙跳到树后面躲起来。   它的主人看上去像是要吃人。   希德余光瞥见那条龙颤巍巍的影子,心里更害怕了。   他惹火了他的父主。   他要被吃掉了。   希德闭紧双眼,倒吸一口气。   希德听到脚步越发靠近自己,接着,一团冰凉的东西贴到脸上。   他迷惑地睁开眼。   黑暗共主冷着脸,用雪团粗鲁地揉搓他的脸颊。   希德懵懵地望着那维亚,脸被冻得红通通的,学团凝结成的冰晶从他两颊掉下来。   那维亚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脑袋。   “下次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说,“想学什么?”   希德小心抬头,打量他的眼色,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怯生生地开口。   “我想学画画。”   那维亚登时黑了脸。   ……   不知那维亚又与切尔特公爵说了什么,从那以后,希德就没有看到过他们一家。   从那一天起,他的父主便开始教授他一些大陆上的常识,以及暗魔法与通用咒语的公式。   除此以外,希德也被获准出入图书馆,但仅限于那维亚在场的情况下。   那维亚发现人类崽子看上去软软的,很好欺负,捏起来也舒服,不过脑子里有很多鬼主意,总是想着怎么逃跑。   他自己治得了这只鬼机灵的幼崽。可是阿诺德比较傻,容易着道。   就算是在恐怖的黑暗共主在场的情况下,希德也不会安分。   他不想被吃掉。   那维亚在洋馆设置了结界,单靠希德自己根本逃不出去,希德只能在洋馆以外的地方想办法。   而那维亚只会带他去图书馆一个地方。   希德在帝都图书馆转了几圈,很快摸清楚馆内的陈设布置。   一天傍晚,两人准备离开图书馆时,希德谎称忘记想借的另一本书,一个人溜回了书架堆里。   那维亚等了半个小时,没看到希德走出来。   他正想去找希德,忽然感觉到皮靴被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到一只小熊猫托着扫帚般的长尾巴,悠哉游哉地从他脚边路过。   那维亚:“……”   他捏住熊崽的后颈,将它从地上提起来。   那维亚:“变回来。”   熊扭头抗议。   图书馆的馆员见到这只熊,急匆匆地走过来。   “这位先生,您好。”她一推眼镜,威严十足地说,“图书馆内不准带宠物。”   面如冰霜的黑暗共主将小熊猫提出门去。   他现在很后悔把这只熊从切尔特府邸里抱回来。而且才五岁出头,也不能直接煮了吃了。   眼看黑暗神的脸色越发恐怖,被他制住后颈的希德方才变回人形。   那维亚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攥着他的手腕往回走。   希德抱紧怀里的书,那维亚走路的速度令他差点跌倒,迎面扑来冰冷刺骨的空气。   大概是听到他的咳嗽,男人放缓步伐,松开他的手。   希德跟着那维亚走了一会儿,不见男人有另外的反应。   他觉得心虚,想了想,小声问:“我还可以来图书馆吗?”   那维亚:“不能。”   希德走得更慢了,像乌龟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往图书馆看。   那维亚睨见他胳膊里那摞厚厚的典籍,沉默片刻,帮他把书提起来。   “下个月再过来。”那维亚冷道,“剩下的时间,在家里反省。”   希德眼睛里亮了一小下,跟上那维亚,握住他的手。   那维亚瞥一眼希德。   熊崽子的手肉肉软软的,就是有点冰。   那维亚打算回去时加持一个维持温度的结界。   如果希德·那维亚又在他的地盘发烧,他的神殿还得遭一次殃。   ……   两年后,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黑暗圣女溘然长逝。   半兽人、恶魔族等黑暗物种的领袖用信鸽通知了那维亚这件事,每一任黑暗圣子或者圣女都由神使亲自甄选出来,并授予不可外传的黑暗咒术。   前神使原定的下一任圣女是黑暗精灵的公主。而那维亚立刻否决了这个人选。   他将希德带到了芝尼娅的宫殿,说:“他就是下一任黑暗圣子。”   半兽人、恶魔族、黑暗精灵、亡灵族的首领们默默看向站在那维亚旁边的希德。   容他们眼拙。   从这个浑身散发刺鼻光明气味的人类崽子身上,他们根本无法发现任何担任黑暗圣子的潜质——   除了闻起来就很香、很好吃。   饶是心底疑惑,半兽人的族长仍旧将黑暗圣子的冠冕戴在了希德头顶。   新神使比旧神使更加恐怖。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用那种愚蠢的质疑挑起他的怒火。   希德不知道这些陌生的种族为何总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他。   他觉得这顶帽子还算过得去,符合他的审美。   镶在外面的宝石还能抠下来贿赂阿诺德用,以便于他的下一次逃亡计划。   两年间,那维亚为他钦定的圣子教授了许多黑暗禁咒。   令他诧异的是,希德作为光明之种,学习黑暗咒术的天赋也好得令人咋舌。仅仅过了几年,就能够与不少经验老到的亡灵法师相抗衡。   希德天生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那维亚教他什么,他都能迅速掌握。   这使得那维亚在望向希德之际,每每会从心底萌生一种虚荣的成就感。   ——那都是在他面对阿诺德时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然而,到了今年冬季,希德却开始每天犯困。   起初,那维亚还以为这是小孩子的常态,或者熊类一遇到天冷的季节就想着要冬眠,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直到某天他牵着熊崽的爪子去图书馆还书,希德忽然晕倒在路上,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维亚当即抱起不省人事的男孩回到洋馆,将精神力探入希德的身躯。   他发现希德浑身的筋络都被一股霸道的黑暗气息缠绕着。   光明之种需要光元素的涵养才能正常成熟。   可是这些年来,那维亚一直往希德的脑子里灌输各种高深晦涩的黑暗禁咒,反倒成功把光明之种的生长逼停了。   那维亚:……   无所不能的黑暗共主恍然发觉自己不会光明咒术。   他学那玩意儿没用。   过了三天三夜,希德才渐渐苏醒。   那维亚找了圣晶石,让他抱着续命,以防他再次昏过去。   正当那维亚苦恼之际,切尔特公爵造访那维亚的洋馆,并送来了解决良方。   他跪倒在黑暗共主跟前,战战兢兢:“光明圣院的圣子卸任了。我可以举荐希德·那维亚成为下一任光明圣子,届时,他可以学习到被圣院垄断的光明禁咒,还能够为我们带来来自圣院和光明神殿的情报……”   那维亚眯起眼:“你要父主的信徒去跪拜普鲁维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神使大人……”切尔特公爵抖得手脚冰凉,“我是说,光明之种本就会成为父主的晚宴,父主或许不会在乎他的信仰。”   “不,”那维亚的声音冷了一度,“他在乎。”   那维亚知道普鲁维尔在寻找光明之种。   想要打败他,那位已然步入暮年的神只能依靠外力重返巅峰。   那维亚决不会让普鲁维尔得逞。   从希德被冠上他的姓氏的那一刻起——无论希德是否是世上唯一的光明之种——这只熊就是他一个人的。   因此他的回绝不留余地。   他不希望自己藏起来的瑰宝跪在普鲁维尔的神像前、念那些赞美光明的祝词、成为光明神的圣子。   那只皮得要命的熊喊他“父主”的次数甚至可以用一只手数清楚,其他时间,都会梗着脖子直呼他的原名。   这种待遇,他绝对不能让第二个男人享受到。   绝对,不可以。   比这个理由更重要的是,那维亚早已想出解决问题的另一条出路。 第99章 :番外⑤   黑暗公会预备送去圣院的圣子人选不止有希德·那维亚一人。   希德原来长兄艾伯特·切尔特的未婚妻莉茜雅·怀特有个小表妹,对于光明元素的亲和力仅次于希德。   她是希德被献祭之后要顶替他成为光明圣女的候选者,但神使大人不肯放人,黑暗公会只好赶着小姑娘上场。   光明圣院的圣子将会由普鲁维尔的神谕亲自选定。那维亚作为帝都名门望族切尔特的举荐人受邀出席了典礼,他带着希德一道造访圣院。   从各个魔法世家挑选出来的孩子坐在祈祷之间的穹窿底下,沐浴在圣光之中,每个孩子看上去都好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当普鲁维尔幻象出现时,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惊呼。   他们的父主真正降临在了人间!   虔诚的信徒慌忙双手合十,用他们最赤诚的心灵与最华丽的祝词低声祈祷。   也许是光明神在自己的地盘过于得意忘形,当他选择在人类眼前打开通往大陆的通道,也无疑暴露了光明神殿的秘钥。   这微不足道的纰漏恰巧被那维亚捕捉到了。   普鲁维尔注定为他的疏漏付出惨痛的代价。   黑暗共主收起目光,眸色幽沉如冥河。   其余一代神族,他早已一个接一个地肃清掉。   将普鲁维尔放在最后,那维亚本就是想找他好好清算。   蓦然之间,那维亚发现身旁的人类小孩盯着祈祷之间的孩子们,看得出神。   他心里生出一丝暗怒。   “你想过去?”黑暗共主似笑非笑地问,“说不定光明神能把你从我手里救走。”   希德回了神,抬头瞧他。   银发如织的男孩被那维亚的影子笼罩了视野。   恍惚中,希德似乎从黑暗共主深不见底的眸中捕捉到某些错觉,异样的情绪牵动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摇头。   黑暗共主是极其可怕的神只。一百个普鲁维尔加在一起也可能没有他可怕。   可是希德不想为了离开那维亚,就草率地转投向另一位神。   呆在那维亚身边,才会令他有归属感。   何况他现在是黑暗圣子,不是站在光明那一边的。   普鲁维尔的意识将光明圣子的候选人包裹起来,他注意到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极强的光明气息,将意识的触须探过去。   那维亚不动声色,替希德将普鲁维尔的意识触须挡开。   他满意希德的答复。   ……   待那维亚从光明神殿杀回来的时候,黑暗共主算了算时间。   他正好养了希德·那维亚整整四年。   那维亚将在光明神殿搜罗的典籍都扔给希德,让他自己去学。   希德却对于光明咒术不大感兴趣。   因为太简单了。   而且那维亚前几年已经给他打好了语言基础,他读到哪里就会到哪里。   对他而言,还是那维亚教给他的能够腐蚀花草、操纵亡灵骷髅、入侵精神的魔法更有挑战性。   可是那维亚已经不让他再多学了。   那维亚很想把光明之种染黑,但他并不想让他一手调教大的崽子一辈子只能躺在水晶棺里。   比起这样,他宁愿希德顺遂心意每天都往泥坑里打滚,或者把他的神殿弄得乱七八糟。   当帝都的其他孩子已抽长成高挑的竹竿,希德却还在慢吞吞地长着个头,像散步一样悠闲。   希德很苦恼,那维亚也很疑惑。   他已经给他的熊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与物质,给他打理头发、衣装,亲自在他发髻间别上他最喜欢的风信子。   为了把自己的小圣子养大成人,那维亚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从《育儿宝典》罗列到了《如何说,熊孩子才会听》。   黑暗神对希德·那维亚而言,绝对是负责任到极致的父主。   唯独希德的身高,让那维亚显得像苛待奴隶伙食的吝啬贵族。   那维亚一阵深思熟虑,自动忽略了基因这回事,每天都给希德灌一杯热牛奶,好让他长高长胖一点。   否则到时候吃掉也硌牙。   ……   十三岁出头的希德·那维亚需要更广阔的生长环境。   每当希德睁着那双澄澈的金瞳、透过洋馆的窗户眺望外面天空的浮云,那维亚总会误以为自己是童话里圈禁莴苣姑娘的女巫。   足不出户的美丽的长发公主……   他望着希德那头编织成辫的漂亮银发,陷入沉思。   那维亚以前不看童话书。   是因为小时候希德睡眠质量不好,所以黑暗共主才勉为其难地捡起童话书,给他读睡前故事。   为方便神使大人的出行,兢兢业业的切尔特公爵忙前忙后,又为那维亚安排了一个人类贵族的身份。   ——亚历山大大公亲封的那维亚侯爵,由于某些原因搬来了萨尔帝都生活,他是切尔特的远方亲戚,担心他单身孤独,因此切尔特公爵将幼子送到他家中,请他代为抚养。   亚历山大大公好大喜功,总是用各种头衔爵位封赏亲属和臣下,以展现自己帝王般的大方。就算那维亚亲自站在大公面前,他也不一定知道自己有没有封赏过这位伯爵。   那维亚在人间有了身份,自然能够带着希德出席各类宴会,让他认识各种同龄人。   大部分同龄人都比希德高一截。希德只能仰视他们。   这些在帝都土生土长的贵族小孩早已见惯美丽的事物。   可他们见到希德·那维亚,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喟叹。   宛如古典油画中绽放于西岭雪山精灵之森的银蔷薇飘落到人间的池水中,这位少年比如今呆在圣院里的光明圣女更具有光明的圣洁气息。   假如那维亚家的小孩是个姑娘,再过几年,绝大多数的帝都少年都该为他魂牵梦萦、争得头破血流了。   希德一露面,便因出色的外貌条件成为宴会的焦点。   由于在那维亚身边生活时耳濡目染,希德也不怎么喜欢和陌生人说话。   他与旁人呆在一起时,会不知不觉地散发出生人莫扰的气场,令这位银发金眸的贵族男孩看上去很难接近。   凯莲娜也参与了这次宴会。   切尔特公爵带她引见了神使。她不情不愿地提着裙摆,向她曾经看不起的双胞胎哥哥行提裙礼。   她的母亲说,希德得到了神使大人的喜欢,成为了黑暗圣子。   那是连她都未曾肖想过的地位!   但这只是暂时的,说到底,再过五年,此人也不过是父主的下酒菜。   还有五年!   凯莲娜咬牙切齿。   忽然,希德闻到一股酒味。   赶在那名酒徒触碰到希德的衣襟前,那维亚将闹事者扔出了窗外。   希德只听到一阵惊呼与玻璃破碎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躺在外边花园的田地里痛苦地呻吟。   没有人去搀扶这位神志不清的年轻人,足以见他在同龄人间的人缘不大妙。   一名衣装浮夸的少年探出头去,大声嘲笑:“卡尼亚斯·奥尔德,你又在勾搭小姑娘了?”   希德听说过这个名字。   据说,奥尔德男爵的儿子是帝都有名的美男子。   他踮其脚,好奇地往奥尔德的方向瞄一眼。   没有那维亚好看。   希德暗想,躲到那维亚身后,习惯性地握住他的手。   那维亚感觉到手心那点温软的热意,心神一晃。   有一瞬间,他的确感觉到希德·那维亚成为了他血脉相通的亲人。   那维亚很久以前就默认希德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所以放任他对自己出言不逊,甚至一些骑在他头上的出格举动。   他发觉他没有把控好自己的情绪,好像他已经在无形中习惯了对于这个来自人类的孩子无微不至的照拂。   那维亚回过神,问:“你不喜欢这里?”   希德很乖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维亚嘴角稍弯,抚摸希德的软发。那种熟悉的触感令他心情愉快。   他也不喜欢。   不喜欢把他的圣子带到其他人跟前炫耀。   但假使为此将希德带回黑暗神殿,将他心爱的宝物铐锁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直觉告诉那维亚,他觉得会失去更珍贵的东西。   这一切被远在赫里沙漠某颗水晶球跟前的女巫尽收眼底。   亡灵女巫赫里很久都未曾寻觅到如此心仪地猎物。即便只是透过画面,她都几乎能闻到萦绕在人类少年脖颈周围、那种香甜到令每一头黑暗生物发疯的美妙气味。   赫里不在黑暗公会的高层,有人告知她神使换了人,圣子也换了届,却没有向她描绘新神使与新圣子的面貌,她并不知晓那已是黑暗共主的心头所好。   赫里神色雀跃,舔了舔唇角,准备亲自下手。   于是,在某个深秋夜深人静的时刻,赫里越过遍地荒芜的沙漠、千山万岭的阻隔,来到了萨尔帝都。   她选择的日子很凑巧。   希德因为自己的作品被那维亚嘲笑气得再次离家出走。   那维亚在希德生日的那天解禁了结界,因此他得以自由出行。   希德年纪尚小,在光暗咒术上的造诣已是大陆上的佼佼者,但离这大陆最后一头亡灵女巫还有些差距。   经过一番缠斗,赫里终于占据了上峰。赫里操纵着精神刺穿透希德的脑海,使他暂时丧失了操纵魔法元素的力量。   她欣喜地掏出麻绳,打算把光明之种捆回沙漠里。   虚弱的人类男孩瘫在角落里,从怀里取出一只骨笛。   当那悠长而渺远的笛声响彻荒野,女巫赫里浑身汗毛倒立。   一种恐怖至极的气息勒住了她的脖子,逼得她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同时,暗元素凝结而成的倒刺扎进了她的十指,迫使她在感受剧痛时又保持极致的清醒。   赫里发出惨痛的呼叫,使人战栗的模糊的阴影在她身后形成。   在希德看到本体之前,那维亚用黑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以防胆小的黑暗圣子被当场吓晕。   那维亚将女巫的碎尸清理完毕,降临在希德眼前。他把赫里用来捆他家圣子的麻绳打一个环,挑起希德的下颌。   他凝视着少年明澈的眼眸,问:“被她带走,和被我带走,对你有什么区别?”   希德想了很久。   回答那维亚的是一个哈欠。   那维亚失笑,将困倦的小熊猫轻轻抱起来。   希德往他怀里蹭了蹭,闭上眼睛。   其实他不怎么想睡觉,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维亚。   比起被其他黑暗生物吃掉,希德觉得还是那维亚好一点儿。   具体好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可能那维亚知道他怕疼,会在咬他的时候轻一点,或者把他哄睡过去再下手。   又或者,那维亚长得比亡灵女巫好看很多,让他不是那么讨厌。   至于那维亚有没有放过他的可能性,希德连想都没去想过。   连他之前偷偷把牛奶倒进盆栽里的事,那维亚发现后,还要逼着他把倒掉的份全补上。   这么小心眼的神绝对不会白养他十几年。   他小时候生病,揪过那维亚的头发,变成熊趴在那维亚头上睡过觉,还差点在那维亚的脸上作画。   再怎么想,黑暗共主都不可能是会宽恕他这些行径的大善人。   希德细数自己的罪状,默默打了个哆嗦。   等到成年礼的时候,也许那维亚不会看在和他生活多年的面子上让他减轻一点痛苦了。   希德窝在那维亚的怀里,悲哀地思考着。   黑暗神的怀抱罕见地令他感到无比心安。恍惚之中,他忘记了自己曾对这位只存在于典籍描述当中的神明有多害怕,甚至忘记他逃跑是要活下去,而非和那维亚置气。   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他的父主占据了过多的戏码,以至于在那维亚给他糖的时候,他甚至在分清楚那维亚的意图前,就会把那口糖咽下去。   当那维亚推门回到洋馆时,他发现希德已经真的在他怀里睡着了,摇都摇不醒。   那维亚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在希德额间落下一个晚安吻。   圣子离成年越来越近,所散发的气味也愈发清甜。这对所有深渊走兽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维亚认为,他自己也到了好好想一想的时候。   ……   等到希德达到入学年龄,那维亚将他带到帝国学院,给他办理了入学手续。   某个老父亲不准备让他家的崽和一群臭小子住在一起。   于是集管家、佣人、保镖职能于一身的阿诺德只能又多承担了一项任务。   送他们家的黑暗圣子上下学。   希德通过正常的入学测试进入帝国学院就读,他在魔法上的造诣早已超出了所有同龄人,以第一名的头衔通过考试自然绰绰有余。   以防他的崽在学院里受欺负或者为此闹脾气,那维亚特地嘱咐切尔特公爵,让他的一对子女看见希德的时候避着他走。   希德·那维亚在他家里横行霸道惯了,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主动让路。   可是某天,希德仍旧毫无征兆地不见了。   黑暗角龙站在帝国学院门口等了好久,当他终于意识到希德·那维亚失踪时,吓得差点分裂。   它的主人对这位小朋友的爱护有多过分,阿诺德绝对是第一见证人。   假如它把希德弄丢了,黑暗神会把它扒掉一万层皮。   阿诺德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潜伏进了帝国学院,把每个能藏灰尘的地方都掀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发现圣子的一根头发。   黑暗角龙只好哭丧着脸回府邸搬救兵。   那维亚听闻阿诺德的描述,沉思片刻,让阿诺德先呆在洋馆里,等待指令。   希德不声不响地溜走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这一次那维亚却对找到他有十足的把握。   那维亚没有出门寻找希德的下落,他回到了黑暗神殿。   一踏入主殿,他就看到一只小熊猫躺在他的宝座上,睡得挺香。   那维亚走近它,闻到一丝醺人的酒味。   他拧紧眉毛,牵起熊的两只前爪,用复原魔法清除了少年的变形咒。   希德靠在那维亚肩头,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迷茫地看他。   那维亚既好气又好笑,问:“希德·那维亚,你喝酒了?”   希德眼眶一红。   那维亚还以为是自己语气太重了,于是放软了调子,重新问了一遍。   希德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直接全滚了出来。   他抽噎着说:“你没叫过我的名字。”   那维亚听着,捧住少年的脸颊,将他额前被汗水和泪水粘得凌乱的头发撩到耳朵后边,亲吻他的额头。   那维亚说:“希德。”   希德抽噎了一下。   那维亚又说:“希德。”   希德低低应了一声。他清了清嗓子,蠕动嘴唇。   那维亚总觉得他在念叨什么,刚要凑近了听,一朵玫瑰就砸在了他脑袋上。   ……   满打满算,离他成年只有两年时间。   但这不是导致希德近日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   希德觉得自己可能有病,当他的女同学询问他是否有喜欢的人时,他脑子里浮现的居然全都是那维亚的身影。   为了笼络他们伟大的“神使”,黑暗公会在帝都的人没少给那维亚塞一些漂漂亮亮的少年少女,可是那些美人都被那维亚扔了回去。   这令希德一度怀疑那维亚是个性冷淡。   神只也许是没有感情的。   这个可怕的猜测在希德心里生根发芽,令他一整天都精神萎靡。   他的同学偷偷把一瓶酒从校外偷运回来,据说是一家叫作黑鸽子的酒馆的特产。   那维亚家教很严,希德自幼滴酒不沾,闻到从酒浆里散发出的醇香,好奇使得希德的眼睛愈发亮晶晶的。   他的同学本来就打算借此拉这个长得超好看的同龄人套近乎,直接给他倒满了一小个酒杯。   希德故作矜持地尝了一口,随即他失去了意识。   ……   那维亚抱住晕倒过去的希德,另一手捏住他的小圣子变出来的那朵玫瑰花,若有所思。   他认为自己有了答案。   希德从床上醒过来时,头疼欲裂。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喝多少酒。   一定是他同学动了手脚!   希德正要下床,忽然感觉胸膛被轻轻砸了一下。   他疑惑地低头望去,看到胸膛上躺着一只风信子。   紧接着,他的脑袋又被从空中落下的风信子砸了一下。   成百上千的风信子从空中落下来,把他的床埋了。   希德千辛万苦,才从一堆花束里爬出来,喘了口气,心里唾骂着那维亚的斤斤计较。   他去了黑暗神殿,又把那朵玫瑰藏在空间法术里,原本是想借着酒给他的胆子,问一问那维亚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希德听说今天是本月的情人节,可以给有好感的人送花。   但那维亚不知道这个。   所以,自己送给他玫瑰,他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可那时希德的力气都被酒精抽走了,他原本想把玫瑰握在手里的,却让它掉到了那维亚头上。   结果那维亚就因为这个报复他!   小气鬼!!   但今天那维亚不在,洋馆门口只有一条黑暗角龙在扫地。   听到希德把堆在卧室里的花扔出窗外,阿诺德缩了一下脖子,继续低头扫落叶。   阿诺德知道那维亚去了哪儿,但它的主人命令它不许跟希德提这回事。   ——某个老父亲去了学校,把递给他亲亲小宝贝琼浆玉液的那个臭小子揍得差点连爹妈都不认。   顺道还去买了个花。呵呵   阿诺德把一片落叶扫出栅栏,暗自翻了个白眼。   自从送熊崽子上学,那维亚对于帝国学院的了解比他神殿里的事还要清楚。   就连学生搞一个每月都有的情人节都整那么大的架势,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   这回事过去之后,两人都对此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醉酒事件对于他们的生活毫无影响——除了希德发现他周遭的同学都开始害怕他以外。   希德并没有发现,一种微妙的气氛的转变开始在他与那维亚之间形成。   他只察觉到那维亚的心情越来越好。   这也许是因为光明之种终于到了成熟的季节,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摘下来享用了。   希德的十八岁生日,就像他之前的十几岁那样平静地度过。   至少形式上是这样的。   按照往常惯例,阿诺德在希德放学前便将洋馆布置好,长桌被铺上雪白的蕾丝绸布,花瓶里插上带着露珠的新鲜花束。   那维亚从烘焙坊预定了蛋糕,然后又挤了奶油,在蛋糕上插了十八支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   希德吹蜡烛的时候,听到那维亚这样问他。   他有点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那维亚还可以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   大概神族就是有这样那样的恶趣味,想在用晚餐前再逗一逗自己的猎物。   可是,假如今天他还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讲明了。   如果那维亚觉得有意思,或者因为猎物的喜欢而产生成就感,那原本就是他自己动了不该有的感情,是他自作自受落进了陷阱里;但如果那维亚膈应他的喜欢,那么他的父主就不得不连着膈应一起吃下去。   反正那维亚又不是好人。   希德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然后超小声地问:“您可以亲我一下吗?”   那维亚吻了吻他的额头。   希德垂眸不语。   那维亚:“不满意?”   希德不敢看他的神情,就将目光往旁边瞟,那维亚却将他的脸庞掰回来。   “要我亲哪里?”   希德一顿,他无处藏身,脸红得快哭出来了。   他低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往嘴唇轻轻点了一下。   “这里……”   希德早就被那维亚搅得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听到男人充满蛊惑的、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我要听你亲口说。”   希德只觉得脑子里嘭的一声,耳朵发痒,全身颤抖。   他能隐隐感觉到,那维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可是那维亚要他自己说出来,让他丢尽脸面。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希德不知道又是哪里招惹了那维亚,既要让他告白,享受他的爱慕,还要吃掉他,把他利用得一干二净,好处则是那维亚照单全收。   他觉得自己太亏了,可是他不能不说。   不然,那维亚也许不会给他机会了。   “我想您用对爱人的方式亲我,”他的音调里带了些委屈的哭腔,“……我喜欢您,父主。”   希德有求于那维亚时,才会带上尊称。   他又听见男人的低笑。   “好。”那维亚道。   男人纤长的手指绕过他的脖颈,就按在他变成熊出逃时那维亚揪他后颈的那一点上。   昏暗的烛光里,希德感觉到唇瓣被那维亚碰了一下,接着,从外到内一点一点落入男人的掌控。   他是被动的一方,逐渐被抽干了力气,只能倚在那维亚怀里任其攻城略地。   那维亚低声叫希德闭上眼睛,希德听话地照做了,任那维亚将自己平放在长桌上。   随之而来的。是盛放着精致菜肴的瓷盘被掀倒在地上的声响。   餐桌上的烛光红得仿佛鲜血,红光晕满了希德的眼睑。   黑暗角龙抢在那维亚把他踢出门前撑开翅膀飞了出去。   它孤独地坐在屋檐上看星星,星星肿胀得发紫。   阿诺德是世界上最后一头黑暗角龙。   但此时此刻,作为万年老处龙的它却对寻找另一半充满信心。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