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徵未兆 作者:凉容 文案: 谢灵徵被他深爱的师父废了。 “他深爱着一个足以毁掉他的人,但他没有被毁去,而是获得了新生。” 灵徵的含义是祥瑞的征兆,而灵徵未兆的意思就是,祥瑞始终没有发生的迹象。 主角攻名字叫谢灵徵,所以标题的意思就是这是个虐攻文(?并且是个先虐攻后虐受的狗血文(? 【高亮预警】:这文雷雷雷,狗血狗血狗血,写来自己爽的,谨慎入坑。 -------------------------------------- 瀛台山仙君座下大弟子谢灵徵重罪有三,其一为人轻浮,百无禁忌;其二结交奸佞,亲附邪道;其三贪心妄想,欺师犯上。 仙君萧无音亲自断其手足,将其逐出师门,于誓言簿立毒誓,与之永生不见。 然后他悔了。 ------------------ 你爱我我不爱你你不爱我了我爱你&先虐攻再虐受追夫火葬场_(:△」∠)_ 主攻,年下,谢攻萧受 风流潇洒深情攻 X 目下无尘高冷受 第1章 情义绝 瀛台山仙君座下大弟子谢灵徵结交奸佞、亲附邪道之事一夜之间传遍天庭,这传奇的桃花剑客从此陨落于云海,曾万民侧耳的事迹终是成了过眼云烟,消散于尘土。 谢灵徵跪于瀛台山正厅下首,来来往往上百名仙众都是天界排的上号的仙长,而这堂下所有人都在等那位传说中的瀛台仙君萧无音。 谢灵徵也在等,他跪在地上,视线平稳地落于前方,身形笔直,目光如炬。 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堂下一阵哗然,又速归于沉寂,堂外云彩聚散,一时间冷烟霜华溢了满室,空气都凝滞了些许,萧无音如出鞘剑般挺立的身姿方出现在了厅前。 群仙散开,萧无音目不斜视地大步向前,一身云裳雪衣蹁跹而起,眉目凌霜,额前那一点红煞几欲滴血。 传闻中瀛台仙君目下无尘,曾凭腰间一柄斩雪剑一剑破天,将犯上诸魔自九天云上斩至泥下地府,剑下亡魂无数,一身杀伐煞气遮掩了如雪容貌,最终凝聚于眉间,成了一抹朱砂血痕。 但凡修为不足者不敢直视他那朱砂痣,只因煞气过盛夺人魂魄,只是这些人中不包括他那堂下所跪的大弟子,谢灵徵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师尊的双眼,这在旁些人眼里属于大不敬,在萧无音眼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的眼神。 “你认罪?”仙君冷淡启唇,声音清冽,连话亦不愿多说半句,目光冷冷扫过谢灵徵头顶。 这是他惯常用来看邪魔歪道的眼色,若眼前跪着的不是谢灵徵,而是任一旁人,此刻便已在斩雪剑下魂飞魄散了。 谢灵徵轻声道:“无可辩驳。” 萧无音点了点头,道:“好。” 堂下诸多人皆屏着呼吸,惊叹于萧无音的平静,若是常人,爱徒这般不肖总不免惋惜愤恨,只是萧无音却只像眼前爬过了一只虫子,目色无波。 只有谢灵徵知道,这是他师尊盛怒的征兆。 萧无音喜怒不形于色,杀伐冷峻之意亦遮掩了许多心绪,只是他要拔剑前,脸上总是这样神情淡淡,目光里却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师尊,我——”谢灵徵微微动唇。 “不必多言。”萧无音道。 只听“锵”的一声,那霜冷长剑应声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雪线,仅一瞬,那雪线便连成了血痕,谢灵徵跪的笔直的身形一个重颤,便狠狠地砸倒在了地上,痉挛着手脚,蜷成一团。 他的身体因为筋脉断裂而微微颤抖,入骨入魂的痛让他倒得很不体面,他蜷缩着,浸在血泊里的五指不受控制地抽搐。 冷锋雪刃割裂他右手筋脉,纵伸而下,连带着他的右脚一同废了个干净。 谢灵徵从此成了废人,斩雪剑斩人魂魄,这道疤将附于他的魂灵,他即便死死生生,也永生永世成了废人。 萧无音垂眸收剑,却未归鞘,他在正厅里徐徐踱了半圈,银袖轻拂,呛啷一声第二剑挥出,轻巧地将墙上刻有“谢灵徵”的铜牌击了个粉碎,这一剑颇有他那日斩断天河、破天诛魔之意,堂下那根承天立地的盘龙柱竟是显了裂痕,尘烟四起,木屑横飞。 堂下诸仙这才明白瀛台仙君这回是动了真怒,而堂下那个半死过去的人已与瀛台山再无半点干系,要杀要打他萧无音都不会阻挠分毫。 萧无音振去刃上血迹,没有再多停留一刻,如来来时一般匆匆离去。堂上鸦雀无声,过得半晌只听一武仙轻咳一声,指了指堂前那委顿在地、不知死活的“物件”,冷声道:“押回天牢,听候发落。” 两名兵卫一左一右架起谢灵徵,只见这过往远近闻名的桃花剑客此时委顿如死物,右手右足那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仍自寒芒凌冽。 这个人废了。当堂所有人心想。 瀛台山最为惊才绝艳的大弟子,十六岁剑术超群,未及弱冠便铸成仙骨,二十一行走山河锄奸惩恶,二十五美名逍遥剑换长风的桃花剑客谢灵徵,从此死得干干净净,手足俱残、声名了却、剑意消陨。 废了个透彻。 第2章 赠仙骨 蛇灶酒馆的门口,有个疯子说要拿仙骨换酒。 细看来这半疯不疯的是个手脚俱废的乞丐,左手拄着拐,右脚脚踝捆着细篾条,一步一颤地迈过门槛,走到柜台前,说要抽筋拔骨,拿来换壶初春新作的桃花酿。 酒保嗤笑,道,三年前有一桃花剑客持着世间第一的宝剑来,想要换妓女柳腰腰的一曲长风调,你一个乞丐就是要效仿人家,也好歹先把自己倒腾干净。 那乞丐却大笑起来,告诉他,再好的剑也是俗物,仙骨却是真仙骨,说着他解开了手腕缠了许多圈的布条,露出那腐肉烂疮下的骇人骨血,周遭宾客俱后退数尺,酒保只道他要来拆台子,正欲发怒,却见那鲜血直流的腕子自透着一股灵气,不愈的血肉里埋藏着气韵悠然的道骨仙髓,在魔物成群的泥下道如美味珍馐一般夺人眼目。 说到这泥下道,便不得不提一提瀛台仙君那柄诛妖除魔的斩雪剑。 百年前世间妖魔鬼怪纵横霸道,仙道鬼道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仙道高居九天,鬼道纵横十府,彼时鬼道位列首席的鬼道长靠着一副栓魂锁闯上天庭,滥杀无忌,惊动了瀛台山那位深居简出的凶煞仙君。 萧无音亲自出山持一柄银缕拂尘与鬼道长纠斗,不过数刻,瀛台仙君便闻不得妖魔鬼怪身上的腥秽恶臭,不耐之下拔了斩雪,这一道剑芒如雷霆电闪从九霄斩落,横扫十府,将那十鬼府碾为尘埃淤土,剑痕足足千米深,剑芒至今未曾散却,而万数鬼子鬼孙从此拘囿于这名为“泥下道”的剑痕深处,百年而不得出。 斩雪之痕如跗骨之蛆般根植于他们的魂魄骨髓,在恶灵亡魂上打下天罚刻印,好叫他们轮回转世亦为妖鬼,生生世世锁死在这狭隘幽暗的泥下道,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要破除这斩雪剑咒,也不是全然无法。 仙债须用仙骨偿,要医好斩雪剑之伤,需以一寻常仙人的整副仙骨徐徐炼化,融去咒痕,而这仙骨说来容易得来难,除非天赋秉异,便是再勤勉刻苦,也非千百年不可得,而一个神仙若被抽取一身仙骨,从此与凡人无异,便是上得了九天,也照样生老病死,无药可医。 酒馆内群魔嗅得这灵气充沛的血腥,一下子躁动起来,这一撮歪瓜裂枣里没几个魂魄上没有陈伤的。 乞丐倒是懒洋洋倚着柜台站着,微掀起一边嘴角,完好地那只手拿过一个小酒盅,抛到酒保面前:“这买卖划不划算?您换不?” 那酒保脸色变化莫测,一双眼盯着面前这年轻乞丐看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你你你——你是谢——” “嘘。”谢灵徵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你小心喊得太大声,惊来我师尊。” “你怎么在这里?”酒保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你被萧……那个谁废了?” 谢灵徵含笑:“你看我这还不够废吗?” 酒保打量他,这桃花剑客以往也是泥下道的常客,也不知怎么想的,美名在外的风流仙人对邪门歪道格外友善,头一回来的时候泥下道诸魔因他瀛台山大弟子的名头不敢正眼看他,几次三番便明了他与他师尊无半分相似——谢灵徵爱笑,爱热闹,不怕脏不怕臭,特喜欢和一群老魔头小妖怪勾肩搭背地往青楼赌坊喝茶听曲痛饮美酒,一双眼睛灵动地勾着桃花,全天庭找不出第二个这样鲜活跳脱的神仙。 只是此时此刻佝偻着身子站在柜台前的乞丐,蓬头垢面,鲜血淋漓,一跛一拐,哪还有半点逍遥自在的样子,独独一双招子稍亮了些,黢黑的瞳孔中尚有一星半点烟火。 “你,你逃出来啦。”酒保讪讪,“真的要卖仙骨?” “真的卖。”谢灵徵道,“我听闻伯壶公喜酒,好狸奴,与我志趣相投,便常想寻他对酌畅饮。只是先前碍于师尊之命不敢结识,此时正好得了这个机会,又听闻他爱女在娘胎里落了剑伤,百年来遍寻仙骨而不得,我若不卖,少一壶酒少一个朋友,亏大了。” 酒保瞪着眼睛:“真有你的谢灵徵。我说你师尊狠打了你这么多次你还一个劲儿往这边跑,这回他直接把你废了你还死性不改,还敢随便把仙骨出卖给鬼将,下一回再给他撞见,可别累得泥下道一同给他劈个干净。” “他不会。”谢灵徵却敛了笑意,语气淡淡,“既逐我出师门,他便不会再管教于我了。” “那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拘着你罢了。”酒保不屑,忽然冲周围一群妖魔鬼怪挥了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啊,这生意我家老爷要做,轮不到你们几个小的。” 此言一出原本还喧闹不停的群魔便静了下来,蛇灶酒馆是伯壶公的地界,当年仙鬼交战之际,伯壶公乃是唯一一个存活于萧无音剑下的鬼将,剑芒落地时恰逢他妻儿分娩,可怜妇人当场暴毙,产下一女亦受了剑芒之祸,命在垂危,此后即便伯壶公拿全部家当给她吊着,也只是留下一口气,传闻那女孩百年来体量不足三尺,清醒不过三日,且情况一天天坏下去,许是不久于人世。泥下道众妖魔鬼怪平日里多得伯壶公的照拂,均知他爱女心切,此时抢谁的生意也没有和他抢的道理,即便是心中有憾,也咬咬牙拂袖去了,不再眼馋这旁人的囊中物。 酒保不甚客气得赶了客,关了门窗落栓上锁,引谢灵徵桌前坐了,招小二给伯壶公飞鸽传信,紧接着问:“我听说你被下了大狱,倒是给你跑出来了?” “并非如此。”谢灵徵皱了皱眉,“同门相残乃我瀛台山之耻,此中缘由,不便多言,抱歉。” 酒保明白过来,长长地抽了口气:“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说着他抄起酒壶,稳稳地在谢灵徵手中小盏里注满了酒。 酒香逸散,谢灵徵眉头舒缓,他轻轻一笑:“没什么打算。抽了仙骨,废了仙体,回去大狱也受不得磋磨,不能给师尊解气,不如好好找个世外桃源游山玩水,熬过了这十几年,来生指不准可做了他瀛台仙君拂尘上一根鹤翎。” 酒保抽了抽嘴角:“你这又是何苦?” “嗯?”谢灵徵不解,“师尊每十年会换一根拂尘子,实不相瞒,他待那玩意儿比我好上太多。他嫌我身上总有秽气,不让我踏进他歇身的云台殿,倒是那拂尘子,他是从来离不了身的。” “得了,和你没法聊那谁谁。”酒保无奈摆手,“一会儿伯壶公见你,我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免得吓着他家小姑娘。” 桃花剑客自打十五岁起就是个天下闻名的俊逸少年郎,二十岁上他和泥下道众魔打起了交道,眉眼间多了几分寻常神仙没有的烟火气,可谓一举一动尽含情,一颦一笑皆风流。 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难免有姑娘遗落芳心,只是这许多年却无只花片叶真正近了他身去,一来萧无音大弟子的名号摆在那里,二来凡是与谢灵徵相熟之人,都知道他心有所属。 伯壶公打量着面前这个曾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这俊逸青年沐浴净身、换了衣物后,容貌神情与上回见时无甚差别,只是眉目间有些憔悴,脸色过白了些,终不复往日神采飞扬。 伯壶公的视线移向他兀自血流不止的手足,新缠的绷带已然又见了红,心中了然。 年长的鬼将温声道:“谢贤侄一路赶来,辛苦了。” “不辛苦。”谢灵徵笑着略一躬身,这个简单的礼节让他以竹篾强支着的右脚一个趔趄,险些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右手不便,只得拿左手扶住一旁门栏,姿态怪异,颇为狼狈。 “贤侄不必多礼。”伯壶公起身相扶,谢灵徵也不尴尬,借着他的手臂在桌前坐了,闻着几上悠悠酒香,不免食指大动。 伯壶公大笑:“适才胡二与我说你馋酒,现下看来果真不假。仙道少有你这样的性情中人,我颇想和你多谈两句,把酒言欢,只是此刻怕是不便。” “无妨。”谢灵徵道,“理当先去看看令小姐。” 伯壶公颔首,吩咐胡二搀了谢灵徵,三人往伯灵玉的住处徐徐行去。 “小女近些日子,着实不太见好。”伯壶公边走边道,眉间隐隐有几分愁苦,“我出不了泥下道,只得托昔日人脉遍访灵药,然而再多灵丹妙药也只不过续一日半日性命,且时间拖得愈久,收效愈发微弱。” “斩雪之伤,无药可医。”谢灵徵指了指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淡淡一笑,“即便是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碰上这斩雪剑痕,最多也不过能止住血罢了。” “我这里有些许续断神散,虽起不到多大作用,却多少能让你好过些。”伯壶公道,“适才已遣人去取了。” “多谢前辈。”谢灵徵道谢,他想了想,又道,“实不相瞒,我虽有心帮你,但用我的仙骨并非上上之选。非是我有意推脱,只是此中利害还望你事先考虑清楚。” “我明白。”伯壶公道,“再怎么说,你还是瀛台仙君的大弟子。” “曾经。”谢灵徵纠正。 伯壶公神色微妙地瞧了他一眼:“即便瀛台山现在革了你的名,也未必会容你的仙骨为我等邪门歪道所用,你担心萧无音秋后算账,是也不是?” “师尊对鬼道厌恶至极,万一他心里还有我这么一回事,不无可能。”谢灵徵道,“再怎么说与他朝夕相处二十余载,我死了,他总会知道。你若不放心,我临了修书一封,恳请他念在二十年师徒情分上莫要牵连他人,也算了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你这话,未免太心灰意懒。”他有意允诺,伯壶公却听了直皱眉,“谢贤侄,你还年轻,即便没了仙骨,也还有大把时光——你仙道中人讲究闭门苦行,把人生十数载视作蜉蝣一瞬、昙花一现,短短光阴自然贱如尘土。而我鬼道众素来讲求世间极乐、雪月风花,凡在世一瞬皆贵重如金玉。俗话说,但有三天活,不说丧气话。你既与我这泥下道有缘,又为何要因这几十年寿数而万念俱灰呢?” 谢灵徵怔怔听完,莞尔一笑:“阁下所言非虚,深得我意,我合该结交你这个朋友。” 话虽如此,他这应答里却终究少了几分诚意,落语处声线有些轻飘,伯壶公知他未听进去,便也不再多劝,只是走前半步安静地引着路。 一行人沉闷地往伯灵玉的闺房走,谢灵徵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回廊的青石步道上,手脚虽疼,也算不得太疼,倒是脑子里来回是伯壶公适才说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又电光石火地闪过那“世间至乐”、“雪月风花”。 又走数米,他忽地停下了脚步,胡二搀着他的动作一顿,关切问道:“谢灵徵,你可是走不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伯壶公回头,只见谢灵徵单手撑着一旁的红木窗格,手足有些打颤,发丝凌乱,眼眶通红,全不复适才不卑不亢、随性自若的模样。 如瓦瓯积水,蓄得久了终会满溢而出,谢灵徵喉头微颤,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不要我啦。”他哽咽着说道,“我便是活着也没有意趣了。” 第3章 雪鹤翎 谢灵徵赤着上身,坐在矮榻上,左手端着一壶酒,右手被束缚在一旁的扶手上。 他支着一边膝盖,另一条腿平放,面色青白的少女此时正枕在他膝头。 若是寻常人家这一举止难免说是有些轻薄,只是在伯壶公这一众鬼道眼里,世俗礼法皆为空谈,谢灵徵要抽灵骨助伯灵玉疗伤,又独独有一只左手能为伯灵玉护法,这般动作最为方便。 伯壶公遣散家仆,只余胡二一人侍立在侧,他亲自挽了衣袖,从怀中取出一柄嵌有五色彩石的弯刃匕首。 谢灵徵见状笑道:“阁下果真万事俱备。” 伯壶公亦笑:“法器易得,仙骨难锻。若缺的是其他物件,我怎么说也得好生与你客气一番,再大谈个三两天条件,唯有这仙骨,你送上门来,我巴不得把你绑起来,怕你反悔。” “哈哈哈,伯壶公当真直爽。”谢灵徵单手掐了个诀,并不避忌地抵在伯灵玉胸口,护了心脉。他脸上泪痕尚且未干,神色间却将适才的狼狈藏了个干净,“我一个废人,揣着这一身骨头反而危险。除了眼下这壶酒,我也不要你什么条件,只是若今后我无处可去,厚着面皮来你这儿讨个地界住,还望你能行个方便。” “这点小事,自是无妨。”伯壶公顿了顿,又道,“我听闻瀛台山尚有一门左手剑,虽说算不得上流,但要自保却也足够。你以‘废人’一词自居,未免太过。” “既离了师门,萧仙君教我的剑招,我自是不会再用了。”谢灵徵自哂一声,“有没有左手,使不使剑,也无甚区别。” 伯壶公心知他颇有自我放逐之意,也不欲多劝。他一手抽刀出鞘,一手取了丝帕在刃口轻轻磨了磨,只见那绸帕应声断成两截,切口处没有半点线头。 “好刀。”谢灵徵赞了声,举起酒盏送到唇边啜了口,似乎丝毫不在意这刀口就要往自己身上开一般。 “我这就要动手。”伯壶公持刀之手往谢灵徵裸露的脊背上比了比,“你可要做些什么准备?” “无碍。”谢灵徵轻飘飘地说道,“照你先前说的,把酒言欢便可。” 见伯壶公无言,他便先起了个头:“知道我是怎生落到如此境地的么?” “听闻与名妓柳腰腰有关。”伯壶公微笑,他将一盏酒泼在刃口,拿砂纸徐徐拭去,“我要动手了,你且坐稳。” “请便。嗯……”背后传来的刺痛感让谢灵徵长嘶了声,而他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纹丝不动,“比想象中疼些。” 抽仙骨虽并非当真剥皮抽骨,却也免不了大动干戈,须以法器割开血肉,寻得灵脉,再将仙骨内的灵髓顺着灵脉引出,注入受者之体,期间被抽骨者不得擅动,不得挣扎,更不得昏睡,若是灵脉不畅,灵髓滞涩,这抽骨便要再难上几分 谢灵徵清明地感受到那冷锐的刀尖在自己的血肉内游走,肌理的撕裂声、血液的流淌声充斥于他的耳畔,他身上几乎是立刻越来越冷,无处不在的疼痛席卷全身,将近麻木,他勉强地笑了笑,道:“胡二,劳烦你喂我口酒,我手上使不出力气。” 胡二偷眼看了看伯壶公,见后者专注于手上的刀子未曾作答,便依着谢灵徵的意思,将整个酒壶送到他干裂的唇边,任他抿了一小口。 “多谢你,我简直要昏过去啦。”谢灵徵低声道,“方才我提到那柳腰腰,我和——啊——我和她的故事,你可听过?” “她是个少羽族。”胡二道,“你曾经寻得鬼道最锋利的宝剑,就为了听她唱一曲长风调。” “是了。”谢灵徵抑着唇边的呻吟,声音有些发颤,“腰腰是雁鸟,本应秋日南去,春日北归。雁鸟南去时,在空中排成一字,高唱‘长风调’。三分铿锵有力,七分幽柔婉转,韵律奇特,音色鲜有,传闻世人听了,未有不落泪者。只是师……萧仙君一剑劈出这泥下道后,雁鸟再难北归,那之后一过百年,这世间会唱长风调的,便只剩了柳腰腰一人。” “谢灵徵,你不要再说啦!”胡二有些不忍,“你额上全是汗,我给你擦一下?” “切勿。”谢灵徵脸色苍白,“我怕你碰了我,我会忍不住动。我现在头昏得厉害,你再过来喂我口酒喝。” 胡二依言办了,却见他干裂的嘴唇含了酒液,亦不敢下咽,只是顺着唇沟溢了下来,与血水汗水融在一道。 “胡二。”伯壶公忽然离了那血肉模糊的背脊,一振匕首,地上滴滴答答落红遍地,他拿纸将染满鲜血的刀刃仔细擦了一遍,转头吩咐道,“再和他聊聊,莫让他睡过去。” 胡二战战兢兢称是。 谢灵徵勉力抬了抬眼皮,轻着声道了歉。 自是没有人会责怪他,胡二忙道:“你再和我讲讲柳腰腰的事情?” 谢灵徵微笑:“虽说是柳腰腰的故事,归根结底……还是我和师尊的一段过往——此间无外人……我,我仍偷偷叫他师尊,你可别说出去。” 胡二忙点头。 “我和师尊之间的事,说上三日三夜不睡,亦不算太难……”谢灵徵轻轻地喘了口气,“便自这最后一遭祸事讲起吧——” 他缓了缓,吐出喉咙里含着的血沫子,声音方清晰了些:“那日我到红帐香去见腰腰……本是想嘱托她帮我做一件事,关乎两个月后师尊的诞辰……” “谢灵徵,你看这样,”他这幅样子胡二瞧得心惊肉跳,动一动唇舌像是去了半条命一般,更何况此刻颇有畅谈一番的架势,“你说话也不方便,不如由我择江湖传闻讲讲,你仔细听着,若是我讲得不对,你便纠正过来,可好?” “这主意不错。”伯壶公赞许。 未等谢灵徵应答,胡二便问:“瀛台上那位生辰在九月里,秋日风凉,你想给他送条氅子,但那谁谁又非鹤翎不用,你特意跑去找柳腰腰,怕不是为的这事儿吧?” 谢灵徵道:“九月里瀛台山已过了第一场雪……师尊诞辰那日总爱去山顶雪竹林里听风赏竹,我担心他会受寒。” “你这小傻子。”伯壶公笑道,“萧无音乃天地间第一大能,全天下也就你一人觉得他会受冷。” 谢灵徵哑然失笑,也不答话。 胡二待他二人笑过了,才接着道:“你道寻常凡物配不得你师尊,五年前便开始遍寻鹤翎,那时你和柳腰腰方有了‘一剑结缘’之事,她小丫头古灵精怪,和你打赌,说要是你要有本事让你那目下无尘的师父披上雪鹤族的‘银雪衣’,她便亲自上点香台歌一曲‘长风’、跳一段‘北归’,为你师父贺寿。” “你倒是清楚。”谢灵徵微阖上眼,唇边的笑意略淡了些,“那时年轻气盛,自视过高,这赌是我输了。” 刀尖仍在他血肉里行走,他却觉得不那么痛了,倒是手足连心,绞痛得厉害,额上更是冷汗如雨。 “雪鹤族再洁净稀少,终究是妖不是仙……师尊最恶妖邪,五年来我集齐了三千六百根雪鹤翎,求来南海冰丝穿引成衣,终是没能带进瀛台山去。说来可笑,我将那银雪衣藏在山下一所隐蔽石洞里,藏完便去买醉痛饮,酒醒后,便也忘了那衣衫藏在何处了。” “此番你找柳腰腰,是想借她们千羽族的法器,将这衣裳寻出来?”伯壶公挑眉,“为何又改了主意?” 谢灵徵忽然重重一咬下唇,在唇瓣上留下个血印。 “诶哟!”胡二大叫,“您老怎么啦!别吓我们!” “……无事。”谢灵徵哂道,“那日成师弟在师尊面前说我这些年心绪不定,忙着找鹤翎、请冰丝,一日不休,疏忽剑道,师尊便上了心。” “你这师弟,不是个好东西。”胡二撇嘴。 谢灵徵恍若未闻,只接着道:“我原以为以师尊的严苛,我又要挨一顿好打,不料那夜,师尊于云台外殿召见我,说想看一看我为他做的衣裳。” 他的目光一点点飘远,像是早已游离在千百里外,连声音都含糊了起来:“我那时候高兴得忘乎所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连夜去那山谷里挖了千百块石头,忘了使仙法,弄得一手血,跑去找腰腰,她还以为我是想要她的命。” 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伯壶公握着刀的手停了停,胡二张口结舌,半晌才发出声音:“你若是扫了兴,这些不快活的事情,不说也罢了。” 谢灵徵摇了摇头:“是极快活的事情,即便没落得好下场,当时也是极快活的事情。” 他借着胡二的手抿了口酒,这回有了几分吞咽的力气,似是多谈一刻这“快活事”便能平白多生出一分力道:“腰腰是我挚友,我那晚冲去红帐香,也不单是为了找她借东西,我还想与她同享这快活,亲口告诉她:‘是我赢啦,师尊比你想的要更欢喜我。’只是我那时断断没想到——” “你在那遇到了诛鬼陈修祥。”伯壶公道。 他话音一落,一阵冷风吹开了西墙边的窗,阴恻恻地在屋里卷了数个来回,把三人的心一道吹进了谷底。 第4章 诛仙罪 诛鬼君陈修祥,与鸿霄、萧无音并列为天界三仙君。细数来这三名仙人里也唯有陈修祥身世最为坎坷,执法天尊鸿霄常年执掌天界法度、瀛台仙君萧无音避世瀛台山不问俗事,而这诛鬼陈修祥,历劫飞升前是个诛鬼为生的道人,且不是一般的道人,他半个魂魄为天煞鬼魄,半个魂魄又纯净无比,与他的脸一样,半张俊逸如仙,半张丑恶如鬼。 陈修祥为修天道,自幼诛鬼屠魔,每杀得鬼道一人,他的左半边脸便多半分人样,他的魂魄便清透数厘,魂魄清明了,神志便也更清晰,他也有了更多的办法,杀更多的邪魔鬼怪。 在肉身寿终那日,他恰好铸成仙魄,一朝飞升,位列仙班,从此成了仙界最负盛名的仙君之一,然而造化弄人,他的那半副鬼魄每隔上一百年便要卷土重来一次,因而每一百年,他就要下一次仙界,去到妖孽横生的鬼道十府,杀满一千恶鬼。 “这陈修祥不知何时进的泥下道。”伯壶公沉声道,“给他杀了这许多同族,我竟没有察觉,也是我的失职。” 谢灵徵微微摇头:“并非如此。早些年前,陈修祥诛鬼乃是真的诛鬼。彼时世间恶鬼横行,为祸于民,陈修祥非厉鬼不杀、非邪魔不除,斩满一千鬼,也自救得了千万人,功德积身,才有了飞升的道行。” “这又与你那师父脱不开干系了。”胡二撇嘴,“我猜是那谁剑斩十府后,陈修祥凑不够数了罢?” 谢灵徵苦笑:“师尊他……自是不会顾及到这些。” “那之后,鬼族幽居泥下道,世间也没了陈修祥的声音。”伯壶公沉吟,“断断没想到,他竟一直躲在红帐香。” “陈修祥也是绝顶聪明……才想得出这么个法子。”谢灵徵不带笑意地牵了牵嘴角,又因这小动作牵动了背上的口子,发出一声长嘶,“……世间无厉鬼,他便亲身养厉鬼,靠着那一半鬼魄,吞食万千鬼尸残魂养于己身,再寻一鬼族女子替他诞下那聚了千魂万魄的鬼胎,一举杀死,他便能顷刻间回归天道,再做一百年声名显赫的美仙君。” “他挑中了柳腰腰?”伯壶公问道。 “正是。”谢灵徵垂眸,他唇边的血迹已然干涸,脸色更是苍白了些许,“他化作一俊逸佳郎,对腰腰关怀备至,腰腰那些时日常写信告诉我说……她总算是找到了比我更好的归宿。” 胡二惊道:“柳腰腰原先竟是倾慕于你?” “谢贤侄这般才俊,泥下道又有几个女孩儿家不倾慕?”伯壶公一笑,“那陈修祥,怕不是依着你的模样画了个葫芦吧?” “我虽爱出入这花柳街巷,却终是不擅体贴女儿,陈修祥年岁阅历百倍于我,既通事故,又善人情,博古通今,幽默风趣。若非心存歹念,还当真算得上个良人。”谢灵徵说着,拿视线比了比那小几,吩咐道,“酒。” 胡二忙凑上前取酒喂了他一口。 “我到得红帐香那日,腰腰已为他……有了生孕。”他徐徐抬头,不甚动了动身子,刀锋一走,他不免又是一声痛吟。 “谢贤侄可小心了。”伯壶公立刻收了手,提点一句。 “你刀走得慢了,灵脉可寻得差不多了?”谢灵徵随口问道,仿佛提及的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你若是方便,便可开始渡髓了。”伯壶公答道。 “那便开始吧。”谢灵徵直了直身子,左手托着伯灵玉的后脑,将她扶起来些许。 伯壶公收了刀,微俯下身,口中振振有词,顷刻间,一道白焰顺着谢灵徵四肢百骸游走数圈,紧接着,某种玉白色浆液恍若活物,从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张牙舞爪地挣脱而出,经由这白焰徐徐引入伯灵玉的身体。 谢灵徵只觉身体都要被劈成两截,挣出体外的仿佛不是灵髓,而是一把尖刀,正一点点把他的背脊连同心肺肝肠一同捣烂。 伯灵玉惨白的小脸上逐渐有了色泽,谢灵徵的神色却是苍白转为灰败,他头一次这般清晰地认识到生抽仙骨意味着什么,这抽掉的岂止是千百年寿数,是连半条命、半个魂灵都被一同生生抽出了身体。 怎么那跗骨之蛆一般的情意抽不掉呢? 谢灵徵咬牙暗想,眼眶又略略泛红,一股强烈的酸涩痛楚压住了他的眼皮,他顺势合上了眼,却听得伯壶公大喊:“谢贤侄!你可不能失了神志!” 他想应声,却觉得颅内一片漆黑的浆糊堵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听得胡二在他耳边急道:“谢灵徵!后来怎么样了?你快给我们讲讲,后来怎么样了?” “也不曾怎样。”谢灵徵颤着声音,几乎是用尽全力,方清楚地说道,“我对腰腰腹中的胎儿施了师尊教我的返仙咒……将那千百亡魂,一道送回了陈修祥身上……” “咒术反噬,鬼魂失控……我眼看着陈修祥的仙魄鬼魄……一柄被万千厉鬼吞噬殆尽……我看着他挣扎尖叫、嘶吼怒骂、跪地求饶……最终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执法尊将我定了诛仙罪……遣人……来我瀛台山——” 他话音未落,眼前却略略一亮,触目所及的景致又清晰起来,伯壶公与胡二均狼狈地坐倒在地,尤其是伯壶公,须发俱被汗水沾湿了,脸上却挂着如释重负的笑。 “可是成了?”谢灵徵呆了半晌,沙哑着声音,怔怔问。 “成了!”伯壶公喜道,“谢贤侄,你可歇息啦!” 谢灵徵目光散了散,恍惚间瞧见膝头的伯灵玉已被伯壶公揽入怀中,双颊红润,呼吸均匀,长睫微颤,有将醒之兆,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身子,想乘早离去,免得自己这血肉模糊的样子吓着小姑娘。 然而他一动,方觉手足剑伤处钻心的疼,他整个人栽倒在地,眼前发黑,适才掐断的记忆又徐徐接续了起来,几日前纷杂的人声重又回荡在他的耳边,钻入他的识海—— “谢灵徵伙同妖女,擅施禁咒,竟致使陈仙君魂飞魄散,瀛台山首座可否献身给个说法?” “诛鬼君班列三大仙君之一,本与瀛台仙君平起平坐,却被这瀛台山大弟子为了一个**施毒计害死,照我说,谢灵徵罪当千刀万剐!” “小小一个弟子若非使得禁咒,如何上得了诛鬼君分毫?这返仙咒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依我说,这瀛台仙君脱不得干系……” “嘿嘿,我听说是谢灵徵与那****正欢,被诛鬼君撞破,怕情事泄露,才合谋将其害死……” “……” 谢灵徵听这不存在的幻声听得又悲又怒,意欲辩驳,又不知从何辩起,他将一丝微薄的希望寄于师尊的信任,眼前却浮现出萧无音提着斩雪,挟着霜风,踏云而来的模样,那双清冷的目俯视自己,神色间不掩厌弃,似是看着一只虫蚁。 他仿佛又听到了斩雪的剑风,尝尽了喉头的腥甜,眼前最后一点光晕散尽了,他涣散了神志,坠身于梦魇的无尽纠缠。 第5章 月下人 谢灵徵再醒来之时,已是黄昏。 胡二正端坐在旁边,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见到谢灵徵睁了眼,不免大喜:“你可醒过来啦!” “我睡了多久?”谢灵徵问,声音哑得难以辨析。 趴卧久了胸口闷得生疼,他想支起身,背后又是一阵刺痛。 “有两个多时辰了——你别乱动!”胡二道,“背后的伤我给你上过药了,好不容易止了血,你再乱动可就不好了。” 谢灵徵点头,冲他礼貌一笑:“多谢。” “可要喝点汤水?”胡二问。 “咽不下东西。”谢灵徵摇头,“不如拿点酒来给我润润喉咙。” “你这是不要命了。”胡二无奈道,“对啦,老爷托人找的续断神膏取来了,我给你敷了?”说着他取出一只乌黑的小瓶,拔了木塞。 谢灵徵只闻得一股腥臭,入鼻颇像茅坑里的蓑草,他不免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是‘五老法’制成的密药。”胡二道,神色间颇有些矜骄自得,“蛇之血、蝎之壳、蚓之涎、蜈蚣之百足、蟾蜍之肝脏共同捣烂,辅以断肠散、忘情露、饮血藤之茎叶熬制,专医你那筋脉顽疾。更有传闻说,若是选‘五老之王’入药,还能凝魂聚魄重铸血肉,还真真切切有医死人活白骨之效呢。” 他说得天花乱坠,谢灵徵却只拧着鼻子,挥了挥手:“拿开,心意我领了,这药我只觉臭得很,用不得。” 胡二不服,嚷道:“你又不回那瀛台山啦,还摆什么神仙谱。”话音一落他便自知失言,忙补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臭着萧某某。” 谢灵徵却好似并不在意,只是淡笑道:“再好的药也接续不了我这筋脉,我又何苦挨这臭去。你若想宽慰我,偷偷把伯壶公养得那对灵猫提溜出来让我玩玩,我便谢谢你了。” 胡二道:“雪松和白梨陪着小姐呢,对啦,忘了与你说,小姐醒了!这辈子头一回开口叫了爹,你没瞧见老爷那样子,高兴得像个七八岁的疯小孩儿。” 似是被他言语间的欢愉所感染,谢灵徵的眼里终是有了几分切实的笑意:“得,我不和疯小孩儿抢顽具,不如你变成狐狸,让我呼噜一下毛尾巴。” 胡二恼道:“我近百年未化原身,岂能容你**!我去照看老爷小姐了,不与你在这里耍无赖。”说着便作势要走。 谢灵徵笑道:“你且去吧,我这儿用不着人伺候,让我一个人歇会。你替我祝贺伯壶公一声,回来时给我捎壶好酒。” “我可求你别溺死在酒缸里!”胡二放着狠话,抬腿迈出了房去。 他关上门,脚步较之出屋时却迟疑了几分。 心头隐隐有股不安涌上来——他见惯了桃花剑客潇洒不羁、无牵无绊,只觉眼下这人一言一笑无不透着精疲力竭,落在眼里便是明明白白四个字眼: 强弩之末。 胡二走后,谢灵徵又昏睡了许久,再醒过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他比白日里清醒许多,只见自己手里给塞了一只腥臭的黑瓶子,便知胡二又来过了,还给自己硬塞了这断续神膏。 谢灵徵将小瓶塞到了床下,轻叹一声,心知自己不肯用这药,怕臭是假,恐萧无音厌恶是真。 恍惚之间,忽地,一缕寒风裹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卖身求荣换来的药,就这么扔了,做给谁看?” 谢灵徵目光一利,起了身,倚床靠着,冷声道:“成灵器。” “难为大师兄还记得我。”冷风撞开了两扇室门,门口直直立一瘦削黑影,转进房来才瞧清形貌,是个样貌莫约三十来岁的黄衫青年。 此人正是瀛台山仙君座下排行第二的弟子成灵器,他虽年幼于谢灵徵,铸仙躯之时却较谢灵徵晚上好几年,因而瞧起来倒比谢灵徵年长上几岁。 “你来作什么?”谢灵徵回过头去,视线下垂,不予他半分目光。 “大师兄,不对,现在我该管你叫什么?”成灵器挑起一边嘴角,他面容生得平板,这一笑瞧起来动皮不动肉,“罪犯谢灵徵,你现在傲些什么?犯了诛仙罪尚不知悔改、连杀执法尊座下三名弟子逃至泥下道,这也就罢了,师尊他老人家懒得追究你一个弃徒的腌臜事儿,只是你竟敢将一身仙骨卖于鬼将,此举与忤逆天道背弃师门又有何异!铸成大过不知悔改,反倒伙同邪佞共谋奸计,你可对得起师尊数十载教导之恩,师门百余名以你为瞻的师弟师妹?” “人是谁杀的,你比我清楚。”谢灵徵声音冷淡,“那日三位差役押我至受降坡,有蒙面人持剑行凶,杀三人不说,还推我进泥下道。我依稀见得那一路左手剑像是瀛台山功夫,却使得稀烂,比醉汉舞拳还要差上几分,怕不是师门出了哪个不肖徒,功夫学了不足一成,犯上作乱、嫁祸于人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成灵器面皮猛地一抽,紧接着又恢复如常,冷笑道:“我倒觉得像某个被废了右手的逆徒慌乱下使出的剑法,谢灵徵,你莫要含沙射影,血口喷人,若是有证据,你上书呈报执法尊,若是没有——” 他阴鸷一笑,顿了顿,听得窗外传来一声鹤唳,方接着道:“你想想该怎么和师尊解释吧。” 谢灵徵脸色剧变。 那鹤鸣声他再熟悉不过。 成灵器得意一笑,往侧旁退了两步,让出正门。 隔着洞开的门扉,只见中庭一双白玉云锦靴踏进院里,那月下仙人举步迈下白鹤座驾,不疾不徐地朝厢房走来。 谢灵徵蓦地反应过来,从床上滚落下地,顾不上手足剧痛,端端跪直了,膝行着朝门口挪去。 瀛台仙君衣袂如霜,面色如雪,绣了暗纹的宽大云袖随风而动,一身素白皎皎如月华,一头墨发扰扰于身后,眉间一点朱砂明艳似珠玉、殷红如鲜血。 谢灵徵怔怔移不开目光,但见那朝思暮想的师尊此时单手捧一银须拂尘子,腰间并未悬斩雪利刃,他平白松了一口气——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仍颤个不止,一则是伤疼难忍,二则是心有余悸。 萧无音走进室来,他深吸一口气,朝前迎了两步,长拜叩首:“师尊。” 萧无音微一侧身,避开了他这一拜。 谢灵徵心下一恸,喉中酸苦万分,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只得重新拜倒,更替了称谓,喊道:“萧仙君。” 萧无音这才受了。 成灵器亦在一旁躬身行礼,不无刻意地高声称道:“师尊。” 萧无音轻轻颔首,示意他免礼,声音清冷:“辛苦了,灵器。” 成灵器依旧行足了礼数,方侍立于一侧。 “谢灵徵。”瀛台仙君的视线这才落回了足下跪着的那人,数日不见,他这昔日大弟子落得苍白消瘦、气息虚浮,样貌虽无甚变化,原先那好似用不尽使不完的朝气却消弭了大半。他微微蹙眉,未瞧第二眼便接着问道,“执法尊传书于我,道你妄杀差役,畏罪私逃,堕入魔道,出卖仙骨,你可有何解释?” “……禀仙君。”谢灵徵方从那一团乱绪中清醒过来,听得萧无音问话,下意识抬眸正对上那双眼,哑声道,“灵徵不曾妄杀无辜,更无私逃一说,受降台一事,还望仙君明察。” 萧无音不予置评,接着问:“那出卖仙骨这条,你是认了?” 谢灵徵应道:“是。灵徵素喜伯壶公为人,听闻他爱女身有顽疾,非仙骨不可医。灵徵废人一个,揣着这身仙骨,平白辱没了仙家名声,便想着不如拿来做个人情、交个朋友。” 他一边讲,一边涔涔冒着冷汗,桃花剑客生性无忌,一向是想什么便做什么,何曾想过要掰扯这许多缘由,只是萧无音既发问,他如何敢不答,只得一板一眼,照实说了。 萧无音沉默片刻,忽淡淡一笑:“你这是怨恨于我?” 谢灵徵蓦地一颤:“弟子——灵徵不敢!” “谢灵徵。”萧无音冷声道,“你若是对我的处置心怀不满,那日在瀛台山便该与我直言,我直接一掌毙了你,也好过你卖身于鬼,再背上一条叛天庭、助纣虐的重罪。” 谢灵徵脸色刷的一下苍白如纸,他知萧无音对鬼族厌恶至极,也不多辩解,只求道:“仙君明鉴,灵徵不敢有犯上之意。那伯灵玉不过是个垂髫小童,又受了斩雪剑气,即便得了仙骨,也不过多续得几年时日,好让他父女共享天伦。鬼族离不开泥下道,又根基衰微,断断不会重犯天庭,灵徵亦无论如何不会对仙道拔剑相向,还请师尊海涵!” 说着他欲再度拜倒,却觉面上一冷,只见萧无音用足尖抵着他的前额,拦下他这一叩首。 瀛台仙君迫他直起身,徐徐道:“你先为一鬼族妓女,闯下大祸,宁肯不做我的徒弟;又为一鬼族女童,抽仙骨,绝灵脉,将我教你修筑的根基毁了个干净。谢灵徵,我且问你一句,拜我为师,你可是有悔?” “仙君何出此言?”谢灵徵大惊失色,“若仙君再允我称一声师尊,我、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是无悔。” 他说到此处竟是红了眼眶,萧无音眉头轻皱,略略倾身,拿指尖按着他承泣,不让他落下泪来,拇指捻去他眼睑处的湿润:“不准哭。” 谢灵徵只觉那微凉的指尖烧得他脸上发烫,喉咙口滚着一腔热意不知该如何诉诸,只得生生咽下,耐着泪意,不住点头。 “你若想回来,也无不可。”萧无音定定地看着他,略和缓了语气,“伯壶公在鬼族身份与陈修祥相当,你去杀了他,将功折罪,我便接你回瀛台山。届时你仍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哪怕执法尊不服,我也会护着你性命。” 第6章 返仙咒 谢灵徵眼里的神采如星芒般聚集了一瞬,复又散去了。正如他心里那点狂喜的火苗,只燃了一息便被冰水扑灭。 他望着萧无音的眼睛,缓缓摇头道:“仙君,灵徵不会出手伤朋友。” 萧无音皱起眉,神色间略有不解:“蝼蚁尔尔,杀了便杀了。” 谢灵徵心知他不会明白,在萧无音眼中,世人与花叶蝼蚁无甚区别,硬要说不同,至多说是仙道中人灵气充沛,要干净些,他肯摘花抚叶,而鬼道中人便是蛇虫鼠蚁,污秽不堪,他不屑一顾,连拔剑斩之都嫌脏手。 “伯壶公是灵徵的朋友,他虽身为鬼道至尊,却从未有背弃友人一说。”谢灵徵恳切地道,“若伯壶公教唆灵徵伤及瀛台山门人,我必取他性命,绝无一丝顾虑,但他并非此等小人,灵徵也无法反捅他一刀。况且,仙君,灵徵手足已经残废,立誓再不用剑,这事——当真是不成的。” “仙界干净的人物多得是,也有几个青年才俊勉强配得上做你的朋友。”萧无音道,“你骗骗旁人也就罢了,我还不知道你左手剑使得比右手好么?” 谢灵徵垂首不应。 萧无音知道,他这徒弟是抗令不遵的意思。过去数载,因为这结交鬼道的缘由他不知训斥过他多少次,动上手的次数也不在少数,只是谢灵徵却向来是拧得狠,也韧得很,知错认错决不改错,骨头比他那杆白藤戒鞭还要硬上几分。 “你杀不杀伯壶公?”他逐渐失了耐心,沉声问道。 “不。”谢灵徵应得痛快,“萧仙君可遣人押我去执法云宫,执法尊要杀要罚,灵徵绝不违抗分毫。” 萧无音看了他片刻,登时拂袖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谢灵徵微微翕动了唇,喉中却塞了极厚的一团棉絮发不出声响。 那瀛台仙君步伐迈得决绝,鹤鸣又于窗外渐响,他心知这回终是走到了头,不免胸中郁结,滞了一口气喘不过来,又想,自己若真的进了执法云宫,以他现在身上的罪名怕是永生无法从里面出来,这一别便也是与永别无异了。 他思及与萧无音之间种种过往,转念思至自己心里那方见了一点曙光便枯萎的妄念,不由悲从中来,连当日与瀛台共被废手足时都不及此刻这般悲切。 此时,萧无音的脚步略略一顿。 他双目一亮,好似抓着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强挣着扶了一边的桌椅,跌跌撞撞站起来,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萧无音的腰身。 瀛台仙君蓦然回头,一旁的成灵器大喊:“谢灵徵!你疯了!以下犯上,我即刻毙了你!” 谢灵徵却是抱紧了萧无音,十指锁着那暗绣锦纹的腰封,捧着那将近于无的热度,将头埋在那肩背上,微喘着汲取着冷风青木般的清冽气息,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轻轻喊了声:“师尊——” 他往日里朝萧无音撒娇是便常常这样拉长了调子叫他,萧无音多少会因此对他稍软和些、纵容些,哪怕是罚了他,也偶尔会温声宽慰,唯有这个时候他方能感受到萧无音待他终有几分不同,不同于蝼蚁,亦不同于花朵草芥,有些像逗弄小宠,又像是把他当做环佩珠翠,悉心擦拭,妥帖收藏。 一旁长剑出鞘之声骤响,成灵器已然拔了剑。 “灵器。”萧无音忽然道,“收手。” “是!”成灵器不解,却终是将手中的利刃收回鞘中。 “你且出去。”萧无音道,“关了门。” 成灵器尤有不忿,又行一礼,抬眼间冷冷瞧了瞧谢灵徵,继而徐徐退出门外,反手带上了门。 谢灵徵顿了片刻,头脑便清醒过来,不敢再抱,颤颤松了手,支撑着身子的一股劲散了后,手足后背又痛了起来,他闷哼一声,软软地委顿在地。 萧无音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也不顾他的伤痛,一把将他拉起来,拽在一旁的竹椅上,附身近了他耳侧,道:“衣服脱了,让我看看背上。” 谢灵徵怔怔抬头,手上已依言照做了,五指如飞地将上衣解了,接而转身背朝萧无音,露出满身血肉模糊的伤来。 他跪在椅上,抱着椅背,低头挽发露出背脊,不知萧无音神情,只觉那微冷的手指一点点沿着他伤口最深的脊骨抚摸下去。 “谁动的刀?”萧无音忽然问。 谢灵徵心道不好,却不敢不答:“是伯壶公。”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往你身上动刀子。”萧无音又问:“上过药了?” 谢灵徵称是。 “脏。”萧无音忽然道,“洗了。” 说着他抬手便将一壶冰冷的茶水泼到他背上,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帕,亲手挽了袖,要将那伤口处的凝膏擦干净。 谢灵徵痛得发颤,强忍着不出声,他知道萧无音见不得他用鬼族的物事,不由心中庆幸,若是先前他当真用了那瓶恶臭的断续神膏,此时兴许伤口处还得再挨上一剑。 “我本想,若你不应,便打到你允诺。哪怕把你打死,也好过将你依律定罪。”萧无音道,“只是你怎么敢让那泼皮妖秽把身上弄成这个样子。” 谢灵徵闻言,忽然回身,一把抓住了萧无音的手腕,抬起一双明亮的眼:“师尊是心疼了,是不是?” 萧无音道:“我不明白。” 他的神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可谢灵徵却愣是品出了几分不同,他单拿左手去解腰带,口中解释道:“我屁股上腿上都没有伤,您若要打,不必顾忌。” 萧无音却按住了他的手。 瀛台仙君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别动,我给你重新上药。” 次日谢灵徵醒来之时已是午后,昨夜萧无音亲自替他上药,他战战兢兢不敢动作,竟就这么趴伏着睡了过去,甚至还睡得十分香甜。 醒来之时他仍偎在椅上,身上披了一条薄毯,萧无音和成灵器早已没了踪影。 谢灵徵心知自己再滞留泥下道恐会给柳腰腰与伯壶公等人惹来祸事,便起了抽身的心思,心中默想了一遍去往那执法云宫的路途,他起身简单盥洗后,便打算去找伯壶公等人道别。 然而,方行数十步,他便觉出了古怪。 伯壶公这宅子,一夜之间,突然安静得过分了。 泥下道所谓景致离不开淤泥石灰,伯壶公这院子称不得大,但无论如何算得上精巧,花园点缀以假山怪石,栽种藤蔓碧萝,偶有几根烈红藕花,香气虽浅但幽深。 只是这一夜间,所有红藕花似的丧失了生志,此刻耷拉着根茎,而昨日日间尚在过道间行色匆匆的仆从侍婢更是全没了踪迹,仿佛一夜间作鸟兽散,连气息也不留下分毫。 谢灵徵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忽然,某间耳室中略传来声息,他当即拄着杖大步迈进去,只见居室里桌椅瓦罐凌乱地摊着,一只倒扣的木桶正在不住颤动,他上前掀起木桶,里边是一啼哭不止的灰兔精,半张脸化了人形,半张脸显着原身,毛茸茸的五官处隐有血迹。 “小兄弟,你怎么了?”谢灵徵蹲**和声问道,“可是院子里出了什么事?” 那灰兔精说不出话来,只哆哆嗦嗦地拿手指了一个方向,脸上露出极恐惧的神色来。 谢灵徵皱了皱眉,他指的位置是伯壶公的主屋。 “昨……昨晚……”小灰兔磕绊着牙齿,“那里有白光……流血,会,会杀人。” 他说着,七窍便溢出血来,谢灵徵忙从袖中掏出那瓶恶臭的神药塞在他手中,低声道:“你先用了试试,我去看看。” 灰兔精感激不尽,谢灵徵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他被抽了仙骨,对仙力的感知不再敏锐,五感于寻常人无异,然而即便如此,在临近主屋门口时,他仍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血煞之气。 谢灵徵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方伸手去推房门,那门没有落锁,只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门扉洞开的一瞬,重物落地惊起尘土,谢灵徵瞳孔微微放大,只见一具靠着木门作支撑的尸体因他的动作重重砸落在门槛上,与那灰兔精一般的七窍流血,双目暴突,大大的张着口,僵硬的面上神色惊骇,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谢灵徵的双肩微微一颤。 这尸身是胡二。 妖族受到巨大惊吓时,会不自觉的现原形自保,而胡二便是如此,化出了身后半条尾巴,方未来得及完全化形,便中途失去了性命,落得一副半人半兽的模样。 谢灵徵呆站片刻,徐徐俯身替他合了眼,便拄着杖往深处走去。 行至他抽仙骨那靠椅近前,他看到地上仍在漫延的鲜血,虽已干涸了大半,却依然沾湿了他的鞋底,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拉开合起的床帘,忽地松开手拄之杖,倒在床沿干呕起来。 只见那织工华丽的锦被之上,伯壶公死状与胡二相近,只是失血更多,面容干枯,神色间更是添了几分绝望悲戚,赤红的双眼大睁,死不瞑目。最骇人的是则他怀中所抱之女,伯灵玉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尚挂着笑,胸膛处却挣出百十把骨刃,硬是将那苍白瘦小的身躯撕扯了个四分五裂,五脏六腑、四肢血肉,裂了个稀烂,零零散散散落在血泊间。 谢灵徵几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扶着床栏,颤颤巍巍立起身,想要喊人过来弄清缘由,却忽然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 他目色一利,反手抽了伯壶公尸身腰间长剑,左足轻点,兔起鹘落袭向身后,剑光一闪,那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利刃抵住了喉咙。 “人是你杀的?”谢灵徵森然问道,“成灵器。” 成灵器脸上那寻衅的笑意尚未收起,便被谢灵徵目中的杀气所慑,他这当口方明白昨夜萧无音说谢灵徵“左手剑使得比右手好”是什么意思,这瀛台弃徒纵使是废了一手一足,抽去仙骨,也能顷刻间要了自己的性命。 “说话。”剑尖划破皮肉,成灵器知道,这人已然动了杀心。 “谢灵徵,你想再多添一条诛仙罪吗?”他色厉内荏地喝道。 “多一条又有何妨。”谢灵徵挑眉冷道,“我敢叫你在那之前万劫不复!” 剑尖更深入皮下两分,成灵器的脸色微微发白。 “冤有头,债有主。”他勾了勾嘴唇,声音里终是透出几分底气不足,“人不是我杀的。” “是谁?”谢灵徵逼问。 成灵器忽然大笑,他也不顾抵在喉咙口的利刃,重重抓住谢灵徵的左手手腕,指了指不远处的穿衣镜:“你照照镜子,便知道是谁了。” 谢灵徵抬头看向穿衣镜,镜中所映之人正是自己,并无异处,他皱了皱眉,正欲再质问成灵器两句,忽地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 他急忙背过身,对着镜子解开上衣,只见镜中人亦解开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 整副脊背的全貌曝露于镜中时,谢灵徵忽地止住了呼吸。 他背上写了字。 那是一种洁白的药膏,名曰“忘仙散”,乃是瀛台山深处流水砂石间生长的名贵草药所制,灵气充沛,洁净纯粹,最适合做伤药或灵咒的触媒,往日他在萧无音门下时常常受伤挨打,萧无音从不在药食用度上短了他,哪怕是些微小伤,也必会用上千金难求的忘仙散。 然而此时他背上的忘仙散显然不仅仅是做医药之用,而是书写了满篇咒文,这咒文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咒杀诛鬼君陈修祥的返仙咒! 返仙咒以仙术逆行世间一切咒术,施咒人仙力越强,所造成的咒力也就越大,他抽仙髓时挨得千刀万剐,此时此刻竟是以千万倍加诸于伯灵玉之身,连带着整间府邸都无人幸免! 第7章 归瀛台 谢灵徵弃了剑,垂首站在血流满地的床前。 他的面色难看得吓人,成灵器一时不敢开口,半晌后才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道:“师尊遣我与灵犀拿你回瀛台山,往通天竹一处闭门思过去,灵犀得了信,应该即刻便到了。” 谢灵徵半垂着目,视线所及是那一地的皮肉碎屑,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我何过之有?” 成灵器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谢灵徵哑声重复了一遍:“我救治友人,剑斩奸夫,何过之有?” 成灵器想不到他竟出此言,尖声道:“你竟敢忤逆师尊?” 谢灵徵不理会他,只问:“师尊现在何处?” “师尊连夜往执法尊那儿消你的罪籍去了。”成灵器冷笑,“你可真是好运气。” 谢灵徵呆愣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他竟要消我的罪籍,这些许人之死,竟是为了抵我之罪么?” “谢灵徵,你放肆!”成灵器怒道。 谢灵徵不理会他,忽然拾起地上那根竹杖,迅雷不及掩耳间一撩一拍,直直击在成灵器胫骨出,将他打得趔趄在地,接而一杖抽其那落在地上的雪刃,一道银弧划过,那剑刃瞬时重插于成灵器****,堪堪划破两边裤缝,不曾割伤一丝皮肉。 成灵器霎时一身冷汗,触及谢灵徵锋芒大盛的双目,一时间双股颤颤,说不出话来。 谢灵徵却没有看他,只径自拄杖往室外走去,一步一拐行向东北,天庭东北角便是三君之首、执法尊判法行刑的地界。 他心道:我要赶在仙君前寻得那执法尊,我怎么好拿朋友的死来挡罪?合该拿我的命来偿他的命才是了。 这般想着,他勉力加快了脚步,只是尚未来得及出门,便迎面撞上了一娇俏少女,正是他的三师妹木灵犀。 只见木灵犀挽着头发,着一身艳红劲装,面上不施脂粉,见了谢灵徵却晕起一片红云,她朱唇一碰,声音清脆如银铃摇晃:“大师兄,师尊着我来接你回家啦!” 谢灵徵不说话。 木灵犀却未察觉到不对,照旧如往常一般去挽他的右臂:“我就说师尊还是疼你的,上回是他在气头上,现在这不没事了,你手脚上的伤,假以时日,师尊总会想办法替你去了,斩雪剑是他老人家仙魂半身,其他人没有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谢灵徵轻轻一拂袖,避开了木灵犀的触碰,哑着声音淡淡说道:“木仙剑,您且让让,我要往执法庭去。” 木灵犀睁大了眼,似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转而将目光投向成灵器。 成灵器讽道:“昨夜师尊亲自驾临泥下道,劝咱大师兄弃暗投明,杀了伯壶公将功赎罪,不过大师兄孤高自傲,不愿脏了这双精贵手,师尊只得屈尊降贵替他料理了此事,借他之手杀这邪鬼一家,好让他戴罪立功脱去罪籍。只是眼下,咱大师兄看起来有些不知好歹,大约是想摆谱违背师令呢。” 木灵犀眨了眨眼睛,探头往内室扫了一眼,触及那满地血污与胡二半人半兽的尸身时,略略撇了嘴角:“难怪大师兄嫌弃,要我我也不要做这腌臜事儿,大师兄,师尊都这般纵着你了,你还和他赌气啊?” 少女声音娇嫩动听,听在谢灵徵耳中却荒谬至极,他心中一阵刺痛如刀绞一般,双唇胶着发不出声音,只得一点竹杖,示意木灵犀让开身。 “拦住他!”成灵器叫道,“师尊有命,我二人今日无论如何得带他回去,可别让他走脱了!” 木灵犀闻言下意识莲步一飘,身姿如燕地往谢灵徵身前一竖:“师兄,你要去哪儿?” 谢灵徵道:“卖友求荣之事我做不来,我要去面见执法尊,灵犀,我求你念在往日情分,便让开了去罢。” “杀几个奸邪恶鬼算哪门子的卖友求荣了,”木灵犀面色为难,“师兄,师尊有命——” 谢灵徵未等她说完,忽地竹杖一伸,去点她腰间章门,趁木灵犀闪身躲避时,他左手虚晃一着便趁势要往门外去,木灵犀也不犹疑,当下解开腰间长剑,拿剑柄横身一拦欲将人揽住,谢灵徵挥竹杖拨去,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木灵犀惊叹,不愧是大师兄,即便身负重伤,这路左手剑威力不减当年。 “师兄,要过招,回去后有的是机会。”她笑道,“要不我们先收……” 说话间眼前光影一晃,紧接着脸上一阵剧痛,那竹杖竟趁势重重抽上她左边面颊,少女白皙光洁的脸上登时浮起了一道青肿棱子。 谢灵徵一杖震开她,大步离去,就在此时,忽听得背后一阵风声,成灵器大喊:“灵犀,攻他右腿!” 他下意识反手招架,却不料这边木灵犀拔剑点他右足,身后成灵器同时拂尘卷他右腕,他那废手废足无力招架,单手难敌四拳,最终伤处同时吃了那一剑一尘,剧痛之**形一软,他颇为狼狈地被拽倒在地。 “灵犀!”成灵器喊道,木灵犀一点便通地从怀中取出捆仙锁,兜头就往谢灵徵身上一罩,两人一拥而上按了他手足,成灵器从怀中掏出一副重锁,像对牲畜那般套在了谢灵徵颈上。 “我看你还逃,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一把抓起谢灵徵的头发,想瞧瞧他的表情,只见他面色青白,嘴唇洇血,往日里那双光彩如桃夭的眼眸此时萧条如枯野,隐隐泛着几近干涸的泪光。 谢灵徵如一具人偶般任他们摆弄,黑蒙蒙的眼睛里,一星半点物象都不剩了。 泥下道往上越九层青云,渡百里云海,那缥缈于雪浪间的一点翠碧便是瀛台山。 瀛台山虽以山为名,但瀛台仙门实则以云絮为地基,傍山而修建。身份越重,所居之处越是云深雾中,萧无音所住的云台殿更是藏于云海至深,召见外人时以红线纸灯为引,否则便无迹可寻。成灵器、木灵犀等其余门人则聚居于山脚下那一大片浮云顶,吃穿起居、早课夜功皆在此处进行,平日里萧无音深居简出,这一干弟子想要见得师尊一面也非易事。 谢灵徵自是与他们不同,他是萧无音唯一的亲传弟子,萧无音不喜他与其余人混住山下,亲自携了他遍行瀛台山,寻得一奇景位于山泉发源地,两块嶙峋巨石间水声汩汩,夹缝处冬暖夏凉,故而斜逸生长的一树合抱红樱常开不败,四季落英缤纷,谢灵徵见了便挪不动脚步,瀛台仙君干脆大手一挥,遣数百能工巧匠,几日之间便在这花树枝干处雕琢垒砌出一间雅致小筑,伸手可接的泉水,探身可抚得花枝,好让他的徒儿住得高兴。 谢灵徵那时自然喜不自胜,只是此时此刻故地重游,心中意境却大不一样了。 他觉得乏累,好似心口疼得麻木了,便失却了思虑想象的机能,只能体味到一抽一抽的滞涩难过。 成灵器推搡他下了马车,与木灵犀一道解了他身上的重重枷锁,将他架进小屋,随便找了个地方如同扔麻袋一般就地一掼,继而道:“师尊不日便到,灵犀师妹,你我去门外守着。” 木灵犀颔首,看向谢灵徵的目光却隐有不忍。 成灵器重哼一声:“师妹,你脸上的伤还没消了呢。” 木灵犀“啊”的一声,忙往溪水处一照,再抬头看谢灵徵时目光中则带了两分委屈的怨恼。 谢灵徵却未曾瞧见,他被摔倒在地,一时手无支撑,站不起来,也不窘迫,只单手扶着墙面,一点点艰难地挪到窗口,往窗沿上倚了。 他想吹吹风。 红樱花艳丽如赤炎,芬芳十里,那气味并非刺鼻浓香,而是略带青涩的冷郁,直直随着清风灌入人心脾,让人清醒到极处,反生出几分醉意。 谢灵徵忽觉察到自己多日未曾饮酒,喉咙头干哑得的厉害,便随口道:“灵犀师妹,那红樱底下买了两坛酒,劳烦你二人帮我去取了来。” 成灵器冷道:“亏你还敢在此处使唤人,此间没有你的奴婢。” 木灵犀却拽了拽他的衣袖:“大师兄肯安心待在此处便好,其他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成师兄,你看着他,我帮师兄取酒来。” “多谢。”谢灵徵轻声道谢,目光虚虚浮浮追逐着窗外的流水,心中却不免想到日前他往灵犀脸上抽的那一杖。 木灵犀祖上乃除魔世家,百年仙鬼之战前便行走人间专除那为祸世间的妖魔鬼怪,百年前鬼道得势之时,木家首当其冲遭了侵袭,九鬼将齐出把了他家门,轮流进去杀的杀、掳的掳,彼时木夫人正怀着灵犀,那鬼道长闯进帐中将之奸淫,硬生生在她腹中种得一鬼胎与灵犀背腹相抵,后萧无音出山,鬼道长伏诛,众仙勉力救回木家这最后一滴血脉托付于瀛台仙门,以瀛台山之灵气涤荡木灵犀的魂魄躯壳,耗时近百年方将那半身鬼胎消耗殆尽,落成灵犀背上那满幅乌黑胎记。 木灵犀虽有幸捡回一条命来,但每每提到背上有“鬼腹”之称的胎记,免不得脸色煞白,故而即便她心思纯良,灵巧和善,对于这鬼道,终是起不得半分怜悯。 谢灵徵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既怜她身世,自然也怜那苍白瘦小的伯灵玉,木灵犀得救之时正逢伯灵玉遭那斩雪之苦,同为襁褓幼儿,一个长眠深山不见天日,一个遍寻良药无有可医,双姝皆是诞辰百年方开眼见得天光,又为何非要分出一正一邪,一尊一卑? 天道信奉克己遵礼、禁欲笃行,鬼道则素来秉承天性、放浪不羁,因而天道多圣人,鬼道多大恶,互无牵连方能太平,可他谢灵徵交说话做事、结交友人偏偏喜欢单随心意,不问来路,不询去程,既把酒言欢,那至少此刻算得上臭味相投、心意相通,长笑抒意后,来往无牵挂,他日再见若是立场两异,纵拔剑相对,也是无妨。 他自知这是鬼道脾气,不敢拿去萧无音面前说道,讨了师尊的嫌,只得费尽心思,但盼师尊能迈出那条框规矩半步,好往自己的世界倾身哪怕一厘,故先有了那条叫他费尽心思的雪鹤大氅,又有了瑶台雪夜后,那个宿醉下浅尝辄止的亲吻。 思及此,谢灵徵呆呆地摸了摸唇角,只觉那历时经年的微冷触觉尚未消散,他还能想见那个意气风发又小心翼翼的自己,在大殿上,百千仙人前,将自己一腔满溢的心思用竹篮盛了,硬塞到了萧无音怀中。 “大师兄,你的酒来啦。” 木灵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身体一颤,骤然从轻飘飘的云端坠落下来,重重地落回冷彻透骨的泥潭烂污里。 第8章 通天竹 谢灵徵醉了一场。 他开了酒坛,从怀中取出前日伯壶公地给自己的布帕,卷了几丝沾在身上的少女发丝,在流水边堆一捧落英冢,撮土为香,以酒为祭,躬身一拜后,便与这无碑无骨的土堆对饮一场,最终背靠花树烂醉如泥,似是要就此一醉不醒。 成灵器木灵犀二人不欲多管他,亦对这样的师兄颇为失望,因而萧无音第二日寻得他时他仍旧睡在草屑土堆中,污尘染了遍身,蓬头垢面,潦倒难堪。 萧无音喜净,瞧见他这个样子更是连碰都不碰他,一挥手招来两个小童,一人拽他一手,把他跌跌撞撞往山上拖。 一路山石颠簸,谢灵徵虽是清醒了些,但依旧有些迷糊,含含混混地抬着眼,只遥遥看到萧无音一个素洁的背影,心中微动,却不再像往日那般欣喜若狂,只是垂着头想:我这是在哪里,我是回到了十余年前,在叩山拜师吗? 瀛台山拜师规矩并不森严,但要做瀛台仙君的内门弟子,却颇有一套繁琐的流程要走。谢灵徵虽是萧无音自幼带大,但十余岁上方正式成了萧无音的入室弟子。那一日,萧无音难得动令招来仙鹤祥云,请了瑞兆,遣人替他沐浴更衣,再引他依照这瀛台山祖训一步一叩首地拜上瀛台山去,直至进那云台殿里奉茶拜师,领了那雕有他姓名的铜牌挂于瀛台山正殿之首,昭示他从此便是瀛台山首席大弟子,虽年幼于众人,却身份尊贵、不容轻视。 彼时他亦是拜行在这幽深长道上,只是萧无音怜他,以红线牵着他手腕,以仙风托着他膝弯,搀他扶他上了这十里长阶,断不像如今这般生拉硬扯。谢灵徵宿醉着,又吹了一宿风,脑门上烫得厉害,双目半阖不阖,只见得眼前一片昏黑,前路不是万丈光芒、而是无间地狱,便觉得这山会吃人,是去不得的,忽地挣扎大叫起来:“我不去了!我不拜这山了!我要回去!” 那两个小童吃了一惊,忙道:“大师兄怎么了?我们不在拜山,我们往雪竹林去。” 萧无音停了脚步,遥遥回望,只见谢灵徵面色潮红,口中喃喃自语:“我不拜山,我回谢家村去,我不修仙道,我要做个凡人,你让那鹤儿驮了我回去。” 这番话吓得两个小童一哆嗦,无助地抬头看向萧无音,只见瀛台仙君目色暗沉,竟有几分惊怒,他徐徐走下阶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灵徵,神色淡淡:“你再说一遍。” 谢灵徵却迷糊了眼,口中声音细微,不知在说些什么。 萧无音见他面色潮红,伸手略一探他额头,只觉滚烫,心中不解,倒是问一旁的小童:“他是怎么了?” 小童忙道:“禀仙君,师兄是发烧烧糊涂了,您别和他计较。” “发烧?”萧无音微微皱眉。 小童有些支吾,似是欲言又止。 “你说。”萧无音道。 “师兄抽了仙骨,已是凡人之躯。”小童战战兢兢应道,“既是凡人,生老病死,也是寻常的。” 瀛台仙君的面色愈发难看,他又抚了抚谢灵徵面颊,触手烫得厉害,他干脆一手扶了肩下,一手托着膝弯把人打横抱起,嘱咐那二童道:“退下吧,我带他上去。” 小童称是后行礼告退,萧无音看着怀中人,只见谢灵徵下意识地将头埋进他胸口,似是见不得光一般紧紧地贴着他,一头乱发杂草似的堆着,此时看来却也不太令人嫌恶。 他记得多年前自己经常抱谢灵徵,会称他一声“徵儿”,对他宠溺得紧,只是自瑶台仙宴后便开始严加管教,动辄惩戒,严厉有余而亲昵不足,更是罕有搂抱,因而这回抱他,只觉徒儿比上回身量长了许多,分量却轻得过分。 他心道,待到得雪竹林,便不必再对这孩子如此苛刻了。 雪竹林离云台殿颇近,竹影斑驳,环境清幽,并非常年落雪,只因其竹身为雪青淡紫,上有泪痕斑斑,颇似雪片,便以雪为名。 其间有一丛子母竹,生长千年,颇有灵性,逾百米高,有通天之势、合抱之粗,瀛台山先人在其上修一竹屋,与世隔绝,深藏云海,灵气充沛,颇适合用于清修自省,因而这通天竹,变成了瀛台仙门的思过之地。 五年前瑶台仙宴后,谢灵徵在这通天竹上一住数月,后萧无音亲自接他下来,便听他玩笑说:“这通天竹是整座瀛台山上唯一能望见云台殿的处所,若是以后我犯了什么大错,师尊就将我囚在里面,永世不放我下来吧。” 瀛台仙君当时只作笑谈听了,只是此时此景,他瞧见谢灵徵手足血痕,只觉刺目,心中不免想,若是那日直接将他关进通天竹屋,永生永世囚着他,让他一步也离不去,倒也好了。 谢灵徵是热醒的。 他隐隐约约猜到自己是酒醉吹风后发了热,然而却未曾想到一觉醒来便能看到萧无音坐在自己榻前,将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瀛台仙君的手背如他的脾性一般冰冷,却反而让他面上热得慌,他心知自己对眼前人那点不该有的肮脏心思至今无法消减,却也清楚如今二人已经走进了一条退无可退的死胡同。 他一看着萧无音,便觉得有千百鬼魂扼着自己的喉咙,瀛台仙君额上那点红煞像蒺藜毒刺一般穿刺着他的魂魄,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是因为自己被抽了仙骨,难抵这万鬼之煞,还是因为友人的惨死始终如酸雨腐雨,啃啮着他的骨髓。 谢灵徵匆匆避开了眼。 萧无音微微皱眉,问道:“怎么?” 谢灵徵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俯身欲拜,却被萧无音按住了肩头,只得垂首行礼道:“仙君。” 萧无音心中略有不满,却也不知这种不满来源于何处,只得收回手,稍和缓了声音,问:“身上可好些了?” “无碍。”谢灵徵的目光依旧垂落在地面,“有劳仙君挂怀。” 瀛台仙君凝视他片刻,意图探知他所思所想,只是他回避的目光与寡淡的脸色掩去了大半情绪,似是在二人之间竖起了一道薄而坚韧的膜。 萧无音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灵徵,在他记忆里,这个大弟子是那个在万人俯首时唯一会抬着一双明眸看着自己的人——谢灵徵从不会再自己面前隐藏任何东西,他是一张肆意而又坦荡的白纸,简单干净又纯粹明练,即便不笑的时候,那桃花似的眼角眉梢也总是带着笑意,灿烂耀目到有些时候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你在想什么?”瀛台仙君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高兴?” 谢灵徵抬头,忽地发现自己并不气愤,只觉有些荒谬,他终于隐隐明白,神仙与凡人,亦或者说,仙界与世俗,终是难以相互理解的,而他谢灵徵无论能否铸成仙骨、锻成仙躯,骨子里都只是个被七情六欲所牵绊的凡人,他不能摘下天际的月亮,也不可能消融瀛台山顶隆冬时节的积雪。 因而他微微一笑:“仙君,灵徵没有不高兴。” 萧无音哑然。 通天竹居陷入了片刻的沉寂,最终还是瀛台仙君率先开口道:“我要闭关一段时日,你要什么便让碧霄替你送来,其余人等皆不可靠近雪竹林,你也歇了出去的心思,好生修养。” 谢灵徵称是。 萧无音转身欲走,又觉心中微有不安,行至门前时,仓促回头,只见谢灵徵不知何时已从榻上下来,拜倒在地,郑重其事地朝他叩了一首。 萧无音皱眉:“你在做什么?” 谢灵徵未曾抬头,只俯首道:“灵徵自幼受仙君收留,二十年来承蒙不弃、悉心教导,但自始至终尘缘不断,不仅与鬼道多有牵扯,还对仙君心存妄念、所图不堪,令师门蒙羞,有负仙君教诲。仙君予灵徵之恩,灵徵此生恐是难以回报,只得拜谢再三,请仙君受之。” 说着他又拜了两拜,双目略有些泛红,再欲叩首时,萧无音大步上前止了他的动作,半拖半抱地令他回榻上去。 他一忍再忍,最终还是难耐地抓住了萧无音的衣袖,将袖中所藏一枚白石递过去,哑声道:“仙君,这是腰腰她们少羽族的寻亲石,我曾耗费五年时间访得一银雪衣,现藏于瀛台山底的乱石林下,此寻亲石可引人寻见这衣服,仙君诞辰将近,我……我是去不得了,烦请您遣人去将它取了回来吧。” 他伸手欲递,萧无音却是不接。 谢灵徵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瀛台仙君沉吟道:“你罪籍未消,我尚要与执法尊来往,此时收你之礼,多有不便。” 谢灵徵怔怔牵了牵嘴角,低声道:“那是灵徵冒昧了。” “下回吧。”萧无音却不觉遗憾,只是俯身给徒儿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说罢一拂袖,瀛台仙君踏上那名为“碧霄”的鹤儿,飘然去了。 第9章 瑶台宴 每年瀛台仙君生辰,仙界必有大宴,只是仙君本人并不看重,甚至常常并不露面。 今年他既选在此时闭关,那便是不打算过诞辰的意思。 谢灵徵站在窗前,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摸着碧霄的翅羽,一边隔着层云远远望下去,目光所及便是那片干净到没有生气的云台殿。 五年前,他在萧无音生辰那日搅了瑶台盛宴,丢了瀛台山的颜面,便被萧无音罚到这通天竹居思过。那时他方明了自己的情意,正是最心猿意马的时候,只想每天寻理由粘在萧无音身上,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乃至全身上下每一寸血**骨都拆解了送给师尊。他夜半睡不着觉时就粘着碧霄讨酒喝,喝醉后撤了仙术在屋顶吹冷风,一吹一夜,硬是把自己吹出病来好让萧无音照顾,后来事情败露,他挨了萧无音一顿痛打,又被冷落了月余,这才渐渐规矩了些。 这通天竹居高逾千米,瀛台山除了萧无音与碧霄便无人上得来,谢灵徵自也下不去,因而萧无音不探望他时,他便眼巴巴趴在窗口,遥遥望着米粒大的云台殿,揣摩师尊这时候该在做什么,是练剑还是奏琴,是品茗还是沐浴。 过往的时日如尘烟一般在眼前逸散,谢灵徵站了些会儿,只觉得脚腕处的伤又开始疼痛难忍,加之身上乏得厉害,他便轻轻拍了拍碧霄的脑门,阖上窗,在矮塌上倚了,往身上随便披了件薄毯便合了眼。 他打算小憩一会儿,积攒些体力,瀛台山的灵气滋养身躯,只可惜他恐怕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消受了。 睡梦恍惚间,他似是梦回了五载之前。 五年前瀛台山首座大弟子年方弱冠,他本不是瑶台宴的宾客,也不喜欢盛大的天庭宴会,月上中天之时,他正与刚刚结识的红帐香名妓柳腰腰在一处,相携漫步于泥下道顶端的飞龙川。 那日恰逢十五,月如玉盘,清辉朗朗,一向暗沉阴冷的泥下道多了几分明光,众鬼倒也乐得稀奇,街上颇为热闹。 柳腰腰大方热情地挽着谢灵徵的手臂,谢灵徵也任他挽着,起初鬼族这热烈亲密的往来尚且让他觉得不适,几天下来,他却发现这么个作风对足了自己的脾性,便也撒开手脚,融入其中。 “飞龙川又称姻缘河,好不容易有了水,你是一定要陪我去的。”柳腰腰笑道,她的声音清脆透亮,但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低柔悠长。雁族嗓音特色鲜明,她一说话,便全街坊都知道腰腰姑娘来了。 “腰腰姑娘!”众鬼挥着手跟他打招呼,经过之人还顺便拍了拍谢灵徵的肩膀,称他“桃花剑客”,纷纷要看传说中那柄用来换了一曲长风调的落鹄剑。 柳腰腰并不羞涩,颇为得意地一下下甩着腰间的剑穗子,这穗子是她在街边花两个铜子买的,五彩丝绦,内穿白石,众人见了都夸好,也不提这便宜货配不配得上价值连城的宝剑。 “腰腰姑娘与桃花剑客去结缘么?”一鬼笑道,“今个儿月圆,前些日子刚下了雨,飞龙川那边刚好有水,飞龙树难得生了几枝花,小情儿都往那里放姻缘灯去了。” 柳腰腰拍手笑道:“那可好,我是势必要去给灵徵哥哥放一个的,只是他给谁放,我就不大清楚了。” 鬼族姑娘示爱向来不露羞露怯,谢灵徵也不忌讳,只含笑推脱:“我怕是消受不起。” 过往鬼族佯装着啐他,柳腰腰亦是毫不在意,抱着他的手臂,便往飞龙川发源之处攀去。 这飞龙川本是鬼界三大名川之首,瀛台仙君剑斩十府后,泥下道中只余下这飞龙川的一条分渠,有无流水全赖气象,难得下雨填了水渠,这飞龙川的“川”字方能成了真,否则亦是一条干涸旱道。 今夜难得月圆逢上流水,众鬼便结结实实地闹上了一通,小水沟前人影绰绰,弯弯曲曲的水脉中花灯飘了一朵又一朵。 柳腰腰化了翅,飞到飞龙树上拾了两朵顶大的花,一朵递给谢灵徵,自己则咬破指尖,在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愿灵徵哥哥和腰腰早日修得正果”几个大字,念了一个咒,将花朵往水上一漂,那花瓣就一片片亮了起来,衬得这十四个红字愈发清晰,引来河边一众欢笑。 谢灵徵无奈摇头,借了笔墨,却不知该在花灯上写什么,柳腰腰见他为难,便笑说:“我喜欢你,又不是非要你喜欢我,你若喜欢别的姑娘,写人家的名字便好了。” 谢灵徵道:“可我并无喜欢的姑娘。” 河边一鬼不信,怪声叫道:“你若是没有心上人,怎么会不喜欢腰腰?” 柳腰腰听这话听得欢喜,也道:“你必定是有心上人了,才不肯进得我的红纱帐来。” 她泼辣大胆,说这等春闺密语也丝毫不面热,倒是谢灵徵有些窘迫,一支笔悬了许久,朱墨滴在了花瓣上,洇开像是一团血痕。 “嗳,这可不吉利了。”那鬼叹道,也不再旁观他人闲事,径自去了。 柳腰腰哼笑了声,拽了谢灵徵地衣袖,与他在合抱粗的飞龙树前坐了,两人并肩赏月,期间柳腰腰取笑道:“你这个小童子,多半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呢。” 谢灵徵也笑:“是我驽钝了。” 他抬头望月,肩头靠着温玉软香,却有些心不在焉。 执法尊今年心情好,执意要在瑶台给萧无音做生辰,群仙汇集,一边宴乐一边赏月,萧无音本想携他一起,只是他不喜那仙宴礼节,便推拒了下界来与柳腰腰一道玩乐,原本亦是欢喜至极,只是此时此刻,在这花灯满漂的泥水河边,他却总觉得心里空落,似是身边缺了点什么。 他静静地想着,忽听得耳后传来一阵娇吟,继而柳腰腰发出一声轻笑。 “怎么?”谢灵徵不解。 “嘘,树后面,”柳腰腰低声道,“有小情儿在办事。” “办什么事?”谢灵徵问。 柳腰腰轻轻扯开一捧枝叶,拉他去看,他一眼瞧去,只见一双璧人纠缠在一起,他立刻移开了目,耳后红了一片,小声低斥道:“你怎么叫我看这个!” 柳腰腰哂笑他:“桃花剑客谢灵徵,我是真桃花,你是假风流。你且放心,这月圆夜,在姻缘树下与人做这等子事儿,便是真真相好的意思,才不如你想的污秽不堪。真真相好,是不怕给人发现的。” 谢灵徵恼道:“行这等羞事,又怎会不怕给人看?” “纵乐行欢、吃喝住行,都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羞的,你们神仙天天假惺惺的,才是莫名其妙。”柳腰腰哼了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支玉笛,“你且听着。” 笛声渐响,飞龙树后的动静顿了顿,便愈发热烈起来,悠扬欣悦的曲调开辟出一翻软红万丈的图景:十里居室的灯火都透亮了,炊烟升起,各家各户扎起了红帐绣球,饱胀的情意如思如缕地汇聚成泉,水到渠成得拧成一股,与星星点点的万户千灯相互交织,化为红纱帐里落定的青岩,浓靡绮丽,却匪石不转。 谢灵徵怔怔听着,只觉这曲子与那“长风调”相同,又不同,长风调酣畅高远,令人心向那广阔的天地,而这曲小调却撩拨着他的心意,将他缚在他心尖的情丝直直引向一人,牵扯得他的胸口既疼又痒。 他想了想,总觉得胸膛里愈来愈空荡,便走到河边,与路边沽酒的老者买了一壶酒,坐在河边,似是压火一般,大口大口地喝了个干净。 柳腰腰一曲吹罢,凑上来问他:“如何?” 他微醉着应道:“好极,这是什么曲子?” “没有名字,是娘亲教我的。”柳腰腰道,“据说能让榆木脑袋开窍呢——呆子,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谢灵徵随手将花灯递给她,浑然不知刚才那恍惚的一阵子自己涂抹了些什么个字儿。 “哎呀。”柳腰腰一看,嚷道,“我还道你终于开窍了呢,这又是什么东西,你这个大傻子。”她说着把花灯往水里一推,咒也不施,任那花朵黯着。 谢灵徵被她骂得酒醒了大半,只道自己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胡话,忙问一旁渔人借了只竹篮,往水里一跳,沾了满身泥浆,才将那西零八落的花瓣往回来。 只见花瓣上写得明明白白一圈字: “愿师尊平安喜乐福顺安康” 柳腰腰啐道:“让你想一想心上人,你竟拿这姻缘灯给那煞神祝寿,好不败坏风景。” 谢灵徵忙笑着道歉,却觉得话到嘴边不是滋味。 他微微怔忪,低头又瞧了一遍那圈字,忽地,一双手微不可觉地颤了起来,面色由白转红。 柳腰腰还想再骂他两句,却对上了他一双若有所思的眼,蓦然住了声,转而问道:“你怎么了?” 谢灵徵许久未有反应,片刻后,一双招子忽然亮了起来,那满溢的情感像是终于锁不住了一般,漾漾浮上了眼眶。 柳腰腰懵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惊恐地叫道:“你该不会……” 谢灵徵抬起头,抱紧了怀中那竹篮,两点星目灿如烟火:“腰腰,我——” “嘘——”柳腰腰一把堵住了他的嘴,用气音道,“可千万别,你会死的!” “我喜欢他!”谢灵徵却像是终于发掘到世间最稀罕的珍宝一般,喊道,“我喜欢他!” 柳腰腰急了,也跟着莽撞起来,与他一样像两个傻子一般在姻缘河前对喊:“你喜欢谁也不准喜欢他!” 谢灵徵却是听不到了,他耳边再无人声笛曲,唯有星辰坠落、烟火炸裂的爆鸣。 他心中飘飘然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喜欢他,仙道也好、鬼道也罢,我要让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 这边泥下道鬼众忙着河畔求姻缘,那边瑶台宴上众仙宴饮正欢。 执法天尊坐在上首,眼角含笑。尽管身份听起来唬人,但鸿霄此人与萧无音比起来,反倒是瞧着更亲切和蔼的那个,此时此刻正小口品着杯中物,悠然看着舞姬冷袖盈盈,飘然起舞。 瀛台仙君坐在下首一位,一身洁白云锦,长发束于玉冠,发间系两抹银丝绦,肩头披了玉石珠翠结成的坎肩,腰封点以翡玉,一眼瞧去皎如玉树,气度清寒,唯眉心一点红痣灼灼如火。 他不饮酒,而是以茶相替,手中托着一白玉茶盏,乍看间一时分不清是手腕更白还是美玉更润,一双黑眸低垂着,月色下长睫柔软,似是覆了雪。 他模样极美,只是众仙中除了鸿霄仙尊竟无一人敢正视他的面容,连身后跟着的两个弟子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萧无音略觉乏味,习惯了身旁惯常跟着个笑笑闹闹的谢灵徵,再带旁人,便有些索然无味。 执法天尊只一眼便明了他的心绪,笑着冲他抬了抬酒樽:“今个怎地不见你牵那只上蹿下跳的小猫儿来?” 萧无音略一举杯,应道:“劣徒无教,下界寻那些狐朋狗友去了。” 执法尊却不以为是,摇头道:“灵徵这孩子,天性淳然,对天地自然一率亲近,你也莫苛责他。” 萧无音不答,心中对鸿霄的评点却是有些不喜。 就在此时,忽地台下传来一阵喧哗。 众列仙宾抬眼望去,只听纱帐珠帘丁零当啷一阵响,守门的天兵呵斥了几声却未加阻拦,霎时酒浊之气涌至殿内,一个沾染半身污秽泥浆,手提渔网竹篮、乞儿模样的青年冲进席间。 群仙哗然,堂上一名仙师喊道:“这是何人?怎么把一乞丐给放了进来?” 坐于上首的执法尊却是微微一笑,瞧了眼萧无音冷如冰霜的脸色,和声道:“此言差矣,乞丐可上不来瑶台仙池。灵徵,你去哪里玩去了,怎么弄得跟个泥猴子似的?” 他此言一出,周遭便乱了套,萧无音身后的成灵器木灵犀面上无光、无地自容,只觉大师兄这一着行得实在不当,然而萧无音尚未发话,自然轮不到他二人多嘴。 谢灵徵虽身上邋遢,眉目间却依旧神采飞扬,他大步走到殿中,先朝萧无音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响头问候师尊,再朝着首座行礼见过鸿霄,继而抱了怀中竹篮,将那满捧飞龙花花瓣取出来,奉至瀛台山坐席之前,跪地朗声道:“师尊诞辰,灵徵本应备奉厚礼,只是小子贪图玩乐、无能无财,平日又疏于筹措,恰今夜偶经飞龙川,闻飞龙树百年来芳华初绽,便摘得其一,欲赠师尊聊表心意,祝师尊福运安康,仙寿绵泽!”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他身上虽脏,怀中那一捧花瓣却芬芳洁净、香气逼人,一眼便能认定是飞龙花无误。 诸仙面面相觑,齐齐变了颜色。 在座之人无不知晓这鬼族姻缘花是什么一个意向,那逸散开来的甜腻蜜香暗含了邀欢之请,相赠花瓣更有结缘定情之意。早些年间仙道有些小辈赶着时兴,偷摸给仙侣送一两飞龙花瓣用以作乐倒也罢了,只是何曾有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捧一袖淫花靡香在怀,又何曾有人敢将其赠给那诛魔成煞的瀛台仙君? 木灵犀一张脸吓得煞白,成灵器亦是咬牙切齿,堂下只有那执法尊鸿霄依旧不动声色,浅笑着指责萧无音道:“无音糊涂了,你再厌恶鬼道,这飞龙花的蕴意还是要教给徒弟的。” 萧无音未曾答话,就听谢灵徵接道:“禀仙尊,灵徵并非不解飞龙花之意。灵徵献上此花,只望与师尊缔灵契、结姻缘,享鱼水之欢,成结发之好。” 他吐字清晰,声音清朗,一字一顿说得不轻不重,大殿上却立时静下来,无人敢置一词。 瑶台殿一时间落针可闻。 连鸿霄脸上的笑意隐去些许——他本欲替谢灵徵解围,寻个台阶让他下了,只是未料得他竟如此直言坦荡,将这足以震惊仙界、骇人听闻的情意就这般轻飘飘地说出了口、落了地,覆水难收,连犹移也不曾多过半刻。 千百道目光顿时落到了萧无音身上,其中自是包括来自谢灵徵的视线,这首座弟子眼里较旁人多了几分殷切澄澈,清透得让人不忍辜负。 瀛台仙君静默片刻,依旧神色淡淡,只是握着茶盏的指尖似是微微一紧。 半晌,他终是将玉盏放在桌上,轻一拂袖,吩咐道:“徵儿醉了。灵器灵犀,扶你们师兄回瀛台山去歇息。” 大殿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灵徵却是微微一怔,他抬眼就见萧无音身后两人正欲走上前来挟他出去,不免头脑发热,醺意更甚,竟硬站在原地不肯挪步。 成灵器二人觑然,连忙对他连使数个眼色。他浑作不见,只觉胸中正是火烧火燎,一时分不清是酒气还是情欲,只道若再不做些什么,那澎湃的洪浪便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下去,狭小闷潮的胸腔即刻便要炸开。 他心道:师尊不想理我,还要令我称醉,我不如干脆顺了他的意思,醉得更彻底些。 这般一想,他蓦地发力,猛挣开箍着自己肩膀的二人,顺势纵身探向萧无音所坐桌前,松手将那满怀花瓣雪片似的洒落在案,紧接着整个人一跃而起,单膝跪坐在桌面上,把瓜果茶点撞了一地,俯下身,旁若无人地抱住了萧无音的肩膀,轻轻地吻上那两片微冷的嘴唇。 周遭传来杯碗落地之声,谢灵徵不听,亦有锋刃出鞘之声,他也不畏。 嘴唇相贴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已跳出了胸膛,无数细小而欢愉的火苗捉住了他的三魂六魄,把他从头到脚浸在了情意的酒缸里。酸甜苦辣一俱灌入耳鼻,侵入脏器,使得他眼前绚烂得失却了色彩,唯剩下七个大字: 但愿长醉不复醒。 第10章 乘鹤去 五年前那场瑶台宴终是以诸宾悻悻而散收尾,自那日后,萧无音便对谢灵徵严厉有加。 瀛台仙君的心思寻常人琢磨不透,但谢灵徵看得出来,萧无音对他所做所为并无厌恶,既未如堂上众宾那般嫌恶不屑,也不曾像其他门人那般斥责他落了瀛台山的脸面。 萧仙君只是不解,他不懂那一腔汹涌热烈的心思,也难以理解那满心相依的欢喜,只认定自己的徒弟根基不稳,受了邪道蛊惑,误入了旁门而心存杂念,效仿鬼族妖人行事,不利修行,便存了心要把谢灵徵往正道上扭。 谢灵徵在人来人往的浮云顶跪了三天,萧无音先是问他知不知错,再问他悔不悔改,最后一日问他知不知羞。 他跪得笔直,声音坚定,他说:“我学不懂羞耻,师尊便不准我回家么?” 萧无音便罚他上通天竹思过,这一思就是半载,最终还是瀛台仙君拗不过他,亲自乘了碧霄负他下来。 那夜月色清明,他伏在萧无音背上,小声道:“礼法密如尘网,我只欲做网眼里那颗芝麻。” 萧无音叹:“你为何非得委屈自己?” 他笑答:“灵徵不嫌委屈,也不知羞耻。” 谢灵徵从梦里醒来,夜色同五载之前无疑,细柔的月光澄澈明净。 他微觉寒凉,支着身往窗外看去。 外头飘起了细雪。 每年瀛台山入冬的第一场雪,便是仙君萧无音的生辰当日,即便失了仙力不再耳聪目慧,那宴乐之声亦回荡山谷、萦绕耳边,谢灵徵能想象到不远处浮云顶上诸仙荟萃,众宾纷聚的热闹景象。 开宴之时,浮云顶上的天铜钟长鸣三声,第一声敬天地,第二声问天尊,第三声贺诞寿。这天铜钟声音亢亮,一旦鸣响,群山长应,全天庭皆可听闻,除非大喜大劫,一般轻易不动,而大喜,如仙君寿宴,便鸣三声;大劫,如魔族犯上,便鸣五声。 谢灵徵阖目沉思片刻,继而抬头望了窗外,碧霄正在上空盘旋,低头看去,雪竹林覆了薄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深不见底。 谢灵徵抿了抿唇,忽然纵身一跃,从竹屋窗口跳了出去,完好的左手攀住子母竹竹身,略有些吃力地吊着整个身子。 他未施仙术,碧霄亦未曾察觉,只是如此这具尚且带病的身子便愈发沉重,他的左手按在竹节处,不多时便见了血。 谢灵徵咬咬牙,双膝夹着竹身,令自己一点点往下滑去,他不敢低头看身下,只怕那苍茫雪海要将自己吞进去。 左足足踝伤口经了这一番磋磨又崩裂开去,他嗅到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不过数米他身上的陈伤又开始刺骨的疼,让他身形不稳。 他心道:我可不能摔死在这里。 这般想着他动作速度不减,任由斑斑血迹染红了白袍,硬生生往下挪了百余米,继而忽地听闻耳畔传来一声鹤唳,只见那碧霄自高空俯冲而下,向自己袭来。 “阿碧。”他喘着气,叫道,“你也要与我不便吗?” 碧霄在他周身徘徊数圈,发出一声长鸣。 谢灵徵勉力笑道:“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莫要劝我了。” 碧霄又叫了一声,拿朱顶去撞他的左手手腕,想让他坠身,便好背负他回那竹屋去。 谢灵徵却拿右手一挡,只一下,他右腕的伤便裂了开去。 他牢牢攀着竹身,不动分毫,倒是碧霄急了,围着他团团转了起来,他反而温言劝导:“你放心,是我自己发疯,仙君不会怪你的。” 碧霄轻叫一声。 谢灵徵不再搭理它,一点点往下攀去,又攀了逾百米,他身上已处处磨破了皮,只是他喘得厉害,再分不清自己是累还是痛了。额头上仍有些热度,脑海间时不时会闪过一片黑,他发觉自己这两天思及萧无音的次数少了,倒是开始追忆一些其余的东西,譬如年少时在落花小筑与身量不及他膝盖的木灵犀比剑,譬如行走天下、惩奸除恶那断时光,潇洒恣意间饮过的烈酒、交过的朋友,又譬如把酒谈天时一时醉意上头,与柳腰腰立下的赌约。 然而哪怕他不思不念,这些事情的背后却总有萧无音的影子——他练剑时从不愿离开萧无音的视线,他受伤上药时绝不假他人之手。无论什么奇珍异宝,只消他一开口,萧无音不惜调动仙令也能让他如愿,这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他开口,那颗尘封冰下的真心便也会为他所动,因而他曾如此天真而执着地认为自己是走进瀛台仙君心中的唯一一个凡人,从此便遭了不复之劫难。 他有时候亦会想,若是二十年前,谢家村未曾遭到山匪洗劫,他未曾走投无路地躲进那偶经凡间的仙鹤翼下,此时此刻他兴许已是个剑客豪士、又或是个风流书生,或许已有家室,又或许尚未动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误打误撞走进一个至今拒他于外的无情界,他尚能生得欢喜,死得痛快,恨得自由,爱得猛烈。 思及此,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垂着的长睫上落下一滴似泪似汗的水珠。 他忽然又不意外地脱了力。 攀着竹竿的手一松,他整个人径直落下,砸落在雪地里,万幸覆雪的草坪松软,所距又不远,他只是擦破了皮,骨骼作痛,未曾丢了性命。 碧霄着急地纵身飞下,轻轻地拱他,想把他拱醒,谢灵徵却只是疲倦地扬了扬嘴唇,未曾睁眼,抬手抚了抚它的头顶,细声恳求:“阿碧,我要去浮云顶,可我一动也动不得啦。我求你,背我过去,好不好?” 碧霄通灵性,似是犹疑片刻,继而柔柔地叫了声,拿喙蹭了蹭他的面颊。 “好阿碧,世上只有你尚且怜我。”谢灵徵低声道,借着碧霄的力,缓慢地将那沉重的躯壳一点点挪到鹤背上,抱着它的脖颈。 碧霄待得他坐稳,便长鸣一声,腾飞而起,扇动翅翼往浮云顶挪去,同时支起翎羽为谢灵徵挡了寒风。 谢灵徵心中感激,却又暗怀歉意:这鸟儿怜我,我却又要害瀛台山丢一次颜面。 距离渐近,宴乐之声便渐响,谢灵徵略觉恍惚,仿佛置身回五年前那场瑶台宴,只是彼一时好梦正酣,此一刻大梦初醒,他思及自己将行之事,竟与当年截然相反。 他拂了拂碧霄翎毛,碧霄高鸣一声,宴席间骤然静了片刻,堂上诸宾抬头见了碧霄,只道瀛台仙君亲自到场,不由面露喜色,纷纷起身下拜。 谢灵徵只作未见,他趋碧霄往浮云台天铜钟之处飞去,到得钟顶,他支着残躯往钟槌上一撞,天铜钟骤然轰鸣,响彻山谷。 仙宾皆疑,起身向前问道:“方才不是鸣过贺钟了?” 谢灵徵又连撞两下,撞得第四下时,已然逾过庆贺之数,座下宾客这才觉出不对,纷纷赶到钟塔。 成灵器眼尖看到了他,大叫:“谢灵徵!你不好好在通天竹上反省,在这里搅什么局?非得把师尊每个寿宴都搞砸,你才满意?” 众仙哗然,谢灵徵不作理会,将第五次钟鸣敲响,方站到钟前,运气朗声道:“诸仙容禀——” “大师兄!”赶至堂前的瀛台门众欲打断他,却被他一拂袖挥退。 “诸仙容禀。”谢灵徵对如芒刺背的视线恍若不觉,只一沉吟,便高声道,“小子谢灵徵,杀诛鬼陈修祥在先,叛仙君萧无音在后,交亲于泥下道为实。今日五击天铜,愿自认其罪——鬼尊伯壶公与我情同兄弟,鬼妓柳腰腰是我红颜知己,我深交邪道,上犯天庭,终将为祸世间!满堂仙圣以除恶为己任,匡扶仙道大义,可有谁愿拿我去见执法尊?” 堂下诸仙皆震,一时竟无人作答。 谢灵徵又道:“可有谁愿拿我去见执法尊?” 人群微乱,却依旧无人应答。 谢灵徵猛一掀翻供桌,挺身往那朱栏玉槛上一立,病容惨然,却目光如炬,眉目间锐气十足,俯视群仙,依稀复有往日桃花剑客的神采,他高声喝问: “可有谁愿拿我去见执法尊!” 第11章 霜刃藏 诛鬼仙君陈修祥殒身未足月,罪犯谢灵徵于瀛台山浮云顶认罪伏法。 三日后瀛台仙君得信出关,问明了事因经过,当日便离了瀛台山,径直往执法云宫去了。 瀛台山宾客未散,又遭变数,一时诸事混乱、群龙无首。 夜色间,两个身影正趁着雪暗天昏,往瀛台山顶上去。 “成师兄,我们真的要去?”木灵犀小声问,“我只怕师尊回来了怪罪。” 成灵器长长“嘘”了声,侧耳听了听,断得四下无人后,才应道:“师尊走得急,未施护山咒,云台殿失了云雾遮掩,我等做弟子的,合该多加看护才是。” 木灵犀给他逗笑了,小啐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道:“你这话说出来可没人信,你要真想看家护院,用得上半夜偷偷摸摸?我寻思这样子还不如大师兄闹生辰宴那日来得光明磊落。” “你又提那人。”成灵器的脸色忽地难看起来:“大师兄大师兄,他那铜牌都给师尊亲手打碎了,全瀛台山还在喊他大师兄。” “不喊他,还喊你不成?”木灵犀不满,“谁不知道你整天惦念着当师尊的守剑人,你以为大师兄一走,你就能替师尊抱剑,可你又不是内门弟子,就是他死了,只要师尊不点头,也轮不着你呢!” “你放屁!”成灵器喝道,他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尖了声音,听起来颇为刺耳,“门规有言,要当师尊的守剑人,须天资优异、洁身自好、行为端方,除了第一点,姓谢的又合了哪条?我在炼器一道上哪里不如他,又哪里配不上侍奉斩雪剑?” 木灵犀不屑地撇嘴:“这你和师尊纷说去,搁这儿和我争论又有什么意思。我没见过那云台殿,想远远看上一眼才和你出来,现下谁晓得你是不是图谋不轨,我不奉陪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一甩袖,一顿足,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雪影间,连挽留的机会也没给成灵器留下。 成灵器恨得牙痒,却也无法。 没人陪着壮胆,他连摸索地方的胆量都失了大半。 诚如木灵犀所说,成灵器与谢灵徵之间的梁子,便由这“守剑人”而生。 谢、成、木三兄妹之名,均是入门后萧无音所起。瀛台仙君对此道并无兴趣,照着灵犀背上那犀角状胎记随口指她以犀为名,又一眼看出成灵器在炼器一道天赋秉异,便为他取名为“器”。 成灵器入门十数载,正如萧无音所言,在剑术仙法上表现平平,唯独对仙家宝器痴迷不已。因仙界传闻有云:瀛台仙君那柄斩雪剑是萧无音仙魂半身,亦是那千年无情道行所化之刃,有开天斩魂之力,通三界灵脉之源,他便一心一意想当这一辈的守剑人,许诺以一生之力养护侍奉此剑,万死不辞。 只是萧无音全然不把他的热忱放在眼里,哪怕将斩雪丢给谢灵徵抱着玩,也未曾让他踏进侍剑堂一步。 成灵器心有不忿,又因他为人畏缩不前,不敢上前告求,直到数日前事发,谢灵徵被废了手足逐出门墙,他那点**方再次燃了起来。 然而萧无音却再未携过斩雪,竟是宁愿将那绝世神兵尘封,也没有换一个奉剑人的意思。 成灵器越想越恨,心中虽仍是胆怯,但这抹恨意敦促他一步步往山上走,他太过思念那柄神器,哪怕冒着大不敬罪,他也想去碰一下,甚至只是瞧一眼那胜雪的霜刃。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云开月明,雪歇了些会,他终于找到了苍山掩映下的云台殿。 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气势恢宏,云台殿不大,但洁净至极,单是靠近便可衬得己身污秽,让人不敢踏近一步。 成灵器哆嗦了一下,便萌生了退意,世人皆知萧无音喜洁,他若在那白玉墙砖上留下一个手印,怕是要被斩断手足,丢出山去。 他思来想去,那点念想最终败给了怯懦,正当他打算回身下山之时,忽地瞧见殿前那棵老梅树下,隐隐有银光闪烁。 他心跳如擂鼓,一个荒谬的猜测驱使他大步赶往树下,拂开积雪,果不其然,那银雪剑鞘斜斜插于灰土之中,上有古语“斩雪”二字,他又惊又喜,也顾不得被发现,上前拔了那剑鞘捧于手中,来回摩挲,爱不释手。 “师尊怎能将它这样随手乱丢。”成灵器怨道,忽又想到,“鞘在这边,剑呢?” 他连忙蹲**,一手将那剑鞘抱于怀中,一手去拨弄泥土枯叶,不多时,便又见一抹锋芒,他大喜,顾不上伤了手,径直伸手去刨。 尘埃下的剑锋终于重又见得天日,只听呛啷一声,雪刃击撞,成灵器定睛看去,嘴角的喜意骤然凝固,怀中之鞘应声落地。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寻常时的畏缩胆怯此刻散了个干净,他抓着那尚有隐隐血光的剑刃,忽地跪**,如丧考妣般伏地痛哭起来。 林间山鸟受了惊吓,扑簌簌飞去,自上往下看,雪地里成灵器割伤的掌心血流不止,仍自紧握着那半截剑刃——那稀世神器竟早已从中断为两截,自此成了废铜烂铁! “萧仙君在外间站了许久,怎么也不进来喝杯茶?”执法尊鸿霄换了一身便服,在书房接见来访的萧无音,如寻常一般笑意浅淡,温和有礼。 “谢灵徵在你这里?”萧无音单刀直入。 “我这里是哪里?”鸿霄笑着反问,“你若说此间,那么他不在,你若说的是天牢大狱,便另有一说。” 他离了书案,往前迈了步,伸手拂去萧无音身上几片细雪,萧无音略一皱眉,侧身避开。 “你瞧起来有些疲惫。”执法尊道,“我听闻前些日子你在闭关,为何这关是越闭越糟了?” 萧无音有些不耐:“你打算怎么处置谢灵徵?” “依律处置。”鸿霄敛了笑,“杀仙君什么罪,叛天庭什么罪,就定什么罪。” “灵徵从未叛过天庭。”萧无音道,“我可为他作保。” “日前你过来求我,说要消他罪籍,我已回绝了你。”鸿霄叩了叩桌面,道,“如今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证词未有徇私?” 萧无音摇头,直视着他的眼:“你我都知,徵儿不会。” “他杀陈仙君,证据确凿;他亲附鬼道,乃亲口所认。”鸿霄道,“我若不处置他,岂不是让这天庭律例成了笑柄?” 萧无音直截了当地问:“你要他死?” 瀛台仙君面色如霜,那头未束的散发上冰晶未消,他体温本就极冷,此时更是目色中都带着锋锐的寒意。 执法尊左手虚按了按,神情肃然:“我若说是,你可是要挑了我这执法宫?” 萧无音拂尘轻扫,垂目四下看了圈,竟是不置可否。 鸿霄皱眉瞧了他一眼,片刻后,他忽地莞尔,眼角笑纹微绽:“萧无音,你胆子不小。” 萧无音不语,只是像柄出鞘之剑一般立在他面前,半点没有下台阶的意思。 “我不定他死罪。”执法尊轻叹,“也不将他发配去修天火柱,你可放心。” 屋内的寒气略散了些,瀛台仙君发上的积霜化作水珠,打湿了他的长发,衬得眉心红痣黯淡了几分。 执法尊发觉,他比自己想的还要疲惫。 “你不可杀他,也不可难为他。”萧仙君抬头看着上首,沉声道,“灵心书院有一门灵慧泉,可淬筋洗髓,他抽了仙骨,身体虚乏,你带他去那里,让他沐浴静养,许能寻得道路,再入仙途。” 执法尊哭笑不得:“你这是得寸进尺?” 萧无音只作未闻:“他既不愿留在瀛台,灵心书院也算名门名宗,勉强配得上他的资质。失了仙骨虽麻烦些,但只消假以时日,总有办法再锻仙躯。” “无音。”执法尊连连摇头,“你就没有想过,就算我当真卖你这个人情,灵徵他会愿意么?” 萧无音不解:“他有何不愿?” “三日前我提审他,”执法尊顿了顿,轻叹道,“他供认不讳,称只求一死,并褫夺仙籍,生生世世不结仙缘,凡人者、畜生者、鬼道者……草木花鸟皆可为,唯独断断不成仙。” 萧无音猛地捏紧了指节。 “不可能。”他道。 “有何不可?”鸿霄目色锐利地看着他,“灵徵素来亲附凡间鬼道,你为何从不想着下界才是他的归宿?” “万道虚无,唯仙寿漫长。”萧无音蹙眉沉吟,“他怎可丧身于我之前?” 执法尊正欲饮茶,闻得此言,登时止住了动作:“你这是何意?” 萧无音垂眸不答。 执法尊将茶盏往桌上一推,坐正了身,追问道:“近日斩雪剑不伴你身,又是为何?” 萧无音静默片刻,方道:“斩雪已折。” “什么?”鸿霄倒抽一口冷气,“无情剑道无情刃,那是你仙魂半身,如何会折?” 无人应答,而瀛台仙君眉目间,已自有了答案。 执法尊了然,他怔忪片刻,敛眉肃道:“萧无音,谢灵徵误入歧途,大不了天界少一个天资过人的小辈,但你同他一道起了邪想,动了鬼道的**尘心,那便伤及我仙家根本。若斩雪一事为实,这谢灵徵,我是无论如何留不得。” “你不留也得留。”萧无音道,他顿了顿,忽而抬头,声色冷厉,“我可于誓言簿立誓,与弃徒谢灵徵此生不见。” 执法尊一愣。 “妄动俗念,非我所想。”瀛台仙君目色清寒,近乎无情,“趁早断之,并无不可。” “那灵徵那里你又待如何?”鸿霄问道。 “叫他忘了。”萧无音道,“淬筋洗髓,令他抛却前尘,将那些腌臜污秽都忘去。他年少时我疏于管教,随他结交那牛鬼蛇神,因而他眼下走岔了路、遭了劫难。今次叫他舍了邪念,从头学起,灵徵聪慧过人,将来总能步入正途,得证仙道。” 鸿霄嘴角一捺,心下不以为然,口中却道:“如此也是两全之法。” 他朱笔一点,桌上烛焰一漾,一本泛黄的簿册从黄木书架上翩然飞起,平摊在案。 此簿即适才萧无音所言之“誓言簿”,并非绝此仅有,但凡名门望族必备一册在案,用于立告天下之重誓。其誓言相通天地机缘法则,一旦誓成,即便如鸿霄、萧无音之大能,也无可转圜。 “请。”他将手中朱笔递向萧无音。 萧无音接过笔,略作停顿,笔尖一点朱墨低落簿侧。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了五年前谢灵徵奉至他案前的那一捧飞龙花,上边亦有这样血迹朱砂般的一点,后来二人再提及此事,谢灵徵笑称这点朱墨让他想到了师尊额上的红煞。 一瞬间瀛台仙君只觉心尖有如针刺,使他又怜又怨,怜的是那个活泼灵动的徒弟再难回到身畔,怨的是他竟走得如此果断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他忽觉,谢灵徵的笑是想不得的。 瀛台仙君略一阖眸,抛却那阴魂不散的杂念,手腕一沉,当即落笔,也不去看,一手连笔挥毫落下两行大字: 萧无音此生不见谢灵徵 若违此誓神魂俱焚。 鸿霄叹道:“此誓好狠毒。” 萧无音丢了笔,看向执法尊:“你信守诺言。” 鸿霄颔首:“你且放心。灵徵洗髓后,手足之伤,我会想办法寻人替他医治,虽难恢复如初,但多少能与常人无异。” “不必多事。”瀛台仙君依旧声音冷淡,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放在鸿霄面前,“拿这个给他治。” 鸿霄只瞧一眼便颜色剧变,他一把捉住萧无音尚未收回的手腕,按上的脉门:“你这次闭关,竟是——” 萧无音拂开他:“我与旁人不同,仙骨于我,并非重要如斯。” “你这是又为何?”执法尊质问道。 “我悔了。”萧无音坦言,“就算不见他,我也不想让他疼。” 萧无音走后,书房内沉寂了许久。 鸿霄垂目看着手中玉瓶,神色凝重,半晌后,才喊道:“出来吧,你都听见了。” 内间一人迈出门来,踉跄跪地,双目赤红,正是成灵器。 “你与我说,斩雪折了,我尚不信。”执法尊喃喃,“我仙家除魔第一刃,曾灭十府、斩泥下,竟为了一个谢灵徵,被弃若敝屣。” 成灵器急道:“敢问仙尊可有办法重铸剑身?” “你也知道,斩雪之刃,追本求源,是萧无音无情剑道的化形。”鸿霄道,“除非他本人,无人能使其恢复如初。” 成灵器咬牙切齿,忽听得上首鸿霄又道:“不过此剑你可留着,世道多变,万事万物均有一线转机。” 成灵器惊道:“当真?” 执法尊颔首微笑,冲他一摆手,道:“你且回去罢。明日我会遣人送谢灵徵去灵心书院,途经受降台,希望这回可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成灵器陡地惊出一身冷汗,这受降台本是他杀差役、嫁祸谢灵徵,将他推入泥下道的地方,他自觉布局周密,理当无人识破。 他战战兢兢抬头看向执法尊,只见鸿霄正含笑看着他,手中把玩着那只玉瓶,神色间并无追责的意思,颇有些意味深长。 第12章 萍水逢 谢灵徵坐在摇摇晃晃的囚车里,合着眼睛。 他喉咙里干得厉害,事实上他一路并不缺水喝,执法尊此番派来押解他的两位弟子待他甚好,医药吃食都未曾短缺,并且每日按时为他伤处换药。 谢灵徵渴,是渴酒,是渴暖,他身上的烧并未全退,他开始觉得冷,这种冷又非是衣衫被褥可驱散的,他想要一壶烧刀子,从头上浇下来,大口吞进胃里,把整个虚寒的身躯都结实地点燃。 糊涂间他曾问两名执法弟子讨酒喝,二人不理会他,后来隐约清醒了,他问二人这一路是要去往哪里,二人也无确切的答复。 其中年纪稍小一人告诉他,这囚车到了受降台,便要交付他人之手,此行的最终目的,他们二人不曾知晓。 谢灵徵便一笑而过,他并不十分在乎。囚车虽窄小颠簸,但二人未对他动用枷锁,也不曾将他像家畜一般拴在车中,甚至以帷帐遮了他的身形,兼避了风吹日晒,对一个将死之罪犯而言,已算是保全了体面。 一路相安无事,莫约走了三五日,他们到了受降台。 接应的二人同样对他们一行和颜悦色、笑意迎人,几人商谈一番,那接应二人提出要在受降台过上一夜。 谢灵徵自是无法置喙,任由二人将自己解了,带到一间窄小的囚室,象征性锁上枷锁镣铐,往石床上一靠。 他点头称谢,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地提道:“你一路上都说想喝酒,我去给你找点来?” 谢灵徵又惊又喜,不等多时,便见那差役捧一壶桃花酿进来,瞧着他的目光里隐有不忍。 谢灵徵也不在意,直言道:“这位大哥既不对我另眼相看,那可否与我同饮?这受降台太静了。” “与规矩不合。”差役道,“不过我听闻,近日夜里有散仙对月长歌,有些夜晚是男子,有些夜晚是女子,虽为靡靡之音、有失仙道风骨,却颇能入耳,八成对你的性子,你晚间若是睡不着,可聆听一二。” 谢灵徵微微一笑:“你这位兄台,嘴上说失风骨,心里却也知道这靡音艳曲。倘若你跟我去红帐香走一趟,说不定便也不想回来了。” 差役也笑:“可我却绝不会去,也绝不会为此欢喜,因着现在阑槛外面的是我,里面的是你。” 谢灵徵无奈摇头,略有些艰难地从铁栏中探出两根手指,夹着那酒壶的长嘴儿将它捞进囚室,瓷石般的牙轻轻一咬,动作熟练地将其叼在口中,边笑边道:“我命恐不久,本想与你这个百般难得的投缘人互通姓名,但想来你知道我是谢灵徵,也知道与我在酒桌上通过姓名之人大抵没有什么好下场,因此我不问你,你也别与我说。你予我这杯酒之恩,我唯有一声谢意相报,尚不能指名道姓地送出,只得这般隔着铁窗,恳请你理会。” “我理会得。”差役道,“你既然都要死了,就不必再讲这些虚礼。” 谢灵徵忽地一怔,道:“你说的是,你可比我洒脱得多啦。” “你本就不洒脱。”差役摇头,“你若是真的洒脱,便不会遭这些罪了。” 他说完便走,只余下谢灵徵一人斜靠在石床上,小口抿着那刚烫过的酒。 仙界的花酿色泽明澈、口味清淡,不易醉人,谢灵徵一口一顿地喝着,像在喝清水。 他竟是觉得越喝越清醒,仿佛他这半生都是在醉梦中,唯独到了此刻,才渐渐开始醒过神来。 正如差役所说,到了夜深寂静之时,铁栏外似是有了曲声。 那声音传进这间狭暗囚室时已是细如蚊蝇,甚至听不清男女,分不清是歌喉还是器乐,谢灵徵倚着墙听了会儿,终是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艰难地往对墙挪了挪。 对墙上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他挨过去,因着手上上了锁链,勾不着,只得勉力凑上前,叼着窗格上的铁环,将它拉开了一丝缝隙。 唇舌间沾染了金属的腥气,仿若含了一口血,谢灵徵气喘吁吁地倚墙坐下,侧耳聆听那从缝隙间传来的曲调,只觉喑哑婉转,缠绵悱恻,却仍然难辨男女,不识韵律。 即便如此,他亦觉得耳目明澈,似是走到末路穷途时又人以丹青在他眼皮上涂了一抹艳色,让他整个人略略精神了些许。 忽地,调子一提一转,像是渐入佳境,声音渐亢,高处颇有些尖锐,谢灵徵忽地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散仙对唱,是他曾听过的“报春子”鸣。 他游历天下之时,在鬼道听说过一种鸟叫“报春子”,此春非春日之春,而是春情之春,报春子冬鸣春死,在冬夜月下雄唱雌和、呼朋引伴,于开春之际交配繁衍,继而双双在春尽之时撞柱赴死,因而以“报春”为名,又因其歌喉肖似人声,常被人混认作情人对唱,报春子在鬼道乃是情人的象征,与飞龙花相对等,是有情人可遇不可求善征美兆。 谢灵徵怔怔地想:我既以瑞兆为名,又频频得见这些稀罕的灵徵,可见这姻缘兆示均是前人谬谈,作不得真的。 “想不到,这天界竟还有爱听报春子的小孩。”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谢灵徵忙问道:“是哪位前辈在左近?” 那声音桀桀而笑,竟是同那报春子的歌喉一般难辨雌雄:“你管我叫前辈,嘿嘿,你该叫我老怪。” 谢灵徵忽地反应过来:“是鬼道的前辈?” 老怪道:“是鬼道的,但不是你前辈,是被关在你隔壁的倒霉鬼。” 谢灵徵讶然:“我以为此处只关了我一人。” “老子打嗝放屁折腾了一天,你都没听到。”那人嗤笑,“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抽了你的骨头吧?” 谢灵徵道:“我的仙骨不是他们抽的。” 对面安静了一瞬,忽而提高了声音:“哈!我知道了,你是谢灵徵!” 谢灵徵一惊,继而笑道:“我是谢灵徵,原来你听说过我。” “我在天牢里关了有一百年,整天无事做,只好听那几个假仁假义的神仙瞎唠嗑。”那老怪道,“我听说过你,有名的桃花剑客,抽了一身骨头给伯壶公家那丫头,反害死了人家满门的那个混账东西。” 谢灵徵涩然:“你可真是不给我留面子。” “伯壶公是我兄弟!”老怪嚷道,“老子本指着他修养生息,带兵打上来,杀他个千百把神仙,救咱几个老东西出去,然后顺带着把你也一块儿捞了,入赘他家当个漂亮女婿,现下好啦,全给你搞砸了!老子出不去,他没了女婿,不对,他连老命都丢啦!” 谢灵徵听他颠三倒四地说话,不免摇头道:“老前辈,若伯壶公和灵玉姑娘好好的,我现也不会在此处,更不可能给他捞出去当女婿的。” “哦?”那老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似有不屑,“你小子还能是为伯壶公坐牢不成。你杀了伯壶公,哪个神仙不拍手叫好,还能把你整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倒说说,若他不死,你现在人在哪儿?在萧无音怀里吃奶吗?” 谢灵徵纠正道:“萧仙君是男子。” “谁记得他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老头啐了一口,“我且问你,伯壶公死了,泥下道的人怪你没有?” 谢灵徵道:“以他们的秉性,若通晓事音,未必会加罪与我。” “那萧无音怪罪你没有?” “你这是明知故问。”谢灵徵无奈地扬了扬嘴唇,“萧仙君岂会将鬼道众的死活放在心上?” “那便是了。”老怪道,“无人责怪于你,你跑到这个地方来和我一起受罪做什么?” “我不杀他,他却因我而死。”谢灵徵坦言道,“我还不了他全家性命,只得以命相偿。” “你偿了性命,他全家的命便回得来么?”那人问。 谢灵徵道:“纵使回不来,杀人偿命也是天理,否则天界为何又有‘天火柱’、‘斩仙魂’一说?” 那老怪嚷道:“谢灵徵,你不是向来潇洒自由么?萧无音逐你出门墙,已然没法拘着你了,你连他教你的剑术都不想用,又为何要拿他教的那一套狗屁东西作践你自己?” 谢灵徵坐直了身,正色道:“前辈此言差矣,灵徵虽天性顽劣、不服管教,却绝非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之辈,伯壶公一家之死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所偿,若是来生有缘,我们自当再度为友、把酒言欢,不谈旧时恩怨。” “自然谈不得旧时恩怨!”老怪哂道,“百年前,我鬼道十府称霸一方,自九重天下皆为我等所居,道法律例皆为吾辈所定。咱几个老的最爱围猎神仙,强虏妇女,分赃财物,若是逮到一两个瀛台仙门出来的大家子弟,非关起来,好好折磨作弄上三两日才徐徐弄死,把他血涂在墙上,图个吉利。伯壶公那老儿虽与我等来往不甚密切,但他做过的‘好事’又岂会少,我鬼道十将三魂七魄都是杀孽染黑的,你那嗜洁如命的师父自然恨之入骨,他都不让你与我们往来,你又为何非要与我们夹缠不清?” 谢灵徵沉默片刻,未曾反驳,只称:“就我所见所闻,我只知伯壶公豪爽开明、乐善好施,庇佑世人、仗义为友,我与他可把盏一谈,亦愿以一身仙骨结此知交。” “嘿嘿,百年前,萧无音一剑破天,我们几个老东西死的死、残的残,妖魔鬼怪死了大半。伯壶公凭一己之力带着剩下的小辈在泥下开疆扩土、重建住地,鬼道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夹紧尾巴做人。”那老怪道,“一晃百年,阴魂川成了飞龙川,吞命树成了姻缘树,伯壶公成了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连神仙都愿意为他献命——我问你,你若早先知道他曾经泯灭人性,妄杀无辜,你可还会救他的女儿?” “伯壶公业已改邪归正,况且灵玉何其无辜。”谢灵徵道,“我仍愿救他女儿,不问旧事,不寻旧因,与他为友。” 那老怪大笑:“这就是洒脱之人的难做之处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不问旧事、不寻旧因?” 谢灵徵神情肃然:“只是他若再起邪念,他日我必拔剑斩之。” “是了,是了。”那老怪点头道,“那我再问你,泥下道中,倘若与你性情相投,又改邪归正之人更有无数,他们或身上有剑伤,或稚子中剑咒,而你身上只有一副仙骨,你可还会拿去救那伯壶公的女儿?” 谢灵徵一愣。 “又倘若他们曾经所杀之人、所造之孽比伯壶公少,他们的稚童幼女比伯灵玉伤势更甚,得不到你的仙骨便将登时殒命,你又是否会拿它去救那伯灵玉?” 谢灵徵沉吟片刻,道:“我仍会救伯灵玉。” “照啊,这可不就是了!”那老怪一拍大腿,“你也知道,泥下道众鬼的洒脱逍遥大半是自伯壶公而起,若非伯壶公,这流离失所的百千鬼子鬼孙终会无处可去,或成了残兵败将、抑抑而亡,或成了亡命之徒、相互吞食,如今也断断不会有那十里软红、引得你流连忘返的泥下道红帐香。若非我那可怜老弟隐忍天性、匡正邪念,在神鬼人三道中寻出一条新路来,泥下道又岂会令你一个神仙甘愿亲附?你师父萧无音,执法尊鸿霄,自然对此不屑一顾,可你总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吧?” 谢灵徵留神听着,只觉有些恍惚:“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老怪道,“适才那小子说得不错,你不是真洒脱。你若真洒脱,那么如今理当有两条路走——伯壶公一家的死和你有甚关系?泥下道不会怪罪于你,萧无音更不会怪罪于你,你何苦拿着罪责加诸于己身!我要是你,我便甩手跳出这大狱去,风流天下也好,遍访盛景也好,去把那心仪已久的萧无音上了也好,总之谁也拦不住我的快活。” 谢灵徵摇头道:“另一条路呢?” “若你决意要偿还他全家性命,却也不该以你自己的命来偿!”那人的声音激亢起来,“这担子责任,你大可不背,可你若是笃定了要背,便要向整个泥下道交代!你要如伯壶公过往一般,亲力亲为、庇佑施舍,引那千百亡命徒学着去走那存活之道、安居之业,伯壶公坐镇泥下道百年,仅仅百年如何能让这群孤魂野鬼执正法度、整肃伦常?他陡然暴毙,徒留一地鸡毛,你便是随他而去,他便是地下有灵,又怎会领你之情,谅你之过?” 谢灵徵怔然未答。 对面没了声音,这些句话似是耗尽了老怪仅剩的精神一般,他徒留下粗粗急喘的气力。 谢灵徵听得他发出一声怪叫后,便开始“嘶嘶”呻吟,不免担忧,方想询问一二,忽地,隔壁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重物落地。 “前辈!”他惊呼,“你怎么了?” “嘿、嘿嘿……”那老怪哑声笑道,猖狂嘶哑的声音略有些发飘,“老子拿捡来的钢丝……捅了自己一下子。” 谢灵徵大骇:“什么?” “老子也想了个明白,与其去,去修一辈子天火柱,再被活活烧死,不……不如现在死了干净……”那老怪道,“就是这钢丝……不、不太利……” 谢灵徵问道刺鼻的血腥气,他连忙扶着墙,冲到铁栏前,用力拍打,却无人回应。 “不……不必……叫人,我意已决……”老怪气息显而易见地微弱下去,“你……自己……小……小……” 话音未落,隔壁便彻底没了声响。 这个萍水相逢的鬼将,竟是就这般轻飘飘地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第13章 临别书 “师兄,你可来啦!” “嗯。” “师兄,这边走——嗳!你身上怎么弄了这许多血?” “杀了个人,溅着的。牢房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敢妄动仙术,拿铁丝将就了一下。” “嘿嘿,不愧是师兄,杀一两个魔头,轻而易举。” “少废话,通天炉在哪儿?” “师兄稍安勿躁,这就领你过去!” 瀛台山后山十八里,有一所通天宝鉴,鉴后便是炼器室,内有通天炉。 通天炉上镌祥云、下刻瑞兆,天庭灵器十有**出自于此,成灵器兜兜转转,在炉旁寻着那匠师。 他也不多话,略行一礼,就将手中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那匠师低头一看,上有执法尊盘龙印鉴,书曰“此弟子颇有炼器禀赋”“还请多多相助”云云,确为执法尊笔迹,便上下打量成灵器一番,问道:“你要锻什么?” 成灵器一言不发,将背负的黄布包解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那断成两截的斩雪剑。 匠师被那银湛雪光晃了神,眼睛一亮,却在触及那断口时露出满脸痛惜之色:“萧仙君之剑,只因情而断,须断情以补,你即便拿到我这里来,我也一筹莫展。” “话虽如此,但我听执法尊的意思,也并非只有这一条死路。”成灵器冷笑道,“你且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放在匠师面前。 那匠师只瞧了一眼,便苍白了脸色:“断断不可!虽不知此物是你从何处弄来,但其与瀛台仙君仙躯无异,我如何敢信手亵渎!” 成灵器傲然道:“此物是我遵执法尊指示所得,此信是执法尊亲笔所写,其中含义,他虽不曾明言,你难道不明白?” 匠师双股颤颤,摇头不止,成灵器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提起来,左手手腕处尚且沾血的钢丝抵着那枯瘦的喉咙:“老东西,我告诉你,上面的旨意我等还是依言照办便好,否则我现在刺死了你——唷,你怎么吓哭了?刚刚那老妖怪可比你有骨气多了,我在他身上捅了十个八个窟窿,他吭都不吭一声……” “我做,我做!”那匠师仓惶大叫,“只是瀛台仙君追查起来——” “这你大可放心。”成灵器松了手,丢了钢丝,掏出一条帕子徐徐擦净了手,“萧仙君已立下死誓,这仙骨究竟用作何图,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 说罢他原路折出了炼器室,正对上先前引他进来的那弟子,那弟子瞧见他就凑上来问:“师兄,你可真厉害!那东西都能落到你手里。” 成灵器方成了一番大事,正心满意足,笑道:“受降台上那两个接应的半仙,未成仙躯,半点眼力见儿也无,我稍一打点,便通通照办,倒是那个老妖怪,还算有点义气,怕拖累了隔壁那谢灵徵,咬牙苦忍,硬是喊‘我捅了我自己!’‘我不要活啦!’哈哈哈哈哈!好笑好笑!” 他尖声仿效的模样颇为狰狞,将那引路弟子吓得一哆嗦,只弱了声音应和:“成,成师兄英武!那谢灵徵,想必您也一道解决了?” “哪能这么便宜了他?”成灵器哼了一声,“执法尊那老儿知道不得脏了自己的手,我难道就不知?受降台地处疆界,往南是灵心书院,往北是天火台,萧无音要让谢灵徵名销仙籍,从头开始,只是这个头是南边那头,还是北边那头,又有谁会在乎?” 那弟子恍然大悟,自是恭维不止,成灵器美梦将成、春风得意,便揽着新觅得小跟班,逍遥自在去了。 押解路上,日渐炎热。 谢灵徵并不觉得难受,倒是因着这两天身子爽利了些,每日也颇有精神去看外头的花花草草。 两名差役笑他黄泉路走得还挺痛快,他也不恼,捡着下车防风的时候拾了些花种草籽,掺合在一块随手抛洒,去喂路边停歇的鸟雀。 旧日里他尚在瀛台山时,常以此方喂养阿碧。阿碧的性子一半随了萧无音,非洁不食,非净不用,他便每日早早上了瀛台山,寻些果实种子掺杂在一块,以灵泉洗净了拿去喂它,久而久之,阿碧便对他尤为亲近,否则那日也不会逆了萧无音的命令,背他上那浮云顶去。 瀛台山常年气候清寒,这几日入冬更是天冷地冻,因而山中所盛花木大都含霜带雪,连竹林亦是淡淡雪青,罕有色泽,即使偶有红梅点点,也颇显得凄清孤寂。故而谢灵徵每逢冬日,总爱到泥下道去,在柳腰腰的陪同下量体裁衣,做一身大红色的衫子穿了,继而回到瀛台山,央着萧无音想去他的云台殿里过夜。 萧无音鲜少拒绝他,每年也只有这数日他能得了准进到云台殿的内殿。内殿净如雪洞,白得晃眼,萧无音如常着一身素衣便服于书案前读书饮茶,偶有抚琴,谢灵徵则往塌上没个正形地歪着,红衣灼灼、双眸灿灿,眼角眉梢都被衬出几分艳色,尤显得少年俊秀。 再早些时间,他更调皮些,便会支着下巴挨在几前,假作自己就是这院内的一株红梅,装着装着累了便将就着睡去,迷糊间能觉察到萧无音亲自替他除了鞋袜,将他抱起,或是替他盖上锦被,或是让他枕于膝头,那松风竹清的气息萦绕鼻端,一刻不得忘怀。 谢灵徵这般想着,拽了把野草凑到鼻端一闻,忽而无奈一笑。 他发觉自己已不如早些日子里那般怯惧往事,许是此界天气热了、阳光盛了,他如冷灰一般的心也渐渐与那向阳花木一般,逐渐伸展活络了起来。 “此地花木颇多,色彩艳丽。”他问那两名差役,“却为何人烟稀少,无人前来观此盛景?” 那日予他酒喝的差役笑道:“你若知道为何这里花种繁多,便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谢灵徵道:“愿闻其详。” “从受降台往此处而来的这一路,是百年前萧仙君与鬼道长纠斗之时,所斩出的剑痕沿边,”差役道,“这一剑上及九霄、下彻十府,在这天地至灵与混沌泥污间打出一条通途来,因而灵气与浊气交杂,催生出许多外来之物,例如你所见夹道花草,艳红浓紫的那种便是鬼界有名的催魂香,与寻常花木不同,催魂香喜好吞食亡魂,亡魂怨念越浓重,它的花朵便越大越艳丽,” “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受降台有报春子歌唱便也不奇怪了。”谢灵徵点头,他又瞧见一旁碗口大的催魂香,不免疑惑,“只是此处仍地处天界,缘何有着许多怨魂?” 差役笑而不答,谢灵徵忽地回味过来,也笑道:“看来我不便多问了。” 是夜月朗天晴,一行人连夜行路,愈是往前,愈是风声萧萧。 北边传来尖啸与哀泣、鬼哭与神号,疾风虽如刀割,却依旧越发炽热,再往北去,竟似是踏足于焰火。 谢灵徵拉开帷帘,远远望见那根耸入天际的合抱巨柱,上边攀附着密若蚁群的黑点,他知道这些是天庭发配而来的千百死囚,无休止地粉刷修葺着这根宽大无边际、高耸入青云的刑柱,直到有一天,天雷引火,焚骨炬皮,将他们烧得魂飞魄散,最终成为道路旁催魂香的腹中食,化为一路开遍的艳色花朵。 谢灵徵垂目思索片刻,合上帘,蜷在车中,以一点微薄的灵力支起一星烛火,继续书写他手中的那封信,适才他从差役处求来了纸笔。 他思忖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因而草草收尾道: “……如上所言,我于仙君,或爱、或敬、或痴、或惧,世间百味皆有一二,静心思来,简言述之,实乃思君则笑,见君则喜。然仙君于我,所向之殊途,所愿之迥异,天沟地堑,终难相弭。如今山长水阔,各行其道,各自相安,未尝不好,灵徵断不会因此自卑自弃自怜自哀,也望仙君不以灵徵为绊,不为灵徵劳心。 无论我魂归何处、身向何方,心中所念终不离仙君安好,纵使一别两宽、从此不见,灵徵亦将以余生为仙君祝祷,还望仙君平安喜乐、福泽绵长。 另附灵草仙种二三,代我问候碧霄,先前种种皆因我而起,还望仙君莫要苛责。 弃徒灵徵不肖,叩拜再三。” 他将纸张裹了草种,叠成很小的纸块藏进怀里,方在那低低的鬼哭与浓浓的锈腥中,沉沉睡去了。 第14章 斩情劫 修天火柱者,均为十恶不赦之死囚,其中鬼界邪魔为多,偶有仙道叛逆,非大奸大恶不为。 寻常来说仙界之人在天火柱一带大都难活长久,此处污秽煞气过重,仙胎灵躯不堪负受,少则几天多则月余,离不了七窍流血、四肢瘫痪、徐徐耗死的命运。 但凡进得天火柱方圆百米内,举手抬足便分外艰难,修天火柱的死囚多是行动缓慢、呼吸困难,因而虽鬼道大恶多群聚于此,却不得不屈从于隶卒的长鞭荆条,狼狈至极,堪堪受辱。 谢灵徵初来乍到之时,亦是如此。他手足有疾,仙骨遭毁,一屏一息皆难维续,勿要说做尽那无休止的徭役,就是寻常活动,也再难维系,故遭了狱卒囚友不少鄙夷嘲笑,众人皆称他活不过三日。 谁也没有想到,他活得很好。 谢灵徵自己也未曾想到,他的身子虽日渐衰颓,但魂魄却以这厚重的死气血腥为养料,一点点活了过来。 第一日上他尚且难以行走,三日后他便可学着转变瀛台山的功法、照那鬼修的术业调息吐纳,他能以牙咬着漆桶,一手拄杖,一手粉刷通天炽热的天火柱,动作虽慢、却也做得安稳。 第五日他习得攀登,能靠着一手一足与一只鬼匠锻铸的铁爪攀上千米天火柱,坐于柱顶、望月探云。 十日上他开始不避于与旁的死囚殴斗,这群鬼道的狂徒一个个都是大奸大恶,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进了此地却只能像村野匹夫那样以拳头相互肉搏,谢灵徵起初不适于这种蛮横暴行,只是这地方却似离不得这种往来消遣之法,他初时略有颓丧,几日后便不甘于此,平添几分血性,逐渐顺应其间,学会了拿左手使杖、右手四两拨千斤地打穴使幌,他将瀛台山那路神乎其神的左手剑融入其中,久而久之招式舍去皮相、徒留筋骨,越发狠厉直指要害,便渐渐地没了瀛台仙门的影子。 谢灵徵对此有些哭笑不得,方离山那些日子里,他曾无论如何不愿使这一路萧无音教他的左手剑,只因左手非是他的惯用手,他使起来不如右手利索,而萧无音又见不得他有一点不好,故而但凡教他这路左手剑时,必言传身教、亲自把关,揽着他的身、握着他的腕替他校姿,在他耳边与他诉道,久而久之他这路左手剑甚至使得好过右手。只是,这一招一式皆离不得那缱绻依偎的昔日光景,脱不开萧无音在他耳边细细之言,故至始至终他不愿使出一二,直到这些日里,他恍然惊觉自己的左手剑早已没了当初的影子,想再细细品出旧日的规矩门道的剑招,已是难上加难了。 他逐渐惯了与那些疯汉恶鬼扭打在一起,也惯了不羁潦倒地和他们胡扯东西,有一日碰撞扭打间他们蹬碎柱下一苍青石板,竟露出窖中数十坛经年好酒,许是过去某位死囚酿造于此,无缘取出,便白白便宜了这些后人。 谢灵徵素好自命为干枯河床下的一颗种子,一滴佳酿便能让他生根发芽、穷生不尽,他猝不防遇上这久旱之甘露,只恍恍然觉得人生如戏梦,大梦醉复醒,胸腹中都开阔出几分豁然,朗声一笑后,便背着酒缸使着铁爪飞身爬上天火柱顶,拍开封泥,迎着炽风,敬一杯天火雷霆,叹一声云遮月避。 月色下,曾经的桃花剑客瘦了,潦倒了,一头乱发夹杂着油墨草屑,一双眼睛却灿亮如刀锋星火,他忽觉得这几日囚禁方落得是自由,他苦役、他厮打、他形销骨立,他被迫丢卸了沉于背脊的幽愁苦恨,他一身缥缈如云的轻。 喝完酒,他将酒坛砸碎于身侧,支着破败沉重的身子攀回地面,却觉得举足有些飘忽,只见那群妖魔鬼怪正聚在塔后饮酒作乐,对他指指点点,见着他也不避讳,指着他的脸大笑。 谢灵徵寻了一鬼匠老人旁坐了,搭着他的肩膀,与他碰了碰坛子。 鬼匠笑道:“灵徵儿,我给你接的那假腿,还好用不?” “极好。”谢灵徵大大方方伸出右腿,撩开裤腿,露出筋脉受伤处那铁骨铜筋的撑架。 他来此处第三日上,手足伤痕便已因煞气邪秽败坏得不成人形,腐烂溃毁,滋生虫蚁,他痛不可耐,此时这鬼匠人问他,可愿舍了这仙躯,受鬼道之侵污,谢灵徵彼时尚犹豫片刻,思及自己终不必再介怀仙家看法,便谢过同意,以死去邪鬼之枯骨辅以青铜铸铁,换去断筋伤骨支撑手足。尽管斩雪伤铭于魂魄,但这一折腾后,虽不可恢复如初,至少能行走无异。 “方才爬了两遍天火柱,未觉疼痛。”他道,“伏老伯手艺精湛。” 伏老伯笑了声:“我等适才在谈自己行走天下时诛过的大仙大能,你若觉得不适,便一旁喝酒去。” 过往的生杀夺于素来是这伙死囚茶余饭后的谈资,谢灵徵听得惯了,便也不多挂怀,心知这不过是几个潦倒老人的一场怀春伤秋,甚至他自己偶尔也会说两句自己行走天下时剑下斩杀的妖魔,鬼道众也不以为意,把酒成欢、直抒胸臆,此件种种过往烟云,一旦权当了下酒笑谈,便也难以去区分善恶对错、立场是非了。 一旁有人正起哄道:“谢灵徵合该也来讲两句,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诛鬼陈修祥,救了鬼道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才是我们这儿最大的好英雄,好汉子!” 诸鬼齐齐称是,又纷纷问起那引得他“冲冠一怒”的柳腰腰。 谢灵徵摇头道:“我许久没有见过腰腰,只知她怀那百鬼胎伤了元气,今次如何却不明晰。” 座下又有一尖脸段髭的男子说道:“前些日子小灵徵托我做的得刻魂石我做好啦,你要写些什么,现下说出来叫大伙听听?” 刻魂石是鬼道祷求来世所用之石,大抵是用邪法阵术将今生未了之愿刻于魂魄,来生入了轮回,便能听得那冥冥中的感召,去尽前世的遗愿。 天火柱周遭死囚绝无生还可能,若有遗恨,也只得寄希望有一缕残魂遗魄逃出那催魂香的口舌,入得轮回,来世尽今生未了之事。只是鬼道人大多贪欢一刻,不爱为自己留羁绊,因而即便用到这刻魂石,也多是写些颟顸胡话,如“大口食五花肉就米饭”或“痛饮美酒三十碗”。 故这群邪魔歪道自以为谢灵徵亦是如此,便放了酒坛子,围着他,想听他说笑话。 谢灵徵喝了口酒,微微一笑,正色道:“第一,不做神仙。” 群魔大笑:“这小子疯啦,都给关到这鬼地方了,下辈子谁给你神仙当。” 谢灵徵又道:“第二,照拂友人腰腰。” “这才像点样子。”那在刻魂石上书写之人抬头道,“你若不好意思,就直说,我给你改成娶了柳腰腰?” 谢灵徵失笑:“你可别乱来——劳烦替我把第三点写了,了伯壶公之遗愿。” 群鬼安静了些。 刻魂师边写边喃喃:“这可难了,你是想自讨苦吃。”说罢他又问:“后边没了吧?” 谢灵徵略一沉吟,终是开口:“第四,偿萧无音养育之恩。” 刻魂师直接丢了笔。 伏老伯紧跟着嚷:“灵徵儿,你糊涂啦,咱们不写这个。” 谢灵徵摇头道:“老伯误会了,我并非仍心有妄念,实乃是因着想要断情,便欲偿清其恩义,自此两不相欠,我方能走得痛快。” 伏老伯却摇头道:“灵徵儿,方才我们那些戏言,你休要作真。情债此物,乃是断断不可带到后世的禁忌,你想守一友人,护一方土,也就罢了,但唯独这情一字,你越是想去斩断它,便越是牵扯繁多,你听我一言,将这刻魂石就此收了吧。” 谢灵徵微一蹙眉,就见刻魂师纵身跳起来,嚷道:“只能刻三条,多了刻不下,张嘴张嘴,一口咽下去,快咽!” 谢灵徵无奈一笑,继而释然,张口含了那送至唇边的恶臭石块,一口囫囵地吞入腹中。 “来来来,喝点酒喝点酒。”伏老伯递给他一坛酒,“散散臭味。” 这刻魂石所纳可谓五毒俱全,坟土煤灰,虫蚁心肝,非仙人之躯可受,更是恶臭得紧,在腹内翻墙倒海一般的折腾,谢灵徵想到伯壶公曾赠与他的那以五老法制成的断续神膏,心中好笑,自哂云:“我终是也成了一‘腐臭神仙’,落到仙人堆里,要被人拿恭桶打出来。” 诸鬼大笑:“这地儿所有人都一般臭,你也别矫情。” 说着一行人乘着夜色继续喝酒谈天,也不顾日升后将至的苦差重役,俱是时候无多之人,惯例是不问明日,只醉今朝。 谢灵徵的精气神越来越好,身体的颓势却无力回天。 铁铸的筋骨没能拦得住他手足的溃烂,潇洒的日子过不得许久,他便又失了行动的力道,后来这半仙半鬼的躯壳耐不住煞气侵蚀,渐渐地,他的双目也开始看不见了。 几个老少鬼怪照拂于他,听闻他想到天火柱顶吹风,便三人一道使着工具器械,连背带抬地将他背上了天火柱。 他坐在迎着风的地方,手中抓着一把草籽,碾碎了引来报春子啄食,好听一听那华美靡丽之曲,后来报春子亦越来越少,这一众死囚才约莫明白,春日将至了。 年长些的人告诉谢灵徵,第一声春雷必降雷火,届时天火柱将处死一二大奸大邪,连带一批死囚陪同殒命,执法尊鸿霄按例将亲临监刑。 “前些年,鸿霄老儿会与陈修祥一道过来。”伏老伯道,“他二人一个监刑,一个护佑,两者不可缺其一,现陈修祥死了,灵徵儿,你懂我的意思不?” 谢灵徵顿了一顿,他这几日因着感官的退化,反应有些迟钝:“我明白,萧仙君要过来。” “你可有什么打算?” 谢灵徵想了片刻,问:“我不如躲在那地窖里,不要他见我?” 伏老伯怪笑一阵:“你这又是咋回事,躲躲藏藏的不像你。” “我现在又丑又臭,会害臊的。”谢灵徵轻笑一声,炽风拂开他的额发,露出因消瘦而略显锐利的五官,他的眉目间并无害臊的意思,倒是有几分不以为意,“徒添烦忧,又有什么必要?” “你丑什么!唉,随你啦。阿程,过来。”伏老伯道,唤了一旁那身长八尺的憨笨青年,问谢灵徵,“现在下去不?这风红彤彤的,再吹下去,你的眼睛要全瞎了。” 谢灵徵嗯了一声,将手中一把草籽全撒了,令那鸟雀啄了个痛快。 伏老伯与阿程背谢灵徵下了天火柱,寻了个天火台背面不挨风吹的空处让他歇息,谢灵徵眼皮一颤,就睡了过去。 谢灵徵这一觉睡了许久,久到许多人以为他再醒不过来,等着他同路边的腐尸一起化为枯骨,却不料在春雷将降那日,这死尸一般的谢灵徵又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找见上回被砸开的地窖,一点点把自己埋了进去。 一群鬼均是又笑又叹,商讨着何时这人才能死透彻,不料当日正午便出了岔子。 春雷刑前,天火柱附近来了一个衣着光鲜的神仙,他一身雪白,似是大宗子弟,又是神色匆忙、面带厉色,视过往死囚如蚊蝇蝼蚁。 “谢灵徵呢?”他喝问,“我怎么听说他还活着?” 众鬼权当没瞧见他,不理会他的吆喝。 那人冷笑,高声道:“我来传瀛台仙君旨意,谢灵徵若是活着,人在何处?若是死了,尸身又在何处?” 依旧无人应答,那刻魂师甚至皱着脸往他脚边唾了一口。 那人大怒,呛啷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雪刃一闪,空中划过一道寒芒,剑风所及之处,竟是登时结了霜。 众鬼这才哗然,指着那到霜痕窃窃私语,此时不远处倚着天火柱的一块石板翻过来,谢灵徵单手撑着地,一点点探出身来,随手抹去身上面上的污泥碎屑,哂笑道:“成灵器,你哪里偷来的斩雪剑,我劝你还回哪里去。” “偷?”成灵器笑道,“瞧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犯得上偷斩雪剑——师尊有令,你还不跪下?” 谢灵徵置若罔闻,甚至未抬头瞧他一眼。 成灵器又惊又怒,大步走到他面前,拿剑刃抵着他的下颔,令他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目上仿若覆了一层尘埃,面庞消瘦,苍白如纸,便又笑了起来,凑上前道:“师尊有令,今夜天雷降火,处死孽徒谢灵徵,但他老人家怜惜一场师徒情分,命我携斩雪前来,好让你死得痛快些,现今剑我给你带来了,你看是我来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 话虽如此,他却拿剑尖抵着谢灵徵的喉咙,没有松手的意思。 谢灵徵却是淡淡一笑:“萧仙君绝不会有此一令,在他眼里,万事万物只有死活之分,他若要我死,岂会在意我如何就戮。成灵器,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便是要矫令,也不该矫萧仙君之令杀我,你这是自寻死路。” 成灵器被驳,竟也不怒,反倒是大笑起来,从怀中掏出那一本泛黄的簿册,贴至谢灵徵眼前:“你且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到底是我自欺欺人还是你自欺欺人?” 谢灵徵抬眼看去,只觉那纸张上隐有字迹,却看不真切。 成灵器一眼便明了,凑上前,亲手翻开誓言簿,将萧无音立誓那页抵着他的眼,逼他一字字地收入目中。 谢灵徵模糊中瞧见那行字为:“萧无音不见谢灵徵。” 他凝目去看,仔细辨别那隐约的字形,从前往后、从后往前看了数遍,均是两人再不见之意,又往下看,那一行肆意连笔则是“若违此誓神魂俱焚”,他看到那个焚字,只觉眼睑被烫了一下,竟是痛得一时难以睁开。 他自然不会认错萧无音的字,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已然能脱身于樊笼,不再为之伤神费心,只是这死誓依旧刺在他的眼球上,似是要把他整个人刺穿,钉在刑柱上,吸干他最后一丝希冀,让他死也死得难以释怀。 成灵器自然觉察了他的失神,笑了起来:“你既已看见,那也可死得明白些,我就不让你脏了斩雪的剑柄,亲自送你上路好了。” 说着他一剑往谢灵徵颈边斩去,谢灵徵猛一侧身,喊道:“阿程!” 那八尺巨汉纵身扑上来,成灵器动作一顿,他倏然回身,左手一着分花拂柳按向成灵器双目,成灵器举剑相隔,却不料他手腕一折,以一个及其古怪狠毒的姿势系向他脉门,扣指一弹,呛啷一声,那斩雪长剑应声落地。 谢灵徵接过斩雪,反架于成灵器颈间,成灵器惊呼:“你哪里学来的阴毒功夫?” 谢灵徵笑道:“我非瀛台山门人,不用瀛台功夫,实数寻常,不尊瀛台师令,也算不得过失,杀两个瀛台弟子,更轮不到你来数落,你说是不是?” “你疯了!”成灵器一时受制,咬牙切齿,“狱卒何在?!” 就近卒吏已觉察骚动,持械而来,只因成灵器遭擒而不敢妄动,众鬼亦围成一圈,与之相峙。 谢灵徵却只是虚虚地架着剑,垂着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上中天,晒得地下火辣辣得烫,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唳,谢灵徵抬眸望去,不能视物,只听得脚步急急、疾风阵阵,人言喧嚣,又片刻后归于寂静。 狱卒们身影渐矮,似是俯首,口中称“执法尊”、“瀛台仙君”,一拜再拜。 他隐约听到鸿霄的声音,似是斥责威慑,他充耳不闻,又见一素白身影挥开众人,大步朝自己走来。 他有些怔神。 紧接着,忽地,地上散落的誓言簿焚烧起来,他闻到一阵焦味,紧接着,眼前那洁白的身影一点点染上火光。 众人惊呼:“仙君不可!”,执法尊亦厉声喝问:“萧无音!你在做什么?” 雪袍银袖被赤焰吞没,身体发肤遭火舌侵缠,萧无音却若未见未觉,只冲眼前那瘦弱、狼狈、满身血迹泥污,双目覆满白翳的徒弟伸出手,低声命道:“灵徵,太危险了,把剑给我。” 谢灵徵怔怔不语。 他闻到一阵焦臭,是发丝点燃的声音。 这字字诛心的死誓,竟是真的。 萧无音又道:“徵儿,把剑给我,没人能伤你。” 谢灵徵多年未被他如此呼唤,这一声刺得他眼眶酸涩,他心中苦笑,暗道:“这世间分明只你一人能伤我。你神魂受烈焰焚烧,我岂不感同身受?前些日里伏老伯等人不让我把这养恩情债带到下辈子去,如今好啦,我可偿了你,从此之后,再不欠你了。” 他目光一漾,嘴角微凝,似笑还似非笑,却明眸璨然,一如五年前瑶台宴上,同样的狼狈不堪,却又神采飞扬。 萧无音却是心头大颤,他再待上前,只见谢灵徵猛一推开拦于剑前的成灵器,利刃横颈,血线横飞,整具身躯如失线之鸢,重重跌落于地,溅起一片尘埃。 他这一式使得是正统的瀛台山功夫,极快、极狠、极果决毒辣,在场竟无一人反应得过来,血染黄尘,天火柱前霎时一片静默。 萧无音面上陡失了血色,他又喊了句“徵儿”,闪身上前,一把揽起那坠落于地的身子,径直按住兀自血如泉涌的创口,霎时白衣尽染了鲜红。 瀛台仙君咬破了指尖,欲以灵血在他脖颈伤处画返仙咒,忽而思及他是自刈,这咒又能返往谁身? 他命道:“忘仙散!去取忘仙散!” 无人应答。 萧无音回首怒目而视,目色冷厉如锋。 执法尊沉着脸色,走到他身前,捡起那誓言簿,翻到他写过的那一页上,低声劝道:“无音,你看。” 萧无音不欲理他,却眼睁睁看着誓言簿上自己写下的字迹,正在缓缓隐去。 “死誓死誓,身死誓消。”鸿霄道,“他已经死了。” 萧无音这才渐渐凝了目光,他看向怀中逐渐冰冷的躯壳,鲜血似已流干,那张脏污灰败的脸上竟有几分松懈与释然,还有些微松快的笑意。 他许久未在谢灵徵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再往前追忆,只得念及五年前那个弱冠少年,脏兮兮地捧着一怀花瓣,笑得又乖、又有些傻,但他是烫的,从身躯到魂灵,都温热得让人感到灼烫。 瀛台仙君猝然觉得心如刀割、五内如焚,他嘴唇微颤,一股腥甜涌至喉头。 他一口鲜血喷在了誓言簿光洁如新的书页上。 第15章 石生花 似是有所知觉的,瀛台山下起一场百年未有的春雪。 瀛台山的冬来得早,也去得早,第一朵寒梅绽放之后,便能听到消融积雪的一声春雷,只是今年的雷声未能驱散久积的霜寒,鹅毛大雪压弯了雪竹林的子母竹丛。 瀛台仙君从雪竹林里出来,他自通天竹取了两身谢灵徵的旧衣,替那具伤痕累累的尸身换了装束,好叫他的弟子身后不再穿那褴褛囚服。 就在他的面前,谢灵徵安稳地睡在云台殿的软塌上,阖着双目,长睫在烛火的映衬下,似有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他手足与颈间的伤痕此刻终是不再流血,徒留下几道暗色的深痕,被萧无音用素白的锦缎裹着,不愿再看一眼。 他就像是挂于枝头的最后一朵桃花,风吹雨淋、日晒虫啮,无处躲避,唯有在零落成泥后,方得到黄土砂石的一点怜惜。 萧无音垂目坐于塌旁,许久后,似是想起灵徵素来畏冷,便缓缓地替他盖上被子,掖紧被角,只怕他受到半点风寒。 翌日瀛台仙君往山下去了,他不带随从,不配兵刃,只怀揣一只锦袋,锦袋里装了三样东西:一张皱巴巴的纸、数颗随处可见的草籽,与一粒莹白玉润的石。 他尚认得这寻亲石,不日前谢灵徵曾欲亲手将其交给他,他未曾收下,此刻却是经由那尸首怀里再次落到他手中。 寻亲石乃鬼道雁鸟族祖传灵物,有言道是天地混沌时一样花种所化,后清者成天、浊者为地,此花失却了存活的依傍,其种便化为顽石,即便如此,此石仍有灵性,谢灵徵日日将它贴于心口收藏,久而久之,它便有了热度,乃至萧无音将它取出时,谢灵徵尸身已冷,而所奉顽石尚温。 萧无音体躯冰寒,他生怕这石上的温热因自己的触碰而丧失,便不敢多碰,只轻轻拿锦帕托着,摆在手心里。 他在山谷石洞间穿行,只见寻亲石上的光辉渐渐扩大晕散,他便顺着指引的方向,走进一处石洞,拂去地上青苔,撇去碎石细沙,挪开两片青石板,露出一只厚重的油布包。 他心头微颤,捺着那层油布伸手抖开,紧接着就被晃了眼,失了神。 只见那长长的羽衣映亮了幽暗的洞窟,铺散在潮湿的石板上,千百雪鹤翎泛着五彩晶莹的柔光,灿若明霞,熠熠生辉,其色洁白如新雪,其质柔软若霄云。因着以南海冰丝为引线,其质灵淳清澈,无丝毫鬼道污秽之气,洁净堪比瀛台山顶石上一泓清泉。 萧无音知道,这雪鹤翎是雪鹤一族的护心翎,非诚心所托、不轻易易主,若要杀之夺羽,护心翎必会沾染血污,失却光泽。要想集得这千百根雪鹤翎,若非受雪鹤一族全族爱重,便得一根根、一缕缕,以同等贵重之物相换,非积年不可得。 谢灵徵素来不怕麻烦,他会拿价值连城的宝剑换名曲,会拿一身仙骨去换酒,自然也不惧拿数年的奔波去换一颗心。 萧无音静坐了片刻,轻轻将那雪衣披在肩头。 羽翼一触身,他竟已觉得温热,不仅是肩背,连脖颈、额头乃至心口都烫了起来,那股热流像滚水一般,一抽一抽地灼烧着他的身体、他的呼吸。 他怀疑这雪鹤翎上被施了咒文,又不愿解下,便指尖轻点,在空中幻化出一面水镜欲照,只是陡一看,他便生生止住了动作。 他怔然看着镜中的自己,着一身洁白,披雪色鹤翎,一头长发未束,几落于地,遍染霜华。 他有些不解地鞠一握发送至眼前,竟真是苍白如雪,他垂眸细看,却惊觉手背上落了一滴清透的水。 他抬头,未见得洞顶涌泉,倒是觉得右眼眼角微冷,伸手去触,便沾湿了指尖。 他不知为何自己眼角会染了水渍,忽地追想起灵徵常哭,才知晓自己是落了泪。 瀛台仙君不解其意,右眼却泪流不止,泪珠顺着他的下颔滑下来,滴落在他莹白的发上、衣上、寻亲石上。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寻亲石碎开了。 萧无音是天界至明至净的仙躯,其血为灵血,其泪为灵泣,而寻亲石乃是鬼道供奉之物,其质为浑浊,两者相触之刻,仿又重现了天地混沌时清浊交融之景,但见这石中花崩裂而出,花瓣火红如舌、花蕊摇曳如雾,大片大片从那裂开的石种间攀升而起、扶摇直上,一眨眼间便绚烂了整座洞窟,如一丛野火赤焰,点燃了青苔冷石,哗啦啦倾泻开去,直直烧尽淹没了清冷境、无情土。 萧无音只觉双目一阵刺痛,如同挨了火烧,比当日神魂遭焚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起来为什么寻亲石能访得雪鹤翎——千百年前这石生花依赖雪鹤衔种而扬撒,两者相伴相生相依相偎,故而有石生花处必有雪鹤舞,这而这成为了世间头一种姻缘瑞兆,所传得红花鹤翎者,此生相守,白首不离。 他看向镜中的白发人,思及云台雪洞里那冰冷的尸身,又见得那烈焰情海似的红花,佳期幻梦似的鹤氅,忽觉如鲠在喉,连身躯都直不起来,只得跪坐于地,任由右眼的冰寒水迹蔓延着,修长的身形崩成了一张将折的弓。 瀛台仙君阅籍百万,却忘记了他所读的仙界古名物鉴考一书中,曾淡淡一笔点过眼前的盛景,并附有小诗一首,古体古句,不遵韵律,不引典籍,只通俗概览了寻亲石此物,并以“石中花”为名。其诗曰: 古有石中花,千载覆霜华。 草木本有情,可叹不自知。 第16章 罗刹行 白罗刹杀了地蛇王。 泥下道众鬼听得此信,闭户不出,噤声不言。 地蛇王属鬼道五老之首,长百米有余,宽七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体态如山,獠牙如钩,剧毒无比,千年沉眠于北石溶洞,但凡苏醒捕猎,猎杀数必以整村为计。 白罗刹却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那杆拂尘子幻化成丝绦,将小山般的蛇尸轻飘飘地拖拽进颉老人的庄子。 颉老人听得人声,开门迎了那素衣白衫的“罗刹”进来,手下一众人将蛇尸抬到院落中,动作娴熟地剥皮放血,除去腑脏,二精壮汉子抬起那蛇头,撬开蛇口,以巨斧凿除那两颗锐利尖牙。 蛇口开合之时,腥臭之气拂面,“白罗刹”面露嫌恶,神色冰冷,颉老人见状,便引他率先进了地下石室,点燃周遭一圈蜡烛,坐在了石台边缘。 “白罗刹”却不曾坐,只是径直走到石台中央,凑**,轻轻摸了摸石台上躺着那青年的脸颊。 颉老人发出一声嗤笑:“这都过了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他会不会醒吗?” “一百三十七年零一十三天。”“白罗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他总会醒的。” 二人口中所提的“他”自然是谢灵徵,换言之,是谢灵徵的尸身。 瀛台仙君亲自以仙术护佑,谢灵徵尸身百年不腐,只是任他萧无音本事再大,终是没有唤醒死人的法子。 百年前谢灵徵于天火台前自刎,萧无音剑斩天火柱,天火柱倾倒,压死半数死囚,另有半数死囚趁乱逃离天庭,此中包括了那颉老人的爱子,故而二人有今次一谈。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夹道催魂香将谢灵徵魂魄撕咬得稀碎,纵使他一怒之下诛灭此花全种全族,花上近百年时光为谢灵徵凝魂聚魄,亦无法让这具身躯重复生机。 他穷碧落尽黄泉,遍访仙家踏遍地府,逆天改命之法竟只有这泥下道里的一门“五老邪术”,以蛇血、蝎壳、蚓涎、蜈蚣之百足、蟾蜍之脏器为引,能医死人活白骨、聚魂魄固魂灵。 萧无音厌此法污臭,却不得不以此为救命稻草,亲自下泥下,斩五老之首领,他向来一身素白,行走于泥下道时必沾染半身鲜血,腰间又悬着那让诛鬼害怕至极的利剑,故而泥下道坊间渐有了“白罗刹”之传闻,可怜萧仙君一个九重天上至清至净的群仙之首,成了恶鬼口中的恶鬼,用来止污秽泥淖中的小儿夜啼。 “神仙,”颉老人道,“今个儿你还给他上药不?” 萧无音微微颔首,接过颉老人递来的一只黑玉小瓶,启开瓶塞,一股腐臭扑鼻而来,他皱了皱眉,继而面不改色地将瓶中的“断续神膏”轻轻抹在谢灵徵手脚伤处。 斩雪之痕非寻常药物可除,死者之身又无法以灵药相愈,只得借诸邪法,然而即便百年来以此邪药滋养,谢灵徵手足脖颈仍留有浅浅几道印痕,尤其那颈间伤痕极深,颉老人先以针线相缝,又以药膏相敷,如今仍有一道蜈蚣攀爬似的深紫创痕,细看来颇有些触目惊心。 “外间可有下雪?”萧无音忽然问,他以绢帕擦拭去指尖残余药物,那股腥臭却难以消去,他的声音不自觉间冷了几分,“我来时观天色,似将有雪。” “唔,适才出去,飘得了几片。”颉老人道,“怎么?” 萧无音不答,取过一旁的雪鹤翎披于肩头,徐徐往屋外去了。 白雪穿过枝头,沁了些红梅香,片片洒落在那雪白莹润的翎羽上。 萧无音甫一出门,街上便没了人影,他五感敏锐,自能听到一众大小鬼正缩在家中,屏着呼吸直哆嗦。 萧无音微微皱起眉,他想去北边沽一壶酒。 瀛台仙君从前不饮酒,如今亦然,但不妨碍他每逢初雪备上一两壶佳酿,他总错认为谢灵徵许是下一刻便会醒,而他醒了,合该喜欢。 百年前那场噩耗他已然记得不太清,但是更早以前,谢灵徵还会喊他“师尊”的那个时候,少年的一颦一笑他都铭刻于心,谢灵徵在初雪日会温酒而酌,会裁一身红衣,笑着进到云台殿深处,占了他歇息的榻,一边炉火煮小酿,一边窗头剪寒梅。 他会抱怨仙界果酒味道太淡,会馋泥下道北边的佳酿,会提柳腰腰,会想飞龙树开的花。 萧无音知道他曾经明里暗里盛邀自己陪他去泥下道许多次,未尝如愿,他想让自己听一曲柳腰腰的长风调,最终自己却是听到了。 在柳腰腰死的那天。 那日丧生之人不只一二,他派人审问成灵器知晓了因果,执法尊欲与他论法度,他未听,只一拂尘砸烂成灵器的脑门,让他当场毙命,接而不顾劝阻连杀数名兵卒,只身一人下到泥下道去遍寻谢灵徵残魂踪迹。 沿途他经过了那红帐香旁的歌舞场,只见一抹红影翩然台上,他登时想起曾经谢灵徵俯于他耳边绘声绘色的描摹,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盛名远扬的柳腰腰。 他不知为何顿下了脚步,周遭鬼怪吓得不敢动弹,唯有台上那红衣艳妓痴痴盯着他身上的雪鹤翎瞧了半晌,忽的红袖一振,长袂翻飞,如一振翅高飞的雁鸟。 她引吭而歌,原本柔软靡丽的调子忽的苍凉凄切,似是从软红直冲向青霄,直听得人一阵惊寒,几欲落泪。 诸人惊称其为长风调,萧无音恍然,心知这便是谢灵徵以一柄长剑换来之曲,只是其音律不如谢灵徵所述,反倒是增添几分凄绝哀诉。 柳腰腰似是亦有觉察,歌至盛处戛然而止,面上泪痕斑斑,她心间那点高歌长风的意境竟是消散了个干净,似是随着意中人的离世,一并死去了。 “可恨的谢灵徵,我还是赌输了。”她哽道,“都怪你,我连赌资都出不起啦。” 台下一阵乱,柳腰腰又一顿足,嘶声高唱:“我为君而生,君因我而死。我本非朱门秀户女,不死贞洁死友人!” 说罢落鹄剑出,她干脆利落地横剑于颈,血染纱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泥下道一阵鬼哭,却并无一人有疑有怨,继而三日路上扬花瓣舞红绸,不似丧葬仿若大喜,让这一生热烈的姑娘潇潇洒洒地来、热热闹闹地走了。 雪越下越大,萧无音经过那覆于雪下的歌舞场,渐缓了脚步,在红帐香一旁的酒坊停下,拂尘一点,逼着里头缩脖耸肩的酒翁爬出来,战战兢兢地倒酒。 萧无音垂着眼睫,眼看那琥珀色的琼液盛满玉壶,只觉酒味刺鼻,不知有何处好,以致谢灵徵如此贪恋。 “神……神仙。”那酒翁糟红着脸,颤声道,“你什么时候回天上去?这可不是你的地方。” 萧无音未料这醉鬼竟敢开口逐客,本不欲搭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应道:“该回去时,我自会离开。” “在这泥下烂道,你不觉得委屈么?”酒翁抬头问道。 萧无音沉默片刻,复摇头称:“我不知何为委屈。” 酒翁瑟瑟嗦嗦不敢再谈,低头继续倒酒,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悉索之声,萧无音抬头看去,只见那披着蓑衣的颉老人匆匆踏雪而来,额上冷汗涔涔,面色惊慌。 “出了什么事?”萧无音沉声问道。 颉老人面露难色,卖酒翁瞧了一眼,明晰了他的意思,转头回了屋内,关上门。 颉老人喘着粗气,急道:“他……谢灵徵……” 萧无音目色一沉。 “他不见了!” 话音未落,就见那白衣修罗身形一闪,白影一晃便消失在眼前。 萧无音面如寒霜,急步回到颉老人家中,只见石台上空无一人,瓶瓶罐罐打翻了大半,又被仓促扶起来,东倒西歪地摞着,内容物来不及收回,腥臭烂糊铺了一地。 瀛台仙君拔步欲追,却被匆匆赶来的颉老人拦住。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萧无音冷道,字字诛心,“若他招来天劫无人护佑,我必诛你全族。” 五老法逆天改命起死回生,违背天地法则,必遭天劫天谴,谢灵徵方得新生,尚不知情状若何,断断抵不住那九重雷劫,若是落得身死神消的下场,二人百年来费的功夫便是化为乌有。 “他不会!”颉老人急道,“他不过是个次品!” 萧无音质问:“你说什么?” “魂魄归体尚未完毕,他不应就此醒来!”颉老人抬头盯着那聚魂瓶道,“他生前必是执念过深,或是刻魂于身后,故令他提前苏醒。” “刻魂石。”萧无音低声喃喃。 “他刻过魂?这便是了。”颉老人一击掌,“也算因祸得福,刻魂石抵了那最后半爿残魂,使他有别于原先,自然也瞒过了天道的眼,能抵得这神罚去,你不必过于忧心。况且我瞧这剩下的残魂,并非好物,不要也罢啦。” 萧无音问道:“这残魂是什么?” 颉老人伸手取过那聚魂瓶,打量一眼,做出一个半哭不笑的表情。 萧无音微一皱眉,就听得他拉长了声音,哂道:“这残魂名叫——‘因爱生妄’。” 第17章 雪人语 一夜间雪片大如鹅毛,泥下道覆于银装之下,歌舞台前诸鬼却以汤沃雪,燃灯点烛,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戏曲。 台上舞姬歌女换了一轮又一轮,台下宾客也是一批一批地来、一批一批地去。 离歌台十数米处,一卖花女童挎着一臂弯花,除了鞋履,爬上围栏跨坐着,摇摇看着台上的灯红花火。 她旁边不知何人堆了一个雪人,坐在亭中椅上,隐有五官,似在侧耳听曲、遥目远望,乍一看惟妙惟肖。 “这一轮已唱遍了。”女童纵身从围栏上跃下来,一双小脚踩进花鞋里,“今年不比去年,去年不比前年,红帐香的曲儿远不如曾经好听了。” 她话音未落,忽听得亭内传来一声轻笑:“小姑娘,你才多大年纪,怎似好像所有曲儿都听遍了?” 女童一吓,四围看了圈,并无人影,唯有亭中所坐一雪人。 “方才……方才是你在说话?”她又惊又喜,“我只道你是个雪人,想不到你还是个成了精怪的雪人!” 雪人笑道:“是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精怪的雪人,我一梦初醒,便在此地,却不知自己是人是雪,是妖是仙。” “你这人好生奇怪。”女童咯咯笑起来,“为何有此一问?” “我若是人,为何白雪积于我身而不化?”雪人应道,“我若是妖,为何我心中有一段仙缘?” “什么仙缘?”女童往他身边一坐,“你讲给我听听。” “我记不真切。”雪人道,“我只知自己本是潦倒落魄一村户,许是凡人、许是妖孽,因缘际会步入仙道,却终是凡心凡骨、无缘仙门,便回到这泥下道来。一场大梦,数十载方醒,我本欲舍却前缘,来这红帐香听故友一曲,又被告知故人已逝。我不信,在此处枯坐一夜,听得数轮歌舞,不料终是没见得她的人影。” “你的故友是谁?”女童问。 雪人稍作停顿,似是略有沉思,片刻后道:“我故友名叫柳腰腰,你可曾听过?” “啊!”女童捂着嘴唇惊呼,“竟是她!腰腰姑娘盛名远扬,只可惜她百年前就已经死啦,我娘亲说,她是世上最后一只雁鸟,自她离世后,此世便再也听不着长风调了。” “果真如此。”雪人苦笑,低声道,“伊人溘然逝,徒留我一人。” “你在难过么?”女童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雪人怔怔答道,“黄粱一枕,与我而言不过一瞬,此世间却是转了又转,往日那些知交旧识全不在了,我尚不及难过,只觉如遭雷殛,不知所从。” “你不该难过。”女童道,“我娘亲说,腰腰姑娘的友人都是风流子、潇洒客,不为红尘所羁,纵然她身死,他们亦可把酒相祝,高歌送行。” 雪人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是我糊涂,腰腰又怎会愿听他人的怨泣。” “你笑啦!”女童也笑,“笑了便是不难过了。我送你一朵花儿,给你插在鬓间,让你更好看些。” 说着她从竹篮里取出一枝嫣粉色的花苞,将其簪在雪人脸侧积雪中,轻轻念了一咒,催使那花瓣绽开,舒展枝蕊,幽香拂面,又引得那雪人一阵轻笑。 “萍水相逢即有缘,我也不客气了,”雪人道,“多谢姑娘。” 女童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挎着花篮,哼着悠扬的小调,翩翩然远去了。 雪人又在原地坐了许久,直到往来之人渐稀,台上歌舞渐歇。 他身上的雪积得更厚,此刻连五官也看不明晰,微一挪动,便扑簌簌落下许多雪来。 他略舒展了身子,缓缓站起来,挪至台后酒坊,摘下鬓边盛放的花,递给酒翁,说想换一壶酒,随便什么都可,只要能醉人。 酒翁并不稀罕花朵,只是目光在雪人、花、酒之间游移片刻后,不经意间念及某位故人,便点头接下了花,取出店内的陈年佳酿,舀了一整碗,小火温煮起来。 雪人笑道:“老板熨帖,只是不知我喝了这热酒,会不会融化。” “你若化了,我再施咒给你冻起来。”酒翁笑道,“小伙子,从前未曾见过你,你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雪人并不隐瞒,将适才与卖花女所说之言再度与酒翁说道了遍。 酒翁怔然许久,忽然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呼:“回来就好呀!回来就好。” 雪人也笑:“老伯也认识我?” “你过往常来此处沽酒,但因那仙缘所绊,难以久滞。”酒翁道,“我尝欲与你把酒谈天,共听佳曲,却见你来去匆匆,心有所往,便鲜有留得住你的时候。” “如今却是不晚。”雪人来了兴致,接过酒盏,积雪因热而化去,露出手腕处一道黯色刻痕,他举起酒杯送至唇边,只觉手腕酸软,力不从心,只啜得一口便将杯盏放回桌面,叹道,“我许久不动,身上没有力道。” 酒翁暗自摇头,也不触他伤处,倒是与他碰杯把盏,从经久之前的仙鬼交战,述至百年前伯壶公之治,再谈至如今横行泥下道的白罗刹。 雪人笑问:“他分明是神仙,你们为何叫他罗刹?” “嘿嘿,神不神仙有什么关系,他杀人无数、积凶成煞,便是罗刹,况且……” “况且什么?” “你仙缘已了,他尘缘未尽。”老翁叹道,“待得此间事毕,他合该回到天上去,届时他仍是天庭一柄利剑,我泥下道众鬼,不过是他剑下饵食。” “日久尚能生情。”雪人怔怔问道,“他不会动摇么?” 老翁猛摇头,却似又想到了什么,止住了动作,茫然道:“许是会呢?” 二人沉默片刻,那雪人似是觉得眼下之景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老翁的肩膀,满了酒盏送到唇边,将那酒浆热液一饮而尽,口称:“我喝了这酒,心中炽热,身子却未尝暖起来,连积雪也不曾化去,颇似行尸走肉,不知死活,便也不必惧怕那白罗刹。倒是方才听你所讲,我颇想与其结交一二。” 酒翁一惊:“你可别是醉疯了,结交那罗刹恶鬼做什么!酒还来,不给你喝了。” 说着他伸手去夺,雪人堪堪一避,因着手腕有伤,避得狼狈,半辈子琼浆洒在桌上,他大呼心痛。 酒翁忙收手,歉道:“是我闹过了,好啦,不和你顽,你也休想那白罗刹。” “依你之言,他百年来安居泥下,未伤众鬼,反倒是震慑四方,以致鬼界自伯壶公去后,未有大乱。”雪人辩道,“他非俗人,却滞留俗界,厌妖魔,却稳定邪道。所行所想相异如斯,此中想来必有一段痴缠,许是会与我投缘。” 酒翁急了:“都怪我多嘴!” 那雪人还欲再问,忽听得重物落地声骤响,尖叫惊呼四起,他回头看去,只见歌舞台上台下大鬼小妖纷纷丢了器具,惊呼而去,转瞬间天地空无一人,唯余他与酒翁相对而饮。 他略一沉思,便笑道:“这可不就是你方才所述‘罗刹过街’之景,我方一听闻,便可目睹,幸哉幸哉!” 酒翁亦起了关店逃窜之心,只是见这积雪客不欲挪步,显是结交之心未歇,又感到霜风冷雪扑面而来,凶煞仙君近在咫尺,当下应了头皮,掀起台前一块抹布,盖在了雪人裸露在外的右手上。 白罗刹脚步将近,雪人抬头一看,只见一美仙君疾步而来,身披洁白鹤氅,一头雪发未束,凌乱舞于风雪,面庞洁白如玉,眉心朱砂似血,那凝聚万千妖哭鬼怨的红煞痕有如皎月上一点刀疤,尚残有利刃之锋,令人痛彻魂魄。 他慌忙转身不敢再看,握着杯身的右手复又颤抖,他此刻方认定了自己有一副鬼躯,见得天上人,畏如蛇与蝎。 萧无音却未低头看他,瀛台仙君眼中放不下任何一人,只冷声问坐在他对面那位酒翁:“你可有见到谢灵徵?” 酒翁哆嗦了一下,手指在衣上揩了揩:“若说他本人,许是未曾见过,若是身形相仿者,倒是有一个去了飞龙川。” 萧无音未做应答,白影瞬时往飞龙川处去了。 雪人待得他残余的气息散尽了,方开口笑道:“你骗人的本事可真是一般,也就骗骗他神仙不懂凡俗,看不出你睁着眼皮说瞎话。” 酒翁苦笑不答,两股犹自颤颤。 雪人又道:“不过他眉间那点煞当真厉害,轧得我喘不过气,无怪众鬼畏惧如此。适才我本想敬他一杯酒,与他互通姓名,倒是被吓得不得动弹,右脚又是抽痛,连站都站不起来。” 酒翁摇头:“他叫萧无音,现下你知道了。” 雪人一扬唇,脸上扑簌簌落下一捧雪,露出半张俊逸的面庞:“可他不知道我叫什么,说来好笑,细想来我竟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怎会不知。”酒翁取过一旁的蒲扇,往他身上一扇,将积雪打落大半,露出青年人颀长的身子,俊朗的容颜,以及那双明如星辰、灿若桃花的眼。 见得这张熟悉的面庞,他颇为激动欣喜,连声音都略有发颤: “你是谢灵徵。” 第18章 蚺闻香 谢灵徵辞别卖酒翁后,兜兜转转沿街走了圈,最后迈进了红帐香。 他凭着直觉找到柳腰腰的厢房,推门进去,只见里头五六青年、二三歌妓宴饮正欢,瞧他进来,瞬时安静了片刻。 谢灵徵微微一笑,动作熟稔,如鱼得水,走上前去倒了一杯酒,神态自若地与数人交谈一二,很快便融入其中,一歌妓贴上前去与他软语相谈,他含笑而对,既不生疏,又未失了得体。 “我以前从未见得你呢。”歌妓娇声道,“妈妈换我进得这间屋来后,腰腰姑娘的熟客我都认了个遍,独独没见过你。你是谁呀?身上好大一股味道。” “我身上有何气味?”谢灵徵问。 那姑娘捂着嘴轻声一笑:“同族的气味,蛇腥蝎臭,还有些别的,不论怎么说,是同道中人了。” 谢灵徵一挑眉,忽觉膝上一凉,只见身前的女子雪肤花貌,言笑晏晏,腰肢以下却幻化出一条巨大的蛇尾,款款缠在自己身上。 谢灵徵并不畏惧,反笑道:“原来是蚺蚺姑娘。” 那女子嗔:“你胡说八道,我叫绫罗,不叫冉冉,你哪里瞎想出来的名字。” 谢灵徵道:“古人云,绣幕罗裙风冉冉,说的可不就是姑娘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好姑娘,我来此处想问问腰腰可有什么旧物留给我,她走得猝然,我未及相见,若她有旧物相托,亦或是心愿未了,好让我知晓了,兴许可以帮衬得一二。” 绫罗姑娘却啐了声:“我那腰腰姊姊岂会是把腌臜物事留到身后之人,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叫什么名儿?且让我知晓了是不是个来骗东西的负心薄幸郎。” “我叫谢灵徵。”谢灵徵应道,将酒翁告知自己的名姓齿舌间一转,只觉有些奇妙,似是陡地魂魄归体,四肢和应,他成了谢灵徵,谢灵徵也成了他。 酒席间却忽然安静下来。 谢灵徵一怔,只听座中数人小声议论道:“是谢灵徵。” “那不是白罗刹找的那个——” “嘘,小心将他惊了来。” 片刻后杂音止去,几名青年神色尴尬地与绫罗姑娘道别,继而耗子见了猫一般四下散去了。 谢灵徵好笑又不解:“为何他们畏我如洪水猛兽?” 绫罗幽幽道:“泥下道谁人不知白罗刹自昨个儿起就在找一个叫谢灵徵的人,大伙儿都躲在家里生怕上街撞着了他,好不容易今个儿声音小些了,大着胆子的几个恩客来我这儿小聚相庆,都赖你,眼下一个都没有啦!” “适才老伯说,白罗刹是我那了断的仙缘,竟是真的。”谢灵徵喃喃,却并未太放在心上,接而笑问,“你却不怕那罗刹么?” “嗳呀,那罗刹喜洁,从不进得我这红帐香来的。”绫罗嫣然一笑,一双金色竖瞳一眨不眨盯着谢灵徵瞧了许久,道,“你若不得安心,撩开这纱帐,我们往那榻上去,帘子一搁,再弄出点声响。这神仙瞧着,脸都煞白煞白,走得飞快,瞧也不敢多瞧一眼。” 谢灵徵一抿唇,道:“这却是委屈了姑娘。” “哪儿能委屈我呢!”绫罗说着往那纱帐里一钻,蛇尾末梢尖端勾着谢灵徵小腿,“来么,郎君,进得来后,我才好给你看腰腰姊姊留下的东西。” 谢灵徵略一犹疑,继而坦然一笑,起身撩开了红纱帘,除去鞋履,端坐于塌上,与绫罗相对,并不去看那条扰人的长尾,只瞧着她双目,温声问道:“腰腰留下了什么?” 绫罗却给他清澄的目光盯得有些别扭,一瘪嘴,塌腰往床沿一钻,电光石火间窜到谢灵徵身前,手里携着一条浓香艳丽的锦帕,像抛一捧花瓣般,轻飘飘抛进谢灵徵手里。 谢灵徵接过一看,那是一条绣了鸳鸯牡丹的艳红色肚兜。 他有些赧颜,却未曾松手,轻声道:“这确是腰腰的东西。” “我哪能骗你。”绫罗道,“这是腰腰姊姊自刎前些天,魂不守舍时手中抓着得东西,她喊着‘谢灵徵’的名字,躲到院子里边那棵大梧桐的顶上,阖着翅膀拿羽毛尖儿挡着眼睛,偷偷地哭,旁的人许是不知,我们几个姐妹自是心中清楚。” 谢灵徵怔然,手中庄重地端着那条肚兜,只见上边有暗红的血渍,似是书写了什么文字,他凑到红烛前看,却是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那不是腰腰姊写的东西。”绫罗一推他的肩膀,“我们泥下道都看不懂这玩意儿,还道是那个害咱们腰腰伤心的负心汉写的,想不到你来了,一样也是看不懂。” “将来我必会弄的明白,还望能解姑娘之惑。”谢灵徵道,“此番多谢绫罗姑娘了。” “嘴上道谢,好不值钱。”绫罗笑盈盈凑近他,朱唇微启,半露出那长长的舌尖,嘶嘶有声,“郎君合该以身相许才是。” 谢灵徵摇头欲言,忽觉头脑昏沉,身上似是有火苗游走,猛一下炽热起来。他略一皱眉,惊觉床头那一堆红烛气味有些怪异,方才只觉腥香却未挂心,如今着了道方在觉察出不对劲来。 “我身无长物、了无牵绊。”谢灵徵苦笑,低声道,“姑娘何苦与我相难?” “来都来啦,我可不像腰腰姊那般爱交朋友。”绫罗捂着唇,嘶嘶笑道,“你还说自己身无长物,方才我就告诉过了,你身上这股子味道,滋补得很呢。” 谢灵徵摇头道:“我并不知晓自己有何特殊法。”说着他只觉身上越来越热,下腹部更是火烧火燎,额上亦似是有一团热意将急冲而出,惹得他隐隐躁怒,这怒意来得蹊跷,他咬牙苦忍,又觉四肢百骸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陌生地灼烧起来。 “嗳,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呢——大概是几十年前吧,泥下道来了一个神仙。”绫罗嘻嘻笑着,一边拿自己那涂了蔻丹红的纤长手指轻轻戳了戳谢灵徵的领口,忽地扯下自己身前一块布料,暴露出两朵白云似的香肩,“这个神仙长得顶好看,却是个失心疯的,他旁人也不看一眼,只抱着怀里一具尸体前来求医。可是我们这些邪魔野鬼谁不知道那尸体死得透透的,又有哪个人有本事把它救活呢?” 谢灵徵额上汗水淋漓,他隐约猜到了绫罗口中两个是何许人也,又思及卖酒翁所说的“你仙缘已了,他尘缘未尽”,心头作颤。 绫罗拿长长的分叉红舌触了触他的耳阔,继续拿甜丝丝的声音说道:“那神仙却是个疯子,他花了好多好多年的时间,总算找到一个最脏、最污、最臭的邪法,取来蛇虫毒蝎的心肝骨髓,修魂魄、补血脉,杀五老之王逆天改命,方一点点让那尸身有了声息,而这死去活来之人五脏六腑、血肉魂魄俱由五老之污毒所滋养,由恶鬼之精魂所哺育,乃是天地落成以来这世间最邪、最恶、最不净之物。他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神仙自然不把这当成什么好东西,兴许还多有嫌弃,可在我们几个眼里,这简直是顶上等的十全大补,若是能与之双修结成姻亲,嘻嘻,可比我一人修炼千年都要利索呢。” 谢灵徵轻喘一声,笑道:“双修之事,若非你情我愿,却是寡味至极了。” “你这是不应允的意思了。”绫罗伏在他身上,露出一个娇憨的表情,瞳孔却竖成一道锋利的刃,“这百年来我遇见的男子里,你是头一个说我寡味的,我好不难过。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看在腰腰姊姊的面上应允了我么?” 谢灵徵摇头。 “那我只好用强,将你先奸后杀了——反正你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也无甚打紧的。”绫罗掩唇一笑,惜道,“放心,不会寡味。蛇司淫,蝎主恨,蜈蚣骄、蟾蜍贪,蚯蚓嗔,五老的本事都埋在你那血肉骨髓里啦,你再不是神仙,我一柱唤魂香就能让你兽性大发,再过上半个时辰,你就是我胸脯上一滩春水,任我嘬干吮净的呢。待会儿你到得兴头上,我再一口把你吃下去,保准你一点受不得疼,待我将你这身躯炼化后,我便好同那斩雪剑锋相抗了。” 谢灵徵叹道:“你修炼此等邪法……便是出得这泥下道去,就此得了自由,也必将为祸人间。” “谢侠士菩萨心肠。”绫罗道,“都到了这种地步,还念着别人的死活,好啦,你入得我腹中后,去与我的心肝脾脏说道,瞧它们听不听罢!” 说着她垂首在谢灵徵耳边一吻,深深地吸了口气,蛇尾一卷,鳞甲微张,裹住谢灵徵的身体,尾稍探入他腿间。 谢灵徵微微一笑,忽道:“你可知白罗刹此刻便站在你这红帐窗外?他手按着剑柄,那剑柄上写了两个字,好像便是你说的‘斩雪’。你不怕么?” “你少来!”绫罗轻轻一推他的肩膀,嗔道,“白罗刹那身煞气,我岂会感觉不到,死到临头,你也只能逞些嘴上便宜。”说着她去解谢灵徵的衣衫,却又总觉得不得滋味,仿佛背后总有个白衣煞神盯着,**便淡了大半。 她竖着两道柳眉,不满地撩开红纱帐往外一探,果不其然外边空无一人,莫说什么白罗刹,方圆百米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就说你耍诈呢!”她哼了一声,合上纱帘,再欲往猎物身上扑去,“看我不好生罚——” 话音戛然而止,一阵尖锐的刺痛自后心袭来,绫罗哀嚎一声,只见谢灵徵按着她颈下七寸,一把短刀贯身而入,又从她身前破体而出,血流如注。 “多亏了腰腰藏来防身的刀。”谢灵徵摇头道,颇有几分无奈,手上刀刃却是更深入两分,“你可有遗言?看在你腰腰姊姊的面上,我兴许可应允了你。” “你……你为何……” “我曾有一段仙缘,你理当比我更清楚。”谢灵徵声音渐轻,“仙人喜洁,我却曾是肉体凡胎,因为熟习一门清心洁身咒,长默念于心,可淡污欲、洁体肤。” “你如今……念此咒……伤身伤魂——”绫罗哇得喷出一口血来,“你不要命了!” “劳姑娘忧心。”谢灵徵叹道,“姑娘提点于我,可见尚有几分善念,只可惜误入歧途,还望来生休再走错了路子。” 语毕他干脆利落抽刀而出,自蛇首斩下,一刀毙了这蛇妖性命。 血污溅了他一身,他只觉腹中一阵饥饿,自知是这五老法塑就之躯所存的邪念,便又默念几遍清心洁身咒,只是每念一句,他胸腔便痛上一分,又念得数遍,脖颈处忽地皮肉微绽,沁出血来。 谢灵徵倚着床沿,忍痛掀起帘帐,欲吹熄那唤魂香,只是甫一动作便对上床头直杵的那抹白影。 他怔怔抬头,只见榻前所立正是适才自己用来诓骗绫罗的那“白罗刹”。 他一对上那一抹红痣便痛得睁不开眼睛,仓惶回首,又对上床上衣衫不整的蛇尸。 萧无音顺势看去,忽地按上剑柄,雪袖一拂一剑挥出,一道裹挟霜风冷雪的剑芒猛破开地面,霍然绽开,将那半人半蛇的尸身碾为血泥肉末,紧随那一声剑鸣巨响后,红帐香轰轰然坍塌半数,外头传来惊叫声,这一剑竟是硬生生往这泥下道中又开出一条泥道来,一时间雪泥污淤翻滚而来,灰尘沙土扑簌簌抖落,脏了仙人洁白污垢的鞋面。 谢灵徵的目光停在那鞋面上不敢游移,忽觉一根手指触上了他的嘴唇。 他惶然抬头,只见白罗刹走近了他,俯下身,堪称温柔地碰了碰他皲裂的的唇瓣,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咒停。” 他默念咒文的口舌霎时僵直了无法再动作,脖颈处的伤因此徐徐愈合,而方才被驱散的热、恨、怒、欲,却一点点地回到了他的躯壳里。 他有了绝不能有、绝不该有的反应。 第19章 朱砂黯 萧无音觉察到谢灵徵的不对,便以手背探了探他微烫的额头,蹙眉问道:“又发烧了?” 谢灵徵惑于他的熟稔,匆忙避开,急道:“神仙,小子中毒失礼,望见谅——还请你莫要碰我。” 萧无音置若罔闻,像往常一样俯身替他整理被蛇女解得七零八落的衣裳,拢起领口抚平衣褶后,他双臂一揽,环过谢灵徵的腰身替他拉拢衣带,这才见得他身上因情燥而起的不同之处来。 瀛台仙君虽不识俗务,但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心中不悦,面色微冷:“那东西竟想与你做这些秽事。” 谢灵徵只觉脑中热浪翻滚,偏生这神仙好不识趣,又在自己身上碰来碰去,他勉力去推,却被抓住了手腕,想张口念那清心咒,又因先前的禁咒而难以为继。 “神仙……”他喘道,“你将这禁咒解了吧,小子俗体凡胎,受不得这等折腾。” 萧无音却道:“此咒伤身,且另寻他方罢。抬头,我替你颈上的伤上药。” 谢灵徵眼见对方取出一只黑玉小瓶,拔开瓶塞,只闻得一股浓腥气,五老膏中五样毒物与那泛滥的贪恨骄嗔欲交相呼应,惹得他越发燥热难耐,他下意识地一拂袖,将那玉瓶挥落在地,道:“我不用这个!” 话音刚落他便自知失言失态,可心中躁意难以压制,他猛地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疼痛解了这令人难堪的丑态。 萧无音猛抓住他的手臂,单手托起他的下颔:“不得如此。” 谢灵徵不断摇头,眼角微泛起薄红,下唇上现了几个带血的牙印,焦躁难耐地轻声道:“我热……” 萧无音微一怔忪,一摸他的手腕,果然烫得厉害,而那手腕觉察到一冰凉凉的身躯,便难耐地贴上去,用力地摩挲着。 瀛台仙君骤然想起百余年前的瀛台山大弟子,为了见他在通天竹顶上喝醉了吹一夜风,染了伤寒后便将滚烫的脸埋在他的袍袖里,轻着柔着声音喊热。 他低叹一声,解了外袍,将眼前的青年抱进怀里,如果往那般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道:“好些了么?” 谢灵徵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轰了一声,他恍惚间透过萧无音素白里衫的领口,看到他洁白修长的身体,只觉眼前似乎横陈了一条干涸的飞龙川,让他感到渴、感到燥,让他想要往枯去的河床中注入润泽的雨露与巫山的云。 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他便猛地清醒过来。 他陡然想到自己脑海中那段缥缈如云烟、荒谬如戏言的仙缘,手足猛地抽痛了一下,他用力推开萧无音,道:“神仙,这等事,做不来的——” 萧无音略一思索便知晓他说的是何等事,脱口而出:“你与那脏东西做得,与我便做不得?” 谢灵徵苦笑道:“我身上比她脏污百倍,你这般说她,与辱我何异?” 萧无音摇头:“你与他人,自是不同的。” 说着他轻轻揽过谢灵徵的身体,在他耳边问道:“不念咒,我替你解毒,可好?” 谢灵徵怔怔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何意,忙摇头道:“灵徵不愿随便了此事,这合该是与此生最亲密的人之间方能做的。” 萧无音皱眉不解:“你还想与谁更亲密?” 谢灵徵只觉自己一拳击在了枯树沉木之上,只得单刀直入:“天地之大,总有良人。” 萧无音猛止住了动作。 他全然不解谢灵徵口中之意,只喉中陡然泛苦,苦得连唇舌都麻木失去了滋味。 他自认千年来沉浮于独木之舟,而谢灵徵是唯一近身之人,天地万物人鬼仙魔都不过是舟外浮沫,舟上唯有他二人,前胸贴着后背,抬头低头睁眼闭眼皆唯有彼此,而如今他舟上的唯一一人却要告诉他,他要到那海里去了。 瀛台仙君难以明辨自己是惊是惧还是怒,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较原先可恨了百倍,比地上那**蛇尸尚更可恶,恨不得通通一剑斩之。他看着谢灵徵干裂的嘴唇和额前的薄汗,又念及过往舒朗的笑与明朗的眼,猛地垂首,狠狠地吻住了那双唇。 他不擅吻,也不懂吻,只是贴着它们,碰触着上面的伤口,品尝着淡弱的血腥,接着那携着浓腥的血气让他喉头泛起一股恶心,可他不愿放开,他并非示好,而更像掠夺。 忽地,喉咙传来一阵凉意。 萧无音垂眸一看,尚沾染蛇血的刀尖正抵着他的脖颈。 “仙君可莫要学那蛇妖,乘人之危实非善举。”谢灵徵赤红着双目,拿锐利如锋的视线对上白罗刹幽深的眼,低声道,“斩妖除魔我自问心无愧,却不知这诛仙罪是多大的罪恶,我这副身躯受不受得起。” 萧无音嘴唇一颤。 谢灵徵抬眼直视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上次这般注视着他已是百年之前,彼时因天火台邪煞气覆满白翳,后他采天地琼露方使之恢复如初,然谢灵徵苏醒后畏他煞气,再未如此目光灼灼地正视他,此时此刻却让他心头巨震,无言相对。 紧接着,他竟看到谢灵徵的眼角溢出一行血泪,显是承不住这凶煞之意,然青年仍用那双含血的眼冷而利地盯着他,要将那决绝与坚锐直传到他心底。 萧无音猛然转身,以手背挡着额头,低声斥道:“不要看我!” 谢灵徵沉默片刻,待呼吸平缓些,方支起身道:“适才多有不敬,他日向仙人赔罪。灵徵告辞,有缘再见。” 说罢,他拿手背抹去眼角血渍,转身便欲离去,又见眼前那白罗刹背着他,反手递来一柄长剑,正是那赫赫有名的斩雪。 “拿着防身。”白罗刹的声音似是微有颤抖。 谢灵徵摇头道:“情债难还,我不想欠你。” 萧无音却直直杵在他面前,既不看他,也不让路,执拗地让他收下斩雪。 谢灵徵无奈,只得接过剑去,紧接着他便觉察到一股柔和之力推着他的肩,轻飘飘将他推出了屋外。 出得门去,远离了那凶煞仙君后,他的嗔恨烦闷瞬时淡了些许,他回首看了那红帐香一眼,只觉胸口滞涩得厉害,欲离去又觉脚下似有牵绊,但这牵绊也算不得深,好似蒺藜缠足,挣一挣,疼上一阵,便翩然过去了。 萧无音静坐于床侧。 他无声无响如一座玉像般静坐着,垂着目,目光有些散,连发丝都不动分毫。 谢灵徵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针尖一般刺在他心上,偏生谢灵徵从来无心伤他,也无心报复,正是因为无心,故而他能轻描淡写地提诛仙罪、提偿情债、提寻良人,能让无情仙君五内如焚,也正是因为无心,那行血泪才如一把柴刀一般,又钝又慢地要把这初生血肉的心肝一点点剖开、锯开、磨开。 瀛台仙君素来有通天之能,连死人白骨尚能复原如斯,却无法挽回一个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萧无音忽然起身,他捡了床缘谢灵徵适才诛蛇短刀,振去血迹,走至妆镜前,毫不迟疑地往眉心一划,手起刀落,瞬时间硬生生将那点朱痕剜了去。 洁白如玉的额上登时鲜血直流,萧无音似是未觉疼痛,取锦帕随意拭了拭血痕,发觉难以拭干后,便任由之顺着面庞滴落。血痕顺着他的脖颈流入衣领,像是一滴朱墨在飞龙花玉白色的花瓣上晕开,云絮似纯净的苍白上多了刺目的色泽,如同宣纸上一笔自最初起便写错了的字。 然朱痕消陨,千年杀伐血腥浸染于身的煞念却无法抹除,瀛台仙君还是那个瀛台仙君,神仙并不会因去了一枚红痣便成了凡人、便能承受妖魔鬼躯的注视。 萧无音阖目,百年苦守于谢灵徵是酣眠一场,于他亦然——他如今方醒悟过来,要想回到百年前云台殿中,雪竹林里,落花筑前的光景,已是再不可能的了。 第20章 踏雪泥 谢灵徵提着斩雪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街上。街上因方才萧无音那一剑泛起淤泥海,此刻泛滥的泥浆正愈来愈深,逐渐从他的脚踝漫过了小腿。 淤泥海在泥下道并不罕见,因四围泥沙堆积,故但凡有雨,泥下道中必起内涝。此番这泥道又受了萧无音一剑,渠塘积淤一涌而出,更与那积雪融水交杂在一起,湿冷彻骨。 谢灵徵偏生正需要这种冷,他的身体不同寻常,蛇蝎蚓虫皆为冷血,故而他身上平素并无热度,然受了唤魂香之引,激起的热欲数百倍于寻常,一时间火烧火燎更是难堪,再加之受了萧无音一番撩拨,此时此刻既闷热且湿寒,不可谓不狼狈。 他沿着长街走了许久,淤泥海漫过膝弯后便涨势渐缓,他的衣衫袍袖里浸满了湿冷粘腻的雪泥,但仍觉不解欲渴,又行数米,遥遥见了一迎风招展的大红酒旗,他心中一动,便快步赶了进去,对店家说,要赊两坛酒。 店家笑他落魄如乞丐,未必偿还得起,想将他轰出去,他恍惚间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退出一看店门,见酒馆名为“蛇灶”。 谢灵徵怔立许久,忽而脑内灵光一现,下意识摇头低笑:“伯壶公。”当下复又踏入店中,依着直觉轻嘘了两声:“雪松?白梨?” 两道白光应声而现,只见院内两只半人高的巨大灵猫呜呜着扑进屋内,抬起脑袋打量了召唤之人,却并不认识。 谢灵徵大笑,叹道:“竟真有这般高大!” 说着他伸手轻轻触了触灵猫的下颔,雪松长毛如银缕,阖着眼睛对他有些半搭不理,白梨不如雪松那般莹白,但胜在一双明目水润灿灿,娇憨可人。 谢灵徵颇有几分爱不释手,他不顾一身泥水盘腿在条凳上坐下,凑**,将脑袋埋进白梨蓬松绵长的背毛中,用力地蹭了蹭,方对一旁瞠目结舌的店家眨了眨眼笑道:“猫儿可爱,我忍不住。” 店家惊道:“你怎知这俩祖宗的名字,我还以为认得出它哥俩的人都死绝了。” 谢灵徵道:“我亦不知——小哥,我瞧着你也挺眼熟,你认识我吗?”说着他抬起头,身上将纷乱的额发拨开,随手将凌乱的发丝一整束捆于脑后,露出整张清俊英气的脸来,冲那店家轻轻扬了扬嘴唇。 店家盯着他瞅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惊呼。 谢灵徵疑道:“怎么?” 只见那店家猛一声跪倒在地,扑通扑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谢灵徵一怔:“嗳,你这是做什么?”却也不躲不拦。 “恩公!”店家抬头喜道,“我可算找到你了!百年前你救我一命,我至今尚挂念着呢!” “我救过你?”谢灵徵含笑问道,说着他将浸湿宽袖裤管一并卷起来,拧去泥污,“我却不记得了。” “那日神仙作乱伯府,我们几个家仆死的死、残的残,若非恩公留神药救我,我如今哪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店家道,“恩公,百年不见,你模样不变,气色较之当日却是好多啦!” 谢灵徵低低应了声,方问道:“我那日气色很差?” 店家笑道:“实不相瞒,你一身伤,还流血,面色灰败目中无光,我还道你和我一样是从神仙爪牙下逃出来的,不得救了才将药给了我,如今还能见得你,实乃再高兴不过的事情了。来,恩公,我请你喝酒!” 说着他招呼小二从酒窖里抬出两大坛子酒来,拍开封泥,便要拿碗去斟。 谢灵徵将他口中之言咀嚼了两遍,忽伸手止了他的动作,问道:“这些都是我的了?” 店家忙称是。 谢灵徵接过酒坛,手腕一软,险些将酒液泼了开去,他忙换了左手方稳稳接住,却未曾饮下,而是兜头将一整坛子酒自头顶往下浇了下来。 琼浆玉液打湿了发梢眼角,寒风吹过,一阵冷意似是要贯肤而入,他猛一个激灵,身上热意退散了大半,酒香气又使得他心潮涌动,当下便又取了一坛酒,痛饮一口,继而尽数泼洒于身,迎风而立,令冷香替了情热,醺意染了怅然,脑中一下子激扬起清醒又热烈的意气,他舒啸一声,三番称好。 店家虽是不解,却也为之雀跃,赶上来问道:“恩公这是在做什么?今夜可想要留宿于此?” 谢灵徵将湿发捋于耳后,摇头道:“我要去上边。” 店家笑容微凝:“上边?” “破斩雪咒痕,了故人遗愿。”谢灵徵道,说着他一指天,一指地,又指了指自己,“雪融成流,淤泥四起,至污至秽之身,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那……那东西岂是我们能破的。”店家听得斩雪二字便是一哆嗦,吓出了一双灰色的兔耳朵。 谢灵徵莞尔,忽地脑海中浮现出一藏身木桶的灰兔精来,于是他随手捡了桌上一只筷筒,往那店家耳上一套,笑道:“我自心中有数。” 说罢他跨出门外,朝着身后一挥手,背着那裹于囊中的长剑,淌着深及腰腹的淤泥,复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去了。 颉老人家中,瀛台仙君坐在石台上,眉心血流已止,徒留一道颇深的红痕。 他正询问颉老人鬼道可有什么除煞术法,颉老人拧眉沉思,最终摇头道:“你身上的煞意乃天地法则所予,杀孽所积而成。你背负万千性命,因仙体纯净,免受亡魂怨鬼反噬,但要将之消除,却是与自然道法相悖,实属不能。” 萧无音道:“我只想灵徵不畏。” 颉老人一笑:“你这点煞,执法尊尚要让三分,天地神人鬼,三界众生岂有不畏者?我如今与你说话不打颤、不躲藏,全因百年相与,一来我知你这煞意非是朝我而来,不存伤我之心,二来我背对你不用瞧你的眼。谢灵徵往昔不畏惧你,想来也不是因为不怕,只是爱而妄、妄而勇,自伤八百,愿求一顾罢了。” 萧无音握着玉瓶之手微微一顿。 颉老人又道:“爱憎执着本是三魂六魄中第一脉,然灵徵之执念未能归体,反以刻魂石所许之约代之,冥冥之中,他注定要与这石上之愿更多出几分牵连。只是未曾想,情爱妄欲在他心中深重如斯,一旦剥离开去,竟将你整个人都忘了个干净。” “他尚且记得仙缘已了,也记得魂魄之痛。”萧无音微阖着目,摩挲着手中的羊脂玉瓶,“若魂魄归体,他可会回来?” “许是会,许是不会。”颉老人叹道,“沉眠百年,死而复生,谁有能保证仍是旧人?” 萧无音静默片刻,起身披衣,携着这装有残魂的净瓶,复又往泥下道街上去了。 北风尚紧,淤泥海比最深时浅了些,没至膝上。 萧无音既未念避水咒,也未乘坐骑车架,未有迟疑便直直迈进泥潭,任那肮脏浓稠的泥浆水缠绕着自己的双足,像是被带刺的荆条牵绊拉扯住了脚踝。 瀛台仙君素来喜洁,但此番却像是忘了自己喜洁一般,踏着雪泥污淤,一步步往闹街走去。 白罗刹不止一次走过这条空无人影的街道,然而这回不同,他眉间朱砂痕消,未负长剑,身上又沾染一身污泥邪晦,街头坊间认识他的人登时少了半数,见得他来,竟也未及躲避。 顽童闹梅、老妪咏雪,熙熙攘攘一条街上不乏淌着泥浆行走的邪魔鬼怪,远处戏曲声复又隆重,天色渐黑,百鬼来往,倒也未曾发现人群中混了个满身泥污的神仙。 泥浆的腥秽气味掩盖了萧无音身上的煞,亦掩藏了谢灵徵的气息,萧无音握着净瓶徒劳无获地在淤泥海中穿行,其实他本可以捏一个寻人咒,但他又不欲以任何仙术仙咒加诸于灵徵之身。 不多时,雪片渐大,瀛台仙君的霜发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泥下道覆有银装素裹,白雪涤荡尘埃、洗去气味,长街上每一个人都渐如融入淤泥海的雪花一般难以追寻,雪泥漾漾,素来黯淡灰蒙的泥下道此时竟有了恍如云间之景,白云下污秽暗流,雪面上素洁如织。 萧无音半身于雪上,苍白如无瑕璧,半身于泥下,埋没与暗流,他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天与纷撒的雪,止住了脚步。 路旁一妇女正招稚童归家,他闻声抬眸看去,一眼便认出其真身是只黄狐,魂魄杂秽,过去必曾诱食凡人,然此时爱子殷切,勤勤恳恳,凶邪隐而不显。 瀛台仙君垂眸,将玉瓶收回怀中,忽而转身问道:“你见过谢灵徵吗?” 妇女一惊,待得抬头见到萧无音之容颜,登时声音颤颤,伸手捋了捋额前乱发,搭着男孩肩膀的五指猛一收紧,瑟缩道:“不曾见过,那是谁,不曾见过!” 男孩却转头道:“阿娘笨来,是一个眼睛亮亮的哥哥,隔壁酒馆的徐老板这样叫他的。” 妇女忙捂住他的嘴唇。 萧无音转身便去,但见不远处那抹赤红酒旗飘飘扬扬,上绣蛇灶二字,不觉微一皱眉。 他本不会记得这些琐碎地方,但他曾读执法尊案前文书,却知谢灵徵出卖仙骨时,便是于此与伯壶公有所交涉。 他疾步进了酒馆,只见店家正于台前算计,抬眼瞧见他,立马吓出一双兔耳朵,身后两只雪白大猫亦紧挨在一处呜呜作响,颇为畏惧。 萧无音未开口,只倾身上前,从猫儿那雪白的背毛中,轻轻捡出一根长长的黑发。 “谢灵徵在哪儿?”他问店家。 店家拼命摇头,连话都不敢说半句。 萧无音叹道:“灵徵在哪儿?我不会伤他。” 店家仍然一言不发,连兔子尾巴都惊了出来,背脊贴上橱柜,撞下一坛酒来。 萧无音不解:“你不怕死么?” 店家惊叫了一声抱住脑袋。 瀛台仙君却并非逼问胁迫,他只是有惑,为何街上所有人畏他如此,却无一人愿告知他谢灵徵的下落。 未得答复,他转身出了酒馆,回到雪海淤泥中,缓慢又滞涩地沿着长街继而往前走,只觉往来间皆有谢灵徵的气息,又皆无他的身形,谢灵徵仿佛融入进泥下道,成为与之难以分割的一员。往昔桃花剑客在天界时,诸仙常斥他目光放肆无礼,而归于泥下,他只是个“眼睛明亮的哥哥”,他在这里不受得半点委屈,被人珍视如明珠。 萧无音看着掌心那缕黑发,无意识间,缓缓将其缠绕于指根,形成一圆箍着他的环。 泥下道众鬼很快又得到了白罗刹发疯的消息,白罗刹淌着泥浆水走了一路又一路,变成“半黑半白”罗刹,挨家挨户地问一个叫做“谢灵徵”的人,无人应答,他也不曾发怒,只是悄然离去,一圈绕下来后,兴许还是方才的神情,一模一样地问:“可曾见过谢灵徵?” 神仙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却似是执着入魔、痴妄入骨,但鬼界的鬼不是神仙,无人对他抱有怜意,亦无人想免去他的苦楚,因而众人冷眼看他、畏缩应他,任他去寻一个早已远去的人。 第二日朝霞满天时,红帐香后的卖酒翁终于开了口,对萧无音说:“他许是往飞龙川上去了。” 昨日此时他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瀛台仙君赶往飞龙川后,却是落得一场空。 萧无音道:“我不久前从那里经过,未曾见到。” “飞龙川源自高处,饮酒观霞,颇有一番意趣。”酒翁未曾抬头,自斟自饮,复又道,“他许是往飞龙川去了。” 萧无音听得这一句,心头微颤,他思及往日里谢灵徵曾与他称道之景,霎时觉得豁然开朗,忽点头道了声谢,一拂袖捏了个避水诀,如云絮一般飘然去了。 酒翁惊得将酒洒了一桌子,回味了半天都不敢确定是真的听见了仙君一声谢,还是自己年迈耳花产生的幻觉。 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 飞龙川近日有了水,发源处自成一条小瀑,谢灵徵坐在瀑前一处青石上,雪衣明眸映着五彩霞光,身上仿佛着了一层丝缕羽衣。他的乌发高捆成一束,发辫与额前的青丝随风而舞,有些潦倒,又分外精神。 他身边未携酒,身上却有酒意,模样不似醉态,举足却有风姿。 “神仙。”他冲着飘摇而来那抹白影笑道,“你这就追了上来,是想讨要昨日里的赔罪么?” 萧无音如雪片般轻飘飘落在他一旁,低声道:“我来还你一件东西。” “朝霞给你挡着啦。”谢灵徵起身换了个位置,未曾看他,只是远眺着朝霞,摇头道,“我四肢俱全,神思清明,身上什么也不缺,倒是背后背了把赘物。神仙,你不必还我什么,倒是我该将这东西还了你去。”说罢他取下斩雪,遥遥往萧无音的方向一抛。 萧无音接了剑,道:“你忘却的事物,合该想起来。” 谢灵徵却洒脱一笑:“前尘已了,因缘已断,妄自强求,实非善举。我素喜登高眺远,不愿追溯往昔,那些事情,苦也好,乐也罢,撑篙一去任他流水长短,忘记了便忘记了。” 萧无音怔然不言,手中的发丝却松了去,飘摇而落,泯于尘埃。 朝霞渐退,日出云间,昏红转为灿金,青年人眉眼间更多了几分神采飞扬,让人移不开目。 谢灵徵往飞龙川走了两步,回身朗声道:“我欲逆水而行,旅途漫长,唯恐寂寞,神仙若是不嫌我寡味,与我同行做伴,你看如何?” 萧无音滞然许久,方以气音一般的低声哑然应道:“好。” 谢灵徵迎晨光而去,他拾级相随,身形一半落于朝曦光耀间,一半隐于嶙峋石影。 他的心轻易就被这邀约填满,但怀中之瓶却万分炽烫,烫得要将他灼伤。 第21章 逆水行 飞龙川之瀑自天而降,谢灵徵逐舟其上,掐诀念咒,舟竟缓缓逆流而行。 谢灵徵笑道:“我手脚无力,本愁着该如何攀援而上,恰好近几日雨雪不断,飞龙瀑有了水,我往各家各户去问去寻,终是借得这‘逆行舟’,逆水而上,想来是颇有妙趣。” 萧无音问:“你要去上边做什么?” “除斩雪咒痕,了故人遗愿。”谢灵徵纵身跃上小舟,侧身坐了,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神情无奈也好笑,“说来也怪,我脑子里似是有一个声音敦促与我,一日不去,便一日难受,许是前生留下的执念未了罢。” 萧无音垂目沉思片刻,问:“你打算如何除去咒痕?” 谢灵徵道:“斩雪乃仙剑,我曾往仙界求道未果,许是能忆起一二仙咒以用,且那蚺姑娘说我是至污至秽之身,可与斩雪之洁相应抗衡。恰逢飞龙饮水,可行舟而上,此番我若不去,怕是会后悔。” 萧无音微微颔首,俯身往舟上一点,轻舟立时扶摇而上,谢灵徵惊呼一声,回首高声问道:“你不一道上来么?” 但见那白发仙君轻身一跃,身形如云一般飘飘然点落船头,答道:“我送你一程,这咒痕却须你一人去解。” 谢灵徵一笑:“自是不能赖在仙人身上,只是有一事想恳请仙人——若我除咒之时身有不测,鬼道为恶人间,还请仙人除邪惩恶,莫让我反成了助纣为虐的大奸邪。” “除魔诛邪本是仙道职责,不必忧心于此。”萧无音摇头道,“况且你不会有事,它不会再伤你。” 谢灵徵微一挑眉,未解这“它”说得是谁,也不欲多问,负手于脑后枕于舟上,半闭着眼睛,任寒风拂面,流水溅身,隐约间他看见白罗刹凑上身来,在他身侧略一按,那激流像是得了安抚,柔顺和缓地顺服了下去。 白罗刹离他很近,他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泥腥起,抬眼便见对方半身衣袍浸满泥浆,不觉笑问:“神仙是忘了净身咒该如何念么?可要我反过来教教你?” 说着他伸手去点萧无音的衣袍,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萧无音在他身旁端坐,抬袖替他挡着风,轻声道:“我身上有煞,若不以泥污遮掩,恐是会伤了你。” 谢灵徵怔怔,不自觉侧耳听得雪袖在耳边猎猎作响,半晌后方苦笑:“世人皆知神仙好洁,我却不该邀你同行,委屈了你去。” 萧无音不答,只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谢灵徵腕间的疤痕。 谢灵徵立刻缩了缩身,大笑道:“你别闹我,很痒的。” 白罗刹却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松开了他的手,面色微黯,一双暗沉的眼不知看向何处,似为迷雾所惑,又如隐痛复作。 两人一时无言,萧无音挡着风的手微微下垂,袍角浸入水中,惊起一阵涟漪。 谢灵徵道:“神仙先是为我弄脏了衣服,又为我湿了袍子,我着实过意不去,过些时候我请你喝酒罢。”说着他凑上前,抓着萧无音的袖子,拧干了水,在袍角打了一个玲珑小巧的结,远远看着在风中****,颇为可爱。 萧无音摇头道:“我不饮酒。” “那你喜欢什么?”谢灵徵问,“若我能全身而返,你喜欢什么,我便替你寻了什么回来。” 萧无音道:“不必,我自愿如此,你并不欠我。” “非也。”谢灵徵摇头道,“若是钱财法器,我欠你便欠你,你若信得过我,我立个字据,必能依言偿了你。只是情债一事,却是还得越早越好,积日时久,便会生了理所应当的妄念,平添麻烦无数,实属不应当。” “你本就理所应当,莫要多想。”萧无音低斥道,却终是收了手,任水珠扑进舟来。只见谢灵徵眼角沾湿了水滴,恍若有泪,他伸手拭去,背过身道,“避水咒你可还记得?若不记得,我说与你听。” 谢灵徵脑中自闪过一段咒文,鬼使神差地,他摇头否认。 萧无音背对着他一句句教授于他,吐字清晰和缓,声音清冽低沉,语调亦不乏耐心柔和,念一句咒文便简练扼要地讲解其意,言语措辞间颇为熟稔。 待他说完,谢灵徵便问:“你有很多徒弟么?” 萧无音摇了摇头。 “少说有一个。”谢灵徵辩道,“你果然是个厉害的神仙。” 萧无音未理会他,只轻声道:“你念一遍。” 谢灵徵一怔,下意识照着他说的规规矩矩念了遍避水咒,中有一二错处,萧无音指了,再提点一二,又让他念了两遍,一番轮完,他已烂熟于心。 他只觉此情此景分外熟悉,细思片刻,忽道:“我前生错入仙道,依稀有高人指点我修行成仙,你便是我的老师么?” 萧无音不语。 “你不否认,我便当做真的了。”谢灵徵道,“我自苏醒以来,便一直想见见你,只苦于不知你是谁,又不知往何处寻觅。” 萧无音回首道:“你寻我,是想做什么?” 他自知得不到想要的答复,却仍忍不住心生希冀,他希望谢灵徵对他心有所渴,然而事实上谢灵徵的渴望并不在躯壳中,而在他怀中的那只净瓶里。 果不其然,谢灵徵应道:“我想和你道个歉。” 萧无音摇头:“你对我并无亏欠。” “有无亏欠,我已不再记得。”谢灵徵叹道,“但我深知自己秉性,又结识一大堆鬼道朋友,既与仙道无缘,又与仙规相背。想必旧日里在你门下,犯过的错误、闯过的祸事不计其数,为你惹过无穷的麻烦——我昨夜在溪间沐浴,惊觉身上竟有刑伤,想必是前世顽劣所就,只是如今我能在此地潇洒自由,而非牢房大狱抑或阴曹地府,想来是托你之福,受你之便,如此,我欠你的便不仅是一声谢,还须多一声歉去。” 萧无音静默片刻,喉头微滞:“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 谢灵徵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萧无音却未有多言,只是背身负手立于船头,雪发随风而拂,苍白得有些刺目,山影水沫间,他的身影竟萧疏如雪竹树影,明明是寿同天地的神仙,却似能随意攀折的枝条丛叶。 半晌后,他又道:“我如今传你的咒文,皆是你前世所会,只不过助你想起,你不必为此偿还,亦不必牵挂于心。” 谢灵徵听在耳中,却并未细想,只依旧惦念着方才那句话,无意识间伸手摸了摸颈间的伤口。 他忽然觉得十分乏累,像是好不容易挣开的蒺藜似是又一点点缠绕回来,妄图攀上他的身体,他微微皱眉,移开视线不再看眼前那抹白影。 “我要睡一会儿。”他道,声音仍颇为松快,压下了心间那若有若无的缺失感,“行至泥间寺塔之时,劳烦你唤我起来,多谢你,神仙。” 第22章 酣高楼 泥间寺虽以寺为名,却算不得寺庙。 泥间僧虽以僧为称,却并非是僧人。 泥间僧不守杀、淫、荤、酒之戒,有妻有子,喝酒吃肉,性格阴沉闭塞,千年未有友人。他离群索居,不愿与泥下众鬼同居,便耗费百年光阴在这乱石横生、地处恶劣的斜坡上建一寺塔,高居塔阁,与家人闭户幽居,息交绝游。 故而谢灵徵此番前来拜访,需费上一番功夫。他先劝得那神仙休得尾随,又将荆草竹条编织成爪,用新学得的匿身咒隐去气息,借力从塔底部一点点往上爬,爬到塔顶,在泥间僧一家人用午膳的时候轻轻叩那木窗。 泥间僧从未见过外人的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僧人大怒,提起扫帚想将谢灵徵打出去,谢灵徵却滴溜溜陀螺似的绕了进屋内,单膝跪地,从指间给小女孩变出一枝鲜丽的桃花。 小女孩给他逗笑了,便没了戒心,拉着他的袖子想同这个陌生的哥哥玩耍,他这才有闲暇打量起一旁横眉冷目的泥间僧,后者果然作僧人打扮,头烫戒斑身披大红袈裟,长眉下垂生得慈眉善目,瞧向自己的目光里却有几分剥皮食肉的阴狠,手中还握着一截鸡腿骨,正指着自己的后脑玉枕。 谢灵徵朗笑起身,躬身行礼见过前辈,便被他直截打断了。 泥间僧道:“我知道你,你是谢灵徵那小鬼,你不是死了么?” 谢灵徵道:“许是死了,许是活着,想来前辈也不会介意。” 泥间僧哼了声:“我听说你爱交朋友,交的朋友都死了,然后你也死了。走开,我不同你交朋友。” 谢灵徵一笑:“前辈嫌恶小子,小子也不得强求,只是小子想借前辈的袈裟一用,可立字据,他日必将奉还。” 泥间僧听闻此语,锵得一声拔出了锡杖,重重捶地,哑声道:“好你个谢灵徵,嘴上说的好听,其实是想拆我的家来。快跳窗,你不跳我便将你打出去!” 泥间僧身披的这条大红袈裟本是十鬼将中鬼僧嗔悟之法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天下咒文皆能抵御。嗔悟死后落入泥间僧手中,泥间僧可建屋舍于斩雪痕近处,便是因为有这袈裟护佑一室,若是此番给谢灵徵借走,他自是不得不携一家人回泥下去,与众鬼为伍。 谢灵徵知他有怒,只得行礼再三,道:“不瞒前辈,小子自新生以来,仙术仙法不可近身,但心有执念,想去破除泥道封顶处的仙咒,思来想去,唯有借前辈宝器方可抗衡,还请前辈帮扶一二。” 泥间僧微微一愣,横眉道:“你一个黄毛小子,哪里来的本事除去那咒痕?” 谢灵徵道:“此咒百年无人可破,咒下冤魂却是平添了不少,长此以往,众鬼幽囚于地下,再难重见天日,必然生灵凋落。晚辈有五老之体、仙缘之辅,较之旁人多得几分自信,您若信我,让我试上一试,万一成了,天地之大您又岂会缺得一处居室?若是不成,亦可为后世留下一条教训,这宝器定当原样奉还,即便我身死神消,亦会托人以偿。” 泥间僧听罢,摸了摸脑门,道:“可我却要白白到地底下去受几日晦气。” 谢灵徵大笑:“泥下道蛇灶酒馆的店家是我朋友,届时我请你饮稀世美酒,好叫你不受半点委屈。” 泥间僧唾了一声道:“蛇灶酒馆,伯壶公那老儿的地方,他的烂品味能有什么美酒,待会我让翠娘取两坛百年珍藏出来,让你小子见见世面。” 谢灵徵喜道:“前辈可是答应了?” “答应喝酒!”假僧人瞪了瞪眼睛,“你若要借我的衣裳,还需添上一点——你得跟我打个赌。” 谢灵徵问:“如何赌?” “就赌你能不能除了那咒。”泥间僧道,“若是除得了,算你赢,我也不要你还我这袈裟,将来让你留着给你的婆娘做个肚兜玩。” 谢灵徵忍俊不禁:“承你吉言,我必得良缘佳人相伴。”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泥间僧不满,“若你输了,夹着尾巴回来把这东西还我,我也平白受了好几天在泥下的委屈,我要你偿还给我,在我这塔寺里当二十年仆从,洒扫整理,任我驱使。” “确是晚辈该做的事情。”谢灵徵笑道。 “且慢,还有。”泥间僧道,“二十年后,我女儿阿雪二十五岁,亭亭玉立一大姑娘,必定出落得和她娘一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断不能白白到那烂泥横飞的泥下道去惹一身灰土,我看你长相才学虽然平平无奇,但好歹是个干干净净的青年人,不如就留在这里,入赘我家,给我女儿当个好郎君。” 谢灵徵一愣,哭笑不得,道:“这可不好,若令爱大了,嫌晚辈好酒贪杯、潦草浪荡,您乱点这鸳鸯谱,岂不是误了令爱终身。” “你敢误她,我阉了你去!”泥间僧面色凶恶,接而将一旁的小女孩抱起,放于膝上与之耍玩,眉眼间又嬉笑慈祥起来,“不过阿雪若是不喜欢,也无法,自然不能便宜了你这个浪荡子,那到时候你就滚回泥下道,接着眠花宿柳吧。” 谢灵徵听罢,明了他这是应允相借之意,当下躬身行了个大礼,正色道:“灵徵先谢过前辈,兹事体大,灵徵不敢妄自允诺,但必全力以赴,竭尽所能。” 泥间僧一挥手,将他推了个趔趄,解了身上的大红袈裟兜头往他身上一照,继而大步迈出门去,口中高呼“翠娘”。 谢灵徵将袈裟叠好,挂于臂弯,俯身问扔在椅上坐着的小姑娘:“那位‘翠娘’是你娘亲么?” 阿雪姑娘转了转乌黑油亮的眼,点头道:“爹爹高兴,要叫娘亲去取酒。” “爹爹很高兴?”谢灵徵莞尔。 “高兴!”阿雪晃着穿红绣鞋的小脚,声音清亮,“那酒本只有三坛,一坛在百年前爹爹朋友去世的时候送走了,一坛要留到阿雪出嫁的时候喝的,还有一坛爹爹自己都没有算好什么时候开呢!” 谢灵徵垂眸微笑,心中似有什么化了开去,他摸摸女孩的额头,轻声道:“那我更是要好好品一品这稀世佳酿了。” 阿雪拿水灵的眼睛瞧了他半晌,忽地把刚才那枝桃花递还给了他。 谢灵徵茫然接过:“怎么了?不喜欢么?” “爹爹说过,鲜花赠美人。”阿雪眨眼道,“我借花献佛,送给你。” 日落时分,泥间僧与翠夫人、阿雪出了寺塔,在露台摆了一桌酒菜招待来客,菜肴俱是翠夫人亲手所做,而佳酿乃假僧人携阿雪所烫,一家人相得益彰,谢灵徵竟隐隐起了羡意。 数人把酒赏月,翠夫人瞧起来温温婉婉,一开口便颇似女中豪杰,泼辣果敢,英气勃发,与泥间僧坐在一处,仿若神仙眷侣,然谢灵徵知道,这翠夫人乃是货真价实的厉鬼所化,因而与其说是神仙眷侣,不如说“鬼怪眷侣”更为切合。 一桌人笑闹饮酒到深夜,月上中天,嘻哈玩笑声不断,其间泥间僧吹了一曲笛,翠夫人击了片刻鼓,谢灵徵无可相和,干脆起身以柳枝示意,舞了一段剑。 萧无音高坐于寺塔顶端,藏身于檐牙阴影间,静静地看着下边欢声笑闹之人,听着耳边的宴乐之声。 他有些恍惚,有些游移,目光晕晕看不清东西。塔下笑着、舞着的谢灵徵令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几乎能触摸到那种仿若实质的欣喜,但又因无法理解被隔阂与薄膜之外,被滞留在高高的云端。 谢灵徵的剑舞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百出,破绽四现,大约是因为前世所学的剑招如今所记得的不多,又许是右手伤痕仍旧作痛,他的动作有些飘忽,不稳重,还有些散漫。 但萧无音又想到,谢灵徵即便手足未有伤痕之时,也是如此的。他从不崇尚完美无缺,有时他也会欣赏璧玉有瑕、花落成土,他坚守的道素不以清规戒律为对错,他心中有属于自己的度量衡,其不为仙界所接纳,亦不与鬼道全相同,故而他并不在意自己的魂魄是完整还是残缺,也不强求自己的记忆是恢复或是丧失。 他合该不受万事万物所牵绊,他合该永远如眼前此刻般快乐恣意,瀛台山不属于他,他亦不属于瀛台山,萧无音得不到他,他也不再爱着萧无音。 萧无音心想:他此刻的模样,便是极好,而自己怀中所揣,却是桎梏他脚步的根源。 他从怀中取出那只白玉小瓶,送至唇边鼻端,试图寻找到一丝熟悉的气息,然离体的魂魄终究不过是一抹无谓的尘烟。他合上眼,起身行至屋缘,展开袍袖,振臂一挥,那白玉净瓶划过一道弧线,就此坠入万丈深谷。 他回过脸去,背着月光隐忍着肩头的颤意,他终是再一次丢掉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萧无音抬手触了触眼眶,此番却无水渍,他并不明白为何,只是双目酸涩,却又干涸,他突然想起飞龙川,在未有雪水雨露润泽时,它永远只是干枯的河床,难以传达生生息息的因缘之意。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萧无音回头一看,只见谢灵徵不知何时坐在月色下,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手中正拿着那只方才被他丢下塔寺的玉瓶。 谢灵徵似是醉了,目光有些迷离,眼角微有红晕,嘴边还挂着笑意,声音因为酒意,听起来有些甜:“神仙,你为什么乱丢东西?” 萧无音不答。 谢灵徵却是醉得厉害,恍惚间揪着他身前一缕雪发,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抬头注视着仙君的脸:“你看起来好难过,明明是珍如生命的东西,为什么要就这么扔掉?” 萧无音仍旧不言,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拧了一下,痛得喘不过气来。 谢灵徵以为他没听清,提高了声音,捋直了舌头,一字一顿地问:“明明是珍如生命的东西,为什么要扔掉?” 萧无音叹道:“别再问了,灵徵。” 醉酒之人却实在是不知趣,手里紧紧拧着那缕发,说什么也不肯松开,且抬着明亮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天真又残酷,无知而无畏地执着地问着他:“为什么要扔掉?” 萧无音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咬了口,闯入齿关,给了他一个又短又深的亲吻。 “因为它已经不是我的了。”他说道,“我不能再拥有它了。” 次日谢灵徵醒来,已然日上三竿。 他一夜宿醉,醒来时仍睡在塔寺顶,身上盖着大红袈裟,手中还拽着一缕雪白的发。 他揉了揉眼睛,忽地想起昨夜之事,心中有些懊丧,本想起来与白罗刹道个歉,四围却已没了人影。 他紧握入睡的那截白发被割断了留在他手中,除此之外,他身旁还有一只玉瓶与一纸书信。 他看了一眼那玉瓶,未曾收下,展开书信,只一眼便确定这是白罗刹的字迹。 书信前段,白罗刹与他告别,告知他玉瓶之事,称“玉瓶本乃灵徵之物,理当归还”但“所含不善”,嘱咐谢灵徵尽早毁去,抑或此生不要打开,至于为何,则未有详解。后段则称,“斩雪剑痕极为狠厉,非一般仙咒可除。纵览各咒文术法,只一法能将之消弭,其咒已书于纸后,务必熟记于心,小心慎行,不可有误。” 谢灵徵有些惊异,将信笺翻至背面,果然书有咒文,其篇幅之长,内容之多,较他寻常所用繁复百倍,只是仔细看来却又觉得有几分眼熟,好似曾经学过用过,默念数遍,便已然熟记于心。 谢灵徵又看得几遍咒文,忽地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这咒术的名称: 返仙咒。 第23章 报春子 “娘亲,飞龙树上……” “嘘——” 狐妖捂着孩子的嘴唇,飞快地从飞龙川前经过。 飞龙川地处偏僻,若非逢年过节,泥下众鬼不会轻易来此处,狐妖母子二人难得来此处采摘项实,却瞥见了不该瞥见的景象。 那孩子兀自呜呜作响,两人又走出百余米,那母亲才松了手,男童嚷道:“飞龙树上有只报春子!” “那不是报春子!”狐妖斥道,“你不要胡言乱语。” “明明就是!”男童远远地回头张望,“好大好大的一只,雪白的报春子,它的伴侣在哪里?它为什么不唱歌?” 狐妖不言,揽着他令他往前走,不许他回头看。 河川旁雪水蜿蜒,男童嘟囔着道:“春天快到了,报春子是不是快死了呀?” “不会死的。”狐妖道,“乖乖,我们回家啦。” 飞龙树上停歇的自然不是什么报春子。 鹤发仙人坐在十数米高的树干上,洁白绚烂的羽衣衣摆垂落,远远看去果真像一只拖着长尾的雪鸟,只是无声无息,既不展翅,也无歌喉,只静静地滞留在树丛雪间,仿佛在等待迎春而死。 谢灵徵别过泥间僧一家后,舍了逆行舟,怀揣着袈裟、玉瓶与萧无音留给他的信,攀往泥下道之顶。 此去路途不远,约莫一日不到,他便见着了那霜结雪覆的剑痕,森寒之气袭面而来,倘若再近得几步,这鬼躯阴魂便要受了诛邪剑气的重创。 谢灵徵脑海中复又浮现出昔日之景,过去他尚有仙人之躯,便能越过这道剑痕,上天入地来往自如,然而如今越是靠近这剑痕,他的手足脖颈便越是疼痛,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这副身躯曾受过斩雪之苦。 这般想着,他将怀中那大红袈裟取出来,披在肩头,方觉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略散了些,继而又往前走了一段,堪堪到了罅隙前,他伸手往那结霜处探了探,只觉一阵刺痛,霜锋破开了他的指腹,瞬时见了血。 谢灵徵一挑眉,登时体会到了萧无音留书所说的“极狠厉,非一般咒术可除”,当下便舍了另觅他方的念头,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返仙咒。 这一路他想起许多自己曾熟习的各家术法,唯有这返仙咒仍旧是只记得一个名称,再细思之便浑身做苦,像是始终缺了临门一脚,让他想不起更多事物。但谢灵徵亦不欲强求,他对托书与他的神仙有一份不知来源于何方的信任,许是因为前世的师徒关系,又许是那双眼里的**爱重过于鲜明,那一身素洁的仙君像是一张白纸,每一个念头都一笔一划书写在玉石般的身体上,只需一眼他就能明辨:白罗刹不会害自己,亦不会害自己在意之人。 指尖的血染湿了袈裟,他以自身之血为引,端直了身子、清明了杂念,凝神聚力,一笔一划将烂熟于心的咒文书于石上,灵力游走于咒文间,他以半鬼半仙之躯妄自催动仙力,不过数息便大汗淋漓。 仙力的催动一笔复一笔冲击着他的心门,每画一次他便越发觉得此时此景熟悉,写得七八句时,花花绿绿的场景忽地闯进他的眼帘,他冥冥中听得女子哀泣、厉鬼尖啸、撕魂裂魄之声,一时间心头大乱,奈何手上的动作不得停下,他咬牙苦忍又写得十数句,临了末尾胸中气息澎湃,脑中又疼,唇边溢血,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条绣帕欲擦拭,送至唇边戛然而止,才发现自己取错了东西。 眼前那条红色的布帕并非手绢,而是从蛇女绫罗处取来的,柳腰腰的遗物。 思及柳腰腰三字,谢灵徵不知怎的手指一颤,红色的刺绣肚兜落于地面,他垂首看去,猛然心头一颤:只见肚兜上暗红色的血痕与自己当下所书之咒全然相合,分毫不差,毫无疑问出自自己的手笔! 谢灵徵蓦地停下了动作,电光石火间他骤然想起,他曾用返仙咒杀过人。 他曾用返仙咒杀了天庭三仙君之一的诛鬼陈修祥。 返仙咒返仙咒,以仙术逆行世间万法,将伤痕还于加诸人之身,将剑创返于挥剑人之体。 谢灵徵怔然看着剑痕处的咒文,冷光流转,似要起效,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萧无音的身影,只觉一阵心悸:将这斩破天地的一道剑痕还于己身,哪怕是大罗金刚,焉能活下命来? 他立刻拿手中的袈裟去擦地上的血痕,只是那咒文既已完成,如何能轻易拭去,忙乱中他又摸向腰间,发觉自己未配兵刃,倒是怀中有一玉瓶或许堪当一用,于是他毫不犹疑地将玉瓶取出,也不再挂心萧无音信上嘱托,往一旁石棱处击碎了,以锋利处重重撞向咒痕,要将那血迹一点点凿去。 仙器与仙咒相抗,一瞬间两败俱伤,玉瓶碎为齑粉,咒文亦从中断裂,冷光未及炸裂便黯淡下去。 天地间复又宁静,谢灵徵松了口气,瘫坐于咒痕前,轻轻喘着气。 他双目略略涣散着看着眼前一地狼藉,猛烈的疲惫压倒下来,让他挪不动脚步,只能往大红袈裟中缩了缩,以驱避剑痕之寒。 雪霁后原本天明气清,泥下道上空却是聚起了昏暗云絮,片刻间光暗陡转,连天空都如眼前那咒痕一般,阴冷起来。 谢灵徵知道这是春雷将至之兆,只是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幅画面来: 苍茫的云海间有一座白玉雪洞似洁白无垢的居室,年幼的瀛台山大弟子以畏惧雷霆为名,跑到仙君歇身的殿里,撒娇要师尊抱着歇息,而瀛台仙君歇身之处虽不许任何人踏足,但于他的大弟子而言却有三样例外:伤病、过年、降天雷。 白衣墨发的仙君眉间朱砂红艳,模样极美,端坐塌上,展开袍袖,揽人入怀,一边轻拍着少年的脊背,一边低声哄道: “徵儿,不怕。” 谢灵徵嘴唇微颤,视线所及尚有玉瓶碎屑,恍惚间他想起飞龙瀑前萧无音对他说的话,隐约猜到了缘由: ——他缺失的东西要回来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竟会心生畏惧,只得默念那句“不怕”,任由不绝如缕的记忆缠绕住他的心魂,任那些念想与画面洪水一般涌进脑海。 原本支离破碎的记忆串联成线,他不堪负受地想起陈修祥之死、瀛台山之别、伯壶公全家数百条人命,又难嚼其味地想起瑶池夜宴、落花小筑、十五岁上青涩又大胆的亲吻。 眼前万花缭乱后归于沉寂,他的记忆终止于荒莽大地上自己的尸体,以及萧无音苍白如织的发。 谢灵徵茫然抬起头,再一次掏出怀中那封书信,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看去,只觉得惶惑不解:萧无音竟似想为除剑咒而死,又劝他丢弃残魂,切勿想起这一切。 他尚未及细思,霎时间天边紫光乍现,只见积郁成团的墨云中,雷鸣电闪,那报春之雷竟对准了他,直直朝着他身上劈落! 谢灵徵仿若被定于地面一般无力躲避,他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春雷,而是五老法逆天所招之劫难,观云相竟似九九天劫。但见雷火炸裂于身,那大红袈裟生抗这一击,已然现了焦损,继而第二道雷直倾而落,谢灵徵当机立断,趁着间隙往剑痕处就地一滚,天劫本称得上是一至狠至厉的灵术,猛击直下,与那剑痕相冲相抵,直燎去一片剑咒。 谢灵徵心道:我此番就是再死一次,若能消得这剑咒,还鬼道一番自由,也算是死得其所。 当下他干脆默念引雷咒,竟将道道天雷聚往身上引,那袈裟硬扛两道天雷,已是色泽黯淡,半数破损,这第三道雷下来,便直接从中破开,再无可用,与之同时斩雪剑痕半数消弭,谢灵徵苦中作乐,想到若消了剑痕,赢得了那与泥间僧之赌,这袈裟毁了便是毁了,也无人促他偿还。 此时他一身素衣陋服,无异赤条条于天地。受引雷咒之召,天雷汇集于身,耳边更是惊雷乍响,他抬眸正对上自天而降的雷光,心中忖度自己这破败身躯能挨上几下,是否会累及泥下众鬼。 然下一瞬,一道白影轻云似掠至他身前,雪袖迎风而拂,挡了洒落的雨点,熟悉的人影转身将他罩于怀中,硬生生以脊背替他接了这道雷去。 谢灵徵愕然抬头,只见瀛台仙君一身素洁,单手抖开臂弯羽衣罩在他身上,轻声在他耳边说:“莫淋了雨。” 谢灵徵未及应答,就见又一道惊雷闪至,忙呼一声“仙君”,下意识伸手去推。 萧无音却按着他的臂,拧眉低斥道:“怎么不听话?” 话音未落甫那一道雷便重击而下,他猛将谢灵徵搂入怀中,倾身扛了去,一时间嘴唇微颤,脸色惨白如纸。 谢灵徵道:“仙君!这是我的劫数——” “是我逆天而为,与你并无干系。”萧无音低声道,嘴角溢出血丝,他浑然不在乎,“雷劫之事我与泥间僧提起,他会替你护佑众鬼。” 谢灵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耳边雷声愈来愈急,但他心知不过十数道,萧无音却已有不支之状,他想挣开,却被狠狠地捉着,素来冷淡自持的瀛台仙君像一副滚烫的枷锁,与他纠缠在一处,生拉硬扯着将他禁锢在怀中,莫说天雷,他甚至不欲让他淋着一滴雨水。 “仙君,灵徵本是将死之人,断断当不得你如此。”谢灵徵急道。 萧无音猛将他按在地上,冷声道:“你还活着。” “仙君——” “你听着,谢灵徵,我宁肯自身化为灰烬,也不愿你自伤性命。”瀛台仙君目色如刀,一头白发披散开去,竟真有几分像食人罗刹,“懂吗?” 谢灵徵双目微瞠,一时竟无言相应。 雨跳如豆,雷鸣若鼓,起初萧无音连眉头也不拧一下,到了后来,紫光每一闪现他的身子都要震上一震,谢灵徵胆战心惊地抓着他的领口,想推开他与他调换了位置,萧无音却抬眸,冷厉地扫了谢灵徵一眼,继而微一动唇,念了句:“定身”。 谢灵徵应声一僵,浑身上下不得动弹,只见萧无音甫一开口唇间便涌出一大口血来,他登时目眦欲裂,急喊道:“仙君,你不要再……” “住口。”萧无音命道,语毕似是又觉自己过于严厉,便轻轻顺了顺谢灵徵的背脊,低声道,“灵徵,不怕。” 瀛台仙君的声音在发颤。 谢灵徵只觉五内如焚,他何曾见过萧无音这般狼狈的模样,终是再不敢妄提生死情债,只得拿尚可微动的指尖扣着萧无音的腰身,似是如此便能分担那漫天狰狞的雷火。 雷霆并不会因为换了承受之人便容情,它依旧轰响不止,接连不休,撕天裂地地劈落在一袭素白的仙君身上,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背上拿到始终藏于衣下、不容任何人见得的沉疴陈伤,层层叠叠的白袍上绽开一朵不断洇开的血花——瀛台仙君没有仙骨,这每一道天雷,便生生耗去他一分寿元。 不过多时谢灵徵便觉察到自己的掌心沾了一整片湿黏,他抬眸看向萧无音,只见那仙君半阖着目,似醒非醒,被血染得殷红的唇皲裂着,抿得极紧,脊背挺得笔直,浑然不似有伤,只是谢灵徵掌心的血愈来愈多,将那白衣也遍染了血腥气,如此重伤,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谢灵徵终是再度开口,哑声道:“仙君!你身上伤了,把定身咒解了罢!” 萧无音未曾作答,也未像方才那般斥他,只是松松地搂着他的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白袍上的血渍漫到了身前,从领口滴落,恰好落在谢灵徵额头,顺着他的面庞滑下来,谢灵徵眼睁睁看着,眼眶涩然,面上血雨混杂,竟不知可有落泪。 又一道雷霆击落,瀛台仙君终是不支,身形一颤倾倒于地面,肩头委顿,谢灵徵一眼越过那肩背,便瞧见脊椎处那狰狞见骨、焦黑外翻的伤处,终是再难抑制,哭道:“师尊,你快把咒解了——我挣不开,你把咒解了——” 萧无音单手撑着地面,略支起身,垂首吻了吻他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喉结,低声哄道:“莫怕,无妨。” 雪白的前襟已然血迹斑斑,萧无音覆**去,将额头与怀中之人相抵,沉黑的眼瞳有些涣散,但里头却似藏了此生未曾有过的光晕。他的额头有些发烫,与谢灵徵冰冷的“五老之躯”相触,便再也不想分开。 “萧无音……”谢灵徵死死地盯着他,嘶声道,“求求你,把咒解了……” 萧无音未置一词,在滔天的雷声中,于对方唇上留下一个淡到几乎没有触感的吻。 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用仅剩的全部力气触碰着怀中人,冷清冷心的仙君至今不明白爱欲情渴,但他会像任何一个凡人一般,渴盼至亲至近的相依相偎。 直至雷声渐低,雨点渐弱,他方在嗓间哑然道了声: “咒停。” 定身咒应声而解,谢灵徵立刻翻身跃起,将伤痕累累浑身血污的仙君抱起来,而后者已失却了意识,双眉紧蹙,呼吸微弱,近似于无。 谢灵徵抬头看了眼天际,厚重的积云渐渐散去,露出雪霁晴空,清辉洒落在他的肩头,竟有些灼烫,这是初春将至的预兆。 明澈的日光下,瀛台仙君的身躯逐渐冰冷,萧无音仍然紧握着他的手腕,却兀自陷入漫长的沉眠。 第24章 心有音 泥下道遭了雷声雨点大半日侵袭,泥下道鬼怪却多数不知天雷劫之意,只道是春雷降临。阖门闭户熬过一遭骤雨后,又见云散日出,熏风拂面,淤泥海徐徐退去,众鬼便出得门来,左邻右舍间相互拱手示意,道一声春日好。 少几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例如泥间僧,匆匆攀至剑痕处,只见谢灵徵一人昏睡于石上,斩雪剑痕燎去大半,那大红袈裟破破烂烂地罩在他身上,斑斑驳驳沾了不少黯淡的血迹,清俊的脸上更是血痕泪痕落了满面,瞧起来颇为狼狈。 泥间僧忙去把他的准女婿扶起来,仔细探查后,惊叹这人浑身上下最重的伤竟是那对哭肿了的眼眶。 他潦草解了外袍裹在谢灵徵身上,自己则伸手探向剑痕处,霜结上他的指尖,只一瞬便散去。他心中又喜又怕,便以那杆破阵禅杖往碎石嶙峋处费力一撞,铿锵一声巨响后,覆着剑咒的泥石土崩瓦解,悉悉索索四散零落,下一瞬,那奔涌的河川自上倾下,这当口方真正成了如银河落九天的巨瀑,将淅淅沥沥的水渠满积成河,往秃头僧人身上泼了一瓢一泼的河水。 泥间僧呆愣一刻,继而抚掌大笑,扬天高呼了三声,接着才想起来把几乎被水淹没的谢灵徵刨出来,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肩膀,自顾自喊道:“老弟呀!可真有你的!这下你当不了我女婿,等你醒来,不如我收你作义子,或者咱俩结拜当兄弟,都好,都好!” 谢灵徵却未曾应他,泥下道的大恩人兀自皱着眉昏睡着,手中抓着的一把草籽被水冲散了,漂在水面上荡漾,像一弯弯沉浮颠簸的舟。 缈于云雾的瀛台山上,却听不见千百米下污泥道里的欢喜宴乐。 泥下道八十一道天雷降了不足半日,瀛台仙君则昏睡了百日有余。 萧无音清醒过来时,正卧于冰冷素洁如雪洞一般的云台殿中,时令已是春末夏至,因而他身上只盖着薄被,雪色的发因他的动作而簌簌披落,除此以外周遭宁静一片,全无声息。 他垂着目,想要开口,却有些发不出声音来,背上的伤痕仍在火烧火燎的疼,自打他抽了仙骨后,兵刃咒术便能在这副仙躯上留下抹不掉的伤疤,显而易见,他已然做不得那至清至净的仙界第一人了。 片刻的沉寂后,他尝试扶着床沿坐起来,就听得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师尊醒了!” 萧无音抬眸看去,只见一身大红劲装的木灵犀站在门口,高高绑着发辫,微瞠着杏眸瞧着自己,一双红头簇花的马靴迈进得一步来,又飞速退了出去,问:“师尊!灵犀能进来吗?” 萧无音难以作声,便点了点头。 木灵犀忙飞奔进去,往床边单膝跪了,急道:“师尊什么时候醒的?灵犀不在,身边可是无人照拂?背上的伤还疼么,灵犀给您换了药去?” 她一连串问了些许,一向喜静的瀛台仙君微蹙了眉,却又未拂了她的好意,只是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灵犀忙掩了唇,露出一双眼,似是忍不住一般小声问:“师尊,你可是说话不方便?” 萧无音点了点头。 木灵犀试探着问:“那我给您换药?” 萧无音却是不答,忽地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从木灵犀肩头拈起一瓣粉嫩的桃花。 木灵犀面颊一红,讪讪道:“灵犀,灵犀没想到您会醒来,下界去玩儿了会儿……” 萧无音恍然,他重伤在身,感官迟钝了些,木灵犀提起,他才觉察到那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他轻轻点了点床面,示意木灵犀看过来,继而一笔一划地在床沿处写了一个“徵”字。 兴许是因为病中虚弱,又兴许是寄托了别样的蕴味,他将这个字写得格外慢、格外规整,好似指尖滞了一团火一般,每写一笔,便平添几分滚烫的灼意。木灵犀眨了眨眼睛,见惯了萧无音写连笔,她反应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其中意味,忙道:“您问大师兄,大师兄伤早就好啦,今天他还带我去看了新修的问龙坛,虽说飞……那个什么树挺不堪入目的,但那处的景色却当真不错,师尊若是见了,兴许也会喜欢。” 萧无音摇了摇头,忽地开口,嘶哑着声问道:“我何时回的瀛台山?” 木灵犀忙斟了一杯茶水递过去,解释道:“约莫百日前。那会天雷降劫,瀛台山这边也受了些许牵连,执法尊那头来了密令,称斩雪痕破,恐邪魔进犯瀛台山,令启了护山大阵,隔绝一切污秽邪物。故而大师兄负着师尊到山脚后,无论如何进不得山来,情急之下他以草籽唤来碧霄,令其驮师尊回了云台殿,好借瀛台山之灵力静修养伤。然而大师兄本人却受鬼躯所限,不得入山照拂师尊,因而我隔几日便去往下界与他会晤,告知他师尊安好,他便也可放心些。” “有劳。”萧无音缓声应道,声音依然哑哑,“他这些日子,可好?” “算不得多好,也说不上差。”木灵犀道,“那日我听得碧霄叫唤,下山见得了他,就见他虽然身上狼狈,也未曾受什么伤。再后些日子我下界去看他,他无病无痛,也不甚难过,只是看起来十分疲倦,歇上些日子,许是也好了。” 萧无音略一动唇,本想让木灵犀捎带些灵药仙草下去,又担心仙家之物于谢灵徵不好,便转而道:“徵儿在落花筑前埋过几坛酒,你去取出来,下回给他送去吧。” “大师兄那坛子酒上回回来时就喝光啦,还是我替他取的。”木灵犀撇嘴道,“而且他如今却也得不了空喝酒,泥下道的妖魔鬼怪搬了出来,诸多事务要他操劳。那邪魔歪道若是为祸世间,人命都得摊在他头上,他得担起着梁子。今个儿他还刚刚苦着脸与我说过,喉咙里苦得厉害,恨不得在酒池里睡一晚方能痛快。” 萧无音闻言怔然:“他可是不快活?” 木灵犀笑道:“却也不是,师尊也知道,大师兄这个人,像鱼儿一样,只要有流水去冲他,他总能游起来,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他是真真缺不得的,酒也好,剑也罢,他累了,歇息片刻,便也能站得稳稳的,在哪儿都能开开心心的。” 萧无音有些失神。 木灵犀似是觉察到他的不对,略住了口,就听他哑声道:“你说得对,我懂他却不及你。” 木灵犀大惊,忙道:“怎么会,师尊和大师兄之间亲密如斯,如何会不懂,只是大师兄在师尊面前总是收敛上几分,师尊看不到他那无时无地不放浪形骸的烂模样罢了。” 萧无音却没有再答,只道:“徵儿要约束众鬼,便需得扬名立威,他手上乏力,剑术咒术均不如从前,难免力不从心,我放心不得。灵犀,你下回下去时,将斩雪拿去给他,悬于府间,以示威严。” 他说完这些话,抑不住轻咳了几声,唇边竟是见了血,木灵犀吓了一跳,忙以绣帕擦拭,萧无音接过一看,只见帕子上绣的亦是一枝桃花。 他不知为何微有不快,随手拂了血迹去,吩咐道:“你下去吧。” 木灵犀只道他要歇息,忙不迭称是,走之前忽地回首问他:“师尊,大师兄与我在飞龙川捉了两条七彩灵鲤,虽是妖物,却不染邪气,我,我能养在瀛台山里吗?” 木灵犀最终未有如愿以偿,那两尾七彩灵鲤给养在了萧无音的云台殿里。 瀛台仙君不知为何做起了强占徒弟东西的腌臜事来,甚至调遣工匠在云台内殿挖了一方白玉池,培以水植莲花,饰以细沙卵石,将那两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儿置入其中,以藕丝花蕊为食。 他醒来后又过了四五日,方能下地,再过得二三日,便可在室内徐徐行走。 八十一道天雷劫到底伤了瀛台仙君的根本,他这具破败的身躯如今难以自支,需得借瀛台山积贮之灵气方能行动自如,而只要他离不得瀛台山,他便再见不得谢灵徵一眼,只能靠着玉栏杆倚坐于池边,一边喂着池中鱼儿,听木灵犀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一般,告诉他下界又传来了什么好消息。 谢灵徵重建鬼道十府,以斩雪剑锋在锁石坡刻下七律十戒,将雪刃立于坡前;谢灵徵通飞龙百渠,兴建逆行舟,移泥下道万家万户重见天日,又修学院、起建筑、立百业、司各行,题酒肆之雅号扬名;谢灵徵设佳肴,摆酒宴,举贤才为友人,共醉于朗月长风,折桃枝以慰亲朋。 正如木灵犀所说,世间罕少有真正能束缚他,叫他不快活的东西,他放浪的并非形骸,而是心境,他不是云台殿玉池里那两尾游鱼,纵使蒺藜缠足,诸事绊身,他依旧能活得潇洒自在,活得十足的“谢灵徵”。 瀛台仙君却只得听着,他见不到、不能见,又或许说,他从未见到过。他眼里的谢灵徵纵使放肆快活,也断断不会如此锋芒毕露,更何况过去的谢灵徵注视着他时,眼里总有一份小心翼翼的珍重,像是害怕捅破某一层看不见的纸,就连未经准许的亲吻,也温和而浅尝辄止。 萧无音为此而甘甜,为此而滞苦,他躯体的感知因伤痛而愈发迟钝,让他再难坐帷中听千米外,但他的心音却越发清明,甚至嘹亮到聒噪——那胸腔里的几两血肉不仅能听,亦能看,亦能闻,他常在睡梦中感知到桃花的香甜,品味到桃花的色泽,其实桃花并未有如此气味、也不曾如此艳丽,但便是能嗅到、见到,并因此而喜,因此而痛,因此而痒。 瀛台仙君并非头一回感到喜与痛,他展过颜、受过伤,但从未觉知过痒,那种抓心挠肝之感,一如杨柳絮花拂过心头,稍纵即逝、无法触及。这种感觉在听得木灵犀无意中流露出的亲密无间后更为强烈,他抑着自己的口,才未说出那句“以后不可下界”的命令来。 他说不得,他只得假诸此法听见谢灵徵的声音、见得谢灵徵的身影,他如今未有毒誓所缚,却亦是世间唯一一个见不得谢灵徵的人。 时光轮转,于仙人而言,年岁皆为虚浮,一年光阴迅疾如箭。 萧无音在入冬之时方能不借搀扶行走于山间,背上的伤虽未曾愈合,但这份灼痛他习惯了,便不再觉得难耐。 冬至这日,瀛台山来了一位身份尊贵,却颇不受欢迎的客人。 执法尊见到萧无音时他正坐在一棵枯松下,雪衣鹤发的仙人垂眸饮茶,手中抚着一只锦囊,而碧霄立于一侧,长长的脖颈柔柔搭在仙人身上,任其单手顺着墨色的羽翅。 “无音好雅兴。”鸿霄笑纹展露,却未换得一个目光。 萧无音如过往那般不搭理他分毫,自从百年前谢灵徵自刎那日起,他便再未将眼前的仙尊放入视线所及。 鸿霄笑容不改,倒是瞥了眼萧无音手中锦囊,道:“这东西你还收着?那日碧霄驮你回来时我瞧见你怀里放着这个脏兮兮的锦袋,还道是哪个逆徒给你开的玩笑,就随手丢一边去了,想不到对你还有用。你若生气,我便在此赔礼了。” 萧无音皱了皱眉,忽地问道:“你展开护山大阵,是为了杀我,还是为了囚我?” “无音说笑了。”执法尊道,“当初我曾说过你是我仙家根本,如今亦然。即便那日碧霄未曾接你回来,我亦会遣人下界寻你,绝不会让你因此白白失了性命。” “如此说来,是为了囚我。”萧无音颔首道,“四方灵力拘囿于此,我离了瀛台山去,便再也活不得了。” “此言不然。”鸿霄摇了摇头,“护山阵能助你伤好得快些,又能将邪魔歪道阻挡于外,以防你为之所惑。无音,曾经我们三人中,你心性最静,最不畏清心绝户、闭关幽居,何况你也曾说过,万道虚无,唯有仙寿漫长。这些年我算是明白,你道行陷入瓶颈,为破其所限而证大道,合该受此一劫、遭此一痛,只是如今劫也历了,痛也受了,你总能归于旧位,安心疗养,过得百年、千年,伤愈心静,你便还是瀛台仙君,劫伤不能害其身,尘缘不能扰其心,如此而来,岂不两全?” 萧无音却只作未闻,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要囿我百年,还是千年?” 执法尊直截了当地道:“这却要看五老之咒何时消陨了,若是百年,便百年,若是千年,便千年。” 萧无音蓦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目冷如锋,却不成煞,执法尊毫不避忌,亦冷冷回看着他,未有半点退缩,甚至笑道:“天雷消煞,无音的眼色却是比往日和柔多了,只是那疤痕消不去,伤了瀛台仙君容颜,实属不佳,改日我寻些药来,兴许会对你有用。” 以鸿霄之身份,说出如此言语,便有几分折辱哂笑的意思在里边。萧无音充耳不闻,垂了目,轻轻以指节叩了叩碧霄,碧霄清啸一声,猛然上前以尖喙啄向执法尊之眼。 执法尊闪身避开,面上却依然含笑,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装裱精致的纸卷,轻飘飘抛在萧无音面前,道:“谢灵徵如今约束百鬼,做得还算有模有样,只是长此以往,再好的孩子难免也会受了恶鬼蒙蔽腐蚀。你要是个公正的严师也就罢了,下界约束于他未必不好,可萧无音,你自己什么脾气你自己知道,我只怕哪日谢灵徵在你枕边说想效仿那鬼道人打上天庭,第二日那斩雪就架在我脖子上。” 萧无音冷道:“你不该出言侮辱了灵徵。” “我自然不了解谢灵徵,我只是觉得如今这般方是两全之策。”鸿霄摇了摇头,点了点桌上的案卷,“曾经你未执念入魔之时,所想所虑分明同我一般,今日我携这‘陈修祥案’之案卷与你,便是想引你追想起过往心境,回归正途,莫要再执迷不悟。须知,五音扰耳终不长久,仙道无情方是永恒之道。” 说罢他拂袖而去,如来时一般,无人迎送,无人瞩目,只片刻便消失无影。 萧无音待他走后许久,方将桌上的案卷拾起,却未曾展开。 他自然知道案卷中写了些什么,鸿霄所言不错,于仙道中人,百年过往与昨日之事,并无太大差别。 他还记得那夜他抱着谢灵徵进了通天竹屋,谢灵徵俯身叩谢师恩,又拽着他的衣袖,要往他手里塞那颗寻亲石,而他急于取仙骨为之疗伤,推来了那双彼时尚且炽热的手。 他记得自己曾为留谢灵徵之性命、引起行仙道正途,请执法尊消去谢灵徵之记忆,并立誓与之永生不见。 心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惊觉自己那时就在心头插上了一柄满是倒刺的利刃,只是瀛台仙君从不怕疼,因此利刃入体时他骗自己无知无觉、骗自己万事安好,而如今回头细想,却是要将这柄刀子硬生生抽出来,叫那千万根倒刺一同将他的血肉撕扯开,在他的脏器间拉扯出一个巨大的、漏风的创口。 他仍旧是不畏惧疼痛的,但他受制于那种无止尽的空虚、寒冷,以及创口愈合时的痒,痒意通常无法克制,抓挠之会使其流血,唯有在闻到桃花香气时,他才能像个得了琼浆的酒鬼一般,陷入一种难以明言的酣意。 怎么可能永世不见呢? 他问自己,一日不见,便痒至心髓,你怎么敢立誓永世不见? 萧无音忽地站起来,将面前的几案掀翻在地,他用所余不多的仙力捏了个诀,在指尖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字迹密布的案卷被他放在火上炙烤,只是执法仙尊所用记事之卷非同寻常,这一抹微弱的烛火未能伤及分毫,上面的字迹依旧在火光焰影间明明灭灭、闪烁不停。 “……瀛台仙君为罪犯谢灵徵请命,以‘终身不见’之誓换其炼筋洗髓,仙途绵延……” “……以‘终身不见’之誓换其炼筋洗髓,仙途绵延……” “……‘终身不见’之誓……” 萧无音轻咳出一口血,指尖火焰消散,案卷完好如初。 他倚回枯木之侧,阖上眼,将手中的纸卷抛于一旁,忽然明晰了谢灵徵自刎那日,双目中的不解与苦痛。 这是他亲手造下的孽果。 第25章 花弄影 隆冬飘雪之际,萧无音与谢灵徵之间的“天人之隔”足足有了一整个年头。 期间两人未有书信往来,相捎事物亦是罕有。早些时候萧无音尚会托灵犀带一些法器灵药下界,但谢灵徵每每以礼相还、敬之如宾,绝不失了礼数,又平添几分生疏,如此一来瀛台仙君便觉出几分寡兴,再往后,也鲜少送东西下去惹人心烦。 这日萧无音立竹林观雪,竹上雪青斑斑,肩头亦是雪片簌簌,他觉得寒凉,遂令灵犀带一件大红裘皮下山,假借其手赠与谢灵徵,并嘱咐休得提起自己。 木灵犀自然省得,也未即时下界,而是等了数日,待得鬼道过起年夜来,方携着裘皮氅子下了山去,寻着了穿着蓑衣斗笠坐在夜市喝酒的谢灵徵,以赠年礼为名,顺利将这大氅披在了他的肩头。 谢灵徵鲜少得了空饮酒,却并不敢痛饮大醉,手中琉璃杯斟着琼浆,面上有几分薄红,身躯却依旧是石块砖砾一般的冰冷。 “灵犀费心了。”他笑道,“实不相瞒。虽非我想,但我这具身子着实不知寒凉,也不会轻易落了伤病,你这真金白银花在我身上,实在是称不上划算。” 木灵犀哼笑一声,不屑道:“照你这么说,你不畏寒不怕热,平素又是个没脸没皮不知羞的,还穿衣服做什么,赤条条岂不是来去无牵挂?” 谢灵徵大笑:“好你个小妮子,消遣起我来。就知道你顶爱漂亮才挑了这么一个大红色的衣裳,走,我陪你去挑点好看的胭脂水粉,当做回礼了。” “我要什么回礼呢!”木灵犀掩唇一笑,目中却有些喜色,左手微微动了动,又瞧了瞧坊间,便悄悄挽了谢灵徵的胳膊。 谢灵徵挑眉:“怎么,大姑娘了,不好意思了?” 木灵犀啐了声,轻道:“没规没矩的,我是入乡随俗才拉着你呢,可不是对你有些什么。” “荒野草莽,不敢不敢。”谢灵徵失笑,“且往那边去吧。” 说罢他行了个迎宾礼,引着木灵犀往左手旁那条巷里去了。 灯影疏疏,人影攒攒。 一路上有些淅淅沥沥的雪珠,谢灵徵将发辫盘起来,戴上了大氅上的兜帽,一圈雪白色的毛绒围边衬得他神色柔和,灯火烛影更沿着他的面廓镀上一层胭色,使他整个人瞧起来小了许多岁,加之他身形本就修长瘦削,如此一穿乍一瞧不足弱冠。 木灵犀怔然瞧着,只觉得仿佛梦回多年之前,百余年已过,她无论是样貌心性都变了些许,可是谢灵徵似乎仍然是那个谢灵徵,似是随时可折一枝桃花作剑,往凡间一闯,便又是一个名满天下的桃花剑客。 谢灵徵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灵犀,你且瞧瞧这些胭脂,莫要盯着我。” 木灵犀回过神来,忙道:“我哪儿看你了,我自出神呢。” 谢灵徵嘴角含笑,也不拆穿她,只垂首看向桌柜前摆放齐整的琳琅盒罐,指尖微顿,从最里边捡出一只颇不起眼的墨色瓷罐,问道:“你看看这个,可还喜欢?” 木灵犀本瞧着那海棠红的锦盒心动,听闻他这句话,刚想否认,却不经意间瞥到了罐身处仙鹤弄月的祥纹,忙转口道:“我喜欢得紧,这鹤儿颇是可爱,与碧霄倒有几分神似之处。” 谢灵徵不答,只是径自去付了账,将盒罐以锦帕包了,交到木灵犀手里。 木灵犀笑着称了谢,只觉气氛略有些微凝滞,谢灵徵不知何时开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似是添了些心事。 她瞬时明了,便转头嚷着要回去给师尊换药,要谢灵徵送她,谢灵徵便送她到府门,临走时替她拢了拢衣领,道:“回头再替我道声谢吧。” 木灵犀道:“这一年我替你道谢都道烦了,你哪儿能样样赖着我。我以前虽然喊你师兄,但现在年纪却比你大好几倍,你得叫我师姐、师姑、师奶奶。” 谢灵徵却不为所动,只是笑着叫她:“灵犀。”顿了顿,复又道,“路上小心,我回去竹园,看看新栽的竹子。” 木灵犀便知他心中仍然有坎,只笑骂了声“你心里便只有那两杆竹子。”再未多言,捏了个诀,便飘飘然回瀛台山去了。 木灵犀回至云台殿时,萧无音正坐于窗前,修剪着桌上那盆新折的红梅。 瀛台仙君似是不知好坏美丑,将一丛红梅剪得七零八落,花枝萎靡地枝蔓在一处,倒像是一盆意外开花的歪脖子树。 木灵犀暗自叹了声,忍笑道:“师尊,怎么想到要剪梅?” 萧无音这才听得她的声音,回首道:“灵徵往日里也会这样修剪,瞧起来无甚难处。” “师尊是想念往年的梅花了。”木灵犀道,“您也不必为此劳神,改日里大师兄得了空,我将这盆花儿搬下界去,请他修剪一番再取回来便是了,顶多被他讹几个铜子儿,不打紧的。” “待他空闲,花却也谢了。”萧无音恹恹收了剪,“你身上好大的味道。” “啊,是师兄送我的胭脂。”木灵犀取出怀中锦袋,解开绳结,“师尊不喜欢,我马上把它们拿回去。” 布帕打开,木灵犀的动作微微一僵。 只见锦袋中装着两只小罐,一只漆黑,一只棠红,整整齐齐地挨在一起。 木灵犀半晌才反应过来,轻声道:“原来却不是为我挑选的。” 萧无音蹙眉问道:“怎么?” 木灵犀眨了眨眼睛,将黑色的小瓶放在榻前小几上:“大师兄给师尊的谢礼。” 萧无音一怔,接过瓷瓶来,轻轻触了触上边仙鹤弄月的纹样,却未曾打开。 木灵犀自觉道:“那师尊,灵犀告退了?” “留声咒。”萧无音低声道,“我想听一会儿。” 一年不足以瀛台仙君消散的仙力恢复如初,简单的避水咒尚能难倒他,其余咒法更是力不从心,木灵犀成了他半只手,而没有木灵犀在他身边时,他只能学着去做一个凡人。 留声咒亦是极简单的术法,常用以留下书信人之心音,供自己或他人听闻,木灵犀自然知道萧无音想听的是什么,一句话不多说地展开咒术后,便悄然退出了屋外,不欲再去多听一个字。 白花花的纸笺从抽屉中飞出,雪片似的环绕在萧无音周围飘浮着,熟悉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畔,少年清澈的嗓音钻入他的耳窝,溶进他的骨血。 自打谢灵徵十六岁开始下山游历,便有了以书信寄言的习惯,初时尚是记事,一如“今夜去泥下道见腰腰,赏花听曲”,或是“约三五友人泛舟湖上,晚归勿念”,再过些时候便是叙情更多,成了“一日不见恍如三秋隔”,与“盼与师尊同游塞上,听风识曲”,兼之不乏一二俏皮之言,“今个儿遇到的老头带着一伙子人叫我桃花剑客,好香的名字,我却是羞甚。” 少年人百种言语、千万种心思情调,却皆是随性妄然,不讲礼数、不尊条例,想到什么便写什么,而萧无音亦是目下无尘、不屑纲纪,便从未因礼数为由斥责于他,久而久之谢灵徵愈发大胆,留书间更透了几分亲密无间的意味,只是那时他并未觉知,只是仍像往日里留存灵徵旧物一般,将这些书笺整整齐齐地摞在了抽屉里。 除书信与旧物之外,屉中另有多年来各色场合谢灵徵赠与师尊之礼,如在通天竹思过时闲来无趣与竹篾条编织成的摆设,用桃核雕成的花件,下界游历时捡回的新奇小物,还有光泽潋滟的各色彩石,以及叠得齐整,端放其中的雪鹤衣。 萧无音静立良久,瞧了眼手中小罐,便欲放入屉中收好,忽觉封口处略有松动,似曾被人打开过,便又拾起来,解开封口,只见内容物被倾倒一空,唯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 萧无音手指一颤,他取出字条,展开一看,上边潦草写了一行字,墨痕犹新:“感激盛情,无以言表,不知为何,有此一书。”另有小字注曰:“袍子很暖和。” 他怔怔抬头,将这纸卷丢入留声咒中,便听得谢灵徵压低了的气音,有些喘,亦有些醺意,那是他今日方说过的话,过分新鲜,新鲜得仿佛那纸上淋漓的笔触中,还藏有他伏案疾书时呼出的热息。 “感激盛情”一句尚是有些端着的,至“无以言表”时便有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焦灼,而那句“不知为何,有此一书”更是没来由地让萧无音心头一酥,他忽觉感同身受,同样的不知为何,但总有几分想要诉诸于口的热潮涌上喉头,不甘于就此止步,又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从其中醒过神来,惊觉自己额上微湿,不仅如此,通体上下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仙人本不该有汗,不该有泣,衣袂不染尘埃,笑谈言语亦不宜多,因而哪怕是劫伤最重之时萧无音身上也不曾发热生汗,只是如今一张意味不明字条便能轻易让他连犯几条大忌,心跳如擂鼓。 顽石有了心跳,便会有血肉呼吸、汗水涕泗,便会知寒凉冷暖、爱欲情渴,同样的,便生了魂灵,通了人性,也就此有了寿数,步入了光阴岁月的洪流。 萧无音将额前的湿发捋至脑后,他起身行走在漂浮飞舞的字条纸张中,拄着一杆细细的竹杖迈出云台殿去,他耳边听着谢灵徵字条信笺上的清朗嗓音,眼前看着那条少年曾经一步一叩首拜上山来的小道,步履促促地踩着那仿若昨日的足印,径直往山下去了。 第26章 夜来香 “仙身有损,仙力亏空,又是重伤积久不愈,若此时出山,无异铤而走险。” “我心中有数。” “仙道易离难返,倘若此去永无归期,你确定不会后悔?” “无悔。” 萧无音落下一枚白子,古松下这一盘棋便走到了终局。 石几对面端坐一位鹤发银须的老人,正是瀛台山守山之灵所化。老人抚须而笑:“不走仙途,你又将去往何方?人道?鬼道?不论走哪一条路,于你而言,却总嫌是落了俗。” “两者皆非。”萧无音微微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石放于桌前,白石莹润如玉,略带余温,一眼便知非寻常之物。 山灵细细一瞧,继而明白过来,长吁了声:“竟是此物。即便是我,亦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这枚石子正是谢灵徵当年从柳腰腰处借来的寻亲石,亦为亘古时期石中花之种,百年前因萧无音之泪曾催生过一次花潮。萧无音走后,花败草衰,其种又幻化回一枚顽石,回到了他的手中。 “我欲炼化此种,融清浊于一体。”萧无音道,“不登仙途,亦不走孽道,寻一条自己的路罢了。” “好一条自己的路……”山灵叹道,“非仙非鬼亦非人,归于鸿蒙混沌之始,超乎三道之外,要就此另自开山立户,谈何容易!倒是被你说得如此轻飘。须知,你仙躯纯净如斯,一旦炼化了这枚石种,便当于引浊流入清泉,毁千年道行于一瞬。护山阵一开,从此瀛台山便再容不得你,就这瀛台仙君一号而言,便是从此陨落了,你的徒子徒孙保不准还要为你披麻戴孝,奔丧吊唁。” “我明白。”萧无音声音淡淡,似是并无心绪波动,“无妨。我已留书灵犀,安排众务。瀛台山俗务我向来不管,众子弟之道业我亦鲜少挂心。若他们愿意,我不在亦可自成宗门,若不愿,就此散去,天地广大,无处不可修行。” “没有瀛台仙君的瀛台山,终究是不一样的。”山灵低声道,语罢静默良久,直至雪水敲打棋上,方摸了摸下巴,回过神来,眯眼而笑,换了个话题,“如此,你却要到何处去?” 他这一问自是存了打趣的意思,萧无音却坦然应道:“我去找谢灵徵。” “哦?” “我去找谢灵徵。”萧无音垂眸,“他去何处,我便去何处,从此生死为依,再不分开。” “那我可就直问了,”山灵敲了敲桌面,道,“你又当以何身份去他身边?” 萧无音皱了皱眉:“这重要么?” “当然重要!”山灵一击掌,道,“他曾经唤你作师尊,被你逐出门墙后,又敬你为仙君。只是如今你既不是他的师尊,又不是瀛台仙君,却要紧随着他、痴缠着他,将来说不准还要对他指手画脚,不许他娶亲,不许他成家生子。如此一来,他又该叫你做什么?倒楣煞神么?” 萧无音沉思片刻,蹙眉道:“我不在乎他叫我什么,我是何人本不重要,我只想与他相伴相随,想每时每刻拥他,吻他,碰触他。他愿唤我师尊,我便是他的师尊,他叫我是谁,我便是谁。” “我看不止如此,你八成还想要赶着去与他行双修之道,成b鱼水之好。”山灵笑道,“你从前便对他怜爱至甚,霸道至极,不许他深交友人,愿为他自损其身,甚至就死。世间哪有这般模样的师徒情分,依我看来,师长之号实乃障目之叶,好让你将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妥当的不妥当的全推到上边。只是如今这挡箭牌撤下了,你是谁,他是谁,他又是你的谁,这些个问题,可是该好好想想了?” 萧无音怔神片刻,手中白子不知何时垒成了小小一堆乱石,他未作应答,只道:“你与我说这些,似是对此并无非议?” 山灵拈须莞尔:“我坐观天人多年,凡人化为石头的,属实常见,石头生出人心,却还是头一回。山川亘古,流水朝夕,石头看上百年还是石头,人却是会动,会变,会逆天而行,会溯流而上,会知不可而为之,倒要有趣得多。不说我,无音,你可想好要怎么去见你的心上人了?要不要小老儿给你出出主意?” 他话音一落,未等萧无音应答,恰是一阵料峭风起。 树下一阵静默,萧无音再未开口,只一颗颗将棋子齐整收回篓中,山灵也不再追问,单是含笑打量他,看着春风吹拂下,瀛台仙君墨意氤氲的眼。 春雪化去,融为淅淅沥沥的缠绵春雨,正是个饮桃花佳酿的好时节,雪发仙君未尝饮酒,却已先一步醉去了。 晚春之际,春蝉初噪,院里的夜来香发了花。 谢灵徵夜半才沉沉睡下,天气有些燥热,他身上却寒凉如初,便依旧抱着暖炉,披着厚被,蜷得像个虾子。 大红斗篷被他枕在脑下,睡梦酣时,他便将半张脸埋了进去,面颊压在花叶刺绣上,有些泛红。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眼皮跳的厉害,喉咙中发出浅浅的气音,仿佛在说着什么,又好似只是在笑。 故而当那只修长素白的手轻轻搭上他裸露在外的手背时,他只下意识挣了挣,继而便受惑于温热的掌心,反客为主地抓住了那节手腕。 直到掌心的温度烫得有些不同寻常,谢灵徵才蓦然惊醒。 他一抬眼,便见白发仙人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他,幽黑的目中映着三分月色,雪色广袖轻轻搭在他身上,蕴着一股夜来幽香。 他呆呆地躺着,不敢动弹,心潮涌动,目光一点点从发顶移到发丝,从眉心的疤痕移到幽黑的眼,用刀镌斧凿般用力的视线凝视了许久,直至聒噪蝉鸣斫痛他的耳,方反应过来,猛松了手。 温热的触感依旧滞留指尖,他忍不住想:这八成是做梦,萧无音身上,又岂会这样热呢。 “灵徵。” 萧无音轻声喊他,声音低而喑哑,带着些许生涩,似是许久未有开口,又似暗抑着喉头哽滞。 谢灵徵却问:“你怎会来我梦中了?” 萧无音一怔。 “你已经许久不曾来我梦里了。”谢灵徵道,“天雷劫后,我便鲜少做梦,上回做梦还是梦见暖炉变成了一个锅子烧起来,把我的床帘被褥通通点着了,唯独没有点着我。” 萧无音不言,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许久后,方柔声道:“我去给你寻个不会起火的新暖炉,可好?” “那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谢灵徵面色微红,双目因为困倦而半阖着,他伸手拭了拭酸涩的眼角,复又喃喃,“仙君,你来我梦里……想做什么呢?” 萧无音静静听着,忽而俯下身,吻住了那双淡色的嘴唇。 谢灵徵小声惊呼,伸手将他推开,斥道:“你这梦魇,怎么能做这等亵渎仙君的事情!” 萧无音却牢牢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挣动,复又亲吻上他的唇:“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想与你做夫妻,好不好?” 谢灵徵傻了眼,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只觉这梦做得荒谬过分,须得即刻醒来。 萧无音抓住那只冰冷的手,一点点分开他紧闭的手指,垂首吻了吻泛红的掌心,再次问道:“不做师徒,做夫妻,好不好?” 第27章 诉衷肠 光景旋消,月沉日起。 谢灵徵怔神良久,直至旭日暖光从纱窗间倾泻入室,将亮堂的火光映照在仙人新雪般的发上,他才一点点醒悟过来,这不是幻梦。 这不是幻梦。 他的手仍被萧无音紧紧抓在掌心,他感知到对方手腕处筋脉的搏动,他知道那搏动连同着一颗冰清雪冷的仙人心,但它跳得那样快,那样热,连带玉石般的手掌上都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心如鼓,体生汗,发如霜,兵刃摧,衣纳垢,是为天人将陨。 仙人堕入凡尘,仙体化为凡胎,仙魂让渡给了全部的六欲七情,漫长无尽的仙寿再不得天道法则之庇佑。 谢灵徵怔怔问道:“仙君,你做了什么?” 萧无音神色未变,只道:“瀛台仙君已陨。” 谢灵徵恍然明白过来,他这才觉察到萧无音身上那层掩不住的煞意如今已然荡然无存,他眼前所见所感,除姿容气韵尚与昔日仙人相同,其余并无半点相类。 “仙君何苦为灵徵自损寿元……”他茫然低语,“这如何值得?” 萧无音却皱眉道:“我自毁仙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谢灵徵不觉抬头看他。 “灵徵,”萧无音将他搂入怀中,如多年前一样轻抚着他的背脊,“天道尚不能左右我行事,你又何须因此自咎其身?” 谢灵徵苦笑:“仙君霸道惯了,便口出歪理。” 萧无音也不否认,只道:“谢灵徵,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你可有回答?” 谢灵徵蓦地抬头,哑然失语。 萧无音并未催促,只是垂着眸,安静地看着他半掩于袖下的右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自言自语般喃喃:“我不知道。” 空气似是略有凝滞,二人均是许久未有作声。 谢灵徵眨了眨眼睛,目中酸涩,连带睫上也洇了一层水雾,他似是在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自恢复记忆以来,这许多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想自己对仙君的情,想仙君对我的意。护山大阵横亘天地之间,我亦开始瞧不清自己的心。” 萧无音静静听着,面色并无波动。 “我自幼孺慕仙君,年少时听得腰腰一曲韶华,见人间十丈软红,便觉知自己生了尘心凡骨,动了要和所爱之人放浪江湖的痴心妄想。然我心中所向是天上明月,不该为我落入红尘。”他徐徐道,“后变故陡生——我心中亦料得必遭此一劫,仙家子弟不应信奉凡俗间的善恶,即便陈修祥不作恶,成灵器不作祟,天道终不容我存,仙君亦对我施以重责,逐我出门户。我虽不言,心中却有怨,我怨仙君分明知我懂我,待我与他人不同,却像他人一样容不得我,于是便自堕泥下,自贱其身,结交伯壶公是其一,实则更有自我放逐之意。只是至此我对仙君的情意未曾有变,亦不曾后悔瑶台寿宴那日所做的决定。” 萧无音手指一动,问道:“那如今,便是后悔了?” 谢灵徵摇头道:“我虽不悔,却再难寻回那夜听腰腰笛曲之时的心境,我……我心中如有一团乱麻纠葛于一处,叫我四体百骸动弹不得。” 萧无音道:“是何心境?” 谢灵徵口中微苦,却避不开那双黝黑深邃的眼,方一字一句,不轻不响地应道:“思君则笑,见君则喜。” 萧无音怔然不言,这八个字他自然知道,自留声咒中,他听过千百遍,那封从谢灵徵尸身怀中取出的书信不知几次化为抑他心神的梦魇,却又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割舍的牵连。 一室静默,未有人置一词,连朝露滴落屋檐之声都悉数可闻,叩人心扉。 “仙君……”谢灵徵许久方道,话音到了口边又抑止了,他转而称,“萧真人。” “萧无音。”萧无音纠正了他。 谢灵徵却未能喊出这个称谓,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似乎仍留存有些微热度,那双始终灿亮如少年的眼睛里漾着不知名的波光,萧无音读不懂那种情愫,只听得他说:“让我想想。” 萧无音沉默片刻,乌眸深邃,此时窗外传来一声雀啼,不知为何,他忽然莞尔,颇有些爱怜地抚了抚灵徵的发。 仙人罕笑,谢灵徵惊讶地抬起脸,恍惚间只觉时空好似错乱了,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纵容他、宠溺他,又独独亲近他、护佑他的瀛台仙君,跨越时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像过去那般解释:“我从未想过,你我之间会有此一问——眼前看不真切,心中亦看不明晰,但我不想妄然应答,也不愿逃避心意。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好不好?仙……”称呼尚未出口,他便觉知不妥,几个称谓在喉咙口滚了滚,最终他不自觉间试探地喊道,“师尊?” 萧无音一震。 谢灵徵自以为失言,刚打算改口,便被温热的指尖捺住了唇。 萧无音凑上前去,五指插入他的发中,温柔而珍视地从他面侧抚过,轻声喊道:“徵儿。” 他被紧紧地拥在怀里,两具身体紧密地贴合,本应热的如今冰冷,本应冷的如今炽热。 窗外一群鸣鸟不知因何被惊起,扑簌簌四下飞去,缘窗而生的一丛花藤被拂乱,满枝向阳花伸进窗来,抖落了一室芬芳。 萧无音自此留宿在谢灵徵府上,两人对当夜之事绝口不提。 谢灵徵所住之地位于长明街街头处,原是泥间僧旧邸,泥间僧许久不与众鬼往来,携妻儿搬进了鬼僧嗔悟所居塔寺,这府邸就让给了他的新“拜把兄弟”谢灵徵。 这些日子谢灵徵较之一年前已然清闲了些许,众鬼奉他为尊,他执意不愿,在锁石坡刻下七律十戒、雷霆一击斩山立剑后,便渐渐将手头事务移交予各方贤士,自己逐渐抽身其中,复又动了四方游历、饮酒仗义的念头。 鬼道之人自想留他,三天两头拿一些琐事去向他“讨教”,他也不立刻全数推拒,就在书房中斟一盏清茶,燃一缕熏香,每日抽不长不短的时间会见来客,支着颔提着笔,看似神色淡淡,气度悠然,颇学得些“位高权重”的姿态,实则百无聊赖地在手上簿册涂画“猴偷蟠桃”,或是“白猫打架”。 当下他正依着记忆摹一幅昨夜挑灯偷瞧的“七仙女宴游华清池,放牛郎趁夜窃羽衣”。 仙女画到第六个,桌前摊着的画卷也增至六幅,他无奈叹气,抬起头,瞥往眼前那几个坐得好似不太安稳的妖魔鬼怪,笑问:“说说,最近又是怎么回事?扎堆送这些东西过来。” “这……”几个鬼怪互相看看,其中一人道,“灵君殿下年纪也大了,也该考虑娶妻的事了。” 谢灵徵被这个称呼叫出一声鸡皮疙瘩,他轻甩了甩手指,将桌上那些姑娘小伙的画像卷起来,斥道:“说了几次了,别这么叫,我听着怪别扭。你们几个老大不小的,这两天莫不是吃错了药,才天天操心我的婚事?” “最近街上有些传言,”一黄须老叟支支吾吾道,“说殿下府上住进了一个,呃,那个什么,我们担心殿下受了蛊惑,给……骗了身子,吸了精气,才出此下策,断断没有对殿下家事指手画脚的意思。” 谢灵徵正喝茶,闻言呛了口茶水,咳嗽数声方忍笑道:“几位还是把东西拿回去罢,我府上可不曾住这等艳鬼姹姬,你们多虑了。” 他悠悠然靠回椅背,将笔搁于架上,摆了个送客的手势,几位鬼怪还欲再劝,就见他们的灵君殿下目中意味深长,余光似有似无地瞥着他们背后。 一群老妖怪甫一转身,就见一白衣雪发,谪仙一般的人物正倚着门框,不知站了多久,神色淡淡,姿容清贵,唯独眉心一道浅疤,才给这清风霁月般的人物添了些许烟火气。 失了煞气,众鬼甚至一时未认出他来,但瀛台仙君的面容他们自然化了灰也不敢忘,室内静了片刻,转瞬传来一声哀嚎,一众妖魔纷纷现了原型,成了一群扑棱棱飞出窗外的黄斑白额雀。 萧无音恍若未觉,行至书桌前,挽袖替谢灵徵更替了笔洗中的水,他素来不喜人近身,更不喜人接近灵徵,这些日子府邸中那些毛遂自荐的仆从随侍散了半数,二人的贴身事务便自行动手,往日在云台殿中素来如此,谢灵徵自然也不觉别扭。 谢灵徵看着他,又看看桌上的画卷,忽然拽着他的雪袖,笑得滚进他怀中,道:“哈哈哈哈,神仙,他们怕你骗我的身子,吸我精气,哈哈哈哈哈……” 萧无音未恼,而是抚着他的背,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心道,灵徵似是长大了,却又似是长不大的。 谢灵徵笑累了,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方正了脸色,问道:“师尊可是去钻研新道法了?如何?身子可还好?” “无碍。”萧无音摸了摸他的眼角,指尖一点,那方才换了水的笔洗中忽地催生出一道新生的咒力,既不同于仙道咒术,也不同于鬼道邪法。 只见瓷盆上的青色纹样似是一点点活了起来,化为一捧新绿,抽枝绽叶,含苞欲放,再借得一缕阳光,一朵红莲便静静生长于水面,玲珑可爱,芳香宜人。 谢灵徵看得有些怔神,萧无音单手托起瓷盆放在他面前,低声道:“我名此道为‘洪荒道’,挟清浊于一体,衍生息于混沌。顽石有心,易可生花,徵儿,送给你。” 谢灵徵并未伸手去接。 他有些想问:你送的是心,还是花? 最终他仍是没有问出口,只将那笔洗收好,恭谨得甚至有些腼腆地向师尊道了谢。 不知是不是巧合,瓷盆下洇出的水渍恰巧打湿了那几幅尚未来得及细看的画卷,天香国色被晕开的墨迹消融,已然再也看不清了。 第28章 醉清秋 长明街得名于它的满街银杏,秋深处,夹道杏叶璀璨,遍地流金,如金乌坠地,映昼夜长明,故名之为“长明”。因鬼道众受困泥下道百余年,长明街荒芜多时,杂树丛生,一年来众鬼废了不少功夫伐木取道,如今方勉强复原了旧时盛景,只是晚秋落叶成积,衰草连天,仍有几分萧条。 谢灵徵最不喜欢秋冬交替之季,虽说面上没有显露,但萧无音亦能察觉到他近日有些烦躁,郊游玩笑的时候少了,闷在书房里对月饮酒的时候多了,梦里常嫌怀中暖炉不够温热,继而如一尾鲤鱼一般夜半惊醒。 萧无音知道,五老之躯不惧严寒,谢灵徵厌秋畏凉,多是因为心中有劫,而这劫数为何,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陈修祥死于深秋,一个杏叶灿黄,霜冻骨寒的日子里,黯淡的日光透不进红帐香的纱帷,干涸的血迹仍留在枯萎的落叶上。 谢灵徵能从沉疴旧疾中走出来,但他的身体尚不能,魂魄亦不能。手足脖颈的疤痕会作痛,无端的心悸也无药可医,他需要更长的时间,像粘连一只破败的木偶一般修复自己,所幸萧无音伴他身旁,好让他忘却昼夜之漫长,消弭寒凉与孤寂。 秃鹫公上门寻谢灵徵时,侍童指引他往书斋去。 谢灵徵府上书斋在小花园一角,据传今夏翻新过,由白色卵石砌成,不大不小,精雕细琢,颇为精致亮眼,而更为夺人眼球的则是书斋前一方池塘,同样是白石所修,水面碧叶蔓蔓,竟不合时令地开着一池灼灼红莲。 秃鹫公走上前去,好奇地上前打量了几眼,只觉池塘周围竟是温暖如春夏,靠近小屋,更是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他抬头一看,匾上提有四字“莲生沃雪”,落笔如锋,不似谢灵徵所写,出自何人手笔自然不言而喻。 秃鹫公搓了搓手,有些脚软,上前欲叩门通报,门却似知道他来了一般无风自开。 他不觉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觉室内湿暖更胜外间,案前无人,倒是雪青色纱帐后的软塌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 秃鹫公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就见一玉白手背撩开纱帘,他的目光猝不防撞上鹤发仙人冷峻的面容,刚想开口,便见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呆呆看去,只见他们的灵君殿下正在软榻上小憩,室内温热,谢灵徵犹自裹着厚薄被、抱着暖炉,侧脸枕在仙人膝上,一只手还不轻不重地搭着一缕白发。 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便觉察到萧无音淡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扫了扫,他忙收回视线,赔着笑,小声问道:“我去外间等着?” 他声音放得极轻,谢灵徵却依旧睁开了眼,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取了件白底梅纹外袍,也不穿,只松松搭在肩头,倚窗笑道:“秃鹫公,我请你寻的东西找来了?” 秃鹫公忙点头,道:“交给管事儿的了,现在应该在后院马厩里——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吵着你休息。” 谢灵徵道了谢,又摇头道:“我只是小憩片刻,此刻本该醒了,无妨,还有别的事情?” 秃鹫公笑道:“这不是下面几个小的,这两天好容易清闲了些,把那张红帐香的戏台子又搭了起来,今晚请了几个年轻人一道听戏饮酒炊鹿肉,想邀你一起,但不敢来府上打扰,我只好老着脸皮,帮他们来问问你。” 谢灵徵微微一笑:“昔日泥下道中,我最爱的便是红帐香的戏台,如今重建,我自然是要到场的,就劳秃鹫公替我谢过几位有心人了。” 秃鹫公连连点头,又斗着胆看了眼一旁不言不动的萧无音,便促促道别离去了。 秃鹫公走后,萧无音收了软榻上摊得微乱的书卷,问道:“你买了马?” 谢灵徵颔首,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马场那边新到的一批,我听闻里头有一‘照夜玉狮子’,可日行千里,一群人眼巴巴瞅着打算抢呢,秃鹫公脚程快,我便托他先去给我把买卖定下来,想不到这么快就给我牵回家来了。我去看看,师尊陪我去么?” 萧无音沉默不答,似是有心事,未等他再问,便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肩上披着的外衣取下来。 谢灵徵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张开手臂,默契地由他替自己穿好外袍,扣上腰带与坠饰,最后束了冠。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这暖石砌成的书斋太热,萧无音的手过分温暖,让他有些麻痒。 萧无音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去,谢灵徵新得了爱马,神色较前几日明快了许多,一双招子十二分的清亮。 萧无音大约知道他这个模样应该是在盘算出游远行。枯叶衰草惹人烦,谢灵徵那点逍遥红尘的心思,终究是再也掩藏不住了。 他忽地止住脚步,问:“还会疼么?” 谢灵徵足下一顿。 鬼道本不兴马市,若非许多妖鬼在斩雪刃下落下了终身不愈的伤痕,这批“照夜玉狮子”断不会像如今这般抢手。同样,若非左足痼疾不得好,谢灵徵要行走江湖,也不需要仰仗坐骑。 他垂眸看了眼脚下青石,本想搪塞说“我只是找个宠物作伴”或是“我贪图它外表光鲜罢了”,犹豫了一瞬,最终仍是如实道:“几乎不疼了,只是走得久了会有些酸麻。”说罢又笑道:“大约是这几个月给师尊养懒了,一动不动的,一出门就想找坐骑。” 萧无音没有应声,只是拉过他的右手腕,轻轻地摸了摸那道粗糙的疤痕。 谢灵徵不再言语,两人的脚步均不知不觉放慢了些。 风卷黄叶,每迈一步便踩碎一片枯黄,谢灵徵看着那破碎的黄叶、干涸的茎脉,忽道:“师尊为我……抽仙骨之事,我已听灵犀说了。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那日瀛台山上,师尊以斩雪——” “我从未打算废了你。”萧无音打断道,“你屡次因鬼道中人引火上身,我心中有怒,亦有怨恨,倘若重责一次便能令你与他们划清界限,我不过损失一副仙骨,并无不可。” 谢灵徵一顿,无奈笑道:“如今却是辜负了师尊的心意。” 萧无音却摇头,回身看他,目色沉沉:“你这样,便很好。” 谢灵徵怔神片刻,忽而抬起眼望向远处的碧空,大笑道:“做师父的把抽仙骨当儿戏,做徒弟的卖仙骨换酒钱,上行下效,亏你还责怪我,我哪样不是和你学的?” 萧无音给他说得一时无言,良久才叹了口气,不带丝毫怒意地轻斥了声:“顽劣。” 两人看完照夜玉狮子出来,天色将晚,谢灵徵便打算出门去赴红帐香的戏宴。 萧无音瞧他选了身红底绣花锦衣,打扮得像只耀眼的红雀,便挑了挑眉,谢灵徵回眼笑看他,道:“我嘱咐人备了水,师尊还是先行沐浴更衣,散散身上的马味。” 说到这里他不禁莞尔。适才二人去看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谢灵徵一眼望去便很是喜欢,骑上去跑了两圈,颇有些不舍得下来,就依“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一句为典,将这玉狮子起名为“流星”。流星待谢灵徵颇为亲昵,只是不知为何对萧无音抱有几分敌意,凑上去就是一口,衔住仙人一缕白发不肯松嘴。瀛台仙君嗜洁如命,哪受得了给畜生喷一脸唾沫星子,当即大怒,拔剑出鞘,一道银光斩去了骏马的大半条马尾巴。 谢灵徵连忙吩咐马夫牵走了流星,又叫人为萧无音备水,只是仙人仍旧神色恹恹,他心中觉得好笑,又不敢像对腰腰、泥间僧那般直接开口哄,只得假意劝说两句,拉着人进了浴池,便含笑离家赴宴去了。 谢灵徵甫一入席便有人取笑他身上这件绣花外袍,他看了眼大红衣袖上绣的点点白梅,解释道:“这是当年在泥下道腰腰为我选的布料。” 众人忙夸他有心,几个青年男女挽着手臂站起来,对大红戏台齐齐行了个躬身礼。 鬼道素以享乐至上,讲求万事随心,故虽无人哀腰腰之死,却也无人不想她,惦念她。 这酒席一半是冲着谢灵徵摆的,几人一填酒开宴,为首之人便大手一挥,酒坛子并同炉灶一道抬了上来,谢灵徵也不客气,青瓷碗舀满琥珀浆,便道:“这炉子怎地这般大?用来温酒可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非也!”那人摇头道,往下说了两句,便有几小厮抬着一匹油布上来,当众打开,里头竟裹着一条鹿腿,“我爹打围西山,意外猎得一头奇鹿,个大肉多,肉质异常鲜美,又滋补非常,当夜便遣人送来,正好,今日趁着新鲜,我等一边对月听曲,一边炙肉佐酒,岂不美哉?” 众人皆称是,也不要他人相帮,撩起袖子便开始剔肉上炉,其中几个与谢灵徵不相熟,仍有些怵“灵君殿下”的声名威望,另两个则笑道:“别瞅着他了,他那个家管严不在的时候,玩得可开了。” 谢灵徵动作一滞,笑骂他:“就你最清楚。” 说着也挽着袖子加入人群,掏出怀间一柄刀刃如水的匕首,轻轻拿锦帕揩了揩,便开始一道割腥啖膻,把酒言欢。 天色全暗下来之时,红帐香厚重的帷幕徐徐拉开,开唱一出《上元夜痴女遇缠郎》,谢灵徵听得曲响,便止了箸,抬头看向台上,一眼便知还是那老几出,却有些移不开眼睛。 红袖飘摇,唱念做打,不是痴女来,便是缠郎往,一段情意散了来,合了去,粘连不清当断不断,蚀心跗骨遍体鳞伤,最终“砰”一声,爆竹炸裂一般,一生大戏成一场。走马观花作壁看去,铭心刻骨不过一二瞬的情衷,三四刻的情愁,五六日的情苦,其余便全是相濡以沫、相依相偎的漫长回甘,算不得坏,亦称不上好。 一旁有人叫他,他忽觉自己有些过分沉溺,当即举杯回礼,今夜之酒甜而烈,不出几杯,他便有些喉头发烫。 肉食尽、酒饮罢,夜到深处,人也静了下来,筵席将散,几个上前想搀扶谢灵徵,要送他回府,他摇头推拒了,只道自己想多吹一会夜风。 众人自然不会勉强他,纷纷告辞而去,临行前为首之人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酒坛,挤眉弄眼:“秋日里容易身乏气虚,这个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回去每夜饮一盏,多少可以暖暖腑脏。” 谢灵徵对酒一向来者不拒,此夜他喝得有些昏沉,便也未细听对方之言,双手捧了酒坛便道了声“多谢”,众人散去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趔趄起身,单手提着酒坛跃上戏台,寻间一处落花石凳的布景坐下,熏熏然躺在四散的花瓣间,一时间脑内电光石火闪过许多画面,有瀛台山,也有泥下道,有伯壶公,柳腰腰,也有萧无音。 他许久没有如此大醉过,今夜也是有意痛醉一场,仿佛身子醉了灵台才能清明,才能看清自己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糊里糊涂间他拍开酒坛封泥,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坛中隐约是一汪药酒,他也未放在心上,端到唇边便饮,一股热流入腹,叫他冰冷的身躯暖和了些许。 他看着月色,痴痴笑了笑,再举酒欲饮时,一只修长的手取过他手中的酒坛。 他怔怔道:“你来啦。” 想了想又大着舌头笑称:“不必担心,我没事。” 萧无音像一只雪鸟般,从戏台顶上翩然落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花丛间言笑晏晏的醉鬼,沉声问道:“我带你回去?” 谢灵徵不住摇头:“我不回去,我想在有花有酒有月的地方睡一晚上,吹吹风,听听曲,做一场酣梦。”说罢他顿了顿,又道,“萧无音,你从来不喝酒,今天能破例陪我喝一杯么?” 萧无音手指一颤,他听不得谢灵徵这样叫他的名字。 莫说是酒,烂穿脏器的毒药,他也能喝下去。 他没有取酒杯,而是仿效着谢灵徵的模样,就着酒坛尝了尝这他从未沾过的琼浆,一阵辛辣涩苦涌进喉咙,胸口一阵滚烫,腹中宛如火烧。 他面色略僵,颇有些不解地看向谢灵徵,全然不知这乌糟东西谢灵徵为何会这般喜欢,他只觉得既热且苦,眼前晕眩,困意上头。 谢灵徵大笑,道:“再喝一口?” 萧无音未答,只是在他身侧石凳上坐了,将酒坛放在一边。 谢灵徵茫然看他,似有不解,又道:“萧无音,再喝一口?” 萧无音无奈低头,又拿起酒坛,饮了一口。 腹中的火烧至眉心,他轻轻喘了口气,下意识地扯开了内衫的衣领。 谢灵徵轻轻地笑着:“萧无音,我第一次看到只喝了两口酒就醉的,再让你喝一口,得换我背你回去了。”说着,他跌跌撞撞伸手去取萧无音手中的酒坛,却被萧无音制住了。 萧无音深深地看着他,那双背着光的眼睛尤其黝黑,他说:“我问你的问题,你如今想得怎么样了?” 谢灵徵一怔,腹中犹热,酒意却醒了半数。 萧无音道:“你不应我,我就不还你了。” 谢灵徵又好气又好笑,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无赖话出自萧无音之口,只是萧无音仍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神色认真,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他喃喃道:“萧无音,你醉了。” 萧无音道:“我妒忌。” 谢灵徵不解:“什么?” “我妒忌。”萧无音忽然倾身上前,“我妒忌你的友人,妒忌你的马,妒忌花、月和酒,他们让你快活,而我只能让你哭。” 谢灵徵怔然,他下意识抓住萧无音的肩头,想要否认,喉咙口却涩然。 萧无音不言,试探地凑上去吻他,他没有躲,润泽的酒浆涂抹在两人的唇间,如藏了烈毒的蜂蜜一般炽烫。 唇分之际,谢灵徵忽觉干渴,只是酒坛仍在萧无音手中,他欲伸手去取,萧无音觉察到他的意图,那名为“妒忌”的恶念愈发强烈,刹那间,酒坛倾倒,白发仙人将剩下的大半坛琼浆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身上,琥珀色酒液漫延在丝绸般的发上,渗进雪白的衣衫,烧红了那瓷白色的皮肤。 谢灵徵看得呆了,哑声道:“你……” 萧无音氤氲着目看他:“你且答应我。” 话音一落,他忽然伸手扯落戏台上大红的帷幕,将二人裹挟在幽黑且密闭的空间里,他问:“你曾经说要与我缔灵契、结姻缘,享鱼水之欢,成结发之好,如今还作数么?” 谢灵徵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出乎意料,他并未觉得荒谬或是羞窘,宿醉的醺意让他轻声应道:“仙人喝了鹿茸酒,也会受不住吗?” 萧无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不敬重。”谢灵徵抬头,斗胆将冰冷的手贴上萧无音泛红发烫的眼角。 “我不愿你敬重我。”萧无音低声道,他顺势捉住谢灵徵的手掌,将之翻转,在那腕上的疤痕处,轻轻吻了吻。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醉,谢灵徵恍惚间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目中映着漾漾月色,好似有泪: “我宁肯你多怨恨我一些…… ……然后冒犯我。” 第29章 游芳丛 初晨下了一场秋雨,平添几分寒意,谢灵徵却得了喜讯,说是飞龙川与灵河的交汇处,那棵合抱之粗的飞龙树自天劫后,头一遭开了满树花。 鬼道视之为吉兆,一大早把灵君殿下从被窝里弄醒,谢灵徵便随着他们往飞龙川去了。 路上他有些脚下发飘,许是因为宿醉,又许是因为他尚未来得及从梦中落回实地,仍一深一浅地踩在昨夜的余韵里。 在那场酣畅淋漓的醉意中,萧无音对他说了许多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言语,冰霜融去,他听到、触到那炽如流火的热意,他几乎怀疑秋色在一夜间尽数褪去,岁月倒流回盛夏,湿热的夏风包裹着他,掠夺着他,使出浑身解数拥抱着他,连带这具冰冷的身躯都被唤醒,破土而出生长起坚韧而旺盛的枝芽。 萧无音醉了,醉酒之人合该在醒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慌乱,然而事实上羞赧的却是谢灵徵,惊慌失措的灵君殿下在枕边人醒来前便起身整衣,简单洗漱,逃跑一般离开了府邸,任江风灌彻长袍、水滴沾湿体肤,他方略略镇定了些,能够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旁的泥间僧等人闲谈。 泥间僧问他要不要去摘些飞龙花,挤着眼睛暗示他飞龙花别有妙用,他忙不迭摆手,无奈笑道:“昨夜又是鹿肉又是鹿茸酒,今个儿便要用飞龙花,我看你们每天净想着怎么折腾我,这回我却不吃这一套儿了。” “鬼道沉寂久了,便总想着要办点喜事。”一旁一名中年男子道,“我们不像天上的神仙那般清心寡欲,一年三四百来个日子,大鬼小鬼们恨不得每天都找个由头举城庆乐。更何况灵君殿下买了马置了衣,大家都明白您的意思,便想在你走之前借机闹你一闹,保不准你在我们这儿成了家,便不走了呢?” 谢灵徵闻言,思虑片刻便摇头道:“我打算在此滞留至明年开春,一时半会儿不会挪步,离开前我知会诸位,诸位不必焦急。” 泥间僧等几人互相看看,心知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劝,换了话题,谈起不远处那棵花开满枝的树。 谢灵徵却突然明白过来,萧无音昨夜对那白马面露不虞,并不是因为流星敌视他,更不是嫌弃马味儿腥臭,而是像这群鬼道中人一般,担心他就此孑然远去,不留形影。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周遭一群大小鬼都散了个干净。 他愣了愣,便立刻反应过来缘由,哭笑不得抬眼望去,只见白衣雪发的神仙遥遥坐在飞龙树伸展开的一根枝干上,身上发上落满了丝缕般的花瓣,长睫低垂,看着树下冲他打招呼的女童。 “宝儿!”远处传来妇人惊呼,“快回来!” 女童仍瞧着萧无音挪不开眼,最终踮脚摘了一捧飞龙花,高高抛到萧无音的怀里,腼腆一笑,便往妇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小步跑去。 妇人搂着她,小声斥道:“离煞神远点,知不知道?” 女童却眨着眼睛装傻,只做不闻。 谢灵徵走上前摸了摸女孩的小辫,继而走向飞龙树,足尖一点,轻飘飘跃到树枝上,与萧无音并肩坐了,悠然笑道:“你少亲近这些发物,昨夜你不怕,我还怕了。” 萧无音不言,只是借着花枝掩映,凑上去吻了吻他的面颊。 镇定自若的灵君殿下当即破了功,耳后微微泛了红。 萧无音把手中的飞龙花递给他,低声道:“给你。”想了想又问,“你要么?” 谢灵徵接了过来,别在发髻上,随口道:“我和泥间僧他们说了,开春之后再走,还可以在沃雪斋过个暖冬。” 萧无音点头。 谢灵徵问道:“你不问我去哪里?” 萧无音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谢灵徵扬起唇,双目灿然:“我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但离开之前,我想在此处办个事儿。” 萧无音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回首看他,顺势替他拢了拢有些皱褶的外衣:“何事?” 谢灵徵笑了起来,拨开凌乱的枝叶,钻进师尊的怀里,向少年人撒娇一般,埋首于萧无音的雪发间,闷着声音道: “喜事。” 萧无音蓦地低头看向他,嘴唇微颤,张口却无言,竟真人如其名,成了一支哑音的萧。 一时间世间皆静默,落花亦无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秋暖蒸腾上来,化为暖洋洋的醺意,将这干涩苦闷的节气氤氲成雪消晴暖的春,正是: 桃花点春雪,明月入我怀。 新人闻酒醉,从此不厌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