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骨刀》作者:温盈心   文案:   魑魅魍魉,看尽人心险恶;百相众生,回首唯一人尔。   1、1V1   2、朴实高冷洁癖道士受V桀骜不驯傲娇俊美攻   一句话简介:道士下山追寻失踪的故友,不料被牛皮糖缠上,一脚踏上一边捉鬼一边谈恋爱的旅程。   扩长版简介:   道士庄吟为救故友日夜兼程,途中仗义出手却巧遇一位黑衣公子,结伴而行。   故友罹难,却得公子相邀,环环相扣,将他一步一步拉入万丈红尘。本想俗世历练,堪破因果,却不想路途遥远,看尽人心险恶,世道不古。回首一人尔。   一把风月剑,剑锋如雪闪银光。斩尽世间妖邪,荡平红尘心魔,可是如何挣脱三千情丝缚? 楔子 斩骨刀   更夫在打第一更之前,都会去庙洪街头的面摊吃上一碗阳春面。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走到面摊叫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坐下的时候发现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蓝袍道士。   更夫问:“真人是路过此镇?”   蓝袍道士点头。   更夫笑道:“一路走来,可有什么趣事逸闻?”   蓝袍道士摇头。   更夫又笑道:“我最近倒有一事想不通,真人帮我解解看?”   蓝袍道士微微颔首,“但说无妨。”声音温温润润,煞是好听。   更夫讲起,镇上又有一家猪肉铺子关门大吉了。   这年头小小的一个镇子便有七八家卖猪肉的,难免有四五家不善经营,导致门庭冷落,生意惨淡。加之竞争激烈,关门停业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刚倒闭的那家猪肉铺老板,名叫张涂。   要说张涂祖上都是卖猪肉的,到他爷爷那一辈,更是把生意做的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甚至在镇上开起分铺,一度垄断镇里的猪肉生意。   到他这里生意已经败得一干二净。   “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简陋面摊上,更夫右手执筷,左手端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大口吃面,大口喝汤,直至吸溜尽最后一滴面汤,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呷一口茶,望着面前的蓝袍道士,咂嘴道:“方圆五里内,只要吃过张氏肉铺所卖之猪肉,万万不会再想吃第二口了,肉质老硬,又不新鲜,狗都不吃。”   蓝袍道士形容清减,白净秀气,眼睛黑白分明,掂着筷子,眼前这碗阳春面竟是一动未动。   更夫问道:“你到底吃不吃?”   蓝袍道士这才慢斯条理吃了一根面,眼珠子转了两转,“重点是什么?”   更夫目光渐渐炽热,“生意越做越差,张家的宅子倒是越住越大,前不久大家都瞧见他带着老婆搬进东边的大宅子里去了。奇怪奇怪。”   蓝袍道士正要吸第二根面时,忽然看见一男子从更夫后方缓缓步行而来。   更夫注意到小道士的视线,往后一瞥,疾速转过身来,以手虚掩着嘴,凑近道士,朝他小声八卦道:“他就是张涂,张氏肉铺的老板。”   张涂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蓝袍道士两行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张涂垂下来的两只手上轻轻一点,旋即收了回来,低头将第二根面吃完,犹自轻声嘀咕:“看起来不像是卖猪肉的,倒像修缮的。”   “什么?”更夫没有听清,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拍拍马褂,提起搁置在一旁的灯笼和锣,“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以往走到四更时,有几次经过他宅子,都会听见磨刀声,本来以为铺子关门后他应该不会再磨刀了,可这些天他照样在磨刀。也不知瞎磨个什么劲,这张家最后一间铺子也垮了,刀磨得再利索管屁用。”   才说完这句话,梆重重地往锣上一敲,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更夫的背有些伛偻,声音却如洪钟,转身步入如墨夜色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关于磨刀声这件事,张涂也是无可奈何。   镇上不知情的人,比如更夫,都以为张涂发神经半夜不睡觉,在家里磨刀杀肉。只有张家人自己心里清楚,忘了从何年开始,子时一过,磨刀声就会准时响起,仿佛有人拿着刀子贴着磨刀石,不慌不忙地磨着,一下一下,发出冰冷刺耳的嗤嗤声。   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每次等他过去查看,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十余把刀安分守己地挂在墙壁上,哪里有什么可疑人物的身影。   于是花重金请了人来看风水,那人说怕是老宅作祟,另找住所为妙。然而,搬家也没用,只要一到点,磨刀声如约而至。如此反复折腾,张涂晚上睡不好觉,时间一久,人已没了精气神,再也没有做生意的心思。   最近几日,磨刀声更为过分,声势浩大,甚至出现了两刀相接的乒乓斗械声。   张涂气急败坏,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刀都给扔了。   这下清静了,刀被扔了之后,磨刀声再也没有听到过了。张涂身心舒畅,心情一愉悦,便想喝酒,酒至半酣,夜也已深。   这夜,张涂老婆睡到寅时,口渴醒来,习惯性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心里啐道:“这个杀千刀的,一个晚上都不够他鬼混的。”   半倚着身子仰头往外一瞧,这一瞧将她骇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借着惨淡微弱的月光,她望见张涂笔直僵硬地侧坐于凳子上,一动不动,呆若木雕,形如鬼魅。   张涂老婆惊魂未定,心里发怵,尖叫道:“死鬼,你不点灯不睡觉,坐在那里干什么?!是想把我吓死么!”张涂并未作答,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张涂老婆披了件衣裳,起床点灯,托着烛台,走近张涂身侧,用力推了一下肩膀,“你要死唷,我跟你说话呢——”   这一推可不得了,张涂应声而倒,身体摔为两瓣,五脏六腑落得满地狼藉。   一地的血。   消息传得飞快,一时之间镇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据说张涂死的极惨,是被人用凶器从头到尾一刀劈开的,身体里的肠子塞也塞不回去。伤口齐整平滑,可以想象凶手必定孔武有力,手起刀落时,没有一丝犹豫。   奇怪的是,收拾尸体的时候,竟发现少了两只手掌,里里外外寻它不着,手掌切口也一样平滑。   杀人凶手究竟是谁,就不好说了。   众人问张涂老婆:“你家老张有没有仇人?”   她携着两个女儿哭哭啼啼道:“老张本分做人,从未生事过,哪来的仇人?平常除了贪酒这点爱好,也没别的坏习惯。”   也不像是生意上的对手干的,毕竟铺子都倒闭了,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原本眼红张家不知道哪里来的钱搬了大宅子的人,也纷纷唏嘘不已,同情之余,请了法师来做法,一起帮忙料理了张涂后事。   然而,没过几日,又出事了。   张涂老婆夜里看到一个大刀阔斧的人影,挥着大刀要杀她,吓得魂飞魄散,等到惊慌失措逃至街上,却发现自己把两个女儿忘在宅子里了。   顿时跌坐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街坊邻居有被哭声吵醒的,或拿着扫帚,或拿着锄头,或拿着擀面杖,围了过去。   七嘴八舌问道:“是不是那个杀害老张的凶手?”   “男的女的?”   “长什么样?”   张涂老婆泣不成声,又伤心,又害怕,只会颤抖着重复着几句:“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有胆大的组了小队提着菜刀就冲进去了,才摸进去一会儿,就又提着菜刀出来了,对着众人摇摇头,“没有可疑人物,娃娃也好着呢,在屋里睡觉。估计张夫人做噩梦了。”   张涂老婆一听不对,她没有做梦,并且真真切切有个举着大刀的人影要砍她,怪黑灯瞎火,没有看清此人面目。   不容她反驳,远远一道声音传来:“张夫人没有看错。”只见一名年轻道士,蓝袍裹身,木簪锁发,斜背长剑,手执拂尘,分叶踏星而来。   众人恍过神来时,只能瞧见蓝袍道士的背影。他一把推开门户,径直朝屋里走去,张涂老婆拭去眼泪,跟了上去。   宅子内院漆黑一片。   蓝袍道士点上一根蜡烛,回首问张涂老婆:“你家厨房在哪儿?”   张涂老婆指着西边紧闭的门户道:“就在那边。”   厨房灶台积灰,显然许久未生火过了。一圈逡巡下来,竟然没有刀具。   道士查看一番,斟酌问道:“听说张老板半夜三更有磨刀的习惯,刀呢?”   张涂老婆闻言大惊失色,“前阵子他给扔了。”   “为什么要扔?”   她犹豫了下,左右望了望,有些捻神捻鬼,“我家老张从来没有在半夜磨刀过,正常人谁会在半夜磨刀?说出来怕没人信,这两年,我们家每到半夜,就会听到磨刀声,刚开始的时候,怪声不一会儿就停下了,近来不响个一盏茶的时间不罢休。我敢肯定就是厨房里其中一把刀发出来的。我家老张受不了,前几天全给扔了。”   谁知道这刀刚扔,人就死了,邪门不邪门?   又道:“没搬家的时候就这样了。都以为老房子风水有问题,谁晓得搬了家还是每夜听到磨刀声。”   这时忽而传来小孩子的哇哇哭声,道士一撩长袍,足尖点地,不过须臾,便已闪入耳房室内。   没有举大刀的人影。   原来是孩子半夜尿醒了。道士一甩拂尘,随手掐了一个诀,旋即,角落里的竹编蝴蝶便活了,颤动着蝶翅,在空中盘旋一圈,翩然落在孩子床边。   张家女儿小心翼翼地将木蝶托在掌心,破涕为笑,“阿爸的蝴蝶活了。”   女孩子就是比较好哄。   道士问张涂老婆:“要杀你的人影是在哪个方位看到的?”   “卧卧房。”   道士被请入了卧房。他一下子翻看摆设物件,一下子又敲敲墙壁,最后提着一支染着金漆的画笔问道:“张老板还喜欢画画么?”   “没见过他画画。”张涂老婆拍拍脑门,狐疑道:“奇怪,这毛笔哪里来的。”   “咚咚咚。”她看见道士又在敲衣柜内壁,四处都敲了敲,直至敲到一处,声音不似其它地方有实心感,他反手为掌,稍一发力,柜壁轰然而倒,一个半人高的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张涂老婆大惊失色道:“衣柜里怎么会有个洞?”   道士矮身走入洞中,是一个暗室。   暗室不大,刚好能摆上一桌一椅,一张供案,还有一尊等人高神像。   他将烛火挨近神像,神像面善目慈,身披黄金甲,头戴宝紫金冠,右手持三尖两刃刀,左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道士走近凝视一看,原来是一只细长的石雕眼睛。   一尊再普通不过的二郎神像,却有种莫名的违和感,说不上哪里奇怪,有的地方漆面新,有的地方漆面旧。盔甲、金冠、左手握着的那只眼睛等部位漆面很新鲜,五官、大腿还有手臂又显得十分古旧。   就好像一件旧衣服,破了又补,补的地方用的是新布,自然会新一些,又仿佛一名残疾人,装了义肢义臂,看着别扭已极且不和谐。   道士将目光移至神像的两只手上,此尊神像最难以言喻的地方就是这双手了,表面看没什么毛病,但摸起来却有股恶心的滑腻感,这感觉就好像——   人的皮肤。   烛火渐长,地上的两道人影亦被拔长。忽然,烛火无风跳跃了一下,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一丝,紧接着,其中一条举大刀的影子开始抽搐般疯狂晃动着,蓦地挣脱地面,直立而起,毫不迟疑地挥动手中大刀,向小道士狠狠砍去。   道士恍若未知,就在黑影大刀的刀锋离他仅有一寸之遥时,“嗡——”一声剑鸣,背后长剑出鞘三寸,剑芒如星辰耀月自鞘中倾泻而出,剑气凛然。   黑影凝滞的空档,道士已经画好一道黄符,将它拍在神像的脑门上,符咒贴上去的刹那,黑影也静止不动了。   他拍拍长剑,让它莫要躁动。   这场面被刚进来的张涂老婆撞见,“啊——”免不了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叫,指着黑影哆嗦道:“就……就是他,就是他要杀我。”   道士问:“你可知这密室神像?”   张涂老婆头摇得像拨浪鼓:“对天发誓,我知道这密室才有鬼哩,老张从来没告诉过我。”   道士又问:“你们猪肉铺子都已经关门了,何来的钱买这大宅子?”   张涂老婆稍作迟疑,犹豫着说:“老张跟我说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钱。”   道士摇头,“你可知这神像是用什么做的?”   “石……石头?”   “金子。”   张涂老婆捂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猜张老板是用神像身上的金子买的宅子。”那日他在面摊看见张涂手上的金漆,又看见卧房案上沾染金漆的毛笔,再加上方才的一番检查,这尊神像乃是纯金打造而成。至于神像浑身新旧不一这点,不难猜测,张涂若是有用到钱的地方,便来敲几块金子,是以不明真相的人都在纳闷张涂生意不做,何来的钱买大宅子。   种种迹象,联系起来了,便一目了然。   “初看二郎像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是张老板敲下金子后,又怕冒犯本神,遂拿些石料做补替,再刷上金漆。”   张涂老婆指着二郎像愤愤问道:“老张是被他害死的么?”   “害死张老板的是这具邪影。张老板挖二郎像金子已是大不敬,又随意搬来挪去,还用石头塞补,就算之前真有神明存在,只怕也被他气跑了。”本是天上神,却沦为一尊破落神像,才让邪影有机可趁,鸠占鹊巢,变成它栖身之所。   小道士走近邪影,与此同时,长剑自行出鞘,悬于身侧,道士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巴掌大的小人形状纸片,拿笔在纸片嘴部画了一个椭圆,搁在地上,念了几句咒语,那小纸人瞬即站了起来,朝邪影小跑几步,一把抱住它大腿,张大椭圆形的嘴巴,吭哧吭哧吃得津津有味。   张涂老婆欲言又止,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半夜里的磨刀声又是怎么回事?”   “敢问张老板将刀扔在何处?”   “就在后山。”   “还请夫人天亮后前去取来。”   张涂老婆不明所以,“几把破刀还拿回来做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几把刀的其中一把,正是用二郎像原先的兵器打磨而成,现在你看到的神像,手里拿着的大刀恐怕也是张老板后来替换上的。磨刀声是为了警告邪影,兵刃交接声,大概是那刀出来阻止邪影行凶。它是在保护你们。”   此时小纸人已将邪影进食的差不多了,道士脚边不知何时躺着一只古朴的棕色木盒。小纸人吃完最后一口,心满意足地摸摸纸片肚子,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爬到棕色木盒里乖乖躺下。   “对了。”道士突然出声,把张涂老婆吓了一跳。   她惶然道:“什……什么?”   “张老板是不是少了两只手?”   “是啊。”   道士对着这尊神像拜了拜,随即迅疾掰下神像的双手,递到她眼前,“张老板生前最后一次拿的金子,是神像的双手。估计他忘记用别的材料装回去,邪影才把张老板的两只手拿来替补空缺。”   第二日天刚擦亮,张涂老婆将那几把刀悉数拿回家,小道士一看,里边有一把斩骨刀正是三尖两刃刀重制而成。 第1章 悬丝傀儡戏(一)   道士起身之前,在庙洪街头的面摊上又点了一碗阳春面,不过这次,不是点给他自己,而是一个小孩,一个从他步出张家时,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边的小男孩。   又脏又小,也不知怎么活下来的。   道士将面递给小孩时,面摊老板见状,放下手中揉了又揉的面团,笑道:“这孩子两年前流浪到咱们镇的,大伙看他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就让他吃百家饭。”   道士微微点头。   小孩似是饿极,埋头囫囵吞面,吃的急了,不小心呛到喉咙,几乎要把泪花咳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看了道士一眼,生怕他责骂。   道士温声道:“莫怕,我不会和你抢面吃。”   面摊老板开始擀白乎乎的面团,道:“真人,张家的事整个镇子上都传遍了,这事也怪邪气的,多亏了你,不然张家那口子也要倒霉哩!”   道士笑了一下,“举手之劳,本分之事。”   面摊老板问:“真人要走?”   “嗯。”   面摊老板笑道:“真人如果不急着赶路,可以去长阳城里头看看傀儡戏。”   道士犹自沉吟,喃喃:“傀儡戏……”   此时面摊老板开始细细切面,磨炼多年的刀工已然如火纯青,他道:“就是用几根线拉扯着布偶,会跳会演,跟个真人似的,怪有趣的。我有个远房表亲住长阳城里头,就是他跟我说的。这戏一年只演一回,听说是位有钱的贵人花了大价钱钦点的,专门要看这出戏。”   道士疑惑:“戏里讲的是什么?”   有客人走了,面摊老板走过去收了筷子和碗,道:“我哪儿晓得,不过我那表亲好像提到过’送神’什么的,送的哪门子神就不知道了,你替我去看看,有机会路过咱们镇,再说给我听听。”   道士点头:“好。”   语音刚落,上方蓦地响起短促的一声笑。   面摊的隔壁是一家茶楼,那笑声正是从茶馆二楼传来的。   道士抬眸,一道黑影闯入眼帘,却是一名黑衣男子从二楼一跃而下,迈着两条长腿朝他缓缓走来。   突然从天降下一个人,面摊老板冷不丁吓一跳,拍拍胸脯碎碎叨:“这年头有路不走,都流行飞的了。”   黑衣男子走到道士面前,毫不费劲地挤开小孩,懒洋洋地坐在桌对面,用手撑着下巴,勾起嘴角,歪头道:“在下谢祈,听说你要去长阳城,路途遥远,不如结伴而行?”   小孩可怜兮兮地躲到道士身后,目光惊慌,视谢祈如洪水猛兽。   谢祈道:“看什么看,本公子帅么?”   道士仿若未闻,安抚完小孩,在桌上留了钱,转身便走。   谢祈见道士走得极快,连忙跟上,“道长,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不带上这个小孩么?他还跟着你呢!你们这些大善人,不收养一下什么的么?”   道士倏然止步,回头,那个小孩果然跟在他后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似乎期待着什么。   道士迟疑半晌,自怀中掏出为数不多的银两,撩起长袍蹲下,递给小孩,认真道:“你留在这里尚且可以吃百家饭,跟着我吃得苦不一定就比这里少。”   谢祈听得有趣,笑眯眯道:“听见没有,他让你快走。”   道士沉默。   小孩见他神色坚决不容分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银两,转身就跑,跑到一半,还不忘回过头冲谢祈扮鬼脸。   谢祈目送小孩跑远,眯起双眼,“这小鬼精着呢,饿不死他,倒是你”他将视线移到道士清减的蓝袍上,来来回回逡巡一番,“你不会把全身家当都给他了吧?”   道士冷淡地斜睨了他一眼,一甩拂尘,抬脚便走。   谢祈负起双手,迈开双腿,走在道士前头,“还好你遇见了我,本公子有钱,保你一路吃香喝辣,无忧无虑到长阳。对了,小道长,你叫什么,以后方便称呼。”一转头,却见道士身影已在反方向的百米开外。   谢祈乐了,遥遥喊道:“道长道长,等等我!”   面摊老板捞起一挂白面,自言自语道:“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嗓门那么大,聋子都要听见了。”   长阳城说远倒也不远,只需翻过六座山,走过八个镇子十三个庄子,再淌过一条长江,也就到了。   半个月后,天交初鼓,一蓝一黑两道身影出现在长阳城街头。   街两旁灯笼高悬,行人络绎不绝。   二人长相出众,惹得行人纷纷驻足流连观望,有几名女子脸颊悄悄爬上红云,用手帕半遮着脸,暗送秋波。   有个娇俏的女子小声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俊的公子。”声若银铃,说得极轻,但许多人还是听见了,几个女子挨在一起一面掩嘴娇笑,一面偷瞧二人。   众人只觉那蓝袍道士极具松秀之致,如玉如月,清灵澹泊。身边的黑衣男子又是俊美又是轻狂,抱着双手,仰头打量着长阳城。   一中年男人上前问:“好俊的公子,外地来的吧?有无婚娶?在下家中有一小女,尚未论嫁,不知阁下有没有空吃顿饭?”   谢祈停下脚步,懒洋洋道:“有未婚妻,不吃,走开。”一听此言,围观的姑娘们大失所望,面色瞬间黯淡下来。见那人眼神又往道士身上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谢祈火速闪到道士身前,替他挡住中年男人,抢先道:“他就一修道的,不近女色,懂否?”   中年男人闻言连连叹气,备感遗憾:“小女错失良机,真是可惜啊可惜。”   道士拨开谢祈,问道:“请问,贵地傀儡戏何时开始?”   中年男人一愣,随即恍然,“你说那个傀儡戏啊,后天晚上开演,说来也奇怪,本来我们这里也不兴傀儡戏,七年前,不知道哪个有钱人摆的台子,反正一到那个时间点,就会有班子来演。别说,还真挺好看的,跟真人似的。”   道士略一颔首,“多谢。”   中年男人憨笑道:“戏开场前会有人派发单子,专门给你们这些外客看的。诶,那边好像就有人在发,你且稍等片刻,我替你去拿一张。”   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张纸回来,递给道士,“上边有傀儡戏的演出内容,你瞧瞧。”道士接过,细细看了起来,越是往下看,眉头越是紧皱。   谢祈心中疑惑,嘴里已问出口:“道长,话说你为什么要来看傀儡戏?真的只是好奇?为什么我直觉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道士的目光有一丝波动,但下一刻,这波动便如水纹荡漾而散,不见踪迹,似乎一句话也懒得与他说,径自先行。   谢祈没有错过这丝波动,在原地静立片刻,望着蓝色身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喃喃:“半个月过去了还不告知名字,神神秘秘的。”   他摇摇头,追了上去,和道士并肩而行。   街上有许多摊子,卖胭脂水粉的、卖首饰的、卖小吃的,甚至还有算卦的摆位,走了几步,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果断勾住道士肩膀,“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道士紧皱双眉,忍不住道:“你站开些!”   他们进了一家依河而建的酒楼,酒楼甚为宽敞豪华,灯火高挂,楼内明亮得恍如白昼。   然后挑了临窗的位置坐下,向外眺望,万千玲珑剔透的荷花灯漂浮在河面上,正随着水流缓缓淌着。   天上繁星,地上花灯,交相辉映落于此间。   谢祈单手支着额头,食指百无聊赖地轻敲桌面,一下一下,暗地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小道士:“你有心事?”其实从踏入长阳城那刻起,他便发现道士的表情多了一丝凝重。   饭后,道士忽然掏出一物,置于桌上,推到谢祈面前,一本正经道:“这块玉给你,多谢一路倾囊,吃过这顿饭,就此别过罢。”话完,起身走人。   谢祈拾起玉,拿在手里把玩一番,称赞道:“好玉。”是一块白玉,状若流云,浮雕一案古琴,剔透玲珑,润亮可爱。   随后又笑道:“相逢一场,告诉我你的名字又如何?”   道士背影顿了顿,须臾,吐出二字:“庄吟。” 第2章 悬丝傀儡戏(二)   正如中年男人所说,长阳城原本并不流行傀儡戏,直到七年前,有位贵人出钱请了顶尖的戏班子来演出,为的是,敬天除煞,驱鬼辟邪,酬神还愿。   除的是什么煞,驱的是什么鬼,还的又是什么愿?人们似乎不太关心,只当做是茶饭后的娱乐助兴节目,多年下来,这个日子已然如同节日,城人更是戏称为游市会。   此刻的长阳城,俨然比上元节还热闹,万方集会,外客云涌,佳丽成行,纷纷然多如潮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些人并非真的冲着傀儡戏而来,年轻男女,若是有看对眼的,这傀儡戏,倒成了陪衬。   小摊小贩们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围在惊雀楼外边,个个面带喜色,两颊绯红,吆喝声热火朝天,生意较平时能好上十倍百倍。   庄吟静静立在人丛之外,迎头抬面便是一座画栋飞甍的楼宇,正中悬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三个金色大字——惊雀楼。   酉时,惊雀楼开,人潮瞬间一拥而入。推挤之中,庄吟不经意的一瞥,似乎看见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还未看清,下一刻,便被人流冲入楼内。   楼内华美雅致,共有三层楼,宽极阔极。一楼设有三百座,二楼、三楼各设两百座,若座位坐满了,那晚来之人便只能站着观戏。   这上上下下,满满当当竟有近千人,宽敞的戏楼忽然变得逼仄起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俏的气息。   大家互相交谈着,庄吟则挑了一个隐秘的角落。   楼中央悬空架着一座台子,不足七丈宽,布置精美,几名乐师早已坐在戏台左侧,整装待发。   不多时,一阵激昂的琴声骤然响起,原本低声交谈的人们蓦地鸦雀无声。   傀儡登场。   浑身悬着一根根细如发丝的提线,在数百烛火的映照之下,泛着缕缕寒光。   操纵者一勾一拨,这名负手闲庭漫步的模样斯文的公子,讲出了第一句戏词,台下观者刹那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   这第一出戏,讲的是姓温的公子家道中落,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之时,恰逢姑娘颜菀,两人一见钟情。   颜菀生在富贵人家,家人自是反对二人结合,将颜菀禁足于府中,暗中将她许配给门当户对,但年龄足足大了二十岁的陈氏。   颜菀出嫁前一晚,在丫头的协助之下,成功逃离颜府,与温公子连夜私奔。   幸运的是,在他们私定终身的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与此同时,温公子经商赚了一笔钱,足够二人买一座小宅子。   故事本身平庸至极,老生常谈,但圆满的结局,恰到好处的配乐,操纵师精湛的手法,加之傀儡脸上宛如活人般的喜怒哀乐,一招一式之间扑面而来的新奇感,依然博得满楼喝彩。   接下去的几出戏,讲的都是各地忠奸争斗、惩恶扬善、正义战胜邪恶的事迹,一场比一场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底下观者皆是看得如痴如醉、提心吊胆。   喧天敲锣声起,最后一出戏,讲的是铲除瘟神的故事。   有一户药商,以卖药为生,在镇子上开了几家药铺。作为镇里唯一的药商,因此卖的药还挺贵,日子过的倒还算宽裕。   但某一天,这个镇子里突然感染了一场瘟疫,一时间人人自危。治病就得吃药,吃药就需买药,药商这次着实赚了不少钱。   镇子上还有一位大善人,解囊相助,博施济众,救人于水火。他出钱购入大批量的药,将药熬成汤,分送给一些贫困人家。   可惜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瘟疫依然在蔓延。   这时镇上来了一位游医,游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抑制住了这场瘟疫。   第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突然在镇上发散沸腾开来——药商卖的竟然是假药!   观者有心,看到这里,满座皆怒,纷纷道:   “卖假药的吃人血馒头,良心何在?!”   “赚这种黑心钱,迟早要遭天谴!”   “他还有心?我看早就被狗吃了!”   好戏,还在后头。   这场瘟疫终止后,由大善人领头,带着众人一齐声讨药商,将药商宅院上下里外均仔细搜查了遍,不搜还好,一搜竟然发现温家藏着一具死尸!   而这具死尸正是爆发瘟疫的源头。   满席哗然,纷纷指责温家惨无人道,毫无人性,为了赚黑心钱,竟拿那么多人命当儿戏。   戏里面,大善人带着众人当场烧掉那具死尸,随之没收了所有假药,一并集中销毁。   那家药商原本咬牙不承认,见东窗事发,竟投河自尽,留下一妻一子,药商的夫人在当家的自尽后,变得疯疯癫癫,逢人便撕咬咒骂,没过多久,也病死床榻。   结局仍旧皆大欢喜,药商败了之后,那名大善人被称颂赞扬,众人赠送了一块匾额,上书“善人义士”四个大字。   “好!”当头一声喝彩,庄吟心蓦地一跳,移动目光,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男子,看上去四十多岁,斯文儒雅,慈眉善目。   当然,这声喝彩并非这位浑身充满大慈大悲的中年男子所说,而是来自他身后的另外一位看客。 第3章 悬丝傀儡戏(三)   傀儡戏开始清场,戏台上的乐器、道具陆陆续续被人收起,惊雀楼里的看客几乎一散而光。   楼内戏已散,这楼外又将是不眠之夜。   直到最后一人也走出楼时,灯灭,整座楼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静谧空旷。   隐匿于角落的庄吟神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将拂尘斜插在背后,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一支蜡烛。烛火点上,瞬即染亮身周这片方寸之地,火焰明明灭灭,照得人影子也一晃一晃。   才走出几步,猛然察觉空气中划过一丝异样气息。   活人的气息!   庄吟紧皱双眉,他适才竟丝毫没有察觉还有人在这里。   不等他回头,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又是谢祈,一身黑衣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悄然融为一体,若不是肤色极白,尚不能一眼就能发觉。   庄吟放松戒备,暗自吐出一口气,眼底浮出一丝无奈,转过身,看见谢祈正神闲气定地靠在一根柱子前,一手抱胸,一手支着下巴,玩味地看着他。   之前瞥到的黑色身影果然是他。不知为何,这次庄吟不想再作遮掩,肃起眉目,开门见山道:“在找人。”   谢祈挑起眉峰,诧异道:“找人?这里?”   庄吟没有否认。   谢祈又问:“所以一进城你就满腹心事的样子,是在找谁?”   庄吟道:“一个朋友。”   谢祈没有继续追问。   庄吟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烛火跳动的温暖光芒,眼角眉梢却仍是带着清冷之意,停顿片刻,又说道:“他叫李司青,三个月前,他的木鸢找到我,嘴里衔着的一只傀儡。”随后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徒然袋,再自袋中掏出一物,竟然是只穿着黄衣的傀儡,还是个小女孩。   “就是它。他的木鸢从来不会离身,除非”   谢祈道:“除非形势急迫,身陷险境,比如被困在某个地方,出不来,不得已让木鸢来向你求救?”   庄吟目光一寒,道:“没错。木鸢是从南边飞来的,所以我一路南下追踪,但它飞到永安镇时灵力恰好消耗殆尽,就此断了线索。”永安镇便是张家所在的小镇。   谢祈若有所思:“看来还需感谢面摊老板给你指引方向。”   庄吟点点头,道:“初见傀儡,它的脸上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后来越是靠近长阳城,这两个字就越清晰。”说完翻转傀儡的左脸,呈现在谢祈眼前,那上面赫然写着歪七八扭的两个字,字迹幼稚,错误百出。严格说第一个字应该是完整的“救”,但却把救字的右边写成了“女”字。第二个虽未完工,只写了一半,但仍然能猜到应该是个“我”字。   谢祈追问:“你这位叫李司青的朋友,是不是有仇家?”   庄吟低头回忆片刻,道:“不曾了解。”   谢祈笑道:“露水朋友?那不要救了罢。”   露水朋友?听到这般形容,庄吟楞了下,难得露出几分笑意,一下子冲淡了脸上的凝肃之气,连语气都不似先前那般冰冷,“不喜探讨隐私罢了。”   谢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庄吟不假思索:“一年之前。”   谢祈问:“他就你一个朋友?父母呢?”   庄吟道:“不止。他双亲都已逝世。”   谢祈问:“为何非要找你求救,而不是寻求其他人?”   庄吟皱眉,似乎觉得他问的有点多了,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   烛火如豆,楼内唯一的光源有些暗淡,与楼外的花天锦地截然两个世界。   恰在此时,一阵沉闷的敲打声蓦然响起,微弱至极,若不是楼内安静得连彼此呼吸声都听得见,恐怕没人会注意到。   敲打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止了,但庄吟二人听声辩位,这声音分明来自于脚下。   莫非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人被困在地底?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挪动步伐,空出一块地,庄吟将蜡烛固定在地面,右手探进徒然袋摸了半晌,拿出两柄铲子,其中一把递给了谢祈。   谢祈眨了一下眼睛,“在挖地前,我还有一个问题。”他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向那不足七丈宽的傀儡戏台,“这个戏班子的来历你调查过么?木鸢带给你的傀儡,可能就是他们的。万一,底下埋的不是你朋友,而是别人,谁都不能确定这么久过去了,他到底有没有遇害,或许这只是一个陷阱,背后之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你。”   庄吟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两天我暗中查过,戏班没问题。如果他目标是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来找我便是。只有找到李司青才能确定是谁困住了他。”   最棘手的事无非是敌人隐藏在暗处,而自己对其一无所知。   须臾,庄吟道:“开始吧。” 第4章 悬丝傀儡戏(四)   在二人挖地掘土之时,离惊雀楼不远处,有个穿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踉踉跄跄地走在巷子里,双眼迷蒙,脚底发飘,似乎是喝醉了。   走着走着,脚不小心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他浑身一激灵,醉意褪去两层,眼神稍显清明,别过头去看地上,却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伏在地上,裸露的双手又脏又黑   中年男子前后望了一下风,见没有人,慈眉善目的脸上不禁拉扯出一丝讥笑,走近乞丐,抬起右脚,踏上那双污浊之手,下死命地来回碾踩。   被如此对待乞丐竟然纹丝未动,中年男子迟疑了会,心忖,莫不是已经死了?   呸,晦气!他顿时不太有兴趣了,摇晃着转过身,想着年轻美丽的娇妻正在家中等待自己,心里又有些喜滋滋。   无论哪个老男人,娶上一个年芳二八的漂亮姑娘,都会高兴得难以自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的。   他往前没走几步,右脚忽然从后面被紧紧拉住,低头一看,原来是乞丐的手。   中年男子转回身的时候已有些薄怒,“原来还活着呀。”说完蹲下,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短小锋利的匕首,在夜色中滑过一道森冷寒光。   紧接着,狠狠刺下!   如此重击,这乞丐连哼都未哼,反而僵硬的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十分惊喜地叫道:“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不敢想象自己竟然只写了四百多个字】 第5章 悬丝傀儡戏(五)   就在此时,原本群星闪耀的夜空倏然乌云蔽月,闪电蜿蜒着爬过苍穹,阵阵沉闷的雷声在天边轰隆作响,仿佛酝酿着欲蓄势待发。   中年男子冷不丁吓一跳,抽脚,低叱:“臭要饭的,给我滚开!”谁知右脚被乞丐牢牢扣住,竟无法挣脱,情急之中,抬起左脚粗暴地朝他头部踢去,继而挥舞着匕首在其身上乱刺一通。   黑浓的血飞溅中年男子一脸,乞丐终是松了禁锢,复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中年男子心脏扑通狂跳,双膝发软,暗自镇静片刻,便趁着夜色,仓皇逃去。   这时,乞丐的脸忽然别过来,整张脸扭曲不堪,看着中年男子落荒而逃的方向,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嘴角弧度撑到极限,“找到了!最后一个!”   此刻,若是中年男子回头,他就会看见这个被他刺了数刀的乞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一堆人形黑炭,风吹来,随风逐渐消逝在黑夜里。   ……   盏茶时间,中年男子飞奔回家,在他关上门的刹那,一道惊雷炸在耳边响如霹雳,风呜咽着穿缝而入,钻进衣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袖中沾满黑血的匕首晃铛落地,咒骂道:“流年不利,早知就不去看戏了。”随即拭去脸上的血迹,向内院走去。   他唤来年轻的妻子为他宽衣洗澡。洗去一身血污之后,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水气氤氲,体内剩余的酒意也随之蒸发,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晃了晃脑袋,但脑海中乞丐的模样始终挥之不去。   说起来,这乞丐好像哪里见过……   他皱起眉头,正要努力回忆,忽地感受到妻子柔嫩纤小的手慢慢地从他后背一路滑至前胸,极尽撩拨地来回抚摸着,又痒又舒服,晦气的乞丐瞬间被他抛之脑后。   美人当前,那恶心的乞丐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中年男子仍旧略微感到疑惑,这小妻子是他前天从一户穷苦生病的教书先生那儿花了重金买来的,这两日无论做什么她都一脸被强迫幽怨可怜的样子,哭个不停,打也没用威胁也没用,今日怎生突然开窍,主动给他洗澡?   就当她想通了罢。他非常满意,闭目靠在木桶边缘,渐渐放松了身体,道:“小婵啊,今晚有进步。以后也记得要主动点,我高兴了,说不定会让你去见见你那快病死的爹。”   小婵没有说话,贴近中年男子,自怀中掏出一块香气袭人的粉帕覆在他脸上。   绢帕下的中年男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调侃道:“小妖精,害羞了么?”   小婵伸出鲜红的小舌,灵活地舔上他的耳朵,饱满的酥胸有意无意地触碰着他皮肤松弛的后背,激得中年男子差点叫唤出来。   他胸膛起伏,睁开眼,吩咐道:“脱衣服。”   小婵站到他视线内,一件一件地脱得慢之又慢,颇勾人心魄。中年男子透过粉色的手帕,朦朦胧胧能看见雪白姣好的胴体,赤裸裸地立在他面前,勾得他下身发硬,忍不住想立刻将她办了。   他接着吩咐:“到桶里来与我共浴。”   她娇矜地用双手捂住酥胸,抬起精致的玉足,分开双腿,迈入桶中,底下风情一览无余。   中年男子咽了咽口水,喉咙发干道:“我陆怀善干了这么多女人,就属你最让我中意。”两片红唇隔着绢帕封住了他的嘴巴,青涩,柔软,香甜。   半晌,小婵娇艳欲滴的红唇忽然撤去,扶着中年男子的肩膀整个人逐渐向水里沉去,万千青丝浮在水面。他简直兴奋到极点,眼神迷离,脑中有一瞬的空白,抚摸着小婵的头顶:“好小婵,做得好,继续,继续……” 第6章 悬丝傀儡戏(六)   舌尖狡猾地在皮肤上流连,时舔时离,若即若无。   陆怀善坐在桶中浑身酥麻欲仙欲死,整个人陷入血脉偾张的亢奋之中,他激动的站起来,双手紧紧扶着小婵的头,开始粗暴地疯狂抽动,恨不得更深更用力些。   室外惊雷阵阵,室内暗香浮动。   温水不断从木桶中飞溅而出,粉帕因过猛的幅度从他脸上飘下,落入水中,下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张大嘴巴。   奢华的内院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嘶叫,仿佛为了响应这声喊叫,天畔的蛇形闪电蓦地劈中屋外的一株大树。   鲜血在水中晕染开来,铺天盖地的痛楚从下体蔓延至全身,陆怀善捂着下身不敢轻举妄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总算体会到了,眼睁睁看着小婵唰地站起,吐掉一截肉色,赤裸着身体迈出木桶,也不穿衣服,随意挑了把椅子,毫不避讳的坐下,抚弄着丹蔻,轻启朱唇,一字一句道::“陆怀善,你可知罪。”   陆怀善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剧烈的疼痛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胸腔的怒气反而熊熊燃烧,须发皆张,瞪眼怒斥:“贱人你敢!我定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婵笑了,“凭你?”   陆怀善气急:“你别忘记快病死的爹!”   “没忘。”说着凭空变出一只钱袋,啪地扔到他脸上,“也没忘你根本没把钱给他治病,他已经死了!还是被你杀死的!”   陆怀善面上血色褪尽,一是因为身体的剧痛,二是震惊于小婵竟然知道他为抢夺她暗下黑手杀了那个老头。   “他本来就快死了,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他尽快解脱。”   小婵娇艳的脸上泛起一丝狞笑,“陆怀善啊陆怀善,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人,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吧?睁大你的狗眼,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陆怀善抬头,只一眼,他的脸蓦地变得惨白无比,原本富贵华丽的屋子已然不见!   这分明是一座阴森可怖的灵堂,堂前设有两块牌位,牌位下方赫然摆放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   他浑身都在发颤,全身血液似乎在倒流,惊慌之下,撕心裂肺地呼道:“来人,快来人!给我捉住这个贱人!来人呐!你们都死哪儿去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陆怀善一颗心高高悬起,顾不得身体疼痛,拔腿就跑。   跑了片刻他便硬生生止步,小婵不知何时已经在前方等着他,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你跑什么?”再开口时,却是个低沉的男声,声音森冷如冰,仿若自幽冥飘来。   陆怀善哆哆嗦嗦道:“你不是小婵……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小婵表情瞬间扭曲,走近陆怀善,冷酷无情地抓起他的头发,“你的记性可真差,那么我就帮你回忆回忆,我到底是谁!”   娇小的身躯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拎着陆怀善的头发,将他一路拖行,他却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   陆怀善屈膝跪倒在棺材前,这次,他终于看清了牌位上写的字——顕考温氏之位,顕妣颜氏之位。   陆怀善仿佛想起了什么,面如死灰道:“难道你是他们的……他们的……我明明亲手把你杀死了,怎么会,怎么会……”   “很遗憾我没死。” 第7章 悬丝傀儡戏(七)   陆怀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神色闪动,不由往后倒爬几步,用手指着他,牙关打颤,“你是温……温寒?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披着小婵外皮的温寒冷笑一声,冷艳中暗藏森森杀意,“亏你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倒是怕了?”紧接着,猛然踩上他的后背,令其不能动弹分毫,扔给他一踏白纸,“这些年多少人命枉死在你手里,你贪了多少钱,玷污了多少人!”   “你不是最喜欢傀儡戏么?”陆怀善惊恐地看着温寒挑出几根透明丝线,线的末端还穿着一枚粗壮的银针,“都给我一五一十地写出来,漏写一个,我就你身体上穿一根线。”   陆怀善音不成调地哀嚎一声,忙不迭道:“写!我写还不行么!有笔么?”   温寒吃吃地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半晌,居高临下斜睨着他,杀气肆泄,幽幽道:“谁让你用笔了,我让你写的是血书。”   夜色如泼墨,雷声阵阵,雨迟迟未下,空气愈发沉闷了。   惊雀楼内,最后一点蜡烛也将要燃尽,微弱的光芒照耀着庄吟和谢祈脚下成堆的泥土灰屑。   庄吟自背后拔起长剑,如月光芒乍起,满室霜华。他扔出剑,长剑悬于半空,瞬间照亮底下那七尺宽两丈深的坑。   二人一齐低头望去。   只见坑底摆放着一具透明的冰棺,棺内躺着一名面容苍白的年轻女子,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小木鼠。   小木鼠见冰棺被打开,先是愣了会,随即犹如疾风一般飞速蹿上庄吟的肩,在他耳旁叽叽喳喳叫唤了一阵,小爪子指指那了无生气的女子,再指指地上的黄衣傀儡,极不安分地吱吱乱叫。   谢祈走上去把小木鼠从庄吟肩头拎走,微微皱眉,“吵死了,它是不是想表达什么东西?”说完将小木鼠丢到一边,束缚刚解开,它立刻蹦蹦跳跳地溜到黄衣傀儡边上,定住,呆呆地望着它。   庄吟摇头,“人鼠有别,不知其意。”   谢祈上前一步蹲下,正要俯身去探女子的鼻息,庄吟忙道:“小心。”   他点头示意无事,随后很快下了结论,“你朋友死了。”   庄吟眼角微抽,“我何时说过李司青是女子?”   谢祈收回手,起身,恍然道:“原来是个男人。”   其实庄吟在看见冰棺里躺着的人不是李司青时,暗自松了一口气,但看见小木鼠和已经死亡的年轻女子时,一颗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看来地底传来的敲打声乃木鼠所为,但眼前这名女子是谁?李司青又在何处?傀儡脸上“救我”二字究竟何人所写?   疑问何其多,需一个一个慢慢地解。   小木鼠不知何时从又跑了回来,绕着庄吟跑圈,急切地叼住他的衣服,往大门挪去。   谢祈盯着它瞧了半天,道:“小道长,我觉得,它可能真的想告诉你某些事情。”   庄吟低头认真思考片刻,觉得有些道理,便随着木鼠走近大门。   打开门这一刹那,一道耀目的白光用力劈开了黑夜,强烈的光芒刺得二人不得不抬起手遮挡,少顷,白光逐渐淡去,他们放下手,眼前却不再是惊雷不断的寂黑之夜。   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 第8章 悬丝傀儡戏(八)   二人举目四顾,街道两旁茶楼酒肆、当铺客栈林立,依然是长阳城,依然是他们第一次来过的那条长街,只不过由晚上变成了白天。   算卦摊子万年不动地在老地方摆着,手提肩挑的小贩吆喝着卖糖,眼看迎面就要撞上庄吟。   谢祈眼神一暗,伸手想拉开庄吟,可未来得及,小贩竟像没瞧见他们般挑着担子穿身而过。   “有趣。”谢祈“啧”了一声,眯起眼睛。   “看来是执念所生之幻境,周围之人看不见我们,也碰不到我们。”庄吟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说话间视线瞬也不瞬地盯着前面,“我看到李司青了!”   李司青在他们正前方四平八稳地走着,从头到尾都写着“拘谨”二字,一袭青衣,干净雅观。   相携而行的还有一位瘦弱的姑娘,俏丽的脸上有一股病态的苍白,在李司青身边,显得尤为小巧,腰间还悬挂着一只小小的葫芦,葫芦腰身凹槽处系着一缕红绳。   是惊雀楼里被埋在地下的那名女子!   庄吟和谢祈相互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咳嗽起来,李司青停下体贴地拍拍她的背,沉声道:“阿念,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阿念点点头,眨了下眨大眼睛,嘴角扬起一抹调皮的笑容,“不过呢,生病反而有机会到处游山玩水,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好的。”   李司青抬头看了看日头,不容置疑道:“该休息了。”   “好吧。”阿念把手背到后面,听话地跟着李司青步入天福客栈。   一进门,店小二热情似火地贴了过来,“二位客官是打尖呢还是入住?”   “打尖。”李司青道。   放眼四周,几乎满座,他们挑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入座后,李司青随手递给阿念一只白色瓷瓶,“到点了,吃药。”   阿念耸耸肩,嗔道:“你比我爹还啰嗦,干脆叫你父亲大人算了。我觉得有机会你们可以相互切磋一下,比比谁更烦。”话是这样说,还是乖乖地服了药,又举起腰畔的葫芦,送到嘴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   借此机会,庄吟眼尖地发现这葫芦上刻有几个小字——悬壶济世。   这时有人走朝他们走了过来,作揖道:“鄙人温寒,客栈满座,二位是否介意在下拼个座?”是一位年轻清秀风尘仆仆的紫衣公子,身形修长,双手抱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他的衣服有多鲜亮,他的笑容就有多明亮。   “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不等李司青回绝阿念很快说道。   “什么条件?”   阿念转了转眼珠,道:“你先坐,吃完饭后,我自然会说。”   席间,李司青全程面无表情,愣是独自酌酒,一语不发,倒是阿念和紫衣公子相谈甚欢。   温寒常年奔走于各地,听到过遇到过的事情也就多了,从骇人听闻的“吕家庄剥皮客”、“无心妖道奸淫官妇”,再到荒诞不经的“三头人怒战人面猪”,“吃粪才能存活的孩童”,“枯木逢春、返老还童的老妪”,听得阿念眼里亮晶晶的,心中不觉神往。   她托着下巴,“还有么?”   “今日份的故事说完了,改日若有时间我再继续讲给你听。”他忽然看到她腰间的葫芦,笑道:“这只葫芦很精致,我曾经见过一只葫芦也长得跟它一样漂亮。”   阿念摸着葫芦,“好看吧,父亲大人送我的。”说到“父亲大人”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暗地里偷瞟了几眼李司青,有些得意。 第9章 悬丝傀儡戏(九)   “好看。”温寒的笑意更深了。   李司青突然将酒杯重重地置在桌上,注视着温寒,“抱歉,阿念身体微恙,恕不能奉陪了。”   温寒蓦地收敛了笑容,转头看向阿念,关心道:“哦?阿念姑娘生病了?我粗通医术,可否让我为姑娘把把脉?”   “你还会医术?”阿念伸出手臂。   “不错。”温寒微微倾身,虚虚搭上白皙细巧的手腕,片刻,收回了手,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阿念仿佛知道他接下去要说的话,牵强笑道:“我是不是没救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所有人都说我活不了几年了。”   温寒低头想了很久,久到李司青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身欲走,他忽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但阿念姑娘不能再奔波了,如若可以,请留在长阳城让我医治。”   这下连早已不耐烦的李司青都不得不动容,情急地隔着桌子扯着温寒的衣领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阿念大叫一声跳起来,连忙阻止,挡在温寒身前,维护道:“师兄何时变得这么粗鲁,快把手放下!”在阿念的逼视之下,李司青终于松开了手。   “自然当真。不知为何总觉得李兄似乎对我有敌意,希望只是我想多了。”温寒短促地笑了一下,整整衣领,一双如夜黑眸深沉得望不到底。   得知自己尚有一线生机,颇有些绝处逢生、涸鱼得水之感,阿念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人的光彩,“如何治?”   “有些药材长阳城不一定有,还需去寻觅。”温寒拾起放在一旁的剑,“明日午时,我会来此地找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就这样在客栈住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午时,温寒果然如约而至,提着一袋芦苇纸包裹着的药材,迈入了客栈。   李司青面无表情地接过药材,径自去了后厨,拣出药材细细检查,确定没问题后,找厨子借了口药罐子煮上药,再托厨子煮好后给他端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阿念双手托着下巴,支在桌上,袖子略略宽松,露出来的手腕宛若凝脂,鼻子是秀挺的,嘴唇是淡粉的,一双翦水秋瞳弯如新月,正嘴角浅笑目不转睛地听温寒讲话。   李司青定定看着她,未施脂粉的秀气瓜子脸明明一如既往,但,直觉告诉他如今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感到耳膜微鸣,脑袋大片大片地空白,不自觉地举起了右手,轻捂心头,这颗被永久禁锢在身体里的心脏此时仿佛跌入了无间深渊,再难触摸到有力的心跳。   周遭人物,仿佛越来越虚幻,周遭话语,慢慢飘到了天边。   直到阿念在那里笑着对他招手,“师兄,快来坐呀!”   这才将李司青猛然拉回现实。不多时,小二哥托着餐盘端来了药水。   阿念捧着药碗憋足气就要灌入喉咙,被李司青拦下,“当心烫,先放会儿。”明面上让她小心烫,实际一枚银针早已隐于指间,趁着放置药碗的瞬息暗暗试毒。他总是很小心。   银针没有变色。收手抬眸之际恰好看见温寒也转过头来蜻蜓点水般看了他一眼。   不和善的眼神,稍纵即逝。李司青呼吸一滞,本能地排斥这位半路杀出的紫衣公子。 第10章 悬丝傀儡戏(十)   看到这里,庄吟逐渐明白过来,这个幻境应是记忆之境,承载了记忆之境的主人曾经所经历过的点滴,极有可能是死去的阿念的残念所生。   想到躺在冰棺里的阿念,他不由暗叹一口气,她最后终究还是死了,却不知是不是温寒的治疗没有效果。   谢祈则是漫不经心地站在庄吟身后,贴得很近,神色淡淡,兴致不起。   猝不及防,又是一道白光,但这次的光芒十分柔淡,不似上次那么锐利刺眼,白光之后,人影憧憧,隐约可见。   白光渐行渐黯,不多时,彻底化为了夜晚的黑。   客栈门口,明月高悬。   紫衣公子抱着一柄墨玉般的长剑,靠于树下,上半张脸隐于黑暗,下半张脸暴露在月光之中,淡唇星眸,过分清秀,过分逼人。   他见到来人,微微一笑,“我一开始就没保证过治疗过程中不会出现副作用。比起神智不清,难道你更想她死?起码我让她保持了半年清醒。”   庄吟心想,原来是半年以后了。   “住嘴!”李司青面色阴沉,眼底涌动着风雨欲来的气势,拿剑指着他,“把她还我。”   温寒竖起食指,轻轻摇了下,始终保持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不是我不想把她还你,而是她一心想跟着我啊。就算撵,也撵不走。阿念,出来。”   树的后面转出来一个人,面容娇俏清丽,三分可爱,七分痴傻。   温寒放柔了声音,吩咐:“阿念,去他的身边。”   阿念双手使劲地绞着衣服,大眼睛疑惑地看看温寒,又看看李司青,忽然以手掩面,嚎啕大哭,“阿念不要青哥哥,阿念要跟着紫哥哥,阿念要听紫哥哥讲故事。”   温寒双肩微微颤抖,止不住笑出了声,“你看,是她非要跟着我,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纠结的人,哈哈哈哈哈。把她打晕,或者下点迷药,她不就乖乖跟你走了?当然,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也不舍得碰她,不过你再不动手,我可要走了。”   李司青黯然,放下剑,双手垂落,不禁退后了几步。   温寒讥笑道:“哈,你真是太没用了。”随即抱着墨玉长剑,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念痴痴地跟了上去。   荒草丛里发出一阵簌簌声,像是有人慢慢地走过。   紫衣下摆不断拨动着草尖,荒草分散又聚拢,不多时,走到了荒草的尽头,那里赫然矗立着一个废庄。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吕家庄和长阳城离得不远,就是传说中剥皮客血洗过的地方。如今吕家庄却是个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的荒凉之处,到处死断了的井栏,到处是倒塌的墙壁。只住着几个流浪汉与乞讨者。相比长阳城的繁华舒适,那真真是天壤之别。   天黑得很快。墙角下蹲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   这些人围坐在一口锅前,锅亦是破破烂烂的,里边煮着稀薄的粥,腾腾地往上冒热气。僧多而粥少。他们突然见到来了两个穿着鲜亮的体面人,齐刷刷转头盯着他们,目光幽绿,如同饿狼。   温寒仿佛没看到,信步走过。阿念有些害怕,亦步亦趋地跟在温寒身后,不敢扭头看他们。   二人走了片刻,挑了一个残败的屋子住了下来。屋子的顶部几乎消失,只有悬梁上还挂着几根稻草。幸甚,墙尚完好,可避风。 第11章 悬丝傀儡戏(十一)   温寒一直都知道李司青尾随其后。   比如,阿念被一块石头差点绊倒,便会有另一块小石子从某个方向迅速击来,力道不轻不重,如同有人伸出双手,轻稳地扶住阿念,但又绝不会击痛她。   比如,行路途中,难免会遇到一些不自量力的山贼盗匪、小妖小怪,半路设下陷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这时总会有人提前清理干净前方障碍。   比如,温寒和阿念食物将尽时,只要一个转头的功夫,身后又会凭空变出瓜果熟食。   又比如,温寒带着阿念在破屋子里扎营,没有屋顶的上方忽然如下雨般被丢入一根根柴火,这些柴火仿佛长了眼睛,恰如其分避开了阿念所在。   虽不闻其声,也不见其人,但种种迹象,实在不胜枚举。   阿念在底下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仿佛天降柴火是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事情。   温寒干脆将计就计,尽情享用着李司青带来的食物。   他开始打扫破屋。屋子里老鼠奇多,不停有老鼠从他脚下狡猾穿过,一溜烟地钻进墙角的洞里。   半晌,打扫完毕,他准备生火,在柴火上做了一个架子,娴熟地串上一只已经拔完毛清理干净的野鸡。   很快,野鸡变为了熟鸡,香味扣人,色泽鲜美。阿念垂涎欲滴,忍不住舔舔粉唇,一张瓜子脸几乎要贴上烤鸡,“紫哥哥,要吃鸡。”   温寒笑了,挥手在空气中虚划一道半弧,蓦地现出一层近乎无形的透明屏罩,罩子表面流溢着一层极淡的光华,将二人同时圈在了里面,接着,缓缓消失在空气中。   庄吟蹙起了眉尖,喃喃:“避水含空。”   避水含空,无疑是一道令人难以察觉的屏障,非但可以隔绝一切声音,亦可阻挡利器暗箭,防御力只怕比强盾还要坚固几分。   谢祈掀起长睫,“温寒不简单,而且有目的。”   “此术法非常人能及,他随随便便就能轻易使出,说明此人深藏不露。却不知他目的为何。”   谢祈问:“和你那位朋友比呢?”   庄吟道:“实力不相上下。如若温寒有意隐藏实力,李兄恐怕要落下乘。”   谢祈又问:“和你比呢?”   闻言庄吟背过身,认真道:“比过才知道。”   谢祈微微勾起嘴角。庄吟心里想着他们会不会听不到谈话声音,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温寒撕下一只鸡腿,在阿念眼前晃了晃,道:“阿念想吃鸡?我想问阿念几个问题,如果你如实回答我,就给你吃鸡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念拼命地点头。   温寒笑了一下,伸出二指,抵在阿念额间。   阿念突然安静下来,不笑不闹,正襟危坐。   第一个问题,他问的是:你父亲姓甚名谁?   阿念呆呆道:“顾相年。”   接着,他又问:“做什么的?”   阿念道:“教书先生。”   温寒猝然皱眉,瞳孔微缩,“教书先生?为什么是教书先生?他不是给人治病的大夫?”   阿念茫然地摇摇头。   “那好,我再问你,之前你说葫芦乃父亲所赠,便是顾相如所赠?”   阿念再摇头,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   温寒问:“哥哥又是谁?”   阿念答:“青哥哥。”   温寒顿住,垂下眼睫,嗤笑了一声,“原来葫芦是他送你的。”   阿念木讷地点头。   “那么他父亲是不是给人治病的大夫?”   “是。”   “他还活着么?”语调刹那急转而下,冷若冰霜。 第12章 悬丝傀儡戏(十二)   阿念道:“死了。”   温寒淡唇紧抿,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忽白忽青的,额头隐隐爆出青筋,眼底爬满了红血丝,“死了?我还没找他算账,就这样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收回二指,沉默了半晌,牵起丝丝狞笑,“没关系,老子的债就由儿子来背吧。”   手指一离开,阿念瞬间从木讷无神换回了原先的痴傻样。再一挥手,避水含空亦默然消失。   作为奖励,温寒笑着将鸡腿递给阿念。   她啃着鸡腿,不胜欢喜,美眸亮得如同这方破屋顶上的璀璨星辰。温寒伸出瘦长的手指,轻柔而缓慢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只可惜,要苦了你了。”   温寒带着阿念在吕家庄一住便是大半月。   这期间庄吟谢祈已经把吕家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甚至还目睹李司青躲在一旁雕了一只小木鼠,注入灵力,派它前去破屋的墙洞里潜伏着监视温寒。   然而温寒安分极了,每天带着阿念打水、做饭、讲故事。   越是风平浪静,越是诡异。   直到一日晚上,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在吕家庄不远处响起。休憩中的李司青一睁眼便风驰电掣般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谢祈和庄吟紧随而上,但行至一半时,庄吟总觉得心头隐隐不安,于是让谢祈跟过去看看,自己便返回了吕家庄。   他一回到薛家庄就发觉哪里不对劲了。温寒和阿念所在的那个破屋,被一个近乎透明的巨大半圆包裹住。   避水含空!   确切的说,是避水,只使出了前一半的术法,不会阻挡声音,却依然可以阻挡一切外部事物进入,包括人。   也就是说,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但庄吟不是这个幻境里的人,自然挡不住他。他进了破屋,却发现屋里不止温寒和阿念两个人,还有八九个或立或蹲、衣衫褴褛、浑身恶臭的流浪汉,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断然没了先前如狼似虎般的神色。   李司青和谢祈赶到那里时,却发现哪里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坐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兴奋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李司青冲上去喝道:“找到谁了?刚才是谁在叫?是你?”   乞丐不顾他的一连串的追问,嘴角都快敛到了眼角,兀自欢呼:“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疯子。”谢祈评价道。   可惜李司青听不到到他的声音,否则肯定也会赞同这名乞丐定是神智不清,捉弄于人。   他放出灵力在周围稍作探查,发现并无可疑之处,也回了吕家庄。   和庄吟一样,他一踏入吕家庄便察觉出了不对劲,于是他第一时间冲到了温寒那个破屋前。   映入眼帘的却是温寒极艳的紫衣,稳坐在一把断了腿的凳子上,左手拽着木鼠的尾巴,右手却挂着几根银丝,银丝之下,悬着一个黄衣傀儡小孩。   他微微笑着,这笑里面没有一丝温度。 第13章 悬丝傀儡戏(十三)   “我这一招声东击西,如何?”   说到“西”时,李司青的长剑骤然出鞘,疯狂地攻击着这道无形之盾,剑盾相击,发出沉闷钝重的“砰砰”声。   “没用的。”温寒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木鼠,“以你的法力,这盾,你破不了。”   “我觉得你或许猜出接下去我要做什么了,否则你为何如此激动?”温寒曲起手指在桌上不重不响地敲了两声,躺在地上的一圈粗绳顿时活了过来,仰着绳头,犹如走蛇般慢悠悠游向一脸天真的阿念。   聪明的人总能很容易就找到对方的弱点,再给出致命一击。   温寒显然是个聪明人。   李司青爆喝:“阿念快跑!”   阿念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绳子,任由它爬上她的手,牢牢地打了一个死结。   他道:“看在你这么卖力破盾的份上,我再讲一个故事吧。如果故事讲完,你还没想到其他方法来救阿念姑娘休怪我不客气了。”   “很久以前,有个小孩,他家是卖药的。突然有一天他住的那个地方,爆发了一场瘟疫。   这时候恰好来了个男人,据说会医术,停留在那里的一段时间确实治好了他们,顺便还揭发了小孩家卖的是假药。”   “那些人知道还得了,直接去小孩家打砸抢烧,积蓄被一扫而空。这时在小孩家还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说这就是传染源,与所谓的假药一起被烧毁。小孩的父亲被围殴了一顿,打成重伤,几乎死去,因为小孩的母亲不断地跪地求饶,才得以残喘延息。”   “没过几天,小孩的父亲就死了。父亲刚死,就有一个长得很和善的人时常进入他们家,后来越来越多的男人进入他家。那一年小孩刚满五岁,备受欺侮辱骂。又过了一年,小孩的母亲忽然发了疯,见人就咬,见人就诅咒,半个月后被人发现淹死在一口池塘里。”   “就这样,小孩成为了孤儿。没了爹娘,日子更不好过了,大人欺负他,同龄人也欺负他。他去和乞丐抢饭吃,太小了,怎么抢得过他们,只好去翻垃圾堆里的,于是他身上经常挂满伤口,鼻青脸肿的。有一天晚上他走在路上,被蒙面人用麻袋罩着,捆起来投了湖。”   “可惜他没死成,然后离开了那个地方。一年又一年,很多人的样子他已记不清,却牢牢记着那个自称会医术的男人腰间悬着的葫芦,因为他当时太喜欢这个漂亮的葫芦了,所以一直不舍得忘记。” 第14章 悬丝傀儡戏(十四)   “你还没破。”温寒站起来,走向阿念。   李司青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方向一转,开始用剑挖土,恨不得把剑当铲使。温寒嗤笑:“你不跟着你父亲好好学医,连修为都如此差劲。没用的,土挖一尺,盾深一丈,你永远也挖不到里面的。”   说完这话,他已经站到了阿念面前,伸出二指,抵在她额间,须臾,她便不能说话了,杏仁般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温寒将手伸向了她的衣领   “荒唐,可笑。”阿念的衣领被撕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哪里来的假药,根本不存在假药。只不过是有人生了歹毒之心,想要搞死小孩父亲,就丧心病狂勾结你爹,栽赃嫁祸于他。没有一个人会笨到把得过瘟疫的尸体藏在家中,如此明显的破绽,那些人却假装没有看到。”   衣服越撕越破,连痴傻的阿念都本能地感到了不对劲,想要挣扎,却发现浑身已经动弹不了了,豆大的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不能喊,不能叫,只能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四周无声地哭着。   不多时,温寒悠悠让开身,阿念的衣服已是半遮半掩。酥胸隐露,腰线盈盈一握,裙子下摆几乎开到了大腿根部,光洁白皙的长腿暴露在空气之中。   恰到好处的色气,勾人魂魄。   那些瑟缩在角落里流浪汉不禁往阿念身上偷瞟,有的已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发黑的嘴唇。   李司青彻底崩溃,土也不挖了,弃剑于一旁,整个人“咚”地重重跪倒在地,掷地有声。   他什么尊严都不要了,颤抖着声音,道:“算我求你,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伤害阿念,不要伤害她,她没有错。错的是我爹,他罪该万死,可他已经死了,他的犯下的错就由我来承担吧!” 第15章 悬丝傀儡戏(十五)   温寒冷冷道:“我现在,不就在惩罚你么?”说着缓缓走到门边,与李司青仅隔一尺之遥,眼中尽是讥讽。   再微微侧头,“你们谁先上,我就奖励谁,如果谁胆敢违抗我的命令,我就要他的命!”这话却是说给屋里边那些落魄流浪汉听的。   流浪汉们哆嗦了一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当中一个相貌猥琐的人率先站了起来,张着满口黄牙唾沫横飞,“兄弟们,别说这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了,放在平时,我们连女人的手都摸不着,今日我们不听他的,来日怕是要阴曹地府相见喽!”   朝阿念的方向流连几眼,搓了搓手,又道:“你……你们要是不敢,兄弟我就勉为其难做个领头人,先……先去了哈。”说完果真性急地一瘸一拐走向阿念。   阿念眼睁睁看着那兔头獐脑之人色眯眯走向自己,目光里写满了惊恐、慌张、无措。   这时,角落里有个人忽然冲上前死死拉住了他。同样是破破烂烂的衣服,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只是眼神略微有些空洞,微微驮着背,头发半白,大声呵斥道:“瘸老七,你还是不是人!好好的姑娘,被你糟蹋了还怎么活!你忘了你的腿是怎么被人家打断的么?!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   瘸老七被他这么一说脾气也上来了,反问道:“别装了,他俩刚来那会儿,你不是还计划着抢他们食物?我们个个都有前科,谁也不比谁清白。再说你也看到这位紫衣公子的厉害了,我们不上,命就没了!不就是一个女人么,一个女人比得上我们九条命?”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说了不算!”   瘸老七一把挣脱开桎梏,“瞎老大,这些年我天天给你当牛做马,有什么恩情也早就还完了,大家都是捡破烂的,凭什么我就得伺候你,老子早就不耐烦了!”   “啪!”瘸老七被瞎老大狠狠煽了一个巴掌,掀倒在地。   这个巴掌,几乎拼尽全力,瘸老七的半张脸瞬间肿得老高,他捂着脸从地上爬了起来,面色铁青,看着后面几个流浪汉,阴阴道:“瞎老大,你阻止的了我,阻止的了他们么?”又指了指温寒,“还是说,你能阻止他?”   “兄弟们,这个时候了,我们还是各自保命吧。”   在他的煽动下,剩下几人竟陆陆续续站在了他这边。   “你啊你!本性难移,本性难移!”瞎老大气急之下,喉咙感到一股腥甜,竟忍不住狂咳起来,“保命没错,我不允许你们糟蹋这姑娘!”   有一人愁眉苦脸结巴道:“看在辈份上……上,叫你一声老……老大,可……大难临头,就别怪我们不……不听你的了,虽然我也不想这么做。”   另一人嚷嚷着应和:“对啊!你自己一脚踏进棺材就算了,我们可还有好多日子可活呢!”   “没错!外面那个穿青衣服的人会法术,拿剑砍了半天也不见他杀进来。有本事干涉我们,有本事把我们救出去呀!”   瞎老大气急反笑,挺直了身体,空洞洞的双目朝他们一个个扫视而过,骂道:“败类!败类!猪狗不如!”   在他咄咄逼人目光下,那结巴之人害怕似的缩起了脑袋,像极了王八。   “唉。”正在此时,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划破空气,传入他们耳中,仿若近在咫尺。   冰冷,无情。   流浪汉们看着还站在门边的温寒,都忍不住竖起汗毛,打了几个寒战。 第16章 悬丝傀儡戏(十六)   瞎老大虽然视力全无,但是耳力却极佳,当下挡在阿念身前,面向温寒:“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你一定要为难阿念姑娘,就先从我瞎子身上踏过去吧!”   温寒依然站在原地,但已转过了身,似乎对此时还在逞英雄的瞎子十分感兴趣,“好,我说话算话。”手未动,剑已出鞘,三尺黑剑泛着森冷寒意,瞬息之间便穿过了瞎老大微驼的身体。   瞎老大“噗”地喷溅出好大一口血,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横尸在地。   黑剑淌着新鲜温热的血,威胁似的悬在他们头顶。众流浪汉吓得连连后退,惨呼声此起彼伏,跪地磕头齐喊,“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温寒冷笑,“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要求么?”   众流浪汉忙不迭答道:“不用,不用了。”于是又把目光移向了半衣半裸的阿念。   瘸老七用力挤开他们,几步冲到阿念身边,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搓着手道:“你们边上呆着去,我先来!”   不知是害怕到极点还是紧张的原因,阿念的身上已经沁出一层细汗,求救的目光看看温寒又看看一直跪着的李司青,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突然眼前降下一个黑影,却见瘸老七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她瞳孔剧缩,瓜子脸顿时一片煞白。   瘸老七淫笑着在她胴体上下其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碎裙,几乎一丝不剩。   李司青跪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头痛苦大叫,“啊——住手!住手!不要碰她,滚开,全都给我滚开!”   “温寒!你我之间的恩怨,冲我来,只要不伤害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温寒抬起眼皮,“那就把你的手脚全砍掉吧,砍一条,我就替你杀一个人,怎么样,公平么?”   “好,我答应你!”说罢当真毫不犹疑地用剑斩下自己的左腿,霎时血流如注。   又是三剑,干净利落,手脚俱断。李司青虚弱地倒在血泊之中,只余一息。佩剑青锋似乎感到主人将逝,悲鸣不已,不停地撞击着避水屏障,似要与其同归于尽,粉身碎骨不罢休。   谢祈挡在了庄吟的面前,叹道:“够了,别看了。”   庄吟坚定地摇了摇头,“无妨。”   温寒抚掌而笑,“好好好,看在你把自己弄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份上,如你所愿。”说罢手一挥,悬在半空的三尺黑剑犹如极光闪电般将瘸老七四人一剑穿膛而过。   “但是,还有四个人,这次你拿什么来换?”他提着那只黄衣傀儡,轻松走出避水屏障,蹲下来,看着李司青,表情怜悯,眼神说不出的无尽讥讽。   李司青道:“我的命,你拿走。”   温寒道:“好啊。”伸出左手,三尺黑剑骤然飞回他手中,“但是,不够。”旋即反手握剑眼看就要刺下,不料青锋忽然而至,直刺温寒后背空门。   他仿若未知,在剑里后背仅隔一寸之遥时,温寒笑了一下,青锋蓦地顿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在手中,动弹不得。   接着,“啪”地一声,碎成了一地齑粉。   李司青瞳孔界已涣散,嚅嚅道:“我已经没有东西了。”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伴随着无可比拟的剧痛渐渐堕入黑暗,黑暗中,仿佛听到了阿念惨绝人寰的叫声。   莫大的屈辱和痛苦,竟然让她咬碎了舌头,凑巧破了温寒的禁语术,随后又看到李司青死于温寒黑剑之下,终于忍不住号叫起来。   收剑回鞘,衣角脸庞沾染了几滴鲜血,温寒没有去擦拭,挥退避水屏障,冷冷地看着几个人从阿念身上翻下,落荒而逃。   岂料连门槛都未跨出去,每个人的脑袋爆成了朵朵血雾,残留的身体一一倒下。 第17章 悬丝傀儡戏(十七)   温寒走了,走之前他给阿念盖上了一件衣服,手中的黄衣傀儡不小心滑落到她的怀里。   他丢下一句话:“可怜可怜,阿娘最喜欢看傀儡戏,这傀儡与你有缘,就送你罢。”   阿念已经陷入深深的昏迷中,自是没有听见这话,紧紧抿起的嘴角不断地沁出嫣红的鲜血,此外,再无任何颜色。   三日后,阿念终于苏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李司青的残躯以及四肢收好,去庄子的老井里打了一大桶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褪去他身上的尘土。   又摸索着找到了他的乾坤囊,她竟然从中掏出一团针线,跪在地上细细地一针一线地将断离的四肢与残躯缝合而上。   也正是此时,未系好的囊中飘然飞出一只木鸢,那木鸢在半空中盘旋悲鸣片刻,然后停在了阿念的肩上,安抚似的拿木脑袋蹭蹭阿念的脸。   日落时分,李司青的遗体被葬在了庄子外的荒草野地里,无碑无牌,无酒无花,一抔泥土而已。   天色昏暗,灰色逐渐往四周蔓延开来,却是要下雨了。   当第一滴雨水降落时,阿念眼眶里流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当细雨交织成一张巨网时,她反而笑了,笑得惨淡无色,笑得让人心生怜意。   阿念默然半晌,眼眶里眼泪早已决堤,滑落脖颈,跌入荒草,浸入大地。   这一跪,便是一晚。   到了第二日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意思。阿念轰然晕倒再地,肩头的木鸢惊掠而起。   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木鼠,更令人惊奇的是,木鼠后头还跟着那只黄衣傀儡。   傀儡摇摇晃晃地走到阿念身边,抬起缠满银丝的右手,竟然抚上了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有股无法言说的轻柔诡异。   此情此景,连木鸢都忘记了飞翔,停在埋葬着李司青的土堆上,呆呆地看着它莫名其妙地捡起一块瘦长的石头,磨尖,再磨尖,然后反手在自己的衣服上写下歪歪扭扭、不成样的两个字。   木鸢的木脑袋可能更加无法理解,它为何万分听话地叼起了黄衣傀儡,振翅冲上天空,飞向远方。   被留在地面的小木鼠急了,朝着木鸢远去的方向吱吱吱乱叫,似乎在怪它怎能独自溜走,但它又岂能知晓木鸢是去搬救兵去的。绕着阿念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下来,叼着阿念的衣角使劲往外拉,可惜鼠力有限,阿念纹丝未动。   雨愈下愈大,仿佛得了失心疯般自天畔一倾而下。   白光乍起,幻境破碎。   而幻境之外,不过才燃了一炷香的时间。   庄吟和谢祈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原地,那早已散场的七丈宽的戏台之上,幽幽悬着两盏灯笼,殷红的灯笼外纸如同浸染了人血,妖艳异常,仿若鬼火。   灯笼之下,一个十分富态的中年男人,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咚咚”直响。再仔细瞧去,他的手脚赫然穿着千百根银丝!他的头部也已血肉模糊! 第18章 悬丝傀儡戏(十八)   身后的操纵师是个身材娇小、稚气未脱的姑娘,柳眉樱唇,说不尽的温柔可人,道不尽的千娇百媚,令人拍案惊奇的是这位姑娘从头至尾竟未着寸缕。   她手里操纵着银丝,死死盯了庄吟谢祈半晌,才甜丝丝地笑道:“我道是哪个人动了我的冰棺,害得我匆忙赶来。我这出傀儡戏好不好看?”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庄吟便紧紧蹙起了眉尖,疾速背过身,挽起袍襟撕下一条长布条,包裹住双眼,这才转过身,语音清冷:“你是温寒。”   她笑容凝滞了,手上的动作亦随之一僵,脸上蓦地布满阴云,杏仁般的眼睛映上灯笼的红,宛如蛇蝎,她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谢祈抱手闲闲地靠在柱子上,歪头眨了下眼睛,道:“来杀你的人。”   庄吟道:“你已入魔,我来送你一程。”   “哦?你这道士挺有意思。”她狞笑着,“我既已入魔,那么再多杀两个人又有何妨?”说罢手一甩,毫不留情将那面目全非的中年男人摔在地上,如同抛弃一只破烂老旧的布偶,然后一步步向他们走去,每走一步,眼中的杀戮便多一分,身形逐渐拔高,面容逐渐变化。   她停下来时,不再赤身裸体,紫衣加身,身形修长,过分清秀的面容此时看来倒有些刻薄。   一条绳子悄无声息地游到谢祈后方,再不动声色地死死缠住了他。   谢祈眼睛微眯,眸色转深,四肢被缚也不着急,提醒庄吟道:“这小子已经穿好衣服了,你可以扔掉布条了。”   温寒诡异一笑,迅速抽出三尺黑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庄吟。   庄吟头一偏,黑剑贴脸而过。一击不成,黑剑飞回手里,温寒手握长剑,道:“你这个道士活到现在估计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吧?可怜可怜。所以修道有何用?能解救万民?”   庄吟揭开布条,见谢祈被绑,十分不悦,冷声道:“我修道不为解救万民,只为多杀几个你这样的魔!”   刹那间,长剑出鞘,星辰耀月般的剑芒划过黑暗,满目清辉。   温寒赞道:“好剑。”   长剑直逼温寒,他不慌不忙随手划出一面无形盾。长剑与盾相击,发出铿锵金石之音,盾未破,仍逼得温寒节节后退。   缠斗半晌,温寒面色愈加难看,打斗时使出的招数也愈加狠辣,连连划出几面盾,以退为进,眼看剑尖就要刺到庄吟,他忽然感到胸口一冷,回头一看,谢祈抽出长刀,勾起嘴角,“你的绳子实在不够紧。”   温寒口吐鲜血,瘫倒在地,瞪着眼睛抬起手颤巍巍指着谢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机会开口了。   庄吟道:“他死了。”   谢祈道:“嗯。”   庄吟沉吟道:“我要去一趟吕家庄,见见李兄。”   谢祈道:“我也去。”   庄吟转头看他,“你就没有自己的事?”   谢祈笑道:“闲着无聊。” 第19章 镜花离境(一)   于是他们去了一趟吕家庄,将阿念和李司青合葬在一起,还郑重其事地给小土坡立了两块碑。   傀儡一事暂告一段落,这之后,庄吟启程回离镜苑,谢祈要去镜花城。   而去离镜苑,镜花城是必经之路。   这条路上有个美人村,美人村里不光美女如云,个个月貌花容,美若冠玉,就连男子也都非常丰神俊朗。   但这美人堆里却有一名样貌平凡极了的女子,名为冬珠,满脸雀斑,五官普通倒是其次,她的脸上与生俱来长着一大块黑色的胎记。若说没有胎记顶多算作其貌不扬,有了这胎记,看上去当真丑陋不堪。   她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到了不得不说话时,头就低到尘埃里去,不敢与他人对视。是以几乎没人愿意跟她来往。   冬珠住在村子里最偏僻最令人容易忽略的角落里,喜欢一个人到深山野地里采花,别人家的院子里不是清丽的芍药,便是蕙质的兰花,清新脱俗,娇而不媚。她的小院里却长着大片黑色的曼陀罗和青黄的天仙子。   至于她为何要种天仙子,实是因为她的曾祖母那辈,村里曾遭遇了山匪,多亏冬珠曾祖母急中生智,用天仙子泡酒,将山匪制服,得以保全全村。   但很多村人都忘了这事,他们当冬珠是异类,她也不理。   冬珠父母早逝,是由祖母一手带大,如今祖母年事已高,口不能言,老眼昏花,冬珠便躲在小屋里做一些手工活,剪纸、扎花、刺绣,还会缝些简单的衣裳,做好的成品会拿到城里头去卖赚些微薄的收入,用来补贴家用。   平日里她还有个喜好,看书。若能剩点零碎的散钱,也都被她拿来买书了,传奇话本、地方杂录、诗词歌赋、鬼怪志异,堆满了小木柜。冬珠自年幼起便暗地里跑去村子里的私塾外边偷偷听课,没有纸笔,就拿树枝在地上认真地画,没有书本,就用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拿去和小朋友借书看。   后来教书先生发现了,见她实在可怜,叹道:“卿本小女子,却比男儿更勤学好问,以后,便到里面来听我讲课罢。”随即给她留了私塾里的一席地,还附赠了书纸笔。   年岁越大,冬珠越发自卑,每每穿梭在如花似玉的美人村中时,对自己的脸也随之厌恶到了极点。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更不能强求别人喜欢自己。   但有个人不一样,当别人恨不得远离冬珠时,他反而喜欢找冬珠说话,在他眼里,冬珠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他是个刚搬到美人村的外乡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拿着一把折扇,笑容仿佛能融化冬日的寒冰:“姑娘好。在下沈枝,玉炉沈水袅残烟的沈,花满枝头的枝。敢问姑娘芳名?”   冬珠顿时觉得头晕眼花的,心怦怦乱跳,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所措地踢着小石子,嗫嚅道:“冬天,珠子,冬珠。”   沈枝“啪”地一合折扇,沉吟道:“冬珠春玉,妙哉,妙哉。”   对面之人长得着实俊秀,冬珠不免自惭形秽。   但他们成为了朋友,难以置信。这事令人费解,村里的美人也想不明白,沈枝为何老是找冬珠聊天,而不是来找自己呢,是胭脂涂得不够多,还是衣裳穿得不够漂亮? 第20章 镜花离境(二)   有一日,村里又来了一位俊极了的公子,肤若白玉,眸若星辰,娟秀如斯。这人自称瞿乐,来了美人村后,与沈枝一见如故,于是也长住下来,常常与沈枝同游。   冬珠心思细腻,她很快捕捉到沈枝眼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困惑,这丝困惑是在瞿乐来了之后才有的,时间一久,他的困惑已然浮在脸上了。   他问她:“冬珠,我觉得好奇怪,我对瞿兄似乎有了非分之想。”   冬珠心里一咯噔,心无可抑制地沉到了水底,难过、苦涩、担忧,五味杂陈。   他不知她心意,正如瞿乐不知沈枝心意。   直到有一次,沈枝和瞿乐坐船在湖中赏景,不知怎的,狂风大作,小船被刮翻,双双掉入了湖中,瞿乐不擅游泳,挣扎着呼救,沈枝急忙将他救起。   上岸后,沈枝傻眼了,瞿乐长发披散,如墨如夜,衣衫尽湿,身材被勾勒得玲珑有致,凝脂般的肌肤上淌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美极,美极。村里的美人跟她一比,就像是珍珠失了色泽,星辰不再闪烁。   沈枝欣喜若狂,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躲在暗处的冬珠看到了一切,他竟然是个女子,他为什么是个女子?   渐渐的,沈枝不再找冬珠聊天了,他的心心念念都已被瞿乐吸引,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瞿乐每次在沈枝屋里一呆便是整日,纵是整夜不归,旁人也不会说他什么。   因为瞿乐不许沈枝拆穿她,因为冬珠绝不是个多嘴的人。   她只会独自垂泪,独自黯然,她更加沉默了,终日藏在小屋里不出门。做手工也好,看书也罢,若能逃得一时苦楚,足矣。   冬珠院子里载着一颗松树,松树下埋了一坛三年前酿的酒。她装了一壶酒,来到沈枝住处,请沈枝和瞿乐喝酒。饮酒过后,瞿乐突然卧倒,皮肤潮红,瞳孔散大,口中念念有词,指着冬珠不停地在说鬼。沈枝火速请来了村里的郎中,一番把脉之后,郎中神情严肃,对沈枝道:“瞿公子乃是中毒,种种症状,应是种了天仙子的毒。”   天仙子外敷可解痉止痛,安心定痫,但内服有剧毒,轻者令人迷幻,重则不省人事。   方圆百里,只有冬珠的院子里种着大片的天仙子。   到底是个小村子,风言浪语很快淹没了冬珠,既是她送的酒,显然众人都怀疑是她下的毒,究竟为何下毒,他们不管。   沈枝眼中的失望挡都挡不住,他问:“为什么?”   冬珠的心也要碎了,有口难辩。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瞿乐的身体渐渐痊愈,但脸上却长出了脓疮,满脸皆是。没过几天,不仅是瞿乐,连村里的美人们脸上也长了脓疮,丑陋不堪,令人作呕。   整个村子除了男人老人幼童,只有冬珠的脸上完好无损。   再一次,她成了众矢之的。   沈枝看她的眼神不仅仅是失望了,而是让冬珠感到绝望的愤怒,这对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作者有话说:第十九章 故事改了嗷~记得看前面一章~】 第21章 镜花离境(三)   这几日,冬珠的小院子外边,每日都围着许多人骂她,对她虎视眈眈。   一女人道:“城里的朝花节就要到了,我这张脸都不能见人,这可如何是好,冬珠你这个小蹄子给我出来,赔我的脸!”   另一人道:“别不承认,我看就是你干的!前段时间不是还对瞿公子下了天仙子嘛。”   “没错!整天躲在屋里边该不会就是在研究怎么害我们吧,长得丑,没想到心也这么黑,快交出解药!”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叫骂声吓得冬珠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老祖母坐在椅子上打盹,似乎完全与世隔离。有时候想想,聋了瞎了倒也不是坏事,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好一会儿,这些人骂累了也就各自散了,到底无凭无据,如今无非是自己不好过,别人也甭想好过。   她们走了,沈枝来了,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叩响了冬珠的门。   冬珠在屋里踌躇半晌,终是狠不下心去开了门。   门被打开,沈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开口有些低声下气:“冬珠,看在我的份上救救瞿乐吧,她那么年轻,不该遭受这种病的。你以前不是老爱看些奇奇怪怪的书,里面有记载什么消除的方子么?”   这话听在冬珠耳里,犹如被百剑穿心,连四肢百骸都不禁颤抖起来。大脑再一次空白,等她回过神来时,沈枝已被她推出门外,紧闭大门!   沈枝虽没有明说是她所为,但今日来求她,分明认为就是她所为!   冬珠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大叫出来,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的自卑、自怨自艾一同倾泻出来,然而,她最终只是碰倒了手边的一摞书,一本藏青封底、破旧不堪的书露出了一角。   她不由自主地捡起,书封无名无作者。   冬珠甚是奇怪,她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买过这本书,翻开,里面记载了许许多多的镜花城野闻,大概是本《镜花城杂录》。若在平时,她必定要倒上小壶酒,坐下来好好翻看,但此刻,她只觉心情糟糕透了,正要合上,可眼睛早已飞速地看到了几句话,“昔日云烟阁当红花魁水映柳下嫁乡野村夫”、“水映柳突然暴病而死,死时脸上长满脓疮”……   冬珠的心瞬间漏跳一拍,双手抓紧书页,满脑子都是脓疮脓疮脓疮。   这次,她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   此篇开头讲的是,许多年前镜花城里有位叫水映柳的花魁。冬珠无法判断此书何时所出,何人所作,在多少人手里流转了多少时日,故而这个“许多年前”究竟是多少年前,当真无从得知。   据杂录里所记,这位水映柳姑娘美绝天下,卖艺不卖身,琴棋书画,五音六律样样精通。多少仙门贵公子、江湖侠客、达官显贵、富甲一方的人慕名而来,踏破云烟阁门槛,只为求见映柳姑娘一面,倘若能得到映柳姑娘的青睐,还可获赠她亲笔书画。   这位笔者还标注了一句,十分得意地炫耀自己曾三生有幸,得到过她的一副书法,称其书法笔底酿着春意,品之如沐春风,天下无双。   后来不知为何,水映柳脸上长了脓疮,久不能愈,花魁这个位置自然不能再坐了。   而接替花魁的人,不是别的姑娘,而是她的贴身丫鬟鸣鹤。最后几句寥寥写到某一日水映柳忽然下嫁给一个种田的村夫。村夫是个鳏夫,死了老婆,有一个尚且年幼的儿子。不出一年,水映柳暴病而亡。   接下来几日,冬珠在屋里思考许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第一次在村人面前抬头,第一次正视他们,也是第一次主动开口。   她说:“不是我做的。”   然后,她把老祖母托付给教书先生,启程赶往镜花城。   庄吟和谢祈到镜花城时,恰逢朝花佳节,遍街花灯,满地是戴着面具的游人。   谢祈走到一处卖面具的小摊前,微微低头,伸手在面具堆里挑挑拣拣,最终挑了一个极丑的青色面具,倒三角眼,尖嘴獠牙,给自己戴上。   庄吟看着面具很是疑惑,“有何用?”   谢祈笑道:“自然是挡脸用的。”又替庄吟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面具。   这天人仿佛分外多,二人走在街上,肩膀不时被人微微撞着。   走着走着,庄吟便被一个孩子抱住腿,那小孩穿着打满布丁的旧布衫,脑袋上斜挂着一只可爱的狐狸面具,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冲他甜甜一笑:“大哥哥,买只香囊吧。”说着双手捧上几只五颜六色的香囊,递到他眼前,“可以送给你喜欢的人。”   庄吟不由微微一滞,接过并不精致,甚至有些过于普通的香囊,他将香囊贴近鼻尖,一股拙劣香精味扑鼻而入,他蹲下身,掏出几枚铜钱,放入小孩半大的手中,轻轻摸了摸小人儿的头。   谢祈静静立在旁边看得有趣,小孩忽然看到他的面具,冷不丁下一大跳,瞪圆了眼睛,一骨碌把香囊全数塞入庄吟怀里,一溜烟撒腿跑开了。   庄吟起身,怀揣着一堆劣质香囊继续往前走去,走不了几步,又被一个小孩抱住腿,是一个小女孩,扎着两股小辫子,脸上戴着小兔子面具,满心期盼地望着他:“大哥哥,买支花吧,这些花是我今晨刚采的!新鲜着呢!”   庄吟止步低头,女孩被他瞧得脸微微发烫,面具后边两片红晕在肌黄瘦削的脸颊上晕染开来,唯有一双眼睛耀眼如星辰,她转动眼珠,“对了,可以送给你心爱的人!”   他接过并不娇艳的花,小女孩开心地蹦蹦跳跳跑了,不等他举步,又有一人抱住了他的腿,没有面具,是个粗布短衣的男孩,这个男孩似乎比女孩更害羞,更娇怯,他怯生生,结巴巴开口道:“大,大哥哥,买,买块大饼吧,我阿娘做的,可香可香了。”   见庄吟不语,他急切切道:“买给你喜欢的人吃!!!”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嘟起嘴懊恼一番,心里碎碎念道,都怪狐狸小兔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心爱不心爱的,害得自己也跟着胡扯。大哥哥就像生活在云端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吃大饼呢?   庄吟接过油纸包裹着的大饼,在男孩惊喜的目光中,掏出仅剩的几枚铜钱给男孩。   他停顿偏头思忖片刻,对着谢祈的鬼面獠牙问道:“怎么有这么多戴面具的人?”   谢祈道:“镜花城一年一度的朝花节,和乞巧节差不多,你没看到街上许多年轻的姑娘么?”   庄吟喃喃:“朝花节,如此说来这个场景倒有些熟悉,总觉得以前来过。”   谢祈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泛起的波澜,轻笑道:“或许吧。” 第22章 镜花离境(四)   城里头有着长街,花灯,石桥,还有数不清的名花草木。放眼望去,满目苍葱,尽是红花木叶,花香四溢,散发着馥郁芬芳,闻之令人精神一振。许多人戴着面具,分不清你我。姑娘们的欢声笑语酥软人心,各家仙门子弟成批结队穿着各式各样的校服走着看着,酒楼里的侠客托着酒坛狂饮长笑,繁华如此,不愧为天下第一镜花城。   忽然,旁边的小巷蹿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细脚伶仃,破衣烂衫,浑身长满脓包。   街上行人低呼着纷纷掩鼻避开。老人挡住了庄吟和谢祈的去路,颤抖着摊开双手,意为乞讨。   庄吟迟疑着,手不自觉伸向空空如也的怀里,另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白皙的手已先一步越过他,抛了几枚碎银到老人手心。   谁知老人怪叫一声,犹如碰到了烫手山芋,瞬间将碎银抖落在地,指着庄吟道:“我不要你给的,我要他给。”   谢祈眉尖皱起。   “嗯?”庄吟也深感困惑,不过他还是将地上的碎银一一捡起,再递给老人。   老人慢悠悠接过,庄吟正要收回手,老人又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不住地点头哈腰,“哎呀,实在太感谢你了,我和我家老婆子已经饿了好多天了,今天终于能吃上饭了,真是老天有眼呀,让我遇上你这么一个好人。”   谢祈:“……”当即一把将有洁癖的庄吟拉开。   庄吟一头雾水,碎银是谢祈给的,他却被当作大好人,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为让他有些觉得太不妥了。   于是他摇头,“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他话尚未说完,那老人收好银子转身两脚生风地走了,“真是奇怪的人。”   谢祈道:“走这么快哪里像是许久未进食之人。”说着像是看到了什么,微眯眼睛,冲某个方向微微一笑。   庄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一位女子,站在名花间,一手握着面具,一手提着一盏精致无比的粉色花灯,雪面乌发,素衣纤腰,盈盈一握,眉眼间却隐隐带着几分英气,正望着谢祈温柔浅笑,细细看去,竟比身旁的芍药还清丽几分,比芙蓉还娇艳几分。   她提着花灯,朝谢祈走了过去,走得近了才留意到谢祈身边还站着一位清冷的道士,当即朝他点头微笑,“我是兰音。”然后问谢祈,“这位是?”   谢祈道:“庄吟。你带手绢了么?”   兰音稍稍一怔,抽出绣着牡丹的丝质绢帕,“带着呢,你却有何用?”   谢祈道:“他刚才碰到脏东西了。手绢以后再送你一条。”   她看着谢祈顺手接过丝帕,然后靠近庄吟捧着他的手小心擦拭着。   丝帕带着股极淡的女儿香。手被谢祈细细擦着,庄吟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角不小心瞥到兰音略带审视的目光,心一跳,恍惚想到谢祈曾说过他有个未婚妻,连忙抽回手,“我自己来。”   谢祈也不坚持,懒洋洋地抱着双手,对着兰音道:“许久未见,你还是老样子。”   兰音笑道:“好久不见,你倒是有些不同了。”   “哦?哪里不同?”   兰音笑而不语。   不多时,她又道:“家父正在府中宴请宾客,兰音想邀请二位前去做客。”   所谓宴会,就是曲水流觞会,兰家作为天下首富,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办一次。   曲水流觞会在谢祈看来非常无聊,以前他也参加过几次,无非就是各道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明面上交流修习心得,实际上是暗中互换情报。   庄吟在认真地擦拭着双手,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他本就不喜宴会,加上要回离境苑,正想拒绝,却不料谢祈抢着替他答应了,美曰其名,见世面。 第23章 镜花离境(五)   兰府位于镜花城最东边,府邸煌煌,朱门影壁,飞檐反宇,气势恢宏,一条人工开凿而出的溪流贯穿南北,溪名清秋,宴会便设于此处。   兰府门口悬着两只红灯笼,下方蹲着两只镇宅石狮,一左一右护在门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望着门口排队入门的仙府名士江湖侠客,旁边还有两名穿着红衣的门童在门口做接引。   此次曲水流觞会,来了许多贵客,有年年前来报道的老朋友,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后起之秀,这些人的手里俱都拿着金灿灿的请帖,有的脸上还带着面具。   宴会需要主人的邀请名帖方可登门。庄吟和谢祈二人半道而来没有名帖,红衣门童有些不耐烦地扫了眼一蓝一黑两道身影,伸手阻拦,“没有请帖,不得入内。”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说道:“这两位是我的客人,无需请帖。”   门童这才看见他们身后还跟着兰音小姐,面上原本不耐烦的神色立马消失,当即俯首垂眉毕恭毕敬地回道:“是。”   府里灯火通明。三人走着,迎面走过来一个带着一张小狐狸面具的玄衣人,走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似乎喝多了,总是不小心撞到别人。   玄衣人走过,庄吟不经意瞥到狐狸面具下的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他觉得这张不合脸的小狐狸面具很是眼熟,他突然想起之前卖香囊的那个小男孩,也戴着一样的面具。   “宴会尚未开始,他便已喝醉,此人怎生如此不知礼节?”心中如此想着,岂料那玄衣人脚底一滑眼看就要往兰音身上倒去。   兰音惊呼,所幸庄吟眼疾手快,一把甩出拂尘,勾住了玄衣人的脖子,再顺势往反方向一带,玄衣人顷刻跌坐在地。   “放肆!”兰音即便是生气,也照样美的不可方物。   谢祈饶有兴致地盯着玄衣人从地上爬起来。   四周护卫闻声赶来,玄衣人见状,酒似乎清醒了一大半,抖擞精神连声道歉:“鄙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小姐海涵。”   对方既已道歉,兰音身份尊贵,不好再与他计较,便领着庄吟和谢祈继续往前面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把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心中皆暗自揣测二人身份,想着能由兰大小姐亲自引领的人,来头必定不小,看来日后还需打探一下眼生的蓝袍道士是哪观哪庙的,还有那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神秘黑衣男子又是何人。   清秋溪两旁的座位是有讲究的,是按身份、地位、修为分别由上而下设座,修为越低弱,越往后坐。   既是暗中交流情报,上游的贵客会布下屏障避水含空,以防有人窃听,而修为较低的人无法建设屏障,干脆就带面具变声或者易容,甚至男扮女装,女扮男装。   如此郑重其事的宴会,让庄吟感到些许不适,觉得脸略微有些发烫,这种不适感一直持续到他们入座,丫鬟们手里托着精致的银盘鱼贯而入,将盘上盛满美酒的酒杯,依次放置在水面。   酒杯缓缓顺流而下,宴会正式开始。   今年这次宴会上,兰家主似乎满腹心事,全场下来不停地唉声叹气,落落寡欢,面无喜色,仿佛眼前的流光美酒都与他无关。 第24章 镜花离境(六)   众人面面相觑,满腹疑惑。   离兰道成最近的一名男子问道:“兰家主郁郁不欢,所为何事?”   这名男子头束金冠,手戴铜护腕,身着金服,衣裳正中暗绣胸百蝶穿花图,凤眼红唇,贵气自来。   “兰叔叔若是有困难,小侄一定全力相助。”边上一个略显稚嫩的白衣少年举杯爽朗道。   谢祈靠近庄吟,贴心地介绍道:“穿金衣服的那个是桃岭宗主,薛瑰,很厉害。白衣服的叫言城清,祁连言氏小儿子。”庄吟点头表示了解。   兰道成犹豫一番,才道:“各位,实不相瞒,我家有个收藏品,两个月前被盗,我几次派人寻找未果,却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它。”   众人大吃一惊,兰家的宝贝保守估计也有上万件珍品,虽说都是无价之宝,但是做到兰家主这个位置,什么稀奇珍宝不曾拥有过,能让他如此愁眉苦脸的东西,想必是十分喜欢的特殊存在了。   于是又有个嘴上长了两撇小胡子的清瘦中年男子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兰家主不妨说出来,万某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谢祈在庄吟耳边轻声道:“万奇风,修为一般,但很有号召力,不可小觑。”   兰道成仰头闷了一口酒,吐气道:“一幅画,一只盒子。”   万奇风问:“此画出自谁人之手?画了何物?有何特征?盒子又是什么样的?”   兰道成答:“什么都没画,乃是一张白卷。盒子里倒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装了亡妻生前的首饰。”   众人无法理解了。言城清憋不住狂喷一口酒,“兰叔叔逗我呢?没有画的画,到底算什么稀奇宝贝?”   坐在他旁边的兰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言弟弟稍安毋躁。”   言城清瞪大眼睛,自恋道:“兰姐姐你在笑什么?好像每次见到我你都在笑,莫非喜欢上我了?不过也正常,毕竟我如此玉树临风英俊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兰音懒得理他,连连道:“是是是。”   言城清喜滋滋道:“不过一年未见,姐姐也生得越发漂亮了,简直比传说中的水映柳还美上几分。”   兰音觉得既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他竟敢将自己与烟花之地的水映柳比,但传闻水映柳美若天仙,故而她又觉得好笑,“说得好像你见过她似的。”   万奇风问:“莫非玄机之处在那画纸卷轴?”   兰道成摆手道:“其实这画是从陆家流落出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再一次震惊了,陆家的画!   陆氏家族,人人擅画,非常有钱,往往一幅画千金难求,但陆氏族人经常给一些著名的道观寺庙画画。传闻中陆氏家族有个三不画族规:庸俗之人不给画,品行低下之人不给画,一夜暴富之人不给画。   其实兰家一开始算是暴富之家,虽说经过百年的积累洗涤,现如今文化底蕴家风家规俱佳,已经不同往日,但百年之前,兰家绝无资格去陆家求画,想必这幅无画之画也是通过各种途径设法得到的。   又据说,陆家道祖陆探微不喜欢呆在家里,时常出去采风,有时候会现身民间给贫困之人画画,有时候又会现身于山野荒庙中,给破落山庙画画,行踪莫测,飘忽不定。   然而陆家一百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举族上下几千人一夜之间悉数消失。   于是民间传言更加荒诞离奇了。有人说陆家全族到得道升天;有人说陆家是举族迁离到更远更神秘的地方安居修炼去了,比如桃花源那种地方;更有人说,其实陆家某日发生了某种纠纷矛盾,所以解散了,说不定你我身边就有一个陆家人。   总之众说纷纭,各有其词,传言总是扑朔迷离。   这次连庄吟也不禁放下酒杯,微微转头看着兰道成,若有所思。突然,他感受到一道极为犀利的目光,抬头,发现坐在斜对面的薛瑰在看他。   薛瑰和他对上视线,略一点头,含笑道:“道长跟我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 第25章 镜花离境(七)   庄吟礼貌性的一笑,“这样啊,那真是巧了。”不自觉摸摸脸颊,这一路,他总觉得脸莫名在烧,没错,不是害羞的那个烧,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脸似乎要着起来了。时间越久,脸烫得如同炭火在烤,可皮肤却跟平常一样白皙,并无异色。   会不会是吃错东西了?他努力回想着自己一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但这段时间吃喝住行都是和谢祈一起的,如果吃喝有问题,那么谢祈现在应该也感同身受,可谢祈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看着眼前清凉的清秋溪,庄吟心如火焚,若无旁人,他怕不是要跳下去了。   这时言城清一拍脑门道:“啊!我知道了!会不会是……”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他讲下去。庄吟亦暗自凝气把脸上热气强压下去。   这个时候言城清倒摆起谱来了,目光朝众人逡巡一圈,睁大眼睛道:“不会吧,这你们都猜不到,很明显啊,笑面财神干的啊!”   众人闻言呼吸一窒。   笑面财神,顾名思义,脸上带笑的“财神爷”,当然,这个名号是他自封的,他也算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了,因为只有他能够同时在缉凶榜单和名士榜单上共存的一位传奇角色。   要说这个天下谁的速度最快,笑面财神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无论是他偷东西的速度亦或是逃跑的速度堪称一绝。这位财神爷,也是缉凶梆单中唯一一位手里不沾血的人。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可以偷任何东西,但也绝对不害人性命。   笑面财神在人面前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除了笑,还是笑,不过分灿烂,也不过分矜持,一直保持在那个微妙的弧度。   他不只是偷财偷物,还会偷文人墨客的字,美人的贴身衣物,剑客用剑劈过的一段木桩,甚至少女的眼泪,反正千奇百怪,突破底线,无奇不有。   但小偷就是小偷,仍旧非常令人讨厌。在座的,如薛瑰万奇风等名士榜有排名的人多少都被他偷过某些东西,故而很多人听到这个名字简直是牙痒痒的,恨不得立即把他捉来暴打一顿。   如果画是被笑面财神偷的,那就好办也不好办了。好办指的是若真是被他所偷,只要拿着十倍的赎金找他,画不出三日必会物归原主。   兰道成一脸不赞同:“小侄想的我也想到了。笑面财神神出鬼没,哪有那么容易被找到。所以也想借着此次宴会,想问下大家有没有他的踪迹可寻,兰某出十万两黄金购买消息。”这便是不好办之处,笑面财神可是有一千张脸皮的人,从不以真面目现身,大家抓不住他,哪怕当面碰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出他。   十万两黄金就为购买一条消息而不是直接挂悬赏托能人异士找回那幅无画之画!兰家果然有钱。由此可见,那幅从陆家流落出来的画对兰道成有多重要了。   清秋溪旁的众客一致感到窒息。一排望下去,只有谢祈、薛瑰等人神色不变,举止若定。   别人或惊或笑,参与到笑面财神和丢失之画的谈话中。而这边的庄吟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发现自己的脸上越来越烫了,并且伴随微痛瘙痒的感觉往脖子、四肢扩散开去,他忍不住拿手去挠脸,抓出一道道惊人的红痕,没用,没用!非但没有缓解丝毫,瘙痒感反而急剧加重了,仿佛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在满身四处乱爬乱钻。   在他百抓挠人心之时,谢祈突然伸手过来,抓住他的手防止他乱挠,面色凝重道:“你的脸怎么了?不要抓了。   谢祈的手冰冰凉的,庄吟觉得左手炽热滚烫的皮肤犹如被覆上一层冰玉,差点呻吟出声,幸好及时止住,抬头略带心虚地看看众人,还好没人注意到这边。但他立即反应过来,万一会传染呢?传染给谢祈就不好了,登时又扔掉他的凉手。   他弯腰俯身掬了一把溪水,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时怔住了,他的脸怎么了?一道道红痕之上,不知何时长了一颗又一颗的细小脓疮,似乎在蓄势待发。   庄吟还在发愣,谢祈已将脸上戴着的青面獠牙面具取下,快速扣在他的脸上,眼睛微眯,目光透着一丝危险,声音冰冷而愠怒:“那个老乞丐,果然不简单。” 第26章 镜花离境(八)   庄吟突生变故,谢祈当即带他离席。细心如兰音,注意到二人异状,默默跟了上来,讶异道:“怎么突然走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庄吟极力忍耐,摇头道“无事。”   谢祈脸色阴阴暗暗:“小意外。”   兰音疑惑地盯着庄吟,本应在谢祈脸上的青面獠牙面具此时正戴在庄吟的脸上,“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多谢兰小姐款待,有缘下次再聚。”庄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兰府。   兰音急切地看向谢祈:“可以进一步说几句么?很快的。”   谢祈转头看看庄吟,犹豫片刻,走向了兰音。   庄吟目送二人往远处走了几步,悄悄地不知说了什么,谢祈点了点头,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不多时,谢祈快步走回。   说来也奇怪,自从走出兰府,吹了几阵凉风,庄吟便觉得身上那股又热又痒的感觉似乎有所缓解了。   二人又回到初来时的那条长街,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他们循着来路仔细寻觅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那条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巷,当初那个老乞丐就是从这条小巷忽然蹿出,拿了银子,又忽然跑回小巷。   如今想来,老乞丐可真是奇怪得很,讨个钱罢了,非要庄吟递给他,却原来别有用意,想把这诡异的脓疮传染给庄吟。   这条藏于繁华花城的小巷,显得格外的阴暗狭窄,就在这样的小巷中,零零散散坐着几位衣不蔽体的乞讨者。   谢祈状似随意地走到一个靠着墙壁垂着头的乞丐跟前,蹲下问他:“你们之中有没有一个浑身长了脓疮的老乞丐?”   乞丐动了动,面无表情地抬头,有气无力地瞧了他一眼,“没有。“   谢祈见状,随手在他面前扔了好几枚碎银,挂上假笑,冷笑一声:“你确定没有?“   乞丐见到银子眼睛都绿了,双手圈着银子使劲往怀里藏,嘴里忙不迭说道:“见过见过,公子你说的是鬼楼的老孙吧,诶哟您找他做什么,老孙那个人鬼鬼道道的,是个疯子。那鬼地方您还是不要去了罢。“   “鬼楼?他和他夫人住在鬼楼里?”庄吟问道。   巷子里黑暗,乞丐一直没有注意谢祈身后还有一个人,乍一看庄吟戴的鬼气森森的青面獠牙面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诶哟我的爷,您大晚上的戴这种面具是想把人吓死嘛。”   谢祈问:“鬼楼在哪里?”   乞丐指指巷子尽头,“走到头就是后街,然后左拐走到第一个街口,再左拐走到第二个街口,右拐直走,那条街走到底有一堵墙,墙后头就是鬼楼了。”   二人按照乞丐所说路径,弯弯绕绕来到这堵墙前时,已是半柱香后了。   果然是一堵墙,足足有十丈之高,比边上的房屋还要高出几丈,十分之夸张突兀,令人乍舌。   墙上还画着许多道鬼画符,庄吟上前凝视一番,半晌,道:“错了。“   谢祈挑眉:“什么错了?“   庄吟指着墙上的鬼画符:“这些都是镇鬼符,本来已经很完整了,奇怪的是,又多出了几笔,多出的这几笔极淡极隐秘,恰巧毁去了这符的作用。“   谢祈微眯双眼,“也就是说,这些符被人故意破坏了。“ 第27章 镜花离境(九)   话音刚落,谢祈微微斜过身,眉尖微皱,随即指间翻出一枚石子,迅雷不及掩耳地掷向身后某处,与此同时,庄吟背后长剑出鞘,风月风驰电掣般往不远处的屋檐飞去。   “哎呀疼——”   “我操!”   几乎是同时,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以面纱蒙脸的女子跌了出来,那屋檐上亦有一道白色身影从屋顶疾速降落,落地时狠狠发出一声惨叫,挺尸片刻又蓦地跳起,捂着屁股跌跌撞撞奔过来,指着庄吟背后入鞘的风月破口大骂,“破剑狗剑,割坏了我的衣服你赔!”   风月又颤动起来,仿佛忍不住想出鞘再教训他一番。庄吟伸手拍拍风月安抚它,对白衣道:“言公子有事?为何一直跟在我们后边?”   言城清高扬起头颅,哼哼道:“我都看见了,你脸上的东西。”   庄吟一瞬间握紧了手,“那又如何?”   言城清道:“不如何,你们要去闯鬼楼么?带上我啊!”   谢祈手里拎着面纱姑娘走了过来,冷笑道:“多管闲事。”   言城清双手一摊,无所谓道:“对!我就是闲得慌!”忽然大喊一声,往后跳了几步,指着面纱姑娘,“你你你……摘她面纱做什么,快给她蒙回去!不忍直视!我要瞎了!”   原来谢祈摘了这名女子的面纱,她的左脸赫然露出一大块奇丑无比的黑色胎记。   女子受惊,夺过谢祈手中的面纱,飞快戴了回去,倒退几步,怯怯地望着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庄吟正欲开口,却被言城清抢了先,他绕着女子打量了两圈,问道:“你是谁,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别跟我说你迷路了。”谢祈又禁不住冷笑,“谁跟你’我们’。”   “我才没跟着你们,我是自己找到这里来的。”不想面纱女子开口了,声若蚊虫,言城清拼命竖起耳朵才总算听到。   言城清竖起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我问你名字呢,你一介弱女子半夜三更来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散步?”   面纱女子吱唔道:“冬……冬珠,我是来救人的。”   谢祈抱着手问:“哦?救谁?这里有你救人的关键?”   “嗯!”冬珠刚抬起头直视谢祈,一对上他的眼眸又怯怯的低下了头,“我村里人生病了,试了许多办法都没用。我从古书上看到城里有个人也生过同样的病,我……我就想来寻找法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是想来碰碰运气。”   “什么病?”庄吟心中一动,问道。   “传染病,很奇怪的,只传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子,被传染的人脸上身上都长了龌龊之物。”   庄吟立即摘下青面獠牙面具,指着脸上那些可怖的脓疮,“你再看看,是不是我这样的?”   “啊!”冬珠满脸惊疑,“怎么会,你是个男子,怎么脸上也长了?”   庄吟重新戴上面具,“谁知道呢。”不过这高墙之后的鬼楼看来非探不可了。   十丈高的墙对于三个修士来说丝毫不费劲,但对于冬珠来说,无异于难上登天。谁带冬珠过去?庄吟洁癖身上有病,谢祈早已首当其冲跳到墙的另一面探路去了,只剩言城清一个人跟冬珠大眼瞪小眼,两人僵持半晌,言城清又是泄气又是嫌弃地蹲下身,没好气道:“上来,还等什么?难道要我抱你?!”   冬珠犹犹豫豫地跨了上去,岂料用力过猛,徒然跨到了言城清的脖子上,“我操我操???你腿不长眼你脸总长着眼吧?”言城清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骂娘。   冬珠乖乖呆在他后背,手不敢撑着他的肩膀,怕他又骂,只好往怀里收,心忖:“这人看着俊是俊,说话怎生如此粗鲁野蛮,叫人害怕讨厌。”   心思一念间,言城清已背着她来到了墙后。   墙后的楼宇荒废,残败,落满灰尘蛛网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当年之辉煌。冬珠刚站稳便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挪开脚,定睛一看,是块爬着无数道裂纹沾染泥土的匾额,上面写着“云烟阁”。 第28章 镜花离境(十)   “想不到云烟阁这么大。”冬珠心中感慨道。   二人站定往前走去,发现庄吟和谢祈站在门口被人拦住了,拦他们的却是一名冰雕玉琢的小孩,身着红色圆领袍衫,眉间点着一点明艳的红。   小孩端坐在紧闭的大门前,手里握着一本书,盯着眼前四个不速之客脸色极是阴沉,不悦道:“此地不是尔等凡客来的地方,趁我主人不在,速速离去。”   谢祈牵起一丝笑容,“和善”道:“如果我们非进不可呢?”   言城清嘿然:“你这个小娃娃说话如此老成,怕是书看糊涂了吧?”   “顽人。”小孩皱紧了眉头,脸色一变再变,有点恼了,沉默半晌,似乎欲找些劝退之词,眼睛忽然往四人身后望了一眼,神色突变,瞳孔剧缩,仿佛看见了某种极为可怕的东西。   一道黑影骤然从四人头顶一闪而过,他们急忙掉头望身后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冬珠吓得蒙住双眼,颤抖道:“是不是……有鬼呀?”   言城清一脸兴奋地不屑道:“那可不,这是鬼楼,肯定是鬼,说不定这个小孩也……”   他们再转过身来时,那个红衣小少年已然不见,空落落的地上徒留一阵冷风吹动着石阶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言城清睁大双眼,怔怔道:“真的是鬼啊。”   庄吟撩起衣摆半蹲着捡起被红衣少年遗留在地上的书,是一本琴谱,欲要翻开,这本琴谱却化为万千粉末瞬间随风消散。   这时,冷风乍起,“吱呀”——原本紧闭的楼门骤然大开,大门张着黑越越的嘴巴吃着被冷风卷进的一地残叶。四人衣衫翻飞,甚是狂乱,毫不迟疑地进入楼内,进入楼内的一刹那,身后大门“哐”地无情合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即扑鼻而来。楼内黑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庄吟当即点燃两支蜡烛,一支自己拿着,另一支递与谢祈。   言城清试着开门,自然纹丝不动,回过身大惊小怪嚷道:“为什么不多燃两支,更多更亮些。”   庄吟清清冷冷道:“节约。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万一被关在此地,至少还有蜡烛。”   几人走了几步,冬珠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栽倒。庄吟把蜡烛往她那儿移去,却是几条布满灰尘断了腿的椅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一面提醒她当心脚下,一面继续往前走去。   谢祈走得更远,正手持蜡烛对着一面白墙看。三人过去,呼吸不由跟着一窒,眼前竟是死路一条。   言城清敲了敲墙,破口大骂道:“我操是实的,上面有顶飞也不能飞,墙跟我们有仇啊?”   他所言不错,这堵墙虽没有画着镇鬼符,但又宽又广,前路直接被截死。他们只好退回来,在四周搜寻有没有别的进路,一圈下来进路倒为寻着,却摸到了一筒竹签,不多不少,正好一百签。   言城清握着竹签走来走去,急道:“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都没有就一筒破竹签,让我们算命还是怎么?”   谢祈懒懒道:“或许就是摇签的意思。”刚说完,言城清果然在摇签了,刷刷刷过后,一根竹签摇摇欲坠掉到了地上,他捡起,疑惑地念道:“第七十八签,大人守困,辛辛,下下。”   念完暴跳如雷,“我操呸呸呸,晦气,这是他妈下下签!”   谢祈抽过竹签看着上边的签文,道:“粗鄙之人只会说粗鄙之语。” 第29章 镜花离境(十一)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冬珠叫了起来,“你们快看,墙上有一道门!”   庄吟几人闻声看去,果不其然,原本空空如也的白墙之上此时孤独地嵌着一扇黑漆漆的门。白墙黑门,长而窄,大小犹如一面棺材板,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阴森危险的气息。   谢祈举步走近,单手虚扶在黑门上,霎那间,腰间封骨刀疯狂地震颤起来,他收回手,揉了揉眉尖,对他们道:“门里面有东西。”   庄吟拿过那筒竹签道:“看来竹签是我们进入楼内部的关键,抽到什么签,我们就要面对什么结果。方才言公子抽到下下签,那这门里……”谢祈截道:“有危险。”   言城清满脸的不可置信:“不会吧?”   “那里面的东西会出来吗?我们说话岂非已经被它听到了?”冬珠瑟缩着脖子,双手抱成一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而且这门看着好像棺材……”   言城清小声道:“嘘——闭嘴!不会说些好听的么!”   庄吟手里的拂尘和背后的长剑不知何时对换了,朝冬珠言城清二人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就行。”   言城清急忙摆手:“不行不行,我祁连小霸王怎能跟个娘们似的留守后方,她一个人留下罢!”   冬珠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我觉得还是跟着你们比较安全。”   几人还在争论是否留守的问题,那门内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就好像有人用手指甲在门板上不要命地用力刮划,直划得人耳膜生疼。冬珠心尖也颤了起来,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不由得双手捂住耳朵,隔绝这恐怖的声音。   风月业已出鞘,护在庄吟身前。   几人皆是屏气凝神。那划擦声持续半晌之后,终于停歇,不过须臾,又发出“咚咚咚”的声音,由重变轻,似是门里那东西逐渐远去。   言城清咽了口唾沫,“走了?”   谢祈站在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棺材门前,手中烛火羸弱,一袭黑衣几乎融入漆黑之中,唯有露出的肌肤白若霜华,一黑一白,格外的分明。他伸手推门,未料到门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最终他们还是将冬珠带上,毕竟一人留在原地是否会有危险,此事尚未可知,不如跟着他们稍加安全。不多时,四人先后踏入这道棺材门。   不料最后一人刚踏入门内,地面徒然侧转朝下垂直倾斜,打得几人措手不及。烛火骤然熄灭,庄吟跌到半空,疾速御剑,只来得及拉上冬珠,距离较远的言城清大喊一声便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谢祈更是无踪无影。   冬珠立在剑上,有些不稳,怯怯问:“我能抓着你么?”   庄吟纵有洁癖,也只是温声道:“抱紧我的腰,下去了!”说完捏了一个剑诀,飞剑便如同疾风般向下行去。   冬珠从后背牢牢抱住庄吟的腰,紧闭双眼,生怕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很快,他们降到了地面。跳下剑,庄吟只手在蜡烛上一拂,烛火复又跃起。火光亮起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没有眼睛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第30章 镜花离境(十二)   烛火不甚光明,但仍旧可以看清这密室里到处挂满了褪去颜色的布缦。   “女人”就立在一层半透明的布缦后边,与布缦前的庄吟“对视”着。   她穿着一身白衣,似乎被人剜去了双眼,只留下两个黑洞,整张脸惨白无比,仿佛涂了好几层劣质脂粉,血嘴不时吐出哧哧的嗬气声,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透过布缦不时喷在庄吟脸上。   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浑身僵住,屏住呼吸,心思百转:女鬼双眼被剜,又不知为何被关在此地,想必有着极大的怨气,往往怨气极大的鬼法力也极盛。当下微微摇头眼神示意身边的冬珠千万别出声。   冬珠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露出脸上硕大的黑色胎记,她也顾不得了,只顾捂着嘴巴,眼神惊恐地望着女鬼,颤抖着点点头。庄吟慢慢举起了风月,看不见便好办,只要不发出任何声响,那么女鬼便不会察觉到他们。   可是谢祈和言城清在哪儿?莫非也藏在某块布缦后面?   庄吟举剑死盯了女鬼片刻,见她毫无动作,于是心头渐宽,看来女鬼确实不能以其他办法发现他们,暗示冬珠后退。   谁知他们才倒退了一步,“哐啷——”庄吟心中暗叫不好,冬珠脚下竟有一只坛子,此时被她撞得滚动不已。那女鬼突然狂啸一声张大了血嘴朝冬珠飞身扑去,冬珠小脸刷地惨白一片,双脚仿佛被钉在地上般动弹不得。   好在庄吟有所准备,急急挥出风月,迅捷无伦地刺向趴在冬珠身上的女鬼,剑风凌厉无比,剑尖离女鬼头颅只余三寸之时,她蓦地转头,风月骤然受阻半点前进不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抵住了剑。庄吟顿觉不妙,果然下一刻女鬼的头发开始疯狂抽长,电石花火之间向庄吟缠去,灵活得如同一条条触手。   女鬼得意地嚎叫一声,回头就要咬向冬珠,庄吟心下一惊,好强的法力!剑势不变,口中念了一个咒,背后拂尘瞬间暴涨数尺,飞到半空,与攻来的长发纠缠交错在一起。   望见拂尘与黑发在上面打架,女鬼愤怒地放开冬珠,伸出尖锐的黑色指甲袭向庄吟。“快找地方躲起来!”庄吟赶紧冲呆若木鸡的冬珠喊,同时火速扯下一条布缦,缠在左手。冬珠浑身打了个激灵,似是才反应过来已逃脱鬼爪,颤巍巍爬起来跑了。   庄吟持剑挡下第一击,借力跃至半空,虚出半招,趁女鬼接招之时,又迅速从两一边落下,如此反复出了几道虚招,将女鬼逗得团团转,被布缦裹得像是只蚕茧动弹不得。女鬼暂时被困,庄吟从徒然袋中一连掏出十几道镇鬼符,悉数贴到女鬼身上。   女鬼彻底不动了,本和拂尘斗得正欢的长发也萎下来缩回原状。   拂尘却依然飘在空中,庄吟手一挥,取了一根拂丝贴到女鬼太阳穴,叹道:“你本是死人,却被长年困在此地,有什么冤屈可与我说说,或许我可化解你的怨气。”   听见此话,女鬼黑魆魆的眼洞中无声无息留下一滴血泪,张大血嘴,里面的舌头却不见踪影。   庄吟道:“拂丝相接,灵犀相通,汝之所想,吾亦可知。”   女鬼微微点了点头。   庄吟闭上双目,“好,我先问你,你是何人?”   女鬼道:“水映柳。” 第31章 镜花离境(十三)   庄吟喃喃:“水映柳?”他觉得此名似曾相识,稍作凝思,便想起先前曲水流觞宴上,言城清和兰音交谈时似乎提到过此名。   他将手轻搭于拂丝之上,问:“家住何方?”   水映柳道:“家住此地。”   庄吟再问:“可有亲人在世?”   水映柳迟疑半晌,答:“无。”   庄吟又问:“你为何人所害?”   此话一出密室里忽然起了冰冷彻骨的疾风,四周的布缦被吹的翻滚乱卷。这回水映柳却不答了,鬼啸一声,尖锐刺耳已极,漆黑的眼洞中血泪狂流,呜咽不止,浑身剧烈颤动散发着冲天怨气,连身上那十几张镇鬼符亦被震得摇摇欲坠。   庄吟与她五感相通,蓦地听到她脑子里仿佛有千百个人在一齐喃喃私语,他明白水映柳此刻大概陷入了生前的回忆之中,但还是隐隐觉得不妙,当下重重一弹拂丝,厉声催问道:“若想超度,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发生了何事?”   水映柳依然不答,原本只是窃窃私语的声音,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形成排山倒海的巨响猛然涌入庄吟脑海之中,他立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全身仿佛被人压制住了。庄吟用左手抵住太阳穴狠狠揉了几下,并以剑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时,被他藏在衣袖里的竹筒不小心掉落下来一根竹签,庄吟无法分心去接,只眼角余光瞥到下下二字,暗道不好,这回居然又是一根下下签!   庄吟心想自己少时随师父游历见过不少厉鬼精怪,但眼前的水映柳当真不好对付,她生前的遭遇想必肯定不会太愉快了,况且只是暂时将她牵制住,还需快快思考对策让水映柳冷静下来。谁知庄吟尚未想到什么好办法,她自己便先安静下来了,千百道嘈切之音骤然停歇,噤若寒蝉,庄吟身体一松,压力烟消云散,顿觉无比舒坦。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又待再问,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总算找到你们了!你们还活着呀!”语调挟着万分喜悦,讲出的话莫名地欠揍。庄吟猝然回眸,一块硕大的黑色胎记和一张惨白的小脸映入眼帘,是冬珠。她身后不远的言城清向他招招手,欢喜地奔了过来,一旁的谢祈似乎很生气,粗暴地一路劈开层层叠叠碍路的布缦。   紧接着,一道女声在他脑海中清晰地说道:“杀我之人,近在眼前!”庄吟瞳孔一阵剧缩,感到丝丝凉气自脚底升起,他眼前不过三人,谢祈、言城清以及战战兢兢的冬珠。况且此情此景之下,庄吟确实对他们生出了一瞬的怀疑,他们真是他们本人,而不是一具空壳傀儡?无论如何好在他们听不见她所说之话。   谢祈寒着脸闪至庄吟身边,冷冷盯着笑得正欢的水映柳,杀气四溢。   水映柳裂开血嘴,眼洞再次血崩,她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啸,震开了身上的镇鬼符和布缦,原本相接着的拂丝“铮”地崩断。谢祈面色更冷,护着庄吟飘开数尺之远。   谢祈拔刀就要砍,被庄吟拦下,“别急着砍,先让我问清楚她怎么死的。”   趁此空隙水映柳竟跃上一面墙壁,灵活地贴着墙壁四肢并行,诡状殊形,竟然跑了!   谢祈要去追,忽然瞥到地上躺着一枚竹签,身形一顿,捡起来看。   大人被难,乙庚,下下。   这签文无论如何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暗藏杀机、攸关生命之解。   言城清抢了过来,“我操不是吧?有没有搞错又是凶签,这回墙上会不会出现棺材门?又来一间密室?”   庄吟点头:“极有可能。而且我怀疑抽到的签文是什么,那么密室相对应就会出现什么,比如你上回抽到的签文是大人受困,方才我问出女鬼叫做水映柳,大抵为人所害而死后困于此地。”   言城清忙不迭扔掉手中竹签,“呸呸呸,不吉利的东西。”仿佛觉得不够,又用脚狠狠踩了它几下,方觉解气,“那被难的意思,就是要遭难,莫非我们要遭难?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庄吟想笑,觉得谁都有可能被顶包,言城清绝无可能作假,纵使有人能扮得了他的皮囊,也学不来他言行神态的皮毛。   言城清突然皱起眉头,“哎,等等,你说谁?我好像听到了水映柳三个字?”   庄吟道:“正是。”   言城清怪叫起来,“她不就是传说中的花魁大美人?!”   庄吟摇头:“不知。”   这时冬珠怯怯举起了手,“我在书里看到过,这本书我带着!”说这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古书,哗哗哗翻到某一页,“你们看,书里说水映柳也是得脓疮之后暴病而死的,啊,道长我的意思不是说得了这病会死……”   谢祈突然出声:“他不会死。”转头问庄吟,“身体还难受么?”   “无碍,冬珠把书给我看看。”庄吟讲那篇记载从头至尾不漏一字地看了下来,合上书以后总觉得不对劲,如果这篇记载属实,水映柳确是云烟阁的花魁,得脓疮之后又忽然暴病而死,而密室的女鬼水映柳却被剜去了眼珠,皮肤也没有溃烂之迹,全然不似生了脓疮的样子,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第32章 镜花离境(十四)   庄吟扶额:“快把你们知道的关于云烟阁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我。”   言城清挠挠脑袋,“都说了水映柳是传说中的,谁知道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座鬼楼啊,这鬼地方城里人什么表示都没有,墙这么高这么诡异他们瞎么?”   冬珠摇头道:“我知道的全在这本书里了。”   谢祈抱手道:“回到原点,我们本来是来找一个老乞丐的,中途被另一个乞丐指路到这里,并不是没人知道鬼楼存在,起码那个乞丐知道。”   庄吟闻言看向他,谢祈收到他赞许的眼神后便调皮的冲他眨了眨眼睛   言城清道:“怪了怪了,我虽然不是镜花城人,但也相当熟悉,我敢发誓城里绝对没有这座鬼楼,如果真有,我兰叔叔没有不净化的道理啊。”   “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谢祈勾起唇角。   言城清:“???”   谢祈坏笑道:“说明你兰叔叔有问题。”   言城清:“!!!你胡说!”   庄吟道:“假设水映柳现实中真的存在,那么乞丐可能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也许是为了让我们阻止某个人或者某件事。”   言城清欣喜若狂地搓了搓手,悄声道:“按照一般的套路,肯定是向我们揭示鬼楼见不得人的秘密!”   传奇画本看多了吧!   众人无言,虽然言城清说的很直接,但也非常在理。   庄吟记起来还没问他们方才掉在何处了,于是问道:“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谢祈道:“另一间屋子,和这间密室是连着的。”   言城清激动道:“我认为我们已经不在云烟阁里了,而是在地底。”   谢祈突然逼近庄吟,直取面具,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冷不丁在眼前放大,庄吟警惕道:“你干什么?”   “看看病情。”面具被谢祈揭下,骨节分明的手就快触到他的脸,庄吟后退一步避过,“别碰,万一传染。”   “难受么?”   庄吟一把抓回面具,“刚开始确实难受,不过现在没感觉了。”身为男子他倒是不在乎容貌,皮肤坏了就坏了罢,反正不娶亲。可不知为何,内心还是希望谢祈不要看到自己现在模样的好。   谢祈微微歪头,眨了一下眼睛,再次确认:“真的?”   庄吟重重点头:“真的。”谢祈的关心激起了他心中的涟漪,平日里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纵然交过一些朋友,也只是泛泛之交,联系甚少。他无父无母,这世间最亲近之人恐怕只有师兄一人了,如今谢祈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倒是对他没来由的关心,多少有点波动,即便不知他来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好感度与日俱增,就是太会花钱了。   几人在布幔间穿梭,约莫搜寻了盏茶时间,终于在一道墙上发现了被布幔遮掩的棺材门。   与上道门不同的是,这道门上笼罩着一层邪气四溢的黑雾,众人心中一凛。   言城清嘴角抽搐,摸了一把屁股,心有余悸道:“这地方诡异得紧,机关忒多,差点屁股不保。”   “怕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谢祈看了他一眼,嗤笑道。   言城清翻了一个白眼,“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怕一座破鬼楼?”   谢祈善意地笑笑,道:“那行,你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下一瞬言城清就被谢祈用布幔缚了双手双脚。   言城清哇哇大叫,“道长救我,谢祈你给我放手!”   然而迟了,谢祈猛地一踹棺材门,就把聒噪瞎喊的言城清毫不留情投了进去。   言城清化作一道残影,“砰”地落地,霎时眼冒金星,便破口大骂。   从谢祈的十八代以前的祖宗,一直骂到他尚未出生的子孙后代,可谓雨露均沾,滴水不漏。   谢祈手中留有一根粗长的布条,一直连接到言城清的腰上,若他真有意外,遇到坠落也好鬼怪也罢,他都可以立即将他拉回。   庄吟皱眉道:“下次不许如此胡来。”   谢祈扬眉,道:“遵命。不过他里面穿着金蝉衣,刀枪不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听言城清骂了好半天,仍然没有罢休的意思,谢祈微微一笑,“很好,活力四射,里面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岂料他们一步入密室,一波浓烈的恶臭呛得他们差点几欲昏厥。令人欣慰的是,密室里有好几个火把,庄吟一一点燃,四五丛火光燃起,瞬间照亮了整间密室。   只见言城清在地上一弯一曲蠕动着,犹如一条白嫩嫩的虫子。他哈哈大笑,“活该!让你们绑我,我就是把自己臭死……咳咳……也不会提醒你们事先做准备的!哈哈哈哈哈!”   庄吟强忍恶臭从徒然袋里取了三个鼻塞,分别给了谢祈和冬珠,故意漏掉蚕蛹似的言城清,“这里被人设了结界,有密封效果,所以气味散不出去。” 第33章 镜花离境(十五)   他们猜过里面或许有面目可憎的女鬼候着,虎视眈眈的猛兽翘首以盼着,又或者是淬剧毒的暗箭埋伏着,怎么也没料到这里堆着百来具成山的尸骨。   此间密室,俨然一个藏尸间。   尸骨骨架森白,大多已经散架,不知是谁将他们搬来此间,也不知他们躺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多久了,尸肉腐化的气息出不去散不掉,被永久封存于此。庄吟放出一缕神识往四面八方探了探,不多时便收了回来,看来签文上的“被难”二字,指的是这堆尸骨。   谢祈闻着鼻间极淡的温香,问道:“檀香味的?有没有橘子味?”   庄吟道:“没有,你喜欢吃橘子?”   谢祈道:“嗯。”   庄吟记起离境苑后院栽着几颗橘子树,便道:“我家有,秋天给你留着。”几月相处下来,庄吟已然认同这个朋友。   谢祈笑意加深,“到时候莫要怪我全吃光了。”   庄吟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谢祈问他怎么了,才回神道:“不怕,都给你。”   方才室内不能视物,言城清只闻其臭味,并没有瞧见这些尸骨,呼啦啦骂的酣畅淋漓,此时却是一个字都骂不出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终是忍不住破了功,一松口鼻,气喘如牛,可怜道:“道长行行好,赏我一个鼻塞,我,我就要窒息而亡了,到时候我就成了天下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被臭死的人。”请求殷切,语气诚恳,于是庄吟取了一个鼻塞给他。   言城清连忙插进鼻孔,“多谢道长救命之恩,改天一定携礼登门拜谢。果然有股香味,道长你可真讲究,鼻塞还加香料,娘们兮兮的。”不能指望从言城清嘴里听到好话,一自由就恐吓冬珠为他松绑外加敲背揉肩,冬珠既乖又怯的跑过去替他将布幔绳结打开。   看到他将冬珠当丫鬟使了,庄吟看不下去了,道:“言公子,冬珠不是你丫鬟。”言城清满脸不以为意,“怎么能拿我家丫鬟跟她比的,怕我家丫鬟们被比成仙女。”冬珠捏肩的动作一滞。   他一破除桎梏,便对着谢祈摩拳擦掌。   谢祈左手伸向腰间佩刀封骨,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   言城清不敢,他知道天下有四种人不可得罪,能避而远之则避而远之:一种是大奸大恶之人,这类人遇到自认倒霉罢。另一种是口蜜腹剑之人,背后捅刀防不胜防。剩下一种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人。   谢祈恰恰属于最后一种人。   言城清天生爱管闲事,喜欢拿八卦作下酒料,这也是他年年参加曲水流觞宴的原因之一,打听到消息低价购入高价抛售,赚了不少银子,果然跟兰道成这个生意人来往密切后,近朱者赤了。至于谢祈此人,身上被世人贴着许多标签:桐阴灵虚一境之主,天下首富兰道成兰家主的挚交。啧,多么风光,多么有响当当,多么万众瞩目。   十年前的桐阴灵虚,中原极境,至阴至邪,活人只进不出,进者无不癫疯,里面关押着全江湖最残暴狠毒、丧尽道义之人,有以毒攻毒的意思。而且,自桐阴灵虚存在以来,关押过的恶人不胜枚举,误入灵虚之人也多如牛毛,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唯独谢祈一人,不光如此,桐阴灵虚还认他为主。   其中缘由,耐人寻味,据说谢祈十年前进桐虚灵境是为了找一个人,要知十年之前他还是个根红苗正的少年公子,何德何能能让桐阴灵虚认主,一开始对他不服气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些年来都被他收拾得俯首称臣。   言城清虽然好奇得抓心挠肺直欲撞墙,但也无可奈何,直到这次宴会之上,他眼尖地看到了谢祈,便跟踪他们来到此地,想探险是假,多管闲事是真。   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狂也狂过了,撒野也撒野过了,这波不亏,他立即改为揉手腕,假装研究尸骨,趁谢祈不注意,偷偷把庄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长啊,你和谢祈怎么认识的?你得防着点,他不是好人。”嘻嘻,言城清内心偷着乐,唯恐天下不乱。   庄吟奇怪道:“不好之说如何来的?”   言城清道:“就是浮屠山那次屠了……不是,道长,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连谢祈都没听说过?”   庄吟道:“很少出门。”   言城清道:“道长你这样迟早要吃亏的,他有很多奇怪癖好的,不要被他表面所迷惑……”话没说完,瞥到谢祈在往他们这边看,飞快说道:“反正啊,你离他越远越好。”然后背起双手,轻咳一声,“这些人死了好久吧?跟水映柳有啥关系?” 第34章 镜花离境(十六)   谢祈怀疑言城清对庄吟说了不该说的话,眼中写满了警告,言城清只当没看见,乐呵呵跑到白骨堆里撒欢,捏着衣袖拣了一截腿骨,凑近瞧,“啧啧啧,骨头伶仃瘦小,肯定是某个姐姐的腿,可惜了,红颜薄命,说不定生前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言城清摇头叹气,一副大为遗憾的神色,拎起另一根手骨,套在手腕上的镯子叮当落地,激起地上些许灰尘,“她们为什么会被埋葬在这里?”   庄吟用拂尘在尸骨堆上轻轻一拂,积淀在骨头上的厚重灰尘散去,露出道道深及骨头的伤痕,都昭彰着死者生前受到了非人的遭遇,他们为何而死?行凶者为何要下如此歹毒之手?这些香消玉损的可怜人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岂会来这种烟花之地做皮肉生意?若是有形有体的鬼,庄吟还可以接通灵犀询问究竟,然而地上不过一堆白骨,魂魄尽散,却是永不能相连了。   庄吟越想血气越是上涌,倒退几步,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下。谢祈站立的位置恰到好处,从身后轻轻扶着庄吟的肩膀,低声道:“看来这里只是一间单纯的藏尸间,没有其他了。”   指间的温度透过单薄的道袍传来些微温度,庄吟的脸有些烫,不知是不是方才气血上涌的缘故,头也不回别扭地往前走了几步,“……这筒竹签好像有意无意地想让我们看到一些旧事旧人。”   谢祈收回了手,负起手,低低一笑,“那继续掷竹签吧。”庄吟从袖中掏出竹筒。   言城清一听又要开始抽签了,喜不自禁地奔过来,“等等等等下,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们说,如果我们把签筒里的下下签全部拿出来会怎么样?”   一旁的冬珠瞪大了眼睛,“剩下的岂非都是上上签了?”   言城清美滋滋地沉浸于自己的假想中,半点没注意脚下斜着一腿骨头,一不留神踩了上去,脚踩着骨头一打滑,双手犹如大鹏展翅般张了一段,与近在咫尺的庄吟擦身而过,不停扑棱的手顺势打翻了庄吟手里的竹筒,竹签哗啦啦洒了满地。   庄吟:“……”   谢祈:“……”   冬珠:“?!!”   言城清这一跤摔的忒狠,脸着地,扶着额头不住倒吸冷气,诶哟直叫,“打打打打翻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说着笔直流下两道鼻血。   冬珠急忙奔过去给他擦鼻血,“你别说话了,好多血。”言城清嫌弃地推开她,斥道:“我允许你用脏袖子给我擦了吗?走开走开!我不想看见你脸上的黑痣!”   冬珠垂头默默走开,小声道:“不是痣,是胎记。”   言城清道:“不管!”   言城清一会儿使唤冬珠给他捶背敲肩,一会儿又嫌恶的让她远离,简直分裂,庄吟劝解道:“言公子,冬珠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要哄。”   言城清闻言挤眼道:“啧啧啧,道长你这话说的好像经常哄女孩子似的,看不出来啊。”谢祈微微斜过身,似笑非笑。   庄吟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薄红,还好戴着青面獠牙面具,声音故作冰冷道:“你胡说什么!”他是哄过,哄的都是些如永安镇张涂家两个女儿岁数的稚龄女童而已。   言城清满脸调侃,虚张着嘴还想讲些戏谑之语,地上的竹简倏然发出几十道刺眼的光线,四人掩目,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原本藏尸的密室同时出现了几十道黑色的棺材门,毫无章法地悬嵌在墙壁上。   四人有一瞬的静默。   庄吟紧蹙双眉,这几十道棺材门由上下签所化,换而言之,门内有好有坏。运气好的话,开了上上门说不定能顺利找到老乞丐问他要解药,运气不好进了下下门,谁知道门里会潜伏着什么鬼东西。   谢祈冷笑一声,对着言城清道:“你做的好事。”   言城清结巴了,一连“我”了好几声也没讲出话来。   冬珠紧张的握紧了手,怔怔道:“这如何是好,我们要瞎子摸鱼么?”可不就是瞎子,棺材门上可没写“此门安全,此门可入”诸如此类的话。   那便瞎子摸鱼吧,摸到锦鲤是运气,摸到食人鱼也只能硬着头皮仙器往上招呼了。 第35章 镜花离境(十七)   接下去一炷香的时间,几人穿梭于各道棺材门之间,有时言城清拖着冬珠从门里爬出来哇哇大叫,有时他双手拼命撑着门橼被一只凶猛老虎叼着衣服死死不放,有时门里伸出细长黏腻的触手缠住他的脚踝拖了回去。   言城清不爽了,“为何总针对我?!”   庄吟和谢祈则跟在后面收场。   这次,他们挑了最近的一扇门,用力一推,门洞开,入眼即是红沙细软,彩凤飞蝶,铜镜梳台,却是一间女子闺房。   言城清摸了一把汗,长呼一口气,道:“这次终于正常了,还是个大美人。”   一名半倚在美人榻上的女子看见他们,盈盈一笑:“你们来啦。”仿佛等待多时,美人榻前还立着一个红衣小少年,正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们。   冬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瞿公子……瞿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脸不,不是……”   瞿乐笑道:“你想说烂了是么?”   冬珠讷讷说不出话来,她一看到瞿乐心里就堵得慌,一大堆问题想问没问出口,比如沈枝为是么没有跟她在一起。   庄吟转过头问冬珠:“你们认识?”   冬珠道:“瞿小姐来过我们村。”   瞿乐本就玉肤玉骨,装扮公子哥时俊美无伦,换上了女子衣物后的她更是艳压群芳,颠倒众生。   言城清看得眼睛都直了,立即抚平长衫,将被老虎咬破的的下摆往后掩了掩,挺直后背,清了清嗓子,挂起自以为英俊迷人的笑容向瞿乐弯腰作揖道:“在下祁连言城清,见过瞿小姐。”   瞿乐笑得更娇媚了,“见过见过。”   言城清闻言都快得意忘形了,“姑娘这是夸我?”   瞿乐道:“几人之中,我看你最有趣,于是便吩咐那老虎藤条也追你追得紧些。”   言城清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哈哈,姑娘一定是在开玩笑。”   庄吟道:“姑娘可是云烟阁的主人?”他记得未入楼前,门口拦住他们的那个红袍小少年曾提到过他有个主人,听少年的语气,还以为他的主人是位长相狰狞的可怕人物,却原来是位倾城女子。   瞿乐也不隐瞒,“没错。”   庄吟道:“可有位老乞丐住在在里?”   瞿乐缓缓起身,绣着银粉金凌的长裙旖旎在地上,远远望去,犹如花中仙子。冬珠越是看她,心里越不是滋味,干脆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出了神。   谢祈牵起嘴角,道:“瞿姑娘真会玩。”   “不,你比我会玩。”瞿乐别有深意地瞧了庄吟一眼,笑得暧昧,随后话锋一转,“我便是老乞丐。”   庄吟不解:“瞿姑娘为何假扮乞丐?”   “因为好玩呀,老乞丐是我,引路的乞丐也是我。太好玩了,看你们一个个被耍得晕头转向。”她笑得花枝乱颤,银粉金凌随之起摆不定,真如活过来一般,笑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看到我那个姐姐了么?”   言城清诧异道:“哪里有什么姐姐,除了鬼就是怪物,你养了一楼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   庄吟略一思忖,道:“瞿姑娘说的可是无目女鬼?她自称水映柳,原来她还有一个妹妹。”   瞿乐补充道:“不错,亲生妹妹,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的真名也叫水映柳。我们是双生柳。”   谢祈突然截道:“她和密室藏尸都是你杀的?”   “她说是我杀的?”瞿乐敛了神色,不笑了,拖着花裙摆悠悠地走近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捋了捋发丝,“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语气动作神态都从小被训练得分毫不差,几乎没人怀疑。但我姐姐有个毛病,喜欢赌。”   瞿乐顿了顿,见几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继续说了下去,“当然不是赌钱这种俗事,她喜欢赌别的。小的时候她喜欢和我赌房门口会经过几个人,晚饭的菜品种类,明日会不会下雨这类寻常小事,一方输了便罚一颗糖。后来长大,我们给客人弹琴唱曲时,经常穿同样的衣服,她应付上半场,让我来应付下半场,她想赌有没有人能区分我们,输了的人就替另一人出来接待半月。几年过去了,也没人发现我们是两个人,那些蠢货的眼里只有漂亮皮囊。”   “姐姐运气很好,通常都是她赢了赌局。后来,楼里来了一个男人,他看出了我们的不同。姐姐高兴极了,因为这次她又赌赢了,于是我便替她多弹了半月的琴。这半月里她和那男人偷偷幽会,因为她觉得他与众不同。男人来云烟阁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要来找姐姐,本该姐姐去接待客人的时间却由我顶替。姐姐和我赌,这个男人肯定会来迎娶她。”   “过了几日,那个男人又来了,果真和我姐姐约定了日子来娶她。到了约定的日子,姐姐左等右等,没等来那男人,半夜里却等来了一个毒妇和一群提着大刀的人,云烟阁被锁死了,毒妇带着提刀的人一间间屋子找过去,每搜寻完一间屋子,那里就多一个死人。”   言城清问道:“楼里就没有一个护卫么?”   瞿乐摇头:“不是对手。我和姐姐侥幸逃了出来,那段时间姐姐几乎不说话。姐姐输了,输了一楼人的性命。”   庄吟叹道:“荒唐。”   “我们只敢往偏僻的乡下逃,我们急于逃命,哪里有时间带钱,还好一个老实的村夫收留了我们。村夫妻子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个孩子。村夫对我们很好,突然有一天姐姐又和我赌,她嫁给村夫这种男人,他肯定待她死心塌地。谁知她又错了。” 第36章 镜花离境(十八)   瞿乐神色自若,语气平淡,不悲不喜,说得仿佛是她从别人那儿听过来的事一样,“姐姐嫁给那村夫后,他嫌弃姐姐不是处子之身,前后态度一落千丈,时常逼迫姐姐做不想做的事,还想强迫我一同下嫁给他。我当然不依,寻了个深夜,在姐姐的掩护下逃了出去……你们是不是想问姐姐为什么没有随我一起逃走?”   “那个时候她怀了村夫的孩子,我可怜的姐姐又跟我赌,村夫看在孩子的份上不会打她骂她。我走了一年,始终放心不下姐姐,于是又偷偷回来找她,你们猜我最后在哪里找着她的?你们肯定猜不到,是在猪圈寻着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姐姐真是个固执悲哀的人,她到死都在赌。其实她什么都可以赌,唯一不该赌的是人心,尤其是男人的心,有些男人的心甚至比女人的心更海底针,猜不透抓不住。最后她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的命都赌没了。”   “你们说,她是不是疯魔了?”   庄吟脸色沉重,原来一室未寒的尸骨竟是这样死的,他们平白无故受了牵连,可能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惨遭杀身之祸。   “我看是走火入魔了吧。”桌上有一壶酒,言城清自顾自地坐到桌边,拿起那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好好的花魁不做,去当什么村妇。不过罪魁祸首还是那个男人,如此害你姐姐。我看那个毒妇也是走火入魔了,不就是找个女人,何苦要杀一楼人呢?”   瞿乐深深地看了言城清,打开梳妆奁,蘸粉往脸上轻扑慢打,“所以说你们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谢祈在一边轻轻的笑出了声。   瞿乐问道:“可有什么好笑的事?”   谢祈摇头:“瞿姑娘几岁了?”   瞿乐笑了:“比你们四个加起来都大,论起辈分,你们该唤我一声姥姥。”   谢祈道:“想不到瞿姑娘做鬼了也爱打扮。”   瞿乐抿了抿红唇,合起梳妆奁,不悦道:“即便是鬼,爱美有错?”听谢祈这么一说,庄吟也发觉瞿乐不断地在擦粉,她的皮肤本已白得发光发亮,根本无需再多粉饰,想着也许是她生前遗留下来的习惯罢。   谢祈笑道:“没错,瞿姑娘后来为何又回了云烟阁?”   瞿乐道:“我实在不知要去哪里了,只好带着姐姐回来这里守着,一守便是几十年,我在楼里住的实在无趣,总想养一些东西。”   三人说话期间,冬珠一直低头不语,此时倒是抬起头来,问瞿乐:“当初你中毒,可是故意假装的?”   瞿乐从铜镜里看着冬珠,“你的沈枝爱我爱得死去活来,连你都不信了,岂不是很好玩?”   冬珠眼眶红了,抽了抽鼻子,“你陷害我就是为了好玩?那她们身上的脓疮也是你下手的么?”   瞿乐道:“是的。”   冬珠“啊”地叫了一声,呼吸急促起来,手里扔出一个东西,重重的飞向瞿乐。   瞿乐身子一偏,偏移几寸,完美躲闪而过,她俯身拾起地上的书,晃了晃手中的书,娇笑道:“多亏了我的书,你才寻到了云烟阁,你这个小丫头不知好歹,解药不给你了,她们围着骂你也是一道风景,一群蠢物。”   谢祈问道:“瞿姑娘为何要到冬珠的村里去?那里风景很好看?”   瞿乐幽怨地盯着谢祈,“你这人太聪明,我不喜欢,问出来的问题总是教人那么讨厌,我说只是随便走走你会信么?”   谢祈道:“我信,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秘密?还有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瞿乐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且跟我说说,我开心了,说不定就赏你的道长朋友一口解药。”   谢祈果然乖乖迈着长腿走了过去,走到瞿乐身旁,闻到瞿乐身上传过来的浓重香味,略微弯腰,轻轻在瞿乐耳语了几句便退开了。   瞿乐先是神色一凝,再是目光定定地看了谢祈半晌,然后才展颜笑道:“你若是言出必行,不光道长有解药,美人村那些蠢妇也会得到我的解药,但要是搞什么阴损花招,我就让他们死!”   谢祈回到庄吟身旁,道:“一言为定。”   瞿乐道:“那便先给你一半的解药吧,剩下一半,事后再取。”   言城清和冬珠皆是奇怪地看着他们,似乎他们在进行什么不能告人的交易,庄吟神色淡淡,既没表现出惊讶,也没流露出好奇,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十分轻微地说了一句:“你离她太近了,万一有危险,你以后不要离得那么近,有意外我也来不及救你。”   谢祈微眯双眼,挑眉,“道长在关心我?”   庄吟紧抿薄唇,一甩拂尘,转过身去,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第37章 镜花离境(十九)   瞿乐躺回了美人榻,支着脑袋眯上眼睛小憩起来,似是乏极了,“你们走吧。”   言城清和冬珠跟着要走,瞿乐蓦地睁眼,玉手轻轻一挥,关上了门,阻拦道:“谁说你们全都能走?”指了指谢祈和庄吟,“只能走他两人,你们两个且在这里候着,等他把东西带回来后,再放你们走也不迟。”   言城清大为不爽,跳起来指着瞿乐:“不要以为你美就可以为‘妇’不仁!”   红衣少年闻言忽然出手隔空打了言城清一个巴掌,语若冰霜道:“口出狂言,该掌。”   言城清瞬间被掀翻在地,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手掌印,他捂着左脸目瞪口呆不敢置信,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孩也敢打他,“小鬼你可知我是谁?说出来怕吓死你。”   瞿乐娇嗔道:“就算兰道成在此放肆,我家红玉照打不误。”   言城清道:“这么厉害的么!”   瞿乐笑盈盈道:“对的对的。”   庄吟之前就在想瞿乐可能与兰道成是认识的,不然偌大一座云烟阁鬼楼,镜花城里的人如何会不惊慌,于是问道:“瞿姑娘和兰家主相识?”   瞿乐道:“你们还没出生我就和他认识了。”   果真相识,庄吟心下已了然,云烟阁之所以没被清除,瞿乐之所以能安然居身在此,其中缘由,多半是兰道成掂量瞿乐身为鬼也没有危害四方,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设下结界,让云烟阁隐于城中。   临走之前,瞿乐又笑着吩咐道:“你们可不要偷看里面的东西。”   言城清和冬珠都疑惑地看着谢祈和庄吟,仿佛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谢祈神秘一笑,“相信我,就算我们不回来,你也不会死的。”   言城清一头雾水,抓抓后脑勺,问道:“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去?”事情走向非常奇怪好么!   在红衣少年的引路之下,庄吟和谢祈走出了云烟阁。回到来时的街上,外面还是半夜,两人没走几步,庄吟停了下来,“你没有话跟我说?”   虽是深夜,但月高星明,谢祈氤氲在眼睛里的笑意他看得一清二楚,“知我者,道长也。”   庄吟道:“你说,我听着。”   谢祈精简道:“我们要去取回她的遗骨。”   庄吟并未惊讶,先前看到瞿乐不断往脸上抹粉时,他心中便已经在猜测她有可能借用了别人的身体,附身于别人的身体,需要消耗强盛的法力。   谢祈又道:“冬珠说她去过美人村,我猜极有可能就是去找她的遗骨,我问了之后,果然如此,她说她的遗骨受到了损害,所以她急于离开云烟阁想找回来,可惜没有找到。而她不能离开云烟阁太久,离云烟阁越远,法力越弱。”   瞿乐朝枝之年,玩心却是高昂,寻找自己尸骨的途中还不忘狠狠戏弄众人一把。   庄吟此时心中犹如明镜,想通了来龙去脉。如此一来,鬼楼倒成了瞿乐的唯一安身之所,兰道成估计也是算到此节,才放心地任由她这个鬼道中人在外边来去自如。   此刻路上只有他和谢祈两人,想起言城清在密室中的话,忍不住问道:“你有怪癖?”   谢祈一怔,反问:“怪癖?”   庄吟闭口不再问了,其实他一问出口便后悔不迭,暂且不说自己本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之人,再者,万一是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怪癖,逼迫人家说出来总不太好,干脆唤出了风月,打算御剑而行,侧头看着谢祈,道:“上来。”   谢祈纵身一跃,跳上了剑,站稳后目光游离到庄吟洁白无瑕的后颈,戏谑道:“道长,防止我掉下去,我可要抱上来了。”   庄吟不疑有他,略一点头,下一刻一个高挑的身影便紧紧拥了上来,带着暖人心脾的温热。风在耳边呼啸,剑下风景一掠而过,疾速缩成一道道残影,谢祈长长的乌黑发丝随风乱飘,飘到了庄吟的脸上,轻轻拂过他秀挺得鼻尖、唇畔,与他耳后细碎的头发死死纠缠在一起。   庄吟觉得鼻尖微痒,连带着心尖也痒痒的,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谢祈,你的未婚妻呢?”   此刻庄吟若是回头,便会发现谢祈嘴角勾起的弧度,他凑近庄吟的耳边,声音微磁,“没有未婚妻,我之前用来堵别人口的。”   原来兰音姑娘不是他的未婚妻,庄吟的手脚微微发颤,心尖更痒了,仿佛有猛兽从沉睡中苏醒,尖叫着想要破体而出。   谢祈话锋一转,“不过,心上人倒是有,道长想见见?”   “不想。”庄吟几乎脱口而出,剑徒然往下一沉,跌了几尺,谢祈出声提醒,“道长小心。”   但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但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为何不陪在她身边,反而每天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赶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庄吟只觉脑子里嗡鸣不断,乱成一团,剑又跌了一丈。   谢祈低声唤道:“道长。”   他头皮微微发麻,“嗯”了一声。   “不想便不想罢。”   “嗯。”   谢祈将他抱得更紧了,“庄吟。”   “嗯。”   “庄吟。”   “嗯。”   谢祈似乎上瘾了,连叫了好几声庄吟的名字,每叫一声,他们脚下的长剑便颤动一分。   过了半晌,长剑复又归于平稳,庄吟问:“她知道你的心意么?”   谢祈失笑,“大概不知。”   庄吟忽道:”女孩子要哄,还有,不要骗她。“   谢祈垂眸,低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盏茶时分,美人村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脚下。 第38章 拾骨入洞(一)   美人村的最南边,是蜿蜒曲折、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其中有座高山,它的最高峰向西北方弯曲,每当日落月升,自特定的角度望去,犹如一只手托着皓月,故名“抱月”。抱月山层峦叠翠,常年云蒸雾绕,彩霞氤氲,在群山之间自有一番仙风傲骨。   好山好水,养得一方美人,无怪乎瞿乐当年会挑选此地安放自己的遗骨。   二人来到抱月山顶,谢祈一跳下剑,踩了一脚的泥,心知庄吟有洁癖,回头道:“别下来,脏。”脚下的泥底有些湿润,应是刚下过一场大雨。   然而御剑飞行已经耗去太多法力,谢祈说话的一瞬间,庄吟便收回了风月,看着脚下泥泞不堪的土地,深深皱起了眉头,二话不说跃上了最高的那颗树。   树高叶盛,枝干粗壮,庄吟伫立远眺,只见一个个村庄渺如蚍蜉,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的在大地上无忧酣睡着,静谧而美好。   几家欢喜几家忧,那些因为瞿乐恶作剧感染脓疮的姑娘们,想必此刻正备受煎熬,辗转难眠。   谢祈从怀中掏出瞿乐依照记忆中遗骨所葬之处画的简图,笑道:“道长,不如你就在树上帮我指路。”说着将这卷地图抛了上去,庄吟一把接住,打开眼睛一扫,看到图中有个用朱笔勾画的圆圈,想必这便是当初瞿乐埋葬遗骨的地方了。   庄吟道:“往东边行半里路,左转再行一里路,有一颗松树,那里就是了。”   谢祈道:“瞿乐说她已找过那处,但没有找到,我先去一探究竟,你在这里等我。”   庄吟颔首,如银月光透过树叶洒在蓝色道袍上,清秀的脸庞在月色之中白得几乎透明,手指搭着一截枝叶,看着谢祈飞快离去,一袭黑衣融于交错树影间,很快消失在一块巨石后面。   一盏茶时间过去,谢祈没有回来。   一炷香时间过去,谢祈没有回来。   ……   直至天色微亮,天边露出一线晨曦,庄吟的衣摆被露水浸湿,谢祈依然没有回来,他心下一沉,山路固然崎岖不平,行路困难,可区区一里半的路程,何至于走了两个时辰?庄吟立即飞身下树,顾不得山间泥泞,向瞿乐埋骨之处提足飞奔。   不多时,他来到了地图上朱笔勾画之处,但是却不见松树,也没有谢祈的踪影,只有一个巨大的树坑,可见这处原本应该是长着松树的,不知是什么原因,这颗松树被连根拔去。   树坑极深,黑黝黝的不知伸向何处。   庄吟沉思半晌,心想谢祈不会不告而别,有可能是坠下了山崖,也有可能到树坑里去了,倘若是前者,以谢祈的能力,返身上山轻而易举。   倘若是后者,庄吟不做多想,委身跳入树坑。   初进树坑,大小只能容一人身,站定之后,庄吟才发现里边原有一条一人高的粗糙通道,以他的身高需躬身弯腰前行。   通道蜿蜒曲折,庄吟在里面七转八拐的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面上已有些薄汗,双颊浮出了淡淡的红,心知这恐怕已经走入了抱月山山体内部了。   通道越来越开阔,庄吟逐渐可以直立起身体走路,又走了半个时辰,走过转角他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宽敞明亮的洞府赫然跃入眼帘,洞府石壁上镶嵌着千百枚蓝色宝石,蓝光莹莹,仿若浩瀚无垠的星海。   而这片星海之下,却是一潭蓝汪汪的水。若要进入那间洞府,必须跃过这潭水。   庄吟步到水边,低头看去,水深不见底,贸然游过去自是不行的,水下潜伏着危险亦未可知,最好的办法便是御剑过去,但从镜花城连夜赶路至此,法力损耗过大,当下无法御剑飞行,必须另寻他法。   正是此时,庄吟忽然看到对面洞室里有一根石柱,心中一动,当即念决,手中拂丝暴涨,愈来愈长,重重一甩,勾住了对面那根石柱。   庄吟把这头也系在了一条长石之上,然后跃上了拂丝,修道之人体态轻盈,转眼间他便踩着拂丝走到了水中央,远远的看到洞府的地上散落着一些骸骨,庄吟止步,悬在水上方,心想洞中莫非住了一个食人的怪物?谢祈失踪可是与这怪物有关?难道谢祈不敌食人怪,被生吞活剥了?   脑子里胡乱想着,眸子不经意往水下一瞟,正好对上一双眼珠子,赤红如岩浆,邪气肆意,庄吟大惊,正想拔剑下刺,突然发现这双眼睛似乎眼熟得很,定睛一看,竟是消失许久的谢祈!   水中的谢祈红着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水面之上的庄吟。   面对此时此刻的谢祈,庄吟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尝试着与谢祈对话,“你在水中做甚?上来说话?”   谢祈不语。   庄吟再问:“可有找到瞿乐的遗骨?”   谢祈不语。   “你还记得我是谁,你自己又是谁么?”   谢祈目光牢牢锁定庄吟,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问话。   庄吟感觉很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脑中警铃大作,虽然不知晓这几个时辰谢祈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谢祈极具攻击性,真的很危险,必须快点远离他。   但又不放心他一人在水中,犹豫踌躇之时,谢祈的手已探了过来,扣住庄吟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拉,庄吟瞬间从拂丝上跌了下去,溅起一潭水花。   庄吟连忙闭气,谢祈牢牢扣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动弹,两人逐渐下沉,下沉过程中,庄吟还在想这水果然深不可测,除了谢祈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在水中闭气闭得了一时,闭不了一世,想问谢祈发什么疯,甫一开口,水源源不断地钻入嘴中,庄吟暗道不妙,开始挣扎。   谢祈看着他奋力挣扎,目光不再那么冰冷了,可一双眼珠子似乎更红了。庄吟觉得眨扎眼,干脆不去看他,抬脚狠狠踹了谢祈一脚,这一脚在水里足足减弱了九成力,踢出之时庄吟用的是十成力,踢到谢祈身上时却只有一成力,简直在饶痒。   庄吟未料到谢祈的力气竟如此之大,莫非他想看着自己溺水而亡?如此想着,心里生出一丝恼怒,双手被缚住,踢又没用,庄吟一不做二不休,张嘴咬向谢祈的肩膀。   谢祈不避不让,看着庄吟凑过来咬住他的肩,硬生生让他咬出了血丝,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淡淡血丝晕染在水中,袅袅绕绕。尔后,庄吟惊恐地发觉谢祈似乎很愉悦,紧紧锢着他的手也随之一松。   被人咬出血,会感到愉悦?奇天下之大怪。   趁着谢祈独自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愉悦中时,庄吟挣脱禁锢,奋力向上游去。谢祈肯定是走火入魔了,他心想,这人怎能随时随地走火入魔。 第39章 拾骨入洞(二)   少顷,庄吟冲破了水面,一只手攀住洞室边缘的石头准备登岸,心里不放心,又回头去看水下的谢祈,谁知他就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庄吟的胸腔里平白无故腾起一股烦躁,与其说烦躁,不如说不安、慌张,要知平日里就算遇鬼遇妖也不会令他如此。   庄吟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晶莹的水珠顺着脸庞一滴滴滑落。   谢祈“唰”地跳了上来,带起无数水珠滴答落地,他赤红着双眼朝庄吟走了两步,庄吟双手支地往后退行,喊道:“站住,别动。”   谢祈果真止步不前。   庄吟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似有一块石头落地。这时通道中霍然响起“嗒嗒嗒”的脚步声,庄吟心忽又悬起,快速的朝洞室逡巡一圈,看到洞内正中央有一张石床,石床下方刚好可以藏人,于是二话不说收回拂尘,拉着谢祈就往石床下躲。   谢祈没有反抗,似乎还觉得很意思,顺从地跟着庄吟钻入床底。床下刚好能塞进两个人,床前散着些树枝枯叶,庄吟将它们拢至身前以做遮挡,屏气凝神等着“哒哒”声逐渐靠近。   不多时,他便看到一个浑身赤裸的美艳女子拎着一捆人骨,扭着水蛇腰缓缓走了进来。那女子上半身丰满已极,膝盖以下竟无皮肉只有白骨,难怪走路之时会有“嗒嗒”之声。   庄吟有点担心她头重脚轻的样子会跌倒在地。   “诶呀,好热呀,郎君,你在水下待得可还凉快?”那女子随手扔掉人骨,咯咯媚笑着走近水池,伸手在水面来回撩水。突然,她惊讶的“噫”了一声,跳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又浮出水面,愤怒地击打着水面,嗔道:“好极了,我才出去一会儿,那小崽子就溜了,我就不信中了我眠觉的摄心术,还能逃到哪里去。”   庄吟蹙眉,原来这妖怪竟是眠觉。眠觉乃是摄心怪,万不能与她对视,如若不小心看了她的眼睛,那么心魄便会被她所控制,被控制之人便成了她的傀儡,她想让他干什么,受控之人就会奉命行事。眠觉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去坟墓里扒骨头。   瞿乐可以说很倒霉了,千挑万选择了一个风水宝地,不曾想竟挖到了眠觉的洞穴之上。   谢祈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果然是中了她的摄心术。   眠觉又径自媚笑道:“郎君啊郎君,没了我的清净散,你跑不远的,过不了多久,你还是会回来找我的。”她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施展某种妖术,念完之后阖眸张开双手靠在石岸边,任由丰满莹润的身体浮在水面上。   像是回应她的妖术,谢祈突然动了一下。   身后近在咫尺的呼吸越来越灼热,不断喷吐在庄吟的后颈,一只手缓缓搭上了他的腰,紧接着,一个黑色身影压了上来,一张俊逸的脸徒然在眼前放大数倍。   庄吟被一双手死死箍住,瞬间感到呼吸十分困难,刚想提醒谢祈自己感染了脓疮,忽而记起自己已将瞿乐给的一半解药吃下,脸上的脓疮业已痊愈。   眠觉像是有所感应,霍然回头朝洞室瞧了一眼。   庄吟蓦地闭上眼睛,不敢轻举妄动。   眠觉别过头去,喃喃道:“哪只臭老鼠瞎了眼睛竟敢偷跑到我家来,当心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烤了吃。”   床下的两人贴得很近,谢祈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戳到了庄吟的额头,他不得不和谢祈进行无意义的对视,甚至在赤色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谢祈瞬也不瞬凝视着他,庄吟被看得有些窘迫,曲膝想推开谢祈,奈何谢祈双臂有如铜鼎金石,雷霆万钧,丝毫推动不了。   下一刻,庄吟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只觉唇畔微凉,谢祈竟然试探着轻触他的嘴唇!   这下庄吟彻底不敢动了,手脚僵硬,心乱如麻,嘴唇微微颤动着,他向来不近女色,尽管谢祈是男人,但对他来说这个场面未免过于惊心动魄,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谢祈似乎察觉到他的反应,转而拿长睫不停地轻扫庄吟的脸颊,像是在安抚。   庄吟觉得脸上微痒,碍于眠觉还在洞内,也只能放任谢祈的肆无忌惮,心里默念他此时神志不清,不能与他计较。   谁知他退一步,谢祈便进一步,两片薄唇直直压了下来,辗转厮磨,极尽缠绵。庄吟被吻得七晕八素,浑身僵硬的宛如一块木雕,连手都不知摆放在哪儿比较好。身上之人似乎发现了他魂不守舍,不悦地咬住他的唇,咬出一个极淡的牙印,然后满意的舔了舔。   庄吟吃痛,嘴边不禁溢出声音,叫出声他便后悔了,这次眠觉再愚钝也不会觉得是老鼠跑进来了。   果然眠觉已飞快离开水池,哗地带起一片水声,嗒嗒嗒朝石床走来。   庄吟暗道不好,当即脑子里过了一百多种与眠觉相斗的招式,却不料眠觉速度如此之快,须臾间便已来到床前,咯咯笑着一把掀飞石床,“诶呀我的郎君,你心肠可太坏了,怎么能背着我在床底偷人呢。”   谢祈搂着庄吟掠到一边,眯着眼危险地盯着眠觉,庄吟立即侧头尽量不去望眠觉的眼睛,以及赤裸的胴体。   眠觉的笑声戛然而止,“哟,怎么还是个道士,我越发好奇了,两个男人能在我床底做什么?该不会都在偷看我洗澡吧?偷看做什么呢,姐姐让你们光明正大地看。”   眠觉说的十分露骨,庄吟耳根子都红了。   庄吟道:“我们只是路过,无意打扰姑娘。”   眠觉媚笑道:“路过?我看不像,鬼鬼祟祟倒像是来我家偷东西的,说实话,不然姐姐开开荤,烤了你们两个。”   庄吟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来帮朋友寻遗骨的,姑娘若是看到过一只黑色松木盒子,还请将它转交给我们。”   眠觉道:“黑色的松木盒子,我前不久好像挖到过,但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给了你们,我有什么好处?”   庄吟道:“姑娘若是归还骨盒,我便当作没看到过姑娘。”   眠觉咯咯笑道:“哎哟臭道士就知道打打杀杀,好处当然要由我来提。我要是把骨盒交给你们,你们两个从此留下来当我的如意郎君吧。”   庄吟立刻回绝:“不行!”   眠觉奇道:“为何不行,我不好看么?”   庄吟道:“姑娘自是美极。”   眠觉道:“那你为何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庄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说怕被摄取心魄,左思右想道:“还请姑娘穿上衣裳。”   眠觉咯咯咯又笑了半晌,眼珠子转了几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好,我穿衣服。”说完果真去披了一衣服,妖妖娆娆地踱步回来,“现在,你可以看我了。”   庄吟仍然不愿去看她,内心天神交战之时,眠觉扔过来一圈麻绳,悠悠道:“郎君,你帮我把这道士给绑上。”   绳子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谢祈的脚边。 第40章 拾骨入洞(三)   谢祈到底还是被她蛊惑了心智,只是稍作犹豫,便捡起了绳子,但拿在手中并未立刻将庄吟绑上,似乎还在掂量眠觉的吩咐。   但庄吟岂能让眠觉如愿,当即轻点足尖疾速向后掠去,长剑出鞘三寸,无奈摇头:“姑娘,我无意与你相斗。”   眠觉道:“道士,我眠觉一族从不伤人性命,却因摄心术被人赶尽杀绝!今日你见到我,说什么也不能放你出去。”   庄吟道:“并非所有人都这么坏。”   眠觉垂首道:“人坏不坏,岂是你一人说了算?我这双腿就是被一个臭道士给削皮去肉的,你猜他为何要这样做?”   庄吟皱眉道:“姑娘还请直说。”   眠觉半嘲半讽道:“那臭道士怕我生得太美要去勾引别的男人,就想将我的血肉一刀刀割了喂鱼,要不是我逃得快,如今就是一架白骨了!我说郎君你还等什么,快捆住他!”   谢祈眼中赤红更盛,身形移动,如风般掠至庄吟身前,黑衣红眸步步紧逼。对面之人是谢祈,庄吟说什么也不能拿剑伤他,于是连连后退,后背已然贴上凹凸不平的石壁。   眠觉嫣然笑道:“道士,束手就擒罢。”   庄吟心想方才床底谢祈的举动虽奇怪诡异,但绝无半点伤他的意思,于是淡淡一笑,打赌道:“他不会伤我。”   眠觉奇道:“是么?他都已拿了绳子了,不就是来伤你的么?”   庄吟道:“他只是想绑我。”   眠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格格笑个不停,轻纱簌簌抖动,半晌才道:“呆子,不就是我让他绑住你的么,绑完我再让他杀了你,不过,我第一次见你这么有趣的人,我渐渐都有点舍不得你了。”   沉默片刻,庄吟忽道:“打赌么?”   眠觉不禁睁大了眼睛,“赌什么?”   庄吟道:“赌他会不会伤我。”   眠觉眨了眨眼睛,“不赌不赌,我运气差得很。”   庄吟又道:“我赢了,请姑娘归还松木骨盒,你赢了,我留下来。”   眠觉向他抛了一个媚眼,“留下来,当我的如意郎君?”   庄吟点头,“好。”   眠觉抚掌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黑衣服是大郎君,你就当我的小郎君罢。”   话音刚落,谢祈便阴着脸靠了过来,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庄吟十分配合的伸出双手,十指干净圆润,谢祈小心的握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又举至眼前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无上珍宝。   谢祈在观察他双手的同时,不远处的眠觉也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个湿漉漉的人,心中暗忖:世人只知摄心术会摄人心魄,却不知摄心术还会唤起人心底的欲望,我倒想看看大郎君的心里面在想什么。   却见谢祈放下庄吟的手,一圈一圈将他的手缠得密密匝匝,完美的打了一个死结。   眠觉在那边媚笑着煽风点火,“大郎君,就是现在,快把他杀了。”   谁知谢祈对眠觉的命令完全不理不睬,转而单膝下跪,倾身去褪庄吟已经湿透的白靴。   眠觉开口问道:“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庄吟看着自己露出的脚趾有一瞬的僵硬:“脱鞋子。”很快他便感受一股源源不断的热量传入脚底心,犹豫着想伸手去阻挠,“我不冷。”   谢祈不听,用衣角仔细擦拭起他的脚来。   庄吟一怔,伸出去的手僵在半道。   眠觉幽幽道:“他在帮你擦脚,这我就看不懂了。”   庄吟缓缓地摇了摇头,笃定道:“嗯,他是我朋友,绝不会伤我。”   眠觉仿若未闻,径自喃喃:“他只是你朋友,中了我的摄心术,都不愿伤你分毫。而我只是隐瞒了身份,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那个臭道士却割了我皮肉,为什么?”   庄吟淡淡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相信。”   眠觉惨然一笑,渐渐红了眼眶,犹自垂泪。不知过了多久,她拭去眼泪,走到一个堆满白骨的角落里,挑挑拣拣许久才托着一只木盒走过来,递给庄吟,“方才我忽然想通一事,看来大郎君不喜欢我这种美艳的女人,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十分无聊了,所以这次暂且放过你们,下次再乱闯我家,看我不剁了你们!”   “还有。”眠觉又掏出一只白色瓶子:“这是清净散,拿好了,一日三次,一次一钱,吃上七日,差不多就好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庄吟欣然接受,本想躬身道谢,奈何双手被缚,不便行礼,只能颔首致谢:“多谢。”   这时,洞顶骤然一阵地动山摇,土灰碎石子随着晃动纷纷下落,眠觉嗔道:“野猪精又在放肆了,欠收拾。好了,我要出去一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了。”扭着水蛇腰走了几步,忽而停住,回眸望向庄吟:“道士,你当他是朋友么?”   问题问得很是突兀,庄吟不禁失笑:“否则?”   眠觉暧昧一笑,道:“没什么。” 第41章 柳暗花明(一)   庄吟和谢祈带着松木骨盒回到云烟阁时,外面已是艳阳高照。   言城清显然等得心急如焚了,第一个跳起来,欣喜若狂道:“道长你们回来了!”冬珠揪着衣角紧随其后,眼里同样闪着兴奋的光芒。   瞿乐看着他们进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一扫惫态,含笑道:“你们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少年红玉自发上前接过庄吟手中的骨盒,躬身交给瞿乐后,又竖立一旁阴鸷的盯着他们。   庄吟颔首道:“希望瞿姑娘能遵守承诺,我们已经带回骨盒,请将解药给我们。”   瞿乐笑道:“解药自然会给,等我先检查检查骨盒也不迟。”眼睛不住地在庄吟和谢祈之间逡巡,“这位谢公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呀。”   庄吟上前挡住了瞿乐异样的目光,道:“出了一点意外,不过并无大碍。”就是这几日有点神志不清罢了。   “没事就好。”瞿乐撩了撩发丝,“若是因为替我取东西,伤到了,那我要良心不安的。”   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信,言城清更是翻了个白眼,随后惊奇地侧过头,望着谢祈:“啧啧啧,没想到你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   谢祈赤红着双眼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言城清装模作样道:“啧啧啧,又用这种眼神看我,吓死人了。”   冬珠在后边急了:“你不要犯贱了。”刚说完便飞也似的捂上了嘴,睁大眼睛悄悄偷看了一眼言城清,却见言城清脸色唰地黑了,吓得直往庄吟身后躲,“道长。”   言城清恨恨道:“死丫头,不要躲,让你领略一番祁连小霸王的王霸之气。”   瞿乐笑得花枝乱颤,“年轻人的小打小闹当真有趣极了,有意思,有意思。”笑了片刻,便让红玉取了解药送与他们。   他们拿了解药拱手告辞。   瞿乐道:“让红玉送送你们。”   庄吟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   瞿乐也不坚持,“好罢,那就不送了。”   四人在迷宫般的地底弯弯绕绕走了一阵,顺利回到地面之上,楼外阳气十足,楼内依然阴森漆黑一团。庄吟刚想点燃蜡烛,不料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爪,猝不及防地扣住庄吟持着蜡烛的左臂,一股窒息的腥臭之气随之猛扑而来。   庄吟心下一沉,是水映柳!   言城清他们也察觉到有异,问道:“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另一边谢祈也牢牢抓住他的右手腕,他瞬间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要比赛拔河么?   黑暗中,水映柳急切地左右摇晃他的手臂。   庄吟只觉再摇下去,整条手臂恐怕就此作废,于是轻声细语道:“水姑娘,你想说什么?”   “我操是老祖宗!”言城清大叫,“事情完了还跟过来,是舍不得我们走?!”   庄吟紧蹙双眉,“别说话。”   言城清自讨没趣,有些悻悻地闭上了嘴。   随后庄吟抽出拂丝,通上灵犀,等着水映柳开口。然而水映柳只说了一句话,他的瞳孔便不可抑制地急剧收缩,水映柳越是往下说,庄吟的神色越是凝重。待至水映柳匿去,四人走出云烟阁站在行人如织的街上之时,言城清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老祖宗跟你说了啥?”   庄吟皱眉道:“她……”   言城清追问:“她怎么?”   庄吟却拉着谢祈走开了,留下言城清和冬珠二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但没走多远,庄吟回过头,示意他们两个也跟上。   冬珠有些犹豫,“要不你去吧,我得快点回去给村人解药,不然她们急坏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言城清嫌弃地拽住她胳膊,道:“一起听听故事啊,不会耽搁多久的,大不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怎样都比你两只脚走得快。”   冬珠继续推脱,“我不想听!”   言城清继续坚持,“死丫头还跟我倔上了,我非要你听不可。”   冬珠知道多说无益,无奈妥协,一路上低着头跟着三人走过热闹的长街,走过酒楼客栈,一直走到兰家巍峨的府邸前。   庄吟终于停下。   言城清兴奋地搓手,“快说快说。”   庄吟面色冷峻,一甩拂尘,“她说了一个和瞿乐截然相反的故事。”   言城清:“呃???”   庄吟道:“她说她才是妹妹。”   言城清和冬珠齐齐打了冷颤,一股寒意自脚底蓦地升起。   “她还说,杀她的人就是你!”庄吟倏然拔出长剑,出其不意地袭向站在言城清身后的冬珠。 第42章 柳暗花明(二)   只见一阵白光缭绕,长剑疾刺而出,白刃如霜。   冬珠大惊失色,连连倒退,左避右闪,眼角已泪花闪烁,“道长,冤枉!”   事情转变的太快,言城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头鹅似的杵在原地片刻,听到冬珠惨厉的呼救声才回神,转过头,又见庄吟的长剑几已刺到她的胸膛。言城清神色一凛,随手抖出一柄软剑,迎了上去,千钧一发之际替冬珠挡住庄吟的一剑,大喊:“道长你疯了么,杀她做什么?”   庄吟两道清冷的目光直射向冬珠,“她现在已不是冬珠。”   言城清粗声喝道:“这个丑丫头不是冬珠还能是谁?你是不是也被迷了心智?”   冬珠见言城清昂然护在她身前,一骨碌爬起来就想跑,谁知一转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人相向而立,那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低沉着嗓子道:“姐姐,别再跑了。”   言城清惊道:“兰叔叔!”兰道成却未理他,凝视着冬珠沉声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该看开了,放过自己罢。”   忽听“冬珠”惊声尖叫道:“我恨他!我恨他!”   “诶”兰道成仿佛有叹不完的气,眼含忧虑的凝望着她,“你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泄愤?徐之修他早就死了。”   “冬珠”厉声道:“他死了又如何,他做的对不起我的事,我永生永世不会忘!”   兰道成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忘不了,放不下,我便只好将你关在盒子里,你宁愿被我封存在盒子里也不愿忘记他。如果你愿意放下,你就会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让人开心的东西。”   “他背叛我的那一刻,我便生不如死了!”   “他只害了你一人,你却害了整楼的性命,难道他们该死?你是我姐姐,留你魂魄确是我私心,但你仍旧几十年如一日冥顽不灵,休怪我”   “休怪你大义灭亲么!兰道成,你忘记你早已灭过一回么!”“冬珠”突然截道,“我不怕,尽管来。但你留着那两个贱人做什么,莫非你也看上那个小贱人了?!”   兰道成摇头,“不,我只是对她们有愧,她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她们对我有愧!要不是这个丫头的身体没用,我定叫这两个贱人魂飞魄散!”   言城清在后面听得瞠目结舌,八卦之心顿起:早就听说兰叔叔的大姐兰燕飞逝世原因不详,对外只说生病而死,却原来其中还有这层缘由,竟然和云烟阁这等烟花之地有关,想起之前在楼下见到的成堆尸骨,背脊生凉,他这个从未谋面过的姑姑,竟狠毒至此。   庄吟拉着谢祈静静伫立在一旁,也在暗自心惊,他原本只想引冬珠到兰府前,揭开她的面具,再请兰道成自行处理,毕竟这是他的城中事,外人不好过于干涉,只不过万万未料到“冬珠”竟是兰道成的姐姐。   他又想起瞿乐让他们寻找的松木骨盒,莫非那只盒子里并未装着瞿乐的骨灰,事实上封印着兰道成姐姐的魂魄,而且曲水流觞宴上兰道成曾提到过府上失窃,丢了一幅画,一只盒子,现在想来,丢失的盒子和瞿乐手中的盒子,也许就是同一个。   兰道成出于兰燕飞对她们的迫害,觉得愧疚、于心不忍,所以哪怕她们沦为鬼道中人,也没派人铲除二人。只是可能兰道成也没想到封印兰燕飞的盒子被小偷转手丢在了抱月山,阴差阳错之下,兰燕飞的微弱魂魄跑了出来,并且无意中附在了冬珠身上,极有可能到了云烟阁见过水映柳之后才彻底苏醒。   瞿乐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恐怕就是为了将冬珠往镜花城里引罢。   不知何时,兰道成手中已握了一把剑,庄吟看到兰燕飞毫无畏惧的迎面对着这把直指她心口的剑,忽然不忍再看下去了,看着赤眸有些淡去的谢祈,低声道:“我们走。”   爱恨情仇也罢,大义灭亲也罢,瞿乐是姐姐也好妹妹也罢,如今都已不是他能够插手的事。   他在外面已有些时日,是该回离境苑的时候了。 第43章 山岚云境(一)   离境苑位于齐云山巅,实是一座道观。清晨,山岚深浓,云雾四起。   庄吟登上石阶,叩响了离境苑的大门。不久,门被打开,一个少年的头首先探出来,打量着来人,见是庄吟,整个身子都跳将出来,惊喜道:“师叔,你回来啦!”   庄吟微微颔首,“白果,师兄在么?”   那白果同样穿着浅蓝色道袍,看起来活泼可爱,冰雪聪明。他频频点头,声音清亮,“师傅在的!”忽瞥见庄吟身后的黑衣谢祈,疑惑道:“咦,这位是?他是师叔的朋友么?”在他的记忆中,师叔可是第一次带人到离境苑来,初见外人的讶异雀跃在脸上展露无疑。   庄吟道:“对,朋友。叫他谢公子就好。”   白果闻言毕恭毕敬地朝谢祈深鞠一躬,“谢公子好。”谢祈微微侧头,赤红眼眸色若琥珀,面无表情的望向白果,四目相对,白果眨巴着黑亮的眸子,表情异常惊奇,仿佛发现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问:“谢公子不是中原人?”   庄吟失笑,“他是中原人。”心想他必定是看见谢祈的红眸才出此言,果然,白果马不停蹄又问:“他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   庄吟道:“说来话长。”   白果偷偷又多瞧了谢祈两眼,心中一面纳闷他的沉默寡言,一面退身让二人先行进门,“师叔和谢公子赶路辛苦,先请进去歇息吧。”   庄吟领着谢祈进了大门,走过曲径清池、堂廊亭殿,这一路上不停有正在举剑晨练的年轻弟子向庄吟行礼问好,等他们走远,一群人立马将头凑到一块,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道:   “破天荒啊,小师叔竟然带人来了!你们说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是谁?”   “师叔说让我们叫他谢公子,他眼睛还是红色的呢!”听声音,却是白果兴冲冲加入了群聊。   “红色的?异域人?长得不像呀。”   白果道:“诶呀,不是,别猜了,师叔说了,说来话长。”   “那你们说谢公子是山下什么厉害的风云人物么?”   “能入师叔眼的人,必是非常了不得了。”   “我们快去通知师傅师叔回来了,还带了个公子。”   不多时,庄吟带人回观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地传入了正在打坐的段清川耳中,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哦?师弟还带了个人?”   庄吟和谢祈一直行到一间古朴安静的院落,才不见苑内弟子。   院内栽着几株青竹,微风拂袅,清幽喜人。   谢祈跟着庄吟迈入屋内,屋内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一凳,一案一屏风,屏风工笔绘着苍葱绿竹,架几案上摆着几卷书籍,和一只精巧典雅的梅子青香炉。   庄吟将佩剑和拂尘放在桌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小瓶子,准备让谢祈吃清净散。这时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师弟出去几月,可有找到李司青?” 第44章 山岚云境(二)   人未到声先到,庄吟听见声音时,眼神已然变得温和起来。   一道蓝色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庄吟敛衽,温声道:“师兄。”   段清川生得清俊尔雅,望之如沐春风,令人顿生亲近之心,他摆手道:“师弟见我不必行礼。”见到坐在凳子上的谢祈,微微错愕,“这位仁兄是?听白果说你带来一名客人,我还以为是李兄。”   庄吟回道:“他叫谢祈。”段清川亲切的朝谢祈微笑,“小谢公子看着很眼熟。”   庄吟解释道:“我寻找李兄途中与他结识,不想处理完事情后在山中碰巧遇到了眠觉。”   段清川恍然大悟,“早听说眠觉摄心术厉害,小谢公子这是中招了?”   “正是。”庄吟继续喂谢祈吃清净散,谢祈十分配合地张嘴吃了。   庄吟的手将离未离时,谢祈狡猾的舔了一下他的手,他如触电般缩了回来,皱了皱眉头,问道:“你醒过来了?”   谢祈目光自然的看着他的手,一脸的落寞可惜,仿佛被夺走糖果的孩童。   看来还没醒,庄吟收回了清净散,侧过头瞧见段清川如遭雷击,整个人神魂俱震的看着他。   “师兄,你身体不舒服?”   段清川花了好长时间才收拾好皲裂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问:“哦,我没事,师弟,你要不要去门外山泉里洗洗手?”   庄吟不明所以,“洗手?”   “对啊!”段清川有点急切的说,“你不是有洁癖?”   庄吟疑惑的目光望了过来,“不错,但为何师兄叫我现在去洗?”   你不是被人家小谢给舔了,当我没看到么!段清川心里头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小谢公子他,方才,那个,你”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未能说出来,他打算假装没有看到,干咳一声,“啊,没事,就是想到师弟和小谢公子一路风尘,晚上不如去后面钟灵峰的温泉泡澡?”   闻言,庄吟果然低头认真的在思考了,半晌,方道:“好。”   段清川欣慰的笑了笑,又道:我已叫人替小谢公子安排好住房。”   “如此,多谢师兄。”   “对了师弟,李兄安然无恙否?”   庄吟脸色瞬间黯然,摇首道:“他死了。”   段清川一听,惊诧万分,他这个师弟经过那次事后,平日独来独往只专注修炼无甚好友,好不容易某年下山交了李司青这个不常来往好像是朋友的朋友,没想到竟也辞世,又问:“他如何死的?几月前找来的那只木鸢可是他的?”   “是他的,我找到他时,已被人杀死了。”   段清川面色一沉,问道:“被谁所杀?”   庄吟单手撑于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字道:“旧日宿仇,父债子偿。”   段清川何等剔透玲珑,仅凭这八个字,便已猜出来龙去脉,不由叹气唏嘘起来,“哀哉,可怜李兄,年纪轻轻就要奔赴阴世,那杀他之人现在在何处?”   “也已死去。”庄吟看了谢祈一眼,回想起那柄刺透温寒胸膛的杏花长刀,到了嘴边的话倏然一转,“被我所杀。”   段清川知道自己的师弟向来心慈手软,哪怕碰上丧心病狂阴险凶恶之人,也最多打晕对方,再交给别人,这次竟断然说已将对方杀了,他倒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不过师弟既有意隐瞒,他便不会多问。   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既已结束,那便不要再提了,于是段清川转移了话题,“师弟和小谢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庄吟忆及李司青之死,兴致不高,没什么胃口,只说了几道清淡的小菜。   “早上吃得清淡点也好。”段清川含笑道,“还有,江陵那边送来一些瓜果蔬菜,师兄我用它们研发了新菜品,师弟要不要尝尝看?”   “不,不要。”庄吟想都未想,本能的直截了当拒绝了。   段清川又将目光放到谢祈身上,“你不要就不要,小谢是客,他得尝尝。”   “不,他也不要。”在离境苑,段清川的烹饪手艺可以说是噩梦级别,庄吟宁可吃土或是十天半月不吃饭,也绝不吃他做的菜。   “你不吃就算了,怎么还拦着小谢。”段清川满脸遗憾,“太可惜了,小谢也许是想吃的,对吧,小谢?”   庄吟扶额。   师兄弟两又闲闲聊了一会儿,段清川忽道:“今日约了一户人家,要看风水,时间不早了,我下山后你好好招待一下小谢,带他逛逛我们离境苑。”   “好。”   段清川转身就往外走,走出院外,心里还在想:小谢公子可真眼熟。 第45章 山岚云境(三)   早饭过后,白果送来一沓书信,书信被装在一只竹编筐里,满满当当,几将溢出。   白果曾听师傅说过,小师叔十二岁时随师祖下山历练,恰巧那年江陵天降水灾,水患之严重百年难遇,溺亡者不计其数,触目皆是饿娐遍野。师祖和小师叔刚好路过,耗尽全身灵力,拯救了无数百姓,所以,这些书信都是江陵的朋友寄来的。那些曾经被救起的人每年都会写信送到离境苑来。   白果将装着信的竹编筐放在桌上,退身而出。   庄吟端坐着敛目凝神一封一封专注的阅览起来。谢祈单手支着额头,看似百无聊赖,另一只手在竹筐里灵便的翻翻拣拣,忽然,手一停,二指夹出一枚粉色的书信。   信封精致已极,芳香幽幽袅袅,直扑人鼻。封信处画着双鲤鱼,一红一白,头尾相接,竟似抵足相依。   谢祈红琥珀般的眼眸蓦地转深,拆开信,入目即是: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咔咔。”手指关节声响起。   庄吟仍在认真读信,目不转睛,如入忘我,倒未注意到有何声响。   谢祈眸中神光闪动,一目十行地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目无表情地把信悄悄挪到桌下,稍一用力,眨眼之间,掌中信便化为一团齑粉。   院外,白果又端来一壶橘子茶,可爱的小脸上眉峰拧成一个结,边走边愁道:“真奇怪,小师叔几时吃过橘子了,如今却要我去找橘子吃,后山的橘子还没长出来呢,幸好去年留了些橘子干可以泡茶,只好以茶代橘了。”   他端茶步入屋内,抬首看见两道身影安安静静的坐着读信,一蓝一黑,一个冰清水冷,一个漫不经心,明明俱不相同,却浑然和谐。白果心中暗暗雀跃开心,看来谢公子真是小师叔的好朋友,比所有所有朋友加起来都要好的那种!   茶入琉璃杯盏,橘香四溢,缭绕的水汽腾空而起,宛如云烟。   他朗声道:“师叔,谢公子,请用茶。”   接着,白果看到他那从来独来独往、遇事淡然处之的小师叔,放下书信,端起杯子小抿一口试了试温度,似乎觉得温度刚好,便将自己的杯子递给了谢祈,谢祈自然而然的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也去小啜一口自己的橘子茶,推给重新看起信来的庄吟。   然后,庄吟,拿起杯子,喝了。   白果惊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内心似有海啸冲天,雷闪电鸣,保持着目瞪口呆的样子转身小碎步便跑,跑出青竹院一段距离后,一路心惊胆颤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师叔有病了!”   众弟子看到白果丢魂落魄的模样,纷纷围过来,关心道:“咋啦啊,出什么事了?师叔他生病了啊?那还不快点叫医师来。”   白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半天,才道:“不,才不是!”   众弟子问:“啊?不是生病么?怎么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了,你才有病吧?”   “不是不是!”白果稍稍平息下来,“是,是师叔的洁癖好像痊愈了!”   众弟子拍了拍白果的脑袋和肩膀,“不可能!”   白果举起左手竖起四只手指,发誓道:“亲眼所见,如有欺瞒,我就是小狗,乌龟蛋,王八羔子!”   见他发此毒誓,众弟子倒开始半信半疑起来,“从未听过洁癖能治好的,你的根据呢?”   白果急的小脸通红,“啊啊啊!”   众弟子怒道:“别一惊一乍的!说人话!”   此时白果仿佛口舌打结了,“就是,那个,他喝了一口,给谢公子也喝了一口,谢公子喝完,给师叔又喝了一口。”   众弟子听得一脸茫然:“”   白果又描述道:“就是,他喝了谢公子的茶,谢公子又喝了他的茶。”   众弟子:“???”   白果托着下巴歪着头思考如何组织语言,半晌,忽然激动道:“是这样的,我看到小师叔他和谢公子在喝交杯茶!”   众弟子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凉气,空气随之凝滞,一时间四周静默得只听得到鸟语啁啾,风拂叶动声。   【作者有话说:文中春日宴来自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所写的一首词《长命女·春日宴》。这首词赠给丈夫,表达了一个贤淑妻子对丈夫的忠贞和“岁岁长相见”的真挚愿望。】 第46章 山岚云境(四)   四下半晌寂无声音。   石化的众弟子中,忽有一人动了动,自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又从腰间掏出一支金漆毛笔,塞进嘴里舔了几舔,然后迅疾地在册子上行云流水般写了几行小字。   白果瞥见,将头凑过去,“金百页,你写什么呢?”   金百页忙把册子往怀里藏,看似文质彬彬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没什么,嘿嘿,就是记录下我们离境苑的大小事迹。”   白果瞪眼道:“你肯定又在胡写八道了,上次师傅丢钱难过到把自己灌醉,我看到你把这事也记了,上上次,师傅吃坏东西拉肚子,你也记了!还有上上上次,小师叔碰到一条虫子足足洗了三十遍手,这些你都记了!这册子要是流传出去,我们离境苑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师傅他老人家都没急,你急什么?再说了,我这册子是要与离境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在册在,人亡册毁的。”金百页摇头晃脑瞎说了一通,众弟子见怪不怪,他们才不关心金百页册子上写了什么,他们关心的可是小师叔和谢公子喝了交杯茶。   但,交杯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弟子相互对视一眼,都瞧见了彼此眼中的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将近午时,庄吟看完了竹筐里的信山,信中大多写的是感激的话,还有些细细碎碎拖泥带水的家常,他也不嫌啰嗦,巨细无遗的一字不漏看了一遍。   明晃晃的日光从屋外斜斜打到庄吟脸上,镀了一层耀眼光芒,皮肤白皙至极,毛孔几不可见,身姿端正,恍若玉雕的神明。   谢祈红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庄吟的侧脸,用力捏碎了最后一封飘荡着芳香的粉信,万千齑粉飘散在地,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庄吟理完信侧过头,刚好对上谢祈的红琥珀,喃喃道:“今日刚好第七日,怎么眼睛里的红色还未褪,话似乎也不会说,倒未曾听说过摄魂术有后遗症,该吃药了。”   他喂谢祈吃过药后,又领着他来到了玲珑书塔。   玲珑书塔共一十一层,挺立在重重云雾之中,隐隐绰绰。塔形如春笋,高可参天,每个塔角上都悬挂着白玉铃铛,塔尖直耸云霄。   塔里藏着如海珍本秘籍。   这七日来,谢祈几乎成了庄吟的影子,庄吟在哪里,他便在哪里。有许多弟子在塔中看书,见庄吟和谢祈进来,都站起来齐声道:“师叔好,谢公子好。”   庄吟点头,谢祈不理。   一层上一层,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第十层,修为越高,能入玲珑书塔的层数越高,但能进入十层的弟子屈指可数,少的可怜。   玲珑书塔的最顶层,低修为之人不得入内,观外之人不得入内,长久以来除了庄吟和段清川以外,再无人进去过。   当弟子们看到谢祈慢悠悠跟着庄吟踏上通往十一层的阶梯时,他们心中再一次如海啸过境,久久不能平静。   【作者有话说:小谢要再皮一会儿嘻嘻嘻】 第47章 山岚云境(五)   二人一同上到了最顶层。塔内书盈四壁,浩如烟海,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矮桌,刀工圆润,花纹奇古,下边还对放着两张坐垫。   庄吟沿着四壁一摞摞古书细细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本厚重的奇术异录,坐在垫子上借着桌上的灯火凝神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半天。   突然,一声轰响将他从书里猛然拉回现实,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谢祈已然被淹没在书堆里,一动不动,却是书架倒了。庄吟放下手中的书,疾步走向倒落的书堆,走近后挥袖拂开掉落在谢祈身上的书籍。   书籍四下散落,而谢祈却紧闭着双目,长睫有如羽扇,面色看起来苍白至极,连唇色都变得极淡极淡,看起来竟似已晕过去了。庄吟本就担心谢祈中了摄魂术会留下后遗症,所以才到这玲珑书塔来寻找书籍,看看有没有治疗的办法,岂料谢祈竟突然晕倒,教人猝不及防。   庄吟皱了皱眉头,当即敛起衣袍单膝跪地为其诊脉,也恰在此时,“昏迷”中的谢祈勾起一抹让人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左手悄无声息地游离到庄吟背后,接着,猛地往怀中一带!   庄吟整个人都跌倒在谢祈身上,鼻尖对上鼻尖,这一瞬,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谢祈倏然睁眼,琥珀红眸闪过一丝狡黠,神色却迷迷糊糊,仿佛方才醒转,语调微哑:“道长?”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庄吟来不及理清脑中乱绪,耳根子不免发烫起来了,于是立即从谢祈身上起来,微抬下巴对谢祈淡淡说道:“醒了?”   “这是哪儿?”谢祈支起身体揉了揉太阳穴。   庄吟道:“离境苑玲珑书塔。”   “你带我回来的?”谢祈从书堆中翻身而起,伸了伸腰,又问:“后来发生了什么?瞿乐给你解药了么?”   “嗯,取骨盒的途中你遇到了眠觉,中了摄魂之术。”庄吟走回矮桌边,想合上已翻看到最后几页的奇术异录,指间即将触及到纸张时,倏然而止,回头道:“如今你既已痊愈,要走要留随你。”   “师弟此言差矣。”一道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霎时间,段清川的身影出现在二人视线中,“小谢公子无论醒来与否都是客,自然要留下来,想住几日便住几日。”   庄吟合上书卷问:“师兄这么快回来了?”   段清川哈哈一笑,“不早了,外面天都黑了,我没有打搅你们吧?”   他眼睛往下一瞥,看到满地的乱书,忍不住讶异道:“怎么,你俩打架了?”   庄吟摇头道:“只是壁架年久失修,需要再好好修缮一番了。”   段清川不由愁容上面,叹起气来,“修缮又是一笔钱,赚钱不易啊。”此次下山看风水,那户人家家境看着普通,段清川实在开不了口要钱,于是分文不取。   “师兄不必担忧。”谢祈倒是自来熟,见到段清川开口便叫师兄,“我有”   庄吟怕他又说出“他有钱”这种话,连忙截道:“你刚醒来休息去罢。”   闻言,谢祈笑了起来,“我有个赚钱的法子。”   段清川惊喜道:“哦?此话当真?还请小谢公子说说看。”   “没问题,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师兄有没有听说过兰道成?”   “知道的,兰家主乃天下首富。”   谢祈继续道:“他最近丢失了一幅画,只要找回那幅画,就可以得到十万两黄金。”   段清川问:“你的请求呢?”   谢祈将目光投向庄吟,“我想请道长和我一起去寻画。”段清川微笑起来,“师弟,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   庄吟顿了顿,无奈道:“离境苑不缺钱。”   段清川极是不赞成,“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师弟你不懂。”   庄吟确实不懂师兄身为一观之长,却整日沉迷赚钱不可自拔。离境苑里随随便便一本珍籍卖出就能赚到可观的银子,但段清川似乎非常热衷于身体力行,常年帮人做法事捉鬼驱邪看风水,一心想将离境观修得气派辉煌把别的观比下去。 第48章 寂寞无主(一)   庄吟既没有说不去,也没有断然就答应,踱步到壁架前将手中的奇术异录塞了回去,随后想了想,对谢祈道:“你若把地上的书都复归原位,我会考虑。”   谢祈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低笑道:“容易。”   段清川见庄吟松口,内心又高兴,又欣慰,莫名有种吾儿初长成的成就感,不禁喜笑颜开道:“师弟难得出去赚钱,你们且去青竹院等着,我给你们做两道菜践行。”说完抬脚举步就要下楼梯。   庄吟眼皮子忍不住跳了下,深感不妙,“师兄”   “师弟要加菜?”段清川脚下步伐减慢,回头问道。   庄吟扶额,“我何时说过马上出发?”   段清川轻敲脑袋,一脸自责:“哎呀,都怪我太高兴了,可是,菜还是要吃的吧?”谢祈抱手立于一边,笑着插嘴道:“师兄亲手下厨,岂有不吃之理?”   “还是小谢爽快,待会你一定要多吃点。”段清川满意地走了。   等段清川走远以后,庄吟别有深意地看了谢祈一眼,重复道:“待会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谢祈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定,一定。”   半柱香过后,段清川领着白果踏进了青竹院的大门。此时已明月高悬。   跟在身后的白果步伐虚浮,手中还拎着一只食盒,表情十分扭曲,小脸憋的通红,皱着鼻子仿佛闻到了世间至臭之味,一副神情错乱随时要作呕的模样。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的将食盒中的菜匆匆摆上桌,心中焦急但仍恭敬地道:“师叔谢公子请用餐。师傅,我可以走了么?”   段清川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慈爱道:“走罢。”   白果如蒙大赦,一溜烟飞也似的跑走了。   庄吟看到白果手中食盒时便已闭气,看到白果将菜取出时更是退避三舍,尽量远离那张桌子。   只见桌上的菜面目全非,虽无烧焦,但黄黄绿绿一堆,早已不知原来是什么菜了。段清川招呼谢祈坐下吃,还热情地给谢祈递了玉筷,“小谢,快尝尝。”   谢祈依言坐了下来,左手接过筷子,先是夹了一筷子黄黄的,入口后细细咀嚼后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庄吟见此不觉钦佩,神情出现了一丝动容,但依然紧闭口鼻,不言不语。   接着,谢祈又夹了一筷子绿绿的,又是一番细嚼慢咽,边吃边笑,似乎在品尝人间美味佳肴。   不多时,桌上的菜肴便已被消灭一半。   段清川满怀期待,问:“小谢,我做的菜怎么样?”   谢祈放下玉筷,“不错。”   段清川大喜:“太好了,小谢果然是我的知音,那你多吃点,我师弟他没口福”他还想在说什么,忽听院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却是白果去而复返,急匆匆跑进屋,“师傅师叔,观外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要见你们。”   “哦?竟然来了客人?”段清川有些讶异,“他可有自报姓名?”   白果摇头道:“不曾,但他说只要将此物交给你们,你们自然就知道了。”说着双手呈上一截梅花。   屋内三人看到这枝梅花时登时齐齐变色。   细长的枝桠上孤零零的只有一朵红梅傲然绽放,清冷而妖艳。   梅开一朵,寂寞无主。   此时段清川脸色已不太好看,沉声问道:“门外之人,可是穿着黑斗篷?”   白果点头道:“嗯!斗篷兜着头,并瞧不清面目。”   段清川再问:“那斗篷心口处可是绣着一朵梅花?”   白果托着下巴想了想,回道:“好像确实绣着一朵红梅。”   只一瞬,庄吟脸色就变得苍白无比,连唇上血色也尽褪去,旧事如风起云涌,悉数灌入心头,只觉心中那道堵了十年的郁气化为万千利刃一同向他刺下,道道见血。他不禁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竭尽全力才咽下已在喉间的腥味,修长瘦削的手指搭上了剑柄,目色欺霜赛雪,冷声道:“梅无主没死?”   【作者有话说:已经逐渐进入主线了,小谢的眼睛从此以后就是红色的了哈哈哈哈哈。】 第49章 寂寞无主(二)   说完这句话,庄吟便紧紧闭起了薄唇,神容肃杀,紧握风月如流星般掠出门外,根本无暇去听段清川后来又说了什么话。纵跃之间,青竹院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缩成了极小的一个黑点。   梅无主此人十年前就本该死了的,为什么十年之后还会出现在离境苑外?难道他死而复生了?堂廊亭殿快速从身旁两侧倒行,但庄吟的眼前却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遍布满地的血色,还有师兄弟们死不瞑目的惨状!   透过这血色,他似乎看到了梅无主那比雪还惨白的脸,绣在斗篷上比血还红的梅花。   谢祈在庄吟纵出去的那一瞬间,便想紧跟而上,谁知却被段清川一把拦住,恳求道:“小谢公子,还请你和白果召集离境苑的所有弟子,让他们都到青竹院来,千万不要出去,门外那个人非常危险,我不想让十年前的旧事重演,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个我们离境苑的私事,不想拖累于你。”   继而又苦笑道:“看来今晚温泉泡汤了。”   谢祈眸子古井无波,只说了一句:“如果门外真是梅无主,他要是想杀人,无论躲在哪里都没用的,浪费力气罢了。”说完身形移动,眨眼间便消失在段清川和白果的视线中。   庄吟只行了一半的路程,便听见不远处兵刃交接传来的金石之音,他的心蓦然一沉,全力加速,又向前纵了一箭之地。   接着,庄吟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看到那个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在夜色之下,浑身散发着虚迷阴森的危险气息,正一步步缓缓前行,每走一步,便掀翻试图阻止他的离境苑弟子。   离境苑的弟子们见到庄吟,一同喜道:“师叔!”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一齐奔到庄吟身边,痛斥道:“本来我们看这个人很可疑,就拦他在门外,谁知他硬要闯进来,结界都被毁坏了,还打伤了好多人。”   梅无主止步,立在众人对面,斗篷宽大无比,将整张脸都隐藏了起来。他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到了极点,“我记得你,宋真最喜欢的徒弟,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语声方出,庄吟脑内嗡地一阵轰鸣,指尖冰凉,浑身发抖,心头气血翻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怎会不记得这个声音,他怎会忘却这道让他同门惨死的声音!   眼睛里逐渐爬上了红血丝,牙齿几乎被他咬碎,手中的风月泛着冷光剧烈颤动着,杀气肆泄。   这时,一只手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往后拉去,低笑道:“那你再看看,还记不记得我?”语气不轻不重,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是好是坏。   谢祈挡在了庄吟的身前,脸上似笑非笑,红眸似嘲非嘲。但梅无主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此时段清川也匆匆赶了过来。   梅无主仰天长笑一声,黑色斗篷无风自动,“很好,看来人都齐了。”话音刚落,一跃而起,宽大的黑斗篷犹如巨型蝙蝠,从众人头顶疾飞而过,动作迅捷无论,令人咋舌。   梅无主此去方向,正是离境苑师祖宋真和十年前惨死同门所葬之地,白羽峰! 第50章 寂寞无主(三)   庄吟和段清川齐齐惊愕失色,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两人先后提剑急追而上。   原本星辰灿烂的夜空忽然黑云蔽月,霎那间,平地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谢祈的衣摆猎猎作响,他脚下步子迟缓了一瞬,倏然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只见白果和金百页等弟子手中的提灯被依次点燃,照亮了身周的树木灌丛。   但也仅仅一瞬而已,下一瞬他便转身跟了上去。   齐云山巅,夜风狂烈。四道身影如风如电,化为四道残影在屋檐殿顶追赶。梅无主速度极快,势若飞鹰,追赶之间他还有空回头朝身后三人看一眼,似乎在嘲笑他们,又似乎在故意等他们。   可无论是哪一种,庄吟和段清川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因为他们都同时记起了梅无主屠杀同门之后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日后再见,就是宋真被挫骨扬灰之时。   那年梅无主杀进离境苑时,宋真恰好在四方云游,段清川正在山下替人做法事,观中只有庄吟和一众同门守着,离境苑上下一百七十七人悉数惨死于梅无主之手。庄吟虽侥幸留下一命,但仍被梅无主劫走。   当宋真和段清川回来时,齐云的离境苑早已沦为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弟子无一人生还,庄吟和另一名同门纪元贞始终不见踪影。宋真一日之间痛失所有弟子,气急呕血,伤心过度,在寻找梅无主的途中仙逝。   对庄吟和段清川而言,哪怕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也绝不能让梅无主侮辱亵渎宋真的遗体!   四人越行越远,不多时白羽峰便出现在他们眼前。白羽峰种满了白花树,犹如一片雪山屹立在凄迷夜色中,这里埋葬着离境苑的所有亡魂。   梅无主飞至白花林前,突地停下,猝然回首,藏在帽檐底下的面目仍旧看不清,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笑了出来,阴鸷险恶至极,像是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笑够了,趁着夜色一头扎进了密集的林子里。   后面三人也紧随其后,抢入白花林。   白花树花满枝头,远远观去就像是堆满了层层叠叠的雪,幽婉清丽,如梦似幻。   是花非雪,但三人一走进白花林就感受到了一股诡异之气,仿佛身处于寒冬腊月和无间深渊,天地间只剩下彻骨的寒冷、瘆人的寂寥。   他们直奔白花林最深处的藏魂之地。   追逐的这段时间里,谢祈一直紧紧皱着眉尖,神色前所未有的迟疑,犹豫迟疑间,他已随庄吟和段清川到了碑林前。   数百块石碑林立在白花树间,肃穆而清冷。花瓣无风自落,慰藉亡灵之魂。   庄吟和段清川拔剑四顾,哪里还看得到梅无主的影子。他们静观其变,又等了半盏茶的时分,但梅无主依然没有出现。   难道他已忘了曾经的豪言壮语?   白花林树木虽然茂密,可在其中隐匿身形绝非易事,两人商量了下,打算分头行动。随后段清川对谢祈抱歉地说道:“小谢这次要麻烦你了,请你在碑林等着,我和师弟分头再去林子里找找,如果梅无主找到这里,你就以烟火为信号通知我们。”说着递给他一小支烟火。   谢祈没有接。   他问道:“你们真的认为那人是梅无主?” 第51章 寂寞无主(四)   庄吟眉间有冷肃之气,语冷如刀:“他的声音,我绝不会记错。”虽然这么说,但他隐隐感到一股不安,这股不安正随着梅无主的突然消失成倍扩大,他跃到了远处的一棵高树之上,举目四下远眺。   “不是梅无主?”段清川的声音听起来已有些动摇。   “我不确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十年前在桐阴灵虚我已将他杀了,可是尸身被人偷走了。”说者轻描淡写,听者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时此刻段清川再看谢祈时,已然换了一副神色,“小谢你你竟然是桐”话犹说完,谢祈似乎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抢先道:“不管是死是活是真是假,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不会这么简单,所以,你们快回离境苑,我在这里守着。”   段清川担忧的看了一眼树上清冷的蓝色身影,这么久了庄吟对谢祈的身份似乎一无所觉,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师弟当时遭受重创,只怕是永远记不起来当年被梅无主劫走之后的那段事情了。   “没错,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眼熟,没想到说起来,我还要好好谢你,当年连都来不及道一声谢。若不是你,师弟他可能就诶。”段清川断断续续地对谢祈说道。   白花缓缓飘落到谢祈的肩上,黑衣白花,醒目至极,惹眼至极。   “梅无主多年前说过他会回来将我师傅挫骨扬灰,我们以为他这次果真要这么做。你说他的目的不会如此简单,那他今晚来此是想做什么?”段清川连道了几声奇怪之后,霍地噤声,回首望向离境苑的方向,忽道:“糟了!”   语声未落,庄吟的风月剑光芒徒然暴涨,散发出凌厉的杀气,白花林瞬间被一道雪亮的光芒照得如同白昼。   他们再一次看到了光芒中的黑色斗篷。梅无主又出现了!   段清川心急如焚,只因他已觉察出这恐怕是一出跳虎离山之计,只因这离境苑里还藏着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   “我留在这里帮道长,你快回去。”指骨一弹,封骨刀自鞘中脱出,长刀在手,冷光流溢。段清川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匆道了句多谢,转身疾奔向十里之外的离境苑。   林间庄吟和梅无主正在激烈缠斗,剑气厉催万花落,两人斗法之处落花缤纷。梅无主身法飘忽诡异,时隐时现,如同鬼魅,一百招过后,他又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庄吟干脆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凝心聆听声音。谢祈手握杏花长刀本想走过去,隔着如霜飞花,看到庄吟闭目定神静静伫立在原地,于是他又停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庄吟应该只想亲自手刃梅无主,如果那人真是梅无主的话。   不知何时,黑云退了开去,半月重现天边,在林间洒下一片清辉。   而此时离境苑里已乱成了一锅粥。一道轻捷的身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在捉弄着离境苑一众弟子。   此人身着玄衣,脸上戴着的小狐狸面具极不合脸,至多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笑眯眯的。 第52章 笑面财神(一)   他嘴角的弧度十分微妙,既不过分灿烂,也不过分矜持。   这人在庄吟他们一走,便现身了。   离境苑的弟子们就像一群小鸡般追着玄衣人跑,每次快追上时,玄衣人徒然间又往前飘去,他们摸空之后不免气急败坏,但却无可奈何。   这位玄衣人的轻功实在了得,白果跑得气喘吁吁,怒不可遏地指着玄衣人喝道:“贼人,你给我站住,快把东西交出来。”   玄衣人飞到一棵树上,笑嘻嘻道:“不给不给,笑面财神偷的东西,岂有归还之理。”他左手拿着一只黑靴子,右手拿着一只满鼓鼓钱袋,里面似乎藏了不少银子。   众弟子哗然,每张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他竟然是笑面财神!快去通知师傅师叔!”   “怪不得跑得这么快,这江湖之中谁能跑得过他?!”   “他脸上怎么戴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不是重点好么!”   “哦,他偷银袋也罢了,为什么要偷师傅的靴子?还只偷一只?”   “他还偷了师叔的香炉,师叔好像很喜欢那只香炉。”   “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你瞎么,在头顶!”   “他怎么做到跑得又稳又快的?”   白果叉腰骂道:“臭贼死贼,等我师傅师叔回来,看你还敢不敢跑!”眼角余光不小心瞥到金百页一手拿册一手握笔,竟又在胡写些什么,不由更生气了,“金百页,这种时候了你还记记记,丢不丢人啊你!”   金百页写得正欢,闻言眉头一跳,麻利地藏起了纸笔,一双聚光小眼在斯文的脸上滴溜溜直转,“嘿嘿,我这不是在画小偷的模样嘛,万一他跑了,师傅师叔还可以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好去找他。”   白果呸了一声,“放屁,他都自报家门了,还需要你画?笑面财神谁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   笑面财神在树上听得直乐,抚掌道:“没错没错,笑面财神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乖孩子,你说得太对了,哈哈哈哈。”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白果又将怒火对准了他,“谁他娘是你儿子!”   笑面财神转而坐在树上:“你他娘是我儿子。”   白果咬牙切齿道:“放屁放屁!把东西还给我们姑且饶你一命。要是不还,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反正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好了。”   “哈哈!好说好说,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那你就是乌龟王八蛋的儿子,有趣有趣。”笑面财神在树上边说边手舞足蹈,显是高兴极了。   白果简直要七窍生烟了,但他骂人得词汇有限,骂着骂着就被笑面财神套了进去。“啊啊啊!”这人果真好不要脸,不过白果转念一想,这尊财神倘若要点脸,也不会来偷师傅师叔的东西了。   当下神情瞬变,一副聪明乖巧伶俐可爱的小模样,“那么爹爹,算儿子求您,请归还我师傅的东西罢,否则我师傅回来了发现他丢了东西,可要罚我了。”   听他此言,笑面财神倒真的不笑了,可他的不笑只是不笑出声,眼角唇角依然保持着微妙的弧度,若是盯久了,当真像一张面具。 第53章 笑面财神(二)   他犹疑的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白果的话似乎对他造成了难以言喻的困扰,思忖片刻,当下头往左一偏,顶上香炉直甩而出,甩出一道圆滑的弧线。   树下弟子一见师叔最喜爱的香炉有支离破碎的危险,齐齐惊呼出声,身子一同往前扑去接从半空掉落的香炉。这其中属金百页反应最机敏,可惜香炉不长眼,重重的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金百页登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眼前仿佛有千百只花蝴蝶在打转,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晃了几步,便四仰八叉仰面跌倒在地。他轻轻掂了掂手里的纸笔,虚弱道:“我感觉要死了,你们能不能将册子与我葬在一起。”   众弟子眼疾手快,用身子托住了香炉:“”   他们刚接住香炉,随即又看见上方坠下无数白花花的银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们也知道段清川爱钱如命,连忙将散落在地上的银子捡了起来。   白果一看,又气又想笑,指着笑面财神骂道:“死老头,你怎么乱丢东西!”   笑面财神两条腿挂下来不停地晃动,“乖儿子,我一般不轻易归还东西,如果还了,我就要再带走一样。”   白果喝道:“你想带走什么?”   笑面财神笑嘻嘻道:“我要带走你。”话音刚落,他从树上飘了下来,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身法,白果便被他吊着衣领提到了半空,如闪电般向观外掠去。众人反应过来时,只听到白果逐渐远去的怒骂声不绝于耳。   当段清川从白羽峰赶回来时,第一时间望见了斜插在树干上入木三分的财神贴,他揭下打开一看,只见大红的财神贴上画着一个极为滑稽的小人,小人正挤眉弄眼对着段清川扮鬼脸。   众弟子见了段清川,拥上来七嘴八舌交待了笑面财神闯进来一事。   “师傅笑面财神偷走了白果!”   “还有一只靴子,不过师叔的香炉和您的银袋已经抢回来了!”   “什么?”岂料段清川听完脸色煞白,脸色竟比当年丢了银子还要难看,丢下财神贴匆匆问道:“他走了多久?”   “走了半盏茶了。”以笑面财神蹑影追风的速度,只怕已经带着白果和那只靴子已奔到百里之外。   段清川神情更加凝重了,心事满腹,不多时,他丢下一句:“告诉你们师叔,钥匙丢了。”而后拂袖朝观外飞快奔去。 第54章 笑面财神(三)   白羽峰,白花林。   整片林子静谧得仿佛没有活物一般,连花瓣也停止了飘落。   庄吟伫立在一棵花树之下,长剑斜指,剑尖向地。   谢祈提着刀站在不远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沐浴在花树月光下的那道蓝色身影。过了片刻,忽然,他双瞳猛缩,瞳孔中倒映出七股碗口粗细的气流,气流自西北方缓缓腾空而起,蜿蜒前行,气流所过之处,伏在地面的花瓣微微轻颤、掀动,花瓣无不盘旋卷入其中。   远远望去,犹如七条浮游于半空的花瓣长龙。   谢祈淡色红眸危险地眯了起来,手一瞬间握紧了刀柄,紧贴腿肚的黑色长靴微抬。徒然间,庄吟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七道凌厉的气流夹杂着万千花瓣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庄吟先后冲啸而去!   这七道花瓣长龙出现得悄无声息,来势却异常凶猛,虽无利齿,却叫人感受到了彻骨的阴冷。   风月剑面一横,风霜自携,庄吟连出三剑砍去了其中三条长龙的“头颅”。   长龙无首,花瓣霎时纷扬交错,凌乱无序。空气凝滞了须臾,须臾之后,花雨后的另外四条长龙接踵而至再次猛扑而上!   这次未及庄吟出手,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挡在了他前头,双脚着地,激得白花四荡。   谢祈长身而立,黑衣翻飞,淡色红眸中充斥着轻蔑,手中长刀冷艳狭长,闪着几点寒光,他本想让庄吟自己解决梅无主,但这个人花样着实多,他已没了耐心。而此时此刻,长龙已然迫在眉睫!   却见谢祈一动不动,凶猛的长龙带着尖锐的风声眼看就要扑到他身上!庄吟一惊,想拉他后退,却见四条长龙下一刻就撞到了他身上,凶猛嚣张的气势徒然消失,转变成四股轻柔的清风,花瓣径自漫天散落。   庄吟心中跟着一松。   花雨后有道沙哑的声音惊诧道:“流泉入袖?”   谢祈就是在等他开口说话!他嘴角蓦地泛起一丝讥笑,瞬息间便找到了梅无主所在,出手便是致命一击。   梅无主显然有些忌惮他的杀气,紧裹斗篷,疾速后退。谢祈步步紧逼,如影随形,边砍边笑:“还记得我是谁么?”   闻言梅无主身形一顿,步伐竟有些犹豫起来,谢祈的刀尖已飞快勾起了他的帽檐,“遮遮掩掩做什么,大家都是老相识。”   就在即将露出真容的一瞬,梅无主冷笑一声,袖中突然暴射出三点寒星,直击谢祈门面。谢祈头一偏,暗器擦脸飞过,再回头时,梅无主又消失了。   这次消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谢祈陪着庄吟在白花林里来回找了两遍,再没有发现梅无主的踪迹。   两人踩着月色回离境苑时,半路遇见了金百页,金百页见到他们,不禁大喜,但马上又垂头丧气道:“师叔,白果被笑面财神抓走了,师傅也去追赶了,不过他临走之前,说什么钥匙丢了,看起来比丢了银子还着急。”   说完金百页惊恐的发现小师叔的脸色竟也瞬间变了,薄唇紧紧抿了起来。   谢祈皱眉问道:“笑面财神偷来过?”   金百页忙不迭点头:“什么东西不好偷,非要偷师傅他老人家的靴子,奇奇怪怪的人。”到底年纪不大,想到那尊财神偷了一只靴子,觉得颇为好笑,白果被抓走这件事似乎变得不那么焦虑了。   谢祈侧头问庄吟:“钥匙很重要?”   庄吟神情凝重:“是。”   谢祈问:“追?”他受兰音之托帮兰道成寻画,本来还想着绑架庄吟去找画,没想到关键时刻笑面财神偷了离境苑的钥匙,这下不管是哪样,都不得不追了。   庄吟道:“追。” 第55章 千里追神   庄吟和谢祈这几日按着段清川留下的千里散一路追踪到了今州凤头镇。千里散是离境苑特制的奇香,香味悠长,远达千里,留香持久,半月不绝,唯有庄吟手中的迷蝶才能闻到此香。   但二人追到今州凤头镇时,千里散的香味倏然断绝,迷蝶在幕色中漫无方向地飞了半晌,终是停了下来。   日暮西山,天畔的落日残留着几分余晖,长街上行人渐渐少去。   今州凤头镇的洪大爷望着面前无人问津的鱼,饱经风霜的脸上尽是忧容,他伛偻着腰,开始收拾摊子——一个只有两个鱼筐和一条扁担的摊子。   他两三下就将担子挑在肩头,掂了掂扁担,径自要走。   隔壁摊卖白菜的陈大娘瞧他要走,笑道:“老洪头,这就走啊?”   洪大爷腾出一只空手摆了摆,摇头叹气着:“这都摆了一天了,也没见个人来问价,天色不早了,该走了。真是奇了怪了,往年的这段时节的鱼最好不过,反而今年这鱼非但少,还又瘦又小,这可苦了我了,一大家子还要等着养活,这该如何是好?”   陈大娘闻言,神神秘秘地把头凑过来,小声道:“我跟你说,清早起来赶摊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鬼了!”   洪大爷见陈大娘神色煞有其事,不似有假,干脆把扁担放下来了,诧异道:“鬼?怎么就看到鬼了?你是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陈大娘不住地摇头,压低声音道:“不会错的!还是一大一小,飞得可快了!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这还不是鬼?不是鬼也是妖怪。”   陈大娘抬头望了望行人稀少的长街,长街上已有人家挂起了灯笼,忽然又想起早上从薄雾中一闪而过的两道鬼影,觉得连灯笼也变得惨淡起来,一股冷意从背后升起,她犹自打了个寒颤,对洪大爷道:“赶快回家吧,老头子还等着我回家做饭。”说着拎着装白菜的竹篮转身就要走。   洪大爷叫住她:“诶诶,你倒是把话说完,那鬼长什么样啊?”   此时陈大娘已走到几步开外,又回头道:“喔唷,你就不要管了唷,赶紧回去吧。你自个儿也小心点!”说完急匆匆撞入了暮色之中。   洪大爷活到这么大岁数,虽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十恶不赦之人他还是见识过的,加之是个胆儿大的人,于是就没把陈大娘的话放在心里。惦记起家里尚年幼的小娃与眼瞎的老伴,他不禁长叹一口气,遂又重新挑起扁担,最后看了眼陈大娘远去的背影,便往回家的方向走。他一面走,一面思量着今年靠鱼养活老小是不可能了,看来得筹划点别的买卖。   归途中,他忽而想起去年在碧女湖附近那一片山脉种了些许李子树,此时李子也该熟了,明日他大可以进山去摘些李子来卖,换些铜板,以解燃眉之急。   到了第二日,洪大爷的鱼虽然瘦小,但是为了生计,他照样来摆摊了,奇怪的是日日报道的陈大娘摊位竟然空着,直到洪大爷收了摊子,也不见陈大娘来。   他心里直犯嘀咕,想着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大娘竟然不出来做生意了。   今日生意不错,赶上大户买鱼给猫吃,那户人家的下人把他的鱼全部给买走了,所以摊子收得早。天还亮堂着,他肩挑担子一晃一晃慢悠悠地走,走了不久,他抬眼看到了卖茶水的老周,这会儿刚好渴了,他便走了过去。   “老周,来碗凉水。”   老周见是洪大爷,笑着给他倒了碗水,“今天生意不错啊,这么早收摊了?”   洪大爷摸了摸兜里的铜板,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正想客套谦虚几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声音极轻,但他还是听见了’碧女湖’、’难办’几个字眼。   洪大爷一抖擞,碧女湖不就是他家附近的那面湖么?他赶紧转身探头去看,却见几名身穿金色华服的少年脚底跟生了风似的很快走远了。   老周也跟着伸头去看,“啧,那几位看起来不好惹,怕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洪大爷低头思忖了半晌,实在很好奇,碧女湖到底怎么了,那几名少年说的难办又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没有心思和老周聊天,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了水,把碗还给老周,道:“我先走了。”   老周也没拦他:“好嘞,改日再聊,改日再聊啊。”   洪大爷的家并不在镇子上,他每日来回赶摊差不多要花上两个时辰。   他挑着担子走了半晌,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眼看伸手便不见五指。四下树影婆娑,黑压压一片,树木在昏沉中褪去了原有的颜色,瑟瑟凉风撩起躺在地上的残叶,卷向洪大爷。   洪大爷停下来,用手扫开扑棱在身上的叶子,他望着没有尽头的小路,皱起了发白的眉头,夜路他经常走,这条小路他更是走了大半辈子了,步子快些只消二刻便能走完,但如今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为什么还是没走到头?   “呀——”上空霍然响起粗嘎嘶哑的叫声,洪大爷猛地抬头,一只黑乌鸦自他头顶打旋飞过,疾疾窜向灰蒙蒙的树林中。   “莫慌莫慌,一只小畜生甭想欺负老人家。”他的心里渐渐生出一丝不安,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却走得更急了。   半盏茶的时分过去了,洪大爷喘着气又停下步子。   他抹去额上出的汗,心中暗忖:好邪乎!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陈大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夜色之下,有些看不清面容。   她的突然出现让洪大爷着实吓了一大跳,心惊肉跳道:“你怎么在这里?突然出现吓死人呀!”   陈大娘笑道:“瞧把你吓的,平日里你胆子不是倍儿大么?我也是刚刚才记起来,我问你家老婆子借了一把菜刀,喏,你看。”接着她从篮子里取出一把半旧不新的菜刀,昏暗的月色下,一丝银光滑过刀面,泛起一股冷意。   洪大爷问:“你什么时候问我老婆子借的,我怎么不知道?”   “白天借的,你赶摊去了,当然不知道了。”陈大娘晃了晃手里的菜刀,依然在笑,可洪大爷却始终看不真切她的脸。   洪大爷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你给我吧,黑灯瞎火的,你赶快回去吧。”说着想从她手里拿菜刀,然而菜刀稳稳地被陈大娘握在手中,他使劲往自己这边拽,陈大娘倏然松开握着菜刀的手,旋即又笑了,阴恻恻道:“你回去可要当心。”   洪大爷把菜刀扔进筐里,心中疑惑道:“这人平日里也没见关心过谁,怎么今日还大老远跑来还菜刀,况且菜刀问邻居借不更方便么?”   陈大娘一字字道:“我邻居死了,死人的东西用了多晦气。”   闻言洪大爷心头剧烈一跳,额间汗涔涔流了下来,鱼筐也不要了,抱着根扁担拔腿就跑,把陈大娘远远甩在后面,一阵黑风从后方吹来,带着陈大娘的笑声灌入耳膜。   他边跑边想,陈大娘这是中邪了,连他肚子里的话都听得见。   无奈他已到花甲之年,跑了许久,实在是跑不动了,这才转头朝后看了一眼,陈大娘似乎没有追上来。   他靠在路旁的一颗粗壮的树干上喘着粗气,安慰自己,“莫慌莫慌,马上就要到家了。”然而黑云蔽月,阴风阵阵,长路漫漫,仿佛没有尽头。   低着头喘了好半天,忽然间,洪大爷瞪大了双眼,瞳孔急剧紧缩,浑浊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双黑色布鞋。   洪大爷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你……”他分明已跑出不少路,可前面老树底下站着的不是陈大娘又是谁!   不知何时,四周已逐渐弥漫起一层薄雾,陈大娘的身影就笼罩在这层薄雾之中,虚虚实实,恍如魑魅。   洪大爷紧了紧手中的扁担,活的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大事不妙了,此次碰见的东西乃大凶之物,这个妇人绝非真正的陈大娘,否则一介凡胎怎会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东西。一转念,又思及家中亲人正等着他回去,便咬咬牙,跳了起来,拼了老命地往前冲。   但,无论他跑得有多快,跑得有多远,前方的雾里面永远有个“陈大娘”在等他。洪大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可是他已经跑不动了,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马,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咚”地跪倒在地上,往前扑倒,再也爬不起来。   洪大爷眼睁睁看着“陈大娘”从雾里面一步步走过来,不紧不慢,仿佛饭后散步一般,随着她的一步步靠近,他的心登时跳到嗓子眼,呼吸几乎停止,当“陈大娘”走到他面前时,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倒映在他眼里。   洪大爷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地问道:“老婆子?”   洪大娘瞪了他一眼,责怪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担心你出什么事,就来看看。”   洪大爷简直老泪纵横,见到老伴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借着洪大娘的手,挣扎着站起来,疑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洪大娘骂道:“大晚上的,还不许我手凉啊,找了你这么久,快跟我回去。”   洪大爷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回家,快回家。”   洪大娘搀扶着洪大爷,上了路。   雾气虽重,洪大爷还是看到一路的景色起了变化,总算没有重复着相同的一段路,他吁了一口气,跟老伴抱怨道:“年纪也大了,以后再也不走夜路喽。”他忍不住一五一十地向老伴诉说方才遇见的诡异清形。   洪大娘认真地听着,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她笑道:“老头子,我们到家了。”   洪大爷禁不住欣喜地往前看,这一望,一颗心瞬间跌入谷底,仿佛让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他背脊生凉,头皮发麻,两股战战,牙关也止不住地打颤。   眼前哪里有什么家,这儿分明就是碧女湖!   夜色笼罩下的碧女湖尤为阴沉可怖,湖面弥散着厚极重极的黑雾,连着天,接着水,渺无边际,黑雾里似乎藏着随时会冲出来择人而噬的鬼怪。   “咯咯咯……”“洪大娘”笑得格外古怪,声音好像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一般,尖锐诡秘至极,简直不似常人之声。   接着,“洪大娘”将头一分一分地往后转,转至最后,她的头完全正对洪大爷,而身体仍停留在原处,面对着阴森的碧女湖。   此情此景,洪大爷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见“洪大娘”眼睛变得漆黑一片戏鱼,不断地往外流出汩汩黑气。   黑气涌动中,洪大爷身体猛地腾空,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将其悬于半空,他奋力挣脱,但这双手犹如金钢所铸,越是挣扎,越是紧缩。他逐渐感到呼吸困难,欲要咳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呲呲的响声,呜咽声才自嘴缝里溢出,便被浓重的雾稀释得一干二净。   “洪大娘”的神色有些亢奋,皮层底下游离着蚯蚓般黑色的东西,在皮肤里上下乱窜,简直令人作呕。   洪大爷两眼逐渐发黑,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两只手软软的垂下,脑中浮现起老伴和孙儿微笑的脸庞,一行浊泪不禁自眼眶中落下。   就在这时,一把长剑破空而来,其势如破军,气贯长虹,直直刺向“洪大娘”。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逼得“洪大娘”不得不松开洪大爷,桎梏突然消失,洪大爷立马瘫倒在地。   一位清秀少年正踏风而来,他身穿金色长衫,腰系玉佩,黑发束起以玉色锦带固定着,唇红齿白,眼角眉梢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浓雾似乎也挡不住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光芒。   长剑只一招便刺穿“洪大娘”的身体,转瞬之间又飞回少年的手里,少年面露得意之色:“哼,不堪一击。”   哪知他刚说完,“洪大娘”被一剑洞开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痊愈,少年眉头一扬,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咦了一声,随即饶有兴味道:“有意思,一个化骨鬼,竟然能在我光华剑的重创之下,还能再战。”   化骨鬼凄厉长啸,身形暴涨二一丈,同时一分分褪去洪大娘的面容,露出了自己原本的样子,其貌之惨不忍睹当真世间少有,只见它皮肤里游动的黑色“蚯蚓”越来越多,窜动得越来越快,似乎想要冲破皮层。它将头转回原来的位置,神情愤怒,黑洞洞的眼睛锁住前方持剑而立的少年,旋即嘶吼着冲向少年。   少年大吃一惊,不由倒退三尺,退至湖边的一颗大树前,“这个化骨鬼,怎么和平时见的不一样,还会长身体?”化骨鬼可不听他的自言自语,几步跑到少年跟前,抬手便是雷霆般一掌,带着风声直直劈向他的天灵盖。   少年将身一侧,狼狈地避开。化骨鬼一掌劈空也就罢了,手却恰好死死卡在一截粗壮的树干中,怎么也拔不出来,它怒气更盛,口中咆哮不绝。少年见状笑了起来,足尖点地,携剑跳上大树,坐在树枝上看着化骨鬼挣扎,“本以为你突然变那么高有多大本事呢,如此看来,还不如我家肉包厉害。”   他话刚说完,化骨鬼突然安静下来,立于原地纹丝不动,连皮肤下的黑色“蚯蚓”亦不复游动,如同石雕一般,只有夜风吹落树叶的声音萦绕于耳。   少年睁大眼睛,盯着静止的化骨鬼感到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就抽出怀中长剑,试探着去戳戳它,戳了几次之后它毫无反应,便高兴地从树上站起,摇着头道:“死尸就是死尸,无论化作什么东西,依旧是死……”谁知还未等他说完话,那化骨鬼的手不知何时已脱离树干,正无声无息地袭向少年。   这一变故使得少年惊慌失措,脸色不禁白了三分,他站的树枝恰好悬于湖面,此时化骨鬼已挡住去路,难道要他跳进这布满黑雾且不知干净与否的碧女湖?   简直难以想象   少年紧抿薄唇,存亡安危之际,他竟然还死守着不动,但化骨鬼已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究竟跳还是不跳?   眼看少年将毙命于化骨鬼的鬼爪之下,忽而传来一道声音,“小心!”声音温润中含有一丝凉意。   与此同时,莹白的光芒乍起,漫天的浓雾忽然化散,只一瞬,化骨鬼连声音都未发出,便沦为两半,轰然倒地。 第56章 水染碧丛(一)   婆娑树影里走出一道蓝色身影,少年毫无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惊诧道:“你是谁?”   “很明显,你的救命恩人。”庄吟淡淡说道。   随后少年又看见道士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衣之人,迈着长腿走到一分为二、淌着黑水的化骨鬼边上,低着头认真地盯着它瞧,好像能瞧出个花来。   少年跳下树质问:“你又是谁?”   谢祈抬头,看着眼前金晃晃的少年,以及少年胸前迷人眼的百花穿蝶,似笑非笑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薛瑰的养子,薛钰,你擅自出来,不怕薛瑰罚你?”   薛钰本想反驳,但一听到薛瑰的名字,登时垂头丧脑,什么意气飞扬,什么少年跋扈,悉数消散于谢祈的提醒之中。   “你怎么知道我偷偷出来的?你们跟踪我?”薛钰眼睛一瞪,虽有些盛气凌人,也倒有点桃岭下任继承人的气势。   谢祈笑道:“我们跟踪你有什么好处?自然是你的另外两个小朋友说的。”他和庄吟追踪笑面财神经过这里时,恰好听到桃岭的两个门生说薛钰犯了错被宗主勒令关禁闭,他非但不服,还擅自偷跑出来,要是被宗主知道,那他们两个肯定也要跟着受罚了。   薛钰急忙问道:“他们人呢?”自从踏入碧女湖周边,不知怎的他便与那两个门生失散了。   刚问出口,前方就出现了两条金色身影,在夜色之中极为扎眼。薛钰惊喜地招手:“星璇,流光,我在这里,这里!”   星璇和流光身上穿得金衣没有刺绣百花穿蝶,胸前空落落一片,两人一见薛钰安然无恙完好无损活蹦乱跳,压在心中的那块巨石总算落了地,兴冲冲地急奔而来,指着地上的化骨鬼问道:“少主,这玩意你杀的?伤到你没有?”   化骨鬼乃最低等鬼灵,即便这个化骨鬼有法力比寻常化骨鬼更胜一筹,但低等就是低等,薛钰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说化骨鬼不仅不是他所杀,自己还险些被它逼到跳湖,太丢脸了!   电石火花间,他已打定主意,如此丢脸的事死也不能说的。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试图转移话题:“你们刚刚怎么突然不见了”   “你们两个要好好跟着你们少主呀,他差点就没命了。”谢祈戏谑之心顿起,有的没的又提醒了下三位小朋友。   薛钰两颗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下来了,脸涨得通红,跳到几尺开外,辩解道:“不是,我才没有”   星璇、流光双双张大了嘴巴,神色惊悚,内心不约而同在想:完了完了,要是被宗主知道少主差点丢了性命,他们绝对会被抽筋扒皮,小命不久矣。   薛钰被谢祈毫不留情地戳穿,越想越不痛快,怒上心头,眼睛一吊:“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说么?再说了,我只是嫌它丑嫌它难看才跳上树的,才不是被逼上树的!”   谢祈勾起唇角,“哦,原来如此。”然后看见庄吟收剑入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塞小瓷瓶,走到陷入昏迷的洪大爷身旁,往他嘴里倒了几枚赤珠救心丸。   不过须臾,洪大爷便幽幽醒转,见到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道士,不由大喊:“真人,救救我,有鬼,有鬼啊!”   庄吟安抚道:“已经没事了。你家在何处?”   “我家就在林子另一边。”洪大爷伸出粗糙满是褶皱的手朝东方指了指,接着长叹一口气,“她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昨天她还跟我说她见鬼了,一个大一个小,都怪我不相信她。”   庄吟皱眉:“一大一小?”   薛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道:“你信了她又能怎么样,她还是会死。我沿路过来,遇到了很多化骨鬼,一个小地方,竟然有这么多化骨鬼,很不正常,这一带已经不安全了,奉劝你赶紧搬家。”   洪大爷睁眼一看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少年,心中惊讶,这不就是白天看到的说了什么“碧女湖”、“难办”的公子么?不禁好奇道:“小公子,这湖有什么问题么?”   薛钰看了他一眼,“我怀疑这里这么多化骨鬼,是因为这面湖有问题。”   闻言洪大爷打了个冷颤,“这……这湖有问题?我还在这里捕过鱼,还卖给了吴家,这鱼吃了会不会出事?要真出事了,我怎么赔人家,诶哟!”   庄吟还在想洪大爷说的一大一小的鬼,问道:“看到他们穿什么衣服了么?”   洪大爷被问的愣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还没来得及看清,一闪就过去了。” 第57章 水染碧丛(二)   洪大爷口中所说一大一小两个鬼影,极有可能就是笑面财神和白果。   庄吟急着赶路,看了一眼湖边三名金闪闪的少年,“这里不安全,你们也快走罢。”   薛钰下巴微微一扬,“当然不能走,今州是父亲的属地,我们要留下来查清化骨鬼变异的原因。”   谢祈笑着点头:“很好,那你们继续留着慢慢查。”   既然已经劝说过,对方拒绝了,庄吟也不想再多说,和谢祈一起将洪大爷送回家后便趁夜赶去了凤头镇。   小镇子果然与镜花城、长阳城此等繁华之地不能相比较,两人赶到凤头镇上时,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留客栈和酒肆在深夜里迎风独立,闪着温暖的光芒。   此时庄吟和谢祈就站在这道暖光之中,前脚刚迈入客栈门槛,后脚便听到街尾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声。   两人身形微顿,同时回头,只见茫茫夜色中,竟浩浩荡荡行来一支迎亲队伍,大红的轿子,大红的衣服,大红的嫁妆,一切都是红色的,本是再喜庆不过的颜色,不知为何令人心生诡异之感。   迎亲队伍抬着喜轿经过客栈门口时,微凉的夜风不经意间掀起了轿帘,露出了里边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只一瞬,轿帘便又遮了下来。   轿子走得很快,但庄吟还是看见了轿子底部竟似被水浸泡过般,不停地在滴水。   迎亲队伍走过后,长街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连串的水痕。   这一月客栈生意惨淡,客栈老板一看两人仪表不凡,马上满面笑容凑了过来,“这是我们镇上的大户吴家少爷娶亲呢,我们镇的吴少爷啊,是个传奇。”   “哦?此话怎讲?”谢祈红眸朝地面轻描淡写扫了一眼,来了兴致。   客栈老板感慨道:“这事要从吴少爷弱冠那年说起。吴少爷刚满二十,吴老爷就给他定了一门亲,谁知在成亲前一晚,新娘子突然就死了!”   “生病了么?”庄吟问道。   “不是不是。”客栈老板将他们迎到了里间,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小心谨慎地比划了一下,才道:“是被人勒脖子了。”   谢祈挑眉道:“查出来被谁杀的么?”   客栈老板遗憾地摇了摇头:“诶,没有,要真能查到凶手,那接下来就不会死人了。”   庄吟皱眉:“谁又死了?”   “新娘子呀!”客栈老板压低了声音,“第一个新娘死了一年后,吴老爷又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那位小姐是另一个镇上的,可谓是门当户对,听说心底又善良,人又长得美,可惜啊,在嫁给吴少爷前一个月也被人勒死了。”   庄吟问:“吴家可有仇家?”   客栈老板撇嘴,“没有的事,吴家一家子那都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我说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善良的人了。连续两桩命案,搞不好是哪里流窜过来的恶徒干的,吴家急坏了,这不马上报了官。可是官老爷想方设法从新娘子那边突破,可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三年,吴少爷出门做生意的途中,又认识了一位姑娘,两人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这次吴少爷长了心眼,暗中定下了婚期,除了双方父母知道以外,再无外人知道。”   “谁能想到,那姑娘在嫁给吴少爷三个月前也死了啊!照样是被勒死的!”说到这里,客栈老板不免扼腕叹息。   谢祈屈指敲了一下桌子,提醒道:“时间提前了。” 第58章 水染碧丛(三)   客栈老板满脸赞同,点点头,“你这么一说,似乎有点道理,也许是巧合也未准。第三个新娘死后,吴少爷可以说是万念俱灰,请道士法事也做过了,求神也求过了,这灾祸真是招得无缘无故啊。”   谢祈径自倒了两杯温茶,一杯递给了庄吟,“吴家此前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么?”   “异常的事情?好像没有……”客栈老板偏过头认真的想了起来,半晌,眼睛忽而一亮:“有了!我听吴家的仆人老黄有一次提到过吴家每隔一段时间,宅里养的牲畜就会离奇失踪,连影都找不到。不过是少了些鸡鸡鸭鸭,吴家人也没在意,只当家中溜进了贼。”   谢祈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们心倒是大。”   “镇上流言也不太中听,说什么克妻撞邪,被诅咒了。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怎么舍得把女儿许配给他,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嘛。不过话说回来,吴少爷家缠万贯,又一表人才,有些穷困潦倒的人家还是想着把女儿卖给吴少爷的。”客栈老板摇头叹了一口气。   庄吟目色转冷:“卖?”   客栈老板神色不变,似乎对这些事情已经司空见惯,道:“没错,就是卖女儿换钱,卖给吴家那就更不得了,换的银子那是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   庄吟目光更冷了,问:“那吴家买了么?”   客栈老板道:“哎,买了,吴夫人想抱孙子想疯了,看了人之后直接就定了亲事了!对了,就是方才你看到的那个!新娘子姓方名染碧,家里一贫如洗,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若不是吴少爷娶谁就死谁,方姑娘嫁给他真是上辈子积下的福。”   客栈老板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猛灌一口才道:“这次的亲事倒是顺利捱到成婚这一夜了,不过这方姑娘前几日发生了一件奇事,三日前,方姑娘也莫名其妙的死过一次。”   言罢,一阵阴风蓦然从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门外夜色凄迷,无星无月,两盏昏黄的灯笼随风乱晃。   客栈老板象征性裹了裹衣服,砸砸嘴:“据说是在井边被发现的,被发现时已经没有鼻息了,而且啊,最吓人的是方姑娘的脖子上也有一道勒痕!本来那家人都准备将方姑娘下葬了,谁知她忽然又活过来了,还跟没事人似的,能吃能喝,能走能跑。吴家不放心,特地花钱请了郎中过去,那郎中几十年的问诊经验愣是一点毛病也没瞧出来,唯一让人想不通的是,方姑娘这几日每天要喝很多水,常人一天撑死十碗水,她是十桶水都不够,我看水牛见了她也要自愧不如。”   庄吟回想起方才门前的一瞥,看到喜轿在渗水,心中暗想,那方姑娘莫不是在轿子上藏了一口满当当的水桶?   正想着,抬眼间看到门外步进来三个人,在如墨夜色中当真是金光四射、熠熠夺目,简陋的客栈中顿时蓬荜生辉。   客栈老板嘴巴都几乎笑歪了,立即将吴少爷方姑娘统统抛到了脑后,再荒诞不经的事都没有做生意重要,谄笑:“三位小公子,住店么?”   薛钰娇贵的面上浮现出鄙夷之色,嫌弃地打量了圈栈内,“来三间上房。”整个凤头镇只此一家客栈,不在这里过夜,那便只能在外面睡大街了,堂堂桃岭宗主之子,千尊之躯,睡大街是不可能的。   谢祈敲了两下桌面,不轻不重,刚好吸引了三位少年的注意,几道目光同时看向了他。   “又是你们。”薛钰撇嘴。   【作者有话说:改了一下设定:庄吟和谢祈这几日按着段清川留下的千里散一路追踪到了今州凤头镇。千里散是离境苑特制的奇香,香味悠长,远达千里,留香持久,半月不绝,唯有庄吟手中的迷蝶才能闻到此香。但二人追到今州凤头镇时,千里散的香味倏然断绝,迷蝶在夜色中漫无方向地飞了半晌,终是停了下来。   还有,一直觉得晚上迎亲很神奇,于是百度了下:旧时,结婚日迎亲的时刻,多避开白天,选择在日落之后或日出之前,这其实与古代礼制有关。在古籍中,婚姻常作“昏”。   《诗·北风·谷风》:“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汉班固《白虎通义·嫁娶》:“婚姻者何谓也?昏时行礼,故谓之婚。”   《仪礼·士昏礼》:“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固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   所谓“阳往而阴来”,指白昼即将过去,夜晚即将来临,也指男(阳)往迎女(阴)到来。这是天人合一思想在婚姻礼制中的反映。】 第59章 水染碧丛(四)   客栈老板笑吟吟地弓腰,“三位楼上请,楼上请。”客栈又旧又简陋,连个店小二也没有,全程都是老板一人招呼客人。   谢祈支着头,看着三人从他眼前行过,突然笑道:“大头鱼,化骨鬼都解决光了么?”   薛钰眉毛一竖,眼睛一瞪:“你叫谁大头鱼!”   谢祈眼神无辜,但神色中已多了几分揶揄,道:“你呀。”   薛钰气得简直暴跳如雷,一字一字道:“不准叫我大头鱼。”   寸步不离自家少主的星璇流光迷惑了,“为何是大头鱼?少主头不大呀?”流光想了半天,忽而眼中一阵闪亮,“是不是因为少主的名字听着像鳕鱼,鳕鱼不就是大头鱼!”   星璇一听,如同打通任督二脉,应和道:“对对对。”   薛钰的脸不能再黑了。   这次连一直正襟危坐的庄吟也不禁牵了牵嘴角。   “你们两个,还想不想活着?”薛钰冷哼一声,挺直了后背往二楼走,没走几步,蓦地停下,回头朝谢祈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星璇和流光冷汗涔涔,彼此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谢祈丝毫不在意,“喂,大头鱼,离家出走就不怕薛瑰找你算账?”   薛钰已迈上了几阶楼梯,闻言背影顿时一僵,双脚一前一后踏在木梯上,脑袋里已经无法抑制地幻想出薛瑰冰着一张脸训话的模样:不知天高地厚,做事从未三思而后行,此为一错;不知收敛,不尊重师长,亦真先生教导你几句,你便负气离家出走,此为二错;学艺不精,得意忘形,恃强轻敌,一个化骨鬼尚可占你上风,此为三错。   见薛钰化为了一块石雕,星璇、流光也着急了:“少主要不我们明天就回去吧?”薛瑰的脾气表面看着虽好,但实际是个非常严厉之人,多拖一日,责罚可能就多重几分。   薛钰眉毛一竖:“不行!”   谢祈趁热打铁:“其实这镇子上藏着一个贼,嫉富如仇,专挑有钱的下手。你们三个穿得金光闪闪,一看就是财大气粗的富家公子,万一被贼偷光了钱,可就要光着屁股回去了。”   “小小毛贼岂是我们的对手?”星璇和流光满不在乎地回道。   薛钰神色警觉:“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谢祈的红眸盯着薛钰,故作遗憾道:“你们是厉害,但那个贼不是普通的贼,狡猾得很,已经连续从我这儿偷了两样东西了。”   方才话落,薛钰的脸上果然出现了一丝犹疑之色,因为只一剑,他便看出这人身边的道士剑意非凡,法力高强,倘若连他在身边都被偷走了东西的话,那么这个贼,或许真如他所说那么厉害了。   眨眼间,他已做好了一个打算,回首高高在上地看着谢祈等人,笃定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谢祈十分惊讶,“哦?莫非你有什么绝佳的妙计?”   薛钰冷哼,却不想再答他的话了,跟着客栈老板走到了二楼。   看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谢祈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了起来,笑够了,又问:“道长,你猜他在想什么?”   庄吟掩去眼中的笑意,淡淡道:“你别逗他了。”   很快,客栈老板下楼了,走到二人身旁,问道:“二位呢,要几间房?”   庄吟不假思索道:“两间。”   “道长。”谢祈忽然唤了他一声,“这次出门好像有点急,你带钱了么?”   庄吟一愣:“没带。”   “我身上只有这么点了。”谢祈眨了眨眼,自怀中摸出一块孤伶伶的碎银。   庄吟无奈,面向客栈老板,“一间就够了。”谢祈目光似乎更愉悦了。   二人进了房之后,庄吟便从徒然袋中再次唤醒了迷蝶。 第60章 水染碧丛(五)   迷蝶浑身泛着淡蓝的幽光,一从徒然袋中飞出,便震翅扑舞,在上空犹自打圈盘旋,拖出一尾长长的星光。   庄吟看着迷蝶还在转圈圈,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不知道师兄到了什么地方了。白果从未出过远门,没想到以这样的形式出了一趟远门。”   “别担心,笑面财神只偷东西不伤人。”谢祈伸手逗弄着蝴蝶,蝴蝶在他手中小心扑腾着,蝶粉从指间簌簌飘落,洒下一片星星点点的蓝光,“你要担心的是,’梅无主’这个人。”   一说到梅无主,庄吟的脸色立马变得阴沉沉的,薄唇紧紧地抿起。谢祈见他闷闷不乐,挥手放飞了迷蝶,“他不是梅无主,相信我。”   庄吟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了他,“你凭什么证明他不是梅无主?”   谢祈锁住他的目光,认真道:“就凭梅无主十年前已被我杀死。”谢祈说的言辞凿凿,庄吟此时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名萍水相逢,又成为了他朋友的人。   庄吟笑了,觉得谢祈仿佛在说什么鬼话,摇头道:“不可能。”十年之前,谢祈不过是个少年郎,而那时梅无主的修为已臻化境,天下能与之平手的人不过几人尔,而他已逝世的师傅便是其中一人,谢祈如何能杀得了梅无主?但又觉得夜闯离境苑的梅无主确实可疑,似乎已将曾经的扬言忘得一干二净,反而与笑面财神狼狈为奸,偷走了离境苑保守了百年的钥匙。   “就算被你所杀,那么你又是如何杀的他?”   “”   淡色红眸划过一丝落寞,稍纵即逝。谢祈重新逗玩起迷蝶,喃喃:“我记起了你,你却彻底把我忘了。”声音极低极轻,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   瞬间,谢祈又回复到平时散漫慵懒的模样,“我说,那把钥匙锁着什么?”   这把钥匙为段清川所保管,整座离境苑唯有三人知道,宋真、段清川和庄吟自己,而宋真也只提到过这把钥匙锁着能霍乱整个中原的东西,那个东西一旦重现天日,那么江湖必然会掀起一场血风腥雨。   庄吟再次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锁着极其危险的东西。”至于这个东西藏在何处,究竟是什么,是方是圆?是死物还是活物?师傅不知道,他和段清川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谢祈低垂着眼睫,若有所思道:“危险的东西?”   “所以,钥匙一定要拿回来。”庄吟召回迷蝶,将拂尘和风月剑放到桌上,“夜深了,该睡了。”   谢祈的眸子忽闪了下,“只有一张床,我打地铺?”   庄吟看了他一眼,“床足够大,一起睡。”   于是两人合衣而眠。到了第二日一早,他们在客栈门口又与薛钰等人不期而遇,只见三人从头至尾已然换了身令人窒息的行头,头发如鸟窝,白净的小脸上涂了几道黑灰,粗布短衣又宽又大极不合身,上面沾满了可疑的白灰,鞋尖不约而同都破了个洞,看起来寒碜至极。   谢祈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好办法,贼见了你们都要绕道了,请问你们的衣服哪里买的?”   “星璇和流光都是一根筋,见谢祈’夸’他们,当真以为是在赞赏他们,摸摸后脑勺:“问搬砖的换的,换完了还一直对着我们磕头道谢。”   谢祈忍笑忍得辛苦,吐出两个字:“厉害。”   薛钰一脸得意,“哼,不需要你夸奖。”   谢祈道:“我记得今州是你父亲的属地,如今凤头镇出现了一件怪事,大头鱼,要不要帮着解决一下?”   薛钰问:“什么怪事,有比碧女湖边出现化骨鬼更怪的么?还有,不许再叫我大头鱼!”   谢祈高深莫测道:“有人死而复生,你说怪不怪?”   薛钰三人也许小鬼小怪见得多了,但人死而复生此等怪异之事,实乃生平未见,当下齐齐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道:“真的?”   “当然,不信你们问道长。”谢祈冲庄吟眨了一下眼睛。   庄吟不知道谢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微微颔首。   薛钰似乎对这位剑法高强的道士有着莫名的敬佩,见他都肯定了,心中已是信了九分,追问道:“那人在哪儿,我去会会他。”   谢祈笑道:“别急,你们贸然去拜访,会吓着她的。” 第61章 水染碧丛(六)   “那要如何做?”薛钰迫不及待地问道。   谢祈一勾唇角,“你们都得听我的,才能见到那个人,把耳朵伸过来。”于是三人把耳朵附了过去,接着他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等薛钰等人将信将疑地走远,庄吟问:“你是不是又在逗他们了?”   一刻钟后,吴家大宅角门前出现了三个小乞丐,双膝跪地,每个人手里都托着一只破碗。三人跪了许久,星璇和流光不禁觉得双膝胀痛,两脚发麻,更别说娇生惯养的薛钰了。   “哐啷——”破碗瞬间被摔得粉身碎骨,薛钰白皙的脸蛋上隐隐浮现着青气,青气中又流露着一抹屈辱,即便他是薛瑰收养的,但好歹从小也是过着世上难有的富贵生活长大的,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流光一脸不解,满目可惜:“少主你摔碗干什么呀?”这可是用二两银子问街边乞丐换的呢。   薛钰蹭地直起身,“等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个人走过,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走,我们去正门。”   流光踌躇道:“可是,可是谢公子不是让我们在这里跪着嘛,说跪着才能见到死而复生之人。”   薛钰愤然握紧了拳头,咬了咬下唇,然后重新跪了回去,算了,为了满足心里那股好奇之心,他忍了。   这时,一旁的星璇忽然悄声道:“快看,那边有人来了。”三人立即跪地的跪地,磕头的磕头,抽搐的抽搐。   吴家仆人老黄提着一筐鱼几捆蔬菜从集市上回来时,远远地便瞧见门口多了三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三名破衣烂衫的小乞丐,似乎多日未进食了,其中一个还不停地在抽搐,他顿时心生怜悯,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叮嘱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我给你们拿点吃的去。”   老黄进了角门,也许想着待会要出来送吃的,因此并未关上门,只是虚虚地掩着。   薛钰朝二人使了一个颜色,“我们进去,被动不如主动。”   星璇流光迟疑了,“谢公子不是让我们一直跪着么?”   薛钰怒道:“我才是你们老大!”   三人趁此机会偷偷摸了进去,东拐西绕了会,最终藏在一座假山石头后。阴影处,薛钰屈指狠狠敲了一下流光的额头,“你还给我抽搐,你怎么不口吐白沫?真是丢我的脸。”   流光捂住额头,心虚道:“这不是为了戏演得更加逼真嘛。”   “嘘,有人来了。”星璇出声提醒道,透过假山的缝隙他们望见两名丫鬟各自端着木盘走了过来,木盘上放着几件衣物,三人急忙矮了矮身形。   丫鬟走到近前,与假山擦身而过,三人突然发现她们身形僵硬,眼神呆滞,毫无这个年龄段的少女该有的神采。   “她们走路怎么跟木头人似的直来直去?”丫鬟走远后,流光疑惑地挠了挠头。   薛钰道:“我看有鬼,这宅子阴森森的。”   三人对视一眼,矮身悄悄跟了上去,就如三只小猫般一路上避人耳目溜到了花窗底下。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阵哗哗的水声。   与此同时,吴家的正门口,一位郎中手提一只药箱和一个下人打扮的交代了几句话,便从大门快步踱出,他一面走,一面摇头叹道:“奇事,怪事,我郑铭涛行医多年,就没见到过这种怪病……”   “你说的可是吴家媳妇的缺水症?”郑铭涛抬首一看,迎面走过来两道身影,一蓝一黑,这句话正是出自眼前这位黑衣公子之口。   郑铭涛回道:“公子也知道吴家小娘子的病?不过我此趟看得却不是她,而是吴老爷和吴夫人。”   庄吟走上前,“吴老爷和吴夫人生了什么病?”   郑铭涛解释:“二老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不知怎么回事,话也不说,眼睛也不眨,如不是还有呼吸,还真像死了一般,吴家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儿媳妇又得了离不开水的病,什么病得一直泡在水桶里,又不是鱼……”   “说不定她就是一条鱼呢?”谢祈的目光移向了吴家大门。   郑铭涛笑道:“公子说笑了,没有鱼鳃没有鱼鳞也没有鱼腥味,吴家小娘子怎么可能是鱼呢。”   谢祈正要开口,被庄吟抢先道:“说不定我有办法。”郑铭涛见庄吟生得眉清目秀,仙气凛然,又是道士打扮,想着他是哪座名观里的得道高人也未准,于是说道:“反正我是束手无策了,你要是有办法,我倒可以帮你们引见一下。”   庄吟颔首:“如此,就有劳阁下了。 第62章 水染碧丛(七)   薛钰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头,隔着棂条花格他们看到屋子有些昏暗,两名丫鬟笔直地伫立一旁,垂头低眉,纹丝不动,似是站着睡着了般。   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圆形木桶,木桶里坐着一名女子,肩头的肤色白嫩如霜,乌黑的长发光滑油亮,乌发披肩,若从背影看,无疑是位绝色佳人。   薛钰和流光大气不敢喘,连忙捂住了眼睛,闪电般缩了回来,心中一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薛钰眼睛一斜,见星璇还傻愣在那边,气不打一出来,猛拽他的衣摆,“看看看,你还看!”   “少……少主,桶……桶里,有蛇……”星璇的腿如筛子般抖了起来,仿佛连话也不会说了。   “蛇,什么蛇?”薛钰皱眉问道,天人交战了一瞬,咬咬牙复又直起身体,定睛朝花窗里望去,这一望,他的整张头皮几乎全部炸了起来。   只见昏暗的烛光下,女人的木桶里有无数条小蛇吐着信子纷纷然蠕动着,头呈三角,必有剧毒,甚至有几条爬出了木桶,慢慢游向边上的丫鬟,女人仿若未见,用木勺舀起一勺子蛇便往自己身上倒去。   这哪里是沐浴,这分明是浴蛇!   薛钰一蹦三尺高,整个人在地上冷不丁抖了几抖,仿佛身上挂满了蛇。   对薛钰他们来说,一条蛇不可怕,几条蛇也不可怕,倘若是一堆蛇那就相当惊悚了。   这个女人有病吧!   岂止有病,简直病得不轻!薛钰蹦了半晌方才沉静下来,心知此番动作屋内那女人必定察觉到了,不知那女人疯了还是受控于别人,他已决定要把她捞出来,他也顾不得礼义廉耻男女授受不亲,一不做二不休十分干脆地闯了进去。   屋里子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没有想象中的尖叫,没有想象中的惊恐。   对这三位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她们似乎连眼睛也懒得眨,吝啬到一个眼光也没给,该站着还是站着,该沐浴的还是木桶里边安然坐着,十几条花斑细蛇蜿蜒着爬到了薛钰的脚下,薛钰眼角一抽,抬手挥剑,七八条蛇的脑袋骤然间被斩落在地。   杀蛇时他抽空关心了下两个门生:“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呕——”星璇、流光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顿起,“太恶心了!”   “不就是蛇,恶心是恶心了点,杀了就是了。”   星璇、流光勉强看了一眼木桶方向,然后又开始埋头疯狂呕吐。   “丢脸!”薛钰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转身反手劈断了即将游到丫鬟们脚边的蛇,“你们是不是都聋了瞎了,不要命了?星璇流光快把这两个人先弄出去。”   “好!”星璇流光如获大赦,擦了擦嘴角,飞快地奔到丫鬟边上,“姐姐们对不住了。”言罢屈身抱住她们的腿,想要抬起来抗到肩上去,然而这两个丫鬟的脚仿佛与地面牢牢长在了一起,任他们拼尽全力也未挪动半分,不过须臾,他们便满头大汗,目眦欲裂。   “你们是不是男人?”薛钰怒道。   “那个,少主,她们重得就跟石头似的,不信你自己搬搬看。”星璇流光刚收回手,徒地,一条细蛇从桶里蹿了出来,笔直地飞向流光。   事情发生的太快,加之流光临场经验尚浅,急忙之中竟一把抓住了飞蛇的尾巴,想也未想转手往空中扔去。   蛇在半空被抛出一道弧线,接着啪地一声跌入了薛钰怀中。   薛钰:“……你找死。”   流光:“…”   星璇:“我觉得你可能完了。” 第63章 水染碧丛(八)   吴家宅内曲径通幽,细节处精致已极,还有一池宽阔的水塘,水面漂满了绿萍。奇怪的是一路走过去,竟连下人都没看到几个。很快,庄吟和谢祈在郑铭涛的带领之下见到了传说中娶谁死谁的吴家少爷吴叠。   吴叠穿着一袭水色长衫,刚要穿过一道洞门,果真如客栈老板所说品貌非凡、仪表堂堂,只不过此时此刻脸色略显憔悴苍白,掩藏在眼底的忧虑已呼之欲出,毫无半分新婚的喜色。   本是大喜的日子,至亲之人突遭此劫,也难怪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他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见有来客,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你们是?”   “吴少爷,这位道长是来为老爷夫人看病的。”郑铭涛立即上前抱拳道,“这位黑衣公子是道长的朋友。”   “我刚好要去给爹娘送药,既然如此,你们随我来吧。”吴叠脸上既不见喜色,也不见怒色,有的只是一股浓浓的倦色。   路上,他们恰巧遇到了仆人老黄,老黄手里拿着一大堆吃的,看见吴叠等人从对面走过来,立马退到了一边,躬身道:“少爷。”   吴叠的视线掠过老黄手中的东西,并未说什么,反倒老黄自己抢着解释道:“门口跪着三个小乞丐,怪可怜的,我过去给他们送点吃的。”   吴叠点点头,“以后这种事情不用跟我禀报。”   跟在后头的谢祈忽然轻笑出声,好在声音极轻,只有并行的庄吟听得见,他无可奈何地看了谢祈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果然又逗他们了。   没走几步,谢祈的红眸骤然猛缩,蓦地伸手拉住了庄吟,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影子。”   无需多言,庄吟便已知道他在说什么,脚下放缓几分,低头望去,原本淡然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只见阳光底下,吴叠的影子里竟多出了几条张牙舞爪的虚影,如藤似蛇,诡异至极。   院子里出奇的安静,静得只剩下几人行走的脚步声。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吴老爷和吴夫人的屋子。   屋门大开,外面阳光正盛,屋内光线却十分昏浊惨淡。吴老爷和吴夫人直挺挺端坐在椅子上,面容隐约发黑,身体僵硬犹如木雕,若不是胸膛在微微起伏,当真和死人无异,没有丝毫生气。   吴叠放下药碗,点上了灯。烛火跃起的一瞬,庄吟的目光也随之往地上看去,只一眼,他便迅速收回了视线,他问道:“令尊令堂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吴叠偏了偏头,似乎在回忆,半晌他才道:“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和染碧去看爹娘,没想到他们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不过……以前我爹娘提到过腰很硬。”   “他们可曾误食过什么东西?或者碰过什么?”   吴叠摇摇头,“吃的用的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是不是也看不出问题?请了好几个郎中了,都说治不了。”   “听郎中说你妻子有缺水症?”庄吟不答反问。   闻言,吴叠整个人似乎都颓了下来,“贱内确实嗜水,也是突然变成这样的,诶,可能这都是命吧。”   庄吟心中暗叹,比起病痛,流言有时候比利剑更要人命。   “吴公子,你可曾去过碧女湖?”   “碧女湖?去过,不过是年少时的事了,小时候总喜欢到处跑。”吴叠难得漾起一丝笑容,看着庄吟和谢祈:“你们初到凤头镇吧。”   庄吟点点头。   “你们有所不知,其实凤头镇的轮廓就像一只巨大的凤凰的头部,而碧女湖刚好在凤凰的眼珠子处,小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奇妙。那里还有一颗大树刚好垂在水面,经常跑去那里躺在树上看书,偶尔还会带上鱼食去喂鱼,不知道那颗树现在还在不在。”   树,水,蛇形影子,听到这里,庄吟心中微微一动,喃喃道:“垂在水面的大树……”他已然想起薛钰被化骨鬼攻击时跳上的那颗树。   接着,他说道:“我想我能治好令尊令堂的病。”   吴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狂喜的神色:“真的?如何治?需要的药物我都可以去买。”   庄吟回道:“只需购些活血的药便可。” 第64章 水染碧丛(九)   随后他话锋快速一转:“不过,要想治好病还需要一个人配合。”   吴叠刚爬上来的喜色又迅速褪了下去,疑惑地看向他,问道:“谁?”   不等庄吟说起,谢祈已替他回道:“就是你的妻子,方染碧。”   “染碧身柔体弱,她能配合你们做什么?”吴叠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谢祈懒懒回道:“简单,只需要她离开。”言罢,又对着庄吟轻笑道:“我说的对么?”   非常对,不过庄吟没有回答他,因为吴叠脸上已浮现出一丝怒色,“你们…”他抬起手颤抖着指向二人,“我知道了,你们不是来看病的,你们根本就是来看戏的!想看我吴某家破人亡?这些年来我吴某还没被笑话够么?你们出去,快给我出去,吴家不欢迎你们这些人。”   “我想这位方染碧并非真正的方染碧。”庄吟神色坦然,非但没有被赶的愧色,说出的话语反而让吴叠脸上的怒火开始皲裂,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严词厉色之人。   “你们要她离开因为她不是染碧?”   庄吟温声道:“正是她在贵宅,所以令尊令堂才被木化了。”   “木化是什么东西?”吴叠大笑,仿佛得了失心疯,“染碧是假的?不可能,道长你说笑了,她的模样,一举一颦都如假包换,她就是方染碧,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和你们保证。”   谢祈道:“这就要问你了,谁让你沾花惹草呢。”   吴叠负手背过身去:“吴某从来洁身自好,更不拨雨撩云,公子莫要听信谗言诬陷于我。”   谢祈低笑了起来,“不信?那不如……”话未说完,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刀风冷冽,风驰电掣般袭向吴叠门面!就在即将砍上的一刹,刀锋倏然止步不前,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般。   谢祈的刀来的太快,吴叠尚未来得及害怕,刀便已到了眼前,离他的头只差一寸的距离。刀已停了下来,但他的恐惧却不可抑制地冲上了脑袋。   因为他发现,谢祈的刀上,缠满了蛇形黑影,而这些黑影居然是从自己的身上爬出去的,他惊恐地后退了几步,“你施的什么妖法?”   他一退后,那些黑影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祈收回刀,“这就要问你的染碧了,毕竟我也很想知道她是如何杀人的。”   “住嘴!染碧怎么可能杀人!”吴叠激动道。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几道救命声,吴叠神色一阵紧张,“难道是染碧出事了?”他急忙夺门而出,直奔呼声那处。   庄吟微微侧头,问:“你已经猜到她是何物了?”   谢祈笑道:“水里的东西,无非那几样。”   他们跟着吴叠来到了一扇门前。   呼救声正是从这道门里发出的。   吴叠一把推开了大门进入屋内,却见三名穿的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其中两个还在喊救命,见有来人,喜不自禁道:“少主有人来救我们了。” 第65章 水染碧丛(十)   庄吟和谢祈也跟着抢进屋内,目光转处,一片狼籍,到处是碎成一截截的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腥味,一个宽大的木桶被摆在屋中央,桶中盛满清水,水里尽是碧油油的草。   两个丫鬟垂头低眉温顺地伫立在边上,就像没看见几人一样无动于衷。   吴叠也不管她们,只顾着快步冲了上去,摇晃着薛钰厉声质问道:“染碧呢,她去哪里了,你们怎么闯进来的?!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闭嘴。”薛钰被晃的七晕八素,面如锅底,“你是何人?竟敢对我无理!什么染碧,我只看到一个女人和两个木头。”   庄吟凝目看了丫鬟一眼,心中暗自一惊,她们也被木化了。   “女人也能将你五花大绑,可千万别被薛瑰知道啊。”谢祈扬眉。   “你……你!”薛钰一时语塞,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星璇见状哼哼道:“谢公子,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无意路过,不小心看到屋里全是毒蛇,本想救那个女人出来,谁知道那个女人竟然会幻术,我们杀了半天,结果那些蛇都是草变的!我们被耍了。”   流光也连忙附和:“那个女人趁我们精疲力竭,不知道哪里变出来一根长草就…就把我们给绑了,这草也怪得很,刀剑斩不断,怎么挣都挣不脱。”   庄吟问:“她人呢?”   星璇流光一同说道:“跑了!往东边跑了!”   吴叠双手开弓揪着他们的衣领红着眼斥道:“小小年纪就说谎,染碧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将你们绑得?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们不请自来反而污蔑我和染碧,是何居心?!”   忽然,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格开了吴叠,庄吟淡淡道:“吴少爷稍安勿躁,他们年纪尚小,惊慌之下口不择言请多见谅。”   吴叠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庄吟看随意的一挡,他便被逼得连连跌退好几步,好不容易站定之后冷峻地扫视了几人一眼,“既然如此,等我找到染碧,就与你们当面对质!”   谢祈笑道:“一起去找罢。”   吴叠转身就走,见庄吟他们也要走,身后的薛钰急了:“你们怎么说走就走,快来给我们松绑!”   “谢公子道长我们还在这儿呢……”星璇、流光哭丧着脸,“诶呀胳膊好痛呀,脚也痛,头也痛,哪儿哪儿都痛。”   谢祈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我好像说过要乖乖在门外呆着,这就是你们乱跑的下场,好好反思。”   这次他们的苦苦哀求就连庄吟也置之不理,径直朝门外走去。   屋内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冷漠地走了出去,还顺带关上了门,仿佛真想让他们闭门必过般。   “少主,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说道长和谢公子会回来么?”   薛钰冷哼:“还不是你们太蠢,再说了,我不需要姓谢的救。”   星璇、流光登时哑口无言。   ……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三人眼皮子开始不住的上下激烈打架,昏昏欲睡。直到他们彻底睡过去时,缠在他们身上的碧绿长草突地动了动,做梦的三人一无所觉。   旋即,长草悄无声息地扭动起来,一圈一圈地缓缓游离三人的身体,贴着凉丝丝的地面游向紧闭的房门,转眼之间,门已被它打开一丝缝隙,它穿缝隙而过,来到了屋外。   下一刻,它不动了,因为一丈开外站着三个人,分明就是方才去寻方染碧的三人,只不过吴叠被庄吟的拂尘捂住了口鼻而已。   谢祈轻笑一声:“吴少爷,你看,都说你不要沾花惹草了,这条碧女湖的水草杀了你四任未婚妻,这笔帐,你可要好好算算了。” 第66章 水染碧丛(十一)   谢祈方说罢,那水草忽地腾空,如脱弦的利箭般朝谢祈飞射而去。水草速度极快,但谢祈的刀更快,封骨泛起一丝冷艳的寒光,瞬息之间便令这支青色“利箭”碎成千百段,不及飘落,这千百道碧影闪电般汇聚成七条奇特无比的人形,手脚俱是单条草,细瘦伶仃,颤颤巍巍,仿佛一阵微风就可将它刮走。   霎那间就有五条人形草将谢祈团团围住,旋即,人形草便呼呼地绕着谢祈疾速跑了起来。   剩下的两条人形草向庄吟走了过去。   那草化为人形后,法力似乎倏然暴涨,两只手便如两条绿鞭子,粗暴地挥舞着朝庄吟鞭去,来势汹汹,异常凶猛。庄吟目色徒然转冷,挥手收回拂尘,反手再次击出迎上这二草四鞭。   一脱离拂尘的桎梏,吴叠便如软泥般瘫在地上,眼神呆滞木纳,直直地盯着远处,回想起少年时在楼中听雨,在树上看书,观水中风月,对影诉衷肠的时光。   不过是少年时的无意之举,谁曾想竟牵连了几条人命。   他嘴唇微微颤动了半晌,似乎想说些什么,终是一个字也未说出口。   就在庄吟与之缠斗之际,围着谢祈疾跑的人形草已几乎成了残影,不过须臾,残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淡,等庄吟解决完人形草回身之时,那五条人形草竟然凭空消失了!   然而,谢祈也不见了。庄吟紧紧蹙起了眉尖。   与此同时,院子里多了三道睡眼惺忪的人影。   “道长!”薛钰等人立马围了过来。   三人游目四顾,“咦,谢公子人呢?”星璇、流光开口问道。   只见吴叠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紧握拳头一语不发,而谢祈却不知所踪。庄吟走到一处空地,提着长剑皱起眉头看了半晌,忽然,他移动身形,朝吴宅高墙外掠了出去,眨眼间就已掠出了几箭之地。   薛钰和星璇流光六目相视,只愣了一瞬,便也展开身形,跟了上去。   对于洪大爷来说,从凤头镇到碧女湖要走两个时辰的路,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不过半盏茶时分就已到了湖边。   此时的碧女湖黑雾早已散尽,水波荡漾,碧绿幽澈,微风袭来如入梦境。   当真湖如其名。   庄吟跃至斜倾于湖畔的那颗老树之上,清冷的眸光静静凝视着湖面,盯了好一会儿,他蓦地跳入了水里。   薛钰等人追到的时候,恰好看到庄吟跳入水中,三人在湖边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流光望着湖面圈圈涟漪摸摸脑袋:“道长他为何去水里?”   星璇道:“所以我们要下去么?”   薛钰挺直后背,沉默片刻,冷哼道:“你们谁也不准下水,等着。”   即便今日天气甚好,阳光明媚,但庄吟一入碧女湖还是感到彻骨阴冷,潜了几丈之后,他发现碧女湖远比他想象中更深,更深。   细碎的阳光透过碧波照入湖心,湖里水草飘曳。越是往下,光照越是不可见,庄吟闭着气几乎沉到了湖底,湖底已见不到光。 第67章 水染碧丛(十二)   突地,一阵白光闪过,却是风月自动从剑鞘中飞了出来,在黑暗的水中为庄吟开路。   不多时,他便随着风月游到了湖心,在白光的映照下,一架白森森的硕大头颅赫然映入他眼帘,头颅足有五丈高,二丈宽,形似鸟喙的物体尖尖长长,两颗眼洞处汇聚着一股漩涡,漩涡中竟闪耀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庄吟此时心神俱震,只因他已看出这似乎伏于湖底多年的头颅乃是一颗凤首,只因他看到凤首周身竟冒着无数股细小的黑烟。   碧女湖为何会出现存在于传说中的凤首,难道凤头镇的渊源真与凤有关?碧女湖附近出现的化骨鬼,附在方染碧身上的水草,一切的一切是否都与这邪气四溢凤首有关?   庄吟心思百转千回,却丝毫没有察觉身后已起了变化,数不清的水草在黑暗中悄然向庄吟围拢而去,越来越近,眼看他就要被万草缠住,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将他往后一带,下一瞬,他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这只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吴家猝然消失的谢祈。   庄吟回眸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谢祈,心下渐安,心道他没事就好。谢祈仿佛能听见他所思所想,嘴角一牵,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在此等怪异的湖里面他怎能笑得出,庄吟无奈地摇了摇头,再转眸,却见自己的长剑与无数水草正在激烈缠斗,白光所过之处,碧草皆断。   谢祈握了握庄吟的手,指了指凤首,示意跟他来。   二人顺着水流游入到凤首头颅内部,里面的空间异常宽广,就在这宽阔的头颅里,屹立着一扇圆形光门,光门荡漾着袅袅水纹,金光已然十分黯淡,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殆尽。   庄吟心中又是一惊,原来凤眼里发出的光芒便是这扇光门的缘故。   这湖底凤首里,竟然藏着一道传送门!传送门的另一头又连接着什么地方?   而此时此刻,金光越发弱了,光门逐渐趋近于透明,庄吟和谢祈彼此相对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光门游去。   就在他们进入光门的刹那,风月劈波斩浪冲过无数屏障,风驰电掣般穿门而入,急追而上。   【作者有话说:啊,恼人!】 第68章 浮屠死山(一)   庄吟似乎堕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之中,到处是红的雨,红的路,红的草,还有红的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他胸口闷闷生疼,胸腔里腾起一股莫大的绝望。   地上,怎么躺满了红的人?   他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脸,挣扎着起来,拖着浑身血污的身体踉跄前行,没走几步,他倏然止步,瞳孔剧缩。   一朵孤独的梅花在红雨中寂寞而又肆无忌惮地绽放着。   满腔的绝望徒然化作了愤怒,庄吟的胸膛剧烈起伏,嘶声喊道:“为什么你还在,为什么你还没有消失!滚,给我滚!”提起剑漫无章法乱砍一通。   但任凭他如何砍,如何刺,红梅仍然毫发无损,反而开得愈加红艳,清冷而妖异,凌立枝头高高在上,像是怜悯,又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庄吟颓然跪倒。   “你就是宋真最喜欢的徒弟?”上方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庄吟心道:他是谁?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宋真一定会理解我的,毕竟,是他背叛在先。我很遗憾他没有亲眼目睹。”   这人手里拿着一把剑,剑上沾满了血,不缓不急走到庄吟身旁,轻轻地在他衣袍上拂拭着,然后把褪去血迹的长剑深深刺入地面,低笑着不知在跟谁说:“你赠与我的剑,今日,还你。”   庄吟心道:这把剑怎么与师傅的一模一样?   他感到额头尖锐的痛,温热的鲜血顺着眼角流过,透过这血,他似乎看到了这人得意的,残忍的,狰狞的,令人作呕的笑容。   他忽然想明白了,世上哪有什么红雨红草,不过是眼前淌着血,看什么都是红色罢了。   他想通的瞬间,忽觉身体被人提到了半空,千树万花一掠而过,眼皮越来越重,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向他疾奔而来,紧接着少年清冽的声音响起。   “放开他。”坚决,狠戾,一字一字的,不容置疑。   庄吟倏然睁开双眸,撞入一汪澄澈的赤色之中。   “醒了?”谢祈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肤色白的晃眼。   目光转到谢祈的腰间,那里不知何时挂上了他初遇他时赠送的流云白玉,庄吟忽然觉得口干得厉害,不由伸舌舔了舔嘴唇。   谢祈眸色逐渐变得幽深,他不着痕迹掩去情绪,翻手之间掌中已多出一片树叶,树叶上盛着晶莹的几滴水,送到庄吟唇边。   但这几滴水远远不够解燃眉之急,反而让庄吟更渴了,“还有么?”   谢祈缓缓摇了摇头,直起身,对庄吟伸出手,“我们走出去才能找到水。”   庄吟望着眼前这道修长的黑色身影,心中忽然一动,脱口而道:“我做了一个梦。”   谢祈挑眉:“哦?”   庄吟道:“我好像在梦里面看到你了,就在离境苑外。”   那只手微微一僵。   “可惜我没看清楚脸。”庄吟伸出自己的手,面露遗憾。   谢祈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不知为何,我觉得是你。”   下一瞬,他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味道争先恐后的拥着他。   接着,他听到谢祈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道:“把我遗忘在梦里了,我该如何是好呢。” 第69章 浮屠死山(二)   庄吟也不明白心为何在怦怦乱跳,呆呆的木在原地,不知手往哪儿放好,僵硬片刻,才安慰小孩似的轻轻拍拍谢祈的背,犹疑着问道:“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眼前之人相貌实在出众,只要谁看过一眼,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却的。庄吟心道:倘若自己真与谢祈见过,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祈把头埋在他脖颈处深吸一口气,然后退开身,望着他笑:“可能在梦里吧。”   自打穿过光门后庄吟就陷入昏迷堕入梦境,此时才有空观望四周,二人身处一座破旧颓败的石亭之中,四处飞檐不翼而飞,六根石柱磨损得岌岌可危,再往左侧前进三步就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庄吟心有余悸地收回视线,问:“这是哪儿?我睡了多久了?”   谢祈食指摩挲着刀柄,打了几个圈后,红眸一暗,缓缓吐出三个字:“浮屠山。”   冷风乍起,挟腥风而来。   活人恸哭,死人含笑,一入浮屠,生死难度。   庄吟深深地皱起眉头,碧女湖底的光门竟将他们送到了浮屠山。他虽久居山中沉迷修炼不问世事,但这句流传深广的话他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意思很简单,到了浮屠山,活的人只能哭,死的人才能笑。   如此又变态又诡异的规矩是一个叫徐夕照的疯子立的。徐夕照是个疯子,在成为疯子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传闻,人人避而远之的荒凉地浮屠山,二十年前也是个层峦耸翠清逸秀丽的人间仙境,修士们你争我抢的洞天福地,与泰山、峨眉、武夷等山齐名。   当然,如今的小辈新秀仅能从民间传奇话本里才能窥其本貌,也有人坐隐对弈时,会偶尔想起那个消逝在岁月长河中执棋子杀人的名叫魏书的高手。   彼时,魏书位列名士榜榜首,徐夕照位列缉凶榜第一。魏书救人无数,徐夕照杀人无数,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人人追崇,一个人人喊打。   徐夕照能排上第一,不光光是他的残暴程度超越世人,还因为他的修为已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盖压群雄的地步。江湖死士栽在他手里的一批又一批,搅得整个江湖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却无一人能除掉他,如何叫他们不急?   但江湖上的人怎么也料不到,这两位有着云泥之别的人竟然有一日做起了朋友,他们虽对魏书此举厌恶不齿,倒也不敢直接冲上去骂他,因为,名士榜的第一和缉凶榜的第一他们实在惹不起,若惹急了两位,联起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从那一日起,徐夕照不再丧心病狂滥杀无辜了,也是从那一天起,魏书被踢出了名士榜,从云端跌入了凡尘。   实乃当世奇谈。   从那时起江湖人的心情就十分微妙了,魏书为何能与徐夕照结为好友?莫非他根本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过再想想徐夕照结识了魏书之后不再翻云覆雨,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然而江湖只是平静了三年。三年后,徐夕照又出来杀人了,据说死得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刚满月的孩子。   无缘无故,莫名其妙。   大家都在等魏书出手阻止,可等了好几日,他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仿佛从人世间蒸发了。   徐夕照并没有就此收手,他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杀一个人,下手的时间、地点完全没有规律可循,专挑手无寸铁的无辜人士下手,每杀完一人就将尸体丢到浮屠山上。   这位徐姓魔头三年前虽也杀人,但杀的都是混迹江湖的人,向来不杀老弱妇孺手无寸刃之人。   一时之间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这位爷一个不高兴找上自己便小命呜呼了   中原各地有许多正义之士看准了这次机会,成群结队地聚在一处商讨如何除掉徐夕照,退一万步讲,哪怕能伤了他,也可扬名立威,名动四方了。 第70章 浮屠死山(三)   在浮屠山修炼的修士们早在徐夕照扔下那个女人和小孩的尸体时就迫不及待卷起铺盖跑路。   一波又一波不怕死的人自动上门送死,长久以往,浮屠山上的死尸堆积得越来越多,几乎到了两步一尸体的地步。冲天的尸气使得草木枯萎衰败,飞鸟走兽殚尽,桃源胜境不复存在,沦为天下禁地之一。   满江湖的人都道徐夕照疯了,这个疯子却出乎意料地突然收手,不再主动杀人,反而退守浮屠山,再没有出来过,自此以后也无人见过他。   他唯一的朋友魏书始终不见踪影。   庄吟小声道:“徐夕照为什么疯了?”   谢祈扶着封骨凝注着深渊,非常清楚这条无间深渊底下,躺着多少白骨,埋葬了多少冤魂。   他笑道:“谁知道呢,疯子的想法肯定也是很疯狂的。”   庄吟喃喃低吟:“活人恸哭,死人含笑。活人笑了又会如何?”   谢祈走到近前,“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   庄吟抬头问他:“你刚刚笑了几次?”   谢祈眨了眨眼,面不改色道:“记不清了,大概很多次。”说罢拉起庄吟向亭外疾行,二人刚掠出,石亭轰然倒塌,激起无数扬灰。   庄吟揉了揉太阳穴,“还真是……说来就来。”谢祈抬手替他轻轻掸去落在肩上的灰尘,微笑:“这只是刚开始。”   “你还笑?”   谢祈立刻绷紧了脸,“咳,道长不让笑,我不笑就是。下山的路不好走,跟紧我。”抽出封骨,闲庭信步。   庄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起那日在云烟阁言城清欲言又止地提及过谢祈似乎来过浮屠山。他看着前面这道闲散甚至有些惬意的身影,忽然确信,谢祈真的来过。   举步跟上去,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庄吟心念一动,掏出徒然袋,放出迷蝶。   他一停,谢祈也停了下来。   闪着蓝光的迷蝶终于不再晕头转向,绕着二人转了一圈,便扑棱着蝶翅往西边飞去。   西边不是下山的路,但极有可能是段清川走过的路。   庄吟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在凤头镇断了踪迹,现在看来估计是因为段清川追着笑面财神进了那道传送光门,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浮屠山,迷蝶能识途追上才奇了怪了。   迷蝶往西边飞,二人也随它往西边走。这一飞,五里路,三两长道,寸草不生,一无所有。   除了荒凉了点,好像暂时没有别的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庄吟想了想,试探道:“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若放在初识谢祈那会,完全没兴趣去了解他的过往,但今非昔比,总觉得能多了解他一点,是好事。   谢祈完全没有要瞒着他的意思,点点头,从容自若道:“来过,顺手清理了满山的死尸。”举刀虚晃了下,刀鞘尾部在空气中划出一个看不见的圆,仿佛这个圆圈代表了满山的死尸。   出人意料的直截了当,说的跟砍白菜一般。庄吟问他为何这样做。   谢祈笑了一下,“碍眼。”   庄吟不知道,谢祈屠光满山的死尸,不单单是因为碍眼,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练刀,放眼望整个江湖,哪里还有比浮屠山更好的练刀杀人的地方。对谢祈来说,简直捡了莫大的便宜。   “只花了半日。”语调轻快,仿佛邀功似的看向庄吟。   庄吟忍不住嘴角上扬,明白他说的轻巧,可若非花了超他人百倍千倍的功夫,如何能在半日内将漫山死尸屠尽?他知道谢祈深藏不露,却没算到他真的厉害。   随即想到这些人都被徐姓魔头所杀,又不禁摇头长叹。   “徐夕照在这里么?”   “不知,我屠山时没有见到他。”事实上江湖相传,徐夕照早就死了,若非他死了也要留下满山的死尸和不计其数的幻术陷阱,浮屠山大概也不至于沦落为禁地。   就在庄吟满心怀疑江湖所传浮屠山二十年前乃玲珑胜境的真实性时,忽然,谢祈未出鞘的长刀横在了庄吟身前,立定,垂眸看地。   庄吟跟着低下头。   光秃秃的山路上孤伶伶躺着几枚黑棋。   谢祈缓缓褪去封骨的刀鞘,“都说当年魏书向来只出白子,极少出黑子。”   “如果他出了黑子,就说明有人要死了。” 第71章 浮屠死山(四)   庄吟神色一敛,仔细数了数,一共九颗,而且,还不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他目光上移,无语的看着对面那位高坐在石堆上扔棋子的熟人——言城清,以及一个背负长剑的年轻剑客。   年轻剑客几乎同时看见了他们,傻里傻气地从石堆上站起,摸了摸略带土味的衣裳,对着二人咧嘴傻笑:“嘿嘿,俺不是魏书。俺叫余浪。”   “徒弟,来者是敌是友你都不知道就自报家门?”祁连小霸王瞥了余浪一眼,扔掉手中剩余棋子,跳下石堆,阴阳怪气道:“哎呀,道长谢境主,你们被什么风吹到这儿来了??莫不是追着我来的?”   庄吟心中虽讶异,却不表现出来,只道了一句好巧。   谢祈则皮笑肉不笑,提着封骨一步步走向他们,“道长你退后,此地陷阱甚多,这两个人可能是假的,待我会上一会。”   庄吟知道他就是想逗逗言城清,心里觉得好笑,回了句好的,配合地倒退一丈。   封骨刀尖着地,在地上溅射出一道绚丽的火星,滋滋的摩擦声犹如在催命。   言城清听在耳中如猫爪挠心,难受得紧,“我操谢祈你来真的啊,你有毛病吧,人还能作假不成?”   谢祈冷笑,“说不定就是假的。”便提刀而上。   祁连一霸见到这个阵仗,慌了,要知此人之前单凭一己之力就灭了整座山的死尸,认真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立马躲到余浪背后,还不忘竖起中指。   封骨刀风妖诡,速度迅猛无伦,朝年轻剑客劈头砍去。   言城清抱着头紧张的闭起了眼。余浪身形岿然不动,脚踏泥尘稳如泰山,嘿嘿一笑,慢悠悠伸出二指,夹住锐利的刀锋,轻而易举卸下了这致命一击。   谢祈眉毛一挑,动作潇洒利落地收刀回鞘,丝毫不掩藏眼中的欣赏,嘴角噙笑,“应该是真的。”眸子一转,看见泛着幽光的迷蝶停歇在倾洒一地的棋子上,地面上还画着围棋图。   余浪跟着眼睛一亮,“看,小蝴蝶。”蹲下来痴迷地盯着迷蝶猛看。   “……”言城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背过身暗自嘀咕,“切,没想到这个半路捡来的便宜徒弟看不出来还挺厉害,竟然能挡住谢祈的一刀。”故意忽略余浪仅仅使用了二指。   又侧头冲谢祈煞有其事地解释:“别介意,我这徒弟没见过世面。”   谢祈微微眯了眯眼,“言公子好雅兴,上山还捎带棋子。”   “不是我的。”   “是俺的。”余浪只管咧嘴傻笑。   言城清呵呵一笑,摊手:“实不相瞒,我们在这里被困了三天了,全靠我徒弟随身携带的棋解闷。”   庄吟走到谢祈身边,问:“言公子为何会来浮屠山?” 第72章 浮屠死山(五)   “这个……哈哈!”言城清下巴摩挲了半晌,眼珠子转了三圈,最终决定打死也不说来浮屠山正是因为先前见到了谢祈,想起浮屠山的死尸已被清理,故而来此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曲水流觞宴上买来的消息——浮屠山某处藏有徐夕照诸多秘籍中的一本,栖止术。   栖止术便是驻颜、长生不老的意思,据传徐夕照大多数秘籍皆已被他毁去,独这本留存在世。言城清心里高兴地想:徐夕照这个丧心病狂坏事做尽的魔头,倒留下一个让他发财的东西。修炼之人容貌较常人而言衰老缓慢,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女修,没人会拒绝不老容颜。   言城清又是出了名的爱美人,若是能用这本秘籍换取美人青睐,岂不是美滋滋。   想着想着,祁连一霸笑出了声,仿佛美人与金山已在眼前,稍一伸手便可纳入囊中。   庄吟见他光笑不说,也没想着打破砂锅问到底,只道:“言公子,我们赶时间,就先告辞了。”   祁连一霸委屈得像个小娘子,“诶?道长你怎么可以对弱小无助的我们置之不理,我要跟着你!”   谢祈用封骨刀鞘尖端挑起迷蝶,斜乜了他一眼,冷笑:“得到我的允许了么。”   “我可没说跟着你,我是说跟着道长,对吧徒弟?”言城清资质平平,撒泼耍赖的功夫倒已练得炉火纯青。师傅发言了,做徒弟的忙不迭点头,说了一连串的对。   虽说有余浪在他身边,他是不会死在浮屠山上的,可余浪光有力气不长脑子,难免要陪他困个十天半月才能走出这片,此刻既然遇到了谢祈这个有经验并且长脑子的人,折腾自己就是蠢驴!傻蛋!   庄吟不置可否,在言城清眼里等同于默认。   出来混,脸皮必须厚。嘻嘻,言城清再次为自己厚如墙壁般的脸皮疯狂喝彩。   余浪一颗颗捡回棋子。   迷蝶重新飞起,庄吟等人在后头不远不近地吊着。小蝴蝶好像通了人性,庄吟他们走得慢时,它便飞回一段距离,仿佛在确认主人跟丢否。   庄吟一面走,一面细细缕着思绪:笑面财神偷这把钥匙目的为何?莫非他知道钥匙锁着何物?此人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来揣度他。还有梅无主……   一想到他庄吟就头疼不已,视线不禁转向快他一步的黑衣青年,真是他杀了梅无主?   谢祈似乎有所感应,步伐稍滞,回首对着庄吟笑了一下。紧随其后的言城清啧啧称奇,心中感慨:谢祈对谁都摆着一张臭脸,对道长倒是笑啊笑的,真不知道在打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主意。说来,这人十年前闯桐阴灵虚到底找谁呢?   一路上凄凉荒芜,数年来也没消逝的沉浸在泥土中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着,三人各怀心事,或许只有余浪万事皆空。   行了半晌,竟然轻而易举地出了迷阵,言城清欢呼雀跃,哪里知道迷蝶追着千里散的气味,自然不会被迷阵所惑。   “谢境主,你既然都屠了整座山,为何不再顺便动动贵手,毁去迷阵幻术?”   “不会。”   未料谢祈如此诚实,言城清哦了一声,翻眼看天,这一翻差点把眼珠子翻下来——傻徒弟余浪坐在剑上,在天上飞着,视野极佳,看得极远,悠哉悠哉,惬意至极。   “……”原来傻徒弟会飞剑,所以三日来为什么要下棋?!明明可以飞出去!祁连一霸正欲说教,傻徒弟左手一指,开心道:“有大树!” 第73章 浮屠死山(六)   三人一蝶翻了个高坡,才看到余浪所说的大树——坡下有片幽深的枯木林,林中巨木参天,光秃的枝干延伸交错,繁密如阴云,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天罗地网。   几人心知肚明,此地深藏着千机百变的机关陷阱与教人绝望的迷幻阵,这片昏沉诡异的林子简直就像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只见迷蝶轻盈的翅膀一扑闪,一马当先头也不回地直朝枯木林冲去。   余浪似乎十分痴迷这只蓝汪汪的迷蝶,御剑追了上去。   言城清顿足捶胸,恨铁不成钢,怒斥:“徒弟你带上我会死么?!等等为师!”   然而他们都不是寻常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枯木林前立着一尊精雕细琢的石赑屃。这只赑屃奋力昂着似蛇非蛇的头颅,露出一排尖锐的巨齿,厚实的甲片上立着一块足有千斤重的石碑,上头阴刻着一行行古老的文字,晦涩到连庄吟也难以辨别。   几人绕过石赑屃,进了遮天蔽日的枯木林。   古林阴森冷冽,昏沉可怖。   突地,一人一剑一蝶毫无预兆的在庄吟等人面前齐齐栽了下去。   余浪顶着满身灰尘爬起来,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道:“摔了呢雨溪。”   谁知,此话一出,枯木林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摔倒了,摔倒了,他摔倒了。”   “他摔倒的样子可真难看。”   “嘘,不要说话,会被发现的。”   “没有灵力了,他们没有灵力不会发现我们的。”   “嘘,不要再说了,他们现在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那个穿蓝衣服的人长得真好看。”   “那个黑衣公子才俊呢,是我的,是我的。”   这些声音窸窸窣窣自四面八方飘过来,说的极轻,但他们足已听清。   言城清忍不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面带惧色环顾四周,“是谁在说话?”   无风无声。   灵力消失?庄吟俯身拾起迷蝶,眉尖微皱,阖起双眸,片刻后,他复又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之色,心中禁不住一阵阵发凉。   “他们说的没错,我们灵力消失了。”没有灵力,意味着跟寻常人相差无几,这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无修为的人闯浮屠山,简直自寻死路。   言城清惨叫,“我现在哭有用么?”   谢祈握紧了刀柄,冷声叮嘱:“这片林子诡异的很,我以前在浮屠山没看到过,小心行事。”   【作者有话说:作者就是想看看他们平A会如何。】 第74章 浮屠死山(七)   “不过,”谢祈话锋一转,神色稍缓,红眸里透出一丝危险的光芒,勾嘴轻嘲:“我很好奇什么东西会蠢到毫不掩饰自己阴暗的想法。我的人,谁敢动他一根头发?”   话音刚落,有两道声音显然开始躁动不安——   “怪你怪你,他生气了,好可怕,吃不到他了。”   “你先提的,怨你怨你。”   “我要蓝色的那个,又不要黑色的,为什么怨我?”   “你笨死了,因为你要蓝色的那个,所以黑色的才生气了——他说他是他的人。”   “他是他的人是甚么意思?他也想吃他么?”   “对呀对呀。”   “嘘,你们不要再说了,被听见了!”蓦地,又有一道声音横插而入,悄声极力劝阻。   庄吟听着这些绕口令似的在耳畔喁喁私语,万分头疼,紧抿着薄唇退到一旁。   言城清一旦恢复冷静,气焰就开始嚣张起来,“好朋友,有话请光明磊落当面讲,不要偷偷摸摸躲在暗处,什么蓝色黑色五颜六色,吃来吃去的,烦死小爷了。”   这些声音似乎异常聪明,明白某些人可以尽情欺负,某些人哪怕灵力消失也不好惹。交头接耳一阵,忽而桀桀怪笑,拔高声音——   “吃掉他,白色的,先吃掉他。”   “白色的?我?”言城清眼睛瞪得老大,掏了掏耳朵,醒悟过来他们说的是自己。   “没错没错。”   “叽叽喳喳太吵啦,把他嘴巴缝起来。”   言城清被气笑了:“要把我嘴巴缝起来?知道我是谁么?”   “还有那个灰头土脸的人,拿来做肥料刚刚好。”   余浪正撩起脏兮兮的下摆塞在腰间,抓抓头发,一脸无辜。   “快点快点——好久没吃到活人,我都长不大了。”   紧接着,几人都敏锐的察觉身后声响微动,猛地回首,却见立着石赑屃的入口已然不见,身后尽是层层叠叠、纷乱交错的枯木。   阴森,诡异,令人背脊生凉。   倏然间,昏暗的树影间同时亮起了几十只绿眼睛,高高低低错落不齐,仿若阴地鬼火。渐渐的,绿眼睛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晃悠跳跃着靠近他们。   庄吟等人这才看清绿眼睛的全貌,又或者说那些声音的全貌,呼吸不由一窒。   眼前之物若说它像草,未免过于庞大,若说它不是草,也不妥,因为这东西跟求偶草长得有七分相似。   不知怎的,庄吟回忆起了纠缠于吴叠的那根水草,只是眼前数量众多的草俱都长了一颗人头,皆是奇形怪状、歪瓜裂枣,面如死灰,难以描述。   真的太丑了!言城清嫌弃地皱皱鼻子,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四人手握利器,背靠着背,看着大头草逐渐向它们包围靠拢。 第75章 浮屠死山(八)   这些长着可怖脑袋的东西蹦蹦跳跳地逼近,每跃一下,支楞在顶端的脑袋便似蹴鞠般一般,掉到了地上,多亏有纤细的草身连着,再跳一下,脑袋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如此反复,荒谬可笑得很。   它们靠得更近了。   “喂,大头草,你们的主子还健在么?”言城清扯开了嗓子喊,一面抖直了手中软剑。   岂料它们异口同声道:“难听难听,我们叫情人梦——”说到梦字时,眼中绿光更盛,呲牙咧嘴,如脱缰的野马般冲刺过来。   谢祈的眸中迸射出嗜血的光芒,身形猛然前冲,封骨出鞘,刀锋冷冽,瞬息之间,前面的情人梦已倒下大片,面容丑陋雌雄莫辨的脑袋更是被削成了两半。   而里面,竟然是空的,只有一张皮,难怪摔到地上还能弹回去。这空的脑袋中却飘散出一团团浓浓的白色烟雾,很快笼罩住了四人。   谢祈眼神一凛,“快闭气!”   绿眼睛犹如盏盏小灯笼,停止不前了,手舞足蹈得意地笑,仿佛遇着了天底下最开心的事:“没用没用,耳朵里也可以进去!”   “开始了开始了——”说罢情人梦出乎意料的不继续攻击反而缓缓退了开去,白雾中的绿眼睛亦逐渐黯淡,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弱的吱吱声,隐隐约约,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一只温热的手从白雾中探出来,牢牢握住了庄吟的手,指腹微有剥茧,他知道是谢祈的手,没想挣脱,便任由他牵着。   四人未等到想象中口吐白沫而亡的中毒情景,弥漫在身周的白雾反而徐徐散了去。   随即,祁连一霸爆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老鼠鼠鼠鼠鼠鼠啊啊啊啊啊——”只见言城清对面的一棵枯树匍伏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庞然大物,发毛尖锐如倒刺,两只小眼聚着凶恶的红光。灰影闪动,大灰鼠张着锋利的尖齿自树上急速掠了过来。   言城清嘴上喊得响亮,但双脚便似被浇铸在了地上,分毫没有要跑的意思。   其余三人不知他生平最怕老鼠,此时见着这么一只凶神恶煞的大老鼠,吓得动也不敢动了。   眼看大灰鼠就要扑将上来,咬断言城清的喉咙。庄吟眼疾手快挥出拂尘将他卷到一旁,正要出剑,却听谢祈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来。”便飞快越过他,站到了灰鼠面前。   灰鼠定定地盯着他,似乎在斟酌咬他的脖子好还是腿好。   红眸和红眸对视半晌,然后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发生了——   灰鼠“蹑手蹑脚”刻意绕开了谢祈,直奔言城清而去。   言城清:“!!!???”惊恐地看着灰鼠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   “徒弟掩护我!”说罢,便朝林子深处发足狂奔。   做徒弟的自然要听师傅的话,尽管他是被言城清用一桌子饭菜和几本不可描述的《春光无限好》忽悠过来的。他想也未想就用身体扑上去截住了来势汹汹的灰鼠。 第76章 浮屠死山(九)   一阵迷人眼的尘土飞杨过后,那灰鼠竟没有败在余浪手下,反倒驮着他也向林子深处奔去。庄吟和谢祈见状,连忙急追上去。   言城清将身体藏于一块巨石之后,只来得及探出半个脑袋便看见他徒弟骑在灰鼠上,犹如离弦的箭矢疾飞而来。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尖叫道:“徒弟,戳它眼睛,弄瞎它!”   余浪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凶险,先是憨厚一笑,这才拔出背后那把乌漆抹黑的长剑,挑了个刁钻的角度,有气无力的刺下,刺了个空。   言城清怒了,“你以为在扎豆腐么,用点力!”余浪还真的只肯再多用“一点”力,不过这回他真刺中了灰鼠的右眼,噗嗤一下,霎时鲜血狂飙。   那灰鼠吃痛惨哮一声,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满脸视死如归,疯了般奔向言城清藏身那块巨石,场面惊心动魄,吓得言城清赶紧缩回了脑袋。   “砰——”   “嘭——”   只听两声巨响,灰鼠义无反顾地撞上了坚硬的巨石,余浪被惯力狠狠抛了开去,重重的跌到了地上。   言城清心有余悸地从石头后走出,绕到前方,瞧见脑浆直流的灰鼠叹气道:“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非要自杀,这下好了,死相丑得人神共愤。放心,不会有人替你收尸的,可怜的小东西。”   庄吟摇头,心道:果然不可拿此人和寻常人相比。   不过还是礼节性地问了句:“言公子可有受伤?”   “受伤倒没有,就是……”吓得够呛。   “你居然怕老鼠。”谢祈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祁连一霸难得红了脸,“切,我怕老鼠怎么了,万奇风还怕蛾子呢。”   万奇风…庄吟忖了片刻,才记起曾与他在兰家的曲水流觞宴上打过照面,谢祈提过此人颇有号召力。   不远处,余浪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向这边走来。   言城清踢了踢已咽气的灰鼠,笑嘻嘻道:“幸亏只有一只,不是一群。这只还是傻的……”一言未尽,黑越越的树影间突然一阵骚动。   ——吱吱,吱吱吱……   言城清敏感地竖起两耳,慢慢的,笑容逐渐凝固,“我操?不是吧?”   继而,不计其数的灰影不断从树影里接连跃出,虎视眈眈地盯着四人。   庄吟深深皱起了眉头,“不是说此地没有活物了么?”此情此景看来,分明是成群结队才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言城清如临大敌,抱住了庄吟的大腿,惨呼:“道长救我!”   庄吟忽然定住。   怕什么来什么?   直到谢祈冷着俊脸把言城清拎开,他才缓缓侧首。   而这时,三无成群的灰鼠们亦撑开利爪凶猛地扑了上来。   庄吟若有所思地看着言城清:“方才白雾之中,你在想什么?”   祁连一霸“啊”了声,眨眨眼,“哈?” 第77章 浮屠死山(十)   言城清边躲边道:“那种时候……我想,若是雾后面出现一只大老鼠,岂不是要死,鬼知道真的跳出一只!刚才又在想要是来一群那可真要命了,他妈真来一群!还讲不讲道理了,我……”   “你说的没错,”庄吟一挥剑,砍掉其中一只灰鼠锋利的前爪,点点鲜血飞溅至他袖口,“怕什么来什么。”   谢祈红眸暗了暗,沉声道:“退后。”旋即,手里淬着寒光的长刀几乎化成了残影,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凶残的群鼠之中。   言城清连连低咒,“这个鬼地方真有鬼嘞,如果徐魔头出现在我面前,非要往死里揍他。”   庄吟用剑割去袖口沾染鼠血那一截,淡淡道:“言公子,不如我们来验证一下,心之所思所怕,是否能幻化?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没了。”言城清双手一摊,理直气壮道:“小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鼠。道长你为何不问问余浪?谢境主?或者你自己?是个人心里都有害怕的东西吧?”   当然有,人怎会没有害怕的东西?有的人怕高,有的人怕黑,有的人怕妖魔鬼怪,有的人怕死,也有人和言城清一样怕动物,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世上任何东西有人喜欢,就会有人恐惧。只是庄吟咬着牙硬逼自己不去想,那种场面哪怕是虚假的也不愿再看一遍,心烦意乱之际不经意抬眸,刹那,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此时灰鼠已被解决得差不多,余浪将那把乌漆抹黑利剑收回同样乌黑的剑鞘,傻笑一下,“嘿嘿,我就怕没有好吃的。”说完羞涩地抓了抓头发。   言城清翻了个白眼,无语问天,“傻人有傻福。这个鬼地方你不说它也不会有吃的。”   谢祈反刀捅向最后一只欲要开溜的灰鼠,微微一笑,“谁说的,难道它们不是食物?”   言城清脸色瞬间青了,弯腰呕吐。   谢祈一斜眼,撇到庄吟眉尖紧蹙,脸色苍白,眼神定定地朝一处望去,远处的枝桠间隐着一抹突兀的蓝色,与这片阴森的枯木林截然相反,却与庄吟身上的道袍同出一门。   言城清吐干净了,擦擦嘴,扯着余浪狂奔过来,“道长,发现什么了?”   庄吟拽着这件小了几号的衣服,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眼神也冰冷到了极点,“是白果的道袍。”道袍上还留有点点血迹。   不止道袍上有,连树枝、树干、地面都有,星星点点,斑斑驳驳,伸向昏暗的某处,仿佛是有人刻意滴撒引诱。   谢祈皱眉,“假如’怕什么来什么’的说法成立,可能是假的。”   但,就算是假的,庄吟也必定要找到白果,哪怕是假的,他也绝不敢冒这个险。   几人沿着血迹开始寻找,半盏茶后,血迹却倏然中止,一只惨白的小手破土而出,指缝中俱是泥尘,五指箕张,抠在地面上,似乎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在奋力挣扎。 第78章 浮屠死山(十一)   掘地两尺,埋于地下的那张脸终于暴露在空气中。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地下之人正是白果。   “道长。”谢祈轻轻唤了声,担忧地伸出手想把庄吟拉回来。庄吟置之不理,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去探白果的鼻息,全然不记得自己的洁癖。   没有呼吸。   谢祈停在半空的手又不动声色收了回来。   言城清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正想说话,便被谢祈一个眼刀及时制止,乖乖闭了嘴。   庄吟本就不喜多费口舌,此时此刻更是沉默不语,脸色煞白到吓人。   良久,他忽而笑道:“这是幻象,不是真的,白果没有死。”嘴上这么说,手下加快了速度,泥土翻飞。不多时,白果颈项以下的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   眼睛一扫,庄吟强撑起来的笑容瞬间凝固——白果放于胸前的右手握着一枝落满泥尘的红梅,不多不少,花开一朵,明明葬于地下多时,却毫不逊色,妖诡刺眼得很,刺得庄吟双眸剧痛起来。   他最怕的不是被亲生父母遗弃,也不是被朋友背叛,而是眼睁睁看着同门惨死在眼前这朵红梅之下,却无能为力。   真是,太可恶了。   但更可恶的,是这片种着情人梦的枯木林,这个偷窥人心、将恐惧血淋淋呈现眼前的幻境。   他要做的,便是打破这个被人煞费苦心制造出来的幻境。   白果很瘦小,轻而易举地就被庄吟放在了背上。他踩着红梅往前走了几步,手微微发抖,回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继续走。”停留越久,诡异的事情就会越多,难说他们会精神崩溃。况且,这枯木林竟令四人灵力同时消失,简直前所未闻,真如做梦一般。   谢祈的目光从红梅掠过,移到了庄吟颤抖的手上,回道:“好。”   言城清看着远去的二人仿佛如梦初醒,跳了起来,一把拍在蹲在地上的余浪头上,“徒弟起来,快起来,道长他们都走了,傻愣着干嘛?跟上。”   余浪抓抓头发,一脸呆滞,“那个娃,是死了么?”   没想到话刚说完,谢祈突然往他们这边冷冷地盯了一眼。   “哎哟!你小点声,生怕道长听不见?待会他们不带我们玩那就真不好玩了!”言城清急死了,谢祈方才那个要杀人的眼神实在可怕,这个徒弟怎生如此憨蠢,“要不是看你打架还可以,我立马跟你解除师徒关系。” 第79章 浮屠死山(十二)   要说这片枯木林若是有水源,就不会既无飞禽走兽,也无花草树木,当然情人梦那种吃人的精怪另当别论。但几人在树林里穿梭了两个时辰后,却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   水声,可疑,但几人俱是精神一振,加快步伐奔至水源,是一条长溪,溪水意味着希望就在前方,溪水总有尽头,只要顺着水走,总会走出这片窥探人心的林子。   言城清更是大喜,当然他只敢放在心里偷乐,毕竟道长和谢境主脸色十分危险,目光转到庄吟背上的白果时,轻嘴薄舌如他,也不禁疑云浮上心头,看样子这个小孩应是道长家的,道长这是遇到仇家了?什么人如此歹毒,竟拿小孩开刀?   庄吟将白果放在溪畔,撕下一条衣摆,打湿后一点一点在白果脸上擦拭起来。   在溪畔休整片刻后,忽然,言城清又嘴痒了,暗戳戳凑到靠在枯树的谢祈边上,“谢境主,你说,这’怕什么来什么’这个东西,会不会每个人轮流着来啊,目的到底是为了甚么?莫非纯粹是徐夕照的恶作剧?”   谢祈双手抱着刀眯了眯眼,居然没让他闭嘴:“继续讲。”   言城清压低了声音,“我那傻徒弟没心没肺连害怕叫什么都不知道。哈,谢境主你就不一样了,有心有肺,那下一个,我是说如果,会不会就是谢境主你了?”   谢祈皮笑肉不笑:“哦?”   “你有没有惧怕的东西。”   “没有。”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之色。   “为甚么?”   “当你看见恐怖的事物或者不好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面对它,并且解决它。比如说,你害怕老鼠,那就想办法让它从你面前消失。逃避,是下策,恐怖将会被无限放大。刚开始它只是发芽,你一旦选择逃避,那么它就会以你的血肉作为养料,迅速长大,生叶,开花,结果,循环往复。等它深深扎根于你的灵魂,你再想驱逐它,不会那么容易了。”   谢祈懒洋洋道:“简单讲,魔来斩魔。退一万步,就算我有所恐惧,我也会彻底消除它。”   “……”言城清呆住,全然没料到能从谢祈口中听见兰道成式的讲道理,反倒没怎么在意他说的内容。   本来谈话到此可以终止了,但他显然还不想罢休,朝谢祈挤挤眉毛:“老兄,我们好歹也算有些交情了,能不能透露下,十年前你闯桐阴灵虚,为了救谁?”   “为救心爱之人。”谢祈咧了咧嘴角,目光看向某处时,眼中闪现一抹异彩。   “……”言城清面部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真假?!如此直接?!不需要掩饰一下么?!   待至心情稍微平复,又想:谢祈竟有喜欢的人,稀事奇事,不知这条消息能换来什么宝贝。   谢祈收回视线,看着言城清,那抹异彩已然消失殆尽,“这个回答你满意么?轮到我问你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言城清心道:自然是为了偷……呸,为了拿徐夕照的遗物《栖止术》造福万民,不能告诉你。   嘴上道:“回祁连嘛,游山玩水,这座声名远扬的名山,当然不能错过,哈哈。”   但谢祈仿佛看穿了他的这点心思,冷笑一声,别过头懒得理他。 第80章 浮屠死山(十三)   撕裂的蓝布条沾满了泥尘,庄吟将布条放入水中清洗,手触碰到水面的一瞬,一股刺骨的冰凉从指尖飞快蔓延,手臂上的寒毛倒竖,一直冷到了心头。   水仿佛突然间变得冰冷无比。   庄吟眉头一皱,收回手,黑白分明的眸子倏然定住,水里赫然浮现出一张诡异的人面,灰色的眼珠死死盯着他,那干瘪的脸犹如被抽光了水分,上头密密麻麻画满了艰深晦涩的符咒。   他的心猛然漏跳一拍,下意识反手拿剑,风月尚未出鞘,那鬼面却忽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心速渐渐加快。这张鬼面,以及这双毫无情感的死灰眼睛,他曾见过,在十几年前的江陵水灾。饶是任何一人见了都不会忘却的。   怔愣时,微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到了什么?”谢祈已站在庄吟背后,早在他拔剑的那刻,他便已察觉。   庄吟回头,“鬼面。”   这下轮到谢祈皱眉了,“鬼面?名号?没有听说过。”。   “不。”庄吟摇头,缓缓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号,甚至不知道他的来历,他整张脸都是符咒。年少时我曾跟着师傅游历江陵,在那里遇到过一次很严重的水灾,那次我看见过他。也是在水里,他正要将手伸向师傅,但被我斥退了。”   谢祈眯了眯眼,手指不断摩挲着刀柄,“先是看似要偷袭你师傅,如今又在这里出现,要么是你们的仇人,伺机杀人,要么是……”话说一半,他却不说了。   庄吟抬眸,“不是仇人,因为师傅也不认识他。家师早已仙逝,若是仇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真是为难他了。所以要么是什么?”   谢祈一笑,“也许是某种契机,让他在十几年后再次出现,比如你身上有某种东西,当年你师傅身上也有这样东西。”   庄吟接着摇头:“除了这把剑,这柄拂尘,再无其他。”   谢祈垂目,自腰间扯下玉佩,晃了晃,坏笑道:“是啊,连身上唯一一块玉都给我了,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你点什么。”   话风调转快得令庄吟措手不及,目光恍惚,微微出神:“啊?”   他尚未反应过来,谢祈已径自取了一样东西放入他的手中,是一个浅紫的香囊,不同于镜花城小孩强买强卖的色彩斑斓的劣质香囊,他手中的这只精致至极,绣着簇簇淡雅的杏花,尾部缀着条更淡些的紫色流苏,只是似乎时间长了,褪色得严重,也近乎闻不到香味。   谢祈看着这只香囊,目光慢慢轻柔,“这是我娘亲手做的。”   “我不要。”庄吟断然拒绝,自己娘亲的东西,怎可随意送人?   “你不要,我就扔掉了。这块玉也还你。”谢祈说着就要扯下玉佩。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虽然庄吟也不信他真会扔香囊,这只香囊都褪色了,依然被谢祈保存的这么好,想必他很珍惜。于是他犹豫中艰难地点了点头,“好罢,我替你先保管。”   谢祈微笑,忽然贴近庄吟的耳边,“像不像定情信物?这只香囊,我娘本要送给未来儿媳的。”   庄吟眼角一抽,觉得手中香囊犹如烫手山芋,正想塞回谢祈手里,谁知谢祈红眸一黯,笑意隐去,道:“可惜她老人家死的早,永远看不到了。”   庄吟默默握紧香囊,“我替你先留着。你……若是遇到好人家的姑娘,我再还你。”   谢祈不置可否。   和余浪一起蹲在地上的言城清竖着两只耳朵,愉快地偷听着,心道:啧,谢祈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么,为何不直接送给她,先给道长,再给人姑娘,多累啊,简直多此一举。还有道长提到什么鬼面,好像不简单啊…… 第81章 浮屠死山(十四)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啊——”言城清咂咂嘴,觉得再在这片枯木林耗着纯属浪费时间,时间对他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早点找到《栖止术》早日名扬天下。   庄吟将香囊放入怀中,盯着溪水若有所思,喃喃:“这条溪不对劲。”   谢祈点头道:“浮屠山根本没有水,出现溪本就不符合常理,但这片林子也不能以常理看之,我估计沿着这条溪走,也走不出去。”   “可是,就算你说的很对,现在灵力都没有,总要走走看,万一找到出路了呢。”言城清拍了下余浪的肩膀,“徒弟脱衣服。”   余浪呆滞:“啊?”   “让你脱你就脱,别傻愣。”   于是余浪踌躇地脱了外衣,正要脱第二件时脸上浮出一抹娇羞,被言城清吼住了,“够了够了。”他翻了个白眼,接过余浪“朴素”的衣衫,撕成道道布条,揣在怀中。   “道长谢境主,凡事都要试试的嘛,你们且在这里候着,我和徒弟去探路。”   说罢大摇大摆地顺着往低势流的溪水走了,余浪小跑着跟上。那布条却是避免迷路做标记用的。   两人走了以后,庄吟揉了揉太阳穴,清瘦的脸上顿显疲惫。   谢祈骨节分明的手贴了过来,替他按压着穴道,暖得仿佛能融化冰霜,“你有些不对劲。”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庄吟避开,但实际上他没有避开,“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谢祈笑道:“这种感觉是我给你的?”   庄吟头有点疼,觉得此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心里涌入奇怪的感觉,但偏又抓不到重点。“我是说这个地方。”   “你觉得我们在做梦?”谢祈见好就收。   “不错。”之所以他们同时丧失灵力,心之所惧转眼成真,顶着人头自称情人梦的草怪,还有这条看不到头的溪水,水中的鬼面,死去的白果,是因为梦都是荒诞不经的,用梦来解释这些,再好不过了。   谢祈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道长,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庄吟掀起眼帘,“什么?”   “假如有人很清楚我们的喜恶,提前准备好,一样可以误导我们。”   庄吟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目光幽幽地盯着谢祈,声音有点颤抖,“灵力消失呢?白果呢?为了误导我们,所以事先杀了白果?”   谢祈目色微闪,上前拥住庄吟,就像先前庄吟拍他的背一样,他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怀里情绪不稳定的人,低语:“有种叫摄魂的术法,道长一定比我更清楚。”   庄吟紧抿双唇,似乎在斟酌谢祈的话。   他确实知道这门阴邪的术法,源于道家,但走了旁门左道,被正宗道系彻底排除在外。   庄吟深吸一口气,吐出三个字:“窥心魂。”   谢祈道:“所以,在我们踏入枯木林时,或者更之前,那个人就已经布下陷阱。而这里的一切,极有可能是假象,那个人想让我们看到,我们便看到这片树林。你最了解白果,现在再仔细看看他,他真的是离境苑里的白果么?”   庄吟皱着眉头推开谢祈,敛衣蹲下,慎而又慎地观察白果。 第82章 浮屠死山(十五)   白果有的一些特征,比如鼻尖上有几点小小的雀斑,眼角挂着一颗痣,手臂上留着练剑时划伤的疤,眼前这具躯体上无一不有。   庄吟整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谢祈沉声道:“再看看,再完美的伪造,都有出错的地方。”   庄吟调整了呼吸,“好。”这次他看的更为仔细,绝不放过记忆中的每个特征。   盏茶时分,庄吟直起身,直视谢祈,缓缓摇首。   谢祈盯着白果的尸体,眸色阴晴不定,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庄吟脸色突地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俯下身伸手扣住白果的下巴,稍一用力,惨无血色的小嘴便张开了。   接着,庄吟怔怔道:“白果前不久刚掉了一颗磨牙,他却整整齐齐,没有缺牙。”   谢祈敛去眼中隐隐欲发的嗜血之色,弯了弯嘴角,“百密一疏。”   庄吟徐徐吐出一口气,脸上并无喜色,“嗯。”   “道长。”谢祈唤了声。   庄吟掀起眼皮看他。   “相信我,白果不会有事的。”   庄吟默然。   “所以,我们不如想想,如何让这片林子消失。”   “好。”   谢祈顿了顿道:“窥心魂此等阴邪之术与一般的幻境不一样。”   庄吟点头道:“没错。窥心魂类同于被人暂时影响了思绪,或者控制,容易把人逼疯。至于破解方法……”   谢祈抢道:“维持这个术法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只要我们拖延时间,他总有支撑不住的一天。”   庄吟赞赏地看着谢祈,仿佛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谢祈嘴角弧度更深,慢慢地走到假白果边上,低首,俊美无比的脸泛起阴影,“这就像一场角逐,谁撑到最后,谁就会赢。可是,我没有耐心陪他玩下去了。”   “依你的意思?”   谢祈眨了眨眼睛:“暴力解决。”话音刚落,封骨出鞘,长刀反握其手,高高举起,再重重刺下。   只听“峥”地一声,刀尖抵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石头瞬间四分五裂。   庄吟愕然:“你……”   谢祈扶着长刀,侧首,看着滚落一边的假白果微笑,“你不是死了么?”   谁料假白果笑得比他还灿烂,嘴角弧度很是奇特,“你怎么发现的?”说着倒退了几步,似乎想要拉开与谢祈的距离。   谢祈兴致缺缺道:“我就随便试试,没想到一试就试出来了,没意思,无聊。”   假白果的笑容仍旧维持原有的弧度,“你们猜的没错哦,我不是白果。我只是披着他的皮而已。” 第83章 浮屠死山(十六)   “那个孩子死了哦——”假白果笑道,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谢祈收回封骨,恢复懒洋洋的姿态,微微仰着头,吊着眼睛看他:“哦。”   假白果碰壁,并无气馁,视线转向庄吟,再接再厉道:“太惨了,一寸一寸地剥,他从头到尾都在喊痛喊你的名字,或许是想让你来救他。”   “可惜——”假白果露出了悲伤的神情,嘴角的弧度并未减弱,遗憾道:“还没等到你他就断气了。”   庄吟淡淡地看他,闭口不言。   假白果没等到想象中的愤怒和悲痛,这一蓝一黑两道身影无动于衷到似乎真的想跟他谈论天气,脸上虽笑着,不耐烦地往前走了一步,加重声音:“白果死了,死得好惨呐——血流的到处都是,喉咙都喊破了。”   谢祈屈指弹了下刀面,一脸无聊:“你不会。”   假白果笑着道:“我会呀。”   “哦?笑面财神还会杀人?”谢祈斜睨着他。   假白果也就是笑面财神笑嘻嘻地道:“啊,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你们等我一下。”忽然弓起身体剧烈抽搐,片刻,瘦弱矮小的身体猛然拔高,伴随着“咯咯”骨头声,他身上的皮肤一寸寸皲裂,破碎,掉落,露出了原有的面貌——这张脸也许也是假的,因为笑面财神最擅易容,谁也没见过他原本的样子,这世上大概只有他自己见过。   庄吟一甩拂尘,侧身直视笑面财神,声音清冷如初融的雪水:“好厉害的缩骨功。”躺平任查他竟然都没有看出来。   “过奖过奖。”笑面财神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狐狸小面具,歪歪戴着,既滑稽又可笑。   谢祈眨了下眼睛,弯了弯嘴角,“你很喜欢这个面具,看来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庄吟目不转睛地盯着笑面财神,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当谢祈说到面具时,这位财神微妙的笑容似乎有一瞬的凝滞,但转瞬即逝。   笑面财神摊手,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神色。   欠揍,谢祈冷哼,却听庄吟在问:“我师兄呢?”   财神道:“你问我我问谁?”   庄吟接着问:“白果在哪里?”   财神道:“卖了。”   庄吟哭笑不得,卖了?不对,白果一定就在附近,不在枯木林中,必定也在浮屠山上。   谢祈冷笑,不容置疑道:“少废话,把钥匙交出来。”   财神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一起卖了。”   “哦?”谢祈歪头,状似不经意地问:“一起卖给’梅无主’了?”   “…….”   财神仿佛为了逃避他犀利的问题,飘上身旁的一棵枯树,翘起一条腿坐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二人,“哼哼,我才不会告诉你们。”   他幽幽打量了谢祈半晌,眼睛蓦地一亮,忽道:“漂亮。”他看到了谢祈悬于腰间的玉佩。   庄吟一听,闪至谢祈身前,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挡住树上那位财神爷的视线,谢祈长得好看他知道,但从别人口中——尤其是笑面财神的嘴里听到漂亮一词,他莫名地生气,即便他也不知为何要生气。   笑面财神眼珠子贼溜溜地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少顷,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秘密,抚掌狂笑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哈。”   庄吟心道,为何就有意思了?此人果真奇特。 第84章 浮屠死山(十七)   谢祈走近庄吟,将头一歪,竟靠了上去。庄吟疑惑地侧头,“嗯?”   谢祈咧嘴一笑,“肩膀借我一下,头有点晕。”就着这个姿势,他恶意满满地盯着笑面财神,完全不似头晕的样子,盯了半晌,道:“你的脸贴了几张皮?”   财神爷拒绝回答。   “十张?二十张?你的脸皮可真厚。”谢祈本就无所谓他回不回答,江湖皆知这位财神爷的偷盗之术了得,却不知他的易容术更了得,若非他仅披了张皮而没有遮掩牙齿,道长或许就被骗过去了。   财神爷仍是无动于衷。   庄吟低头瞥了眼谢祈长而卷的睫毛,不禁伸手去摸了摸,摸完之后忽然定住,他方才做了什么?谢祈掀起眼皮看他,双目对视,庄吟默默转头,问道:“陆家的无画之画也卖了?’梅无主’在不在此地?”   财神爷一概以“你在说甚我什么都不知”的姿态回答。   谢祈再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梅无主’和笑面财神之间一定存在某种交易,也许是金钱,也许是别的什么,但要财神爷配合他上演调虎离山之计,必定是十分稀有贵重的东西了。   财神爷道:“哼哼,告诉你我就是乌龟蛋。”   谢祈道:“你倒是守口如瓶忠心耿耿,是条忠诚的好狗,为他偷了这么多东西,我猜假扮白果也是他的主意,可转身就把你扔到这片林子里,正好杀人灭口。”   笑面财神生气了,但他哪怕生气也挂着独有的微笑,怒道:“你说谁是狗?!他凭什么杀我?!”若有胆小的人见了,绝对会被他这种既笑且怒的诡异神态吓得哇哇大叫。   谢祈幽幽道:“对’梅无主’而言,你知道的太多了。别跟我说是你自己不小心误入的。”   “哼哼。”财神爷摸摸下巴,“我为什么告诉你?”   谢祈低低地笑,目光狡猾:“好吧,我们不问了,你走吧。”   财神爷:“诶?”就这样?   庄吟点点头,“我们也走。”   然后,枯树之上的天下第一神偷笑着目送二人穿过缭乱的树丛——走了。   笑面财神终于感到一丝挫败,这两人说走就走,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做了张假皮,闭气很累的好么戏鱼,装尸体更不容易,要的可不是这种结果。   杀人灭口?有趣。笑面财神笑盈盈的眸子里滑过意味不明的异芒,遮天盖地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那张笑脸仿佛被凝固住般,一动未动。 第85章 浮屠死山(十八)   不过,这鬼地方笑面财神还真不知道怎么出去,他偏头思忖了片刻,挑了庄吟他们离开的方向悄然飞去,有人找出路他何不捡现成的便宜?   一个时辰后。   谢祈当然知道后头跟着人,头也不回,冷笑道:“不要跟着我们,自己找路。”   那道偷偷摸摸的影子赶紧将身隐入树后,心中自我怀疑:难道我藏的不够好?看来身法退步了,不成,不成,出去后要多偷点宝贝练练身法,免得生疏。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庄吟和谢祈仍在林子里绕来绕去,犹如两只没有方向的无头苍蝇——瞎转悠。   笑面财神怒了,不是说要暴力解决么?为何还在瞎走?难道只是想对他一人使用暴力?正这样想着,走在前方的庄吟和谢祈突然停步,挑了块看起来稍微平整些的石头休憩。笑面财神急火蹭蹭上蹿,他娘的,藏不下去了!   说干就干,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笑眯眯地站到他们面前,厚着脸皮道:“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才两个时辰又见面了,庄吟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谢祈专注地靠在庄吟肩上,不放头。   二人都不理笑面财神。财神爷不开心了,射出两行幽怨的目光盯着二人猛瞧,似乎想要把他们盯个洞出来。   庄吟读懂了他的眼神,心道:果然是缉凶榜上的人物,喜怒之无常令人咋舌,就是不明白他为何生气也总是笑,莫非不笑会死?   当然,不止庄吟有这个疑问,江湖上也有很多人对此存疑,甚至不惜花重金花时间花精力去追查笑面财神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他掩藏得太好了,无论是年纪亦或是身份背景,都查无可查,一来他会易容,脸上也许贴着各种皮相,二来他在缉凶榜上存在十年之久了,年龄什么的还真不好说。   笑面财神可以说是横空出世的,成名战是那次偷了江南官家的传家之宝——一把天下无双的匕首藏道,官家发现后火急火燎地派出百名高手去追捕,岂料不仅未追回,每人还被神不知鬼不觉剃光了头——用匕首藏道剃的。   想到这里,庄吟不禁摸了摸头发,心道这位财神爷做事只凭一时喜怒,实是捉摸不透。   被庄吟盖棺定论为捉摸不透的笑面财神此时看着对面两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尤其是谢祈,看起来比谁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非要说头痛靠在人家道士身上,可疑。还有这个道士,看起来挺聪明,没想到眼睛不太好使,硬是看不出这个小白脸是装的,可疑。   谢祈才懒得管财神爷弯弯绕绕的想法,嘴角的弧度越发放肆,“想出去?”   “嘻嘻。”   “求我。”   “……”笑面财神嘴唇一抖,万年不变的笑容险些崩塌,伸出一根手指,及时提了提嘴角,“做梦。”小偷也是有尊严的!   “你的脸掉地上了,快捡一捡。”   “!”笑面财神闻言果然低头看地,什么也没有,被诈了。   谢祈笑倒在庄吟身上,“道长,他比大头鱼还好骗。”   【作者有话说:前面关于徐夕照的一些时间线本来是“百年前”,现改为“二十年前”。】 第86章 浮屠死山(十九)   庄吟喉咙动了动,温声回应:“嗯。”   对面二人一唱一和,笑面财神气煞了,即便不知道大头鱼是哪条鱼,可这并不妨碍他生气。他不着痕迹瞄了眼谢祈腰间的白玉,已然做好了一个雪耻打算:找机会偷。   财神笑嘻嘻地看着庄吟二人,“二位,想知道白果小朋友身处何地么?”   庄吟看了他一眼,启唇:“你不是不肯说?现在又改主意了?”   “死板!”财神似乎恨铁不成钢,“做人要懂得变通!”他是可以迅速倒戈的那种人,何况梅无主还骗了他。   庄吟哭笑不得,这是在说他死板顽固不化?是是,这尊财神爷最是变幻无常,令人莫测。   谢祈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推刀柄,冰冷雪亮的刀光乍现,不耐烦道:“有屁快放。”眼底的不善犹如两条长满倒刺的藤蔓,紧紧缠绕在财神脖子上。   笑面财神瞪着谢祈,咽了咽口水,有些气短,觉得这位一境之主虽然看着年纪轻轻,但说到底能当上阴地之主的,岂会是善茬?   谢祈仿佛看透了财神的所思所想,冷笑道:“看够了么?”   财神回神,两手背到身后,来回走了几步,蓦地停下,面对着二人道:“‘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钥匙么?如果我说了,你们得带我出去。”   庄吟点点头,然后做出一副很感兴趣且洗耳恭听的样子。   财神换了个姿势,盘腿席地而坐,继续道:“那日,我在酒肆喝酒,突然有个小孩闯了进来,有个男人托他递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你所寻之物在我手中。”   “那个男人就是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的红梅先生梅无主。”   庄吟听到“梅无主”时皱了皱眉。   笑面财神当时第一个想法是:来者不善。   笑面财神一脸“我已看穿一切”的神色,“这个人突然消失,时隔多年又突然出现,怎么看都很可疑,肯定不安好心。但是……”话锋徒转:“但是,做人要有冒险精神,我不入虎穴,谁入虎穴?”   谢祈大概听得无聊了,揪起庄吟手里的拂尘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庄吟失笑。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讲!”   庄吟单手揉了揉太阳穴,“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哼哼。”笑面财神捡了颗地上的石子,在手里上下颠着,“我师傅的遗物。我去见了梅无主,他说在把遗物给我前,需要帮他办几件事情。”   “让你去偷兰道成的画和离境苑的钥匙?”谢祈一面玩着拂尘,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的。第一件便是让我去偷兰道成的藏画。”   “偷画就偷画,顺封魂盒做什么?”   财神爷笑笑,厚着脸皮道:“我是神偷啊,顺手牵羊怎么了?”要是早知道里边藏了个鬼,他才懒的偷!当时他打开盒子,那鬼便溜了出来,跑了,他只好将空盒半路随手丢下。   “第二件事,他要上离境苑。我以为他又要杀人了,离境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杀光人家。不过还好,这次他只是让我偷了一把不知做什么用的钥匙。”说着笑面财神嫌弃地撇了撇嘴,“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钥匙藏在靴子里,还光明正大地摆在床下。”谁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不是他怀疑床底有密室暗格之类的,也不会碰倒这只靴子。   倘若靴子不倒,里边的钥匙也不会掉落出来。   庄吟苦笑,师兄大概觉得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然而人的运气有时就是这么差。   【作者有话说:第八十五章 第一句:“这鬼地方笑面财神还真没想过怎么出去”改为“这鬼地方笑面财神还真不知道怎么出去”。   晚上太晚写果然脑子不太好使了,都出现了两个重复描写的“修长白皙”。改。】 第87章 浮屠死山(二十)   谢祈似乎听得乏了,半睁着红眸,吝啬到只愿说一字:“蠢。”   笑面财神很是无辜:“说我?”   谢祈阖了下眼睛,“这里除了你,还有第四个人?”   这是第一次他娘的被人骂蠢,笑面财神被气得面具歪得更厉害了,嘴里默念:不可动怒,不可动怒。   谢祈似乎玩拂丝玩上瘾了,缠自己的手指还不够,又拽起庄吟的手,一圈圈绕上去。庄吟专注地斟酌着笑面财神的话,并未留心谢祈的动作。   于是谢祈越发肆无忌惮。   庄吟道:“’梅无主’故意将我们引至白羽峰,是为了方便你偷钥匙,但你为何要带走白果?”   笑面财神摸了摸面具,道:“小家伙跟我投缘,自愿跟我走的。”   庄吟:“……”   他揉了下眉心,提醒:“应该不止两件事。”   “第三件事,他跟我说今州凤头镇碧女湖底有个光门,让我抄近道走传送门甩掉段清川。”说到这里,笑面财神停顿须臾,才接着道:“他娘的,那个湖底的草真毒,难缠得要命,一湖的疯草,跟在屁股后面没完没了的追,投胎似的。还好我跑得快。”   “你和’梅无主’一直在一起?”   “不。”笑面财神头摇得如同拨浪鼓,“离开你那道观,我和他就分道扬镳了。”   “嗯。”   笑面财神叹气似的说道:“没想到门后头是浮屠山。然后他又出现了,叫我披着小家伙的皮相,在这片林子里等人。”倘若提前相告知在林子里不仅灵力会莫名消失,而且还需在土里装死足足埋上一日才能等到庄吟他们,他纵是死也不会答应的。在土里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被梅无主欺骗的可能相当大。   谢祈似已看穿他,嗤笑道:“还是蠢。”   笑面财神震惊,心底有些动摇,默默怀疑起了自己。   庄吟若有所思,“看来等的就是我们。”请君入瓮这招太无耻,不知’梅无主’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单纯地想耍他们?   “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脸上画满符咒的人?”   “脸上画符咒?”笑面财神果断摇头,“绝对没有。”   然后眼睛一转,恰好看到面前这对人两只手被拂尘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眼角不禁微微抽搐,心道:看不懂,这是在做甚?   庄吟此刻才觉察到有异,低头看着紧紧交缠的手,困惑的目光投向谢祈,“嗯?”   谢祈嘴角噙笑,眨了眨眼睛,道:“要抓紧我。”   庄吟啼笑皆非,连连颔首,十分配合:“抓紧了,所以?” 第88章 浮屠死山(二十一)   谢祈摆正脑袋,单手缓缓抽出封骨,姿态慵懒,几乎让人以为他坐的是尊贵的无上宝座,而不是一块粗粝的石头,但下一瞬,长刀猝然被全力刺进地面。   登时,地动山摇,整片枯木林震颤不已。   上空如乌云般的枝桠交错着断裂、坠落,仿佛在下一场灰败颓唐的雨,裂缝自长刀底下开始向四周疾驰蔓延。   笑面财神低头看着屁股下的缝隙,哎哟怪叫一声,一蹦三尺高,恨声道:“粗鲁!野蛮!”看看,这不最终仍然使用了暴力!   谢祈不耐烦地盯了他一眼,“自己出去。”   笑面财神立刻闭了嘴,身体随着摇晃的地面东摆西荡,犹如风中枯叶雨中飘萍,但就是不倒,忍了忍,假笑道:“强悍!完美!”   庄吟无语的看着这尊不倒翁:“”不过,他马上又担心起另外两个探路的人——   “言公子和余公子怎么办?”   谢祈满不在乎,“可能已经出去了。”尔后目光转向他们交缠的双手,红眸里多出几分愉悦,满意地拔出封骨。   庄吟皱着眉带着谢祈避过一道裂缝,环顾崩塌的四周:“你怎么想的?”   谢祈的想法很简单,窥心魂此等下三滥幻术,毁掉便是。之前胡走乱转不过是为了诱使笑面财神说实话。   庄吟眼角余光时刻堤防着上方掉落的树枝和脚下不断扩延的裂缝,拉着谢祈不断来回奔走。笑面财神在一旁上蹿下跳,忽然,一截尖锐的树枝划过他的脸。   没有流血,破皮了,破口边缘翻卷而起,露出了一小块肤色黝黑的皮,和外面那层白皙的皮肤截然不同。   谢祈嗤笑,“道长,我就说这人脸皮很厚。”   庄吟:“”   笑面财神摸着自己破掉的皮相,哼哼一声。哼罢,干脆撕下外面那张皮,第二张脸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二人眼前。   这张脸黑得发亮,笑面财神一般用它来办夜事,比如,与黑夜融为一体便于隐藏和逃跑。   谢祈敛起笑容,点评:“更蠢了。”   此时笑面财神尚自顾不暇,没空反驳谢祈。   “小心。”庄吟挥剑斩断迎面倒下的一颗巨木,带着谢祈游走在倒塌的林间。   “没事。”谢祈脚下步伐缓了下来,拉住庄吟,“道长,不用走,我说过这一切皆有可能是假象。”   庄吟回头看他,两个人彻底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凌晨了,虽然过了几分钟,还是祝六一儿童节快乐~太忙了,地铁上公车上挤时间写的,哭。】 第89章 燃香庄(一)   这时谢祈已完全站定,挣脱开拂丝,回视一笑,“树是假的,灰鼠是假的,溪水也是假的。”   庄吟心突地一跳,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那张俊美无边的容颜,喉咙有些发紧:“人呢?你我是假的么?”   谢祈低垂着睫毛,正要说话。庄吟脸色一变,又见一棵巨木正摇晃倾斜着砸向他们,千钧一发之际,缠绕着拂丝的左手急忙抓住谢祈往别处躲避,他动作极快,然而巨木倾倒的速度更快,一息之间便已轰然倒向二人。   徒然间,碎石溅射,尘土纷飞,二人迅速消失在笑面财神视线之中。事情来得太快太不可思议,他愣愣地张大了嘴巴,脑中白茫茫一片,干巴巴道:“……不是吧?”最后一音才落地,整片枯木林仿佛被破坏之神拿捏在手中肆意玩弄,崩塌得更为厉害,四周光线越来越暗,险象环生。   笑面财神心中叫苦不迭,本还指望那两个人带他出去,没想到死得这么快,心疼不已,扼腕叹息道:“我的玉,你好惨呐……”惋惜之情流于表面,俨然一副失去了世间最心爱的宝贝的模样。   “算啦算啦。”然而他是一个极容易想通的人,旋即提气而起,足尖不断点在即将倒塌的树上,借力向远处不停地纵跃,不停地飞奔,不停地逃亡,气力亦在不停地消耗。笑面财神万分恼火,呼吸愈加急促,双腿越发沉重,如坠千斤,突然,眼前一阵泛黑,喉咙猛地冲上一股腥甜之味。   笑面财神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娘的龟儿子梅无主竟敢谋害老子!   随后便两眼一翻,如断了线的纸鸢般,一头栽向深不可测的黑色的深渊裂缝之中。   ……   庄吟是被一阵破骂不绝之声吵醒的——   “梅无主,你这个乌龟儿子王八蛋直娘贼,故弄狗屁玄虚,敢耍弄老子,你不得好死,老子要把你那破斗篷偷来扔到茅坑里,再捞出来塞你嘴里,叫你哭着喊着求饶……”   庄吟的眼神渐渐清明,转动眼眸,不翼而飞的飞檐,危如累卵的石柱,往左三步是陨身糜骨的万丈深渊,这座本该坍塌的石亭安然无恙地伫立在崖边。不同于上回梦醒的是,深渊其上悬着一道金光斑斓的光门,与石亭相邻,若踏错一步,恐怕就要沦为渊下魂。   此时,小小的旧败石亭中挤满了人——谢祈、笑面财神、寻路未归的言城清和余浪。   除了人外,石亭中还摆着纸扎的老鼠,纸扎的树林,纸扎的溪流,纸扎的情人梦,两滩燃尽的香灰和一柱仍竖立着但半途而灭的香。   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沉香的气味。   假亦真时真亦假,真是顽劣的恶作剧啊,看来此刻才是真正的梦醒时分,庄吟摇头无奈地笑了下,仔细想来,其实有许多破绽,譬如灵力消失,譬如谢祈说过浮屠山上没有水,没有活着的草木,那么何来的树叶盛水?   谢祈靠着石柱,和庄吟几乎是同时醒的,半阖着眼冷漠地看着笑面财神眼皮子颤动着边骂边狂蹬脚,眼睛转到庄吟身上时,目色回暖几分,“道长,你没事吧?”   “无碍。”才出狼口,又入虎穴,防不胜防,他们再小心也猜不到那人直接在门后头设了一道窥心摄魂的屏障,庄吟苦笑,“那人一番煞费苦心,难道只是为了让我难堪?”显而易见是在针对他。   谢祈走近笑面财神,俯身在他衣服里搜寻,少顷,“钥匙和画都不他这里。”   “看来他真的没有撒谎。”庄吟盯着那柱尚未燃尽的沉香,伸手沾了些香灰,贴近鼻子闻了闻,皱眉道:“里面加了迷香。”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叫醒他们吧。”   闻言谢祈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条长腿,直接粗暴地将言城清和余浪踢醒,二人依次幽幽醒转。言城清揉着脑袋,一脸迷糊:“我是谁,我在哪儿?”   庄吟忽然发觉谢祈有极其严重的暴力倾向,一转头,又看到谢祈蹲了下去,正兴致盎然地撕着笑面财神的假脸,一张,两张,三张,白的,黑的,黄的,红的……   “……”庄吟扶额,黑的也就罢了,为何还有红的脸?如此招摇,生怕别人认不出他么?   撕到红脸的时候,笑面财神猝然睁眼,惊恐地瞧见四张脸八只眼睛齐齐盯着自己看,忙不迭扯起一抹笑容:“各位兄台,又见面了,哈哈,都没死啊!”   谢祈道:“醒了?醒了就起来,别挡路。” 第90章 燃香庄(二)   笑面财神笑嘻嘻地俯首听命,动作利落地滚到石亭外,奔出三丈,倏然左脚猛踩右脚,借力跃至半空,身体后扭,挥手暴射出几枚暗器,如流星般击向石亭中人。   然而石亭中人皆非等闲之辈,三两下便接住迎面而来的暗器。   紧接着,笑面财神的笑容变得贱兮兮,忽然伸出双手,击掌两声,“啪啪”。   谢祈觉得不对劲,目色一肃,喝道:“快扔掉。”手中暗器火速掷出,才到半空,只听“蓬蓬蓬”三声,瞬即炸开三朵绚烂的烟花。就在他们扔掉暗器的同时庄吟手中拂尘激射而出,拂丝暴涨七尺,直袭笑面财神。   他才飞出石亭,身后又“蓬”的一声炸响,回眸一望,石亭轰然倒塌,黑色身影疾闪而出,抱着长刀冷漠地盯着从碎石下艰难爬出的二人组,“下次犯蠢时不要殃及无辜。”   言城清和余浪的头发被炸成了一朵花,状若蘑菇,蓬松至极,脸上灰扑扑的尽是泥尘。言城清大力拍打余浪的肩头,热泪盈眶,“徒弟,哦不,老兄,多谢救命之恩,今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不占你便宜了。随时来我家吃饭。”   余浪眼神一直呆呆的,在听到吃饭时总算亮了一下。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们这些聪明人竟敢徒手接我的暗器,在下佩服,太佩服了,就不怕我在上面淬毒?那种刺哪儿烂哪儿的剧毒,哈哈,哈哈哈!”笑面财神手舞足蹈,忽闪忽下躲避着庄吟的攻击,如同狡猾的狐狸。   谢祈转了个身,面对着笑面财神,问道:“这么急着逃?”   笑面财神:“嘻嘻。”人生准则,跑为上策,龟儿子才不溜呢。   谢祈微微歪头,“跑不掉的。”   老子天下速度最快,你们加起来都没有老子快!怎么就跑不掉了!笑面财神气呼呼地轰出两掌,这个小白脸讨厌死了!   谢祈身周的尘土被轰得三丈高,扬起,落下,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棕色小瓷瓶,轻轻晃了晃,轻描淡写道:“你醒之前,我给你喂了七日断肠。”   笑面财神身形一滞,“什么狗屁断肠?”   谢祈低笑着,恶劣得仿若淬了毒,“一种只有我才能解的毒药,七日之后,你若没有解药,必会五脏六腑溃烂而死。”   “哼哼,老子信了你的邪。”小白脸肯定在耍什么花样,笑面财神坚定自我,视死如归。   谢祈收回瓶子,神色之间写满了遗憾,低垂着眼睫叹了口气,幽幽道:“你既然不信,那就算了。反正死的不是我。”   随后气定神闲地报起数来,“一,二,三……”   数到“七”时,在半空与庄吟缠斗的笑面财神突然身体抽搐了下,直线坠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几圈,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他伸手颤巍巍地指着谢祈,虚弱的骂道:“你,你好毒……”   谢祈冷笑。   庄吟收起拂尘走到谢祈身旁,低声问他:“你什么时候下的毒?”莫非是搜身时下的?   谢祈无辜地眨了下眼,“我做的不对么?”   “没错,只是…….”只是没必要下毒,庄吟没有说出口,想了想,既然解药在谢祈手中,似乎也不失为是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又道:“做得好。”   笑面财神几欲吐血,射出两道怨恨的视线,气急败坏道道:“狼狈为奸。” 第91章 燃香庄(三)   谢祈不气反笑,走在笑面财神丈许开外,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道:“要听话哦,否则会死哦,肝肠寸断七窍流血哦。”   笑面财神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满地打滚,脸色煞白,苦苦挣扎,“去你娘的龟儿子装什么装,解药拿来。”   “嘴巴放干净点。”谢祈食指慢慢摩挲着刀柄,眼中那抹笑意收敛了些,“本想给你缓解缓解痛苦,现在我突然不想了。”   “你你你”笑面财神气结,嚎叫一声,欲哭无泪:“老子英明一世,竟栽在一个小白脸手上,可恶,太可恶了!”   谢祈冷眼旁观。   庄吟有一丝担忧,犹豫着问:“这毒药吃了会一直痛下去么?”这一路叫下去不太好听。   谢祈道:“无事,七日后才会毒发,一时半会死不了。”   一时半会确实死不了,但足够笑面财神痛不欲生灵魂出窍了。   “我们走之后发生了什么?”言城清似乎还沉浸在幻境之中,顶着蘑菇头一副不明所以的傻样,蹲在笑面财神边上看着他打滚,“这红脸是哪位?”   又戳了戳歪七斜八的狐狸面具,“面具很眼熟啊,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庄吟回道:“笑面财神。”   言城清大吃一惊,“原来是这厮?脸涂得如此红润,是想去唱戏么?”跟着朝笑面财神身上踹了一脚,看到衣服上瞬间多出一只鞋印,满意的收回脚,揪着他衣领,质问:“我兰叔叔的画是你偷的么?”   笑面财神半死不活地想,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小鬼都敢骑到他头上来了。   不料言城清“啧”了声,真跨坐到笑面财神身上去,右手左右开弓,赏了他十几个巴掌,“滋味如何?”   “好,好极了。”笑面财神内心吐血,大喘气道:“被梅无主拿走了。”   “梅无主?”言城清显然跟不上节奏,那厮不是失踪了么,又重出江湖了?   “他在此山?”   “对,在此地。”笑面财神点点头。   言城清脸登时绿了。   “哦,不对,这时分他估摸已经下山了。”于是笑面财神又摇摇头。   言城清如释重负,“虚惊一场,虚惊一场,他不在这儿我就放心了。”说罢挥拳往财神脸上招呼。   笑面财神眼冒金星,两眼一翻竟不醒人事。   谢祈勾唇笑道:“言公子的胆子可真小。”   “梅无主这等灭门的狠角色,当然要离他远远的,脑子有病才贴上去。”言城清还不知道庄吟便是那被灭一门的幸存者。   庄吟看得直摇头,真是个活宝,心中不禁为财神点了一根蜡烛,然后重新托起迷蝶,最后看了眼即将消失的光门,“走吧,师兄还等着我。”   迷蝶复又飞起,一路蓝粉斑斓。   半盏茶后,财神爷神智恢复了渐渐恢复清明,他发现自己被人驮在背上,时起时伏,似乎在赶路,剧痛也消失了。   他习惯性地扬起了嘴角,“嘻嘻。”   余浪背上一轻,便看到一人轻飘飘掠过他们头顶,落到了最前方。   【作者有话说:晚上如果不加班的话,会再更一些。】 第92章 燃香庄(四)   余浪背上一轻,便看到一人轻飘飘掠过他们头顶,落到了最前方。   “有的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笑面财神看着谢祈嘻嘻笑道:“老子就是闲不住脚,不蹦哒几步会死。”   言城清托着下巴琢磨道:“我说,浮屠山不是有个规矩——’活人恸哭,死人含笑’,照你这么笑下去,我们都会被你害死的。”不过,奇怪的是,这一路行来风平浪静,倒再无遇见什么奇怪的事。   笑面财神抚掌,满不在乎道:“老子是要死的人了,你们死活与我何干?”说话间,一行人跟着迷蝶越走越远。   天光浮云流动,四下荒芜得令人心生不安。   走着走着,言城清突然停下脚步。庄吟止步,奇怪地看向他:“言公子为何停下?”   言城清问:“这是下山的路?”   庄吟凝目远眺,点头:“不错。”   言城清眼睛滴溜溜地转,须臾,弯身作揖,“道长,谢境主,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就此告辞。”一语说尽,拼命向余浪使眼色。偏余浪不知其意,傻呵呵乐道:“要吃饭去了么?刚好俺饿了。”   言城清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扯出一个自认为十分亲近友善的表情,“老兄,饭好说。”先干完这票再吃不行么?吃吃吃,吃你个大头鬼,本公子忙着去找栖止秘籍,这事要避人耳目,越少人知道越好!   “嘿嘿,好啊。”余浪笑得像朵迎风盛放的菊花。   好什么……言城清无语问苍天。   “既如此,恕不远送。”谢祈语速飞快,语气极不耐烦,仿佛他们是天底下最麻烦的包袱、累赘,恨不得他们立即原地消失般。   “别送别送。”言城清巴不得有人赶他快走,当下拍拍屁股,携上余浪,绝尘而去。   庄吟摇头,随后失笑,自从认识这帮人,自己摇头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言城清二人走后,庄吟不解地问:“这座山上除了陷阱和幻境之外,莫非还有别的东西?”言城清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好路过的样子。   “我屠山时几乎逛遍了整座山,并无特别的发现。”谢祈偏了偏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就是在其中一具死尸的身体里发现过一本书,叫什么栖……我忘了,被我拿去换酒了。”   庄吟若有所思地颔首。   谢祈眯着眼,忽道:“想喝酒了。”   庄吟把言城清抛至脑后,皱着眉劝诫:“喝酒误事,少喝为妙。”   谢祈眨了下眼睛,眼神有些意味不明,道:“你不让我喝,我就不喝。”   “嗯。”   笑面财神一直在边上梳着耳朵听他们讲话,此刻忍不住咂咂嘴:“说到酒,兰家的酒算上品,兰家小姐的相貌也算上品。”说罢,眼神飘渺似是无限感叹,不知是在回味酒的醇香还是兰小姐的美貌。   庄吟和谢祈转身,一同忽略这位财神爷嘴角晶莹的口水。   尔后,迷蝶扑扇着翅膀带着三人转过大大小小的陷阱暗坑,一路到了山下,山下草木丰盛,与山上有着天壤之别。凉风拂面,庄吟心情也跟着清明起来。 第93章 燃香庄(五)   下山后,三人又行了一段路,绕过一座与浮屠山遥遥相对的青山,沿着山路走到一处拐角时,远远飘来一阵娓娓的歌声,如若空谷幽兰,婉转悠扬,酥软人心。   三人乍听之下,不觉心旷神怡。小迷蝶拼命扑闪着小翅膀往前飞去,眨眼间便消失在拐角。不多时,山角转出一道清丽的身影。   是个与白果年纪相仿的姑娘,手里挎着一篮野花,身着一身浅绿花裙子,内衬藕色衫子,白嫩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柔软的青丝上栖着一只蓝盈盈的蝶,浑身氤氲着一股世间少有的灵气。   好一个俏丽可爱的姑娘。   小姑娘歌声突然一顿,脚步停滞,轻轻“噫”了一声,转动那双秋水明眸瞧着三个佩戴利器横在道上的男人,非但没有瑟缩害怕之意,反而娇喝道:“你们是何人?”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走在前面的庄吟一番,又问:“你是个道士?”这个道士瞧着倒是亲切。   庄吟神色放柔了几分,抬眸望着那只与青丝相得益彰的迷蝶,温言道:“不错,我便是你头上那只蝶儿的主人。”   小姑娘往后退了两步,护着头上的小迷蝶,撅着小嘴质疑道:“是你的?你叫它一声它敢答应么?倘若它答应了,那便是你的,若它不答应,那就是我的。”   庄吟没想到她如此蛮横无理,失笑道:“蝴蝶不会说话,自是不会答应。”   “那便好,阿花,我们走。”说着挎起花篮就要走。走得近了,庄吟才发现她的花裙子泛着旧色,像是洗了又洗。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短短时间她竟连迷蝶的名字都取好了,与谢祈对视一眼,无声地问:怎么办?   “且慢。”谢祈微微一笑,挡住她的去路。   小姑娘闻声看向这名穿黑衣俊美非凡的男子,瞪着眼睛道:“还有何事?”   谢祈笑道:“如果我用银子买你头上那只蝴蝶呢?”   小姑娘紧紧锁起了眉头,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阿花也是条生命,怎可用银子衡量。”说着眉头锁得更深了,皱成了一个“川”子。   就在庄吟觉得这姑娘坚韧不屈视金钱如粪土之时,她仰着小脸脆声问:“给多少?”   出乎庄吟意料。   谢祈注视着她,财大气粗道:“我们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   小姑娘低头,握紧了花篮,盯着脚尖思忖了半晌,犹豫着道:“十两。”十两白银够她和爹爹生活好几年了,若是省着用,或许能更久。   岂料谢祈眼睛也不眨,一掷千金,“我给你一百两。”   小姑娘心一颤,一百两于她而言,是从未想过的事,“我不要。”   谢祈遗憾地叹气,“那便十两罢。”然后目光转向作壁上观的笑面财神。   笑面财神警觉地捂胸,“做甚?”   谢祈咧嘴假笑,“拿来。”   “拿什么?”   谢祈目色忽然间变得凶狠起来,逼压着笑面财神,“你说呢?”   笑面财神眼皮一跳,极度不满地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自怀中掏出一个与其不相称的石榴形状的粉色荷包,满脸心疼地扔给谢祈。   谢祈随手接住,冷嘲道:“偷了哪家姑娘的钱袋子?”   “反正不是你家的。”笑面财神眼神躲闪。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日我也算是替你做好事了。”谢祈掂了掂荷包,走到小姑娘跟前,伸手递给她,“拿去,买糖葫芦吃。”   小姑娘瞧着谢祈手中的荷包,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眼睛偷瞄着庄吟,被庄吟察觉,他善意地笑道:“说好了,用钱买你头上这只蝴蝶,可是反悔了?”   小姑娘使劲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歪头,沾沾自喜道:“满月,满意的满,月牙的月。”   庄吟笑道:“看来你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小姑娘睁大了眼,里边仿佛盛着一汪清澈的水,“那当然,我爹爹取的。”   “满月,荷包拿好别丢了。”   满月这才喜滋滋地接过谢祈手里的粉色荷包。也许这只荷包真与她有缘,上面居然绣着祥云瑞月,和满月相称得很。庄吟见状,便去召唤迷蝶,谁知他念了半天咒语,迷蝶就是不动,仿佛真化为了头饰,成了死物。   庄吟紧蹙双眉,此种状况实是费解。   满月扑闪着睫毛,看着庄吟靠近她,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好闻极了。她耸动着鼻子,喃喃自语:“比我们那儿最贵的香都好闻。”   庄吟听到了,莫非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奇怪的气味?偏头嗅了嗅自己的道服,心道怀里倒是有一个香囊,但早已没有了香味。   【作者有话说:我可能对采花的小姑娘有什么执念,特别喜欢,哈哈!哈哈!】 第94章 燃香庄(六)   小迷蝶伏在满月的发丝上寂然不动,庄吟尝试着又召唤了几次,仍是毫无反应,“奇怪。”伸手将它抓回来,托在手心想看看它出了什么毛病,谁知小迷蝶翅膀一振,这次停在满月的肩头。   庄吟弯了弯嘴角,道:“原来还活着啊。”   满月惊喜地望着迷蝶飞了回来,只当它喜欢自己,不肯离去,眼神再三纠结地在庄吟等人和迷蝶之间打转,踌躇着道:“算了,银子我不要了。”将粉色荷包塞回谢祈手中,杏眼圆睁:   “你们要尊重阿花自己的选择。”   谢祈挑眉,“我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拿回之理。”扬手把荷包扔到了花篮里。   庄吟垂首思忖,心道:迷蝶此举甚是奇怪,莫不是和师兄有关?难道满月身上沾染了千里香的气味?   满月看了眼花丛里的荷包,咬了咬粉唇,道:“银子是你硬要给的,我只好勉强收下了。阿花不跟你们走,我也没有甚么办法,我要走了。”举步便走。   庄吟笑着道:“满月姑娘,我们跟你一起走。”   满月警惕地看着他,“为甚么?”   庄吟自知唐突,忙解释道:“我们在山中迷路已久,想找个地方停歇几日,不知附近可有客栈驿舍?”   “客栈驿舍?没有。方圆十里,只有一个庄子。”满月摇头。   这个回答在庄吟意料之中,有浮屠山在,别说方圆十里,哪怕方圆百里没有人他也觉得不足为奇,此次他们能顺利下山,才是匪夷所思。他来了点兴趣,“哦?什么庄子?”   满月逗弄着迷蝶,道:“燃香庄。”   庄吟猜她便住在这燃香庄里,指了指与青山遥对的浮屠山,“你可知那座是什么山?”   满月头也不抬,轻声道:“我当然知道,浮屠山,我爹就死在了那里。”   “抱歉。”庄吟满脸歉意,他不该问的。   “没关系,我都没见过他,我爹说我刚出生那会儿他就死了。”   庄吟听得云里雾里,不等他开口,谢祈抢道:“你爹爹不是死了?为何你又说’你爹说’?”   满月这才抬头,“我有两个爹爹。”   谢祈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哈哈,你娘这是嫁了两个爹啊,你是哪个爹亲生的呢?”笑面财神忍不住凑热闹。岂料他的话踩中了满月的小尾巴,她浑身炸起了毛,柳眉倒竖,瞋目切齿,怫然不悦,“我娘没嫁!你这个红脸怪不懂不要乱讲!”眨眼间便从一朵美丽的花变成了一头小老虎。   笑面财神指了指自己,“红脸怪?”   满月点点头。   山路上刚好有一个泥坑,坑中有积水,笑面财神跳到坑旁,低头往积水中瞧去,突然怪叫一声,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你…….你们好坏,居然剥了我的,我的……”欲语还休,一脸良家妇女被剥光衣服凌辱的幽怨相。   庄吟见状连忙转移视线,揉了揉太阳穴,这个人不是他能对付的。谢祈直截了当许多,抬腿一脚将其踹倒,“不错,正好可以洗洗脸。”笑面财神的脸不幸埋在坑中,唔唔直叫。 第95章 燃香庄(七)   此举逗乐了满月,她咯咯笑个不停,仿佛有人在不厌其烦地摇着铃铛,清脆而纯真。就在庄吟担心她笑断气之时,她终于舍得停下,指着满脸是污水狼狈不堪的笑面财神道:“你是不是唱戏的,给我唱一出戏可好?”   笑面财神挥头甩掉泥水,抹了一把脸,“让我唱戏是要付出代价的。”   满月眨巴着杏眼,半信半疑:“你真会唱戏?”   “骗你是龟儿子。”   满月根根分明的睫毛扑闪着,拣起花篮中的荷包藏进衣袖,使劲摇头:“我没有钱。”这人肯定反悔了,想把银子要回去。   “放心,我不要你花银子。”   满月又摇头,“我不跟你走。”爹爹经常跟她说庄子外边有很多坏人。   笑面财神皱眉,“我长得这么像坏人嘛?”   谢祈冷笑,“你不就是坏人?莫非在你眼里杀人越货谋财害命才叫坏人,单单偷东西称不上?”   难道不是?他明明在名士榜的啊!他不敢说。笑面财神脸皱到了一起,不禁陷入沉思。   满月打破他的沉思,好奇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笑面财神脸变得极快,方才还是愁眉苦脸,此刻便嘻嘻道:“你把花给我。”   满月犹疑着将花篮递给他,叮咛道:“给你,唱吧。”   笑面财神没有接过花篮,只是择了其中一朵白色的夹在耳边,十足的骚气,当先往前头走去,“哈哈,听好喽。”   扯下一根狗尾巴草,清了清嗓子,果真开口:“春风佳,名园——三百座,人间好处——”声音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如春风拂面,如柳絮飘飞,如高山流水,从容舒展,徐缓不迫。   满月听得笑出声,“你这红脸唱得还真像模像样。”   狗尾巴草挥舞着在空气中虚虚点了几下,笑面财神摇头晃脑继续唱道:“只愿身安乐,笑了——还重笑,沉醉倒——”   “喂,红脸叔叔,你走错方向了。”满月把手放在嘴边,对笑面财神喊道。   ……   燃香庄甚是隐蔽,就连谢祈也未曾听说过。几人随着满月东拐西绕地走到了一条芳草萋萋小道上,此时夕阳西斜,暮色四起,道路两旁插满了香,星星点点,香烟袅袅,行在其中如入仙境。   这些焚香不知是为了祈求答谢神明还是祭奠逝去的亡魂。   抬眼望去,燃香庄静静地栖息在小道的尽头,暮色之中,只隐约看得见庄子的轮廓与飞檐。   庄吟低头问走在前方满月:“满月姑娘,我只知有些地方逢鬼节时会遍插线香,你们这儿是什么习俗?”   满月手里转着一朵小花,天真无邪活泼可爱,“才不是喱,我们庄子里的人几乎都是浮屠山上那些死去的人的亲戚朋友。”   原来如此,庄吟听懂了,大致燃香庄人不外乎都是当年被徐夕照无辜杀害那些死者的亲友,想必这几日刚好是他们祭奠亡魂的日子,故此焚香。他思及江湖所传徐夕照的所作所为,轻叹一声:“造孽啊。”   谢祈抱着手走在最后,本是一副眼眸半阖懒洋洋的模样,在听到庄吟的叹声时稍微来了些精神,“住在这里,你们不怕浮屠山上那些死尸下来吃人么?”   “才不怕喱。”满月蹦跳着从最前方小跑到谢祈身旁,“那山被高人施了仙法,死尸下不来的。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山上的死尸一夜之间全部倒下了。”没过几日那些死尸又神秘的消失了。   她永远也猜不到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位黑衣男子。   谢祈莞尔一笑,斜乜了她一眼,“不是好事么?你可以去山脚拜祭你爹爹了。”   满月摇头,撅起小嘴,有些悒悒不乐,死尸漫山乱转悠时,她经常会爬上那座与浮屠山遥对的青山,站在山巅胡思乱想,想死尸都死了为何还能走路呢,想这些死尸要不要吃饭,还想她那素未谋面的爹爹在不在那些乱跑的死尸里面呢?想着想着,又会顺着爹爹惦记起娘,关于她的娘,庄子里的那个爹爹只愿也只提过一句——你娘跟人跑了。   她曾想过去找亲娘,可是在与养了她十几年的爹爹比较之下,勉强打消了这个念头。“诶——”她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转目瞥见笑面财神背着手在草丛间忽上忽下,纵跃之间绝妙地避开焚香,瞬间转悲为喜,问道:“红脸叔叔,你那叫轻功么?”   “对呀。”   “能教教我么?”   “不教。”笑面财神飞远了。   满月咬牙切齿:“哼,不教就不教,我才不在乎。”说着不在乎,脚下却狠狠跺了下脚。   【作者有话说:PS:1.上上章那个哥哥改为爹爹,写错了没检查,抱歉啦~2.“春风佳,名园三百座,人间好处,只愿身安乐,笑了还重笑,沉醉倒”来自《元曲名篇鉴赏》。】 第96章 燃香庄(八)   笑面财神飞得最快,满月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跑,庄吟和谢祈并肩走在最后头。   小道尽头有一座青石板拱桥,庄吟过桥时特意留心看了一眼那被青苔遮住的、依稀可见的“思念桥”三字。   此时夜幕已低垂,天穹疏疏落落散着几颗星星,燃香庄的长街上挂起了纸糊的白灯笼。   街两旁的门户漆黑一团。街上聚集着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正三三两两围着小声闲谈着,当庄吟等人出现在燃香庄街头时,蓦地,这些人不约而同闭了嘴,齐齐转头望向三位不速之客。   庄吟驻足,不知怎的,他分明感受到了他们眼中浓得化不开敌意。他一停,谢祈也跟着停了下来,扶着刀眯着红眸打量着这些人。   “哟,这儿还挺热闹。”笑面财神终于舍得从半空飘下来,忽然间耸了耸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接着,他被一只小手拽住衣摆猛地往边上推,一个浅绿俏影从他身后转了出来。   “叔叔婶婶伯伯们我回来啦。”满月笑盈盈地跟众人打招呼,手里头捏着的那朵小花不知何时别到了耳畔。   众人看清来人,又一同笑了起来,“原来是满月啊。”一名略有姿色的中年妇人眼睛木纳地来回在三人之间逡巡,问道:“满月啊,这几位客人是?”神色之间,略微有些迟缓僵硬。   “他们是我朋友,来我家住几日。”满月翘起嘴角,跳到庄吟身旁,作势要抱住庄吟的左手,还未触及袍袖,谢祈便将庄吟拉向自己,手搭在庄吟的肩上,坏笑道:“男女授受不清,满月姑娘还是离我们这些臭男人远点的好。”   满月小姑娘抱了个空,也不恼怒,美目扫向众人,侧首看了眼肩上的蓝蝶,露齿笑道:“张婶儿,他是道长,人可好啦,还把阿花送给我啦。”方才话落,众人仿佛约定好似的,又收起了笑容。一时之间,长街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庄吟心道:我是除鬼的,为甚么他们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还不赶快谢谢这位道长。”虽是致谢之词,但语气上没有丝毫道谢之意,反而处处透露着莫名的刻意。张婶又开口:“满月,你爹爹在找你,还不赶快回家?”   满月答应道:“好哩,这就回去。”   三人随着满月缓步走着,长街上众人的视线也紧紧跟着他们,犹如芒刺在背。又走了几步,庄吟忽然回头,众人迅速收回视线,恢复先前闲谈的样子。   谢祈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靠近庄吟,贴近耳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道长,这里的人有古怪啊。”   庄吟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个丫头,有问题么?”   庄吟望着前面一蹦一跳的满月,疑惑地皱起眉头,旋即缓缓摇头,“没看出来。”到此为止,确实暂无发现半道碰见的满月有何可疑之处,于满月而言,他们何尝不是突然出现的行路人? 第97章 燃香庄(九)   他们顶着众人诡异的注视继续前行,直到转过拐角,终于甩掉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   拐角有一没有招牌的酒肆,临着街,对着河,门前竹竿挑着一白一青两张酒旗,笑面财神飘到门口的双脚便如被从地底伸出的鬼手桎梏而住,神色之饥渴,仿佛荒漠中的行客觅见涓涓细流,又仿佛饿红了眼睛的狼撞见手无寸铁的迷路人,再也走不动半分。   肆内没有掌灯,仅靠着门口的灯笼照亮,昏昏冥冥,人影连半个都没见着。笑面财神提线傀儡般同手同脚走进酒肆,托起一酒坛。庄吟见了便想阻止,却见他利索地揭开泥封,仰头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猛灌。   不过片刻,一坛烈酒下了肚。   酒烈极,后劲猛,醉意瞬间上脑,笑面财神便觉眼皮子止不住上下打架,朦胧之中,肆内所有事物开始错位,原本齐齐整整码在案上的酒坛飞上了天,桌椅在半空浮浮沉沉。   笑面财神红脸升起两团看不见的红晕,脚底虚浮,眼神缥缈,恨不得和酒坛桌椅一块在上方浮沉翻滚。有人拨开桌椅踏着醉步朝他走了过来。   笑面财神醉眼迷蒙,定了定神,如痴如醉地盯了那人片刻,抬手指着他嘻笑道:“酒,酒仙?”那人似乎很怕身份被点破,立即缩回桌椅后头。   紧接着,“咚”的一声,笑面财神仰面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满月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嘲笑他,“李爷爷的酒你也敢喝,不醉个三天三夜怕你醒不来。”一路装死的迷蝶此刻轻微颤动蓝盈盈的蝶翅,就像是为了给满月捧场。   谢祈嗤笑一声,嘴角含着几丝讥讽,“道长,别管他,就让他在这里醉生梦死吧。”   庄吟无奈,是这位财神爷酒量太差劲还是这酒太狂野?竟醉成这样。举步迈入肆内,蹙眉道:“总不能白喝人家的酒。”谢祈心领神会,跟着进了酒肆,俯下身刚想掏银子,便听见“吱嘎吱嘎”的声音徒然响起,眼睛一转,看到柜台后方有一面白墙,墙上绘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醉翁,广袖散发,脚踏流云,手里握着一只紫葫芦,仙气凌然。   难怪笑面财神会脱口而出“酒仙”二字。   肆内分外安静,吱嘎声带着一股诡异的韵律,不缓不慢地响着。满月仿佛没有听见这吱嘎声似的,在花篮里捡了根混迹于野花的草,轻撩挑逗着笑面财神的鼻子,“跟陈阿婆家的猪一摸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谢祈冲庄吟眨了眨眼睛,然后将目光转向柜台,示意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庄吟点点头,缓步走近柜台,风月出鞘半寸,借着长剑溢出的银辉,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是个年过半百、干瘦伶仃的老头。   老头拿着一柄不合时宜的蒲扇,卧在竹编的躺椅上前后慢慢摇晃,身子骨像是会随时摇散架似的。客人已在店内停留多时,他全然没有要招呼的意思,若非那双浑浊的眼睛睁着,庄吟真以为他睡着了。   庄吟敛起袍袖,微微倾身,正色道:“小道的朋友并非有意,酒钱我们会付的。”   谁知老头连眼睛都未肯动,满是沟壑的脸上犹如经年的生硬朽木,毫无生气可言,跟死人无异。庄吟眉头猛然一跳,紧盯着老头毫无起伏的胸膛,不会这么巧吧?   他正打算一探究竟,门外传来一阵激烈喧闹的追喊打骂声。庄吟和谢祈相视一眼,默契地决定暂时将老头搁到一边,双双抢出门外,却见一个缕衣百结、披头散发、状若癫狂之人咆哮着追赶着一群孩子,每当他快要追到时,孩子们便爆发出猎物般地尖叫,四处奔逃乱窜。 第98章 燃香庄(十)   越是尖叫,那疯癫之人就越是兴奋,喉咙里吐出一串急促压抑的喘息声,高举着不堪入目的双手,圈成掐人脖子的形状,突兀地往前伸,孩子们又惊起一片嚷叫。突然,那人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缩成一个小小的团,浑身发抖承受着孩子们狂风暴雨般的石子攻击。   原来孩子手里藏着不少粗粝的小石头。冷冰冰的石头痛击到这具有温度的肉体上,换来一声声“哇哇”的哀鸣。   庄吟看得沉下了脸,纵然天色已晚,街上只有惨淡的灯笼悬照,可他还是看得很清楚,这群面容天真的孩子脸上兴奋中带着残酷的麻痹,好像那疯癫之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可愚弄的玩物,是可嘲笑的对象,是任人宰割的腐肉,谁都可以欺侮压迫他,并且不用担心被诘问责备。   “你们给我住手!通通住手!”不等庄吟阻止,满月抢先发难,指着那帮孩子呵斥一声,如花的脸颊浮上淡淡的红,小脸一鼓一鼓的,浑身都发起颤来,挽在臂中的花篮被重重抛到地上,花篮倾斜着转悠数圈,野花便争先恐后你追我赶跑了出来。   可见她多么生气。那帮孩子嬉笑着作鸟兽散,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那疯癫之人抬起像是十年未洗蓬乱如鸟窝的头,眼巴巴看着立在酒肆门口气呼呼的满月,月光打她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浅浅的银辉裁剪而成的衣裳,清丽动人,娇俏可爱,几乎可以料想再过几年,这个姑娘该有多么美丽。   “疯叔叔,你有没有受伤?”满月走了过去,刚伸出手,他忽然害怕抖了下,条件反射往后缩,面露惊恐之色,“不要,不要打我。”掩面发足狂奔,似乎想快些逃离她,模样既疯癫又狼狈。   谢祈问:“他见了你怎么像见了洪水猛兽?”   满月刹步,撅着嘴盯着那踉踉跄跄的背影,脸上一阵阴一阵晴,“疯叔叔很可怜的,比我还可怜。他脑子有点不清楚。”谢祈低垂着眼睫,淡淡扫了满月一眼,“你为什么可怜?”   满月默默蹲下身,一朵朵拾回沾了灰野花,弱声弱气的咩咩:“我爹每日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只知道雕刻,不和我玩,我好可怜的。”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的羔羊。   “原来如此,太可怜了。你这么凶,跟个小夜叉似的,小伙伴也不乐意和你玩吧?”谢祈弯了弯嘴角,不留情面的抨击满月。   她歪了歪头,撇嘴道:“他们不是不喜欢和我玩,他们是怕我。”谢祈笑道:“因为你是小夜叉,所以才会怕你。”满月头甩得如同枝头摇晃的大橘子:“我不是。”谢祈跟她犟上了:“你是。”   满月:“……”   庄吟:“……我去看看老人家怎么了。”谢祈挑挑眉,目送这道清减的蓝色身影进了酒肆。   谢祈眯了眯眼,问:“你叔叔怎么疯的?”满月怔怔道:“他不是我叔叔。大家都说他误杀了一个人才疯的。”谢祈道:“才杀了一个?他这般癫狂,我都要以为他是徐夕照了。”   “都是传言,当不得真的。”   “丫头,他杀过人,你不怕他?”   “不怕。”斩钉截铁,目光坚定,毫不拖泥带水,再次强调:“疯叔叔很可怜的,无亲无故,耳朵也听不见声音。”好歹她还有个不爱说话的爹爹,尽管这个爹爹不喜赚钱,经常让她处于有这顿没下顿的生存恐慌。   “原来是个聋子啊,怪不得喊得那么大声。”谢祈喃喃地抬头望着一览无余、众星黯淡的天际,突发奇想的问:“丫头你是不是从来没去过外面的世界?”满月使劲点头。   “那你想不想出去?”   满月迟疑了,“我爹不会让我出去的。”   “哦?”   “他说外面的人都是该死的坏蛋,没一个好人。”   谢祈感到了一丝有趣,“你爹爹的想法很暴君,我迫不及待想去会会他。”停顿片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是坏人么?”   满月甜美一笑,“是好人。”   谢祈也笑,笑得像个披着漂亮外皮的恶棍,骨节分明的手指摸摸她的脑袋,循循善诱:“乖孩子,真会说话,叔叔给你糖吃。”便不再搭理满月,几步迈进酒肆,黑衣融入昏暗,慢慢靠近那个惹眼的蓝色。   满月抚了抚迷蝶,竟觉得李爷爷简陋的酒肆因为他们的存在突然变得赏心悦目。“阿花,徐夕照是谁?跟疯叔叔还有浮屠山有甚么关系么?”她本来问谢祈,但看到谢祈不愿意再多说的样子,强行将这个疑惑说给迷蝶听。迷蝶柔柔的扇了几下翅膀,表示它也无能为力。   满月眼珠子一转,爹爹曾经还说过:好奇心害死猫。但她不是猫,所以应该不会死,于是她万分顺利地忘记爹爹的教导,暗自决定打破砂锅查到底,万一查出疯叔叔的身世了呢?至于突破口,她瞅向那位横卧于地醉酒不醒的老狐狸,就从他这边入手好了。   满月捂住嘴偷偷笑,一尘不变的生活终究有了些波澜。   酒肆内躺着两具“尸体”。庄吟锁着眉头注视着躺椅上这具“尸体”,只见他身形未动,倏然间,千万根拂丝中的一根变得奇长,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缓缓游向老头的枯瘦的手腕,然后在手腕上缠了一个圈,便乖乖的不再动了。   庄吟将手搭在拂丝上,闭目悬诊。谢祈闲闲地倚在柜台边,支着下巴看着庄吟,热情地问:“需要帮忙么道长?”   “不必。”   “老头死了么?”   庄吟睁开眼,轻轻点头,“没有任何脉搏跳动之象,已死去多时。”   “哦。”谢祈伸出手,曲指在空气中拨弄着那根拂丝,“道长。”庄吟侧首看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在问:怎么?   谢祈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他的肤色本就白极,此时更是惨如白壁,瞳如红火,像是从幽冥爬上来的一只鬼,这只鬼痛苦地捂着心脏,“救我,我的心好痛。” 第99章 燃香庄(十一)   庄吟骤然一惊,慌乱之下仓促地收回跳着冷光的拂丝,几步闪到谢祈身边,不容分说强势地拉着他的手,凝眉把脉起来,尔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下,谢祈像碰见脏东西般飞快地抽回被庄吟紧紧攥住的左手,咧嘴坏笑道:“我就开个玩笑,道长如此认真,教我受宠若惊。”   庄吟嘴唇不由自主颤了下,面色一沉,难得生起气来,但从小养成的温润如玉习性和教养令他词穷,想责骂他却找不到合适的骂人词汇,只好负气般一甩衣袖,背过身去,“以后不要再拿这种事开玩笑……”一语未尽,却看见方才怎么都不肯醒来的已经两只脚踏进棺材的酒肆主人不知何时诈了尸,两只油尽灯枯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庄吟气愤还未消退的脸,仿佛想将他的魂魄给勾出来。   老头的眼睛没有怨魂厉鬼身上常带着的那股冲天幽怨鬼气,没有行尸精怪直白到想食血肉吸骨髓抽精气的血腥残暴,更没有活人所拥有的贪嗔痴慢疑。活到如今,庄吟自认为鬼怪见得已算多,但这次他这颗心却被这刚诈尸的老头硬生生瞧出了丝丝寒意,就像是一股从极阴之地逃窜而出的阴气,凝聚在老头浑浊无彩的眼睛后面,无悲无喜无嗔无痴地看着面前这个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的入侵者。   接着庄吟身体被人大力往后一带,谢祈早已收起坏笑面带戒色地定定看了干巴巴的老头一眼,随后冷冷道:“活的死的,哑巴还是带声的,都给我吱一声。”   这句问出,僵了良久,就在庄吟以为老头绝对不会说话时,那老头的喉咙突然发出一串不规律的咕隆隆的响声,沙哑的声音自那干瘪的嘴巴里转了好几轮才开口,声音就像被巨石碾压过一样平板,“客,客,官,要,些,什,什,么?”一字一顿,比大舌头还大舌头,即便开了口,却说得庄吟直皱眉头。   “你这儿除了酒就是酒,你说我们买什么?”说着手一晃,一袋沉甸甸的银袋被扔到了桌上,谢祈用脚踢了踢醉得跟死猪无二般的笑面财神,弯身从地上抱了一坛酒,“多的银子就当赏你了。”起身的瞬间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老头身后——挂着白布帘子黑魆魆的里屋。   老头不是生者千真万确,他身上没有半分鬼气也千真万确,庄吟狠狠锁着眉,一时想不通老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忽然他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莫非又是一只傀儡?可小小燃香庄为何会有傀儡?如此想着,他手已从徒然袋中掏出一支蜡烛,飞快地点上,温和且有礼地提醒:“肆内昏暗,容易绊倒,老人家可要小心点。”   烛火跃起,借着烛火庄吟如墨般漆黑的眸子火速审视老头,头、双手、四肢,一寸寸一缕缕全不放过,没有发现可疑的悬丝,他呼出一口气,顺势将烛油滴在柜台上,然后安上蜡烛。   “多谢小友。”老头说话了,这次不再磕磕巴巴,十分顺利的脱口:“那位小友的银子给多了,若是不嫌弃小店简陋,不如留下吃饭?” 第100章 燃香庄(十二)   谢祈单手拎着酒坛,偏过身,毫不掩饰他的惊讶,“还有饭?我以为这里只卖酒。”   老头的脸仿佛活生生被人拉扯着皮,露出一点比石头还僵硬的笑容,转动着咕隆隆的喉咙道:“燃香庄的人都好客,况且饭点到了,小友们也该饿了吧?”这话听在庄吟耳中,总觉得哪里很别扭。   满月蹦蹦跳跳跑进来,刚好听到这么一句吃饭邀请,忙替庄吟他们答应下来,“好啊好啊,李爷爷做的饭可香了。”被夸赞的李爷爷却板起脸,“你今日又在外面瞎跑,你爹找你呢,还不快回去。”言语中带着长者对小辈的不痒不痛的责备以及这里没你的事之意。   “可是人家好久没吃过爷爷烧的菜了,口水都流到桥下的河里去了,你不让我吃,我就跳河,游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你。”小姑娘撒娇耍赖就差就地打滚,似乎吃准老头一定会松口。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头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果然松了口,还拿了一包竹叶包着的点心,递给满月,“吃饭前先垫垫肚子。”满月开开心心接过点心,拆开吃了起来。   “那我去烧饭了。”老头转身时,整个骨头都发出了咯咯咯迫不及待要散架的声音,末了掀起白布帘子,走近漆黑的里间。   谢祈道:“这老头可真抠的,连蜡烛都不舍得掌一支。”满月正在艰难地扒拉起重如泰山的笑面财神。   一个馋嘴丫头,一个烂醉如泥,还有谢祈,明明有所怀疑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庄吟糟心地从三人面上一扫而过,视线并不停留,最后转到白布帘子,帘子后边漆黑一片,接着,像是为了打谢祈脸似的,里间蓦地亮了起来,却看不到老头的影子,只听到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趁老头在里边烧饭的功夫,谢祈放下酒,贴着庄吟耳朵压低声音,“他是个什么东西?”庄吟怕两人说话声音太重惊动里边那位,忙拉着谢祈退到门口,才悄声道:“可以是任何东西,除了是人。”   “连道长都没看出来,有趣了。”谢祈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像觉得有趣的样子,相反,夜色给这张白的过分俊脸打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有那么一瞬,他的脸上竟蒙着一股薄薄的黑气,可当庄吟看向他时,又迅速恢复如初,只是眼睛半阖着眼睛靠在门框盯着地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白布帘子被人掀开,老头托着食盘一步步走了出来,伫立在门口的庄吟听到声音转过身,伸手去推似乎要睡着了的谢祈,“吃饭了。”   三菜一汤,俱是家常小菜,扑鼻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满月帮着老头摆好盘,抢着第一个上了桌,咬着筷子对着盘子里的两个鸡腿垂涎欲滴,一双美眸都变成了小鸡腿。等到众人都上桌时,她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二话不说,催动筷子,饿狼扑食般凶狠地夹向小鸡腿,在饿狼锐利的尖牙就要啃食到小鸡腿时,筷子被老头一把拍落,他咕隆隆的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口万年不化的痰,含糊不清地说道:“鸡腿是给客人的,你吃青菜,多吃青菜才能长高。”   庄吟假装客气替满月美言了一句,“满月姑娘既然爱吃就让她吃吧,本就是我们叨扰了。”   谢祈支着头,耷拉着眼皮子,恹恹地扒拉碗里的饭,“我最近厌食,我这份也给你。” 第101章 燃香庄(十三)   老头板起脸,摆手:“不行,两位远道而来,不吃就是不给我老李面子。”接着僵直地起身,拖着吹灯拔蜡似的身体缓步走到门前,关上门后走了回来。   庄吟淡淡一笑,乌黑的眼眸因这一笑变得光彩熠熠,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通透,破天荒胡诌道:“满月姑娘帮过我们不少忙,都未曾来得及好好谢她,怎可再与她抢食。”   满月茫然,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帮过这几个半路捡到的人什么忙,但一听到有小鸡腿吃了,她原本幽怨的眼神登时炽热如岩浆,眼睛笑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道:“放心好啦!我会替你们好好享用它的!”尔后毫不矜持地伸出手,抓起小鸡腿就啃,完全没有半分女孩子的该有的样子。   老头不仅身子像极了棺材板,此刻脸色更是跟棺材一般黑,眼神意味不明地盯着满月一口一个鸡腿吃得满嘴油光。谢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老头对上他的视线,用力地撑起嘴角,慈蔼地笑了笑,指指菜:“要凉了,快吃呀。”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庄吟夹了一大把青菜到谢祈碗里,深深地看着他,加重了语气叮嘱,“多吃点青菜。”   谢祈对此心照不宣,乖顺地就着青菜下饭。   一顿饭下来,青菜几乎被庄吟二人抢着在吃,任老头如何锲而不舍热情地招呼吃别的菜,二人愣是顾左右而言他半口没吃。到最后,老头干笑一声,终于作罢。   饭后,庄吟二人刚放下筷子,忽然,烛火一闪,一阵不知从哪儿蹿出的阴风吹熄蜡烛,这次连门口的灯笼也灭了,肆内再次陷入黑暗,只剩满月肩头的蓝汪汪的一点光芒。满月“咦”了声,“蜡烛怎么灭了?”回答她的是老头喉咙咕隆隆的声响,听着就仿佛穷途末路的野兽发出的饥饿的暗号,还有笑面财神置身事外的呼吸声。   庄吟和谢祈在黑暗中对视一眼,谢祈抓过庄吟的右手,在他掌心飞快的写了一个“四”字,也许是这段时日的相处产生了默契,庄吟很快理解了他“四”的含义——肆内,只有四道呼吸声。   他们不约而同且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剑,以备预不虞。   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黑暗中,一条更浓重的黑影带着厚得化不开的杀气朝着他们方向移动而来,恰在这时,街上倏然传来一道响彻云霄的小孩子的尖叫声,黑影随着尖叫声停滞的时分,庄吟快速说道:“多谢阁下款待,天色不早,我们先告辞了。”和谢祈拖着笑面财神敏捷地朝紧闭的门户退去。   拂尘一挥,大门瞬间被弹开,门外新鲜的空气接踵而至,庄吟和谢祈一人一边架着醉鬼站在门口,门外浅淡的月光照进肆内,总算能看得清人的轮廓,一老一少并肩而立,庄吟看着老头搭在满月肩上手道:“满月姑娘,走吧。”   “李爷爷,我先回家了,不然我爹爹真的要发火了。”   老头放下苍老的手,“也好,也好,快回去吧。”   满月出门前不忘捡起她的花篮子,蹦跳着走到庄吟身边,回头对老头道:“李爷爷,你也可以休息了。”   “好,好。”老头一面答应,一面将身体埋入阴影中。几人走远后,那门户不甘心地发出“吱呀”一声自动合上。   “没心没肺的丫头。”谢祈不留余地拆台一把。   “什么?”满月疑惑地逡巡四周,渴望看到有没有第二个丫头,可惜一圈下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这才指着自己,“我没心没肺?”   谢祈垂着眼皮,不再说话。之后他们并未直接去满月家,却朝着反方向走。满月不解道:“不去我家么?”   她方才问罢,立刻看到了一幅惊险的画面——疯叔叔正要往河里跳,她不禁惊呼出声,“不要啊——”接着,她又看到笑面财神软软滑落在地,一蓝一黑两道身影流星赶月般闪至河边,一人挥出拂尘,一人长刀一挑,在她眼花缭乱间,她的疯叔叔刚触碰河面便被卷上了岸,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复又围了上去,绕着疯子小跑着拍手道:“大疯子,跳河撞墙死不成,死不成,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在圈里如同脱水的鱼般喘着粗气,额头上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庄吟站在圈外神色严峻,皱着眉头望着这些吵闹的小孩子,紧紧抿起嘴唇。那疯子突然暴起,面目狰狞,双手下了死劲掐上一个小孩脆弱的脖子,那小孩笑声戛然而止,面目痛苦之色,“放……放开我。”   满月嘴里又发出一声惊呼,“疯叔叔,快放开他!”倘若这孩子有个好歹,他免不了要遭孩子的父母的教训。   或是听到满月的命令,那疯子果然松开了手,仓皇失措踉跄着倒退几步,不知在对谁摇头道:“不是我害了你,不是我,不是我!”   小孩刚逃离疯子的魔爪,便瘫倒在地,捂着脖子艰难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孩子涌上去扶起他,疯狂喊道:“疯子杀人啦,疯子杀人啦。”   谢祈冷眼旁观,此刻听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吵闹颇为不耐烦,长刀“唰”地出鞘,亮起一道冰冷的刀光,眼睛危险地盯着这群要命的小孩,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渣,施舍了两个字:“闭嘴。”孩子们识趣地集体噤了声。   被掐的孩子似乎恢复得相当快,前一刻还咳得惊天地泣鬼神,这会子脸不红心不跳没事人一样跟着闭了嘴。   庄吟瞅了孩子那仿佛一掐就要断掉的脖子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垂下眼眸陷入深思之中。满月冲了过来,发挥她泼孩的威力成功遣退一众小孩,转过身来时瞧见疯子一溜烟耗子躲猫似的逃跑了。   满月看看脸色不太好的庄吟,又看看脸色发臭的谢祈,尴尬地揪着花瓣,花瓣在她的摧残之下凋零去世,“他们平时都挺正常友好的,而且疯叔叔也没那么疯。”她也奇怪为何今日他又是寻死觅活又是掐别人的。   庄吟不在乎地一笑。满月顺着这个笑容继续喋喋不休:“他们呢,就是记性不太好,太容易忘事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总会忘记一些事情。”   “间歇失忆?”谢祈挑眉,“那你呢?”   满月晃脑:“我不会。”末了又补充,“我爹爹也不会。”   而庄吟因她这句话,目光不免又深远起来,把这两个字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失,忆……”一时出了神,未等他吃出味来,一条街外一道重重的梆子声将他即将脱鞘的灵魂重新打入肉体。   “道长公子,晚上就住我家吧,我家虽然简陋,床铺还是有的。”庄吟本想寻处客栈,这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什么落脚处,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好,叨扰了。”这样也好,顺道可以看看他这只迷蝶究竟在闹什么情绪。   满月高兴地领着二人一醉鬼往家中走去,她的家在燃香庄长街的最末端,那里有所僻静简朴的院子,平时极少有人在那里走动。   几人迎着凉风来到了院子前,头顶的两盏灯笼犹如一双发着光的眼睛,好奇地窥探着底下的陌生人,随风晃悠着。满月推开陈旧的院门,招呼庄吟他们进院。   院子既老又旧,风烛残年,宛如古稀的老人,却意外的宽大。院里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檀香里夹杂了点别的什么,和先前草道两旁的燃香味道十分相似,庄吟抬头一看,院子里果然插满了线香,他称道:“很独特的香味。”   满月点点头,“是啊,我爹说和别的香味道要区分开,那些亡魂才能循着这个味道找回来。”   庄吟会意地笑笑,发现屋子却是黑着的,“你爹好像不在家。”   “没事,我带你们去客房。”满月走在前头,期间经过一间落了铁锁的屋子,她特意回头解释道:“这是我爹的卧房,从来不让人进的,我也不例外。我爹不爱说话,也不爱干别的,就喜欢发呆雕木头,”言外之意,也算是提前讲明她爹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他们不要乱走。   “哎呀。”满月突然止步,“只有两间客房,怎么住?”   庄吟想也未想,脱口道:“我和谢祈一间就可以。”谢祈手脚麻利地将笑面财神往其中一间客房里扔,“死猪,重死了。”满月听得咯咯直笑,“行吧,那你们休息,我就不打扰了。爹爹回来,我会跟他说一声的。”   庄吟颔首:“好。满月姑娘你也早些歇息。”   满月走后,庄吟点燃桌上垂泪的蜡烛,火光跃起的瞬间他便看见谢祈白一张脸呲着牙朝他猛扑而来,他一惊,用剑格开谢祈,低声斥道:“你发什么疯?”   谢祈被剑一顶,顺势坐在凳子上,用手拨动烛火,面不改色道:“吸血。”庄吟自是不信,无奈摇头,捋了捋被打乱的思绪,压低声音,“这庄子不太对劲。”   “你说那个疯子?还是那个老头?”   “不,不是。”庄吟锁眉,“又或者可以说都是,酒肆老板不是活人,不出我所料的话,鸡腿应该下了迷药。”   谢祈笑了下,“那你还让那丫头吃?”   “酒肆老板饭前让她吃了点心,没猜错的话,那是解药。不过让我奇怪的是,满月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她在装?” 第102章 燃香庄(十四)   庄吟在谢祈对面正襟坐下,目光穿过烛光凝视着谢祈,缓缓摇头,“看她的样子,不像装的,估计什么都不知道。古怪的地方不止这几处,还有那个被掐的孩子。”   “他怎么了?”提及那个熊孩子,谢祈明显语气不悦。   “以那个疯子的手劲,孩子的脖子上竟无任何勒痕出现,连红印子都没有。”   谢祈眯了下眼睛,“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又道:“子时我去那老头店里探查一番。”   庄吟低头想了想,“好,我跟你一起去。”   谢祈莞尔一笑,“比起这个,我更想看看丫头她爹的屋子,为何要上锁,神神秘秘的,难道里面藏着什么宝贝?还是放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庄吟一听便犹豫了,满月好心为他们提供免费住宿,他们作为客人私闯主人的屋子实是不妥,反倒有些不知恩义。   谢祈仿佛看透了庄吟心中所思所想,忽然起身,单手撑在桌上,半个身子越过桌子,他的脸几乎贴到了庄吟的脸上,翘起嘴角,“死人的屋子可以去,活人的就去不得?”   庄吟微微往后仰,拉开些距离,“暗室屋漏,不可随意侵犯。再说这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道长,你要守着清规戒律过一辈子?这多痛苦。”谢祈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庄吟,坚持不懈地劝解他改正归邪,“去看看呗。”   “不行。这等梁上君子行为,做了跟笑面财神有何之分。”   谢祈垂下眼睛,低低叹道:“道长啊,你有时还挺执拗,就看看,什么都不做也不行?这可让我如何是好,清规戒律对你来说真有如此重要?”然后他又无辜地掀起眼睫注视着这个整日裹在隔断凡尘戒衣里的道士,问:“那你们,戒色么?”   接着,这个从未幻想过男女之情的道士白皙的两颊瞬间浮上可疑的红晕,耳朵更是红得像要滴血,他偏开头,“浑话。自然是戒的。”   谢祈丧丧地垂下了脑袋,泄气似的趴在桌子上,脸上蒙了一层阴影,像极了没有讨到糖吃的小孩,以至于碎发也跟着奄奄的,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我很失望”。庄吟斜斜一扫,脸上的血色稍稍褪了几分,纵使他也不明白谢祈的失望从何而来,但他不介意顺顺他的毛,于是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关心地问:“你这一路精神有些不济,是因为强行毁掉幻境的缘故么?”庄吟很清楚摧毁那种程度的幻境需要消耗大量修为灵力,也怪自己只惦记着师兄和白果的下落,一时忽略了身边人的状况。   “是啊,你才发现。”谢祈翘起头,指责道:“你分明不关心我。我生气了,要补偿。”   庄吟好笑地颔首,柔声道:“给你煮点药补补?”   谢祈摇头坚决说不,“药是苦的。”   庄吟偏头努力地搜刮着那点仅有的如何哄“孩子”开心的方法,道:“给你买糖吃?”   谢祈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是那个蠢丫头么。”   “好罢,再让我想想。”过了会儿,庄吟脑中灵光一闪,“不如我给你买身新衣裳?”   “不要。”   “……”   庄吟绞尽脑汁想着哄谢祈开心的法子,最后甚至召唤出了逗张涂那两个闺女的竹编蝴蝶为谢祈倾情献舞一曲,讨好的意味太明显,谢祈忍不住埋在自己的手臂里闷笑不止,“哈哈哈……”   庄吟长吁出一口气,暗自感慨哄“孩子”果真不容易。   谁知这个不省心的大孩子笑完,末了又添了句:“还是不开心。”   庄吟无奈,“说吧,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   谢祈从手臂中偷偷探出两只亮晶晶的红眸,引颈翘首,“你说到做到?”   “不能提过分的要求。”   谢祈眨眼,似乎在斟酌过分的界限在哪里,尔后,他好像想明白了,一出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亲亲。”   “……”一瞬间庄吟几乎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出现了什么严重到不可挽回的问题,疑心听错之时,谢祈又嘟哝道:   “又不是没亲过。”   谢祈锲而不舍地火上浇油,这把火可谓相当精准地烧到了庄吟的心头,他“唰”地一下,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绯红威风凛凛地抢占了整座山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头部,白玉般的脸庞几欲滴血,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那日在眠觉洞府中两人引颈交缠的画面。本以为已忘却,此刻才知有些事岂是说忘就忘的,甚至经不住旁人的丁点儿提醒,那些记忆便争先恐后地跑到他眼前立定站好任君采撷。   可谢祈怎会记得?   庄吟嘴唇颤动着,平日里那点故作清冷的姿态已然岌岌可危,狼狈地转过身,指甲深深刺着掌心,连声音都颤巍巍的,“你,你那时醒着?”   此时,这位满脑子规行矩步的道士就差丢盔弃甲羞愤地破墙而逃了,试想给他一把铲子,为了躲避谢祈他也能掘地三尺。   可谢祈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谢祈直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给自己斟了杯茶,浅尝一口,神色相当坦诚,也不管庄吟背对着他,指了指脑袋,大大方方的承认:“脑子是清醒的,但掌控不了行为。”   庄吟这下想假装若无其事也不行了,他打小遍览群书,熟读经谱,可这些书里找不到一句可以应对眼前的窘境。   “你在紧张什么?”谢祈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庄吟的耳边。   “你站开些!”庄吟几乎大叫着落荒而逃,仿佛身边站着令人作呕的怪物,避之若浼。   谢祈红眸黯了几度,喃喃道:“这句话耳熟得很。”长阳城中仅是勾了道士的肩膀,便被呵斥站开些,而今时过境迁,此情此景之下记忆免不了重叠,只是还是很想问出那句:“我很令人讨厌?你有这么讨厌我么?”   庄吟浑身一震,想摇头却发现脖子僵硬到摇不动。   谢祈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受伤,“原来你真的讨厌我,得不到你的喜欢,但也不想被你讨厌,我是不是特别麻烦?你是聪明人,我不信你不懂我的意思。”   又不等庄吟开口,他自嘲般地说道:“我这种人,打至阴至邪之地而来,一件好事都没做过,杀一儆百的事情倒时常做,道长此等高风亮节之人,自是不屑与我为伍,不如……”   不如什么?   等了许久,心思也跟着百转千回,直至庄吟的掌心被指甲顶出了血丝,他也没等到下文。一阵夜风从门口涌入,带着些许凉意,他脸上的红潮逐渐隐没,他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般“唰”地回过身,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只有桌上那喝了半盏的茶落寞地倒映着一晃一晃的烛火。   不如一走了之,不如从未见过,不如各自为安。   庄吟呆呆地望着茶杯,缓缓落座,不禁出了神,忘神到鬼使神差喝下这剩下的半盏茶,少顷,对着夜色苦笑道:“你这是在逼我啊。” 第103章 燃香庄(十五)   庄吟静坐屋内,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似乎想以茶代酒浇愁,很快,茶壶见了底,却始终未见那个黑衣身影。   他强自压下心中那股炙手的焦灼感,牵动着僵硬已久的身体关好门,然后仰面躺在床上,抬手挥出一道掌风,烛火随即熄灭。   夜色无止无歇。   庄吟睁着眼发呆了半晌,渐渐地,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张白晃晃的棱角分明的侧脸,这张俊脸的主人似乎发觉有人在偷看他,缓缓转过头,衣黑如墨,瞳红似火,眉眼好看得如同画出来般,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声音低磁,“道长?”   庄吟的呼吸瞬间被打乱,他仿佛见到鬼似的赶紧闭上眼,心中开始默念静心咒: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   循环十几遍后,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安宁,岂料一睁眼那张恼人的脸又自作主张跑到了他面前,眼眶泛着红,一脸的受伤,“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我若是女子,你会不会喜欢我?”   “不要胡说。”庄吟睫毛微颤,下意识避过他的视线。徒然间,谢祈神色骤变,猛扑过来,用力箍住庄吟的手腕,恨声质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人了?”   庄吟头一阵一阵地疼,“没有,你误会了……”   谢祈的眼神蓦地凶狠起来,手劲逐渐加重,庄吟的手腕被握得发痛。他眼睛眨也未眨地盯了庄吟片刻,忽然低头痴痴地笑道:“既然没有,我们是不是,该继续妖怪洞里没有做完的事了?”   此话一出,庄吟吓得“腾”地坐起来,一把挣脱钳制,伸出手抵住慢慢靠近的谢祈,罔知所措地大声呵斥:“谢祈!你够了,你给我停!不要再过来了!”   谢祈垂眸,目光从抵在胸口的手上滑过,抬起垂落在两边的手,轻轻握住这只手,疑惑地歪头,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说到后来,竟像睡着般保持着这姿势不动。   庄吟尝试抽回手,然而他一动,谢祈也跟着动,下一瞬便不知怎的跌倒在了庄吟身上,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倒像是庄吟自己主动将他拉入怀般。   谢祈自上而下看着他,瞳孔里好似有无边业火猎猎燃烧,隔空蔓延至庄吟的眼,两颊,耳朵,还有脖子,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已然烫得宛如烧得通红的铁烙,周身温度猛然拔高。   庄吟彻底懵了,怔怔地望着谢祈离得越来越近,在他唇边啄了一下,见他没挣扎,便得寸进尺猛地咬住他的耳朵,伸出长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绘他的耳廓,庄吟浑身一软,几乎叫出声,十万火急地调派出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试图弹拨以制止谢祈,“谢……唔,不,真的够了!不能这样……不合适……”   “不能哪样?”谢祈对着耳朵轻轻吹气。   庄吟艰难地将头偏开,“不许舔我耳朵。”   “好,不舔耳朵。”谢祈眸中暗光涌动,舌头恋恋不舍地从耳朵一路流连至发颤的嘴唇,含糊地说:“换个地方舔。”软热的舌头灵活地扫荡着角角落落,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把道士未及出口反驳的话悉数堵进了喉咙。   【作者有话说:日更三千果然对我来说是极限挑战啊,抱歉今日又挑战失败了。】 第104章 燃香庄(十六)   庄吟被吻得云里雾里,身体轻得仿佛飘上了云端,下意识闭上眼睛,一双温热的手慢慢滑入他领口,一路摩挲至后背,他感到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   “哈哈哈……”谢祈笑得很邪气,眼角眉梢染上了情欲之色,整个人说不出的俊美狂狷。庄吟抬眸看向他,却看得愣住了,眼前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男人当真算得上“美色可餐”,脑子里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啪”地响了一声,庄吟心中警铃大作,咬破舌尖,这一瞬的刺痛和血腥味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趁机抓紧反抗:“你放开。”   庄吟的嘴唇沾了一点鲜血,这点殷红于某人而言,不亚于闻到了麝兰之香,谢祈眼神幽幽暗暗的,原本停止不动的手开始不断往下游走,“我的好道长,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绑住你,何来放开一说?”   “你,我……”庄吟语塞,如鲠在喉,一时窘迫得无地自容,像是此刻才发现了什么,颤抖道:“你的手在做什么?”   谢祈侧头朝他耳朵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想推开我,还是不想呢?”微微退开些,指着不远处的桌子,“想要我放过你?看到了么,桌上的香,若是你能熬过一柱香,我便放手。”   庄吟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来到了桌子上,那里不知何时立着一柱香,燃出一道笔直飘渺的白烟,檀香味丝丝袅袅飘到床边,他听到谢祈又说:“一炷香内,你可以大声地诵读静心咒,当然,戒淫宝训也可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庄吟纵是万般气愤,也只能憋出一句:“我凭什么照做?”   “你一个修道之人,若连我都抗拒不了,还妄想窥得天道?”谢祈低低地笑,不慌不忙不缓不慢地在庄吟耳边低吟:“道长,今晚既是度我,也是度你,两全其美,对谁都好,何不一试?”   谢祈张口闭口都仿佛想要告诉庄吟——自己是在帮助他修行。偏偏庄吟不服输的那面被激了出来,“好。若是我赢了,那便……”   “那便恢复如初,萍水相逢的朋友。”谢祈抢先替他说了出来,“要是你输了……”   月上中天,檀香味浓。庄吟紧紧闭上眼睛,哑声道:“开始吧。”在谢祈有所举动之前,他便径自念道:“孽海茫茫,首恶无非色欲;尘寰扰扰,易犯唯有淫邪……”   然而一训将尽,谢祈却迟迟未动,也不再说挑逗撩拨之语,谢祈安静得简直有些过分了,像是消失了一般,没有缠上来,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仿佛屋内从头至尾只有自己一人。庄吟只当他诡计层出不穷,此刻未准又在酝酿着如何令他破功。   时间就如指间沙不断地漏下,他把各种戒律顺着倒着反复念了好几遍,几欲入定。门窗皆已关上,却凭空吹来一股阴风,庄吟心“咯噔”一声,身体往下一沉,意识逐渐拉回,倏然睁眼,弥漫在空气中的檀香荡然无存,而床榻前悄无声息地立着一道沉默的黑影。   【作者有话说:自我检讨我这龟速度。】 第105章 燃香庄(十七)   十步之遥的桌上,风月疯了般颤动不已。   冰冷的刀光自那黑影手中闪过,犹如流星划过夜空,尽管一闪而逝,庄吟清楚地看见了黑影的脸蒙着一块黑布。他徒然一惊,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成功地将自己从方才淫靡逼真的梦中拉入现实,还未来得及做出防御蒙面人已先一步催动匕首,携带着尖锐的杀意凌空刺下,直夺命门!   间不容发之际,庄吟连忙将身一侧,堪堪避过这凶险万分的杀招,匕首擦着脸深深扎入枕头之中,眨眼间,蒙面人又旋动手中匕首,换刺为扫,反手横着挥向道士。   蒙面人出手次次俱是杀招,仿佛与他有着滔天的仇恨,庄吟一退再退,可床就这么点地方,后背已然贴上坚硬的墙壁,他已退无可退。   蒙面人盯着床上穷途末路的道士,也许觉得势在必得,竟不再急迫地表现自己的杀意,反而大发慈悲停了下来,似乎临时改变主意想听听道士的临终遗言。   黑暗中庄吟并看不清他的脸,总觉得自己被两道森冷的视线攫住,牢牢地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忍不住问道:“你要杀我,总得让我知道你是谁吧?”黑影沉默以对。   庄吟淡淡道:“你不是梅无主。”听到这个名字,蒙面人无动于衷到没舍得给半点反应。   “在下区区一介修行之人,实在想不通杀了我于你有甚么好处?”   蒙面人:……   “黑灯瞎火,你大概认错人了。”   蒙面人始终不吭不声,似乎在执着地等道士交代遗言。   然而没等来庄吟的遗言,却听到他清清冷冷地说:“你太大意了。”早在他躲过第一招时,他的手便已偷偷探入徒然袋掏了一把迷人眼的粉末出来,“教你一个词,防不胜防。”手一扬,粉末洒了出去。   蒙面人迅速以手掩面,却听庄吟又道:“你应该先解决掉我的剑再来偷袭我。”一言说罢风月隐去剑芒,无声无息地悬在蒙面人背后,正如适才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庄吟床前一样,长剑离他仅仅三寸之遥,只要庄吟眨下眼,蒙面人恐怕就要被它刺个透心凉。   蒙面人动了动,迫不及待想被穿个窟窿眼。庄吟笑道:“你想同归于尽?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人作伴再好不过了。”蒙面人定住,室内陷入一潭死寂,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晌。   庄吟心念电转,似乎只要眼前站着的人不是谢祈,他的镇定和从容就回来了。最终还是庄吟出口打破僵局,“不想和我共赴黄泉就退下,刀剑无眼,你在迟疑什么?是在懊恼技不如人错过了杀我的最好时机,还是说……觉得自己杀人的手法生疏了?”每说完一句风月便逼近半寸,说到最后一句时骤然加重语气,既是质问亦是命令,“你到底是谁,受谁所托来杀我!”   庄吟并未对蒙面人抱有说话的希望,不曾想蒙面人竟出他意料开口了,声音又尖又细,就像布帛撕裂般,“这儿不是你们该停留之地,快离开。”   庄吟笑了,“阁下劝人离开的方式真叫我大开眼界。” 第106章 燃香庄(十八)   “夜里不要乱走。”   庄吟奇道:“你究竟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蒙面人冷哼一声未置半词,瞬息间驰退数步,破窗而出,格扇被撞得开开合合咿呀直响。庄吟抓住风月急追上前,可那蒙面人就如雨滴入水完美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中。   庄吟伫立在窗下,皱着眉尖出了神。   窗外起风了。   清凉细腻的夜风吹拂在脸上,让方坠入旖旎幻梦又死里逃生的庄吟这才领略到一丝丝真实感,他略微烦躁地拂去额头上的冷汗,着实想不明白自己做的乱七八糟的梦,何其有幸,只是个梦,否则,否则他要如何面对谢祈?   想到谢祈,庄吟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多月以来,谢祈死皮赖脸跟个尾巴似的千方百计粘在他后头不肯走,今晚却当了回负气出走的少年,真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啊。   他既然一声不吭地走了,自己何至于如此在乎他?庄吟一念至此,只觉一团浊气堵在胸口难以消散,当下一甩袖子转身往屋里走,没走几步,他倏地停下,心里隐隐担忧:那个蒙面人会不会对谢祈下手?谢祈又在哪儿?   庄吟叹了口气,双脚已先替他做出了抉择。   经过满月父亲的屋子时,他看到门上的锁不见了,看来满月父亲已经回来了。乌漆抹黑的屋内忽然传出一道“咚咚”声,沉沉闷闷的,像是有人拿着铁槌在敲打。   庄吟定住,疑惑地侧过头,着魔似的靠近满月父亲屋子,“咚咚”声随着他的逼近骤然消失。庄吟谨遵“非礼勿视”的教诲,只是简单的稍作停留,便放轻脚步继续朝院外走去。   天上星辰冷落,月色凄清,长街尽头转出一道蓝色身影,手执拂尘,背负长剑。此时此刻燃香庄街头只有庄吟一人在行走。   他再次来到李老头的酒肆前,店门紧闭,但门前的两盏白灯笼仍惨淡的亮着。庄吟跃上房顶,闭目凝神聆听着下面的动静,过了会儿,他在徒然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小人——布偶,随后在小人脑门接连贴了四道感官相通符咒,分别是视力、听觉、嗅觉,行动,然后刺破手指,在小人的头顶滴了三滴血,鲜血瞬即没入其中。   庄吟念动咒语,不多时,小人便伸展着四肢醒了,转悠着贴着符纸的脑袋茫茫然不知所措。庄吟垂眼,压低声音道:“小家伙听命。”   小人一激灵,急忙扭扭捏捏地在主人面前立定站好。   庄吟吩咐:“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小人狂点脑袋。   “你替我去下面找一个人,黑衣服红眼睛。”   小人继续狂点脑袋。   庄吟看着它脖子和脑袋相连处蹩脚的针脚,突然有点担心它脑袋会滚下来,安抚似的摸了摸它,揭开一片灰瓦,“去吧。”   小人是用棉花所制,体态轻盈,几乎没什么分量,一骨碌钻进去张开胳膊腿悄然无声地落到地上,接着从地上爬起,一摇一晃地在前堂溜达一圈后,悄悄地掀起白布帘子的一角,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第107章 燃香庄(十九)   那块掀开的瓦片被庄吟盖了回去,起身几个纵跃,隐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上,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眼前瞬间移花换景,渐渐浮现小人所看到的景象。   它的脑袋在四处转悠,庄吟只觉眼前景象在不断来回移动,影影绰绰模糊不清,过了片刻,小人才安分下来,小心翼翼挪动步子,严丝合缝地贴着墙壁行走。   屋里有一盏铜色莲花底座的灯,灯油将尽,灯火昏黄,显得四周极为老旧。里间陈设简单,窗边有一个灶台,另一边摆着床,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墙角堆着一只足以塞进壮年男子的颜色斑驳的木箱,床前拉着块厚重的灰布帘子,算是与外界隔出一个空间。   每样东西俱都油腻不堪,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庄吟微微皱眉,低声吩咐:“去看看。”小人得令,却把手伸到眼前,使劲晃了晃。   庄吟看着乱挥的胖手,立刻顿悟,就道:“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今晚过后,你可以在外面多玩几日。”小人把手放了下来,像是接受了他的奖励,先是偷偷探出脑袋瞥了那双黑布鞋一眼,见无异状,这才壮着胆子伸出一只没有脚趾的圆圆的脚,悬在空中动了两下,轻手轻脚地走到灰帘子前,趴在地上钻了进去。   奇怪的是,床上空无一人,那么灯火是为谁而点?   小人攀着床腿爬了上去,床铺被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跟豆腐块一样,像是从来没人睡过般,上面甚至落了层厚厚的灰尘。庄吟纳闷,这个屋子一览无余,老头既然不在这里,莫非另有住所?这个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他转头吩咐道:“下来吧。”   小人颇为嫌弃地掸了掸脚底板的灰尘,又顺着床腿滑到地面,才转身,身躯不禁剧震——长得几乎拖地的灰帘子下不知几时露出半双黑靴子,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帘子头后与小人对视,像是有人站在帘子后头。庄吟徒然一惊,小东西也跟着往床底缩,还好庄吟没给贴它开口符咒,否则此情此景下它的叫声恐怕要绕梁三日而不绝了。   坐在树上的庄吟心道:这双靴子不像是李老头的,更不可能是谢祈的,那会是谁的呢?谁会半夜来此?   就在此时,黑靴子动了,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没有前进,反而转了个方向在屋里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若非没有翻箱倒柜的声音,庄吟几乎觉得屋里遭了贼。   那人在帘子外边逗留半晌,脚步声渐行渐轻,听方向竟是朝屋外在走。   小人在床底趴到望眼欲穿时,庄吟才迟迟下达第二道命令,“出来吧。”小人麻溜地爬起,走出帘子,抬头一看,身体抖了抖——一双黑靴子正伫立在宽大的木箱上。   那人明明走了,但靴子却在这里,难道他故意脱掉靴子走回来了?庄吟脸色一沉,“那人可能没走,小心。”   不等小人做出反应,黑靴子突然踩着箱子用力跺了两下脚,哒哒——   这下小人彻底震住。   “看看周围。”   小人依照吩咐转动脑袋,一番逡巡并无看到半个闲杂人等。于是它将注意力放回黑靴身上。   黑靴子从箱子上一跃而下,大摇大摆地走在比它更矮的小人面前,绕着它走了一圈,然后重新跳到箱子上,又急促地跺了两脚。   小人迷惑不已,等着主人发号施令。   庄吟头微侧,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别怕,它……靴子兄似乎没有恶意。”小人点点脑袋,重新将目光移到靴子上,只见靴子兄一脚踢开箱盖,转瞬间其中一只率先跳进去,另一只还立在木箱边缘,往下倾了倾靴身,看着就像是在邀请小人入箱。   庄吟只忖度了须臾,便见另一只靴子也隐入箱中,小人手脚并用攀爬而上,低头望去,这箱子里既无黄金珠宝秘学珍籍,也无其他杂物,反倒铺着一层层不知通向何方的石阶。   小小庄子小小酒肆里头竟也暗藏机关,庄吟毫不犹豫道:“跟上。”他倒要看看这个非人非鬼的李老头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这是一条幽暗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狭窄至极,至多能容一人匍匐前行,也幸亏靴子兄和小人感人的高度,不然这路可就难走了。   靴子兄在前头轻车熟路的拾级而下,小人只能竖起耳朵听声辨位在后头吃力地跟着,它没跟上时,黑靴便会不厌其烦地返回去以免小人跟丢。   这位靴子兄意外的很善解人意。   于是这对奇特的组合在甬道里七拐八绕地走,整条甬道中只剩下黑靴故意放重的脚步声。过了许久,靴子兄突然停下,庄吟意识到可能到某个出口了。   但,靴子兄却似乎不打算出去。   虽然庄吟也很想看看靴子搞什么鬼,但眼前黑灯瞎火的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他正疑惑,徒然间,光亮一闪,照出一个不规则的十分窄小的洞口,洞外之景隐约可见。   靴子兄仍然屹立在原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庄吟操纵着小人,命它去看看。小人奉命上前,扒着洞口小心地往外瞧去——   外面是一间极宽极广的暗室,井然有序地竖立着大大小小百来具长条形状的东西,长短不齐高低不一,俱被白布遮了头尾,每块布里都像是站着个人。   有人秉烛在其中穿梭。   那秉烛之人恰好背对着洞口,加之洞口处于阴影处,显得格外的隐秘。   庄吟道:“再靠近点。”小人挪动身子,将整颗头几乎探出了洞外。   庄吟看到那人身着一袭灰衫,走走停停,最终在一个不高不矮的白布前驻足,接着,蜡烛自他手中悬起浮于半空,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雕刻刀和红木锉,掀开旁边的一块白布,对着里面的东西说道:“要不是满月惦记着你,你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   这话听得庄吟直皱眉,满月?活不到?莫非白布里的东西是人?! 第108章 燃香庄(二十)   鉴于那人背对着洞口又刚好挡住了小人的视线,庄吟始终看不到白布里的东西,一时间胃口被高高吊起。但见那人拿着雕刻刀折腾了一阵,然后又拿起一个在那边铁槌敲敲打打。   咚咚,咚咚——   熟悉的声音响起,庄吟眼皮一颤,这个声音……无论怎么听都和方才满月爹爹屋里的敲打声有着九分的相似,依稀记得满月之前言语间提及过她爹爹喜欢雕刻,那眼前这个人莫不是……莫不是满月的爹?   那人突然放下手中的伙计,举步朝前走了过去,烛火也跟着他飘动着。   想到此节,庄吟心里腾起一股异样感,并且这股异样感在那人转过身时被证实,即便小人和木雕相距甚远,庄吟还是看清了白布里藏着的东西——一块栩栩如生的木雕。   木雕有些伛偻,满面沟壑,骨架仿佛随时会散架,庄吟恨不得把眉头皱成川字,因为即便没有外面那层皮他也已认出这块木雕。   是酒肆老板李老头。   烛火飘近,那人很快回来了,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满是褶皱的皮。   庄吟揣测这肯定是李老头的皮。只见那人将皮和木雕严丝合缝地粘好,反手间掌心多了一个小木盒,他打开木盒,几许黯淡的光点自盒中飞向木雕,沉浸、融合,然后,李老头的眼珠子动了,喉咙咕隆隆作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求饶:“饶,饶,了,我,那个,道,道士和黑衣,人,太,太聪明,杀不了他们。”   庄吟在树上听得又是惊心动魄,又是迷惑不已,心道:他们初次来燃香庄,为何这个庄子里有那么多想杀他们的人?灰衫人缓慢地说道:“你们本是孤魂野鬼,我好心收留了你们,逃脱上刀山下油锅之苦,若非需要你们配合演戏,你们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老头连忙弯腰奉承:“是,是,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感激不尽。”说这句时,他的舌头已经不打结了。   灰衫人道:“盯紧满月,不要让她和外面的人过多接触,否则……”   李老头吓得跪地磕头,僵硬的关节咔咔作响,“小的不敢,小的一定看牢满月姑娘。”   灰衫人颔首。   李老头犹豫着问:“那,那之前抓的那些人如何处置?”   灰衫人背过身道:“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置,一个个觊觎我的东西?哼,妄想。”   李老头道:“是,是他们不自量力。”   灰衫人道:“你可以走了。”   李老头从地上爬起,对着灰衫人恭敬地鞠躬几下,“小的告退。”说罢便支楞着两条干瘦的腿朝洞口这边走来。   庄吟暗叫不好,这时,一道黑影从小人眼前闪过,却是靴子兄从洞中悄悄跑出来,一溜烟躲进白布里,庄吟催促小人:“跟上靴子兄!”小人迈着短腿紧随其后。   一靴一布偶就近躲进一块白布里,不消片刻,庄吟听到李老头的脚步声从旁边经过雨溪,小人偷偷撩起布角,瞥见李老头正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将自己塞进那个狭窄的洞口。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已不见李老头的身影。   那头的庄吟看到这一幕,脑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副景象——上百个死魂附身的木雕人,在燃香庄地底交织成网的甬道中,像蚯蚓般缓慢蠕动爬行。   这个场面,光是想想就诡异的不得了。   燃香庄里究竟有多少人是木雕,又有多少人是真人?想着想着,一个更加荒诞可怕的想法在庄吟脑内成型,也许除了他们偶然被满月带进来的几个不速之客以外,庄里没有一个是人,每个木雕都被套了一层属于各自的皮,然后被灰衫人注入死魂。这些苟延残喘的死魂和浮屠山有何联系?真的只是为了不受那刀山火海之苦?李老头所言“被抓的那些人”又是谁?还有灰衫人演戏是给谁看?靴子兄带他看这些是何意?   庄吟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把杂乱无章的疑问暂且搁置一旁。李老头走后,灰衫人并未离开,暗室上首有一把宽大的石椅,石椅旁摆着两个竹篓,里面分别装满了黑白棋子,这些棋子均以石头为底料雕刻而成,颗颗圆润光滑,浑然天成,可见雕刻之人功力之厚,耐心之深。   灰衫人斜坐在石椅上,脚旁散落着堆积成山的未经雕琢的玉石,黑的是鹅卵石,白的是玉。他嘴角挂着一抹几不可见的笑,俯身随机捡了一颗鹅卵石拿在手中把玩,眼睛透过它在想些什么,良久举起雕刻刀开始雕琢。   可惜庄吟看不到这个画面,他只听到金石相撞的摩擦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细细的,竟带着几分缠绵之意,同时他也看不到自己所藏身的树下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树下之人个个面无表情,冷漠得像是庄吟欠了他们一屁股债般,浑身散发着不可言喻的杀气,仿佛只要庄吟动一动,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庄吟与小人感官相通后,真身的五感便会急剧削弱,趋近于零,再加上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暗室的灰衫人上,不然以他的敏锐早应感觉到势汹汹的杀意了,怎会迟钝到一个手持杀猪刀的屠夫拖着肥硕的身体爬上树了还无动于衷。   暗室里灰衫人开始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叹道:“又是一个可怜无知的人。”   庄吟不解其意。   此时屠夫已单手吊在他真身之后,凶相毕露,油腻的肥手举起锋利沾血的杀猪刀,慢慢对准庄吟的后颈,手一扬,带着风声砍向庄吟。   刀剑无情,更不长眼,眼看庄吟就要葬身于杀猪刀下,但闻一道声音自天外传来,语气冷极,宛若冰霜,“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个人,尔等宵小也敢动?”紧接着,一线妖艳的冷光破空而来,流星般掠过屠夫握刀的手,随即一个漂亮的回旋,重新飞回声音主人的手中。   哐铛——   杀猪刀从手中掉下。   屠夫的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断裂,坠落,却没有流一滴血,谢祈不禁眯起双眸,“原来不是人,怪不得连叫也不叫。” 第109章 燃香庄(二十一)   本来抬头望着庄吟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一双双眼睛不善地盯着谢祈,纷纷亮起手中利器。   谢祈冷笑,“蚍蜉想撼大树?可以。急着投胎的尽管过来。”   “众人”里有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率先举着她家菜刀冲了过来,谢祈记得满月叫她张婶,他嘲道:“你们这些木头,动作太慢了。”   刀起,谢祈身形犹如疾风般穿行于“众人”之间。   刀落,封骨归鞘,谢祈抬头看着隐于枝叶的道士,用怪罪语气道:“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道长就让自己陷入危险,我很生气。”   树下的“人”全体静默须臾,而后他们的头颅像是约好似的,雨点般砸到地面,满地乱滚。   谢祈骤然回头,看到长街尽头戳着一道单薄的浅绿身影,小脸蛋比宣纸还白上几分,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似的,感觉下一刻就要瘫软在地。谢祈半垂着眼皮,波澜不惊道:“丫头,过来。”   满月终于支撑不住爆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跑。   倘使满月再留片刻,便会看见这些她从小到大熟知的街坊领居“尸体”里冒出一道道浑浊的黑气,在空中四处流窜,临走前,留下所有反派总爱说的话:等着瞧,我们还会再来的。   然后黑气朝着同个方向逃去。   谢祈皱了一下眉,看着满地狼藉,“麻烦。”却不知所谓的麻烦指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孤魂野鬼,还是怕被目睹他杀“人”的满月误会。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暗室里的灰衫人动作一滞,放下手中的刻了一半的棋子,说了同样一句:麻烦。   庄吟一怔,他似乎听到谢祈的声音了。   灰衫人起身,顺手把鹅卵石和刻刀扔到装黑子的棋篓里,缓步前行,烛火漂浮在他左前方,为其开路,他边走边扯掉一块块及地的遮盖木雕的白布。灰衫人离小人和靴子兄越来越近,小人很紧张,颤颤巍巍地想靠近靴子兄。庄吟连忙出声阻止,“不要乱动。”他生怕这种时候它做出任何动作,会引起灰衫人的注意。   小人乖乖听令,果然不再动,完美履行一只布偶的本分。   树底下的谢祈缓缓眨了下眼睛,掀起眼睫,再度抬头,神色间有一种猎奇的兴奋,“不要乱动?道长,你到底在玩什么。”   可惜庄吟此刻正专注于渐行渐近的灰衫人,没有听见谢祈的话。灰衫人慢条斯理地撩了几十块白布,若是谢祈在场,他会惊奇地发现,被灰衫人掀开的白布底下,每一个的长相简直和方才被他砍头的街坊领居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   灰衫人在小人和黑靴的藏匿处站定,庄吟几乎能看到白布外那道高挑的影子。   小人若有心脏,那此刻它的心大约能离身三尺。   连庄吟也不由屏住了呼吸,纵然他知道这样不过是多此一举。   靴子兄倒甚是沉稳淡定,自始至终临危不惧,庄吟惊疑不定中还不忘怀疑靴子兄究竟是不是己方朋友,因为毕竟是它使他们陷入眼前这个诡异的境地。   他们心惊肉跳地等了半晌,没等来被灰衫人揭开白布暴露身形的下场,反而等来了几十道黑气,也就是那些孤魂野鬼。 第110章 燃香庄(二十二)   黑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在暗室上方交叉盘旋,刮起阵阵阴风,白布狂乱翻飞,那些没被揭盖头的木雕若隐若现,庄吟的视线盲处,离他们不远的一块白布下,露出一抹蓝色。   不多时,这些死魂便各自找到自己的器皿,争相附身其中,入新壳,换新皮,壳依然是那具壳,皮依然是那张皮,他们一旦适应,就开始七嘴八舌。   ——主人,那个道士鬼鬼祟祟躲在树上不知道在做什么,本来想一刀杀了他,谁料半路杀出个黑衣人,相当狂妄!   ——是啊是啊!   灰衫人回到座椅上,重新捡起尚未雕刻完毕的棋子,慢慢磨了起来,“我知道,你们眼睛能看到的,我也能看到,你们忘记了?”   ——主人,我们现在怎么办?依小的看,我们去杀他个回马枪!   ——对!对!   灰衫人拿刀的手停顿,快速撩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又将目光放回鹅卵石上,“你们不是他对手,回去于事无补。”   ——主人,这三个人是不是跟之前那些人一样来抢东西的!   ——绝对不能让他们抢走了!   ——说的没错!   话是这么说,而实际上这些死魂并不清楚他们想抢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只听“咔咔”两声,这颗未雕琢完的鹅卵石最终还是没逃脱驾鹤西游的命运,灰衫人手一松,石头化为齑粉,灰衫人随意掸了掸落在膝上的粉尘,语调仍是那般平静,“你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别的事,不要管。”   死魂们纷纷咽下到嘴边的话,垂立一边,不敢再多言。   灰衫人一挥衣袖,“你们可以走了,记得扫地。”   死魂们心里门儿清,主人是让他们把那滚了一地的头颅躯体扫干净了,恭恭敬敬深鞠一躬便朝洞口走去。   灰衫人忽道:“走门吧,满月不在上面。”   ——啊,是了,满月姑娘好像看到,看到我们被砍头的场面了,这……   灰衫人淡淡道:“不碍事,我自有办法让她忘记。”   操碎心的死魂们这才离开。   ……   满月惊慌失措地在街头狂奔,直到跑到家门口,直到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才刹步,泪珠断了线般不停地从脸颊滚落,她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嘶声道:“爹!我们快跑!他把张婶他们都杀了,我不该带他们来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被他唤做爹爹的灰衫人慈爱地把手放在她头顶,“别哭,不好看了。”   满月摇头,眼睛红得如同兔子,仰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催促道:“爹我们快走吧。”   “走去哪儿?”   “走哪儿都行。”   “外面没有一个好人,我告诉过你。”   满月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   “只要你不乱跑,他们就能活过来,睡一觉吧,醒来就能看见他们了。”灰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满月的头顶,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般。   渐渐的,满月哭累了,倦意上涌,上下眼皮越合越拢,灰衫人的话语变得朦朦胧胧,犹如隔了一层水,满月感觉身体不受控制,逐渐下沉,像是要沉到水底。   满月的身体慢慢脱离灰衫人的怀抱,在落地之前,灰衫人接住了她,然后送她回房,路过安置庄吟和谢祈的屋子时,略微偏了一下头,屋子是黑的。 第111章 燃香庄(二十三)   谢祈抱着庄吟隐在暗处,冷眼看着那群突然蹿出的“死而复生”的人风卷残云般将满地狼藉收拾得一干二净,脑子里闪过那道落荒而逃的浅绿身影,然而谢祈一派风平浪静,丝毫不关心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满月,也不在乎她将如何误解,他比较在意的是眼前这个道士。   而道士此刻正沉浸在暗室诡异的余韵之中。   尽管灰衫人可借着燃香庄这一个个死魂的眼睛监督庄里动静,但毕竟人力有限,眼睛不能遍及角角落落,他确实透过死魂看到了树上庄吟和半路杀出的谢祈,却不知道在此之前,庄吟的小人早已随靴子兄潜入暗室之中,并耳闻目睹了他的大手笔。   灰衫人离开暗室后,烛火也随之飘走,室内忽然漆黑一片,靴子兄又开始不安分,率先走出布外,戏鱼见小人还愣在原地,转回去在小人面前重重跺了跺脚。庄吟心中一动,虽然不知道靴子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已有七八分猜到它可能是想给他看一些东西,于是吩咐道:“跟它走。”   暗室里本来有百来具被白布蒙头的木雕,被谢祈这么一搅和,暗室里备用的木雕只剩下三四十具,黑靴熟练地领着小人来到一具木雕前,这具木雕的姿态与众不同,别人都是站着,唯有他独树一帜靠墙坐着。随后,黑靴一如既往又跺了两脚,仿佛在给某种信号。   但黑灯瞎火的,庄吟着实连个轮廓也看不见,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让小人给靴子兄作伴,自己先退出来,再亲自到这儿一探究竟。   他这一回神,就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的头,心中徒然一惊,一颗心几乎掉到嗓子眼,下意识反手拔剑,却在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后怔住,“你……”   谢祈退开,抱着手冷冷道:“你差点死了你知道么?”   庄吟乍然见到谢祈,又从他嘴里得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地问:“刚才你去哪儿了?”   谢祈面带不悦,“道长既然关心为何不来找我,反而躲在树上?”   庄吟道:“说来话长,不过我确实也是为了找你。”谢祈之前有提到过要去查李老头的酒肆。   谢祈神色有所缓和,“真是这样?”   庄吟郑重地点点头,“李老头酒肆后头有一条通往满月家的甬道,我在那里发现了一间暗室。”他避轻就重,拣关键的讲,特意回避黑靴一事,“暗室里有很多木雕,不出意外都是由同一个人雕琢的,这个人,我怀疑就是满月的爹。”   谢祈终于来了兴趣,“木雕?我刚才也遇到了好多木雕人。”   庄吟看他,“你也看到了?”   谢祈眯眼,“不止看到了,还全被我砍头了。他们要杀你。”庄吟一听,又追问起当时的细节,谢祈有一说一,事无巨细地全盘告知。   庄吟稍稍联系前因后果,便清楚了事情的始末,难怪灰衫人突然揭白布,原来是因为谢祈为救自己毁了那些死魂附体的木雕,可庄吟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谢祈,问:“他们之中,若有一个是活人,你该如何收场?” 第112章 燃香庄(二十四)   谢祈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他很快反应过来,半垂着红眸注视着庄吟,以一种低柔的、坚硬且决绝的语调说:“我砍他们头之前,确认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人,若有错杀,我以命偿命。”   庄吟心蓦地一紧,胸腔好像裂开了一道缝,起先只是吹进了细小的风,慢慢的,这道裂缝越来越来大,涌入的风也越来越猛,干涩涩的生出一股莫大的难受,他握紧了蜷缩在袍袖中的拳头,“你误会了,我说教惯了,没有怨你的意思。”   “我没有误会。”谢祈咧嘴一笑,整张脸立即变得生动起来,“我喜欢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倘使从今以后你不愿再看到我,我会马上消失。”   这句近乎坦诚的告白,饱含着无条件的、赤裸裸的信任,这股信任,和宋真坚信他一心向善不同,和段清川兄长般的信赖不同,和离境苑一众年轻弟子对他的言听计从也不同,更不同于曾受他恩情的江陵难民的感激、尊敬,谢祈似乎把整颗心都掏出来捧在手上,血淋淋地送到他面前,还笑着问他,要还是不要?   狂风过后是暴雨,方才还干涩的心登时被雨淋得湿透,变得沉甸甸起来,一瞬间,庄吟几乎得了风寒般感到难以呼吸,他忙错开视线,呐呐地一直重复着一句:“我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   “就在刚才,那个胖子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不说出来,会遗憾终生,我不太想带着遗憾进棺材。”谢祈半睁半开的眸中酿出极醇极厚的情意,被埋在纤长的眼睫下自酌自饮,“在幻境中,你说好像曾经见过我,现在我告诉你,你确实见过我,并且还救过我一命。”   庄吟浑身一震,紧咬牙关盯着眼前这个看似轻狂实则捉摸不透的人,说不出一句话。   谢祈看他一眼,轻轻笑了,“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会想吃掉你的。”   庄吟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为什么我不记得?”   谢祈寻了近处的一面墙靠了上去,爬满青苔的墙面在地面投出巨大的阴影,他将整个人都裹进这片阴影之中,才敢放松身体,抬头望着浩渺无垠的夜空,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去离境苑呢?”   为何去离境苑?   也许是气氛太适合回忆,庄吟的思绪一刹那被拉回到遥远的过去——   庄吟第一次见到师傅也就是宋真时,那年五岁,寻常人家孩子玩泥巴前门后院疯跑的年纪。按理说小孩子三岁便会有记忆了,但他却对五岁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山脚。   连庄吟这名字是宋真后来替他取的。   那日下着大雨,尚年幼的庄吟蜷缩在一块凹进去的巨石下方,小小一只,好像在执着地等待些什么,等了很久很久,才从雨幕中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由远及近,蓝影从写意的一竖慢慢变得清晰而具体,那人举着伞经过巨石,步履不停。   那人走过后,庄吟重新将目光移回自己沾满了泥水的鞋尖,但不多时,他听到了轻踩泥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面前,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影子蓝得仿佛在发光。   那人蹲下身,不顾衣服垂在肮脏的水坑里,将雨伞前倾,替他挡去风雨,笑眯眯道:“哟,这里有一只小泥人。” 第113章 燃香庄(二十五)   雨水打湿了他的半壁江山,他却不以为然,反倒将油纸伞又往前送,小泥人抱着膝盖往里缩了缩,犹如一头跌入陷阱的幼兽,黑白分明的眼睛疏远忌惮地盯着雨幕中的男子,看着雨珠疯了般噼里啪啦落在他肩头,砸出一片深蓝色的阴影。   “我叫宋真。”穿蓝衣的男子见这个泥人直勾勾瞅着自己钳口不言,干脆竖起食指往上一指介绍自己,“看到这座山了么?我就住在山顶,是个道士,专门拾金不昧助人为乐。”   小泥人本着沉默是金的美德死死咬着下唇。宋真“啧”了声,伸出五指飞快地掐算一番,神情十分严肃:“小泥人,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啊。”   小泥人明显哆嗦了一下,牙齿力道没掌控好火候,往下重重一咬,脆嫩的嘴唇被磕出一丝血,随即他就看到这个名为宋真的道士面容逐渐扭曲,似乎忍笑忍得极是辛苦,憋了良久,他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未卜先知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小泥人偷偷伸出舌头把血舔掉,不明白眼前的道士为何发笑,也不懂“未卜先知”是何意,于是他继续保持着缄默。   宋真笑够了,便劈头盖脸开门见山问道:“我也不指望你知道自己祖宗十八代,但你最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这回小泥人听懂了,他爽快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宋真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下可麻烦了。”   小泥人刚被逗得有丝生气的眼睛又迅速黯了下去,他小小的脑袋里记不起任何事情,却模模糊糊的知道“麻烦”应该是个惹人厌的坏东西。   宋真目光一寸寸下移,这小家伙不知风餐露宿多少时日了,衣服破破烂烂,每一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脚上的布鞋更是左脚大右脚小,小的那只不争气破了洞,露出脏兮兮的脚拇指,此刻正不安的想要缩回这只沾满泥水的乌龟壳。   善解人意如宋真,马上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是个麻烦,我的意思是,你走丢了,父母肯定很着急,若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和住处,我可以很快送你回去,可惜你不记得。”小泥人眨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等着他继续说。   宋真笑道:“小泥人,我没有随便捡小朋友的习惯,也没有银子支撑我去捡,此番下山,我是去助人为乐的,不想才刚到山脚就碰见你,你要是肯吃苦,我可以先试着带你找找家人,至于找不找得到,就看机缘了,找不到的话,再另做打算,怎样?”   小泥人一字字地消化着这个长句,好不容易理解了,咽了口口水,犹疑着点了下头。   宋真笑容加深,伸出右手,这只手修长而干净,带有薄茧,握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他拉起小泥人,轻飘飘道:“走吧,先去李家庄灭个鬼,顺便打听打听你的身世。”   听见“鬼”时,小泥人面色刷的变得惨白,扁着嘴实在很想哭。   宋真低头,慈爱地关心道:“怎么?”   小泥人毕竟年幼,但怕被宋真嫌弃,委委屈屈将害怕憋回肚子,奶声奶气扯了另一个理由:“饿。”肚子极有眼色,咕噜噜叫个不停,配合得恰如其分。   “哟,看来不是哑巴,可喜可贺。”宋真拉着他,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裹的大饼,递过去,“给,这饼解饿。”   小泥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郑重其事的仿佛在接世间罕有的宝贝,迟疑地盯着这块宝贝缺了一口,上边还残留着可疑的牙印。   宋真一手举伞,一手拉着他,“总不能一直叫你小泥人,得取个名字,容我想想……”   天穹一倾而下的大雨尽责地在地上溅出朵朵盛开的雨花,小泥人任他拉着走,小口小口地啃着无滋无味的干粮,细细咀嚼时却奇怪地分泌出一丝淡淡的甜味,他正想追寻着这丝来之不易的甜,便听宋真又“啧”了声,“我们既去的李家庄,李姓本道觉得与你不相配,不如姓庄,单字一个’吟’,希望你能多开口说话,如何?”   小泥人啃大饼的动作一顿,懵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知是哪个“庄”,哪个“吟”。 第114章 死别(一)   于是这个临时起意名字便这样仓促的定下来了。   绵延的远山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躲在铺天盖地的雨幕后,只腼腆地向羊肠小道上仅有的两个行人露出黛青色的剪影,宋真牵着庄吟顶着低垂的天幕在路上慢慢走着,感觉自己仿佛在溜一只纯洁无害的羔羊,遗憾的是这只羔羊惜字如金,连“咩咩”叫都不肯施舍。   这孩子也太好骗了,宋真如是想,这座山上哪有什么道观,他随便一指瞎掰的小孩还真信了,万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此刻恐怕人为刀俎娃为鱼肉了。   宋真也不想想这个好骗的孩子才五岁,五体还未发育,大字不识一个,哪跟得上他的奇思妙想,而后他这个足足超其二十五年的高龄孩童,又恬不知耻地给自己烫上一道金贵的烙印——我真是个好人。   庄吟全然不知宋真内心那点弯弯绕绕的想法,就着啃大饼的间隙悄悄瞄着这只牵着自己的手,比起宋真那张平铺直叙淡而无味的脸,这双手干燥,温暖,修长而有力,漂亮极了,怎么看怎么好看。像是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庄吟倏地抽出手,在脏而又脏的衣服上拼命蹭,好似要把手上无处躲藏的泥垢蹭掉。   宋真低下头奇怪地看了眼别扭孩子,以为庄吟不习惯他牵着,便无所谓的随他去,“李家庄还很远,要是走不动了,吭一声,本道背你。”   庄吟低下头,咬了口大饼,含糊地“嗯”了声。   …   宋真说自己穷,那是真穷,最初的离境苑本是个风雨飘摇的破落小观,还挤着一众“无处可去”的大小老爷们,头顶“道士”的名衔,光明正大地蹭饭,俨然有种不把离境苑吃倒不走人的架势。令他咂舌的是,离境苑老观主宋如晦——那时宋真还是一人之下,这个抠门的老家伙竟然没有把这些人赶走的意思,心眼多如牛毛的宋真就生了那么点怀疑,老家伙绝对偷偷藏了不少金银珠宝!   怀疑归怀疑,可无凭无据的,不足以支撑他那点揣测,因此山照常下,银子照常挣,他这个一人之下,万……百人之上的大师兄无端被委以挣钱的重任。后来庄吟常常想,师兄段清川视财如命的那股劲是不是得了宋真的真传?   当一大一小到达李家庄时,骤雨已然偃旗息鼓,阴霾了大半日的天幕慢吞吞地恩赐给大地万丈光芒,当丝丝缕缕的光线裹在庄吟身上时,他正好解决完大饼,吃的干干净净,渣也不剩,内外都充斥着久违的暖意,他看见宋真在和一个中年男子交谈。   中年男子好似多日未睡过囫囵觉般,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一张国字脸憔悴不堪,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正在遭受最深最难捱的劫难。   此劫难简而言之便是——叫李梁恭的这位中年男子与妻子生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妻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月内先后自燃而亡。 第115章 死别(二)   庄吟慢吞吞挪到宋真身旁,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对生死没有概念,李梁恭和宋真的对话自是听得乏味,眼睛不由得游离方外。   李家的门槛极高,上头坐了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小女孩,她叼着一串糖葫芦,两只脚一晃一晃的,撞上庄吟的探究的视线,小嘴一咧,天真烂漫地冲这个外来客笑。   少年不知愁滋味,家里遭受了如此重创,比起她愁眉苦展的父亲,她一派无知无畏无悲,糖葫芦带给她的愉悦远超母亲兄姐的离奇惨死带给这个家的痛苦。   庄吟的目光闪避不及,被迫接了这抹甜美的笑颜,他像只受惊的小兽跳起来躲到宋真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造次。   李梁恭担忧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宋真身上,“现在就怕……就怕我这小女儿也要遭殃。”   宋真琢磨完李梁恭方才的描述,拱手道:“李兄不必担心,本道自会替你讨个公道。”   李梁恭整日惶惶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惨淡的喜色,“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恨不得三跪九叩聊表感激之意,疲惫而殷切地说:“有了道长这句话,李某就放心了。”   就这样,宋真带着庄吟顺理成章地在李梁恭家暂住下来。   李梁恭的妻子名为李玉娘,她是第一个自燃而亡的,之所以判定她是自燃,而不是走水之类的意外,是因为有人亲眼目睹这场突如其来的火。   他叫李德,是个卖糖葫芦的,此时他正在家里守着一锅沸腾的浓稠糖水,右手掂着汤勺,听咕噜咕噜的声音出了神,密密匝匝的糖泡交织成那日惊悚的场面,火凭空而来,从头部着起,未等李德反应过来,火舌已无情席卷了李玉娘全身,凄厉的叫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李德一抖,飘离天外的三魂七魄归位,这才想起火要用水灭,手忙脚乱拎来一桶水,却见李玉娘顷刻间被烧成了灰烬,风吹灰飞,这个贤良了一辈子的女人到最后连捧骨灰都没留下。   宋真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庄吟去拜访了这位目击者。   “咳咳,请问你是李德李大爷么?”   突如其来的话语惊醒了沉浸在那场噩梦里的李德,他惊出了一片冷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汤勺差点溺在叫嚣的糖水里,他回头打量着厨房门口那位不速之客,有些虚弱地问:“你你是哪位啊?”   宋真见自己吓着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忙把庄吟往前推,“我是受李梁恭之托,来打听李玉娘之死的。”庄吟洗了脸,倒是白净净清秀秀小娃娃一个,   尽管李德听到“李玉娘”三个字不禁又颤了几颤,但看到他带着个人畜无害的娃娃,便强自镇定下来,努力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她自己烧死的,我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之前我都说完了。”李玉娘烧死那天,李德恰好在不远处,无巧不成书,当时那条巷子里没有出现第三个人。   小村小庄的,一点芝麻大的事都可以瞬息传遍全庄,何况死了人这种惨案,一时间更是发酵得无以复加。李德自然成了全庄的怀疑对象,李玉娘死后几日里他遭了不少罪,光唾沫星子都可以将他溺死,其中属李玉娘的大儿子李斯奇最为愤怒,呼声最高,一口咬定是李德杀的人。他一个孤寡老人百口莫辩,更过分的还有人说他是想图谋不轨行那龌龊之事,遭到李玉娘激烈反抗之后怕她说出去,于是起了杀心,烧死了她。   这也就算了,谁料到没过几日李斯奇也死了,这次没有目击者,李德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你们这些人永远怎么会懂千夫所指有口难辩是什么滋味。”锅里冒着的大泡逐渐转为小泡,李德转了一圈汤勺,抬头看着宋真。 第116章 死别(三)   随后李德话锋一转,脸上出现愤愤之色,继续说:“李家大儿子半夜里死在自己床榻上,跟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这帮人嘴巴碎得跟木屑似的,偏说是我半夜翻进李家墙头烧死了他。”李德想到这茬,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奋力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重新掌控了舌头,粗声道:“也不看看老头子我一把年纪,搬根梯子都得喘半天,这把老骨头怎么可能翻得上李家高墙!这帮人眼睛都长地里去了!”   宋真忽然用眼睛瞟了眼庄吟,又用目光点了点李德,庄吟也不知怎的,一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走过去拉了把凳子扶李德坐下。   李德本在气头上,斜目觑见小娃娃奶里奶气的,模样甚是乖巧,怒意稍降,就势坐下,拍拍庄吟的脑袋,对宋真说:“你儿子挺机灵的。”   宋真哈哈一笑,“他不是我儿子,是那个徒弟,对,哈,徒弟。”莫名其妙被晋升为徒弟的庄吟两只小手倏地僵直在两侧,一脸无辜地回望宋真,不明白徒弟又是什么,能吃么?想到吃的,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转到门口筐里盛着的山楂,红彤彤圆润润的,他嘴里仿佛出现了山楂独有的酸甜滋味。   李德被这么一打岔,气退了个七七八八,短暂地把李家的祝融之灾抛却脑后,操心起宋真人生大事:“你看着也不小了,咋还没成亲呢?隔壁小李年纪没你一半大,孩子都三岁了。”   宋真叹气,“老爷子,你看我像是能成亲的样子么?我可是个道士。”   李德这才伸着脖子重新端详起宋真,长相普普通通,身形倒挺高挑,道袍泛着旧色,腰间插着一把朴素的桃木剑,拂尘看着有些脏,灰不溜秋的,末端还打了几个细小的死结,确实像个道士,还是个不修边幅的道士,于是回:“哦。”   宋真见话头如同脱缰的野马跑到千里开外去了,主动强行将话头拉回,问:“老爷子,你继续讲讲李家的事,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不止缉拿犯人需要对策,捉鬼捉怪也得将旁枝末节问周全了,才能对症下药。   李德皱着眉迟疑着沉吟不语,整个人都静止下来,好似陷入荆棘之地,动一下便会被荆棘戳破皮。宋真也不着急,李德讲的这些经过他从李梁恭嘴里听到的几乎无差,他还知道若非李梁恭的幺子和长女次女接连暴死,还换了个目击者,恐怕李德到现在也脱不了嫌疑,于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宋真眼睛不经意一飘,看到庄吟直勾勾盯着门口,便狐疑地顺着视线望去,那里躺着一筐新鲜的山楂,在午后的阳光下跳跃着动人的色泽,显得分外鲜美,他会心一笑,然后就听见李德从鼻子里吭哧吭哧呼出几道粗气,说:“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依我看,就是李梁恭自己造的孽!是他的报应!”   话一说出口李德就后悔了,眼珠子不安分地左来右去,像是急切地想逃脱眼眶的束缚,李德的疑虑过于明显,宋真登时便知老头知道些鲜为人知的内幕,怎肯放过他,顺着他的话追问:“此话怎讲?什么叫做’李梁恭自己造的孽’?”   “这……这,你听错了,我就是一时气急,胡乱扯了几句。”李德眼神闪躲,根本不敢直视宋真。   宋真左手横于胸前,右手支着左手虚握了个拳头托着下巴——这是他思考某件事情时的习惯性动作,看李德的反应,可想而知李梁恭十有八九隐瞒了什么,而且可以确定隐瞒的事对其是不利的,没准鲜少到只有李德知晓,否则妻子儿女惨死的境况之下,他早就知无不言了。   然而李德铁了心似的,一直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他。   宋真笑了笑,放弃似的叹道:“老爷子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李德一颗心落下,不明所以地问。   宋真放下手,“借老爷子记忆一用。” 第117章 死别(四)   李德尚未有反应,宋真的手先伸了过来,搭在他的肩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李德低头去看左肩的手,一头雾水,不明白宋真到底想搞什么鬼,正欲质问,忽觉肩上的手前一瞬还轻飘飘如羽毛,转眼就有如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坐不稳凳子,跟泥鳅似的直往下滑,就在他以为自己要顺到地上时,老眼倏地一花,落魄简陋的厨房异象突生——桌子、凳子、门口刚采的山楂、灶头小火慢煮的糖浆,一切的一切,连带着人在他面前颠倒乾坤翻起了跟斗。   李德一颗心差点跳出年老失修的躯壳,不由得也闭上眼,那仅有的一点理智被抛之天外,他感觉自己在空中飘荡了半晌,又有只胡来的手自天外而来,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他的身体便如折了翅膀的老鸟,疾速下坠,一晃眼扎进了土里,而后他身体猛地一颤,眩晕亦随之消散。   李德粗糙的手胡乱一抓,触到了地面,地是坚硬的、实心的,他慢慢摸回些实在感,却仍难以抵消这梦魇般一上一下的怪感,只不过肩头那点重量在提醒他,这是真实,并非梦境。   “老爷子,对不住了。”宋真收回为非作歹的手,煞有其事地甩了甩,礼貌笑道:“久未使用,生疏了。”   然而李德再次睁眼时,却发现周遭环境俨然来了个偷天换日,完全不是一个样了——这是条悠长的小巷,其中有许多旁道,就像树干总是有很多枝桠般。   这条巷子,正是李玉娘被火烧死的地方,他在这条小巷走过无数遍,熟悉到闭眼都能找到出口。李德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到了这里,疑惑的眼神尚未送达到宋真的脸,宋真就踊跃地解释:“我们在你的记忆里。李玉娘和她孩子们死无全尸,连骨灰渣都不剩,问不了鬼,就只能到你的记忆一探究竟了。”   原来这也不是真实,而是回忆。   李德兴许是受了李家五口诡异之死的打击,也可能是吓到了,以至于宋真直言不讳地说出他俩在记忆里时,李德的表情出奇地有丝木然,但当他转眼看到一月前扛着葫芦串的自己时,木然的表情开始龟裂,因为他马上意识到李玉娘很快就要出现了。   “她,她快来了。”李德直愣愣地盯着巷子口,那里连接着一条旁道。不多时,李玉娘果然从旁道里拐进了巷子,没走多少路,忽然往回走了几步,面向旁道,脸有愠色,似乎说了些什么。   旁道里有人?宋真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似乎能穿透重重厚墙,射到墙后那人的身上去。可惜离得太远,听不到她的话语,而且李德的记忆只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他视觉盲处,宋真也无法得知旁道里的那个人是谁。   李玉娘唠叨几句后,就朝记忆中的那个李德走去。   李德似是不忍心继续看,背过身去,对宋真道:“快了,她快着起来了。” 第118章 死别(五)   宋真站在原地瞬也不瞬地盯着李玉娘朝他们走来,走到一半时,她似乎看见了他们,忽然抬起手,挥了挥,仿佛在跟他们打招呼,然而宋真很清楚她挥手的对象并非他们,而是记忆中的这个李德。   宋真回头很快瞥了眼记忆中的李德,记忆中的李德大约也看见了李玉娘,扛着糖葫芦的背有点驼,冲她点头微笑。   李玉娘招呼也打过了,便放下了手,意外就发生在放手的刹那,毫无征兆,毫无预警,李玉娘头部轰地燃烧起来,火舌来势汹汹,一下子吞噬了她整个人,李玉娘迸发出的惨叫声犹如尖锐的利针,将人的两耳无情穿了个对刺。记忆中的李德被此情此景震慑到三魂去了七魄,一时间竟只会愣愣戳在原地,也不去救火,等李玉娘在地上打滚挣扎时,他才狠狠抖了下,一把扔掉葫芦杆子,转身连滚带爬跑了。   宋真皱眉,李德见状赶紧磕磕巴巴解释:“别误会,我那时是去打水了,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他打水的那会子,人家李玉娘已经烧得连渣也不剩了。   李玉娘的呼声越来越轻,很快蜷着身子不动了,犹如一只作古的老蚕,浑身碳化,风一吹,便似蒲公英般随风而逝。“哐啷”一声,是记忆中的李德提着一桶水赶到了。   “无迹可寻,可见火不是普通的火。”宋真奇怪地看向李德,“为何你不呼救?”   “烧完了?”李德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嗫嚅道:“我这不是吓傻了么。”   刚烧死过人的小巷深处被清晨的薄雾所弥漫,深邃,摸不透,仿佛藏匿着择人而噬的怪兽。宋真叹气,“难怪人家死盯着你不放。”随后他神色凝重地望向李玉娘火烧身前拐出的那条旁道,视线不及之处似乎有个人,这个人是谁?李玉娘在跟谁说话?进入人的记忆有许多局限之处,只能看“观者所观”,并非角角落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身不能移”,只可伫立原地转动身体。   记忆中的李德这时才记得去通知人家,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跑去。   “看得差不多了,可以走,走了么?”这种记忆李德一天之内就遭受了两次,一次是走神,一次是被迫,但无论如何心情都不会美妙的,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段惨烈的“记忆”。   宋真遗憾地颔首,尽管总觉得很不对劲,也只能:“那就到此为止吧。”抬手再次搭上李德的肩,最后看了一眼如倒刺般的神秘旁道,闭上眼睛,一串晦涩的咒语从他口中溢出,四周的景象逐渐旋转。突然,他心头一跳,眼皮莫名抽了下,咒语骤停,霍然睁眼,旋转的景象转回原位。宋真目光飞快的朝四下一掠,睨见地上那根串满糖葫芦的杆子时,瞳孔猛地一缩,清晰地倒映出一个画面——木杆上晶莹鲜美的糖葫芦自行飞出来两串,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悬在空中。   宋真十分惊奇,手轻轻拍着李德的肩,咂舌道:“你家糖葫芦在干嘛,表演飞行?”李德本已准备好迎接这天旋地转的失重感,没想到宋真半途而止,他没注意到飞翔的糖葫芦,不明所以“啊?”了声。   宋真不急不躁地指了指半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颗颗少去的糖葫芦。   李德好似看到了比李玉娘明火烧身还不可思议的画面,剩下的话悉数被卡回喉咙,光开着一张嘴,惊恐爬上他的沟壑纵横的老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老爷子别又吓傻了,本道担当不起。”   “这这这,有鬼,有鬼啊!”李德喉咙里吭哧出粗重的气息,胸膛起伏不定,哆哆嗦嗦道:“那日我真的被吓到了,虽,虽然当时忘了呼救,但是之后我找人来了,顺带通知了李梁恭,乱,场面太乱了,我也是后来回到家才想起葫芦杆子忘在那里了,我觉得晦气,也没想到回去拿。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第119章 死别(六)   这到底怎么回事?   宋真觉得有待商榷。   他带着李德抽出烈火焚身的瞬间记忆,一睁眼就对上庄吟焦急的、无措的目光,觉得自己没必要跟小孩说这种玄而又玄的术法,他高深莫测地回视,故作深沉地说:“别慌,以后有的你慌的。”说完后自己先忍俊不禁起来,脑子里匆匆掠过一道身影——他想到了师弟沈夜,若沈夜在此,必定要说诸如“幼稚”、“三岁”、“小孩子都下得去手调侃”之类的埋怨话了。   但高贵冷艳的离境苑“管事”沈夜并不在此,于是宋真打算以后继续放心大胆地逗弄庄吟。   五岁的庄吟:“……”   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李德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马般瘫在凳子上喘气,缺失水分的老脸上勉强挤出笑,“这位道长,该说的我都说了,该看的你也看了,请问,还有什么事?”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宋真笑着一拱手:“多谢老爷子配合,我们不打扰了,告辞。”李德撑起老腰想送宋真二人。   宋真将他按回去,“不用送。”他拎着小鸡仔庄吟出了门,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来什么,倒回李德面前。   李德看着去而复返的人一惊,不等他开口,宋真便提着庄吟问:“山楂怎么卖?”   李德明显松了一口气,客气地摆摆手,走到门口的筐里抓了一大把塞到庄吟怀里,“不用钱,想吃就拿去。”庄吟像是抓到了烫手山芋,端着一捧山楂惶惶地把视线转向宋真。   “恭敬不如从命,老爷子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宋真笑呵呵说,十分自然地替庄吟收好了,点头告辞。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李德目送二人远去:“……”   日头未落,时间尚早,宋真干脆带着庄吟去拜访别的目击者。   天高云远,金乌西斜。李记茶铺不算宽敞的铺子里坐满了人——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三五人围一桌闲唠家常,或是谈古论今,或是硬拽着别人哈喇子四飞翻来覆去讲自己年轻时风流韵事的。李郡提着茶壶穿梭于桌与桌之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他顾不上擦,快步走至一桌前,将手上的茶壶放在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官您的茶好了,请用茶。”   他正想转身,客人留住了他,“老板留步,想向你打听个事。”   李郡看看大客人,又看看小客人,笑得十分热情,问道:“客官看着面生,是外边来的吧?”   “不错。”宋真那张平铺直叙的脸展起笑意,开门见山道:“我受托来查李家妻子之死的,据说你当时亲眼目睹了李斯盛和李玲珑烈火缠身?”   李郡是李记茶铺的老板,若是生意繁忙他会亲力亲为之外,铺里面还雇有一名伙计,他冲那个伙计招招手,示意他先照顾铺里的老客们,然后转头看着道士打扮的宋真坦然道:“确有其事。”估计是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干脆拖过椅子,也坐了下来。   宋真先是听了他一番“李家太可怜”一类的伤春悲秋之言,在他喘气的缝隙抓紧时机问:“你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的?” 第120章 死别(七)   李郡偏头对着热火朝天的闲聊的客人们思忖片刻,身体略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那日伙计不在,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早早关了门。我回家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巧得很,我碰到了李家兄妹。”   宋真:“大晚上的,他们在小树林做什么?”   李郡:“找人。”   宋真惊道:“找谁?”   李郡:“李家幺女,李叮灵。”   宋真眼前浮现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女孩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劳烦李兄讲一讲事情来龙去脉。”   李郡拿起一只倒扣在桌面的茶杯,拎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点都不见外,一杯饮尽,他接着道:“李叮灵年幼无知,她哥哥还没过头七呢,她就一个人自己跑出来玩。李家看不到人,当然急,但事出突然,又逢灾事连篇,李梁恭担心李家兄妹分开寻人出意外,就让他们两个人结伴而行,自己跑到庄子南边找去了,谁知找人也找出个阴阳两隔,哎……真是邪门。”   “我看到李家兄妹后,跟他们打了招呼,得知在找李叮灵,我就打着灯笼帮着一起找了。”   宋真笑称:“你是个好人。”   李郡一副承受不起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小事一桩,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换谁都会帮忙的。”   听罢此言,宋真觉得颇有意思,上一位目击者,也就是李德,他言语间无不充满了对庄里人的愤懑不满,甚至于恨意,而面前这位李兄,似乎大度多了,连带着庄里人在他嘴里也变得乐于助人。   这样想着,宋真伸出那双和他寡淡的脸有着天壤之别的漂亮手,给李郡湛满茶,“然后找到李叮灵了么?”   李郡摇头,“没找到,据说她第二天自己回去的。”   宋真目光一下深远起来,不知不觉挺直了后背,一只手下意识地在桌上轻敲。边上的庄吟有样学样,也悄咪咪挺起小腰,只不过“深远”的目光他学不来,也不敢放肆地敲桌子。   指尖最后吻别桌面,宋真停止敲桌:“李兄。”   李郡端着茶杯:“有何指教?”   那双漂亮的手大剌剌伸了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去李家兄妹烈火焚身现场。”李郡感到肩一沉,甚至来不及把他的疑惑摆上台面,一阵天旋地转,物换星移,他跌入了属于夜的深色记忆之中。   随后他看到了打着灯笼的自己,他看到自己的眼睛里跳起一簇微弱的火花,眨眼间,火花滚成火球,越烧越旺,愈演愈烈,伴随着男女肝胆俱裂的痛呼声,残忍地将静谧的天穹撕开一道口子,红色的玉蟾从口子里滑溜出来,血一般,就像被铜炉锻造过,妖艳绝丽。   时隔半月,李郡与记忆中的自己同时大叫起来,两两相叠,交织成一曲变了调的二重唱。   宋真挖挖耳朵,一双明眸飞快地端量四周,迫切地想瞧出一点端倪,然而夜色掩映之下,除了婆娑的树影和天上那轮变态的红月外,再无其他异状。   到目前为止,确实很像自燃。   于是大手一挥,中断李郡的尖叫,“别叫了,李家兄妹’自燃’前,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郡叫声倏地停下,如同一只被扼住脖子的鸡,喉咙里传来两声意味不明的“咯咯”,“这这这是哪儿?”   宋真:“李兄的记忆里。”李郡骤然一惊,张开嘴巴又想咆哮,宋真喝道:“等一下!”   正想施展歌喉的李郡:“咯?”宋真赶紧捂好耳朵,十分有礼地一颔首:“李兄可以继续了。”   李郡:“……”记忆中的李郡吓得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缓过神,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往树林外跑去,“来人啊!快来人啊!不得了啦!死人啦,救命啊啊啊啊啊!”随着他视线的转移,宋真和李郡眼前的画面也变为——一掠而过的树丛,因狂奔而显得颤颤悠悠的夜景,还有他偶尔回头看到的两团滚动的火球。   宋真一把捏住李郡,沉声道:“走。”又是一番移山倒海、头晕目眩,李郡一脚从高处踩空,跌回热闹的茶铺,他仍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第121章 死别(八)   李郡惊出了一身冷汗,手里扔握着茶杯,杯里的水因手部颤抖晃荡到桌面,迟迟缓不过神来。宋真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出手摁住李郡战栗的胳膊,“李兄先喝口茶压压惊。”   李郡看看宋真,又看看茶,然后僵硬地举起茶杯猛一口灌入喉,原本打算跋山涉水讲来龙去脉的他,被这么一搅和,着实吓尿了,“腾”地站起来,“我,我去忙了。”没走出几步,转回生硬的身板,补充一句:“茶我请,您自便。”   宋真大言不惭:“李兄古道热肠,本道却之不恭。”   “哪里哪里。”李郡脚步虚浮地扎入热热闹闹的人声之中,魂不守舍。宋真含笑目送他离去,很怕他一头栽倒在地,视线收到一半的时候,对上了庄吟拘谨的眼神,笑容加深:“本道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孩子眼里的拘谨转变成了疑惑。   宋真:“假如找不到你家,等你长大点,我牺牲下法力,到你的记忆里去瞧瞧住哪儿不就行了。”虽然依附法术和灵器可以进入人的记忆里短暂停留,观“观者之观”,但被进入记忆之人不可太年幼,否则不止记忆将会受损,身体也会出现反噬。   庄吟似懂非懂,觉得这位口头上的师傅有些神神道道的。   宋真:“反正你一时半会儿长不大,先解决眼下这桩事故。”   庄吟小声地“嗯”了声,低下头轻轻浅浅地啜了口茶,实在不敢透露自己那脑袋白晃晃一片的,其实丁点儿事儿都想不起来了。   一壶茶见底,宋真趁着日头未落,回到了李梁恭家。   李宅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烟火气,入目即是刺眼的白,灵堂前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摆着四条棺材,其中三具里面只摆放了死者生前的衣物,只有大儿子李斯奇因为在自己屋内出事的,骨灰尚在。   这最后一位目击者,不是别人,正是李梁恭的幺女未满五岁的李叮灵。李梁恭在和宋真的谈话中提到过,二女儿李唐琳死前,在和李叮灵玩捉迷藏。李梁恭一月之内接二连三遭遇灭顶之灾,忙上忙下,心力交瘁,无心照料两个小女儿,于是将她俩托付给李玉娘娘家代为照看。   宋真慢斯条理地摸了摸庄吟的脑袋,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看小鸡仔的眼神,从怀里摸出几颗不知何时跑过去的山楂,放到庄吟手里,指着依然坐在门槛上的李叮灵,哄小鸡似的问:“想不想和叮灵小朋友玩呀?”   庄吟心里很想说不,但不敢忤逆宋真,敏锐地感受到宋真话里有话,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揣着怀里沉甸甸的山楂,被宋真支使着踏上了首次勾搭女孩子的艰辛道路。   年幼的庄吟一步三回头地挪近李叮灵,在宋真鼓励的目光注视下,终于鼓起勇气,推销自己的山楂:“吃么?”   李叮灵呲溜溜含着手指,仿佛在吃什么人间美味,眨巴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僵成磐石的庄吟,无视他手里新鲜山楂,从背后变戏似的掏出一串糖葫芦,美滋滋啃了起来。   庄吟:“”   宋真:“”可真爱吃葫芦串。   套近乎失败,庄吟又是个闷葫芦,最终还是靠宋真自己上马,他走过去和蔼可亲地蹲下,中间隔了个庄吟,“小朋友,甜的东西不能吃太多,牙会坏掉的。”   李叮灵正忙着和糖葫芦外面那层晶莹剔透的糖皮交流感情,完全不把宋真的话放在耳里。   被冷落的宋真也不在意,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打了一个响指,从怀里摸出一只祖传的竹编蝴蝶,随口念了句咒语,登时蝴蝶翩翩起舞,但——   套近乎再次失败,李叮灵全然不入套,甚至糯里糯气评价:“蝴蝶丑丑。”   宋真内心咆哮:我一点也不喜欢跟小女孩打交道!   他无端升起一丝烦躁,偏她是个女的,还是个不满五岁的小孩,记忆之境断然不能进,而且从她不知是傻还是聪明的无忧无虑表现来看,想撬开她嘴询问她姐李唐琳死前异状希望着实渺茫。他偷偷环视四周,李梁恭似乎在生火做饭,厨房方向冒气了袅袅炊烟。   既然李梁恭不在身边,他毅然决定尝试引导李叮灵看看能否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第122章 死别(九)   辽阔深远的天幕被西垂的金乌染上了一层醉人的澄红,这片澄红自九天之上无比轻柔地洒在李宅门口一大两小身上,仅一门之隔,里面是悚然瘆人的死气沉沉,外边是温暖如斯的金光暖风,中间门槛上坐着看似无忧无虑的李叮灵。   宋真扔了一颗山楂到嘴里,保持视线与李叮灵平齐,露出自认人畜无害的表情,边咀嚼边问:“叮灵小朋友,你的糖葫芦问谁买的呀?”   叮灵小朋友舔着糖葫芦含糊地回答:“问伯伯买的。”   宋真:“哪个伯伯,李德伯伯么?”   李叮灵点了点扎着两只小辫子的脑袋,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宋真吃完整颗山楂,吐出山楂籽,笑了下,目光走过洞开的大门,投到那四条阴冷的棺材上,然后似有意似无意地点到:“你觉得李德伯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言一出,李叮灵给他一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的神情,然后专心致志地啃糖葫芦,连庄吟都忍不住多看了宋真一眼,这位大人弯弯绕绕的曲折问话他听得一知半解,神色茫然。   “你觉得李伯伯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趁左右无人,宋真干脆压低了声音,他的声线很干净,有一股温煦干燥的味道,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问李叮灵。他真真像极了伪装得体的大尾巴狼,庄吟几乎能看到他摇曳的尾巴。   李叮灵犹豫好半晌,糯糯地反问:“好人是什么,坏人是什么?”   “……”宋真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出不来,无语问苍天,感觉心很累,便拐了个弯问:“喜不喜欢捉迷藏?”   这回李叮灵回答得很快:“姐姐喜欢。”   宋真一喜,便顺藤摸瓜,剥茧抽丝:“上回捉迷藏,是姐姐先提的?”   李叮灵:“嗯呐。”   宋真:“喜欢姐姐?”   李叮灵脆生生回答:“喜欢。”   宋真:“姐姐经常带你玩?”   李叮灵点头。   宋真:“姐姐喜欢吃糖葫芦么?”   李叮灵:“喜欢。”   宋真微笑,迫不及待亮出他厚如墙的脸皮:“我也喜欢,可以给我吃一颗么?”   李叮灵楞了一下,似乎不能理解面前这位大人为何要跟小孩子抢吃的,她本能地把糖葫芦藏在背后,整个人躲到高高的门槛后边去,只探出一颗小脑袋,警惕地盯着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失笑,夹住摇来摆去的尾巴,“开个玩笑,别当真,我不爱吃甜的。”说着又往嘴里投了一颗山楂。   “可是,你姐姐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能和你玩追迷藏了。”不过是上眼皮一碰下眼皮的时间,宋真便将残忍的现实脱口而出,这时候像完完全全忘了她只是个孩子。   李叮灵吃糖葫芦的动作一滞,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下来。宋真定定地注视着她,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出现了浑然的不知所谓,他暗叹,药果然还是下太猛了,小孩子就像精心打造的瓷瓶,稍不留心,就会脱手坠地,然后摔的粉碎。正当宋真想弥补嘴巴的“口不择言”时,李叮灵脸上的不解之意的如潮水般褪去,她兀自眨巴着大眼睛,“内(你)骗人,姐姐刚刚说,要和我捉迷藏。”   夹在二人中央的庄吟倏地寒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怕得要死,表面却十分镇定,只是那双拼命拽着磨损的衣角的手微微颤抖着。   连庄吟都听出来有毛病,宋真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刚刚? 第123章 死别(十)   宋真:“刚刚……是指我们说话的时候?”   李叮灵点点头:“嗯呐。”   宋真缓缓地站起来,把庄吟往自己身后带,反手间掌心多出一道符咒,他低下头,轻轻地问李叮灵:“叮灵,告诉我,是哪个姐姐,大姐,还是二姐?”   李叮灵忽然回头朝一个方向看去,不多时又转回来,双手背到身后去,捏着糖葫芦不停地磨蹭,脑袋耷拉下去,自下而上偷瞄了宋真一眼,嘟着嘴小声道:“不能说。”   宋真:“姐姐不让你说?姐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李叮灵小脑袋拉得更低了,脚也开始踢并不存在的石头,翻来覆去守着一句:“不能说。”   这个李叮灵因年幼不懂生离死别,与母亲兄姐天人永隔,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缺心眼模样,此时倒像是突然长大般,知道守口如瓶了。   宋真哭笑不得,轻叹一口气,不管她是李叮灵的哪个姐姐,总是要确认过她有没有危险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无缘无故惨遭不测,很可能成为携带怨气的怨。但人死如灯灭,死了便是死了,舍该舍之人,忘该忘之事,去该去之地,若是心怀鬼胎地留在人间祸害花花草草,是宋真所不能容忍的。   他不打算为难李叮灵,捏着手里那张能令普通魂魄灰飞烟灭的符咒朝她方才所看的方向走去。   庄吟踌躇着跟上去,被宋真以眼神勒令止步,他只好无措地立在原地,目送宋真缓步走到一根挂着白布的梁柱下,围着柱子绕了两圈,停下,只留给庄吟和李叮灵一个大后背。   宋真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算下来,差不多到头七了,看过了就走吧,李二姐。”   一阵阴风静悄悄地吹过,掀起右侧灵堂所悬挂的白布。   宋真:“我知道你生前爱玩捉迷藏,但你已经死了,不要过多接触你妹妹,否则她会沾染上鬼气,有损身体。虽然你不比叮灵大几岁,可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   在庄吟等两位小朋友视线不及之处,随着宋真的声音落地,白布上面逐渐显现出一道大概可以称之为“人形”的轮廓。若隐若现,身量只堪堪到宋真腰部,看上去……确实是个孩子模样。   一瞬间,方才的阴风仿佛全部聚集到了白布上,强大霸道的阴冷之气源源不断地直逼宋真,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嘴上说:“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人间不值得留恋。”心里怀疑的种子落地生根,这位死去女孩的怨气怎会如此大,接二连三的火若真是意外,魂魄所携怨气理应不会如此之大,除非……除非他们是被谋害的。   不等宋真细想,三尺之内,地面竟结了一层薄冰,肆无忌惮地侵入宋真的脚底心,李唐琳显然不打算草草离去。   宋真垂眸一扫而过,亮出事先准备好的符咒,“你既然不愿走,那我们坐下来谈谈关于你被火烧一事?” 第124章 死别(十一)   岂料宋真话音才落,李唐琳爆发出更强大的气场,原本只有三尺的薄冰霎时又往外扩散了几尺!鬼气从白布后头渗出,纠缠在宋真身上。   “李二姐,如果真是有人害你,害你家人,请你去找凶手,冲我发脾气没用,我不吃这套,”宋真眉头微皱,“不要逼我将你打得魂飞魄散。”说着,他扔出符咒挡在他们中间,符咒悬于半空,立竿见影地替宋真吸收掉大半的鬼气。   灭鬼符一出,李唐琳登时忌惮地缩回几寸,阴冷之气亦随之收敛,结冰的地面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消融,她似乎在无声尖叫,白布上的人脸轮廓可以看到她张大了嘴巴。   等到方圆几尺的冰全部消失,白布上凸显出来的人形轮廓倏然隐没。   这就溜了?如今的小鬼头越来越好骗了,宋真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屈指弹了弹手中的符咒,收回袖中,转过身,看到庄吟正捏着小拳头紧张地朝他这边死盯。   宋真心里明白庄吟大概已经看出点端倪来了,不过他还是说:“没事了。”   庄吟不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奶奶地委屈:“师傅……”宋真看在眼里,挑眉,不让他早日见鬼他还委屈了?   他例行公事地关心起另一个小朋友,这个小朋友也极不省心,糖葫芦吃的一身缟素全是可疑的红迹。   宋真那双明亮的眼睛弯了弯,本来平淡无奇的面庞起了一丝波澜,看上去总算没那么寡淡,他踱步至李叮灵身旁,蹲下身,念了清净咒替她除去缟素上的污渍,也不管李叮灵是否听得懂,劝诫道:“叮灵啊,你姐姐已经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方才看到的,我们大人称之为鬼魂。而你是人,人鬼殊途,以后你尽可吃糖葫芦吃到牙齿全坏掉,但不可再与她来往了,知道了么?”   李叮灵咬着糖葫芦似懂非懂,答非所问:“姐姐走了。”   宋真:“对。”   李叮灵:“被内(你)赶走了。”   宋真揉了揉眉骨:“……对。”   李叮灵嘟嘴:“不能玩捉迷藏了。”   “……对,”宋真完成三连对,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出卖庄吟:“我徒弟可以陪你玩。”   李叮灵立刻把头转向不比她大多少高多少的“小道童”。   庄吟溜到嘴边的“不”字还没跑出来,就被宋真一个眼神逼回去了,只好面无表情地舍身陪李叮灵玩躲猫猫。半个时辰后,李叮灵总算消停下来——因为肚子饿了。   晚饭时分,宋真在饭桌上问李梁恭:“李兄可曾与人结怨?”   李梁恭:“不曾。”   宋真皱眉:“这就奇怪了。”   李梁恭心头一紧,追问:“可是有眉目了?”   宋真不答反问:“李兄,你觉得李德此人如何?”   李梁恭:“你怀疑他?不可能。道长莫要听那些道听途说的谣言,我们这儿地方小了,嘴也碎,一有什么事那些人就沸腾了,难免编排一些是非出来。”   宋真:“倒不是因为谣言。李德是否还有其他亲人?”   李梁恭想了想,“没有了,他是新李家庄人,三十年前来这儿定居的,一直以来都是独居,听说之前是善水镇人。”   宋真:“善水镇?”   李梁恭:“没错,善良的善,喝水的水。”   宋真:“大老远的,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李梁恭:“据说是觉得我们这儿好山好水好风光,走不动了,就想停下脚歇歇,这一歇就歇了三十年。”   宋真:“原来如此。” 第125章 死别(十二)   宋真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李德之前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是李梁恭自己造的孽,是他的报应”这句话,虽然他很想问,但总不能直接问:李兄你之前造过什么孽?   李梁恭刚痛失爱妻子女,他这样问未免太不近人情,况且李梁恭若是有意隐瞒,那必定是不会告之于人的。这一个两个都守口如瓶,看来还是得靠他自己查了。于是饭后他写了一封信叫来灵鸽寄送给远在善水镇的一位朋友,托朋友替他去查李德。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凡事有果皆有因,一桩自燃也许是意外,但四个活生生的人都先后出现意外,那真的只是意外么?等回信的这几日,宋真也没闲着,带着半路捡来的临时徒弟整日混迹于李家庄,明面上是插科打诨顺道做做法事或者替人看个相之类的,暗地里借他人之口几乎把李梁恭的祖宗十八代大大小小事迹全部翻了出来,像芝麻似的一颗颗陈列摆好,忙活了半天想从中发现点蛛丝马迹,可最后愣是没有找出那颗与众不同的芝麻。   宋真有些疑惑了,李梁恭真的是个本分人,确实没有做过一点出格的亏心事?还是李德说的造孽那句话,是因为李斯奇没来由地污蔑于他以及庄里人的碎言碎语,故而兴之所至顺应怒火随便编排的?又或者是路过这里的火精胆大包天随机杀人?   宋真想,早知如此,倒不如把李唐琳的鬼魂扣押下来好好审问死前有没有看到过不同寻常之事。宋真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摩挲着手腕,蓝色袖底下缠着几圈挂绳,绳的末端挂着一枚古朴的钥匙,钥匙的一端形似窗格,能短暂打开人的记忆之窗。   离境苑外表看上去虽是个寒碜的破落道观,但好歹传承百年,独自盘踞一个山头,还是有些祖先的流传下来的不知来源的宝贝。这把特殊材料炼成的钥匙“锁寒窗”便是其中一件。   但,钥匙持有者,万不可随意私自进出他人记忆。   关于这点,离境苑有明文规定,一旦进入便会被登记在册,且每次进入的时间一定要把控好火候,不然,轻则被进入方记忆受损,重则双双伤亡。   作为钥匙唯一的持有人,目前花名册上尚只有宋真一人的大名。   想到这里,宋真给自己塞了两颗丹丸,以防连续两次进入记忆之境带来的真气流失。   三日后,宋真坐在路边算卦摊上跟一江湖神棍交流业内知识,不远处李叮灵强行拉着庄吟玩老鹰捉小鸡,这时,胖呼呼的灵鸽扑扇着翅膀终于回来了。   半吊子神棍瞪眼看着满载而归的灵鸽——它脚上系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包袱,满当当的装了不少东西,简直就是个大力士。   神棍朝宋真挤眉弄眼:“这位鸽子兄不似凡物啊,这个包袱换我拎都嫌费劲。”   宋真:“是我派吉祥物。”   神棍眼睛一亮:“我就说和那些凡夫俗鸽不太像,看这小腿小翅膀的,长得多壮实啊。”宋真觑了眼他垂涎的样子,径自拿了胖鸽嘴里叼着的信,顺便把包袱扔给了神棍。神棍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里面立刻滚出各色吃物——都是小孩的零嘴。   神棍讪讪,他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第126章 死别(十三)   宋真并不惊讶,因为他之前告知过善水镇的陆无为自己捡了一个小孩,并画了形貌让他有空去打听打听。信藏在一根小木筒里,宋真打开木塞,展开来信,信写得十分简洁,仅寥寥数字——   李德,原名陈德,父母早逝,二十岁与本地一侏儒女子成婚,二十五岁其妻死于意外,同年陈德离开善水镇,定居李家庄。   宋真登时眯起眼,视线落在玩得正开心的李叮灵身上,大拇指缓缓摩挲着意外二字画了一个又一个圈。信上只说李德亡妻死于意外,并无具体地指出死因,陆无为没有必要模棱两可地不写清楚她的死因,除非他也查不到,而且极有可能是李德本人有意隐瞒导致众说纷纭,未准其中一个说法便是李德杀妻。   没有把握的事陆无为自是不会妄下结论。   宋真立在原地出了神,直到神棍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他才拉回思绪,想去找李德验证一下他的猜想,于是冲神棍浅笑了下,“老兄,我临时有些事要去办,还劳烦你照看下叮灵和我徒弟。”   神棍目瞪口呆,指指自己,“叫我看孩子,杀了我吧。”随即转身就要收摊准备开溜。   宋真拉住他衣领,“等等,我给报酬,如何?”   神棍眼睛一亮,停止手中动作,眼珠子一转,回头:“我是这种贪财的人么?”   宋真强忍笑意:“既然如此,那就麻烦老兄了。哦对了,要是他俩太闹腾,用这些吃的塞住他们嘴就好。”说着提腿便要走。   “哎哎哎,道长留步,”神棍扯住宋真袖子,扭捏作态道:“虽然吧,我不是贪财的人,但是嘛,也有一事相求……”   宋真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老兄请说。”   神棍:“方才聊天,你说你有能吞食万物的饕餮,能否给我瞧一眼?就,就一眼。”   宋真意味深长地盯了神棍片刻,直把他瞧得不好意思了,才收回视线,“老兄说笑了,这种宝贝自然是镇在齐云山离境苑中,我怎会随身携带此物?”   神棍悻悻地松开手,“哈,那就算了,你去忙,我看着他俩。”   宋真:“有劳,我去去就回。”谁知他前脚刚走,玩得正高兴的李叮灵突然凑近庄吟耳边轻轻说了句,“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刹那间,庄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本就僵硬的身体此刻如同被钉子钉牢般,完全不得动弹,本是青天白日,街上行人也不少,可是庄吟却觉得犹如身在数九寒天,彻骨的冷意从脚底猛然蹿起。   李叮灵咯咯笑个不停,仿佛有人在庄吟耳边悬了一只铃铛,不住地摇晃,一阵诡异的眩晕感钻入脑袋,庄吟简直快哭了,脑海里有如魔音绕耳,全是那句:“玩捉迷藏好不好。”   神棍在旁边一无所觉,甚至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别笑了!笑得跟个傻子似的!”探入包袱中胡乱摸出两颗糖,一颗塞进李叮灵嘴里,一颗扔进自己口中,含着糖咬牙切齿:“小娃娃就是麻烦,累赘!”   糖一入嘴,李叮灵笑声倏地消失,整个人毫无征兆地软软瘫下去。神棍眉头一跳,心里叫嚣:不是吧?!这糖有毒啊! 第127章 死别(十四)   神棍赶紧吐出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攥住李叮灵的衣领拎到摊子后边掩人耳目。   沉浸在眩晕感里的庄吟如梦初醒,看到神棍对李叮灵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蛋,“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倒是醒醒,快醒醒。”   庄吟很怕神棍把她拍坏了,尔后又惊悚地看见他从摊上倒了杯黑乎乎的符水般的不明液体,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提醒道:“找师傅。”   神棍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转瞬而逝,随即笑道:“对对,找你师傅,不过你看,我这还得收摊儿,不如这样,麻烦小友先去找你师傅,我先把她送回家如何?”   庄吟犹豫着点点头,拔腿朝宋真离开的方向追去。神棍三两下收了摊儿,驼起李叮灵随手拦住一个经过的路人,问:“认识她么?”   路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才瞅着李叮灵的脸道:“这不是李梁恭家的闺女嘛?哦哟,这是怎么了啊?”   “睡着了。这位老弟,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帮个忙,送她回家,”说着,神棍将李叮灵扔给了路人,又把那袋装了稀奇古怪的零嘴包袱也跟着挂到路人脖子上,拍拍他肩膀,叮嘱道:“请务必送到。”   路人迷茫地目送江湖神棍背着破箱笼急不可耐地脚底抹油一走了之,惊奇不已地把李叮灵背回了近来灾事不断地李宅,送到便走,生怕沾染到晦气似的。   李德住的小院已经三日未点过灯了,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种萎靡腐烂的气息中,门口放着的山楂也已失去水分,褪了颜色,外面阳光大好,小院却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倏地,一股活人的气息拨开了漂浮着的腐朽之气,一道修长的蓝色身影缓步走入院中,停下,盯着缩在阴影处的李德,毫不避讳地道:“我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声音传入阴影,就像石子落水,瞬间被阴沉沉的影子吞没,半晌没有动静。   若非缩在椅子上的人偶尔还会动下眼皮,宋真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去多时。   宋真:“怎么称呼你,李德,还是陈德?”   “姓甚名谁不重要,抵死不过是个形式,没什么不同,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李德的声音十分沙哑,似乎多日未进食沾水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如同一桩枯萎的老木,与椅子牢牢长在了一起。   宋真:“我还是叫你老爷子吧。”   李德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   宋真:“我先道歉,之前不打招呼擅自进入你的记忆。”   李德无声无息地扫了他一眼。   宋真:“但你的记忆破绽百出,就算你之后没有说漏嘴,我也是要查你的。”   李德:“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不少了。”   宋真笑了下:“老爷子有所不知,我这项特技,到了别人的记忆里,只能看见’观者所观’。’观者所观’的意思,即是我只能看到你那双眼睛曾经看到过的景象,你视线不及之处,我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李玉娘被烈火焚烧之时,你挑水去了,那么接下去的画面应该是打水的过程,李玉娘被烧、糖葫芦无端飞起,这些画面,根本不该出现在你的记忆里。告诉我,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你凭空捏造了记忆?” 第128章 死别(十五)   李德一听,当即咀嚼出了破绽的味道,但他只是道:“捏造记忆?我哪有这等本事。”   宋真弯了弯嘴角,顺着他的话道:“你是没有,但你亡妻有。老爷子啊老爷子,你太会装了,连李梁恭都觉得你何其无辜。”当宋真说到“亡妻”二字时,李德整个人狠狠地一震,立刻反驳:“人死茶凉,不关她的事。”   宋真眼睛一眯,将心底的怀疑和猜测融为试探:“不关她的事,那关谁的事?冤冤相报何时了,老爷子你可要好好掂量清楚了,本道到李家庄来……”话未说尽,有个小小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宋真斜眼一觑,却是庄吟,洗干净后的脸粉白粉白的,因一路奔跑,双颊泛起淡淡的红。   宋真:“不是让你看着李叮灵,怎么到这儿来了?”   庄吟急切地唤:“师傅!”   宋真眉头一跳,弯下腰,庄吟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她晕过去了。”宋真皱眉,隐隐觉得事情也太巧了,自己一走,李叮灵就晕过去,“怎么回事?”   庄吟使劲摇头。宋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黑沉沉的,直起身,看着李德,“我记得你说过,李梁恭造过孽,他造的孽不会跟你有关吧?老爷子,你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不跟我走一趟吧?当面对质把话讲清楚?”   李德冷笑一声:“李家?我没什么好去的。”   宋真:“那我只好动用武力了。”   李德:“你敢!”   宋真摊手:“我没什么不敢的,我只是个捉鬼捉妖的道士,从不知道君子二字如何写。”他嘴里虽说得霸道,但还是伸手,“请吧,老爷子。”   李德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良久,他松开了手。   这三日来,李德像一团灰败的影子坐在椅子上,不吃不喝,不声不动,此刻竟有些站不起来了。宋真第一次见他时,还是个被别人冤枉而愤愤不平的人,似乎还挺恐惧,而此时他仿佛脱胎换骨,坐在椅子上像是一直等着宋真似的。   宋真走过去扶他。   李德竟没有推却,搭着宋真的手站了起来,三日来第一次走到了阳光底下,他笑了笑,笑里藏刀,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来不及了。”   宋真猛一抬头,对上李德胜券在握的眼神,脱口而出:“什么来不及了?”心思百转千弯,电石火花的刹那,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手死死攥住李德的胳膊:“你的意思是李梁恭现在有危险。”   李德鼻子里发出鄙夷的哼声。   宋真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提起庄吟和李德,飞身而起,几经纵跃,以最快速度回到了李宅。   李宅很安静,静得仿佛已与外界隔绝,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连天上偶尔飞过的鸟都是无声掠过。宋真唤了几声李梁恭和李叮灵的名字,屋里毫无反应,回答他的只有诡异的寂静。   李德在一旁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猛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才能说出人话:“我说过了,来不及了。” 第129章 死别(十六)   宋真凝着一张脸,闭上眼放出灵识,须臾间,灵识便化出千丝万缕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寝卧、厨房、柴房乃至最容易忽略的旯旮角落都没有放过,但最后探出去的灵识都石沉大海,寻不到一丝丝活人的气息。   “老头子我拖着病体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我要让李梁恭亲身体会血亲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再眼睁睁被自己最宠爱的人杀死,”李德对天大笑,神情逐渐疯魔,毫不在意地抹掉嘴角咳出的鲜血,声音暗哑:“你找不到的,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宋真紧盯这个口吐诳语的老人,脸上阴云密布,眼眸深处仿佛藏着电闪雷鸣,片刻后,忽然风吹乌云散,莞尔道:“你当本道和那街上的神棍般只会一些唬人的雕虫小技?”   李德:“比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站在这里束手无策干着急,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又呕出一口鲜血,差点飙到庄吟身上,宋真眼疾手快地把呆愣愣站着的傻孩子扯到一旁,回首注视着李德,自揭身份:“我可是齐云山离境苑不老道人的潇洒倜傥的首席大弟子宋真。”   李德听他讲完长长的一串自我介绍,一脸找不到南北,“什么离境苑,什么不老道人,没听说过。”   宋真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没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什么?”李德惊诧归惊诧,心里到底不信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人,在宋真之前,李梁恭也找来过不少和尚术士的,全是冒名行骗的酒囊饭袋,只会在墙上或者门前贴几张百无一用的鬼画符,都是些惺惺作态的蠢货。这个人和他们相比大概也难分伯仲,想必只是为了套自己的话找到李梁恭的位置。   岂料宋真没头没尾又问了句:“为什么呢?”   李德被问得措手不及,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呕着血,一边吼道:“什么为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你一个局外人,知道再多有什么用?”   “你不说就罢了,反正你的同伙也会告诉我的。”宋真一点儿都不觉得恼火,反手间掌心多了一把符咒,同时抽出他随身佩戴的桃木剑,极为漂亮地完成烧符,挥剑,破空一系列动作。烧符,烧得是打破幻术的符,挥剑,是为了撕裂对方制造的结界。他收起剑,指着空气被撕开的一道无形口子,对目瞪口呆的李德说道:“走吧,你的同伙在里面等着你呢。”   李德本以为仇恨到此差不多就结束了,几十年前她被烧得只剩残缺不齐的魂魄,奈何心中怨恨难耐,唯有手刃仇人方能消解心头之恨,便将她寄养在自己体内几十年,搬到了仇人所在的庄子,一边眼睁睁看着仇人欢天喜地的娶妻生子,一边让她养精蓄锐,有朝一日有能力摧毁仇人。几十年后的现在,她应该已经完成最后一步,自己时日也已无多,然而此刻,这个道士却告诉他事情还没完。   李德不为外人道的愤怒被激了出来,一股脑儿朝宋真喷去:“你们这些人整天满口道德仁义,道义是什么?杀人放火就是道义?逍遥法外就是道义?那个畜生每天装好人,没有一点点悔过之心,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第130章 死别(十七)   话音刚落,李德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扑进撕裂口子,站稳后转身怨愤地盯着推搡他的罪魁祸首。罪魁祸首颇不以为然,拎着庄吟四平八稳地走了进去。   口子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荒草,枯井,破庙,天将黑不黑,庙前有一条阴沉沉的河流自破庙前沉默地流过。李德不见这个场景还好,一见到这所破庙,眼睛里的怨恨便像淬了毒般,恨不得腐蚀掉一切,为何庙还在?为何她还没有处死李梁恭?   李德比宋真还要急切地抢入破庙。   宋真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很快他们看到了被绑在柱子上晕着的李梁恭。宋真飞快在庙里扫视,竟然没有李叮灵的身影,他放出一缕灵识,灵识瞬即探向破败的神像后方,他绕到神像后,果然看到李叮灵抱着膝盖埋着头蜷缩在那儿。   宋真唤:“叮灵?”   李叮灵闻言抬头:“嘘。”   宋真:“?”   李叮灵:“我们在捉迷藏。”   宋真徒然一惊,偏头打量着四周,“李二姐在此地?”   李叮灵硕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迷惑,“二姐?”   宋真压低了声音:“难道不是?”   李叮灵摇了摇头。   宋真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先入为主,一直以为李叮灵口中所说的喜欢玩捉迷藏的姐姐是李二姐,难道另有其人?于是他又试探着问:“李大姐?”   李叮灵毫不犹豫地摇头。   这时宋真脑海中忽然一字不差地闪过陆无为写的信——李德,原名陈德,父母早逝,二十岁与本地一侏儒女子成婚,二十五岁其妻死于意外,同年陈德离开善水镇,定居李家庄。   来回反复将这句话掰开碾碎,宋真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由叹气,自己真的大意了,一直纠结于“死于意外”可能跟李梁恭脱不了干系,却忽略了关键的“侏儒”二字,喜欢吃糖葫芦,喜欢捉迷藏的“姐姐”,还有前几日被误以为是李二姐的鬼魂,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李德的侏儒亡妻。   正纳闷新死的小鬼哪来那么大怨气,却原来是死了几十年的老鬼。   短时间内,宋真脑子里快速推测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李德还叫陈德的时候娶了一位妻子,妻子是侏儒,但两位依然伉俪情深。某一日他妻子突然死亡,并且只剩下几缕残魂,他没想让她转世投胎,反而以自身为载体,以精气为养料,把残魂供养起来,直到她有了意识。她告诉他自己并非死于意外,而是遭人毒手,那人就是李梁恭,于是他当机立断,从善水镇搬到了李家庄,对外说是因为李家庄好山好水好风光才搬来的,实际上是为了监视仇人的一举一动。   监视过程可能伴随着极大的痛苦,仇人就在眼前,却非要等待时机,等到仇人最幸福的那一刻去摧毁他。   李梁恭的反应就十分耐人寻味了,非但抢着帮李德说好话,一脸的问心无愧也不像是装的,完全没有当人家仇敌的自觉。   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宋真看向李叮灵的目光变得柔和,他还有一个疑惑需要证实,“叮灵,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好么?”   李叮灵弱弱地点头。   宋真飞快地组织语言:“你母亲死……消失那天,你是不是也在小巷子里?”   李叮灵点头。   宋真:“那个’姐姐’是否也在?”   李叮灵点头。   宋真:“你母亲经过那巷子,是不是你引过去的?”   李叮灵点点头,又摇摇头。   宋真扬眉,“是那个’姐姐’要你引过去的?”   李叮灵点头。   宋真:“你二哥和大姐出去找你那次,你是故意大晚上跑出去?”   李叮灵摇头。   宋真:“那个’姐姐’带你出去的?”   李叮灵点头。   宋真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乖,告诉我,那个’姐姐’现在在哪儿?” 第131章 死别(十八)   李叮灵歪着头无辜地盯了他片刻,宋真被她纯洁无瑕的目光盯得一阵毛骨悚然,正想拍她一脑袋结束此等折磨再把她拎出来,倏地,她的眼睛烧起了火——   没错,字面意思,眼睛着火了。   宋真脑内警铃大作,李德亡妻就在附近!身体已先一步脑子做出反应,一把提起李叮灵飞掠而出,“咚”地一声,跳入那阴沉沉的河水之中。   然而,眼睛上燃起的火并未熄灭,在黑咕隆咚的河水里,犹如两盏不灭的长明灯,将二人裹在一团有限的光晕里。   宋真这才发现诡异之处——火不熄不灭,仅在眼里燃烧,且没有热度。   就像,人的怒火。   水下一团死寂,仿佛隔绝了所有声音,河水冷冽刺骨,那是种来自幽冥的冷,和几日前在李宅灵堂白布后头透出来的冷如出一撤。   宋真的衣物被水泡的飘飘扬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宋真一刻也不想在水里多做逗留,当即攥住李叮灵回到岸上,两人才在岸边站稳,宋真便觉手腕一沉,低头和李叮灵冒火的眼睛对上。   李叮灵冲他甜甜一笑,甜得极假,仿若参杂了砒霜,带着成年人的刻意,处处皆是伪装的痕迹,笑得宋真浑身不是滋味。   此刻还分辨不出来她是谁,那便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蠢货了。   宋真报之以假笑:“前辈怎么称呼?”   “李叮灵”的目光在宋真脸上认认真真钉了一会儿,然后才拔出眼钉,转头望向朝他们走来的李德,李德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素芸!”   “李叮灵”……哦不,素芸的神色瞬间缓和下来,眼眶发红,脱口的话也不再是李叮灵原有的童音,一种满含刻薄幽怨的腔调取而代之,听着相当不舒服:“你来做什么?你快走!走啊!”   “我好好的在家里,我是被这个道士绑来的!”李德的脸色相比进裂缝前更加灰败,嘴角挂着尚未来得及凝结血迹,已然是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垂死之相。   这抹刺眼的红刺痛了素芸,李叮灵年幼的脸上掀起一片滔天怒火,登时将五官吞噬隐没。与此同时,素芸口中喷出一道长长的火,朝宋真席卷而去。   他俩站得极近,纵使宋真身法敏捷闪得极快,却还是被火舌燎了道袍,素芸锲而不舍地对他喷火,他便坚持不懈地躲闪,顺道发挥嘴皮子:“素芸前辈,您贵人多忘事,才过了三日,就忘了我手里的灭鬼符了?”   素芸终于闭了嘴,烈火随之隐去,只留眼中两盏琉璃火,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怕?那日我不愿多与你虚与委蛇罢了,你这灭鬼符说不好是哪里弄来的赝货,拿赝品壮胆,我见的多了。”   宋真掸掉衣上乱跳的火星子,站成一个谦谦君子,“是不是赝品,试试不就知道了?”   素芸仰天长笑,“好啊,来呀,我是不怕,就不晓得这个小娃娃她怕不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只女鬼躲在李叮灵的皮囊下说着可怕的话,笑得也极是恐怖,这无处可放的违和感,看得宋真差点犯了尴尬症状,岂是一个惨不忍睹可形容?   “前辈果然英勇,但为何要跟小女孩置气?不如你放了她,我跟你单打独斗。”   素芸听了怒不可遏,指着宋真的鼻尖,“放了她?好啊,你不要躲,尝尝被火生生烧死的滋味,我便放了她!”   宋真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似是在为难。   素芸刻薄地笑道:“凡人贪生怕死,你也逃不出其列。”   宋真诚恳地说:“本道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死之前,希望素芸前辈能解惑。”   素芸声音立刻尖锐起来,掐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臭道士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杀了她!”   宋真制止道:“前辈别冲动,我就是想问问您的死是否与李梁恭有关?” 第132章 死别(十九)   素芸一听到李梁恭此名,脸上又蒙上一层火,阴测测道:“李梁恭敢做不敢当,他现在正在梦中煎熬呢。”   宋真心道:怪不得李梁恭还活着,感情人家是想把他折磨够了,再下杀手。   宋真没去深究李梁恭的梦,目光从破庙、荒草、河水一掠而过,“这个地方,想必也不是前辈随意杜撰的吧?”隔着火焰,他都能感受到来自女鬼冰冷的、不善的视线。   灰色的天幕骤然下起了纷纷扰扰的小雪。她喉咙里发出一串讥诮怪笑,深深地剜了宋真一眼,二话不说举步走向庙门,她一走,李德便紧随其后。宋真摊开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雪,一抿即化,化开来的却是灰色的一点,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灰烬。   宋真顶着漫天灰烬也跟了上去。   破庙内,被绑在柱子上的李梁恭依旧蔫头耷脑不省人事,素芸上去便是两记干脆利落响亮的巴掌,活活将李梁恭从她织造的九重噩梦中打醒。   李梁恭憔悴的脸上一左一右清晰地浮现小小的巴掌印,他才悠悠醒来,就有人问他:“记起来了么?”   李梁恭老泪纵横,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沉着脸盯着自己,神色尤为阴森可怖,嘴里吐出的却是让他不寒而栗的话语——这句话在一重又一重的恐怖梦境中追在他身后问过无数遍。   他颤动着嘴皮,不敢置信地瞪着“李叮灵”:“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素芸低头看了眼还未发育的身子,尔后抬头,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这时,李梁恭突然瞥见宋真,连忙痛呼:“道长,救救叮灵吧!”   不等宋真开口,素芸又是啪啪啪,又是三个巴掌,冷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有没有记起来!”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已是在尖叫了,屋顶几欲被她的叫声掀翻。   刹那间,地动庙晃,人站不稳,庙顶开始小块小块地塌陷,灰烬从屋顶的洞里落了进来。   宋真和李德同时捂住了耳朵,双手被缚的李梁恭别无他法,在这穿云裂石的尖叫下,左耳被震出了血。   宋真藏在袖中的灭鬼符差点就要朝她扔去,却听李梁恭痛苦地喊道:“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   此话一出,素芸住了口,她斜睨着宋真,幽幽地说:“你想要真相?让他跟你讲。”   宋真讨价还价:“他既已承认,那不如先解绑了,让他好好说话?”可惜他这话被当作了不痛不痒的耳旁风,人家素芸压根不打算听,幸好宋真自己也没抱希望。   “李兄,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梁恭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若非被绳子束缚着,他恐怕要滑将下来,此刻他靠着庙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柱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话语里充满了后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一直以为是醉酒做的梦,没想到,没想到……是真的。”   素芸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得李梁恭头都歪了,“废话少说。” 第133章 死别(二十)   “年轻的时候我嗜酒如命。那段时间我友人弄来了几坛好酒,邀我去品尝,我便去他家小住了几日,临别时,他又送了我一坛。那时候天气冷,我骑马走到山阴道时,大雪封路,寸步难行,我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正是头痛脑热之际,手脚都冻僵了,我就……我就把友人送我的那坛酒灌下去七七八八,身体果然暖和起来了,”李梁恭嘴角挂了彩,哆哆嗦嗦地继续说道:“手脚虽然热了,两眼也开始发花,看什么都是两个影子。我骑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瞧见不远处有座庙。山阴这块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面有座庙等于救了我的命,我高兴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所以立刻策马跑了过去。”   “可是等我进了庙……可是……”话未说尽,李梁恭歪着脖子害怕似的看了素芸一眼。   素芸的小脸上结了一层寒霜,两只眼依然孜孜不倦地冒着火,真可谓冰火两重天,“不要停,你倒是接着讲啊。”   “那时我头热得很,人也迷糊,庙里头刚好有个烧过的火堆,我想应该是之前在此露宿的人堆的,旁边还有几块木头,我就把它点燃了。”李梁恭粗重地喘着气,像条刚跋涉千里的老马,冷汗淋漓,说到现在他似乎已经用尽全身气力,可他必须说下去:“我打了个小盹儿,没过多久,我突然惊醒了,醒来看到了妖怪!”   宋真头痛地按压着眉骨,“什么妖怪?”   素芸冷笑,笑声冰冷而刻薄:“他口中的妖怪,不是别人,是我。”   宋真一听,头更痛了,他几乎已经猜到了不容乐观的下文。   李德垂着脑袋,还在讲:“她身材矮小,长得又丑,还有好几重影子,荒山野岭的,我发着高烧加上醉酒,以为她是妖怪,吓得要命,不小心踢翻火堆,就……就点着了庙。”   宋真:“意外啊。”   素芸声音骤然拔高:“宋道长!这个人喝得烂醉将我当作妖怪我不计较,打翻火堆我也不计较!你可知我本有逃走的机会,是这个人!是他!反锁了庙门,断了我的生路!我是活生生被烧死的!”一直站在旁边的李德扶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肩膀,憎恨地盯着李梁恭。   那日他们夫妻俩刚从外地拿货回来,也被风雪所阻,只能在庙里暂且落脚,可随身所携带的食物已然用尽,他只好去外面打猎寻些野味,没想到,他这一去,从此阴阳两隔。   李梁恭似是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竟然哭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真以为你是妖怪。我逃出来后,没跑几步就在马背上晕过去了。我也不晓得晕了多久,等醒来时,我已经快到家了。”   宋真:“于是,你就把这当成了一个梦?”   李梁恭:“到家后我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将这段……事,全烧没了。”   宋真:“……”   李德咬牙切齿道:“你发个烧醉个酒就能将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可真容易啊!”   讲完了被迫想起的往事,李梁恭仿佛胆子也随之壮大起来,抬头直视李德几欲喷火的视线,喝道:“我本无意害死你妻子,你们却不安好心接连害我妻儿丧命!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冲我来,为何要对我妻儿下毒手!”   “我偏要杀,偏要你尝尝至亲死去的痛苦,然后慢慢将你凌迟,”素芸阴阳怪气地狞笑着,五指倏地合拢,“再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李梁恭目眦欲裂,气得直哆嗦。   “诶。”围观了整出“闹剧”的宋真叹出长长的一口气,忧愁地念了几句咒语,伸手在空中飞快地删繁就简写了几行别人看不见的字,动作潇洒得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尔后赶蚊子似的挥散这几行字,“麻烦死了,每次用个灭鬼符还得上书告知。” 第134章 死别(二十一)   素芸猛地回头,阴森森地审视着道士,语气压得如同一条直线,无波澜,无感情,却叫人不寒而栗,“臭道士,你在干什么。”   宋真不是一般人,神经粗得跟柱子似的,他回眸一笑,妄想感化这只陈年老鬼,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向上头禀明这桩事件的原委。”   素芸半信半疑:“不能回去再禀报?”   宋真微微颔首:“不能。”   “你最好告诉我实话。”素芸张口喷出一道火,差点燎着宋真的头发丝。宋真面不改色,淡然地退开半步,淡定地捏出一张珍贵稀有的灭鬼符,在女鬼眼前晃了晃,“因为只有禀明原委,我才能使用灭鬼符啊。”   说到最后一字,他倏然出手,闪电般打出二指间的符咒,击向一旁躲闪不及女鬼,岂料符咒离她尚有三寸时忽然不再前进,她五指凭空一捏,那道灭鬼符登时化为灰烬落在地上。   素芸用一种“果然是假符咒”的神情望着宋真,冷嘲道:“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他们刚露出打架的势头便躲到柱子后的庄吟亦为宋真感到脸红,同时因担心宋真的安危紧紧握起拳头,死死盯着素芸的一举一动,仿佛随时要冲出来替师傅当肉垫。   宋真不知徒弟所思所想,他飞快地从腰间又掏出了三张灭鬼符,夹在手指间,摆出自认为最潇洒的姿势,咄咄掷出,但这三张符也继承了第一张符的命运,被女鬼一把火烧个精光,竟连渣都不剩。   宋真抚掌:“厉害,想必你当时也是这么杀李家四口的吧?”   素芸斥道:“是又如何,他们该死!”   宋真觉得头又开始隐隐发痛,平时若是遇上顽固不化的人,他闭嘴滚远便是,但要是遇到冥顽不灵、无法回头的鬼,他向来信奉动手不动口,因此他连口舌都懒得浪费了,反手接连扔出十几张“灭鬼符”,黄色的纸缯犹如飞蛾扑火般往女鬼身上扑去。   素芸低沉地冷笑着,丝毫不惧这密密麻麻的符咒,甚至火也不吐了,安安稳稳地立在原地,任由符咒安好地缚在她身上。   毫无动静。   符咒仿佛成了一堆废纸,安之若素地挂在女鬼身上。   这回,素芸的脸上连嘲讽之色也消失殆尽,看眼前这个道士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就这点本事?”   宋真诚恳地又捏出一张符咒,虚心道:“实不相瞒,还有一张未用,我有强迫症,前辈行个方便,让我凑个整再扔一次?”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沉默的期间,宋真颇为无聊地将黄纸符折成了薄薄的纸蝴蝶,他对着纸蝴蝶吹了一口气,随后纸蝴蝶便脱离他手,飞啊飞,飞到了素芸的头上,   素芸看死人的眼神已然变成了看傻子的眼神,还是世间少见的傻子。   尔后她便听见这傻子得逞般的笑声,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宋真的动作,他似乎一边念咒,一边结着复杂纷繁的手印。他很快停下,停下的同时素芸骤然感到整个人似乎被无形的手往外拉,浑身一阵撕皮拉筋般的莫大苦楚。 第135章 死别(二十二)   鬼术锻造的裂缝里,无穷无尽的灰烬从天幕落下。阴暗破败的庙内,一道变调拉长的凄厉惨叫划破沉闷的空气,毫不留情地撞击庄吟的鼓膜,他捂住耳朵的同时,看到李叮灵脸上的两盏琉璃火骤然熄灭,浑身颤抖不已,双眼直往上翻,几乎只留眼白。   “怎么回事,素芸你怎么了!”李德见势头不对,猛扑至宋真跟前,扯着他的衣领厉声问道:“道士,你做了什么,你在搞什么把戏?”   宋真牵起嘴角,稍一用力,修长的手便轻而易举地掰开李德的手指,与其拉开了距离,整了整被扯得松垮的衣领,才道:“灭鬼符不能用在人身上,我只好用计将她逼出体内。”   李德的愤怒几欲攀至巅峰,瞪大的眼里满是血丝,似乎要蔓延到眼眶之外,几乎含着血水问出一句:“为何?为何紧抓着我们不放,当初他杀了素芸,为何没人去问罪他?”   “……”宋真叹气,“我职掌鬼蜮之事,人间事自有人间的官去管,我要是管尽人间不平事,岂不得猝死?再说了,汝妻杀了人家四口人,实乃罪有应得。作为帮凶,老爷子也无法逃脱罪名。”   二人争锋之际,庙里竟静了下来,李德身后的李叮灵忽然瘫软在地,不省人事。阴风吹拂而过,一道若有似无的透明矮小人影立在晕倒的李叮灵身畔,忽闪忽现,时而抽搐,扭曲至极。   宋真瞳孔剧缩,展臂推开李德,撩起桃木剑,剑尖直指已抽身而出的鬼魂素芸,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捏着真正的灭鬼符。   灭鬼符不同人使用,有不同的影响,术法越是高强的人使用,效果越是立竿见影。   瞅准时机,桃木剑挑着灭鬼符疾速朝前掠去,如风如电,快得猝不及防。灭鬼符、桃木剑,这是致死的一剑,“素芸快跑!”李德嘶声喊道。   随着他的喊叫,女鬼尖啸一声,竟一头撞进李德的身体中。李德的双眼霎时两团火焰,凶光毕现,恶狠狠地盯着宋真,吐出一道极凶猛的火龙。   宋真错步侧身闪避,“素芸前辈,你可听清了,这道灭鬼符货真价实,人鬼皆要灰飞烟灭。”言下之意是,他这道符若是打出,连李德也会立即丧命。   “李德”整个人状态极其混乱,一会儿是素芸阴冷毒辣的声音:“他是我夫婿,要死一起死。”一会儿又是李德急促劝说:“我来拖住他,素芸你先走!”   素芸:“不行!李梁恭和小丫头还没死呢,我不能走。”她反手就送给宋真一个耳光,宋真岂能叫她得逞,闪过之后,桃木剑再次迎上。   柱子后,庄吟看他们斗得眼花缭乱,余光瞥到奄奄一息的李梁恭,咬咬牙,抽出腰间宋真送他的小匕首,悄无声息地溜过去,偷偷割断了绳子,顺带把晕厥的李叮灵也拖至角落。   做完这些事,他突听“李德”似男非女的放声狂吼,整个人都化为一团火球,放弃与宋真的纠缠,纵身扑向正往角落挪的李梁恭。 第136章 死别(二十三)   之后的种种,庄吟的记忆似乎又变得模糊了,他只记得李梁恭最后还是死了,和李德、素芸的鬼魂一起,彻彻底底地湮灭于火海。李梁恭与人间尚有联系的,便是那突然失去所有至亲的小女儿李叮灵。他不知宋真用了什么方法,李叮灵竟奇迹般地失忆,被宋真送去她的外祖母家。   李家庄惨案,是庄吟被宋真捡到后经历的第一桩案子,惊奇胜于害怕,怜悯胜于愤怒,渐渐地从不愿意说话到愿意敞开心扉,但仍然惜字如金。此后,宋真带着他继续跋山涉水,他们去过穷乡僻壤,也去过繁华都城,闯过无人之境,也冷眼旁观过人世险恶。历练三年之后,宋真带他回到了只存在话里行间的离境苑。   但这次回去,却是被一封书信召唤回去的。   不老道人闭关不幸走火入魔,猝然仙逝。   或许是老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师祖仙逝的这段记忆,庄吟又变得模糊了,他那有限的记忆仿佛被人恶意删减过,有些应该记得的东西,他偏偏不记得。   庄吟收起与师傅初始的回忆,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沐浴在阴影中的谢祈,清冷的声线有一丝暗哑:“去离境苑,是偶然。我是个孤儿,师傅捡到我,我便跟他去了。”   谢祈似乎睡着了,迟迟没有反应,就在庄吟想上前确认他是否真的睡着时,他睫毛微微颤动了下,“你犹豫了好久。”   庄吟淡然一笑,“确实。”   谢祈半掀起眼睫,“怎么?”   “因为我发现,”庄吟轻轻吐出一口气,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良久方道:“我的记忆有损,刚才我回忆了与我师傅初识那会儿,他用过一样东西。”   “是钥匙。”   听到这里,谢祈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确切地说,我只无意中瞄到过一眼,那时我过于年幼,转眼就忘了,之后也不曾见他用过。现在想来,那把钥匙似乎可以短暂地进入人的记忆。”庄吟揉了揉有些酸痛眉骨,“你说我救过你,我是在何时何地救的你?”   谢祈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十二岁时。”   “十二岁……”庄吟苦思冥想,思忖了好半晌,未果,于是他诚惶诚恐地问:“可否说的再具体点?”遗忘掉谢祈他极有负罪感。   谢祈却不肯了,屈起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长贵人多忘事,这样,还是你自己想,想起来了,我给你奖励。”   庄吟呆滞道:“奖励?什么奖励?”   谢祈笑而不语,靠在墙上,伸手对着庄吟勾了勾手指。   庄吟鬼使神差走了过去,等着谢祈的解释。   岂料,谢祈长手一捞,轻而易举地揽住庄吟的腰勾了过去,手指在他浅淡的唇上轻轻一抚,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尔后拉开距离,狡诈一笑:“这就是奖励。”   庄吟:“……”   不反感,不反感就算了,庄吟如此想着,在谢祈面前,自己真是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第137章 死别(二十四)   庄吟试图岔开话题:“方才你去了何处?”   谢祈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到处溜达。”   “可有异状?”   “有啊,最大的异状就是木头人差点杀了你。”谢祈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很快又笑道:“道长不交代一下?”   庄吟:“一间密室。”   谢祈眨了一下眼睛。   庄吟:“我们先回满月家。路上边走边说。”当先迈开了步子。谢祈先是垂目一笑,尔后双脚跟着挪动,迅捷无伦地伸出双手,牵住庄吟的拂尘,生生捏造出一股可怜之感。   两人走出去十几步,谢祈悄然挂上一副落寞的神情,像个离家出走的可怜贵公子,忽然唤:“道长。”   庄吟在某方面虽木纳,但与谢祈相处至今日,对他的小心思已了然于胸,想必此时此刻他又开始作妖了,可心还是无端软了下,“在这儿呢。”   “你看,你是孤儿,我也孤了好多年,既然都无亲无故,不如我俩凑一块儿过得了。”谢祈说得很轻松,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庄吟侧头一看,他还真的在看天空,或许是他语气中的松缓,庄吟的心像是被挠了一下,胸腔里边那点沉重感竟化为了轻盈的羽毛,一点点慢慢地轻飘起来。   真是拿这个狗皮膏药没办法……   “容我……再想一想。”   道士既已妥协,谢祈也见好就收。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脚程极快,不消片刻便回到了满月的家。   院前两只晃悠悠的灯笼仍旧恭恭敬敬地等候二人归来,如同两位尽心尽力的小门童,连光都不似原先那样惨淡。   可这两位客人却没走正门,反而借着夜色掩映悄无声息掠上屋顶。   庄吟与谢祈对视一眼,撩起衣摆蹲下,小心地掀开一块瓦片,故技重施,放血放布偶,偷偷地令布偶下屋看看屋主在不在。   小人在底下转了一圈,然后惊奇地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满月她爹竟然不在。   庄吟和谢祈便当了回梁上君子,一人守着门,一人飞快地找到密室入口。入口藏得堂而皇之,竟在一副等人高的挂画后,相当随意了。   庄吟特意把这只布偶留在屋子不易觉察的角落里,以防主人突然归来。   二人进了密室入口,走过一段长而曲折的通道,与酒肆老头那条又狭窄又密不透风的通道比起来,显得相当宽阔了。过了会儿,他们终于来到庄吟之前看到的那间摆满木头人的密室。   庄吟燃起一支蜡烛,火光幽幽地照亮这间密室。   鉴于之前已走了一批木头,此时的密室更为空旷,剩下的白布里头,都像是站着人,诡异而阴森。突然,一块白布末端动了动,仿佛有东西在游动,紧接着,白布一觉被掀起,出来个同样是白乎乎的玩意儿,只一瞬,这玩意儿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迈着短腿奔向光源处。   小人扑倒在庄吟的靴子上,委屈巴巴地斥责主人竟然放任它在这种破地方待了如此之久。   谢祈“咦”了声,戳戳它小脸,“这里还有一只,方才那只是它兄弟么?”   庄吟无语:“它们没有性别之分。”更不用提沾亲带故了。 第138章 对峙(一)   谢祈环顾四周,暗室上首的石椅高高在上,极是显眼,但他的视线却落到石椅旁满溢而出的黑白棋子上。   这时,密室里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谢祈猛地抬头,视线与一双行走中的黑靴对个正着。   封骨出鞘,刀尖对准无人自动的黑靴,“什么东西?”   “别伤它,”庄吟推开长刀,“我在想它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黑靴轻跺一脚,像是在肯定庄吟的话。   “你刚刚神游天外,莫非神游到了此间?”   “是的,跟它走。”   二人跟着黑靴,绕过三三两两的人形木雕,走到密室另一侧。   那里有一具靠墙坐着的木雕。   黑靴步子踩得更急。   它是想给我看这个木雕?庄吟心中一动,敛衣蹲下,一把掀开白布——   不是木雕,不是别的可怕东西。   是段清川!   “师兄!”庄吟大吃一惊,一时激动得烛火脱手,谢祈长刀一撩,眼疾手快用刀尖接住,这点火才得以幸存。   段清川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脚上也没有穿鞋,身体无起伏,看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庄吟眉头紧锁,正想探鼻息。   “师兄没事,”谢祈挑着蜡烛提醒,“他被人点穴了。”   庄吟刚伸出的手立即调转方向,转而摸到段清川耳后,在翳风穴和风池穴之间轻点两下,又移到两扇胸骨之下的璇玑穴点了一下。   过了会儿,段清川果然幽幽醒转。   “师兄,”庄吟连忙唤道,“你醒了?”   段清川目光有些迷离,反应半晌才疑惑地反问:“师弟?小谢公子?”   谢祈礼貌微笑:“师兄好。”   “你们……”段清川突然倒吸一口气,按压着眉骨,神情痛苦。   庄吟急了:“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睡久了头有点晕罢了。”段清川摆手,“我被贼人点穴前分出一缕神识附在我的鞋子上,没想到它搬来了你们两尊救兵。”   庄吟:“我记得师兄以往,穿得不是这双?”   段清川:“追了那个赝品多日,鞋子都跑破了,还不许我再买双新的?”   庄吟:“师兄说的是。”   心道:若非换了双新鞋,他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段清川竟然被困于此。   段清川抽回黑靴上的神识,穿上鞋,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起身。庄吟上前想帮忙,段清川制止,“我自己来。”   庄吟收回手:“师兄说的赝品是……梅无主?”   “对,人死岂能复生,对吧,小谢公子?”段清川将目光投到谢祈身上,“师弟,你有没有发现,你的记忆出问题了?”   庄吟一怔,“我发觉了。”   “当年梅无主杀进离境苑,众同门惨死他手,”段清川撑着墙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脸上露出心痛的神色,“只恨,只恨那时我与师父都不在。我们后来清点尸体时,发现少了两个人。”   庄吟心头浮上丝不安。   “一个是你。”段清川叹气,“我在想是不是当年的事情对你打击过大,所以你潜意识里将它故意遗忘。”   庄吟身体一晃。   “梅无主杀人后又劫走你,跑到桐阴灵虚,”段清川面向谢祈,微微颔首,“之后的事情,想必小谢公子比我更清楚,对么,境主?”   谢祈轻轻笑了出来,没有否认。   庄吟的手不由握紧拂尘,转头看着这位挑着烛火的男子,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人有些陌生。   道士的面色带着点冰冷的苍白,谢祈拿下刀尖上的烛火,靠近庄吟,试图用火光暖暖他的脸色。   但,未遂,被庄吟半道拦下来,“谢祈,告诉我怎么回事?”   谢祈乖乖拿回烛火,勾起嘴角,“简而言之,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庄吟皱眉,他很不满意这个解释。   谢祈察言观色:“不行?那就换个说法,雪中送炭?古道热肠?乐善好施?英雄救美?”   墙壁上的段清川突然咳嗽了两声。   “难得我这么有善心,”谢祈顿了顿,“惦记一个人惦记了这么久。”   关善心什么事?别说庄吟,段清川也一脸懵,谢祈这话颠三倒四,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啊!   于是这位离境苑的掌门试图用仅有的线索还原整个真相,“小谢公子,当初我找师弟一路找到了桐阴灵虚,刚好看到你抱着师弟从里面出来。”   谢祈点头,“对的,师兄记忆不错,不像某人。”   某人?我?原来他那时便遇到过谢祈了?庄吟本来纷杂凌乱的心情好端端地被谢祈搞的哭笑不得,之前的不安感生生减退大半,他缓缓深吸一口气,好脾气地道歉,“我记忆有损,是我的错,我争取赶快记起来。”   师弟说出这样的话,段清川很震惊,但没敢表露出来,眼神狐疑地在二人间来回打量,啧啧……   “小谢公子,有一事想请教你,”段清川总算还记得正事,“天下禁地桐阴灵虚,凡人有进无回,你是怎么在里面活下来,还把我师弟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谢祈垂下眼睫,嘴边笑意淡去,但下一刻他又挂上微笑,“运气而已,一个人运气好起来,走路都能捡着金子。”   运气好到还能成为桐阴灵虚之主?段清川信了他的邪。   “呃……”段清川正要说话。   庄吟打断他,“梅无主呢?”’   “如师兄所说,一入禁地九死一生,梅无主纵是术法高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杀了他。”   “就这么简单?”庄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你的话,杀他之前,一定会问问他去桐阴灵虚的目的,境主大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烛火微晃,谢祈忽然话锋一转:“另一个是谁?”   段清川抿着嘴唇,沉默良久,才说出一个名字,“纪元贞。”   庄吟猛然看向段清川。   “纪元贞,”谢祈重复念了遍,问:“他是谁?”   段清川:“我另一个师弟。”   纪元贞和庄吟几乎同时进的离境苑,两人同岁,又是初来乍到,很快成为了好友,一起修习一起长大。庄吟天资聪颖,心性坚定,学习一点就通,从小到大为宋真和段清川所喜,反观李元贞,他天生不是修炼的料,连最基础的术法学起来也很吃力,随着年纪增长,两人修为差距也越来越悬殊。   “纪师弟?”庄吟皱眉。   段清川叹气,“师傅曾对我说过,此子心性不定,善气不足,邪气有余,但擅经营,长袖善舞,凡事面面俱到,原来是离境观的继承人最佳人选。”   “在我中计到这间暗室前,我又看到了这位最佳继承人。” 第139章 对峙(二)   暗室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庄吟喃喃道,“纪师弟。”   “师弟,我想当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段清川往外走了几步,掀开一块白布,“这个庄子十分诡异,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来不及了。”谢祈淡淡说着,一面将蜡烛往前一送。   那原本空荡荡的石椅上,无声无息多出一灰衫人,正握着一只拥有两只奇大无比眼睛的布偶端详——是庄吟先前特意留在满月他爹屋里的那只。   在场的三位都不是等闲之辈,却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暗室里多出一人,可见这位神出鬼没的灰衫人修为相当了得。   谢祈和庄吟同时拔出刀剑护在身前,挡住刚清醒正在恢复的段清川。   不等他们开口,灰衫人就先说道:“最近总是看到贼人三番四次闯我燃香庄,非但不请自来,还兵戈相向,我这个做主人的,每日担惊受怕,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说话的同时,身边悬空燃起一盏幽幽烛火。   谢祈笑道:“前辈的待客之道我等也不敢恭维。前辈这么喜欢演戏,为何不去戏台子上演一出,刚好你客房里有位会唱戏的,不如两位配合一下,满足我小小的愿望?”   “哦?我都懒得伪装了,也算演戏?”灰衫人垂首低低笑了两声,随后灰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戾色,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阴沉沉地下逐客令,“庄子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我动手,或者自行了断,。”   庄吟:“我们若是找到想要的人,自然会走。”   “我何时给第三条路了?”灰衫人手一松,布偶从手中掉落,一连滚出好远。   “前辈,”谢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侧头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闪着精光,“你耗时耗神雕了这么多木头人,不只是帮你看守宝贝吧?武力太低了,随随便便来个武夫就能撂倒他们,还是说你有特殊的癖好?”   灰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年近中年的脸上却依旧坚硬如石,没有一丝笑的意味。他笑声停止的刹那,右手二指间已夹着三枚黑子,疾如流星,击向墙角三人。   砰砰砰——   密封的暗室内响起三记清脆的金石之音。   “黑子出,鬼见愁。”段清川狼狈地避开黑棋,掩饰不住脸上的讶异,“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灰衫人低喃,手中又多了七八枚棋子,“我谁都不是,我是满月的父亲。”   “据我所知,用棋子杀人的只有一人,”谢祈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个人叫做魏书,一度颇有盛名,可惜了,二十年前无缘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灰衫人手轻轻一颤,掷出的黑棋威力大减,谢祈一人便轻松挡住了所有,长刀顺势斜指东南角——那是浮屠山的方向。   “他朋友滥杀无辜,抛尸浮屠,隔一段时间杀一人,就好像人家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逼丈夫回来似的,你说奇不奇怪,他那个朋友像不像是……在逼他现身?”   “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灰衫人四平八稳地在石椅上坐着,手中不停,黑棋连续击出,连口气都没喘过。   谢祈一边点头,一边挥舞长刀,和庄吟的剑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那徐夕照这个名字呢?满月跟我们说,燃香庄里住着的都是当年被徐夕照杀死的亲朋好友,现在看来,所谓的亲朋好友皆是前辈你一人所为,辛苦了。”   几番较量下来,灰衫人突然收手,似是觉得对面三人过于难缠,左手垂到石椅边,那里有一个不显眼的凸出,他轻轻往里转动,整个人没入背后墙壁里面。   原本入口处的重达百斤的石门刷地落下。   随后墙里传来他遥远的声音,“这间暗室没多大用处,就是机关多,各位好自为之。”   暗室明明密不透风,此时却无端刮起一阵阴风。   白布飘落,显露出里面活灵活现、姿态诡异的木雕。   喀喇——   喀喇——   所有木雕身体不动,同时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角的三人。   被鬼魂附体的木雕战斗力不足,但没被鬼魂附体的木雕似乎更加莫名自信,一个个都当自己是金刚之身,不要命似的往刀口剑尖上撞。   封骨削木如削泥,谢祈不费吹灰之力便砍下一连串的胳膊腿,放飞自我的胳膊腿刚掉到地面,又突然兀自腾空。   三人定睛一看,那四肢中央插着根根闪着冷光锋利无比的铁刺。   “退后!”庄吟皱眉俯视地面,马上又有七八根铁刺拔地而起,铁刺分布毫无规律可循,没准下一步站着的地方就有一根铁刺从地底刺出。   剩下的木雕更未放肆,无惧谢祈它们,更无惧偶尔出来找存在感的铁刺,自杀式地一个接一个朝三人扑去。   然而就在此时,暗室的右侧墙壁竟然缓缓朝左侧压近!   所以祸不单行是有道理的。   谢祈将长刀横于胸前,“道长,我来对付它们,你和师兄去找出口。” 第140章 对峙(三)   庄吟刚砍下一个木头人脑袋,拉着手无寸铁的段清川疾速退到角落,“出口眼前就是,不过洞口低矮,要委屈你了。”   谢祈头也不回,“你们先走!”   庄吟对谢祈的能力深信不疑,况且段清川刚苏醒身体较虚,在旁边只会拖累他,所以庄吟没犹豫,带着段清川直往这个隐秘的洞口里钻,“师兄你先进去。”   轰隆隆!——   段清川刚把身子匐低,洞口招呼也不打声瞬间坍塌,震得尘土飞杨,灰尘争先恐后地直往鼻子嘴里钻,呛得他几乎把肺咳出来。   庄吟忙把段清川拉回,两人踉跄着同时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眼看右侧墙壁已行近大半,被谢祈逼得穷途末路的木头人纷纷被坚硬的石墙无情碾压,时不时还有铁刺冲破地面,暗室里危机四伏。   谢祈解决完最后一个碍事的木头人,回头寻找庄吟的身影。   庄吟和段清川已来回找了一圈出口,恰好抬眼与谢祈的视线在空中遇上,两人交换眼神,庄吟摇了摇头,“没有发现别的出口。”   段清川忍不住叹气,“白果和钥匙尚未追回,难道我们就要葬身于此?”   庄吟听着心情也不禁变得沉重,但他的财迷师兄下一句登时让他狠狠嫌弃了一番。   “诶,离境苑修缮的银子还没赚来呢。”段清川甚为遗憾地捂上沾满灰尘的脸。   庄吟:“……”   逼近的右侧墙像是自幽冥而来勾魂的阴差,每挪动一寸,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时间越来越紧迫,空气被挤压地仅限一丝。终于,烛火一晃,跃起最后的死亡颤动,驾鹤西游。   暗室瞬间陷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别急,”谢祈独有的微磁声音飘来,低低的,像是在安抚情人,黑暗中,划过一道妖冶的红光,“退后。”   庄吟嗓子一紧:“你!……”   “保护好师兄,我来开路。”他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   庄吟立刻提高嗓门质问:“强行劈开这些铜墙石壁?你疯了吧?”   谢祈紧握刀柄,小心计算着暗室最薄弱的地方,“难道你想被挤成肉沫?”   庄吟深呼吸强行压下把谢祈打晕的冲动,“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呲——   封骨抵住右墙呲出一连串四溅的火花。   “或许有别的出口,但没时间了……”谢祈脚后跟发力,他透过黑暗望着暗室上方。   这间暗室处于地底,朝哪边砍都是无穷无尽的土石,唯有顶部,可以一博,赌对了,谢祈最多元气大伤,倘若堵错……   谢祈轻笑道:“本人运气很好,当年桐阴灵虚都能死里逃生,对吧?”说着跨步提刀向暗室顶部横劈而去,力道足以横扫千军万马。   庄吟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便听到头顶上方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仿佛老人的叹息声。   暗室天摇地晃,碎石土沫俱下。   随即他们发现这一刀并未像上古神将那般开天辟地,短暂的混乱过后,雨溪暗室复又停止颤动。谢祈抡起刀又待砍第二刀,这时,看似坚不可摧的天板倏然笃笃作响—— 第141章 显露(一)   “谢祈!”庄吟心头腾起怒火,怒火中又掺杂着道不清的担忧。   谢祈只犹豫了须臾,便毫不停留地挥去第二击,对庄吟的喝止完全无动于衷。刀与硬石相碰迸发出振聋发聩的撞击声,成千上百道细如丝的裂缝逐渐化为手指粗的沟壑,相互汇聚在一起,交叉朝四面八方延伸,最终“轰”地朝下方塌去!   片刻后,庄吟连拖带拉把谢祈和段清川从石头堆里拽出来,才刚抬头,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一闪而过,飞快地消失在树影间。   是那个疯子!   随即庄吟瞥到地上横尸着手臂长的铁锤,难道方才地面上是这个疯子在敲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庄吟复杂地盯着疯子跑远,然后转头问段清川:“师兄?”   段清川边咳边摇头:“我没事,你去看看小谢公子。”   确定段清川的确只是受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伤后,庄吟沉着脸走到谢祈身旁,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你以为你是神仙?山上也是,地下也是,一而再再而三使用蛮力,会力竭而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谢祈刷白的脸近在咫尺,这位境主大人无力地扯开嘴笑了下。   还笑?   庄吟气急败坏,简直想扒下这张摄人心魄的脸,多年来维持的波澜不惊此刻荡然无存。   境主大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挽回颜面,谁知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觉喉咙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庄吟衣襟上。这口血吐得相当及时,直接把庄吟的怒火给浇灭了。   谢祈没去管嘴边的血,而是第一时间用手去擦蓝袍上的血渍,一下一下,越擦越脏。   庄吟抓住谢祈乱动的手,冷冷道:“别擦了,已经脏了。”   谢祈如红火般的眼眸故意流露出几分不知所措,果然,道士心开始变软,连着声音也柔软许多,“张嘴。”   谢祈乖乖张嘴,紧接着被强行塞进几颗又苦又难吃的药丸,“有水么?”   庄吟眼皮也不抬,“没水。”   镜主大人自讨苦吃,只好就着腥甜的血咽下,随后手心感受到一股温热,很快暖流顺着手臂涌向四肢百骸。谢祈半撩着眼睫,故意笑得轻浮,“你这是心疼啦?”   庄吟一怔,手下暖流送得便慢了,良久,他才用几不可闻地低声说道:“知道就好。”   如此爽快的承认,倒反将谢祈一军,他嘴边那看似轻浮的笑瞬间凝固,红瞳变得极为幽深,像是一潭深水,将微弱的异样埋于水底,不敢见天日。   “心里在埋怨我忘记你的事吧?”庄吟忽然伸手抚上他谢祈异常苍白的脸,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兀自说道:“燃香庄所谓的宝贝应该还在满月她爹手里,所以’梅无主’一定还会再来,师父以前跟我说过,钥匙能短暂地打开人的记忆,等我找回钥匙,也许就能找回记忆。”   谢祈重新挂上微笑,“好,我等着。”   庄吟叹气,“凡事有万一,师父也提到过如若用之不慎,轻则记忆受损,搞不好我又把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给忘了。”   “记忆会受损?”谢祈眨了一下眼睛。   “也许。”   “道长,你的记忆……会不会是你师父故意抹去的呢?”   ——假如找不到你家,等你长大点,我牺牲下法力,到你的记忆里去瞧瞧住哪儿不就行了?   宋真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倏然,庄吟感到一阵晕眩,脑袋止不住地钝痛,像是有人拿着榔头一下下在敲打他的头,边打边质问,为何你还是想不起来,为何你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 第142章 显露(二)   远处天空隐约有泛白的迹象,黑魆魆的庄子死一般寂静。   段清川打完坐,背靠大树,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久久盯着因塌陷而造成的巨坑出神,以至于庄吟和谢祈的对话也被他过滤得一干二净。   他在想一些事情。   师祖当年闭关走火入魔突然暴毙,师叔沈夜被师父驱逐下山。这之后,聚英堂堂主万奇风曾几次上到离境苑与师父密谈,究竟在商量什么要事,师父没说,他也没问,但有一回偶然他听到万奇风提及江湖死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均被一种武器所杀——   歼邪剑。   此剑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它的剑刃上长满了倒刺,一剑刺进,再勾筋带肉的抽出,极其残忍。   段清川最后也不知道此剑的主人是谁,因为那时万奇风和宋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就好像心里已经有个人选,但他们选择了守口如瓶。   万奇风走后的第二日,师父也下了山,下山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段清川好好管理离境苑,他很快就回来。   可这一走就是两年,两年后师父回来了,却是带着一身伤及筋骨的重伤回来的。   也是这时,江湖上突然多出一位心狠手辣的红梅先生,用的剑,正是歼邪剑。   他不知道离境苑与这位红梅先生究竟何仇何怨,竟招来满门杀祸。   梅无主并未带走离境苑一砖一瓦,反而带走了小师弟。   师父因此旧疾复发,寻找小师弟庄吟的途中病逝。   ……   倏地,一双白靴缓缓走进段清川的眼帘。   段清川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抬头,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在看清来人后,又重重的跌了回去,他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我还以为又是他……”   这位小兄弟很眼熟啊,他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倒眼生得很。   白衣白靴,所有的佩饰都是白的,这骚包至极的人正是祁连小霸王言城清,余浪傻呵呵地跟在他后头,像条有块骨头便能诱拐的傻驴。   言城清两手空空地从浮屠山上下来,难免垂头丧气,好不容易找个临时落脚地,却又遇见了谢祈!   该死的,他低骂。   被他骂的谢祈正好抬头,一张脸白得过分,嘴角挂着可疑的血迹,看清来人后,先是挑眉,而后勾唇,果然冷嘲道:“这不是……言公子?怎么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   连庄吟也不禁多打量两下言城清,没料到他们五人竟在燃香庄重聚。   言城清反击:“谢境主说笑了,你不也灰头土脸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打地洞去啦?”   谁知谢祈非但没有继续挑事,反而伸出染血的手,朝他勾勾手指,“过来,告诉你件有趣的事。”   “骗我?我不过去。”   谢祈干脆大大方方地坦诚:“这个庄子里住着的,都不是人。”   言城清猎奇的瘾被勾了起来,“又是鬼啊?”   谢祈竖起手指摇了摇,“是木头。”   祁连小霸王半信半疑把头凑过去,“我徒弟这样的木头?”   “呵,”谢祈轻笑,将刀尖对准旁边的树,“是生火烧饭的木头。”   言城清瞪大了眼。   “不止这个,这个庄子里还藏着一样宝贝。”   “什么宝贝?”言城清听到这两个字眼睛里精光四射。   “你找到了不就知道了?”   两人对视一笑,笑得庄吟直皱眉。   庄吟猛地站起来,冷冷道:“谢境主,伤好了?好了就回桐阴灵虚吧。”   谢祈微眯双眼,全身放松,坐在地上仰视着道士这副好似生气的神态,舔舐着嘴角的血,“好啊,你跟我走?”   庄吟:“……”   “放开老子,快点!竟敢把老子五花大绑,哼哼,趁老子睡着时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单……单单单挑!我操,火火火,救救救救命,救命啊——”   一道响有力的喊叫冲破拂晓的雾霭,传入五人的耳朵里。   五人齐齐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第143章 显露(三)   此时天光微亮,只见西北方向升起一条浓烟,如同腾空的灰色长龙,正笔直地冲向天穹。   燃香庄前的空地上,堆积成小山的柴火吐着火舌,贪婪地盯着被捆仙绳五花大绑着的玄衣面具男人。   火光将他的脸庞都映得红光满面,狐狸面具直接飞到了头顶,配上那张红艳艳的面容,看起来狼狈不足,滑稽有余。笑面财神在几个汉子的挟持下,英勇不屈地使用蛮力反抗,“老子还没偷你们那点破东西,就想着把老子当乳猪烤!”   众人沉默不语,只有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不时冒出纷扬的火星。   灰衫人负手立在上首,微一扬手,示意那几个汉子放开笑面财神。   汉子们低头退后,笑面财神像蚕一样匍匐在地上,一拱一拱,放声纵骂:“你他娘的是谁,敢趁老子不备下手?”   灰衫人不疾不缓地走近财神,自上而下俯视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有什么话,到阴间和你朋友汇合后再说吧。”   “龟儿子!我日你祖宗!也不看看老子……诶?等等,我朋友?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我朋友……你把他俩怎么了?!我操,我的解药!我的毒还没解呢!”笑面财神完全没有进化为烤乳猪的觉悟,脑子里反而闪过七窍流血、五脏俱焚的惨烈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灰衫人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相当平庸,平庸到转眼就会让人忘却,但笑面财神硬是从他身上接收到一股叫做危险的气息,和那小白脸谢祈有点相似,却更为阴毒狠辣。   混迹江湖已久的财神爷哪一天不是在剑口刀尖上舔血行走,当即咂巴出灰衫人可能是不出世的高手。   而高手怎能少得了绝世兵器和绝世秘籍呢?   就算没有实质的纸质秘籍,他相信高手也能默写出来。   处于生死一线的财神爷此情此景下还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联想至要杀他的人手里也许有卖得上好钱的东西。   实是,难能可贵。   更可贵的是,他忽然吸了一口气,眯着眼说:“你靠近点,我想看看你的脸?”   灰衫人:“……”   笑面财神觉得自己说得可能不够清楚,于是重新组织语言:“我能摸摸你的脸么”   灰衫人:“……”他举起了手,眼看就要打手势让人烧了这尊财神,蓦地笑面财神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以只他们彼此间才能听见的音量道:“你能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这个行家,这张脸,是假的吧?”   灰衫人定定地看他,全然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财神爷笑眯眯地接着自言自语:“不过你这张脸做得可忒难看了。你看,我中毒已深,没有解药也活不了多久,不用烧死一样要交待在这儿,你放了我,我重新做张惊天地泣鬼神的帅脸送给你,这笔交易不错吧?”   灰衫人点点头,煞有其事地拍拍财神的不忍直视的红脸,“不错。”随后他挥出未完成的手势。   汉子们一拥而上,一左一右钳制住笑面财神,将其高举过头顶,大步流星朝熊熊燃烧的火堆走去。   “诶停停停,等等!你们不讲道理啊,死法一万种,为何偏偏要烧死老子,老子给你们跪了还不行嘛!救命啊!——”   红彤彤的火光照红了半边天,温度越来越高,那伸出来的长长的火舌几将燎到笑面财神的衣服,他绝望的呐喊也响彻整个云霄。   千钧一发之际,两把飞剑流星般划过天幕,交织成白、金两道剑芒,冲破拂晓,在笑面财神被投入火堆的刹那,快而精准地刺入衣服,两端挑起他,借势将他带离冲天的火焰。   在场除了灰衫人之外,俱都大吃一惊,纷纷举起手中武器,对准赫然出现的五条人影。   长剑自动飞回庄吟和余浪手里,笑面财神“嘭”地掉到他们脚边,嘴里呻吟不断,睁眼对上谢祈看死猪般的眼神,一种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悲怆感油然而生,不禁憋出个:“我操。”   谢祈抱着手倚在刀上,对灰衫人淡淡说道:“杀个人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张吧,前辈此举令我辈着实费解。” 第144章 显露(四)   “他目的不是杀人,他只是顺便杀人。”忽然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由远及近飘了过来,像最锋利的刀不留情面地刻进每个人耳朵里。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劈开了重重雾霭,霜白的雾气分花拂柳般朝两边渐行渐散,一个人踩着被拉长的影子缓缓走了过来。   及地的斗篷,隐藏在帽檐下看不清的脸,还有胸前那朵妖诡的红梅,无不昭示着来者身份。   庄吟心中虽知他不是当年的梅无主,但还是不禁握紧了剑柄。段清川皱着眉头死死盯着这人宽大的帽檐,似乎想看清这张脸来证实自己的某种猜测。   言城清摸着余浪的驴头满脸疑惑,“不是杀人还能是什么?”   盘腿而坐的余浪懵懂地摇了摇驴头。   只有谢祈依旧保持原状,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目光闲散,时有时无地扫过灰衫人那张波澜不兴的脸。   灰衫人似是完全不将这六位不速之客放在眼里,看见本该死却没死的谢祈三人也无表露任何惊讶的神色,兀自走向熊熊燃烧的烈火,眼中倒映着炽热的火焰,边走边低语:“凤凰浴火,方得重生,方得重见天日……”   最终他离烈火只有寸步之遥,脚步微微一顿,不再向前,像是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别人,“古籍上并未记载它有何用。”   “哈哈哈……有些东西单个看一无是处,但倘若把它们合并放在一起,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人放声大笑,毫不吝啬地解释。   灰衫人再次耐心地问:“有何用?”   那人笑够了,压低嗓音,“天下之大,修仙修道之人多如牛毛,其中又有几人能修得金丹,几人里又有多少能修成元婴,突破大乘?”   灰衫人:“少。”   那人循循善诱道:“别说金丹元婴大乘,就是筑基,能达到的人也不多,但若是能无限复活已死之人,那岂不人人都有羽化登仙的可能?”   灰衫人明显一顿。   那人在帽檐下眯起眼睛,伸出手,“把它给我,我能带着它找到那个地方,只要寻到那方地,我就能找到复活的秘诀。”   复活,一个充满诱惑的字眼,堪比长生不死。   所有人都不禁脸色微变,言城清更是张口结舌,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抚掌道:“我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谢境主,这可比你描述的木头人更精彩啊。”   复活固然令人难以置信,若确实违背自然规律而真实存在,那么这世间必然大乱。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灰衫人眼里闪过一抹暗芒,随即无声说了句什么,嘴角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便毫不犹豫地迈入火焰之中。   哗!——   火焰瞬间拔高三丈。   众人根本来不及揣测灰衫人莫辨的行为,紧接着又听到刺破云霄的一声尖叫。   一道绿色身影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弱小的身躯爆发出不可小觑的力量,不顾木头人的阻拦,奔向冲天的火光,嘶声喊道:“爹!——”   庄吟把长剑插回背后,同时闪电般击出拂尘,拂丝暴涨,如蛇般缠住满月的细腰,将想一心毁容的她迅速卷了回来。 第145章 显露(五)   满月在地上轱辘两圈,滚到谢祈脚边,许是硌到石子,吃痛喊了声,吭哧吭哧喘着气,恶狠狠地怒视谢祈,就差张出血盆大口把他吃了。   谢祈垂下浅淡的红眸,回视这只小母老虎,不咸不淡问:“怎么?”   满月从嘴里硬挤出两个字:“坏、人。”   谢祈无所谓地一颔首,“我确实也算不上好人。”   大概他的态度激怒了满月,她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摸了块棱角锋利的石头,随即空气中带起小道厉风,刮向谢祈线条分明的下颌。   谢祈身体不动,仅头部微侧,便轻而易举地避过这拼尽全力的一击。   满月握着石头扑空,踉跄着摔倒在粗砺的地面,柔嫩的手掌立刻被搓出几道血痕,浑身都是灰尘。   “满月姑娘是否有误会?”庄吟不知道她之前曾目睹谢祈手刃庄里人的场景,此刻对她前后态度的逆转有些难以揣度,但他说话时眼睛却紧盯着冒充梅无主的那个人,一刻也未放松。   斗篷之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   言城清几次欲言又止,狐疑地从这些人脸上逡巡而过,为何这些人这么淡然?可是有人活生生自己走到火里去了啊!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空地高台上焚烧的烈火似有微弱迹象,谢祈直起身,刀尖指向高台烈火旁的那群木头人,“你看看,我砍的那些人,那里面有没有?”   满月闻言一震,翘首朝谢祈所指方向望去,那队伍里赫然都是熟面孔!   “你们你们不是被昨晚”满月倒吸着气,声音透着人耳可辨的颤抖,紧接着,她瞳孔蓦地缩了下,倒气声更大,不确定地望着高台方向,“爹爹?”   众人的视线一同转向高台,只见中央高台上的火焰迅速熄灭,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渐显现,正是招呼也不打主动走入火堆的灰衫人!   完好无损,这能烧骨成灰的烈火竟殃及不到他的一块衣袂。   “凤凰浴火,方得重生,方得重见天日,”忽然谢祈重复了一遍灰衫人之前的话,然后几乎低不可闻地喃喃:“画,钥匙,凤凰……”   灰衫人立在高台上,手里赫然多出一尾火红的凤羽,在淡青色的天光中显得格外耀眼,转目间,他扫到台下跌坐着的满月,皱眉,“怎么出来了?”   满月擦擦泛红的眼角,“我……”话到嘴边,她蓦地闭了嘴,脑海里有道声音在阻止她,别把疯子叔叔唤醒她之事托盘而出。“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醒了,我看到这边火光冲天,我就过来了,刚到就看见你,看见你走了进去。”   灰衫人微微叹气,招道:“过来。”   满月满脸委屈地走了过去,眼角余光瞥到台下那帮本该死去的人,又是疑惑又是毛骨悚然。   众人尚在各自揣测,那假扮梅无主之人却仰天长笑,粗糙沙哑的笑声不亚于酷刑,折磨着每个人的耳膜,宽大及地的斗篷无风自动。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长手将黑斗篷往外一掀,露出里面一个蓝色身影。   白果!庄吟眉头一跳,心头狂喜又迅速沉了下去,连带着声音也沉重无比,“你要做什么?”   登时,众人的视线又从灰衫人转向斗篷。   “你们几个,”那人闪电般箍住白果细弱的喉咙,目光从庄吟、谢祈、段清川身上一一速扫过,威胁道:“去抢凤凰令,抢到给我就放了他。” 第146章 显露(六)   谢祈扶着刀微眯着眼。   风月刷地出鞘三寸,庄吟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冷声道:“放开他。”   气氛立时剑拔弩张。   状况外的言城清两只眼珠子不停地转,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到底是作壁上观呢,还是插一脚。蚕宝宝笑面财神艰难地拱了拱身体,口喷唾沫:“不要脸的龟儿子,专挑小娃娃欺负,有种先把东西给老子!敢骗老子,老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   斗篷人不屑地冷笑一声,“你也配?”   “有种先把东西给老子!”笑面财神悲愤交加,“骗老子帮你偷东西,还想害老子,龟儿子,哼哼!”   斗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那是因为你蠢,我随口编的你也信。”   笑面财神怒目圆睁,破口大骂!   斗篷人不耐烦了,掐着白果脖子的手倏然一紧,“你们再不抢,他小命就要不保了!”   白果本就惨淡的小脸越发青白,“师……父,救,救我……”   ……   “师弟,是你吧?”在笑面财神惨无人道的叫骂声中,段清川忽然轻轻说了句,略做停顿,他又说道:“在我彻底陷入昏迷前,看到的那张脸,是纪师弟吧?”   斗篷人短促地一怔,但随即“呵”地冷笑了声。   段清川又补充了句:“那时我的意识尚且还有一丝残留。”   正骂到祖宗十八代的笑面财神:“???师弟???”   段清川看了眼一身黑衣,劲瘦高挑的谢祈,然后将目光重新放到斗篷人身上,叹道:“梅无主早已被小谢公子所杀,师弟为何要冒充梅无主?”   “……”斗篷人无声笑得浑身颤动,斗篷下的表情狰狞而扭曲,他缓慢地揭开帽檐,一张常年隐藏在黑暗中的脸露了出来,苍白,尖瘦,眼窝深陷,整张脸说不出的阴郁。   他用那与梅无主相似沙哑声说:“是我大意了。”   庄吟失声:“纪师弟你还活着?”   纪元贞冷利的视线扫了眼庄吟,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我活着,让你失望了?”   失望?庄吟愣住,下意识摇头,“我没……”   “闭嘴!”纪元贞阴森森地截断了庄吟的话头,一字字道:“时间不多了,要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就去把凤凰令拿来。”   紧接着,纪元贞掐着白果的脖子将他悬空,白果踢蹬小腿剧烈挣扎着,小脸涨得通红,试图掰开这只铁箍般的手。   灰衫人毫不在意白果的死活,吩咐:“把她带回去,锁起来,看好了。”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几乎同时动了,木头人奔向满月,庄吟、段清川还有谢祈提刀向灰衫人快速掠去,而言城清则拖着笑面财神躲到一边,以防刀剑不长眼,余浪在言公子的示意下去解救被木头人强行带离现场的满月。   刀光,剑芒,不断撞击耳膜的金石之音,财神爷滔滔不绝的叫骂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场面。   灰衫人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刀与剑之间,爆发出了极其强悍的气场,似是完全不将谢祈等人放在眼里。 第147章 显露(七)   灰衫人左手稳稳拿着凤凰令,单手挡去撞击而来的刀剑,灰眸如鹰隼盯着兔子般紧抓不远处的纪元贞不放,一步步紧逼笑容扭曲的纪元贞。   常年行走于黑暗的人对危险总是反应得极快,纪元贞骤然心中一紧,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冲场地里与灰衫人交缠的三人喝道:“一个是堂堂桐阴灵墟境主,一个是传承百年的离境苑观主,还有一个得上任观主真传,怎么三对一都打不过他?!”   “谢境主和师兄受伤了,纪师弟既然这么着急,不如自己下场?”庄吟面色冷峻,拂尘与风月同时出击,背地里对谢祈和段清川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们先拖住灰衫人。   纪元贞那僵在脸上的笑容瞬间释然,一面点头,一面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几个鹬蚌相争,忽然瞥到余浪把满月从木头人的手上解救出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小小庄子竟敢建在浮屠山边上,是嫌命大还是别有意图?”   灰衫人置若罔闻,招招杀机。   “别有意图也好,骗小孩也罢,纪某既能查到凤凰令在你手上,自然也能查到你竭力想要掩盖的过去。”   此话刚出,庄吟明显感到灰衫人似乎愣了一下,不过转瞬之间他又恢复正常,招势更果断,杀意更凌厉,距离缩短得更快,像是急迫杀死纪元贞般。   纪元贞带着白果后退几步,阴鸷的眼珠子沉沉地压在眼眶里,那薄如剑锋的唇一开一合,“敬酒不吃吃罚酒。徐夕照,你以为让这些木头人陪着你演戏,魏书就能原谅你了?魏书的孩子就能原谅你了?哦,不对,不对,这可怜的孩子大概还不知道把自己的养大的义夫,便是那害死自己亲生父亲之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包括因害怕而哭鼻子的满月。   满月挣脱开好心帮她的余浪,怔怔地望着灰衫人,“爹?徐夕照是谁,魏书是谁?”   灰衫人只稍一迟疑,右手便被拂尘缠住,腿上登时多出道深及见骨的刀伤,但他脸色如常,连眼睛眨也未眨,可见这人对疼痛感的耐力已非常人能及。   封骨刀刃上那一线红血显得更为妖诡。   灰衫人忽用力,就势收紧拂尘,拂尘另一头的庄吟被大力带向灰衫。谢祈眸色一沉,错步,反刀闪电般砍向灰衫人的右手。   “唉?”言城清拍拍地上蠕动的笑面财神,“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刚刚提到谁了?”   笑面财神自鼻中喷出两道热气,哼哼道:“徐夕照和魏书!你个聋子,快帮老子松绑!”   言城清像是没有听到松绑这字眼,倒斟酌起两个名字来,“徐夕照,魏书……他们不是,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我靠!难道这穿灰衣服的……!!!等等,传闻徐夕照和魏书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眼前这人虽说人到中年,可是长得会不会过于普通了?不像啊,难道传闻造假?”   笑面财神见他的重点不在自己这边,气得想跳脚,“给老子解开!解开就告诉你他是不是真的!”   言城清摩挲下巴,眼珠子往财神爷身上转悠两圈,“不行,除非你把我兰叔叔的画还回来。”   “不早和你们说过了,画不在老子这,已经被那个穿斗篷的拿走了,老子也被他给骗了!和你兰叔叔一样是受害者!”   言城清这才不情不愿地帮他割断捆仙绳。笑面财神一经挣脱,便跳了起来,施展身形,掠向百步开外妄想渔翁得利的纪元贞。   “操!耍我!”言城清抖出一柄软剑,提剑追去。 第148章 显露(八)   这边言城清和笑面财神你追我逐,斗得难舍难分,两人边打边骂,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眨眼间便已来到纪元贞身旁,绕着他转圈圈。   纪元贞手里挟持着白果,面无表情看着二人在身旁打来打去,甚不耐烦,一声暴喝:“滚开!”   可这两人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别说毫无停战的意思,甚至越发热火朝天,且速度越来越快,两人几乎变成了一圈残影。纪元贞耐心用尽,正准备出手逼停两人,那灰衫人也渐将逼近。   忽然,暗芒一闪!   灰衫人袖中爆射出几枚暗器,分别散向四面八方,庄吟、谢祈和段清川连忙躲闪。圈在纪元贞外围的两人竟也倏忽跳开,像是约好似的,双双降在纪元贞后头。纪元贞顿时空门大开,暗器在前,摩拳擦掌的言公子、财神爷在后,不过须臾他便被两面夹击,成了瓮中之鳖。   纪元贞冷哼一声,挑起白果,挡在身前,用以对抗那俨然逼在眼前的暗器。   言城清眸中精光忽现,抖出手中软剑,直击纪元贞毫无防备的后背,然而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纪元贞的头颅保持身子不动的姿势往后大调转,直勾勾地盯着言城清,也不知他如何将手拗转过来的,劈手就要接软剑。   言城清吃了一惊,毕竟临战经验不多,手这么一抖,剑锋便偏了。而纪元贞的手仿佛是金钢所筑,握住剑,“啪”地折断,清脆至极。   言城清看呆,只结巴道:“好,好功夫。”   当然,这些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因为紧接着,破空之声忽响起,妖冶的红光一闪而过,纪元贞感到臂膀处一阵凉意,“啪嗒”——伴随着凉意而至的是令人发狂的剧痛,攥着白果的那只手竟整条被谢祈凌空飞来的长刀砍断!   鲜血如注,向外喷溅。   纪元贞捂住伤口,单膝跪地,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咬碎牙关才憋住惨叫。   言城清竖起大拇指:“凶残。”大约在说谢祈的手起刀落,不眨眼,不思考。   财神爷竖起大拇指:“好汉。”大约说的是纪元贞胳膊被砍却没大吼大叫,能忍如斯。   断手还紧紧缠在白果的脖子上,被谢祈一脚踢开,他拎起奄奄一息的小孩扔到段清川怀里,眼睛满含威胁之意扫了眼笑面财神,然后对言城清道:“看牢他。”   “啊?”言城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笑面财神一把抢过软剑,架在正想起身的纪元贞颈部,“小老弟想什么呢,再不看好要跑了!”   言城清顿抢回剑,耀武扬威的机会不可失,踹在纪元贞后背,将半起不起的他又踹了回去,“老实点!”   笑面财神在纪元贞身上一通游走,倏然眼睛一亮,“有了。”   不远处,刀光剑影乱人眼,庄吟和谢祈二人合力竟将灰衫人逼至桥畔。   灰衫人古井无波的眼眸此时此刻才出现波澜,似有暂停歇战的意思,他说道:“看来方才二位隐藏实力了。”   “徐夕照?”谢祈挑眉,“有趣,你做这么多木头人何用?守护这尾凤凰令?”   灰衫人极缓极缓地眨动下眼睛,淡淡道:“日子寂寞,让它们陪着我玩罢了。”   “不见得吧,”庄吟清清冷冷地开口,“是陪着满月玩吧?” 第149章 显露(九)   满月挣脱余浪,奔过来,受了惊吓,声音变得又尖又锐:“爹!叔叔婶婶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谢祈斜眼看她:“他们都是木头做的,你在燃香庄住了这么久,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木头、做的?”满月艰难地吞咽了下,小声说:“以前偷偷去后山,看到、看到枯井里有次没有封大石,里面有好多长长短短的木头,形状有点像人,爹,你快告诉这都怎么回事?”   灰衫人眸光闪动。   庄吟拦住直往灰衫人身上扑的满月,淡淡道:“因为木头人是不会长大的,成人还好,只要换个皮相和装扮就可以了,但小孩子不一样,孩子总归要长大的。你所认识的小伙伴,之所以会长大,是因为你爹爹雕刻了无数木头人。”后山枯井里的废弃木头大抵是这个缘由。   “爹,是他说的这样么?”满月红了眼眶,一副想哭又竭力忍住的模样,仿若月宫中那只陪伴姮戏鱼娥的兔子。   灰衫人的喉咙滚动了下,只说了句:“满月,过来,来我身边。”   满月的脚才抬起,便听庄吟说:“传闻,徐夕照当年曾金盆洗手一段时间过,三年,就三年,他又出来杀人了,杀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徐夕照有个半路杀出的朋友,魏书,此人的品性恰好与徐相反,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徐夕照才忽然收手,不再滥杀无辜。但徐夕照为何在沉寂三年后又突然杀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种行为不符常理,当然他本身是个魔头,也不应以常理去猜测他的心思。直到暗室里,谢祈提到徐夕照滥杀无辜,抛尸浮屠,隔一段时间杀一人,这种行为就好像是在逼魏书现身一样,也许,当时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徐夕照再次拿起屠刀杀人。”   满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徐夕照和魏书究竟是谁?”   这次,谢祈正面回答了,“徐夕照,大概就是你爹爹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满月瞬间瞪大了眼睛,“爹爹不可能杀人的!你骗我!”   谢祈低笑一声,“听到那个穿斗篷的说的话了?看他的意思,你的那死去的另一个爹爹,似乎就是魏书啊,那么眼前这个,应该叫做徐夕照。我屠了你满山的走尸,真是抱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神色间却无愧疚之意。   灰衫人毫无被拆穿的恐慌,眼底爬上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情绪,“你们……”话未尽,他整个人忽然一颤,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低头,他的胸膛赫然多处一把剑尖,鲜血沿着他的嘴角点点滴落,凤凰令亦手中脱落,在碰触地面的前一瞬被一只布满咒文的枯瘦的手接住。   几人措手不及,满面愕然。   满月尖叫着扑了上去,捂住灰衫人胸前多出的那个血窟窿,“爹,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昔日霍乱江湖的魔头竟连背后有人都没发觉,是太久不战退化了么?”不同于纪元贞故意模仿梅无主的沙哑,突然而至的画满咒文的人声音粗砺得厉害,像是许久未喝过水,又或者多年未曾开口说话,便如鬼魅般诡异。   谢祈难得皱着眉去看他,庄吟更是心底掀起一片惊涛,又是这个浑身皆画满符咒怪物!江陵水灾将手伸向师傅的是他,浮屠山幻境溪水中一闪而过的也是他,而此刻,他们又见面了。 第150章 显露(十)   那满身咒文的怪物抢到凤凰令便没入水中,很快隐去身形,河面上只留往外扩散的圈圈涟漪。   紧接着一道蓝色身影也跟着纵身跳入河中,直追怪物而去。   谢祈眼皮一跳,刚迈开腿,便听灰衫人忽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别人:“我错了么?”   青石板上的血好似盛放的猩红梅花,灰衫人眸中渐渐浮上一抹哀婉之色,目光放空,似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破晓在即,天边出现了一线曙光,映上他灰败的面容,形成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感。   满月凄厉的恸哭惊动了灰衫人,他跪下,平视着她,抚上她柔软的乌发,“你和他一点长得都不像,却和她如出一辙。我如法炮制了当初和他相遇的那个庄子,养你到这么大,你说他会不会原谅我?”   “爹,我听不懂啊,”满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要死,我们去找大夫好不好?”   灰衫人沾染着血污的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指尖有些发抖,声音却很平稳,仿佛被剑刺透的是别人,“生死有命,我大限已到。这么多年了,我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爹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论满月怎么捂都堵不住急速流失的血,求救似的看向前一刻还争锋相对的正欲离开的谢祈,“大哥哥,求求你救救我爹吧!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了呜呜……”   谢祈沉默了片刻,尔后低头注视着灰衫人青白的面孔,心里确定他已然必死无疑,又貌似轻描淡写地掠过满月红肿的双眼,忽然嗤笑一声,“我一不是大夫,二没有乐于助人之心,求人不如求己,我先走了。”说着他举目望了望河流去势,转身便走。   “哇——”满月哭得更伤心了,用尽生平仅知的脏话叽里呱啦骂着谢祈,不远处那些木头人早在灰衫人被刺时便化作十几股乌烟盘旋交错腾空,看也不看桥上的即将死去的主人,仓皇逃去。   谢祈没走几步,余光瞥到笑面财神由远及近飞快地掠到桥上,绕着灰衫人走了几圈,忽然发力一把拎开哭得一抽一抽的满月。   满月踉跄着撞在石栏上,随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个红脸怪正将右手探向瞳孔涣散的灰衫人,她忙道:“红脸怪你要对我爹做什么?!”紧接着飞扑上去使了全力狠狠咬住笑面财神的胳膊。   笑面财神吃痛,欲甩开满月,谁知满月悲怒交集,这会儿就像藤蔓般抱着他胳膊不放,财神爷不禁嚷嚷,“我是来救你爹的,你再不放手,你爹可就要作古了啊!”   满月一愣,怔怔松开嘴,连谢祈都脚步微微放缓,心想笑面财神没毛病吧?   只有笑面财神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用来哄住哭闹不停的满月,他要是会医术,早就自己配解药解毒了,哼哼两声,重新将手朝灰衫人的脸伸去。 第151章 显露(十一)   庄吟已经顺着水流追出盏茶时间,微弱的天光只堪堪停留于河面,汹涌的河水之下,依旧暗沉得难辨事物。那画满咒文之人入水后就仿佛化为一尾鱼,几轮摆尾,便已不见踪影。待空气从肺部一点点耗尽,庄吟猛地浮出水面,喘着气眺望平静得过分的水面——   哪里有活人游过的痕迹?   他蹙起眉尖,心头蒙上难以言说的忧虑,这几月以来,尽遇见稀奇古怪、偷盗抢掠之事,从兰道成丢失无价之宝陆家画开始,再到本以为早已死去的纪元贞突然死而复生,伪装成早已死去的梅无主与笑面财神狼狈为奸,施展调虎离山之计上离境苑偷窃钥匙,而如今,神出鬼没的神秘咒文人又半道夺走于火中涅槃的凤凰令。   陆家的画,离境苑传承百年的钥匙,灰衫人手里的凤凰令,这三者之间是否有何共通之处?   细枝末节的微妙他未待深入,便觉身后有异样,忽然回头,只见半空盘亘着一团邪妄的黑气,正对着虚无的墙乱撞。死魂每撞一下,空气中便显现出浅淡的白光,形似罩壳,巨大,宽广,好似把整个燃香庄都罩在其中,它们边撞边叽叽喳喳,庄吟隐约能辨出这些死魂似乎在骂——   “老鬼人都死了结界竟然破不了,这是要我们陪葬的节奏啊!”   “完蛋了,我们这下完蛋了,天要亡我们!”   “该死的,老鬼脑子糊了屎,硬是拽着我们陪他那傻丫头老疯子玩了十几年,还说什么要不是他我们早就灰飞烟灭了,要我说,若不是他专门设了这么个结界防我们,我们老早在外边修成人形了!”   “说的对,就是这个理儿!”   ……   饶是庄吟刚经历过一番殊死搏斗、吊诡之事,听见死魂的话也不禁眼角抽搐,好心好意纠正它们:“尔等已死之辈,何来陪葬之说?”   死魂们短暂地噤了声,看清来人之后,尖啸一声,立时从空中俯冲而下,张开腐败的利牙,扑向浸泡在河里的道士。危险逼近,道士竟然既无防备之举,亦无拔剑之意,只盯着淡去的光墙若有所思。眼看死魂的爪牙就快触碰到他不设防的脖颈,道士蓦地喊停,“且慢。”   死魂刹步,莫名其妙在他头顶飞来飞去,“死东西,且慢什么?告诉你,胆敢跟我们故弄玄虚,要你的命!”   庄吟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们,我能破这个结界而已。”   “什么?!你能破老鬼的结界?!”死魂们转到庄吟眼前,迫不及待地催促:“赶紧动手,破掉这破罩子!”   “那也请你们别围着我,让我上岸。”   闻言,死魂们互相推搡着往旁边飞了飞,看着道士哗啦从水中站起,利落上岸,慢斯条理烘干衣物,死魂立刻不耐烦了,“死东西,赶紧的,别逼我们动手!”   庄吟清清冷冷问:“你们真想出去?”   “道士你再废话,现在就杀了你!”   “不后悔?”   “后悔个屁!”   他淡淡一哂,点点头,“那好。” 第152章 显露(十二)   燃香庄,思念桥。   笑面财神整个人好似被定住一般,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鸭蛋,手里拿着张软软的脸皮,再也掩饰不住脸上惊奇之色,“你你你你……”   “你什么?”站在笑面财神背后的满月拼力将他挤开,凑到灰衫人跟前,一声“爹”刚到嘴边,却在看清他模样后卡住了,灰衫人原本那张普通到放入人海便找不到的脸,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前这张脸分明是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而且看模样,年纪不大,似乎才刚及冠。   这声爹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满月竟然被这口气噎得咳嗽起来。   好在笑面财神虽不靠谱,好歹混迹江湖多年,积攒了应对各种吊诡之事的经验,只愣了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揶揄满月:“你这小爹爹,够年轻的啊?”   满月一瞬间起了身鸡皮疙瘩,甚至生出了眼前这人冒充她爹的想法,但下一刻她便打消了这种荒诞的想法,因为笑面财神大方地将撕下来的脸皮扔给她,“仔细拿好了。”   满月手忙脚乱接了过来,扯开一看,不是灰衫人以往平庸至极的脸是谁?她嘴巴一瘪,就要哭,被笑面财神及时捂住嘴,“还哭?死人也要被你叫醒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提醒了满月,“我……他是不是快死了,你救救他,你不说要救他的么?!”   躺在桥面的灰衫人已毫无动静。   “哼哼,不是我不救他,是剑刺到了这里,”笑面财神摸了摸心口的位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月,手指点了点灰衫人,“他没救了。再说了,你确定他是你爹?那他真不得了,六七岁便跟女人配种了?”   “你……”满月眼圈又红了,张口欲辩。   正在这时,横空伸出一只手,同时掳开了笑面财神和满月。   言城清嘴里“啧啧”不停,撩起衣摆蹲下来,盯了灰衫人两眼,忽然把手放到灰衫人身上游走。满月目睹这番好似登徒浪子的行为,一下炸毛了,跳起来狠狠把言城清撞开,就算是她爹返老还童换了张脸,她也不允许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亵渎她爹!   措手不及的言城清翻倒在地,胳膊磕在石头上,骨头疑似发出了一声“喀啦”,言城清当场面部便扭曲了,不断倒抽气,手指颤巍巍指着满月:“好狠毒的小丫头!”   满月护在灰衫人身前,一副小鸡护崽子的模样,“你这个猥琐的人,不许靠近我们。”   被猥琐的言城清满头雾水,“什么,再说一遍,说爷猥琐?”他刚才哪里猥琐了?他只不过想搜搜看疑似徐夕照的人身上有无《栖止术》而已!究竟哪里猥琐了!   “不然你摸我爹做什么!”满月抹了把鼻涕眼泪,控诉道。   “我摸你爹?”言城清简直惊呆了,“我祁连……唉算了算了,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不过,你就不好奇你爹怎么这般年轻?”   旁观已久的笑面财神插话进来,一脸虚心请教:“你知道?”   言城清从地上爬起来,边拍灰尘便说:“那断臂的不是说他是徐夕照?如果他真是徐夕照,他这张脸就很好解释了,徐夕照有本叫《栖止术》的秘籍,里边记载的术法可使人容貌不老,保持青春。我刚才是在搜他身上有没有这本秘籍!” 第153章 寻踪(一)   河边,天光越来越盛,照出河水中摇曳的水草,虽无正午那般刺眼,但足以将死魂照得灰飞烟灭。   萦绕于河畔的死魂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庄吟快快施法,打破这困扰它们多年的罩子——   “道士你磨蹭什么,小心我们吃掉你!”   “你是不是要耍什么花样!”   庄吟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抽出风月,白光乍现,竟比天光还耀眼几分,那些死魂像是忌讳剑光,飞快地团成一团蹿远。   “快点快点!”   “好。”庄吟彬彬有礼地回了句,然后闭上眼睛,口中默念术语,直至念完,眼睛突然睁开,眸中一片清光,随即他挥动长剑,快且狠地刺向光壁。   光壁骤然爆发出强盛的白光,紧接着,“砰”地一声,无实体的光壁好似爆裂了,化为万千星星点点的齑粉,从空中飘洒而下。   与此同时,喜不自禁的死魂们来不及逃离,甚至连惨叫都尚未发出,便被天穹射下的无数道天光钉在原地,烧成袅袅青烟。   长剑横扫,剑气散去最后一丝残烟,庄吟收剑入鞘,“正因为有这道屏障,你们才不至于被太阳晒得灰飞烟灭。”   他抬头对上不远处走来谢祈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追上夺走凤凰令的怪人。   ……   燃香庄前的空地上,纪元贞跪在段清川面前,身上绑着捆仙绳,赫然正是先前捆着笑面财神的那根。   段清川深深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地在纪元贞眼前都了好几趟。余浪拖着腮帮子蹲在边上,眼珠子随着段清川的走动左右不断移动。   忽然,段清川停了下来,语气依旧温和地问,“纪师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年未见,纪元贞眉眼间里多了一股戾气,此刻表情扭曲,不知是痛的,抑或是别的。他从下往上斜睨段清川一眼,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似嘲讽,似不屑,又似不怀好意。   “你不都亲眼目睹了?抢凤凰令啊。”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段清川连声叹气,干脆开门见山问:“你为何没死,又为何出现在此地。这些年来你去哪儿了?为何勾结大盗笑面财神来离境苑偷钥匙?”   纪元贞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哈哈笑个不停,笑得直咳鲜血,“我为何没死?看来你很希望我死啊。”   “……”段清川无奈,“我别无他意,你不要误会。”   “是么。”纪元贞垂目,掩下射出恶毒的光芒,“你不希望我死么?”   段清川:“当然,我怎么会希望你死呢?”   再抬眼时,纪元贞眉目间的戾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屈的神色,仿佛随时能哭出来,“那年梅无主来观里,见一个杀一个,我怕极了,便趁乱逃走了。”   段清川:“只是这样?”   纪元贞反问:“依师兄高见呢?”   段清川一时没接上话,纪元贞继续说道:“我之所以偷钥匙抢凤凰令,那都是因为我想复活师傅,复活离境苑一众冤死的是兄弟啊!”   段清川不禁动容,攥紧了钥匙:“这世上当真有复活秘诀?”   纪元贞笃定地点头。   “那你绑架白果做甚?”   “他是笑面财神绑架的,并非受我指使。师兄,我虽假扮梅无主,但我确实是一片好意啊!”   段清川一手揉着眉骨,一手示意他已知晓,却听又有一人问:“既然如此,不如纪兄也解释下,复活秘诀藏在哪个地方?想必那个地方危险莫测,与其你单独前去,大家一起去不是更安全更有保障?”   闻言,纪元贞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下,他先是看到一黑一白两双靴子步入眼帘,再顺着修长的双腿、平坦的小腹、劲瘦的腰身移到谢祈居高临下的脸上,又看了眼庄吟,笑道:“那个地方,正是百年前突然消失的陆家。” 第154章 寻踪(二)   段清川很诧异:“陆家?”几人脸上不约而同都浮起惊讶之色。   “可否先给我松绑?我断了一臂,你们又全都围着我,还怕我跑了不成?我不会跑的,我也是一片好心。”纪元贞看着最容易心软的段清川说道。   果然段清川犹豫片刻后,还是给他解开捆仙绳。一旁的白果明显地瑟缩了下,小脸惨白地躲到庄吟背后,忌惮地盯着这个方才还想着捏死他的人。   这点微弱的注视对纪元贞而言毫无压力,他调整了姿势,不再跪着,干脆坐了下来,操着故意被他弄哑的嗓子开始讲起传奇的陆氏,“陆氏家族,曾在中原风头无两,相信你们不比我陌生,以画盛名,一个既不作威作福也不惹是生非的家族一夜消失得干干净净,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   “奇怪,当然奇怪,”谢祈似笑非笑道,“看来纪兄是查出什么了?”   纪元贞古怪地笑了下,“我花了很多时间确实得到点消息。”   旁边的余浪托着腮,突然拍手,傻呵呵道:“快说快说。”   余浪一出声,庄吟条件反射地瞥了眼桥头的言城清,他和笑面财神在那头不知在捣鼓什么,言大公子若是在此,依他八卦的性子,想必会比余浪还兴奋。   谢祈:“中原各大家族、门派曾多次暗中查过陆家消失之谜,但俱都无功而返,纪兄又是如何查到的呢?”   纪元贞:“我运气好,恰好遇到一位陆家人。”   几人脸色又变了,段清川不可置信地追问:“世上竟还有陆家人?”   纪元贞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那个人告诉我,陆家消失源于几百年前的一个意外。”   谢祈:“什么意外?”   纪元贞:“时间要往陆氏消失前再推一百年。陆氏一向秉性善良,却在两百年前出了个叫陆怀冰异类,此人不知道从何处习得邪术,口口声声说要让陆氏一族称霸天下。当然,他这个狂妄且歹毒的念头才刚萌芽,便被陆家先人大义灭亲抹杀了,注意,是连人一起抹杀了,因此江湖上的人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也不知道有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甚至在陆家族谱上也查无此人。”   庄吟:“他的邪术与你所说的复活有关?”   听庄吟发问,纪元贞面向他,语气里增加了一层极淡的刻薄,“没错,除了邪术之外,陆怀冰还同时得到了一件宝物,宝物才是复活的关键。师兄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在陆家关起门来齐力合剿陆怀冰的时候,陆怀冰曾说他们可以杀他,但请看在他们是同族的份上,将他和宝物葬在一处,一起镇压。陆家其他人商量后真的答应了,可谁都没料到百年之后一道天雷劈在了封印宝物和埋葬陆怀冰尸体的地方,谁也没料到会有个脑热年轻人听信谗言跑到那处挖出了宝物,谁也想不到陆怀冰在死去百年之后又活了过来。” 第155章 寻踪(三)   庄吟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是说,百年前陆家消失殆尽,跟陆怀冰有关?”   “陆怀冰突然复活,陆家人始料未及。陆怀冰身怀邪术,手持宝物,所向披靡,那一战,陆家人死伤无数,几近覆灭,但在最后时刻,陆探微和陆家的几位长老舍命重新镇压宝物,杀死陆怀冰,后来,镇压的关键物品被分别送给当时离境苑的掌门宋如悔、兰道成的父亲兰洗剑和魏书的父亲魏鸿之手里。”纪元贞说的平淡,但这一消息却将在场所有人震住了。   段清川表情空白地喃喃:“原来师傅交与我保管的钥匙竟是封压……陆家那位造反的先人?”   “没错。”纪元贞轻哼一声。   庄吟:“那为何师祖守着钥匙的秘密不说?难道他们不怕陆怀冰死而复活,宝物重现于世,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恐怕陆家人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些秘密,等他们拿到钥匙、画和凤凰令时,想必陆家已经从人世蒸发了。”谢祈说着,停顿须臾,又接着说道:“陆家太自信了,自信地以为自己能守护这个秘密,同时又留了后手,万一秘密泄露,也必须得到这三件关键物品,才能找到宝物,然而百密一疏,还是让人知道了。”   谢祈头微仰,天光跃进他的瞳孔,冲淡了浓重的红,变得透澈起来,他定定看着纪元贞,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纪元贞回视着他,“我怎么知道重要么?当下之急应该是带着凤凰令、钥匙和画去陆家。”   庄吟道:“凤凰令被一个浑身皆是咒文的人抢走了。”   “什么?”纪元贞目光微闪,“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更应该去陆家了。”   庄吟问:“陆家消失百年,你如何……”话未说完,被谢祈截断,随手释放了个小范围的避水含空,他贴近庄吟的耳边轻声细语:“道长,钥匙和画还在我们手里,那咒文人必然不会跑远,说不定会暗中跟着我们,无论如何,我们确实都要去一趟陆家,只要我们去了,咒文人肯定会跟着去。复活,令人为之疯狂的字眼,虽然目前只有我们知道宝物的存在,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去会不会有更多人的知道它,并打它的主意,趁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少,也为了到时不必要的流血牺牲,不如就此将它扼杀,好么?”   细微的热流撞击着庄吟的耳朵,耳朵无法抑制地泛红,庄吟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等“好”字脱口而出,他又意识到自己被谢祈三言两语蛊惑了。   但谢祈说的不无道理,“复活”二字多么蛊惑人心,任何一方将它占为己有,都会引发一场相互厮杀的灾难,甚至会落到无辜百姓的头上。   一个人若是能无限复活,那么这世间就要大乱了。   几人私下商量了一番,均觉非走一趟不可。庄吟差白果带着刚死了爹的孤女满月先回离境苑,自己和谢祈等人则踏上了去陆家的路。 第156章 无间(一)   无鸾岭。   无鸾山间常年飘着白纱般的淡雾,飘飘渺渺,行在其间,有如幻境,且四季如春,青山万里绵延,肉眼所及之处,一片苍郁。   一行七人跋山涉水大半月,终于赶到无鸾岭。   八卦小公子言城清立在山道上,指着空空如也的宽广腹地,啧啧称道:“陆家人真会享受,找了这么个好地方。”它的腹地本应有座无间府,无间府,取“相得无间”之意,是陆家府邸。   曾几何时,中原整个市面上流传的画有九成都是临摹陆探微的赝品,可见陆家在消失之前,也是盛极一时,风头无两。   庄吟他们从山道上走下来,看见腹地入口处有座爬满青苔的石碑,被风雨打磨得极为光滑。言城清掏出腰间匕首,飞快地刮掉石碑上的青苔,青苔凋落,露出了一行字——无间已得象,象外更生意。   陆家的人画鱼鸟灵兽,画江山名川,画庙宇华楼,画风花雪月,也画人间疾苦,他们画尽世上可画之物,却不曾留下一张关于无间府蛛丝马迹的画卷,到头来,只有这么一块石碑,凄凄立在这儿,留下点微末陆家存在的痕迹。   “我就不信了,偌大的无间府会连根毛都没留下,”言城清拍了拍半身高的石碑,摩挲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毛都没留下,却留下这么一块石头,说不定……说不定石碑是机关,陆府会不会沉到地下去了?”   庄吟不置可否,因为这几月他实在遇到太多地下密室了,言城清的这条思路可以考证一下。   言城清迫不及待地开始考证了,他先是把石碑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手法猥琐,就像在摸黄花大闺女,摸了一手青苔后,那空空的地上也没要平地起高楼的意思,于是他又使尽浑身解数各处敲打了遍,石碑寂静如斯,毫无触动机关的反应。   笑面财神飘到石碑上,“言兄,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天真可爱,这世上就会少很多尔虞我诈了。要是石碑有猫腻,早一百年前就有人发现了,怎么会轮到你呢?”   言城清:“……过奖。”   话音刚落,余浪上前一步,半蹲下,双手分别扶住石碑两侧,气也不喘地将石碑拔泥而出。   蹲在石碑上的笑面财神:“……”   言城清:“……”   谢祈嗤笑,当先往前走去。庄吟紧随其后,倒是段清川,一路以来小心谨慎地跟在最后,表面上是因为伤未痊愈,气血不足,就走得慢点,实际上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看住纪元贞。当年纪元贞消失得仓促,如今出现得也很离谱,这世间最经不起揣摩的就是人性,兄弟父子间也能一朝反目成仇,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人,真的还是原来那个纪元贞么?   段清川心里布满了阴云,眼看慢了一大截,走在他前面的纪元贞倏然回头,捂着已经处理过的断臂,催促着笑道:“师兄,你怎么站着不走了?” 第157章 无间(二)   石碑被大力士余浪不费吹灰之力地拔出后,腹地也没有任何细微的动静,一时间只有细细徐风,隐绰薄雾,还有人走路所发出的簌簌脚步声。   不多时,他们已走到腹地中央。腹地大面积地泥土稀松,谢祈行在其上,忽然停下,一拎衣摆,半蹲下,伸手捻了些泥土,放在眼前细瞧,眼睛微眯:“听闻每年都有三五成群吃饱了撑的闲人来这儿耕地,传言诚不欺我。”   都让人掘地无数尺了,也没挖出无间府,可见陆家并无斥巨资打造可升降的地宫。   庄吟跟着停步,失笑:“别取笑他们,此刻我们也是’闲人’。”说完又循着四周开始走。   谢祈眼睛弯了弯,直起身来,微微挥手,似要拨开又碍眼又讨嫌的雾纱,想好好看清楚道士负剑的身影,好一会儿,他才走了过去。   “等事情结束后,你去我那儿住住怎样?”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近乎温柔,周遭本就淡极的薄雾仿佛听懂了他言语间的意思,迫不及待地逃离他,以至谢祈挑不出毛病的眉目更清晰地映入道士的瞳孔中。   庄吟仿佛呛到似的咳了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谢祈体贴地拍了拍他后背,“别激动,别激动。”   谁激动了,庄吟心里拒不承认。   谢祈笑眯眯看着他。   庄吟捂着嘴做贼心虚地向人群方向看了眼,发现段清川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俩,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尾巴几乎翘起来的谢祈讷讷道:“说好了,只小住几日,毕竟我……斩妖除鬼,还要各种闭关,我很忙的。”   话里行间都透露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想,自己既无趣又不会说讨人欢心的话,着实吃不准谢境主究竟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唔,斩妖除魔,我可以跟你一起,多个人多分胜算,”谢祈看起来极为郑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神色,“至于闭关嘛,我等你啊。”   庄吟猛地抬头,对上谢祈琉璃般的眸子,一时无言,几十年如一日空荡的胸腔里此时有数不清的暖流霸道地一灌而入,满满当当,沉沉甸甸,脚下却仿佛踩在云端,飘飘欲飞。   “怎么没反应,吓到了?”谢祈嘀咕,“我又不会对你怎样,真是的。”   庄吟又要失笑,就在这时,八卦小公子极没眼色叫唤:“道长道长!”   闻言,谢祈脸色刷地变了,那细微的温柔仿佛是幻觉,转脸又成了平时似笑非笑、高人一等的坏模样,直勾勾地盯着言城清,像是想在他身上扎出两个洞。庄吟转过身来,“言公子何事?”   “他最好有事。”谢祈道。   言城清几步奔过来:“道长你说说,这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检查过了,我觉得陆氏只有上天这个解释最合理了。”   “嗯,鸡犬升天,有道理。”庄吟敷衍地点点头,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谢祈平整的肩膀,修长的身量,无可挑剔的侧脸,发自肺腑地承认:“嗯,长得是不错。”   言城清满头问号,“不错,什么不错?”   长刀突然拍在言城清头顶,有的没的点了两下,谢祈懒懒地说道:“别废话,抱牢你兰叔叔的画,价值十万黄金,别再被歹人夺去了。”   段清川这会儿心不在挣银子,要不,他可能就要抢画回去领赏了。   而那特立独行、形容吊诡的咒文人不知身在何处,直到他们抵达无鸾岭,他都未现身。   算算时辰,此时已是午后,薄雾非但未散,反而有越发浓重的意思。 第158章 无间(三)   抬头不见咒文人,低头不见无间府,空茫茫一片腹地,群山重岭间仿佛只有七个大活人。   七个大活人之一的神偷先生笑面财神,百般无聊地飞来飞去,纵上纵下,半刻也不歇着,好半会儿才消停,又蹭到谢祈身边,腆着红脸问:“谢境主,谢大人!我看那怪人不会来了,这事儿跟我也没啥关系,你行行好,把解药给我,我保证在你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解药?谢祈先是莫名其妙,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点点头,嘴角一边勾起,像是憋着笑,作势要掏莫须有的解药,蓦地,他眉头狠狠一跳,取药的动作一僵,整个人随之静止。   这个小动作让笑面财神深感不妙,他怕谢祈后悔抢先大叫起来:“快给我。”说着作势往谢祈怀里摸去。   “嘘,别吵,”谢祈手指竖起,轻声制止,顺带格开笑面财神的手,严肃地问:“你们听到了么?”   庄吟皱了皱眉。   被甩开手的财神爷一脸愤愤,我日你龟儿子,我听到个屁,我要解药!   剩下人也是茫然,毕竟他们连屁也没听到,但谢祈神色又是如此的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只好跟着静下来凝神静听。   耳边是细腻的山风,眼前是飘飘渺渺的山岚,偶有鸟叫声从山林中传来,婉转动听,极富灵性。   众人皆做侧耳倾听状,除了面色不太好看的纪元贞,也不包括面色好看极了但很烦躁的言城清。言公子忍不住对谢祈大言不惭:“你要听鸟叫改日我让人送一百个鸟笼给你,你可以一次性听个……”   叮铃——   “……够。”突然卡喉的言城清艰难地补充,“唉,你们听到了么?”   铃声极轻,但无端端的出现在这堪称幽静的腹地,显得说不出的诡异,让人平白生出丝荒谬感。   一声不够。   只闻山岚飘渺中,又乍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细细碎碎,犹如山溪流泉,一声是诡异的,一串却是悦耳的。众人一动不动,像是被流水潺潺般的铃铛声震住了,个个都震成顶天立地的雕塑。   有人?来“耕地”的?   不约而同地,庄吟和谢祈几乎同时探出灵识,直往铃声方向而去!   灵识延伸出去好半晌,撞出了两道娇笑声,和铃铛声一起随风送入众人耳朵。庄吟浑身打了个激灵,顿时收回灵识,连忙冲某个方向致歉:“庄某僭越,姑娘对不住。”   “一群小妖精罢了,”谢祈不慌不忙地将灵识撤回,“道长你慌什么,你除妖的时候也对妖精这样礼貌?”   庄吟:“哪怕是妖精,那也是姑娘。”   他刚说完,正前方蓦地出现了一把红伞,不是那种艳俗的红,配着苍苍郁郁的无鸾岭,有如山花般烂漫,恰到好处地冲淡了方才那点诡异感。   伞缓缓抬起,露出伞下人姣好的容颜,细白的脖颈,赤裸圆润的双脚,身上穿的衣裳好像是花瓣剪裁的一样,粉粉嫩嫩,看起来一点都经不起掐。   握伞的手、腰间、脚踝都穿着一串银铃。   小妖精笑盈盈:“我们都是好妖精,道长手下留情。”   作为庄吟的师兄,段清川当然见惯了这种场面,甚至纪元贞也吝啬地不给一点反应,反观言城清,嘴双眸闪闪,角哈喇子眼看就要垂落,若是可以,他能立即五体投地。   小妖精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她又离得太近,庄吟的脸有点红,可能是红伞映的。   谢祈心头浮起一丝危机感,他不介意身体力行要妖精离他家道长远些,于是二话不说挤入一人一妖中间,垂下眼睛,“大晴天的,打什么伞?嫌自己不够矮?”   小妖精抿嘴一笑,银铃潺潺,花瓣似的衣裳微微飘起衣角,“我是来给你们送伞的。”话音刚落,天上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小雨。   “……哦,那谢谢了。”谢祈面无表情地接过伞,往庄吟这边侧了侧,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没有。小妖精被淋湿了也不恼,眉睫才交手中又多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红伞。   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把、第三把伞……   每个人都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侧出现了一个长相没话说的姑娘,俱都撑着颜色各异的伞,有天青色的,有嫩黄色的,也有枫红染的。   俯望去,好似一朵朵绽放的山花。 第159章 无间(四)   这雨说下就下,搞得跟这几个小妖精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似的,几人都颇为无语,他们是为了陆家所谓的复活秘密而来,而此刻,他们貌似都忘了初衷,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漂亮的小妖精们挪动。   一连串的,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穿起来的山花,要不是妖精们貌美如花,此情此景下还真挺像被赶尸的。   庄吟和谢祈共用一把伞走在最后,听前面的言城清八卦:“斗胆问姑娘芳名?”   不知名的小妖精捂嘴笑开来,娇滴滴回道:“赤丹。”赤丹便是最先出现的举着红伞的妖精。   言城清眼睛一亮,眸子里像有两盏小灯笼,他竖起大拇指,一点儿也不吝啬自己匮乏的赞美之词,“好名字。”   小妖精害羞似的侧头笑,笑够了,才晃过明艳的脸蛋:“多谢公子赞赏。”   “唔……山茶花?”言城清低头问。   小妖精给了他一个眼神,算是默认。走了一会儿,言城清几次欲言又止,赤丹善解人意地问:“想问什么就问吧。”   言城清怎肯辜负赤丹的美意,憋不住发出灵魂的拷问,“所以我们怎么就跟你们走了?”说了后觉得神清气爽。   听得后面的谢祈噗嗤一笑,言城清回头怒目而视,谢境主不多言,伸出长手,盖在他头上,强行扭转他的头。   被扭头的言城清:“……”   庄吟叹了一口气。   谢祈稳稳地撑着伞,“怎么?难道不是你自己贴上去,主动跟人家走的?”   赤丹每走一步,身上的银铃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又捂上嘴了,似乎觉得这行人很有意思,一个断臂,一个红脸,一个满腹心事,一个话唠,一个傻大个,还有最后一对蓝黑赏心悦目的组合。   可真有意思。   “没什么,下雨了,请你们去我家避避雨。”赤丹目光转了一圈回到言城清脸上,“放心啦,我们是好妖精,不害人好客的那种。”   不知以往没事儿干跑无鸾岭来“耕地”的客人们,有没有这种运气碰见好客的花妖被请去避雨的。   谢祈闲聊似的问了句:“你们道行不深,但也不浅,何时开始修炼的?”虽然问的漫不经心,可小妖精心思灵巧,愣是听懂了他话里行间想要打探陆家的意思。   “我们没赶上陆氏在的好时候,我们只有几十年的年份,能修炼成人形,多亏了这儿得天独厚的天地灵气。”赤丹明确表达了她们也并不知晓陆家消失之谜。   几十年的年份,庄吟失笑,这位不害人且好客的赤丹姑娘把自己说的跟酒一样。   谢祈点点头,然后侧过头,“好笑?”   庄吟摸摸嘴角:“我有在笑?”   谢祈不乐意了,“不准笑。”   好罢,庄吟叹了口气,心里隐隐为未来担心起来,这位境主大人管的真够严。   花妖们赤着双脚走路如履平地,非但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泥泞,走得还十分轻盈,饶是如此,众人还是走了两炷香的时间,才到花妖的住处——在山的更深处。 第160章 山中一夜雨(一)   这已是无鸾岭最深处,与最近的村庄隔了千山之遥。此时天色已晚,绵密的树林里淅淅沥沥下着雨,花妖们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盏红色的灯笼,微弱的灯光仅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还好他们都不是寻常人,不然夜晚行路,行的还是山间小道,实在危险。   没多久,他们便看见不远处一片更亮的光芒,映得半山都红红火火。   透过迷蒙的雨,他们见到了世间最瑰丽的景色——   这座山仿佛被鬼斧劈了两半,一半隐在夜色里,沉默而克制,一半在夜色中发光发亮,繁华玲珑,竟是一片嵌在山体中的亭台楼阁。   画梁雕栋山道上的各位看得多了,但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骤然看到满山的楼宇,不说乡巴佬余浪,连谢祈、八卦小公子言城清都很惊讶。   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无鸾岭的深处有如此繁华之处。   “这这这……厉害啊。”言城清瞪大了眼,发自肺腑一连啧了十几声。   谢祈把伞抬高,眯缝着眼望着那里,幽幽道:“你们的老窝……家很大嘛。”   赤丹笑了下,一点也不谦虚地说:“是的呢,大家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虽然赤丹说了马上到,可实际上他们又走了盏茶的时分才到山脚,抬头迎面是一块牌楼,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守画山三字。   原来这座山的名字叫做守画山。   庄吟和谢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怀疑,叫什么不好,偏偏叫守画山,就不得不让他们多想——守画山跟陆家也许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山是陡的,连带楼阁也是一路陡着上去,多数房子大半悬在半空,看着十分惊险刺激。楼里灯火煌煌,人影憧憧,他们站在山脚就已听到嘈杂的人声。   赤丹领头带他们走了上去,言城清一路走一路感叹:“赤丹妹子,你们这儿咋这么多人?”   “我们也要做生意的,”赤丹转动秋波说,“这些都是客人,有的是过路人,有的是商人,来采购花蜜胭脂之类的物什。”说到花蜜,众人才注意到这满山的楼阁之间,都种满了各种名贵的花,非但没被雨摧折,花瓣因为沐了雨反而显得极为饱满。   “哦。”言城清恍然,没多想立刻接受了这个解释。众人跟着赤丹沿着一路挑高的街没走几步,忽然有个人从暗处冲了出来,速度之快,差点撞到了庄吟身上。   谢祈迅捷地搂住庄吟的肩膀朝旁边一带,躲过了这个人,又顺便踹了一脚,这人直接扑在地上,五体投地,手里的伞也滚了出去。   赤丹皱了皱眉头。   言城清一瞧,立马竖起大拇指,“谢境主你真狂。”   庄吟跟着言城清说:“谢境主,你为何踹他?”   “我没用力,”谢祈往后扫了一眼,“这后面是墙,我不拦他,他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这时,那人撑着地左摇右晃地站了起来,活像喝醉了酒,穿得还算体面,站直后第一个动作便是指着谢祈骂道,“谁让你挡我道的?耽误了爷爷的良辰,我叫你死!”   言城清幸灾乐祸,心里为他点了支蜡烛。 第161章 山中一夜雨(二)   那醉鬼走远后,赤丹也走了,走之前给众人每人发了一块木牌,说是守画山的通行令,有了这块令牌,除了山顶的守画楼,别的地方他们可以随意进出。   众人随意逛了一会儿,发现守画山人还挺多,满街飘着一股醉人的酒香,哪怕雨一直下,也没有影响这些人的心情,到处是行酒令的吆喝声和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有点意思,”谢祈弯了弯眼睛,“道长,我们去走走吧?”   谢祈的意思很明显,就他们两人走走,庄吟看着纪元贞的背影,有些犹疑,正好段清川走过来,和蔼可亲地说自己累了,想带着纪师弟到旁边的茶楼歇息歇息。   谢祈冲段清川笑了下,“多谢师兄。”   纪元贞面无表情看了眼谢祈,大概因为断了臂膀失血过多的原因脸色很是苍白,好似背后灵般无声无息跟在段清川身后进了茶楼。   眼下言城清和余浪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祈看着“被下毒身不由己不敢走我是多余”的笑面财神,沉思片刻,大度地挥手,“走开。”   笑面财神巴不得让他滚,脚底一抹油,高兴地走开了。   耳根瞬间清净许多,谢境主十分满意,心情愉悦地以调查线索为名带着庄吟走到一家看似最热闹的酒楼前,门口守着小厮,检查了他们通行令后便很快放行。   酒楼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连角角落落都有人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   “看来这儿的酒很不错。”谢祈和庄吟看已无座可坐,便挑了临窗的位置站着聊天,等了许久也不见小二招呼,谢祈扭头,发现喝完酒的客人都朝一个方向走去。   “唔……”谢祈挑了挑眉,“莫非楼下有酒窖?我们下去看看。”   他们随着几个人顺楼梯下了楼,一看,楼下虽非真正意义上的酒窖,但也算得上好似取之不尽藏酒的库房,只见下楼的酒客自行拿了酒便上楼,谢祈和庄吟便也各自拎了一小坛酒回到一楼,仍旧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守画山地形特殊,所有楼阁俱是层层递高,所以从谢祈和庄吟的角度看外面,景致相当好。   窗下有一潭小小的水池,外边雨下个不停,雨水打在树叶上,顺着叶片跌入水池之中,打起一圈圈涟漪。不是夏季,池中竟浮着田田的莲叶,莲叶边有几尾锦鲤愉快地在嬉戏。   这座叫“一醉方休”的酒楼建在半山腰,往上往下都是一片朦胧的灯火辉煌,灯火之外深山冥晦,是片片的树、重重的山和道道飞泉,明明耳边是各种雨声话语声,却有股奇妙的静谧安定感,让人萌生“若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就好了”的想法。   庄吟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手里有酒,身边有彼此,外面的道条教义、江湖恩怨、无上宝藏与我何干,若这场大雨有意将你我困于此,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好不好?   忽然,一阵冷气从耳后吹来,那点醉意似乎都随冷气弥散开去,庄吟冷不丁打了个激灵,茫然四顾,就听谢祈按着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在这里。别喝了,这酒有问题。”   庄吟还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愣愣地点头,“那就不喝了。”说完手一松,放开酒坛子,酒坛重重的砸在地上,哐啷一声,粉身碎骨。   酒楼里骤然一片死寂,所有人齐齐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庄吟,只一瞬,酒客们又各自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仿佛方才的死寂只是幻觉。   庄吟眼皮子突兀地一跳,心如擂鼓,彻底清醒过来,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谢祈淡淡扫了眼四周,“出去再说。”   二人不再停留,说走就走,用木牌出了酒楼来到街上。   庄吟吐出一口气,脸上出了些冷汗,“我感觉自己很不愿意离开酒楼,好奇怪,你有这种感觉么?”   “没有,”谢祈说,“我没喝。”   “……你没喝?”庄吟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谢祈掩饰般轻咳一声,“我本来想等等再喝的。你说你不愿意离开酒楼?”   “嗯。”庄吟点点头,“越靠近门,越是不想出去,像是有人抓住我的双脚一样,特别沉重,觉得这里很安全很快乐,想一辈子呆在里面。”   谢祈若有所思,“看来这酒真的很有问题,我刚才观察,里面有的人一次性连续喝好几坛,竟然都没有烂醉如泥,酒量再好,也经不起这么喝吧?那妖精说做生意,酒楼却不收我们钱,她们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 第162章 山中一夜雨(三)   庄吟沉思片刻,说自己也不知道。   两人走到角落针对守画山简单交谈片刻,聊着聊着他们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外边天依然在下雨,人说话的声音也一直没停过,酒楼门口的小厮在放他们出来后便消失了。   乍一看挺热闹的,除了因为在下雨街上没什么人。   到底哪里不对劲?   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这股违和感源于何处了。   空气中的酒香越来越浓厚了,甚至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争先恐后地涌入鼻中,让人有种泡在酒水里的错觉。   然而庄吟和谢祈都很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觉,守画山在他们低声交谈时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   谢祈眼睛微眯着,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空气中的酒味,忽地,他将手伸出了伞外,接了点雨水放在鼻下闻着,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庄吟:“怎么了?”   谢祈把指尖贴近庄吟的鼻子,随后庄吟也蹙眉道:“是酒。”   万万没想到,这方守画世界竟然下起了酒雨,若真正的酒鬼在这儿,可能会开心得疯掉,可庄吟和谢祈不是酒鬼,并不觉得快乐,只从其中觉出一丝诡异。   在深山老林的妖精窝里,天上下酒跟天上下钱一样荒诞。   “雨都变成酒了,那我们刚刚看到的水池会不会也变成酒池了?”谢祈提议去酒楼窗下的水池一探究竟,庄吟点点头。   水池就在旁边,二人没走几步便到了,只见池中仍浮着绿油油的莲叶,只是方才还四处游动的鲤鱼此刻翻着肚皮在水面打挺着,俨然死得不能再透了。   谢祈同样用手蘸了池中水闻了闻,“果然,看来所有水都变成酒了。”   庄吟沉默地看向窗内,面容有些冷峻,其实这个位置并不能看到酒楼里的酒客,但他知道那些酒客们正在高兴地灌酒,结合方才自己喝酒后的奇怪反应,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谢祈听:“这酒的确有问题,而且不是普通的酒,应该是一种会上瘾的、让人不想走的酒。还好你没喝,叫醒了我,不然我们恐怕可能要困在这儿了。”   谢祈微笑,他想起自己原先打得主意,知道自己没喝不过是侥幸罢了。   庄吟见谢祈没说话,便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了丝狡黠,正想深究,便听谢祈道:“走,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只好作罢。   待二人再次来到街上时,发现一切都变了。   亭台楼阁还在,只不过整座山的所有屋子都变成了一摸一样的酒楼,且所有酒楼的牌匾上都写着“一醉方休”。   “她们果然没怀好意。”谢祈眸子瞬间沉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青筋暴起,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味道。   庄吟知道他在生气,生怕他做出一刀劈了守画山这种莽事,安抚道:“别急,我们先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手劈了这里会不会连累段清川他们。   谢祈垂眸,黑压压的睫毛跟着垂下,跟小扇子似的,庄吟竭力忍住去拨一拨的冲动,谁知道谢祈这厮自己凑了过来,埋在他颈窝蹭了蹭,说了句:“真讨厌,一群无聊的人。”   好吧,确实很讨厌,庄吟失笑,就像平时安慰白果似的拍拍谢祈的脑袋:“别怕。”紧接着他感受到谢祈身体在轻颤,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谢境主在笑。   庄吟:“……”   谢祈笑够了,依依不舍地离开庄吟的颈窝,被笑意浸染过的眼角眉梢看起来收敛许多,那股高高在上的张狂劲儿也淡了。   他把伞递给庄吟:“我累了,你来撑。”   庄吟自然地去接,就在他们交换的须臾,谢祈抓紧时间摸了一把他的手。   “……”庄吟盯着谢祈不安分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当事人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然而谢祈的笑容下一瞬便消失殆尽,他略微偏头,似乎在闻空气中的酒味,闻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皱眉道:“血的味道。” 第163章 山中一夜雨(四)   谢祈话刚说完,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奇怪的摩擦声,滋滋作响,有点刺耳,像有人拖着长刀在地面行走,而且速度极快,方才似乎还在远处,下一瞬便已在他们身后。   庄吟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危机感,以至于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的刹那他便把谢祈拉到暗处。   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头颅骨碌碌滚到谢祈脚边,雨水冲刷出一滩血水,沾染上他的黑靴。   谢祈短暂一怔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把庄吟推到墙上,自然而然整个人覆盖上来,庄吟换了方向,他看到了谢祈身后的那个人。这人身量足有九尺,身披一件破旧的蓑衣,手持长刀,一条长长的刀疤横过双眼,嘴唇紧抿着,略微低头,却是个瞎子。   虽是瞎子,但神色冰冷得如同没有真情实感的雕塑,无形的注视有如实质,隔着十步之远,对上庄吟探究的目光,须臾,瞎子动了,拖着染血的长刀朝他们走来,杀气十足。   二人假装没看到。   “臭道士,只顾着自己酒喝,都不理我。”谢祈的语气尽是造作,尔后飞快地用只有两人的音量贴耳说道:“配合点,演个戏。”   庄吟:“……好。”   谢祈挑起庄吟的下巴:“你不喜欢我了么?”   庄吟眼角一抽:“……”这是什么重要问题?瞟一眼对面杀气弥漫的瞎子,他犹豫了下,点头:“喜欢。”眼看瞎子已走到二人近旁。   谢祈莞尔,啄了道士下巴一口:“巧了,我也喜欢你。我觉得这里的酒挺好喝,我们回去喝酒?”瞎子的脚步一顿。   无端被亲的庄吟失笑,余光打量着瞎子,道了句:“好,回酒楼。”   不知他们话语中哪一句起作用了,人头收割者瞎子兄停了下来,目送着二人进了“一醉方休”,才拖着血淋淋的长刀鬼魅般走远了。   谢祈抱手倚在窗口,目光沉沉地听着外头偶尔传来的惨叫声。   “我确定过了,她们身上没有沾过人命,可是……”庄吟蹙眉说道,花妖们若是杀过人,他第一时间便能分辨,不至于还跟她们如此客气。   谢祈一根手指封住道士的唇,“不是你的问题,杀人的方式千万种,其中一种就是借他人之手,你猜那个瞎子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庄吟沉默片刻,说:“清除钉子。”   谢祈点点头,“我们差点当了钉子。”他贴近庄吟,“他们想困住我们,困住所有人。”   庄吟:“用意何在?”   “妖精的地盘,跟她们谈用意?”谢祈轻笑,不过转瞬他又解释:“可能乖乖呆在酒楼里的人不会被追杀,杀的都是想逃走的人。”   庄吟听了直皱眉,神色不虞,“我们要怎么出去?”躲在酒楼里未免过于被动,哪怕外边有个杀人狂。   “要么等。”谢祈直起身,掸了掸左肩溅上的雨酒,语气随意:“要么我去外面和瞎子比比刀法。”   庄吟听了连忙阻止:“先等等吧。”他逡巡酒楼一圈,沉吟着走向一位看起来不那么乐不思蜀的酒客。   这是个长相还算清秀的年轻人,年龄看上去比谢祈他们小很多,之所以说他不那么乐不思蜀,是因为他喝酒的时候眉头皱起,眼神犯愁,喝一口,便看酒坛子一眼,似乎怀有疑惑。   庄吟在小年轻面前站定,刚想开口又觉得不妥,便把他引到僻静的窗边。   谢境主积极主动套话,幽幽地问:“哪儿来的?”问话时,庄吟偏了偏身子,遮挡住谢祈他们。   小年轻用那双犯愁的眼看谢境主,随即低下头好似没瞧见,沉默着对着酒坛又是一口。   谢境主嗤笑,抢下酒坛,“问你话呢?”   小年轻没了酒就仿佛没了依靠,整个人立马局促不安,开始抓耳挠腮起来。庄吟见他状态不对,人似乎在颤抖,脖子连被他抓出一条条红血印,有点触目惊心。   “我,我,我……”小年轻一眼一眼往谢祈手里的酒坛瞟,一连喊了十几个我,才好像忽然想起似的:“我、我也不知道。”   谢祈一点点收起微笑,晃悠着酒坛,故意往小年轻眼前飘过,步步为营地问:“想喝吗?”   小年轻点头。   谢祈肃然道:“不给。”   小年轻犯愁,脸上又多出两道抓痕,他抓了一会儿,挪动步子想去楼下拿酒,被庄吟拦住。   谢祈用刀柄拍掉小年轻的手,免得他自毁容貌,“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你喝一口。”   小年轻愁容更甚,点头。   谢祈干脆换了个问题:“你来这儿多久了?” 第164章 山中一夜雨(五)   小年轻眼神相当复杂,其中包含发愁、纠结、紧张、害怕各种情绪,或许他这种富有层次的眼神震撼到谢境主了,谢祈高冷的表情切换成了同情,他想面前这人可能假酒喝傻了,“嗯?”   小年轻默默举起双手,一根根手指掰着来回足足数了有十几遍,然后翘起三根手指。   谢祈挑眉:“三天?”   小年轻纠正:“三月。”   脑子还挺清楚,谢祈笑了下,接着问:“这三月里有没有出过酒楼?”   小年轻思忖,点头之后又摇头,又是如此反复好多遍,最终停留在摇头,眼巴巴地看着谢祈。谢祈头疼,收回方才夸他的话,觉得小年轻神志是真的不清,却也只能先给他一口酒,再耐着性子问下去:“为何不出去?”   小年轻表情有点幽怨,看谢祈仿佛在看该死的负心汉:“怕,怕怕……”   谢祈:“……”   庄吟:“……”   谢祈脸色不太好,庄吟也无力扶额,怀疑此人一定被女人附体了,不然怎么突然变得娘们兮兮的。谢境主的气场降到了冰点,小年轻虽被假酒控制了神志,也忍不住一哆嗦,不禁小碎步往后退两步,没想到后脑勺磕到了木窗凸起的棱角上,瞬间痛得龇起牙。   经过这么一磕,他神志好像清醒点了,原本发愁、纠结、紧张、害怕的眼睛里愁绪渐消,捂着后脑愤愤地怒视二人,正要开口,谢祈想也没想用酒坛塞住他嘴,“你说话敢大声一分信不信我立马剁了你?”说完故意亮出腰间长刀。   小年轻听进去了,抱着酒坛子,滚动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不、不敢。”   谢祈抬抬下巴,微吊着眼睛:“醒了?”   小年轻本来浑浑噩噩的,撞了脑袋后的确清明了些,顺着谢祈的话点点头。   谢祈拍着小年轻的狗头:“既然如此,还需要你问我答么?”庄吟淡淡觑着小年轻头上修长干净的手,不悦地皱眉,他想,谢祈再不收手,自己就帮他收手。   小年轻头摇的好似拨浪鼓。   谢祈欣慰:“那把这里的事都交待一下吧。”   事情是这样的,小年轻来守画山之前本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名字挺喜庆,叫作贺喜,贺喜打江南而来,自小生活富足,深受双亲宠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到这个岁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爹娘大概也会去摘来。人生太过一帆风顺,贺喜不甘于现状,总幻想上天入海去走走逛逛,然后真的脑子一热,单枪匹马揣着一打银票东拐西绕竟然摸到了陆家遗址,被花妖带到了守画山,再然后便进了酒楼,再没出来过。   也许刚开始他也想着出去的,但在目睹一些企图逃脱之人被街上那瞎子抽筋扒皮的惨状后,险伶伶把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再后来他便失去了神志,忘记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也忘了自己想回家这件事。 第165章 山中一夜雨(六)   小年轻磕了下头,便醒了,可见他中毒未深,还有得救。他畏畏缩缩跟在谢祈和庄吟的身后,又一次开始在死亡边缘试探。   雨中偶尔会传来几声惨叫,谢祈轻笑一声,看来和他们一样行走在死亡边缘的勇士还不少。   他们打算先去每个酒楼溜达一遍,看看有没有像小年轻这种还有得救的人。   整整半座山,少说也有上百座酒楼,等他们耗子躲猫般避开瞎子一圈溜达下来,也只集结了七八来个能独立思考的人。   纵使他们有心救所有人,可也劝不动把这儿当桃花源的人。   接下来便是如何打破幻境。   庄吟不准谢祈暴力破坏,一来这种行为会损害本身元气,二来别人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好歹活着,而暴力破坏后,不能保证是否危及不到这些人。   那么……   谢祈眼睛发光,兴奋地舔了下嘴唇,“我去单挑。”   庄吟叹气:“……”是多久没打架了?   然而不等谢祈去找瞎子,便听刀与青石相磨之音穿了过来,瞎子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长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雨酒亦未来得及彻底冲刷干净刀刃上的血。   一干人等中不乏有侠客者,大约被假酒喝破了胆,此时一个个小鸟依人似的缩在庄吟身后,支着脑袋眼睁睁看着这位勇士踏上赴死之路——他们逃过很多次了,可在妖刀瞎子面前,他们不过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眼下,他们觉得谢祈试图以卵击石这一举动存有挑衅嫌疑,有的人已经看不下去了,低首垂目,皆真心实意地希望谢祈能留个全尸。   眨眼之间,封骨出鞘。   不敢看的人就更不敢看了,敢看的人却发现,在长刀脱鞘的刹那,妖刀瞎子常年冰冷如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外之色——这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瞎子在这条街上来去多年,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亦不知自己的来历,记忆的开场便是有人叫他手刃企图逃离酒楼的人。他不问理由,似乎也没有问的必要,因为在这个地方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人,血能让他兴奋,如此便好。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想来是在激动,所以他等不及迫切地举起妖刀,干净利落地砍向谢祈,毫无留余地。   妖刀迫在眉睫,谢祈却一动未动,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以为他被吓傻了,这下连敢看的人也不忍再看了,纷纷闭上眼,心中默数惨叫的到来。   众人只听到一声闷哼,惨叫声却迟迟未来,终于有人憋不住睁开一条眼缝去偷看,这一瞧,整个人都不太好,在酒雨化作一尊石雕,得托住下巴才不至于掉在地上——只见谢祈完好无损,被酒雨打湿的全身劲瘦而有力量感,与之相反,瞎子撑着妖刀站在那里,腹部血流如注,脸上却未见痛苦。   谢祈收刀,扬扬下巴尖,“承让,既然输了,就让我们离开这儿。”说完头上多出一把伞,他转头冲着庄吟笑,“怎么样,我厉害吧?”邀功请赏,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庄吟重点不在这儿,皱眉打量他:“都湿了。”   谢祈眨眼,“心疼啦?那你亲我下?”   庄吟:“……”真是有伤风化!   庄吟背后不明所以、不知所措的众人:“……” 第166章 山中一夜雨(七)   瞎子死后,幻境不攻自破,那浓到窒息的酒味不见了,细碎的雨是清新的,带着隐约的花香,在鼻间萦绕。   他们出来了?众人狂喜,高兴得话也讲不利索,只好拥抱彼此、捶背顿足聊表激动之意,场面犹如失散多年亲人重新相见,就差哭成一片了。片刻后,众人彼此抒完情,才记起要向他们的恩人道谢。   谢祈抱着刀看着他们笑,摆摆手,“别谢,还没完呢。”他的话当头一棒捶在众人的心头,他们面上喜色来不及褪去,惊恐便狂风入境,把最后那点劫后余生的喜悦都席卷而去。   没、没完?   这时他们才想到去看四周,漫山的一模一样的“一醉方休”确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花团锦簇的“一笑倾城”,每座“一笑倾城”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成片成片的,隔着雨帘看起来很是朦胧暧昧。   未见人影,先闻莺语。   这竟然又是一重幻境!   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出狼窝,又入了虎穴,一个个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这、这是要考验他们的色胆?   他们抹了把脸,也不知是在擦冷汗还是雨。   谢祈低笑,“你们干嘛见了鬼的表情,你们不喜欢青楼么?”   众人听后,在心里一齐翻了个白眼,平时自然是喜欢,但放在这种地方,鬼才喜欢得起来!   有人搓着手臂哆嗦道:“这回街上还会不会有砍人的瞎子?”   另一人:“谁、谁知道?”   谢祈和庄吟撑着伞看着这帮人脸色一变再变,又被雨淋得湿透,简直狼狈至极,可是即使如此,也忽略不了他们眼中的对生的渴求。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这话他们都明白,可他们心里没底,自己在上一重考验中能抵抗得了美酒,那这回能拒绝美色的诱惑么?   庄吟心中一动,许下承诺:“放心。”道长向来言简意赅,他说放心,那便是要带他们出去的意思。众人皆把目光放到庄吟身上,他年纪看着不大,身上却似乎带着不可言说的力量,令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他们不免又回想起谢祈霸气的那一刀,于是他们就更安心了。   今非昔比,他们可是有高手在前带路,究竟怕个屁啊?众人纷纷唾弃自己的懦弱胆怯。   他们在雨中等了半晌,确定街上没有危险后,才考虑要不要进楼,毕竟光一直淋雨也找不到幻境的突破口,众人犹豫之际,“一笑倾城”的门打开了。   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探出半边身子,笑意盈盈,“各位客官,我看你们在雨里大半天了,不进来坐坐,吃酒,听小曲儿?”   一众人不敢做主意,齐齐看向谢境主。   谢祈笑了笑,“好啊,盛情难却,我们就勉强去坐坐,吃酒,听小曲儿。”然后头微微歪着,看着庄吟,“道长,你行吗?”   他说完,便听那姑娘咯咯直笑。   “走吧,别啰嗦。”庄吟脊背都崩直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进这等烟花之地,哪怕是幻境所迫,庄吟心里的确是排斥的。 第167章 山中一夜雨(八)   “一笑倾城”共三层,一层二层皆宾客满座,独独三楼空荡荡,未安置红烛彩灯,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众人迈步进去时便感受到了和酒楼一样的诡异气氛,每位客人身旁都陪着一名貌美可爱的女子,或喝酒,或聊天,都规矩得很,全无淫靡之气。   庄吟偷偷听了一耳,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颇有点互为知音的感觉。   甚至有点……相敬如宾?   谢祈看了他一眼,偷偷虚握住庄吟的手,然后伸手在他手心里挠了几下,挠得手心直痒。   庄吟失笑,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嘴唇弧度也不再那么僵硬,暗中呼出一口气,想象中的场面没有出现,心情不由得明快起来。   方才呼唤他们的那位姑娘把他们带到二楼,硬是在坐得满满当当的楼上找到空着的一张桌子,把他们安排在了那里,桌上有瓜果美酒,还有一盏小巧精致的灯,散发着幽暗的光。   庄吟落座,习惯性打量四周,这一看竟然让他看到了刚到守画山时差点撞到自己的人——那个叫嚣着要让谢祈死的男子。   这男子曾说别耽误他的“良辰”,他口中的“良辰”是否与“一笑倾城”有关?   谢境主大大方方地把本凳子搬到庄吟旁边,严丝合缝得几乎贴身而坐了。   庄吟:“……你不觉得挤?”   谢祈摇头:“这样安全。”   无言以对的庄吟:“行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境主表面端庄,私底下已经把不听话的手伸到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庄吟的左手,心里像喝了一口桃花酿,满足地眯起了眼。   这个亲昵的动作因为隐秘瞬间变得缱绻起来。   庄吟的耳根子开始发烧。   桌面上,趁作陪的姑娘还没有来,几人挤在桌子前低声探讨。   “这里看起来没啥危险啊?”   “蠢!从来都是一重难一重,守画山的主人想把我们困在这里,岂有一重比一重简单的道理?”   “哦,这样啊。”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说的在理,可是这关怎么出去啊?别说耍大刀的,连根细针都没有瞧见。”   “道长他们都没发话呢,你们急什么急?嘿嘿,道长,谢兄弟,你们怎么看?”   手心发痒的庄吟“啊”了声,走神道:“我们……怎么看?”   谢祈轻笑,一脸无所谓,“怕什么,有我们在呢,你们别捣乱就好。”   众人齐齐心道我们才没这个胆子在这种地方捣乱。   谢祈和妖刀瞎子的那一战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以至于在他说完时在座各位明显松了口气,谢祈不知道的是,他虽然只是挥出了一刀,却在他们心里已奉为战神。正在这时,一股幽香袭来,香味独特,沁人心脾,众人不禁精神一振。   等模样绝美的姑娘们走近身前时,庄吟开始觉得坐立不安,谢祈感受到了,用眼神逼退想坐到他们身边的姑娘,冷冷道:“尔等平庸姿色,怎么也敢过来?下去,我要你们这里最美的姑娘。”   此话一出——   庄吟:“……”   姑娘们:“……”   其他人:“……”平庸姿色?天知道这几位姑娘是他们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人了!   别桌客人倒一如既往地聊天着,并未注意到他们桌。   那几位姑娘脸色一变再变,也没坚持,向他们福了福身,便告退。   “哎,你们就这样走了?”一个胖子满面可惜,刚说完话,便被旁边侠客模样的瘦长个儿狠狠拍了下后脑勺,“蠢吗你,既然上重幻境困住我们的是酒,这重很明显是色!你想魂被勾走么?是不是?”   胖子捂着脑袋,“哎,是是是,你下手这么重干嘛,脑壳都被你打坏了。”   侠客翻了个白眼,“本来就蠢,要不是我你能出来?”   胖子哭丧着脸,泫然欲泣道:“大哥,我想我阿娘了。”   侠客对着胖子的脑子又是一巴掌,“哭哭哭,再哭我把你塞回娘胎!让你和隔壁小翠体会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滋味!”   胖子立马坐得端正,假惺惺擦了擦假想的眼泪,唉声叹气,“这都出来多久了,小翠可能已经嫁人了。”   “啪!”这掌刮得更响亮了。   侠客:“娘的小翠才九岁!”   二人交谈声挺轻,只有他们这桌的人才能听到,尽管这两人的对话已拐到九霄云外,庄吟嘴角仍忍不住微扬,往楼下望了一圈,桌桌皆有姑娘作陪,唯独他们桌只有满当当的汉子。   所以,这重幻境要考验大家的是色么?转念一想,庄吟当即否定自己,守画山的幻境并没有给大家留退路,它本身的目的便是将人留住、困住,退路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开辟的。   “一醉方休”的退路是将街上巡逻的妖刀瞎子杀死,那么“一笑倾城”的退路又是什么? 第168章 山中一夜雨(九)   自谢祈发话要此楼最美的姑娘来作陪后,他们坐了大半天,却无人来理会他们。   谢祈微笑:“我们很厉害啊,出淤泥而不染。”   他人只能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内心着实焦躁,突破口究竟在何处?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傻坐着吧?   谢祈仿佛读懂了他们的心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一指:“胖子,瘦子,跟我和道长去逛逛,剩下的人,占着桌子。”他浑身闲闲散散,好似真的要逛窑子。   被留守的人纷纷起身:“我们也要去!”   谢祈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必须要足够的人留守,你们能保证我们没有桌子会发生什么吗?”他勾唇一笑,“有可能会被杀哦。”   众人沉默,胆小的人已经坐回去了,这个还真的不能保证。   胖子扭扭捏捏问道:“那,那我们四处瞎走,会被杀掉么?”   赤色眼眸斜睨了胖子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胖子畏畏缩缩回道:“乌溜。”   谢祈眨眨眼:“乌溜兄弟,你再废话,会被我杀掉哦。”   一听此言,乌溜嗖地躲到了侠客身后,灵活得简直不像一个胖子。   侠客很淡定地点头:“好,我们跟着你。”   他们是从二楼开始的,试探着走了一圈后,竟无人来阻拦他们,可以说畅通无阻,于是四人便大胆地游走在客人之中,在一楼也逛完后,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   两个时辰后,天下第一美人要露脸了!   谢祈眯了眯眼,“每座楼都会有么?”   不过两个时辰后他便知道自己多虑了,因为门被封起来了,根本无法出去,通行令牌也没有发挥其作用。   客人一阵骚动,目光皆看向同一个方向。   昏暗的三楼。   那里幽幽飘来了一盏灯,由远及近,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来——是一位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老鸨。   老鸨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尽管妆容浓重,衣着品味清奇,但仍看得出五官端正,她身边陪着两位娇俏可人的小丫鬟   老鸨扭着腰肢顺着楼梯徐徐走着,边笑边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诸君既然踏进了我们倾城楼,谁若能博得我家蓝花楹一笑,便能抱得美人归。”随着老鸨的现身,客人们的神色逐渐变得狂热。   这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啊!   老鸨楼梯走到一半,便停下来站定,目光缓缓扫着这些激动难耐的男人们,举起手鸣掌两声,三楼的瞬间灯火通明。楼里的客人瞬间呼吸停滞,直勾勾地盯着三楼。   谢祈和庄吟同时抬头,只见高悬的彩灯下,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女子。   庄吟微微一愣,他的愣怔立即被谢祈捕捉到了,谢境主把手搭在他肩头,攥紧贴耳问道:“喜欢么?”   低磁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庄吟便反应过来,忙道:“不喜欢。”   谢祈低低笑道:“你这样盯着她,我会误会的。”   庄吟无奈,蓝花楹生得确实颠倒众生,好看得不似凡人,世间任何形容词加诸于她身上,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美则美矣,但让他惊讶的是,天下第一美人脸上的郁郁不乐。   难怪老鸨说需博得美人一笑。   不过解释还是得解释,庄吟看了谢祈一眼,声音轻如蚊子叫,“我,我喜欢你这样的。”   谢境主听得心花怒放,碍于四处都是人,他才没有一口咬下去。   老鸨说完便走了,十分地干脆利落,走之前也没有交待别的,只将身侧两名丫鬟留在蓝花楹身边。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蓝花楹身上,胖子乌溜和侠客被谢祈遣去搜查房间。   乌溜一步一回头,眼神黏在蓝花楹脸上,颇为恋恋不舍,被侠客狂掌脑袋,“看看看,我看你就留在这儿吧!”   乌溜虽贪图酒色,但胜在胆小怕事,因此理智尚存,跟着侠客避开人群,潜入了房间。   庄吟和谢祈在人群里观摩了半晌,看到众宾客个个使出了浑身解数——颂情诗、奏乐、扮鬼脸,讲笑话,装傻蛋,有的直接对着蓝花楹哈哈大笑,诸如此类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后,美人依然忧忧郁郁,眼神好似一潭死水,连睫毛亦未颤动分毫。   一个时辰后,美人无动于衷。   两个时辰后,美人无动于衷。   ……   大半天过去了,一半客人愁眉苦脸,另一半客人跃跃欲试。   这时,乌溜和侠客回来了。   谢祈问他们有何发现。   侠客皱着眉头说道:“我们潜进空房间,发现很奇怪的事情,这楼里都是女子,应该会有镜子,我们一圈溜达下来,连面镜子都没有发现。”   谢祈听后,点了点头。   镜子……   诺大的“一笑倾城”,满楼的莺莺燕燕,居然没有镜子,那她们是如何梳妆打扮的?   虽然幻境里的种种不可常理视之,但这个细节着实诡异得很。   四人回到二楼。   似乎只有他们一桌的人世外高人般坐在角落,等着谢境主发话。   谢境主悠悠喝了口茶,“诸位有何想法?”   “没有,我们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   谢祈点头:“哦。”转头问庄吟,“道长你怎么看?”   庄吟沉思片刻,道:“可以先去问问丫鬟她忧郁的缘由,也许会有突破。”   众人幡然醒悟,他们怎么没想到?想博美人笑,怎么着也要了解一下美人不笑的原因吧?   谢祈眼睛弯了弯,“另辟蹊径啊,我家道长真聪明。”   接下来就是派谁去的问题了,众人商量了会儿,谢祈最终派出了自己和庄吟。   理由是他两长得好,万一丫鬟见色起意,也许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通通泄露。 第169章 山中一夜雨(十)   谢祈靠自己的美色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名丫鬟引到了人群之外,几句话便将她哄得服服帖帖。   小丫鬟一眼一眼地娇羞地瞄着谢祈,面上飘着可疑的红云,娇滴滴问道:“公子何事问我?”   谢祈周身气场似乎全变了,不再是那个对人爱搭不理、高高在上、满面嘲讽的谢境主了,此刻的他仿佛只是个长相极好且风度翩翩、沉浸温柔乡的佳公子,他眼角眉梢带着笑,嘴角勾起,“没事就不能和漂亮姑娘说说话了?”   小丫鬟用手帕抵着嘴偷笑,花枝乱颤,吴侬软语般低喃:“那公子说,我答便是。”   边上的庄吟听得直咳嗽,“咳咳!”谢境主你可收敛点吧……这位姑娘也是,你身为幻境的一员,本应凭借美色迷惑他人,如今你反倒被他人以美色迷惑了!   谢祈飞快地瞥了眼庄吟,轻笑一声,也许也认识到自己的放浪,稍稍站直了身,疑惑地问:“你家小姐……是否遭遇了变故?她为何愁眉苦脸的?”   岂料谢祈问完,小丫鬟脸色突变,整张脸煞白煞白的,活像看见了鬼,她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压低了声音:“我、我也不知道。”   这个模样可一点都不像不知情的样子啊。   谢祈脸上摆出不信的神色,语气却说不出的温柔,“你是她的贴身丫鬟,你会不知道?”他说这话时,像极了在哄心上人,然而因心上人的不坦诚,眼神里又不经意地流露一抹受伤之色。   上等的长相,情人般的低头呢喃,精湛的演技,不是对手的小丫鬟被迷得神魂颠倒,连害怕都忘记了,挣扎道:“好、好吧,我偷偷告诉你,你不准跟别人说,他,他也不行。”说着她指了指庄吟。   庄吟和谢祈对视,点点头,自动站到了远处,守着他们。   “好了,你可以说了。”谢祈转过头,笑容多了一丝敷衍,不过沉浸于谢境主美色的丫鬟亦无所觉。   “妈妈不让我们说,”丫鬟一面警惕地向三楼张望,唯恐老鸨突然出现,一面向谢祈挪近了些,言语匆匆,“我家小姐是被抓来的!”说到这里,她似乎回忆起了那段虐心的往事,眼眶跟着红了,“我也不是自愿的。”   谢祈低下头,一通好言安慰,才问:“你和你家小姐是哪里人?”   “我忘了。”丫鬟眼中含泪,鼻尖红红的。   忘了?   谢祈忽然对丫鬟能否道出实情的原委有点不确定了。   丫鬟自顾自说道:“我家小姐自从和那个公子分开以后……就再没有笑过了。”   重点来了。谢祈垂眸,眼神越发柔情似水,“哪位公子?”   丫鬟声音有一丝颤抖,“陆危言陆公子。”   居然姓陆?巧合么?谢祈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她:“他们怎么分开的?”   丫鬟这会儿开始抽泣了,“陆公子有一天晚上跑来见小姐,说他出事了。”   谢祈问:“出什么事了?”   丫鬟道:“这我便不知了。我只知他见过小姐后急匆匆就走了,好像要去做什么事情,临走时他留下一句完事后会来找小姐,带她远走高飞。”   谢祈眯着眼:“然后他再也没有音讯了是么?”   丫鬟擦着泪,点头说是。 第170章 山中一夜雨(十一)   丫鬟见谢祈不言不语,殷切道:“公子,我都说完了,你……”   谢祈笑问:“我什么?你想不想我带你走?”   丫鬟娇羞低头:“自然想的。”   “可你还没跟我说,蓝小姐她如何才会笑?”谢祈嗔道,退后一步,生生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状若生气。   丫鬟惊惶失措道:“我、我也不清楚,你别怪我。”   谢祈叹了一口气,“想什么呢?我怎会怪你,只是……”他皱起眉头,神情苦恼,停顿片刻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是蓝小姐若不笑,我恐怕有性命之忧,不过你放心,就算死,我也不会留你一人,我一定带你走!”   丫鬟望着谢祈略带情愫又饱含痛苦的双眸,心下一软,脱口而出:“我跟你说!”尔后疾速捂住自己的嘴巴,仿佛说完又后悔了。   谢祈可不会让她这么快反悔,倾身上前,长手一伸,抵在她身后的墙上,看着像是将她半抱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垂下眼睫,“你慢慢说,我听着。”   他这种几乎是哄情人的语气迷得丫鬟昏头转向,她急俏俏道:“小姐私下和我说过,她和心爱的人分开多年,很想再见他一面。”末了又补充,“小姐叮嘱过,这话千万不能被妈妈知道,否则,否则……”   “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谢祈做完保证,然后继续哄诱,“陆危言长什么样?”   丫鬟摇了摇头,有些落寞道:“我忘了。”   看来从这丫鬟嘴里撬不到别的线索了,谢境主干脆利落地收手,将对他恋恋不舍地丫鬟送回到蓝花楹身边,便毫不留恋地去找庄吟,转头就把对丫鬟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庄吟。   庄吟听了之后,叹道:“原来背后竟有这段凄惨的故事,想来蓝小姐是想再和陆公子见一面。”   “不错,”谢祈点头,“可是我们对陆危言是死是活,此刻在何处,暂时一无所知。”   庄吟神色肃然,微微皱眉,这是他思考时的惯有表情,沉吟半晌后,他对谢祈摇头:“我们只当陆危言真的存在,至少在存在于此幻境中,但我们出不去,蓝小姐想再见他一面,才可能重展笑颜。”他对上谢祈赤幽幽的眸子,一笑,“我有个法子,可以让蓝小姐再见到他。”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谢祈眼睛弯了弯,“你的意思是……”   庄吟:“画出来。”   谢祈嘴角噙笑,眼睛亮亮的,握住庄吟的手,放在唇边浅浅亲了下,“我的道长,你这么聪明,我这辈子都不想放手了。”   “这有何聪明不聪明的?”庄吟耳尖发红,抱怨道:“人多,你收敛点。”   谢境主拒绝,并且大有一直握着的趋势,被人群围着的丫鬟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向谢祈这边望,皆被他无视之,丫鬟狠狠咬住粉唇,只好默默垂首听周围的人嘈杂的笑闹声。   尽管被人群围着,但蓝花楹丝毫不为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给人的感觉仿佛远在天边,只可观望,不可触摸,硬生生将不食人间烟火演绎得淋漓尽致。 第171章 山中一夜雨(十二)   此刻的难题是,陆危言长什么样?   庄吟等人谁也没见过陆危言,小丫鬟亦无可奉告,几人在楼内偷偷翻了遍,也没有发现和陆危言有关的蛛丝马迹,除此之外,还有个更令人震惊的事实——   楼内竟然一张纸也没有!   众人:这里的人都不吃喝拉撒的么?!   下一刻众人又想到此处是幻境,这点异常实属正常范畴之内。   若是要将陆危言画出来,逃不过笔墨纸砚,既然楼里没纸,意味着他们猜对了,想要博得佳人笑,非得让佳人见到如意郎君不可。   不过庄吟并不急,他想画在白色衣物上也可产生相同效果。   庄吟看着还在坚持不懈逗蓝花楹笑的客人们,觉得吵闹得不行,拉着谢祈往角落里缩,“我们再去看看,可能有什么地方漏了。”   确实有个地方没去,老鸨的房间。   老鸨住在三楼最西边的角落,通道上挡着一块屏风,将房间入口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的会以为后面是堵墙。   房里暗着灯,庄吟守在门口望风,谢祈几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走入房内,掏出庄吟事先准备好的蜡烛,点上。   烛火跃起的刹那,谢祈看到一名身穿大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幽幽梳发,不缓不慢,极是僵硬,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若是普通人在这儿,必定会被这充满冲击感的换面吓得尖叫,然而谢境主不是寻常人,他视若无睹、大大方方、指指点点,对这间房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什么味道,臭死了。”   披头散发的老鸨梳长发的手一顿,不过须臾,五指指甲疯长,艳丽、奇诡,又尖锐得仿佛只须轻轻一划,便可破肤断喉。   谢祈高贵冷艳地嗤笑一声,嘲她不自量力,并不搭理,径自绕着房内转着,不时敲打着,生怕错过密室暗格。   这一厢摸索下来,笔没有,纸没有,镜子没有,陆危言的画像没有,该有的都没有。   而不该有的,如那故意制造恐怖气氛的红烟,地板上溢出的汩汩鲜血,墙壁里蠢蠢欲动、欲挣脱而出的若干只枯瘦细长的手,比比皆是。   谢祈连忙叫停。   老鸨身子保持原状,头转了过来,两颗眼珠子脱眶而出,吊挂在胸前,红艳似血的嘴唇咧开,“怎么?怕了?我的房间你也敢进?”   “老婆婆,”谢祈看着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别说话。”   什么?老婆婆?老鸨怒极,拍桌而起,本就单薄的桌子应声而裂,碎了满地,她咬牙切齿道:“你叫谁老婆婆?”   说实话,没掉眼珠子前的老鸨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绝没有到“老婆婆”的地步,因此她怒也有怒的道理,可谢祈对她并无道理可讲,于是无辜道:“你啊。”   老鸨气得七窍生烟,面目狰狞。谢祈看着觉得实在有辱眼睛,建议道:“你的脸掉地上了,快捡捡。”只见老鸨的脸皮说话间真的掉在了地板上,没了皮肤的脸,瞬间只剩红色黏糊的肉,望之令人作呕。   老鸨压根没看见谢祈使了什么法术让自己的脸皮和肉分离,只能愤怒地嚎叫,嘴巴吹了一口气,生成一道阴风刮向墙壁。阴风所到处,那若干只鬼手转瞬便成了头颅,哀声阵阵,怨气冲天,有的脑袋挣脱了墙壁的束缚,它们脱离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有几只鬼四肢着地,袭向谢祈。   谢祈冷漠地盯着这些死鬼,移动身形,高抬贵腿,轻而易举的一脚踹飞一颗脑袋。此情此景,看得老鸨火冒三丈,指甲徒然暴涨,烛火映照下,犹如十根尖刺。   尖刺向谢祈扑去,带着腥风血雨。   谢祈的忍耐也到了极点,封骨疯狂颤动,欲脱鞘而出。谢祈大发慈悲,恩准了,长刀便急不可耐地自行脱鞘,刀光过处,墙壁里的众鬼被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尖刺已到了谢祈的眼前,只消再往前一寸,便能将他刺个透脑凉,想到此节,老鸨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心道:我倒是要看看是我快,还是你的刀快?   长刀刚解决完众鬼,尚在一丈开外。   噗嗤!   老鸨的指甲毫不迟疑地刺入了谢祈的眼睛!   红艳艳地鲜血顺着手流了下来,艳丽得和老鸨身上的红衣如出一辙。“和我斗?还是嫩了点,本来还想再斗一会儿,没想到你就这么死了,怪可惜了。”   她笑着低头舔舐一口鲜血,然后,她愣住了,这,这血怎么是凉的? 第172章 山中一夜雨(十三)   刀鞘拍了拍老鸨的肩膀,带笑的声音响起,“你太慢了。”   老鸨猛地回头,垂在胸前的眼球亦晃到背后,看到谢祈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她咬牙道:“你没死?你怎么做到的?”   “我没死,让你失望了,”谢祈冷笑着一挥手,那具被戳穿眼珠的身体便化作一团烟雾,慢慢消弭于空气中,“现在,轮到你死了。”话刚说完,封骨已悬在老鸨的身后,冷光流转。   谢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陆危言长什么样?”   “哈哈哈哈……”老鸨桀桀怪笑起来,“我道你跑我房里来想干什么,原来想找他的画像?我告诉你,没有!”   谢祈微微一笑,“封骨。”长刀应声而动,须臾间便将老鸨捅了个对穿,临死之前,老鸨怨毒地诅咒:“你们是走不出这座楼的!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怪笑,她炸做了一团血雾,谢祈退到门外,庄吟忙追问:“如何?”   谢祈摇摇头,“没有陆危言的线索。”   庄吟:“你怎么在里面这么久?”   “嗯?”这里光线昏暗,又处于死角,很适合做些偷偷摸摸的事,谢祈凑到庄吟面前,鼻尖抵着鼻尖,悄声道:“心急了?我在和老鸨聊天呢。”   庄吟:“……”我只是随口问问,你有这拆房的功力我并不心急。但靠这么近,庄吟的耳根子又红了,谢祈蹭蹭他的鼻子,低笑道:“老实人。”莫名的想狠狠欺负一把,于是他干脆伸出舌头在庄吟唇上轻轻舔了一下。   这下庄吟脸红透了,接受谢祈后,他发现自己的心境也跟着变了,从开始的抗拒、退缩、逃避到如今的坦然,纵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至少不想躲开谢祈的亲吻。   这为谢境主接下来的长驱直入提供了极好的便利。庄吟后背抵着屏风,双脚仿若踩在云端,他嘴唇被谢祈咬了一口,刺痛感不由让他“咝”了声。   长夜漫漫,雨声滴滴。在这个弄不好就会永困于此的幻境中,二人紧紧相拥,似乎只要拥抱彼此,哪怕困在深渊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他们温存完回到二楼,已仅剩寥寥几人在孜孜不倦地想办法逗蓝花楹笑,大部分人泄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和美人谈笑。   庄吟和谢祈走回自己那一桌,把已知线索和众人分享。谢祈道:“我们现在只要知道陆危言此人的相貌即可。”   胖子乌溜举手:“怎么办?这他娘的我们也没见过啊?”众人附和着狂点头,总不能胡乱画个男的上去跟蓝花楹说:我的画技就这样,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你爱的陆危言,凑合着看吧!   若是如此,蓝小姐可能会哭出来。   “哎。”众人齐声叹气,愁啊,不如妖刀瞎子痛快,打个架便解决了。   也有人不甘心,将楼里再次寻了个底朝天,若不是幻境本身的限制,他们就差上房揭瓦了。   然而线索半点没有。   在场的不急的恐怕只有谢祈一人了,他悠哉悠哉,不时拉着身边的道士悄悄说上几句荤话,犹如游山玩水,简直让人牙痒痒。   虽然道士碍着大家的面不太搭理谢祈。   眼看又过去了两个时辰。   这时,一直沉浸于思考的庄吟开口了,“或许,我有办法。”   众人眼睛一亮,急不可耐压低声音:“道长有何高见?” 第173章 山中一夜雨(十四)   红烛彩帐的花楼里,角落里最不显眼的那桌,一干人等围着道士,迫切地看着他,“道长你别卖关子了,倒是快说啊!”   庄吟正襟危坐,沉吟片刻,将系在脖子上的钥匙掏了出来,“这把钥匙叫锁寒窗,乃家师遗传之物,凭借它可短暂进入人的记忆。”   众人听完,有人掩不住面上激动之色,“不枉我给庙捐赠多年,上苍终于听到我的祈愿了,我们有救了!”   胖子乌溜也挺兴奋,高兴地跟侠客说:“哎,我可以见我娘了!”   侠客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继续维持着自己一贯冷酷的形象。   又有人说:“道长的意思是说……只要有人到蓝花楹的记忆里,一睹看陆危言是何风采,不就可以依着他的模样画下来了?”   也有人质疑:“谁进她记忆?爷爷我没那么好的记忆力,出来肯定就忘光了!”   庄吟自众人脸上逡巡而过,尔后浅淡地笑了下,“此事凶险万分,如有差池,贸然者轻则记忆受损,重者身亡,这一趟,还是交给我来吧。”   谢祈飞快地道:“我跟你一起。”   庄吟摇摇头:“不必。”又怕谢祈不放心似的补充道:“没事,我有分寸,很快回来。”撂下话后,他学着印象中师傅的样子,先是吃了两粒可延续灵力的丹药,接着低声念了几句晦涩的咒语。   一根拂丝贴着地面,悄然向低眉垂首的蓝花楹游去,穿梭过几十双男子的脚,终是跋山涉水来到了蓝花楹的秀足下,万分小心地缠绕了上去。   在庄吟阖上眼睛的刹那,众人只觉身边的空气似乎波动了下,再去看道士,他便如入定了般,成了一尊人形雕像。   有人担忧:“到底行不行啊?”   侠客哼唧道:“我看行,你还不相信道长吗?”   那人讪讪缩回了头,抱着双手盯着大美人蓝花楹发愣去了。   谢祈不自觉握紧了桌子下庄吟的左手轻轻摩挲着,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颏到处看,万花筒般从形形色色的宾客脸上扫过。突然,他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名从头到脚裹得颇为严实的人,那人看似极为低调,独自坐在人群间,戴着一顶四边黑纱的竹笠,看不清面貌,只能隐约看出此人脸上似乎缠着白布。   就是普通的侠客装扮,自己这桌的侠客也类似衣着,当然侠客的脸上坦荡荡的别无他物,但谢祈看那人怎么看怎么可疑。   一名宾客摇晃着站起来,从谢祈眼前晃过,过去也就短短一刹,而谢祈再看那个方向时,那人已经不见了,仿佛之前的景象只是谢境主的幻觉。   然而他的怀疑很快被打断了,因为身边的人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谢祈的注意力全被庄吟吸引了过去,他发觉庄吟面色通红,好似在憋气,他伸手轻轻拍着庄吟的脸,神色凌厉:“你在里面发生什么了?呼吸!你想把自己憋死么?”   其余人也察觉到了,纷纷关心道:“道长这是遇上事儿了?”   谢祈仿若未闻,只是眼睛转向蓝花楹的时候,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第174章 山中一夜雨(十五)   庄吟奋力挣扎出水面,拖着身体往岸上爬,刚出水的的身体格外沉重,他仰躺在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如获重生。过了少顷,他站了起来,看见眼前的景象后不由呼吸一滞,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只见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水潭和他脚下的陆地,仿佛成了一座记忆孤岛。   一刻后,他从蓝花楹的记忆中走了出来,刚睁开眼便被谢祈用力拽住了胳膊,对上他质感冰冷的眼神,“我的办法起不了作用了,她的记忆全部消失了。”庄吟悄无声息地收起拂丝,简单地将他在蓝花楹记忆中的所见向众人解释了一遍。   听完庄吟所说,众人陷入了沉默,半晌,乌溜干巴巴地问:“我们要完了?出不去了?”   谢祈无所谓道:“谁让你们当初跑到这里来的?出不去也挺好,反正这儿看起来挺不错的,好像也没有性命之忧,你们看这么多人不是都选择了在这里醉生梦死?”   众人:“……”呆在这儿和关在牢里有何区别?   侠客背挺得笔直,双手环臂,时刻保持着侠客一贯的高冷风范,这会儿冷静地回答谢祈:“我们只是路过无鸾山,都怪胖子愚蠢,为了避雨非要跟着女人来这里。”   罪魁祸首乌溜讪笑道:“我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侠客冷哼一声,继续正襟危坐地凝视蓝花楹。   但谢祈显然乐观太早了,花楼里猝然响起一声惨叫,一人从座位上滑落在地上,胸前赫然插着一支翎箭。楼里的客人反应很有意思,绝大部分人视若无睹地继续谈笑风生,只有极少的人意识到有人死了,惊慌地涌到死者身边。   “死了,谁杀的?”   “杀……杀人了?”   “他怎么就,就死了?”   “不对,不对,我为何还在这儿?我本该回家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听你一说,我好像也是……这也太蹊跷了!”   这时,他们看到一名黑衣男子缓缓说走过来道:“恭喜你们,回到现实。”   庄吟在旁提醒:“此楼也并非现实,尔等被受这座楼影响被迷惑了。”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只看到了彼此脸上如梦初醒般的惊恐。   “怎,怎么会这样?”   于是庄吟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了不少。而局势开始变得越来越糟,每过一刻,便会有一支翎箭不打招呼地射死一人,而且箭速奇快,毫无规律可言。   众人悄悄地对在座的人进行了排查,然后发现这些客人身上很少有携带武器者,也就是说,翎箭跟这些客人没太大关系,是这座楼捣的乱。   事情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他们之前搜楼时并未发现机关密室等构造,连谢祈也表示无从推断下一支冷箭会从哪个方向射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死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楼里的死人也越来越多。   有人急道:“那怎么办?这娘们不笑,我们就出不去,出不去又会被箭射死,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杀了她陪葬!”   庄吟驳道:“诸位且冷静,蓝姑娘活着,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寻找办法让她笑,倘若她死了,我们可就永远受困于此地了。”   那人虽急,却也知道杀死蓝花楹等于硬生生扼断了自己的活路,这买卖怎么着都不划算。   不过,也有身手绝佳的人在短箭射向自己的那一瞬躲开了,不过这座楼里绝大部分的人要么只是普通人,要么没那么好的运气和身手。   那位躲开暗箭的人正是谢祈,他不仅躲开了,还抓住了箭身,然后在众人惶恐的注视下笑了下,折断了箭身,“我运气蛮好的。”   众人:“……”   更有甚者,从怀里摸出大把的银票,企图雇谢祈为护卫守在身边保护自己,当然,最后这些人都在谢祈的冷嘲中作罢。   虽然嘴里说着拒绝,但真当暗箭降临时,他和庄吟等人都在力所能及地救他们,若隔得远来不及出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在眼前。   山中不知日与夜,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从未停过。   柱子旁,一位年轻人直接被暗箭钉在了柱子上,死不瞑目。庄吟不忍,走过去低声道:“生死有命,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伸手想替他阖上双眼,蓦地,他手停在了半道,怔在原地。   谢祈见状踱了过来,从背后将脑袋拄在庄吟肩头,顺着这个方向望向已经断气的年轻人,问:“怎么了?”   庄吟深吸一口气,“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嗯?”谢祈心中一动,只愣了须臾,很快心领神会,尔后挑了挑眉,“妙啊。”   庄吟帮年轻人阖上眼,转过身来,“我们去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这个月本文应该会完结,咳咳,为新文《哥哥他怎么了》推一波,现代文,微量悬疑元素,大量甜蜜素以及在夹缝中求生的小虐。这篇文将有大量主角互动、感情戏,伪兄弟,高岭之花攻and阳光自恋受,这是一个关于灵魂救赎的故事,嘻嘻,求收藏。】 第175章 山中一夜雨(十六)   “蓝姑娘。”   蓝花楹缓缓抬首,目光空洞地盯着身负长剑的庄吟。   “蓝姑娘,得罪。”说着庄吟靠近蓝花楹,凝视着她的双眸。   蓝花楹的瞳孔黑极,幽幽的仿若无波的古井,却带着致命的魅力,像是要把人吸进去。庄吟在她的眸中看见了一个人,不是他,是另一名男子。   那人虽眉目俊朗,却携有一丝邪气。   莫非这便是陆危言?   庄吟失笑,这座幻境当真是非同凡响,若不是他灵机一动,恐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陆危言的脸藏在蓝花楹的眼里?   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后,庄吟心如擂鼓,强自镇定下来,向蓝花楹作揖,“多谢蓝姑娘。”回到桌前,手还有点微微发颤,“拿纸来。”   乌溜迟疑道:“这楼里没纸没笔。”   庄吟:“我有笔。”   谢祈道:“乌溜兄弟心宽体胖,位置挺大,适合画画,那就画你身上吧。”   侠客点点头:“这主意不错。”   乌溜睁大了眼睛,“真、真画我身上啊?”   一刻后,乌溜在丫鬟的骂声中灰溜溜地回来了,“我说道长,我一脱衣服,人蓝姑娘就把眼睛闭起来了啊!”   侠客适时给翻了个白眼。庄吟失笑,“怪我考虑不周,在姑娘面前脱衣露背本失礼至极。”   有人急了,骂道:“这贱人还想立牌坊?又不是要她脱衣服!”   谢祈眼睛微眯,眸中闪过一丝讥讽,忽然,他余光瞥到了一簇冷光,短短一刹,方才狗急跳墙骂蓝花楹的男人被一箭洞穿了喉咙。他边上与死神擦肩而过人,不禁两股战战,面色惨白如纸,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色。   “哎……”庄吟叹气着把谢祈拉到身边,“画卷在我地方,实在不行,只能斗胆一用了。”   谢祈弯了弯眼睛,故意逗他:“那纸值黄金十万两,你赔得起吗?而且,这幅画可能和陆家消失的秘密有关……”   庄吟叹道:“攸关人命,赔不起也没办法,到时候我亲自去跟兰家主请罪。”   “你以身相许的话,”谢祈眨了眨眼,见缝插针道:“我可以考虑替你赔画钱。”   其余人自动将酒桌清空,以便庄吟画像。   庄吟沉默着从徒然袋中拿出画卷,提笔作画,寥寥几笔,已有几分神似。他的画技虽非绝佳,但让蓝花楹看出是陆危言,已绰绰有余。   半晌后,画成。庄吟望着摊在桌上的画卷,一时有些出神,这张据传从陆家买来的画卷,究竟有何神妙之处?   待笔墨风干后,庄吟提着画卷来到蓝花楹面前,“蓝姑娘,可否赏眼看一下这幅画?”   众人皆屏气凝神等着蓝花楹抬头。   蓝花楹慢悠悠地抬起头,目光游离片刻,停在画卷上。只一眼,她便红了眼眶,起身从庄吟手里抢走画像,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点点落在画上。   庄吟紧紧蹙起了眉头,他身后的一众人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   不笑也就罢了,怎么还哭起来了? 第176章 山中一夜雨(十七)   楼里除了那些仍沉浸在风花雪月中没醒悟的人以外,一片愁云惨淡。   乌溜几欲流泪,满脸绝望地行走在崩溃边缘,问:“道长,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她没笑啊!她为什么不笑啊?她怎么哭了啊?这是伤心的还是感动的啊?”   庄吟脸色凝重,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蓝花楹在低低地啜泣,泪珠将画像上勾勒的笔触晕染开来,如同模糊了陈旧年岁般,紧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画卷泛起莹莹白光,自行漂浮起来,悬于蓝花楹身前,与她相对而立,就仿佛陆危言活过来一般。蓝花楹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决了堤般涌落,桃花眸中似有一潭欲语还休的情愫。   众人怔怔地看着柔和的白光极舒极缓地将梨花带雨的蓝花楹整个人包裹起来,过了片刻,光芒才逐渐淡去。蓝花楹伸出手,指尖触碰着画中陆危言的脸庞,而后指尖竟穿入了画中,然后是半截手臂,最后半个人都走进了画里。   众人不由惊呼出声。   庄吟叫道:“蓝姑娘!”   听到有人呼唤她,蓝花楹停了下来,回首望着庄吟,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妾身在此谢过。”   乌溜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她她她……她笑了!”   侠客从鼻子里哼了声表示赞同。   “姑娘留步,”庄吟继续道:“还请蓝姑娘指明出楼之路。”   那两名丫鬟也红了眼眶:“小姐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门已经开了,诸位自行离开便是。”蓝花楹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的娇糯感,“你们两个,跟了我这么多年,现在你们自由了,海角天涯岁你们去。”话音刚落,她便像是不愿多语般,一脚踏入了画卷之中,成了画中人。   白光散去,画卷“哒”地落在地上,直到谢祈拍了两下手,“你们发什么愣?可以走了。”楼里的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不知所措地彼此对视着,眼中俱是茫然和惊叹。   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转眼就入了画,若言城清在此,依他的个性,回去之后定会逢人必吹,而且是添油加醋大吹特吹。   画卷中蓝花楹依偎着陆危言,她神情不再悲戚,取而代之的是安然、圆满,庄吟叹了一口气,收起画卷,和谢祈等人走出了花楼。   不知是谁回头看了眼,大喊:“你们快看,匾额上的字变了!”   庄吟循声望去,只见那牌匾上“一笑倾城”竟被“一寸丹心”所替代。   乌溜第一个奔到街上,张开双手任雨将自己打湿,“可算出来了!哎哟喂,提心吊胆的,这鬼地方下次再也不来了!”   “还不是你鬼迷心窍,见色忘友?”侠客慢悠悠跟在后头冷冷地道,“我多少事被你耽误……了,娘的,这金气怎么回事?”   别的人也看到了,有一条淡淡的金气如同腰带般飘在街道之上,一路从这头连到了山顶,山颠上有座守画楼。   谢祈撑开伞,替庄吟挡住雨水,“走吧,第三重幻境开始了。” 第177章 山中一夜雨(十八)   众人顺着金气爬到了守画楼前。   “守画”二字取得很有意思,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这座楼里藏了很多名贵的画,尤其是看到楼前伛偻着一名守画奴时,众人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了,这守画奴长得一副修炼了几百年的长寿样,外加一脸高深莫测,就让人觉得此楼必藏有什么宝贝。   此山作为陆家的后山,就算真藏有百年前陆家遗留下来的画也未可知。   楼前的人,除了误打误撞闯进守画山的人以及譬如乌溜这等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人之外,剩下的人没有不是为画而来的,这些人的眸子里开始闪现出垂涎的异芒。   那垂手而立的守画奴一次性见到如此多人,连眼皮都不曾颤动一下,见怪不怪地将人引进了楼。   楼内空间广阔,众人全部涌入也毫无逼仄感,只是他们猜错了,楼里连半卷残画的影子都未见着,那空荡荡的楼里竟堆着如山的黄金细沙。   原来街道上飘的那缕金气,竟是从守画楼里溢出来的。   众人险些被这金光灿灿的黄金闪瞎了眼,贪财的直接给跪了,跪着爬到金山前,将黄金兜了个满怀,金沙如流水,从双手缝隙间簌簌而下。   谢祈慢悠悠踱步至金山前,伸手抓了一把,放在指尖细细摩挲,莞尔一笑,“道长啊,你的十万两黄金不用操心了,这里何止十万黄金,在场的诸位怕是一辈子也花不完。”   庄吟摇摇头,嘴角的弧度尚未成型,便有人叫道:“天呐!金山后面还有馒头山!”   众人绕到金山后方一瞧,俱都目瞪口呆,只见那馒头块块饱满雪白,分量十足,吃一个绝对管饱。那馒头山底下还躺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几行小字,大意是馒头吃得越多,能拿走的黄金也就越多。   幻境里人的弱点会被无限放大,这重幻境明显冲着贪财之人去的。   咕噜——   谁的肚子应景叫了声。   那人摸着肚子撇嘴道:“刚好饿了,不吃白不吃,吃了还有黄金拿,想出这赔本的买卖的人绝对是脑子坏了!”说着上前捞了两个馒头囫囵吃了起来,他就这样干吃硬塞差不多塞了二十个,便撑得说不出话来了,勉强支着两条腿用衣服裹了沉甸甸一包金沙,夺门而出。   更别说那些本就贪财之辈,纷纷捧着馒头吃起来。当然也有些人不信纸条上所说的,抓起黄金便跑,未料当场血溅三尺,命丧黄泉,温热的血混着金沙,十足的嘲讽。   此情此景,便无人再敢忽视那纸条所言了,可也阻止不了见财眼开的人将自己作死。   撑死也是死,庄吟看着地上那几条撑死的劝也劝不动的汉子无奈地叹气,如此明显的幻境作祟,这些人怎会如此糊涂?   谢祈将他拉到角落,故意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别看了,你不用自责,是他们自己不要命。”   庄吟道:“倘若我们不吃馒头也不拿黄金,出的去么?出去了又会发生什么?” 第178章 山中一夜雨(十九)   这重幻境虽然看似比上两重简单粗暴许多,但这一行人,只有少数几个冷眼旁观不为所动的,甚至有的人自己被幻境所惑还不够,非要劝别人一起入坑。有个男人吃得满嘴馒头屑,嚷嚷道:“我说你们几个愣着干嘛,快来吃啊,黄金不要了吗?”   乌溜委屈地拽着侠客的衣角,“大哥,我们不来点吗?我看他们吃得挺香的啊?”   侠客是个明白人,此时木着脸道:“这人血馒头能吃吗?道长和谢公子吃了吗?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走错一步就会死人的地方!”   乌溜被侠客这通说辞弄得脸色发白,看着金山克制地咽了口口水,尔后艰难地将视线拨开。   此时楼中已走了大半的人了,剩下的不是已经撑死了,便是想蛇吞象使劲往身上能塞的地方塞,场面狼藉不堪。   谢祈笑道:“你们有没有发现,第一重幻境是酒,第二重是色,这一重是财。”   “酒色财。”庄吟皱眉道,“莫非想考验人的自控力?”   谢祈摇了摇头,“道长,你想错了,我想幻境不止这几个,但它们的唯一目的我想是不变的,都是为了困住我们,利用人的欲望,困住所有进入守画山的人——无论是误闯,还是被花妖带进来,抑或是想寻画的人。”   庄吟听完后狠狠按压着眉尖,觑着那些啃食馒头争抢金沙的人,沉着声音做了最后一次告诫:“此地凶险,这批黄金乃妖孽之物,就算带出去了也不一定有福消受,诸位可是想清楚了?”   话音落地,没人理他。   庄吟虽有心救人,可这么多人不听劝,他纵有三头六臂一个个把人打晕抗肩上,也无法将他们全部带出幻境,而且这些人无动于衷,俨然一副深陷泥潭被财物所惑的模样,神智估计早就飞走了。庄吟冷眼旁观半天,他最终也只能暗暗地叹气。   还能怎么办?他不是神仙,人非要自己找死,就算遣来天兵神将都没用。   楼里除了两座金山馒头山之外,再无其它,庄吟和谢祈溜达一圈后,达成了基本共识,敲晕了几个人,和乌溜、侠客一起将几名看似中毒没那么深的财迷敲晕拎出了楼。   四个人一手一个拎着累赘走出守画楼。   当他们从门槛穿梭而过时,敏锐地感觉到门框里仿佛浮游着一层无形的水波,人从中走过,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走到守画楼外,呼吸着深山老林里再清新不过的空气,第一时间把手中累赘扔到地上,然后抬头瞧见了比他们还早出去的那帮人。   那些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立在原地,地面洒了好些泥土,连他们的双手、衣缝都沾满了泥,经过细雨的冲刷,看起来十分地不堪入目。   洁癖如庄吟,立即后退了一步,这实在是太脏了。   谢祈好似想到了什么,嘴角还未翘起,眸中已先带起笑意,看热闹似的看着底下一众,满意地吐出二字:“蠢货。”   黄金不过是出了一道门,就化为泥土变成了转眼云烟,蠢货们无法反驳,谁叫他们贪呢?他们又都暗自庆幸,好在小命尚在,比起死去的,他们似乎也没那么的贪得无厌。 第179章 山中一夜雨(二十)   庄吟木然地将四周逡巡一圈,闻到了雨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随即开口提醒:“我们应该出幻境了,此地凶险,不宜久留,不管诸位出于各种目的来此,都请快些下山吧。”又对谢祈道:“我们去和师兄汇合。”   两句话说完,庄吟冲侠客、乌溜等人点了点头,示意告辞。茶楼在半山腰,庄吟和谢祈一道飞快地朝茶楼走去,路上他心想:师兄他们是否也遇到了幻境?   等真正见到了段清川,庄吟验证了他的猜想,他师兄果然也进入别的幻境了。   段清川脸色苍白,而那纪元贞却没有和他在一起!   庄吟感到一阵不宁,追问道:“他人呢?”   段清川看起来很虚弱,扶着桌子一角摇头道:“是我疏忽了,我在幻境里自顾不暇,将他看丢了。”   一时间庄吟心绪浮沉,脑袋突突地疼,纪元贞的消失犹如巨石般压在了他心头,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短短一瞬脑海里已有多种猜测,他想纪元贞之前说的都是屁话,什么梅无主来犯怕极逃走,什么想复活师傅复活离境苑死去的师兄弟们,死而复生的纪元贞不过是想把他们引到这个地方来罢了,陆家,又是陆家,看来此役避无可避。   陆氏一族真藏有复活的秘诀么?   谢祈察言观色,及时插嘴道:“在第二重幻境里,有一个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的人,正当我想仔细瞧时,他人就不见了,我怀疑他便是那位抢走凤凰令的咒文人。”   庄吟猛一抬头:“我怎么没发现?”   谢祈道:“你那个时候刚好去了蓝花楹的记忆里。”   谢祈口中的咒文人此时正和摆脱段清川的纪元贞在守画楼背阴面碰头,叫人称奇的是,守画山繁华的一侧细雨不断,而另一侧确实月明星朗,连片乌云都见不着。   “东西呢?”纪元贞阴测测问道,毁损的嗓音犹如两片锈迹斑斑的铁片相互摩擦发出来一般,“把它给我。”   咒文人揭掉笠帽,将缠在脸上的绷带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一张纹满符咒的脸,“到了那个地方再给你。”   纪元贞心中焦急,但碍于两人的合作关系,强压下火气,低声问:“那地方在何处?何时动身?”   咒文人不温不火地回答:“等钥匙打开阵法,届时自会出现。”   纪元贞眯着眼,捂着断臂冷笑道:“你最好不要给我搞鬼,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咒文人木然道:“你没有资格威胁我,当年你故意放梅无主进离境苑,残害同门师兄弟的这笔帐,你不记得,我替你记得,你找了替死鬼又潜逃而出,若不是遇到我,怎会有今天的身手?恐怕扛不住你小师兄三招,废物。”   废物二字似乎刺激到纪元贞了,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几乎戳进了肉里,后槽牙几乎咬碎,才勉强忍住没戳死咒文人,好一会儿,他才从嘴里逼出几个字:“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咒文人鼻子里喷出一声冷淡的哼声,转身没入了黑夜之中。 第180章 山中一夜雨(二十一)   庄吟他们和言城清、余浪站在花妖赤丹叮嘱不能进去的守画楼前,等着不敢不来的笑面财神。   很快一道玄色身影轻功而至,悄无声息地落在众人面前,一脸菜色,堪堪维持住嘴角的弧度,“谢境主,这趟浑水与我无关,我和纪元贞合作破裂,现在算是敌非友,您大人有大量,把解药给我,从此天涯海角,我决不在各位眼前瞎晃。”   谢祈长身斜靠在柱子上,一贯地闲散,手腕微微一动,袖子里滑出一枚圆溜溜的小球,被修长的手指夹住,闪电般向笑面财神掷去。   笑面财神掩不住脸上喜色,一个后空翻,精准地接住了“解药”,不疑有他,迫不及待囫囵吞下,愣是半丝味道都未来得及尝。   谢祈“扑哧”笑了出来,忍不住叹道:“早该料到你是个野人,还妄想你能舔一舔这颗糖。”   闻言笑面财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红脸都绿了,皱着眉还要笑的样子扭曲得不得了,“你耍我?”   “哈哈哈。”谢祈笑着笑着直起身,双臂环抱,往前溜达了几步,“你随便找个大夫看看,就会发现自己生龙活虎。”   笑面财神一怔,随即暴怒,“谢祈你果然在耍我!”   谢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时我不过是随手搓了颗泥丸……”   他话未说完,庄吟皱着眉头看向他,笑面财神也是一副吃了屎要昏厥的模样,谢境主立马咳嗽一声,从善如流道:“逗你们的,不是泥丸,也不是毒药,只是吃了会肚子痛普通药丸。”   庄吟松开眉头转了回去,刚要犯的洁癖被安抚了下去。   笑面财神骂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苦撑着永不落的嘴角笑,僵在了原地。   谢大爷眯了眯眼,大发慈悲一挥手,“滚吧,少作孽,多打劫些贪官污吏。”   庄吟被谢大爷的三观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笑面财神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后会无期,祝你们好运。”   打发走了笑面财神,谢祈收敛起浪得没边的神态,正色道:“此地与陆家的关系显而易见了,进楼吧,我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祈推门而入。   与幻境中守画楼不同,眼前的守画楼倒没有辜负“守画”二字,满墙满壁都挂满了画卷,浩如烟海,一股陈年的书画气息扑面而来,只是……   只是如若忽略不计案几上那颗风干的头颅的话。   众人围到头颅前,言城清好奇地凑近,瞪大眼睛仿佛想试图去认个亲,“这谁啊?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做的吧?”说着犯贱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被庄吟眼疾手快地一把拍掉,“不要乱摸。”   言城清讪讪收回手,眼睛一眨,从他的角度忽然看到头颅头顶有一小洞,当即惊道:“大家快看,这人是被钉死的!”   庄吟戴上手套,拨开乱发一看,果然有个形状颇为奇特的小洞,亏言城清火眼金睛能一眼发现,手指在小洞上摩挲片刻,庄吟淡淡道:“脑袋上的伤是不是真正的死因我不知道,但这个洞实在像极了锁孔。” 第181章 一画开天(一)   段清川倒吸气道:“锁孔?难道……”他看着师弟在脖子上摸索了会儿,好似摸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往下一拽,扯下一把钥匙,正是师傅留下来的那把锁寒窗!   谢祈微微眯着眼,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封骨。   庄吟将钥匙对准锁孔,缓缓地插了进去。   咔哒。   清脆的响声过后,好似都没发生。   忽然,一阵细微的风吹拂过庄吟的脸,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草木清香味,他犹豫须臾,正想将钥匙拔出,便听余浪“啊”了声,指着周围:“掉颜色了。”   庄吟撩起眼睫一看,惊了,其余几人也惊了。   这是何等诡异的场面,在场所有人平生未见。   只见自守画楼顶开始,像风吹沙堡般,又像是后头藏着一头怪物,张大了嘴巴在一点点啃食,瓦砾、飞檐、柱子全都进了怪物的肚子,满墙的画颜色逐渐消退,不过须臾,守画楼已消失大半。   白光闪过,风月出鞘。   庄吟执剑护在众人身侧,当机立断道:“走!”   众人撤到楼外,却发现外面也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情!守画楼外本是浓浓黑夜和永不停歇的细雨,而此刻却天光大亮,仿佛被巨人撕开了一道口子,白晃晃的光从天际一倾而下,并且范围逐渐越来越大。   高耸入云的山、半山的楼宇、煌煌灯色,连带着莺歌燕笑一起全被看不见的怪物所蚕食,直至彻底消弭。   众人满腔的震惊还未来得及消化,又被眼前的屋檐下那硕大的“陆府”匾额炸得魂飞魄散。   江湖上流传消失已久的陆府,竟好端端藏在一卷遮天盖地“画卷”后头。如今,这头巨兽沉寂了百年,终于被这帮人误打误撞捅破了神秘画卷,露出了原有的面貌。   那迷惑人眼的画被掀去,瞬间将百年时光缩成了一寸,毫无遗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言城清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掉到地上的下巴就没捡起来过,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道:“不是在做梦,这是陆氏府邸?”   谢祈眯眼睨着这保存完好的陆府,兴味盎然,笑道:“错不了,好一手瞒天过海。”回头还能看到先前被余浪从泥里拔出来的石碑。   言城清忽然想到:“陆家消失真相岂非近在咫尺?”然后他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露出一脸赚大发的神情,接近事情真相的激动真是挡也挡不住。   “这……”段清川停顿了下,“莫非我们刚才是在画里?”   庄吟目光转了一圈,叹道:“应该从我们走过这块石碑开始,就已经入画了,只是想不到陆家竟有这等本事,能制出如此庞大的画卷秘境,把自己府邸藏得密不透风。”   段清川迟疑地问:“画里的人都是真的么?”   一画一世界,陆家神来之手造得这幅画境足以媲美真实世界,这个问题庄吟也无法解答。   正这当,陆府百年未曾打开过的大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叹,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叮铃叮铃——   细细碎碎的熟悉的银铃声响起,一道苗条的红粉身影从门里款款走了出来。   不是赤丹是谁?   言城清惊喜道:“赤丹姑娘!”   赤丹抿嘴一笑,看也不看言城清,直接冲着庄吟道:“我好心让你们避雨,你们倒好,非要闯守画楼,毁了我花妖的永生之处,你们说,该怎么赔我们?”   “我等也是无意之举,”庄吟收剑入鞘,问:“姑娘口中的永生?何解?”   “不过……也许是到时候了,讲给你们听听也无妨。”赤丹不缓不急回道:“百年前,我只是道行浅薄的小小花妖……”   “你现在也是。”谢祈横插一嘴。   赤丹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道:“对,我就是道行不够,有一次被其它妖物所伤,偶然被陆探微捡回来种在后院疗伤。后来他们陆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陆探微跟我说他实在无人可用了,便让我当守门人,替他守住陆府,同时许我在画里永生。”   “可画再真,终究是假的。”谢祈再插一嘴。   赤丹花瓣似的衣服快炸起来了。   庄吟追问道:“陆探微留下这幅画,是单纯为了防止身怀歹心之人进入陆家,还是为了让陆家的某样东西不被歹人所获?”   “你这个道士好生狡猾,”赤丹迈下台阶,走到庄吟身前,银铃叮啷作响,“你问的这两个问题,有什么不同?跟你说实话吧,陆家主没告诉过我原因,只是让我守门而已,其他的我一概不知,你套我话也没用。”   庄吟见她说的如此斩钉截铁,神色不似作假,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这位花妖姑娘,显然与世隔绝已久,看似精明,实则单纯得可以。陆探微命她守的当然不是偌大的一座空府,府中必然有一样东西,可能是纪元贞所说的可以让人复活的东西,也可能是其他能引起腥风血雨的物品。   在燃香庄的时候,纪元贞提到过陆氏一族曾出过一代走火入魔之人——陆怀冰,而且此人还没来得及兴风作浪便被陆家自己人给大义灭亲了。据纪元贞说,这位陆怀冰习得的邪术和复活有牵连,除此之外,还有一样宝物和复活息息相关,而这样宝物极有可能被陆探微镇压在了陆府。 第182章 一画开天(二)   庄吟沉吟着对赤丹道:“传言陆府有样东西,一旦出世便会引起腥风血雨,生灵涂炭,造成不可逆转的罪恶。如今歹人将我们引到此地,想必目的便是它,恐怕以姑娘一人之力无法守住它,还请赤丹姑娘放我们进去。”   “不行!”赤丹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声音中透着焦急。   谢祈一直摩挲着刀柄的拇指倏然停了下来,“嗯?为什么不行?陆老头都死一百年了,生前不毁掉那等邪物,死后还要留着它流毒百世,他两腿一蹬撒手不管一了百了,倘若歹人将它抢走,这等罪过小妖你担当得起吗?”   谢祈沉下脸时,俊逸的脸庞犹如刀刻,说不出冷酷无情,眼角眉梢微微挂着嘲讽,再加上那仿佛嗜血的赤眸,活脱脱把花妖唬住了。   赤丹神色犹豫,仿佛有难言之隐,挣扎片刻,嗔道:“不是不让你们进,没有凤凰令,你们就算脱皮碎骨也进不了陆府的门!不信你们试试?”   言城清满头雾水:“什么?只有拿着凤凰令才能进这道门?”   赤丹点头:“没错。”   谢祈一笑:“试试就试试。”说完他骤然后退,足尖挑起近百斤重的大石,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把石头踢向陆府的大门,只听“砰”地巨响,巨石炸了个粉身碎骨,而大门未被撼动半分,稳如金铁。   “是那个人……”庄吟低声道,“凤凰令在燃香庄被咒文人抢走了。”   谢祈:“小妖精,你可知道陆老头藏的那宝贝的具体信息?”   赤丹摇摇头:“曾听陆家主提到过浮光裘……再具体的,我便不知了。”   “浮光裘。”谢祈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娓娓而道:“上古有浮光裘,异物,海水染其色也,以五彩蹙成龙凤各一千三百,络以九色真珠。朝日照,则光彩动摇,暴雨注,则略无沾润……没想到真的存在啊。”   段清川问道:“这可是一件衣物?”   “没错,搞来搞去,大家在争一件破衣服啊。”谢祈笑了笑。边上的言城清眸中大放异彩,神色垂涎之昭昭,恨不能将这件不祥之物纳入囊中,“既然都走到这儿了,不如我们就在这儿等着那咒文人来?你说呢,浪儿?”   在余浪眼里只有食物才是至高无上的,什么浮光裘白光球红光球,余浪不懂,也不感兴趣,傻乎乎的点头就是了。   段清川担忧道:“万一他不来呢?”   庄吟紧了紧手中利剑,笃定道:“他会来。”   话音刚落,天边便传来一阵又尖又锐的长笑,趁众人抬头看时,两道身影飞快地一闪而过,近乎化成了残影,先后掠进陆府大门。   赤丹:“……”原本精致的装扮如狂风过境般散乱了下来,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疯婆子。   余浪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剑便追。   言城清惊呆了:“哎,浪儿,你着急去送人头做甚?”   剩余的人也都跟着追进了陆府。   陆府藏于无鸾岭中,大多时候处于避世隐逸状态,周围是起起伏伏的大山。当他们甫一迈入大门时,偌大的陆府却瞬间变了个样,到处爬满了蜘蛛网,落满了灰尘,四下皆是残垣断壁,凄厉的喊叫声忽然灌入众人耳中,这座百年府邸突然变的诡异阴森,周围似乎人影憧憧。   【作者有话说:选自——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浮光裘即海水染其色也,以五彩蹙成龙凤各一千三百,络以九色真珠。上衣之以猎北苑,为朝日所照,而光彩动摇,观者皆眩其目,上亦不为之贵。一日,驰马从禽,忽值暴雨,而浮光裘略无沾润,上方叹为异物也。”】 第183章 一画开天(三)   紧接着,府中起了浓雾,回廊楼阁皆被雾气笼罩,格外的鬼气森森。   谢祈和庄吟同时伸手,刀剑出鞘,分别挡住了段清川和言城清的去路。   庄吟:“小心。”   谢祈:“别再往前了。”   言城清紧急刹步,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喊道:“余浪这傻缺人呢?”只见眼前茫茫鬼雾,哪里还看得到余浪的影子。   段清川提醒道:“赤丹姑娘好像不见了。”   这种寸步难行的环境里,得人贴着人才能看到彼此,稍稍不慎,转眼就迷失方向,赤丹消失也实属正常,以她的微薄修为当个守门人已经难为她了,兴风作浪更是万不可能。   但她消失了,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引路人。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厚,隐约让庄吟回忆起浮屠山的不悦经历,他皱了皱眉,心想:此杰作莫非又是纪元贞搞得鬼?幸亏让白果先回去了,在这种地方“拖家带口”的实在危险。   众人谨慎起见,没有再贸然前进,周围瞬间静了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一股血腥味飘进了每个人的鼻子里,耳边不时传来汩汩声。   谢祈低头,不小心和一双眼睛对视上,眨了眨眼,嫌弃道:“太丑了。”众人跟着垂下头,庄吟差点当场就疯了,许久没犯的洁癖一次性犯了到底。他捏了个剑诀,御剑而起,只见他们脚底下冒出了汩汩血泡,数不清的头颅从血里边奋力钻出来,颗颗残破不全,张张面目全非,奇丑无比。   惨不忍睹。   连言城清都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鬼东西!恶心死了!”   然后“鬼东西”同时开口了,“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啊,救救我们,那个疯子要杀了我们,他想把我们永远困在这里,好惨啊,我们太惨了……”   谢祈冷冷地盯着它们,不客气地说:“先把血收回去,不然把你们脑袋扔茅坑里。”   头颅们集体抗议:“你是哪根葱,你凭什么把我们扔茅坑里!”   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封骨刀身,末了手指在刀身上轻弹一下,发出了“铮”地一声清响,谢祈将刀尖对准了地面这些聒噪不停的头颅,割葱般收割了一大片。   头颅惨叫不跌,前仆后继地跳起来用污浊的牙齿咬住封骨刀背,试图阻止谢祈的的屠戮。   谢祈边收拾头颅边问:“疯子是谁,你们是何人所杀?”   头颅挣扎道:“陆探微!我们本是陆氏族人!他疯了,这个疯子背弃了陆氏的祖先,我们全都死于他的剑下!他想将我们永远封在地下,永不见天日。”   踩在剑上的庄吟皱眉道:“怎么会是他?你们不是被陆怀冰所迫害?”话音才落,天空忽然传来隆隆的雷声,极其沉闷,一道闪亮的闪电划破了浓厚的雾气,直接劈在地面,将丑陋的头颅们炸了个满堂彩,直冒青烟。   说来也神奇,闪电过后,浓雾竟然逐渐消散了,露出了原有的亭台楼阁,曲苑回廊。 第184章 一画开天(四)   头颅们或是惨叫着粉头碎骨,或是在闪电劈到自己前带着汩汩血泡一起匆匆沉入了地底,消失之前惊恐地喊道:“它们来了!”   庄吟忍不住心道:千万不要又来一批同样货色的……   谢祈轻轻一笑,往前闲庭信步走了几步,完全不将这些不是人的东西放在眼里,他对庄吟伸出手,“道长可以下来了。”   在言城清目瞪口呆之下,堂堂离境苑小师叔竟然将右手放在了谢祈的手心上,毫不遮遮掩掩,神色坦然跳下剑后,两人竟然还没有放手的意思。   言城清震惊了,不可置信地对谢祈道:“这才多高,需要你去接么?”   谢祈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万年单身汉就不要发表意见了。”   这下轮到段清川懵了,眼神犹疑地在庄吟和谢祈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看到他们交缠的手,狐疑之色越来越浓,片刻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一般戳在原地,化成了一段木桩,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呲溜钻进脑子:师弟和小谢公子他们真的……是……断袖之癖?   背对着段清川的庄吟全然不知他的师兄瞎猜猜到了他俩的关系,他甚至来不及挣脱谢祈的手,手中的风月便开始疯狂颤动起来。   庄吟蹙起眉尖,颤动的长剑昭示着又来了一波不速之客。   天穹乌云翻涌,惊雷滚滚,电似火蛇,暴雨忽至,方才还被浓雾笼罩的陆府,此时此刻又被大雨细细密密地包围。   几人疾步奔到亭下,耳边尽是喧嚣的雨声,除了雨声,再无其他任何声响,或许是有的,只不过完美地掩藏在雨声中了。   他们也算是在刀尖上行走过的人,硬是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危机。   危机意味着杀气。   然而放目四望,除了漫天的雨帘,并无任何可疑的踪影,连方才被谢祈几刀切碎的头颅亦被雨冲刷了干净。   浪里浪气的言城清这回终于知道发愁了,“我感觉不太好,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也不知道余浪这个二缺有没有遇到危险。”   “废话,那群只有头的蠢货都告诉我们’它们’要来了,想必来者也不是善茬。”谢祈抱着刀悠闲地斜坐在亭中,右肩沾了些微雨水,鬓边发丝湿了一小缕。无论是陆氏之谜,亦或是连二连三地步入别人费尽心机布下的幻境,这些于他而言仿佛都不甚重要,重要的不过是身畔那个携风月的人罢了。   当年初见,一脚踩进风月,便深陷其中再也出不来。   庄吟似有所感,侧头刚好对上谢祈的视线,二人相视一笑,庄吟目光柔和,安抚道:“没事,有我在。”   闻言谢祈心里瞬间软了,这个面冷心软的人啊,总想着保护别人,他像是要被保护的样子吗?   岂料他们之间“眉来眼去”看得段清川心中又是一颤,段师兄虽然一心问道,却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对这等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感情心里震惊归震惊,但并无阻止之意,千般思绪最终化为一个“顺其自然”。   各怀心事的四人似乎并未察觉到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千万滴雨水缓缓地凝结到一起,越聚越多,不过须臾便凝成了数条水做的人形,仿若身材苗条纤细的女子。 第185章 一画开天(五)   紧接着,那水做的女子手里又化出两把水形利刃,犹如一支利箭,闪电般冲向亭子里的四人!   谢祈像是感觉到什么,嘴角的笑倏然凝住,只见长刀锋亮的刀身反射出一道影子,那影子混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来得悄无声息,若不是视力极佳,绝难发现。   谢祈朝外微微侧过头,没头没尾道了句:“来了。”亭中其余三人登时收敛了神色,各自握紧了手中利器。   言城清精神一震:“哪儿呢哪儿呢?”   “水魅?”话音刚落,转眼间水魅已到眼前,谢祈瞳孔紧缩,撩起长刀横肘挡下身法诡异的水魅的第一击。   “水魅好打吗?”言城清抖直软剑问道。   庄吟皱眉:“难缠,水魅极难消灭,雨不停,它们便杀不光。我来帮你。”   谢祈长刀回旋,横劈向水魅,速度快得让人眼花:“比你难打。”才说完水魅便被封骨腰斩,哗啦——化成两滩水重重的砸到地面。   水魅者,山中湖海精怪,附水而生,生于偏无人烟的古井、沼泽、深潭、湖泊、海洋以及最常见的雨水之中,形态万千,至于变成什么样,全按它们心情来。水魅虽然只出现在人际罕见之处,而且离不开水,倘若没有水作为媒介便无法生存。   偏偏此刻雨下得很大。   “不止一只,还有……”谢祈摇了摇头,声音顿了顿,他看到刚才被一刀腰斩的水魅又逐渐凝形,“四面八方全有。”   言城清咽了口口水,左右四顾,有点紧张:“我咋没看到?”   段清川低头时不小心看到有条蛇状的水流正绕着言城清的小腿往上爬,他好心提醒道:“小言公子,你脚上那条是什么?”?   “啊?”言城清疑惑地垂下头,瞄到蛇一样的东西缠着自己,大叫一声,试图抖开水魅,跳脚骂道:“这鬼东西怎么一点声音没有的?”然而水魅犹如附骨之疽,缠得死紧,任他如何抖都抖不掉,言城清感觉小腿都快抽筋了。   这当,应了谢祈的话,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水魅大军前仆后继冲到亭内,是动物便亮出爪牙,是人形便挥舞锋利的武器,姿态各异,女态居多,将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非要致四人于死地不可。   庄吟飞快地画了一个避水含空,将四人完整地罩在透明的屏障里,作为兵器克星的避水含空却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水魅们。   屏障根本挡不住水魅。   庄吟眉头一紧,化开避水含空,下一刻就有两三只水魅撞到了他的剑上,剑芒顿时暴涨。   纵然刀剑将它们砍成了千段万块,也无法彻底杀死它们,这些水魅好似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不断地倒下,又不断地重生。   三刻过后,雨非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这似乎激励到了水魅,它们仰头朝天好似振奋地锐啸一声,随后再次向四人攻去。   一只水魅趁言城清不注意时,要攻击他的重要部位,庄吟刚解决完一只,便瞧见此情此景,眼疾手快地撩起长剑直刺那只形容猥琐的水魅。   言城清眼皮一跳,后知后觉的脊梁骨发凉,声音里混着一丝颤抖:“他娘的,本公子差点太监了?道、道长,我该怎么感谢你?”   一旁的谢祈替庄吟凉凉道:“不用以生相许了,改日拿十万两黄金来报答吧。” 第186章 一画开天(六)   谢祈不过随口一说,言城清还当真了,面对数量众多的水魅,不禁觉得有些疲软,吃力喊道:“十万两就十万两,如果能让这些小畜生快滚,我他娘的给你一百万两黄金!”   谢祈微微叹道:“有钱人就是阔气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公子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诺言。”   总觉得被下套了,言城清不禁长剑一顿,不小心让水魅嗷呜对着大腿咬了一口,他登时暴走,甩开水魅,怒道:“小畜生你是属狗的?!”话落,那水魅当真幻化成狗的形状,仿佛了证明自己确实可以是一只狗,又连着“嗷呜”了两声。   “……”祁连小霸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居然听得懂人话。”   经过这番交手,水魅们似乎找到了四人中最弱的那个——言城清,战略稍作调整,纷纷抛弃其余三人,在一声锐啸之下,向着言城清一呼而上,场面之壮观令人嗟叹。   而成为众矢之的的言城清只剩下满脸的“我操”,不敢置信道:“太过分了,小畜生们还敢只针对我一个?!”   “言公子当心!”庄吟飞快掠过去击出拂尘替他挡去水魅的攻势,言城清跌撞着后退撞到柱子上,胸口起伏道:“造反,简直是造反!本公子不会放过你们的!一个都别想跑!”   谢祈一刀一个,间隙不忘冷嘲:“真当自己是回事了,它们不过是柿子专挑软的拣罢了,信不信我们三个走了,它们先解决你?”   恰好一群水魅对言城清龇开了嘴,看去颇为狰狞。   “……”言城清绝对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当即拜倒,“谢境主,谢大爷,求你了,千万别扔下我!”   段清川:“莫非真的要等雨停,它们才会离去?”   “不全然。”   段清川听见他那高冷的师弟十分淡定的样子,忧虑随之一轻,问道:“此话何讲?”   庄吟掀起眼睫,冷淡疏离的目光从这群水魅身上一扫而过,轻轻说了句:“擒贼先擒王,这么多水魅,总有一只领头,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试试看。”   段清川疑惑道:“它们不是刀剑砍不死么?”   庄吟点头,“没说砍,用烤。”说完,那不断进攻的水魅似乎有一瞬的停滞,快得像是幻觉,紧接着继续疯狂攻击。   其实庄吟的办法对了一半,所谓水火不容,这群水魅还真没有头领,但也是真的怕火。   最后庄吟用火符在四人周围点了一圈火,于是水魅们不敢越火造次,只能虎视眈眈地盯着亭中四人,野性十足地吼叫着,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躁郁疯狂的气息。   言城清喜道:“让你们造反,傻了吧,火烧不死你们,来,快来,本公子让你们人间蒸发,哈哈哈。”   只有段清川一人陪着他,“小言公子,你那边火灭了。”   “操!怎么灭了?补火补火!”言城清毛瞬间炸了,转头一看,火仍旧好好的烧着,“……师兄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幽默了?”   他再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谢祈这厮竟然烤上火了,不仅自己烤,还非要拉着人家庄道长烤!   谢祈眉头一皱,“道长,我衣摆湿了。”   庄吟拉着他的衣摆往火旁凑:“烤烤就干了。”   言城清不禁感到牙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周围杀机四伏,这两人时刻抽空你侬我侬怎么回事! 第187章 一画开天(七)   天色越发阴暗了。   庄吟和段清川的火符加在一起也只能撑两个时辰,几人一合计,决定以火符开道,杀出一条血路。   两个会用符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水魅显然很怕火,庄吟火符一扔,水魅忙不跌退避三舍,如躲洪水猛兽,而企图从中间攻击的水魅则被谢祈砍了个稀巴烂。   余下祁连小霸王指点江山,啰嗦个没完没了。   就这样几人艰难地一路从亭子转移到了陆府内庭,奇的是,几人到了内庭后,那些水魅极为忌惮地停止了进攻,堪堪停留在庭外不敢越线,不甘心地冲四人嚎叫着。   四人浑身湿透,躲在屋里用灵力催干。   言城清直道:“奇了奇了,它们怎么不追了?”   庄吟神色不见松懈,反倒更为凝重了,“只怕这里面有更可怕的东西,你……”他回首,倏然住了口,恰好看见封骨刀身划过一丝妖冶的红光,映衬着谢祈越杀越红的眸子,红眸黑衣,显得肤色越发苍白,而嘴唇却毫无血色。   庄吟皱起眉,拉过谢祈的手,“你是不是病了?”   谢祈微微一怔,神色间紧张一闪而逝,随即笑着抽回手,说道:“被雨淋的吧,雨溪我哪里像生病的样子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可以屠光整座浮屠。”   庄吟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心,内心疑虑顿生,上头仿佛还停留着谢祈手掌冰凉的触感。一个修士,尤其是谢祈这等厉害人物,本不该出现这种状况的。谢祈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让庄吟将这口担忧咽下肚子,他再迟钝,多少也猜到桐阴灵虚之主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成千上万修为精湛之士有进无出的地方,偏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它的主人。   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庄吟轻叹,面上维持出一派清冷姿态,心里却悄悄盘算等结束此行,一定要和谢祈好好谈谈。   被谈话对象谢境主以为自己成功地转移话题,高兴地打量起此间。   屋内都是寻常府邸该有的摆设,唯一突兀的便是桌上一只色彩鲜艳的花瓶,与此间主人的品味格格不入,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它是特别的。   谢祈走到花瓶前垂下眼细细端量起来,没等他多瞧上几眼,一只咸猪手横空出世,将爪子摸向花瓶,不知是爪子太过用力还是惯性使然,明明稳当站在桌上的花瓶,倏然滚落到地上,“啪”地粉身碎骨。   谢祈:“……”   言城清尴尬地举手:“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它这么不经碰,我轻轻一碰,居然掉了,你眼神有点恐怖……”   谢祈皮笑肉不笑,“我眼神怎么恐怖了?”   言城清心里嘀咕:有本事你用现在这个眼色看庄道长。   不等谢祈开口嘲讽,整座陆府忽然间灯火通明起来,几道人声远远近近地吊着,飘到四人的耳朵里。言城清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那灯火仿佛更亮了,其中一道人声已到门口。   “你们看到了?”言城清不确定地问其余三人。   庄吟点点头。谢祈毒舌道:“放心,你没瞎。”   他们并没有躲避的意思,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将门推开,走进来一名风采翩然的白衣广袖公子,他后头还跟着一名怯生生的少年。 第188章 一画开天(八)   两人好似没看到庄吟几人,步履不停,硬是和他们擦肩而过,完全将他们当成了透明人。   言城清瞪着眼,在少年眼前用手晃了晃,惊道:“他俩……看不见我们?”   谢祈饶有兴味地看着白衣公子将少年带到桌前,一撩衣摆,蹲下身拾起一块碎片,“这个花瓶也许是某种开关。”他站起身,突然松开手指,花瓶碎块又掉到了地上,“打破它,陆探微就出现了。”   闻言,言城清和段清川同时失声:“陆探微?”   庄吟面带疑色,微微皱着眉将目光转向那白衣公子,这人是陆探微?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我见过他的画像,”谢祈仿佛听见庄吟的心声,迎上他的视线,指了指陆探微,“我猜测这可能是他的死前记忆重现。道长,你的钥匙也是他的东西,本是同根生。”   庄吟道:“难道他是想告诉我们陆氏发生了什么?”   谢祈笑着点头:“有可能,我们不如继续看看。”   “从今往后,你就是陆家的人,这间屋子是你的,”陆探微看上去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感受到了少年的拘束,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敲了下少年的头,“唔?害羞了?随意一点,在我这里不用不好意思。”   那少年还是很不好意思,怕弄脏凳子似的,掸了掸屁股才小心地坐在上头,双手不敢乱放,拘谨地搭在膝盖上,眼巴巴地盯着陆探微猛瞧,小狗似的。   “我先去忙了。”陆探微忍不住抓了一把少年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摸到手之后,发现是真的很软,“好好呆着,我叫个人来服侍你。”   少年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即被他隐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两只手紧紧抓着膝盖,青筋凸显,好似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想将陆探微拉回的手。   四人都以为这是陆探微的记忆重现,岂料陆探微出了门,画面却还是停留在少年这头,少年僵直的背在陆探微走后瞬间松懈下来,隐忍的眼神复杂到让在场其余三位成年人都有点看不清。   只有边上的谢境主眯起了眼,啧,怎么他好像从这少年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少年从茶壶里到了杯凉茶,猛灌好几口,盯着空杯子出起神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便有老家仆重新端了壶热茶和点心过来,有人来了,少年立即又变回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站起来对老家仆礼貌地点头道谢,说自己来就好。   老家仆看着眼前这位纤瘦的少年,听说这是陆家主从西北边寒苦之地捡回来的孤儿。寒苦之地那是什么地方,天寒地冻,食物稀缺,那是罪人才去的地方,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那里,能从那地方活下来,看来是个命硬的。   少年模样长得很好,而且看起来乖巧得很,老家仆不由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出世不久就夭折的孙子,少年的样子和自己孙子重叠在一起,他几乎把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孙子,心疼道:“陆家主平日里忙,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老朽。”   少年也不把他当作仆人,恭恭敬敬地又道了谢。   这时画面倏然一转,庄吟四人猝不及防地来到了一个花园。   花园里陆探微正在摘花,一名俊俏的青年站在小径这头,眼错不眨地盯着花树下的白色身影。   看眉目应该就是之前的少年,青年比初来陆府长大许多,依稀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了,身形拔高得很快,看上去甚至比陆探微都高上许多,举止间从容不迫,气度不凡,怯生生的少年似乎已被这几年的成长冲刷殆尽。   陆探微似有所感,回过头,见是青年,便冲他一笑,招招手,“景怡,过来。”   原来青年的名字叫景怡。   景怡快步走到陆探微身边,亲昵地唤了声:“子深。”   陆探微眉目一敛,将手里大捧红花砸到景怡怀里,拍拍手从他身边走过,错身的一瞬拍了下景怡的头,“没大没小,叫叔叔!”随即背着手,朝花园外溜达。   景怡盯着手里花,转身追了上去,“入料么?”   陆探微肩上落着几片花瓣,他随手掸去,漫不经心地点头道:“嗯,对,捣了。” 第189章 一画开天(九)   四人跟着陆探微他们穿过重重花团绿叶和假山水池,走到了园外,没想到迎面匆匆跑来一个侍从。   那侍从跑得飞快,一时没刹住步子,重重地跪在了陆探微身前,看得庄吟等人不禁都觉得膝下一痛。   陆探微扶了他一把,“出什么事了?”   侍从几乎站不稳,吃力地抓着陆探微的手直起身,不顾磕出了血的双膝,焦急禀报:“陆陆先生,有人破了锁魂塔!”   陆探微闻言脸色突变,失声道:“什么?是谁?”   侍从犹豫了一瞬,随后忿忿地道:“是……是那些老人,他们破了防阵,现在大概已经进塔了……我们没守住。”   “他们这是想造反?”陆探微倒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侍从,吩咐道:“去拿我的剑来。”侍从应了一声,马上拿剑去了。   “还有,家里……”陆探微突然叫住侍从,“告诉府中的人,陆氏一族,倘若不能在我手中光复,我陆某人万死难辞其咎。”   说完陆探微头也不回头地朝锁魂塔掠去。   锁魂塔位于陆氏府邸的后山,这段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以陆探微二人的脚程,倘若全力以赴,一刻足以。   陆景怡跟在他后头,“先别急,塔里还有十八卫士守着。”   陆探微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   十八卫士是陆家经过层层删选挑出来的最拔尖的青年精英,拎出来哪个不是世间为人称赞的高手,在他们赶到之前应该能撑一阵子。   然而事实上十八卫士却没撑过这一刻。当他们赶到时,十八卫士已经血溅锁魂塔,有的被一剑洞穿,有的尸首分离,有的被从高空抛下摔得不成样子。   个个死不瞑目。   陆探微一瞬间如坠冰窟,脸色血色悉数褪了个干净,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冷意直往脊梁骨钻。他脑子里闪过十八卫士生前鲜活的面孔,一边心疼得要命,险些没稳住身体,一只手马上扶住了他。   陆探微回头,对上陆景怡故作冷静的目光,当下紧紧箍住他的手臂。   他们还这么年轻   小半会儿,陆探微深呼出一口气,拍了拍陆景怡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试图扯出一个嘴角弧度,最终还是失败了,表情扭曲得不行,干巴巴道:“去塔里会一会那人。”说的是会一会,陆景怡却听出了血债血偿的杀意。   这个将他从寒冷的北地捡回来的救命恩人,这个向来云淡风轻满眼温柔的人,此时却像个快要溺死的人抓着他的胳膊不放。   这个动作恰恰让他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脆弱。   陆景怡的指尖几乎把手心掐出了血,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横冲直撞的愤怒,总有人为了虚浮的名或利拼命地找死,自己找死不够还非要拖上无关的人。   他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不动声色地掩盖皮相底下滔天的怒意。   他想,塔里的人也好,魂也罢,都必须从这个世间彻彻底底地消失。   锁魂塔共十八层,层层严阵布防,且每层都有一名高手把守,可是即便如此,照样被那歹人破塔而入。   塔里有什么需要如此密防?锁魂锁的是谁的魂?   跟在后头“看戏”的庄吟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陆怀冰和浮光裘。   等他们紧随陆探微二人攀上第十八层塔时,果然看到了那张意料之外的熟悉的面孔——一笑倾城那个幻境里蓝花楹的意中人陆危言。   真的是陆危言……   庄吟和谢祈目光碰撞在一起,撞出了个彼此了然的火花。   纪元贞那似真似假的关于陆氏的一番言论——陆怀冰被镇压后,有个脑热的年轻人又将他从被天雷劈过的地方挖了出来。   依现在这个情况看来,天雷恐怕是假的,脑热的年轻人恐怕也是不存在的,只有蓄谋已久的阴谋来得猝不及防,真切地将血淋淋的欲望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簇拥着陆危言的是一帮由里往外开始腐朽的老不死,他们对陆探微的到来毫不吃惊,甚至立刻遣分立两旁的修士去对付他。   陆探微突然很想笑,当年争先恐后要杀陆怀冰的是他们,被陆怀冰三言两语蛊惑化灭口为镇压的也是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有人想杀家里人?好好的画不画,安安分分的神仙日子不要,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天下第一的虚名。   这个问题陆探微始终想不通,当初父亲将整个陆氏交由他手上,这些老东西恐怕暗地里压根没服气过。   这些年来,老东西们私底下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不断,他全当没发生过,却不料他们想干一票大的。外人看来陆氏光鲜亮丽高不可攀,可是陆探微心里非常清楚陆氏已经没有多少可上砣称斤的了。   终究还是被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蛀虫啃得只剩下个空壳子了。   而眼下还妄想放出在锁魂塔受刑的陆怀冰,抢占浮光裘。   那些人见陆探微和他旁边的那只捡来的“狗”连把剑都没带,本还战战兢兢的心顿时被打了一把鸡血,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长老急不可耐地下令:“不必留活口,杀了他,重重有赏!”   这场密谋已久的叛乱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庄吟四人有心想将经过看清楚,但记忆的主人陆景怡却好似不忍再继续回忆似的,场景又骤然切换,四人猝不及防和一双冒着黑气的眼睛对上了。 第190章 一画开天(十)   这人的头发长得几乎垂到了地上,脚踝到膝盖之间环绕着流动的黑气,乍一看,他和陆探微竟有几分相像。   虽然没见过陆怀冰,但庄吟他们十分肯定眼前之人便是那传言中险些引起腥风血雨的陆怀冰。   此时此刻,这位百年前的魔头再也不必收敛淬了毒的爪牙,手里捏着陆危言的脖子,身周全是入了魔障的陆氏族人。   紧接着,他像扔掉山鸡般丢开了奄奄一息的陆危言。   陆危言身上穿着浮光裘,狼狈地伏在地上,当真像只五彩斑斓的鸡,还是只被缠得喘不过气来的鸡,斯文的脸上此时只剩下菜色,不知蓝花楹见了还会不会倾心于他。   “它不是谁都能穿的,比如不自量力的人就穿不了。”陆怀冰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重戏鱼伤的陆探微,发出了自解封枷锁以来的第一个疑问,“他们不仅想要你死,还想要整个天下的人都死,你救他们做什么?”   陆怀冰这番话听得庄吟胃疼不已,心道这人疯得太厉害了,想颠覆天下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你自己么?   现任陆家家主靠着陆景怡勉强支撑着身体,毫不畏惧地迎上陆怀冰的视线,显然也觉得此人不可理喻,疯得可以,干脆紧闭双唇,沉默以对。   陆疯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陆家主的回答,反倒陆景怡一直盯着他,这头刚成年的狼崽子那目光凶狠的紧,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喝血吃肉。   可惜太年轻了,掀不起什么风浪。被锁魂塔压了一百年的陆怀冰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没按常理出牌:“小子,我看浮光裘这件衣裳蛮适合你的,送给你要不要?”   陆景怡神色冷漠,硬梆梆道:“客气了,我不需要。还是留给你自己日后九泉相伴吧。”   “九泉?我本就从九泉而来。”陆怀冰一甩衣袖,将手背到身后,表情堪称温和,若不是黑气萦绕,大概没人会认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子,“你可知浮光裘如何获得?那是我上碧落下黄泉九死一生寻到的,他们倒好,将它视为邪物,说什么此物一出必将引起天下争斗,故而将其扼杀在襁褓,还要连带我一起镇压。”   “哎......”他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将视线移到陆探微身上,语气仿佛在唠家常,“你爷爷陆怀生,也就是我的好弟弟,听信谗言一手将我镇压,好一个大义灭亲。”   说完,他顿了顿,似乎想得到陆探微的肯定,承认陆怀生灭错了亲。   可惜陆探微受了重伤,脑袋昏沉,陆怀冰的长篇大论他并没有听进去,所以也无法回答他。   久未等到陆探微接话,陆怀冰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放在身后的指尖突然窜出几缕浓郁的黑气,瞬间化为五道黑鞭,一挥手,狠狠地抽打在五步外陆危言的身上。   陆危言痛不欲生地闷哼一声,竟忍住没有喊出来。与此同时,众人都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浮光裘却没有丝毫破损。   近观这一幕的庄吟四人不禁都为陆危言捏了把汗,这莫非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191章 困兽犹斗(一)   此魔头真的不能以常人思考方式去揣踱他。   陆怀冰非要把浮光裘给陆景怡,陆景怡坚决不要,陆怀冰就呵呵笑,然后抽打陆危言,如此循环了好几轮。   庄吟觉得这一幕实在惨不忍睹,其余人也没想到陆怀冰如此脑残,正以为他没完没了时,陆怀冰忽然将浮光裘收回手中,似乎玩腻了之前的游戏。   逃离浮光裘桎梏的陆危言终于喘过一口气来,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吐了好几口血,完美地诠释了自作孽不可活。   陆怀冰抖了抖浮光裘,然后披在身上,笑道:“都说我大逆不道,可自始至终我未杀过一人就被关在锁魂塔里,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没有见过天日,想想自己还挺冤的,你们说是不是?现在……不如我就做实这个名声。”   话音落地,他脚下的黑雾骤然向周围扩散,四方被魔气影响的陆氏族人的眼白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底腾起一片浓黑,脸上青筋毕露,身体里的血仿佛被换洗了般,连嘴唇都变得青紫。   他们只愣了片刻,便咆哮着扑向彼此,将手中的剑捅进对方的胸膛,撕咬,厮杀,转瞬这人间仙府淌满了自己族人的鲜血。   而道道血红的细流竟顺着地面的缝隙往浮光裘汇去!   “不!”陆探微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同时炸响的还有天边的一道惊雷,他推开陆景怡,提剑的手剧烈颤抖着,“住手!”   “啪啪。”陆怀冰怜悯地看着面色惨白的陆探微,拍了两下手,相互杀得正欢的陆氏族人蓦地停下,一同僵硬地转过身来,集体朝陆探微狂奔而去。   陆危言那小人见没人顾得上他,借着人群掩护,竟然趁乱逃走了!庄吟有心阻拦,奈何在人家记忆里什么都干不了。   这个时候画面再转。   漫天的红光,诡异而不详。   大战似已结束,尸体堆积如山,尸山后是耸然入天的锁魂塔。   陆怀冰背靠尸山,身上不见浮光裘,原本浓郁的黑气已淡似无,死到临头他依然微笑着,不知在对谁说,“最后你不还是穿上它了么?”   尸山后面转出一道人影来,四人一看——   陆景怡!   那不见了的浮光裘正被穿在陆景怡身上,他身后还驮着一人,那人苍白的手无力的垂下,随着陆景怡的走动微微晃着,是已经没了呼吸的陆探微。   陆景怡浑身被黑气笼罩,一步步走向锁魂塔。   庄吟看得出来,他是清醒的,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失去理智。   陆景怡没有失去理智,却也已到了强弩之末,他的家主,他的恩人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光复陆家。   他偏了偏头,低声对近在咫尺却了无生气的人说道:“对不起。”他不但没有救那些入了魔障失去理智的陆氏族人,还将他们悉数斩杀,“谁让他们想杀你。”在他进塔前,在尸山上投了一簇火。   这个盛名天下却空有其名的陆家,最终没有在陆探微手中光复,却在陆景怡手中涅槃。   陆景怡将自己和陆探微的魂魄一起封在了锁魂塔中。   至此,陆氏全部覆灭。   血光散去,四人回到了现实,仍然是之前的那间屋子。   言城清一下子弹了起来,拍着胸口不停地“操”着,“感情那大宝贝不仅不能让人死而复生,还是件大凶器啊!”心里那点垂涎之意顿时清空,平白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诡异感来,还好还好,不然他可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段清川在一边默默赞同言小公子简单粗暴的观点,如此看来,纪师弟……   “哎……”他揉着太阳穴长长叹了口气。   二人还在感慨,庄吟和谢祈却几乎异口同声道:“去锁魂塔!”   水魅忌惮的东西估计就是后山的锁魂塔,看了陆景怡的记忆后,他们知道陆怀冰纵然魂飞魄散,但浮光裘却好端端在里头!   那咒文人和纪元贞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那件浮光裘!   时间紧迫,四人随即纵身往锁魂塔方向赶去。   余浪追赶那两道闯进陆府的身影时,全然不知另一边队友们接连遭遇了水魅和记忆之境。他觉得好玩极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塔,漆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塔。   他在后头小心地缀着,跟着那个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的人进了塔——追赶途中另一个断臂突然消失了。   塔里和塔身一样,漆黑一片,余浪有着野兽一般的敏锐直觉,在他刚迈入塔门时,就发现一股排外的气息将他笼罩了。   其中隐隐透露着警告,仿佛是想告诉闯入者不要再往里走了。   余浪直接忽略这股警告,猫着身体继续深入。   就在余浪胆大包天孤身刺探敌情时,庄吟等人半路却被纪元贞绊住了,咒文人不知道给了纪元贞什么杀手锏,竟然让他不自量力“独臂挡车”。   此时此刻,谢境主连冷笑都懒得给,直接赏赐了一个字,“滚。”   纪元贞是心甘情愿来当路阻的,因为那座塔他根本进不去。   那座塔,只有陆家人才进得去。 第192章 困兽犹斗(二)   到了这最后一步,纪元贞存了拼死也要得到浮光裘的心,“滚”字自他耳中穿过,他彻底撕破了脸皮,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笛,放在唇边,一道嘹亮尖锐的笛声冲天而起,响彻云霄。   这道笛声像是某种命令。   陆府的后山恰好有一条涓长的溪流。   弹指间,庄吟等人便听见四面八方响起细细簌簌的跑动声,这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进入陆景怡的记忆之境前,刚被这帮家伙追杀过。   正是杀不尽难缠至极的水魅!   水魅来势汹汹,这会儿又似乎对塔里的东西无所顾忌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已经有人先一步缠住塔里的厉鬼冤魂们。   “水魅是你养的?”庄吟皱眉,“纪师弟,请你让开,那塔里根本没有让人复活的东西!你可知……”话未说尽,被纪元贞一串发自肺腑的嘲笑声给打断了。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复活?你还真的相信世上存在能让人复活的秘术?你真以为我想复活师傅和师兄弟?我说庄师兄,你不要太天真。”   谢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对此人的容忍度已达到极限,他凉凉地看了眼纪元贞,声音冷得掉渣:“浪费时间,想找死直说。”   纪元贞笑容一顿,握着木笛的手紧了紧,同门多年,他知道自己的两位师兄有几斤几两的同时,也很清楚眼前这个桐阴灵虚的主人深不可测,性情更是无法捉摸。咒文人给了纪元贞操纵水魅的木笛,但他也明白阻拦不过一时半刻,只希望咒文人能动作利索点,快点拿到浮光裘,到时候他再使点法子,将它夺过来,那这天下,舍他其谁?   纪元贞心里面盘算敲得飞快,周遭的水魅也已冲到眼前,将几人团团围住。   一股诡异的水汽扑面而来,隐隐带着水腥味。   言城清跳脚了,“怎么还来!”忙不迭掏出软剑,抖了好几下才将剑抖直。   庄吟一面祭出火符,一面问道:“纪师弟,你方才那番话是何意?”   “哈哈!你到底是真蠢还是真天真?”纪元贞将笛子送到唇边,又吹出一道口令,然后继续说道:“你还没明白?我不但不想复活他们,当年还是我亲自打开大门迎进梅无主的,怎么样?这回我说的够清楚了吧?塔里那件浮光裘是我的,也只能属于我!你们谁也别想过去!”   庄吟一愣,刚着起来的火符唰地灭了,整个人静止在原地,纪元贞后面半句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这一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反倒是段清川脸色一变再变,十年了,他一直想不通梅无主当初是怎么突破离境苑层层防御杀进来的,却原来……   却原来是内贼亲手打开大门放歹人进来的!   外敌尚在远方,内贼却急不可耐了,奇天下之怪事。   “你!”段清川又惊又怒,当下拔剑直指纪元贞,“为何这么做?离境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缺了你吃的还是短了你穿的?当初若无师傅将你带回师门,你根本活不到现在,你真是……你真是狼子野心!” 第193章 困兽犹斗(三)   这世上,有人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有人恩将仇报,自鸣得意,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见人心难测,小人之心更是防不胜防。   兜兜转转,闹了半天却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师弟亲手葬送了离境苑。   庄吟只觉心脏被一只手不留情面地捏住了,一瞬间痛到无法呼吸,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浑身发冷起来,当年同门惨死的画面历历在目,不该忘的全忘了,想忘的却像是扎根在血肉了般,拔出来都带着抽筋剥皮撕心裂肺的疼痛。   太疼了。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谢祈心口一痛,唤了声:“道长。”   庄吟耳边仿佛罩了一层水,谢祈的声音也朦朦胧胧的,他飞快地看了眼谢祈,又低下头,自顾自摇头,嗓子有些哑:“我没事……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这个断臂的必须马上死。   鸦羽下的红眸暗了暗,抬脚抽刀正要往前走,忽然又停了下来,谢祈转念想到,纪元贞作孽太甚,一刀砍了未免太便宜他,不如废了他另一条手臂,再丢给桐阴灵虚那帮饥饿的“老鬼”慢慢折磨。   谢祈摩挲着刀柄,把庄吟手里的火符塞给段清川,“师兄你顶一下。”   怒火中烧的段清川再想将纪元贞这厮就地正法,也不得不以大局为重,水魅数量太多了,倘若被它们纠缠个没完,那锁魂塔里的浮光裘或将被歹人盗走,到时候若真天下大乱,这罪过离境苑担不起,桐阴灵虚和祁连言家也担不起。   段清川只好强行压下怒气,心事重重地接过火符,专心对付水魅。   谢祈走到庄吟身边,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我会帮你解决的,不要动,你乖乖站在这里就好。”   身后传来纪元贞阴阳怪气的笑,随后笛声再次响起,犹如催命魔曲,难听得惊天地泣鬼神。   “断臂的,”谢祈放开庄吟的手,“一只手也能吹笛子,厉害,佩服。”   纪元贞眼角狠狠一抽,差点忘了便是眼前这个人断了自己的手臂,此刻看到他这张又狂妄又邪气的脸,眼底的怨恨再也藏不住。   封骨在腰间剧烈震颤,在谢祈的默许下,脱鞘而出,很快便于伺机扑上来的水魅纠缠在一起。   谢祈走在其间如在花苑散步,周围的厮杀对他丝毫没有影响,“断臂的,既已学会独臂吹笛,不如再学学用脚吹笛?”   闻言纪元贞脸上一阵扭曲,“你在说什么?在下没听懂。”   “别急,我这就来教教你。”谢祈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只听“嗡”地一声,封骨兜了个圈,撂倒一大片水魅,趁它们碎在地上时,火速飞回谢祈手中。 第194章 困兽犹斗(四)   红光过处,鲜血迸溅。   啪嗒,木笛落地。   纪元贞仓皇后退,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大吼一声,粗重地喘气着,额头大颗大颗的冷汗滚落——这一次他已经没有手去止血了,地上躺着他的另一条手臂。   封骨饮了血,刀芒徒然暴涨,兴奋不已,刀身跟着颤动不停,似乎想把纪元贞这厮大卸八块。   但主人不许。   谢祈将它召了回来,擅自从庄吟的徒然里掏出绳子,扔给正在招呼艰难水魅的言城清,嫌弃道:“你去把他的脚绑起来。”   言城清软剑往前一送,一只水魅哗啦化在地上,“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没看见我很忙么?”   谢祈懒得跟他解释,直接去顶他的位置,“别废话。”   言城清巴不得有人替他防守,于是屁颠屁颠地过去把纪元贞的两只脚用绳子缠了好几圈,顺便打了个死结,这才起身满意地拍拍手,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谢祈冷哼,“这样太便宜他了,当然要慢慢折磨他。”   闻言,言城清冷不丁打了个颤,他险些忘了桐阴灵虚那个是什么地方,也差点忘了谢祈是什么人了,一念至此,他同情地看了眼纪元贞。   自作孽不可活。   没了木笛的催使,疯狂的水魅们温柔了不少。   谢祈让言城清守着纪元贞,以防这厮溜了,然后他带着庄吟和段清川将水魅一路往锁魂塔引。   祁连小霸王拎着死重纪元贞苦巴巴地缀在后头,心里咒骂了谢祈千遍万遍。   到了锁魂塔附近,原本嚣张的水魅们又怂了,踌躇着不敢上前,只虚张声势地尖啸着。言城清气喘吁吁地一把丢下纪元贞,对着谢祈敢怒不敢言,只好将怒火对准这断臂的,踹了他一脚,“你是猪嘛,沉死了!让本公子拎着得了多大的便宜你知不知道?”   可惜纪元贞失血过多,此刻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压根没听到言公子的话。   到了塔前,庄吟方才有了丝生气。   谢祈担心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将庄吟经常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没事,有我在。”言城清瞥到,感觉被闪瞎眼,牙疼地滚到了一边,眼不看为净。   纵使他在,然而谢境主也清楚得很,有些事不是替他去挡就能当作没发生过,背叛这种东西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掩埋。   庄吟回握了下谢祈的手,看起来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看也不看昏死过去的纪元贞,仿佛此人根本不存在,他观察着黑色的锁魂塔,对其余人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先进去一探究竟。”   谢祈一听,不高兴了,“你孤身一人去?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你要是出现意外,我一人可不独活。”庄吟心里一动,竟也不反驳,从善如流地道:“那你跟我一起进去。”   最终,两个人都没有进去。   不是他们不想进,而是根本没法进。   庄吟面色一变,“怎么回事?”谢祈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锁魂塔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清川忧心忡忡地对他们道:“我和小言公子试试看。”   然而,他们也进塔未遂。   这下四个人都对这看似不堪一击的塔有了新的认知。   谢祈沉思片刻,帮纪元贞止了血,“叫”醒了他——当胸踹了纪元贞一脚。   纪元贞当场吐出一口老血,晕晕乎乎地醒过来,刚一睁眼就看到罗刹谢祈站在他面前,凶巴巴地问他:“这座塔是不是认人?”   纪元贞虚弱地嘲讽:“锁魂塔是陆家人造的,只有陆家人才能进去,你们……”他话语一顿,又吐了几口血,带着血沫继续说道:“你们进不去,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吧?到了最后,你们还是失败了,就算杀了我……你们还是赢不了我!”   只有陆氏族人才能进?谢祈垂眸,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垂死挣扎的纪元贞,吩咐言城清用布条堵住了他的嘴。   庄吟看向谢祈,“那个咒文人,莫非是陆家人?”   谢祈眨了下眼,“有可能,否则纪元贞不可能甘心当路障,看来是在帮咒文人拖延时间。”他抬头朝锁魂塔塔顶望去。   说不定咒文人已经得到浮光裘了。   他是谁? 第195章 困兽犹斗(五)   直到夜幕降临,四人还是没有找到进锁魂塔的办法,这座塔就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既不能入塔,就只能守在门口,等着咒文人出来。   言城清心里惦记着余浪,“哎,道长谢境主,要不你们先在这儿等着,余浪那傻小子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去找找。”   庄吟点头:“行,你小心点,尤其注意水魅。”   “我知道了。“   言城清走后,剩下几人一等就等到了大半夜,期间纪元贞昏昏醒醒,醒着时还不忘落井下石:“他肯定得手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守在这里也没用,他早就跑远了!”   谢祈双手抱臂,一脚将这厮踹得闭了嘴。   “小谢公子,纪元贞说到底是离境苑出来的,事后能不能把他交给我们处理?”段清川看着曾经的小师弟眼神复杂地说道。   谢祈当然没意见,虽然他原本打算把纪元贞带到桐阴灵虚去慢慢折磨,但说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他确实不好插手太多。   “请便。”   尔后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庄吟仍在坚持不懈地尝试进塔,但每次都被弹了回来,时间一久,饶是他耐心再足,也不由开始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他忽然爆发了出来,冲着塔门愤怒地喊,手握长剑不断砍着大门,剑剑拼尽全力,所过之处留下道道深深的剑痕,可惜塔门仍旧固若金汤,纹丝未动。   见状,谢祈也未去阻止,静静立在一旁,任由他的道长发泄。   哭吧,叫吧,喊吧,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总比郁结在心好。   段清川连连叹气,忽想起庄师弟刚入离境苑那会儿,小小一个,怪忍人心疼,据说是宋真在一块巨石下边捡到的。   他听宋真提过,当年师傅本来不走那条道的,偏生师傅算到那条路上有银气,便猜那条道上不是埋着银子就是过客丢了银子在那儿。   那时候宋真当家,要养离境苑一伙人,碰着银气哪舍得绕开,一念求财,岂料捡到个身世成谜的小童子。   这一养,便是十来年。   哎......段清川自身总算还是寻得到根源的,他因家中贫困,父母实在无力支撑家里老老小小,他不是最大的那个,也不是最小的那个,“自告奋勇”去远方求仙问道,七岁离家后再没有见过父母。   不难想象,庄吟当年倘若没有遇到宋真,说不定已经被山中的野兽吃了,要是侥幸逃离虎口,大约也逃脱不了人贩子的毒手。   无根无源,犹若飘萍。   此刻此刻,此情此景,段清川的脑子被大大小小的心事塞满了,简直头痛欲裂,烦躁不安,一会儿想着是直接处死纪元贞以祭离境苑上下在天之灵,还是将其关押忏悔赎罪,一会儿芝麻小的陈年旧事也钻进他脑袋里刷存在感。   正当他烦不胜烦时,大地骤然震颤了一下,激起大片的灰尘。   几人险些被震倒。   谢祈第一个反应过来,“里面可能出事了。”   庄吟以剑撑地,死死盯着塔门,微微侧耳,须臾后,他猛地倒退,“后退,有东西要出来了!” 第196章 困兽犹斗(六)   话音刚落,那塔门后头便传来重物撞击之声,接连三声“砰“之后,随着塔门的寿终正寝,一团灰影飞了出来,和破碎的门一起砸到段清川脚下。   段清川吓一跳,低头一看,震惊了:“余兄弟?”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咳咳......”余浪此刻不太好,吐的血不比纪元贞少,整个人还比纪元贞灰头土脸。   庄吟和谢祈虽然面上没有表露过多的惊讶,但实际心里的震惊不比段清川少。   他们尝试无数遍都进不去的锁魂塔,竟然被余浪进去了!   不是只有陆家人才能进?难道余浪他.......   是陆家后人?   纪元贞不知何时又幽幽醒转,刚好看到方才余浪被从锁魂塔扔出来的画面,眼珠子险些脱离眼眶,一脸的不可置信。   确认余浪没死后,几人一齐将目光移向锁魂塔入口。   那里立着一道瘦削的人影,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那人缓缓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光彩照人的衣服,裸露的皮肤纹满了扭曲晦涩的咒文,密密麻麻,像挂满了蚯蚓,以致看不清此人面貌。   这还是咒文人首次堂堂正正、既不乔装也没逃走地站在众人面前。   庄吟视线从这件衣服上一扫而过,喃喃低语:“这就是浮光裘么?”   谢祈微微眯起眼,打量着传说中的浮光裘以及咒文人,不等咒文人开口,他抢先道:“之前一笑倾城楼里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或许浮光裘给了咒文人迷之自信,他竟无遮瞒,爽快地承认了,“但是又如何?”   “没事,就是确认下,”谢祈微妙地停顿片刻,笑了笑:“以便揍你。”   “哈哈哈——”咒文人笑着摇头,“谢祈,谢境主,在我穿上这件浮光裘之前,你不仅能揍我,还能一刀杀了我,但现在,你怕是连寒毛都动不了我一根。”   谢祈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看他这么从善如流,咒文人满意地笑了笑,脸上的咒文虫子般扭动起来:“我既已得到浮光裘,只要你们让开,我便不与你们计较,让你们走,如何?”   “让你穿着杀器去祸害无辜之人?”银光乍起,在黑夜中格外的夺目,庄吟手持长剑,挡在路中央,冷冷地盯着这位神秘的咒文人,“不可能,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咒文人的眼神一下变得阴鸷起来,声音低沉道:“庄道长,很多年前我们见过。”   他这句话恰恰证实了当年江陵水患庄吟见到的正是此人。   一瞬间,庄吟心念电转,诸多念头如流星般疾驰而过:咒文人究竟是谁?能入锁魂塔,是陆家后人么?他既然多年前便谋划偷师傅的钥匙,为何失手之后又相隔十几年再次出手?是没机会还是另有原因?   庄吟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道:“那时候我看见你了,你在偷师傅的钥匙,险些被你得逞。”   咒文人道:“若不是忌惮你师傅太厉害,我岂能苦苦等到现在?”   庄吟问:“我师傅仙逝多年,你为何相隔这么多年才又重新动手?”   咒文人被这个问题问得眯起了眼,嘴唇紧闭,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庄吟道:“晚辈猜,是前辈因为某种原因离不开水太久吧?” 第197章 困兽犹斗(七)   “陆危言。”   咒文人瞳孔骤缩,得到浮光裘带给他的狂喜因庄吟的猜测而退减了大半。   实在太久没听到过别人叫他这个名字了。   “你如何得知的?”   庄吟目光淡淡从纪元贞身上掠过,“他告诉我的。”   陆危言一甩袖子,冷哼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非你模仿人的本事精湛,我早就杀了你了。”   “你!咳咳咳”纪元贞刚开口便呕出一口老血,恐是已到了强弩之末。   陆危言也不着急,慢悠悠等他吐完血,又刺道:“一直以来你不是嫉妒你这位小师兄?我替你杀了他可好?”   纪元贞边咳边笑,费力道:“好啊,你先杀了他”   段清川皱眉,这叛徒不是省油的灯,还是早点处置以免节外生枝,他正想着,紧接着听到了一声闷哼,转目瞧去,一阵无言。   纪元贞死了,死不瞑目,也死得干脆极了。   谢祈抽回长刀,将染血的刀身在纪元贞衣服慢慢擦着。   段清川叹气,没想到离境苑的仇敌和叛徒,最终都死在谢祈手里。他不禁看向庄吟,心里又一阵不是滋味,因妒生恨,师弟千万不要将纪元贞的过错归结到自己身上才好。   就在段清川操心个没完时,陆危言突然动了。   紧接着,段清川只觉一阵浓重的黑雾瞬息间铺天盖地而来,朝自己排山倒海地压过来,随即喉咙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几乎窒息而死。   段清川第一次体会到濒死的感觉。   感觉不太好,自己果然学艺不精,师弟和小谢公子能不能挡住疯魔的陆危言?他想,而后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醒来,却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上,段清川刚睁眼,便听见言城清惊喜喊道:“师兄你醒了!”   段清川觉得浑身像是被巨石碾压过般,粉身碎骨的疼。   他好不容易才看清言城清的脸,试着抬了抬手,扫视了车厢,只有言城清和余浪在,便哑声问道:“结束了么?我师弟他们呢?”   “他”言城清脸色变了变,向来滔滔不绝废话连篇的祁连小霸王卡住了,眼神四下乱飘,挣扎半晌,一把将余浪推到段清川面前,“浪儿,你解释下。”   余浪其实没比段清川好到哪里去,奈何皮糙血厚,进了锁魂塔又见识过浮光裘的威力后硬是撑着没倒下。   他嗫嚅着搓了搓衣服,羞答答地道:“说、说啥?”   言城清一巴掌削他后脑勺,心情极度复杂,想之前寻他半夜未果,捡到他们时,除了坚强的余浪兄之外,一个深度昏迷,一个受伤,还有个死没死不晓得,庄道长不让别人碰谢祈。   静默片刻后,言城清妥协了,“我赶回来时,你们好像已经打完了庄道长应该没事,就是受了点伤,谢境主他呃可能不太好。哈哈哈,那什么,他就好这口,逞强!不过段师兄你别担心,他不会这么容易翘掉的。”   言城清说的吊儿郎当闪烁其词,段清川却听得惊心动魄。   谢祈恐怕是有性命之忧,不然师弟不会不告而别,又问:“他们现在在何处?”   言城清:“庄道长让我带你先回离境苑,也没告诉我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闻言段清川忍不住大声咳嗽。   言城清以为他不信,忙让余浪证实:“我说的千真万确,师兄不信可以问余浪!”   余浪娇娇点头。   段清川看着余浪,其实并不信他,又想到他能进锁魂塔,心叹陆氏一族到最后竟还能剩下一条血脉,不知若陆探微在天有灵,是希望余浪认祖归宗,还是自由地浪迹江湖。   “你过来。”段清川想不论怎样,余浪总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至于接下来他会如何抉择,自己就管不了了。   余浪左看右看,指指自己的大脑袋。   段清川虚弱地点点头。 第198章 困兽犹斗(八)   桐阴灵虚。   在这个没人敢进的天下禁地里,庄吟背着谢祈在迷宫般的林间飞奔,但剧烈的头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自打进了桐阴灵虚,他的脑袋便好似要炸开般,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可是这个人   好像感觉不到背上之人的体温了。   庄吟眼睛通红了一路,此刻茫然四顾,根本不敢回头看背上的血人,不敢去探其呼吸,更不敢去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死”这个字,庄吟便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谢祈的身体不对劲,早在燃香庄时自己就隐约察觉,为何还放任他参与到浮光裘之战中?   倘若没让他跟着,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太痛了。   庄吟已分不清是头痛还是还是心痛,只知道不能也无法放开谢祈的手,仿佛手心那一点不知是谁的余温,能骗自己谢祈还活着。   庄吟低头喘着气,冷汗顺着鼻尖、下巴一滴一滴滚落。   怎么办?   若以命换命能救他,庄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性命赠送。   透明的液体越来越多砸到地上,偶有小虫不小心被砸到,忙不迭逃离此地。   “你想回桐阴灵虚,我带你回来了……能不能答应我件事?”庄吟强迫自己扯出一丝勉强的笑,“你不能这么自私地先走了,我的记忆还没找回来,你不是说好早之前就认识我了,你可不可以说句话?我不想去回忆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有轻柔的微风叹息般地回答庄吟,像情人的手抚过他的脸庞,他的身体,好似在安抚他别哭了。   半晌,庄吟忽然伸手探向谢祈的心脏,轻轻贴在上面,企图听到一线心跳声。   然而没有,那里静悄悄的,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任你投下再大的石头,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庄吟本就揪紧的心瞬间跌落谷底,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呼天抢地地扑向他,淹没他。   生不如死,大抵如此。   头疼得厉害,渐渐的,他脑子里似乎出现了好多声音。   “师兄,我恨你,我们两个同样被父母遗弃,我每天比你更加用功,凭什么师父偏爱你,对着我却只会摇头叹气?我哪点做的不比你好?假如没有你这个人存在,师傅他老人家就只对我一人好了,所以你去死吧!”   “不,不!”庄吟抓着脑袋,试图赶跑纪元贞的声音,“不是你想的这样,师傅对我们一视同仁,你错了!”   “你才错了,师兄。我亲耳所听,师傅在段师兄面前亲口说我心性不定,善气不足,邪气有余。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敢忘!”   庄吟头痛欲裂,无力跟他争论。   那声音更狂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你还背着他干嘛?难道你要背一具尸体一辈子么?哈哈哈哈哈哈!不如你也去死吧,这样你们到了阴间,还好作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给我滚!谢祈他没死,你骗我,他没死!滚,滚!”   “不要自欺欺人了,我的好师兄,是你害死了他,一切都是你的错!他没有心跳了不是么?我没有骗你。我就在你的脑袋里,只要杀了我,我保证永永远远地消失。”   “嗡—”   风月颤鸣不已,不受控制地自剑鞘中飞出。   “师兄,我就在你脑子里,杀了我!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庄吟双目通红,右手颤抖着去摸脚边的长剑,“我要杀了你,你害死了离境苑这么多人,我要为他们报仇……”他拾起剑,摇晃着站起身。   “哈哈哈哈哈!对,就是这样,来吧,我的师兄。”   杀了我。 第199章 你不知道的事(一)   那年江陵天降水灾,人人自危。   城门口摆放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稀烂的米粥,汤多粥少,前来领粥的队伍排得老长。   谢祈出身于富贵人家,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他的人生本该鲜衣怒马,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彻底湮没。   宅邸被毁,家破人亡,只有幼子谢祈死里逃生。   可在这个饿殍遍野、灾民流离失所的地方,倘若想活下去,就必须接受别人的施舍。   小谢祈在云端惯了,执拗地不肯接受,他宁愿自己饿着。   他想,亲人皆已亡故,自己一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把这本已拮据的粮食让给别人。   饿了一天,两天,三天,除了水之外,他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身体开始发烫,意识逐渐模糊。   他浑浑噩噩地睡睡醒醒,一心求死。   却不想再次醒来时,余光中依稀撞见一抹淡淡的蓝色,可惜视线有点模糊,并看不清,有点像……他眯着眼望着天空,对了,就像是头顶的天空,干净得不可方物。   “人手不够,你在此地等为师,为师到老友那儿搬点救兵来,大约两日就回,你照看下这里的灾民。”   “好。”   谢祈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   宋真走之后,谢祈便一面等死,一面听那个清冷的声音跟灾民说话。   “小心。”   “手给我,把脉。”   “别担心,师傅会救大家。”   “我姓庄,单名吟。”   ……   谢祈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多说一个字会死么?他的意识越发不清明了,只听到周围人不停在说什么道长多谢之类的话。   随后他耳边好像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阴影投在了他身上,他没有睁眼,但能感觉到那个人在注视自己。   对方似乎蹲了下来。   他要干什么?   谢祈知道自己浑身泥污,狼狈不堪,这一身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来了。   求死之人的心都是木然的。   谢祈不知道的是,庄吟只是随宋真路过江陵而已,身上带的药物和干粮并不多,这一路分分给给,庄吟也已两日未进水米,仅剩一壶干净的水,半块烧饼。   他解下腰间水壶,忍着洁癖替谢祈把了脉,习惯性皱起秀气的眉头,想了想,挑了片干净的树叶,慢慢地给谢祈喂下去。   谢祈很想拒绝,但庄吟此举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生病时,母亲拿着汤匙一口口喂他喝药的场景。   鬼使神差地,谢祈忘记了反抗,由着这个人喂他喝水,喂他吃干粮。   庄吟的手冰冰凉的,恰好抚慰了浑身仿佛要烧起来了谢祈。   短短片刻,谢祈好似重新回到了遭灾之前的家,父亲母亲的音容笑貌犹似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过了两日,谢祈的烧退了,意识恢复,宋真也刚好带着救兵赶了回来。   谢祈悄悄走了,纵然他很想和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道童交朋友,但一想到自己这副尊容,自尊心便开始作祟。   这一走,没想到再见已是四年后。 第200章 你不知道的事(完)   四年来,谢祈以为会忘了只相处过短短两日的庄吟,岂料这道蓝色的身影每过一日,便清晰一分,挥之不去,乃至茶饭不思。他试图寻找过,拜访过诸多道观山庙,未果。   心灰意冷时,终于让他找到了。   那是一座叫“离境苑”的山巅道观,远离人间喧嚣,一景一物,美不胜收。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以至于过了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道观内飘来的来自地狱的气息——那是血的味道。   浓厚,粘稠,不详。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封骨,腰间挎的是另一把普通至极的刀。   这把脆弱的刀甚至抵抗不了梅无主手里的小石子,被那块石头轻轻一弹,长刀便碎得四分五裂。   谢祈眼睁睁看着胸口绣着梅花的斗篷人挟着蓝色身影从上方掠过,自己却无力反击。   打不过,他只好拼尽力气跟着,一直跟到了桐阴灵虚。   这个地方他从没来过,但本能地不喜欢。   从梅无主戏谑嘲讽的眼神中,他知道这必定不会是个好地方。   “你很勇敢,毅力可嘉,能从离境苑一直跟到这里,你想为离境苑的人报仇?”   谢祈摇头。   “那你要什么?”   谢祈指着庄吟:“我要他,把他给我。”   “桐阴灵虚至阴至邪,世人只知它危险,将它奉为禁地,却不知道此地藏着巨大的力量,它能认主。像宝剑认主一样,被它所认之人,能得到举世无双的力量。”   谢祈脸上一片漠然,坚持着:“把他给我。”   “你很有趣……想要他?那就进来!”   梅无主转身就拎着已然崩溃、重伤昏迷的庄吟进了桐阴灵虚。   宽大的斗篷转瞬消失无踪。   谢祈想也不想,跟了进去。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多年后的谢祈回忆起当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在桐阴灵虚见识到了这世间最为黑暗的一面,那里聚集了天底下最坏最恶的人。   他们比鬼怪还可怕,人命在这些人眼里是最廉价的东西,一文不值。   进了桐阴灵虚的恶人们都抱着必死之心,在这个三不管地带,做起恶来更加肆无忌惮。   当时谢祈不过十几岁,在桐阴灵虚经历了最残酷的争斗,也见过误入此地的人被剥光衣物当成一头猪架在柴火上烤,然后被瓜分而食。   那段时日,谢祈的世界是红色的,因为日日都有人死亡。   每当这时,梅无主都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祈身旁,问他:“就为了他,值得么?你看你,浑身都是血。”   连谢祈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如此执着,也许他理解道士此时万念俱灰、无法独活的心情。   又或许,这个常年穿着蓝袍的道士,于他而言,意味着新生。   “值得。”   桐阴灵虚暗无天日、步步陷阱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恶人越来越少了。   他们死于相互厮杀,死于尔虞我诈,死在谢祈手里。   谢祈知道必须活着,唯有活着才能救出一直处于昏迷的道士。   梅无主以为一路上紧追自己不放的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却没料到那是一只只要嗅到一线机会便紧咬不放的狼。   执拗,嗜血,敏锐,生命力顽强。   可梅无主意识到谢祈是条吃人的狼时,已经晚了。   当那柄妖冶细长的带着红色刀芒自他胸膛穿插而过时,他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悔意。   但当桐阴灵虚的主人是有代价的,谢祈只能活到三十岁。   与其说是代价,不如称之为交易。   谢祈用尽自己余生交换了道士的性命,并将他交给了闻风赶来的段清川。   只是谢祈没想到庄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罢了,自己本没多少时日可活,忘了也好。   然而命运让他和庄吟多年后再次相见,他完全抑制不住想和道士重新认识的冲动。   谢祈开始觉得,这大约便是命运罢,无论他做了哪种选择,踏上了哪条路,最终他们都会在路的尽头再次相遇。   【作者有话说:我有错,错在烂尾,错在烂尾还BE了。】 第201章 番外 摘心楼(一)   临水渡。   天交初鼓,淡月疏星,凉风袅袅。临水渡岸边泊着三五艘乌篷船,船内亮着昏黄的灯光,船主就坐在船头,与那些闲闲散散地倚在栏杆上的人插科打诨。   这时,又有一艘船缓缓游到岸边。船停了,一位俊美无边、睡眼惺忪的黑衣男子撩起帘子,自船内弯腰钻了出来,长长地伸了下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才回头冲船内喊道:“道长,你醒了么?快出来,我们到了。”众人这才发现他后面跟着位俊极了的蓝袍道士,手执拂尘,清致贵气,顾盼间宛若高空之皓月。   庄吟微微点头,道:“嗯,醒了。”   二人比肩走着,谢祈忽问:“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味道?”   庄吟道:“什么味道?”   谢祈拍拍庄吟的肩膀,道:“此味只应天上有,没想到在肆水镇上让我给碰见了,走,这就带你去领略领略做神仙的滋味。”   穿过人丛,越过花灯,由酒香引路,谢祈领着庄吟来到一家酒楼前。   酒楼偏僻,酒虽香,门口却罗雀。   谢祈闭眼深吸一口气,赞赏道:“好酒,好酒。”   庄吟看着酒楼悬挂着的招牌,缓缓道:“摘心楼。”   谢祈道:“此楼主人必定是个怪人,否则怎会取如此怪异之名,摘什么不好,非得摘心,心是用来摘的么?”   庄吟道:“既能酿出好酒,为何客人少之又少?”   谢祈笑道:“我们不就是客人么?”说着当先迈入楼中。   华楼美酒,却只有一位胖胖的男人倚在柜台后面,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精神萎靡。   他们挑了个正中间位置坐下,谢祈唤道:“小二哥,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年份要够,分量要足。”   胖男人似乎太肥了,肥得他只能慢吞吞地直起身,再慢吞吞地朝后面走去,根本瞧都未瞧谢祈一眼。   他慢腾腾走到大堂,两只手各托着一坛酒,“嘭”地一声放在两人面前的酒桌上,然后再慢悠悠地重新回到柜台后,百无聊赖地靠在上面。   谢祈迫不及待地拆掉酒坛上的泥封,咕咚咕咚一连灌了七八口,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巴,叹道:“果然好酒,你快尝尝。”   他一把撩起酒坛子,斜靠于桌旁,接着变戏法般凭空变出一个玉盏,把酒满上,再一本正经地推至庄吟面前,戏谑道:“我知道你有洁癖,给你。”   庄吟淡淡看了他一眼,端起玉盏,仰头一饮而尽。   不过多时,酒坛便见底了。   谢祈喊胖男人过来结账。   胖男人闻言,缓缓挪动身体,龟行而至,连说话都一副懒得开口的样子,但不说则已,一开口便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竟开出一个天价,这价格足足可以买下这镇上所有的商铺,所有的客栈了。   谢祈笑了,“有趣,叫你们老板出来。”   胖男人斜睨着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丝缝的眼睛不屑道:“我就是老板。”   谢祈道:“我总算知道为何你这儿酒香肆溢,却空无一人,原来其中有这个缘故,如此漫天要价,鬼才会来。”   胖老板道:“你们喝了我的酒,就该付我的钱。”   谢祈遗憾摇头道:“我们付不起。”   胖老板眼中骤然精光四射,一改惫懒之态,胖乎乎的身子凌空几个后翻,轻松落在门口。   那是酒楼唯一的一扇门,此时大门已被肥硕的身体堵得水泄不通。   一弹一堵之间,不过须臾。   谢祈竖起大拇指道:“厉害。”   胖老板嘿嘿笑道:“公子道长,你们可要都听好了,你们一天不付酒钱,就一天甭想出这道门,这样的客人我见得多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们想知道么?”   谢祈微微侧耳,似乎饶有兴致:“你且说来听听。”   胖老板道:“我楼里缺个打下手的,平常端茶倒酒,送饭上菜的活全是我一力承担,不知......”   谢祈截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当店小二?”   胖老板笑眯眯点头道:“不错不错,既然没钱付酒钱,那就更走不得了。”   谢祈亦笑眯眯道:“小道长,你看他这主意打的好不好?”   庄吟既未摇头,也未点头,坐在凳子上认真地思考了半晌,点头道:“可以。”   谢祈挑眉,“你醉了?”说罢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几晃。   庄吟掀起眼睫,看着他乱晃的手道:“我没醉。”忽然凑近他,低低道:“这个酒楼很可疑。”   谢祈心想,这个酒楼没有鬼才怪。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写个小番外】 第202章 番外 摘心楼(二)   三人正僵持着,酒楼骤然灯灭,大厅随即陷入一片黑暗,长剑风月自动出鞘,剑芒陡涨。   只见大门紧闭,胖老板已然不见踪迹。   谢祈却笑的很欢快。   庄吟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谢祈乐不可支道:“我自然是在开心不用当店小二了。”他忽又摇头叹道:“虽然我很想看看你穿上店小二衣服的样子。”   庄吟捏了一个剑诀,长剑瞬间刺向大门,却于门前一寸处止住,再也无法刺入半分。   庄吟淡淡道:“我们出不去了。”   剑芒下,谢祈悬于腰间的封骨长刀细长妖冶,银色刀柄处三朵杏花迎着白光幽然盛放,他抱手笑道:“我知道。”   正在此时,封骨乍然发出一阵不安分铮鸣声,激烈地颤动着想要挣脱刀鞘。白光更盛,它绕着二人转了一圈,旋即如流星般击向虚无,只一瞬便消失在黑色虚空中,楼内又暗了下来。   “嘻嘻。”黑暗中蓦地响起一道笑声,声音娇俏甜美,然而此情此景听来尤为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嗒嗒,嗒嗒嗒……”四周竟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笑声也越来越诡异。   庄吟靠近谢祈低声说道:“被包围了。”说话间手不经意间碰到谢祈的一只手,触感犹如寒冬般冰冷彻骨,讶然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谢祈声音在另一边响了起来,“什么手冷?”   黑暗中,冰手猛然拉住庄吟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挠了一会,又顺着他的手臂徐徐往上爬,所过之处留下一片鸡皮疙瘩。   不是谢祈!庄吟果断、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抖掉这只手,拂尘出击,拂丝顿时化作千万根锋利无比的钢丝,猛地挥向手的主人,但击到的却是空气。他不由退了一步,这一退,又撞上一个冷玉香怀。   “嘻嘻。”庄吟往左逃。   “嘻嘻。”笑声也往左。   “嘻嘻。”庄吟又向右掠去。   然而笑声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步步紧逼。周围哒哒作响的脚步声亦越来越近,庄吟已被逼到角落,笑声仍旧流连在耳边。   他正欲将拂尘甩向这个笑得颇欢的小鬼,黑暗中忽地亮起一盏灯火,幽森暗绿,鬼气十足。   灯火下,廖游云终于看清小鬼的模样,也看到了几十具行尸颇有秩序地跟在小鬼后边。这些行尸高矮不一,低头垂脑,十分温顺,胸前都被开了一个大口子,黑洞洞的,心脏不翼而飞。   庄吟心中暗想,怪不得叫摘心楼。   小鬼穿着一身水红色对襟收腰振袖长裙,胸前彩绣芙蓉,腰系金橙丝绦,耳旁坠着浅粉璎珞,额间落着海棠花钿。   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巧笑嫣然。   正是个漂亮极了的女子,倘若忽略黑漆漆的嘴唇与黑漆漆的眼睛不计。   鬼美人似乎没有恶意。   谢祈站在不远处。胖老板正倚着柜台拨算盘,算到深处,竟皱起眉头,唉声叹气,复又把算盘拨正,噼里啪啦打起来,胖胖的手指灵活的简直不像话。   庄吟远远问道:“你是何意?”   算盘声戛然而止,胖老板似乎才发现他,笑咪咪道:“我就是这座酒楼的老板呀。”他的眼睛掩藏于肥肉之中,也不知是否真的在笑。   又道:“二位见过小女了么?”   谢祈道:“我们又不瞎。”   胖老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道:“小女年芳四十,一直碰不到合适的如意郎君。方才二位喝酒时,小女暗中看了十分欢喜,所以……”   谢祈道:“所以你想怎样?”   “我的意思是将小女许配给你们。”   谢祈断然拒绝:“不要。”   庄吟面无表情道:“我是个捉鬼道士。”   胖老板道:“不错不错。”   谢祈眼珠子一转,笑道:“不妥不妥,我和你女儿不太合适,我最讨厌洗澡,半年才洗一次,不光脚臭,还有口臭,浑身上下都臭,你女儿绝不会看上我这种人的。”   胖老板道:“好说好说,小女大约也有一二十年未洗过澡了。”   谢祈见一击未成,便再二击,他走过去半倚在柜台前,凑到胖老板耳边悄声道:“其实我有断袖之癖,看到那个小道长了么,是我相好。你看,让你女儿嫁给不喜欢女人的人,这样不太好吧。”   “……”   胖老板紧蹙双眉,似乎真的有点苦恼。   庄吟不知道谢祈说了什么,看到胖老板变了脸色觉得有些奇怪,便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鬼美人和骷髅大军。   胖老板的脖子几乎淹没的横肉之中,他可惜道:“这可怎么办?”   鬼美人纤纤玉指揪着衣角,黑漆漆空洞的眸子深情地望着二人,“嘻嘻。”   二人默默收回视线,这个美人他们实在消受不起。   “呜呜呜……”见二人如此冷漠,鬼美人哭泣起来,一条条血泪自眼眶中垂落,滑下两道鲜艳的红痕迹,哭声幽怨尖锐,直刺耳膜。   一旁的胖老板脸色转黑,阴恻恻地一字一字道:“不识抬举,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第203章 番外 摘心楼(三)   话音刚落,酒楼里逐渐响起“咯啦咯啦”骨头的摩擦错位声,密密麻麻的,骷髅大军仿佛得了命令,飞快地靠拢过来,嘴里还不时桀桀怪叫,行尸喉咙发出漏风般的“吼”声也围了过来。   谢祈腰间的封骨刀不停地颤动着,地下忽然伸出一对惨白无比的鬼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双脚,不让他有分毫动弹的机会。   庄吟身形掠动,瞬间挥出拂尘,风驰电掣地击向鬼手,那鬼手见拂丝袭来,蓦地消失,雨溪脚边只残留一缕青烟。   他刚转个身,鬼手又出现后方,猛地朝他背后重重一推,他脚下不稳直直往谢祈怀中扑去。谢祈不躲不闪,单手接住庄吟的同时,拔刀出鞘,长刀瞬即斩向鬼手,这回鬼手来不及变成青烟便被斩落在地。   尸群的桀叫声徒然拔高几度,仿佛在嘲笑他们,一阵又一阵,犹如潮涨潮落。   谢祈松开庄吟,顺手砍飞一俱骷髅,白骨瞬间散架在地。   这时有道沙哑的声音忽问:“期限已到,你的钱赚得如何了?”也正是这时,消失半晌的风月骤然飞回庄吟手里,剑尖滴下一滴绿色液体。   这个问题问的奇怪极了。   此话一出,行尸和骷髅随之停止进攻,纷纷往两边倒退,分出一条道来,一个伛偻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虽身材短小,但健步如飞,眼中精光毕露,恶狠狠地盯着庄吟手中的风月剑。   庄吟心想原来风月适才径自飞走却是另有发现,默默和谢祈退到一边,静观其变。   胖老板早已毕恭毕敬地拜倒在地,对着行尸骷髅的方向颤悠悠道:“自酒楼开张以来,共接待了九千九百九十八位客人,还差两个,就差两个了,我保证过了今夜就能还清了。”   老人踱步到胖老板面前,重重地一敲拐杖,“我给你的期限不够多?”   “这……不能宰镇子上的人,只能捞些过路的,时间上难免就……不过马上就要有了!”   老人鼻子里出气,“那还不快点解决掉他们!”   胖老板连声道:“是是是。”说到最后一个“是”时曲指成爪出其不意地向老人攻去。   老人对他的攻势毫不在意,瞬间化被动为主动,站在原地分毫未动轻而易举将胖老板擒住,扣住他的脖子,桀笑道:“这任务就要快完成了,你急什么?”   胖老板“呸”了一声,“我信了你的邪。二十年前你杀了我就算了,你把我宝贝女儿也害了,还挖了她的眼睛,要不是你法力高强,我早就不想替你做事了了。嘿嘿,别装了,你肯定被那位道士的剑伤到了。”   “我受伤了又怎样?”老人收紧手指,“你还不是得乖乖听我的?”   胖老板的双脚已经离地了,挣扎着于空中踢出一脚,尖锐的刀锋刺进老人的身体,喷溅出绿色的血,他忽而大叫道:“小红!趁现在快跑!”   原来鬼美人的名字唤做小红。小红血泪不止,呜呜哭着就往门外跑。老人盯着胖老板脚尖锐利的刀锋,沙哑道:“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说话间伸出手爪,狠狠捅穿胖老板的腹部,同时拐杖敲地,以杖声为令,行尸和骷髅又动了起来,接连不断地向他们扑去。   很快,源源不断的尸群疯狂地将他们淹没。   “今晚又可以饱餐一顿了。”老人拄着拐杖仰天狂笑,没笑多久,只听“嘭”地一声,群尸被暴力轰开,他诧异地看着屹立在尸堆中间的谢祈,以及他手中那把妖冶细长的封骨刀,喉间不自觉滚动,“你长得好生眼熟…….你是镜花城的……”   谢祈踢开脚边一具尸体,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拭去刀上沾染的血污,冷笑道:“小兵小将,不足以惧。”   老人瞠目结舌,话也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刀斩为两段,瘫落在地。 第204章 番外 冷翠烛一   谢祈在追一只猫,一只浑身雪白的猫。   此时这只猫正迈着轻灵的四肢,掠过几重屋檐,轻若无物仿若一团绵软的白云。   “小家伙你跑什么?”   白猫如通人性般,往后瞥了一眼穷追不舍的黑衣男子,淡蓝的澄澈眸子里浮上一丝不容忽视的蔑视,“嗖”地从屋脊上一跃而下,化作一道残影,轻盈地落到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   谢祈立在屋檐上,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白猫爪底犹如生风般,匿入人丛,不见踪迹。他竟想也未想就直冲冲向人潮中跳去,岂料脚下一滑,身体一倾,硬生生跌了下去。   “放肆,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滚到本公子身上来了?”暴怒声自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口中喝出,他白扑扑的小脸上此时沾满了灰尘,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还躺在地上的谢祈,说着抽出腰间软剑,迎风一抖,百炼精钢所铸的剑身立马抖得笔直。   人小,剑也小,但剑势却如破竹,架势万千,直刺谢祈。   躺在地上的谢祈此刻却在出神,三魂七魄都仿佛被对面客栈的屋顶吸去了。   灰瓦之上站着一只漂亮极了的白猫,白猫看到他跌在地上,眯了眯清冷的蓝色眸子,似乎开心极了。   谢祈实在哭笑不得,他生平首次从屋顶上摔下来,竟是为了追一只猫,他何时连一只猫都追不上了?这小东西绝对是成精了。   成精不成精的事情他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到一道破空之声向他逼近,电光火石间,他将身体猛地往后一缩,伸出修长的手,屈指在剑上轻轻一弹,软剑瞬间便从小孩手中脱落,峥铛滚落在地。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被黑衣男子击落,小孩的脸色登时便了,胸口生出一片熊熊燃烧的怒火,合拢五指,大叫一声,舞着拳头便向谢祈挥去。   小孩年纪虽小,拳头虽小,但拳头的力道却不容小觑,但他还未触碰到谢祈,倏然间便被提到了半空,任他双手双脚乱踢乱蹬,谢祈亦不为所动。   小孩只好不住怒骂道:“王八蛋,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看我不打死你!”   熙熙攘攘的街上渐渐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谢祈站了起来,长身而立,拍拍衣服,抖落了一身灰尘。他注视着面前这名仿若瓷娃娃的孩童,抱手笑道:“小王八蛋,你声音太轻了,我听不到。”   小孩气呼呼道:“你骂我?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谢祈将他拎到自己眼前,观赏了半晌他的挣扎,觉得有趣极了,眯起双眼,道:“还这么小,皮软肉嫩,无论是清蒸还是红烧,想必口感都好极了。”   小孩暴怒:“你,你敢?!”   谢祈笑道:“为何不敢?像你这样毫无修养的,不如丢到桐阴灵虚喂那里的恶鬼。”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拍了拍小孩白嫩嫩的脸蛋,一脸和善地用低磁的声音说道:“听说那里的恶鬼特别喜欢小孩,每年一到七月十五便会出来抓小孩进去,尤其喜欢你这种养尊处优、细皮肉嫩的。”说着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小孩一听,停止了挣扎,居然也笑了起来,摇头道:“大哥哥,你骗人。”   谢祈笑道:“谁说我骗人,我可是去过那里的,那里的鬼专门吃不听话又吵又闹的孩子。”   小孩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而后又恢复正常,一本正经道:“我爹爹说过,根本没有桐阴灵虚这个地方,那都是大人编出来骗小孩子的,我是聪明的孩子,所以我不会被骗,而且我很乖,所以我要走了!”   这时,谢祈的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你要走去哪里。”分明是个问句,却充斥着不容反驳的威严,语气称得上温和,但听之遍体生凉。   小孩立马挺直了背站得笔直,两只小手紧紧贴双腿两侧,“去……”   忽然,他眼睛一亮:“去帮亦真先生买纸笔!出来前,亦真先生托我买纸笔,哈哈,哈哈。”   薛瑰道:“薛钰,你过来。”   人群躁动了,纷纷八卦:“这暴躁的小娃娃原来是薛家的公子。”   听到薛瑰的传唤,薛钰再也不敢多惹是生非,飞快地奔过去,想要抱住薛瑰的大腿讨好,但他一对上薛瑰一眼望不到底的眼眸,硬生生止住了步伐,忽然红了眼眶,很快眼泪便哗哗落了下来,转身指着谢祈,哭得极为悲惨:“阿爹,你可要帮帮我,这个人坏透了,不仅撞疼了我,还弄脏了我的新衣服,还叫我小王八蛋,我如果是小王八蛋,那阿爹不就是老王八蛋了?你来的时候,他正想打我呢!”   语声凄凄然,好不悲惨。   谢祈眨了眨眼,无辜道:“方才有人拔剑说杀就杀,都不打个招呼,我自然要反击,傻子才会站着让人刺,你说呢?薛宗主?”   【作者有话说:卡文,写个番外吧,与正文完全无关。】 第205章 番外 冷翠烛二   薛钰嘟起小嘴还想说些什么,被薛瑰打断了,“你又在胡闹了,出门前亦真先生说过什么?”   薛钰偷瞄了一眼阿爹的脸色,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极了面前这位只长了他二十岁的爹爹,他委屈地小声说道:“君子矜而不争……”   “把剑捡起来,然后向他道歉。”   薛钰本想再辩驳几句,然而薛瑰两道严厉的眼神一直凝注着他,仿佛有两座大山重重的压在肩头,他不情不愿地挪动了几步,面向谢祈:“今日我骂你,是我不对,我道歉。”说完便在薛瑰视野盲处恶狠狠剜了谢祈一眼。   谢祈弯腰,附在薛钰的耳旁低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过了子时,就是中元节了,到时候鬼门大开,鬼,就要来找你了。”言罢他直起身,目光缓缓移向屋顶的灰瓦,笑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还有急事,薛宗主,就此别过。”   薛钰气鼓鼓的小脸顿时青白交接。   那猫还立在原地,见谢祈遥遥盯着自己,微微扬了扬头,转身便跑。   这次谢祈连追了四条街,三座石桥,六七条无人问津的小道,来到了一座庙前,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坛酒。   庙宇破旧不堪,仿佛风一吹便会坍塌。这破庙后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松林。   月光澄净,照得松海清辉一片,每棵松针都仿佛染上了银光,夜风拂动,松树随风摇摆,刹那涛声万里。   庙里有微弱的火光。   谢祈勾起唇角,推门走了进去。   烛火下,一名蓝衣道士席地而坐,正缓缓地用一块白布擦拭长剑。   道士见到来人,微蹙双眉,“我说过,你不要跟着我。”清冷的声音自他口中飘出,似石子落水,在空气中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扰了这一夜的寂寥。   谢祈向他走近,悬在腰间的流云白玉温润中透着一丝凉意,一如眼前的道士。   他低低地笑道:“我并非有意跟踪于你,我只是在追一只猫,白色的,蓝眼睛,道长可有看到?”   庄吟拭剑的手忽顿,旋即摇头:“不曾见过。”   谢祈也坐了下来,单手支着下巴:“道长为何深夜来此?”   庄吟侧头,肃然道:“为了守住这道鬼门。”   “哦?”谢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那本该供奉着神像的地方,竟然悬空立着一道门。   门是最普通的木门,连漆也未染过,却连接着狰狞悚然的鬼域,况且是在庙宇之中,真是让人想也想不到。   说话间,外面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暴雨,雨点如冰雹般噼里啪啦砸在庙顶。   暴雨声中,忽然传来不重不响的敲门声。   谢祈头也懒得抬,问道:“什么人?”   门外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鄙人上山采药,未曾想下山半路下起了暴雨,又未带雨具,恰巧见到这座庙宇,就想进来避避雨。”   谢祈笑道:“庙是大家的,兄台进来便是,何必客气。”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门被缓缓推开,风夹带着雨丝一涌而入,随风雨进来的是一位文弱书生般的男子,面色苍白,眉眼清秀至极,他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文弱书生关上门,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转身对着谢祈和庄吟作揖道:“鄙人姓木,名远真,今夜叨扰二位了。”   谢祈道:“莽岭野庙,多两个人作陪再好不过了。”他的红眸瞬也不瞬地盯着木远真身后之人,这个人犹如影子般紧紧跟在他后边,至始至终低着头,长发披散,浑身藏于及地的黑色斗篷之中,加上烛火微弱,一时之间分不清对方是男是女,不过,女子断没有这么高的身形。   木远真见二人的目光越过自己在打量身后之人,叹了叹,解释道:“这是我家兄。兄长十年前被人所害,神智尽失,如今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这十年来,我带着他四处奔波寻药试药,只希望有一天他还能认出我来。”说着拉住他兄长的手,牵着他也在一旁坐下。   庄吟道:“你一片赤子之心,你兄长必会知道的。”   木远真又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   谁知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道敲门声,与木远真的斯文不同,这道敲门声粗暴不堪,似是已极不耐烦,未等庙里的诸位开口,那人便自动踹门而入。   “什么鬼天气,也不看看小爷还在外面,说下就下,淋死我了……”说到这里,语声一顿,惊诧道:“诶?这么巧?道长谢公子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第206章 番外 冷翠烛三   来人手中提着一盏熄灭的灯笼,一身白衣已被大雨淋得湿透,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几步行到庄吟等人面前,走动中滴下一连串的水渍。   庄吟抬眸看了一眼来人,“言公子,别来无恙。”   言城清笑嘻嘻拱手道:“无恙无恙,就是道长总与谢境主形影不离,倒教我好惊奇呀。”   庄吟紧抿起薄唇,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谢祈轻轻一笑,毫不客气地嘲讽道:“见识浅短,少见多怪。”   言城清也不生气,忽然眼睛一转,看向了木远真和他的兄长,“二位是?”   木远真微一点头道:“只是采药路过,借此一宿。”   一旁的谢祈反问:“你来又是想做什么?”   言城清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喜滋滋道:“我是来许愿的。”   谢祈冷笑一声,“言公子果然不同凡响,竟然跑到荒无人烟的破庙里许愿。”   “哈哈,据说云花庙后的松林里住着一位漂亮的松仙,倘若能见到她,便可拿着惊蛰的第一滴雨水向她提一个愿望,松仙有求必应,我此番前来便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如愿。”言城清期待地搓了搓手,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向往之情,这哪是想许愿的样子,简直就像为了松仙的美貌而来。   谢祈挑眉道:“有求必应?”   言城清频频点头,朝他挤眉弄眼道:“不错不错,你想许什么愿都可以,若你想要江湖第一美人来陪你,她不来也得来。”   谢祈摇头道:“心不甘情不愿,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言城清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心道:“谢祈必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我必须得再提醒一下道长,千万不要和他走太近。”   这时,木远真插口道:“此话当真?这庙后的松海中真的有松仙么?”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云花庙外,来了第六位客人。   言城清喝道:“敲什么敲,急着去投胎啊,还不赶快滚进来。”这架势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粗暴踹门的行为。   “吱呀”——   门被推开来,一名美人款款走入。 第207章 番外 冷翠烛四   言城清本来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一见美人,立马换了副神情,连背都挺直了,只可惜没有折扇,不然这扇子定要被他摇得没影了。   他素来喜爱美人,如今美人就在眼前,他一定要抢在别人,尤其是谢祈开口之前跟她说话,于是他煞有其事地盯了谢祈一眼,谁知谢祈根本没在意杵在门口的美人,反而对着空空如也的神座独自饮酒。   整了整湿透的衣襟,上前几步彬彬有礼道:“我替姑娘把门关上。”   美人笑了笑,轻启朱唇:“那就有劳公子了。”庙里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美人的声音粗里粗气,浑厚朗朗,不管从什么角度听都是个男子的声音。   言城清眼角嘴唇微微抽搐了下,合上门,转过身来,面上一阵白一阵青,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男的?”   美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粉帕,娇羞地朝他挤眉弄眼道:“公子真会说笑,贱妾自然是女子。”明明是千娇百媚、肤白貌美的女子,嘴里面却吐出粗厚的男音,一时之间言城清委实有些难以接受,可自己献出去的殷勤,就算跪着也得收回来。   随后他嘴上笑嘻嘻道:“姑娘还是别说话了,你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好看。”   美人幽怨地看向言城清,欲言又止:“公子……”似是不解她哪里得罪他了,竟要她闭嘴。   言城清装作没看见,马不停蹄的跳到了角落,碎碎念叨着:“鬼天气,雨怎么还没有停,我还要找我的松仙姐姐呢。”庄吟惊讶于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无语至极,也不知他这条松仙许愿消息花了多少银子购买下来的?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视线不经意间对上了谢祈的红眸。   谢祈托着脸对他勾勾唇角,低声道:“看来已经开始了。”   在众人等雨停的时分,破庙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砍柴的樵夫,有卖字画的落魄书生,有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江湖客,有经商途中迷路的父子,有与亲人走失的年幼姐妹,还有背着木藤箱子的手艺人。   言城清面无表情,心道:“差不多了吧?还来?”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门又自打开了,这回竟一连挤进来十几个人,男人有女人有,斯文有粗犷有,美丽有丑陋有,美的人如出水芙蓉,丑的人歪瓜裂枣不忍直视。   他们抬着三四个大箱子,大摇大摆地毫不客气的往里走,浑身一股子江湖卖艺人的气息。   庙本就不大,这些人来了之后,就更加拥挤了。   “我说,窗下那位小兄弟,帮忙开个窗,闷死了,快透不过气来了。”衣衫湿透后的黏腻感终于让言城清无法忍受了,恨不得架个火烤烤才好。   小兄弟正要开窗,却被庄吟拦下。   “不能开。”   言城清问:“为什么不能开?”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庙里更暗了。   庄吟淡淡道:“因为这个庙已满是厉鬼恶煞了。”   众人无不倒嘶一口凉气,那年幼的姐妹两更是吓的小脸惨白,哆哆嗦嗦的抱在了一起。   这些人之中,唯有手艺人十分从容淡定,自木藤箱子里掏出了两根看起来甜丝丝的糖葫芦,转手递给了两姐妹。   “我操道长你不早说!”言城清大叫道,“诶诶,小兄弟,请你把窗再紧一紧,看好了,别让外面的东西进来。” 第208章 番外 冷翠烛五   他刚说完,薄薄的窗纸上忽然贴上来一个长着两个头的黑影,尖锐地朝窗里的众人咆哮着,纵然庙里的众人看不见它的模样,可光这可怖凄厉的鬼叫便足以让他们毛骨悚然。   胆子小的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惨叫出声。倏然,一道符咒流星般被人掷出,飞向窗纸,符咒贴上的瞬间,双头鬼又是一声鬼叫,竟渐渐化作缕缕黑烟直至消散。   鬼的突然出现,符咒的突然掷出都是发生在须臾的事情,那位小兄弟徒然一激灵,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颤抖着远离了窗户,毕竟窗纸又薄又破,鬼知道这道符咒能抵抗到几时。   一时间,破庙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这可如何是好,来不及了……”看起来像是卖艺班子领头人的男子喃喃自语,随后拨开众人,走到庄吟面前拱手:“这位道长,你有什么办法驱走这些恶鬼么?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南九镇,迟了的话,官老爷怪罪下来,我等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人唉声叹气,都怪这场雨,若不是怕被磅礴的大雨淋湿箱子里的卖艺装备,他们本可以选择继续赶路,那么天亮之前必定会赶到的,可现在好巧不巧偏偏撞上了恶鬼出行的日子,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庄吟道:“不能赶,只能等。”   有人忍不住埋怨道:“你不是专门帮人捉鬼的道士么,连鬼都赶不跑,那有何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只能等。”   谁知他才说完,突然“诶哟”一声,捂着额头逡巡四周骂道:“是谁扔的石子?”   “我扔的。”话音方才落下,酒坛咕隆隆滚在地上,直溜溜一路滚向埋怨庄吟的那人,众人自发为酒坛子分了一条小道。   小道尽头,一位俊美无边的黑衣男子长身而起。   谢祈笑得人畜无害,朝着小道那头的人说道:“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鬼。”   他脸上虽笑着,但眼神漫出来的杀气怎么看都不似作假。   那人瞧了眼谢祈腰间悬着的长刀,不禁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后退着贴到了门边,明明怕得要命,仍旧伸着脖子叫嚣道:“怎么,仗着你有刀,就可以为所欲为么?你有胆把我扔出去,为何不去外面杀鬼?”   “不需要刀,我也可以为所欲为。”谢祈冷笑一声,果真扶着刀迈出了一步。这时人群中突然闪出一道身影,披蓑戴笠,身形瘦高,露出的灰色衣摆已被浆洗得发白,右手持一根被削得又长又尖得铁棍,如泰山般挡在谢祈面前,沉声道:“公子请三思而后行,恶鬼当前,大家理应齐心协力,一同想办法平安度过这一夜。”   却是一直盘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江湖浪客。   “你误会了,我并不想杀他,我只是看不惯他身后那只碍眼的手罢了。”   手?那人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来,后背霎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缓缓低头一看,一双惨白的手不知何时圈住了他的腰,指甲尖长,鲜红欲滴,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尤为凄厉可怖。他的身体已僵硬到了极点,五脏六腑仿佛都感受到了彻骨的冰凉。   他甚至来不及喊救命,众人只觉一阵眼花,谢祈便闪电般到了那人的身旁,银光乍起,手起刀落,鬼手登时被斩落在地,同时,这人听到那薄唇说了一句低到只有他才能听见的话:“我苦苦追寻的,求而不得的,哪怕他一无是处,也轮不到你说他不是,你,算什么东西?”   那人不断颤抖着,因为此刻他已分不清到底是门外的恶鬼恐怖,还是浑身散发寒气的谢祈更恐怖。   渐渐的,庙外或站或吊围满了鬼影。   十几道符咒一同被庄吟掷出,飞向每道门,每扇窗。   众人彼此之间纷纷靠近聚拢。   不知是谁开了一个头:“好生奇怪,我明明上一刻还好端端的在床上睡觉,下一刻就走到了这座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美人操着浑厚的男音“娇笑”道:“该不是梦游吧?”   他摇头道:“不会的,我没有梦游症。”   沉默片刻,美人不笑了,若有所思道:“你这么一提醒,我似乎也记不起自己究竟为何要来云花庙了……” 第209章 番外 冷翠烛六   庙外风雨飘摇,鬼影森森。   书生听到二人对话,不禁幽幽道:“不止你们,我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儿。”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各自交待情况后,竟然有一半的人似乎同时短暂性的失忆了,简直蹊跷至极,荒诞至极。   “哈哈,你们是灵魂出窍了吧,大家掐掐自己,看看疼不疼。”众人齐齐转首,但见神座之上不见神像,却见言城清笑嘻嘻盘腿坐在上面,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似乎正瞧得不亦乐乎。   他这不过是玩笑话,可还真有人照做了,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得直呲口气。   夜里的时间似乎走得特别缓慢。   经商途中迷路的父子尤为焦躁,冲到谢祈面前叫道:“公子,看你刚才很厉害的样子,你为何不能替我们出去把外面的鬼杀了呢?如果杀了的话,那大家不就可以走了。”   “好啊,倘若你们愿意把所有家底抵押给我,那么我可以帮你们去杀。”谢祈缓缓走回了庄吟身边,走动时,腰间的流云白玉也不断跟着晃动。   “这”父子俩全然未料到谢祈竟提出如此霸道的条件,顿时犹豫了,“你这跟抢有什么分别,大家有难,帮助下又怎样?”   谢祈低低地笑了,“我不是什么江湖义士,我可没有义务帮你们打打杀杀。”   此时此刻,卖字画的书生无法作壁上观了,红着脸替谢祈争辩:“你们怎的如此野蛮无礼,外边全是恶鬼,你们既不愿钱财换之,还非要这位公子出去是想他去送死么?”   “哼!坐以待毙,等下去还不知道是什么坏结果的,万一天就是不亮,鬼就是不走呢,这个道士的话有几分能信?”父子俩不以为然,转而向江湖浪客问道:“你肯定是救人于水火的江湖侠客,武艺必定也很高强,你去杀外面那些鬼肯定没问题的吧。”   江湖浪客并未着急回答父子俩的话,笠檐下双唇紧抿成一条线,饱经风霜的脸露出了几分不悦。   “哈哈,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今晚一见,也算不虚此行。”言城清抚掌而笑。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庙里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话虽是这么说,可还是有人跟着父子俩附和起来,“我们手无寸铁,拿着武器的你们不应该帮我们去争取生存的可能么?”   此话犹如关闸,瞬间泄开了所有汹涌的洪水,已经有人开始站到了父子俩的身边。   如此一来,父子俩更加猖狂无所畏惧了,“大家一起死,不如你一个人死,这样的话,你也算死得其所,死的有价值。未准还能流芳百世。”   江湖浪客刹那握紧了铁棍,隐藏在蓑衣之下的身体绷得笔直,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说得理所当然几人半晌,忽而重重往地上一敲铁棍,仰天狂笑几声,沉声道:“好一个死得其所,好一个流芳百世,好,铁某去,但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这些老弱孩童,今日若真死于众鬼之手,那么刽子手就是你们!”   说罢,当真撞开大门冲向了庙外。 第210章 番外 冷翠烛七   江湖浪客掠出了门外,瞬间,便有许多长相恐怖的恶鬼被他引到了远处,还有一部分鬼仍逗留在庙外,原本它们慑于符咒的威力而不敢轻举妄动,但此时庙门上的符咒随着江湖浪客的撞门而出皆尽掉落,那些鬼前仆后继围了上来。   庙内之人惊魂未定,纷纷向后涌去。   庄吟眉头一皱,移动身形便想跟上去。   他才到门边,谢祈闪到了他面前,雨珠随风飘了进来,打湿了谢祈的黑发。   “你想去帮他?”谢祈的红眸认真的凝注着庄吟,“你说过要守住这门,所以,我替你去。”   庄吟面色一肃,挥出长剑,刺中正要袭击谢祈的一只鬼,想也未想拒绝道:“不行。”   “我说道长谢境主,你们在门口腻腻歪歪什么呐,赶紧的赶紧的,快关门,鬼都要进来了。”言城清从神座上站了起来。   谢祈抽出了长刀,反手捅进背后的腐烂的身躯,干脆利落至极,笑道:“我去找松仙。”   言城清哈哈大笑:“你找到了也没用,惊蛰第一滴雨水在我这里。”说着伸出右手往怀中乱摸一通,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怪叫道:“我操不见了,我的雨水不见了!”   谢祈斩杀恶鬼之际,抽空朝言城清摇了摇手中的青色小瓷瓶,“你在找这个?我会代你向她问好的。”   “谢祈!!!我操果然是你!!”言城清跳下神座,双手绝望地抓着头发,一脸哭丧,“哦不不,谢境主!大哥!爹!爷爷!求你了,把它还我!”天知道他为了松仙花了多少代价,为了买到松仙的确切栖身之地花的无数银子暂且不表,但说到惊蛰的第一滴雨水他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还牺牲色相,在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家里替他洗了足足一个月的澡,才换来这来之不易的雨水,等他许完愿,先去把那个男人给阉了再说!   如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被谢祈顺走了!岂能叫他不抓狂!   谢祈又干掉了一只长得磕碜的鬼,没有理言城清,眼神锁住庄吟,莫名其妙地问:“道长真的没有看见过那只白猫?”   “没有。”   谢祈退到了门外,晃着瓷瓶轻笑道:“万一真找到松仙,我就许愿让那只蓝眼睛的猫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我要把它带回家养着。”   “我操这种绝无仅有的机会,你用它来许愿找什么傻猫???求求你了,不要糟蹋它,请还给我!”   就在这时,庙门应声而合,谢祈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过来,“你看好自己就是了。”   父子俩急忙上前将门合上,忙道:“道士你快多贴几张符咒啊!”光靠父子俩的力气挡住这扇门远远不够,卖艺班子见状匆匆将几个放着装备的大箱子叠到了门边,用来抵挡这猛烈的撞击。   言城清疾奔过来,抬手就要去开门,被庄吟的拂尘卷住腰一把揽下,他淡淡地看了父子俩一眼,翻手甩出几道符咒,符咒一贴上门,门外的恶鬼骤然消停下来了。   “道长,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众人齐齐望向坐在角落里一直未吭声的木远真,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从头遮到脚,并看不清楚这人的模样。   庄吟回首:“什么问题。”   木远真斟酌了片刻,问道:“我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想通,所以才想问问道长,你曾说’这个庙已满是厉鬼恶煞了’,仅仅指的是庙外那些鬼煞,还是说,其实庙里也有鬼?”众人睁大了眼睛,又一同望向庄吟。   烛火晃动中,只见庄吟缓缓点头:“就在我们中间。”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震撼不已,紧紧闭上了嘴,彼此神经兮兮地对望着,各自眼中都写满了猜疑,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会,木远真又问:“既然如此,那么’不能赶,只能等’又是何意?我等自然而然理解为等到天亮,天一亮鬼煞害怕阳气,自会消失,但道长所说之意似乎并非如此。”   言城清摩挲着下巴,“啧啧,说的好有道理,所以我们要等什么?”   庄吟缓缓道:“我刚才等,的确是在等天亮。”   “那现在等,又是在等什么?”木远真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现在等,是在等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已是亡魂。”   庙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哗哗的暴雨声几乎盖过了庄吟的说话声。   言城清哈哈大笑:“道长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的意思是我们全死了?”他一笑,有些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道士你在做梦吧,我们好好的,会说会跳会痛,怎么就是死人呢?荒诞,太荒诞了,哈哈哈哈。”   卖字画的书生所有所思道:“怪不得我们都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这座庙的,原来我们已经死了么?”   美人已经用粉帕在抹眼泪了。   父子俩直接开口骂道:“放屁,我看你就是个妖道,你究竟有何目的!搞不好我们都是被你迷惑到这破庙里来的。”   庄吟一甩拂尘,盘腿而坐,“此地乃是阴阳交界处,尔等本是新魂,外面那些恶鬼最喜食新魂,吞噬的新魂越多,它们的鬼力越盛。云花庙里一共有两道门,眼前这道庙门是死门,还有一道门是生门。在你们来之前,生门就悬在神座之上,在你们踏进这庙后门便消失了。但是当铁大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身上的气息和那道松木门一模一样。你们不应该逼走铁大侠的。”   他不走,生门便一直在,或许这些新魂尚有一线生机。   言城清越听越糊涂了,“什么生门死门的,意思是说跨过死门我们就彻底死了?如果穿过的是生门,我们还有生的希望?”   庄吟点头:“不错。各位不妨试着回想一下,自己的来云花庙前,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言城清摸摸下巴,边努力回忆边说:“我记得我假扮成……咳咳,潜伏在秦忧那个色鬼的府邸中伺机去偷第一滴雨水,终于有一日逮着机会拿到了,我走之前顺便在城门口贴了一张告示,我要昭告天下,他秦忧对女人不行哈哈哈。他竟然扬言要把我吊起来打,我明明说的都是事实,哈哈哈,傻东西,小爷打不过还跑不过么,我就跑,跑啊跑,就跑到这里来了。”   这时,美人粗声惊呼:“啊!快看你的手!”   “什么?”言城清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脑袋一晕,手臂上全是横七竖八紫红色的鞭痕,“!!!”为什么会有鞭痕! 第211章 番外 冷翠烛完   难道……莫非……其实自己已经被秦忧抓住,进行各种严刑拷打了么?   言城清粗暴地扯开衣衫,绝望的看着血肉模糊的胸膛,良久无言,所以,他这真是肉体还在秦府遭受痛打,死没死也不知道,魂魄不知不觉跑出来了?   庙里的其他人似乎也遇到了类似的遭遇。   卖艺班子的领头人喃喃自语道:“我们打北边来的,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班子,一个月前南九镇的官老爷派人请我们去表演,这一趟够我们吃大半年。从我们那儿到南九镇用最快的速度赶路也要半月,我们一路翻山越岭,竭尽可能抄小道走捷径,这不刚走到这儿就下暴雨,才进了庙里避雨。”   “还好我们本身有功底,否则断崖深潭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哈哈哈哈。”班子里的另一人正说着,突然噤了声,手指微微颤动着,低着头蹲下身,“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旁若无人般碎碎念了半晌,再抬起头来时,已是血流满面,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班主,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日我们连续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找了一处山洞停歇休整,夜里大家睡得正熟,我尿急醒来,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地面一阵震动,山洞坍塌了,我们,我们活生生被埋在了里边!”   当他说完最后一字时,整个卖艺班子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的人断臂,有的人断腿,有的人脑袋几乎只剩半边,有的人整个身体都似被砸扁,脑浆、肠子流了一地,其状之悲惨恐怖,令人如坠炼狱。   一阵阵凄厉的惨叫自他们口中喊出。   这些在睡梦中惨死的人连变成鬼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死的,可怜,可悲。   卖艺班子的领头人的下半身化作了肉泥,他伏在地上艰难地开口:“我们都是靠手脚吃饭的人,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就算踏进了生门也无济于事。”   随后话音一转,大声唤道:“老三老四,抬住我,既已成了鬼,还怕它们做甚,我们杀出去找谢公子和铁大侠,替庙里的朋友开一条生路!”   被唤作老三老四的汉子走近,他们各自断了一只手臂,一左一右抬起领头人朝门口走去。   庄吟摇头长叹,劝阻道:“好死不如赖活,你们……”   领头人打断他的话,“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无亲无故,出去了只怕也没几日活头,到头来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强偷生罢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初期的震惊悲痛过后,卖艺班子的人已逐渐镇定下来,打开其中一个长木箱,取出刀剑长枪,紧握在手中。多年的默契以及对领头人的信任,让这些在江湖浮沉讨生活之人义无反顾的跟了上去。   云花庙的门再次被打开,恶鬼厉啸,十几道人影接连驰出,直奔庙外。   此时此刻,庙内人全已记起自己是如何死的了,一旦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生前的死状转眼便浮现而出,叫嚣最凶的父子俩也没了原先的嚣张气焰,耷拉着脑袋颓然立在一旁。   美人的脖子上赫然多出了一道勒痕,颤巍巍地探向下半身,摸到了尖凸的某物后,惊恐地尖叫,“我竟是个男子。”   言城清裹紧衣衫,朝他下身审视道:“你是女人才奇怪好不好?啧啧,你不会是想不开自杀的吧?”   美人别过了头,不想回答他。   “谢公子能将铁大侠带回来么?”木远真依然站在那个角落,也许他是除了庄吟之外唯一一位面不改色的人了。   庄吟面色凝重,沉吟半晌,方道:“他能。”   长夜漫漫,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众人等得失去耐心之时,谢祈回来了。   他的背上扛着一道门,门是最普通的木门,连漆也未染过。   既得生门,那就不必再等了。   众人秩序井然排着长队一一进入那道生门,木远真和他兄长排在了队伍最末,轮到他们时,木远真忽然转过身来,眼神诡异,问:“道长,谢公子,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没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呢?”   【作者有话说:接下去继续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