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仙尊的崽跑了》作者:除零   文案:   孤琴仙尊修无情道,却因动情而修为受损百余年,人们都说他对唯一的弟子江随澜情根深种。   江随澜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仙魔平洲之战,江随澜见到了与他长相八成相似的魔尊护法楼冰,亲眼目睹师尊神情失态,几近癫狂。他想起师门有人曾提过,在他入雁歧山前,孤琴仙尊有个师弟叫楼琼树,不慎身死道消了。   琼枝玉树为冰。   前因后果,师尊对自己态度的变幻莫测,如今一目了然。   于是江随澜跑了。   *   孤琴仙尊殷淮梦,十岁入仙门,修道一路坦途。五百岁遇师弟楼琼树,因动情而道心不稳,师弟陨落,他大恸,走火入魔;后来他收了个徒儿,把未敢与楼琼树做的事与徒弟做了个遍。   他以为自己只是找慰藉,不动真感情。   未曾想有朝一日徒弟失踪,他道也不修了,风仪不顾,携一把琴,誓要翻遍九洲。   人人都说,孤琴怕要堕魔,成魔琴了。   *   再见江随澜,他小腹微隆,身边有了新人,轻描淡写:“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殷淮梦一念成魔。   ***   【预警】师徒年上/狗血烂俗梗/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生子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随澜,殷淮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狗血酸爽带球跑   立意:论如何重建爱情中的信任关系 第1章   雁歧山位于蹇洲北原,是冰天雪地中的一山芳菲。此地道门便以山为名,有仙尊五位,霸剑、醉刀、孤琴、潜阳、踏月。   这样的势力,在九洲能排前十。   孤琴尊者殷淮梦的洞府在小银峰,这里气候如初夏,阵法送着凉气,花木茂盛,猫儿踮着步越上栅栏,两只眼盯着那似人间布局的院落。   屋中满溢麝香气息,殷淮梦顿了片刻,从江随澜身上退开,吻了吻他汗湿的鬓角,低声道:“师父要与我们论事,我去去就回,你休息罢。”   江随澜眼尾一抹桃红,慵慵懒懒,嗓音微哑:“知道了,师尊。”   师尊二字叫得柔黏甜媚,殷淮梦没忍住,舍下未系的腰带,俯身又吻了吻他的唇。   “我帮你系。”江随澜撑起身,乌黑发丝散落一床。   今日论事,孤琴又迟到了。   他一身白衣绣着银色云纹,发束得一丝不苟,神情淡漠:“随澜黏人。”   醉刀哈哈大笑,说:“是是,回回都是随澜黏人。”   师父兰湘子,雁歧山掌门,只差一步便能羽化登仙的人物。   他淡淡笑道:“莫要打趣淮梦,随澜来后,他比以前好了许多。是好事。”   踏月道:“师兄何时与随澜正式结契做道侣?现下一直这样顶着师徒名分,总非长久之计。”   殷淮梦沉默须臾,说:“他不好好修炼,一身懒骨,百年还停在初境,此事……再议吧。”   像是借口。   霸剑与醉刀对视一眼,醉刀打着哈哈说:“你别不是还忘不了楼师弟……”   殷淮梦神色一沉。   兰湘子道:“不说这些了,谈正事。魔修已攻下崎洲,崎平边界由珞隐宗牵头守卫,但防线已溃败小半,恐怕支撑不了多久。珞隐宗向雁歧山寒镜府等门派飞了青鸟信,正式求援。”   霸剑道:“魔修人人得而诛之!崎洲、平洲之后,就是我们蹇洲了,这仗没得躲!师父,我请战!”   殷淮梦也上前一步。   兰湘子含笑道:“那么,霸剑、孤琴,你二人去吧。”   *   江随澜懒洋洋地逗猫。   他刚沐浴完毕,头发还湿着,滴滴答答落水,猫都嫌他,从他手里挣开。   江随澜也不强求。   他在前院走了走,浇浇花,摘摘果。对着殷淮梦五十年前就开始教他的剑谱比划了两下,嫌剑沉,累手腕,扔下了。   去后院挑了只仙鹤骑,在雁歧山上空兜风。   江随澜在雁歧山没什么朋友,殷淮梦不在的时候,总有些寂寞。   他是孤琴唯一的弟子,偏这弟子当得不太纯粹。虽他和师尊的关系得到了掌门与其他仙尊的默认,但与他同辈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之间还是传着流言,隐隐瞧不起他。   江随澜不在乎。   有情饮水饱。   师尊在外,人们只能看见他禁欲冷淡,却不知他也会如热焰情动。   只为他情动。   这么一想,那些微孤单情绪都不是事。   更何况小银峰还是有许多乐子的。   殷淮梦给他搜罗了许多话本、虚境故事,供他打发时间。有猫,有鹤,还有一大片山田由他捣鼓。   不知过了多久,殷淮梦回来了。   江随澜在半空就从仙鹤身上跳了下去,他境界不够御器飞行,但他知道殷淮梦会接住他。   果然,落到一半,就跌进了师尊怀里。   殷淮梦无奈叹道:“这么爱玩。”   江随澜修道至今刚过百年,年岁也是一百出头,在六百多岁的殷淮梦眼中,有时还是孩子。他嘻嘻笑着搂住殷淮梦的脖子,说:“师尊,你才走了几炷香,我就想你想得不行啦。”   殷淮梦抱着他落地,没应他的撒娇。   江随澜不以为意。   他只当殷淮梦生性如此,不擅接这样的话。   院里的猫也亲殷淮梦。   江随澜为此酸溜溜地骂过几回猫,平时都是他伺候猫主子吃喝,当年也是他捡到伤痕累累的它带回来治好的,殷淮梦笑脸都不给它一个,它偏偏上赶着,怎么能不气。   不过转念又想,师尊这么好,猫喜欢怎么了,他也很喜欢啊!   “魔修在打平洲,师父叫我和霸剑师兄带门中弟子去崎平交界,支援珞隐宗等人。”殷淮梦把这事告诉他。   江随澜听了,顿时蔫蔫道:“要去多久呀?”   “难说,”殷淮梦替他梳发,“魔修日益壮大,仙门衰退,崎洲打得艰难,持续数年之久。平洲之战,怕也好不到哪去。”   雪白的缎子在江随澜发上绾了个花结。   “这么久。”他抱怨。   江随澜的发比雪缎还要柔滑。殷淮梦拆开好容易系好的缎子,玩了会他的头发,玩着玩着,两人就拥着躺在草地上。草上凝着露,在他们的动静下颤着,露珠从叶片滑落,渗进土里。   殷淮梦握着江随澜的手腕,有些用力。   江随澜忍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殷淮梦的额角,他低声问:“师尊,你又疼了?”   殷淮梦言简意赅:“嗯。”   殷淮梦修无情道,弹无情音。   他天赋异禀,修道上本是一路坦途,比任何人都顺利地进入化境,得封孤琴尊者,然而百年前忽然走火入魔,修为受损,常遭反噬。   百年前殷淮梦江随澜初遇,大家都认为是江随澜叫殷淮梦动了心的缘故。   江随澜对这事一直心有愧疚,因此殷淮梦一疼,他就予取予求,温柔又乖。   今日也是,直至殷淮梦餍足。   江随澜气喘吁吁,和他说:“师尊,小银峰那么大,除我二人外便没有人,好空。”   “想要仆从?”   江随澜摇了摇头,说:“要有个孩子就好了。”   殷淮梦瞥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女子,哪能孕育子嗣。”   江随澜:“……”   他脸腾得红了,叫道:“师尊!你在想什么!我是想、想收个小弟子,打发打发时间什么的。”   殷淮梦整理衣服的动作微微一顿,说:“……此事,不要再想。”   “为什么?外面比我晚入门的师弟师妹都有收弟子的了!”   殷淮梦道:“你好吃懒做,修道不勤,百年才初境。自己尚且是初境,能教别人什么?”   江随澜沮丧道:“好吧,好吧。”   殷淮梦使了个法术,恢复一身雪白整洁,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平洲事宜,还需和霸剑师兄商讨。”   他撂下一句话,便走了。   江随澜在地上躺了会,慢慢爬起来,准备再洗一遍澡。 第2章   小银峰有一处断崖,设了阵法,能看到雁歧山外的茫茫雪原。有时江随澜会在断崖,就着雪色饮酒。   九洲修道境界分初境、入境、迷境、明境、化境、无境。   初境大体来说还是凡人,会伤,会痛,会老,会死。江随澜能有如今青春的状态,还是靠雁歧山源源不断的丹药供应。   不过对江随澜来说,初境最大的好处是,还能醉。   饮酒若不醉,毫无意义。   雪原上空繁星闪闪,白隼利箭般划过夜空。   江随澜喝了一大口悲芳春,喟叹一声。他醉了的时候,是最想练功的时候。挑起那把秋泓剑,江随澜雪青色的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他闭上眼,行云流水地舞剑。   不是殷淮梦教他的剑法。   但更美,更有力量,与天地中的风、云、雾、雪、气纠缠来往,灵气顺着剑流入他的掌心,渗入他的经脉,汇往他的丹田。江随澜身边氤氲起雾霭,如仙如神,轻盈如雪,渺渺如烟。   他的道就在这套剑法中,可惜无人知晓。   “随澜。”殷淮梦唤他。   江随澜睁开眼,丢下剑,飞奔过去。   殷淮梦抬起冰凉的手,指尖落在江随澜的眼睛上,顿了顿,替他拈掉眼睫上的一粒雪。   “师兄在召集弟子了,我们丑时就出发。”他说。   “这么快?!”   “就在方才,崎平交界被破。此次魔修来势汹汹,一刻都不能拖了。”   江随澜看了殷淮梦一会儿,说:“师尊,我要与你同去!”   “胡闹。”   江随澜急道:“此一去数年,没有我,你又遭反噬怎么办?”   “随澜,”殷淮梦笑了一下,流露出几分嘲讽,“你以为无情道之反噬,是靠我与你的那点事压制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随澜嗫嚅道,又有点羞愧,“我只是想陪在师尊身边。”   “前线凶险,”殷淮梦说,“你连自己都护不好。”   “我会努力修炼的!”   “随澜,这话你说了百年,比你晚入门几十年的弟子都至少入境了。”   江随澜垂下眼睑,鼻尖被冻得发红,十分可怜的样子。   殷淮梦脱下披风给他披上,为他系上带子,吻了下他,说:“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走了。”   “师尊,”江随澜拽住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说,“我爱你。”   殷淮梦似是恍惚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断崖顿显寒冷与空旷起来。   江随澜拢了拢披风,那上面还有师尊的气息与温度。他把脸在毛茸茸的领子上埋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下定了决心。   他把秋泓剑和未喝完的悲芳春收进乾坤袋,向雁歧山主峰跑去。   *   从蹇洲北原去往平洲,乘青鸢,半日。   到崎平交界时,正是午时。魔修们正在打扫战场,仙门修士的尸骨被他们踩在脚下。   殷淮梦身后负琴,站在青鸢最前方,皱眉看着底下的惨烈景象。   霸剑在一旁道:“三百年魔渊之苦,这些魔修已丧失基本的人性了。”   “天道不容堕魔之人,”殷淮梦淡淡道,“魔渊之苦,不过叫他们回头是岸。”   霸剑欷歔。   这些魔修不仅没有回头,反倒满怀恨意地杀回来了。   “据说至今魔尊狂扬还未露面。”   魔尊狂扬,人如其名,亦有这资格。就是他,把百万魔修从魔渊带了出来。   霸剑道:“此人不可小觑,虽未露面,但魔修行动,必然有他在背后指挥。”   殷淮梦道:“他的路已走到了头。”   霸剑看了殷淮梦一眼。   世人因殷淮梦修无情道,又是这样冷淡的性子,都认为他“孤”且“独”。但在霸剑看来,殷淮梦身上亦有“狂”和“傲”。   往后退二百里,就是如今珞隐宗等门派驻地。   这是一处苍黄的高原,是前往平洲城池的最后一道防线。   铺天盖地的青鸢呼啦啦落地,雁歧山、寒镜府等门派子弟下了青鸢。   珞隐宗长御尊者一一与几位来援的仙尊打了招呼,给他们介绍现今战况与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你们来了,我们这些弟子士气总算起来了些。魔修如今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我们不宜硬碰硬,最好能先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打断他们的气势,再全面进攻。”   霸剑道:“长御尊者看来心中已有计划?”   “是,”长御说,“我想……”   这厢长御正说着,殷淮梦忽然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一眼。   一眼,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长御:“呃,孤琴尊者怎么了……?”   殷淮梦脸色铁青,拨开其他弟子,把在里头躲躲藏藏的江随澜拽了出来。他寒声问:“你怎么在这?”   江随澜躲无可躲,便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说:“我来是掌门准了的!”   “你!”   在小银峰断崖,江随澜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没法在雁歧山安安稳稳等着。师尊说前线凶险,那对师尊来说也是凶险。几年时间,他光是担忧发愁就能把头发全愁白了。与其如此,不如冒着师尊生气的风险和他一起去平洲。   江随澜去求了掌门。   掌门向来是支持他和殷淮梦在一起的。   果然,这次也同意他来了。   殷淮梦松开手,冷声说:“好,既然来了,就与其他弟子一个待遇,同吃同住,同上战场!”   他丢下江随澜,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围望向他的视线似是有些可怜他。   有个心直口快的小师妹道:“看起来孤琴仙尊也不是很喜欢他嘛,真喜欢,早捧手上含嘴里了,竟这样撂下话就走……”   旁边的人赶忙喝止了她。   江随澜若无其事地理理衣服,心想,你们这些人哪懂,打是亲骂是爱,师尊是担心我。   队伍前方殷淮梦的背影隐隐绰绰,江随澜抱紧秋泓剑,跟着队伍慢慢前行。   随后几天,殷淮梦果真没有找过江随澜。   江随澜和其他弟子相处一般,主要是别人不招惹他,就算背地里瞧不起他,碍于孤琴尊者的面子,也不会当面对他怎样。江随澜脾性又有些混不吝,吃喝修炼都照常。   只是这片高原一片茫茫苍黄,飞沙走石,没什么好景看。   随着定下的反攻魔修的日子愈来愈近,魔修队伍也愈来愈接近高原地,仙门弟子也越来越紧张。   这天,江随澜正躲在背阴的一块大石头后躲懒喝酒,忽听两道脚步接近。   一男一女。   男的说:“师妹,明日与魔修对战,不论如何,师兄都会护你的!”   师妹说:“师兄,我也、我也会护着你!”   江随澜笑着摇了摇头,仰头饮酒。   两人黏黏糊糊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话题不知为何拐到江随澜身上了。   师妹说:“我看孤琴仙尊真不见得如何喜欢那江随澜,总觉得待他有些冷漠了。虽说孤琴尊者平日就冷,可待爱人哪有这样的,一个笑脸都没有。我在雁歧山遇见过几次,都是江随澜腆着脸黏着师尊。”   师兄说:“的确,师妹,你入门晚,不知道。百余年前,我们掌门收了个关门弟子,叫楼琼树,长得比江随澜还要精致漂亮三分,你是没见孤琴尊者待他的样子,那温柔劲,就若满杯的春罗茶,满得都要溢出来了!要我说,那才是喜欢!”   “真的呀?”师妹顿时兴致勃勃/起来,“那那位楼师叔,现今在何处?”   师兄道:“因一场意外,身死道消了。”   “啊。”师妹惊呼一声,像是为这个消息可惜。   “若楼师叔还在,怎么轮得到江随澜。而且……”那师兄又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压得太低,江随澜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师妹说:“啊,好可怜。”   可怜?说谁?说他江随澜么?   江随澜猛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以前是知道门中曾有这么个楼师叔的。   只是不知道,殷淮梦与他关系匪浅。   太阳渐渐落了,夜浸暗天空。   风也变得凉了。   那对师兄妹离开后,江随澜也拢了拢衣服起身。   他在原地茫然了片刻,之后从口袋中摸出传讯玉简,联系殷淮梦。   “师尊……”   殷淮梦声音仍然冰冷:“何事?”   江随澜想问楼师叔的事,又觉得只凭别人只言片语这样怀疑师尊,不好。于是踟蹰片刻,只小声说:“我想你了。”   殷淮梦那边沉默片刻,似有些不耐烦:“明日便是攻魔之战,有这空,不如把逃生之法练熟了,免得死在战场上,都无人替你收尸骨。”   他掐断了通讯。   江随澜呆呆看着玉简。   冷风一吹,他有些委屈地想:师尊,在你眼里,我就只会逃么?   悲芳春喝尽了。   江随澜觉得自己醉了。他提着秋泓剑,引星光掀风沙,旋舞中,一剑劈开那巨石。   “这剑是下等货色,不配你。”   江随澜倏然转身:“谁?”   从夜色中走出一人来,他穿黑衣,滚着灿烂金边,戴着颜色艳丽诡谲的面具。   他道:“跟我走,我给你一把更好的。”   江随澜不屑道:“我不需要。还有,秋泓剑不是下等货色,这是师尊为我做的剑。”   那人笑问:“师尊?哪一位?”   “孤琴。”   “噢,”那人意味深长,“那你就是江随澜了。”   “是,”江随澜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文词柳。”   一夜过去,仙门弟子整装向崎平交界出发。   站在青鸢上,殷淮梦回头看,没在人群中找到江随澜。   霸剑问他:“怎么了?”   殷淮梦收起视线,说:“无事。” 第3章   高原上是一望无际的苍蓝天空,无风无云,只有呼啸的战号,与浓重的血气。灵气与魔气在空中交错撞击,人太多而聚出了实质,浓白与乌黑纠缠分裂,像是天然分出了正邪。   按长御尊者计划,若要挫伤魔修气势,须给予他们一记重击。   狂扬没有出面,魔修队伍明面上的首领是魔修中的另一位尊者残羽。残羽红发如火,高居魔鸟吞天鹏之上。他手中旗帜轻轻一挥,魔修队伍便如臂挥指。   仙修与魔修打得轰轰烈烈,这时,一道琴音陡然从残羽身后传来。他耳尖微微一动,面色大变,翻身跳下吞天鹏!但只这一耳琴音,他的左耳就已流血失聪。   琴音清冽,像最北荒原的寒冰,每一道音都凝成世间最锋利的冰刀,狂曲之下,吞天鹏羽翼染血,伤口纵深,直直坠到地上。挣扎着弹了两下,不动了。   残羽高声道:“原来是孤琴尊者。”   青鸢悠浮于天空,殷淮梦神情冷若冰霜。他不搭理残羽,兀自抚琴。   残羽周身猛然浮起一片魔气,替他抵挡琴音。他又挥旗,那死去的吞天鹏在魔气环绕下,忽又动了。那赤红的眸子转变成死黑,利爪伸出数尺,尖啸着冲向殷淮梦。   “御尸之术,魍魉伎俩。”殷淮梦冷笑一声。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琴弦抚过,天地与琴音共振。   “铮——”   “铮——”   一声再度绞杀吞天鹏,一声斩断残羽手中的旗。   空中狂风大作,琴音若雷。   战到最后,落了一场血雨。残羽身死,殷淮梦白衣上甚至没有沾上一滴血星子。   “残羽败了!”长御大喜。   残羽旗断魂消,魔修亦有所感,顿时有些乱了起来。   长御不由感叹:“便是遭无情道反噬,修为受损,未有精进百年,斩杀一个化境尊者,竟也如此轻易。孤琴尊者了不得。”   霸剑笑道:“修为未进,不意味着战力未进。这百年,孤琴从未曾放任过自己。”   魔修败了一轮。   仙门弟子稍作休息。殷淮梦淡淡扫了人群一眼,仍没有看见江随澜。他眉头微皱,不知道到江随澜又在使什么性子。   殷淮梦拿出传讯玉简唤江随澜,久唤未应。   他顿了顿,转身去找长御。   “联系原驻地,问江随澜是否在。”他言简意赅。   长御是知道他们关系的,猜想大约是出了事,赶忙替他联络。回音很快,“不在”,那边说。   殷淮梦压抑着怒气。   他手中有江随澜的一盏魂灯,魂灯未灭,且烧得茁壮,说明江随澜没事,就是不知道跑哪去了。   跟他赌气吗?   不识大体!   他一怒,无情道便在他丹田经脉中造了反。   喜,怒,哀,惧,爱,憎,欲。   这七情,犯了哪一条,都有悖无情道。   疼痛汹汹而来,殷淮梦手背青筋暴起,他当即盘腿坐下打坐,调整呼吸与丹田经脉中的灵气。   调息到半途,耳边忽响起天崩地裂之音。   仙门弟子狂奔传喊着消息:“魔修攻来了——”   “魔尊狂扬!是狂扬!”   夜如泼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殷淮梦睁开眼。   青鸢听他指令,至他身下,带他上天空。不远处是黑压压的魔修,白日战败本让他们有了颓势,但狂扬一出现,立刻变成了激情与疯狂。   魔修队伍之上,是一只比残羽那只更庞大的吞天鹏,它的羽毛边缘锋利如金属,泛着金色冷光。吞天鹏背上站着戴诡艳面具的男人,正是狂扬。   他的身边是……两个人,两张何其肖似的脸。   江随澜眼上被绑着一根黑色的带子,眼前一片黑暗。他刚睡醒似的茫茫然,耳边是风声和战声,他的手被绑在身后。江随澜喃喃叫道:“文词柳?”   魔尊狂扬的大手覆在他的颈后,摸小动物一般摸他,低笑道:“是我。”   “这是……哪里?什么时候了?……”   “昨夜的冥河酒好喝吗?”   江随澜有些不安,他说了句“好喝”,又说了句未尽的“但是……”,挣扎起来。   “嘘,乖。”狂扬一边安抚他,一边替他解开蒙眼束带。   重见光明,江随澜被眼前的场景震得呆了一呆。   他僵硬地转头看狂扬,不可置信道:“你是魔修?”   狂扬微微行礼,道:“区区不才在下,尊号狂扬。”   江随澜:……我操。   他愣怔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转身要跑。   狂扬拎住他的衣襟,叫他好好在吞天鹏上待着。他指向不远处那骑青鸢而来的白衣仙尊,语调带着轻笑:“看,谁来了。”   “师尊。”江随澜喃喃。   殷淮梦却只看见了另一人。   狂扬站起身,带着恶劣的笑意向殷淮梦道:“孤琴尊者,久仰大名。这是我的右护法,楼冰。”   “师弟!”   江随澜呆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殷淮梦。似是痛彻心扉,似是欣喜若狂,似是如坠梦幻,似是难以置信。   师弟?哪个师弟?楼冰,楼……   江随澜扭过头,看见那张脸。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双多情桃花眼。   与他八分相像。   楼冰。   楼琼树。   琼枝玉树为冰。   师兄妹压低嗓音说的话,那隐隐绰绰的字句江随澜忽然懂了。   那天那位师兄说的是:“而且,江随澜长得特别像楼琼树。楼琼树死后,孤琴仙尊道途受创,不振许久,为免尊者伤心,掌门下令要我等三缄其口,不在他面前提那位楼师叔。后来有这一个小楼琼树出现,孤琴尊者似乎才找回了魂。为了留住江随澜,掌门更不让我们提楼师叔了。那江随澜修道天赋平平,本来入不得我们雁歧山的,只是为了孤琴尊者——一切都是为了孤琴尊者!——掌门强行让孤琴尊者收他为徒,朝夕相处,才有如今。可惜……江随澜到底不是正经弟子,不过是依附孤琴尊者而生,为平复孤琴尊者心境而存在的一个……说难听点,玩物。外面都以为孤琴尊者对唯一的弟子一往情深,恐怕连江随澜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只有我们这些入雁歧山久些的亲传弟子,才知晓其中隐情,唉。”   师妹说:“啊,好可怜。”   江随澜眼眶通红,上前一步,大喊:“师尊!”   你看看我啊,不止楼琼树在这,我也在这。   殷淮梦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师弟,这些年……”殷淮梦闭了闭眼,看向楼冰,满眼贪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他轻声说,“你没有死,很好。”   楼冰笑了笑,说:“师兄,好久不见。” 第4章   “此情此景,感想如何?”狂扬在江随澜耳边问。   江随澜勉强平心静气,说:“是你从中挑拨。”   “是,”狂扬承认得干脆,他道,“无境不出,九州中化境百位,来此地的,其中又以孤琴最难对付。用一人,彻底破他无情道,乘机杀他,我方必会气势大涨,势如破竹。”   “你怎么知道,‘用一人’,就可以‘彻底破他无情道’?”   狂扬察觉到江随澜在发抖,他可怜地抚着他的后颈,说:“我也不确定,所以我带了楼冰出来,也抓了你。两手准备,无论哪一个是他要害,我都能达到目的。现下看来,是哪一个,很明显了。”   江随澜望着殷淮梦的方向,慢慢垂下了头。   道心动摇,是最易遭反噬。   更何况方才殷淮梦还未调息好。   因此狂扬一出手,殷淮梦竟没能闪避掉他的攻击,硬生生挨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师尊!”   “师兄!”   江随澜咬着牙,看楼冰无所顾忌地冲过去。他挣不开后背绑他双腕的绳子,没有比此刻更痛恨自己修为低微的了。   “师弟!”殷淮梦叫了一声,把楼冰护在身后,低声说,“我没事。”   江随澜再也忍不住:“师尊!他是魔修啊!他是魔修!”   殷淮梦双指引灵气一挥,琴音阵阵,与狂扬斗法。   江随澜低声、无力地说:“他是魔修啊。”   你平日最瞧不起魔修,但在楼冰面前,你平日的坚持、骄傲、准则,都不值一提么?只因你爱他吗?你那么爱他吗?我算什么呢?   他没出息地低头掉眼泪。   他向来是没出息的。师尊总说他不好好修炼,进境太慢,说他好吃懒做,说他这辈子是没甚么大出息了。   师尊是天才,十岁开始修道,百年时间就已至明镜。江随澜向来有自知之明,和这样的天才比是比不过的,而这样的天才对他修道速度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他也试过努力过了。   “莫哭。”狂扬不知何时退回了吞天鹏上,他满身血污,身上是纵横琴伤,看起来有些吓人。他说:“你师尊不要你,我要你。”   琴音再度杀过来!   狂扬喊道:“楼冰,怎还不出手?”   楼冰说:“魔尊大人,我……下不了手,师兄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废物。”狂扬嗤笑一声。   殷淮梦脸色苍白,唇角隐隐有血。他手背脖颈都有青筋爆出,狂风中白衣墨发散落,怀中抱琴,琴音铮铮,布成一道杀网,天衣无缝地笼向吞天鹏。   狂扬挥袖,魔气化作利箭射出去。他道:“孤琴,你疯了?这样放招,你这小弟子也要被你杀死了。”   殷淮梦沉默不语,再度织出琴音杀网,这次更狠,无一丝余地。   江随澜眼睁睁看着那如有实质的冰蓝琴线笼罩而下,一团漆黑魔气猛地罩住他。在眩晕失重中,他从空中坠落到地面,魔气散去,他咳嗽着站起来,发觉这是一处山坡,不远处就是狂扬那只吞天鹏支离破碎的尸体。   他……刚才差一点就……死在了师尊手下。   江随澜望着底下仙魔战场,忽地笑了起来。   笑自己百年痴情错付,笑自己可悲可怜。   他只是一替身,一玩物。   在殷淮梦眼中,死亦无不可。   可笑他还以为,师尊爱他,如他爱师尊。   那些不耐,那些嘲讽,那些冷漠,原来不是错觉,不是师尊天性冷淡,而是因为自己非他所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江随澜抬手抹掉泪水,决心此战结束后便去信蹇洲北原,同掌门说明情况,并退出雁歧山。   不再做殷淮梦的弟子,不再做雁歧山的弟子。   按那位师兄所说,他本来就没有资格不是吗?   初境寿数只有百余年,他修为若不得进益,也没多少年可活。既然如此,便用剩下的时间在九洲走一走吧。   江随澜十七岁入雁歧山,此后生命中只有小银峰那一方天地,九洲好景,他大多只在话本读过,殷淮梦为他搜罗的虚境故事中看过。他想亲眼去看一看。   有了计划,江随澜情绪平复了很多。   他站起身,天骤然黑了。   不是自然的黑,而是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而出,黑云凝聚压在高原上空。   江随澜听见底下有嘈杂声浪,全在惊呼:“魔龙!!!”   龙吟震声,江随澜只觉耳朵一痛,一热,流出血来。他脑中嗡嗡作响,经脉大痛,站不稳,又倒回地上。   黑云中魔龙若隐若现,闪电与琴音并作,霸剑之剑出鞘,长御之枪横扫。   没过多久,琴音骤断。   江随澜心中一紧,喃喃:“师尊……”   因魔龙之吟,他心脏跳得厉害,又痛,加之殷淮梦的琴音断了,令他脑中绷着的弦也断了。   江随澜昏了过去。   平洲之战,仙门大败。   魔修之势摧枯拉朽。   江随澜醒来时,闻到了一阵很浓郁的檀香。他深嗅了一口,慢慢清醒,缓缓起身。   这是一间客栈。   床上装了纱帘,望出去,桌前坐着个隐约人影。   那人倒了杯酒,小酌一口,道:“你醒了。”   “狂扬!”江随澜震惊地脱口而出。   “嘘,”他说,“我现下要隐藏身份,不要叫这个名字,叫我文词柳。”   “这是哪里?你想做什么?我师尊呢?”   狂扬笑道:“别急,我一个一个回答你。这是平洲北部,福缘客栈。你师尊大约还活着吧,不过那伤势,活下来,修为也至少要倒退百年。一战,我便叫他道心被破神魂大损,本命琴也被我砸成了齑粉,即便活下来,也不会再是以前那个孤琴仙尊了。”   江随澜抓紧被褥,听这描述,就痛得喘不过气来。   狂扬继续说:“至于我要做什么,其实我还没想好。你师尊带走了我的右护法,礼尚往来,我就带走了你。不过放心,楼冰此时恐怕也不好受,阵前投敌,这样的叛徒,不配做我护法。我废他修为,伤他三魂七魄,也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师尊……带走了楼冰?”   “是呀,”狂扬笑眯眯地说,“分明已经伤得呼吸不稳,气力皆无,垂危之际了,还惦记着我的右护法,真真是一往情深。”   江随澜轻声附和:“是啊。”   他仿佛心死了。   狂扬撩起帘子,递给他一杯酒:“冥河酒。”   那夜狂扬就是借着请江随澜喝酒,把他带走了。   说江随澜轻敌吧,可不远就是仙门驻地,五位仙尊驻守,谁敢想那神秘的魔尊狂扬会孤身来此?   “喝吧,”狂扬说,“冥河水酿的酒,能叫你忘却忧愁与痛苦,那晚你不是体会到了吗?”   他的声音似有极强的蛊惑力。   江随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烧过他的唇齿咽喉、五脏六腑,烧尽哀愁,只剩欢愉。他又想舞剑了。   狂扬递给他一把黑色的轻盈长剑,牵着他到了客栈天井,月光冷冷,江随澜飘逸如仙。他醉了,狂扬似也醉了。   “随澜,你修魔吧。”狂扬道。   江随澜凝滞一瞬,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你有魔族血脉,合该修魔。” 第5章   狂扬说,百余年前,魔渊冥河有只魔物,修为至明境,寻得结界裂缝,出了魔渊。它化作人形,与一凡人恋爱,生了孩子。明境进至化境须历数道劫难,那只魔物没能渡过,死于劫中,只留那孩子在人世。   江随澜沉默片刻,说:“我是孤儿。”   他从有意识起,没见过父母。   狂扬说:“九洲中,季洲自成一片,因灵气匮乏,生活多是凡人。那魔物原型是雌雄共体,化形化的男身,怀胎生子,被视为怪物,赶出了季洲。他那爱人,也与他断绝了关系,更不想认那怪物生的孩子。”   江随澜提起剑,架上狂扬的脖子,一字一句:“你怎么知晓?”   狂扬淡笑道:“百余年前我与他同出魔渊,同往季洲,又同离季洲。你还是婴孩时,我抱过你。你的左侧蝴蝶骨,有一小小的红痣。还有你的这套剑法,你不知来源,却仿佛生来就在脑海中。是他留给你的。”   江随澜不知不觉间,竟流了眼泪。他摸到一脸的泪水,怔怔间,任狂扬抬手移开剑锋,柔怜地替他拭泪。   仙门以为狂扬是二十年前才破魔渊,实则百余年前他便已在九洲走过一次。   九洲好景,与魔渊形成鲜明对比,狂扬那时便想,如此景色,魔修应与仙修同享。   犹如如此月色,理应普照终生。   狂扬伸手探了一缕月光。客栈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只有隐约血气。   “你该修魔,”狂扬笑道,“江微是晒一晒月光便能在呼吸间日进千里的天才,你修仙,与身相悖,难有进益;你修魔,顺已身道,入境、迷境、明镜、化境,随手拈来而已。”   *   雁歧山小银峰,阵法受主人影响,近日十分紊乱,时而深夏,热得人淌汗;时而严冬,冷得人加衣。   猫蹲在院中往屋里看,屋中只有袅袅烟烟的药香,看不清人影。   片刻后,一位医修出来,对霸剑道:“醒了。”   霸剑当即向师父与师兄弟去了讯息,而后冲进房里看殷淮梦状况。   殷淮梦情况不好。   琴被毁了,影响到他的听觉与视觉。他眼前朦胧一片,像是蒙了层晦暗的纱,他听见霸剑说话,但仿佛如隔云端,听不分明。   “师兄,”他问,“随澜呢?”   霸剑说了什么,他听不见,有些着急。   殷淮梦又问了一遍:“随澜呢?”   他还记得自己与狂扬对战时无情道在他体内反噬,他想杀狂扬,下手没轻重,控制不住自己,把江随澜也笼入了杀网之中。   如果随澜死了……   霸剑无奈,给他传音:“人不知道在哪,不过魂灯未灭。”   殷淮梦紧抓着被角的手微微一松,他神情平静,说:“多谢师兄。”   霸剑斟酌片刻,问他:“楼师弟在小晚峰,你想去见他吗?”   楼冰蜷在暖玉床上,沉沉睡着。   他丹田被废,经脉寸断,多年修为化为乌有不说,若非暖玉替他调养,他会疼得觉都睡不着。   不仅如此,“楼师弟三魂七魄受损,记忆心智皆有影响,这百年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霸剑又说:“掌门斟酌后说,暂且将他留在此处,交予你处理。”   殷淮梦点了点头,进了那座洞府,   他坐至暖玉床边,摸索间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叫道:“师弟。”   楼冰醒来,神情天真惊喜:“师兄!”   是百年前的楼琼树,总这样叫他,“师兄”。   殷淮梦怔了片刻。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他视线仍然模糊,面对这张脸,看出了两个人。   一个师弟,一个徒弟。   “师兄,蛇妖如何了?”   百余年前,缇洲出了一条巨大而狡诈的蛇妖,喜食人,搅得缇洲不安宁。那时殷淮梦正与楼琼树在缇洲挑选新弟子,便顺道想去铲除那蛇妖。   哪知蛇妖并非独自行动,殷淮梦二人被埋伏得措手不及,楼琼树掉入蛇堆,很快声息皆无。   殷淮梦几近疯狂地杀尽蛇妖,未寻到楼琼树的尸骨。   本还怀抱一丝期望,回到雁歧山,却听说弟子阁中,楼琼树的魂灯灭了。   就是那一天,殷淮梦因情大恸,无情道动摇。   现在,楼冰问他,蛇妖如何了。   殷淮梦低声说:“死了,都死了。”   楼冰笑起来。这笑牵引到伤处,楼冰猛地咳嗽,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吐,殷淮梦不顾自己的伤,扑上去用灵力为他稳定伤势。楼冰喑哑含糊道:“师兄,我伤得这么重么,真疼啊。”   殷淮梦抱住他,说:“没事,师兄在这。”   在一遍遍灵气温养经脉中,楼冰不再吐血。他握紧殷淮梦的手,脸颊靠在他的掌心,说:“……师兄,你终于肯抱我了。”   殷淮梦又一愣。   前尘过往,恍如隔世。   他差点忘了,那时他察觉自己对楼琼树的异样心情,一面不自觉靠近,一面极力克制自己,总与他同行,却从不回应师弟的示好之举。他怕他一回应便深陷其中,彻底破道。   直到他以为楼琼树死了,才觉得痛,觉得悔。   后来有了江随澜。   他与江随澜牵手,弥补自己从未和楼琼树牵手;他抱江随澜,弥补自己未抱过楼琼树;他吻江随澜,弥补自己未吻过楼琼树……   那时他总遭反噬,身体无一处不痛,心也痛。   看见江随澜,就想到楼琼树,可不见江随澜,他又想念那张脸。   他知自己卑鄙可耻。   他知自己可笑可悲。   楼琼树在时,他顾念大道,不愿沉沦;楼琼树不在时,他自甘堕落,自寻沉沦。   过去百年,他早已习惯与江随澜相拥,如今楼冰一句话,顿时叫他痛得如万箭穿心。   殷淮梦低低重复道:“师弟,师兄在这。”   楼冰在这样的温暖中陷入沉眠。   不多时,殷淮梦也昏沉睡去。   雁歧山主峰,踏月收剑,冲进雁栖殿中,叫道:“师父!楼琼树——不,是那个楼冰,他已堕魔,怎能让他留在我们雁歧山!”   兰湘子道:“不要嚷嚷,此事只有几人知道。”   “这不是多少人知道的事情!”   兰湘子抬手示意踏月冷静,他道:“你知他在你孤琴师兄眼中的地位,孤琴身受重伤,这时再对楼冰下杀手,你想叫你师兄彻底道死吗?”   踏月愤懑道:“那江随澜呢?!”   兰湘子摇了摇头:“他现下不知所踪。”   “那去找啊!”她越来越大声。   “踏月,你冷静!”兰湘子喝道。   踏月垂头,握紧剑,说:“随澜是很好的孩子,我们雁歧山对不起他。”   她转身离开。   一夜过去。   楼冰先醒,在殷淮梦怀里未动,只觉满心幸福,甚至掩盖了经脉寸断的痛。   他是爱师兄的,他知道师兄也不是对他全无感情,只是因为修无情道,所以不能自如地向他表示。可这次受伤是值得的,至少师兄抱他了,那样亲昵。   他转过身,与殷淮梦面对面。   楼冰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毫无防备,他难以抑制心中情/欲,凑上去在殷淮梦唇上轻轻一吻。   殷淮梦掐住他的腰,推了推他,哑声道:“随澜,别闹。”   楼冰猛然僵住。   殷淮梦也清醒了。   “师弟……”   楼冰脸色惨白,声音艰涩:“随澜,是谁?”   江随澜,出生季洲,长于蹇洲。十七岁以前,在蹇洲南城的书楼整理书册,看顾小孩,自己也慢慢从一个小孩长成少年;十七岁以后,他被雁歧山选中做弟子,人人艳羡,此后百年,在小银峰与师尊谈情说爱。   他本以为自己一生就该这么过去。   谁知那些甜情蜜意犹如镜花水月,一碰便碎了。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普通人,偏又得知身世是人人唾弃的魔物的孩子。   一梦把过往百来年从头理了遍,醒时江随澜眼角还有泪。   狂扬把一本心法册子丢进他怀里,状似随意:“江微当年留下的,是最适合你的修炼心法。”   “修了,就成了魔。”江随澜说。   狂扬说:“换个角度,修了,就是化境尊者。你现在就可以想想你想要什么尊号了。”   江随澜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在狂扬口中,好像到化境是那么容易。   “笑一笑好,”狂扬说,“对孩子也好。”   江随澜懵了,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半晌,他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说什么?”   狂扬说:“你有身孕。”   江随澜脱口道:“不可能!我又不是女子,怎能孕育子嗣!”   狂扬淡淡笑道:“你父亲是魔物,雌雄共体,有孕育后代的能力;你有他血脉,体质自然不是常人。生个孩子而已。”   生、个、孩、子、而、已?   江随澜有些抓狂。   狂扬说:“对了,再跟你说一件事,你快死了,若不练这功法,来不及生下这孩子的。”   江随澜愣住了。   “不过,死也没什么,孩子不要也罢,”狂扬意味深长地笑,“殷淮梦的孩子,他自己都未必想要呢。你想想,与你有肌肤之亲也就罢了,再有孩子,还怎么和旧情人破镜重圆啊。”   时间仿佛在江随澜身上凝固了。   良久,他才伸出苍白的手,抓住了那本册子。   他慢慢地说:“这不是殷淮梦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第6章   狂扬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俊美的脸,没有丝毫邪肆气质,倒是宛如书生。这张脸,竟极贴合他说的那个名字,文词柳。   “这是你的真名?”江随澜不可思议地问道。   狂扬笑眯眯地说:“是啊。”   “真想不到。”   狂扬说:“世人常用想象与传言臆测我。”   江随澜默然,他也曾是臆测中的一员。   狂扬说:“今日我想去平洲锦绣城看看,听说那一城人都是裁做衣裳的好手,许多仙门都向他们采购。还有许多人写诗词赞颂,‘锦绣绫罗,天宫霞灼’之类的。”   江随澜心动了。   他起来穿衣束发,对着铜镜发了会儿呆。没有在看脸,而是自己的腰身。   难以想象他会孕育一个孩子。   江随澜克制自己不去想他的师尊。   伤势如何?   和楼冰在一起吗?   他不见了,会担心他吗?   ……   种种疑问,是想不到尽头的。   况且一想到他,江随澜的心就隐隐作痛。他恍惚间想,受无情道反噬是不是这样?每回殷淮梦痛的时候,是不是都是因为想到了他的楼师弟?   所以才那样讽刺地说“以为无情道之反噬是靠我与你那点事压制的么”。   不是的。   症结根本不在他,而在另一个人身上。   偏自己还为此内疚好多年。   江随澜用冷水净脸,把那本魔修册子贴身放好,推门而出,与狂扬离开客栈。   他没有注意到客栈异样的安静。   这间客栈虽叫福缘,却开在锦绣城外的山林中。出了客栈,若用走,还得走上半日。   狂扬要隐藏身份,自然不能召吞天鹏。但他会御剑,叫江随澜跟他同在剑上,往锦绣城去。途中顾着江随澜的身体,放缓了速度,用了半个时辰才到。   锦绣城显得冷清。   狂扬不满地皱眉:“怎么回事?”   他随手召了一个路人打听,那路人战战惶惶,压低嗓音,怕招来祸端似的:“魔修打下了平洲南部,往北边打来了。我们锦绣城首当其冲啊!”   “那绣衣坊还有开着的么?”   路人犹豫了片刻,道:“城中最大的几家都还开着,小作坊就不一定了。你们是来这儿制衣的吗?”   狂扬笑道:“是啊。”   “现下时局不好啊,仙门败得一塌糊涂,听说再往北,有些城主计划着投了魔修算了。”路人忽然自觉说错了话,他赔笑抱歉道:“仙长,我们凡人贪生,勿与我们见怪。”   狂扬十分好脾气:“怎会。”   他想了想,问路人:“那锦绣城投不投呢?”   路人摇头道:“锦绣与仙门往来密切,城主一心向仙道,断然不会投的。”   狂扬流露出可惜的神情。   告别路人,狂扬和江随澜在大道上走着。   气氛虽紧张,但毕竟还没真的兵临城下,许多人还是照常生活。   他们在几大店里逛了逛,感受文人诗词所写如天宫彩霞般灼丽的锦绣罗缎。   狂扬津津有味地试衣,还为江随澜买了几套。   他偏好艳色,血红明蓝,放在一起,还说“般配”。   旁人把他们当成一对,令江随澜十分窘迫。   离开绣衣坊,狂扬说:“这样的好缎子、好衣裳,在魔渊是没有的。”   魔渊只有腐尸烂骨,挣扎求生,没有白日,只有浓浓夜色。   在须尽一切力量活下去的地方,是没有人关心衣服是否漂亮的。   但仙门有锦绣城。   那些仙门修士把自己弄得干净整洁,衣着华丽,道貌岸然。   魔渊没有青翠的树,没有清澈的河。   没有明镜般的湖,没有浓艳的太阳,没有笑语欢声。   “多不公平,”狂扬最后说,“天道不公,魔修虽冠之‘魔’字,但其中不是没有良善之人,为何要受此磨难?九洲好景,我要一一赏过,也要魔修一一赏过,有何不可?”   江随澜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接下来,要去哪呢?”狂扬看向他,“平洲再往北,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山林,江湖,楼阁……无所不可,我们同往。”   江随澜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嗯?”   “为什么要……与我同往?”   “我当年就是这样和你父亲走过九洲,”狂扬说,“百年时过境迁,追忆过往罢了。你是故人之子,照顾你几分,有何不可?”   他似乎一直在说“有何不可”。   带着笑,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而且,你一个人,容易多想,容易遇难,”狂扬抓住他的软肋,“现今你又不是那样纯粹的一个人。”   沉默片刻,江随澜终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孕?”   狂扬道:“我修过医,不用把脉,看你周身灵力波动便能看出。你若信不过我,可以随意在此找间医馆,确认一遍。”   江随澜点了点头。   ……   从锦绣城的医馆出来,江随澜总算对自己要有孩子这件事有了些许实感。   他手放在小腹上,不知是否错觉,竟仿佛真的感觉到了轻轻动静。   狂扬看着他笑。   狂扬那张文弱书生的脸,真叫人提不起提防之心。   江随澜突然说:“我想去看茗海。”   茗海连接整个北原。   北原分东西,西在平洲,东在蹇洲。北原是冰雪之界,融在平洲是茗海,融在蹇洲是尔江。二水同源,尔江已十分壮阔,听说茗海要比之壮阔十倍百倍,江随澜就一直想去看茗海。   狂扬说:“好。”   他们往茗海去。   江随澜不知晓,他们一离开锦绣城,魔修便挥军而至,屠了城,搜刮走了所有锦缎罗衣。   那一天锦绣城血气冲天,尸横遍野,正如福缘客栈,无人可见的角落,是血流成河的惨景。   魔修狂欢。   他们义正言辞,这样的好物仙修享用几百年,该轮到他们了。   消息很快被带到了雁歧山。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踏月一拍桌子。   气氛沉默。   殷淮梦虽伤未好,但没有缺席。   踏月盯着他,一字字传音:“师兄,是我多话,但不能不说。过去二十年,魔修一路从魔渊打到平洲,这样的事,他们没少做。楼冰是狂扬护法,你信他干干净净,手上一点无辜鲜血都没沾吗?” 第7章   小晚峰的暖玉床被搬到了小银峰殷淮梦的洞府。洞府没有阵法加持,也是令人舒服的温度,不似外面般偏热。以前殷淮梦就住在这里。   殷淮梦清心寡欲,洞府中除了床、书桌与琴,此外就几乎没什么了。过去楼冰曾来过几次,与今日所见别无二致。   不过他仍然忍着疼从暖玉床上下来,把洞府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企图找到属于“随澜”的痕迹。   但什么都没有。   殷淮梦语焉不详,没有告诉他随澜是谁。   只是清晨半梦半醒时的熟稔姿态,成了楼冰心里的一根刺。   霸剑师兄告诉他,他失掉了百年的记忆,他本以为没什么的。现在看来,这百年发生了太多事。   入夜,殷淮梦回来了。   他似乎很疲倦。   殷淮梦主峰留得这么晚回来,是兰湘子请了一位无境的大能医修替他看眼与耳。   化境与无境的差距,就如初境与化境。若不是无境为天道所限,不能参与人间是非,魔修根本成不了气候。   殷淮梦的视力与听觉,在那位医修几个灵气周天的运转下好了许多。医修说,他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倒不是不能完全治好,只是治得再深,就要涉及因果,自己便要遭反噬。不过他说,虽不能再治,不过话还是可以说两句叫几人宽心:殷淮梦的情况,好生调养,身体与修为恢复没什么问题。只是道心……是个难题。   说到道心,踏月又说了几句对楼冰不满的话。   殷淮梦没和她争,只是心中压着。   情绪,疑问。   踏进洞府,楼冰欣喜地迎他,殷淮梦站着没动,良久,才问:“师弟,你本名是叫楼琼树,还是楼冰?”   楼冰脸色唰一下白了。   他磕绊道:“抱、抱歉师兄,我不是……我不是有意隐瞒,我……”   楼冰说,他出生在琰洲。琰洲不属于九洲之一,三百年前,它陷落万丈,成了如今的魔渊。   在还不是魔渊时,琰洲也不是一个好地方。那里魔物毒物众多,环境恶劣,魔气与瘴气缭绕。   他二十岁时,琰洲陷落。   那年他正在外寻他的道,猛然得知天道降下惩罚,琰洲成了魔渊,魔修全被丢了进去。自那之后,他再没有联系上他母亲。   楼冰于是意识到,他母亲也是魔修。   “我从来没想过……”楼冰垂着眼,眼眶微红。   自琰洲陷落之后,没被丢入魔渊的琰洲人一旦被知晓出身,也会招来疑窦。   楼冰在九洲茫然地游荡了一年,二十一岁,正逢雁歧山招收新弟子。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参与选拔,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站到了兰湘子面前。   他被雁歧山掌门收为最小的徒弟。   那个时刻,楼冰觉得好像是全天下的好运砸在了他头上。   选拔报名时,他报的是楼琼树、季洲人,季洲处于九洲边缘,相对独立,灵气不盛,修士不爱去,因此比报别的洲不那么容易被拆穿。   被选上后,他便这么一直错了下去。   他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殷淮梦。   殷淮梦沉默片刻,叹息地安抚了他一声:“时候不早了,你伤还未好,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要离开。   楼冰喊住他:“师兄!你要去哪里?你不住此处吗?”   殷淮梦没有回头看他,只说:“我不住这里。”   他离开后,楼冰愣了一会儿神。   不住这里,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住这里的?是因为他今日在这里,还是……?   楼冰猛然意识到,殷淮梦留在此处的那几把琴,都落了细细的灰。   虽不是本命琴,但殷淮梦一直是珍爱琴的。   除非他真的,太久不在这里走动了。   楼冰跌跌撞撞下床,追出去。   他无法忍受,不能甘心。他暗暗爱了师兄近两百年,两百年,师兄才对他从冷若冰霜变得有些温度,而他失去记忆这一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师兄竟和他人同床共枕,或许还同居一室?   殷淮梦对着月色沉沉默然。   他坐在窗前,抚着猫。猫在他手下享受得很,被摸得舒服了,脑袋就在他掌心蹭蹭。   踏月说的不错,楼冰若隐瞒了真名、身份,那必然与魔修关系匪浅。他当年没死,为何不回雁歧山,哪怕来一封信呢?为何百年后再度出现,是以魔尊护法的身份?   以狂扬性格,做到他的护法,绝不是优柔无能之辈。楼冰作为魔修,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   猫忽然喵喵叫了起来。   殷淮梦陡然回头,楼冰就是在这时推开了这间房门。   他呆呆地望着这间屋子里的摆设。   从楼冰的眼神,殷淮梦猝不及防地意识到,这间屋子里,有太多江随澜的痕迹与气息。   他的衣物,他的话本,他栽的花花草草,他常拿来当糖豆吃的丹药,他在桌上胡乱堆的虚境玉简……   猫猛地窜出去,对楼冰龇牙。   ……他的猫。   还有满屋他的味道。他和他在一起的味道。   “你与‘随澜’,就住在这里吗?”   殷淮梦哑了半晌,说:“是。”   他手背在身后,抓住桌下的抽屉把手,尽量不让疼显在面上。   “‘随澜’,是你道侣吗?”   殷淮梦说:“师弟,早些去休息吧。”   楼冰苍白的脸涌上殷红,他上前一步,猫的毛炸了起来,守家似的。   殷淮梦有些累,轻轻唤它:“云片糕,过来。”   猫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殷淮梦又叫了一声,云片糕不情不愿的让开了路。   楼冰握紧了拳。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殷淮梦取的。   这样甜的名字。   “师兄,”楼冰注视着殷淮梦,那双眼盈了泪,又满是情意,“迟了百年,但……我爱你。师兄,我爱你。”   殷淮梦一呼一吸都是疼痛。   他看着楼冰,想到江随澜,想到江随澜那天在断崖说这句话时,他想到的是百年前与蛇妖一战,楼冰坠下蛇堆时对他喊的“师兄,我爱你”。   殷淮梦突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说:“你没有迟,百年前你说过。”   楼冰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又有些期待:“那师兄呢?”   殷淮梦梦呓般低声说:“无情道反噬痛了百年,今日,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未弄清过,我究竟是为谁在痛。” 第8章   边走边游玩了半个月,终于到了茗海。   茗海在天地映衬下呈出冰蓝色调,海浪涌动,风中带着寒气。   海上有渔人撑船,在浪间颠簸,姿态却很闲适。   狂扬突然开口:“无境。”   茗海之上,竟有一位无境大能。   无境意为无有之境界。   当世罕见,不超过十指之数。   江随澜紧张起来,他说:“那岂不是仙门的人,我们是不是要避一避?”   是的,至今魔修还未出过无境强者。   因此,仙门认为堕魔之人,无不是目光短浅。修魔的确易实力暴涨,但难以稳定,也没有修仙那样的上升通道。许多魔修,连化境都修不到就爆体而亡了,更遑论无境。   狂扬笑他:“你进入角色倒快。”   江随澜虽还未正式修习那本心法,但这几日已通读了册中所写。   他的果决与干脆,令狂扬意外。   此刻更是极具一个魔修的意识。   真是……可爱。   江随澜低声说:“我只是想顺利活着……活久一些。”   狂扬道:“不用怕。无境不参与人间纷争,他若想动手杀你我,天道会先降雷劫劈死他。”   “真的?”   “孤琴没同你说过?”   江随澜窘迫惭愧道:“我们在一起几乎不谈修炼的事。”   “那都谈些什么?”   江随澜低着头,声音也愈发没底气:“都是我说话,说些没营养的东西,我平日看的话本故事、虚境故事之类的。师尊……他总是默默听,话很少。”   “这么过了百年?”   “也不是……”江随澜望着海上飘摇的小船,那位无境不可能没发现他们,只是没有过来的意思,“大约有断续几十年,他闭关修炼。”   具体日子数不清,也的确是断断续续的。   偶尔一个月,偶尔一年。   江随澜常常寂寞,寂寞的时候便醉酒。   雁歧山仙尊中有一位叫醉刀,他的刀法便是在大醉中领悟,极爱酒。   只是到了化境,世间几乎没什么酒能醉他了。他给了江随澜许多他以前珍藏的佳酿,为此殷淮梦和他差点吵过一场。   殷淮梦的意思是,江随澜才初境,如此饮酒,一来伤身,二来日日大醉,哪还会有心思修行?   后来,江随澜便尽量不在殷淮梦面前喝酒。   狂扬听了,啧啧摇头。   江随澜忽然问道:“楼冰修炼天赋是不是很好?”   不论修仙还是修魔。   狂扬说:“是的,他很出众,不论是在雁歧山时,还是在魔渊时。”   “怪不得。”   怪不得师尊总嫌他修为停在初境,迟迟不进。   “随澜,”不知何时起,狂扬开始这样叫他,“孤琴对你所做种种,令你以为是自己处处都不好,他才不爱你,其实并非如此。这世间,爱是最纯粹的感情,真心是最难交付的东西,你给他了,他没有珍惜,是他不配。”   江随澜笑了笑,说:“多谢。”   他继续看茗海的波澜壮阔。   在茗海面前,便是人类中最强大的无境都显得那么渺小。   雁歧山也是辽阔的苍茫庞大,峰连着峰,山脉绵延,在冰雪中独自青翠芳菲。   江随澜在雁歧山上空游荡时,心情也会好一些。   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便会意识到自己那些纠结痛苦孤独寂寞多么渺小。   *   雁歧山看着珞隐宗来信。   珞隐宗派了人,跟在魔修后面,亲眼见他们从锦绣城一路屠到靠近茗海的青津城。   至此,几乎全部的平洲已落入他们手中。   太快了。   魔修打崎洲用了十二年,打平洲竟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其中一个多月还是耗在崎平交界。   即便平洲相比较崎洲仙门少、修士少、善战者少,这速度也太夸张了。   “魔修可恨,”霸剑道,“平洲有些城城主向他们投诚,他们竟一个账也不买,统统屠戮殆尽。”   “狂扬出面后,魔修疯了一样,”醉刀说,“不仅如此,残羽陨落,楼……右护法被废,但接着,魔修中竟出了号称天地玄黄的四位化境尊者,寒镜府的涧花与其一对过,说她不是那位玄字的对手。”   兰湘子沉吟道:“看来正是因为他们,平洲才全无抵抗之力。”   “魔修一下子出了四位化境……”踏月忧心忡忡。   霸剑道:“我看不止,可能更多,只是狂扬藏着。”   兰湘子道:“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赞同,醉刀说:“我去查。”   兰湘子颔首道:“小心。”   *   “接下来想去哪里?”狂扬微笑着问江随澜。   江随澜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先给雁歧山去一封信。”   “你想回去?”   “不……”江随澜轻声说,“我是想,再也不回去了。”   狂扬欣然为他备好笔墨纸砚,和一只青鸟。   江随澜埋首写字,写了大半天。   狂扬没兴趣窥探他写了什么,只是看他样子,时而傻笑,时而落泪,怪可怜的。   有时,狂扬会想,孤琴这样一派仙风道骨的仙门修士,竟能伤人这么深,也是了不得。   青鸟衔信飞走,茗海浪涛拍岸,江随澜呼出一口气。   他对狂扬说:“我想去蹇洲,蹇洲碧城,我在那里长大。城里有一座很出名的书楼,书楼开了私塾,教城里小孩读书,也收养流浪的孩子。我想去那里。”   那是他的家,他想回家了。   狂扬说:“然后呢?”   江随澜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不是想走遍九洲么?”   “你怎么知道?”江随澜惊讶。   狂扬笑道:“那夜你喝冥河酒醉了,拽着我的衣服说,你在虚境中看山水看故事,总觉得不过瘾,要看看真的。只是舍不得师尊。”   江随澜笑了一下:“是啊。但是……就像你之前说的,九洲不平静,我若修魔,更不能到处乱晃,要保护好自己。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修炼,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子,再带孩子长大。”   “那你就这样把自己想要藏身的地方告诉了我?不怕我散播出去,让仙门剿了你?”   狂扬这话说得有几分促狭。   江随澜愣了一下。   片刻,他才说:“我没想到。”   顿了顿,他垂首,有些沮丧:“我就像师尊说的,修炼没什么天赋,人也笨。他总跟我说,遇到危险,不要想着硬碰硬,要跑。他教我最多的就是逃生之法。在雁歧山,除了师尊外,我几乎不怎么接触别人,在碧城书楼,我遇到的也都是好人。狂扬……文词柳,你若要害我,我也没办法,毕竟我就是如此蠢笨,什么都没考虑,就把话都说了。”   狂扬笑了。   他说:“我不会害你。”   *   青鸟信很快,傍晚寄出,傍晚抵达。   红霞在天边烧着。   青鸟抖掉身上的雪粒,把信放在殷淮梦窗前。猫歪着头看它,跃跃欲试地想扑。爪子一伸,青鸟吓得赶紧扑腾走了。   殷淮梦喊它:“云片糕。”   猫偃旗息鼓。   近来殷淮梦喊它这个名字的次数,比过去一百年加起来还多。   猫不懂为什么。   过去只有另一个人常喊这个名字。   殷淮梦拿起信,撞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他瞳孔一缩,手指用力,差点把信攥皱了。   “师尊亲启”。   封面是这样四个墨字。   殷淮梦缓缓打开信封。   “师尊,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师尊,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我已决定,离开雁歧山,与你解去师徒关系。这百年,承蒙雁歧山照顾,只是我已知晓,一切照顾皆源自我与楼冰八分相像的脸,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雁歧山四季如春的绿荫,小银峰乖驯的仙鹤,可爱的云片糕,你为我搜罗的话本和虚境玉简,醉刀仙尊送的酒,雁歧山供给我的无数丹药,供我随意挑选的心法剑法刀法……数不过来。这百年,到底是我占了便宜,毕竟以我资质,本是入不了雁歧山的。   种种美好,种种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必会报答。   不知道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担心我,若有,请替我告知,我很好,不必担心。   望大家身体康健,修道顺坦。   另有一封信,请替我交给掌门。   就这些罢。   “喵。”   云片糕蹭在信纸上嗅来嗅去。   殷淮梦把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看,有些难以相信只有这么短短几段话。   而且全篇只有信封与开头提了师尊二字。   江随澜平日那么一个黏他、爱冲他撒娇的人,在这封信中字句却极其克制。他甚至没有直接问“师尊,不知道你有没有担心我”,只是百转千回地说,“不知道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担心我”,冷淡,又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像是怕问出前者显得自己可笑。有了楼冰,殷淮梦真的还会担心一个替代品吗?   殷淮梦站起身,动静有些大,猫吓了一跳。   他攥着信,召青鸢去主峰。   兰湘子在主峰竹林吹笛。   笛音清澈,悠扬,绕竹林而荡。   “师父!”   兰湘子回首,温柔道:“出什么事了?”   “随澜来了信。”   兰湘子看了给他的那一封。   殷淮梦周身灵气因反噬而混乱不已,他气场沉沉地问:“他说了什么?”   兰湘子合上信,道:“请我去掉雁歧山弟子名簿中他的名字,以及与你的师徒关系。对外就说,是雁歧山逐出了他。”   “不行!”殷淮梦断然道。   兰湘子平静地看着他。   殷淮梦喑哑道:“我不同意。”   兰湘子把信收好,凝视着他,道:“淮梦,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你当我亲子看待,楼琼树也好,江随澜也好,只要你高兴,怎么都随你。但情之一字,太深、太伤。你曾专注修无情道五百年,喜,怒,哀,惧,爱,憎,欲,都经历得太少了。遇见楼琼树,你动情,生爱,见他便心生喜悦,他意外陨落,你哀恸不已;随后我强行把江随澜塞给你,于是你有了欲,有了怒,有了憎。但本质上,你对江随澜的怒与憎,都是对你自身的怒与憎。我现在问你,你对楼冰有欲吗?你对江随澜有爱吗?世人常说爱与欲是不分的,你能将它们分开吗?你到底是要无情、多情还是专情?你若要爱,不论是爱楼冰,还是爱江随澜,决定要爱,便意味着无情道六百年修为皆废,你愿意为了一个区区爱字付出如此代价吗?你当初不愿回应楼琼树,不就是不愿意吗?如今难道你就对江随澜愿意了?你若同样不愿意,又有什么资格说你不同意?况且雁歧山没有准进不准出的规矩,弟子要走,雁歧山从不强留,我会同意江随澜的要求,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雁歧山的弟子,不再是你的徒弟。”   竹林风声萧瑟,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落下最后一个字音。   兰湘子挥袖离去,只余殷淮梦在这儿愣怔半晌。   太阳渐渐落到底,天昏暗下来,夜色侵上天空。   七情中,兰湘子提到了喜、怒、哀,爱、憎、欲。   唯独没提到惧。   惧,恐惧,害怕。   这是促使殷淮梦修无情道的根本情感。   父亲在他面前身死,母亲浑身鲜血吊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上雁歧山。   他那时那么小,很害怕。   太小了,面对亲人惨死,在悲伤之前,感受更多的是恐惧。   他恐惧那恐惧。   于是修无情道。   他是懦夫,修道是为了逃避童年如影随形的恐怖。   他真的成功逃了许多年。   可如今,他再一次感受到那切肤的、急促的、刀尖悬于心上的、令他颤抖的恐惧。   恐惧……失去江随澜。   去除弟子簿中的名字,就要撤掉弟子阁中的魂灯。他手上这盏,也不会留给他。   从今往后,他将彻底不知道江随澜身在何处,是否安康。   从今往后,他和江随澜再没有关系。不论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   江随澜不愿意了。   多么明显。   他在信中一个字都没提他们除师徒以外的关系,明明存在了百年,却轻描淡写得好像从未有过。   然而回忆中,那些情爱,分明真切。   殷淮梦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蠢。他与江随澜在一起的那些欲望,分明伴随情动。   最初和江随澜在一起时,无情道反噬,都是因为他想起楼琼树。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更多的时候,是因为贪恋与江随澜在一起。   随澜黏人。   他任他黏。他享受他黏。   他拥他时疼,他吻他时疼,他与他情意交融时疼。   越疼越不放手。   “随澜,你以为无情道之反噬是靠我与你那点事压制的么?”   殷淮梦想,自己当时说出这句话,都没想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他才懂。   无情道的反噬,江随澜没这个能力助他压制。   只会令他越来越疼。   因为……殷淮梦爱江随澜。   他踉跄着离开竹林。   殷淮梦走过江随澜常去的几个地方,他才发现断崖竟还有江随澜偷偷藏起来的、已经喝空的酒坛。他抚摸过坛口,那上面还残存着一丝酒香。   他去小银峰豢养仙鹤的地方,仙鹤优雅,江随澜却不是那样端着的,他身上具有最鲜活的气息,爱玩,常常半空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可现在小银峰上空一片宁静。   他回到院落,江随澜更是无处不在。   “云片糕。”他喊猫。   猫跳上篱笆,歪头看他。   “我们去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猫慵懒地叫了一声。   “师兄。”楼冰站在院子外,轻声叫他。   殷淮梦回过头。   楼冰大惊失色,他一时间骇得发不出声音。   月光下,殷淮梦满脸泪水。 第9章   当日得知楼琼树的魂灯灭了,殷淮梦如遭雷殛。   那时他也没哭,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之后一段时间,恍惚如行尸走肉。   只是殷淮梦修无情道,素来就是冷淡漠然的样子,因此除极亲近之人外,无人知晓他心神受的动荡。一些仙尊们的亲传弟子,倒是听了只言片语,知道他因情伤了道心。   世间流传,无情道有两种修法。   一生不问情,不动情,是一种;遍览七情,再摒弃七情,是一种。   两者都难。   前者易功亏一篑,后者难踏入此道。   殷淮梦作为无情道的代表人物,五百年顺遂,惹得九洲许多属意无情道的修士,纷纷以前者入道。五百年,多少人被情之一字斩于马下,偏殷淮梦岿然不动,人人艳羡喟叹。   哪知道,殷淮梦终也难逃一劫。   只是阴差阳错,九洲众人得知殷淮梦道心受损的消息时,江随澜已到了雁歧山,拜了殷淮梦做师父。殷淮梦两百岁化境,三百年尊者之名都未收徒,前脚刚收了徒弟,后脚便传出这样的消息,谁能不误会?   起初,殷淮梦与江随澜保持距离,不咸不淡,谨遵师徒礼仪。   江随澜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俗人,在他眼中,殷淮梦根本不是仙门修士,他常年一尘不染的白衣,容颜英俊,气质冰冷出尘如这无垠北原的雪,简直就是凡尘中的仙人。   这样的仙人,做他师尊,已是他过去十七年未曾想过的美事。   这样的仙人,有朝一日,忽然吻他时,江随澜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栗。   无人能不沦陷。   尽管那时殷淮梦只是太想念楼琼树。   或者,亦可以说,太想念为情所动的滋味。   情是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殷淮梦隐隐有些明白过去自己误入了怎样的歧途。   人生在世,七情六欲,欢喜与痛苦并生。   他不要痛苦,修无情道,也是舍弃了欢喜。   他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体会到情之喜悦,从此欲罢不能。   便想从江随澜身上再攫取那喜悦。   只是和楼琼树不同,江随澜的出现、与江随澜的关系太复杂,殷淮梦不止在他身上体会到欢喜,还有怒、哀、憎,这些负面的、他最初想舍弃的情绪。   但这才是完整。   月色下,殷淮梦站起身,对楼冰说:“师弟,百年前,我知晓你心意,但未曾上前一步……”   楼冰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急惶惶地开口:“师兄,现在也不晚,哪怕你就站在原地不动,我也愿意朝师兄走过去!”   殷淮梦摇了摇头,说:“已经晚了。”   楼冰愣了一下,眼中渐渐聚起眼泪。   他激动得要上前,云片糕冲过来,炸毛龇牙。   楼冰顿足,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和悲伤。   这座院落,这只猫,还有师兄眼下的状态,都彰显着那位“随澜”的影响。   他不愿意殷淮梦说出接下来的话。   有些话,说出来,就无法挽回了。   楼冰急切道:“师兄,不论你想说什么,做什么决定,都再想一想。”   他神情恳切,几乎是哀求:“我知道师兄一心向往大道,过去是我僭越,贪求师兄对我情意,师兄肩负师父期望,肩负雁歧山未来,是我不好,妄图动摇师兄的道。这百年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想起,只是我想,不论如何,师兄不会辜负师父、辜负雁歧山。我永远是师兄的师弟,只做师弟也好。我只想,师兄一直是那个孤高骄矜、人人称颂的孤琴仙尊。”   最后一句,他声音小得犹如喃语。   殷淮梦在楼冰身上,看到了由爱而生的痛苦。   过去,他喜欢楼琼树时,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无情道的震动,那是外界的痛,而非心神的苦。   “师弟……”   殷淮梦叹息一声。   他又说了一遍:“已经晚了。”   九洲化境尊者只有百来位,不论仙修魔修,每一位都在天玄林中有一棵树。   有谁晋至化境,天玄林便会生出代表他的树,上有他的名字与尊号,九洲每位化境无境都能看到;有谁陨落,或修为跌至化境以下,那棵树便会倾颓倒塌。   这夜,所有化境无境便都看到天玄林中,属于孤琴尊者的树,摇摇欲坠百年,终于彻底塌了。灵树消散成无形无色的灵气缭绕在林中,等要生长下一棵树时才会凝结。   有人震惊,有人喟叹。   兰湘子望着小银峰的方向,目含忧虑。   狂扬在大笑,笑得喘不过气。   还有人,强行出关了。   雁歧山的潜阳尊者,破开闭关室的门,直奔小银峰而去。   他叫道:“师兄!师兄!——”   却在看见殷淮梦和楼冰时,声音戛然而止。   他呆呆道:“师弟……是师弟吗?”   楼冰勉强笑了一下:“潜阳师兄。”   “师弟!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潜阳冲过去紧紧抱住楼冰,激动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松开他,讷讷看向殷淮梦。   想起方才天玄林中的事,他有些涩然道:“师兄,是因为琼树回来了,你才……”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楼冰觉出不对。   潜阳低声道:“师兄在天玄林中的灵树倒了……”   楼冰不可思议地看着殷淮梦。   “你的道……无情道,彻底……”他说不出话。   殷淮梦走进屋中,找出一把琴。   这百年,总有无聊的时候。江随澜有一次兴致来了,说要为他做一把琴。   殷淮梦说不必费这样无用的工夫。   江随澜听了有些受打击,但嘴硬道:你不用也没关系,我做它来打发时间罢了。   后来殷淮梦还是用了。   这样脆弱的凡琴,没法用来修炼,也没法用来战斗。只在江随澜的软磨硬泡下,偶尔给他弹两支曲子。   江随澜总是听得很开心。   “师兄,”潜阳喊住他,“你要做什么?”   殷淮梦说:“我要去找随澜。”   潜阳愣怔一瞬,难以置信道:“你、你是为了江随澜???”   “是,”殷淮梦认真地说,“我是为了江随澜。”   “师兄!为什么?明明师弟就在这里……你怎么会是为了江随澜?怎么能是江随澜?!”   潜阳不喜欢江随澜。   那张与楼琼树相似的脸惹他生厌,那跳脱又懒散的性格不为他所喜,那顶着一张一无所知的脸享尽楼琼树都未享过的一切,令他不满。   只是他对殷淮梦又有无人能比的濡慕之情。   他入门时年纪也很小,恰逢兰湘子与另两位师兄都闭关,有近十年,都是殷淮梦一点一滴教他修炼,教他悟道。   他崇敬殷淮梦,因此忍了江随澜。   也只是忍。   在他眼中,能配上殷淮梦的,只有楼琼树。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也喜欢楼琼树,这位最小的师弟,在他眼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大家都以为楼琼树陨落了,殷淮梦与江随澜种种也就罢了;可现在楼师弟活生生在眼前,师兄竟说他彻底破了无情道心,是为了江随澜。   怎么能是为了江随澜?!   殷淮梦对潜阳说:“你既出关,正好,楼师弟便交予你照顾吧。我要离开雁歧山一阵子,小银峰无人,不适合楼师弟再待着了。”   他当即就要走。   “为什么——!”楼冰嘶哑喊道。   殷淮梦没有回头,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想通许多,但又没有全然懂得。只是心念一动,好像本该如此。”   他抱着琴,带着猫,还仔细收了一些江随澜平日喜欢的话本与虚境玉简。   殷淮梦就这样离去,青鸢飞到半空,他才不再勉力支撑,跪身吐血。道破境退不是什么轻易的事,他伤本就未好,如此一折腾,更是伤及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大好。   可他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想见到江随澜。   魂灯与本体极微弱的联系,能为他指引大概的方向。   *   十二月,魔修打下平洲后,已蛰伏近三个月。   平洲与蹇洲边界以雁歧山霸剑醉刀、寒镜府涧花为首,诸仙门弟子守着。蹇洲自然环境不必其他洲,虽灵气盛,但仙门数量与平洲仍然差不多,不过有两个在九洲数得上名的强仙门:雁歧山与寒镜府。蹇洲城池少,到处是大片荒原,魔修若要打,至少蹇洲仙门能保证不会出现平洲那样被一路屠城的惨剧。   但考虑到屠不屠城的地步,可见仙门自己都没什么胜算。   毕竟这两个月魔修虽在蛰伏,却又高调地拿出了宇、宙、洪、荒四位化境。   不论是此前的天地玄黄,还是近日的宇宙洪荒,天玄林都是与魔修放出的消息同步生出了他们的灵树。   控制得太好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炫耀。   霸剑几乎能感觉到狂扬在他耳边恻笑。   醉刀大饮一口酒,望着平蹇交界纷纷小雪,玩笑道:“魔修这是要凑足千字文么?”   涧花在一旁接话:“若真如此,九洲覆灭在望。”   霸剑摇了摇头。   涧花负手望着遥远雪色:“可惜孤琴出事,令仙门士气愈发受损。”   醉刀说:“是啊,打了十几年,我们杀了残羽,他们废了孤琴,偏残羽之后魔修出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们却一败再败……故而不是孤琴出事,仙门士气受损,而是如今明晃晃的局势,实在逼人啊。”   *   蹇洲,碧城。   碧城依尔江而建,有一座护城大阵法,保持城内气候舒适,宜人生活。   书楼就是书楼,没有什么其他的名字。   江随澜白天带孩子们念书,陪他们玩,晚上自己琢磨修炼那本魔修心法。   狂扬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样的日子很好。这三个月,江随澜过得很开心。   如果能不去想殷淮梦的话,会更开心。   “随澜,来。”   江随澜回头,欣喜道:“书婆婆。”   那是一位满头银发,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她是这座书楼的主人。   书婆婆往江随澜手里塞了一罐子糖,挥挥手说:“拿去吃吧。”   江随澜笑道:“谢谢书婆婆。”   书婆婆说:“我听吴荷说,你最近没怎么去她酒楼吃饭,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没有,”江随澜摇头说,“只是我……灵石用得差不多了。”   书婆婆从衣袖掏出一块玉牌,给江随澜:“拿这个去吃,能吃好几百年哩。”   “这……我……”   江随澜想推辞,书婆婆说:“你要是一个人,我管你吃不吃,我是为了小的那个!”   江随澜大窘。   书婆婆把玉牌丢他怀里,叮嘱道:“吃好喝好,下午教大孩子们修道入门罢。”   “好!”江随澜情绪高昂地应道。   书婆婆走后,狂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他望着老妇人的背影,轻声问江随澜:“那是什么人?”   江随澜说了,狂扬若有所思片刻。   “怎么了?”江随澜问。   狂扬微微眯眼:“又是一个无境。”   江随澜大吃一惊:“什么?!!”   书婆婆居然是无境!   狂扬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江随澜被他这样的若无其事弄得怀疑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他平复心情,冷静下来。不论书婆婆是什么境界,这两个月待他都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从前还要好,他也不需要因此而做什么改变,一如往常便好。   他望向狂扬:“你又来做什么?”   狂扬说:“不欢迎我?”   “你来得越多,我越容易暴露。”江随澜低声说。   狂扬微笑道:“再过两天就是碧城的灯节,听说很热闹,很好玩,我自然要来看看。”   江随澜恍然大悟,他也好多年没过过碧城灯节了,这时候便有些高兴地说:“这我熟,到时带你玩啊。”   狂扬欣然点头:“好啊。”   狂扬接着说:“听说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雁歧山将你正式从弟子簿除名了。”   江随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是我要求的。”   “哦?”   “我想,彻底斩断联系,更容易放下。”   狂扬看着他:“那你现在放下了吗?”   江随澜没有说话。 第10章   江随澜近来总做梦。   梦里无外乎雁歧山小银峰上那些事。   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越想忘越忘不了。   狂扬问他放下了吗,他没底气说放下了。   但只是早晚而已。江随澜想。   比起那些事,还不如为后天的灯节做做功课。离开碧城一百年了,也不知道灯节有没有什么变化。   江随澜带狂扬去吴荷的酒楼吃饭,吴荷亲自下厨,做了江随澜平日爱吃的。   狂扬要酒,吴荷叫小二带他去酒窖自个儿挑,趁着空和江随澜说两句话。   吴荷比江随澜大一些,也是孤儿,当年江随澜到书楼时,吴荷已经帮着年长的孩子做助教,教小孩识字了。吴荷说,她原本是有个弟弟的,在北原雪地里冻死了。她一直把江随澜当弟弟看待。   后来江随澜去了雁歧山修道,吴荷留在碧城,也修了点道,如今也到了入境。这家酒楼是她与道侣共同经营,她管菜,她道侣管财,有些小气,不变通,谁来都要付灵石,只除了额外给书婆婆的那块玉牌,能白吃白喝几百年。   “小澜,最近还吐吗?”   江随澜摇摇头,说:“不怎么吐了,好多了。”   吴荷高兴地说:“那今天多吃点哦。”   江随澜点了点头。   吴荷凑得近了些,小声问:“和你同来的那男人是谁?”   “一个朋友。”   吴荷叹道:“我还以为是你孩子的爹。”   江随澜窘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吴荷说:“碧城传遍你被逐出雁歧山的事了,大家都在猜为什么。我想,你大约是和孤琴仙尊闹了矛盾,孤琴仙尊那么喜欢你,你有了身孕却躲在这里藏着,我就……唉,都是我胡思乱想,小澜,别把我的话当回事,不论如何,我们都与你在一起。”   江随澜眼眶红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   吃完饭,狂扬与江随澜暂且告别。他在碧城寻了个客栈住,又想自己逛一逛这座城。   下午,江随澜给书楼的孩子们讲了一些修道的基础心法。   在小银峰安静那么多年,如今面对这样的热闹,江随澜看着他们,就觉得欢喜。   讲修道枯燥,要阐释大段大段的心法古文,孩子们新奇过去,听得没劲时,江随澜就转了话题,问他们后天灯节,知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说到这个,本来瞌睡的孩子纷纷举手。他们都有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向往大人的样子,不像再小一点的小孩,尽说吃吃喝喝,而是更多地关注与心上人同游、猜花灯谜、看舞龙灯,尔江上花船的奥秘,还有人天真地说要在烟花盛放时亲吻喜欢的人,因为那样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欢声笑语一片。   江随澜看着他们,也露出笑容。   晚上他独自修行那本心法。   今天与狂扬的对话,令江随澜彻底下了决心。   他闭上眼睛,照着心法所写,先激出他自身的魔族血脉,而后将魔气顺着经脉引至丹田……   殷淮梦逆着暴风雪行走。   魂灯稳稳地亮着,他的灵气环绕魂火,努力感知方向。这次,他要去的是碧城。   下山三个月以来,殷淮梦每每以为找对了地方,都会发现所到之处并没有江随澜踪迹。他修为大退,伤势未好,江随澜一路走的地方又多,停留时间或长或短,这都影响殷淮梦的感知。   这次他也不是那么有信心了,但总归要去找。   他试过用传讯玉简唤江随澜,却一次也没有接通过。   云片糕缩在殷淮梦的怀里,病了,蔫着。   殷淮梦找了一处山崖洞穴避风,从乾坤袋中拿了治百病的丹药,碾碎了喂给云片糕。江随澜很喜欢这只猫,若是他再把云片糕弄丢了,江随澜肯定非杀了他不可。   想到这,殷淮梦顿了顿。   他另外拿出一只玉瓶,给云片糕喂了些许灵液。默默地想,方才那想法也是一厢情愿。随澜脾气是很好的,就是得知他骗了他这么多年,要与他断绝关系,来的信里也一句狠话都没说。   有时倒宁愿他破口大骂自己一顿。   殷淮梦咳嗽了两声,觉得冷。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觉得冷了。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不论外在环境如何,身体都会保持最舒服的温度,但他现在,显然已丧失了这能力。   按纯修为算,他现在应是跌到了迷境。   迷境顾名思义,是迷茫之境。若能悟道,便能进入明镜。明镜之后,渡数劫,则至化境。化境如何到无境,这就没人知道了。九洲寥寥的无境可遇不可求,哪怕兰湘子,也说那感觉玄妙,人人不同,无法预知,也做不了准备,只能看天命与缘分。   等伤势大好,若要修为晋境,需要重新悟道。   不过九洲,一次道破,能重新悟道的人,少之又少。很多人挣扎不了多久就陨落了。迷境寿数与化境寿数不可同喻,道破又伤修为、经脉丹田,若不能赶紧重新悟道,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衰朽,走向死亡。   殷淮梦抹掉唇角的血沫,盯着魂灯微微失神。   他想起来,当初要了一份江随澜的魂灯随身带着,是与随澜第一次交合之后。那是他第一次品味到情.事极乐,但越是快乐,江随澜越用那恋慕的眼神看他,他越是觉得一切可憎可厌。   他对江随澜若即若离。   讽他,厌他,不满他。不过是自我欺骗,迁怒他人。师父说得对,他其实是讽自己、厌自己、不满自己。   当日他去申领江随澜的魂灯,心中是暗藏了一份惧的。   惧怕江随澜如楼琼树,在他一无所知时陨落,于是他要时时刻刻知晓江随澜的情况。   但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随澜的在意。   因此除了魂灯、传讯玉简,他再无和江随澜相系的地方。同时,他骄傲地笃定,江随澜会一直留在小银峰。毕竟随澜修为低微、柔弱,须他保护。   江随澜的确如他所想,在小银峰乖乖待了百年,直至如今。   如今境地,全是他咎由自取。   洞穴外风雪大作,猫在他怀里动了动,倏忽间,魂灯暗了一下。   那一瞬间,殷淮梦一颗心似是坠进冰窖又似被架在火上烧,他跌撞狼狈地扑上去抬手护住魂灯,仓皇得忘了魂灯是不受风雪侵扰的。   “随澜,随澜。”   殷淮梦攥紧魂灯,喉头哽咽,心中大恸,无声祈求。   祈求上天不要对他这样残忍。   幽暗的灯火飘忽了不知道多久,慢慢又亮了。   殷淮梦怔怔看了一会儿,脸上似哭似笑,抱着魂灯,再度叫着江随澜的名字。   他修为退步,没有察觉魂火气息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从仙到魔,一夜而已。 第11章   仙修与魔修一字之差,追根溯源到上古,其实只是两种不同的修行方式,灵气与魔气也是同源的能量。   修士也可以在仙修与魔修之间转换,虽然难、且频繁的转换对修行来说是事倍功半,但的确可以。你的亲朋也不会因为你是魔修而对你有什么看法。   直到“堕魔”出现。   正常的魔修,是出于自身意愿,引天地魔气修行。   而堕魔,是修士不受控制,因心生妄念、邪念、恶念,而引得魔气风暴侵入体内,蚕食经脉与丹田中的灵气,在顷刻间将一位仙修转为魔修。   堕魔者,均非良善之辈。   渐渐的,魔修与堕魔者等同,整个魔修群体也愈渐走向疯狂。仙魔就这样对立对抗了几万年。   江随澜知道殷淮梦瞧不起魔修,当然,殷淮梦的确瞧不上那些自甘堕落的人。   但最早,殷淮梦对魔修,是比“瞧不起”强烈万倍的感情——恨。   他父母死在魔修手下。   殷淮梦曾在迷境停留多年,他不是别人想的那么容易就悟了道。这份恨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淮梦看起来淡漠,但其实性子极执拗,”雁歧山主峰,面对潜阳,兰湘子这样说,“他当年认准了无情道,但父母之仇放不下,便以迷境修为去杀化境的魔修尊者。报了仇,解了恨,修了无情道。如今他认准了江随澜,所以连自身几百年的修为都说不要就不要,你觉得,我能劝他回来?”   潜阳握拳道:“那雁歧山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他雁歧山也不要了吗?”   兰湘子道:“我知道弟子间都说,雁歧山下一任掌门之位是留给孤琴的。霸剑莽撞,醉刀随性,只有孤琴,看起来沉稳可靠。我又待他那么好。”   兰湘子笑了一下,说:“但我从未想过把掌门之位给他。”   潜阳惊道:“怎么会……”   兰湘子摇了摇头,改说另一件事:“楼冰身体恢复八.九成了,送他下山吧。”   “不行!”潜阳脱口道。顿了一下,讪讪补充:“他现在没有修为,出了雁歧山,不好生活。”   潜阳已经知道楼冰曾是狂扬右护法的事,但看起来仍然痴心未改。   现在楼冰在潜阳的小重峰住着。   那晚殷淮梦头也不回地走了,楼冰伤心了很久。   最近似乎好了许多,也会和潜阳说说笑笑了。   以前,楼冰还是楼琼树的时候,从来都只爱和殷淮梦在一起。他对其他师兄师姐只是恭敬,并不亲密。因为殷淮梦,潜阳总自觉地不打扰他们,只远远看着。   这段日子,是他和楼冰最亲密的日子。   他舍不得。   兰湘子看了他一眼。   潜阳被看得遍体身寒,他猛地跪下来,头埋得很低。   兰湘子慢条斯理道:“这样吧,你带楼冰,去平蹇交界的廉城,和你师兄一起守界。那里条件不如雁歧山,但有你在,会照顾好他的,对么?”   潜阳大气不敢出,最终咬牙,低声说:“是。”   所有弟子中,只有潜阳见过无境的兰湘子杀人。   无境一击,那场景很恐怖。   尔后兰湘子回头,眼中杀气未散,潜阳僵立在原地,以为自己也要被杀。   从此,他怕兰湘子。   十二月二十日,蹇洲为数不多的城市都过灯节。   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了。   有些城市像碧城,有高人布了阵法,气候还算适宜,过节街上热闹,布置也好看;有些城市像廉城,空气都冻得掉雪渣,街上挂了花灯,但白天稍暖和一些还有人出门逛一逛,一入夜,太冷了,大家都缩在家,趁着过节吃点好吃的,做点爱做的事儿。   楼冰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小口小口地喝一碗药汤。   潜阳走进来,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师兄和我们联系了,说他到碧城了,叫我们不用担心。”   楼冰眼睛一亮。   “师父让我留在这里,我们不能去。”潜阳说。   楼冰放下药碗,垂着眼睑,很失落。   潜阳心一软。   *   殷淮梦踏进碧城,终于不那么冷了。   云片糕比在小银峰时瘦了一点,在他肩上乖乖趴着。他白衣衣角溅了雪泥,脚步沉重,没有以往那样淡然的仙风道骨。   人来人往。   魂灯到这儿基本上不起作用了,殷淮梦只能自己慢慢走,慢慢找。   路两边是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自制的花灯、荷包,糖葫芦、桂花糕、小糖人,印刷精致的基础心法、剑谱……   小孩欢快地窜来窜去。   有孩子喊:“先生在那边放河灯!我们去给他一个惊喜!”   云片糕的耳朵倏然立起来,殷淮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就从他肩上蹿了下来,咻得跑了。   殷淮梦一惊,又一喜。   他拨开人群,追在云片糕身后。   “先生先生先生!我们!刚刚!感受到灵气了!!!”   跑过来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有男孩有女孩,兴奋得不行。   “这么快?!”江随澜真的很惊喜。   他们只是普通孩子,不是什么什么修道家族的子弟,从小耳提面命地要修炼,识字起就要背心法……这才上了几天课,能感应灵气,算是很有天赋了。   几个孩子手舞足蹈地给他形容感应到灵气那一刻的感受。   江随澜正听得开心,狂扬忽然插嘴道:“那小子,你刚说你感觉到了,好像一阵风吹过?”   “呃,嗯……是……”   “灵气不是风,”狂扬冷漠无情地说,“你感受到的只是风而已。”   “啊?不、不是吧……我还感觉到好像丹田热了一下……”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是啊是啊。   狂扬啧啧摇头,开始给他们上课。   江随澜:“……”   把一群孩子说得从兴致勃勃变成了黯然神伤,蔫蔫散去,狂扬才满足。   “你干嘛打击他们呀……”江随澜说。   狂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让他们以为自己当真天赋异禀不成?这几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所谓感受到灵气,都是错觉。我还奇怪呢,怎么错得如此统一。”   江随澜沉默了片刻,羞愧道:“我昨天给他们讲我刚修炼时如何感觉到灵气来着。”   就是,一阵风,一阵热嘛。   这下换狂扬无语了。   他叹道:“你也不是刚修炼一天两天了,怎么就连这些都没搞清楚。”   江随澜有点走神地望着河灯。   这条河叫碧河,从尔江分流而出。   每年灯节都有人放河灯,和“在烟花盛放时亲吻喜欢的人就会永远在一起”一样,放河灯也有个说法,“在花灯上写下愿望,放河灯随碧河漂流,愿望就会实现”。   江随澜写的愿望是,希望宝宝能平平安安出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现在的肚子已经隆起些许,衣裳穿宽大点也就勉强能藏。   江随澜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对狂扬说:“当初我就是这么感觉到的,我和师尊说,师尊也没有反驳我,还说我很好。我以为那是对的……尽管后来正式修炼发现灵气的确不是风,也不热,但我一直以为,第一次的感觉可能就是不同些……”   “随澜,”狂扬忽然上前一步,拥住了他,微微低头,在他耳畔说,“现在若是见了你师尊,他要你跟他走,你会走吗?”   江随澜怔了怔,他往后退了一步,狂扬就把他往前拽一把。“告诉我答案,随澜。”狂扬说。   “我……”江随澜说,“不会。”   他顿了顿,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心,又重复了一遍:“不会。”   狂扬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抬起手,捏着江随澜的下巴,亲了他一下。   江随澜吓了一大跳,正要挣开,猛然听到背后嘶哑的声音:“随澜。”   猫扑到他衣角,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这只漂亮又高傲的白猫,在小银峰时可没跟他这么亲昵过。   狂扬带着笑轻声说:“镇定点。”   江随澜身体僵硬地一寸寸转过身,面对殷淮梦,扯出一个笑容:“师……是孤琴仙尊啊,好久不见。” 第12章   下雪了。   很薄很大的雪片,落在每个人的发梢肩头,来得又快又突然。   殷淮梦凝望着江随澜。   江随澜等了一会儿,殷淮梦一直没有说话。   他慢慢收起那挤出来的笑容,朝殷淮梦点头示意了一下,拽着狂扬转身要走。   大概,在这里遇见,只是巧合。   他这样想着,身后有人蓦地过来抱住了他。殷淮梦身上还有跋涉千里而来未散的凉气,他搂得那样紧,好像多舍不得。“随澜,别走。”他闷闷地说。   江随澜脑中一时间闪过了许多场景。   小银峰的日子,楼冰的脸,那铺天盖地叫人胆寒的琴音杀网。   “……仙尊,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说,“请松手,不要叫人误会。”   殷淮梦顿了一下,下定决心说:“误会什么?我们本来就是——”   狂扬把江随澜从殷淮梦怀里拽出来,挡在自己的身后,冷着脸说:“随澜主要是不想让我误会。”   江随澜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现在心绪很乱。   殷淮梦叫他别走的时候,他动摇得太厉害了。他的心都在发颤。就像当年师尊第一次吻他时一样,整个灵魂都在眩晕和狂喜。   师尊爱他,是吗?   想到楼冰,想到差点在殷淮梦手下死掉,江随澜才冷静一些。   殷淮梦看着狂扬,想到方才他和江随澜的一吻。他克制慌乱与愤怒,冷冷问:“你是谁?”   狂扬道:“我叫文词柳,是随澜的道侣。”   “不可能!”   狂扬玩味地笑:“奇怪,怎么不可能?不是我的道侣,还能是你的道侣不成?”   殷淮梦没法说话。   他和江随澜的确不是……至少没有正式结契。他那时候……   “他……他是我的徒弟。”殷淮梦上前一步,出奇的,看起来有点无助。   狂扬了然地点点头:“哦,原来你就是孤琴……尊者,现在算不上尊者了吧?我近来听了些关于你的传闻,为情破道,为情疯狂,好些人在传你要堕魔了呢。”   “我……”   “为了你那个刚刚找回来的师弟吧?”狂扬说,“好痴情啊,师弟刚回来,几百年悟的道不要了,修为也不要了……啧啧。”   江随澜震惊地抬头。   他忍不住开口:“师……你……无情道……”   殷淮梦经脉血气逆流,他忍了一下,上前一步说:“随澜!不是的!你听我——”   狂扬甩袖,一道魔气罡风削过去,殷淮梦没有躲掉——他现在修为、伤势,根本躲不掉,摔出去老远。   “看,”狂扬偏头对江随澜说,“若还是化境,伤再怎么重,这么小小一击,总不会躲不掉。啊……”   狂扬抬手,抚摸他的脸颊。他叹道:“何必再为这样的人哭。”   灯火月光雪色。   今夜一切都很美。   江随澜望着不远处殷淮梦狼狈而艰难地爬起来,哽咽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师尊会变成这样……他,真爱楼冰啊,我刚才还抱着希望,他是不是……”   江随澜说不下去。   到放烟火的时候了。   河上花船里的男男女女都走出来,岸边的人也聚了许多,大家都赏着烟花欢笑。   狂扬替他擦眼泪,擦着擦着,又亲了他一口。   他笑着说:“听说,烟花盛放时亲吻喜欢的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江随澜躲开他的手,低声说:“骗小孩子的。”   狂扬说:“我喜欢你是真的。”   江随澜说:“不要再这样了……”   他往后退出狂扬的臂弯范围,一抬头,看到殷淮梦身边多了两个人。   楼冰,和潜阳。   江随澜本来七上八下的心稳定了。   果然,是陪楼冰来的吧。   只是恰巧遇见他。   自己就像云片糕,虽然殷淮梦平时对它爱答不理,但在一起这么久,总有点感情。这点感情是多少点……他就不自取其辱了。   江随澜深呼吸一口,说:“我们走吧。”   “师兄,你没事吧?你伤这么严重……”楼冰搀着他。   殷淮梦说:“我没事。”   他把手臂从楼冰手中抽出来,去追江随澜。   楼冰眼眶霎时通红。   潜阳咬牙说:“我们也过去吧。”   “随澜!”   江随澜越走越快,狂扬拽了他一下,说:“我带你御剑飞。”   原地沉默片刻,江随澜摇了摇头。他转过身,面对殷淮梦的方向。   人流如织。   他们恰好停在碧河的一座桥上。   夜空烟花还在放,孩子举着糖人糖葫芦快快乐乐地跑过,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味道。   江随澜好几天没觉得反胃了,但现在又有点想吐。   他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宝宝看见父亲太激动。   殷淮梦终于重新站在了江随澜面前,他有些怕江随澜再跑,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随澜,你听我解释,我的确不修无情道了,现在修为只是迷境,不再是什么尊者,但……”   江随澜打断他:“那天,那天我和楼冰一起在吞天鹏上,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   殷淮梦手足无措。   他那时的确是被楼冰的出现吸引走了大部分心神,他当时也是有把握救下江随澜的,所以才没有……   江随澜见他沉默,又说:“当时我还在吞天鹏上,你用杀招。我差一点就死了。”   殷淮梦低声道:“对不起,随澜,当时没有顾忌到你的心情。但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伤你,我当时太着急了,想快点杀了狂扬。我是打算用传送阵法把你送走的,你记得吗,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你一只镯子,它里面刻着传送阵法,由我催动,可送你……”   江随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笑了:“师尊!那镯子我二十二岁就用掉了!有个师姐看我不顺眼,把我从小晚峰的悬崖推下去了,我用它保了一命,吓得惊慌失措,和你说的时候一直在哭,你抱着我,安慰我,你还说别人不喜欢我没关系,你喜欢我就够了。我说镯子用完碎了,你说下个生日再送我一个,却一直再没有送过。现在你竟然说你看我在吞天鹏上时打算用它救我,哈哈,若不是……文词柳,我早就死了。原来化境忘事也忘得这么彻底啊。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想的是楼冰吧。”   殷淮梦也呆住了。   他一直记得江随澜是戴着那个镯子的,他目光缓缓移向江随澜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   江随澜说:“孤琴仙尊,不要再追着我了。我们是有过一段……情谊,但就这样好聚好散吧。我虽然在你眼中或许就是个宠物,高兴了逗逗,不高兴了就不理,跑了又想找回来……但我总归还是个人,跟你关系又是这样,真回去了,你楼师弟一定会不高兴的。况且我在这生活很好,不想被打扰。”   狂扬唯恐天下不乱,微微一揽江随澜的腰,带着温情笑意说:“是啊,我和随澜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还即将生一个我们的孩子。”   江随澜猝然转头瞪他,差点疯了,没想到狂扬会把这个捅出来。   狂扬的手在他背后安抚地拍了拍,看着殷淮梦说:“虽是迷境,但化境的眼力还在吧?能看到随澜身上孕育着一个孩子么?我们的孩子。”   殷淮梦看出来了。   未被点出这一点时,他眼前像罩了一层雾。   被点出来时,一切都清晰无比了。   他看到江随澜宽大的衣服下微微隆起的小腹,有生命的气息在一呼一吸。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江随澜身上不再是灵气,而是魔气。   这个文词柳……是魔修。   殷淮梦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没有一寸不痛。   他睚眦欲裂,又卑微得可怜,看向江随澜,颤声叫道:“随澜……”   江随澜突然懂了狂扬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极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描淡写:“是,我怀孕了,孩子是他的。所以,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怎么会?”殷淮梦看起来茫然极了。   江随澜继续说:“因为我有魔物血脉,宛如雌雄同体,因此可孕育生子。”   殷淮梦咳了一声,他抹掉嘴角溢出的血,往前走了两步,有些凶狠,他不信:“你和我在一起百年都未有身孕,和他在一起才多久,怎么偏偏和他在一起时……”   狂扬说:“他转修魔,激活体内魔物血脉,才能孕子。这么简单的道理,孤琴尊者不懂么?”   殷淮梦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江随澜下意识想向前走一步,被狂扬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雪越下越大了。   行人有打了漂亮的油纸伞的,雪已经盖住了伞上精致的画。   殷淮梦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的积雪上。   他盯着文词柳。   文词柳是化境。   他现在打不过他。除非用最快的速度悟道,除非用最好的伤药治伤,但那也不够快……   今夜过后,难说江随澜还会留在这里。   他又要找不到他了。   他不能找不到他。   殷淮梦慢慢直起腰,往前走,一步,两步。   他要江随澜。   不论什么方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知晓过去百年自己错了,他可以用接下来百年千年去弥补。他不会再忘记任何有关江随澜的事——再微小再细小的事也不会;他不会再在看着江随澜时想别人,他只会爱江随澜;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江随澜,他自己也不行,一丝一毫都不行,不能叫他伤身,也不能再叫他伤心……   他不能让江随澜和别人在一起,不论是谁。   想到江随澜与别人做和他做过的事,他就喘不过气。又疼,又妒,又恨。现下他能分清了,妒的是别人,恨的是自己。   他不能让江随澜生别人的孩子。   只可以和他有孩子。   想到江随澜可以和他有一个……或者许多个孩子,殷淮梦勾起唇,笑了一下。   后面赶来的潜阳和楼冰已经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江随澜也觉得此时有些不对。   气氛不对,温度不对。   雪……不对。   雪停了。   不是不下了,而是,停滞在了半空中。   明月皎皎,烟花灿灿。   夜空风云聚拢,一道电光劈开夜色,雷声紧随其后轰隆隆而响。   狂风大作,殷淮梦衣袂飘扬。   他朝江随澜伸手:“随澜,到师尊这儿来。”   江随澜微微后退一步,说:“你不是我师尊。”   殷淮梦点了点头:“不做师尊也好,我们合契,做名正言顺的道侣罢。”   “不、不……我现在已经是文……”   “他?”殷淮梦淡淡一笑,“杀了他,你与他的契自然就解了。”   狰狞紫电劈向这座小桥。   殷淮梦沐浴在电光之中,脸色苍白而癫狂。   “师兄!”潜阳和楼冰一齐喊道。   堕魔者,在堕魔的刹那,修为会暴涨。   魔修无道,或者说,魔修的道是,随、心、所、欲。   天玄林中,一棵灵树破土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凝聚。   化境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棵树上镌刻的代表身份的字。   魔琴,殷淮梦。   从仙到魔,一念而已。 第13章   潜阳傻了。   他这辈子就没想过殷淮梦会堕魔,还是在他面前,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风太大了,吹得行人睁不开眼。有人惊呼,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稍微有修道的人都隐隐感到了不适,无他,这暴风中的魔气浓度太高了。   即便是潜阳,也觉得呼吸困难。   风暴的中心在殷淮梦身上,潜阳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虽不像殷淮梦一样和魔修有血海深仇,可也不喜魔修。   至于楼冰,对他而言,楼冰百年魔修的过去他未曾亲眼见过,没有实感,并且如今他修为全废,就是个凡人罢了,就算用仙丹吊命,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潜阳想……不论楼冰想做什么,他都愿意纵容他。   堕魔之人会变得嗜杀残忍,今夜灯节,碧城到处是人。   潜阳祭出自己的剑,刺开魔气风暴。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要阻止他的师兄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滥杀无辜。   在潜阳身后,以楼冰为中心,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气旋。   魔气环绕着他,几乎是以“灌”的方式进入他体内。那些破碎的经脉,重创的丹田都在极快的速度恢复。   楼冰站在原地愣神。   三魂七魄,百年记忆,呼啸将他淹没。   狂扬的目光穿过人群与暴风,看了他一眼。   殷淮梦挥手召出他的琴。   那把江随澜亲手制成的琴,他的手掌在琴弦上一抹,鲜血淋漓,一一染红琴弦后被琴吸收干净。   他把琴捧给江随澜看,哑声说:“随澜,你看,你给我做的琴,现在是我的本命琴了。”   江随澜怔怔片刻,慢慢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身对桥上呆住的路人说:“请大家离开这里。”他不看他们,牵着没有大人带的孩子走。   “随澜,”殷淮梦痛苦地喊他,“你看看我……”   狂扬冷笑一声,周身魔气化为刀刃,劈向那把琴。   殷淮梦指尖拨动琴弦,弦音清脆,刀刃顷刻间被绞碎。   他脚步坚定,朝江随澜走去。   狂扬挡在江随澜面前。   两人来往之间都是必死杀招。   殷淮梦修为不稳,处于劣势。他雪白的衣服染满血渍。   潜阳的剑破开夜色,一瞬间光华大亮,直刺向狂扬。魔气凝盾在狂扬面前作挡。角力间,潜阳说:“让我带师兄走!不论如何,师兄是我们雁歧山的人,雁歧山会负责!”   殷淮梦在他身后寒声说:“潜阳,让开。”   狂扬倒是笑了,撤去攻势,抬掌示意说:“若你能做到,请。”   小桥上的行人都被驱散了。   江随澜站在桥头,望碧河波澜水色,花灯摇曳。很多人在看桥中心的战局,唯有他没有看。   琴音与剑声铮然。   魔气与灵气迸飞。   潜阳和殷淮梦打得很凶。   狂扬在一旁隔岸观火,若不是不能太得意忘形,他真想鼓掌呐喊两句打得好。同门师兄弟自相残杀,真好。   越打,潜阳的心越往下沉。   殷淮梦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彻底疯狂,夹杂着绝望。   他本来还收着招,被一道琴音划破咽喉后,也什么都不顾了。   “不要拦我!”殷淮梦徒手握住潜阳挥过来的剑,血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师兄!你清醒点!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殷淮梦惨淡一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潜阳痛心道,“师兄,和我回雁歧山,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   殷淮梦低声说:“那随澜怎么办?”   潜阳大叫道:“有师弟在,你怎么还想着江随澜?师弟不比江随澜好千倍万倍?”   殷淮梦摇了摇头。   他松开手,说:“潜阳,回雁歧山,替我和师父说一句对不起。”   殷淮梦转身,看着灯火月色下的江随澜。他垂着眸,看云片糕在他脚边转来转去。殷淮梦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他,朝他走过去。   “师兄,抱歉。”   潜阳的声音伴随着一剑刺穿殷淮梦的心脏落下。   殷淮梦顿在原地。   灵气顺着剑刃涌进殷淮梦的经脉,搅动他的丹田。   殷淮梦胸口血流如注,更从喉间涌上更多的血。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师兄!”潜阳吼了一声。   江随澜一直没有抬头。   殷淮梦浑身浴血,琴也被染透了。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他仍然看着江随澜的方向,江随澜也仍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天我和楼冰一起在吞天鹏上,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   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   这就是报应罢。   殷淮梦一边咳嗽一边大笑起来。   他身下的雪已成嫣然绯色。   潜阳抽出剑,过来抱住他,低声说:“师兄,我们回去。”   殷淮梦闭了闭眼,说:“潜阳,你这是在逼我恨你。”   潜阳眼眶红了红,他咬了咬牙,说:“师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那样的……魔头。”   殷淮梦无力地垂着手,嗓音虚弱,他体内的经脉又是一团糟了。   他咳了两声,说:“我不会变成魔头,我只是想要随澜回来。”   “师兄,我们回去,”潜阳重复了一遍,又说,“师父一定有办法让你好起来。”   一切都好起来。   回到最初的日子。   如果没有江随澜就好了,如果没有江随澜,现在师弟回来了,师兄和师弟好好在一起,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只会祝福他们。   潜阳吹哨,他的青鸢本就在上空徘徊,口哨一响,它便落地。   他带着昏迷的殷淮梦上去,楼冰跟在他身后。   青鸢飞上天空时,楼冰向下看了一眼。   狂扬在冲他微笑。   他与他的眼神一触即离。   雪又开始下了。   这回下得慢,在空中飘飘荡荡,好半天才落两片。   狂扬叫了他一声。   江随澜终于抬了头。他笑了下,说:“结束了?”   狂扬嗯了一声。   他有点好奇江随澜脚边的猫,蹲下身想摸一下,云片糕弓着背蹿出去老远。   江随澜笑了一声,说:“它……不太亲人。”   除了殷淮梦。   狂扬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站起来,云片糕小心翼翼踱着步又回来了,继续在江随澜身上蹭。狂扬说:“很亲你啊。”   江随澜说:“以前也没有这样。不知道为什么。”   “失去过,所以懂珍惜了。”狂扬笑道。   江随澜恍惚了一下,这句话像在说云片糕,也像在说殷淮梦。   狂扬说:“走吧,你不是说,你知道有一家甜汤圆很好吃,只在灯节开么。”   “啊,是,走吧。”   他们走在喧嚣的碧城街上,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除了狂扬衣服有些地方被划破了,还有伤。   到了地方,两人各点了一碗汤圆。   狂扬赞叹两声,说果然好吃。   江随澜嗯了一声,说:“好久没来,感觉比以前更好吃了。”   狂扬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歪头:“方才孤琴那般情态,我还以为你会被打动,随他离去。”   “我说了我不会。”江随澜很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喝了一口汤,汤也是甜的,清甜又暖,一点也不腻。   狂扬问:“为什么?”   江随澜筷子拨着汤圆,说:“在小银峰,我不知道楼冰存在的时候,师尊待我很好——大体来说,很好。好到……我觉得不论是谁处在我的位置,都会觉得他深爱我吧。但结果只是假象。谁知道今天是不是另一种假象。”   狂扬撑着下巴,探究地看着他,说:“也许他真的爱你呀。在小银峰时是真的,今天也是真的。”   江随澜抬起头,指着自己的脸,扯了个难看的笑:“这张脸,太像了。自从见到楼冰,我就弄不清楚他看这张脸时在看谁了。我和楼冰不一样,楼冰是他未曾摘到的月光,而我是过去始终被他攥在手里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一种陪伴,一种慰藉?我走了,他不习惯,所以想再攥回去。我想……也许他和楼冰再走近一步,就不需要我了。人拥有真正的月亮的时候,就不会再去想一颗月亮形状的石头了。我不会跟他走,我一点也不想看他和楼冰在一起,但我其实还是……没办法……师尊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我都不敢看他。”   狂扬想,江随澜根本不知道堕魔意味着什么。   他在心中抚掌大笑,觉得孤琴真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与江随澜谈修道,不与江随澜谈九洲诸事,不与江随澜谈仙,也不谈魔。很好。   汤圆摊上突然有人提起魔修屠戮平洲的事。   狂扬不动声色地加了个魔气屏障,把声音挡在外面。   江随澜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都没发现。   碧城偏居一隅,书楼更是闭塞,江随澜整日不是和孩子在一起就是独自修炼,至今还没有听到魔修屠了平洲的消息。这消息传得最烈的时候,狂扬正带他往碧城走,都是用这种法子挡掉了。   “随澜,”狂扬也喝了一口汤,认真地看着他,说,“忘了你师尊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别处感受一下真正的心爱,我心爱你,不若和我一起走。”   江随澜似乎才回神:“去哪?”   “魔渊。”   江随澜听到这个词,发了会儿呆。   狂扬兴致盎然地劝他:“你体质适宜在魔渊修炼,你父亲在冥河建了一座小楼,你会喜欢的。”   江随澜忽然说:“我与我父亲是不是长得很像?”   狂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得喘不上气。少顷,他才收敛神色,看着江随澜,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怜惜,说:“可怜见的,你以为我是因为江微……天,孤琴真是造孽。”   江随澜脸渐渐红了:“啊,我以为……我只是……”   狂扬伸出指尖,在他眉眼轮廓描摹,他轻声说:“若是为了这张脸,我会只让楼冰当我的右护法?更何况,你们相差太多了。你、楼冰、江微,完全不同。”   *   夜空寒风刮过潜阳的面颊,青鸢稳稳地飞着。   “我来抱着师兄吧。”楼冰说。   这时潜阳的传讯玉简有了动静,他便把殷淮梦交给楼冰,接通了玉简。   那头传来霸剑的吼声:“潜阳!秦有风!你他妈去哪了!!!”   潜阳懵了一瞬,磕绊道:“我带楼冰去了碧城,见师兄,现在在回雁歧山的路……”   “操,”霸剑道,“廉城被破了。你醉刀师兄被调虎离山,涧花重伤。我也……但凡你在,秦有风,但凡你在,廉城都不至于被……妈的,你为了……操!”   潜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连忙说:“我叫援兵,我立刻通知——”   “来不及了!”霸剑打断他。   潜阳头一次听见他这个师兄如此疲惫颓丧,“来不及了”。   霸剑望着廉城熊熊烈焰,他身上被淬毒的长针插成了刺猬,皮肤乌紫,浑身无力,躲藏在一处院落,如待宰羔羊。他收起玉简,决定再挣扎一下。   潜阳呆呆地看着传讯玉简的光熄灭。   他转过头,想对楼冰说廉城破了,又觉得开这口好像在责怪他。   “师弟……”   潜阳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楼冰一剑洞穿他的心脏,正如此前他对待殷淮梦。   不同的是,这次是魔气摧毁他体内的灵气。   长剑抽出,鲜血迸射而出。   楼冰又抹断青鸢的脖子。   青鸢痛苦尖啸几声,在空中反抗了两下,最终失掉所有的力气。   潜阳从坠落的青鸢身上掉下来,耳边风声阵阵,他往连绵雪山栽去。   一只吞天鹏从不远处飞来,楼冰带着殷淮梦跳上去,消失在夜色中。 第14章   潜阳喜欢楼冰,最早是在雁歧山弟子大比,惊鸿一瞥,就此情愫暗生。   彼时楼冰刚入门没多久,着一身云水蓝色的衣裳,一把玄蓝长剑,如他名字一般琼枝玉树的清丽冷艳。   那次大比,殷淮梦、霸剑、醉刀在每个弟子比试结束后点评其优劣、日后可进步的方向等等。从一开始,楼冰看向殷淮梦的目光就与他人不同。   那时,潜阳还不是潜阳,他才明境,用本名,秦有风。   楼冰会叫他:“秦师兄。”   兰湘子的几个弟子中,只有霸剑和潜阳是剑修,霸剑使重剑,是一往无前的路子,和楼冰不太合,因此私下讨教剑道修习,楼冰会找潜阳。   楼冰天赋卓绝,一点就通。   虽然潜阳偏火,楼冰偏水,但水火有共通之处,楼冰总能抓住那些共点,发挥他剑招的威力。   那时潜阳、踏月都还未化境,和楼冰一起住在小晚峰。   踏月练刀,偶尔也跟他们切磋讨教。   几个师兄也常来小晚峰,与他们吃饭喝酒,讲如何度过明境至化境的种种劫难。雷劫、情劫、缘劫、心劫……太多了,每个人遇到的可能都不一样,一个人还可能遇到好几种。   那时候真是最好的时光。   没人能料到多年后,他们会变成这样。   潜阳从雪泥中爬出来,脑中轰隆隆的,眼前还闪着楼冰刺过来的那一剑。   便是在如此浓重的夜色中,那道深蓝色的剑光亦是灼目无比,是他曾熟悉了两百年、想念了一百年的干脆精准的剑招。   一剑穿心。   到了化境,伤及心脏,并不致命,只会在短时间内令人丧失行动能力。一般来说,化境对心脏也会小心防护。但殷淮梦对他没有设防,他对楼冰也没有设防。   潜阳在雪地里艰难喘气,耳边除了风声就是他喘息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条狗。   *   桓洲有一片连绵密密的山脉森林,许多妖兽在此生活。大多数妖兽不喜欢幻化人形,也不试图融入人类。它们凭生存本能行事,不侵占人类地盘,修士不对它们出手,它们就在自己的山林间自得其乐地生活。   吞天鹏在桓洲山林徘徊了一圈,引得林中妖兽具有警惕与威胁意味地嗥叫。   楼冰拍了拍吞天鹏的脑袋,大鹏便在一处凝滞的玄冰瀑布上的冰河停下。楼冰带着殷淮梦走在冰上,吞天鹏展开翅膀,飞向天际。   冰面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冷冽色泽,楼冰抚摸着殷淮梦苍白的脸,冰河在他身下缓缓流动,他被送入瀑布后的洞穴中,洞穴很大很深,岩壁上也覆着一层薄薄的冰,再往里走,逐渐有了光亮,在山体内部,悬着一只冰冷的太阳,太阳照着一潭泱泱冰流。   一只、两只、三只……人身鱼尾、眼如冰珠的妖兽冒出头来,它们浑身没有毛发,上半身的人身覆着又薄又透明的鱼鳞,耳朵尖尖。其中一只开口,嗓音又冷又哑:“哥哥,你回来了。”   楼冰微微笑了,说:“我回来了。”   “这个人是谁?”一共六只,伸出白又细长的手指,趴在潭边,望着殷淮梦。   楼冰说:“我喜欢的人。”   妖兽们都咧嘴笑起来,一口密密尖牙。   楼冰说:“不要吓到他,变得漂亮些吧。”   它们嬉笑着变幻眼睛的颜色,长出头发,给自己上身织一件小小的衣服。它们浸在水中,摇摆着鱼尾,和楼冰一起,期盼殷淮梦醒来。   “哥哥,他是不是很好吃?”   “哥哥喜欢的人一定是最好吃的人!”   楼冰嘘了一声:“不,你们不能吃他。”   “哥哥要吃独食吗?不行不行不行!上次妹妹带来的人类大家就一起分了。”   楼冰温柔地说:“我也不吃他。”   “那你带回来干嘛?”   楼冰说:“他和一个人在一起呆了百年,说爱他;我想,我和他在一起呆上百年、千年,他也会爱我的。一百年前,他本来就快要爱我了。我是为了他才活到现在,这样活到现在。”   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得到殷淮梦。   *   “楼冰是陵鱼与人类结合所生,而江微是人间最后的白迆。当然,江微故后,就只有你了。”   江随澜呆了呆,问:“白迆是什么?”   “遥远的传说中,白迆是被贬谪至人间的魔神,人身蛇尾,不分雌雄,生活在冥河之中。要知道,琰洲陷落前,冥河是一条暗河,在地下流动,终年不见天日。但冥河也是最适合白迆生存的水流,所以我希望你去魔渊。”   “我……考虑一下,”江随澜把灵石放在汤圆摊的桌上,说,“我要回书楼了,你呢?”   “我陪你。”   回去的路上,狂扬说,陵鱼是凶兽,食人而活,过去吃人无数,但因为它们无法完全化成人形,只能保持人身鱼尾的状态,极易辨识,被仙门剿杀过数次,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江随澜在一个糖画摊前站定,指着荷花图案说:“我要一个这个。”   摊主说:“好嘞!”   等待期间,江随澜问狂扬:“那白迆呢?”   “嗯?”   “白迆……被贬谪的魔神,也有类似的癖好么?我看的话本里,妖魔总是有些有悖人类道德的生存欲望,食人嗜血,杀人取乐之类的……人类真倒霉。”   “如果有,你会怎么办?”   江随澜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如果白迆和陵鱼一样,不吃人便无法活,为了活下去,你会吃吗?”   江随澜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   摊主把荷花糖画递给江随澜,江随澜交给他灵石。   他举着,看着,没有吃。   在桥上,甜腻的味道令他不舒服,现在倒什么事都没有了。   到了书楼门口,江随澜说:“就到这儿吧。”   “你还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狂扬说。   江随澜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只有等到你告诉我,白迆和陵鱼一样,而我不得不立即做抉择时,我才会知道我会做怎样的选择。那么,现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狂扬说:“没有。”   江随澜呼出一口气,说:“啊,太好了,不论怎样,还是松了口气。”   他笑着把糖画递给狂扬,说:“谢谢你陪我。”   狂扬接过那焦糖色的、笔画简单的荷花,看着江随澜的背影走进书楼里。   他咬了一口花瓣,很甜。   楼冰死过一次。   陵鱼血脉救了他,要活下去,他不得不最大程度上让陵鱼的那一份血脉替代人类的。狂扬问他:“你想活下去吗?你愿意吃人吗?你愿意跟在我身边,从头开始修魔吗?”   楼冰异变的苍白眼珠滚下眼泪,他喑哑道:“我要活下去。” 第15章   殷淮梦醒了。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给江随澜弹曲子,给他戴镯子,云片糕在江随澜的怀里乱蹭,他的手掌贴过去,感受江随澜腹中的生命。   一晃神,江随澜不见了,只剩下云片糕,喵喵叫着。   楼冰在背后叫他:“师兄。”   他睁开眼,那张脸映入眼帘。   楼冰和脸和江随澜的脸当然相似,都白,脸小,下巴的弧度极像。区别也很明显,楼冰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更艳;江随澜的桃花眼微微下垂,很漂亮,透着些许狡黠的无辜。   但直到楼冰重新出现开始,殷淮梦才逐渐意识到,两人相差多么大。   他才发现,过去对着江随澜的脸回忆楼冰时,楼冰已经在他记忆中慢慢模糊,被江随澜取代了。   殷淮梦撑着地面坐起身,发现他上身赤.裸,胸口的剑伤被做了包扎,药味浓郁,他闻出来是一品阁的上好伤药。   “师兄,你醒了。”   殷淮梦环顾四周,虽处于洞穴深处,但这里并不暗,上空悬着太阳一样明亮的东西,散发着热度。“太阳”下是一渊寒潭,幽幽的,水面上浮着淡淡的烟雾。   “这是哪?”他嗓音还是哑的。   运功内视,体内魔气正在有条不紊地修复经脉和丹田。殷淮梦怔了一瞬,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桓洲山林,芳流洞。是个小地方,没什么人知道。”   “为什么会在这里?”   楼冰从乾坤袋中拿出灵具,热了一碗药粥,端给殷淮梦,微微笑起来,说:“我想带你来看看,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阵子。洞中虽然简陋,但灵气与魔气都很浓郁,适合闭关疗伤。”   殷淮梦注视他,须臾道:“你恢复记忆了?”   楼冰愣了一下,说:“是。”   “修为也恢复了?”   楼冰摇了摇头:“三成。”   殷淮梦没有接他手中的药粥,而是站起来,把衣服穿好。   楼冰跟着站起来,语调很轻:“师兄,你要做什么?”   殷淮梦说:“离开这里。”   他往洞口走,楼冰盯着他,几乎要把手中的药碗捏碎。   这时,从水潭中浮起一个人,是个少女,柔柔地说:“出口不在那儿。”   殷淮梦回过头,那少女从水里伸出一截白得吓人的臂膀,往另一个方向一指:“在那边。”   她长得和楼冰很像,更妖艳、娇小。她从水里站起来,身上裹着深蓝色的衣服,贴得身材玲珑有致。   殷淮梦移开目光。   楼冰说:“这是我的妹妹,楼雪。”   殷淮梦点了点头。   楼雪迈着一双长腿从水里跨出来,兴致勃勃地给殷淮梦带路:“在前面,有条小路,一直通到外面的山谷。”   那条路的水能淹到殷淮梦的腰。   三人在水里走了一会儿,没多久,殷淮梦眼前豁然洞开。   这是一处小天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楼雪朝他二人挥挥手,笑眯眯地说:“你们玩得开心,我先回去了。”   殷淮梦微微蹙眉。   什么叫“你们玩得开心”?   楼冰带他看此处风景,有良田,有屋舍,有水流,有白兔,还有琴。   他对殷淮梦说:“师兄,这里什么都有。”   还有我。   殷淮梦渐渐意识到他在想什么,荒唐道:“你怎么能……”   楼冰说:“师兄,江随澜和你做过什么我都一样可以做。”   他倾身吻他,双手攀上殷淮梦的腰与肩。   越贴越紧,微微喘息。   殷淮梦猛地后退,推开他。   他闭了闭眼,说:“师弟,何必呢?”   楼冰眼眶通红,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明明是先爱我的。”   他急切而悲伤:“是我先成了你的师弟,是你先喜欢我,是因为我,你才会选择和我长得那么相像的江随澜。难道不是吗?既然如此,如今我已经在这里了,为什么你却不再来爱我?”   殷淮梦低声说:“是,的确如此。”   楼冰忽然笑起来,说:“师兄,你总算承认你喜欢过我了。我一想到我曾经离我想要的那么近,只是因为……只是因为……竟然这样错过了,我就不甘心。”   殷淮梦想,他曾经距离和江随澜结契、永远在一起也那么近。   他也错过了。   “我想不通,”楼冰说,“怎么也想不通。明明那天你看到我还是那么高兴,你担心我的伤势,你用灵气为我镇痛,你抱着我睡觉……你怎么能变得那么快?”   殷淮梦沉默不语。   “从别人口中我听到的,好像是你怀念了我百年,”楼冰惨然笑道,“怎么我真正到了你面前,你竟弃若敝屣?”   殷淮梦蓦然抬眼看他,说:“师弟,你可曾听到,当年我以为你死了,没过多久,就有了江随澜。”   楼冰怔了怔,说:“听说了。”   殷淮梦缓缓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时候,我已然是‘变得很快’?”   楼冰忍不住辩解道:“你只是太想念我了,只是失去了我太痛苦,所以才找了……江随澜。你找他是一种慰藉,为了缓解痛楚,所以……我不会怪你。”   殷淮梦低声说:“我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盯着楼冰,缓缓道:“可是,若真爱一个人,怎么会找替代品。这对前面爱的那个是亵渎,对后面爱的那个是侮辱。”   楼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殷淮梦的意思是他从没有爱过他么?   半晌,他才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师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如果我能和师兄在一起,那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殷淮梦叹息一声。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发现顺着水流走下来的洞口已经凝结成了冰。   山谷上方也被一层薄薄的冰凝盖住了。   楼冰说:“师兄,我知道,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江随澜,只是你们在一起亲密无间地相处了那么久,才有感情。你和他能有,和我也能有。”   整座山谷,都是楼雪的域。   殷淮梦嗅到了其中强烈的妖的味道。   他祭出琴。   被炼作本命琴之后,江随澜为他做的这把琴就可以随时融进他的血液,不再是凡琴。   殷淮梦拨动琴弦,楼冰出剑,剑气狠狠砸向琴。   他是不舍得伤师兄的,但实在看不惯这把琴。   毁了琴,师兄没有武器助力,再有楼雪帮他,一定可以将师兄留住。   琴音如刃。   魔气伴随着琴声掀起音浪狂风,山谷中花草瑟瑟,回荡着悠扬中透着悲凉的曲调。   师兄的琴声也与过去不同了。   楼冰握紧剑,想,过去师兄的琴哪有这样多情,这样悲情?   师兄本应无欲无求,本应高高在上。   两三招来往,山谷已面目全非,楼冰已无法支撑。   他心知,以他目前功力,没有重伤,已是殷淮梦留手的效果。   一时间,楼冰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   高兴师兄到底没有彻底厌他,叹息师兄竟是铁了心要离去。   “哥哥,你真没用啊。”   楼雪从被冰住的洞口现出身影。   这时,殷淮梦已用琴声在山谷上空的冰盖上砸开了一道裂纹。   气温陡然降了下来。   *   殷淮梦走出桓洲山林时,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他发梢的冰堪堪融化,在往下滴水,身上的血气一路吸引了无数妖兽,他撑着一口气,一口想见江随澜的气,杀了出来。   桓洲与蹇洲之间隔着缇洲。   两洲距离,便是青鸢,也要一日。   可现在殷淮梦甚至没办法召青鸢。雁歧山的青鸢识灵气往来,它们认识作为仙修的殷淮梦,但不认识如今这个魔修殷淮梦。自然不可能为他所召。   桓洲有驭兽所,可以租借做脚程。   殷淮梦走进一家,捧出一大把上品灵石,哑声说:“我要最快的,最好的,要认识路,去蹇洲碧城。”   店家一边应答,一边差伙计去寻附和他要求的兽,一边担忧道:“客人,你这伤势还要连夜赶路?不若去休息一晚吧?旁边来福客栈后头就有家医馆……”   “不用了,”殷淮梦低低咳嗽了一声,说,“请快一点。”   店家催了催,很快牵出来一直小觅雀。个头不大,最多坐两个人。但速度是出了名的快。   “从这到碧城,用不了一日夜,到了地儿,您拿掉系在它脚上的这符,它就会自个儿飞回来。”   “好。”殷淮梦把灵石留下,翻身上了觅雀就走。   店家哎哎道:“用不了这么多上品灵石啊……”   伙计说:“这人是傻的么?”   店家说:“有什么事着急吧。你多待一阵就知道了,这种人不少,赶忙起来,连同路人直接落这儿的也有呢……”   灯节过后的碧城恢复了平常。   繁华热闹只剩些许余韵,路边没什么摊子,行人也少,只是家家户户都挂了花灯,都熠熠亮着。   殷淮梦一落地,来不及把觅雀脚上的符扯掉,就直奔那座桥去。   江随澜当然早就不在桥上。   殷淮梦不知道江随澜可能在哪里。   他只能抓着路人一个个地问,你知道江随澜么,你知道江随澜在哪么?   “你找随澜?你是谁?要做什么?”   殷淮梦快要绝望时,年轻女子怀疑地打量他,连问他问题。   “你知道他在哪对不对?”殷淮梦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我叫……殷淮梦。”   “殷淮梦?”吴荷皱眉,“你和随澜什么关系啊?”   世人只知孤琴,不知殷淮梦。   “我和他……是……”这是不知道第几次了,殷淮梦发现,自己竟和江随澜没有一个可以脱口而出名正言顺的关系,本可以有的,那时踏月问他……   他闭了闭眼,说:“是师徒,曾经是……师徒。”   吴荷把殷淮梦带到了书楼。   “小澜住梅花院,”吴荷叹了口气,说,“仙尊,你与随澜的事我不知晓内情,也不知道带你来他会不会怪我,只是我看他自来碧城就一直情绪低落,平日虽强撑着,但大家都能感觉到……我是希望你能让他开心起来的……”   推开梅花院的院门,地上纷纷扬扬落满了红梅。   院落寂静。   殷淮梦克制着激动。   “小澜,睡了吗?”吴荷叫了一声。   没有回音。   院子是暗的。   吴荷敲了敲门,什么动静都没有。   殷淮梦意识到了什么。   他铺开神识,扫了一遍院落。   空无一人。   “他不在,”殷淮梦茫然道,“他不在这里。”   吴荷推门而入,点亮屋中桌上的一支蜡烛。   桌上放着一张花笺。   江随澜说,多谢书婆婆和吴荷这几日的照顾,他在这已被要躲的人发现,因此准备和朋友去另一个地方。   殷淮梦看着那几个字。   “要躲的人”……是他吗?   他环视这间屋子,这里有江随澜停留的痕迹。曾遍布江随澜的气息。   然而现下一切归于冰冷和沉寂。   因为他的到来,是那样不被期许。   “仙、仙尊——”   殷淮梦忽然跪倒在地,把吴荷吓了一跳。   她说:“您、您怎么了?受伤了?很严重吗?要不先沐浴换身衣服?”   殷淮梦双手掩面,无声地,无声地哽咽。 第16章   季洲四面环海,与大陆不相连,灵气不足,其间往来的修士少,因此显得闭塞。   狂扬说,魔修没有攻打季洲的计划,季洲四周的海洋又是天然的屏障,能够隔绝一部分魂火之间的感应以及追寻气息的法宝效果,所以江随澜待在这里,算得上安全。   “江微过去住在这座城里。”狂扬带着江随澜隐匿在云间,低头看芸芸众生。   凡人寿命对于修士来说虽如朝生暮死之蝼蚁,但这些凡人在他们有限的生命之中,却活出了别样的盛大壮丽、热闹风趣。   “江微很喜那家裁缝铺的衣裳,此前我也说过,魔渊的人是没精力在乎衣裳好看与否的,江微自然也没见过。来了季洲,他看到后就说,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自此就总换新衣裳穿。江微来时,那家裁缝铺是父亲带着儿子做,如今裁缝铺还在,也是父亲带着儿子,但这回的父亲,已是上回儿子的儿子了。”   江随澜撑着脑袋,一边听一边点头。   “凡人正是以血脉延续生意经营,道义梦想。”   江随澜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他说:“这样也很好。”   狂扬笑道:“是啊。季洲什么都好,可惜不宜修炼,灵气与魔气都匮乏。”   江随澜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关系,我已入境,寿数长了好大一截,足够了。”   他向来在修炼上是没什么野心的。   狂扬噙着笑意看他:“我就说你修魔,会一日千里。”   江随澜低头说:“我自己都没想到,修炼竟然会是这样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自然的事情。在……雁歧山时,我总是费老大的劲才能进步一点点,师尊曾经抽空指点过我,还探过我的经脉,只是什么都没检查出来,只以为是我不够努力。我见不得他失望的神色,那时候真是觉都不睡了,只要是不用陪师尊的时候,我就打坐修炼,吸收灵气,化为己用,充盈丹田,想要晋境。但我怎么修炼都不够,总是事倍功半。后来……师尊不在我面前提修炼的事,我也装着不在意了,就当是我偷懒吧——其实我真的以为是我还不够努力。好长一阵子,我都因此而异常沮丧。”   江随澜笑了笑,说:“谁想到我只是用力的方向错了。人家修炼是往前跑,我修炼是背着二百斤的包袱往前跑,速度自然不能同喻。”   狂扬说:“好在如今总算找对了方向。”   江随澜说:“是啊。”   他转过头认真看着狂扬,说:“谢谢你。”   狂扬道:“不用客气。”   他带江随澜走下云端,未免惊扰凡人,寻了个角落悄悄落地。   “凡间吃食也有趣,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可辟谷,对吃喝没甚么欲望,也就没甚么研究的动力,凡人不同,有些人,短暂的几十年寿命,尽研究吃了,倒有些新奇的玩意儿。”   江随澜在狂扬的带领下试了好些吃的。   酸甜苦辣咸,各种模样的,他尤其喜欢各类糕点。他对狂扬说:“我那猫,叫它云片糕,便是我小时候在碧城,最喜欢吃那一种糕。雪白的薄薄一片,又甜又糯,吃多少都不腻。”   如今猫跟在他身边,乖得不得了。   “真奇怪,”江随澜歪着头挠了挠它的后颈,“怎么就跟换了个猫一样。我离开雁歧山,从没想过带云片糕走,它平日是真的不大搭理我的。”   狂扬想了想,说:“或许你身上白迆血脉被激发的缘故。白迆是魔神,又有蛇身,与动物之间许是有什么特别的感应。”   江随澜点了点头:“有可能。”   他们从城头走到城尾,狂扬带他在一座生草的院落停下脚步,说:“这座院子,就是百年前,江微与宋从渡同住。”   “宋从渡?”   “对,你的另一个父亲。”   他推开门,门上已结着厚厚的蛛网。   江随澜好奇地看着,还伸手去抓了一缕。   殷淮梦极爱干净,小银峰常年不染纤尘,修士做的虚境故事,也不会呈现这样杂乱老旧的特属于凡人聚居之地的质感。   狂扬见了,说:“你倒是什么都好奇。”   江随澜羞赧道:“我见得太少了。在雁歧山上……”   他叹了口气:“你瞧,我说点什么,总说到雁歧山,要么就是碧城,我长这么大,统共就最常待过这两个地方,所有的回忆和经验都与之有关。”   狂扬说:“不必妄自菲薄,有人从生到死都只住一洞穴也能悟大道飞升,有人走遍九洲乃至十洲都过不了迷境。”   江随澜笑了笑:“那我便接着说罢。在雁歧山上,除我以外的师兄弟、师姐妹乃至师侄们,都会有例行的下山历练的任务,随着修为境界而划分任务等级,他们每回做完任务回来都有好多可讲的事,那时我还跟着雁歧山上修炼的大课,每次听都很羡慕,盼着什么时候可以做我的任务,但与我同上课的都做完回来了,还没派到我。我去问先生,先生说,‘孤琴仙尊叮嘱了我,叫我不必给你派任务,免你在外受伤;修道上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他,若想下山,也可随孤琴仙尊同去。’说是这么说,可后来带我下山的次数寥寥可数,也走不远,停不久,差不多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人也认识不了。”   “所以现在看看这些,开心么?”   江随澜点头:“开心的。”   他们慢慢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院中草都长得齐腰高,可见这宅院荒废了许久。虫子在草间簌簌地动,江随澜还发现了一只灰褐色的兔子,他一动,兔子“咻”一下就蹿没了。   云片糕从他肩上下来,抬着下巴歪着头,凝视着不远处空地上啄草籽的麻雀,跃跃欲试地要扑。   江随澜没有管它,随意找了间屋子,推门进去。   恰巧是一间书房。   江随澜对凡间的书也很感兴趣,他扫了一眼书桌,又在书架上看起来。看了半晌,默默退开了。都是些他看不太懂的,经世治学之类。   转头桌边有一只画篓子,篓子里放满了画卷。   他随便抽了一卷,抚掉书桌上厚厚的灰,又抖掉画卷上的灰尘,缓缓展开画卷。   画的颜色微微褪了,但年轻男人的容颜仍然栩栩如生,百年前的英俊与温柔扑面而来。   只一眼,江随澜就意识到了,这画中人是他父亲,江微。   江随澜发觉,自己和江微长得并不多么像。   江微虽然在执笔人手下气质温柔,但模样是毫无疑问的、充满攻击性的艳丽。楼冰也带着几分艳,但一来二人模样不似,二来楼冰到底是凡尘的漂亮,江微则是……   江随澜想到,狂扬说,江微是白迆,而白迆是贬谪至人间的魔神。   江微的漂亮,完全可以说是魔神的漂亮。摄人心魄,看一眼,就容易叫人神魂颠倒。   反观自己,只显得寡淡幼稚。   江随澜手指摩挲过那张脸,低低叫道:“父亲。”   他把这一卷画放在旁边,从画篓里拿出另一幅画看。 第三卷 、第四卷、第五卷……   一共十六卷画,全是江微。卧榻的江微,采花的江微,抱兔的江微,吃糕点的江微,摘葡萄的江微,对镜梳妆的江微,踏青的江微……怀孕的江微。   江随澜看着那副画,呆了好一会儿。   所有的画,都能看出画画的人对画中人的深情,哪怕是对于凡尘人而言,荒诞离奇甚至可怖可惧的男子有孕。   狂扬却说,那魔物化形化的男身,怀胎生子,被视为怪物,赶出了季洲。他那爱人,也与他断绝了关系,更不想认那怪物生的孩子。   江随澜擦掉画卷上的灰,凝视着画上盖的红色印章。   宋从渡。   画中人姿态如此多样,画外人又是怎样的人?   从渡,随澜。   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时,还爱这个凡人吗?   “在看什么?”   狂扬推门而入。 第17章   江随澜把江微逗兔子的那张覆在最上面,说:“看画。”   狂扬探过身看了一眼:“画得不错。”   江随澜不置可否地沉默着,慢慢把画卷起来,一一放回去。   “不带两张走,纪念一下?”   江随澜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从书桌后头走出来,张开五指,看着自己满手的灰,有点疑惑地问狂扬:“这里怎么会一直没人住?”   在这座城中一路走来,鲜少有像这座院子一般荒芜的。   狂扬说:“和江微离开后,我也是头一次来,不清楚情况,不如问问邻里?”   江随澜说:“好啊。”   离开院落,叩响邻居家的门。一个中年女人打开门,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说话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口音,问他们是什么人。   江随澜说:“我先辈曾在那座院落生活,这次来莞城本想认亲,未曾想那院子荒成了那样,敢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女人“哦”了一声,没那么有戒心了。   毕竟狂扬江随澜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坏人,都很干净斯文。   她便说:“那院子荒了很多年了,我自搬过来就荒着,听说是闹鬼,没人敢住。”   “鬼?”   “是啊,可吓人了,”女人说,“有些事吧,确实玄乎,大概十几年前,有个王爷,看上这块地了,想拿下来做他的别苑,要打理改造,工人刚进去,头一个晚上就摔坏了三个。”   “啊?摔坏了?”   女人说:“说是莫名其妙就摔了,跟被人推了一样,一晚上不停地有人在被人推你,回头你又啥也看不到……”   说着,她自己打了个哆嗦:“真吓人。不过吧,没人进去,就没什么事。平日也很安静,一点闹鬼的迹象都没有,不过但凡你进去碰一丁点儿东西,那就不行了——贼都不敢进这院呢!”   听完,江随澜对那中年女人诚挚道:“多谢。”   “嗐,没事,这大热天的,你们穿这么厚,不嫌闷么,要进来喝杯水吗?”她热心起来。   江随澜浅浅一笑:“不用啦。”   他往乾坤袋里看了看,搜罗了一圈,掏出一小瓶小圆丹,递给女人,说:“是强身健体的好药,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   女人推辞了两句,最终还是收下了。   江随澜站在院子外,云片糕蹲在他脚边,两个人的姿势如出一辙。   “要进去再看看吗?”狂扬问。   江随澜说:“我知道,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不散,便成‘鬼’。文词柳,你觉得这里,真的有那么一只鬼吗?”   狂扬双手背在后面,学他的姿势看院门、院里、院墙、探出墙外的树荫。他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看,没有。”   化境说没有,就是没有了吧。江随澜想。他不知道自己此前是否期待过什么,面对狂扬这句话,只能默默点头。   他转身离开,身后微风扫过树枝,树影婆娑,枝叶摇晃。   他们在预订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有不错的酒和饭菜,两人晚上吃得都很满意。狂扬虽已辟谷,但魔修并不刻意克制口腹之欲,美食美酒,喜欢就要尽兴。   夜幕降临,满是凡人的季洲竟格外热闹。   客栈大堂有人吃酒嗑瓜子说天谈地,客栈外的街道上也人人来往。城中卫队在街上列队走着,保卫一方安宁。   江随澜趴在窗口有点儿醉醺醺地看了一会儿,从乾坤袋里拿出秋泓剑来。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殷淮梦曾教他的剑法,那剑法叫什么名字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招式复杂,很难学。他回忆起第一式,握紧剑摆好姿势,手腕微扭,挥剑而出——   砰!——   江随澜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嗝,看着客栈房间内的桌子四分五裂。   “……”   怎么会这样!   他从前在雁歧山,怎么练都没效果。   师尊说要顺着剑招释出灵气,但他总觉得变扭,经脉和剑像是拧着的,别说释放灵气,多练一会儿他身上都疼。   但现在,他甚至没想过动用丹田魔气,只是耍个样子招而已,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是因为他入境了么?   江随澜呆了一会儿,狂扬敲响他的房门:“随澜,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他抓了抓头发,过去开了门。   狂扬目光往里一扫,就笑了:“你怎么在屋子里练剑?”   江随澜说:“……只是突然想了。”   他嘟囔:“这客栈没有那样大的天井供我使剑啊。”   狂扬说:“可以去别的地方啊。”   他不仅说,做得也快,下楼问了掌柜的,带江随澜去了一家武场。   武场很大,间隔着搭了擂台。   不过天色已晚,没什么人还在练了。付了点银钱,江随澜便在擂台上痛快地练了个够。   他练的还是江微传给他的那套剑法。   从前不觉的,现今用起来,只觉得空气中的一切力量都向他涌来,剑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必刻意去记、去套什么剑招就如臂挥指。   他闭上眼睛,微微仰头,空旷武场还剩些许刻苦的汉子,他们五大三粗,体魄强壮,平日见到瘦弱点的书生都要嘲笑两句娘们似的,可此时,见到那擂台上舞剑的年轻男人,眼睛都直了。   月光整个儿都只照在了他身上似的,那身普普通通的蓝衣硬是被照得光华璀璨,宛若神仙。   那张脸,又白净又漂亮,鼻梁高,下颌棱角分明,脖颈修长,眼睫翩翩若蝴蝶,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温柔精致。   “这小子……”有人低声念了一句,咽了口唾沫。   另一人接过话头:“总算知道为什么有男人爱玩南风馆的小倌了,若能有这样的,我也不是不——”   江随澜一剑刺向前方,魔气凝在剑上顺着招式指向的路径刺出去,武场那棵巨大的槐树遭了飓风蹂/躏般一阵狂抖,而后倏然炸裂。   旁观的汉子们:“……”   那位想说“我也不是不行”的,连忙把话带口水都结结实实咽进肚子里。   江随澜满脸抱歉地从擂台上下来,从乾坤袋里数着东西,看有没有什么能赔偿这家武场。   狂扬说:“你又进境了。”   江随澜想了想,说:“好像是吧。似乎突破了一个什么瓶颈。”   狂扬喟叹道:“太快了,这才几天。江微都比不上你。”   江随澜说:“大约是厚积薄发吧。”   狂扬微笑又感叹地摇了摇头,说:“你这一进阶,这方圆几千里本就没多少的魔气都被你抽干了。”   江随澜给了武场的主人一小盒复新膏,说:“实在抱歉,坏了你们一棵好树。这是治伤的药,什么伤都能治的,内服外敷都行。”   夜已很深了。   回客栈的路上,狂扬问他:“你方才在想什么?”   江随澜愣了愣,迟疑道:“……没想什么。”   狂扬洞若观火:“入境至迷境,有迷思,才能进阶,多少人进不了迷境,就是因为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江随澜更呆了:“可迷境不是……迷茫之境,就是不知道,才……?”   狂扬摇头,给他解释。“有所求,才有所迷。你要先问自己一个问题,才会去寻找答案,迷境,是迷茫之境,也是寻找答案之境,找到了,便是明境,找不到……寿数到了,便就此陨落了。”   狂扬看向江随澜,微微笑着:“现在,你舍得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了吗?”   江随澜张了张嘴,有点儿说不出口。   良久,他才低声说:“我在想,爱……是什么?”   舞剑的那段时间不长,他却想了很多,从孤独的、渴望亲情的童年,到有了些许友情的少年,再到一头栽进师尊温柔乡的青年……   他想,他是想要爱的。   亲情爱,友情爱,同门爱,还有情爱。   只是师尊带给他的情爱——哪怕是假象,都是那样昂扬浓烈,把其他所有的都掩盖了。他心满意足地浸泡其中,别的都不要了,以为只要那个爱就足够了。   结果有朝一日,告知他那爱是假的,恍然间,他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爱……是什么?   他感受着月光照拂在他脸上,在心里轻轻呢喃。   弄清楚那是什么,就能想办法得到了吧。   若是他一早就清楚爱是什么,不至于看不清师尊真正的心意。只怪他无知浅薄,以为拥他、吻他、与他云雨,以为那以孤琴仙尊名义的保护、占有欲和温柔便是爱。   结果隐藏在其下的,是漫不经心,是敷衍,是忘记,是痛下杀手。   过去江随澜以为师尊爱他,后来发现他错了。   那日在碧城,师尊失态祈求,仿佛深爱他。可谁知道隐藏在这深爱表面的背后是什么?江随澜没法再相信了,不是不信师尊,是不相信自己所见所觉是正确的。他醒悟师尊不爱他的那一瞬,立刻发觉过去一切有迹可循,只是彼时他被一叶障目,什么都看不清。   他知道自己内心仍然渴望师尊爱他,一旦相信师尊爱他,他便会如过去一般,沉沦进去。   他不愿重蹈覆辙。   叶子被拿下来不挡在眼前了,他难得看得清楚,难道要自己再给自己挡上么?   要清醒,要冷静,要看得更清楚。   江随澜是这样想的。   不光是他的心,不光是师尊,还有……   江随澜转头看了一眼那自称文词柳、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秀面容的人。   魔尊狂扬。   *   殷淮梦坐在酒楼雅间,盯着那一桌好菜。   魂灯在餐桌上幽幽亮着,殷淮梦的魔气环着他,努力探寻,努力感知,但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真的,找不到随澜了。   吴荷最后送上来一壶酒,说:“小澜平时就爱吃这些,这么多年过去,口味都没怎么变,爱吃酸辣的。人常说酸儿辣女,他这……”   雅间温度陡然降到冰点,吴荷打了个颤,才意识自己刚说了什么,连忙噤声,放下酒,说了句您慢用,便走了。   下楼梯时,还颇可惜地摇头想,看来真不是孤琴仙尊的孩子,只是不知道小澜孩子的另一位父亲究竟是谁,这么久面都不露,真是一点儿责任也不负。是因为随澜是男子却有孕么?可是,男子生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九洲什么奇事没有,这点事都遭不住,还修什么道。   殷淮梦慢慢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不喝酒。   过去在小银峰,偶尔见江随澜喝,也是不赞同的。只是有时……随澜醉了,十分可爱,他便不嫌酒气,愿意抱着他,亲一亲他。   那样的日子,回想起来,竟是非常遥远了。   殷淮梦仰头喝下一杯酒。   于他的境界而言,这杯酒寡淡。   但闻着、尝着酒的味道,就好像江随澜还在他身边。   他自欺欺人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直到酒壶见空。 第18章   殷淮梦甚至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醉了。   他撑着额头,垂着眼,看着空荡荡的酒杯,耳边却清晰地听得酒楼一切的声响。   到了化境,足够耳聪目明,不用神识,周身动静都无法逃开他的感知。   殷淮梦听见楼下大堂的客人吃酒吹牛,和好友聊天,什么都聊,从这家荷韵楼出的新菜尤为好吃,聊到如今仙魔局势;从上古天地未分时仙神与魔神相斗,聊到现今风头正盛的仙修与魔修。   他们提到了殷淮梦。   “听说,听说啊,孤琴仙尊在崎平交界与魔尊一役受了重伤,不知是被那日魔气侵染了还是怎么,现在似乎修魔了。”   “不能吧?那可是孤琴仙尊!现今所有尊者里唯一一个修无情道的,说是心如磐石也不为过,不论什么伤,也不能可能转去修魔吧?”   “嗐,你们消息哪听来的,错漏太多。我这儿有真消息,那孤琴——现如今得叫魔琴嘞,他不是自己转修的,是堕魔!我有个兄弟,他师父是寒镜府的弟子,师父的师父也是尊者,亲口告诉他的。仙门这会儿忧心着呢,魔修本就来势汹汹,咱这边又损失一员大将——孤、魔,还是叫孤琴吧,魔琴怎么叫都不顺口,孤琴尊者是化境里出了名的能打,当年南柯盛会,他一把琴让多少尊者甘拜下风?现在倒戈到了魔修阵营,啧啧……”   “堕魔……恐非他本意……”   “时也命也罢。”   又有人插嘴:“哪是什么时命!你们不知道了吧,孤琴堕魔是为了情!你们晓得,雁歧山掌门几百年前吧,收了个小徒弟,很招人喜欢,孤琴也喜欢,后来那小徒弟出了意外,才没了下文。前段日子,那小徒弟回来啦,孤琴一见,嘿,就陷入爱河了,那无情道哪修得下去,可不就堕魔了!”   “啊?真的啊?”   有人觉得不太可信,又有人说,也不是不可能。   殷淮梦捏着酒杯,真想冲下去告诉那些人,不是的,不是为了师弟。   他有些恼怒,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话。   那日随澜身边的那个男人……是叫文词柳吧,也是,张口就说他是为楼冰破的无情道,害随澜那时的表情……   殷淮梦想到就觉得心痛。   他咬咬牙,又想起江随澜那天都没有听他把解释的话说完。   好像真的累了,倦了,不想在乎了。   楼下的人还在说。   “可是,我记得,不是说孤琴爱他那徒弟爱得刻骨铭心么,为此还伤了无情道的根基?”   “嘿嘿,说到这个,我再说一个我听到的小道消息,孤琴与徒弟不清不楚,你们知晓是为什么?是因为他那徒弟与小师弟长得十分相像!”   又是一阵欷歔不已。   殷淮梦实在听不下去,扔下空酒杯和一桌好菜,甩袖离开了。   他回到书楼,在江随澜的房间,坐在床沿,垂着头,静默不语。   过去,他带江随澜下山去玩,极偶尔的,也能碰到人传些闲言。他向来有些虚名,身上发生点事,少不得引些议论。   那时他不喜那些人说话,每次听神色都沉沉。   倒是随澜,听得欢欢喜喜,美滋滋的样子。   现在回想起来,殷淮梦忽然懂了,江随澜从别人口中听到说师尊那么爱他,为什么开心。   那种喜悦是纯粹的,因为随澜就是那样爱他。   可那时他在想什么?   殷淮梦脸上的血色一寸寸退下去。   那时他的心情与今日何其相像——   你们什么不懂,在乱说些什么。   他抬起手,蒙住脸,闭上眼。   他曾经觉得江随澜对别人乱传言傻乐是肤浅、不自重,活在他人口中,为他人捕风捉影的几句话那样快乐,实在浅薄。   可现在,他想别人再传那样的话,人家都不说了。   好像一夜之间,全换了说辞,换成了会叫随澜伤心的话。   随澜……真的还会再为这样的话伤心吗?   殷淮梦睁开眼,看着桌上那张花笺,脸色苍白,想,真希望随澜听了会伤心,伤心……代表还在乎。若是随澜在乎都不在乎他了……   他忽然觉得腰间一块玉佩微微发热。   愣了一瞬,殷淮梦猛然醒悟过来。   这块玉和随澜手上的一块玉是相系的,他们曾约定,随澜若是遇险,捏碎他手上那块玉,殷淮梦会在玉上篆刻的阵法力量之下瞬息间出现在江随澜面前。   随澜在唤他!   随澜……遇到什么危险了?   *   已是正午,那荒芜院落长满的杂草在狂风吹动下腰弯得近乎伏地,云片糕的毛炸了起来,站在江随澜身侧,对着狂扬露出尖牙。   狂扬那张脸,自从出现在江随澜身边开始,第一次露出了温和以外的神情。倒不狰狞,但透着邪肆——那样的一张脸,白净俊美,眼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魔气在周身鼓荡时,竟在一瞬间就让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人绝非什么文弱书生,而是不折不扣的魔尊,魔修们的绝对领袖。   “你要做什么?”江随澜挡在前面。   挡在……一道淡淡的人影前面。   那人影站在院子屋檐的阴影下,穿着素雅的青衫,束着发,一点儿也不畏惧,甚至没怎么看狂扬,只怎么也看不够似地看着江随澜。   狂扬无辜地说:“我没想做什么啊。”   话说得好听,院子里风雨欲来的气氛仿佛是假的。   江随澜说:“那你把……你的魔气,收一收。”   “我不能,随澜,”狂扬微微笑了一下,“我要收了,宋从渡就要杀了我。”   “不会的!父亲——”   狂扬打断他:“父亲?”   他玩味地说:“你怎么就管他叫父亲了?”   江随澜顿了一下,慢吞吞地说:“父亲和我说了一些当年的事,我觉得,其中似有误会。”   狂扬眉毛一扬:“哦?”   他说:“宋从渡现在甚至不是人,而是只鬼。鬼的话,你也信?”   “三魂七魄滞留人间成鬼,与人有什么分别吗?”   狂扬说:“有执念、怨念,才成鬼。鬼满脑子都是那些东西,满嘴谎话,没一个善茬。你知道使宋从渡滞留人间的念头是什么吗?”   江随澜想说,我知道。   狂扬说:“是杀我。我这人,信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所以我一定要先杀宋从渡。他一个当年连江微都不认的负心汉,不值得你叫这一声父亲,随澜。”   “不是的。”江随澜说。   狂扬眼睛眯起来:“你要拦我?”   江随澜看着他的神情,愣了一下,迟疑道:“我……拦得住你吗?”   狂扬叹息一声。   须臾间,院落恢复了风平浪静。   江随澜怔了怔,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见一道残影,狂扬瞬移般到了他眼前。   宋从渡猛然踏出阴影,将江随澜挡在身后。   狂扬掐住了那鬼魂的脖子。 第19章   昨晚,江随澜和狂扬从武场回到客栈,小二为他们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客气地叮嘱两句,叫他们早日歇下。   江随澜洗漱后合衣躺在床上,抚着小腹,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今日发生的事,说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是在画中。又低低笑了一声,温柔地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呢?”   会很快吧。   怀胎十月,于寿命长于凡人千百倍的修士来说,有时只是一次短暂的闭关而已。   江随澜闭上眼睛。   武场那一通舞剑,令他的酒意散了大半,现在这样躺着,一点儿都不困,反而倏地想起了宋从渡画的那些画。   从画中感知,宋从渡在知晓江微怀孕后还对他爱意不减,那么这就与狂扬所说有了冲突。今日在那荒废宅院,江随澜一直有模模糊糊的感觉,问了邻居,谈及闹鬼的时候,他没忍住心中一动。   修士不像凡人那样忌讳鬼魂,而且九洲亦有鬼修。   江随澜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窗户,吹了片刻微凉的夜风,添了件薄外衣,走窗离开了客栈。   只是出于直觉,他选了这样鬼鬼祟祟的方式。   已是三更天,街上没有刚入夜时热闹,清冷得只有更夫和巡逻队。江随澜怀着万般滋味往那宅院走去。   到了地方,月色正好,院子虽杂草蔓延,但竟在月华下显出几分生机勃勃的温柔。   云片糕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一起看到了院前阶上坐着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一身青衫,脸色是没什么生气的白,没有影子,整个儿身体看起来很淡,显然非人。他一双桃花眼,薄唇,沉默垂眼时显出几分不耐烦的冷淡。江随澜呆呆地看了他片刻,比对着,觉得自己与他的眼睛真像,只是自己的眼尾稍下垂一些,像是江微杏眼的弧度。   那男人抬起头,神情空白了一瞬。   紧接着,他站起来,在江随澜的注视下,眼眶渐渐红了,嘴唇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宋从渡吗?”江随澜涩涩问道。   男人点了点头,半晌,才张嘴说:“是。”   他的声音有点儿哑,沉沉的,像是风寒堵了鼻子。   两人默然无言地对视了片刻,宋从渡抬手,没什么重量地抚过江随澜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他有点颤抖,低声说:“你长得和江微很像。”   江随澜鼻子一酸:“是吗,我看你画的画像,好像也不是很像。”   “像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宋从渡笃定地说。   江随澜看着他。   他从有意识起,就生活在书楼,对父母毫无印象。那时有个哥哥,像他前阵子在碧城那样,教小孩念书,带小孩玩。待了很多年。他告诉江随澜,他是书婆婆在北原捡回来的。   冰天冻地,他蜷缩在小小的襁褓里哇哇大哭,书婆婆就把他捡了回去。   然后就这样慢慢长大。   因为身边很多同龄的小孩,他其实不缺朋友,大家也都对他不错。   可是碧城的孩子都是有爹有妈的,不管是父母分开了,或是远行了,还是在闭关,不管怎么样,父母总是存在的。   但他没有。   书楼里的人,怎么也替代不了真正的父母,给予江随澜他渴望的亲情。   而现在,他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盼望了很多年的东西。   江随澜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叫宋从渡一声父亲。   可他还有事情没弄明白。   他问宋从渡:“当年,是你不要父亲的吗?”   宋从渡愣了一瞬:“谁说的?”   瞬间,他反应过来:“沈辞吗?”   这下换江随澜困惑道:“沈辞是谁?”   宋从渡说:“今日与你同来的那个人。”   江随澜怔了怔:“他……叫沈辞吗?”   “是啊,”宋从渡说,“他这么跟你说?说我不要江微?”   江随澜低声说是。   宋从渡咬牙道:“他是骗子。”   宋从渡说起当年的事。   江微来季洲,和宋从渡是在海上认识的。在季洲,宋从渡是书香世家,家里本是要他读书进士的,宋从渡表现也不俗,年纪很小时便在家乡有了才名。后来,有个从平洲来的修士路过此地,他擅长算命运之术,看了宋从渡一眼,便说宋从渡命中有一劫。   准确说,宋从渡会成为别人命中的劫,最终把自己也搭上去。破解之法便是这辈子待在季洲,别想任何求仙问道的事。   然而所谓命运,便是你不想,也会推着你去想。   宋从渡及弱冠之年,他父亲遭遇不测而亡,母亲重病,眼见一日日消瘦,宋从渡请了医修替她看病,那医修说,是遭了邪魔侵染,若要根治,须向大宗门求药。那医修报了几个宗门名字,离季洲最近的是翼洲小云楼。恰巧那医修在小云楼有个朋友,能在楼中仙尊面前说上几句话。   宋从渡便漂洋过海去了。   顺利拿了药回来,遇见了江微。   那时候宋从渡早把小时候那修士的预言忘了。   和江微心意相通时,那修士又偶然路过此地。   看了他们,喟叹不止。   他指向天,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已然破戒,惜乎也未能阻止天命。   宋从渡低声说:“……那时,他的目光在江微的小腹上停了一瞬,但什么都没说,就此离去。我想起了小时候他说的话,把那则命中之劫的预言说给江微听,江微和我笑,说他正在冲击化境,的确是要渡劫的,说不定我就是他的情劫。”   不过江微又解释,所谓情劫,是要爱得深,被伤得深,勘破便能破劫。他笑着对宋从渡说:“你与我这么好,绝不是情劫。算运数的修士,也不是句句都对,也有算错的,不必在意。”   那之后没两天,江微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没踟蹰多久,他就跟宋从渡坦白了这件事。他十分信任宋从渡,宋从渡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他们都很期待孩子的降临。   大约五个月后,沈辞来了。   带着一片白鳞。   宋从渡不知道沈辞和江微说了什么,但与江微谈完之后,江微忽然说要回一趟崎洲。“他说他要回一趟家。”   江随澜心里默默想,看来江微还是向宋从渡隐瞒了他是从魔渊出来的这件事。   江微一去不回。   一直到他们计算中孩子该出生的日子,江微都没有回来。宋从渡等得焦急,猛然想到那算命的修士,他病急乱投医,虽然找不到那位能算天命的修士,但另找了一个,请他算江微下落。那修士摇摇头,只说凶多吉少,不必再找。   宋从渡不信,掀了他摊子。   然而没过多久,宋从渡便目眦欲裂地看江微留给他的那片代表着他生命存亡的玉简碎裂。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江微,去找你,”宋从渡说,“沈辞便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神色怪异地看着我,语气也很怪,说‘你竟没有死’,然后他轻轻一挥手,我便死了。”   等宋从渡再醒来,他躺在草地中,成了肉眼不可见的、没有重量的魂体,——又被叫做鬼。   他浑浑噩噩了一段时日,那段时间脑子不清醒,只知道不能叫任何人破坏这座院落中他和江微在一起的美好回忆。   后来逐渐清醒了,他一遍遍地展开自己的画的江微看,他画得很好,画中蕴藏了些许江微的精、气、神,偶尔会产生仍能和江微交流的错觉。慢慢的,他竟学会了修炼。   他成了鬼修,只是从初境、入境再到迷境,仍然只能停留在这间院子里。   “昨日你跟沈辞来时,我就在这里,”宋从渡说,“我看着你,看着沈辞,木头人一样僵住没动。”   他苦笑道:“明明想了一百多年,若能见到沈辞,定会杀了他。”   天色一开始越沉越深,越暗越冷;渐渐的,天慢慢亮起来,院中杂草上凝了露珠。   云片糕不知道睡了几觉起来,太阳高悬头顶的时候,江随澜已亲昵地叫宋从渡:“父亲。”   而后就像一百多年前一样,沈辞,或叫文词柳——总之,狂扬魔尊,走到了这里。   他说:“我要杀了宋从渡。”   宋从渡远远不是狂扬的对手。   他被举在半空中,魂体忽明忽灭,显然受创严重。   江随澜叫狂扬住手,可狂扬不听他的。   他只慌乱了一瞬,就镇定了下来。要想办法,要冷静。那是他的父亲……江随澜觉得宋从渡没有骗他,他才体验了渴望中的亲情不到一日夜,他不能让狂扬杀死宋从渡。   在脑中飞快转了一圈,这局面能救助的人,甚至称不上屈指可数,而是只有一个。   江随澜来不及多想,神识从乾坤袋中调出那块玉佩,猛然捏碎。   一刹那间,天地仿佛寂静了。   江随澜盯着宋从渡几乎快透明得看不到的身躯,仿佛等待了一辈子般漫长。   直到眼前的风与气微微扭曲。   殷淮梦的白衣出现在他面前,他顷刻间判明局势,指尖拨琴,琴音飞向狂扬,戾气极大,直接削断了狂扬扼住宋从渡咽喉的那只手。   宋从渡和狂扬那只断手同时落在地上。   江随澜冲上去,把宋从渡带回檐下阴影中。   然而……然而,宋从渡的身影仍然在不可挽回地逐渐淡去。   江随澜呆愣愣的,使劲抓宋从渡的手,却没办法阻止那本就稀薄的重量越来越轻。   他突然意识到了。   狂扬的魔气在摧毁宋从渡。   “师尊!师尊!”江随澜恐惧地大叫,“救救他,救救我父亲——”   殷淮梦回头俯身查看宋从渡的情况,他的手刚搭在宋从渡的胸口准备替他驱除狂扬的魔气,陡然间地动山摇,乌云压境,震耳的龙吟响彻天地。   魔龙从云中穿梭而来,它漆黑泛银的利爪闪电般刺向殷淮梦后心。 第20章   宋从渡抬起手,拭去江随澜脸颊上的眼泪。   “不要哭,”他低声说,“随澜,能这样见你一面,我已十分知足。”   江随澜僵了片刻,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宋从渡说:“不要伤心,我只是去见阿微了。”   江随澜埋首,额头抵在宋从渡手上,闭着眼睛,感受属于宋从渡的温度、重量与气息缓慢消弭。   当一切归于寂静的那一瞬间,江随澜恍惚觉得,从宋从渡身上,有一部分什么流到了他的血脉里。   天地间风雨大作,雷电阵阵。   魔龙的利爪停在殷淮梦身后,那锐利寒气离殷淮梦只有一线,琴音编织的网挡住了他,利爪与音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而后,它慢慢地、慢慢地缩回了爪子,那双猩红的眼睛看向江随澜。   江随澜若有所感地望过去,魔龙看到他的刹那,瞳孔竖成一道细线,爪子一缩,两只前爪搭在云上,探个头出来,竟有几分云片糕的意思。   “随澜,”狂扬还在微笑着,“我只是帮你做了那个选择。”   “什么?”   狂扬说:“要不要吃人的那个选择。”   殷淮梦站到江随澜身边,想像过去一样牵住他的手,刚碰到他的指尖,江随澜便受惊般地躲了一下。他于是没再动。   “你……说清楚。”江随澜看着狂扬。   狂扬的目光落在殷淮梦身上,说:“我不会在他面前说。”   殷淮梦的目光也在狂扬身上,他看了看狂扬,又看了看魔龙。低声道:“原来你不是什么文词柳,魔尊狂扬。”   “我也是文词柳。”狂扬说。   江随澜冷不丁出声:“那沈辞呢?”   狂扬面不改色:“我也是沈辞。”   “还有多少其他名字,一并说出来叫我们开开眼?”   “随澜,你生气了。”狂扬似乎觉得颇有意思。   “你以为我只是生气?”江随澜不可置信,“你杀了我的父亲,你以为我只是生气?”   他微微颤抖,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狂扬语调忽而温柔下来:“随澜,你让他走,我会解释给你听。”   “他”指的是殷淮梦。   江随澜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殷淮梦忍不住斥道:“随澜!狂扬此人性情暴戾,残忍嗜杀,你怎能信他的话?”   狂扬好整以暇:“都是些没甚么根据的传言。”   殷淮梦冷冷道:“你才对随澜的父亲痛下杀手,就说只是没根据的传言,你不脸红么?”   “仙尊,你先走吧,我要听听他的理由。”   殷淮梦猛然一僵,他回过身,对着江随澜,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狂扬凉凉道:“这时候不该叫仙尊了,他已堕魔,改叫魔尊吧。”   沉默中,江随澜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厌烦。   他突然背过身,扶着廊柱,无声地干呕了一下。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殷淮梦都不舒服。也许是他太抗拒了?抗拒到身体都与他不对付。   殷淮梦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只好说:“我去院外等你,若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过来的。”   江随澜没有应。   殷淮梦觉得有几分心酸。   他站到院外,才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何其像以前的江随澜。   在雁歧山,他偶尔会去学堂给弟子讲学、去武场指点弟子的修习。他的本命武器虽是琴,但于剑术亦有几分精通,教修为明镜以下的孩子绰绰有余。   每到这时候,江随澜就会抱着不那么情愿让他抱的云片糕,拿着他比较喜欢的几个口味的丹药,拿两本话本,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边自娱自乐,一边等他。   每次都笑嘻嘻地说:“师尊,只要你一想我,在里面叫我一声,我就会第一时间、咻地出现在你面前。”   殷淮梦没应过这话。   不仅没应,还觉得江随澜黏人得有些烦。他做的都是正事,江随澜却满脑子只有情爱——只有他。   殷淮梦转过身,望着那院落。   被他识破后,狂扬再没有遮挡他浑身的浩荡魔气,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将院子笼得严严实实,殷淮梦只能听到细碎低语。   真打起来,不论有没有那条龙,殷淮梦都不是狂扬对手。他几经受创,虽如今又恢复到了化境,但根基不稳。   从细碎低语中,好像听见了随澜的声音。   又想到随澜。   江随澜陪了他很久,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只要他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可他似乎从没认真看过他。   至于“叫他一声”,更是从没有过。   他那时饱受无情道反噬之苦,一边唾弃自己沉沦,一边又想,这沉沦自己知晓便好,偏偏江随澜在雁歧山招摇过市的,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要知道。   怎能这样?   他后来便和江随澜提过一次这事。   后来……   江随澜就再也没有这样了。只在小银峰等着。   殷淮梦不记得江随澜听到他说“不要再做那样的蠢事”这话时有没有生气、有没有伤心,只记得后来他笑眯眯地说:“那我在小银峰等师尊吧,保证师尊一回小银峰,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我!”   想到现如今小银峰的空空荡荡,想到现如今江随澜的冷淡疏离,殷淮梦痛苦地想,他那个时候怎会觉得那样黏人的随澜烦人呢?   现在想来,他说那样的话,随澜怎么可能没伤心。   只是他有意不去看、不去体会江随澜的心情。   他修无情道,向来是不体会别人的心情的。他有他做事的道理,又是化境尊者,旁人便有不满,除了忍,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倒是师兄弟间说话直接些,尤其踏月,不知道是否因为是女子,简直比他纤细敏感百倍有余,他训个弟子,踏月都要说:“师兄,你这样凶,他怕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于修为也无益啊。”   那弟子怕了吗?   殷淮梦觉不出来。   现在回望过去,殷淮梦才想,自己原来已错了那么久。   不多时,江随澜和狂扬从里面出来了。   江随澜的脸色惨白如纸。   狂扬说,世间永远只能有一条白迆。魔神血脉会随着生子传递到孩子身上,并且,随着孩子的长大,会逐渐吸取走孕育他的两个人的血、魂、气,直到二人死亡,这时白迆血脉才会完整。若孕育白迆的人提早死于他人之手,则他们的血、魂、气会自发地流入白迆体内。因血脉牵连,整个过程仿若祭祀,父母是孩子的祭品——是白迆的祭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迆传多少代,就是吃了多少人。   当年他带江微走,就是要想办法破解此局。   “可以不死,”江随澜说,“我不要完整。”   狂扬说:“你可以不要,他不行。”   他指向江随澜的肚子。   江随澜沉默良久,说:“你刚来时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宋从渡要杀你,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杀他。尽管……以父亲修为,根本动不得你分毫。”   狂扬说:“我做事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理由,随澜。”   江随澜顿了顿,问:“若我把这孩子生下来,他长大,我会死,师尊也会死吗?”   狂扬说:“是的。”   “破解之法呢?”江随澜定定看着他,“你说当年你带江微走是为了破解此局,破解之法呢?”   狂扬说:“修至无境。”   江随澜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他喃喃:“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修得到无境。   那样玄之又玄的……无境。   在不到七个月的时间,无境。   怎么可能。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那笑似哭。他对狂扬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出了院子,狂扬朝云间吹了声哨,魔龙身形缩小,从云上下来,像条极细极小的蛇,缠在了江随澜的腕上。   魔龙在冥河伴白迆而生,本就不属于狂扬,而属于白迆。   江随澜抬头看了一眼殷淮梦,泪水就在他眼眶中摇摇欲坠。不过下一瞬,他就闭上了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对殷淮梦说:“仙尊,这样唐突地把你唤过来,实在抱歉,事已结束……”   “我帮了忙,”殷淮梦抢话说,“便是按照凡人习俗,也该请我吃顿饭是不是?”   江随澜懵懵一呆,恍惚点了头,说:“是。” 第21章   这座城叫永宁,有家酒楼堂而皇之冠了城名,就叫永宁酒楼。据说这家酒楼在整个季洲都是出名的,还有好些人不远千里跑来吃饭。酒楼背后的老板似与城主关系匪浅,听闻还是修士。   江随澜、殷淮梦和狂扬落座。   其实江随澜现在不想看到狂扬,他脑子里还想着宋从渡,想着白迆。狂扬为什么骗他当年是宋从渡不要江微,也没有解释。害死宋从渡,哪怕口口声声为了他,江随澜也不接受,不原谅他。   坐下来点菜时,他满脑子想的是要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比较好。他烦这些事了。这辈子没这么烦过。   席间江随澜和殷淮梦都没怎么吭声,只有狂扬,兴致很高,点了烧鹅、叫花鸡、红烧五花肉、爆炒豇豆、水晶虾饺……   可劲儿点,不论是招牌菜还是非招牌菜都点了个遍,又点酒,各个佳酿轮一遍,不管三人吃不吃得完。   菜一道道上,吃饭的时候也很沉默。   殷淮梦一直在看江随澜,江随澜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一只虾饺。   似乎不是很有胃口。   上了酒,狂扬一一看过贴着的红签纸,问江随澜:“花雕、烧刀、望春、雪怀、照红、剪芙蓉……想试试哪个?”   江随澜怔了怔,恰好小二又端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酒壶过来,是在其余几洲也很有名的悲芳春。小二道:“这酒咱这少见,最后一壶就是您们的啦。”   江随澜指着瓷壶,说:“我喝这个。”   殷淮梦忍了忍,见江随澜无知无觉的把酒倒进酒杯,正要喝,他出声道:“随澜!你……有身孕,饮酒,不好……”   江随澜的手一顿。   狂扬说:“都是修士,一点儿酒算什么。更何况,我的孩子,我还没担心,你操心什么?”   他笑起来:“按凡间俗语,可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   殷淮梦心中一刺。   江随澜把酒放下了,语气很淡:“我不喝了。”   殷淮梦看着他。   他抓紧了筷子,心沉沉的。原本,他想这顿饭好好地和江随澜说一说话,有些误会想说开,有些歉想道……偏有根搅屎棍在旁边,搅得他心情全无。   狂扬做秀做到底,给江随澜夹了一只大鸡腿。   江随澜碟碗一收,鸡腿落在了餐桌上。   狂扬的笑淡了点。   他盯着江随澜,缓声问:“怎么了?”   江随澜实在吃不下去,抬眼看向狂扬:“我只是做不到你这样若无其事。”   狂扬叹笑一声,收起了筷子。   “还有,”江随澜说,“孩子不是你的。”   殷淮梦猛地抬了头。   江随澜放下碗和筷子:“你们吃吧。”   他站起身,往走廊去。   他们吃饭的地方在永宁酒楼三楼,露天的,靠江,江景壮阔。走廊上能吹到江风,天气闷热,风也微微有些热。   江随澜的目光其实没有焦点,只虚虚地望着江水和远处连绵的山脉,江上有雾,山腰有云,太阳不知何时被浓云挡住了,天气有些阴,有些闷,似是要下雨。   魔龙在他手腕稍稍一松,落在地上,身形胀大,缠住他一条小腿,再往上,到腰身,最后落在他肩头,龙息冰凉,是陪他一同看这景色的意思。   江随澜忽然觉得熨帖。   这样被陪伴着。   “随澜。”   回过头,发现是殷淮梦。   魔龙爪子攀在走廊栏杆上,眼睛盯着殷淮梦,很警戒的样子。殷淮梦来了,它就没有整个儿挂在江随澜身上,只尾部缠紧江随澜的小腿。   江随澜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重新看水光天色逐渐一致的景色。   殷淮梦在他身后说:“我不修无情道,不是为了楼冰,是……因为你。”   江随澜手掌抚在魔龙冰冷的鳞片上,闻言一愣。良久,他才问:“为什么?”   殷淮梦握紧了拳,因紧张而嗓音发涩,他说:“我心悦你。”   江随澜微微弯了下唇。   魔龙的脑袋歪了歪,瞳孔中映着江随澜的脸。他是在笑,又在哭,眼眶与鼻尖都通红,满脸的泪水。   江随澜不着痕迹地调整呼吸,控制自己不发抖。很久,觉得自己平静了,可以正常说话了,才开口:“师尊,说出来都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殷淮梦为他的称呼一喜,又为他这心灰意冷的后半句话一惊。   江随澜继续摸着龙鳞,像是把龙摸舒服了,胡须微抖,眼睛微眯。他走了下神,想,这真有点像猫。   “随澜……”   “那楼冰呢?”江随澜打断他。   殷淮梦向他走了一步,说:“就是见了他,我才知道,从来牵动我七情的,只有你。”   江随澜有些迷糊了:“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其实不爱楼冰?”   殷淮梦沉默。他不知道面对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江随澜。他向来是不说谎的,承认他不爱、承认他爱,都有悖于他心中所想。   江随澜擦净眼泪,深深呼吸一口,回过身,看到殷淮梦的神色,倏忽懂了。   他说:“或者是……你没有那么爱楼冰?”   殷淮梦有些迟疑。   江随澜笑了一声。不是欣喜,而是讽刺。   “师尊,若你连楼冰都不爱,我真难相信,你会爱我。这百年你对着我这张脸,思念的不是楼冰吗?你对我的冷淡,讨厌的不是我非楼冰而是江随澜吗?是我不知好歹,以为你种种漠然是因为天性使然,是不擅言辞,是不擅表达,以为你爱我,所以什么我都能接受。后来我知道你爱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也没要什么,我对你无所求,也不拦你做什么。你是师尊,从来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的。见到楼冰,得知旧事之后,我以为你深情如许,只对一人倾尽真心,那人虽不是我,我也接受了。……原来又是我以为。”   殷淮梦张了张嘴,最终说:“我……想从今往后真心待你,不好吗?”   “什么真心?”江随澜咄咄逼人起来,“对楼冰那样的真心?对过去的我那样的真心?若是这样,我宁可不要。”   风越来越大了。   一道细细的、喑哑的嗓音突然传进江随澜脑中:“小白,我带你腾云,心情会好。”   江随澜愣怔一瞬,发觉缠在他脚上的龙尾紧了紧。   他看向魔龙,与它对视,犹豫了一下,在心中问:“是你吗?”   魔龙身体变得庞大,走廊被它压得摇摇欲坠,它呼哧呼哧点头,那道声音在江随澜耳中更清晰,且无方才的细弱之意,好像嗓音是受体型影响的:“是我。”   它收起尾巴,落在走廊,伏下身,对江随澜说:“上来。”   江随澜坐到了龙身上。   他飞上天空,仿佛乘的不是龙,而是风。   乌云越聚越浓。   电光一闪,雷鸣紧随其后。   云下暴雨倾盆,云上宁静温暖,阳光炽热,在雪白云朵上照出他和魔龙的影子。   江如练,山如栗。   亭台楼阁,芸芸众生,在骤雨雾霭中淡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在云中穿梭,雷鸣,龙吟,江随澜迎着风,直抒胸臆地长啸。   殷淮梦抬头望着天空中的若隐若现的龙影。   风吹乱他的衣袂与发,他缓缓张开双臂,过往,随澜会扑进他的怀里,现如今,却只有骤雨疾风打在他身上。   殷淮梦脸色苍白,耳边只有江随澜那一句——   “我宁可不要。” 第22章   狂扬把酒都喝尽了。   都不好喝,比白水强不了多少,唯有江随澜倒在小杯中未喝的那一口悲芳春,味道极美。   只那一口。   他自己再重新从壶里倒的,都不是那个感觉了。   江随澜。   他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   早在平洲高原见到江随澜这个人之前,狂扬就听过他的名字,听说过孤琴与弟子的风流轶事。借着一抹寻息香在高原找到江随澜,过程顺利得简直让狂扬不敢相信。那时他心中就在想,若这是孤琴真心喜爱的人,怎会孤单落在此地。   而且他嗅到,夜幕之下,空气中还残余的悲芳春的味道。   悲芳春这酒,最早是千余年前一位无境酿的,那位无境终生所爱只一凡人,凡人死后,她酿此酒,酩酊大醉,再未醒过。只在人间留下一坛悲芳春。   有人学着酿,最多只能酿出一分味道。   便是如此,也从此风靡九洲。   悲芳春,突出的就是一个悲字。   你心中无悲,便不能尽品其味。   那夜江随澜周身的悲芳春的味道,比他今日饮下的这一盅还要浓烈馥郁。   真……叫人心疼。   后来江随澜醉在他怀里,他身上带的白迆鳞片有了反应,狂扬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当年江微的那个孩子。所以江随澜问他是不是因为他和江微长得像时,他觉得好笑。   一开始他见到江随澜,全然没想起过江微。   江随澜是那样独一无二的江随澜。   狂扬把酒杯放下,到走廊上,看到风雨中孤零零站着的殷淮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样肆无忌惮地当着江随澜的面杀了宋从渡这件事,做错了。江随澜看起来是很脾气温和的人,与他同行的这段日子,也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几乎显得有点柔弱了。可他在一些事上,总又显得干脆果断,一往无前。   他的预感是对的。   直到风雨停歇,黄昏的太阳在天边云里淡淡挂着,江随澜都没有回来。   魔龙的身影早就不在了。   狂扬看着殷淮梦一动不动、痴望着天际的背影,冷笑道:“别看了,他不会回来了。”   他没等殷淮梦做出反应,就离开了永宁酒楼。   先去了客栈,江随澜的东西都还在,不过他也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屋子里,多是些换洗的衣裳。真正重要的东西都在他随身的乾坤袋里。   接着去了宋从渡与江微当年生活的那个院子,转了一圈,最后他若有所感地推开了书房的门,果然,所有的画卷都不见了。   永宁酒楼里,云片糕不知道窜去了哪里,又从哪里窜了回来。在雅间困惑地绕了一圈,重回头,颠颠地在走廊奔着,最终只找到了殷淮梦。它也许久没见殷淮梦了,忍不住在他腿上蹭了蹭。   殷淮梦俯下身,抱起了它。   抚琴的手指梳着猫的毛,嗓音喑哑道:“我从不知道随澜这么狠得下心。”   猫听不懂。   他低声苦笑:“你看,他这么干脆,不回头,不要你……也不要我。”   *   洛洲在大陆西南边缘,靠海,离北原蹇洲远,离东偏南方向的季洲也远,与桓洲山林相连,山林渐淡之地,是一弯新月海湾。   因此这一洲也相对独立。   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月的时候,江随澜的肚子渐渐大了,衣服已经不能完全遮盖住了。他心里也有点奇怪,旁的女子怀孕,好像没有四个月就肚子这么大的,都是到六七个月了,才会这么明显。   想来想去,大约是血脉不完全是人的缘故吧。   洛洲与魔渊虽是两个极点,但魔气极盛,不输魔渊。之所以这里不怎么出魔修,是因为这儿的魔气只在洛洲特定的几个地方,一来那些地方十分危险,二来那些地方的魔气太浓,浓到不适宜人吸收修炼的地步。   齐牙城外的岷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江随澜岷山脚下搭了个屋子住着。   岷山是座怪山,常年被浓雾笼罩,山上没有人烟,没有动物,只有怪物。那些怪物未开灵智,但人只要进了其中,就是有去无回,会被吞噬殆尽。   不过虽离城近,但那雾如同一层屏障,保证怪物只在山上雾内活动,只要不进山,就不会遇险。   对旁人来说的必死之地,对于江随澜来说,因有魔龙跟随在侧,犹如无人之境。   魔龙刚开始与江随澜交流时,还磕磕绊绊,应是不常说话的缘故。时间久了,也说得越来越顺畅。它是不爱说话的,江随澜能感觉到。但是仿佛心有灵犀,每次江随澜需要有那么一个人陪他说说话的时候,魔龙就会适时开口。   修炼这事,魔龙也给了他许多指点。   魔龙也是化境,虽非人,但化境不是出生就有,而是修炼上去的。   单说如何突破迷境,他便告诉江随澜,除了要吸收足够的魔气,充盈丹田,打磨内丹之外,还要在思想上有所突破。   何为爱?   江随澜要想清楚这个问题。不必想对于天下众生来说,爱是什么,只要想,对于他来说,爱是什么。   打坐修炼时,魔龙就蜷在他周身,为他护法。   魔气擦过它的鳞片涌向江随澜时,会淡一些,叫江随澜吸收转化起来不那么难受。   一边吸收魔气,江随澜一边放空,脑中萦绕着这个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从宋从渡想到宝宝,从云片糕想到殷淮梦,从书楼想到雁歧山。怎么想都没有解。   一个周天循环完毕,江随澜睁开眼,与魔龙的竖瞳对上。他喃喃道:“我想不明白。”   他的眼眶微微一红,垂下眼睑,望着岷山上苍灰色的草,低声说:“我不可能修得到无境。生下孩子,我自己死是不要紧的,但我不想师尊也为此而死。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那天他当着两人的面,驳了狂扬,说孩子不是狂扬的。   只是想到师尊一无所知,可能会因这个孩子而死,到死还要以为这孩子是狂扬的,他就觉得难过。   想和师尊坦白,又开不了口。   仿佛是要挟的意味。这是你的孩子,你便要对我好之类。   或者是更怕,因为这是他的孩子,他便对他好。   想想,江随澜会觉得自己矫情,非要纯粹的、无疑的爱。他曾浸泡在那样的爱里,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若谎言没被拆穿,他会幸福地死去——反正那时他才初境,寿数到了头。   可偏偏那美好幸福如泡沫,一戳就碎了。   人一旦发现过往的完美是假象,便很难再相信完美真的存在。   酒楼长廊,殷淮梦对他剖白心迹那一刹,江随澜是动摇了的。只是始终没办法确信。是真的心悦吗?是真的爱吗?是他又错会了意思吗?   魔龙的爪子轻轻搭在他肩头,龙头在江随澜脸上蹭了一下。   “不要难过,我带你腾云吧。”   江随澜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现已知道,魔龙只会这一招。不舒服了,难过了,心情不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腾云来解决。   他抬手抚过魔龙粗粝的爪子,心中突然生了疑问,便问出来:“你会化人形吗?”   魔龙僵了僵,爪子收回去了,又乖又拘谨,点了点头,那声音在江随澜脑中,显出几分紧张和赧然:“会。不好看。”   “我想看,可以吗?”   沉默片刻,眼前的黑龙周身凝聚了如有实质的魔气,整条龙都被包裹在其中,良久,魔气逐渐散开,露出一个人影。   江随澜认认真真看他。   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头漆黑中编织着银色的长发,垂到腰际,散乱着。他垂着头,没有动。   “干嘛不看我?”江随澜笑道。   魔龙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一如龙身时猩红,从前胸、脖颈到脸颊都满是龙鳞样的花纹。他又沉默地伸出手给江随澜看,那双手比平常男人的手还要大三分,骨节粗大,皮肤粗粝,苍黄色,伸不直,乍一看还是爪子的样子。放在人身上,的确违和。   “谁说过不好看吗?”江随澜温柔地牵他的手。   魔龙说:“狂扬。还有很多其他的……魔修。”   “不要听他们的,我觉得很好。”   魔龙点了点头,身体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江随澜问:“你有名字吗?”   魔龙顿了顿,有点迟疑:“……小黑?”   江随澜忍不住一笑。   魔龙慢吞吞说:“你,小白,我,小黑。一直是这样叫的。”   “一直?”   魔龙点头。   “一直……是多久?”   魔龙说了一个笃定而准确的数字:“三百年。”   三百年前,琰洲陷落,成魔渊。   江随澜有些不敢相信:“你……是三百年前出生的?还是……”   魔龙摇了摇头,抬起手,指了下天空:“三百年,和你,从上面下来。”   江随澜知道他这里的“你”,指的是白迆。   魔龙似乎只认白迆血脉。   江随澜纠正过几次,他不是小白,是江随澜,但魔龙仍然喊他小白。   “上面是什么样子的?”江随澜忽然有些心潮澎湃。天上是神魔居所,人不能往。   魔龙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   江随澜泄了气。   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振作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他兴致勃勃。   魔龙见他一直仰着头说话累,盘腿坐到他面前,点头说好,又说:“江随澜这样的名字?”   “对,”江随澜与他对视,鬼使神差的,问道,“我有过几个这样的名字?”   魔龙毫不犹豫地说:“三个。”   江随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哪三个?”   “江月意,江微,江随澜。”   江随澜安静了一会儿,抬脸朝魔龙笑了一下。   那天狂扬说“白迆血脉,传了多少代,就吃了多少人”时,他是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好像他活下来,身上压的是一条条人命,江微那样的,宋从渡那样的,殷淮梦那样的……传了多少代呢?从上古至今吗?   现在魔龙告诉他,只有三个,江月意,江微,和他江随澜。   还好。还好。   “想去冥河看看吗?你还留了好多东西在那里。”魔龙像是被他提醒了,倏然间忘了名字的事。   江随澜犹豫道:“我不想再见到狂扬,魔渊危险,又都是魔修……”   魔龙说:“不一样,魔渊和冥河不一样。”   “是……两个地方?”江随澜福至心灵。   魔龙点头:“两个地方。”   江随澜和魔龙离开岷山后,从山中幽幽走出一个人影。他反复念了几遍江随澜的名字,走出岷山的雾,用传讯玉简联络了人。   狂扬来得很快,然而即便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岷山下的那个小屋,也已人去楼空。   他神情阴鸷在原地站了片刻,抓起那人的衣领,寒声问:“还听到了什么?”   那人哆嗦了一下,说:“没有了,后来我想往前去一点儿,被那条怪龙发现了……”   “废物!” 第23章   实际上,魔渊差不多已经空了,除了土生土长的怪物,一路走来,江随澜半个人影都没遇到。   这里并非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是一切都很蒙昧,不清晰。如果说九洲的昼夜是黑白,那魔渊的昼夜,就只是深灰与浅灰的区别。江随澜有些懂狂扬说起这里厌恶十分的感受了,尽管他才行走此间不到一日夜,却已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   大多数地方都很安静。或者用死寂更恰当。路上常常能见到腐烂的血肉尸骨,到处都是秃鹫,和九洲的也不一样,带着一股邪性,盘旋在江随澜头顶,像是想把他也吃了。   被觊觎得太多,魔龙便干脆化成人形,护在江随澜身侧。   他出现后,周身更静了。   来魔渊的路上,江随澜为他取了名字,叫阿玄。   说文解字中,“黑而有赤色者为玄”,玄有黑色之意,魔龙虽然分不清玄和黑有什么区别,但很好说话,江随澜说以后叫他“阿玄”,他就点点头。   见他点头,江随澜就说:“那你以后叫我随澜怎么样?”   不是小黑和小白,是随澜和阿玄。   魔龙脸皱了一下,看起来似乎实在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区别又非要改变,不过看江随澜一脸认真和执着,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江随澜眼睛亮亮地看他。   “……随澜。”魔龙便有点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真奇怪,只是换了个名字,好像叫的就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又想,过去那么些年,魔修们是以为他没有名字的,于是叫他什么的都有,魔龙也好,怪龙也好,叫丑龙傻龙的也有;小白以前也从不纠结他的名字,一直都叫小黑。   如果说今日与过去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过去他没修到化境的时候,是不能化形的,等化形时,小白已不在魔渊了。   再见到小白——随澜,或许是见他有了人的样子,便想给他一个人的名字。   阿玄……   想了想,也很好。   魔渊地势陡峭,没什么植物,便是有,也都暗藏杀机。   按照阿玄指引,冥河在一片山崖之下。站到崖上,风与雾里都凝着血气,很冷,阴阴的,氛围不似人间。   阿玄化了龙形,伏在江随澜面前,对他说:“上来。”   黑龙飞进雾里,以下跌的速度往下冲,江随澜紧紧抓住了龙角,学着用魔气把自己尽量捆在龙身上。   他之间虽然境界晋得快,但对魔气的使用还不够得心应手。阿玄说这得练,路上偶尔会让他抓个兔子什么的。   风呼呼打在江随澜脸上,这下跌的态势让他心跳加速。   倏忽间,他脑中就闪过了雁歧山小银峰的夜色,闪过殷淮梦一身白衣,对他张开双臂,他落下去,殷淮梦的灵气总能稳稳当当护住他,从再高的地方跌下去,都只会准确地跌进殷淮梦的怀里,一点儿也不会疼,只有扑面而来的师尊的气息。   阿玄回到这里似也很高兴,带着江随澜在空中上上下下玩了好几圈,才落地。落地的速度也快,江随澜脸色苍白地看着崖底黑石正对着脸冲过来,生怕阿玄落地姿势不对把他摔下去。他下意识护住了小腹,魔气在他身边凝成一个保护罩。   但没用上。   最终落地时,阿玄的动作很轻,也用他的魔气垫了一层。   几乎同时,龙尾缠住了江随澜的腰身,这一重保护又替江随澜挡掉了大部分冲击力,最后再把他轻轻放下。   很细致,很温柔。   江随澜冲阿玄笑了笑。   “走吧。”阿玄变成人形,过来和他一起走。   他在前面带路。   崖底没有河,只有嶙峋黑石,但是往山体处走,阿玄拨开摇曳干枯的黑色尾巴草,江随澜看见山底与地面相连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洞穴。   阿玄在前头弯腰进去,伸着手,牵着江随澜慢慢往里走。   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走了一会儿,江随澜能感觉到洞中空间变大了,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又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日光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这里居然有太阳!   之前听狂扬说,还以为冥河是和魔渊一样的阴暗诡谲之地,但此处阳光照耀,洋溢着温暖,和九洲都没什么不同的。   那条河也是灿烂的、波光粼粼的,河面宽阔,河水清澈,能见到底下畅游的鱼类。   魔龙久别重逢地扑进去,恣肆地游了一段,还和水中其他活物嬉戏。   江随澜的目光倒是被不远处的楼阁吸引了。那楼阁建在河上,看起来像是悬浮着的,很漂亮的木制,按理说已经多年未有人来住过,但仍然一丝灰尘都没有。   他推开门进去。   *   蹇洲若城。这是自廉城之后,即将直面魔修的城池。   霸剑和涧花九死一生,从廉城逃了出来,都需闭关疗伤,换了踏月和寒镜府的昙鼎在这里压阵。   廉城一战,魔修也有损伤,玄、黄、宇、宙四位都陨落了。   不过没多久,又有了日、月、盈、仄。   霸剑听到这消息时,差点把闭关室捶塌:“我等修至化境何其不易,怎的魔修拿化境出来,就跟韭菜似的,割一茬还有一茬,源源不断,这怎么打?!”   兰湘子安抚他:“到底不一样。他们死了个五个化境了。”   加上残羽,正好五个。   霸剑冷静了一些,回忆起廉城一战:“的确,魔修这些新出的化境,手段虽诡谲阴狠,令人难防,但真论起实力来,似乎都不太扎实。”   “正巧,”兰湘子笑道,“醉刀来了消息,他追查到了日月盈仄中的残月,最早出现在洛洲,顺藤摸瓜,发现近年洛洲的确魔修活动的痕迹频繁。”   霸剑愣了愣:“洛洲有什么?”   兰湘子道:“四大魔地。岷山、欲水、死石林、尖芷河谷。”   “这不都是……寻常人进不去的地方么?”   兰湘子道:“这就是下一步,我们要查的地方。”   霸剑站起身:“我伤势大好,可以去!”   兰湘子摇了摇头:“这事暂且交给醉刀,你不用管。我会叫弟子阁那边分两缕潜阳和孤琴的魂火给你,你去把他们找回来。”   自廉城破后,雁歧山就与潜阳、孤琴失去了联络。   霸剑当然说没问题。   兰湘子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论他们变成了什么样,途归,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霸剑恍惚了一刹。   时隔多年,听师父叫他本名,途归,穆途归,在这里真恰当,好像这件事交给他做是最合适不过。   他点了点头,说:“师父放心。”   他的师弟,他当然会好好把他们带回来。 第24章   殷淮梦踏进魔渊。   猫完全缩在他怀里僵着不动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它就发抖。   殷淮梦也觉得不适,魔渊阴森诡异,甚至全然不是当初琰洲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完全腐化了,成了糜烂的、臭不可闻的一团。   魂火都被这样的腥臭逼得昏暗了。   殷淮梦收起灯,深呼吸一口。到了这里,魂火已经指不了路了。   他抱着猫,在魔渊泥泞的路上慢慢走着。   从季洲出来,穿过翼洲、临洲,前往洛洲,在洛洲徘徊了近一个月,始终没有找到随澜的踪迹,倏忽间风向一变,魂火又指向了魔渊,殷淮梦便从洛洲出来,往魔渊去。   尽管这次兴许也会和洛洲结局相差无几,他也想追着江随澜而去。   尽管……随澜总不愿意见到他,他也想追在他身后。   过去都是江随澜的目光、行动追随他。   因果善恶,总之轮回有报。这次换他追随江随澜。   从洛洲出来,乘觅雀路过桓洲山林上空的时候,他想到了楼冰。   楼冰只是明境,他那妹妹楼雪却有化境,甚至化境得足够强,已能将周身环境转变为自己的“域”。殷淮梦曾到达过那个境界——在无情道动摇之前,无情道动摇的刹那,他的域就分崩离析了。   殷淮梦记得楼冰曾带给自己的辗转反侧、和克制于心的欢悦。是阳光灿烂的温柔,是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窃喜。楼冰的目光也曾时刻追寻着他,在他身后,在他面前。   楼冰和随澜不一样的是,楼冰是暗暗的、极力自控的、但又无法自控的,因为他们那时只是师兄弟,因为他那时冷淡,不给他机会;随澜却是呼啦啦的,所有的情,所有的爱,不加掩饰、不加隐藏地兜头盖脸地淹没他。   因为是他先主动的。是他令随澜以为他爱他,于是随澜纯粹地、加倍地爱回来。   过去的楼冰,是雁歧山的小师弟,是正气浩然的。   但那日在芳流洞的楼冰,满身的执拗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都叫殷淮梦陌生。   是堕魔的缘故么?   还是……因为他?   过去他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过去的殷淮梦认为,每个人应该为每个人自己负责,你做对了事,是你对了;你做错了事,是你错了。他与楼冰错过了,便过了罢。   但如今,因他不愿意与随澜错过而做出种种不像他的事后,因他彻底摆脱无情道的掣肘后,他终于回过头想,许多事情,本该有另一种可能。   憾恨。   这种情绪突地涌上来,叫他愣怔住了。   殷淮梦有过一线冲动,甚至手掌已经覆在觅雀后翎,想叫它下去,回芳流洞看一看。   那日他拼尽全力破坏了楼雪的域,给她造成重创,才得以逃脱,其实若真与她面对面动手,他跟她的胜负是难说的。只是他对付化境之域有些了然于心的手段,才占了便宜。   从芳流洞那座山谷离开时,他都没回头看一眼楼冰。   他听见楼冰叫他了。   声音绝望,哽咽癫狂。   他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但自知难以面对他,于是不回头。   自知难以面对。   殷淮梦放在觅雀后翎的手缓缓拿开,凝聚的魔气在空中飘散至无形,他隐隐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江随澜的魂火在他掌中,小小一团,坚定不移地指向魔渊。   他就这样到了魔渊。   *   冥河上的楼阁,楼阁外挂着一块空的匾额,只有一笔朱砂痕迹,不清楚其涵义。   阁内昏暗,空气中飘着浮尘,一进去就是大厅,左右两侧摆着桌椅,正前方高堂上挂着巨幅的画,画的是……人身蛇尾的、美如神的……白迆。那不是江微,应该就是江月意,江月意仰着脸,对着月亮,月华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乌黑铺散的发和白色鳞片上,此刻再看,那光都像活的似的在闪亮游动。   真美。   江随澜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心念一动,江随澜不知道是自己幻觉了一刹还是自己的双腿真的在刹那间变作了蛇尾,但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样。   他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待那阵心惊下去了,才在楼阁中慢慢走着,看他过去的白迆留给看他什么。   桌上放着茶,冰凉,但还有茶香。   刚进来时觉得有浮尘,但一摸桌子,却是干干净净的。   走过厅堂,撩开帘子,后头是一间小屋,摆了张可供休憩的小玉床,床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玉简和丹药瓷瓶。小屋外面,是花园,各种鲜花争奇斗艳,灵气温养着——灵气?   看起来花园底下是埋了座阵法,以灵石供养灵气,维持了许多年。   花园一角,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   江随澜扶着木梯扶手,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动,一路走上去。这响动显然也是刻意做出来的,否则以修士手段,绝对能保证这楼梯踩上去和棉花一样又柔又轻,一丝一毫的声息都不会有。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书架。   江随澜怔了怔,随手抽了一本,发觉就是修道心法。他随意看了看,要么是剑谱,刀法,炼器,炼丹……什么样的都有。魔修和仙修混杂在一起,讲妖的也有。再往深处看,江随澜逐渐意识到,这里的好多秘籍,都是失传已久的。有几本,他还在各种故事里常见,什么主角掉下山崖捡到从上古以后就失传的某某心经,修炼后大杀四方之类。   翻开看了看,内容一本正经,闻所未闻,不似编造。   他想起阿玄说他们从天上来。   这是……从天上带下来吗?为何不论是江月意,还是江微,都不曾带出去哪怕一张纸?   他放下书,继续往里间走。   里面是卧房,很大,角落摆着一张大床,床边摆着梳妆台,也不似女儿家的娇小风格,架得很高。大抵是江随澜开门带起了风,床上笼着的雪白薄纱颤了颤,显得到处空荡荡的。   陡然间,江随澜觉出无限寂寞。   他默然良久,合上了房门。   原路返回,出了楼阁,站在冥河边,看阿玄整条龙从水里窜出来。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会被找到吗?”江随澜问。   阿玄说:“不会。而且入口可以封起来,有个阵可以开,在楼里,你看到了吗?”   江随澜回忆了一下,没印象,阿玄见他神色,急急甩掉身上的水:“我带你去。”   “等一等罢,”江随澜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再去,我有些累了。”   只是看了看那座阁楼,竟仿佛看过了沧海桑田般疲惫,明明也没看到什么。   他闭上眼睛,只厅堂那副白迆像和那游动的光芒挥之不去。   渐渐的,江随澜睡着了。   *   霸剑站在桓洲与缇洲交界,迟疑地顿住了。   原本孤琴和潜阳的魂火都指向这个方向,结果就在方才,孤琴的方向陡然变了,往崎洲去了。   他是想先找回殷淮梦的。   殷淮梦堕魔一事现在九洲人尽皆知,名声也随之堕尽谷底,霸剑心里虽然相信即便孤琴堕魔也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况且这么久都没有相关传闻,但他还是想先把殷淮梦找到,好好与他说两句话。   至于潜阳……想到廉城惨景,霸剑心中不是没气的。   不过已经到了此地,此时再折去崎洲,未免耗时耗力。   还是先进山林找潜阳吧。   霸剑恨恨想,找到那小子,定要下狠手教训他。闭关到半途强行出关损了修为,为了楼冰不听师父的话擅自离开廉城,之后又玩失踪……   实在可气。   霸剑驭剑出鞘,握着他那把本命重剑,杀气四溢地进了桓洲山林。   *   茗海波涛浪涌,扁舟上的人仍然稳稳立着。多少人路过,多少人看他,多少人喊他,他一概不回应,好像已长在这一叶扁舟上,而这一叶扁舟,又长在了海浪中。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顶的天空逐渐聚起了乌黑浓云,天乍的暗了,只剩天海交接处一线细细天光,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空气中灵气浓得开始往下滴灵液。   灵液落进海里,消散在海里。   空气更潮湿了。   忽然,一道紫电劈开浓云,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天玄林中,无境的树和化境的树不在一起。   无境的树各自长在各自的茫茫荒原之上,整片荒原之下都是灵树盘绕的树根,庞大而恐怖。   每当无境要历劫飞升之时,这片荒原的上空也会布满紫电。   此次历劫的无境,是这一千年来最有名的散修,无门无派,孤僻孤傲,冷漠冷血……他的道号,为“离散人”。   几乎是瞬间,所有的化境和无境知道离散人要渡劫。   兰湘子当即通知整个雁歧山的弟子,即可入定修炼。   不光雁歧山,整个九洲都在短暂的寂静后,疯狂传递着消息,哪怕是在打斗的,也都同时撒了手,只管找地方入定。   每次无境渡劫,若是能够飞升,天门会开。   天门一旦开了,便会流逸出天上才有的混沌之气。此气是鸿蒙初始的元气,可以是灵,可以是魔,仙修魔修均可吸收修炼,更重要的是,若你生来命中带此机缘,或逢巧合,天上逸出的混沌之气,便会为你制造出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幻境,幻境中的一切都似假还真,一年、十年、百年,不受现世时间的干扰,幻境会引导你,帮你通过心魔心障,入境至迷境,迷境至明镜,明镜至化境。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大机缘,大好事。   但这样的好事不是白得的。   混沌之气降临在你身上,本就是一劫,能否顺利度过此劫,还看修士自身。   突不破幻境,长眠幻境的也不少。   雷雨交加。   天玄林那棵灵树上空紫电密布,轰隆隆声不绝于耳,不知道过了多久——   兰湘子望着天际,那一抹紫,妖冶非常。   “天门开了。”他喃喃道。   *   江随澜醒来时,看到眼前雪白的薄纱飘扬,愣了好一会儿。   他有些糊涂,自己分明是在冥河边上躺下来休息的啊。   他坐起身,突然发觉他的腿——又好像不是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江随澜脑袋空白地看过去,看到自己下身的双腿成了长长的蛇尾,他因为惊吓,尾巴尖竟跟着颤了一下;白色的蛇尾和黑色的……蛇?龙?——总之,两条尾巴缠在一起,是接近淫靡的姿势。   阿、阿玄?   江随澜又觉得不对。阿玄的鳞片边缘夹的是银色,这条尾巴却泛着金。   呆了很久,他才接受事实。   他躺在冥河楼阁二楼的床上,身边睡着一条龙。   没过多久,那条龙醒了。   他睁开眼,见到江随澜时,似乎惊了一下,鳞片全都张了一瞬。   紧接着,江随澜眼睁睁看着黑龙变成了殷淮梦,殷淮梦扑过来紧紧拽着他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随澜。”   声音却隐忍又克制。   江随澜使劲挣开,几乎要厉声问:“仙尊!你这是做了什——”   猛然间,他的脑子轰然炸开。   是声音?还是感觉?是什么,轻轻拨动他的识海灵台,只一刹,叫他明白了前因后果。   混沌之气。   渡劫幻境。   此刻是两百八十七年的魔渊,他是当年的江月意,师尊是当年的……沈识幽。   沈识幽,龙,阿玄的哥哥,江月意的道侣,江微的另一个父亲。   三百年前,江月意、沈识幽和阿玄,三个人——或者说非人的神明,从天上被贬谪至人间。   江随澜脖子僵硬,他缓缓回头,看到殷淮梦身上还有欢爱的印迹,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他们的尾部还紧紧缠着。   那一瞬明悟的前因后果,告诉他,走一遍他们的人生,能解答你之人生的许多困惑。   喜,怒,哀,惧,爱,憎,欲。   你的爱,你的道,你迷境之问的答案,全在这里。   江随澜脑子乱成一团,他现在很崩溃,只想赶紧把缠着的尾巴解开。   越解越乱,不受控制,越缠越紧。   殷淮梦嗓音哑了,他叹息般说:“随澜,别乱动。”   江随澜想,太了解也不是什么好事,只这短短几个字,他便听出来,殷淮梦情动了。过去的画面一幕幕涌过来,他先脸红,接着眼眶红了。   他不动了。   不动了,反倒两人的尾巴,慢慢散开了。 第25章   接近三百年前的冥河,这座阁楼还充满生活的气息。这间卧房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花瓶,插了满满一瓶花,各种品种,各种色彩,花香萦绕在此间。   江随澜从床上下来,胡乱抓了一件衣服披上。   蛇尾重新变成了腿,让他自在了很多。他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瞥了一眼,自己还是江随澜的样子,不过还是有区别的,在这里,他的小腹平了。   江随澜其实心里困惑,不知道要怎么经历一遍江月意和沈识幽的人生,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应该怎么做。   他没敢回头看殷淮梦,直接离开了这间屋子。   按照他之前看的,屋外应该是一座书阁。然而他踏出去,入目的却是长廊和一块延伸出去的宽阔平台,阳光灿烂地照下来,平台上暖洋洋的,长着花,缠着藤,栖着鸟……一本书都没有。   楼下还是花园,灵气比三百年后更盛。   江随澜无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灵气入体,通体舒畅。   他睁开眼,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仙修,而非魔修。   白迆……不是魔神吗?   江随澜微微皱眉,想到狂扬。现在看来,狂扬嘴里似乎没几句实话。   楼梯倒还是在原先的位置,江随澜走下去,走进厅堂。堂上没有白迆画像,只有一幅山水,看样子,似是描绘的此间冥河。   堂外放着一只水缸,江随澜去看了一眼,里面蜷缩的竟是阿玄!小小一条,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沉睡着,江随澜小声叫了两句,都没有应声。   殷淮梦在他身后说:“从天上下来时,他受了伤,需要恢复。”   江随澜没有回头,低低“嗯”了一声。   殷淮梦又说:“他不是被要求下来的,他是追下来的。”   江随澜愣了一下,殷淮梦说:“追着白迆……江月意下来的,所以,若他对你好,也只是……”   江随澜愤怒地回过身,冷声说:“敢问仙尊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样,就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吗?”   殷淮梦沉默了。   他嗓音又低又哑:“我是想你,不要被骗。”   江随澜说:“我只被你骗过。”   他转身走了。   殷淮梦在原地站着,呼吸又轻又缓,僵着,像个没生命的摆件。他脑中乱糟糟的,刚才说话仿佛没过脑子。但又实在忍不住,那天江随澜一声不吭就跟着那魔龙走了……他真的怕。狂扬也好,魔龙也好。   江随澜若是对他冷言冷语,言语刺他,恨他,他心里都是舒服的,至少还在意他。   若江随澜有朝一日,真的,目光彻底跟着别人跑了……殷淮梦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跟着江随澜走出去,看江随澜在冥河边停下,和从水里冒出脑袋的一只乌龟说话。   殷淮梦近乎沉醉地看着。   这场景和在小银峰时有几分像,有时,江随澜会蹲在地上,和猫说话,猫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咕咕哝哝,总有说不尽的东西。   阳光照在他身上,为他的白衣镀上灿烂辉煌的金边,他黑发散着,熠熠生辉,脸颊也熠熠生辉。他忽然对着乌龟笑了起来,殷淮梦看着看着,眼眶忽然一酸。他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江随澜了。   他以为随澜永远会在他身边的。   因为太久了……久到成了习惯,成了理所当然。成了……在险境中,在狂扬的吞天鹏上,被他忽略的那个。   一百年没见的楼冰,和一百年朝夕相处的江随澜,同样摆在他面前,他选了前者。   直到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更喜欢楼冰。   回忆总是最美的,遗憾总是最让人心心念念的。他以前在情感上是混沌的,分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在漫长的时间,都觉得自己过去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一点儿也没回应楼冰对他的感情,因此楼冰一朝陨落,他又悔又痛。   过去,他想过许多次,若时间倒流,回到那时候,他会向楼冰走一步的。   可当楼冰重新出现,他经历震惊、喜悦、心痛、怜惜之后,猝然发现,只到此为止了。   他迈不出那一步。   小银峰到处是江随澜的痕迹。   他满脑子也都是江随澜。   殷淮梦看着江随澜,就在楼阁门前站着,看着。他不敢再走近了,再走近了,随澜怕是又要一甩袖,逃得离他老远了。   这么一想,他忽而微笑了一下。   江随澜没怎么对他发过脾气,唯有一次,他带雁歧山弟子去翼洲秘境历练,去了三年。在秘境中,他们遇到一只大妖,为了护住雁歧山弟子,孤身迎上妖和其手下小妖,叫弟子们先走。   那一战艰难,不知是不是那几分相似的场景叫他想到师弟的缘故,无情道反噬气势汹汹。   不过终于还是打赢了。   大妖身死,小妖四散,他重伤,丹田破碎,灵气四溢,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了。   最后的时刻,用传讯玉简联系了江随澜。   随澜在那边咋咋呼呼的,又欢喜又担心,什么都想说,在小银峰的生活啦,看了什么新的话本啦,吃了什么好吃的,多么想念师尊,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说了很久,才意识到他一直没出声,于是一下子急了,喊他“师尊师尊”,最后连“殷淮梦”都喊了。到那时候,殷淮梦才笑了一声,轻声说:“我在。”   江随澜猛得松了口气,小声抱怨了两句他吓人。   殷淮梦说:“嗯。”   然后他掐断了通讯。   那时他想,如此死去,可以了,满足了。   他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已在秘境外。   雁歧山弟子逃时遇见了寒镜府一行人,和寒镜府带队的昙鼎仙尊说明了情况,带着昙鼎回去,把殷淮梦救了回来。   回去以后,孤琴差点身死这件事还是叫江随澜知道了。   江随澜立即意识到那通莫名的传讯,正是师尊濒死时与他最后的联络。   而他一无所知。   江随澜又生气又害怕。   有那么好几天,不理殷淮梦,就这样,永远背对着他,哼哼的。   后来,他再有什么要出去时间长的、或是要去危险的地方,江随澜都会赖着跟他一起。   殷淮梦是不愿意的。   若仅仅是时间长的出行也就罢了,若是危险的地方,便是化境也是会马有失蹄的时候,更何况随澜才初境。   于是有些厌烦,觉得随澜不会体谅。   现在想来,他那时也是极不体谅随澜对他的担忧;不体谅随澜一人在小银峰,痴痴等他的心情;不体谅随澜夜半噩梦惊醒,抱着他哽咽,说梦见他没有从秘境回来的恐惧心情。   所以,他要去崎平交界,随澜偏要跟来。   倒是奇异。   过去他不去想、想不懂的种种,如今回想起来,竟如拨开云雾见日月,那样简单清晰。   只是……好像有些晚了。   殷淮梦凝望着冥河边的江随澜。   如果江随澜知道殷淮梦此刻所想,大概会沉默好久。   他其实一直在等殷淮梦问他为什么愿意不顾危险,只为跟在他身边?   如果殷淮梦这样问了,江随澜会说:我要跟你生同衾,死同穴。我不要在小银峰等,等太难熬,尤其是我不知道会等来的是什么。   可殷淮梦从没问过,只冷冷淡淡,言行无不表达一点,是他江随澜不懂事。   是他江随澜自作多情。   江随澜忽然站了起来,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殷淮梦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出了冥河之界,站在洞口,若表述起来会显得有些奇怪,但却是事实——上次来这,是将近三百年后,此时此刻一眼望去,魔渊崖底居然不是那时那样的一片漆黑。嶙峋怪石还是在的,但在石头的间隙中,长满荧光色的什么,似是什么菌子。但再仔细看,那东西分明在动,身下有好几条触手摆动,伞样的身躯悄悄睁开眼看江随澜,左看右看,忽然翻过身,伞面下龇出利齿来。   江随澜呆了呆。   这东西真怪。   不仅怪,还……没什么善意。   那菌子几条触手撑着站起来,有点儿滑稽地朝江随澜跑过来,伞下的嘴越张越大,几乎覆盖了整个身躯,像是触手在顶着张嘴跑,跑到江随澜跟前,一口咬在他腿上。   然后牙被磕掉了个干净。   那个凶劲整个儿垮掉。   那些在这只菌子身后跃跃欲试的其他菌子,陡然蔫了。   全都退回原位,伪装成一只只乖巧无辜、只是会闪闪发光的菌子。   江随澜正觉得好笑,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凄厉惨叫声,哗啦啦掉下来三四个人。   他没反应过来,身后殷淮梦猛地拉了他一把。   其中一人就掉在他脚边,嘭的一声!他稍晚一点被拉开,就会被砸个正着。   江随澜呼吸顿了一下,有些心有余悸。他抿了抿唇,一边把殷淮梦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拿走,一边没什么感情地低声说:“多谢。”   殷淮梦顿了顿,很轻地道:“嗯。”   两人气氛正僵住,那些发光菌子可不僵,全都雀跃地扑到那些坠下来的人身上。   江随澜恍惚听到了它们的欢呼声,那淡黄色的光芒在簇拥出四个人形,在人的痛苦呻.吟中,菌子的光从黄色慢慢变成了红色,掉下来的人被吃干净血肉了,然后是低低的、蚕食骨头的声音,菌子的光芒又从红色变成黑色,差不多和这崖底石头的颜色融为一体了。   呼啦。   菌子餍足,散开,回到石头缝里。   眼前是一片黑暗,没有尸体,没有血腥,没有光亮。   可以称得上宁静。   但江随澜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怖与窒息。   这就是魔渊。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26章   江随澜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上空。   昏昧的天气,分辨不出来更接近白天还是黑夜,崖四分之三高度的位置缭绕着淡淡的雾。   江随澜正在思索怎么上去,一柄长剑忽然就从他眼前的空气中凝了出来。那柄剑银光冰冷,在他面前发出嗡鸣。江随澜心念一动,那剑便乖乖停到他脚边,等他踏上去。   江随澜敏锐地发现,他浑身的灵气,与这柄剑是相连的,丝丝缕缕全都相牵相绊,混为一体。   这是江月意的本命剑。   江月意当年的这时候是化境,于是在这个幻境中,他也是化境。   化境原来是这样的。   乘着剑扶摇而上山崖时,江随澜感慨,竟是这样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强大。风在他身侧,都乖了、温柔了。仿佛不仅是剑受他掌控,风也被他握在手中。   这就是化境。   是他曾不敢想象的境界。   也许,在混沌之气制造的幻境中,体会到比自己更高层次的修为是怎样的,也是突破的关键。   江随澜正体会自己身上丹田灵气的变化,猛然间一抬眼,看到崖上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除此之外,很空,很寂。   他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还是去崎平交界时,看到仙修与魔修的战场,不过那时他在青鸢上,低下头,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辨不清具体。而且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此刻,他却脑子空白地、一一仔细地看过去。   坠落此间十七年,已经分不清这些魔修属于还在九洲时的哪门哪派,大抵也有到了此处还坚持建立门派、试图团结的,江随澜就看到几个死在一起的,穿着制式相同的紫衣。   有人身上挂着玉,有人带笛子,有人手中还紧紧握着剑,有人死死抱着另一个人。   有人脸上有水的痕迹,大约是泪。   所有的尸体的眼睛都被吃掉了。   是被吃掉的。   好些眼窝都有兽齿咬痕。   江随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得那么仔细。   等他终于走到这堆尸体边缘时,终于能控制自己闭上眼睛了。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打着颤。   江随澜极力使自己冷静,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再去想那些死状可怖的尸体。   他回顾了一遍,刚才在冥河边,他和乌龟说的一些话。   他问了那只乌龟一些问题。   那乌龟修炼千年,一直生活在冥河,也认识江月意十七年了。与江随澜交流时,它便略略说了些这十七年的情况。   十七年前江月意来到此处,那时冥河还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地底河,没什么活物,只它一只老龟,睡睡醒醒,慢慢吞吞地修炼,偶有月光照下来,都是享受。   江月意来后,先沉沉睡了大约三四年,忽而一日,他醒了,醒来时,以他身为周心,一团光晕猛地炸开,整个冥河骤然亮了,天空有了太阳,地上长了花草,冥河水都在瞬息间清澈了。   江月意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冥河。   江随澜听这描述,暗自琢磨,似是江月意醒来的一瞬,撑开了域。   化境能笼罩以自己为中心的地界,按自己心意施加影响,为域。   无境能凭空构建自己想要的地界,旁人若进了其中,便是进了无境的股掌之间。这也是域。   传闻中,飞升后,从修士成了神,便能将域变成府界。   是只属于自己的洞天。   上古的仙神、魔神,都是有自己的府的。   而蹇洲寒镜府,正是在蹇洲一座残存的仙神之府上建立起来的,那位仙神的号就是寒镜。只不过如今的人没见过仙魔,也没见过神府,无从辩证寒镜府所说真假。   此后几年,江月意很随遇而安的,就在这里生活,他时长和老龟说话消遣,言谈间,老龟得知他记忆残缺,事情都是只记得半截,好不难受。说到这里时,老龟还瞅着江随澜问:“你如今是又失了什么记忆么?”   江随澜敷衍地点了点头,隐约明白,在别人眼里,他仍然是江月意,没有变成一个陌生的、不知道从哪来的江随澜。   老龟继续说,然后有一天,外头下雪了。   江月意域中,四季如春,他失了记忆,见雪新奇,便站出去好好看了好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有条龙掉了下来。很小一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条小蛇。   江月意正呆着,没多久,又一条龙掉了下来。   这条可就大了,摔倒地上,动静大的好像地震。   外面有些菌子,说是菌子,其实是活的,是动物,食谱很广,只要是活物都爱吃,听到动静都欢天喜地扑了上来,结果不论咬哪条都崩牙,有大胆的,试探着咬江月意,也崩。最终全都悻悻缩回石头缝里。   江随澜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一下。   江月意把这一大一小两条龙捡回去,小的放在水缸里,大的只能放进冥河。没过多久,大龙醒了。   变了人形,是极英俊的男人。   说他叫沈识幽。   后面的事就是,两人在这里一待好几年,互生情愫,顺理成章在了一起。   是这么一个乏善可陈的故事。   但结合三百年后的情况,其中肯定还发生了很多别的事。   江随澜继续往前走,他御剑,在空中纵览魔渊。从前魔渊还是琰洲时,这样御剑,飞得足够高,两三日也够匆匆浏览一遍了。   到处都是厮杀。   魔修们彼此之前还算好,都是不知道从哪来的魔物,杀人和切瓜一样容易。   江随澜想,在这样恐怖、紧张的环境里待三百年,三百年后再回九洲,看旁人活得幸福富足,疯也不奇怪。   若是换成他……他根本活不到三百年吧。   在魔渊上空悠悠飘荡的时候,殷淮梦就在他身后跟着。距离不算近,江随澜也不好意思对他喊不要跟着我。   直到到了一处冰原,剑忽然不听使唤了,维系的灵气陡然间消失,江随澜整个坠下去,殷淮梦赶过来抓他,却发现自己也在往下跌。   两人一同落在冰原上,在落地的一瞬间变了原形。   江随澜摇摇头,从冰屑里起来,一抬头,看到不远处的直插天际的陡峭冰山面上题着几个字:面本身,见本心。   这冰原上的人、妖都不少。   全都是原形。   这座冰原上似乎一丝气也无,到了这里,大家都跟凡人没什么两样。   偏偏魔物好像都过不来,因此即便虚弱,却无性命之忧,不失为一个喘息的好地方。   殷淮梦四顾此处,忽地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楼雪。   妖修也分吸收灵气的,和吸收魔气的。   天道一视同仁,但凡是魔修,都扔在了此处。当年楼冰和楼雪大约就选了两个方向,所以楼冰在九洲行走,而楼雪出现在了魔渊。   她是陵鱼的样子,浑身苍白,蛇尾在冰上拍打着,没什么表情,不过很敏感,察觉到殷淮梦在看她,立刻掀起眼皮看了过来,那冷白的眸子与眼白融为一体,没有聚焦,有些可怖。   那天在芳流洞外山谷,他就见过这样子的楼雪,因域被他破坏,为了省去维持人形的能量,直接变成了原形。也是那时,他才意识到,楼雪是妖,那楼冰也是妖。陵鱼绝迹于大陆许久,他当时甚至一时间没想起来这物种吃人。   后来想起来了,也只默然须臾。   都不重要了。   和楼雪相对视后,楼雪似乎震了一下。她猛地张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不过很快,脸上的不可置信变成了狂喜,她双肘撑地,往殷淮梦这里爬过来。   江随澜也看到了。   虽然看见了那只陵鱼的动作,但江随澜没怎么在意,他还在跟自己的蛇尾较劲。   他极力把自己的尾巴收起来,不要像条长河似的肆意蜿蜒,显得怪异。虽然盘成一团也好不到哪去。   直到楼雪爬到黑龙面前,垂下头,喊道:“魔神大人,请,救救我们。”   这一声,在空旷的冰原上传荡开老远,还有回音。   于是所有人与妖都抬了头,全都往这边聚拢,全都对着殷淮梦顶礼膜拜,一声声如泣如诉:“魔神大人,请救救我们。”   江随澜猝然抬头看过去,他脑子空白,尽力捋其中关系。   江月意一开始是仙修,用的是灵气;沈识幽一开始就是魔修,用的是魔气。沈识幽才是魔神,那江月意就是仙神。阿玄不是被选中下来的,是意外……那么当年天上神魔一开始就是送了一个仙神,一个魔神下来。   狂扬说是被贬谪的神。   不过配合神落到大陆正是琰洲陷落的时间看,不似贬谪,倒是似乎预谋着什么。   仙魔不代表天道。   或许琰洲陷落在仙魔预料之内,要么琰洲陷落不是九洲传言是天道罚谴,而是神魔计划。   不知道是不是话本看多了,眨眼间,江随澜脑子里就转了无数可能。   龙吟拉回了他的神思。   冰原上已跪倒一片,冰原外各种奇形怪状的魔物虎视眈眈。   殷淮梦看了江随澜一眼,江随澜没什么反应,他就自己缓缓滑到冰原边界,龙尾一扫,出了冰原屏障。   魔气重新充盈他的丹田。   他一身黑衣,衣袂无风自动。   魔物都静着,看着他,没有动。   殷淮梦伸出手,像是有上天引导,他双指并拢,微微往下一压。   冰原震颤,所有人和妖都透过微微透明的冰面看到底下瞬间空了,魔物被不可阻挡的力量吸了进去,到处都是腥臭、尖叫、狂乱。   而这一切都被殷淮梦稳稳镇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寂静。   魔物在全被关在了冰原之下。   只殷淮梦一指而已。   准确说,当年,只沈识幽一指而已。   江随澜来不及的觉得震撼,他头痛欲裂,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海啸狂涌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27章   当年江月意也是在这个时刻想起了一切的。   上古的某日,仙魔如三百年的魔修一样,一夕之间在大陆上消失了。同样和魔渊出现的力量一样,是天道分开了人与神。   神从此居于天上,天上什么样,人不知道。   在江随澜或者说江月意回想起的一切中,也没有关于天上的记忆。   但江月意总算想起来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自然不是狂扬说的什么被贬谪,而是仙魔想要重回人间,需要有神回到天之下,为他们打开天门。   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其中最有可乘之机的机会是,无境渡劫飞升成功,天道会开天门,虽然天门开启后,是准进不准出的,不过到底开了,花费成千上万年,终于叫他们找到了空子。   最终,仙神送下了白迆,魔神送下了黑龙。要趁飞升的天门大开下界,须将两位神的实力削到了化境,削弱修为,不仅有伤神体,还得冒着记忆丢失的风险。尽管如此,仙魔还是都孤注一掷地做了。   他们不是合作做的这件事。   仙神的计划中,只有白迆打开天门,这样就只会放下仙神;而魔神的计划中,只有黑龙打开天门,这样就只会放下魔神。   而白迆和黑龙同时回到九洲,对于仙魔来说,唯一折中办法是天门大开,仙魔同时降世,还算能接受。若修士与凡人知晓这计划,肯定会想,对于人来说,最好的情况是白迆和黑龙自相残杀,都死了,天门不开为好。   毕竟人在神面前,犹如蝼蚁。   无境都受天道制约不能在九洲出手,更遑论仙魔之神。   实现了计划的第一步。   然后,这第一步刚迈出去,天道就察觉到了。哗啦一下,白迆黑龙和魔修一起被丢到了魔渊。   沈识幽试图控制魔物的刹那,便觉醒了魔神的力量,连带江月意,也恢复了记忆。   同时,天道给他们传递了一条讯息。   仙魔之间,只有一个能开天门。而且是一方死了,另一方才能开启天门。   江随澜怔忪片刻。   混沌之气大约又在他的识海灵石中荡了一下,他理解了,这幻境想叫他经历的“江月意和沈识幽的人生”,就是这一个选择。   沈识幽死,由江月意开天门,仙神降世,还是江月意死,由沈识幽开天门,魔神降世?   这选择不止关乎沈识幽和江月意,还关乎天下苍生。从上古遗留下的记载中,当然可以看出,仙对人类更友好,更温和。仙神无情——这无情不是残忍冷酷,而是对人类的冷淡无谓,是没有什么感情,爱恨喜怒皆无;魔神则是魔修的更大化的体现,其中不是没有良善之辈,但更多的是随心所欲到了一个境地,把人类当成玩物。   天道说,你们苦心经营这么久,不是就想要重回九洲吗?给你们机会,你们必须选一个。   这其中夹杂着,江月意和沈识幽对彼此的爱,夹杂着他们各自对各自阵营的忠诚,夹杂着对天下众生的复杂感情。   即便这只是一个幻境,真正面临这个问题,江随澜还是纠结了。   殷淮梦回头看了江随澜一眼。   两相对视,都看懂了彼此的眼神,知道对方已明白了前因后果。   “魔神大人,”又是楼雪第一个开口,难掩欣喜,“请允许我跟随您。”   冰原上的众人与众妖纷纷说:“请允许我们跟随您。”   楼雪又说:“请带领我们离开这个黑暗之地。”   冰原上的众人与众妖便附和说:“请带领我们离开这个黑暗之地。”   所有的声音集合在一起,字字洪亮,冰原都为之震颤。   江随澜看着陡峭冰崖上的字:面本身,见本心。   冰面倒映着他的样子,是他从没想象过的自己的样子。妖异,……也美丽。说是仙有人信,说是魔也有人信。   龙重新回到冰原上,回到了江随澜身边。   龙首抵着江随澜的额头,龙息冰冷,金黄色的瞳注视着江随澜。   这种专注的凝视让江随澜恍惚了一下,他伸出手,抚摸过龙身上坚硬的鳞片。   他说:“不用着急,不是吗?反正幻境中的时间与幻境外不一样,在这里活百年,乃至千年,外面可能才过一炷香而已。”   殷淮梦默然点头。   江随澜也点点头:“说是有助于突破修为境界,这才进来不到两天,能想明白什么,对不对?总要给我时间再想一想。这选择,当年江月意和沈识幽肯定也不是当场就做的。”   殷淮梦问他:你想要我做魔修的领导者吗?   江随澜淡笑道:“好像我说了算一样。”   在小银峰,反正他说了是不算的。   殷淮梦说:你说了算的。   江随澜犹豫了一下,说:“那当吧。如果魔修不全是丧失理智的疯子,如果魔修里有好人,那是不是他们原本都是可以做好人的?我记得仙魔离开九洲之后,仙修和魔修和平了好长一段时间。”   如果是过去在雁歧山上的殷淮梦,一定会斥江随澜此番论调天真,应该多去了解了解魔修惨绝人寰的行径,应该去了解了解堕魔者的残忍疯狂……   但想到如今他就是一个堕魔者……又觉得够可笑的。   不过,殷淮梦自觉除了在碧城那一晚堕魔时失控了之外,其他的时候都保持着清醒与冷静。他不觉得自己和旁的堕魔者能一概而论。   只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从大道,变成了江随澜。   江随澜愿意这样好好对他说话,哪怕是让他现在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   这般痴狂……说给从前的他听,肯定会被冷冷嗤笑。   但现在,他身处其中,是无限陶醉。   他对江随澜说:好。   从这日起,在这幻境中,冰原上的魔修拜在殷淮梦脚下,称其“魔神大人”。   魔渊的魔物只剩下原先它是琰洲时就有的那些,魔修与它们相对已有经验。遇见那些魔物,打起来都游刃有余,不似在魔渊魔物前的毫无还手之力。   在厮杀与逃离短暂停止后,魔修们很是喘息了一阵。   他们在魔渊建起了楼,供栖居,他们寻找同类,建立新的门派,他们谈情说爱,恣肆寻欢,他们建造游戏之所——酒楼、妓院、赌场、生死斗。   奇怪,没有魔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追杀,他们反倒对自相残杀乐此不疲起来,好像作为魔修,生命中没有死亡,是不够刺激的。   在冰原旁的一座寸草不生的山上,魔修们为他们的魔神大人建了连绵宫殿,黑玉构筑而成,在晦暗不明的魔渊闪动着幽幽光泽。   不知道当年江月意和沈识幽是怎么做的,反正决定再在这幻境多待一段时日后,江随澜就回了冥河。   恢复江月意的记忆后,他总算知道了那些书被江月意放到了哪里。   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梳妆镜边的匣子,里面有一块翡翠戒指,是能纳物的,全是修仙秘籍。   回了冥河,江随澜就在看这些书。   他也找到了当初阿玄说的关闭入口的阵法开关在哪,就在厅堂的那幅画后面,灵气轻轻拨动那悬浮的阵法形状,冥河入口便关上了。   只是殷淮梦……或者说沈识幽自有开启阵法的权限,阵法开了,能挡住一切,唯独挡不住殷淮梦。   偏偏江随澜最想挡的就是殷淮梦。   殷淮梦不住那黑玉宫殿。   他一直在找寻如何破解魔渊屏障的方法,莫名的,心中较了股劲,狂扬能做到,他也能做到。除了这件事之外,他只陪着江随澜。好像要在这幻境中,把过去在雁歧山上和江随澜错过的时光全补回来。   他也不插手魔修的事。   对他来说,哪怕如今他自己就是魔修,也仍然觉得魔修就是无可救药的。   他没有江随澜那样天真,觉得魔修能变好。   魔渊总是昏暗,又是幻境中,因此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   对于殷淮梦来说,寻找魔渊屏障这事,和重新打动江随澜这两件事,他都不顺利。   屏障不难找,走到魔渊最边缘的位置便是。但他面对那屏障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面对世间最坚硬的铜墙铁壁,想了无数办法,甚至不能在屏障上留下一丝痕迹。   而江随澜,对他始终冷冷淡淡的。   所有的笑容,竟只和那冥河中的乌龟谈天时出现。   江随澜看书,修炼,酿酒,醉酒,练剑……唯独给殷淮梦一个眼神都吝啬。   殷淮梦试图和他说两句话的时候,江随澜要么放空,要么厌倦,急了,就说:“别吵,我在想。”   他的爱,他的道,他迷境之问的答案。   说全都在这里,却一点眉目都没有。   殷淮梦却以为,他在想的只是那个选择。那其实是江月意和沈识幽的选择,怎值得随澜这样日思夜想?这只是一片幻境,怎么选都不妨事的,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因为其实,对于他们来说,不论选什么都是没有后果的。   在冰原外,他刚知道这事时,心里就有决断。   哪怕是在幻境中,他也不会让江随澜死。迟迟不动,只是贪恋这时隔已久的,和江随澜长久的单独相处。   江随澜越不看他,他越舍不得。   这天,冥河上的太阳落了。   月光从崖隙间照下来,江随澜专心致志地酿着冥河酒。酿酒的法子也是从江月意的记忆中得出的。酿完,灵气摧之,很快就能喝。他对月饮了一大口,抬头望着月亮。   “随澜,还在想那个问题吗?”   殷淮梦在他身后问。   江随澜不回头,又喝了一大口酒,低声道:“嗯。”   在想那个问题,也在想,白迆既是仙神,为何后来会修魔?连带江微和他,都只能修魔?幻境中他们还没做选择,但事情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看情况江月意和沈识幽都死了,为何天门没有开,九洲没有出现仙神,也没有出现魔神?   “随澜,”殷淮梦像是在叹息,“不要再想了,看看我罢。”   江随澜顿了一会儿,才回过头。   殷淮梦对他微笑道:“不要再想了。”   他说:“我来做这个选择。”   一道冥河水在他操控下凝聚成锋利水刃,穿过他的胸口心脏,再拔出,搅碎他的丹田,毁了他的经脉和内丹。   这种程度,化境也是会死的。   江随澜呆住了。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幻境,世界不是真的,死也不是真的。他被殷淮梦干脆的行动镇住了,手无意识地一松,那酒坛摔在地上,倒没碎,只是酿好的酒全喂了泥。   “师尊……”他颤抖地开口。   殷淮梦轻声叫他:“随澜啊。”   他说:“我很想你。”   这样叫他师尊的……随澜啊。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给自己撒个花~ 第28章   整个冥河震颤了片刻,恍惚间,江随澜还以为天地都要倾塌崩陷了。   他朝殷淮梦走过去。   在雁歧山,殷淮梦一直穿白衣,很出尘。   在魔渊,大抵是他作为沈识幽的缘故,一直穿的是黑衣。黑衣透不出血色,只能看出被浸湿了,衣服边缘坠着湿漉漉的暗红。   江随澜低声叫:“师尊。”   这一声师尊,殷淮梦没有听到了。   他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唇无血色,脸色是惨淡的白。   江随澜伸手轻轻抚过殷淮梦的脸颊,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很冷,全无活人的温度。   愣怔片刻,江随澜蓦地清醒。   这是幻境。   他的指尖停在殷淮梦苍白冰凉的脸颊上,理智冷冷地逼迫自己想,这是幻境。   说不定这个师尊都不是真的。   可还是太真了。   那无可阻止的、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   他那须臾间的惊慌失措,从心脏到脑海通通崩裂的痛楚,所有的怨恨都成了云烟,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殷淮梦,耳边只想着那一个词:师尊。   他的师尊。   高不可攀的,出尘脱俗的,清冷疏离的,强大无匹的孤琴仙尊。   怎会对他露出那样狼狈而绝望的神色?   “随澜,看看我罢。”   那样喑哑低落的祈求。   江随澜闭了闭眼,慢慢在殷淮梦身侧躺下来。   月光浅浅,冥河寂寂。   他蜷进殷淮梦冰凉的怀里,闭上眼睛,喃喃着说:“师尊,我也很想你。”   *   殷淮梦猛地醒来,身上还残余着那极其真实的痛感。猫蜷缩在他的一片衣角上,睡得很沉,殷淮梦的手抚上去,猫半睁了眼,发出咕噜咕噜声。   殷淮梦一下一下梳着云片糕的毛,慢慢地,才把幻境里的事都想起来。他抬眼,这座雾霭笼罩的悬崖尽收在他眼下,他曾在此处徘徊又离去,后来想着悬崖下还未找过,又折回来。   恰逢无境飞升,混沌之气降落,他和江随澜崖上崖下,被笼进了同一个幻境里。   真是巧。   也是幸运。   天道眷顾他,叫他一次、两次、三次,找到了随澜。   殷淮梦抱起云片糕,魔气与云相凝,带他下了崖间。他下来时很小心,幻境中,这片崖底有喜爱吞食人类的发光菌子,在幻境里,他是魔神黑龙,不惧此物,但在幻境外,他只是一普通修士,仍然是血肉之躯。   然而到了崖底,除了黑石,却空空如也,一片死寂。   殷淮梦顿了顿,想那东西在这三百年间定然是覆灭了,他对那菌子样的魔物没甚么怜悯之情,消失得如此干净,不失为一件好事。   此地寒冷,猫有些不安。   殷淮梦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找到进入冥河的通道口。   这里的洞口是有阵法的,在残存的沈识幽的记忆中,这阵法交织着江月意和沈识幽两人的气,是挡不住他二人的。因此在幻境中,殷淮梦进出冥河,没什么阻碍。   但出了幻境,他作为殷淮梦,对阵法就毫无影响力了。   略有踟蹰地拨开洞口杂草,殷淮梦倒是怔了怔。   阵法没开。   是他想错了,随澜不在这里吗?   殷淮梦眸色微微一暗。   不论怎样,他都要进去看一看,仔仔细细确认,随澜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眼前的冥河和幻境中三百年前的冥河看起来别无二致。   那座楼阁巍然矗立,时光仿佛不曾流逝。   然而殷淮梦只看了那楼阁一眼,目光便被冥河河畔卧倒的人影吸引住了。   是他的……随澜。   猫从他怀里跃出去,欢腾地朝江随澜奔去。   殷淮梦也一步一步走过去。   江随澜还沉沉睡着,混沌之气在他身上的作用丝毫未有消减。他神情宁静,眉目舒展,好像只是简单地睡着了。   殷淮梦有些愣神地想,他还以为他在幻境中死了,做出了天道所说的那个选择,便终结了此次混沌之气构建的幻境,江随澜也会醒来。   现在看来,他似乎错了。   猫绕着江随澜嗅了嗅,蹭了蹭,最终在江随澜腹部停下,靠着他隆起的肚子躺下了,美滋滋地想要再睡一觉。   殷淮梦的目光凝在那儿。   幻境中过了那么久,他险些忘了,江随澜还怀着孕。   他撩起衣摆,坐到江随澜身侧,把猫赶走,手掌微微贴在江随澜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现在都还不知道,这是江随澜和谁的孩子。   原先那文词柳……也就是狂扬,说是他的,后来在永宁酒楼,江随澜说不是。那时看随澜的神情和狂扬的神情,殷淮梦便知,这是真话,至少比在碧城桥上说的那话真。   除了狂扬,还有谁?   是他不知道的某人?   还是……是他的孩子?   过去那么多年,随澜分明只有他。   可若是随澜和他的孩子,随澜怎么不说?随澜怎么对他避之不及成这样?   江随澜腹中那小生命大约还未彻底成型,但已有了灵息与心跳,蓬勃有力地生长着。过不了多久,随澜就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会像全天下所有的父亲母亲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他。   “等你醒来,告诉我吧,随澜,”殷淮梦一下一下在江随澜隆起的肚子上抚着,“告诉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若是我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等他降世,伴他成长,只要你愿意,我们便合契成名正言顺的道侣,做令孩子骄傲的父亲……若是别人的,随澜……”   殷淮梦低头吻了吻江随澜的唇,喟叹道:“随澜,你说了算。”   他说:“只要你说是我的。”   殷淮梦牵住江随澜的手,与他躺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静谧安宁,像是回到了小银峰的日子。   *   从殷淮梦醒来,到他找到江随澜,说了几句话,才过了一刻钟不到,幻境中却沧海桑田,眨眼过去了二十多年。   殷淮梦死后,冰原封印顷刻被破,魔物重回魔渊,大开杀戒。刚修生养息了没几年的魔修所有的欢愉享乐全都戛然而止,重回到了刚坠入魔渊时的惨况。   所有魔修都知道,魔神大人死了。   当年,沈识幽也是这么死的。   幻境中,江随澜从殷淮梦身边醒来时,冥河的太阳重新升起来了。殷淮梦已经不再保持人形,而化作了黑龙。江随澜呆呆看了一会儿,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黑龙死了。   江月意把他葬在冥河。   龙沉在泥沙间,天长日久,喂养出一河生灵。   直到只剩下白骨,直到白骨也不剩下。   江随澜把这条殷淮梦化的龙,也慢吞吞地挪到冥河里。他看着它沉下去。河水清澈,阳光灿烂,天光与水光却在此时叫人眩晕不已。江随澜坐在岸边,从脑海中缓慢涌起来的记忆里,看完了江月意和沈识幽的故事。   沈识幽是瞒着江月意死去的。   江月意从天上带下了一堆仙修秘籍,沈识幽就带了一堆魔修秘籍。   他改了改二楼走廊,隔出一间书屋,一本一本,把那些书都放了上去。除了秘籍,还放着和江月意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来他写的东西,诗词文赋,乐曲绘画。他不喜绘画,这么多年,精雕细琢,只画了一幅,就是江随澜一进楼阁就看到的那张白迆像,那张江月意。   他给江月意留了一只匣子,特殊装置,一日会送出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一句他想对江月意说的话。足够一百年的份。   他说:我死后,你若还愿意爱我百年,对我来说,已足够得不能再足够;若不到那么久就把我忘了,也好,还爱我的时候,希望这寥寥几语能让你不那么伤心,忘记我了,这匣子蒙尘,你另有幸福,我也开心。   他说:月意,我是魔神,我忠于魔神。我一直觉得仙神冷漠无情,行尸走肉,道貌岸然……直到今天,我亦没有改变想法,只是,你是完全不同的。我不在乎他人性命,我不在乎苍生安危,我选择我死,只是想要你活。魔修,魔神,就是这样。我们就是这样的。是私欲为上。月意,你是我最大的私欲,高于我在天上魔神面前做的承诺,高于我的性命,高于一切。仅此而已。   沈识幽死后,魔渊震动,魔物重新倾巢而出。   而江月意……   堕了魔。   所以白迆,在狂扬口中,成了魔神。   他满身魔气,可不就是魔?   八个月后,江月意生下江微。   二十年后,江月意也死了。   匣子蒙了尘,但江月意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爱着沈识幽。   *   魔神死后,魔渊屏障就松动了。   殷淮梦怎么也打不破屏障,只因魔神本身与屏障牵连,魔神在,屏障便一直稳固,魔神不在了,屏障自然不会一夕间崩塌,但终会显出破绽。   第一个发现裂缝的人,他管自己叫“刺”。   他吸食魔神血肉长大,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魔神的另一种化身。   发现了魔渊裂纹,一指幽光出口,他便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天命之人。   刺从冥河赤条条地爬上来,狂热地决定带领魔修反攻九洲时,江微正脸上盖着书在冥河边晒着太阳睡觉。他雪白的尾巴浸在冥河水里,是最舒服的姿势。   那时候江月意已经死了三年。   而幻境中的发展,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一是在幻境这几年,江随澜和殷淮梦都不同床,怎么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个孩子来。   二是因为殷淮梦借口“带领你们离开魔渊”,指挥着楼雪等人寻找破解魔渊屏障的办法,到了疯魔的地步。   魔神死后,屏障松动,不到十年,楼雪他们就找到了裂缝。   就在冥河上悬崖的一线天,和天与水的幽光重合在一起,冷冷闪动。   到这时,在这混沌之气构建的幻境中,江随澜已完全脱离了江月意和沈识幽的故事。但幻境远远没有结束,混沌之气也没再有过指引。   江随澜就这样离开了魔渊。 第29章   九洲喧嚣人声扑面而来,江随澜恍如隔世。   这幻境太逼真,仿佛一个真实的世界。   不过停留愈久,越能觉出幻境到底是幻境,终究与他隔着一层,一路走来,所见之处尽皆晦蒙不明,人影攒动,人声鼎沸,却都与江随澜无关。他是此间局外人。   直至到了雁歧山。   蹇洲北原,雪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下着,到了接近雁歧山的地方,到了雁歧山脚,能看到天边一抹苍白的太阳,照得雪与山都在发光。   这座山,似乎就在等江随澜来。   江随澜在山脚徘徊良久,终于还是进去了。   雁歧山是清晰的,不似他走来时看到的世界那样模糊不定。初初上山时,江随澜还有些紧张。山上有座巨大的护山大阵,每隔一段距离还安排了巡逻和守卫的弟子,他此时只是一陌生人,闯入这里,不知会被怎样对待。   可走了一会儿,江随澜渐渐发现,在雁歧山,他成了朦胧不明的那个,他成了一阵风,一片云,一片簌簌飘落的叶子,一抹淡得无法叫人发觉的幻境。   没人看得见他。   也没有人能感受到他。   江随澜意识到这点后,先松了口气,接着是席卷而来的失落与恐惧。他恍恍惚惚的,已经开始不知道,就是虚假的是这个世界,还是他。若是他无法想通那几个问题,他会一直被困在这幻境中吗?   呆呆在山间立了片刻,江随澜转身往小银峰去。   他在小银峰看到了师尊。   已经许多、许多年,没看到这样的师尊了。   孤琴一袭白衣,端坐在小银峰如茵绿地,微微垂首,抚着琴。那琴音是冷冷的宁静,调子平缓,不疾不徐。   江随澜就这么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以前师尊给他弹琴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淡淡的,冷冷的。殷淮梦惯常弹的曲子有十三首,这首叫《松香》,江随澜喜欢睡觉前听这曲。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江随澜正入神,忽然见不远处有人乘着小青鸢来了小银峰。他抬头定睛一看,心猛地一沉。是楼冰和潜阳。   这时的楼冰,和后来江随澜见到的楼冰还有些许不同,这时的楼冰还是神采奕奕的,看向殷淮梦的眼睛是亮的,充满无法掩饰的恋慕与期盼。   他雀跃地叫殷淮梦:“师兄!”   殷淮梦不为所动,按照自己的步调,慢慢弹完了那曲《松香》,弹完了,才抬头,朝两人微微颔首。   “师兄。”潜阳报剑行礼。   楼冰跟着做了一遍,又喊了殷淮梦一遍。   他紧接着说:“师父说,预备今夜对雁歧山迷境弟子开一堂讲学论道之会,请师兄过去商议。”   殷淮梦点了点头,轻轻一挥袖,收了琴,道:“那走罢。”   江随澜跟上去。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知道……楼冰第一声喊师尊,师尊没有立即应的时候,他是开心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大度又洒脱,楼冰回来,自己离开,成全师尊与他,做得很好。   那一刻的心情,叫他知道,他到底还是妒忌的。   他希望师尊永远这样,不要爱楼冰。   幻境中,雁歧山上的岁月缓缓流逝。   江随澜成了一抹不言不语的幽灵,在这里游荡。大多数时候在殷淮梦身边发呆,有时候会去看别的弟子修炼,练刀的、练剑的、练体的,也有和殷淮梦一样,修的与音律相关,琴筝笛萧,不论哪一样拿出来,都是飘然如仙。   有时也会撞破些尴尬事。   霸剑有一位女弟子,亦用重剑,很是飒爽英姿,待人虽不算温和,但礼数周到,对从前的江随澜也不偏不倚。江随澜对这位师姐是敬佩感激的。   但有一天,他正撞见师姐在哭。   若是无声流泪,他或许还能理所应当地觉得是人之常情,偏师姐是号啕大哭,江随澜见了,都忍不住被感染地眼眶一酸。   后来才知道,师姐恋人与她分手,和别人结契做了道侣。不是一年两年的恋人,她们在一起,几十年了。   也不知是不是几十年了,所以那恋人腻了、倦了,才转投他人怀抱。   师姐的这事,江随澜从没听说过。   也许是他和雁歧山弟子不相熟的缘故;也许是怕大家谈起来惹师姐伤心,所以弟子间很有默契地不说。   正如大家不在殷淮梦面前提楼冰。   更不会在他面前提了。   江随澜还见过好几次,醉刀的一个男弟子,早晨还和师妹许诺终生,晚上又和一位师兄鱼水,次日去大课讲学,又撩拨得一位师侄为他神魂颠倒,没过两天,见了孤琴,又含羞带怯,口口声声:此生最爱唯有仙尊。   殷淮梦自然只诧然地瞥了他一眼,留下五个字:“好好修道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弟子似并不意外,只露出遗憾神情。   江随澜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弟子间不是一直团结如铁板一块,也不是彻底脱去了凡人俗尘——修士,士,到底还是人,而非神。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爱恨情仇。   便是仙修,也有贪婪不满足的,也有痛而怒的,也有厌而恨的。   便是仙修,也常饱私欲为先。   一年,十年,百年,百又十年,二十年……   楼冰对殷淮梦的心似是没有变过。起初,楼冰只看着殷淮梦,贪恋的,看不够的……渐渐的,与雁歧山上诸人相熟后,他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机会,与殷淮梦相处,从殷淮梦看他一眼就开心,到说上两句话开心,再到……想要孤琴仙尊长久地注视他,想要孤琴仙尊关心他,想要孤琴仙尊待他与待别人不一样……   江随澜听见楼冰和潜阳说话。   听见楼冰声音怅然:“我知晓仙尊修无情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九洲谁不知道呢?起初我没想过这么多,只想能做师兄的师弟,已是极好的事。可如今师兄待我的态度松动了,对我与对旁人不一样了,我想要的又更多了……”   楼冰低声说:“我想他爱我。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潜阳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兄心向大道,此心坚如磐石,五百年未曾动摇过。”   楼冰说:“我想动摇。”   潜阳看了他一眼:“若是师兄动摇,道破,会有性命之忧。”   楼冰叹一声,又笑一声:“秦师兄,我是这样自私的人,便是这么说了,我心里还在想,哪怕他那坚如磐石的道心,为我裂开一小条缝隙也好啊。”   江随澜想,你不会满足的。   从相视就好,相处就好,待你稍不同他人就好,再到如今,想要他爱你一点点就好。   你不会满足的。   爱了你一点,就想要他爱你再多一点,直到他完全爱你。   到时候,若他因道破而性命垂危,你肯定也懊悔,不想要他死,想要这爱能长长久久。   爱是贪念。江随澜倏然想。   江随澜回到小银峰,殷淮梦在断崖,在看风雪。他一柄银色的长剑在手,手腕微动,剑锋与雪花嬉戏,神情不动,漆黑瞳孔中印着雁歧山外的黑天白雪。   一阵狂风裹挟着大雪闯进来,殷淮梦双脚一动,大步跨开,衣袂飞扬,长剑在手中转动,剑光流转,在风雪中舞剑。   是江随澜熟悉的剑法,师尊曾握着他的手,一招一招教他,但他学得不好。   江随澜认认真真看着殷淮梦把这一套剑法舞完。   他想,真好看啊。   雁歧山外的世界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雁歧山那一年在缇洲招收新弟子,殷淮梦和楼冰一起去,路上听说了蛇妖的事。   跟在师尊和楼冰身后,和他们一起离开雁歧山时,江随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当年在平洲高原那块大石头后面,听见那位弟子说“那温柔劲,就若满杯的春罗茶,满得都要溢出来了”,然而在江随澜看来,师尊对楼冰的温柔,始终保持在一个限度里,不逾矩,不过火,点到即止。   私下里,在小银峰,师尊对自己好的时候,比这样要好多了。   旁人觉得师尊待楼冰比待他好,是因为在别人面前,师尊对楼冰的温柔不加掩饰;在别人面前,师尊待他的冷淡疏离,分明清晰,只是那时他觉不出,还欢欢喜喜凑上去。   在缇洲,江随澜看着他们并肩同行,一起讨论今年选拔有哪些好苗子;哪个孩子比较有修道潜质,又能细分到什么道;听说蛇妖的事后,又一拍而合地决定去除妖。   看着楼冰重伤掉进蛇堆,风声中仓皇而不顾一切地对殷淮梦喊:“师兄!我爱你!”   楼冰声息俱灭时,江随澜看到,殷淮梦眼中的光也暗了。   江随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此间停留。   仿佛自虐。   他看殷淮梦痛而恍惚地过了三个月。   江随澜自己都没想到,原来自己上山,距离楼冰陨落,只有三个月。   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天真快乐地在小银峰安家,那心情真是奇特。   小银峰的院子就是那个时候有的,兰湘子派了几位雁歧山弟子搭了个雏形,更多细致的东西,是他慢慢收拾起来的。   窗台上的花,外墙的藤,篱笆上卷着的荆棘,荆棘上盛放着月季。   后院还圈了一块菜地。   江随澜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在雁歧山的万物阁领了种子,往里头种了萝卜、茄子、番茄、土豆、辣椒,还起了架子,种葡萄。后来葡萄长得很好,晶莹紫色,很甜很甜。   那时候还没有猫。   他每天往返小银峰和学道峰。学道峰专是学习的地方,以前在书楼,他只听过一点修道的奇闻趣事,正经的,没学过,因此要从头开始学起。什么是灵气,什么是丹田,什么是内丹,什么是境界……从这样最基础的开始,然后学着引气入体。   他年纪在这些初学者里是最大的,好些都还只是小娃娃。虽是如此,但他和这些小同学相处毫无障碍,因为在书楼时,他也常和小孩一起玩耍。他顺利成了他们的大哥哥。但这同窗时光很短暂,后来他和师尊在一起,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便和雁歧山的那些人一样,若有似无地鄙夷着他。   这样基础的课以外,雁歧山还安排了这些孩子,提前接触些刀剑琴笛等等,看兴趣所在。   江随澜选了剑。他从小、还懵懂时,就觉得自己是学过一套剑法的。   给孩子们的刀剑之流,都是凡品,上了灵气封印,以免伤人伤己。江随澜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拿到的剑是什么样的了,现在又看到了,看到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记得了,因为它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   可十七岁的自己,那样爱不释手。   江随澜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到雁歧山时,是做过那种英雄梦的。   好好修炼,好好练剑,除魔卫道,名扬天下,飞升成仙。   怎么后来就只整日在小银峰消磨大好时光了呢?   他在幻境中停滞的时日愈久,愈平静。   那强烈的爱恨,好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魔渊,殷淮梦在他面前死时的痛、想要赶紧醒来见到师尊的感觉也烟消云散了。刚到雁歧山时,他叫过好多次师尊,但哪怕是幻境里的兰湘子都没发现他,殷淮梦自然也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慢慢习惯了。   等到他自己上山以后,他开始新奇地看自己的成长。   一般的修士,就算记忆比旁人好些,也没法做到丝毫不漏地记得自己的过往,更何况江随澜在雁歧山百年都是初境,大多发生的事都只能记个大概,具体到每一天更是模糊,只有少部分印象深刻的事,细节都还历历在目。   譬如眼前,他从雁歧山领了剑的三天后,在小银峰的院子里循着记忆中的剑法比划剑招。那天他穿着雁歧山的弟子服,是苍翠的青色,其实是漂亮的,只是众多弟子着一样的衣裳,看的时间久了,也普通起来。   有个招式要旋身,他转身出剑时,坠在腰间的一块玉佩不知怎的断了,掉在了草地上。   等他弯腰捡起来之后,便看到他入门近一个月,除了拜师大典那天之后,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师尊,在月季盛放的篱笆外看他。他呆了一下,有些羞赧,又有些欣喜,讷讷地、小声叫了一句:“师尊。”   殷淮梦推开篱笆处的小门,走进来,毫无预兆地抬手,捏着江随澜的下颏,低头吻他。   师尊的手指是冰凉的,唇也是凉的。   江随澜又惊又慌,没有挣,没有躲,眼睛都忘了闭,张得大大的,呼吸也忘了。直到殷淮梦松开,他才猛然喘过气,脸红得像番茄,结结巴巴,舌头打结:“师、师尊,你、怎、这……”   殷淮梦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眉眼,没什么表情,忽然就转身走了。   只剩江随澜,傻傻呆在原地,一只手攥着剑,一只手攥着玉,攥得太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只手都又红又疼。   就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吻,江随澜想,就是这一次,他们的第一次吻,叫他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师尊的样子,断断续续的梦里都是师尊的手,师尊的唇,师尊的呼吸,还梦到了更深的,更难堪的……   幻境里,十七岁的江随澜丢下剑和玉,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又是傻笑又是压抑地喊叫。   江随澜心酸地想,师尊只一个吻就叫他什么都忘了。除魔卫道,名扬天下,飞升成仙,全忘了。只想着要待在师尊身边。   你那个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师尊?   以另外的视角去看,江随澜已经懂了,那天师尊为什么会吻自己。楼冰是剑修,常在师尊面前练习剑招,叫师尊指点。自己原先若是八分像楼冰,拿起剑动起来的样子就有了九成九。   所以难耐了吧。   江随澜丢下开始埋首拔草自言自语分析师尊为什么会突然亲自己的十七岁,转身跟上那时的殷淮梦。   你亲完我之后,都做了什么呢?   江随澜静静地看着他,看殷淮梦带着琴,在断崖边一遍遍弹那十三支曲子,从头到尾,再从头到尾。弹到夜色深了,弹到日头升了,弹到风雪大了,又小了。江随澜盯着他面沉如水的脸,真想开口问:师尊,你在想什么呢?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突然,殷淮梦五指握拢成拳,狠狠砸在琴面上。   拳风裹挟灵气,他失控般砸了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那琴被砸成了破破烂烂的一堆,然后他静静地停顿了片刻,起身抬手挥袖,把琴的碎片尽数扫尽了断崖风雪里。   接着,他去找了兰湘子。   在竹林,他对兰湘子说:“师父,我要江随澜。”   兰湘子凝视他:“你想通了?”   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兰湘子上前一步:“你知道你在要的是什么吗?”   殷淮梦沉默不语。   兰湘子说:“是破道,是沉沦,是大劫。”   殷淮梦紧了紧拳,嗓音喑哑:“我的破道,我的沉沦,我的大劫,不是师弟么?”   兰湘子眼神怜悯:“你尚未懂。”   殷淮梦蓦然抬头:“师父,是我不懂。是你把江随澜带回来,是你让我收他做弟子,是你给我时限,让我考虑,到底要不要这个弟子。师父,若你不想让我要他,本不应该让我见到他。”   兰湘子淡淡笑了一下,那笑有点悲伤:“淮梦,这就是命数。”   “倘若我命数如此,”殷淮梦低低道,“我认了,师父。”   他行礼告退。   江随澜一时间没有走。   气氛不同寻常,他僵在原地,身体先于他的灵魂有了预感,木然地看着兰湘子转身,目光准确地看到了他。   “随澜,能听到我说话吧?”   江随澜张了张嘴,因过于震惊而没敢出声。   “雁歧山无道峰悬剑崖,有一把剑,叫瘦玉绡,”忽然起了一阵风,兰湘子发丝微散,纷纷落叶擦过他的头脸与身,他又似乎没有看见江随澜,眼神微微放空,“去拿它吧,它生来属于你。”   兰湘子对他说话后,整个幻境似乎都在刹那间微微动摇了。   江随澜失魂落魄,重回小银峰,看见十七岁的江随澜,因为殷淮梦的到来而羞涩欢跃,看见那把他随手搁在桌上的剑,好像看到了它许多年后落灰的样子。   他的道。   在进入幻境以前,他从没想过他的道。在雁歧山,他被认为没有天赋,干脆自暴自弃,和师尊谈情说爱,不修炼,不悟道,只等寿数尽了,就那样死去。然而其实,从他一出生,这条道便铺在他面前。   那是生在他意识中的剑法,那是父亲馈赠的礼物,那是他从记事起便心心念念要这剑法天下闻名的少年野心。   他的爱。   好奇怪,从前怎么说到爱,他心里只有殷淮梦?明明在遇见殷淮梦以前,他爱书、爱剑、爱他从小长大的书楼,他爱花草、爱酒、爱肉、爱菜、爱那薄薄一片的、甜而不腻的云片糕……   江随澜的手放在小腹上,怔怔想,他还会爱他的孩子。   他的爱……是这么多,以后或许有添有减,但从来不是只有一个殷淮梦。   这就是他迷境之问的答案。   冥河风声大作。   阿玄从水中冒出头来,无声的看着两人。   殷淮梦睁开眼,看向江随澜。整个天地间的魔气都在往他身上灌去,江随澜的眉眼间微微显出痛苦的神色,殷淮梦便握紧他的手,恨不能替他分担这样的痛苦。   半刻钟后,风暴才渐渐平息。   殷淮梦能感受到,江随澜境界晋升了。   现在是明境了。   “在幻境里,明悟了什么呢,随澜?”殷淮梦呢喃着问了一句。他痴望着江随澜,期待他的随澜能快点醒来,又害怕随澜醒来,却仍然像在幻境魔渊里那般不看他。   随着江随澜身上的气息越来越稳定,殷淮梦缓缓松开了手。   他有些怕,怕随澜仍然厌他,见他握他的手,就要甩开。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先松开,免得再多遭几分嫌恶。   殷淮梦屏息等着,仿若等待天道审判。   江随澜的眼皮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徐徐睁开双眼。   殷淮梦愣怔住了。   江随澜睁眼的那一瞬间,他竟看到了满眼的沧桑,和大浪之后的平静。   他的心微微颤着,开始有些慌了,他从幻境出来,再找到随澜,陪在此处,只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半个时辰,幻境中过了多久,又发生了什么?随澜悟道,悟了什么?怎会是这样的眼神……这样平静得叫他害怕。   江随澜眨了眨眼,看到了殷淮梦。   第一反应是伸出手,碰了他一下。轻轻一碰,殷淮梦便失声般叫出来:“随澜!你……你可还好?”   江随澜把手收回来,微笑道:“我很好。”   猫喵喵着跑过来蹭他,江随澜伸手挠它后颈。   他从幻境里出来了。   这是真实的师尊。   云片糕也在。   都很好。   只有殷淮梦,凝固在原地,怔怔看着江随澜,觉得不好。   气氛没有剑拔弩张,本应该是好的。   随澜没有不看他、不与他说话、装作他不存在,本应该是好的。   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这改变导致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随澜和云片糕玩了一会儿,够了,起身拍掉衣服上和发上的草屑,问殷淮梦:“仙尊要留在此地吗?”   殷淮梦喉咙紧了紧:“你去哪,我去哪。”   江随澜点了点头,说:“那稍待片刻,我要去一趟雁歧山。”   殷淮梦愣了愣,才道:“好。”   江随澜迈步走向那冥河之上、屹立了三百年未变的楼阁。 第30章   再走进这楼阁,江随澜的感觉已经与此前完全不同了。   他不知道混沌幻境的原理是什么,从幻境中走了一遭,竟好像实打实地过了三百年。   江随澜拨开明堂前那副江月意的画像,看到画背后的墙上山洞的阵法光芒,他伸出手指尖凝着魔气轻轻一拨,就察觉进入冥河的洞口被阵法关上。   甚至幻境出现的细节,都能在现实中一一找到对应,很奇妙,令他微微颤栗。   事实上,在今天、进入幻境之前,江随澜对无境飞升、天门大开、混沌之气、渡劫幻境这些词,都没有什么概念。   他倒是在话本中见过几次对这种事的描写,但无境飞升这事,几百年不见得有一次不说,便是飞升,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混沌之气眷顾,而被眷顾者,因限于自身实力等等原因,感受到的可能并不相同。   在故事里,混沌之气则被无限神化,成了主角跌落到必死之境时的逢生良药。因此,故事里的写法总是简单粗暴,至少江随澜看过的,没有说是像他这样,竟然能在幻境中度过如此真实的三百年。   并且不仅仅如此。   江随澜步入花园,走上二楼,看着那间书室。一开始,只有沈识幽把他的魔修书籍全放在了这里,后来,江月意把仙修秘籍也摆了上来。书与书相靠,好像两个人在相互依偎。   和殷淮梦在魔渊的那段时光,虽然短暂,但记忆清晰。连带那近乎是直接灌进他脑子里的,江月意和沈识幽过往的事,也都很清楚。   江随澜不知道混沌之气的用意——说来也有几分诡异,所谓混沌之气,分明和灵气魔气一样只是一团天地间的能量,却能构建如此庞大的幻境,能在微妙中令他知道它所想,能用那种玄妙到无法言喻的方式把别人的人生摆在江随澜面前。   这是神的力量?   江随澜想了想,觉得这或许是天道的力量。混沌之气,生于开天辟地,或许是天道的一部分吧。或许吧。他在这方面没什么知识,只能瞎猜一通了。   江随澜凭借脑海中的记忆,往书室深处走,在最内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有沈识幽写的,也有江月意写的,还有江微写的——江微那两幅,大约是孩童时写的,字迹稚拙,又有别样可爱。   在那几幅字下面,有落满灰的木架。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一盆墨兰,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一些灵石……   之前江随澜只瞥了一眼就走掉了,心神全被满屋子仙修和魔修的秘籍吸引,只当这里平平无奇。   现在,江随澜却一眼看到了那只沈识幽留下的匣子,漆黑镶金,和他龙身相似,匣子上留了一个小口,吐出一线雪白,是字条。   江随澜没有抽出来看,而是把目光移向这只黑匣的边上,摆着只样式一样的白色玉匣,四镶着青色通透的翡翠,搭着扣,没有锁,轻轻一抬就开了。   匣子都是字条。   江随澜随便拿起一张,看到一面写着“月意,今天冥河的天气好吗?若是出了太阳,我要晒一晒,叫我的龙鳞更亮。你说,是我的金鳞更闪耀夺目,还是太阳更闪耀夺目?”   翻过来,另一面写着“出太阳啦,但你没得晒了,只能我代你晒过。当然是你的金鳞更闪更亮,太阳哪比得上你,太阳一天只亮六个时辰,你能亮足十二个时辰,太阳只能照世间,你的金鳞还能照进我的心、我的梦。我很想你,识幽。”   每一张字条都是,沈识幽留了一段话,江月意便回他一段话。   如此二十年,从没有断过。   江随澜只看了几张,就没再看了。   他抹掉脸上的泪水,把匣子合上,伸手擦掉两只匣子上积的灰尘。直到它们重新干净、明亮、透出温润光泽。   江随澜微微鞠了一躬。   他在幻境中知晓了他们的人生。   从血缘上来说,他们是他的祖父,但江随澜更愿意只把他们看做从天上而来的神明。他能很快接受宋从渡是他的父亲,却觉得江月意和沈识幽和他是有距离感的。   看了匣子里,沈识幽和江月意写的东西,这种距离感倏然淡了。   两人往来语气,好像寻常恋人、道侣。   为什么那时候,天道一定要他们做那个残酷的选择呢?江随澜难过地想,哪怕不让他们开天门,让他们两人就这样像寻常人一样生活下去也好啊。   江随澜又一一仔细看过那几幅字。   他回忆起,在幻境中,当他和殷淮梦置身那个选择时,他在想什么。   混沌之气没有把他和师尊安在江月意和沈识幽的壳子里,叫他们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他们的人生,只把决定江月意和沈识幽人生结局的那个选择摆在两人面前,定然是为了叫他们思考。   他那时候想得太多,情绪又太溺于和师尊对抗,所以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此时回过头去想,他隐隐发现,他那时其实想到了一点。   想到了一点江月意面临的困境。   最后是沈识幽为江月意死了,难道是因为沈识幽爱江月意,比江月意爱沈识幽更多吗?不是的。江月意一定也想过死。就像在幻境中,江随澜也是想过的。   但江月意还需要面对,若他死了,沈识幽开了天门,魔神降世,九洲凡人修士会受多大的苦,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神之力量,与人之力量,是不在一个层面的。   就像江随澜想,若自己死了便能脱离幻境,但自己死后,师尊会继续按照混沌之气的指引打开天门吗?在幻境中,魔神会降世吗?哪怕是在幻境中,若九洲陷入巨大的灾难,他可以接受吗?   即使理性知晓是幻境,但他见到的魔渊众人每一个都是那么真实,这样真实,叫他看到他们被魔物撕裂的时候也感到了万分的惊惧与痛惜。   更何况面对的是真真实实涉及九洲芸芸众生的江月意。   江随澜想,所以他那时候,不做选择,只是在等师尊做选择。   可师尊真做了选择,他又觉得痛了。   师尊在他眼前死了。   幸好只是幻境。   江随澜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不论怎么样,他还是爱师尊。他在师尊身边躺下来的时候,想的是,若他睡一觉就到了混沌幻境,那选择已经做完,是不是睡一觉就会出幻境?他已知晓、确认、承认自己还爱师尊,是不是已明悟了答案?   他那时候想,出了幻境,找到师尊,若师尊真如他所说,心悦于他,那自己何必这么坚持抗拒?   可惜混沌之气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他醒来,还在幻境里。   接着就是漫长的两百多年。   江随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想。   他走在书架间,慢慢地、仔细地找他想要的书。虽然他看过江月意整理书,但记不精确,另外,书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有些细微变化,应该是江微翻看了的缘故。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书。   江随澜简单翻了一下,确认内容无误后,把书收进了乾坤袋里。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楼阁。   “再见,”江随澜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微扬,“以后会再回来看你们的。”   出了楼阁,在冥河河畔走着,他又对着冥河中的活物们说了这句话。   还有那只老龟。   在幻境里,他跟老龟已经很熟稔了,但在现实里,他对老龟而言还很陌生。不过,江随澜用熟人的语气和他招呼,老龟也波澜不惊,淡淡应了一声。   阿玄从半个身子探出水,问:“要走了吗?”   “嗯,”江随澜说,“你跟我一起吗?”   阿玄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跟你一起啊。”   江随澜看着他。   阿玄是在沈识幽死后没多久醒过来的,他的居所就从水缸挪到了冥河。阿玄不会说话,只能用传音的方式和江月意对话。他很自然地叫江月意小白,江月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问为什么这么叫,他就说,一直是这么叫的。大约是从天上就开始这么叫了吧。但他们天上的大部分记忆都没有了。江月意笑了笑,这之后就礼尚往来,叫他小黑。   沈识幽叫过江月意小白。   他说他们龙族有个不算传统的传统,家族中最小的孩子,小名会按颜色叫。他弟弟没出生、他还没取大名的时候,家里叫过他一阵小黑,他嫌不好听,据理力争,成了族中取名字最早的孩子。   那时候,他将江月意最细处的尾巴握在手里,缓缓摩挲着说:“你若生在龙族,这样雪白的一身鳞,是要被叫成小白的。”   江月意笑了笑,说:“我本就是白迆,你若想叫,叫小白也没什么。”   沈识幽搂着他,说不:“还是月意好听。白迆那么多,我的月意只有一个。”   后来江微出生,阿玄茫然了两天,糊里糊涂的,直到江月意指着小小的江微,微笑着告诉他:“你的小白。”他才猛地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喊江微小白起来。   阿玄从水里出来,抖抖水,像来时一样,变成人形,和江随澜站到一起。   仔细看,满脸的龙鳞纹下的那张脸,和沈识幽是有几分相似的。   阿玄摸了摸脸,有点奇怪:“怎么看我?”   江随澜笑了一下:“你好看。”   阿玄也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雀跃,对江随澜说:“你也好看!小……随澜。”   殷淮梦看着他二人往来,心中不是滋味。   他又不敢动作,只能眼巴巴的,也叫了一声“随澜”。   江随澜才恍然发觉他也在这似的,抬起头看着他,歉意道:“久等了。”   殷淮梦一愣,又一惊,他望着江随澜,开口解释道:“没有久等,随澜。”   他说:“等你多久我都可以,这点时间,哪怕再多千倍万倍,也比不上你在小银——”   江随澜打断他:“可以出发了,仙尊。”   殷淮梦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低哑:“我不是仙尊了,随澜。”   “那……魔尊?”   殷淮梦定定地看着江随澜,那眼神令人想到小银峰断崖的漫天风雪:“我想你叫我……师尊。”   江随澜倏忽笑了,他说:“师尊?我们不是师徒,怎可以这样叫。况且,我从不想与你做师徒,倒是……你,是觉得那师徒的关系比师兄弟的关系更刺激,才对我比对楼冰多几分眷恋么?”   这一席话,听得殷淮梦心中五味杂陈。   他说:“不是的……”   只是这个称呼,总能把他带到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叫他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江随澜继续说:“九洲风气再开明,师徒间也要守礼的。越了礼制,总是要遭人诟病。在雁歧山,孤琴仙尊那样缥缈如仙的人物,犯了错,自然不是他的错,那么就是我的错。弟子间议论纷纷,那些不好听的话,师尊难道都没听说过?你又从不在人前对我好,更显得好像全是我可耻,把谪仙般的人物拽进了凡尘,我总不能冲上去和人家说,师尊私下待我是极好的。”   殷淮梦僵在原地。   江随澜看着殷淮梦,眼眶红了,语气有些讽刺:“我与师尊在一起,的确错了,但师尊就一点错没有吗?我不要师徒关系了,不要再独自承受非议,没想到师尊竟那么享受那禁忌的关系啊。”   殷淮梦哑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随澜沉默片刻。   殷淮梦正在想如何解释,如何道歉,江随澜忽然开口:“我只是委屈,委屈了很多年,一直没有说,今天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他不再看殷淮梦,弯腰抱起猫,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第31章   魔渊很安静。   江随澜没有在幻境中的魔渊待到最后,所以不知道魔物是如何覆灭,魔修又是如何被狂扬领导的。   离开前,他绕路,去了一趟冰原。   “面本身,见本心”的字还在,冰色映出他的身影,蛇尾蜿蜒。江随澜摆动它,感受坚硬的鳞片划过冰面时淡淡的冷意。   他想,接受这条尾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这本来就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再想想,他简直像是话本里的主角,甚至超过话本里的主角。毕竟几乎没人敢写有这样一个人,是仙神和魔神的后代。冰镜中江随澜抬了头,微微一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酷,连带这条一开始觉得妖异的尾巴也酷起来。   也许混沌之气安排的幻境是重现三百年前的魔渊,也有叫他看见这片冰原,这六个字的用意。   *   离开魔渊,按照九洲地势,可以从其中崎洲、平洲去往蹇洲,正是魔修攻打的路线。   之前江随澜从季洲到魔渊,是阿玄带他走的海路,一路飞过去,因路途遥远,中间在云上停过半夜,让江随澜好好休息。   这次江随澜想去雁歧山,一是为了幻境中兰湘子那句话,想去拿那把剑;二是想真正和兰湘子谈一谈,总觉得这位雁歧山的无境掌门有秘密,而能与幻境里的他说话,也显得太神通广大。   不过他不着急,想走慢点,不似之前直奔目的地,中间不停,路途颠簸不说,一直以来想看的九洲景色都错过了。   因此,出了魔渊,和殷淮梦之间的氛围重新归于平静时,殷淮梦问他想怎么走,他说:“我想从崎洲、平洲再到蹇洲,慢一点,大约走一个月左右吧,这样。”   殷淮梦担忧地看着他:“你想从崎平走?”   江随澜嗯了一声,见殷淮梦脸色不好,于是问:“怎么了?”   殷淮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阿玄一眼。   “你不知道?”   “什么?”江随澜皱了皱眉。   殷淮梦说:“崎平被魔修占领了。”   江随澜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魔修攻打了这两洲,这我知晓。”   殷淮梦说:“魔修屠城。”   他顿了顿,补充道:“崎平两洲所有城池无一幸免,蹇洲廉城钨城左梨城也被屠了,崎洲靠近魔渊的几大城市因无准备,打得突然,状况最为惨烈,后面的城,随着魔修一路推进,大家知道了魔修残忍之举,有所准备,救下了不少人,但救不了所有。”   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   他想起狂扬口口声声说,魔修在魔渊过得苦,想要与仙修共享九洲好景,他那时还觉得有道理。   没想到根本不是共享,而是要独占,还是这样冷血残酷的独占之法。   狂扬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   江随澜想,自己还是太蠢了,竟然会信了魔尊狂扬。   “你若想逛一逛,我们在崎洲边上绕一圈,去翼洲,从翼洲穿过临洲,再到蹇洲,如何?”殷淮梦冷静提议。   江随澜顿了顿,说:“还是从崎洲走,不逛了,我想看几眼,就几眼。”   殷淮梦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随澜,不要勉强自己。”   他知道江随澜是看不了那样的尸山血海的。虚境玉简中,若存了那样的虚境画面,江随澜至多被震呆了的情况下多看两下,一旦反应过来必然是用最快的速度关掉玉简。   江随澜摇了摇头:“阿玄带我,就在天上,我看两眼。”   “他带你?”   江随澜说:“不然呢,我自己尚飞不好。”   殷淮梦呼吸一口,极力淡然地说:“好,注意安全。”   阿玄变了龙,江随澜骑上去。   殷淮梦御剑跟在龙后面,御剑的速度是比不上龙的,又十分耗费魔气。好在从这里出发,半个时辰就能见到崎洲的城,他拼尽全力撑一撑,不会落太远。   看着江随澜和龙的背影,殷淮梦恍惚想到那日在季洲永宁酒楼,江随澜就是这样一去不返。   这次,他一定会牢牢跟紧随澜,决不再弄丢他。   殷淮梦盯着江随澜,注意到他在前进的大风里用手凝了魔气屏障,护住小腹。他想起来,他还没问,随澜肚子里是谁的孩子。本是想问的,突然被随澜那句“委屈”震懵了。   他还以为,至少在雁歧山时,他们是幸福的。   随澜问他难道没有听说过弟子间对他的非议吗?   殷淮梦仔细想来,自己的确没有听到过。不过又想,那些弟子不避讳随澜,但一定会避讳在他面前说那样的话。   一时间有些厌,怎的雁歧山的弟子竟都这样没教养?   想到后来,还是怪自己。   对随澜的关心少了,否则随澜委屈,不可能一点儿表现都没有,但凡他能发现,只消一问,便能知晓前因后果,便能采取措施,叫那些弟子闭嘴。   又想,若是自己早早和随澜结成道侣,不顶着师徒名分做这样的事,那些弟子哪还会说那样的话。   越想殷淮梦越痛悔。   怀着这样的痛悔,到了崎洲第一座城。亦是直面魔修的第一座城。一直到此刻,这座城还有魔修把守。   江随澜在上空徘徊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异样,便叫阿玄放他下去。他此刻亦是魔修,不怕城里的魔修对他做什么。   进了城。   城里很空,几乎没有声音,倒是空气中血腥味浓郁。   分明距离魔渊攻打此地已过去十数年,怎么还会有这样浓郁、新鲜的血味   很快,江随澜就知道了。   在城中一片广场上,搭了一张巨大的台子,台子里是十几个凡人,和几个魔修,做追逐杀戮的游戏。血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江随澜看着那可怖的场面呆了呆。   魔修正举着双剑,要刺向一位少女,江随澜身体先于意识,猛然冲上去,浑身魔气倾巢而出,掀起罡风,折断了那位魔修的双剑,把他掀出了擂台。   “什么人?!”   江随澜寒声道:“滚。”   “你叫我滚我就滚?这是我们找来的乐子,怎么,你一上来就想吃白食啊?”   少女瑟瑟发抖,泫然欲泣,但也不敢看江随澜,更不敢求救。   “想找乐子自己找去,你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还站在台上拿刀的魔修挥了一下他的刀,做出威胁的动作。   殷淮梦眼中杀气一现,他朝前踏步,一抬手琴便出现在了他的掌下,五指拨弦,一道铮然响声,那拿刀的魔修人头便落了地。   江随澜愣了一下,很快闪开目光,蹲下来,和那名少女说话。   殷淮梦踏上擂台,对台上剩下的三位魔修和台下那位被江随澜掀出去的魔修说:“滚。”   同样一个字,威力不可同喻。   几位魔修就这样连滚带爬地跑了。   跑到一半,其中一位“唉哟”一声叫了出来。   同伴问他:“怎么了怎么了?哪受伤了吗?那人背后下阴手?”说着还往身后看。左顾右盼的。   那位魔修说:“我突然想起来,魔尊大人前两天不是给我们发了讯,叫我们留意一个人,长得和右护法七八分像,但更柔和一点。你想想刚才那位,是不是很像右护法?”   “……我还真没见过右护法几次,不过你这么一说,确实是像的。”   “那咱给大人上报一下这事?”   “你确定吗?最好能确定啊,上次旻隆本来在岷山修炼得好好的,指不定就是下一句千字文,结果报了消息,又没听完整,大人气了,废了他一只胳膊,现在他不知道要排到第几个字了呢。”   “若是不报上去,大人日后发现被我们错过了,咱怎么死还知道呢!你个胆小鬼,你不报我报。”   说是这么说,拿出传讯玉简的手还是发了抖。不过没人笑他,都屏息等着他和狂扬通话。   *   还活着的有十一个人,擂台上尸体有九具,看来原先一共二十人。   江随澜耐心地问了,有几个说话利索的,看出他没恶意,把情况说了。   他们是平洲人,几个月前城被魔修屠了,好多人死了,还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被魔修抓着了,关到一个地方,每个一段时间就运出去一批。原先他们还不知道运出去的都去了哪,自己一出来就明白了,都被运到各个有魔修驻守的城池,供他们享乐。   江随澜听得脸色愈发苍白。   自我消化了一会儿,他对这些人说:“我救你们走。”   其中一人突然开口:“你是魔修,不会又换个地方害我们吧?与其如此,不如给我们个痛快。”   江随澜愣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冲他们露出诚恳的笑容,说:“我不会的。”   他有点自嘲地说:“我是魔修里的好人。”   那些人都满脸荒诞不信,不过又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任由江随澜安排。   在崎洲找到了类似桓洲那样的驭兽所,里面也是狼藉一片,魔修连兽类都不放过。不过还有坚强活着的,觅雀、龙鹤、云中鸮。   江随澜把它们都带上了。   他们离开崎洲时,魔修就偷偷缀在他们身后,随时向狂扬报告他们的动态。   走了十几天,才到了蹇洲。   这一路,江随澜救下的凡人、修为低微的修士,数量从十,到了百。   在去雁歧山前,江随澜带着他们落地在蹇洲铜驼城。   铜驼城是蹇洲离雁歧山最近的一座城,说在雁歧山庇护下也没错。   这里也开了大阵,不说四季如春,但也不似廉城那样冻人。生活水平发达,人们热情,城也热闹。   而且铜驼城修士极多,又有专门的雁歧山弟子驻守,魔修真打来,也不至于全无反抗之力。   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最近这里已多了好几批其他城来的人,以蹇洲的廉城钨城左梨城人为主。都是可怜人。   殷淮梦认识管理此地的雁歧山弟子,虽他堕了魔,但在这些弟子间还是有威仪的,便由他前去交涉。   江随澜则在铜驼城的颂枢客栈住下。   这几天他累坏了,早上到铜驼城,铜驼城的客栈好多都满了,只这家还有空,定了房,他进了房间倒床上就睡。   一觉醒来,天黑了。   江随澜有些饿了,下楼想叫份堂食,楼梯走到一半,就愣怔在了原地。   霸剑在和掌柜的定房,潜阳站在他身边,眼睛却在看门口。   楼冰就在门口站着。   江随澜的目光越过楼冰,看到殷淮梦正从路上过来,身边还跟着位穿雁歧山弟子服的,正跟他讲什么。他神情严肃,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又时不时和那弟子说两句什么。   “小二。”江随澜收回目光,下楼找了个空桌坐下,叫了人,慢条斯理地点了菜。 第32章   楼冰侧身对着门,神情恹恹的,精神不大好的样子。他转过身,往客栈里看了一眼,发觉潜阳一直在看他,又转回去,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淮梦到了门口时,看见他了。   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身边那弟子是踏月的二徒弟,早几百年就跟在踏月身边了。雁歧山的规矩是到了明境就能收弟子,踏月当年首次收徒就收了姐弟俩,姐姐叫叶若,弟弟叫叶慕。叶慕现在是迷境,三百多年了,还差机缘,境界迟迟不晋,待在雁歧山生活单调,踏月便叫他来管铜驼城,历练历练,看能否突破。   叶慕是认识楼冰的,见了楼冰,先惊叫了一声:“楼师叔!你还活着?!”   他在铜驼城十几年了,还真不知道前些日子雁歧山上发生的事。殷淮梦堕魔的消息倒是听说了,如今仙修和魔修关系紧张,但雁歧山没说除去殷淮梦的名,那殷淮梦便始终是他师叔。因此殷淮梦找来,有什么要求吩咐,他都尽力照做,更何况也是好事,从魔修手里救了那么多人出来,是要好好安顿的。   楼冰眼一抬,神情本来是冷淡的,然而一见殷淮梦,他猛然站直了,眼中渐渐凝了淡淡的霜,苍白的眼珠几乎要掩盖不住。闭上眼调整了呼吸,楼冰才重新睁开正常的双眼,提起嘴角,笑起来,对殷淮梦说:“师兄,好久不见。”   殷淮梦很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多看他,而是踏进客栈,就要上楼。走到一半,发现了在角落桌上,一粒一粒吃着宫保鸡丁的江随澜。   他停住,招手让叶慕过去,走到江随澜身边,介绍道:“这是踏月的徒弟叶慕,现下代表雁歧山管着铜驼城各项事宜,你救出来的那些人,他有了安顿的方案,我听了,觉得还行,我叫他来再具体说一遍给你,交由你定夺。”   江随澜不咸不淡道:“我没权力定夺什么。不如问问那些人,是否愿意你们的安排。”   殷淮梦顿了顿,说:“是你救出的人,总该让你知晓他们往后去处。”   说罢看了叶慕一眼,示意他说。   叶慕便清清嗓子,一项一项说起来。   殷淮梦在一边看着,看江随澜一口宫保鸡丁,一口甜果奶。过了没一会儿,小二上了一碟云片糕,殷淮梦才想起来,问江随澜:“猫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江随澜嗯了一声:“我下来时正睡着。”   殷淮梦说:“我去喂。”   他上楼,江随澜才抬起头看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偏头问叶慕:“铜驼城是久留之地吗?魔修若是打过来,守得住吗?其实我一直很奇怪,真论起来,仙修化境不必魔修化境少,怎么就被魔修一路屠戮,毫无还手之力?”   叶慕道:“仙修化境一半多在临洲,各自有各自的门派,没打到他们洲,很难联合起来对抗魔修。”   江随澜觉得没什么胃口了,搁下筷子:“那些化境看到崎洲平洲蹇洲几城惨况,心中一丝恻隐之心也无吗?那些化境没有想过,魔修若是绕着临洲,把其他洲都打了,再攻临洲,也是轻而易举么?”   叶慕看了他一眼,道:“崎平是可怜,但到蹇洲那几城,我们雁歧山、寒镜府,还有蹇洲的其他门派,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尽力保证了城中众人的性命,蹇洲只有廉城受损最大……”   江随澜说:“这样就足够了吗?仙修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魔修一口口蚕食九洲之地?就用这样的方式救下些人就满足了?”   叶慕心里感到奇怪,这话是没什么问题的,有时他也想抓着那些尊者无境问一问,仙修是不是本应能做的更好,但这话由江随澜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奇怪。   因为他现在是魔修。   叶慕这么想,没忍住就这么问了。   在他印象中,江随澜还是那个始终跟在孤琴仙尊身侧软和的、天真烂漫的江随澜,也不觉得这样说话会刺痛他:“你已是魔修,怎这样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说话?”   殷淮梦也是魔修,但叶慕决计不敢在他面前说:你是魔修,假惺惺救人送过来干嘛?一是正如殷淮梦自己所说,他威仪尚在;二是孤琴仙尊为人深入人心,叶慕相信孤琴哪怕堕魔了,也一定是好人。   江随澜听到他这样问,带着不悦淡淡道:“我修魔又不是为了和那些魔修一样杀人取乐。”   叶慕怔了一下,也发觉自己话说得唐突,连连道歉。   只是这句“魔修”一出来,客栈大堂耳朵灵的,都看了过来。   江随澜觉得厌烦了,于是站起来说:“至少暂时铜驼城还安全,就让他们留在此地,等恢复精力,再谈以后吧。”   他没有回头再看客栈门口,低头把桌上那碟云片糕端起来,想着回房吃。刚走到楼梯口,忽觉身后一阵冷厉罡风,满满的、置他于死地的杀气。他寒毛竖了起来,周身魔气自动聚成了盾,先于脑子的反应对他做出了保护。但即便如此,楼冰的剑还是入了他后心三寸。   楼冰还要把剑往里捅,霸剑发现此处异常,冲过来,击脱了楼冰的手,喝道:“你做什么!”   楼冰冷笑一声:“这不是很明显么。”   他满脸全是仇恨。   江随澜把他的剑拔出去,血染湿他一身蓝衣,他手捂不全伤口,只能用魔气堵着,让血不要流得那么厉害。一边处理伤势,他一边转了身,看着楼冰。   看着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看过了两百年楼冰对殷淮梦的痴情,因此心里明白,楼冰恨他,理所当然。正如他也不喜欢楼冰。   可痛下杀手,也让他不爽。   “你想杀我?”江随澜问了这么一句。   楼冰一愣,反应过来后那脸上的表情几乎在骂江随澜蠢。他下手至此,可不就是想杀他么。   江随澜点了点头,伸出脚尖,提起楼冰的剑,魔气御剑,用人看不清的速度刺向楼冰!   “随澜!”   剑悬停在楼冰瞳孔前,冰凉的剑气逼得楼冰的眼周血红,瞳孔化为妖异的白色,紧紧一缩。   江随澜没有理会身后殷淮梦的声音,停了剑,对楼冰说:“我也可以杀你。你再对我动一次手,这剑就会从你眼中穿过去!”   剑哐当掉在地上,江随澜转身,擦过殷淮梦的肩要走,被殷淮梦按住了肩膀:“你受伤了?别动,魔气堵不了多久,我给你上药。”   江随澜当真没有动,感受着殷淮梦涂了药的掌心在他伤处轻轻揉着,力道拿捏得正好,稍有些疼,也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整个大堂都静了。   有人小声说:“他奶奶的,魔修都渗透到铜驼城了吗?还闹内斗?”   还有人说:“事情不对啊,那穿青衣服的,不是雁歧山的人吗?雁歧山这是跟魔修搞在一起了?”   “我知道了,这里面有一个得是孤琴吧?雁歧山的孤琴不是堕魔了么!”   提到孤琴,又安静了。   霸剑看了一眼殷淮梦,又看了一眼潜阳,沉声说:“都别闹了。”   殷淮梦这才看到霸剑似的,低声叫了一句:“师兄。”   霸剑苦笑一声:“你们一个两个,还当我是师兄啊。”   楼冰慢慢弯腰捡起他的剑,眼睛恢复了正常,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潜阳对着殷淮梦笑了一下:“师兄,好久不见。我很想你,楼师弟……也很想你。”   殷淮梦:“……”   他盯着潜阳,突然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问道:“你的修为呢?”   潜阳浑不在意地说:“啊,修为。为了把楼师弟拉出幻境,经脉丹田都废了。”   殷淮梦沉默。   良久,他才幽幽叹道:“师弟,何苦。”   潜阳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江随澜,笑得灿烂:“师兄何苦?”   殷淮梦说:“我不苦。”   潜阳说:“我倒是觉得苦,苦极了,但我停不下来,师兄。”   自始至终,楼冰没有看他潜阳。   潜阳倒是看了楼冰一眼,而后替他说话:“师兄,你知道楼师弟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吗?”   殷淮梦正给江随澜的伤绑上绷带,闻言眼睑一垂:“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与你有关!”   好些人被潜阳这一句喊声惊抬了头。殷淮梦的手顿了一下。   那边潜阳说:“他在幻境里轮回了上千年,从师兄你那天指导他剑法握了一下他的手开始,到在缇洲坠入蛇堆。从坠入蛇堆开始,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想在你认识江随澜之前回到你身边,想让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殷淮梦沉默了一会儿,问:“结果呢?”   潜阳愣了愣,张口,有点茫然地说:“结果……”   楼冰忽然抬眼,注视着殷淮梦,打断潜阳,一字一句地问:“师兄,若当年,我一活下来,就回到雁歧山,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江随澜感觉到殷淮梦放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   伤口已经不痛了,不知道殷淮梦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他的魔气一直在温柔地替他镇愈伤处。   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又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   殷淮梦说:“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结果。”   “结果……”楼冰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突然笃定道,“你和我在一起了。没有江随澜,你会和我在一起。”   潜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江随澜笑了一声,他肩膀一动,甩开殷淮梦的手,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随澜!”殷淮梦拽住他的手。他低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和师弟已无可能,幻境只是幻境,更何况,幻境里的我不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对现实中的我没有意义。”   江随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为什么还要问?”   “我一直觉得……”殷淮梦吸了一口气,说,“我是有些对不起师弟的。若是幻境中,他能……得到些许慰藉,也是……好的……”   他说不下去,因为江随澜和楼冰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潜阳再次开口,悠悠的,还怀着难以察觉的恶意:“师兄,何止是简简单单的对不起。你知道楼师弟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在幻境中全看到了——”   “潜阳!不要再说了!”楼冰近乎失控。   “为什么不说,要让师兄知道你为了他付出了什么!”潜阳把一切和盘托出,“师弟身上有陵鱼血脉,此前两百多年修炼以人身为主,从未发觉过自己是人与陵鱼混血,濒死——甚至可以说死过一次后,陵鱼血脉才被激发,无意识残喘之时,魔尊狂扬发现了他,喂他人之血肉,叫他活了下来。狂扬问他是否愿意以陵鱼血脉修魔继续活下去,师弟说愿意。师弟不是自己贪生怕死,师弟是爱你,师弟想要回雁歧山,想要见你。幻境中,师弟一次次死,一次次回雁歧山,一次次恳请你能爱他,但你一次都——”   “不要再说了!”楼冰脸色惨白,他又举起了剑,苍白的眼珠盯着江随澜,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他满心都是幻境中一幕幕的场景。   一次,两次,三次……师兄永远不会像对待江随澜那样对待他,永远克制守礼,永远大道为先,一次又一次。   师兄永远会在他想不到的地方遇见江随澜,永远会爱江随澜。   不论他怎么做,不论他做什么!   他想试着在师兄发现江随澜前杀了他,但总是做不到。   混沌之气用轮回的时间告诉他,他苟延残喘、挣扎求生,但最后还是会死;他满心满眼的师兄,因他追求,待他温柔,但也只此为止。   一次又一次,告诉他,师兄和江随澜才是命中注定,才是天作之合!   混沌之气叫他勘破心魔,认清现实,放下执念,方可晋升至化境。   他要化境修为做什么?!他不甘心,他堪不破,他活得丑陋——活得这样丑陋还要活,就是因为去缇洲的时候,明明已经看到了师兄爱自己的希望,只差一点点,只要他活下来,他就能和师兄在一起。   然而百年后再出现在师兄面前,却告诉他都是笑话。   然而混沌之气的幻境,一次次残忍的结果,告诉他这是天大的笑话。   那希望只是错觉,怎么会是错觉,怎么能是错觉!   师兄为自己痛过,为自己动摇过无情道,是为了找他的替身才选了江随澜,怎么就是他的错觉!   好,是他的错觉。没关系,只要江随澜死了,师兄爱江随澜,也会爱他这张脸吧?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他可以做替身,可以作师兄此后余生的慰藉。只要江随澜死!   颂枢客栈大堂一时间混乱成一团。   楼冰杀气腾腾持剑而来,殷淮梦第一反应就是一步拦在江随澜身前护住他,楼冰的剑收不住,也没有收的意思——那恨也有殷淮梦的一份——剑刺穿了殷淮梦的腰腹,剑尖划到了江随澜的肚子。   虽然只是浅浅的一个伤口,但江随澜倏然暴怒。   他召出秋泓剑,剑光如虹,快得只能在空中看到一道淡淡的残影,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秋泓剑已经刺穿了楼冰的眼睛。   江随澜手指微微一动,秋泓剑回到他手上,他握紧剑柄,寒声道:“好啊,你不是要杀我吗?看看我们谁杀得了谁啊。”   楼冰是被强行拉出幻境的,此前又受了伤,明境修为不稳;江随澜在幻境中过了将近三百年,也体会过作为化境的运用魔气之法,又已是新晋的明境,实力不同往日而喻。   他一阶一阶踏下楼梯,剑尖指着楼冰,浑身魔气萦绕,眼尖的已能看出来,这是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便是仙修有走火入魔之兆,也难说会做出什么,更何况魔修本就修的是随心所欲之道,做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   楼冰捂着眼睛,血从指缝流出来,他面色看不出疼不疼,只惨淡诡异地笑着:“好啊,你杀我啊,你杀了我,看你师尊还爱不爱你。就算他现在不喜欢我了,我也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你知道第一个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永生都不会忘记的意思,如果我是死在你手里,更不会忘了,我跟你长得这么像,他肯定更加看了你就如见了我,你杀我啊,不过就是死,我怕什么,我是死过的人,我怕什么!……”   他有些疯癫了。   因为太绝望。   幻境中杀不了江随澜,因为总有强人救他。   在这里也杀不了江随澜,不是别人出手,而是他已经打不过江随澜了。   明明之前他还是个初境。   明明在崎平交界,在吞天鹏上,师兄看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他。   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快?   这么快……   殷淮梦看楼冰情态,想到方才潜阳的话,突然明白了。   哪怕是在幻境中,哪怕是楼冰一次次在活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回雁歧山,他也没有和楼冰发生什么。   他心中松了口气,好像是混沌之气的幻境告诉了他答案。他曾想过,若是当初他朝楼冰迈出那一步,是不是一切会不同。可事实上,他当初没有迈出那一步,而在幻境中,情况不论怎么改变,他与楼冰,也没有在一起。   原因或许有很多,他的无情道,他对楼冰的感情没有他、也没有楼冰想的那么深,当年他留下江随澜,不只是因为江随澜和楼冰长得像,还因为随澜本身的特质,认认真真地学习、生活、练剑,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少年理想,永远斗志昂扬,活泼向上,肆意欢笑……   是因为他吻完他,看到血色一点点渗红了随澜的脸颊,是他被自己的心跳震得发昏。   那个时候,五百年,殷淮梦才喜欢过一次楼冰,他以为喜欢是很难的。那他对江随澜有这样的反应,只可能是因为江随澜像楼冰。可是真的像吗?真的那么像吗?他真的分不清两人吗?不,他分得很清楚,江随澜和楼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从没认错过人,从没叫错过名字,他知道江随澜是江随澜,他看着江随澜的脸,有时会想到楼冰,但和随澜相处时间越久,想到楼冰的次数越接近于无。   只是他自欺又欺人。   喜欢一个人那么难,他那时候想,两百年,他才对楼冰稍稍动心,他怎么会在那样短的、还在为楼冰的痛苦的时间里喜欢上另一个人?只能是别的原因,不会是真的喜欢。   现在殷淮梦知道了,他那时就陷入了魔障。   随便在九洲抓个人问,都会对殷淮梦的想法大笑不止。世界上还有这样可笑的人吗?以为喜欢一个人要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更多的时间,才能真的确认心意。   喜欢,更多的时候,其实只需要在那一刻,听到自己的心声,就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想要的人。   这个道理,殷淮梦今天才懂。   修道六百年,他或许还不如十六岁的少年。   只是心念一转,殷淮梦在原地愣了一瞬,江随澜已把楼冰按在了地上,周身是盛大四溢的魔气,颂枢大堂的人仓皇逃了一大半,桌上碗盘茶壶全被魔风掀在了地上,以楼冰的视角,能看到江随澜的瞳孔异变成了金黄的竖瞳,他的脖颈和脸上蔓延开漆黑的龙鳞纹路,楼冰呆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你也不是人啊!”   “是啊,”江随澜的声音又沉又冷,透着异样而冷酷的沙哑,“我是龙。你吃人,我吃你,天道公平。”   幻境不是无所不能的良药,楼冰在幻境中一遍又一遍陷入更深的执念,江随澜也在幻境中生了心魔。   他可以在幻境中醒悟爱是宏大的,是包罗万象的,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理想,有食物、兴趣、爱好……   他可以在幻境中醒悟他的道自他出生就在他脑海中,如果他依循自己年少野心走下去,早能到了最终目的地,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也始终记得,幻境中,楼冰和潜阳坐在一起说话时,他脑子里闪过的四个字。   爱是贪念。   他何尝不贪婪?   得知楼冰存在后的痛苦、嫉妒、茫然,对自己这张脸的厌恶,深夜噩梦惊醒的悲凉,对腹中孩子的愧疚,这些感受不是假的。   所有这些负面的、黑暗的情绪,需要一个落点,一个终结。   是今天吗?是他现在做的事吗?   不知道。   江随澜神情空白地举起剑,刺下去。   剑穿透楼冰的心脏,楼冰身体痉挛,脸色扭曲,血从唇角溢出来。江随澜又刺下一剑,这一下刺的是丹田,他的魔气顺着剑刃流入楼冰体内,把他的经脉和丹田搅得天翻地覆。   江随澜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狂扬不是说废了你的经脉丹田么?可现在看来,你的经脉丹田是完整的啊。”   楼冰没法为他解答了,他已然昏死过去。   “随澜,江随澜!”霸剑怒吼两声,发觉自己突不破江随澜的屏障后整个人惊骇不已。他试图喝醒江随澜,可他的喊声没用。谁的喊声都没用。   过了许久,动静才隐隐小了下去。   江随澜握着带血的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殷淮梦,每走一步,脸上的花纹就淡一点,瞳孔的金色就淡一点。   到了楼梯台阶上,殷淮梦面前,江随澜把剑放到他手里,低声说:“我累了,要去休息。”   殷淮梦嗓音紧了紧,说:“好。”   大堂仅剩的人被震骇得僵在原地。   叶慕喃喃:“这就是……魔修。” 第33章   气氛凝滞许久,直到江随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大堂中的空气才重新流动似的。   潜阳走到楼冰身边,蹲下来,动作迟缓,有些不敢面对地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和心跳。   还有一息尚存!   潜阳欣喜若狂地叫来霸剑,让他看楼冰伤势。   霸剑一眼览过楼冰心口与腹部几乎被剑捣烂的伤口,因为陵鱼体质,凝了冰,止了血,又尚存气若游丝的一息,像是没死。可方才江随澜那姿态,不像是会手下留情。霸剑心中一动,伸手在楼冰额前一探,运功内视,果然,灵台识海具毁,神魂破碎几乎散尽,只因陵鱼身体强悍,苟延残喘这一息罢了。   他对潜阳摇头。   潜阳抓着他的衣服,恳求道:“师兄,救救他,救救他。他还有呼吸,摇头是何意?”   霸剑闭眼,喟叹地说:“神魂散了,只躯壳残余一息,你应知晓,这无处可救。”   潜阳有些颤抖,他神情恍惚,松开紧攥霸剑衣服的手,一时间不能相信。   默然流了片刻的泪,他忽然伸出手,替楼冰擦拭掉从口鼻中溢出的血,撕下衣角堵住楼冰胸口和腹部数道可怖的伤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痛苦似的。   霸剑看不下去,按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低声说:“小秦,节哀顺变。”   潜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倏然已无哀色。   他解开腰间的乾坤袋,叫霸剑打开,他现无修为,连自己的乾坤袋都打不开。他说:“里头有一颗冰珠,拿出来,我给楼师弟用。”   霸剑的脸色变了变。   冰珠含在嘴里,能使尸体上千年栩栩如生。   但他终究没说话,只帮潜阳把冰珠拿了出来,眼睁睁看着他把珠子送进楼冰嘴里,而后嘴角忽然荡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笑了一会儿,又变成狰狞痛恨。他呓语般说:“在桓洲,我何必拉师弟出幻境,困在幻境里,以他修为,撑几十年不是问题……哦,我想起来了,我受不了他一心只有师兄的样子,为师兄疯,为师兄狂,为师兄痛,最后死在这里,死在江随澜手下,师兄拦都没帮他拦一下。”   霸剑瞥了一眼还在楼梯站着的殷淮梦,为他辩解:“随澜最后的魔气屏障太强了,我都进不去,淮梦几经折腾,修为不比从前,更无从下手。”   潜阳没有说话,抚着楼冰的眉眼,又笑了,说:“师弟,总归最后还是我最在乎你,我带你回小重峰,你在小重峰只住了一小段日子,但那真是我这一百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霸剑见他如此,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没法再劝什么,转头起身去和掌柜商讨赔偿事宜了。   *   殷淮梦把秋泓剑上的血迹擦干净了,送到江随澜房里。   他给江随澜处理伤口时很细致,到了自己,只是草草用药糊了糊,脸色苍白,除了伤口本身疼,还因为丹田受创也不好过。   他坐了一会儿,看着江随澜。云片糕窝在江随澜的枕头边,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太闹腾了,殷淮梦有点想把它拎走。   这时江随澜翻了个身,嗓音沙哑地说:“出去。”   殷淮梦浑身一僵,只一会儿,便依言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忽然顿住:“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要尽快去雁歧山。”   魔修身份不仅暴露,而且张扬至此,若非雁歧山作保,他们的处境还要更差。   “嗯。”之后就没声了。   殷淮梦轻轻开了门,走出去,轻轻阖上门。一转身,就见那条魔龙化成的人直直站着,那张布满鳞纹的脸和猩红的眼看起来极为可怖,来铜驼城前他们就商量过,要阿玄别在人前化形。   此时,魔龙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的。   他望着江随澜的房间,问殷淮梦:“刚刚那是谁?”   殷淮梦怔了怔:“是随澜。”   “随澜,随澜,”他重复念着这个名字,茫然之色更甚了,“随澜不是小白么?”刚才的气息不是小白。   殷淮梦看了他一眼,说:“随澜是随澜。”   魔龙就跟着念了一遍这句话。   “你们龙,人都分不清么。”殷淮梦冷冷地刺他。   见面到现在,江随澜待这条龙比待他好多了,叫他心里泛酸。   “你分得清?”阿玄是很真诚的语气,还带着求教的意味,殷淮梦却噎住了。顿了顿,他才说:“随澜就是随澜。不是什么小黑小白,也不是什么其他人,我分得清。”   他不再和魔龙纠缠。   下了楼,和叶慕交代,一是好好安顿那些人,二是传讯回雁歧山,让那边有个准备,他和江随澜或明早或明晚会到。   霸剑听到了,过来沉声说:“不必了,我已和师父说了。”   叶慕朝霸剑行礼,拘谨道:“师叔论事,我便不打扰了。”   霸剑点了点头。   叶慕走了。这时客栈也闭了门,潜阳抱着楼冰去了霸剑为他定的房,一片狼籍的大堂只剩霸剑和殷淮梦。   “淮梦,坐,我们谈谈。”   霸剑——穆途归修重剑,重剑无锋,只有一往无前的孤勇,每次出招都是铺天盖地的灵力压制,剑风扫荡,无人能挡,“霸”之一字,就是这么来的。   亦是因为霸气无双,许多人都当穆途归是有勇无谋。   穆途归是兰湘子的第一个徒弟,那时兰湘子还是化境,生活百无聊赖,每天的乐趣就是给徒弟上课。不光心法剑法掰开了、揉碎了讲,人生各种遭遇也能摆出一二三的道道来。   听着这样教诲长大的穆途归,不说话则已,要说也能头头是道。   而且穆途归心细敏锐,也很会带孩子。   他是翼洲人在是家族中,他是这一辈的长兄,把弟妹们照顾得很好。   穆途归到雁歧山时已有十五岁,身处修道家族,该懂都已经懂了,兰湘子讲些深的也能体悟一番。过了没几年,兰湘子收醉刀和殷淮梦是前后脚的事,那时两人都还只是小孩,十一二的年纪,教他们不像教穆途归那样容易。   兰湘子与其说授道,不如说还是在寻自己通往无境的道。讲课,掰开了揉碎了,孩子还听不懂,就干脆让他们自己去悟、去问。   小醉刀倒是活泼,有什么不懂的就说,但殷淮梦一整天下来都说不了一句话,穆途归担心他,常私下与他交流,努力从他嘴里撬话,探究他心中如何想的。   时日久了,也与殷淮梦交了心。   后来殷淮梦长大了,他们各自修道,各自有任务,像过去那样的谈心少了,但师兄弟的感情总是没有变的。   殷淮梦在霸剑对面坐下。   掌柜的亲自送了酒过来。   悲芳春。   霸剑为他斟酒,殷淮梦饮了一杯,神色撑不住般,陡然灰败。   “师兄,我好狼狈,从未这么狼狈过。”他疲倦道。   霸剑诧异地看了殷淮梦一眼:“你狼狈?”   他笑了一声,辨不出什么意味,仿佛纯粹感慨:“我还以为你破无情道后,顺应本心,从此恣肆多情了。”   殷淮梦抬眼,不知道霸剑这是不是讽刺。   霸剑为自己倒了杯酒,饮尽后缓缓道:“淮梦,我知你内敛,知你孤傲,知你要强。你修道一帆风顺,走到今日,除开感情之事,从来只得不失。第一次超出你预料的失是楼师弟陨落,第二次是江随澜离你而去,我没法像师父一样完全看透你的心,但在这件事上,我有些许揣测——你太想要两全了。”   殷淮梦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轻声说:“是。”   “今天你说的那话,既伤楼冰,也伤江随澜,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淮梦摆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沉默着。   “感情之事,是没法两全的,倒是两伤容易至极。你为随澜破道,为他堕魔,一路追着他——去了魔渊吧?师父给了我魂火叫我找你们,我看到你的魂火指到魔渊方向了。”   “是的。”   霸剑注视着他,颇恨铁不成钢:“你为江随澜做了你对人生而言最为重大的抉择,本应将你的心清清楚楚展现在他面前,叫他知道你待他的真心,但你偏在那些小事上黏糊不清——楼冰在幻境中与你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楼冰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既不爱楼冰,随澜又因你与楼冰的过往伤过心,你就更该避嫌,当断则断,不看,不听,不问。还是说你还心有楼冰?”   殷淮梦摇头。   霸剑看着他,继续说:“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觉得今日随澜走火入魔,那般疯狂杀意,与你态度无关吗?”   殷淮梦苦笑:“看来是极有关的。”   “是极有关的,”霸剑掷地有声,“你想要两全,但爱是没法两全的;你想要两全,楼冰和随澜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是因为要把这二变成一。一心一意的一。”   此间寂静。   霸剑最后道:“淮梦,你要知道,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你是罪魁祸首。”   片刻后,殷淮梦说:“我知道了,师兄。”   他痛饮一杯,抹了嘴,慢慢说:“师兄,你说的对,我不该犹犹豫豫,好像顾着两头,我对楼冰既已无意,应该清楚明白地做出表现,不叫随澜误会。只是今日以前……我还是有困惑的。”   殷淮梦声音低了下去,他说:“我爱随澜,我这样爱随澜,为他所行种种事,回首起来叫我自己都害怕,我这份爱,是怎样的爱啊?是百年习惯的延续,是受不了失去的偏执,是畸形的占有欲,还是……真正的爱?我问楼冰幻境中结果如何,并非想和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若换了是楼冰与我共度百年,我会像此刻对随澜般对楼冰吗?潜阳那未尽的话,叫我知晓幻境里,我从未与楼冰在一起过,于是我突然醒悟了。我和楼师弟两百年相处,我都没真正踏出那一步,一百年后重逢,我亦没踏出那一步,幻境中轮回,我也没有。我终于确认,随澜是特别的。”   霸剑突然问:“若不是呢?若一切重来,你和楼冰是可能在一起的,随澜不是特别的那个,只是恰巧与你百年在你心中扎了根,生了极深的感情,换成楼冰,换成江冰,换成随便什么人,都会叫你如此疯癫欲狂,你怎么办?”   殷淮梦哑了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仿佛能透过重重墙壁,看见江随澜的样子。   霸剑一字一句问:“若有其他可能,你就能不爱江随澜了吗?”   殷淮梦垂下眼,看酒杯中荡漾着一丝碧色的悲芳春,他说:“不能。”   他又喑哑道:“没有其他可能。”   霸剑说:“这就足够了,淮梦。无法忍受失去、习惯、占有欲,没有其他可能,人生注定如此,你爱江随澜,这就足够了。”   *   次日一早,江随澜醒来时,腹部那一道很浅的剑痕已经彻底自愈,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他抬掌覆盖上去,感受着腹中生命的气息,说:“早啊,宝宝。”   一偏头,又看见猫在他枕头边四仰八叉地睡着,伸手挠它的肚子,猫咕嘟一下就醒了。   江随澜冲它笑:“早啊,云片糕。”   猫喵喵叫着,蹭他掌心。   和猫玩了片刻,江随澜起床洗漱更衣,对着镜子认真束好发。   下楼,到了楼下,大堂寂静了一瞬。   江随澜视若无睹,神态自若地朝小二要了一碗面条。面条细而劲道,汤汁浮着一层金色的油,味道极鲜美。江随澜吃得很仔细,吃到末了,只剩一碗面汤,他小口小口,把面汤也喝尽了。   吃饱喝足,江随澜又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该收拾的收拾了。他叫了一声阿玄,半天没听到人应。按照约定,阿玄最好别在铜驼城化形,因此也没法单独给他开个房间,他身形可大可小,江随澜就让他什么地方舒服在什么地方待一晚,走的时候会叫他。   “阿玄?”江随澜又叫了一声,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周,魔气感应了个遍,才确定阿玄不在屋里。   猫忽然对着窗户的方向叫了一声,江随澜反应过来,推开窗,细长如蛇的黑龙啪嗒掉在窗台上,四只爪子按住窗沿,慢吞吞爬进来,摇摇尾巴,变了人形。   江随澜问他:“方才在做什么,都没听到我叫你。”   阿玄仔仔细细看他,看得江随澜有些莫名了,他才说:“在屋顶,想了一晚上,随澜是随澜。”   “什么随澜是随澜?”   阿玄说:“随澜不是小白,不是龙,只是随澜。”   这句说完,顿了一下,问江随澜:“对吗?”   江随澜莞尔一笑:“对。”   阿玄也露出笑容:“我现在记住了。”   这当口,有人敲门:“随澜,你想现在启程去雁歧山,还是想再在这里待一待?”   是霸剑的声音。江随澜说:“现在就走吧。”   那边说:“好。”   两息之后,霸剑说:“你和淮梦一起走,我和潜阳一起,我们分开,可以吗?昨天的事……潜阳一时不能接受,最好你们不要同行。”   江随澜沉默了片刻,说:“可以。”   “青鸢就在门口,淮梦在那等你,下楼就可以走。”   江随澜说:“好。”   又是两息,霸剑说:“随澜,我是希望你和淮梦能好好在一起的。我知道他伤你良多,是我偏心他,望你谅解他,他……情之一字,经得太少,有时显得蠢笨,但是真心爱你。”   江随澜没有说话。   霸剑顿了顿,说:“那我先走了。”   屋外静了。   江随澜才发现秋泓剑还在桌上,剑被擦得锃亮,剑刃似被打磨过了一遍,闪着寒泽,可削铁断发。   他把剑拿在手里。   狂扬曾说这把剑是下品,的确,秋泓剑用料不比名剑,但它是他看着殷淮梦一点一点打磨,塑形,在炽焰中,剑背上,殷淮梦写了秋泓两个字,江随澜觉得好玩,也想写,殷淮梦便教他,最后他挨着秋泓,先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澜,又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梦。   秋泓·澜梦。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剑。   那时候师尊说,他境界提升一次,便会为他重打一次秋泓剑。师尊说他已经备好了更好的材料,要这把剑跟着江随澜的成长而成长。   师尊还道:“你以后若是悟道剑修,它跟你成长,便容易被你炼化成本命剑;你以后若悟别的道、炼化了别的本命武器,那它作为你成长的见证,也有纪念之情。”   江随澜还笑嘻嘻地说:“那等我入境,重新做剑时,澜梦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写得好看些。”   那时师尊温柔地说:“多加练习对灵气的细微控制,会写得好看的。”   过往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   而秋泓剑,一直停在了下品。   看了半天,江随澜最终还是把剑收了起来。他神情逐渐如常,抱着猫,掩着遮不住的肚子,下了楼。   果然有一只青鸢停在门口,殷淮梦还是过去那样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仿佛从未变过。见到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才有波动。   阿玄变成了一条小龙,缠在江随澜手腕上,跟着江随澜上了青鸢。   青鸢感受到他的气息,有些瑟瑟。   阿玄发出细小的龙吟,本意是安抚,却叫青鸢在空中险些打了个跌。   于是闭了嘴,安静,努力收敛存在感。   从铜驼城到雁歧山,在青鸢的速度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有弟子专门在山脚接引他们,是兰湘子的吩咐。   护山大阵对魔修有影响,那弟子给了江随澜和殷淮梦一人一道符,说收着,影响会小些。又拿出一根细细的带子,系在阿玄身上,说效果同符。   江随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兰湘子居然还考虑到了阿玄。   殷淮梦看出来了,便说:“师父天赋在算在预,一切都在他眼中。”   算?预?   算人之命运,天之命运?预言、预视未来之事?   江随澜想到幻境中兰湘子出乎意料的一转身,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在季洲,父亲曾与他说,有位修士到了季洲,见了他,所做出的预言忠告。   很少有人能准确预见未来,至多到了一定境界,对自身或亲近之人身上会发生什么有模糊预感。   如若他在幻境中所见的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那就是早在在一百年前,兰湘子就看到了一百年后,他坠入混沌幻境的遭遇,并给他留了那句话。   江随澜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问个清楚。   弟子一路送他们到了主峰竹林。   兰湘子等着他们。   见了两人,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朝二人点头致意:“许久不见,淮梦,随澜。”   殷淮梦行礼道:“师父。”   江随澜也行礼:“掌门。”   兰湘子的目光在江随澜的腹上停了一瞬:“是有五个月了吧?”   江随澜僵了僵,说:“是。”   兰湘子和颜悦色:“可还都好?”   江随澜微微抿唇,说:“都好。”   兰湘子点点头:“那就好。你是来拿瘦玉绡的吧,我叫人带你去悬剑崖。”   江随澜再次行礼:“有劳掌门。”   “不必客气,合该是你的。”   那弟子又绷着张脸过来,对江随澜说“请”。   代步的仍然是青鸢,再次飞过雁歧山上空,低头看一峰连着一峰,连绵绿荫,有练习御器的新一批入境弟子路过,有同样乘青鸢采办各项物品的弟子路过,有各境弟子组成的巡卫队路过……   都喊他身侧的那弟子师兄或师叔。   江随澜恍惚想,物是人非。   江随澜离开后,兰湘子的目光落在殷淮梦身上,神情一冷:“跪下。”   殷淮梦扑通跪了下来。   兰湘子的威压压得他膝盖抬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他咬着牙,只能尽力保持自己不发抖。   “你父母死在魔修手下,你曾恨魔修入骨,后来你报仇雪恨,放下了仇恨,修无情道,我是赞成的,但如今你竟堕了魔,你是怎么想的,淮梦?”   殷淮梦喘息艰难,脑中一幕幕回顾碧城那一夜,他涩声道:“我修为受损,要夺回随澜,要晋境,心念一动,就……师父,是我大错,是我愧对父母,成了如今不堪面目……”   兰湘子叹息一声:“你入了套,淮梦。你那日不清醒,狂扬一句引诱,‘人人都道孤琴要成魔琴’,于是你真成了魔。”   殷淮梦面色迷惘,他几乎不记得狂扬说过这句话了。   兰湘子继续说:“你既已成魔,从今往后,便不再是雁歧山弟子,不再是我的弟子。”   殷淮梦猝然抬头,他抬头须顶住无境威压,用力之下,牙都咬得咯吱作响,他眼眶刹那间红透了,魔之征兆显在脸上,过往孤琴风仪全无,他嘶声叫道:“师父——!”   兰湘子不为所动:“今日之后,我不再是你师父。我叫霸剑找你回来,就是要当面与你讲这事。雁歧山名簿中会划掉你的名字,弟子阁中会撤去你的魂灯,你再也不是我的弟子殷淮梦,不是雁歧山的孤琴尊者。淮梦,这是规矩,雁歧山是仙修门派,不容魔修,你堕了魔,就要承受后果。早在百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江随澜是你的破道,你的沉沦,你的大劫。劫难已然初显,前途未卜,好自为之。”   “师父,师父!”殷淮梦挣扎叫着,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我十岁就到了雁歧山,我将您当做我的父亲,将师兄当做的我哥哥,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不论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是雁歧山的人——”   兰湘子看着他的样子,眼也微微红了一霎。   六百年,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殷淮梦这样撕心裂肺的神情。   上一次见殷淮梦痛彻心扉彻底发狂,还是在梦中看到他为江随澜堕魔。   他说:“淮梦,不修无情道也是好事,人生在世,总归要尝爱恨哀乐,从今往后,想哭便哭,想笑就笑,有所求便去求,都是好事。” 第34章   悬剑崖上笼着气罩,无数道剑光闪烁,飞来往去。青鸢停在悬剑崖对面的一座山顶,把两人放下来。那弟子——叫宋罗,是霸剑的四徒弟,从前不显山露水,但为人刻苦认真,在幻境里,江随澜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学习和修炼。近些年,宋罗明境修为渐稳,便开始接手雁歧山上诸多事宜,做事可靠,很得兰湘子看重。   到了悬剑崖对面,宋罗便弯腰放下一卷长而宽的绢帛,灵气撑开绢帛,撑得它笔直坚硬,架作这座山头到悬剑崖上的桥,对江随澜说:“你慢慢过去,若到了剑阵外,剑不停,不要贸然进去;若剑停了,也且等一等,叫这绢帛系到你腰上,若出事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拽你出来。”   交代好了,江随澜便点点头,说记住了。刚要踏上绢帛桥,宋罗又叫:“等等!”   江随澜回过身,宋罗指指他的手腕:“叫那条龙下来,在这儿等你,他不好进去。”   阿玄听了,看了看江随澜,慢吞吞抖开身子,落在地上,大小变得比宋罗高一头,眨着眼,一副“我会在这乖乖等”的意思。   江随澜便笑了一下,走上绢帛桥。   绢帛很稳,山风阵阵,江随澜看着悬剑崖,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在雁歧山这么久,自然是知道悬剑崖的。雁歧山剑修很多,每个剑修到了迷境,都有资格来悬剑崖试一试,看能不能挑到一把本命剑。   不过弟子间不管这一行动叫“挑”,而叫“驯”,驯剑。   驯的是剑,也是已心。悬剑崖是雁歧山一处小的历练之地,弟子们口耳相传,知道有些前辈就是在驯剑中突破迷境,到了明境。   江随澜现下已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突破了。   他是明境,也心如明镜。   修为反馈到思想上,就是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昨天所有人都以为他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但江随澜很清醒。   杀完楼冰,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一觉醒来,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楼冰到底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杀了他,江随澜不后悔。   转念间就到了剑阵前,灵气之风擦过他的脸颊,有些刺痛。他最后往前一步,踏上悬剑崖,鼻尖与剑阵灵气罡风只毫厘之遥。   一呼一吸间,风停了,剑也停了。   绢帛绕上他的腰,江随澜踏进了剑阵。   所有的剑都开始嗡鸣。江随澜在悬浮的、闪着寒亮光泽的剑阵中走着,仔细看过每一把剑上的铭文,搜寻那把兰湘子口中名为“瘦玉绡”的剑。这剑的名字像丝帛的名字,江随澜很难形容自己第一次听到它时的感受,当时除了愣怔和震惊兰湘子能对他说话,还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这剑的名字就让他想到白迆。   白迆那如缎如玉的尾。   三百年前的魔渊,江月意是有一把剑的,通体雪亮,但上面没有名字,江随澜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兰湘子说生来属于他的这把瘦玉绡。   他在剑阵中缓慢走着,自觉把每把剑都看了,所有的剑都一样嗡鸣,所有的剑都一样颤抖,所有的剑尖都避让开他。   似乎没有一把对他是特别的。   江随澜站在阵中,感受剑风拂面,忽然,他闭上眼,伸出手。   魔气在灵气构建的阵法中荡漾开来,引发剧烈的震动,剑声嗡鸣更响,更嘈杂,更刺耳。江随澜的眼睛没有睁,神识却探了出去,他没有用眼睛,但却看到了一把雪亮的剑直冲过来,剑锋一点尖芒,彻底划破他识海中漫漫黑夜,识海动荡,江随澜瞳孔一缩,就“见”那剑直冲向他额头,刺进灵台,刺进识海,光华大亮,江随澜一身冷汗,猝然睁眼!   剑在他眼前。   剑在他心中。   剑在他灵台识海,在他经脉丹田,在他血液骨骼。   剑,从此是他的本命剑。   在极短暂又似乎极漫长的时间里,江随澜看遍了这剑从生到此刻所历经的所有。   “江随澜!江随澜!!!”   宋罗的声音忽远忽近,某个时刻突然在他耳边炸响。   江随澜茫然地转过身,身边的剑不知何时全变了方向,剑尖对他,杀气腾腾,悬于半空嗡鸣不止,却又一步都前进不得。   他回过身,才发觉系在他身上的绢帛断了。   江随澜愣了愣,才高声回应宋罗:“我没事,马上就出来。”   他再次转向,面对瘦玉绡,抬起手,轻轻把那把剑从空中摘了下来。   剑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周身都静了。   所有的剑一瞬间落了地,仿佛剑阵倏然间消失了,瘦玉绡剑身四溢的寒气收了,贴在江随澜掌心的剑柄透出温润。   *   重回了主峰竹林。   出乎意料的是,殷淮梦站在竹林外,眼眶通红,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到江随澜,眼中光一亮,又遽然绽出江随澜读不懂的神色。   他还未思忖出什么,宋罗便请他下了青鸢,道:“掌门请你进去。”   江随澜点了点头,没有看殷淮梦,径直进了竹林。   殷淮梦的目光就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竹林,直到被纷纷竹叶挡得一丝江随澜的身影都看不见,才收回眼神。   宋罗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抚摸着青鸢的脑袋,给它喂些食物。   殷淮梦怔了怔,想到猫,猫跟着他们进了竹林,师父叫他离开,却把猫留下了。   竹林中,与方才不同,多了一小石台,台上摆着一壶热茶,两只空杯,见了江随澜,兰湘子便把两只空杯都满上了。茶的热气蒸腾而上,微微模糊了兰湘子的神情。   猫在他身边,玩一只毛线球,玩得开心,兰湘子摸它两把也不躲。   “坐。”兰湘子说。   江随澜便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草地上。   “尝尝。”   江随澜便拿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   “如何?”   江随澜道:“好喝。”   从前,江随澜在兰湘子面前是有些拘谨的,那是面对门派之主、无境道人的拘谨,具体到兰湘子这个人,江随澜却觉得他气质柔和,也很好说话。   当年在碧城,就是兰湘子指了他,说雁歧山要收他。   兰湘子看起来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儒雅男人,那一指看起来是儿戏,实质在雁歧山的分量,如同千钧。   江随澜现在就感受到了千钧的压力。   他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默然地等,等兰湘子先说。   “随澜,”兰湘子开口了,“心中有惑,尽管问。这就是今天请你来的目的。”   江随澜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先问了最想知道的那个:“一百多年前,您去过季洲吗?”   兰湘子说:“去过。”   江随澜有些不敢相信:“那您见过我的父亲?”   兰湘子说:“见过。”   江随澜嗓音艰涩:“是你告诉父亲,一生不要与仙道有瓜葛,后来也是你说,透露了天机也没能改变最终的命运?”   “是,”兰湘子说,“我看到江微有孕时,就知道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阻止不了什么?”   “仙修与魔修大战,生灵涂炭。”   江随澜恍惚地点了点头。他顿了片刻,又沙哑开口:“我是在混沌幻境中看到了一百年前,我刚上山时,您与……师尊对话,师尊离开后,您突然转身看我——幻境中,其他人是看不到我的,让我去悬剑崖拿瘦玉绡,那生来是属于我的剑。一百年前,您就预见了今日?”   兰湘子斟酌道:“随澜,不必把我想得多么神通。我不能看透所有的未来,也算不尽诸人的命运,只是淮梦与你的命太大了,丝丝缕缕,牵牵缠缠,我只是你们命运中的一环。我的确曾在那一刻看到了混沌幻境里的你,告诉你要去拿瘦玉绡,但只那一刻,命运降临在我头上,又在百年后反馈给你。”   江随澜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玄妙又朦胧的话语。   良久,他才点头。   兰湘子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江随澜有些无意识地把它饮尽,忽然蹙了下眉,说:“好苦。”   兰湘子便介绍道:“这茶平生欢,是越喝越苦的。”   江随澜把杯子放下:“第二杯已这么苦,第三杯第四杯还会有人喝么?”   兰湘子笑了笑,没再给江随澜倒。   江随澜眼神落在猫身上,说:“这茶的名字和这味道真不搭。”   兰湘子说:“平生欢的由来,是说,人生如这茶,只在什么都不知道时的第一杯最好喝。此后人生步步如剩余杯杯,只会越来越苦。”   江随澜抬眼看兰湘子,抿了唇:“掌门似话里有话。”   好像说,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和师尊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此后一步步,都是两相折磨的苦。   兰湘子笑道:“还有另一种说法,做这茶的人,生性喜饮苦茶,这茶是他平生所喜,是他的平生欢。别人觉得苦,不愿喝,干他何事?随澜,你喜欢哪个说法?”   江随澜说:“第二个。”   兰湘子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这茶是离散人制的。”   江随澜一愣。   是前些日子,渡劫飞升的那个离散人。他在幻境里得知前因后果时看到了些许片段,知道他就是茗海上的那个无境。   “离散人曾修过魔,七八百年前的事了,后来修为废尽,重修了仙道。”   江随澜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掌门今日是要劝我重修仙道?”   兰湘子摇头:“不,你应修神道。”   “神道?”   若这话不是出自兰湘子口中,江随澜定会觉得是天大的骗子。   兰湘子说:“你是仙魔之神混血,不论修仙还是修魔,都是无比天赋……”   江随澜呆了一下,打断道:“我修不了仙。我在雁歧山百年修为未进,修魔却一日千里,狂……有人说,我生来只是修魔的天才。”   兰湘子微笑道:“我知晓此事。你是仙魔混血,继承的是仙神的外表,魔神的内里,又因仙神先堕魔再产子,所以你须先修魔,经脉尽通,丹田稳固,再修仙。仙魔之气在你体内重新合为混沌,是为神道。”   江随澜恍惚道:“我为何要修这……神道?”   “用不了多久,你会知道的,随澜,”兰湘子说,“若你想让我说服你,那么我只说一条就足以,修神道,是唯一让你有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踏入无境的机会。”   江随澜手微微垂下去,放在小腹上,安静须臾,说:“是,你说服我了。”   他重新抬头看着兰湘子:“那么……我要如何修这神道?”   兰湘子说:“你知道洛洲四大魔地和临洲四大灵地么?”   江随澜低声说:“知道。”   洛洲四大魔地,岷山、欲水、死石林、尖芷河谷。   临洲四大灵地,星陈湖、点青汀、吟风洞、松醪山   一个魔气极浓,一个灵气极浓,浓到不适宜人修炼的地步。   两地又各自有危及人性命的危险,因此几乎没人会去。   兰湘子话题一转:“你知道魔修近来频频造出化境尊者,以千字文命名,大有炫耀挑衅之意,仿佛在说,我等魔修,只要时间足够,造一千个化境,不成问题。”   江随澜点点头:“听说了。”   也是才听说没多久。   这事就和魔修屠城一样在九洲传了那么久,他竟才听说不久,简直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多么闭塞。   兰湘子说:“此事诡谲,仙修百思不得其解,我便派了醉刀去查。机缘巧合,醉刀从日月盈仄一句中的‘月’,残月,查到了洛洲,进一步查到洛洲魔地,我们便知道,魔修是在洛洲魔地,如此强烈的魔气下修炼,自然事半功倍,一路化境。但还是有疑点——上万年来,几乎没人能承受住那地方的魔气,魔修是怎么做到的?”   江随澜下意识接话问道:“怎么做到的?”   兰湘子一时间没有说话,江随澜看着他的悲悯脸色,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说:“是靠食魔神血肉,得以强健经脉身体。才能修炼。”   江随澜脑中空白一瞬,半晌才找回声音:“……哪个魔神?”   兰湘子叹道:“沈识幽。” 第35章   天玄林中有代表着每一位化境和无境的灵树,天玄林不在九洲,而是意象之地,化境和无境都通过内视,看到天玄林中场景。若是现在去百多棵树中寻找镌刻着“狂扬”的那一棵,那便会看到狂扬的真名叫沈辞。若是再早一点,在这棵树刚生出时去看,那么沈辞所在的位置,原先只有一个字,叫“刺”。   很难说刺最早是什么,是冥河畔的一根草?一粒土?一块碎石?一只虫?还是某种魔物?江月意把沈识幽的龙躯推进冥河时,它被卷进鳞中,钻进肉里,吮血吃肉,最终长成了人。他自名为刺,从冥河中爬上来时,看起来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那时候江微在冥河边上晒着太阳睡觉,脸上盖着书,刺抬起苍白的、湿漉漉的手,把书拿了下来,半懂不懂地翻了两页,再抬头,江微已经醒了,睁眼看他。   刺笑起来,嗓音有点涩和哑,他说:“你好,我叫刺。”   江微挑了下眉,说:“你好啊。”   这是初识。   刺意识初生时,许多事,生而知之。他知自己是食魔神血肉而长成,他是从魔神的身体里爬出来的,他认为他是魔神另一种形式的化身,是天生的魔。   没有人比刺更清楚魔神血肉的功效,在冥河的日子,江微不看他的时候,他看向江微的目光是贪婪的。在冥河底,他有了意识后,就能听到江月意、江微和那条有点儿傻的龙说话,他知道江微是白迆,身体里流的也是神的血脉,既然如此,血肉肯定能和冥河中龙的尸体一样,有无与伦比的效用。他变成人,爬上岸,馋着江微,他努力修炼,进度很快,但江微一直比他更快,他打不过他,也无从下手。   江微不到百岁的时候,就修炼到了明境,江月意曾说,他若想出冥河,最好到了明境再出去。因此一到明境,江微就迫不及待地带着龙,离开冥河,去了魔渊,走了一遭,又回到冥河。   刺问他,魔渊好玩吗?   江微脸色很沉,说,不好玩。   刺说,九洲应该会很好玩吧。   江微说,可我们在这里,出不去。   江微告诉他,魔渊有屏障,至今未有破解之法,他们和所有魔修一样都被关在了此地。   刺指向悬崖上的一线天光,说,那里也许可以出去。   江微顺着他指的方向抬了头,若有所思,一时没有说话。   后来,江微独自离开了冥河,没有带他,也没有带龙。   江微离开后,刺本想自己出去。但魔渊裂缝并非石缝挤挤就能通过,那裂缝内是如同凝胶的空间,一踏进去,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那时才迷境,修为到底不如江微,若继续走下去,恐怕没走出去就被卡死在了里面。于是刺退了回来。   他没有回冥河,而是去了魔渊。   魔渊那时残忍的魔物已少了很多,与魔修自己的积极斗争几乎没什么关系。是江微出去那几年,带着龙,扫荡了魔渊的魔物。虽说他只是明境,龙也只有明境,但魔物碰见他们,无不瑟瑟。那些从沈识幽时期一直活到今天的魔修之间也开始流传一个传言:魔神大人又回来了。   刺听到这传言的时候,暴怒了。   他才是唯一能代表魔神的人,江微算什么?江微只是他豢养的盘中餐!   沈识幽死后,冥河因他,生了许多活物,虽然对于刺而言,那些鱼虾吃了魔神血肉简直是浪费,精怪都成不了,但他那时受困于龙的尸体内,也没法阻止它们,只能在几十年间自己尽力攒上一点魔神血肉。   下定决心要把魔渊众魔修牢牢握在手中后,他一边疯狂修炼,用武力征服;一边用神血引诱,终于整个魔渊的魔修都臣服在了他的脚下。   那时他也化境了,人人都叫他一声魔尊大人。   他的尊号是那样简单、直接,是他内心无限**的具象,从此以后,他是狂扬。   他开始正式思索如何带领魔渊反攻九洲。   九洲仙修有一百多化境,是他们最强的力量,那魔修最好也要有,最好要更多,越多越好。最好的方法,就是有足够的魔神血肉,助他们修炼。   他攒的、沈识幽的那些,已经捉襟见肘,不够用了。   这时候,狂扬就打起了江微的主意。   狂扬出了魔渊,先是被九洲盛景迷了眼。   真美啊,到处都是光明的,热闹的,色彩鲜亮,生机勃勃。   每到一处,狂扬都会想,他迟早会把这地方变成他的。   拖延了些许时日,才找到江微。那时江微已和宋从渡在一起几年,有了身孕。   狂扬在冥河时,听江月意和江微说过,白迆在成年前,尾部为蛇,性别是不定的,成年之后,你可以第一次化出双腿,这时就要选择性别,选定了,就不能改。但不论选了男还是女,白迆都可以生育。同时白迆的血脉是单一延续的,你有了孩子,你身上的神血就会流入孩子体内,你就不再是白迆。   江微有孕,因果成结,他身上的白迆血脉已经和孩子纠缠在一起,这时候不论是江微还是孩子都只是半个白迆,狂扬不确定只一半血脉,还有没有沈识幽那样的功效,因此他按捺住了,一时没有动江微。   须臾间,他心中有了一个想法。杀不了江微,他可以等江微生下孩子,让那纯粹的、白迆血脉的孩子,做他无穷无尽的妙药。   他给江微看了一块白鳞,白鳞上镌着咒文,他叫江微的魔气顺着纹路走一遍。   白鳞咒文是江月意临死前留给江微的话,说,若是江微有了爱人,和爱人在一起,最好不要有孕。他是仙魔混血,仙魔天生为敌,结合生子,有违天道。因此,所生的孩子子虽天生具有神格,既是仙又是魔,既非仙又非魔,但要活下来,得靠双亲性命供养,时间或长或短,几年,几十年,他与他的伴侣,终会为孩子而死。且双亲死后,这孩子的神格才算完整。而孩子的孩子,日后或许也逃不了这样的命运,除非血脉中断,否则恐怕只会造成无数悲剧。   而且因为白迆体质,一旦有孕,也根本没办法不要这孩子。   当年江月意没有和他说,是想,江微到底选了男身,以后若与女孩相爱,就不必担忧这样的问题,若是与男人相恋,那也未必是做雌伏的那个。既然如此,他是不想告诉江微后,让江微认为自己的死是他的缘故;但他最终留了这片鳞,是因为想了想,还是有必要提醒江微小心行事——在十几年,几十年,孩子淡忘他时,看到这片鳞,听到这件事,希望江微只把这件事当一件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不要太痛苦和自责。   然而这片鳞,江微没有发现,是被狂扬发现的。   江微在已经怀孕的时候知晓这一切,他来不及为江月意的死自责,而开始为宋从渡和腹中的孩子自责。   狂扬觑他神色,笃定地说:“我有解决之道,你跟我回魔渊。”   江微心慌意乱,答应了。   然而一到魔渊,狂扬就把他关起来了。   虽然每日好吃好喝,狂扬的态度也温柔,和他有说有笑,江微却觉得从头到脚都瘆得慌。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决不能真的在狂扬手中生下这个孩子。   终于,在即将临盆前,江微跑掉了。   从魔渊一直跑到蹇洲,在一片冰原中,在连绵雪山漫天风雪里,他生下了那个孩子,他脱下自己的衣服,裹紧了那小小的婴孩,用自己全身的温度、用魔气,保持着孩子的温度,他的孩子在他怀中啼哭,那么小。   江微走了不知道多久,在冰天雪地,看到了尔江,他逆着尔江往上走,在尔江一条分支的河流途经之地,看到了碧城。仿佛是命运的指引,那夜碧城灯火闪耀,碧河上的河灯顺着河流悠悠飘着,烟花怒放,碧河桥上人人对着烟花,对着河灯,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一只河灯从江微面前飘过,他恍惚看见上面的字,写着“愿神佛保佑我爱之人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河灯中放的蜡烛烛火闪烁,碧河河水波光粼粼。   身后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江微一回头,看到那个神情平静,眼睛却似乎看透了一切的老婆婆。她已是满头银发,身体佝偻着,像个行将就木的凡人,但江微知道,她绝非凡人,而是更高境界的修士,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无境。   他用自己体内仅剩的、最后的魔气,提前为襁褓中的孩子化了形,让他成了一个普通的男婴。江微把孩子交给老婆婆,低声说:请您保护他。   书婆婆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孩子,说:好。   江微转身要走,他知道狂扬不会放过他的,他要离开这里。刚离开魔渊时,他是想去见宋从渡的,可不想把杀机也带过去,于是往蹇洲走;现在,他不想把杀机引到孩子在的地方,所以要离开蹇洲。   他走出去两步,书婆婆叫住了他:“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   江微恍惚了一刹,他没有回头,但脑子里闪过在他眼前顺河流漂过的那盏河灯,那句心愿,他含泪笑了一下,说:“叫随澜,江随澜。”   孩子哭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雪色里。   *   一百年后,狂扬为了对付孤琴,在平洲高原,见到了此前只在流言中听闻的、孤琴唯一的弟子、也是孤琴唯一情人的江随澜。   江随澜喝醉了,站不稳,靠在他身上,他身上带的白鳞倏忽发烫,狂扬才猛地意识到,这就是当年江微不知道藏在哪的那个孩子。   是他想要的白迆。   是他无穷无尽的妙药。   然而……狂扬视线微微下移,看着江随澜的小腹,觉得天意弄人,简直好笑。   江随澜酣然而睡的时候,狂扬在月色中的吞天鹏上,盯着他,想到不久前死在孤琴手下的残羽,想到他还剩最后一瓶神血。   一百年都等了,怀胎十月,他有什么不能等的。   白迆既在手中,那他最早的计划就可以开始第一步。   就是在这之后,魔修开始有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   铜驼城。   狂扬点了一支寻息香。   寻息香出自一品阁。一品阁立于临洲,主要收丹修弟子,做丹药生意。这些丹修中有些另辟蹊径的,就会做出些奇葩来,譬如寻息香。   燃一根所寻者常穿戴的、贴身的衣物、头发、玉石均可,便能找到那人。这就是寻息香。   只是一来一支香只能用一次,产量又少,效果又不稳定——虽说介绍时说贴身衣物玉石头发接可,但若要稳定效果,实际上要燃血,价格又极其昂贵;二来搜寻范围有距离限制,在一定距离内,搜寻位置是极精准的,这距离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否则几乎就没用,由于过于鸡肋,这东西早几百年一品阁就不产了。   不过在这寻息香还产时,有魔修喜用,买了好多囤着,后来带到魔渊,再后来,就落到了狂扬手中。剩的也不多,十来根而已。之前用了一根在了江随澜身上,现在又用了一根;当年点是江随澜的发,现在点的也是江随澜的发,血毕竟难弄到。   只是这次,头发的效果不如上次,寻息香燃后闪动了两下,倏忽灭了。   狂扬脸色吓人,一位魔修战战兢兢站在狂扬身边,说:“我听说,他是乘青鸢走的,必然是去雁歧山了,方才香线指引的也是雁歧山位置,准没有错的。”   “哦,雁歧山,”狂扬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雁歧山?但你知道雁歧山在哪里吗?谁知道?”   “啊?”那魔修抬头,一脸茫然,“雁歧山……不就在北原?”   “北原,是啊,北原。”   狂扬一边狞笑,一边把那魔修的脑袋拧了下来。   北原何其之大,雁歧山从不是简简单单伫立在北原中。若你在北原上空一扫而过,是找不到雁歧山的,你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北原,到处都是雪,入目之处全无差别,雁歧山说是北原雪中唯有的一山芳菲,那样显眼好找,就不会这样平平安安存在千万年了。   雁歧山的护山大阵,对外有迷阵效果,非山中人,看不透迷阵,就是雁歧山在你眼前,你也会觉得和北原别处雪山没什么不同。   狂扬已留了个心眼,叫魔修跟在江随澜身后,一步都不能有差错。   结果这魔修还是在铜驼城跟丢了人。   若江随澜真回了雁歧山,就更难找了。   他望着铜驼城热闹的景象,心中全是杀意。对另一个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的魔修道:“叫他们绕路,先不打若城,直攻铜驼城。再派人盯紧北原,看雁歧山若是出来人,是从哪出来的。”   那魔修憋了不知道多久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他大声应道:“是!”   *   江随澜从竹林出来,猫没跟着。他有些走神,脸色苍白,情绪不好。见了殷淮梦,怔了一下,才说:“掌门说,他想留猫一晚,让我们今晚回小银峰,最后住一天。”   殷淮梦听了,声音也是哑的,说:“好。”   宋罗牵着青鸢过来,垂眼说:“你们自去吧。”   就这样回了小银峰。   陈设都是熟悉的,院子和江随澜离开时几乎没变。花木都荣荣,后院的葡萄又结了累累的一大串,江随澜随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还是很甜很甜。   屋子里的东西更是一点都没动过的样子,只有床铺有人躺过的痕迹。江随澜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书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话本和虚境玉简,随手拿了一块,神识探进去看,是一家包子铺的老板,天还没亮时就起来揉面、剁陷、做包子,包子放进蒸笼,过了一会儿,白色的雾气蒸腾起来,恍惚叫人能闻到那香味。江随澜记得,当初他看完这个,立刻就想吃包子,和师尊说了,师尊便去雁歧山的食阁说了一声,当天去食阁吃饭的弟子,见到的就是各种皮各种陷不同搭配不带重样的包子宴。   时隔许久,想到那情景,江随澜还是忍不住弯了下唇。   他把玉简放回去,在床上坐下了。   殷淮梦站在门口,逆着光,神情晦暗,但能感觉到,是在看他。   江随澜抬眼看回去,叫了殷淮梦一声:“师尊。”   殷淮梦颤了一下。   江随澜睡下去,拉了薄薄的锦被盖着,蒙起脸,喃喃着说:“不管怎么样,回到这里,始终像回了家一样。”   良久,江随澜没有动静,呼吸均匀,睡着了。殷淮梦走进屋,把被子轻轻拉下来一些,让他的脸露在外面。   即便睡着了,脸还是那样没什么血色。   殷淮梦坐在床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   太阳落山,夜色渐浓时,殷淮梦出了屋子,唤出琴,坐在前院,对着窗,缓缓弹着。从过去的十三支曲子弹起,弹完了,弹第十四支。第十四支是他堕魔后心中生出的旋律,是怆然悲伤,萧萧寒风,苍凉雪原,他周身的温度都降了,草上凝起了雪霜。   第十四支弹完,是第十五支。   月光照进那扇小窗,照在床前,积了一汪水似的。   随澜就睡在里面。   第十五支,起初有些缓,有些沉,慢慢的,越来越快,调子越来越扬,分不清是极悲恸还是极狂喜,就像冻到极致分不清是冷是热,只知道越来越狂肆,越来越疯魔。   极致的疯狂之后,月华如水下,琴音又慢慢静下去了。   又变得很缓,但没有前面那么沉了,略略清脆,衬得氛围愈加宁静。这样的尾音持续了很久,才停下来。   殷淮梦的双手放在琴上,停顿着。   屋里,江随澜醒了,但没有动,只睁开了眼。殷淮梦的神识笼着他,若还是初境的江随澜,是感受不到的,但现在,那神识清晰得像殷淮梦就在他耳畔呼吸。   “随澜。”殷淮梦低低叫了一声。   过去,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他看不清自己的心;现在,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声名,师门,他的道……还有他的随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错再错,错到今时今日,自己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随澜,我应该怎么做?”殷淮梦呢喃地说。   江随澜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起来,披了外衣,走到院子里。殷淮梦站起来,浑身绷紧了,眼里是掩不住的忐忑。   “那天楼冰说的话,你觉得有道理吗?”   “什么?”   “楼冰说,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我杀了他,你心中会放不下,会有芥蒂。是这样吗?”   殷淮梦低声说:“不是。”   江随澜没有说话。   殷淮梦看着江随澜,慢慢地说:“昨天,师父说,因我堕魔,雁歧山将会把我逐出师门,并昭告天下。我说,我不论仙魔生死,都是雁歧山的人。师父摇头,他问我,若我在去碧城前,就知道狂扬有意诱我堕魔,知道我堕魔后,雁歧山将不会再认我,我还会堕魔吗?我想了想,我怎么想,都是会的。随澜,我那时道破,只有迷境,脆弱不堪,你站在狂扬身侧的样子,说孩子是他的时候,真的叫我发狂。若能重来,我不仅会堕魔,还要再拼命一点,再努力一点,留住你,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离开。师父说,这就是我的命数。师父有一句话和师兄说的很像,说我前半生太顺遂,不知晓许多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多情况,是需要做抉择的。我那时候才想起来,原来在魔渊,那幻境对我也是有点化之意,是告诉我,人生要做选择,没有什么都能要的道理。所以,楼冰和你,我选你;师门和你,我选你;大道和你,我选你。其他都不重要,我的选择只有你。”   江随澜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殷淮梦有些激动地朝前走了一步,江随澜却后退了一步。   月光下,他朝殷淮梦微微笑了笑,一字一句:“殷淮梦,做给我看,让我信你。”   江随澜突然这样叫他的名字,殷淮梦蓦地眼眶一热。他笑了一下,温柔地说:“好,我会做给你看,争取早日让你信我。随澜,我不要你叫我师尊了,叫殷淮梦就很好,真的,随澜,很好。”   他想起他在翼洲秘境垂危时,江随澜的声音透过传讯玉简,从师尊师尊,叫到殷淮梦。那时随澜的语气全是担心,焦急,几乎快哭了。是那样爱他的随澜啊。   江随澜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回房,继续躺下了。   殷淮梦正愣怔着,江随澜有些困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殷淮梦,我要听《松香》。”   殷淮梦不愣了,笑着坐下来,说:“好。”   一曲《松香》,一遍又一遍,弹到天明。 第36章   太阳升起来了,琴音还在小院绕着。   江随澜睡了一觉起来,洗漱净脸,对着屋里的镜子,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原以为修道之人,怀孕生子短短十月,过得很快,结果到他身上,不知道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还是怀孕太累人,他总感觉疲惫,情绪也时好时坏,才五个月,简直比五年还漫长。   猫被送回了小银峰,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顿简单的早餐,宋罗说,吃完了,就送他们下山。   清粥小菜,没什么特别的。   江随澜和殷淮梦相对无言,唯有一点颇有默契——都吃得很慢。   再怎么慢,一碗粥也吃不了多久,终于还是吃干净了。   殷淮梦率先起来,回屋里收拾了一些东西,又去看了看这些年养在后院的鹤。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江随澜已抱着猫,站在青鸢身侧,是可以走的架势了。   于是启程。   最后一次掠过雁歧山,没有正式道别,但无异于正式道别。气氛在沉默中逐渐发酵成感伤,路过的弟子遥遥看他们,雁歧山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恍惚片刻,就出了阵。风雪扑面,宋罗把他们放下,在青鸢上朝他们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   在雪里站了片刻,江随澜呼出一口气。   殷淮梦看着他,问道:“回碧城么?”   他从吴荷口中得知,江随澜是在碧城长大的。   江随澜摇了摇头,说:“先去临洲。”   兰湘子所说的神道,既要修仙也要修魔,江随澜可以选择慢慢来,也可以选择像魔修那样速成,速成的最好地点,就是临洲仙地与洛洲魔地——他的体质,在这两地修炼,再适合不过。   其中,洛洲有魔修盘踞,江随澜实力尚且不够用,哪怕殷淮梦跟在他身边,也难说一定安全。   所以兰湘子的建议是,先去临洲。   临洲在蹇洲下面,地域庞大,相当一部分在大陆中间的位置,非常繁华,仙门众多,有化境的门派三十多家,有三位化境及以上的就有十多家,九洲一半的仙修化境都在此处。若说哪一洲最有面对魔修的勇气,那必然是临洲。   然而便是临洲,气氛也极为肃穆紧张。   因为临洲与别的洲还有一点不同,三百年以前,临洲不止仙门众多,魔门亦多。琰洲坠成魔渊,连带临洲的魔门一瞬间也成了空门。放在从前,临洲众人少不得感慨一句天道力量,令人喟叹。   然而狂扬带着魔修从魔渊杀了出来,不少魔修想到自己在临洲的宗门,便起了把属于自己东西夺回来的心思。   近日已陆陆续续有魔修回来了,虽然行走低调,但还是有风声在传。毕竟过去临洲繁盛,仙修与魔修的关系在数千年摩擦中达到了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即便修道理念不同,行为道德不一致,过去也有些仙修和魔修彼此间交了朋友,可惜三百年变迁,再与旧友见面,气氛与过去已全然不同。   有人说,三百年魔渊之苦,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若魔修长久被压在魔渊也就罢了,一朝出来,疯狂至此,和仙修竟是不死不休的态度了。   殷淮梦和江随澜刚到临洲云暮城,便遇见一魔修当街杀人。   魔修化境,仙修明境,后者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浑身鲜血淋漓,剩一口气吊着,苟延残喘。   有仙修上前帮手,都被打了下来。   临洲地大,即便有五十多位化境,也不是随便一城一街就能遇到的。   云暮城凡人和修为低微的散修多,只在城外云暮山有一小门派,传承了上千年,也没出过一次化境。   从街的这头打到那头,最后那仙修摔在江随澜面前,挣扎了一下,也没爬起来。有人冲上来扶他,全都穿着梨白色的袍子,领口纹着云样,喊被打的那位“掌门”。   魔修穿着一身红裙,一步一步走过来,手一挥,那掌门便被魔气猛地抬起,而后被那魔修狠狠掐住了脖子。他的唇角还在往外溢血,喘息嗬嗬的。   江随澜往前走了一步。   殷淮梦立即挡在他面前,低声道:“我来。”   冷厉琴音爆开,魔修耳朵立刻流了血,她脸色一变,松开手,飞速后退,远离琴音范围。殷淮梦追上去,两人交手,化境全力的十来招,差不多把这条街的路砖都掀起来了。   “你是孤琴!”她大喊。   殷淮梦不应声。   “你已堕魔,你是魔修,我也是魔修!我们何必如此自相残杀?!”   殷淮梦淡声道:“我不与尔等为伍。”   “呵,装什么清高!”   嘴上这么说,她跑得却很快,吞天鹏一召,撂下一句后会有期便如箭般飞离此地。   殷淮梦没有追。   他收了琴,回到江随澜身边。   穿梨白袍子的修士过来和他们道谢,江随澜从乾坤袋里掏了掏,给了一些上好的伤药。他们一叠声谢得更停不下来了。   坐到茶楼,谈了两句,才知道那魔修是新出的残月。三百年多前,她尚且年少,是云暮城人,曾想拜入云暮山,因资质不好,没被手下。后来不知辗转经历了什么,修了魔,再后来随琰洲陷落坠入魔渊,之后就是现今,修成了化境尊者,寻仇来了。   听得殷淮梦和江随澜二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殷淮梦沉吟片刻道:“此人心胸狭窄,可见一斑。”   云暮山掌门靠江随澜给的药,稍微有些清醒了,听殷淮梦这么说,叹了一声,说:“她刚找上来时,我也这样骂了,她倒振振有词,若当年我们云暮山收了她,她就不会修魔,她不修魔,就不会沦落到魔渊那样可怖的地方,九死一生,才有今日……”   听到这,江随澜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握紧手中的茶杯,饮了一口热茶。   殷淮梦不动声色:“云掌门伤势还需进一步处理,且先休息吧。”   待云暮山的人走了,殷淮梦看着江随澜,犹豫了一下,才去握他的手。江随澜没有躲。他的手被茶捂得温热,倒是殷淮梦的手有些凉。两只手握了一会儿,殷淮梦正要说话,江随澜猛地站起来:“不要在此地耽误时辰了,直接去点青汀吧。”   “好,”殷淮梦先应了,又轻声问,“不是说累了,要在云暮城歇一夜么,怎么忽然着急了?”   江随澜眼睑低垂,说:“我等不及了。”   提到魔渊,他就想到兰湘子对他说的,沈识幽的命运,江微的命运,还有狂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等不及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想要亲手杀了他,越快越好。 第37章   点青汀是云暮城一百里外薰江江心的一处汀渚,上生盈盈青草,笼着淡淡雾霭,薰江江水流淌不息,奔腾而往,唯在此地分流,绕点青而走。   风徐徐吹着,温柔和煦,江随澜脸上没什么表情,踏过水面,步入点青汀。   殷淮梦没有跟过来,且不说他是肉.体凡胎,他修魔,进这灵气如此郁盛的地方,比普通仙修还要难以承受忍耐,亦因如此,阿玄也没有跟江随澜进点青汀。   点青汀地方不大,前后走过,在雾中从头到尾摸索一遍,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江随澜找了处地方盘腿坐下,呼吸略略急促。他在这里也不好受。   心平气静,调整好状态后,江随澜开始轻声念兰湘子教他的神道心决。   一般来说,灵气与魔气在经脉中的行走方式是不同的,这在根本上构成了修魔与修仙的差异。在仙修和魔修没有如此对立的时候,仙修和魔修之间的转换也因此很困难,更别说一个人同时修仙又修魔。   在岷山修炼时,感受除了魔气纳入体内的速度极快以外,和在外面修炼没什么不同。而在点青汀,灵气纳入体内的速度在心决的作用下没有那么迅速,但却给江随澜带来了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灵气和魔气在经脉中相冲带来的,他必须咬紧牙关,一刻都不能松懈精神,不仅要吸收到足够他晋升到化境的灵气,还要疏离经脉丹田中灵气与魔气的关系。   江随澜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就能看见他浑身都蒸腾着白气,躯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江随澜精神已经快要涣散,嘴里纯靠本能念着心决的时候,从外面穿透雾气送来了袅袅琴音。   松香,明月,好风,春雨,双燕,星野……   一瞬间,江随澜的思绪就飞到了小银峰。   他很混乱,有时候想起和师尊在一起的甜蜜时光,有时候脑子里又全是在吞天鹏上,面无表情的师尊铺天盖地的琴音杀网笼罩下来……那时候他弹的哪一曲呢?好像是《星野》,是宁静中透着热烈的,像夜中星芒,山野寂静,夏风吹过……   在云暮城,殷淮梦握住江随澜的手的那一瞬间,江随澜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巨大的慰藉,好像只有师尊始终陪在他身边。他知道这种慰藉、这种“始终陪在自己身边”只是错觉,接着便开始为自己的脆弱而感到沮丧。   ……   江随澜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天空灿烂的星群。   点青汀上的雾霭似乎散了,他坐起身,懵懵懂懂,完全没有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记忆。   站起来,视线所及一片清明。   薰江滚滚,星月明亮,江畔无人,四周都很寂静。江随澜茫然了一瞬。他往点青汀外走,走到半路,意识到不对劲,点青汀没了雾气,也没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灵气。顿了顿,江随澜旋即发现,自己身上的经脉和丹田空空如也。他试着踏入薰江,没有力量托住他的脚,他没办法在江流中如履平地,踏出去的那只脚陷进江里,水爬上裤脚,湿漉漉的。   江随澜把脚收回来,站在点青汀,四顾着。   远处的山在晦暗夜色中仿佛窝藏了无数魑魅魍魉,极静的环境让他开始隐隐产生幻听,虫鸣,鸟叫,江流……江流!江水流动,居然也一丝声息都没有?   江随澜重新走到江边,伸手掬了一捧水,十指张开,水从指缝间漏出去,砸回江里,悄无声息。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   江随澜心想,这是某种幻境,他应当还在那个被雾气笼罩的点青汀了。   然而即便知道这是幻境,他一时间也找不到破解之法。   凭着记忆坐回原地,江随澜盘腿打坐,继续低吟那神道心决。他关注体内的每一丝动静,但在这里就是——没有动静。没有灵气,没有魔气,没有琴音,没有殷淮梦,没有阿玄。只有他在这一片寂静中。   时间一息一息流走。   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   传闻中,不论是仙地还是魔地,除了极浓郁的气,还豢养着怪物。仙地的被称之以守护兽之名,魔地则没这样的说法,只说是怪物、魔物,但两者所行之事并无太大的差别,无非是不让人进入此地。   江随澜睁着眼,一边观察周围,一边想,大概就是守护点青汀的什么东西制造了这个幻境,困住了他。   他凝神望着空气,企图找到幻境的裂痕。   点青汀外,殷淮梦抚琴的手顿住了。阿玄盘在薰江江畔一棵老树旁,龙吟掀起阵阵烈风,云片糕和他的尾巴玩得欢快。江水流得更急了,点青汀的雾气更浓了,江随澜刚进去时还能看到他的隐约身影,现在却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   殷淮梦屏息静气,神识缓慢地摸过去。一探进点青汀,便感受到了灼烧的痛感,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寸一寸地往里推着,直到推到某个地方,再也无法前进半寸,灼烧感几乎要顺着他的神识烧到他的识海灵台,殷淮梦才猛然退了出来。   在那短暂的探索中,他没有看到江随澜。   殷淮梦抄起琴,朝点青汀走去。   阿玄的声音沉沉的,在他身后道:“里面有东西。”   殷淮梦在水流中停住脚步,回过身望着那条黑色的龙。“有什么东西?”他问。   阿玄的龙瞳竖起来,眼睛眯了眯,片刻,只说:“看不清。”   殷淮梦默默点了点头,只往前走,阿玄又开口了:“你不能进去。这是别人的地盘,你是魔修,一旦进入其中,会激发抹杀机制。”   “随澜在里面,”殷淮梦垂眸说,“随澜也是魔修,也会这样吗?”   “不一样,”阿玄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最好别进去。”   殷淮梦说:“我不能让随澜出事。”   阿玄语气笃定:“小白不会出事。”   殷淮梦转头看他,冷冷道:“你的小白也许不会出事,但我不敢拿随澜的性命赌你的‘不知道怎么说’。”   阿玄沉默地缠紧了树,只能看着殷淮梦踏进点青汀的迷雾里。   点青汀内外只一步的差距,给殷淮梦的感受却全然不同。第一感觉是喘不过气,仿佛有千万钧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空气都是粘稠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接着,是眼、耳、鼻、口……相继失去作用。   殷淮梦猛地定住,在一片黑暗中疯狂运转身上的魔气,但伴随着运转,是更加剧烈的疼痛和压力。   他凭着目送江随澜进来时的记忆,往江随澜的位置走过去。他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走对,每走出一步已经非常艰难。   这样的对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殷淮梦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的琴,琴弦根根崩断了。   琴已是他的本命琴,琴弦能被他的魔气轻易复原——如果是在外面的话。而现在,断掉琴弦,是断掉了他最有力的武器。殷淮梦咬紧牙关,继续走着,终于,脚边碰到了人。   “随澜?”他摸索着蹲下来,鼻尖先嗅到了一阵不妙的血腥气。   伴随着嗅到气味,他的五感渐渐恢复如常,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愣怔一刹目眦欲裂。   江随澜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开来,似乎要染红整片点青汀。   他的随澜,苍白的,瘦削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血还在流,殷淮梦脑中空白,指尖碰到血,只觉得滚烫,他颤抖地去触江随澜的颈侧和鼻息,一点点动静都没有。死了?怎么会,明明刚才他还看他一步一步走进了点青汀,他的随澜,从小银峰上柔软的、天真的、始终保留少年气息的随澜,变成了如今沉默的、悲伤的、背负着沉重的命数的随澜……是因为他的错,造成了这一切后果,而他还没有开始弥补,他还没有让随澜重新信他,对他笑,拥他,吻他,像在小银峰上的日子那样纯粹的欢喜……怎么会死?怎么能死?   殷淮梦周身魔气几乎具象成了盛放的黑色的花,他颤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上全是泪水,瞳孔是异样的漆黑,隐隐渗出血来。伴随着这样张扬的魔气,是更强烈的来自于点青汀的灵气压制。半晌,他才又叫了一边江随澜的名字,魔气从他指尖蔓延出去,在那把木琴上生出根根分明的弦,他拨动琴弦,琴音在四周回荡着。   回荡!   殷淮梦猛然回神,点青汀四周空旷,是江水,江水外是平地,老远才有山,怎么会有回音?   眼前的光愈发暗了,浸满血的草地是又软又湿,仿佛在蠕动。   殷淮梦随手拿了把剑,一剑刺下去。   天地震动,景色崩裂。血腥气更浓了,但眼前已没有江随澜。   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   殷淮梦站起身,雪白长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魔气顺着蔓延到那把极普通的剑上,他再次刺下去,疯狂的,一剑,两剑,三剑……直到眼前的场景完全分崩离析,露出真容。   他在一只巨大的蚌嘴里!   他的脚下是蠕动的蚌肉,已被剑刺得全是伤口,鲜血流出来,蚌壳正要合拢,将他吃下去似的,因此他的眼前才越来越暗。   殷淮梦用剑撑住蚌壳,从蚌中跌跌撞撞地爬出去,看着雾里点青汀,灰蒙蒙的,仍然昭示着不好的预感。   他抬手抹掉的脸上的泪水,心神紧绷,脑海中还残留着那一幕幻境,最恐怖的画面……   他雪白的衣衫已经黏腻湿润,染了蚌的血,也染了蚌肉上的黏液。他看起来不再那样干净飘逸,而是狼狈,但殷淮梦什么也顾不上,他只想确认江随澜现在还好好的。   走到印象中的位置,这次那里没有满是血的尸体了,只有一只巨大的蚌,已经完全合拢了,在雾里静静的,侧耳细听,能听到缓慢细微的吞噬与消化的声音。   殷淮梦脑中轰地一声,在庞大的外部压力和内心痛苦之下,他的七窍开始溢出血迹,经脉和丹田自从进了点青汀就一直在超负荷运转,许多地方都开始撕裂。殷淮梦却全然不顾,而是扑到那蚌上,魔气顺着紧闭的蚌壳伸进去,他双手用力掰着,五指的指甲齐齐崩裂,指骨一根根咔哒断开,直到蚌壳在这样的力量下不情不愿地张开一条缝,然后这张开的弧度越来越大……   等开到一定的程度,殷淮梦便用琴撑住蚌壳,他走进蚌里,看到躺在蚌肉上的人……他有些不敢认,那“人”身上裹着蚌体内的黏液,衣衫破碎,血肉糜烂,有些地方白骨清晰可见。江随澜蜷缩着,紧紧护着肚子,像是想最后护住孩子。   殷淮梦的眼瞳这下货真价实开始流血了,血和泪一起留下来,经脉开始崩断第一根,接着是无可挽回的绝对的倾颓之势,他抚摸着江随澜的发,只是轻轻的抚摸,它们却都从江随澜的头上掉了下来,殷淮梦怔怔看着,忽然疯了一般抱起这具残缺的、可怖的尸体,他吻着江随澜那张几乎腐烂的脸,收了琴,看着蚌壳缓慢合上,似哭似笑,喃喃低语:“随澜,我跟你一起死。生与你,我选你。”   *   江随澜睡了一觉起来。   触目所及还是一片寂静鬼域,那个可笑的念头——睡一觉醒来进了幻境,是不是再睡一觉醒来就能出去——落空了。倒也不是特别失落,心里还是清楚可能性不大。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睡了多久,但这幻境里还是浓浓的夜,繁星灿烂,江随澜躺下来,眼微微一垂,就能看到自己挺起的肚子。起初他还会觉得怪异,但时日久了,习惯了,也开始生出无限柔情。江随澜的手搭在腹上,失神地想,如果他命丧于此,最对不起的就是宝宝。他甚至还没有为宝宝取个名字。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所遇皆良人,就像他的父亲江微对他的希望一样。   江随澜微微眯起眼,想起兰湘子说,如他所料不差,白迆的命数会在他身上终结,他会顺利地成为无境,孩子会作为一个普通孩子长大。   所以,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江随澜深吸一口气,在这不算大的点青汀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寸土地都摸过了,但仍然没什么收获。   “如若我所料不差。”兰湘子那时说。   江随澜有些泄气地想,万一他料差了呢?这样大的事,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又算得准的吧?万一只是安慰他的话呢?   他走到水边,看水面倒映出他的样子。   江随澜的手拨着水,拨着拨着,忽然一顿。   他现在感受不到自己的修为,没办法踏过水面,这水就成了将他困在点青汀的障碍。这里很安静,没有风,星辰也不闪动,唯有这江水,孜孜不倦地流淌着,寂静但不息地流淌着。   在这样的流淌中,倒影里,星辰在闪烁,江边的树影婆娑摇动,也有鸟雀掠过天空。   江随澜看了好一会儿,看到鸟划过时,抬了头。他所在的这地方,空中没有鸟。   “宝宝,”江随澜喃喃道,“我好像找到出去的路了。”   他站起来,提起脚,踩在水上。   坠下去,江水狂流,冰冷的,窒息的,衣服吸足了水,在水中荡漾着,每一次划动手脚都觉得沉重。头脚颠倒,眼睛睁着,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好像两头都是星辰明月,在水中旋转着,眩晕着,江随澜闭上眼睛,放松四肢,气息一点点往外吐,快要呛水的时候,忽然能重新感受到体内的魔气与灵气了。他奋力地一蹬脚,双手搭上了点青汀的边缘,喘着气,一回头,看到那棵张牙舞爪的老树,阿玄正缠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江随澜冲他笑了一下。   阿玄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殷淮梦进了点青汀,我叫他不要去,他不听。”   江随澜呆了呆。   他看着隐没在雾气中的十指,传音对阿玄说:“我进去找他。”   从水里爬上了点青汀。   熟悉的雾,淡淡的,能看到点青汀里摇曳花草的影子。   和第一次上点青汀不同,这次江随澜看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蚌,这让他想起岷山上的那些怪物,岷山也有雾,比这里要灰蒙蒙许多,雾里有一只只灰色的、扭曲人形般的怪物,安静时像无生命的雕像,动起来速度却极快,会撕扯人肉,叫声诡异。   除了蚌,他没有找到殷淮梦,只找到了一把剑,剑刺在地里,边上有一只小蚌,面前吐了些白沙,壳张着,好像受了伤,含了一壳的血。   草地被人踩过后会留下浅浅的足迹。   看到剑之后,江随澜便注意起了这点,他发现了疑似殷淮梦的足迹,一路顺着走过去,在一只巨大的蚌前停下了。   蚌紧闭着,面前是一大捧白沙。   江随澜敲了敲它的壳,声音闷闷的,蚌显而易见地不会给他反应。   出于预感,江随澜觉得殷淮梦很可能在这只蚌里,不论怎样,他得撬开看看。   伸手,心念一动,瘦玉绡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这把剑过去一直是雪亮的银白色,但此时,在他手中,忽然隐隐闪出雪青色来。江随澜没有在意,剑尖抵在蚌壳合拢的地方,微微一用力就刺了进去,他不敢刺得太深,怕伤到殷淮梦。   刺进去之后,往两边划,虽然能划动,但蚌不为所动。   江随澜想了想,将剑变横为竖,想要直接划开半面蚌壳。然后刚开了个头,似是吃痛的缘故,蚌壳张了开来。   江随澜收起剑,看蚌壳翕张,露出里面莹白的、快要见圆形的“珍珠”。瘦玉绡指着蚌,江随澜试探着说:“把它送出来。”   蚌肉便蠕动着,将那颗“珍珠”缓缓吐出来。   那珍珠有一人大小,还没有编织完整,润白隐隐透明,江随澜看到其中凝固的、抱着琴的、七窍流血的殷淮梦。他说不清楚看到这一刻时自己的心情,只是身体先于想法,瘦玉绡像是削开泥土般划开了这“珍珠”。   最靠近殷淮梦的那一点,是江随澜自己上去,一点一点扒开的。   殷淮梦从“珍珠”里掉出来,江随澜僵硬地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呼吸很浅,气若游丝,但好在还有那么一丝。然后很快,殷淮梦咳嗽了一声,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来,江随澜神情凝重,伸手去看,才发现殷淮梦体内的状况非常不妙,经脉不知道断了多少,丹田的运转速度像是暴风,在他的身体里也掀起狂风骤雨,在失控边缘。   这时候,殷淮梦醒了。   他一见到江随澜,就仓皇地抓住了江随澜的手,哑声哽咽地叫道:“随澜!”   殷淮梦把江随澜拽进怀里——明明伤得那么重,力气却还那么大,他抚摸过江随澜的脸颊,他的身体,他的隆起的小腹,殷淮梦笑着落泪:“你活着,你活着,太好了。”   感受到殷淮梦的手落在他的小腹上,江随澜觉得宝宝似乎踢了他一下。那一下动静叫他睁大了眼睛,控制不住地战栗了一下。   “怎么了,随澜?不舒服么?”殷淮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牵着江随澜,“不要留在这里,此地诡异,我们出去再说……”   踉跄走了两步,殷淮梦回身看着他,握他的手握地更紧了,他嘶哑道:“随澜,这不是又一重幻境罢?你是真的随澜吗?是随澜吗?”   江随澜愣了愣,点头说:“是。”   殷淮梦长久地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牵着他继续往点青汀外走。   走到点青汀外,薰江江畔,殷淮梦才撑不住似的,猝然倒了下去。他的身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白丝,在他身上越缠越紧,眼耳口鼻都在往外溢血,形容简直已经不能用狼狈来描述了。   江随澜慌忙帮他把那些白丝拽掉,自身魔气一股脑地探进殷淮梦的丹田,强行用外力让那失控的丹田稳定下来。然而江随澜只是明境,化境失控的丹田力量只会把他体内的魔气也搅进去,一起失控。   “随澜!”阿玄叫道,“退出去,我来。”   江随澜脸色惨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魔气被倒吸进去——“我退不出来。”他低声说。   龙变了人,冲过来直接把江随澜的手拽开。分开的一刹,江随澜因强烈的反噬吐出一口血,殷淮梦则呕出更多的血,并在地上痉挛起来,像条濒死的鱼。阿玄那双怪异的手按在殷淮梦的两肩,猩红的眼凝神看着殷淮梦体内的脉络,他身上的魔气源源不断地进入殷淮梦的体内,龙鳞纹下的脸逐渐发白,但很快稳住了。   江随澜自己坐好调息,好在阿玄方才动作快,他受的影响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调息两刻钟,就恢复了。   睁开眼,看殷淮梦惨白的脸上肆流的血和泪,可怖又可怜的样子。   天亮了,阿玄才收回手,殷淮梦静静躺着,呼吸微弱,但体内魔气总算稳定了。   太阳升起来,阳光浓烈,薰江波光粼粼,到处都是盛大光明,唯有点青汀,笼着雾,淡淡的,蒙蒙的。   江随澜站起来,说:“我要再进去,我才吸收了一点点灵气,刚刚还被暴走的魔气撕碎吞噬了。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修得神道?”   他像是在和阿玄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服自己。   阿玄对江随澜说:“我看到里面是什么了,是迷蜃,张壳吐沙便造幻景,会诱人进它体内。”   江随澜想了想:“我一路走过去,它们没对我吐沙。”   阿玄说:“这是杀招,对付魔修的。”   “我也是魔修。”江随澜诧异道。   阿玄沉声说:“不一样。”   江随澜点了点头:“也是。”   他接着说:“既然如此,我便再进去修炼试试。”   阿玄犹豫了一下,没有反对。   *   迷蜃的确没有对付江随澜。   但当江随澜第五次从水底浮上来时,他还是没忍住,狠狠踹了点青汀一脚,回了江岸。   殷淮梦还没有醒。   江随澜回忆起自己一进点青汀,打坐,念心决,走神,再醒来就在那寂静的点青汀,跳下水,浮上来,不服输,继续打坐,念心决,努力不走神,一晃神,又在寂静之地……   如此反反复复。   点青汀或许不把他当魔修对付,但也并不想他好好修炼。   江随澜挫败地叹气:“为什么?”   阿玄看着他,慢吞吞地说:“要么,你跟点青汀的主人打个招呼?”   “主人?” 第38章   铜驼城。   颂枢客栈的大堂还有人喝着酒,津津乐道那一日魔修互相残杀的局面,狂扬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摘了面具,敛了气息,独自饮酒,默然听着。自他来铜驼城,已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了大加渲染的不同细节。江随澜会杀楼冰,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楼冰会真的死在江随澜手里,更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废物。狂扬嗤然想着。   外面日头渐盛,狂扬要了一坛新酒,不多时,就有三人从外面走进来,到狂扬这一桌坐下,两男一女,女的那个正是楼雪。那两个男的,一个是新晋的“日月盈仄”中的盈,另一个是“天地玄黄”中的天。   狂扬给这三人递了酒,先对楼雪笑盈盈道:“你兄长死了。”   楼雪抬了眼,常人很难透过这张冰冷的脸颊看清楚她的情绪,但狂扬知道,楼雪是震动的。她嗓音沉冷:“谁杀的?”   “江随澜,”在楼雪脸一绷,杀气毕露时,狂扬手掌微微往下一压,说,“不过你不能动他,他是我的。”   楼雪眉峰微挑,字字凝霜:“我不能动他?我唯一的哥哥死了,我总要为他报仇。”   狂扬目光在颂枢客栈环顾一周,说:“这座城都留给你泄愤,如何?”   楼雪沉默了。   “洪带人到了么?”狂扬问。   天说:“快到城外了。”   狂扬站起来,把那杯酒饮尽了:“那你们可以动手了。”   楼雪率先站起来,长剑出鞘,颂枢客栈的气温陡然降低。   狂扬走出客栈,将寒气与血气丢在身后,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论什么时候,这种时刻都叫他愉悦。   客栈外本来是灿烂阳光,狂扬走出去没多久,天忽然阴了,乌云翻卷,在铜驼城上空聚集,隐隐有闷雷声传来。   有神识落在他身上。   那神识就是重压,狂扬脸色微变,抬头看向周围,却没有看到人。   耳边静了,没有风,也没有丝毫他人的声息。   就连天空风起云涌也是无声的。   狂扬往后退了一步,便有风猛地逼近到他面前。他灵光一闪,遽然明晰,这是无境的域!   “你带了多少人来铜驼城?”   狂扬猝然回身,看到一身青衣的兰湘子,神情淡淡的,每一步都很轻,落在狂扬眼中,却有超越万钧的力量。   “很多……”狂扬笑道,“兰湘子,久仰大名。”   “狂扬,吾亦久仰你之名。”   “叫无境这样惦记,是我的荣幸。”   兰湘子不再多言,只一步步朝狂扬走来。   每往前一步,就更一步地深入尘世间的因果。   狂扬仍然保持着笑容:“兰湘子,你想做什么?你应当知晓,无境受天道限制,不论我们是仙修还是魔修,你都不能对我们动手。”   兰湘子摇了摇头,道:“狂扬,你这一步走错了,你今天带了多少魔修来,就会有多少魔修死在铜驼城。”   他伸出一指,点在狂扬眉心。   狂扬睁大眼睛,被定在了原地,无境的力量从眉心一点往下冲荡,不到一呼吸间,他便经脉寸裂,丹田具毁,一呼吸后,他肉身爆裂,炸成四溅的肉酱。   这就是无境的一击。   这就是当年潜阳看到的,兰湘子杀人的一指。   雷电降了下来,落在兰湘子身上,他眉眼未动,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石板的龟裂。   他推开颂枢客栈的门,找到天、盈、楼雪。依次指过去。   楼雪是最后,她不是不想躲,但在无境的域里,她被全面压制,根本动弹不得。因为极端的恐惧,她显出了原身,眼珠变成惨白色,她看着那只手指伸过来,脑中闪过她这一生——母亲送哥哥修仙,却教她修魔,父亲和母亲结合后,在桓洲山林还另有一位妻子,生的孩子都是那恐怖的样子,连像样的人形都不会化,她还是少女时,琰洲坠落,母亲在魔渊,保护了她不到十年就去世了,她那时才刚修到入境,活得那样惨,但终于想尽办法咬牙活了下来。活下来,匍匐在魔神脚下请求带她出去,后来和狂扬站到了一起,一百多年前,有了出魔渊的机会,机缘巧合,在缇洲遇见了哥哥,她求狂扬,狂扬喂了他的血肉给哥哥,救活了他。哥哥是个傻子,满心满眼只有孤琴,魔渊恐怖,起初哥哥像是惊弓之鸟,可她不嫌弃,那是她唯一的哥哥。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哥哥死了,现在轮到她死了。楼雪怔怔然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为了什么呀?   兰湘子的指尖落下来。   她苍白的肉.体分崩离析,冰白的眼珠滚落在地上,丁零当啷,声音清脆。   今日的铜驼城,到处是血腥的味道。   雷电没有阻挡住兰湘子的步伐,他浑身沐浴电光,在他的域内,轻描淡写地杀了一个又一个魔修。城内城外,无一漏网之鱼。直到最后,他在电光中化为飞灰。   霸剑赶到时,只见了昏暗天色闪耀电光里,兰湘子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他痛心入骨,恍惚间想到,叫他去寻师弟前,兰湘子和他在主峰竹林喝了一杯茶,交代了一些事情。突然,兰湘子叹了一声,低语道:“途归,这世间因缘际会,自有天命。然而人若不幸看尽了自己的一生,便会发觉,似乎生活中每一样小事都充满命数的味道,会导向唯一的结果。我曾犹疑彷徨反抗,然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所谓命运,就是你必然会去做的事,不论前面是锦绣花团,还是万丈深渊。”   兰湘子陨落了。   天玄林中灵树消散,那一片荒原也迅速崩裂。   殷淮梦惊醒了。   他醒得太急,头晕目眩,咳出一大口血来。   荒原寸裂寸陷的样子尤在眼前,殷淮梦难以置信,他离开雁歧山没多久,师父竟就这样陨落了。   像一场梦。   所有的一切。   他迷惘间抬眼,天黑透了,殷淮梦的心又颤了一下,仓皇地问身旁逗猫的阿玄:“随澜呢?”   阿玄说:“在点青汀修炼。”   “他怎么又进去了,那么危险——”殷淮梦爬起身想再去。   阿玄打断他:“对他来说不危险,你进去才是添麻烦。”   殷淮梦怔了怔,讷讷地,忽而惨笑道:“这样啊。”   他重新坐下了,对着点青汀发呆。   阿玄抱着猫,一人一猫齐齐歪头看他。   夜风习习。   殷淮梦的眼神比夜空还暗淡。   而这夜,还很长很长。   *   残月在临洲,和几个早在魔渊就跟在狂扬身边的化境高手汇合。这几位化境像当初的残羽、楼雪,不在千字文列,人数也不多,但只会比他们以千字文命名的更强。   她一身红裙恣肆,在这几位面前的神态却是乖的。   又透着慌张:“狂扬大人死了?!”   “你死了他都不会死。”   说话的人叫督清,在魔渊还是琰洲时就是化境了,他当年在临洲有个门派,和临洲一些名门的掌门推杯换盏过的人物。   残月懵了一瞬,说道:“可天玄林……”   “你再仔细看看,天玄林。”督清似笑非笑。   残月的神识沉进去,原先属于狂扬的那棵树明明在中午时消散了,但此时,它居然又好好地在那儿!   督清见她神情,冷笑:“我很怀疑这世间有没有人能真的杀掉狂扬。当年我以为我成功了,然而没有;如今无境出手,竟然也没有。”   残月为督清这番话里透露出的过往惊了一下,旋即道:“大人说他是魔神血脉,或许这便是原因吧。”   督清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说:“此次调去攻打铜驼城的一万魔修,死了的确有点可惜,不过魔地又要新出一批化境,那无境也是蠢的,保了铜驼城一时又如何呢?”   然而,兰湘子之死,动摇的是九洲所有的仙修化境。   兰湘子常在九洲走动,又因修的是算道,遇到有缘人,总要指点两句,不论这指点能起多大的作用,多少是结了善缘。   九洲、仙修、门派与门派间并非大同,面对魔修,除了保护自己庇佑下的凡人外,除非打到自己洲,或快要打到自己洲,不然很难合作出手。   兰湘子的陨落,是契机,是讯号,告知他们,情况已差到了这样的地步。   魔修精诚合作,仙修再做飘然出世的姿态,只是笑话。   *   江随澜见到了点青汀的“主人”。   那只是一抹残存的神息,在点青汀水下寂静的倒影里,在风里,在水里,他照着阿玄教的轻声一唤,那人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看起来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笑眯眯的,同他打招呼。   江随澜有些局促,说:“拜见仙君,我想在此修炼,不知可否?”   少年道:“可啊。”   江随澜没想到他会答应地如此干脆,愣了一下。   少年倒是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肚子看了一会儿,问道:“孩子多大啦?”   江随澜说:“……五个多月。”   少年喟叹:“啊,真好啊,新生。”   江随澜心中好奇:“点青汀已存在上万年,仙君是上古之人,仙修大能吗?”   “上万年,”少年摸了摸下巴,“已过去这么久了么?”   他又道:“我不是仙修,我生来就是仙,点青汀是我神府,当年天道允诺仙魔为人间仙修魔修留点东西,便各留了四座神府,神府内洞天广阔,适宜修炼、破境、悟道,你……呃,虽是修魔,但体质特殊,来修仙也行,反正神府就是留给你们修炼用的嘛。”   江随澜被他的话搞糊涂了。他说:“可是……这万年来,几乎没人能进点青汀,这里灵气太浓郁,没人承受的住,又有迷蜃相守,或是像我这般,总被抛到倒影来。而且点青汀只是一片小汀,不见什么广阔洞天……”   少年神色愈渐阴沉,听到最后破口大骂:“贼老天又搞我们!”   江随澜:?   *   上古仙魔和天道打交道还是很频繁的,到了一定层次,就能接收到更多的信息。天道是天,是水是云是风是雾,是世间万物。常言道:道法自然。在比上古更上古的时期,天下有更广阔、绚烂、多变的世界,仙、魔、妖、修士、凡人等等的生灵都在自然内,各自生活着,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沧海桑田,三千世界逐一坍缩,直到最后只剩这片大陆,又从原先的三百洲减到三十洲,从前的神,一招一式,毁掉一洲没什么,到那时的神,一招一式,毁掉的一洲便是无数人类与生灵,力量超出了控制,便被天道判定为仙魔存在即世界失衡,不符自然。   在将他们移居天上之前,天道出过一系列奇怪的限制,譬如出手就降雷罚。不过神体剽悍,雷罚不过伤皮毛,约束力不大;后来又有种种,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直到有一日天道传讯,说请他们移居。   少年说,天道所做,不过为了平衡世界,让生灵能和谐生活。当年魔神怎么想他不知道,但仙神们都觉得理解。人类在他们眼中如同蝼蚁,踩死一只蝼蚁不算什么,不过仙神善良,能不踩死就不踩死,换个地方住就换个地方住。   离开大陆前,说可留给仙修魔修一些东西,未曾想,神府留下来,竟没给派上用场。   江随澜听了,将如今三十洲变九洲、天道对无境限制还有魔渊的事说了。少年听罢,哈哈大笑:“与对待我们当年如出一辙。仙修与魔修之力超出他的‘自然’,便要做出限制,恐怕在不远的将来,也要将修士划居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   他说着,眼睛骨碌碌一转,灵动道:“既然如此,我当年拼着身死留下的神府,总要有点作用,只你一人来修炼怎么行。我上去瞧瞧,那天道动了什么手脚,叫这里没人能来。”   *   天将亮时,点青汀猛震了一下。   薰江凝滞须臾,旋即继续奔流,但不再绕过点青汀,而是冲了上去,水浪高悬,太阳升起的光线照过来,点青汀上一道弯虹,万丈楼阁拔地而起。   少年道:“这是我的洞天。”   灵气荡开来,温和地覆盖住以点青汀为中心的方圆百里,越到边缘越淡,但中心强度已不若此前压抑。   “听你说,仙修魔修现今恐有一场大战。”少年望着楼阁,眼中有怀念之色。   江随澜点了点头:“是。”   少年道:“仙修到底与我们修的是同源力量,不知你站哪边,不过我希望仙修赢,开点青汀,亦是为了如此。”   江随澜说:“我也希望仙修赢。”   少年冲他一笑:“好。”   他身影淡下去,消弭于天地间。   江随澜站在壮丽楼阁前,透过缥缈薄雾,看到了岸边的殷淮梦。   殷淮梦也在看他。   江随澜转身,走进楼阁,在一蒲团上坐下,感受着轻盈的、温润的灵气流入他的体内。他念着心决,看灵气与体内魔气缠绕,白与黑合成淡淡的灰,围绕内丹,像一层乌云。   云暮城下雨了。   雨水里蕴含着极浓的灵气,云暮山众人仰脸看着灵雨落下来,每一滴落在身上,都直接渗进经脉,不必凝神打坐,就自发吸收着、充实着丹田。   薰江畔也下雨了。   每一滴灵雨落在殷淮梦身上都起了淡淡的雾,对他而言都是伤害和灼痛。   阿玄化了龙形,龙鳞不惧这个。   殷淮梦往点青汀走去。这次,阿玄没有拦。   不论是用眼看,还是用神识感受,都能觉出此时的点青汀不是彼时的点青汀。   殷淮梦踏过薰江水面,上了岸,再走进楼阁。   身上疼痛未减,但不似第一次来时那样沉重和要命,他可以忍受。   殷淮梦想,这世间没有什么他不能忍受的了。   除了见不到随澜。   他只有随澜了。   楼阁中也萦绕着淡淡的雾,江随澜面容沉静,灵气肉眼可见地往他体内涌。   殷淮梦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为他弹琴。   曲子一支又一支,与其说是慰藉江随澜,不如说是慰藉他自己。 第39章   点青汀一开,灵气不再囿于方寸之地,福泽绵延百里乃至千里,临洲的大仙门很快就注意到了。   修士们到的时候,江随澜他们已经离开了点青汀。   修炼进度再神速,江随澜也不可能三五天就在点青汀吸收够足以到明境的灵气,仙修来了他走,一是下意识想避着点人,二是他想把另外三处神府也打开。   走了几天,到了在星陈湖畔的临洲云城。   云城和云暮城虽只一字之差,但规模大小繁华程度都是天壤之别。   云城是临洲最大的几个城之一,不光一品阁位于此地,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家仙门,云城内外有浩阔山水,城中心的屋舍鳞次栉比,住的大多都是凡人,从中心往外,依山傍水的地方,才有仙门修士。   星陈湖边有座山叫陈山,一品阁便在陈山上。   陈山脚下,有专属修士的交易集市,过去是因为一品阁的丹修要出手丹药,约定地点都是陈山山下,时日愈久,便约定成俗,渐渐也有别的物品交易参与其中。   因有集市,驿站、客栈、酒楼,全都发展了起来。   这里有家集酒楼、客栈、娱乐、观湖于一体的,叫满星居,江随澜和殷淮梦便在这要了两间上房。在三楼,连着穿山游廊,游廊每隔一段路程又有一座延伸出去的平台,站在平台极目远眺,便能看到偌大的、如铜镜的星陈湖。   夜晚观赏星陈湖,很容易就知晓这名字贴切。夜空星辰一一陈列在湖面倒影,每一颗都清晰分明。星陈湖没有一丝一毫的波纹,但它的确满湖都是水,只是这水是特殊的,被灵气缀得沉而坚实,万物都不能令它产生动摇。   江随澜就这样看了它一夜。   殷淮梦陪在他身边,像寸步不离的影子。   两人关系自雁歧山后不再歇斯底里,那些激烈的情绪不知道是褪去了还是掩埋在了心底,表面只剩下沉默,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代表江随澜还没有彻底原谅那些伤害,没有放下过去的欺骗,但也代表他默认殷淮梦陪在他身边。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仍然渴望师尊的爱,但无法信任他,于是只能这么拧着。   江随澜和殷淮梦站在一起,有时感觉彼此很近,有时感觉彼此很远,两人之间系着一根细细的线,维持着此时沉默的平衡。这平衡并不令他们轻松,反而心都提着,默然等着这根线绷到极点就断掉,至于断掉的结果……没人能预料。   天徐徐亮起来,湖面倒映着天空,湛湛天蓝,云和太阳,偶尔有鸟掠过。   非常美。   这样漂亮的星陈湖也只适合被观赏,在游廊上、平台上、星陈湖畔,看着。没人敢去碰一下那水,除非你想被湖水中的灵气倒灌在身上,撑爆你的经脉丹田,毁掉你这一辈子的修为。   星陈湖周边一览无余,江随澜是必然要下水的,要下去就很难不被发现,不过他已经有了打算,开了星陈湖立刻就走,不在这里多逗留。   照例,阿玄要留在岸上。在这里,阿玄不方便现身,但他愿意缠在江随澜手腕上做一只手环,却坚决不愿意和殷淮梦有这样的接触,殷淮梦也对此嗤之以鼻。最终,他还是自由地落在星陈湖边的草地上,变得很小一条,仿佛普普通通的草蛇,和猫玩。   江随澜踏进湖水里。   殷淮梦看他缓缓沉下去,觉得心口也缓缓窒闷。   猫和龙都没心没肺,玩得开心。   阿玄笃定小白不会有事,这种笃定就跟他一见到江随澜就笃定江随澜是他认识的那个小白一样。   殷淮梦没法那么自信,他对江随澜的印象还很受过去百年在小银峰上的那个江随澜的影响,温柔的,脆弱的,才初境,寿数短暂,不知不觉就要到头。这几年他想了一些帮江随澜提升寿数的方式,总得来说要从修为下手,他想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温和,不能伤了随澜,最好也不伤他未来晋升境界的路。醉刀笑他,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他那时有些郁悒,回小银峰见了随澜欢蹦乱跳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他两句,随澜的神情就无措地淡下来。   江随澜是幼稚的,天真的,不成熟的。   只在情爱上,被翻红浪,耳鬓厮磨,是熟透的,像后院的葡萄,咬一口,满腔汁水,甜得人心尖发颤,多吃两颗,就要醉死。   一颗小葡萄。   回望过去,殷淮梦才惊觉他曾经居然这样看待江随澜。甜美易碎,仅此而已。   然而如果江随澜果真如此而已,他们两人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殷淮梦想,如今他才是臣服的那个,日夜企盼他的君王垂怜他一眼。至于许多两人之间仍悬而未决的问题——譬如孩子,他不敢问,不敢想。他留着不确定的期待折磨自己。   又看了一眼猫和龙。   殷淮梦漠然地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星陈湖。   江随澜的确不是过去的江随澜了,但殷淮梦还是担忧,甚至比以前更恐慌。他不敢合眼,这几天,偶尔短暂的睡眠总会梦见在点青汀,两个死去的随澜。他会惊悸着醒来,仓皇地找江随澜,直到看见鲜活的随澜在他面前,他才能平静下来。   月升日落,星陈湖一如既往,像一滩死水。   入了夜,人不像白天那么多,殷淮梦感觉有一道神识落在他身上。   他回过头,看见满星居的穿山游廊上,一身淡紫衣衫的青年。殷淮梦认出来,这是当初师父替他找来的无境医修,一品阁的阁主,玉机道人。见他回头,玉机道人便把神识收了回去,好像只是简单打个招呼。   殷淮梦怔怔片刻,倏然悲从中来。   他没有师父了。师父,亦师亦父,陪伴他六百年,教诲他,训诫他,喝醒他。最后一面,他在师父面前痛哭,心里恨师父冷漠无情,把他仅有的那么点东西还要再剥夺得一点也不剩,嘴上却说这是命数。   彼时,兰湘子问他:“淮梦,若你在去碧城前,就知道狂扬有意诱你堕魔,若你知晓你堕魔的后果——为情爱欲死欲活,天下议论纷纷,师门不再认你,我不再认你,你还会堕魔吗?”   殷淮梦恍惚想了一会儿,最终哑声答:“我还是会,师父,我不能失去随澜。”   兰湘子没有生气,只笑了笑,说:“这就是你的命数。这就是命运,无论能否提前知晓,都是你必会抵达的目的地。淮梦,去吧,既然选择了他,就不要再辜负他,也不要辜负自己。”   师父就是这样,踏向命定的道路,死在自己的命数之中。   月亮在湖水里,漾得支离破碎。   殷淮梦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扎进了水里。   水很重,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不沉下去,往前每划一下似乎都要挨一下闷棍——打断骨头的那种。到了水波荡漾的地方,他深呼吸一口钻进水面下,捞起江随澜。江随澜攀紧了他。   下来容易上去难,殷淮梦把江随澜抱到岸上的时候,浑身被碾过无数遍一样疼,鼻腔耳道都往外流血,他胡乱抹了一下,低头查看江随澜的情况。   江随澜抱紧了他,身上冰冷,发着抖,声音颤着:“师尊,我疼,肚子疼。”   殷淮梦听得心都要碎了,他把江随澜打横抱起来,回满星居。云片糕蹭一下站起来,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上,阿玄就缀在猫尾巴上,被它拖着走。   路上,殷淮梦想用自身的魔气查探江随澜伤在何处,但大约是江随澜已经改变了修炼方式的缘故,他的魔气一进去就遭到了排斥。殷淮梦只能收回气息,暗暗咽下涌到喉头的血。   江随澜抱紧了他,不说话了,但还在发抖。   到了满星居他们定好的房间,要了热水,一边布置沐浴的东西,殷淮梦还煮了一壶安神静气的茶。屋里照明用的夜明珠,放在镶嵌在墙面的小黑盒上,不想亮的时候就拨一下黑色的铁片,夜明珠就会掉进铁盒里,一点光都不透。   殷淮梦把大部分夜明珠都熄了,只剩几颗,保持屋内淡淡的亮度。   江随澜已经冷静了很多,不叫疼了,但脸色还是苍白。殷淮梦柔声问他:“要沐浴么?”江随澜点了点头,殷淮梦就领他到屏风后面,把衣物都为他准备好了,放在手侧的架子上,叮嘱了他一番。江随澜再次点了点头。   殷淮梦走出去,江随澜自己脱了衣服,进了浴桶,抱蹲下来,仰着脸,沉默地失神。   满星居外,山水震颤,星陈湖的水波一层层荡漾开来,星月都在里面粉碎。   这时候还在看湖景的人,都看到星陈湖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道人影,赭色的裙,散落在肩头的发是灰白的,她在看天空,月亮,山,树,鸟,凡人的屋舍……直到身影渐淡,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随澜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憎恨仙魔混血。江随澜一上来就表明了来意,说明了前因后果,女人静默听完,却指着他的肚子大喝孽障。   尘世间沧海桑田过去了上万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对她而言却如在昨日。她痛恨地说,如果早知道和魔神生下的孩子日后会杀父弑母,她一定会再它未出生前就杀死它。她神经质地摇着江随澜的肩膀,说,你还有机会,快,趁它没有成型,没到非生下来不可的地步,杀了它。   她的疯癫满是苦痛的味道。   江随澜摇头说:“不行,我不能……”   女人的脸色遽然变了,厉声说:“是啊,你也是仙魔混血的杂种,冷漠无情,吃着父母的命长大的东西!”   她出手,江随澜只觉得一道劲风穿过他的腹部,剧痛在他身上炸开来,他维持不住在水底的平稳,呛水,溺水,挣扎。他其实不怕死,死这个字在他脑袋上悬了好多年了,他心里知道。他只是舍不得孩子,哪怕是要他命的孩子。也许腹中的生命的确是个孽障,还未出生,便让他甘愿为之去死了。   但是……殷淮梦呢?   殷淮梦在看屏风上江随澜的影子。   以前在小银峰,江随澜沐浴,偶尔会叫他帮忙洗头发。只是一种情致,皂角抹了手,他再用手细细去梳江随澜的发。江随澜有时会说很多话,有时会安安静静,有时洗到一半,会侧过头吻他。   想到这儿的时候,屏风上的影子动了。   江随澜起来,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用布巾反复擦了好几遍头发,头发还是湿的,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可以用修为把头发轻松吹干——以前都是殷淮梦帮他吹,随手一下的事。   把发捋起来束好,江随澜定了片刻,才走出去。   殷淮梦看着他,问:“还疼吗?”   江随澜摇了摇头。   那一下剧痛好像只是幻觉,他没有受伤,孩子也没有。但那瞬间的心悸是真切的。   星陈湖荡漾开来的灵气已经覆盖到了满星居,莹润温暖,江随澜浸泡其中,开始有些困倦,但从殷淮梦的脸色看,他不太舒服。这里离星陈湖还是太近了。   江随澜垂着眼走到床边坐下,两只手臂有些紧张地环住小腹,抬起脸,看着殷淮梦,轻声说:“有件事,我觉得,你该当知晓。”   殷淮梦心中微微一动。   那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或许就要在今日,此刻,给他一个真正的结果。 第40章   沉默了许久。   江随澜在斟酌字句,最后放弃了,抬眼看着殷淮梦,直接道:“孩子是你和我的。”   殷淮梦脑中空白了一瞬,接着狂喜涌遍了全身。当然——当然,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思考过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可能性,但是只是可能性,始终伴随着忐忑不安和另一种坏的可能性的刺痛,所以他自嘲地称之为“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   直到此时江随澜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几乎想立刻抱住江随澜,亲吻他,抚摸他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但他还没有动,江随澜的眼睫就颤了颤,垂下去,说:“但是……”   江随澜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世说了。   在魔渊的混沌幻境时,殷淮梦也看到了一些,但主要是有关沈识幽的记忆。更深层的,来龙去脉,他到了现在,才算全都清楚。   江随澜一边说一边脚尖在地上点啊点,不抬头。   过去的烂糟事讲完,把今天在星陈湖下的遭遇也说了,结句冷冷淡淡:“所以觉得不管怎样,应该告诉你。我决定不回雁歧山、要修魔的时候,对狂扬说,‘这不是殷淮梦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当时是真的那样想的。但他到底不是我一个人,他会要两个人的命,那么另一个人也有资格知道,他也是父亲,如果不幸会为——不得不为孩子而死,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   说完了,江随澜还是不抬头。   他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一片阴影覆下来,殷淮梦蹲在他面前,吻他抱在腹前的手指,再往上一点,亲他隆起的肚子。殷淮梦张开手臂抱住江随澜,面颊贴在他的腹部,江随澜总觉得宝宝又动了。   这情形忽然有点温馨。江随澜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楼冰出现,他在小银峰一无所知,快乐地过着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日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惊慌之后更多的应该是喜悦,他会跟师尊分享每一次细微的变化,每一次细小的动静,会和师尊一点一滴陪伴着孩子长大,会有同此刻一样的时候,师尊拥抱着他,也拥抱着孩子,亲吻他,也亲吻孩子,他们的孩子。   江随澜有些贪恋这温馨,因此久久没动。   殷淮梦低声说:“随澜,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别说生生死死还是以后的事,就算让我现在就死,我也是高兴的。”   他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安静片刻,江随澜开口道:“剩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我实在不信自己的修为能那样突飞猛进,掌门说,他所预见的事也未必会分毫不差,命运如同湖水,它就在那儿,但会波动。他对我的以后,所见也只有朦胧轮廓,且不能言尽。所以,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   江随澜说到这儿,动了动,挣开殷淮梦的拥抱,说:“就这样罢。”   他要站起来,去窗口透气,殷淮梦猛地拽住他,把他推倒在床上。江随澜猝不及防,挣了一下,抬眼却被殷淮梦的神情震住了。   殷淮梦似乎才反应过来,他盯着江随澜,眼睛充血,一字一句:“随澜,我可以死,你不行。”   两人对视了片刻,江随澜闭了眼,殷淮梦的唇落在他的眉眼上,冰凉的。   也许在无人可见的虚空中,殷淮梦和江随澜身上的确缠绕着一根线,现在,线在震颤和摇晃,将他们缠得更紧,更疼。   夜半,江随澜睡着了,殷淮梦离开他的房间,去自己的另一间房。当时他抱着江随澜回来的时候,叫龙和猫回的这间。   一进门,猫就扑上来,直喵喵叫。晾了它大半夜没吃东西,饿了。阿玄挂在窗棂上,猩红的眼看着湖水与夜空。殷淮梦沉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修为到化境,不会饥饿,有人因此彻底抛却口腹之欲,但也有人仍会享爱美食。一路走来,阿玄对吃的还是很有兴趣的。   阿玄的眼珠转了一下,看着殷淮梦,从窗棂上下来,变成人,端坐在桌前,点头。   殷淮梦就去楼下,要了吃食上来。   过去他还对阿玄有妒恨,现在突然觉得,他和猫好像没什么分别。大约是太单纯了,眼里只有随澜——他的小白,只是凝望他,跟随他,再没有别的企图。和猫一样,你伤痛时他它蹭蹭你安慰你,你需要陪伴时它陪伴你,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你。   殷淮梦没有继续在这里看这一猫一龙吃东西,他回到江随澜的房间,坐在他的床边,望着他的睡颜,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江随澜睡前和他说,接下来要去吟风洞。吟风动离云城不算远,但殷淮梦还是决定等天亮就去陈山附近的驭兽所挑只鸟雀。   之前他跟着江随澜走,只是跟着,只是为了能陪在随澜身边。现在知道了江随澜所做这一切的理由,所有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无境是个玄妙的境界,从上古到今天,都没有总结出晋升至无境的确切方法,说起来都是玄之又玄的字眼,或是“缘”,或是“运”,或是“命”。   但这些江随澜其实都不缺。   他从初境到明境,也只是五个月而已,多少人几百年都无法修得的修为……   殷淮梦心里却并不怎么为这样奇迹感到高兴,在这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缘背后,是接二连三的打击、是压在身上无法言说的重担、是无数痛苦和迷惘……其实别人修道也总有苦痛的时候,但这是他的随澜,本应该无忧无虑的随澜。   窗户忽然被敲响了,声音很轻,殷淮梦几乎一瞬间意识到那是谁。   他出去,到了游廊上,玉机真人身披月色,手中拿着一只乾坤袋,见殷淮梦出来,就递给他:“兰湘子叫我多多照看你。”   殷淮梦接过乾坤袋,看到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丹药。   他眼热了一下,轻声说:“多谢前辈。”   玉机真人负手而立,沉声道:“蹇洲除了雁歧山、寒镜府、铜驼城和碧城,其余城池仙门,都被魔修下了手,辰宿列张已出,魔修声势不减,似乎还更浩荡,雁歧山等人都没选择硬碰硬,将能转移的人都转移到了仙门里。据说,接下来魔修要向缇洲出手。但包括临洲在内的其他洲,不会再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了。”   殷淮梦看着他。   “你和那个孩子,有什么要做的事,尽管去做。兰湘子曾同我隐晦说过一些,他身死后,我才理解他话的意思。他那样的人,很难不叫人佩服,”玉机真人轻笑一声,道,“魔修若要踏入临洲,我也会效兰湘子行事。”   *   狂扬坐在空无一人的颂枢客栈,自顾自斟酒饮酒。他不戴面具了,那张脸却比面具要可怖一万分。他整个人被兰湘子那一指爆碎了,后来血肉又聚集到一起,拼凑出完整的他,他现在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是狰狞的肉红,愈合异常缓慢。   督清过来见他,狂扬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说:“你替我办一件事。”   “你说。”督清干脆利落。   “江随澜和那条龙,你必须带一个回来给我。”   督清疑惑地看着他。   狂扬说:“你不需要知道原因。还有,江随澜和龙,如果你带回来的是前者,他必须是活着的;如果是那条龙,那就无所谓死活。”   督清苦笑道:“对上龙,恐怕是我不知死活。”   狂扬抬眼,也笑了,那笑叫人打心眼里感到恐惧:“你死了也好,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你办。督清,我记仇,更何况你差一点就杀了我。”   “差得不止一点。”督清说。   “当然。”狂扬仍然笑着,很愉快。   督清微微挑眉:“不如叫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狂扬仰头吞下一杯酒,似笑非笑:“未必会死。你去吧。”   督清起身,走出去两步:“辰宿列张是最后一批了,新一批的魔修已经选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他们去洛洲。”   狂扬眼微微眯起来,知道这是试探,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放在桌上,推过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督清顿了顿,回来拿起玉瓶,笑道:“好。”   他走了,狂扬张开手掌,酒杯化成齑粉,从他掌中落下。   那是最后一瓶神药了。   所以他着急。要江随澜,或是那条龙。   狂扬以前一直以为,龙只是普通的魔龙。的确,九洲好多年没有龙出世了,但不代表没有隐世的,更何况魔渊什么稀奇古怪的魔物没有,传说中灭绝多年的陵鱼都出来了。江月意和江微也从没说过魔龙特殊,连名字都叫得简单到可笑,好像只是他们的宠物。   直到那天在颂枢客栈,他听到仙修们乐此不疲地重复江随澜杀楼冰的细节,说到那诡异的像鱼鳞一样的花纹从他脖颈、脸上生长出来时,狂扬想到了那条龙。龙很少化人形,见到过的也不多,但狂扬见过。   他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系。   江月意告诉江微,他是和他的另一个父亲一起来到魔渊的,从没有提过那条龙也是。   魔神是龙,这一点狂扬一直知道。可他从没想过那条龙和魔神有什么关系,或者想过,但不愿意承认。他坚信自己才是继承了魔神全部的人。   当狂扬意识到龙的确是比他更接近魔神的龙时,他在心中有过狂怒,不过很快,他冷静下来,决定将这条龙也视作他的盘中餐,愚蠢的龙。这么一想,又愉悦起来。   狂扬拿帕子擦去手上的粉末,掀开一只新的杯子,又给自己倒酒。   他有些想念江随澜,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他的时候,他明知道其中没有情意,却总觉得流光溢彩,万分多情。真想吻遍他,尝遍他。 第41章   雁歧山。   兰湘子陨落后,将一门之主的位置交给了霸剑。这是一个众弟子预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决定,雁歧山事务交接花费了一段时间,好在兰湘子早就知道自己何时会赴死,许多事情都交给宋罗安排好了,只是宋罗也是听到了兰湘子的死讯,才知他此前那样安排的寓意。   若城没守住——或者说,是踏月和昙鼎主动带人撤了。蹇洲仙门商量好了,最大程度地保护人,暂且退守。于是踏月便带了人回雁歧山,安排在山下歇着。   她一回主峰,看到霸剑,就扑上去大哭一场。   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心中郁愤已久,哭完了,茫然四顾,发现只她和大师兄,便问:“其他师兄呢?”   霸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两句,才把其他几人的事说了。醉刀在回来的路上,孤琴的事是一笔烂账,至于潜阳,守着楼冰的尸身,在小重峰闭门不出。   “师父死了,”踏月低声说,“他知道吗?”   霸剑摇了摇头。   踏月握紧了腰间的刀,说:“我去告诉他。”   霸剑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脑子不清醒,比孤琴疯得还厉害,废了修为,一身旧伤,心思沉郁,肯定不好受,只是我遣了宋罗去叫了他几次,他都没反应,你若能把他打醒,也是好事。”   踏月点了点头,提着刀去了。   小重峰死气沉沉。   从前依托潜阳修为的阵法都停了,洞府中只亮着夜明珠,那夜明珠的亮是晦暗的,府中很安静,踏月要凝神,才能听到一线很浅的呼吸声。进到最里头,她一眼就看到暖玉床上躺着的人,是楼冰。她过去对楼师弟没什么意见,但楼师弟重新出现,是以魔尊右护法的身份,就叫她心里不舒服了。她不喜欢魔修,和魔修打过几次交代,都叫她恶心,魔修从魔渊出来后做的事就是攻打九洲和屠城,更让她厌恶。   相比较楼冰,她更喜欢随澜,随澜是个好孩子,她总忍不住这样想。   暖玉床上,楼冰躺着,脸色惨白,胸膛没有起伏,也没有呼吸。踏月甚至不用去查看他的灵台,就知晓这是彻彻底底的一具尸体了。修道之人和凡人有时候也没什么区别,死很容易,甚至轻易,如若没有提前保存魂魄的法子,神魂消陨,瞬间而已。   踏月叹了口气。生死无常,这都看不开,也不知潜阳当初是怎么突破的迷境。   她四处看了看,叫了一声潜阳的名字,没有人应。最后是她自己找的,潜阳蜷缩在暖玉床和洞壁的夹缝间,在反复看一段虚境玉简。   玉简展现的画面是当年雁歧山的一次弟子大比,那时楼冰刚加入雁歧山,用剑,便分在剑组,一场一场比下来。这段玉简展现的画面并非全都是楼冰,还有当年的许多人,踏月在旁边跟着看,看到了当初的霸剑、孤琴、兰湘子,看到了她那时刚收的两个弟子,看到了她自己,也看到了潜阳。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竟都与过去截然不同。   踏月想着,眼眶红了一下。   片刻后心情平复,踏月才发现,只有玉简中的画面有楼冰——那时候还叫楼琼树——的时候,潜阳的眼中才有光,更多的时候,他眼神是涣散的。   踏月心中猛然升起一股怒气,她冲过去,提着潜阳的衣领,将他拖到外面,大喊道:“秦有风,你醒一醒!”   潜阳抬起脸,木然地看着她。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看看,”踏月气急败坏,“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为了楼冰??为了这么一个人,你把自己都废了,值得吗?”   潜阳头垂下去,没有说话。   踏月蹲下来,看着他,慢慢说:“师兄,楼冰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一阵沉默,潜阳哑声说:“不是值得不值得,是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法不这么做。”   踏月说:“怎么会?你走出去,走出小重峰看看,有师兄,有雁歧山那么弟子,就算你不是化境尊者,那也是雁歧山的秦师兄、秦师叔!”   潜阳摇了摇头,轻声叫踏月的名字:“素娥。”   听他这么叫,踏月心里有点难过。   潜阳上次这样叫她是许多年前了。   楼师弟在缇洲陨落后,殷淮梦固然颓丧,潜阳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有种奇怪的自觉,在他心里,似乎只有殷淮梦才能光明正大地为楼冰伤心,而他不配,于是他只能疯狂闭关,用修炼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次闭关后,出来见到了江随澜,潜阳在殷淮梦面前不显,回了小重峰,整个峰头都遭了殃,一片狼藉。恰逢踏月过来叫他去主峰议事,潜阳就抬起通红的眼睛,对她说:“素娥,我想不明白。”   此时此刻,潜阳也说:“素娥,我想不明白。师兄原先不是不喜欢的楼师弟,怎么能绝情至此?怎么能看着师弟在他面前被江随澜……却无动于衷?师弟死了,师兄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赶着上楼去看江随澜,为什么?我珍爱师兄,珍爱师弟,他们两人在一起,我觉得是顶好的,我一早就看出来师弟喜欢师兄,我什么都没说,我一直觉得师兄是比我好的……”   他说话愈发语无伦次,颠来倒去说了半天,终于崩溃:“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竟会变成这样!”   玉简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着,画面一次又一次扫到楼冰,那时的楼冰稍显青涩,很少年,意气风发的,笑容也很美好。   潜阳抱着脑袋,牙齿作响,似乎在忍受剧痛,他说:“一百年,我一直想着师弟。他的一颦一笑,他的剑法,他的身姿,他的语调,他的呼吸……我一直想着。师兄不念着他,我念着他,我甚至想,只要他能重新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我发了誓的。一百年,师兄有江随澜,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很想师弟,想他回来,他回来了,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我喜欢师弟,我喜欢师弟不比师弟喜欢师兄少啊!”   他又哭又笑,踏月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潜阳嘴里含混地说着话,好像要把这几百年的忧郁和悲愤都发泄出来,踏月看他涕泗横流的样子,伸手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心里想,这样发泄出来也好,发泄出来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冰情绪平稳下来。   踏月微微笑起来,对他说:“师兄,大师兄为你请了医修,在主峰,准备帮你看看身体经脉……”   潜阳站起来,面色苍白,脸上还挂着泪,唇角却是展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抬指竖在唇前,小声说:“嘘,不要吵着师弟睡觉。”   踏月惊骇地看着他。   潜阳冲她点了点头:“师妹,没什么事你便走吧。”   说完,他坐在暖玉床边,痴痴地看着楼冰,一动不动。   *   从星陈湖出发,去了吟风洞。接着去松醪山。吟风洞开得很顺利,去时乘觅雀,只花了两三天。四大仙地开了三个,先是临洲震荡,接着,整个九洲都震荡了。   督清从残月那儿知道了江随澜他们曾在云暮城出现的事,后来点青汀异状,前后一联系,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督清没法预测江随澜去几处仙地的顺序,便耐心等着,等到吟风洞也开了,就知道他们最后要去的必然是松醪山,于是带了手底下的魔修,在那儿埋伏着。   松醪山地处偏僻,周围没什么人烟,山上长的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松树。   觅雀飞到附近就开始瑟瑟,挥不动翅膀,死活不肯再往前。于是两人一龙一猫只能下来步行。   走了不知多久,殷淮梦忽然停了脚步,抬头道:“等等。”   大家都看着他。   殷淮梦说:“我们走了许久,怎的松醪山还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又回头,他们下来时觅雀脚上的符没有扯掉,按说会在原地等他们,但来的位置空荡荡的,没有觅雀。   殷淮梦便低声道:“大概是进了迷阵。”   江随澜说:“松醪山的迷阵?”   殷淮梦摇了摇头,说:“不像。我总觉得——”   他话没说完,便听阿玄嗷得叫了一声,这一声是震耳的龙吟,天摇地动,阿玄的身体迅速膨胀变大,尾巴剧烈甩动着。   伴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景色也扭曲晃动起来。   江随澜正要上前,冷不丁就发觉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猛地一拖,他跌在地上,陌生的魔气一寸寸攀上来,想要将他紧紧缠缚住。江随澜身体一颤,体内那数量不多的混沌之气有自己的意识般狂涌而出,顷刻间就将那些魔气击溃!   殷淮梦叫着江随澜的名字把他扶起来,同时挥手将琴祭出,琴音如狂风骤雨,迷阵所营造的幻境轰然倒塌。   他们这才看见有巨大的铁链套在了阿玄的龙尾上,那铁链仿若活物,顺着龙尾往上,越缠越多,越缠越紧。   幻境破了,阿玄也看到了他们,龙身一扭,爪子压过去,抓着两个控制锁链的魔修,把他们捏死,像捏死两只蚂蚁一样轻易。   然而魔修来了不只这么几个人。   督清在吞天鹏上坐着,冷静又冷漠地指挥众魔修。他的命令在魔修间传达:放弃江随澜,极力抓魔龙。   方才铁链也缠上了江随澜,但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将它崩断了,崩断之后还反噬了他,那感觉不好受。   而且,督清看着殷淮梦,他知道孤琴会为江随澜发狂,不过这条龙么……孤琴兴许还会高兴他们魔修把它弄走了呢。   殷淮梦的确在原地站着,只关切地护着江随澜。   杀了两个魔修后,魔龙比钢铁更坚硬的龙爪试图扯开铁链。督清见他动作,只冷冷笑了。果然,锁链只会在接触爪子的一瞬间缠上去,越缠越紧……   这锁链是魔渊一种魔物制成,那魔物本体是藤蔓,极有韧性,缠缚之术高超,当年许多魔修就是被它活活绞死的,死后还要继续被绞动,绞出血水肉汁,作它养料。   每每想到魔修因天道冷酷而要在魔渊那等地方生活,督清心中便满是恨意。   这东西还活着的时候,是天然畏惧魔龙,不敢对付龙的。但它死了,被督清炼化,受他操控,就无所谓那本能中的恐惧了。   魔龙见势不妙,身体长得愈发大起来。   督清知道,龙不是那么容易抓的,他瞥了殷淮梦和江随澜一眼,若是这两人出手,会更难…… 第42章   龙的身躯越大,只会将那诡异的锁链撑得越紧而非断裂,反而越受锁链缠缚。   阿玄挣了两下,意识到变大这一招行不通,当即转变思路,倏地变小。然而锁链——本体魔藤极具灵性,和他的鳞死死绞在一起,几乎没有一点时间间隙,龙变小,它跟着变,仍旧越缠越紧。   江随澜就是此时召出瘦玉绡,冲向督清。   瘦玉绡在雁歧山剑阵时是银白色,江随澜到了临洲,修神道后,逐渐变为雪青色,到了今天,雪青褪去,剑身成了淡金色。   督清受了一剑,顿觉此剑非同小可,从江随澜身上涌出来的气息也非同小可。幸亏江随澜和他差了一个境界,否则今日怕是要废在他手上。督清捂住腰上的伤口,拽紧魔藤,因为阿玄变小了,魔藤呼啦一下上去彻底把他困住,形势大好,督清也不想跟江随澜纠缠,便喊撤。魔修们几乎是鸟兽散般地撤了。   看似撤得狼狈,实则内有秩序。   江随澜只觉得眼前一花,周边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心知魔修不可能走得那么快,既然来时魔修能布迷阵在此,这定然是同样的幻术手段。江随澜心里焦急,然而越急越堪不破眼前幻象,他持着瘦玉绡挥砍,剑风所到处入目景色丝毫波动都没有。   好在没过多久,眼前幻象就破了。   江随澜转身,见殷淮梦一把剑插在一位魔修的咽喉,那魔修手上拿着一只黑玉罗盘样的东西,伴随着他的死亡在他手中湮灭。   殷淮梦丢下剑,走到江随澜身边,低声问他:“可还好?”   江随澜点了点头,眼眶又一点一点红了。   此时督清已经带着魔修离开了,影子都看不到。江随澜望着天际,握紧了手中的瘦玉绡,道:“得救阿玄。”   殷淮梦说:“要救他,不能这样莽撞地过去。”   他有些担心,但江随澜并非他担心的那样冲动,而是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朝松醪山走去。   江随澜和督清交手时就意识到了,混沌之气虽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在他如今的境界下却只能发挥一小部分。他和殷淮梦只有两人,对付不了那么多魔修,更何况督清背后还有狂扬。所以他只能忍耐这一时的急切心情,决定先提升自己的修为,再去救阿玄。江随澜在吟风洞时就觉得自己差的灵气不多了,这次修炼,应该不会用太久的时间。   松醪山就在眼前了,这次走过去,不像在幻境中迟迟到不了,反而很快就到了山脚下。殷淮梦不便跟进去,江随澜察觉到此处比另外三处更为强大的灵气,深呼吸一口,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从外表上看,松醪山与别的山没什么不同。没有点青汀那样诡谲的雾,没有星陈湖那样沉重的水,没有吟风洞呼啸如哭的风。松醪山上有小鸟啁啾,除了松树,还有清泉溪流,花草虫蛇,一派生机勃勃。   江随澜走到近山顶的位置,忽然发觉,此地还有人。   和其他三处地方不同,其他三个地方,都是江随澜用了阿玄教他的方式,用混沌之气作哨呼唤,神府主人才会出面,而且出现之后,也能让人感受到,那只是残存的神息,但眼前这个穿着白袍的男人,神情专注地浇着花,以江随澜所感觉,这仿佛就是一个普通人。   但也只是仿佛。   能出现在松醪山,要么就是神府主人——只是与其他三地不同;要么……是什么,江随澜也猜不到。总之,最大的可能还是前者。   江随澜走上前,恭恭敬敬行礼:“仙君。”   白袍男人似乎才发现他,抬起脸来,注视了他须臾,点了点头:“是白迆啊。”   江随澜心中一震。   “坐。”那男人伸出手掌,一指面前的石桌石椅,桌子上还摆着一局残棋。   江随澜有些忐忑地坐下来,男人走进他身后简陋的木屋,久久没有声音,江随澜就盯着那棋局出神。他不太会下棋,偶尔消遣,和殷淮梦下过,和醉刀下过,绞尽脑汁想想,似乎和踏月仙尊也下过两局。总之,棋不是他在雁歧山的主要消遣方式。   尽管如此,看到这盘棋局,他还是忍不住开始想,白方要如何走,黑方又要如何走。看着看着,看入了神,恍惚间觉得黑白化了云烟,在空中纠缠打斗,缠绕在一起,最终化成一只灰色的猛兽,朝他的面孔扑过来。   江随澜一惊,往后一躲,差点从石椅上摔下去。   清醒过来后,再看棋局,寻常而已。   他不敢再盯着久看,好在没多久,白袍男人便端着茶壶和茶杯出来,给江随澜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茶香悠悠,江随澜抿了一口,只觉口齿生香,回甘悠长,和那日在主峰兰湘子给他喝的“平生欢”截然不同。江随澜轻声说:“好茶。”   男人笑了笑,道:“其实我也没想到,原来最后来的人会是白迆。”   江随澜抬起头,听他的意思,似乎对今日早有预料。   也是,修士中能有兰湘子那样的,能算命和预言,神明里恐怕也少不了这样通晓过去未来的。   江随澜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说:“我的确是白迆,不过……”   他有些犹豫。按说,这些神魂一眼就能看出他本体,看出他混血,只是除了星陈湖那位,其他两位都没有明确点出来。   男人说:“没关系。我也是白迆。”   江随澜猛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男人说:“我叫温若什。”   温若什告诉江随澜,白迆是雌雄一体,成年后可选择固定的外貌形象,过去白迆有两支,一支以江为姓,一支以温为姓,前者是仙,后者是魔。   “我父母都是白迆,一仙一魔,我随母姓,血脉却是仙脉,后来魔那一支灭亡,我恐怕是唯一残存的温姓白迆了,”温若什道,“哦,不对,我也死了。”   说完,他自己笑了一下。   江随澜也跟着弯了下唇,但心底有些茫然和难喻的悲伤,因此这笑算不上真切。   温若什道:“唉,我好多年没跟人说话了,又是同族,就劳烦你多听我叨叨两句了。”   江随澜赶紧道:“是我的荣幸。”   温若什笑了笑,给两人的茶满上,他自己喝了一口,接着说:“其实我跟你说我这身世,也是告诉你,我也算是仙魔混血。为魔的白迆,生来向往仙似的,几乎个个都和仙结了合,只是后来,大家发现生下的孩子要吞人性命,于是我们便遭了猎杀。”   江随澜默默听着。   温若什道:“后来……很多年后,风波平息,我也长大了,在大陆隐瞒身份闯荡,爱上了一个魔。期间没什么好说的,大抵就是陷入爱河的那些事……”   虽嘴上说没什么好说的,但温若什还是说了许多。   说到后来,他脸上是羞赧似的笑意。   又接着道:“再后来,天道要仙魔迁居,我和他都选择留在了人间。我的神府是松醪山,他的神府叫尖芷河谷。你知道尖芷吗?是一种漂亮的、淡紫色的、花瓣锋利如刀的小花,长在河边,香气也是淡雅的。河谷里开满了尖芷。”   江随澜有些局促地说:“晚辈见识太少,没见过尖芷。”   温若什说:“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也不奇怪。”   江随澜沉默着点了点头。   温若什看了眼他空掉的茶杯,说:“还要再喝一点吗?”   江随澜摇了摇头。   温若什便站起来,说:“我知道你如今需要修炼,此地风景灵气皆好,我为你护法。”   江随澜:“啊?”   温若什笑道:“当年,我和他选择留在此地,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孩子,那时已是少年,长得很好,意味着我们也大限将至,于是决定留下来。我有个朋友帮我看过,说数万年后,我和他还有一面可见,契机在你。”   江随澜呆了一会儿,倏然懂了。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温若什便说:“修炼上,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我会为你护法至你的灵气能到与你体内魔气媲美的程度。”   江随澜说:“多谢。”   温若什又从屋里拿了蒲团,给江随澜坐着。   江随澜坐下来修炼,一入定,时间便不知过去了几何。   松醪山还是那样的松醪山。松树飒飒,溪流潺潺。   松醪山的天色一直是江随澜进来时的天色,清明白日,阳光和煦,风又轻又暖。   松醪山之外,殷淮梦和云片糕等着。   临洲之外,仙修聚集,几十个化境在临洲垂虹山与会。有弟子端茶送水,离了这座山便与同伴啧啧赞叹:“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仙尊!”   雁歧山来了霸剑和醉刀,踏月留在蹇洲守山。寒镜府只来了昙鼎一人。   即便如此,各门各派加起来,化境聚在一起的气势也足以震得这山抖一抖。   这么多尊者聚在一起——在一些仙门,化境是镇门的长老,平素极少出面,这次与会都来了,所谈无非一件关乎九洲存亡、仙门存亡的事:对魔修如今攻势,是他攻我守,还是主动出击?   两方僵持不下已有许多天。   平洲珞隐宗的长御尊者作为后者的代表,为持前者态度的化境感到痛心疾首;而持有前者观念的化境则说,你平洲珞隐宗自然说要打,你们平洲落魔修手里,没得守了嘛!但我临洲/洛洲/缇洲/翼洲/桓洲还好好的,何必主动招惹魔修。长御气得大骂这些人缩头乌龟。   席间还有人叹息,若是兰湘子还在世就好了,若是兰湘子在,就能帮他们看看,到底打还是守。   听到这话,霸剑的脸色无声地沉下来。   垂虹山的这次大会,持续了好多天。   不想打的除了化境本人的想法,还有些是宗门的意思,毕竟化境只是一个化境,宗门却代表着更多人。其间交涉、扯皮、辩论总是少不了。不像魔修,从魔渊倾巢而出,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怕,只顾疯狂。   垂虹山进展缓慢,魔修那边则事事都用最快的速度。   督清把龙带回蹇洲,狂扬已不在铜驼城,而在若城等着。   带回去的过程不顺利,阿玄在魔藤中挣扎,每一分伤害都反噬在督清身上。等到了若城,他一抖锁链样的藤,把龙放出来时,自己也再撑不住,脸色惨白地吐着血,神情颓然。   狂扬没看他,目光盯着伤痕累累的龙。他冲阿玄笑了笑:“我们愉快合作过这么多年,接下来的日子,就继续吧。”   龙张了口,阿玄沙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你想要什么?”   众多魔修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手中是另外一种链子。狂扬笑道:“你会知道的。对了,随澜可还好?”   *   山中无岁月。   江随澜从入定中醒来,虽是修炼,却像是一夜好眠,浑身都舒坦了。   他张开眼睛,看到身边的温若什在莳弄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中的花,水珠凝在娇嫩的花瓣上,再颤巍巍滑下来。这一切,在他眼中变得缓慢、清晰、生机勃勃。   江随澜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不一样了。   还有不一样的就是……肚子又大了许多。   除此之外,江随澜还看到他识海中的瘦玉绡剑又添了一抹纯粹而闪耀的金,在剑锋上,细细一线,江随澜可以想象,它出鞘时的光华万丈和无往不利。   温若什见他醒了,又提出一壶茶,给他一盏。   江随澜喝毕,才彻底从修炼中缓过神来。   温若什对他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交在他手上:“灵气吸收够了,加上尖芷河谷的魔气你便能修炼到化境,你身上历的劫已经足够,只要体内纳入的灵气与魔气足够多,便能顺利突破。我开了松醪山后,便会将最后一丝残魂寄身在这块玉上,劳烦你替我交给他。”   江随澜点了点头,接过玉,小心收好。   ……   走出松醪山,江随澜才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天居然已经黑透了。   殷淮梦不知从哪找来的柳条,逗着猫。   江随澜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情绪复杂。虽然殷淮梦逗猫时的神情也是淡淡的,但从动作姿态,已可以看出他的耐心和包容。过去,猫黏师尊,师尊却不大睬猫,如今猫的一腔“痴情”也算是有了回报吧。江随澜想到这一茬,思绪飘了一瞬,又把自己拉回来了。   他往一人一猫身边走去,猫和人在瞬间感觉到了他,转过头看江随澜,都有点眼巴巴的意思。   江随澜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   殷淮梦走过去,克制地抱了他一下,喑哑道:“随澜,我很想你。”   又说:“也很想宝宝。”   他垂下眼,手覆在江随澜的小腹上,声音柔柔的:“两个月没见,随澜和宝宝都还好吗?”   表面上问宝宝,实际上是问江随澜。   半晌却没听到回答,殷淮梦抬头,只见江随澜脸上没有血色,失神好久,才不可思议地说:“两个月?”   两个月,足以九洲天翻地覆。 第43章   仙修在垂虹山犹豫来商量去的档儿,狂扬已经把龙控制住,尝过味了。血肉在很短的时间分发下去,魔修一茬一茬地进洛洲,这异动被意识到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仙修刚商量出一个两方都能接受的方案,然而还没开始执行,洛洲就被从内部攻破了。   于是精心打造的方案作废,什么都没得说,全都直接冲去洛洲。   魔修一下子出了二十多个新的化境,再晚一步,真要千字文一字字落实了,仙修怎么打?   于是洛洲不幸做了仙修与魔修之战的主战场。这大半个月,魔修从几大魔地源源不断涌出化境——还有更多的迷境、明境。   魔龙到了狂扬手里,对魔修而言,“神药”不再像以往一样紧着最有希望突破的人用,而是有点能力的都能分上一杯,魔修的实力因此而节节高升。铜驼城死了一万魔修,除此之外的还有五六万人,能从魔渊活下来的,都不是善与之辈。   过去仙修人多,但出手的大能少,也没魔修狠,故而一输再输;现在魔修不仅修为暴涨,还狂傲地叫一些小仙们放弃修仙转而修魔,都这样了,各大仙门再不出手,等魔修们彻底树大根深,就晚了。   修士之间刀光剑影,洛洲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江随澜踏进洛洲,一路走过的城池都是冲天血气,天上地下都是打斗。魔气与灵气如箭在空中穿梭。   云片糕缩在殷淮梦的袖里乾坤中,以往还探头探脑,这看那看,到处好奇地嗅嗅,但进了洛洲,云片糕就再没冒过头。   江随澜的脸色始终紧绷着,一路走来他没有跟殷淮梦提过阿玄半个字,但殷淮梦有天早上,看到江随澜向客栈的堂食客人询问现今九洲情势,旁敲侧击地问魔修是否有关于龙的消息。但大家提到魔龙,想到的还是大半年前在崎平交界的龙吟贯耳,震得许多修为低微的仙修弟子当场动弹不得。   虽然打听不到什么,但从魔修行动,也能猜测出阿玄如今境况。   江随澜心中焦灼不已,知道狂扬也到了洛洲后,更是一刻不停地要去洛洲,若非怀孕太容易疲惫,他根本不会在客栈歇脚。   那天早上,江随澜和桓洲客栈的客人打听阿玄,殷淮梦端着自己借了客栈后厨做的安神药汤,站在阴影处看着江随澜,听他虽未提名字,但从言语神情无不体现对那条魔龙的关切,殷淮梦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酸涩。   理智上,他知晓这关心无关情爱;但情感上,他想到江随澜和阿玄——变作人形时的阿玄在一起的样子,还是很难受。   妒火比在后厨煎药时的炉火还要旺盛。   殷淮梦捏碎了手中的碗,垂眼看了一会儿,回后厨又做了一份。   盯着炉子失神。殷淮梦甚至想,不要再去趟什么魔修仙修的浑水了,把江随澜带走,带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让江随澜平平安安生下孩子,让孩子能平安快乐地长大。他自己是不在乎活多长的,他活得够长了,回望过去,漫长的生命中大多都没什么意思,唯有很少的一部分时光闪耀着光彩,在这很少的一部分中,江随澜带给他的又占着最多的部分。可是……他可以死,但他希望随澜能好好地活着。况且,到时候他真的舍得吗?他多么贪恋和随澜在一起啊。   再次端着药出去时,江随澜已经不和旁人说话了,正在自己的桌前,小口吃着一屉汤包。   殷淮梦把药汤放在他面前,低声说:“有些烫,吹一吹再喝。”   江随澜点了点头。又听见殷淮梦说:“不要着急,随澜。”   江随澜沉默地喝着药,药是甜口的,从来,殷淮梦端到他手里的药,都是甜的。   因为知道他不爱喝苦。   好多这样的小事,殷淮梦记得很清楚。   吃完朝食,从客栈寄所牵了觅雀,进了洛洲。   进洛洲后就不能肆无忌惮地乘觅雀了,现在洛洲的天上但凡有灵骑,都要被打下来。   以岷山、欲水、死石林、尖芷河谷四个地方为中心,周围的场景最是惨烈。仙修已经知道魔修的实力飞涨就是因为这个几个地方,仙修也留了一批子弟在临洲点青汀等地加紧修炼,但终归不是一日之功,此战还不知要旷日持久,打到什么时候。   越接近尖芷河谷,景象越触目惊心。   洛洲四季分明,按照以往,五月本应入夏了,天该热起来了,但这会儿洛洲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甚至飘起了小雪。   尖芷河谷长而广阔,只有中间一截充满着逼人魔气,是被封禁的神府。   江随澜接近神府那段时,在两岸山堤看到了对峙的仙修和魔修。   旌旗招展,气氛凝重。   在短暂的寂静后,有人高喊:“狂扬来了!”   江随澜一时分不清是哪边人喊的,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眼睛直直盯着那红衣身影,和红衣背后的巨大的、架在车上的长方形玄铁笼。笼中是魔龙,戴着嘴套,四只爪子也一一被上了锁,身上鳞片剥落,血迹斑斑。   魔龙有自己的原型、本身。不论变大还是变小,都是变化,只有本身是他实际的大小。龙也没有横海卧江之长,至少这么一个在江随澜看起来不算大的铁笼就把阿玄装下了。   阿玄还活着。   活着的魔龙血肉会愈合,愈合就会长出新的血肉。这就是狂扬理想中源源不断的神药。   狂扬脸上戴着面具,诡艳的。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很轻松:“长御尊者,好久不见。”   殷淮梦回头,才发现今日在场竟然许多都是熟人,除了珞隐宗长御,还有寒镜府的昙鼎涧花,还有醉刀师兄。   醉刀正在长御耳边说着什么,殷淮梦拉着江随澜,隐在一旁的茂密的林间,耳朵微动,却只能听到河谷之上呼啸风声。   此地化境太多,他不敢将神识铺出去,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殷淮梦看了一眼江随澜,江随澜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树叶,落在那条龙身上。他握着江随澜的手紧了紧,低声叫道:“随澜。……随澜!”   江随澜回首,眼中隐约有泪。   殷淮梦倏然就心软了。   他在心中默然喟叹一声,轻声说:“没事的,阿玄会没事的,我……我们会把他救出来的。”   仙修和魔修对着喊话,来往间寥寥几语,殷淮梦就明白了情形。   魔修中有个叫残月的化境,想要一个仙门的命,仙修想要以此为饵,将残月钓出来杀了,没想到残月不过也是魔修的饵,一开始他们的战场在离尖芷河谷百里的泌城,后来魔修且战且引,等仙修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尖芷河谷上空。   两方当即商量好般停了手,各占据了一边河堤。   仙修叫人,魔修也叫人。   短短几个时辰,参战一半的仙修化境就到了这里。   不怪仙修如临大敌。尖芷河谷是四大魔地之一,谁知道一声令响,会从其中冒出多少魔修化境?不能不小心为上。   只是他们没想到,狂扬会亲自来,不仅如此,还带了一条奇怪的、伤痕累累、不知是友是囚的魔龙。   醉刀见到魔龙,倒是清楚了几分,俯首在长御耳边说话。   长御听完,神情凝重。   他道:“所以这条龙,是魔修能抵抗魔地魔气的关键?”   醉刀犹豫了一下,方才肯定道:“是。”   长御呼出一口气,盯着狂扬身边的残月,又看笼中的魔龙。他将这情况和这里的化境都说了,又下令道:“今日就算不能将魔修一网打尽,也要将这条龙杀了,让魔修再不能如出入自家庭院般出入魔地,否则,九洲永无宁日。我想,魔修今日带它出来,也有做饵的意思,但这饵,我们一定要咬。”   化境们纷纷道是。   林中,殷淮梦攥紧了江随澜的手,说:“随澜,不要冲动!我们现在是魔修,仙修魔修水火不容,仙修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落到魔修手里我们也讨不了好,他们要打,任他们打,局势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他渐渐没了声音,江随澜看他的眼神带着惊惶和诧异,仿佛在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随澜,”殷淮梦几乎要给他跪下来,他恳求地说,“我实在没法见你受一点伤,更何况还有孩子……我们只两人,就算要救阿玄,也要挑时机对不对?”   “我知道,”江随澜垂眼,说,“只是心里不好受。”   打起来灵气和魔气就乱飚,之前崎平交界一战,地方大,尚且好说,现在他们离得太近,为免误伤,殷淮梦拽着江随澜往后退了几里。江随澜退得不太情愿,站定后,他低声对殷淮梦说:“阿玄对我很重要,我们虽从见面到如今只有几个月,但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总能知晓对方的想法和意思,尤其阿玄待我,说是拿出十二万分真心不为过……那段日子对我是煎熬,有阿玄伴我,才稍稍好过……我就这样,躲在安全的地方,看他受折磨……”   说到后头,像是自言自语,喃喃自责。   殷淮梦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像是有人一刀又一刀割着,不至于死,但叫他连绵不绝地疼。   “醉刀——”有人嘶吼了一声,声音传荡出老远,殷淮梦和江随澜都抬了头,各自见到令各自差点儿要魂飞魄散的一幕。   醉刀一刀砍在狂扬面具上,面具崩裂,狂扬的手却伸出去,冒着黑色魔气,往前一步五指便嵌进了醉刀的胸口;   长御的长.枪高高扬起,他飞身跳上玄铁方笼,正在龙头的上方,长.枪尖端闪烁着寒芒,狠狠刺向阿玄的脑袋——   “随澜,随澜。”殷淮梦转身拦住江随澜的步伐,低头吻了下他的额头,喘息急促,但言辞冷静,“我去救,我去救,你在这里不要动,在这里等我。不是为了我,也不要说你不在乎自己,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一定要平安,一定。”   他有些发抖地从自己带的乾坤袋里摸出一堆东西,交到江随澜手上,还不忘把猫也留下。最后翻出来是一只镯子,殷淮梦把镯子扣在江随澜的手腕上,催动其上符咒,淡金色的光华便很快流遍了江随澜的全身,是一样极好的护身法宝。   殷淮梦最后俯下身亲了一下江随澜的肚子,笑着说:“宝宝在这里乖乖的,等爹爹回来。”   说完,他转身冲出这片藏身的山林,暴露在两方人马的视野里。   有一瞬间,仙修和魔修都静了。   所有人,眼见孤琴尊者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魔修身边。   醉刀捂着鲜血淋漓的胸口踉跄退后,长御因被分了神,那一枪没有刺准,在阿玄的挣扎下,只擦着龙鳞,发出刺耳的哗擦声,最终钉在了玄铁笼板上。   狂扬大笑起来,说:“修魔才是正道!过往你们夸雁歧山的孤琴多么出尘,多么谪仙,多么天下大义,多么无情似多情、无爱是大爱,是仙修表率,如今,孤琴是魔琴,站在我们这边。”   “师弟。”醉刀抬眼,不敢相信。   长御发出低吼,他红了眼,满腔恨意,尽在这一枪。   然而琴音如暴风骤雨,孤琴像是踏在云上过来的,他还是过往那样的白衣飘飘,神情却冷而沉,说:“我不与魔修沆瀣一气,只要你们别动这条龙。”   他也步上玄铁笼。   琴音引出如有实质的线将长御的长.枪死死绞住,长御动不了分毫。他还没来得及质问,便听狂扬道:“矫饰!孤琴,如今已然与仙修作对,何不大大方方认了。既堕魔,便是魔。而且,我猜想你今日要来,还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第44章   身后泱泱魔修分开一条道,一个人站在那里,乍见之下,最先骂出来的是醉刀。   站在那儿的是楼冰。   不过仔细多看两眼,醉刀能看出,楼冰是被御尸而起,并非活了过来。   想来也是,听霸剑师兄说,楼冰神魂是当场就消散的,除非狂扬能下九冥,把楼冰的魂魄抓回来,摁进他的身体里,不然不可能真的死而复活。   狂扬观察殷淮梦的神色,出乎意料的是,殷淮梦神色一丁点儿波动都没有,不知道是装得好,还是真的不会再为他所动。狂扬有些可惜,本来还想看殷淮梦露出和潜阳看见楼冰坐起来时一样的疯癫情状。   楼冰往殷淮梦面前走,走得不是很好,有些踉踉跄跄的。他睁着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淡,没有神采,但直勾勾盯着殷淮梦。   殷淮梦没有看他,低头在玄铁笼上走动,踩得笼子嘎吱嘎吱响,成了空旷寂静中唯一的声音。玄铁笼封得很好,每一根笼柱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这就是阿玄无法挣脱它的原因。   在玄铁上刻这符恐怕费了不少力气,要擦掉也不容易。   殷淮梦心里琢磨着怎么擦掉这符咒,偶尔又走神到江随澜身上,逼着自己忍住了,不往那边看,免得暴露江随澜的位置。   忽然就听到身后幽幽的、吊诡的嗓音:“师兄。”   殷淮梦没有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条不紊地做着他对江随澜承诺的事,从乾坤袋里拿出了灵液,倒在玄铁上,灵液与魔气凝成的符咒相碰,滋滋冒烟。   长御终于回过神,丢下枪,过来一把拽住殷淮梦的手腕,雷霆暴喝:“孤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再清楚不过。”   一根笼柱被溶断了,阿玄的爪子伸过来,挣扎着往外探。   长御把他的枪从琴网中收起来,狠狠往断柱处一卡。   铮然一声,打响了新一轮的战斗。   “此龙是魔修进出魔地之关键,不杀它,这场战争就没有尽头!”   殷淮梦抬眼看他,说:“他是……我的朋友。我必须救他。”   长御看着殷淮梦,眼中逐渐凝聚出狠厉神色,这一刻,他发现,孤琴已不是过去的孤琴,他口口声声说不与魔修沆瀣一气,却又说,这条魔龙是他朋友。长御抬枪,枪尖指向殷淮梦:“崎平交界一战,魔龙出世,以龙吟作攻,多少仙门弟子在它手下重创不起……便是为此,你都不该和一条魔龙交朋友。我以为孤琴哪怕堕了魔也当是那个孤琴,未曾想,你终究是变了。”   殷淮梦笑了一下,他是不常笑的,看在长御眼中,颇有讽刺意味:“我与你本就不相熟,你知晓的我,也只是传闻中的我。长御,与其与我纠缠,不如去多杀几个魔修吧。”   长御大吼一声:“你不就是魔修!”   他持枪攻来,殷淮梦袖子一抖,几瓶灵液扔进玄铁笼中,阿玄尾巴一摆,接住了。殷淮梦余光看到后松了口气,专心和长御斗起来。   狂扬摇头看着场中混乱局势,还想再添一把火,便对残月说:“你去,帮孤琴。”   残月加入,长御更是怒不可遏,边打边骂,笃定殷淮梦成了个真正的魔。   殷淮梦倒没什么感触,偶尔闪开长御的攻击后会把残月推过去受一下,气得残月脸色扭曲,若不是狂扬命令,早就反手攻击殷淮梦了。   玄铁笼摇得咯吱作响,有魔修得了命令去做修补,但阿玄把灵液甩来甩去,魔修也抵不住。这灵液是殷淮梦舀的星陈湖的水炼制而成,仙修都受不了,更别说魔修。   狂扬没在两岸多停留,而是顺着殷淮梦来时的方向,神识一寸一寸地探出去。   殷淮梦在这,还一心要救魔龙,那肯定江随澜也在这里。自季洲一别,算起来他不见江随澜的时间,已经要和他与江随澜共走九洲的时间一样长了。   他分了神,不控制楼冰,楼冰的身体就委顿地倒在地上。   既然楼冰对殷淮梦已经不起作用,那便没有操控他的必要。   狂扬的神识在河岸边的树林里搜寻着,忽然身后传来破风声。他回头,见醉刀刀光大盛,向他砍来。狂扬嘲笑道:“不知死活。”   “今日你一定会死在这里。”醉刀冷冷道,充满疯狂意味。   他欺身而上,狂扬一只手握住他的刀,他便松手把刀让给他,旋身一刹,手中多了另一把刀。这把刀出现得猝不及防,狂扬眼瞳一缩,只觉脖颈一凉,脑袋就掉到了地上。   醉刀拄着刀,大口喘息,看地上尸首分离的狂扬。   看着狂扬的伤口蠕动着,试图把头和身体连在一起。醉刀挥刀一遍遍地砍,眼睛充血,吼道:“你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狂扬,这就是你的命数,到这里为止了!!!”   “没用的。”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醉刀回过头,看见了督清。督清漠然道:“他就是不死之身,化成灰也能重新活过来,你再怎么砍,也无济于事。”   醉刀握紧手中的刀,扬起头,血和汗混在一起,从他鬓角流下来。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死的。”   督清笑了:“好啊,如果你能杀他,我也求之不得。”   醉刀微微挑眉:“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   督清退后一步,说:“我和其他魔修是一伙的,狂扬,是个异数。没有他时,我才是众魔修之首,你杀了他,是帮了我,所以我不会打扰你,再见。”   他说完,当真离去了。   醉刀愣了愣,一回头,心中凛然又懊恼。还是中了计,督清拖了他几句话的功夫,狂扬已经重新站起来了。   “接着来啊。”狂扬挑衅地笑。   他身上脖颈上还有纵横的刀伤,像活物一样蠕动,除了方才的刀伤,还有更细密的浅浅伤痕,醉刀想到铜驼城那些死在师父手下的魔修,突然懂了。师父也对狂扬出了手,但狂扬没死。   狂扬朝他走了一步,醉刀挥刀相迎。   “你说我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狂扬眼微微眯起来,“是你的大言不惭,还是兰湘子说了什么?”   醉刀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害怕了?”   狂扬冷笑:“笑话!”   他对醉刀说:“今天要死在这里的人,是你。”   尖芷河谷天昏地暗,风带着这里的血腥味走出去千万里,最后整个九洲的仙修与魔修几乎都到了此地,尸体在尖芷河谷两岸铺开老远,有人绝望于这战争没有止境,有人笃定这里就是终结。   龙终于挣脱开了牢笼,这是不知道第几天之后,玄铁笼边都是尸体,仙修的,魔修的。笼柱被灵液腐蚀地坑坑洼洼,锁住阿玄的铁链也被腐蚀了。他用尽力气,破笼而出,张嘴狂啸。   龙吟像当日在崎平交界,引得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狂扬看了一眼腾到天空的龙,喊道,“还不快出来!”   河谷如此之辽阔宽大,但这八个字被狂扬叫出来时,人人都听到了,人人也都看到那魔气最浓郁,笼着细雾的河段,出现八个人影。   有许多仙修,当时心就凉了。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寒镜府的昙鼎喃喃念着,“七十二,七十二个魔修化境。”   这些日子,仙修魔修的化境都有陨落,可以说是过去五百年都不曾有过如此大量的化境陨落,仙修原本占着人数优势,然而魔修这样源源不断地有新化境出现,极为打击仙修士气。这段日子,仙修中也有那么两三个突破到化境的,但初入境不稳,在战场上反倒死得快。   昙鼎的本命武器是一座鼎,可大可小,可烹小鲜,也可砸大龙。   阿玄刚在云层中快活地穿梭了没两下,就被鼎狠狠砸了脑袋,他晕晕乎乎地坠下去,只听耳边风声飕飕,有人大喊:“杀了那条龙!必须杀了它!”   听到这句话,他猩红的眼一睁,尾巴一摆,止住坠势。   “昙鼎!”殷淮梦大喝一声。他乾坤袖一张,阿玄便懂了他的意思,身子顺势变小,钻了进去。带上了阿玄,他也不管昙鼎的怒目而视,转身就走。   殷淮梦也管不了那么多,神识在战场上就大喇喇铺开来,一铺出去就受了攻击,不过他咬牙忍住了,终于,在不远处的水边找到了醉刀。他过去的时候,醉刀睁着眼睛,望着天空,呼吸很浅很浅了。   “师兄!”   醉刀慢慢转头,看到他,笑了笑:“淮梦。”   殷淮梦哑声道:“师兄,对不起。”   醉刀摇了摇头,他气息虚弱:“师父说,狂扬会死在这里,尖芷河谷,我想,这一定就是最后一场仗了,没想到,这场仗这么长,这么长……”   过去了好多天,六天?七天?平时闭关眨眼就过去的时间,在当前却是那么漫长。   “师兄。”殷淮梦抓着他的手,有些哽咽地叫。   醉刀像是叹了口气,也叫了殷淮梦的名字,然而这温情没有延续多久,醉刀忽然暴起,猛地将殷淮梦护在身下。   “醉、醉刀尊者……”长御呆了呆。   长/枪穿透醉刀心肺,刺破殷淮梦的肩,可见长御此击的狠辣。   “淮梦不会与魔修为伍,我信他,那条龙被狂扬囚在玄铁笼中,想必不是自愿,让淮梦带龙走罢,长御,不要赶尽杀绝,当务之急,不是淮梦,不是龙,是狂扬!”   醉刀咳嗽起来,嘴里都是血沫。   殷淮梦浑身颤抖,搂紧了醉刀,不断叫着师兄。   长御默然半晌,收了枪,头也不回地走了。   醉刀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对殷淮梦说:“你走吧,不要再搅到仙修魔修的事里了,你既爱随澜,便和随澜隐居起来,好好过日子吧。”   醉刀渐渐没了力气,殷淮梦终于掉了眼泪,低声说:“好,师兄。”   “我在我的小延峰上,”醉刀说,“还藏了好多酒,随澜不是喜欢喝么,你回去拿吧,酒是一定要给人喝掉的……”   殷淮梦再一次说:“好,师兄。” 第45章   殷淮梦走进林子里,鼻尖突然嗅到了血味。那不是江随澜的味道,但也足以证明此地有了外人入侵。   他的心提起来,往来前的方向去,走到之前的位置,果然不见了江随澜的人影。   殷淮梦耳边嗡嗡的,倚住一棵树,神识放出去,到处找江随澜,就是这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殷淮梦神识反受重创,一下子弹回灵台里,吐出一口血。   往受到攻击的地方看去,只见原本悬停在树尖的吞天鹏鸣唳而起,吞天鹏身上是肆意而笑的狂扬,和……似乎是晕过去了的江随澜。   殷淮梦瞳孔紧缩,猛然追了上去。   风声呼啸,他跟在狂扬后面,心急如焚。   狂扬带着江随澜到了河谷。河谷边上仙修和魔修还在激烈的打着。在狂扬的操控下,楼冰重新站了起来,跃上他的吞天鹏。这场景很像他们在崎平交界的第一次见面,时隔半年,楼冰重新出现在殷淮梦眼前的时候。   狂扬居高临下的看着殷淮梦,玩味地说:“当日你选了楼冰,现在为何不选他了?”   殷淮梦嗓音冰冷的说:“把江随澜还给我。”   狂扬笑道:“你把我的龙拿走了,我自然要拿江随澜来抵。而且其实我更想要江随澜,那条龙既不听话也很丑陋,不如随澜可我心意。”   殷淮梦唤出了琴。   狂扬眉峰微挑:“其实我很想说,孤琴,你既然已经堕魔,为何不和我们一起共图这九洲大业?仙修已经不容你了,还是你还没认清你已不是雁歧山仙尊这一事实?”   殷淮梦衣衫在充满血腥气的尖芷河谷上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说:“我无所谓仙修容不容我,狂扬,我再说一遍,把随澜还给我。”   狂扬说:“要么你拿那条龙来换,总不能什么都给你了吧。想必你也已经知道,龙和江随澜对我们来说的意义。”他意味深长。   殷淮梦手指搭在琴弦上,说:“是的,我知道。正因如此,不论是龙还是随澜,我都不会让他们落在你手里。”   狂扬大笑,他拎着江随澜的衣服,说:“这不正在我手里么?”   话已至此,已没什么好说。   琴音乍响,狂扬又笑:“怎么,还想用上次的方法对付我?且不说对我无用,还是说,这次你不顾一切可以放弃的人,从江随澜变成了楼冰?”   见殷淮梦不为所动,狂扬把江随澜丢在吞天鹏上,说:“或者……江随澜一样可以放弃?”   他吹了声口哨,脚下的吞天鹏便疯了一样往殷淮梦织好的琴网中撞去。   殷淮梦心狠狠一沉。   他硬生生把琴网收了回来,又是一遭反噬。   狂扬已经到了他跟前,闪身扼住他的咽喉。殷淮梦右手一挥,一把短剑凭空出现,削掉了他那只胳膊。鲜血狂溅,狂扬神情不动,只说:“你们还真是师兄弟。”   殷淮梦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他没有去想,只抓紧机会,眨眼间翻身上了吞天鹏,抱住了江随澜。他在江随澜关键的穴位上点了几下,魔气流动,江随澜缓缓醒来。   “师尊?”   殷淮梦眼热了一下,哑声道:“嗯,我在。”   他摸到江随澜的手腕,之前给他戴的护身镯子已经不知道碎到哪去了。殷淮梦从乾坤袋里又摸出一只镯子给江随澜戴上,手掌拢住江随澜手腕的时候,一个走神,心道:随澜瘦了。   身后冷风骤起!   殷淮梦抱起江随澜躲避,回头看,发现狂扬手里多了把刀。那刀很眼熟,是他师兄的刀!   “我本不欲杀你。”狂扬刀尖指着殷淮梦,他眼神忽然就冷了,没有那么多的戏谑,只剩杀意。   狂扬看见江随澜睁眼,看向殷淮梦的的那一刻,那满眼的倚赖依恋,突然叫他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杀了殷淮梦,要江随澜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他和江随澜曾在一起走过平洲蹇洲季洲,还有那么多洲未曾同走,等九洲到处都是魔修的时候,他带着江随澜,必然能比此前走哪儿都要小心翼翼舒服。有了魔龙,他也不必再剜江随澜的肉,他想办法,把那孩子弄掉,这样,江随澜不必死,不用修炼到无境,可以一直伴在他身边。   心念转动,狂扬就对殷淮梦出了手。   “但你该死。”狂扬说。   他的刀很快,比不上醉刀,但也足够快了。殷淮梦躲闪间飞扬的发丝被削掉一段,那刀一往无前,在狂扬的操控下直指殷淮梦,快要到殷淮梦后心时,突然斜插过一柄泛着金光的剑!   瘦玉绡和醉刀的本命刀相撞,因醉刀已死,本命刀也变成了普通的刀,在瘦玉绡的威力下,崩裂碎尽。   吞天鹏向下俯冲,狂风中,刀的碎片成了一座阵,将江随澜和殷淮梦围住。瘦玉绡和刀片激烈交锋,江随澜的脸色愈见苍白。   狂扬身体内的魔气源源不断,远超普通化境,更何况江随澜还只是明境。如今和狂扬能打得似有几分势均力敌的样子,全靠混沌之气超出一般魔气和灵气的力量,以及狂扬已是在尖芷河谷和众仙修往来了许多天,又未对他使出全力。   俯冲而下时,鹏翅舒展,殷淮梦看准瘦玉绡打掉碎片,将那刀阵打开一个缝隙的当口,带着江随澜滚身出去,一直站到翅膀尖处。   风声呼啸。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消多久,吞天鹏就要坠地。地上是魔修得了狂扬指令后摆出的阵法,是当日捕捉阿玄的锁链,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督清出现在狂扬身边,伸手一抖,魔藤也窜了出来,像条灵活的蛇。他把楼冰的尸身捆住,丢下吞天鹏。楼冰脸上毫无血色,潜阳为他换上的一身青衣已经染满了脏污,他在空中旋转着坠落下去,下面就是一段河谷,河水奔腾,有人在河边淤泥跌跌撞撞,仰着头,张着手,徒劳地想要接他。某一个瞬间,潜阳会想,如果楼冰还活着,看他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会把痴痴放在师兄身上的视线分他一眼吗?那视线对师兄不痛不痒,对他来说却像救命的药。   当日楼冰给了他一剑,他在蹇洲漫天风雪中想,自己是一条狗。他见过凡狗,忠诚到愚钝,愚钝到可笑。他分明已知道自己就是一条狗,却还不愿意放手,师兄不爱楼冰,若自己再放手,谁还会再爱他?   楼冰的尸体摔进河里,潜阳下意识扑过去。   河谷上空是仙气和魔气撞在一起的爆裂声响,在无尽的轰鸣中,他在水中沉下去,沉下去,他没有修为,只能在水下停留短暂的几分钟,就是这几分钟,非常非常漫长,他拥抱到了楼冰,河水太冰冷,衬得楼冰的身体似乎有了暖意。潜阳抱紧了他,茫然地发现自己在一直一直往下沉,没有尽头,没有终结。直到眼前是无边黑暗,直到在惨白的光亮中,他恍惚看到,楼冰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剑,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远处,远处是殷淮梦的背影。   而他在楼冰的远处,看着楼冰的背影。   很多年以后,有人为了瞻仰仙修与魔修的那一场大战遗迹,为了参悟破道,前往尖芷河谷,听闻河水中尸身无数,他便下潜去看,在最深的泥沙底下,他发现了一具完好的、漂亮的尸体,那具尸体被一具骷髅死死搂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尸身多年不腐,显然是有什么法宝,捏开嘴巴,果然发现了那一枚冰珠。他把冰珠拿走,于是尖芷河底便多了一具和无数仙修魔修别无二致的骷髅。他们在永恒的岁月中沉默消弭。   而那场战争还未停止——甚至可以说最后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时,魔尊狂扬的吞天鹏上,殷淮梦盯着那根魔藤,低声和江随澜说话:“随澜,你相信我。”   江随澜记得他们谈过这个问题,但这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殷淮梦说:“这只镯子,里面刻着阵法,我催动的时候,会带进河谷。”   江随澜嗯了一声。   殷淮梦说:“随澜,我说放手的时候,你一定要放手。”   江随澜说:“好。”   殷淮梦抱紧了他,在魔藤卷到他面前的刹那,转身跳下了吞天鹏。   耳边全是风声。   江随澜闭上了眼睛,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小银峰,他从仙鹤上跳下来,师尊有时会在地上接住他,有时会在半空中接住他,然后带着他再往下坠一段。   这回忆还没能结束,江随澜就发现殷淮梦松开了他。他有些仓皇,和殷淮梦交握的手抓得很紧。殷淮梦的手也松开了,江随澜徒劳地抓着,在巨大的风声里,他听见殷淮梦说:“放手!随澜!放手!”   余光里,可以看见离底下魔修布的阵很近了。   江随澜抬起另一只手腕,上面的镯子没有动静。但他还是闭了闭眼,放手了。   就在松手的刹那,殷淮梦从袖中甩了什么到他怀里,玉镯忽然变得烫了起来,像当年他在雁歧山坠崖时催动玉镯有的反应。   江随澜呼吸急促,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到督清的魔藤贯穿过殷淮梦的丹田,黑色的藤上全是血,向江随澜伸来,近在咫尺!   眼前场景倏忽一换,阿玄从他怀里钻出来,变成本身大小,绕着他,驮着他,稳稳落在地上。“随澜!”他变成了人,大约是因为受伤,脸上的纹路都有了血色,他扶住江随澜,那双异形的手笨拙地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江随澜腰间挂的玉佩微微发起热,温若什走了出来。 第46章   殷淮梦摔进魔修阵中,锁链哗啦一下上来,紧紧缚住他。伤口处在往外涌血,殷淮梦徒劳地用手捂住。风沙扑面,他抬头,看见狂扬从吞天鹏上跳下来。   狂扬一脚踩在殷淮梦胸前,神色残忍:“你以为把江随澜送进尖芷河谷就没事了吗?你怎么知道河谷里没有我们的人了呢?”   殷淮梦喘息艰难,闻言瞪着狂扬,琴刚在手中显现,就被督清的魔藤卷起扔到了一边。狂扬抬手御起一根锁链,从殷淮梦的伤口穿了过去,又从别的地方穿出来!   殷淮梦疼得浑身流汗,但一声不吭,身上所剩不多的魔气聚起小小的保护盾,狂扬盯紧了,魔气聚在殷淮梦身上的哪里,他就操控铁链穿过哪里,脸上保持着愉悦的笑容。   “江随澜现在已经死了吧,”狂扬轻描淡写地说,“我再尖芷河谷留了人,叮嘱了,除了自己人,谁进去都要杀掉。是你亲手把江随澜送进去的,是你害死了他,孤琴,是你害死了江随澜。”   殷淮梦开始颤抖,他脸上是巨大的绝望和痛苦。他拼命挣扎,然而锁链只会越绞越紧。   狂扬满意地看着他的情态,又说:“孤琴,若是最早,你选了江随澜,而非楼冰,也许今日局面会完全不同,你想过吗?”   殷淮梦没有出声,但他的神情回答了这个问题。   狂扬扔下锁链,面露怪诞笑意,垂眼看着殷淮梦逐渐死去。   直到殷淮梦气息溃散,铁链上的符咒一开始为了锁住他,幽黑的光华非常亮,现在殷淮梦没法与锁链对抗了,那光芒就渐渐暗了下去。殷淮梦的气息彻底消散的时候,锁链上的光也彻底暗了。   狂扬确认天玄林中属于殷淮梦的树也消失后,叫了人,随他一起进尖芷河谷。他对殷淮梦说的是假话,尖芷河谷已经没有魔修了,他只是想叫殷淮梦以为有,想看殷淮梦露出愤怒和绝望的神情,但实际上,在尖芷河谷修炼的魔修已经全撤了出来。   去尖芷河谷的路上,仙修源源不断地来拦。   狂扬身后原本带了七八个魔修,等一脚踏进河谷,身边只剩了一个人。那人是他的左护法——出魔渊以来的第八个还是第九个左护法?狂扬不记得了,所谓护法,对他来说,只是替他挡刀的人。   这个左护法叫苏林,和楼冰一样,只是明境,但和楼冰不同的是,他崇拜狂扬,对狂扬忠心耿耿,狂扬叫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死,和此前替狂扬死了的十五六个左右护法是一样的。在这些人中,反倒楼冰是个异数。   进了河谷,依稀能听见潺潺水声。   河水两岸开着淡紫色的尖芷,花瓣小巧,花香芬芳,淡雅幽远。   这里的泥土稍显柔软,人走过必然会留下脚印,但是狂扬没有找到江随澜的痕迹,心中猜测,是用了什么法子把痕迹擦掉了。   从外面看,这一段河谷很大,很宽阔。   但进入其中,视线能看到的却只有一小部分。狂扬早前就听过报告,尖芷河谷诡异,像岷山那样的地方,怪物是可以看得见的,只是碍于魔修身上有魔神气息所以不敢上前攻击;而尖芷河谷,表面上看来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自然风光,没有岷山欲水那样的怪物,但这平静之下,更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恐怖。   狂扬的目光最先放在那名叫尖芷的小花上,他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这花,只在古籍上看到过一次。古籍上也只说这花小巧可爱,没说过什么特别的。   他带着苏林走进花海里,走着走着,忽然发觉脚下的泥土软得怪异,在蠕动着,仿佛要吞噬他们。苏林也感受到了,惊了一下,立刻跳起来就要往花海外退,同时朝狂扬叫道:“狂扬大人!快离开!”   狂扬却没动,反倒喝他:“站住。”   苏林虽然不懂狂扬用意,却还是站定了没动。不动了,看着风吹着尖芷花摇摇摆摆,他们下陷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花没过头顶,直到土没过头顶。   在短暂的黑暗后,眼前又重新亮了起来。   *   尖芷之战,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后来人统计过,那一站死了多少仙修,又死了多少魔修。光有名姓的记载,仙修有近十万人,而魔修则差不多全军覆没——虽然他们全军也只有五六万人。   其实这场仗,最初是魔修占优势。   情形是从第二十天开始逆转的。   那天,天空出现异象,先是布满铁色乌云,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雨下了两个时辰,天色放晴,空中又出现了四个太阳!阳光灼得尖芷河谷边的尸体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所谓修士,人死灯灭,肉.体腐朽,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在满地尸体中,一个人从魔修留下的铁链中站了起来。   灼热的太阳下,开始起风。   那人周身都是实质化的黑色魔气,张牙舞爪地飘着,他走近当时最为混乱的仙修与魔修战场,魔修士气大振,仙修退避三舍。   形势却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那人出手,抓住一个魔修,在令人胆寒的惨叫声中,拧掉了他的脑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认出了他,叫出了他的名号。   ——孤琴。   天玄林中,一棵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上面镌刻的名字如同一个轮回,从魔琴又变为孤琴。它所立之处的土地,飞快地延展开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片无垠荒原。   隐匿在各处的无境神识在天玄林中,看着一个新的无境诞生。   一个修魔的无境。   这个无境,抵抗着雷罚,在尖芷河谷边上行走,杀了一个又一个魔修。   时间久了,人们渐渐意识到孤琴的状态不对,他的眼神是空的,杀魔修是一种本能,在杀的过程中,他还在寻找着什么。   被他抓到的魔修为了自保开始狂乱地喊叫,问他“你在找人吗”“你在找谁”“我可以带你去找”这些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用,直到有一天,一个魔修颤抖地说出:“不要杀我,你要杀谁我带你去,谁都可以,我谁都能找到!”   孤琴停顿了一瞬,瞳孔涌上血色,他痛苦地吐出两个字:“狂扬。”   他沙哑道:“我要杀了狂扬!”   “我、要、杀、了、狂、扬!”   他的师父,他的师兄,他心爱的随澜,他未出生的孩子,都因狂扬而死。   他要杀了狂扬。   这念头,这巨大的恨意令他从九冥之下爬了上来,令他晋升至无境。他的无境,是破后而立,是死而复生的无境。这是他不可复制的无境之道。 第47章   狂扬被摆了一道。   意识这一点,已经他进河谷的三天后。   发现尖芷下面的泥土会动时,狂扬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此处危险,而是觉得这里有玄机。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任由泥土把他淹没,把他带到地面以下。在他意料之中,尖芷花下别有洞天,是宽阔洞天,山水和谐,林中游荡着豺狼虎豹。   出乎他意料的是,到了第三天,狂扬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另一种障眼法,并且成功把他困住了。   等狂扬找到出口时,天玄林中已经生出了昭示江随澜是化境的树。   回到原先的河谷,狂扬的神识才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   化境尊者人人都有一个区别于本名的名号,这个名号,可以是树自行生成,也可以由化境本人命名。   江随澜的尊号,叫破雪。   尖芷河谷雪片飞舞。   狂扬抬起头,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手上很快就被灼出一道淡淡的伤痕。身后的苏林更不用说。   这雪不是普通的雪,是极浓郁的魔气凝成,这雪也不是刚下,温度低得水面已经结了冰,地上也积了浅浅一层,可见狂扬他们被困在尖芷花下的时候,这雪已下了多时。   他嗅着雪上的味道。   这雪定然有个来源,这来源不是天上,那就是江随澜所在地方,可能是真正的尖芷河谷。   *   江随澜在攀一座雪山。   这里的雪要比外面的雪大很多,迎面打到脸上,又冷又硬。他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满身化境的混沌之气没有给他任何防护。   这本身就是一道考验。   温若什在这里见到了他盼念万年的爱人,就如在松醪山和江随澜所说,他们只剩最后一面。   江随澜其实都没想到,原来一面真的只是一面,两人朝对方奔赴,拥在一起的那一刻,尖芷河谷中忽然起了一阵寒风,以他二人为中心,暴雪骤然降临,一座山巍峨突起,突然之间,江随澜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渺小无比。   到处都是雪。他低头,脚下是虚幻的白色,没有尽头;他抬头,头上是无垠的雪色,同样没有尽头。但他知道,温若什带他从河水下来,他要出去,就要往上走。   爬了不知道多久。   阿玄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的,变作很细小的一条,缩在他怀里,昏昏沉沉。   一路上,尖芷河谷的魔气不断地往江随澜体内涌,他很快就突破了。   然后身体自发吸收魔气这件事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裹挟着风雪都扑在江随澜身上。   刚突破到化境时,他的神识便迫不及待地进入此前听闻却从未见过的天玄林,他仔仔细细找过,没有找到殷淮梦。   那时因为他突破,风雪稍稍停了一小阵。他坐在雪地上,下意识护着已经快八个月大的肚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胎动,一下,一下,表明这个孩子长得多么茁壮,多么好。“孩子会好好地出生。”兰湘子这样告诉过他。但兰湘子没有告诉他,师尊会死。   在魔渊幻境中,殷淮梦自戕而死,江随澜感到莫大的痛苦,现在师尊真的死了,江随澜第一反应却是不真实。像是置身于另一个幻境。   后来,他继续往雪山山顶爬,他常常会想到殷淮梦带他从吞天鹏上跳下来,然后那根魔藤贯穿殷淮梦丹田的场面。接着玉镯发烫,他眼前的一切倏然消失。   那只玉镯和江随澜二十岁收到的那只一样,用了一次,就碎了。碎得更彻底,几乎成了一抔齑粉。带走他和阿玄,已经快要超出那镯子的承受力,这也是为什么殷淮梦叫他松手,如果江随澜那时候抓着殷淮梦,他们三个根本没法被玉镯带进尖芷河谷。   那竟然是他和师尊的最后一面。   不像温若什和他道侣,他们的最后一面,彼此心知肚明,也心满意足。   大多数人与人的最后一面,总是要过去了,才会意识到,原来就是那个时刻,原来就是那一面。   有一天,江随澜停住了。   躺在雪里,神识在天玄林徘徊,任由风雪将他掩埋。那时他已经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这座雪山上攀爬了多久,不知道出路在哪,不知道活下来为何。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江随澜眨了眨眼,雪就被他眼中滚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和泪水一起往外流,他伸出冻僵的手盖在眼睛上,呼吸渐渐沉下去。   直到他感觉到了疼,肚子疼。   江随澜睁开眼,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神识也从天玄林中收了回来。最后在天玄林看见的,是属于他的那棵树,茂盛的苍绿色,树叶在微风中摇曳,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树,却是属于他的。他看到那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江随澜”,还有“破雪”。   江随澜忍耐着疼痛,低声安慰宝宝,让他再等一等。   他耳边回荡着兰湘子的那句话。   江随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顶走,想着树上铭刻的那个名字,想到他刚和殷淮梦在一起时,还对未来充满美好想象,想着自己到了化境,要取什么尊号。兴致勃勃想了许多,和师尊说起来,殷淮梦不置可否,最后在床上,替他顺着发,告诉他:“到时候天玄林会给你一个名字,你会喜欢的。”   刚得知殷淮梦是因为喜欢楼冰才和他在一起时,回想到这一段,江随澜觉得那时师尊原来是在敷衍自己。   这时候想起来,江随澜却拼命掉眼泪。   师尊说的没错,他的确喜欢,喜欢这个天玄林给他的名字。   破雪。   蹇洲的雪,尖芷河谷的雪。   他终究要走过它们,破雪向前。 第48章   雪是从河水里来的。   水面如镜,但映出的却是不一样的景色。水面之上,天空灰蓝,雪花飞舞,紫色的尖芷盛放蔓延;水面之下,却只见雪,无穷无尽的白色。   狂扬伸手拨弄水面,那雪色便被尽数搅碎。他跳进水里,一直沉进河中,然而直到触碰到了水底淤泥,也没找到雪从何而来。   而且,跳进河后,那雪色幻象反倒消失了,只有浑浊河水裹着泥沙荡漾。   狂扬浮出水面,回到岸上,盯着水镜里的景色,陷入沉思。   雪越下越大了。   河谷中的寒气也越来越重,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雪中蕴含的魔气似乎却在越来越少。寒冷不再像之前一样能侵入丹田,运用魔气,就可以抵御这冷。   水镜里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   狂扬忽然笑了。   他看见了江随澜。   江随澜身上已经不再冷,反而成了滚烫。他呼出的白气把自己的视线氤氲到模糊,闷头走了很久,一抬头才遽然发现,山顶就在眼前。   他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江随澜喃喃道:“宝宝,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里太冷了。   踏上山头,江随澜直起腰,入目是一片繁荣的尖芷,围着中间一口小潭。潭水是温热的,冒着气,江随澜的手放进去试了试,是正合适的温度。只是这温暖,就足够他喟叹。   他把冻僵的阿玄放进潭水里,阿玄尾巴动了一下,突然消失了。   江随澜愣了愣,这才注意到潭面倒影的异常。   这里是出口!   他在倒影中看到了阿玄,还看到了……狂扬!   狂扬也没想到,他虽然迟迟没有发现进入水影的办法,但江随澜一步步朝着水影之外走来,他只要等着就行。只是第一个等来的,不是江随澜,而是那条龙。   阿玄被水一温,已然恢复了知觉。   见到狂扬,他瞳孔一竖,龙吟出口,身形膨胀,尾巴就甩了过去。   龙吟传到水影之下,在山谷间来回震荡,平静在须臾间被打破。   山晃了起来。   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江随澜的肚子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丹田与经脉的剧烈疼痛,磅礴魔气疯狂往他体内涌,简直要撑爆他。他在地上蜷缩了片刻,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坐起身,摆出打坐修炼的姿势。他整个人的意识沉进自己的灵台识海,隔绝了身体的感受,获得了平静与温暖。   就是此时,尖芷河谷外的战场,殷淮梦挣开了锁链,天玄林中有了新的原野与灵树。   江随澜没有看到,他还没有看到的是,以他为中心,形成了风暴。裹着雪,风暴先撕碎了尖芷,日升月落,它成长为难以形容的庞然大物,撕碎了这座雪山,江随澜自己没有意识到,但若以旁人目光看过去,他现在就是悬在了空中。最后,风暴撕碎了小小水潭的水面。   尖芷河谷的河水倒灌进此地,所有幻象崩裂,江随澜在顷刻间被水淹没。   他睁开眼,奋力向上一游。   呼吸通畅的刹那,水流也静止了。   风暴跟随着他从影子里狂啸而出,雪片暴涌,一直往外溢,直到神府之外的尖芷河谷也开始飘雪。   “我要杀了狂扬。”殷淮梦一字一句地说完,雪便落在了他的眉梢肩头。   他愣了一下,松开手,往天上看。   那原先被他抓在手里的魔修连滚带爬地跑了,殷淮梦也没有追。看到了雪,他就想到了蹇洲,想到了雁歧山,想到了师父,师兄,想到了江随澜。   远远的,传来惊叫:“魔龙!”   殷淮梦回过头,看见黑龙从尖芷河谷中窜出来,在云间穿行。   殷淮梦朝前走了一步。   地动山摇,寒风咆哮。   一柄剑从尖芷河谷的河水中飞出,倒映闪动着天光,还有一线灼目灿金。   这是江随澜的剑,是他的瘦玉绡。   天玄林里,又出现了一片原野。   这片原野,不是其他无境那样的荒芜,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片原野,遍布青草,各式各样的花朵盛放,小鸟在树上啁啾,蝴蝶与蜻蜓嬉戏……   这是神道。   这是江随澜的无境。   殷淮梦往尖芷河谷的神府奔去。   他心中无数情感汹涌,所有的记忆都涌了上来,喜怒哀惧爱欲憎,将他兜头淹没。   战场上所有人都看着瘦玉绡出鞘的方向。   所有人都看着,魔龙突然俯身从河谷里叼出一个人,那剑快得甚至看不清残影,精准地刺穿了那人的丹田。   瘦玉绡从那人体内拔出来,带起一串血花。   阿玄随即把他摔在地上。   狂扬站起来,不去止一止伤口的血,反而对着江随澜笑:“有什么用呢?不如罢手,免得引来天雷。”   他笑容古怪:“你不惧死,你腹中的孩子呢?”   江随澜也笑起来:“你还没有发现吗?我对你已存杀心,对你已下杀手,你虽未死,天道却也没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狂扬?”   狂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江随澜走到他面前,瘦玉绡剑尖指在他的脖颈上:“这叫命数,你死在这里的命数。”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会死在这里,而且说这话的两人都与兰湘子关系匪浅,狂扬心里不是不犹疑的。但同时,面对冰冷剑刃抵在喉间,江随澜提到“命数”,狂扬又从犹疑猛然变成了暴怒。   没有人可以质疑他的命。   他是魔神的命,他会以魔神身份,带领魔修,占有九洲。他会长生不死,让这天下永恒地掌控在他手中。这才是他的命!   狂扬暴起,他伸出手掌去抓江随澜,瘦玉绡冷冷的金光一闪,就削掉了他的手掌。   当初在季洲就是这样,江随澜断了他一只胳膊,他都没跟他生气。   修道之人,没有残疾,不论是断了胳膊还是什么能接回去就一定会长好,若不幸接不回去了,也会慢慢长出新的。当日江随澜和殷淮梦也就没有察觉到不对。但狂扬的恢复速度是可怖的。   他出手也快,然而江随澜已经是无境。无境眼中的天地,和化境眼中的天地截然不同,他的域铺展开了,狂扬瞳孔一缩,有些不可置信。   江随澜的域就是他在天玄林中那片生机勃勃的原野的具象。   分明是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色,狂扬却觉得到处都是杀机。   进入域中的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江随澜的踪迹。   听风,没有风。   看影,没有影。   只有剑光,每一道剑光被他察觉时,都是已经从他身体贯穿而过的剑光,带着残忍的血色。   几次之后,狂扬身体脱离,跪倒在地上。江随澜的混沌之气对他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如果换做别人,他不会感觉到这样的灼痛和脱力,甚至伤口的恢复速度都要比平日慢。   狂扬看自己的血把青草地都染成了殷红,他勾起唇,眼神却很冷,他道:“江随澜,没想到你对于玩弄猎物,也这么有心得。我更喜欢你了。”   一直沉默的江随澜说话了,狂扬仔细听,却觉得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好像并不来源于任何一个方向。   江随澜说:“玩弄?我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只是想要你死,千刀万剐的死。”   这就是无境之域。   在兰湘子的域里,他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兰湘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而易举地将他碎裂成那样的惨状。   在江随澜的域里,他虽能动,却和不能动也没什么区别,只能承受攻击,连江随澜在哪里都找不到。   狂扬心中充满不甘心和恨意,他嘴上说更喜欢江随澜了,但心中却生起无边的妒忌。他以前从不羡慕无境,因为无境意味着受天道限制,从此成为九洲的边缘人物,空有名声,实际上却什么都做不了。但兰湘子可以杀上万魔修,江随澜——这个柔弱的,初见面时才初境的,在他半哄半骗下才修魔的,是他帮他杀了宋从渡,才有完整白迆血脉的江随澜,竟然也可以是这样一个肆意杀戮而不被天道惩罚的无境,那么,为什么他不可以?!   狂扬脸色扭曲,他大吼一声,竟然硬生生在江随澜的域中,撑起了属于他的域。他的域只是化境的域,只能撑开一点点,但足以让他耳聪目明。   “江随澜,”他转身闪电一样伸手扼住江随澜的脖子,冷冷道,“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是愿意乖乖跟在我身边,我其实是舍不得对你下手的。”   江随澜呸了一声。   他早就认清楚了,狂扬说话跟放屁一样,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再为狂扬的话产生一丁点儿波动。   狂扬眼角抽搐,江随澜的域在挤压他的域,他撑得很辛苦,但卡在江随澜脖子上的手更用力了。“我不会杀你,随澜,”狂扬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温柔,瘦玉绡在江随澜的御下砍断了狂扬的脖子,他的头掉下去,却还在说话,手也没有放松,“但我会杀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会的,相信我。”   江随澜忍无可忍,又砍掉了他的手。   他喘过气,往后退了两步。   瘦玉绡舞动着,当即把狂扬大卸八块,但他还没有死,身上魔气萦绕着,仍然充满生气,蠕动着想要拼合自己的躯体。   江随澜咳嗽了两声,肚子又疼了。这次和在尖芷河谷里不一样,江随澜的域突然不受他控制地收了起来。   狂扬也感受到了,那滚出去老远的头嗤嗤笑起来。   江随澜觉得恶心。   瘦玉绡到了手里,他拄起它,腰却仍然沉重地弯着。疼痛让他喘息都急促了起来,额上开始冒冷汗。   狂扬大笑:“你看,天还是在我,不在你们。”   他有些狂热地说:“随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归顺我,我可以让你和你的孩子都活下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淮梦幽灵般出现,左手燃着一团火,右手抓着督清。   他看向督清:“你说,狂扬化成灰都会活过来,你烧过他?”   督清形容狼狈,脸上都是血污,面对这个问题,沉默地摇头。   殷淮梦说:“那我们来试试,是不是真的烧成灰,他都还能把自己拼起来。”   江随澜怔怔地看着他。   殷淮梦走到狂扬的脑袋面前,一边用那火点狂扬的头发,一边说:“知道这是什么火吗?天雷之火。我每杀一个魔修,天雷便劈我一道,为了聚这团火,来的路上,我又杀了好几个魔修,现在就让你试试,这滋味好不好受。”   狂扬被烧得尖叫起来。   殷淮梦站起来,垂眸看着火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他继续说:“如果你真如督清所说,化成灰都能火,那我就会站在你的骨灰之上,杀了督清,引来雷劫。劈无境的雷,你受得了吗?狂扬?”   “孤琴,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还有江随澜,还有你们的孩子,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狂扬咬牙切齿的声音最终被火焰吞没。   他无数次被杀而没有真正死过的身躯化成了灰,风吹,却没有吹动。   那灰自发地聚集到一起,慢慢地延展出肉色来。   督清笑了一下:“我就说——”   殷淮梦面无表情,将他按在狂扬的尸灰上,狠狠拧断了督清的脖子。   雷电如期而至。   “师——”   “不要过来!”   殷淮梦把督清丢出去,看着雷电裹住了狂扬尸体的每一粒骨灰。   这一次的雷劫,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强。   殷淮梦觉得自己可以感知到一点天道的意思,天道也想杀狂扬,只是借助了他的行动。这次的雷劫是最强的,或许是因为,这样强的雷劫,才足以杀死狂扬。   太强了,殷淮梦有些承受不住,却因为江随澜就在他身后,嘴角抿紧了,硬撑。他现在浑身的雷电,江随澜不能过来碰。   他盯着那一捧灰。代表着狂扬,代表着无数人的噩梦与阴影。他狂妄自大,残忍冷血,如今却也只是这么一捧灰。   殷淮梦恍惚听到了他的惨叫,好像是每一粒灰都在叫,无数道惨叫叠在一起,每一道都那么凄厉,那么痛苦。   最后连这捧灰也彻底灰飞烟灭。   什么都没剩下。   雷停了,乌云散了。   雪还在下。   云与风雪翻涌。   殷淮梦转身回望,看到雪把地上的尸体都盖住了。   他朝江随澜走过去,颤抖地抱住他。   “随澜。”仅仅两个字,说出口却是那么艰涩,喉咙紧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江随澜把身体全部的重量放在殷淮梦身上,呼吸都带着痛意。   殷淮梦紧张而恐惧,嗓音发着抖,问:“随澜,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江随澜深呼吸一口,埋头在他肩上说:“啊,可能要生了。” 第49章 正文完   疼痛像是浪潮,一阵又一阵。江随澜蜷在殷淮梦怀中,有些恍惚。   殷淮梦搂着他,说:“我带你去找玉机道人。”   江随澜情况特殊,保险起见,得找个医修在侧看着。   走出尖芷河谷,江随澜才倒吸一口气,想起来,拽着殷淮梦的衣服说:“猫!”   云片糕被留在了那片离主战场较远的小林子里,狂扬带走了江随澜,没动猫。从那天到现在,前前后后加起来三十多天,也不知道猫怎么样了。   殷淮梦带着江随澜进了林子,没怎么费工夫,就找到了云片糕。   无境的神识和化境的神识不一样,更广阔,也更具体入微,更有掌控,对于想要搜寻的目标,只要在神识覆盖的范围里,就能轻易确定。   猫瘦了,原来是毛茸茸的雪团,现在成了个脏兮兮的泥团,见到殷淮梦和江随澜,可怜巴巴地跑过来蹭,大眼睛里几乎闪动着泪花。   江随澜笑了一下,又因为疼痛紧跟着呻吟出声。   殷淮梦紧张死了,一把捞起云片糕,丢上觅雀,往临洲去。   半途,江随澜又说:“阿玄!”   殷淮梦僵了一会儿,冷着脸说:“他那么厉害一条龙,不用你操心。”   江随澜在他怀里挣扎:“不行,阿玄……”   殷淮梦隐忍道:“随澜!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孩子能平平安安……”   “我知道,”江随澜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知道,我只是,可能,有点害怕,有点紧张过头。”   殷淮梦把他抱得更紧了,沉声说:“随澜,我也是。”   江随澜脸埋在他肩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在河谷里,我以为你死了。”   殷淮梦说:“我也以为……那时候狂扬说尖芷河谷里还有魔修,我以为你也出了事。随澜,他那么说的时候,我真的,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全没了。又痛又恨。”   江随澜“嗯”了一声:“现在我们都还活着,挺好的。”   殷淮梦沉默良久,侧头吻了吻江随澜被疼出来的汗濡湿的鬓角,低声说:“随澜,对不起。”   “嗯?”   “过去的很多事,我犯的错,我对你的冷淡,我只顾着自己,我伤害了你,我差点害死了你……对不起。”   “嗯。”   殷淮梦又吻他的唇,江随澜闭上了眼睛,微微仰头迎他。两人许久没有这样吻过彼此了。   猫在一旁舔着爪子,见怪不怪地看着。   殷淮梦最后亲了亲江随澜的眼睛,喑哑道:“随澜,我爱你。”   江随澜睁开眼睛看了他半晌,忽然微微笑了,对他说:“给宝宝取个名字吧。”   狂扬死了,但战争并没有马上结束。   不论是仙修还是魔修都杀了红了眼,没法立即停下来。这样过了几天,玉机道人和另一位音修无境从临洲来到尖芷河谷,音修在云上用竖琴弹奏了一天一夜的曲子,抚平每个人内心的杀戮,玉机道人则带领一品阁的弟子在满地尸体里救所剩不多的活人。   洛洲惨烈,其余几洲也并非毫无波澜,不过因魔修大部分的力量投入在了洛洲,在临洲这样的地方,魔修就不太成气候,战争便不像临洲那样持久。   星陈湖边的满星居比上次江随澜他们来时清冷了很多。   玉机道人离开临洲时和他们说,可以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但江随澜想回碧城。   殷淮梦没有意见,江随澜提出想法,他就做好准备。   包括这些日子,他一直负责照顾好江随澜,照顾好宝宝,照顾好猫。   云片糕跟在江随澜他们身边很多年了,养在雁歧山小银峰,日日夜夜受灵气熏染,腌也腌入味了,它与普通猫不同,很有灵性,只是从来性子傲娇。今年跟在殷淮梦和江随澜身边左右奔波,又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场面,比以往乖了些,江随澜生了宝宝,它忽然又生出一股奇怪的兄长自觉,凑在宝宝身边任劳任怨陪着玩。   宝宝叫小宁。   那天江随澜叫他取名,殷淮梦听完居然呆住了,憋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宁”字。   惟愿一生,健康安宁。   江随澜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殷淮梦说:“我以前从没有考虑过子嗣的事情,雁歧山每年收了弟子,弟子离家,他们的家人都是相似的话重复叮嘱,我那时想,那些话说得没什么用,人生际遇,不是你说要平安健康快乐,就能平安健康快乐的,听多了,心里隐隐不耐,觉得无非自欺欺人。但是真有了孩子,我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词,竟也只是这普普通通的几个字。”   说这话的时候,殷淮梦在碧河桥上,看河水里悠悠漂过的河灯。   又是碧城一年花灯节,仙修与魔修的战争干戈止歇,这次的花灯节格外盛大。   宝宝趴在江随澜的肩头,仰着头,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天空上绚烂烟花,吭哧吭哧笑起来。   殷淮梦牵着他的小手,脸上也是温柔的笑容。   江随澜转头看他。   今夜最盛大、最灿烂的烟花就是此刻在天际绽开,殷淮梦吻住江随澜的唇。   烟花渐渐凋谢,新一轮的烟花又重新绽开。   江随澜眼中似乎闪动着浅浅水光,他轻声说:“师尊,你知道吗,花灯节一直有个传说。”   在烟花盛放时亲吻喜欢的人,两个人就会永远在一起。   河灯顺着碧河水流一路漂下去,漂过河上船舫,漂过两岸绿荫,漂过城池,漂过蹇洲漫天风雪……   “随澜,小宁,惟愿你们,健康、平安、幸福,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