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失败的重逢及其后续   汶汶乡   文案:   没人想到你会复活。   -   原创小说 - 混合性向 - 完结 -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 魔法世界 - 奇幻 - 大长篇   这天,约翰遇到个神经病,非说约翰是他“好朋友”复活返生。   为什么是带引号的好朋友呢,因为约翰闹不明白,这位“好朋友”到底是神经病的此生挚爱还是毕生仇敌。   *   龙x人   人有过妻女,龙有过很多很多前男友   各有各的渣处   爱神说他们是真爱   HE 第1章 约翰·多伊   俗话说的对:如果诸神看你不爽,他们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而赫莫斯知道——诸神对他非常不爽。   *   约翰·多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现在是下午两点,吃午饭的人基本已经走光了,吃晚饭的人还要等一些时候才出现。没意外的话,现在正是员工休息时间。   然而意外就那么发生了。   小店员工听见清脆的门铃声,于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抱怨。他把递到嘴边的酒杯放下,看向门口。一个裹着棕色旧风衣的人走进这间小旅馆,看上去不像本地人,约翰之前没见过这号人。这个陌生人戴着一顶宽沿帽,褐色的长发垂落肩头,踱步的样子十分优雅,画风和这个闭塞的小镇子格格不入。而且陌生人似乎也没有贴近这里画风的兴趣——他竖起的大衣领像道屏障,把他和外界隔离开,看上去既冷漠又疏离。一个游离世外的旅行者,约翰下了判断。店员十分敬业,抛开失去闲暇时间的不满,立刻摆出一个热情的姿态:他站起来,嘴角扬起友好的微笑,两只褐色的眼睛充满兴趣,注视这个陌生人。   “您好,请问您……”   约翰被那双突然变亮的眼睛吓了一下,声音卡在喉咙里。   陌生的旅人盯着约翰,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变成了耀眼的金色,灼灼发光。   一个龙裔。   约翰很快镇定下来。在这个新闻行业蓬勃发展的年代,龙裔虽说少见,但每个人都多少在报纸上看过他们的照片——比如现在很火的戏剧明星,雷蒙娜·奥斯纳小姐,就是一位龙裔——龙裔是龙的血脉,身体里流淌着真龙之血,虽然和真正的龙相比,那点血脉实在不值一提,但对于常人来说,这种血统简直太非凡啦!龙裔的眼睛是令人瞩目的金黄色,龙裔的身体素质比常人好很多,龙裔有杰出的魔法天赋,有些龙裔甚至能变出一些龙的特征——就拿那位奥斯纳小姐举例,她可以让自己的头上长出犄角,在舞台上,那场面别提多炫酷了。   但除此之外,龙裔和人类就没什么两样了,或者说,他们的定义本来就是龙族血统比较显明的人类,而不是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异种。所以,约翰现在可以安下心,继续演一个热心的好店员,为这个陌生人提供周到的服务——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可是对方不说话。   好吧,也许这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多伊先生心想。   但是一个好店员的职业操守就是不管面对什么难搞的客人都要热情如一。   于是约翰保持微笑。   可是对方就只盯着他看,不说话。而且,说实话,那个眼神让约翰觉得有点不舒服——有种直白而热烈的情绪在里面。他直勾勾地盯着约翰,把一切感情暴露在外,全然不顾人与人间应有的距离和礼貌,好像约翰是他的老熟人——关系比较糟糕的那类。   约翰脸上的热情逐渐冷却了。他和这个古怪人四目相对,心里想着,再过几分钟,要是这家伙还不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他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他渐渐坐回去了。   但对方偏不安生。   “你是谁?”这家伙问,声音冷得要掉冰碴子。   约翰心里有点不喜欢对方的语调,所以他没站起来。但是他像完全没被这家伙冒犯到似的,重新扬起一张笑脸:“约翰·多伊,先生,您需要我……”   冷笑让他停下话语。   “约翰,多伊?”这龙裔一字一顿地念道,嘴角带着讥诮和嘲讽。   许多人在第一次知道约翰叫这个名字时难掩笑容,可从来没有谁像现在这个人,笑得充满莫名其妙的恶意。   搞什么啊!约翰有点不高兴。不过,他脸上什么不愉快也没泄露出来,反而和这家伙一起笑起来。   “我没有在开玩笑,先生,”他语气轻快,就像他完全没读出对方的讥讽,“我真的就叫约翰·多伊。您不能因为它被用来代称无名氏就不许人叫这个名字,是吧?”   他不知道对方听进去没有。他觉得对方的眼神毫无触动,好像他刚刚是在说了一堆废话,所以这家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是,约翰又觉得这家伙那些没来由的敌意收敛了。金眼睛的龙裔好像陷在什么思绪里了,心不在焉地移开视线,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接着,他向约翰正坐着的那张桌子走过来,摘下帽子把它拍在桌子上,拉开椅子在约翰对面坐下。   “您长得和我的一位好朋友一模一样,我太惊讶了。”他一本正经地对约翰说,意思似乎是在解释他刚才的失礼情有可原。可是他竟然没道一声歉,这态度未免太傲慢了。   “哦。”约翰勉强打起精神,“您需要点什么吗?”   对方又不说话了,盯着他。   好几秒钟后,这没礼貌的家伙开口说:“我的那位好朋友死去很多年了,您能让我看您一会儿吗?”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怪。   但也就是怪而已。   “请您自便吧。”约翰回答说。很快他就想收回刚才的话,因为这个怪人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友好——专注、阴沉、杀气腾腾。这家伙刚才说谎了吧?其实自己是长得像他的仇敌吧?   约翰不自在地稍稍往后靠了靠,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精的辛辣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缓解了他的焦虑。老实说,他现在有点想跑到柜台那儿打报警电话。但他也知道,在这人真正做出点出格的事情之前,他打电话也叫不来警察……   但是,约翰给自己打气,楼上可有个货真价实的小法师,他没必要这么的如坐针毡!   可惜,就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想倚仗的少年风风火火从楼上跑下来了。   “帕雷萨!”莱尼抛下一句话,“妮克尔有事找我一会儿姑妈回来你帮我应付一下我晚饭前一定能赶回来拜托了!”   “卧槽我还没答应你呢你回来!”约翰连忙喊他,可小法师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好吧,约翰心想,他还是先找个机会溜到电话旁,随时准备着打电话给警察局方为上策……   “帕雷萨?”那个正在“怀念亡友”的人发出一声低语。   “哈,这个!”   约翰回神,正想解释说:这是那小子给我起的外号,因为他觉得我特别像历史课本上某个人的画像。   然而他的视线和这人对上,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   这个龙裔刚才只是面无表情中带着点杀气腾腾,现在却是咬牙切齿中带着杀气腾腾。   ……咦?   约翰宝宝吓得又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真是你!”他听见对方从牙缝里逼出这几个词。   咦咦咦?   不造为什么,那一刻约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明悟到:这个人刚才那声帕雷萨,不是在问他小法师叫他帕雷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不叫你约翰,而是……   在叫他。   在叫他?   难道说那个“好朋友”恰好就叫帕雷萨?!   不对啊“好朋友”不是死了吗??   难道说死了是在试探他???   “你又骗我!”这个龙裔朝他吼道。约翰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到这家伙在愤怒中锤了一下桌子,然后,那只拳头就……陷进去了……   第一时间,约翰连酒杯也顾不得放下,噌地站起,连退几步。他盯着崩裂的木板,思维运转飞速,愣是一个办法也没想出。他的视线移回这个龙裔身上,呆呆地看着对方把拳头提起来,白皙的手背上一道红痕也没有。   卧槽!这家伙是怪物吗?!   怪物站起来了。   约翰知道自己不能再傻站着。   “先生,我请您冷静,”约翰语速飞快,“我不认识您,帕雷萨只是别人给我起的外号,或许您朋友也叫这个名字?很遗憾这是个巧合。不管我和您的'好朋友'有多像,我绝对不是他!您,请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不要乱发脾气。如果您想寻人的话,出门,右转,直走,左手边,警察局乐意为您效劳!”   他说完,卯足了劲儿,用一种真诚的目光望着对方,希望这个神经病能幡然醒悟,他对着错误的人发了错误脾气,现在就应该立刻道个歉,马上滚蛋最好,或者稍后滚蛋也可以接受……   可是这货没有。妈的。   这个眼睛金闪闪的家伙还是用那种灼热露骨的视线盯着他,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微笑。   这笑容更加让约翰毛骨悚然。   倒不是说这笑里藏刀,有什么危险的暗示。正相反,这个笑容一改刚才的冰冷阴森暗藏杀机,可以说是个十分温柔,十分和缓,十分真挚的笑,真挚得好像正在笑的这个人一点也没有察觉自己在笑,所以这笑容才能在充溢这么突兀的喜悦时,仍让人相信,这喜悦乃是发自他的真心,是从他的内心深处不小心泄露出来的。   ……约翰有点相信‘好朋友’的说法了……   ……可约翰同时觉得瘆的慌……   ……尤其是想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砸穿桌子,更瘆得慌了……卧槽啊卧槽,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啊!!!   压抑住内心绝望的呐喊,约翰硬着头皮开口了:“先生……”   他没说下去,因为他受了更大的惊吓,大脑一片空白。   他面前的这个人,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魔法的光辉显现,没有任何过渡和渐变,那一瞬间,一秒钟,一眨眼,他的头发成白色了。   那是一种十分不同寻常的白色。不同寻常,约翰缺少文艺细胞的大脑只能说出这个词。那不是普通的年老后那种衰朽的白发,它那么纯粹,那么耀眼,更像是暗示了一种强大,就像那双蜥蜴一样的金黄色眼瞳一样,因其夺目而令人生畏,因其令人生畏而叫约翰移不开视线。   这个陌生人亮出了他的白发,他仅仅只是亮出了他的白发,其余所有——面容,着装——丝毫没变,但一下子就能叫人体会到各中差别。刚才,约翰还能把他当成一个人;现在,约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这个男人是异类。   或者,更严格地说,约翰的直觉告诉自己:它是龙。   约翰呆呆地看着它,过了好久才缓过神。他向来跳脱的大脑蹦进的第一个念头是:等把这家伙打发走,立刻就去买彩票!   龙和龙裔,虽然只差了一个字,生物划分却天差地别。龙裔是人,龙不是人,龙裔还算接近日常,龙就属于传说范畴了。哪次龙在城镇现身不是头条新闻?哪座有龙出没的山峦不是旅游胜地?大部分龙都躲在黑渊,把它们的一切遮得严严实实。龙不干涉凡世,要是它们在人间行走,它们绝不会让你知道。龙可以完美地化形成人类的模样,据说黑渊现在的龙王当年就伪装成一位龙裔游侠,游走四方,谁也没发现它竟是一头龙。   买彩票买彩票!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这时,约翰面前这头龙又开口了:“帕雷萨——”   “我不是帕雷萨,我是约翰!”约翰连忙摇头,又后退一步。   “你就是帕雷萨。”它不知道哪来的笃定,还向前踏了一步,“你第一次见到我这副样子时就是这个表情。”   约翰觉得自己很冤……难道不是任何人见到一个人唰的白头都会是一脸受惊的表情吗?   在他把自己的吐槽说出来前,对面的龙又发话了:“你想摸摸它们吗?”话音落下,它真的拾起自己肩头的白发,朝约翰递过来。   约翰坚决地摇摇头:“不不不不我一点也不想!——这和您的好朋友截然不同吧!您瞧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悲伤的是,这龙告诉他:“你当初也是这样,摆摆手,告诉我说你当然不想——你是帕雷萨。”   卧槽!这误会可大了去了!   更暴击的是,它还补充了一句:“可你当时是言不由衷,你后来最喜欢玩我的头发了。”   我的天啊玩你的头发你朋友是变态吗我绝对没有恋发的癖好的好嘛!!!他愁苦地看着这家伙,想着怎么说服它。可是看着看着,觉得绝望。这头龙看起来很不正常,眼神里透出做梦一样的狂热。再算上刚才它屡次对约翰的否定置若罔闻,只知道坚持自己的想法,一个劲坚持你就是我的好朋友帕雷萨……约翰怀疑,该不会,这龙是,妄想症之类的神经病吧……好朋友死了打击太大,所以沉浸在对方仍旧存活于世的幻想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先生,”约翰苦着脸说,“我真的不认识您……”   他被突然逼近的龙吓了一跳。   上一秒,它还离他几步之遥,这一刻,它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约翰的拿酒杯的手被猛地推一下,里面的液体撒了出来,沾湿了两人的衣服。那双金黄色的,有一双竖瞳的眼睛向下一瞥,紧接着,约翰的酒杯从手中被夺走,自个儿飞到了桌子上——而他面前的怪物根本动也没动。   绝对的力量。绝对的权威。约翰几乎停止了呼吸。那张金眸白发的脸离他这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睑上纯白的睫毛,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冰冰的气息。他感到恐惧,他屏住呼吸,如果他能控制更多,他会让自己心脏停跳,体温降低。他想让所有生命的体征化为乌有,自身的存在从此消失——只要别让那属于异类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下一秒,约翰从那种让他无法思考的恐惧中摆脱出来——主要是因为这家伙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嘴里神经质地低声叨念着:“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帕雷萨,是你,是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它的鼻尖几乎快贴到他的鼻尖上,它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身上,它面容上失而复得的喜悦传达到他眼底,它的手不轻不重的力量压在他肩头……它太像人了。如果一个东西太像人,能让你感到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感情有感觉,你就很难纯粹地只对它的存在感到恐惧了。   约翰稍稍放松了些。他想,最好的朋友死了也是个挺大的打击,或许他应该好好安慰一下这个正在发疯的家伙,先让他冷静下来,然后再尝试着让他理解这个事实:你的好朋友帕雷萨死了,我是约翰,不是你的好朋友。   事后,约翰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太温和了。他当时应该当机立断直接上去揍一拳,不管有没有用,也不应该就那么毫无预备,让这个神经病给咬了。   是的,他被它给咬了。这头脑子不正常的龙看着他,突然就拉起他的一只手,在手臂上狠狠来了一口,动作迅猛得叫约翰根本没反应过来。   “啊——卧槽!你他妈在做什么!”   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上下夹击刺破了他的血肉,他的骨头发出破碎的声响。约翰一下子冒出冷汗,但其实不是疼的,只是吓的。   他一点疼痛也没感受到。   然后神经病松口了。约翰发誓,他的确是被咬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排令人胆寒的猛兽的牙齿从他的骨头和肉里抽离,血涌出来,一部分沾到了咬他的人的下巴上,更多的沿着皮肤蜿蜒而下,温热,湿润,滴到地板上,连空气里都氤氲开铁锈的腥味。   神经病抬起头看着约翰,嘴边和下巴上都是约翰的血,样子十分骇人。约翰用力把手抽回,没想到对方也恰恰在此时松手,结果他没收住力,撞到了柜台上。被撞疼的感觉清晰地传过来,提示他手臂没有痛感十分异常。约翰抬起自己被咬伤的手臂,想看看伤口,结果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只有血迹,没有伤口。   “是真神干的,你复活半年多了……”约翰听到神经病轻声说,“可他们却没告诉我任何讯息……那帮该死的……”   “打住,先生,打住!”约翰说着,绕到柜台后面,准确的摸到了电话。这下他仿佛有了底气,好像他手里捏着的话筒是什么危险的杀器,可以屠龙弑神。他对龙说:“我请您离开,我最后说一遍,我不认识您!”   白发的男人微笑着看着他,嘴上都是约翰的血。通常来讲,这场面应该被称为威胁,但不知道为什么,约翰觉得它的表情是悲哀。   他觉得它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我明白了,”他对约翰说,声音逐渐抬高,“这是诸神卑鄙的诅咒!他们通过复活你来折磨我!!帕雷萨,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   “先生!”约翰喊起来,举起话筒,“我警告您,如果您再不离开我就叫警察过来请您离开!”   这头龙的瞪视几乎要让约翰握不住话筒。可谢天谢地,警察是管用的。它最终消失了。   顷刻间凭空消失,就像熄灭一个本不存在的幻影。   * 第2章 莱尼·盖沙   “你喝醉了,或者那家伙是个幻术师,拿你寻开心。”莱尼说。他接过约翰递过来的盘子,熟练的操纵流水把上面的洗涤液和油污冲洗干净。   “那我衣服上的血是怎么回事?那张桌子是怎么回事?你可是亲自处理的!”   “嗯……这有很多可能啊——最主要的是,帕雷萨,你说的东西明显荒诞不经,不可能是真的。”   小法师看到约翰气鼓鼓地看着他,于是详细解释了起来:“要是你的叙述是真的话,这家伙不仅得是头龙,还得是头对魔法研究得十分精深的龙——什么征兆都没有就能隔空移物,麻痹痛觉?手一摸就能让伤口痊愈?我的导师召唤他的法杖还得抬抬手指呢!”   “拜托我们谈的是龙你导师是龙吗?”   “帕雷萨,龙的定义是‘一种由庞大物质和精神组成的生物’而不是‘一种对魔法十分精深的生物’。他们只是有力量,但魔法可不是只有力量就能运转自如的。而且一般情况其实是,因为力量太强,只靠蛮力就能解决生活中的大部分问题,所以龙对精妙的魔法反而普遍不怎么在行的样子。”   约翰一脸“你在开玩笑”的表情。   “难道你接下来要告诉我,那些会吐火的会吐水的会吐冰的会催眠的龙靠的不是魔法而是蛮力?”   “会吐火的不会吐水,会吐冰的不会催眠。有些血统比较高的龙可能有某个特定的魔法天赋——然而在天赋以外,他们一无是处。不过,当然咯,也有那些怪胎,明明可以靠蛮力,偏偏要去学魔法,凭着强大的力量和漫长的寿命,最后对魔法还很精深——我倒是真知道这么个人物。”   “哈?”   “黑渊龙王。”小法师认真地说,“黑渊的龙王是满足了所有设定需要的龙,只不过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龙王她是个姑娘啊!”   “……”   “所以应该是个幻术师拿你寻开心,编了个跌宕起伏的基情故事耍你玩。别伤心,帕雷萨,下次再见到这家伙我帮你教训他。”   “……哦。我谢谢您啊法师大人。”   “别客气,我和你谁跟谁!”   “……”   两个人在这场闲聊中消磨完了洗盘子的无聊时光,一前一后走出厨房。他们出来时,约翰突然停住脚步。莱尼没留神,撞到了他身上。小法师捂着鼻子,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帮工,发现他一脸受惊的样子。莱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楼吃饭的人都走没了,就剩他的姑妈,微笑着和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聊天。那个人背对他们,穿着一件棕色的风衣,桌子上放着一顶宽沿帽——莱尼突然记起下午那个一眼扫过没留意看的,只有一个模糊印象的,那个拿约翰寻开心的‘幻术师’。   这时他的姑妈看到他了,向他们俩招招手。于是坐在她对面的人自然而然扭回头。   “莱尼,约翰,这是赫莫斯·海泽尔先生,”莱尼的姑妈高兴地对他们说道,“海泽尔先生要租下三楼的那间房子,从明天起就在这里住下了!”   莱尼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有着颇为英俊的长相,留着典雅长发的年轻男人。   “小子,”莱尼听见约翰低声对他说,“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去呀!”接着约翰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莱尼拽住了约翰的袖子。   “我大概没法帮你报仇了,”他悄悄说,“这家伙还真是一头龙。”   “……哈?”   “孩子们,怎么啦?”莱尼的姑妈用一种轻微的责怪眼光看着他们。   “是我的错,”海泽尔先生站起来,“我今天下午来过一次,和多伊先生闹了些误会——责任全在我,十分抱歉,夫人,我刚刚不知道该怎么提及此事。”他转向约翰,“我恳请您原谅我下午的唐突和无礼,多伊先生。”   约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接受不了神经病突然变得这么正常。他迟疑了一下,用一种客气的语气说:“哦,哈哈!您明白我不是您的好朋友就行,海泽尔先生!”他强行扯出了愉快的微笑。不过,莱尼从他背在背后握紧的拳头判断出,约翰可一点也没接受这个道歉。   “叫我赫莫斯就好。”海泽尔说。   约翰盯着他,没有回应。海泽尔等了一会儿,只好放弃,重新转向莱尼的姑妈:“那我就先告辞了,和您聊天十分愉快,盖沙夫人。”   他拿起他的帽子,戴在头上,向三个人依次致意,十足的绅士派头,然后离开了。看得出来,他讨了莱尼姑妈的喜欢,这位孀居而无子嗣的女士用慈母的眼神目送他离去。   “那我去为新房客收拾房间了。”约翰说。   “那我去帮约翰。”莱尼说。   两个人窜上三楼。   “你不是说我绝逼是被幻术师耍了吗?”约翰愤怒地往床上铺床单。   “这太不可思议了……”莱尼喃喃道。他的手来回划动,指挥着拖把把地上的灰尘拖干净。小法师接着又大声说道:“它在威胁我!天啊……你惹到了怎样的存在?我是说……最开始我什么都没感受到,直到他故意放出了破绽……只有一瞬间,但是十分强大,我差点跪下了……”   “卧槽你不要吓我!”   “它要么有天资,要么有年纪,所以才能有这么熟练的技巧……如果你之前说的那些不是幻术,而是真的话……诸神黄昏!帕雷萨!咱们报警吧!”   “哇,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我是认真的!我们安全教育课上就这么讲的,如果遇到龙,在能报警的情况下尽量报警。”   “哈!那还有不能报警的情况吗?”   “……在不能报警的情况下尽量顺从它的意愿,伺机报警。”   约翰正想大声嘲笑小法师学校毫无卵用的安全教育课,然而房间里第三个声音让他的大笑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那我希望你们还是放弃报警吧。”这声音和蔼而轻柔,可仍旧让人毛骨悚然。   约翰和莱尼共同向声音的来源——窗口的方向望去。刚刚为了放放房间里的尘土味,约翰把窗户打开了。他们除了窗台上洒落的月光什么也没看到。   但是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凭空出现了。   约翰觉得,这次这家伙是在照顾他们的视觉接受度,所以才如此缓慢地显现身形,先是一道淡淡的光晕,一个模糊的轮廓浮现,然后是白骨一样的长靴,紧身裤,造型奇怪的衣服的下摆;白色手套,白树枝质感的护腕;腰,臂;和手腕差不多风格的领口;下巴,头发,脸。   那张脸,英俊,健康,呈现出一种让人舒服的谦恭的神情,可是那双竖瞳的金眸却只让这一切反而显得可怕。危险的人低下头,反而比他抬起下巴时更让人心里打鼓。   一旁的小法师靠在门上,牙齿打颤,可算明白了那些固执的屠龙者是怎样拥有了那种疯狂的信念:危机感。   幸好,那头龙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莱尼自忖,不然他可能真会腿一软就给跪了。   小法师把担忧的目光移向他的朋友——只见约翰愣愣地迎着那头龙金色的目光,和它对视。约翰呆住了,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吓呆的样子……   莱尼觉得,约翰的表情怎么看都像看到了灿烂的星夜或者壮丽的瀑布或者蔚蓝的大海似的……那是被美打动的模样。   ……卧槽帕雷萨你认真的吗?莱尼在内心抓狂。   不过小法师转念又想,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者无畏,对魔法一窍不通的约翰大概不能想象出他面前的存在可怕到什么地步。   这世间有很多憎恨龙的人,也有很多热爱龙的人。他们穷尽一生去追逐这强大的生物,因为它们实在太美了。   小法师把目光移回这头人形的龙,深吸一口气。抛开心中的战栗和逃跑的渴望,他得承认,它美极了。   雪一样的白色,修长挺拔的身形,仿佛盛着阳光的眼睛,流银一样的长发……不,用白银做喻真是一种玷污,白银哪有……   莱尼走神地想着,突然,那双金瞳向他望来,小法师膝盖发软,忏悔自己不该被约翰带跑也跟着走神。这么危急的关头应该好好想办法啊!   “可以请您出去吗?”龙温柔地说,“我有点话想和多伊先生单独说。”   威慑力摆在那儿,它的语气再温柔,莱尼也不觉得自己能提出什么异议。   他悲壮地望向约翰,后者惊醒一样,回过神来,瞪着他,目光里的含义显然是:是朋友就别走!!!   “帕雷萨,记着我刚才说的……”莱尼拧开了门。   “伺机报警?”   “不是!顺从它的意愿!”小法师说完,一个闪身就从门缝钻了出去,门也不关,跑得比兔子还快。   龙抬起手挥了一下,门自己关上了。   但是就像刚才它的显形一样,这动作在约翰眼里带有一种表演的意味——他是见过它连眼睛都不眨就能让水杯消失,像吹灭一簇火苗一样让身影顷刻隐藏;它运用这些非凡的能力,像呼吸一样流畅自如,现在它却非要在呼吸前做点暗示,显出点征兆,仿佛舞台上的演员生怕离的远的观众看不懂他们的表演,竭力夸大动作和语气——这实在太刻意了。   这不免让约翰头皮发麻。他不知道之前在洗碗池边和莱尼的谈话被这家伙听去了多少。   他看着龙那双金色的眼睛。他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双眼睛里的瞳孔变成圆形了,和正常人一样。因为虹膜是那么亮的金色,漆黑的瞳孔显得十分清晰,所以约翰确信自己没看错:刚才是一道线,现在是一个点。   它们追逐着他,它在凝望他。从刚刚它出现,它的视线就几乎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它看着他,这十几分钟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好像那小小的一刻没有他的黑暗都是不可容忍的浪费。   约翰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白天时这家伙神神叨叨的话语,关于好朋友的复活,以及它的憎恨。这家伙和那个好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一阵儿让他觉得他们是挚爱的恋人,一阵儿又让他觉得他们是刻骨的死仇——难道说是由爱生恨?又或者相爱相杀?约翰这么天马行空地想了一阵儿,突然发现:这头龙刚才不是说有话和他说吗?话呢?   好吧,敌不动我不动。   一开始,约翰还能勉强维持,但是维持太久他就绷不住了。   大哥你已经盯了我快二十分钟了,不累吗?   作为一个对魔法一窍不通,对龙只是道听途说的凡人,约翰秉承不知者无畏的精神,勇敢地打破了沉默:   “那个,海泽尔先生……”   “叫我赫莫斯就好。”对方急切地打断他。   “别别别——咳咳咳,我是说,哈哈哈,我们才刚认识多久我就叫您的名字多不合适啊,哈哈哈。”   “那我也以名字称呼您怎么样?我叫您帕雷萨,您叫我赫莫斯。”   ……不怎么样。   “先生,就算以名互称,您也该叫我约翰。”   “可刚才您的朋友就叫您帕雷萨啊?难道我无此荣幸做您的朋友叫您的昵称吗?”   卧槽这不是昵称这是外号外号和昵称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约翰压抑住内心的嘶吼,笑着对龙解释说:“那是玩梗,小孩子调皮拿他没办法而已。其实我还是更希望我的朋友叫我的名字:约翰。”   龙听到这话,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悲伤地望着他,十分哀怨地叹了口气。   “好,我听从您的吩咐,约翰。”   卧槽别这么自作主张我吩咐什么了啊!   “那什么,我有点困了,您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就撤了。”约翰说。他最后又补上一个“赫莫斯先生”,来顺龙的意。   可是龙并不满意。   “您叫我赫莫斯就好。”龙说。这是他第三遍说这句话,约翰觉得自己再不改口就有点作了,于是从善如流的点点头。   “我刚刚没注意说错了,赫莫斯。”   龙看着他,露出一种微妙的失望表情。   约翰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家伙比他强比他会魔法比他懂得多,可是他自己是谁他自己不清楚吗?   ……严格来说他还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认识这个人,他对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如果它执意要把他当成它的故友,它注定会失望。因为,友情,与其说是两个灵魂对彼此独特之处的惊艳与欣赏,不如说是细水长流的习惯和陪伴。他不是它的“好朋友”,事实就是这样。   这时候,龙又说话了:“你是半年多前被莱尼·盖沙介绍到这里来的,他在某片荒原救起了昏迷不醒的你,认为你大概是个落难的冒险者。而你,在医院醒来后,失忆了,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所以你来到了这儿。”   “这是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的事,”约翰说,“您凭这就想说服我是您的好朋友复活?”   对方摇摇头。   “我不想说服你什么……你是帕雷萨,我知道;你觉得你不是,我明白;你对自己的过去一点也不想探究,我理解……只是,约翰,我们曾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我相信我们现在也能再次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   约翰奇怪地望着它。   “你们,你和那个帕雷萨,真的是好朋友吗?”约翰迟疑地开口了,“说实话,你们看起来,关系,不怎样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赫莫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约翰连忙表示自己不是恶意:“我是说,老兄,你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想看到你的好朋友复活。你说认识他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   “不是!”赫莫斯像被刺痛一样,低吼道,“见到你的每一刻都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虽然内心早就默认赫莫斯和帕雷萨是基友关系,听到这么直白肉麻的话约翰还是有点不自在——尤其是,它刚刚说的是,你。   所以,难道这家伙真要在这里住下吗?以后每天要应付这样一个连手指都不用动就能把你捏死的存在,可怕的是它心里一直默认你是它那个天杀的“好朋友”,而你呢,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万一哪天踩到了雷区把它惹炸了……   想想就心累。   这家伙为什么就说不通呢?约翰忍不住开始厌烦。既然知道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为什么还要来打搅他的安宁呢?圆润地滚不好吗?现在你这样搞事情,对你自己是自虐,对我来说是麻烦。   大概是约翰心里的念头有点明显了,赫莫斯又说道:“您不用有压力,帕……约翰,您可以就当我是一个普通的房客,照您和别人相处的方式来对待我……”   “我怕您显然不想要这种对待,”约翰觉得自己要被这头龙的矫情造作惹火了,“不然您就不会离开后又以这副模样跑到这里来了。”   赫莫斯看他的表情就像一个被父母责怪的孩子,可怜,弱小,又无助,不知怎么的让约翰又突然没了脾气。   “你喜欢我这副打扮,”它说,“你刚才都看呆了。”   虽然它说的是实情,但约翰相信,这其中肯定有逻辑不对头的地方,不然这话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约翰辩道,“你是为了恐吓我们才这副样子跑过来,又不是为了让我看你有多好看——”   “不,我就是为了让你看看我有多好看,这样你没准就能想起我了……吓唬你们只是临时起意开个玩笑,你从来不会被吓到的。我以为你会觉得这很有趣。”   “……我觉得被威胁并不有趣。”   “我没有威胁,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我向您道歉,您别生我的气好吗。”龙可怜巴巴看着他。   约翰这下真的无话可说了。   好吧,好吧,就这样吧。   看到他神色松动,赫莫斯立刻喜上眉梢。他向约翰靠近了一些。   “你很喜欢我,因为我是龙,”它说,“许多人更多会感到畏惧,而你从来没有。”   哇哦,所以它和那个帕雷萨是个俗套的故事咯?被众人畏惧的龙和唯一不怕他的凡人?那可够无聊的。   “我会感到畏惧,”约翰说,“我现在就十分希望能从这个房间离开。”   赫莫斯闻言,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走过他,在那张刚铺好床单的床上坐下。   他仰视着约翰。   “按您的方便来吧,约翰,我希望您知道,我不会要求您做任何事,反而是您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   约翰很识趣地没把那句“我希望您立刻离开这个小镇离我越远越好”真的说出来。   “额,您知道,我工作了一天,现在累极了,咳,我去休息了,明天见。”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退去,推开门时临补了一声“赫莫斯”。   然后他像跑出鬼屋一样跑出了房间,踏上楼梯,直奔阁楼。 第3章 寒冰的赫莫斯   约翰一打开门,眼前的情景就让他来气:小法师坐在床上正在入迷地看一本书。不是,就算你被威胁了报不了警,你也在这里心如刀割忐忑不安地担心我一下啊?怎么能泰然自若地看起书??   小法师抬头看向约翰,眼睛微微睁大,说了一句更让约翰生气的话。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还希望我和那头龙多待会儿培养感情吗?   莱尼看到约翰挽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样子,连忙又说:"我正帮你查那条龙的来历呢!"   "哈?"约翰大步走过去,去翻这本砖头书的封面——《大陆通史》,这是小法师假期里一直在看的一本书。约翰觉得自己快要气炸了,他在那儿应付一个喷火能毁灭整个小镇的偏执狂,这小子躲到这儿来做他的课业???   "你来看这里——"小法师连忙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句话。惭愧地告诉大家,本文男主失忆前大概文化水平不高,现在识字很不利索,日常读报都是看看照片和标题让他来浏览这种学术性书籍实在强人所难……总之,约翰一眼扫过,那段话的意思半点没懂,倒是看到了一个名字——   "赫莫斯?"   "没错!很有意思吧那家伙用名字玩梗——虽然我还没查到海泽尔是玩的什么梗。"   "赫莫斯是什么梗?"   莱尼震惊地看着他。   “你对神话不是了如指掌吗?”   “我是知道挺多神话,可我不知道赫莫斯是哪个神。我倒是知道有个叫赫莫斯的商业大亨……”   “寒冰之龙赫莫斯,元初之龙第七子,活跃在神话和历史传说里的一头白龙,北地有个节日就是崇拜它的祭祀演化而来。”   约翰似乎没想到这个名字有这么大的来头。   “刚刚那家伙就是一身白,你是说……”   “你想多了,”小法师说,“寒冰之龙早就死了,它的死还引发了一场波及全大陆的十年凛冬。”小法师看到约翰一脸茫然,知道他并不知道"十年凛冬"是啥。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莱尼又说,手指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里划出一句话,“根据可靠考证,寒冰之龙是一条基龙。”   “哦。”约翰在小法师的床沿坐下,头一次,他引以为豪的机灵大脑跟不上小法师的思维了,“那能说明啥?”   “说明:你节操不保了。”   小法师被弹了一下脑门。   “我是认真的!”莱尼捂着额头抗议。   “我亲爱的莱尼·盖沙先生,我请您不要一本正经地说些我们早就知道的东西浪费时间好吗?”   “所以你也明白自己节操不保了?"   这场谈话的结局是,小法师的头被那本书拍了一下。约翰气鼓鼓地回到他的床上,躺下。   他刚才和那头龙说的也不完全是敷衍,他今天真的累了。   他闭上眼睛,然而赫莫斯那白得发光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阻挠他陷入梦乡。   "嗯,帕雷萨,你睡着了吗?"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对面传来这么一句。   "没有。"他说。   "我就挺好奇,被一头龙看上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你是怎么得出我被一头龙看上的结论,这难道不是某个神经病不顾我的意愿强行要把我当成他的基友吗?"   小法师沉默了一会儿。   "你未必不是那个人啊?"   "可别,千万别!"约翰说,"我可不想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家伙来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传奇。"   "然而,约翰,这并不由你来决定。"小法师幽幽地说,难得没叫他的外号,"事实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出现的就很可疑,裹着一张沾满血的草席子被丢在荒原上,衣服被血浸透了,身上却连一个伤疤都没有,我们本来怀疑你是某个邪神的祭品……"   "我个人以为,这比说我是被真神复活的死人要靠谱多了。而且我也更乐于接受。"   "……要是我肯定喜欢复活。这多传奇,多刺激——"   "我多么想把这命运恭恭敬敬让给您,法师大人,"约翰说,"我,既不想要刺激,也不想要传奇。我只想每天下午一杯麦芽酒,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生活的乐趣对我就是这样。"   小法师没再说话。   约翰渐渐睡着了。   他梦见在一条漆黑悠长的走廊里走着,手里举着一个烛台,火苗飘忽不定,比手电筒差多了,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点路。   但是他大概对这里很熟悉,他并没有花心思分辨观察,停在了一扇大门前。   他推开门,赫莫斯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龙仍旧是它毫无矫饰的那种人形,奇怪的白衣,漂亮的白发,金瞳在黑暗里发光。他在内心惊叹龙的美丽,他只是坐在那儿,就像一首动人的歌。   他向他走近了,弯下腰,把烛台凑近了龙的脸,好像是想让光把龙英俊的脸庞照得更清晰些。   但他未免让烛火和龙挨得太近了,火苗已经燎上了龙的皮肤。   而赫莫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皮肤也没有任何变化。他又不是凡人,火焰灼伤不到他。   这时,龙开口了:“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   “真的吗?”他觉得自己在笑,“那我命令你少来找我。”   “除了这个。”   于是他吹灭了蜡烛,随手把烛台扔到脚下。   “我虚伪,傲慢的朋友啊!”他说,“我是多么厌恶你。”   他的行动却和话语正好相反。他低下头,吻了龙。   *   约翰睁开眼睛时,高潮的余韵还留在他的小腹里回旋。他的后背和肠道还停留着那家伙皮肤和阴茎的触感。然后那些感觉变得虚幻起来,像淹没在潮水里的礁石。这都不是真的。   但小腹那滩又冷又湿的精液是真的。   约翰在黑暗里悄悄坐起来,小法师已经熟睡,对他的朋友刚刚做了一个春梦的事情一无所知。约翰轻手轻脚地下床,从衣兜里翻出一条手帕,老旧的木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小法师翻了个身,呼吸依然平稳绵长。   约翰用手帕把自己的精液擦干净,然后走出阁楼,来到二楼的洗手间,把手绢洗干净。他接着蹑手蹑脚地回来,把手帕晾在床头,轻轻躺回了床上。   做一个被人操的春梦让约翰有点五味杂陈。而那个操他的人偏偏还是赫莫斯·海泽尔,真是让约翰觉得……很困惑……   而且偏偏他被操得还挺爽。   这是怎么回事?他对那头龙有这么露骨的欲望吗?还是说……这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某段回忆?   那家伙说的关于复活的事……难不成是真的??   约翰满腹疑虑,闭上眼睛。   *   第二天上午,一个马车夫运来了新房客的行李。那是两个箱子,一个款式很老,上面有一些标签被撕掉的痕迹,这显示这箱子游历过不少地方,被运输公司和旅店贴上了标签,不过他的主人把它们都撕掉了。总体来说撕得很干净,但顽固的地方它的主人却没再管了。另一个箱子稍微新一点,造型很漂亮,是深绿色的,用皮革包裹,上面有主人姓名的缩写,暗示这箱子是私人订制的产品。约翰看着那两个金色的花体字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赫莫斯·海泽尔这个名字押了头韵。   他和小法师一起把这两个沉重的箱子抬上了三楼,海泽尔将要居住的地方。因为昨天晚上的突发情况,他们俩今天早上才把这里打扫完毕。   然后,小法师回阁楼上做他的功课,或者,约翰更怀疑他是去和他的朋友们(尤其是妮克尔)进行一些秘密通信。而约翰要去帮盖沙夫人做午餐。不得不说盖沙夫人做的一手好菜,她的饭香是和她慈祥的美名一起传遍整个小镇的。约翰,在烹调上就差的远了,在厨房里他只能给孀居的夫人做些打下手的工作。好在他很满足,他喜欢这种单调简单的活计,他觉得自己不费多大力气,却能为盖沙夫人给房客带去一点生活享受的伟大烹饪事业上做出点贡献,这不能更划算了。   中午,住在二楼的一对年轻夫妻下楼了,然后还有一些路过的客人,坐进来点点什么。小法师也磨磨蹭蹭下来了。二楼的那个雕塑家又沉迷于他的创作,过起颠三倒四的生活来——盖沙夫人让她的侄子去给多丹先生送饭。   小法师端着盘子上楼后,好巧不巧,赫莫斯·海泽尔就来了。   "我吃过饭了。"他这样回答盖沙夫人问他要不要来点什么的问题。他接着说:"我来整理我的东西——啊,请问,我可以让多伊先生过来搭把手吗?"   正在擦桌子的约翰身形一僵。他祈祷小法师这时候能立刻出现,这样的话盖沙夫人就会派他的侄子而不是他去——会魔法的人帮起忙来总是更加有用的。   但是小法师,大概是和那个艺术家聊起来了,这么一会儿了还没下来。   约翰不得不跟着赫莫斯上楼去了。   他们走进赫莫斯租下的房间,这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得出打扫这里的人没有趁机敷衍了事以做报复。不过,它的临时居住者并不在意这些——这间房间是什么样,这间房间干不干净,这间房间合不合它的意——这龙,它从一进屋,停下脚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望向约翰,那双眼睛渐渐染上金色。   约翰压抑住内心的哀嚎。   "您不是说要当个普通房客吗?"他提醒说。   那双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很快,金色消失无踪,那双眼睛又变回普普通通。   "对不起,"赫莫斯说,"我不是故意的。"   约翰不予置评。于是赫莫斯向他那个漂亮的绿皮箱子走去,冲着箱子张开手掌,金色的锁扣发出啪嗒一声,箱子打开在地。   约翰看到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堆黄铜零件。   "这是一个模型,您有兴趣来帮我装上吗?"   约翰对这种东西向来是十分有兴趣的。不过他很矜持地说:"我不就是应您的要求给您帮忙来的吗?"   赫莫斯十分温和地笑了一下。他没再说话,弯腰拾起一片大的零件,放在手边的书桌上。   *   “我是故意不想下楼的,”雕塑家迟疑了片刻后说,“那个新来的家伙到了吗?”   “你说赫莫斯·海泽尔?”小法师微微一愣。   雕塑家听到这个名字,视线从他面前的未完成品上移开,看向莱尼。   “赫莫斯·海泽尔,他的名字?”   他的语气有点奇怪。   “你认识他?”小法师问。   多丹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父亲是个同性恋,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我的……要不是我和他长得很像我真怀疑我是他捡来的……在我七岁那年他交了一个新男朋友。”   莱尼被多丹先生突然转移的话题搞得措手不及。不过他还算上比较熟悉保罗·多丹,知道这人说起话来就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就一股脑都说出来。于是莱尼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耐心地听着。   “他似乎很有钱,整天无所事事,可自从他搬到我们家后,父亲的手头就宽裕起来。但我不怎么喜欢他。我猜他也不喜欢我。虽然他从来没向我发过火,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他还会教我识字。”多丹停滞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题又变了,“有一天,一个下大雨的下午,天空是黑的,像晚上。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法师,我想,因为他站在雨里,身上却是干的。而且他还穿着长袍,上面的绣线被闪电一照亮闪闪的。不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他很漂亮,而且很吓人。他的表情很吓人,那双绿眼睛冷冰冰的看着我,对我说他找赫莫斯·瓦尔迪伦克。”   小法师听到这里一个激灵。   “赫莫斯,”雕刻家轻轻说,“瓦尔迪伦克。听上去像个长汀姓氏,可我们这儿的赫莫斯姓贝克拉姆,是个北地人。他的北地口音很明显,把卡尔念成卡尔罗,叫人没法忽略。所以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叫瓦尔迪伦克的。但他,应该是早就调查清楚了,他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他问我,除了我和我父亲,这里还住着什么人。”   保罗说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上去像个来寻仇的,我当时心想。我有点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这时候赫莫斯出来了——从画室里——我父亲禁止我在他工作时候进画室,但他却允许赫莫斯随便进去——他走出来,头一次说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北地味儿。他告诉我去画室里找我父亲,这里他来应付。”   雕刻家说完,就不说话了。小法师支着脑袋,等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在保罗心里,他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   小法师只好问:“然后呢?”   “然后?”雕塑家皱眉,似乎不理解莱尼为什么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然后我今天看到这个新邻居,觉得他长得和我认识的那个赫莫斯一模一样。海泽尔是个长生不老的法师吗?”   “呃……抱歉,我不知道。”   “唔,我还以为你们法师都有特殊感应呢。”   “……没有这种东西啦。我能冒昧问个问题吗?”   “?”   “你父亲和那个赫莫斯,最后怎么样了?”   “分手了呗,大概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唉你不知道,那个圈子就是这样。毕竟他们又不能结婚是吧?七年已经算是挺长时间了……其实我觉得,要是世界上没有婚姻这种东西,根本没人能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   小法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个照着他姑姑的面容雕的塑像,盖沙夫人半垂着眼睛,慈祥而温柔,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对,”他回答,“您说的没错。”   *   约翰和赫莫斯拼好这个东西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是一个大陆的一部分的模型,并不是按比例还原,但把地貌差不多呈现出来了——群山环绕的黑渊,广袤的沃野,西部的群山,北方的森林和冰原。同时上面还矗立着一个个约翰听说过或者没听说过的名胜古迹——珍珠城堡,光明神殿,白塔,环江城集市……不过要说起来,约翰最感兴趣的是冰原上的一头龙,它是这里最精致最复杂的部件,那双翅膀和尾巴都可以自由摆动。   赫莫斯拉过一把椅子请约翰坐下,自己去把那个陈旧的大箱子打开,没费多少功夫就从里面拿出一小块儿魔晶来。这块魔晶色泽混浊,一看就是集市上的便宜货。赫莫斯把它放进位于黑渊中心的一个凹槽。那些刻在黄铜表面的纹路被依次点亮,整个模型由静转动。   约翰饶有兴趣的看着刚才大半由他经手的齿轮和杠杆,互相作用。森林在低语,河流在奔腾,城堡里的八音盒奏出一首歌谣,法师塔边的野兽四处循行。冰原上的龙扬起脖颈,张开双翼,身后的尾巴摆动出优美的弧线。   夕阳的光透过窗口照在这匠心独到的作品上,制造出温暖迷人的光泽。   "您喜欢它吗?"约翰听到赫莫斯问。   "这是一件杰出的作品。"约翰中规中矩的说。   "这只是半成品罢了。还没有魔物的魔域,精灵的永恒之洲,甚至连长汀都没有。这些地方我倒是都去过,只是始终不懂该如何表现。"   "那您真该去认识一下多丹先生!"约翰说,"他住在二楼,是一位颇有灵气的雕塑家!"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赫莫斯脸上那种柔和平静的愉快一下子消失了。   约翰尴尬地想:可是我又不是艺术家,当然没法解决您的困惑。   接着他又想到,这头龙不过是随便找点话题和他闲聊,并不是真的想对他抒发那些困惑。   于是约翰又说:"我没想到您去过那么多地方。"   赫莫斯半做在桌子边沿,没有立刻回应他。他只是看着约翰,用一种内敛的,沉默的,不露情绪的目光看着约翰。   "我去过世界各地,"他说,"一遍又一遍,我用我的脚丈量这个世界。它很有趣,每个地方,即使你去过无数遍,当你再一次造访那里时,那里又会有前所未有的东西等着你。"   约翰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赫莫斯说的感受对他来讲十分陌生,他既不能附和发出点感慨,又觉得这时候表示自己见识鄙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实在太掉气势了。   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只是尽量用一种真诚的目光注视着赫莫斯。   这注视似乎让对方很高兴,龙的眉宇输展开,那种微妙的不高兴的情绪烟消云散。他的眼睛又变成了金色,不过,想起他刚才那句我不是故意的,约翰没有指出他的变化。   这时,赫莫斯微笑着问他:"您有没有过这种打算,走出这里到外面去看一看呢?"   坦白来讲,约翰是有这种打算的。他正在攒钱,准备再过一年,他就跟着小法师跑到皇城去看看珍珠城堡,在那里随便找一份工作,然后再去北地的寒冰堡,或者栖日城旧神殿……   但约翰没有想要坦白的意愿。虽说他们现在气氛不错,虽说他们之前刚刚合作拼完了一个复杂的机械,虽说……   他还是觉得,就这么放弃挣扎,任由自己被它钓上钩,未免也太没志气了。   “没有,我挺喜欢这里的,先生。”约翰说。   对方闻言垂下了那双金色的眼睛,它们又慢慢变回棕色了,仿佛是失落遮盖了那漂亮的琥珀色。   “叫我赫莫斯就好。”它只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们听见了敲门声。约翰自告奋勇去开门,是小法师。莱尼看到他毫发无伤衣衫整齐很是高兴,告诉他们已经是吃饭的点了,姑妈叫他提醒他们别忘了下去吃饭。 第4章 南内特·盖沙   “姑妈觉得海泽尔先生和你一见如故,”小法师说,"我本来还以为……但看你们刚才,你们玩的不错呀。"   "你是我最后的战友了你千万别离我而去。"   "嘿,伙计!抛开它给我们的那些惊吓,海泽尔先生文质彬彬,见多识广,最重要的是还很和善——"   "然而它开场就暴露了它的真面目,它是个不会听别人说话,不会顾别人心情,咬你一口都不带预警的神经病。"   "帕雷萨,人活在世上就该学会知足。很多龙连装成一个和善的好人都做不到,更别提成为一个和善的好人。别把要求定那么高嘛。"   "……我明白了,你变节了,屈服于那头龙的淫威之下。"   "这怎们能叫屈服呢?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小法师。"   "帕雷萨,虽然我知道我现在有点怂,可是啊,你总得面对事实不是,有耐心的龙是很少的,你不要因为这头龙看起来很有耐心的样子就挑战它的耐心。我上过一门关于恶龙的选修课,听过很多可怕的例子。有的人被弄死,有的人被弄的半死不活,有的人被囚禁,有的人被杀了全家。"   "你们学校都开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选修课!"   "艾尔伯特是大陆最好的魔法学校。"   约翰看着莱尼。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劝我赶紧去敲开三楼那家伙的门给它一个拥抱跟它说我是它基友复活真是三生有幸虽然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规划但我可以抛下这一切去试着变回那个和它相爱相杀的基友?"   莱尼沉默了一下。   "一般的剧本都是这么发展的。"   "我希望自己拿的是二般的剧本。"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   约翰蹭地坐起来,小法师也僵硬了身躯。盖沙夫人不是这种敲门节奏。   最终约翰去开门——也不是他比较勤快,只是大家都知道,敲门的人肯定是赫莫斯没跑,让小法师去开门实在是水字数没有意义。   "我可以请您做我的向导,明天陪我逛逛这个镇子吗?"一些虚伪寒暄后,赫莫斯问约翰。   "明天不是我休假的日子。"约翰说。   "这不用担心,"赫莫斯回答他,"我只需要知道,您愿不愿意。"   不愿意。   但是,好吧,虽然刚才嘴上一直在怼小法师,其实约翰心里觉得他的话还是挺有说服力的。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约翰说。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头龙,听到他的回答,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赫莫斯抿起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知道那话不能说,于是努力忍住不说的样子。   "谢谢您。"它留下这个莫名其妙的道谢,下楼去了。   约翰不明所以地关上门,听见小法师对他说:"你刚才好敷衍哦。"   这真让约翰火大。   "我已经努力转变态度在讨好他了!麻烦你不要一上来就要求那么高!"   "人家很明显是想泡你,你却在和它虚与委蛇。"   "……莱尼,你可不可以,不要,如此的,怂。"   小法师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我真的不懂,你注定要被压趴下,那为什么不在这之前先自己选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呢?为什么非要等着被推倒呢?"   "合着被推倒的不是你是吧。"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这么选择。"   "这就是你为什么会被之前的学校劝退。"   "这也是为什么全大陆最好的魔法学校接收了我。"   约翰翻了个白眼。   "一想到未来法师界的中流砥柱会有你这样的家伙,"他说,"我就觉得距离下一次十年凛冬就又近了些。"   莱尼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用起了十年凛冬的典故。   "你终于开始看我给你的历史课本了?"   "没有。我请盖沙夫人给我讲了讲。"约翰露出一副骄傲的神情:我就是不想练阅读你能拿我怎么样?他接着又说道:"说起来那头龙真的好蠢,堂堂一个半神被巫师耍了还死了。你确定这里这位赫莫斯叫自己赫莫斯是由于那位寒冰的赫莫斯吗?会不会是为了某个凡人赫莫斯呢?——要是我的话绝对不会想和蠢货扯上关系。"   "龙向来崇拜的是力量不是崇拜脑子。虽然它的故事听起来很蠢,可那毕竟是,"莱尼抬起头露出些许憧憬,"半神啊。死亡后的魔力污染竟然波及全大陆持续十年之久。"   约翰差异地看着他。   "你号称只关注传奇,"他说,"可你之前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对这位半神有多少了解的样子,查了书才想到这个人物。"   "我关注的是活着的传奇,"小法师一本正经地生命,"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花时间去看考点之外的材料。"   "……我是不是应感动一下意思意思?"   "把你的表演力气留着明天去应付那龙吧。"小法师说。他合上书,抽出一张纸,低头开始写信。   聊天活动结束了,约翰觉得无聊。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睡的很好,一夜无梦。这证明昨天晚上那个奇奇怪怪的梦只是某种心情和愿望的产物,而不是像故事里常讲的那样,是"上辈子的记忆"。   *   盖沙夫人是位和蔼慈祥富于同情心的女士。约翰觉得她对赫莫斯展现了比一般人更多的同情心和关照,不亚于对待楼上那个被她和她侄子认为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当赫莫斯提出了他的请求——让约翰当他的向导陪他逛逛这个镇子,他按小时付给他们薪金和补偿时——她欣然答应了,告诉约翰回来时顺便买些笋子。   约翰只好披上大衣跟赫莫斯走出了小旅馆。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真没必要巨细无误列在这里,主要是,我们的主角,约翰·多伊先生全程都心不在焉,好像又在故意挑战龙的耐心一样。自然他并非故意,他出门的时候也想着要好好表演一下什么叫热情好客,他并非不善此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这头龙,他就有一种抵触情绪,连敷衍都不想敷衍了。   他觉得很无聊。   赫莫斯倒是津津有味。他走在街上的表情让约翰想起多丹先生。有一次,他看到艺术家先生安静地站在田埂边,聚精会神的看那里的杂草。约翰觉得赫莫斯看这镇子就像多丹看那些杂草,它们对他来说是那么平凡,渺小,不值一提,他却对这样的事物投以那么大的关注,如果不是在作秀就实在是无聊得快要发疯。约翰很庆幸自己还没无聊到那种地步,需要从草上找有趣。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傻了。   “我上次来时,这里还没有邮局。”他突然听见赫莫斯在跟他说话回过神,约翰发现他们正经过本地的邮局。那个邮局墙壁斑驳,很有年代感,约翰一直觉得人们应该抽空把它翻修一下。   “是嘛!”约翰说,“那还真是沧海桑田啊!”   然后他继续走神。他开始想到,盖沙夫人对海泽尔先生的偏爱某种意义上就是她对多丹的偏爱。她觉得他们都是很可怜的人,是正常社会里格格不入的边缘人,是生性孤独的人——但如果她知道海泽尔先生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话会是什么反应呢?如果这位好心的夫人知道她错付了她的母性,海泽尔可不是和多丹一样,海泽尔的疏离是因为它是龙而不是它不擅和别人交往——她会怎么反应呢?她是会轻轻失望一下然后把目光投向那些值得她去关照的人,还是会觉得怒不可遏呢?她受骗了……   于是时间就基本这样过去了,在赫莫斯偶尔蹦出的几句话里,在约翰干瘪的回应里,在沉默里,过去了。对约翰来说,这些时间过的不算有趣,但也不算难挨,感谢诸神,这龙放任了他的走神。   他们最后来到了野地里。赫莫斯停下脚步,旷野上突然袭来一阵风,把他的帽子吹跑了。龙抬起手,风停下,帽子落到了不远处齐腰高的杂草里。他没有捡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散步。”他对约翰说,“你更喜欢打猎,或者阅读。”   约翰震惊地望着他。   “我从来没打过猎,更不喜欢阅读。”他对龙说。尤其是阅读,太烦人了,那些生词和长句。   赫莫斯非常轻柔地笑了一下。他的头发渐渐变白,眼睛染上了金色。   “这里也没有别人,”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您不介意我把伪装撤了吧?”   约翰摇摇头。其实,那什么,坦白来讲,他挺喜欢赫莫斯白头发金眼睛的模样。当然这不是说他对这个龙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了。他的想法没变。只不过,这个白发金眸的形象真的很好看,特别好看,好看炸了,好看到如果有个画家愿意把它画下来约翰愿意把所有攒的钱拿出来把那幅画买下。那一刻他甚至想:如果他读过很多诗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摘出一组漂亮的词句表述出他看到的景象。   约翰觉得赫莫斯一定能看出他觉得它很好看。或者说,赫莫斯很清楚“帕雷萨”觉得它很好看。   这可能会让你们以为,约翰已经相信了龙之前那些话,关于“好朋友”,关于复活。某方面可以这样讲,严格来说却也不完全如此。就好像有人告诉你,高山上的宝藏属于你。没有人对你明说,但大家都知道,你取回它势必付出代价。你到底有什么理由和动力去把它取回来呢?   为什么失去记忆的人要找回记忆?为什么没有过去的人要找回过去?你们口里说的完整是什么意思?   约翰觉得那些想要找回过去的人其实都不是真的对过去一无所察,就他自己来讲,他在医院醒来,看到了崭新的天,地,世界,他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他觉得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出生,他什么也没失去过,他就该从此自由自在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像其余许许多多人类一样。如果不是小法师提醒,他根本不会想到还应该有“找回他的身份”这个步骤。   “这有什么意义?我根本不需要知道我叫什么在哪出生来自哪里!”   “我们需要。我们总得弄清你是谁。”   他们最终也没弄清。这让无名氏先生很高兴。他们的失败对他来讲是可喜的事情,这意味着,没有莫名其妙的责任和义务,家庭关系,人际关系,什么都没有。   啊,自由!   于是他领到了一张名字叫约翰·多伊的身份证件,跟着莱尼来到了这个小镇。   言归正传,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回这个空旷的,无人的,长满杂草的旷野上。那些草是干枯的黄色,凛冬刚过,万物还未复苏,春天的绿意还要迟些时候才要点染大地,这里还保留着冬天的萧条和寂寥。一般情况下这没什么好看。小法师赞美这片野地,他赞美那些土黄色的草,料峭的风。他从来不赞美那个站在这儿等他的姑娘,虽然妮克尔才是一切美的原发地。约翰曾经嘲笑他,约翰现在想起了他。   赫莫斯站在那里,白色的长发被清风吹动。他漂亮的站在那里,他身后枯黄的草,黯淡的山,乏善可陈的远方的建筑物的影子也跟着漂亮起来。他漂亮得让约翰惭愧,他竟然只能反反复复像个傻子一样重复漂亮这个字眼,而不能再想出点更配得上它的话。   后来在独自返回的路上,约翰回味起此时此刻的情景,脑海中想到的是龙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他相信他们现在也能再次……   他不得不承认它的自信不是自负。此刻,他好像站在斜坡上一样,不由自主地向赫莫斯倒去。诚然,他反感且抗拒这个龙和它可能带来的东西。但同时,他真的被这个龙的白头发,金眼睛,笑起来时虚伪的谦卑透出的傲慢吸引着。高山上的宝藏属于你,你势必想取回它,不是因为你衡量过它可能带给你的好处和坏处,而是因为你好奇。   所以,其实现在的情况是,约翰屈服于龙的美色之下,情不自禁要变节了。不过,十分庆幸(对约翰来说,对龙来说则是十分不幸)的是,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当时的优美氛围。   赫莫斯突然脸色微变,他向后一躲,几道尖利的水晶一样的长矛穿过他脑袋刚才所在的位置,紧接着,一道半透明的墙拔地而起,约翰下意识的后退几步,阵阵寒意告诉他那墙的材质是冰。   他看到冰围住了赫莫斯,在它头上封了顶,像罩子一样困住了它。它看起来很镇静,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地看着约翰。那些冰凹凸不平,这使约翰根本不能看清龙的脸,去读龙的表情,分析一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黑渊秩序部为您服务,我是特派员冰糖。"一个轻快的声音在约翰身后出现——一个年轻的人,或者,龙?它笑眯眯的眼睛里有一双金色的眼瞳。   "您现在可以回去了,"这龙对约翰说,"请您之后去警局,上报我的代号领取事件登记表。请放心,您的安全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它将处于黑渊的监管下直到它的礼仪审查合格。"   它穿着类似警服的制服,但上面的花纹比警服复杂繁琐多了——如果小法师在这里,他会认出那是一些魔法阵。它头上还有模有样的戴着帽子,帽子下是短短的白头发,和赫莫斯那种白发不太一样的感觉,不是纯白,微微带了点蓝色。它的脸看着很稚嫩,好像它比小法师大不了多少,没过二十岁的样子。啊,说起小法师——约翰突然觉得自己明白发生了什么了——小法师伺机报警了!   "太感谢您了!工作辛苦了!"约翰高兴地对这头龙说。   "这是我的职责,您现在可以回去了。"这龙公式化地回答他。   "好哒好哒!"约翰忙不迭说,转身打算跑了。   他自然是没跑成,几根冰刺破土而出,挡住他的去路。它和刚才那些冰有点不一样,它们更清澈,更寒冷,切面像水晶一样平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约翰脊背发凉回过头去看那个特派龙,只见它如临大敌,盯着它制造出的寒冰囚笼。   约翰转过身,果不其然,囚笼里的人影正在朝他们走过来。黑渊的特派员抬起手,囚笼立刻又加厚不少。可是看看那形状,看看那清晰度,再看看他身后这些——真是,高下立见。   "你快点跑,"龙紧张地说,"别留在这儿添乱。"   "你确定我能跑掉?"   这时候,赫莫斯已经走到墙边了。它脚步根本不用停,哗啦,它面前的冰碎了,破开一个洞口。 第5章 不破之堡   赫莫斯盯着约翰,不急不缓拉进了他们的距离,每一部都踏在约翰的神经上——完了完了,小法师的安全教育课有没有告诉他警察被反杀的时候该怎么搞?   "不是我报的警!"约翰决定卖队友,"我没打算报警的!"   赫莫斯不说话。它只是突然操纵冰,把站在约翰身边的黑渊特派员打飞了。   它走到了约翰面前。   "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他们身后传来了那位特派员的警告。   赫莫斯终于把它那让人冒冷汗的视线从约翰身上移开。   "趁我还没对你发火,快点滚。"它对那个特派员说。这语气令约翰震惊。   但是冰糖先生没有这个打算。   "这是龙王定下的法律,"它说,"我请您不要使我为难。"   "我现在很想把你弄死。"   "这又不是我的错!您被投诉了!流程就是这样!"   "我说最后一遍,滚。"   约翰看到冰糖先生瑟缩了一下,但仍然勇敢地继续说话。   "阁下,虽然我也很奇怪您竟然会被投诉,但您被投诉了,我就得把您带回黑渊,这是龙王的法律,这法律就是她的意志,您总不会为一个凡人而——"   尖锐的冰刺拔地而起,迫使龙向后连跳,但冰刺紧追不舍,仿佛要见血为止。   约翰看着赫莫斯,它两手插在大衣兜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金色的眼睛紧盯着那狼狈躲闪的特派员。它把那层温和谦恭的假面摘下了,就像第一次见面它失控时表现的那样——它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对力量运用自如的危险存在。   危险的冰最终追上了那位倒霉的特派员,它的一条腿被刺穿,鲜红的血把晶莹剔透的凶器染红。赫莫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大量的冰一拥而上,这只龙急切地想化形,但没来得及,刚伸出翅膀就被整个冻上了。   处理完它,赫莫斯再度把视线移向约翰。它的目光让约翰头皮发麻。   "你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约翰说。   赫莫斯的表情从没有表情变成表情难看。   "我杀了我自己也不会杀你。"它语气骇人。   约翰愣了一下。   "我是说,"约翰指指那坨亮晶晶的冰雕,"额,杀龙灭口。"   赫莫斯看向被它冻住的,穿着警察制服的龙。它再扭回头来时表情稍微缓和了些。   "你希望我跟他走。"它对约翰说,"你希望我就此消失。"   约翰摸摸鼻子。   "我有我的希望,你有你的希望。我们都没法让对方满足自己的希望,这不是挺公平的吗?"   赫莫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一开始我吓到你了,"它说,"但那是个失误,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你现在已经开始喜欢上我了。"   "……我现在对你也不讨厌。"约翰试图让气氛和平起来。   赫莫斯突然笑了一下。接着他垂下头,捂上眼睛。他又开始散发那种,悲哀的,可怜的,无助的气息。虽然它刚刚几乎是压倒性地解决了另一头龙。   "你不是真心这么想的,我知道。"它低声说,"你骗我,嘲笑我,轻蔑我,耍我。你说你爱我,你说你从来没这样爱过谁。可现在你想躲开我,就像躲开一个麻烦。"它抬头看向约翰,"啊,我知道你现在想说什么:那些话是帕雷萨说的,不是约翰说的。"   约翰觉得心虚,他上一秒确实这样腹诽的。   "我确实不爱你,但往好了想,我也不会耍你啊!我怎么敢耍你呢?"   赫莫斯凝望他。   "你什么都敢,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演戏,"它说,"因为你怕我破罐子破摔,解决完这一个,就去解决你的那位法师朋友。然后直接把你带走,关起来。说实话,我现在真挺想直接这么做。在你面前,我的耐心总是很不经耗。"   约翰觉得自己从中抓住了什么。   "所以,你现在,还没有那么做,有什么,我能做的,让你,改变想法的吗?"约翰干巴巴地问。   "让我吻你一下。"赫莫斯平静地对他说。   哦。   "好、好呀。"约翰说。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露出类似要去英勇就义的表情。   赫莫斯向约翰靠近了一些,他把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执起约翰的双手。这让约翰十分诧异,他本来以为……   龙垂下头,恭恭敬敬地把嘴唇贴上去。他那种虔诚的表情,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信徒在祈求他的神对他降以怜悯。   这简直比直接下跪还要显得卑微。   它祈求到了它的神的怜悯。那一刻,约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同情他。   “我为我的失礼道歉,”赫莫斯说,“您得自己回去了,是我邀请您出来,最后却让您一个人回去……请告诉盖沙夫人,我接到了一位朋友的急讯,不得不赶到他那里去。我会在一周内回来的。”他把手插回衣兜里。   “额,我……我们等您回来。”约翰说。   赫莫斯点点头。田野上的冰刺碎裂消融,变为白色的雾,很快就散了。约翰沿着他们的来路往回走,一路上频频回头。赫莫斯一直站在那儿没动,他目送约翰,直到那双金色的眼睛再也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然后,龙才转向那个被它冻住的家伙。   轰隆——那些冰像爆炸一样碎开。代号叫冰糖的白龙跌在一地碎冰上,身上的制服被划出几个口子。冰糖先生仍旧是那副半龙半人的模样,跪在地上剧烈地呼吸着,表情十分痛苦。   "我差点就死了,父亲!"它叫道。   “你应该庆幸你活着。”赫莫斯一点也不掩饰它的杀意,“另外,你早就成年了,不许叫我父亲。”   “我就,撒个娇,不行吗???”它悲愤地控诉。但赫莫斯没理它。年长且强大的龙冷漠地看着它,等到它的血都止住时,立刻说:“快点,走你的‘流程’。”   白龙缓过劲站起来,不满地嘟囔道:“我不明白,这个和之前那些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知道他不一样就够了。”赫莫斯说,“听好了,最迟三天,我要回到这里。”   “您在考验我的飞行技巧,我可还带着伤!”冰糖说。   “我不介意带着你飞。”赫莫斯说。   一双纯白的翼自后背展开,赫莫斯抓起冰糖的脖子,消失在天际。   *   约翰回到小镇上,迎面走来了小法师。提着两个行李箱的小法师。   “我们去皇城,”莱尼说,“立刻,马上,不能耽搁。”   约翰似乎没料到剧情转的这么迅速。   “我跟你说,莱尼,那个黑渊的警察根本打不过赫莫斯——”   小法师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但接着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可它还是乖乖跟它回去了,是吧?”   约翰点点头。   莱尼于是说道:“那就没关系了。去皇城,我的导师想见见你。在皇城,它没法威胁我们。”   约翰本来想说,它其实没有真的想威胁我们。但是他听见莱尼接着说:   “最重要的是,我的导师会负担所有费用:传送票,住宿,饮食……”   “那还等什么?我们出发吧!”   皇城,顾名思义,皇帝住的城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浮空岛,也就是说,它在天上。去皇城有两种方法:飞上去,传送阵传过去。前者比后者廉价得多,但价格仍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所以,实在是诱惑太大,而不是约翰对赫莫斯仍然毫不在乎只想把它甩掉。   小法师的导师是一位挺厉害的法师,塔姆林,虽然约翰没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但据莱尼说,他是圈内数一数二的大佬,年纪过百,容颜不老,主攻永生方向的课题。   先前,约翰只知道莱尼基本没在私下场合见过他的这位导师,小法师不常谈起他。这家伙有几百个学徒,能和他对上话的屈指可数,约翰一直觉得莱尼愿意给这个法师当学徒只是因为他很有钱不管多奇怪的课题都能从他那里申请到资金。   现在,他们踏出传送魔法阵,来到皇城后,莱尼告诉了他一些别的事情。   “他是个风评很差的人,为了研究不择手段那种。如果他要对你做什么出格的事,别怕,告诉我,我会向监察委员会反应的。”   约翰顿时觉得……有点被卖了的感觉……   “我现在能选择回去吗?”   “如果你有钱买传送票的话。船票要提前三个月预约。”   “……”   “也没什么可怕的,帕雷萨。”小法师安慰他说,“虽然魔法实验黑幕很多,但现在危及性命的情况越来越少了……”   “行了你别说了!”   后来,在吃午饭的时候,约翰还是忍不住又教训起小法师起来。   “你迟早会为你这种行事作风付出代价的!”约翰一下一下插着盘子里的牛肉,“你的恋人会受不了你,你的朋友会弃你而去,你向你的导师与虎谋皮,很大可能最后你会死的很惨,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什么的……”   “富贵险中求嘛。”小法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你还这么年轻,没必要这么早就喜欢上走绝路……”   莱尼奇怪地瞟了他一眼。   “你听起来怪怪的,都不像你了,帕雷萨。难不成你之前对走绝路心有戚戚?”   约翰愣了一下。   “哎呀,没准还真是!”他指指自己,“要不我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他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你千万别走上我的老路啊孩子!”   莱尼凝望着他盘子里的肉。最后他对约翰说:   “那是自然,我是异性恋,怎么着都不会和一条基龙扯上关系。”   约翰:啊,怎么办,好想揍他。   他们吃完午饭后就立刻乘马车去了小法师的学校。   艾尔伯特皇家魔法学校,全大陆最好的魔法学校,最优秀的法师在这里任教,最有钱的贵族是它的校董,它的开学典礼总能邀请到各种厉害的人——去年,龙王本尊曾站在台上,给新生讲冷笑话。它的历史很悠久,有近三百年。它的占地面积很大,相当于约翰之前呆的小镇的好几倍。   "所以有个问题,"约翰说,"我们到你导师那儿得走多久?"   "走?我们不走。"小法师告诉他。莱尼把他带到了一个马厩一样的棚子前,不过里面没有马,里面是摆的整整齐齐的许许多多的扫帚。   "……别告诉我——"   小法师已经伸手召唤过来一把扫帚,跨上去。   他超约翰扬扬下巴。   那把扫帚不小,所以约翰尽量往后坐了坐,两只手握紧了扫帚把。   "你应该抱住我。"莱尼说。   "不用了。"   "那你自己注意,别松手掉下去。"   下一秒约翰觉得脚下一空,风急切地灌过来,简直让他窒息。最可怕的是,他发现骑扫帚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你脚下没有任何支点,其次,扫帚把那么窄让你难受如上刑,最后,你身为一个新手调整平衡时总容易矫枉过正,于是重心就越来越偏……   不过,更后悔的是莱尼,他飞上天才发现带一个没骑过扫帚的人真的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最开始他不得不一直蛇形前进好抵消约翰重心的偏移,但很快这招就已经没法阻止约翰从骑在扫帚上变成挂在扫帚下的趋势了,于是接下来的大半路程里小法师只好施展了一个漂浮术做辅助。   这招管事。   约翰发现那种随时都会掉下去的感觉消失了,扫帚也不再蛇形,而是稳稳地,笔直地前进。很快约翰就彻底抛开了第一次骑扫帚的恐惧,有心情去注意沿途的风景。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脚底下那些飞速掠过的屋顶,有种熟悉感击中了他。一些记忆的残片从脑海里掠过,他试图抓住它们。   他觉得自己曾类似这样飞过,双脚悬空,带着相同的无力的恐惧感。但他没有在骑扫帚。他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从指缝见流过。   有一个力量在抓着他的肩膀,或者说,抓着他肩膀处的铠甲。   血从他的指尖飞落。   扫帚速度减慢,那种即视感一下子荡然无存,约翰想要进一步去捞起更多的回忆,但它们已经像潮水般退去,无影无踪了。   他和小法师踩上了土地。   "天上诸神,"小法师阴沉的说,"我们一会儿走着回去吧。"   约翰高兴的从扫帚上下来。   "我们就应该走着过来!"   小法师叹了口气。他把扫帚举起来,像扔飞镖一样把它往不远处的棚子扔去。有魔法的辅助,虽然他的手臂像芦柴棒一样细,他还是把扫帚扔进去了。   "这是我们的七号实验塔。"他转向他们面前的白色建筑,介绍说,"模仿荒原白塔建的。"   约翰仰头打量了一下。   "我没想到,传说中被当做法师领航标的荒原白塔是这么的——简约?"   如果不是那上面开了窗子,这塔几乎就可以说是柱子,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特点,白石搭的白色的塔,只有门是黑的。   "这是纷争时代的建筑,"小法师向大门走去,"你在绘图本上看的那种法师塔都是在这之后几百年才出现的……在这座塔建起的时代,法师甚至都不住在塔里。"   "哦,这个我知道!"约翰说,"'不踏足凡世默约'!"   莱尼惊讶地看着他。   "你以前到底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他问,"你对十年凛冬、不破之堡沦陷、精灵战争一无所知。你却知道'不踏足凡世默约'?"   约翰翻了个白眼。   "我相信,如果这些不是考点,你也不会把条目记得清清楚楚!"   "……"   他们推开门,走进大厅。和外面不一样,里面的装潢充满了现代气息,漂亮的穹顶,不灭的魔晶灯,图案典雅的地板。一个裹着黑袍的女人朝他们走过来,她的表情中透出一种呆滞的气息,这让她漂亮的脸看起来有点可怖。她的额头上有用深紫色的颜料画成的纹路,像是一些符号,笔画优美但繁琐复杂。   "莱尼·盖沙先生,约翰·多伊先生,"她说,"请跟我来。"   她转身开始领路。   "那是个魔像。"小法师低声对约翰说,后者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约翰正处于惊讶中。刚才,他看到这女人额头上的魔文,发现自己认得它们,虽然他不懂它们是什么意思,但他能读出它们。   要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文盲,他觉得自己从来没学过读书识字——在心里,约翰发出了刚才小法师发出的感叹:他之前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啊!   这个魔像领他们上了几层楼,七拐八拐穿过迷宫一样的楼道,最后被带进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休息室的地方。正对他们是一扇大窗,明亮的阳光把不算大的房间照透了。房间里摆着许多舒适的暗红色沙发,其中一个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长相漂亮的少年,看着和莱尼差不多大,或者比莱尼更小,白皙的脸蛋还有点婴儿肥,但眉目已经长出了点青年人的锐意。他慵懒地坐在那儿,端着一个白瓷茶杯在慢慢地喝茶,翡翠一样的绿眼睛不急不缓向他们瞟来。   约翰,说实话,觉得这个少年可爱得惊人,特别想把手放在他那头柔软的棕色头发上,好好地胡撸一下。   但是莱尼却到抽了一口气。 第6章 白塔法师柏蒙特   待那少年把茶杯从唇边放下时,莱尼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塔姆林大人。"   "你是我的学徒,莱尼·盖沙,叫我老师。"塔姆林说。他的语气带着和他那张稚嫩的脸不相符的沉稳和居高临下。   "老师。"小法师从善如流。   约翰看着莱尼,突然发现,自己之前面对赫莫斯时,是多么的……欠……   这时塔姆林把目光移向了约翰。约翰顿时紧张起来:他有点拿不准现在他该怎么办,他本来以为和这位法师见面应该是握个手寒暄一下——但小法师刚才的举动似乎暗示他该朝这个法师鞠躬,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如果他鞠躬那是十分可笑的……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刚才的纠结毫无必要,大法师塔姆林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试验品的虚礼上。   四周突然变暗,约翰发现自己站在扭曲,波动,旋转,运动的星空中,不管超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广袤无垠——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幻术,他感到自己眼中所见和他身躯感受到的不一样——世界在变化,在波荡,他站在静止的地面上,但身体下意识跟着视觉开始协调——   这带来眩晕。   在站不稳摔倒前,约翰慢慢蹲下,半跪在地上。   他感到惊惶,恐惧——任何一个凡人在面对超凡的事物时会产生的情绪一一在他心中掠过——他感到憎恨,他感到愤怒——莱尼居然把他交到这里,这法师竟敢这样让他不适——   约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感到自己安安稳稳地呆在平坦的地面上,脚步声由远及近,但是,从他贴在地面的手掌上他得出,没有任何人在走进,地面很静,没有任何细微的振动。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星空依然在变动,但已经没有那么让他眩晕,主要是他已经知道这是假的了。在旋转的星空前他看到了棕发的少年,翠绿色的眼睛冷冰冰注视他。   “对不起,你看起来不太好。我忘了这景色会叫人犯晕——我喜欢它。”法师挥挥手。旋转的星空变成了一片空洞的白色。   “您喜欢星空?”约翰坐下后问他。   “那不是星空,”法师回答他,“那是我在黑渊看到的星界。您觉得震撼——不——您觉得美吗?”   约翰没有说话。好在塔姆林并不指望约翰的回答。   “我觉得那真美啊,”塔姆林自顾自说,“我多么想靠得再近些,穿过物质和精神不定的介质,用自己的双眼看看没有被扭曲过的星界——啊,可惜,我不能,那是半神才能到达的领域。”   约翰保持沉默。他实在听不懂塔姆林在说什么,生词太多了。   少年轻轻勾起唇角。   “盖沙告诉我,你是被复活的。”塔姆林说。   “您信?”约翰问,“只有那头龙这么说……”   “龙是极为傲慢的物种,它们太强大了,强大到从来不需要学会那些卑劣的生存技能——说谎,它们不止不屑说谎,它们不会说谎。”   约翰脑海里响起了赫莫斯的那句话:你说你爱我,你说你从来没这样爱过谁。   “我听说您主攻永生。”   “那是学会肤浅的分类,”法师轻蔑地说,“我研究的是——如何能达到真神的领域。而复活,自古以来只有神能做到。”   约翰微微愣神。   “我以为,人死不能复生,自古以来毫无例外。”   “恰恰相反,自古以来皆有例外,最喜欢破例的就是爱神,她让不幸的恋人们在人间团圆,两个人分享一个人的寿命。这些传说渐渐壮大了人们内心汇总的火苗,那些叛逆的法师声称,既然真神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做到——很可惜的是,直到如今,决定谁是例外的权力一直被神牢牢把持。当今,我们可以重造肉体,我们可以融合鬼魂制作灵魂,最顶尖的法师可以凭空造出一个人——但从虚无中召回灵魂,从死亡中挽回逝去的亡者,真正的复活,仍旧无人可破。”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您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么多?”   “因为我对您感兴趣。”   “身为一个凡人我真是受宠若惊……说真的莱尼比我更值得您的兴趣。”   “盖沙先生很有天赋。但在这个学校,根本不存在资质平平的法师。神眷者就不一样了。既被神所眷顾,又被龙所迷恋,古往今来多少人渴求其一却不得,您却占有了两样。”   "那我可真是幸运啊。"约翰说。他的表情显示他完全不这么觉得。   "命运把别人渴求的赐予你,"塔姆林说,"把你渴求的赐予别人。说来真让我觉得有意思,您看起来既不像个有壮志雄心的人,也不像个浑浑噩噩的人,说您淡薄好像不太对,说您尖刻似乎又太过,您的眼睛告诉我您轻蔑您面前的一切,可您的态度又表示您不以凌驾别人为乐——我实在好奇,您生前是什么样的人,令真神认为需要使您重返人间?"   生前这个词让约翰轻轻皱了一下眉。   "也许这和我没关系,"约翰说,"也许这是因为……那头龙的缘故,可能它的爱情太感天动地了,爱神就把我复活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虽然他是被复活的那个,可他只是故事里的配角,赫莫斯才是故事的主角,它欢笑,它痛哭,它的恋人死去了,又活了。他是由于它才被复活的,约翰冥冥中能知道这一点,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反感。   不过,就像一个古老的笑话讲的那样,骗子总是在骗人,后来他说真话时,人们还是觉得他在骗人。   塔姆林觉得他刚才是在扯淡。约翰能从他表情的细微之处读出这一点。   法师念起了一首歌谣:"爱神眷顾值得她眷顾的人,命运眷顾对她有用的人,日神眷顾传奇,月神眷顾独特者,星星是四处游走的孩子,幸运热爱把局势搅乱,死神青睐志趣相投者——"最后这句话被他拉长了,他对约翰露出了一个微笑。   "祂们都憎恶龙。"塔姆林念出了最后一句。   神憎恶龙。约翰突然回忆起一个声音。塔姆林刚才的语调让他感到熟悉,他觉得好像当年也有一个法师用类似的语气对他说了类似的话。   多伊先生在心里苦笑一下。他觉得来皇城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想躲开的过去在这里静候他把它们找回,和这个法师聊得越多,他想起的就会越多——他有这种直觉。   但是承蒙幸运眷顾,他们所在的空间突然波动起来,黑夜和星星入侵了视野。塔姆林仰起头,紧绷了面容。   "失礼了,"他说,唇边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冷笑,"我有一位故人在附近,我得去和他好好打个招呼——忘了说,我本人现在呆在黑渊,我们是用幻术联系的。你出去后好好安慰一下盖沙先生吧,我给他布置了一个不错的试炼。"   下一秒,约翰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看到自己半跪在漂亮的瓷地板上,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手上。他扭头,看到小法师蜷缩着躺在地板上,双目失焦,正在发抖。   约翰来到小法师跟前,去摇晃莱尼的肩膀。然而莱尼猛然把他抱住了。   "爸爸……"他听见小法师说。   约翰安抚地拍拍小法师的后背,憋着笑一本正经的说:"乖儿子,爸爸我在这儿呢。"   几秒钟后,莱尼清醒过来,噌地跳起来远离了约翰。   "如果你以后拿这事嘲笑我,"小法师面无表情地说,"我保证,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约翰忍不住了。   "那你让我现在多笑会儿。"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   约翰和莱尼的关系可以定为朋友。他们某种程度互相信任,虽然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就像现在,莱尼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脸色发白,半天没翻过一页,好像仍旧没从噩梦里醒来似的。约翰是很不忍心看到小法师老是这副见鬼的样子,但他又没办法像普通的朋友那样去问他看到了什么——他知道莱尼什么也不会说。   莱尼不说,约翰就没辙了。   接下来几天里,小法师的导师一直没什么消息,约翰和小法师于是就开始参观——不过后来就变成了约翰一个人参观,莱尼对这种到处跑的活动没什么兴趣,没多久他就去泡图书馆了。   就像每一个来到大城市的异乡人,约翰觉得皇城是个迷人的城市。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它繁荣,华美,先进,街上行走着各式各样的人,空气中飘荡着各种语言的歌声,偶尔在头顶会有什么东西飞过。可是这一切和约翰有什么关系呢?他十分兴致盎然地,同时也十分无动于衷地在皇城的各个景点游览,回去后和莱尼抒发他一天下来的观光感想——基本上,小法师心不在焉,回应得很敷衍。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几天。这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他跑到了皇家博物馆。当时他经过一个古代雕塑作品,突然觉得那雕塑摹刻的对象十分眼熟。他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一番苦思冥想后,一个名字跃进脑海——法尔蒂娜。   但是等约翰走进雕像,却看见雕像基座上刻的那些字母——顺便一提,它们是约翰之前在魔像额头上见到的那种魔文——上面写的是:雷蒙娜王。   雷蒙娜?约翰转了转眼珠,觉得这名字也很耳熟,然后他想起,雷蒙娜不是当红剧院女演员的名字吗……   “嗨。”肩膀突然被拍一下。约翰猝不及防,下了一跳,差点抓着肩膀上那条手臂来一个过肩摔。   还好他没这样做。他转头,看见冰糖先生的笑脸。他那头微微发蓝的白头发和亮闪闪的金眼睛十分扎眼,不过在这个充满奇奇怪怪人的皇城,他这样子倒还算不上引人注目。   “哟!”冰糖先生说,“抱歉啦,好像吓到您啦!”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能在皇城碰到您。”   “我正在修病假——哎呀,您不用那么紧张,我……赫莫斯先生跑到那个镇子上去找您啦,我想他得找您找上好半天呢!”   “哈哈哈是吗。”   “您还别不信,我咳,赫莫斯先生对人类向来是十分友善的,不会做出向旁人逼问你们下落这种没礼貌的事情!”   约翰在心里说道:你对没礼貌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冰糖先生又补上一句:“请放心,我们龙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我是不会告诉他你在这里的。”   ……你真的不是在报复他打折了你的腿吗?   “您真是个好人哈哈哈。”约翰说。   “我刚才看到您若有所思地盯着雕像,莫非是回忆起什么来了?”   “没有没有……”   “别看我长得比您小,年纪可是您的几倍——您不好奇自己的身份吗?或许我可以给您一点线索。这总比您到时候直接问赫莫斯先生要好得多吧?”   约翰其实挺想直接去问赫莫斯的。但他看着冰糖先生的眼睛,知道他不是他听起来那么随和。再加上告诉冰糖那个名字也不会带来什么灾难,所以他就把那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说了出来。   “法尔蒂娜,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年轻的龙努力想了一下,摇摇头。   “这听起来不是个很大众的名字。”冰糖先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没用。   约翰点点头。   如果他能知道后来冰糖把这个名字说漏给了赫莫斯,他刚刚一定会选择随便编一个名字敷衍这个年轻的蠢龙。   可恨他没有。   这天结束时,约翰回到他和小法师住的旅馆里。大概是因为今天的偶遇,破天荒地,约翰从小法师的书箱里找出了那本历史课本。他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近代史的章节里找到了那幅画像——小法师因为这幅画像而叫他帕雷萨。   约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名字,帕雷萨·丹马克将军,生卒年显示他二十六岁时死了。   这是他吗?他是这家伙幽灵返生吗?   他开始仔仔细细读这页上的文字,这对文盲先生真是折磨。有不少生词,难搞的句式,好不容易搞懂了从句却忘了主句……最后他大概知道,这位帕雷萨活在两百年前的炼金术改革时期,是当时的激进改革组织的领袖之一,在一场战斗后染上了疟疾英年早逝。   约翰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大概不是这哥们儿。   小法师这时候走了进来,看到约翰在看那本历史课本,莱尼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他走进了一点,恍然大悟。   “你在看这一页啊!”他说,“我昨天看了看这位帕雷萨将军的传记……我觉得这个人大概不是你。”   “何以见得?”   “他是个极端禁欲主义者,严苛过旧神殿的圣骑士。同时又和蔼可亲,让所有人发自真心地爱戴敬慕。”   “……”   “显然你装都装不成那种形象。”   “……”   莱尼说完,想起了正事。他扬了扬手里的信纸。   “我的导师回来了,”他宣布道,“他明天早上要见你。” 第7章 马丁·博德   第二次和塔姆林的见面没有第一次那么瘆人了。虽然第二次他们聊的比较少,做的比较多。约翰被拉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魔法阵上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检测,看他们的表情是什么也没检测出来。于是大法师只好亲自上阵,往约翰身上丢咒语——还是什么也没检测出来。   “这是不是说明那头龙妄想症发作,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复活者?”约翰期待地看着塔姆林,后者摇摇头。   “真神的魔法高深莫测,要是轻易能被检查出来,我倒要怀疑那龙是不是妄想症发作。”   一旁给导师打下手的小法师突然开口了:“你曾说过那头龙是在咬碎了你的骨头后判断出来的?”   约翰愣了一下,接着用控诉的眼神望着小法师。   可惜塔姆林已经领悟了学徒的意思。   “请放心,多伊先生,”少年模样的大法师微笑道,“我的麻痹魔法是一流的。”   他没说假话。一阵鼓捣后,约翰的左臂失去了知觉。小法师的魔法使其悬浮,他的导师拿着锋利的小刀,划开了约翰的手臂。   有一点点血漫了出来,但是不多,塔姆林避过了血管。刀锋下压,切开筋膜,切开肌肉,切到骨头——一道奇异闪光从刀刃划过,塔姆林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约翰的桡骨。   刀被移开了。塔姆林把手指插进去,闭上眼睛,没了下一步动作。   约翰看着那道伤口,有种怪异的感觉。它看起来挺狰狞,此处应该有一些详细描写,作者怕引起大家不适就省了。约翰的鼻子里都是血的铁腥味,但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就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一块被切开的牛肉,而不是他自己的小臂。   可他就是在看自己的小臂。这种知觉被欺骗的感觉让他想起上一次见塔姆林时那个带来眩晕的星空的假象。   他看了一会儿,塔姆林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于是他无聊地移开视线,去看小法师——莱尼的表情让他觉得有趣。小法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的伤口,强作镇定的脸上露出恶心和恐惧,好像他其实很不想看到这情景,却逼迫自己看下去。他发现约翰在盯着他后,一瞬间收敛了那些不经意间流出的异样表情,向别处看去。   不管在哪个世界,做实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聊又无趣的。约翰开始发呆。他想到了那个叫冰糖的特派员,那个给他一种熟悉感和亲切感的雕像。他想到法尔蒂娜,让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地打转,觉得这个名字能给他带来某种安稳的感觉——可他又一想到这名字背后的巨大空洞,以及法尔蒂娜极可能早就不存于世的事实,他就扔开了这个名字,让思绪飘得更远。   他又想到了赫莫斯·海泽尔。他想起他的嘴唇留在他手侧的触感,想起他低下头时那种卑微的神情。白银色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他的睫毛遮挡了金色的眼眸。约翰还能想起当时流淌在他心中的同情。现在那些同情已经遥远得有些陌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躁动——他想,去吻,落在他手上的那双柔软的唇瓣。   但约翰否认这是爱情。因为显而易见,这是出于对美好之物的占有欲,他想吻赫莫斯,也不过只是想吻而已。   回忆里的情节向后推进,约翰回味着自己做出承诺的场景。等他回来。他毁约毁得毫不犹豫,虽说那也不算个严格誓约吧,但怎么说,很容易就能想到(冰糖也透露了这一点),赫莫斯恐怕已经第一时间回到盖沙夫人那里,结果发现他们人去楼空不知去向。他会感到失望,或者——   他早就习惯了?   那倒或许更添了一些值得怜悯的地方。   但约翰此刻挺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赫莫斯肯定能找到这儿。小法师的导师是谁很好打听。莱尼性格孤僻,独来独往,社交圈那么一点,一个个排查都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并不是想甩掉他才来皇城的。他知道他甩不掉他。   这仅仅是出于人身安全考虑。好吧,再加上能提前圆了来不坠之堡的心愿……   塔姆林突然睁开眼睛,惊讶地轻叹一声。   “抱歉。”大法师说,突然抬手。   他在施法,约翰意识到。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下一秒,他就能明白塔姆林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他能“想”的话。   痛。剧痛。四肢百骸都在痛。离开!逃跑!阻止这一切!不管做出什么都可以!   不然他会死!   小法师上前一步,他的导师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会有事,”塔姆林说,“只会受些苦。接下来好好协助我,我越顺利,你的朋友所受的折磨越短暂。”   约翰看不清眼前有什么,大片的黑朦遮住了他的视野。他感到窒息,他的鼻子里都是血的味道,他知道他躺在他自己的血泊里。他很冷,耳鸣很吵。   有人在他脑袋边走来走去。他能感到地面传来的细微的振动。踏。踏。那些只有安静状态才能听见的脚步声自动被想象力模拟出来。   膝盖砸向地面的声音很大,他勉强能听见。博德握住他脱力的手,把它放在胸口。   “请您安息。”   博德一直跪在他身边,直到流血把他的生命带走。   *   约翰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死的恐惧仍旧盘旋在他四周,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仍旧活着。他抱住自己,抓着自己的肩膀,他感到自己仍旧强壮,年轻,生命力十足,他不禁笑起来。   约翰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观察自己呆在什么地方。他很快被吓到了——赫莫斯坐在墙角的一把扶手椅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龙是白头发,金眼睛,裹着一件漆黑的长袍。   更吓人的是,接下来,赫莫斯一点一点牵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   “你觉得还好吗?有什么后遗症吗?”   约翰狂摇头。   “你吓坏我了,我以为我要再次失去你了。”   “……额,对不起……?”   但是赫莫斯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回答。   “这是我的错,”赫莫斯说,“我应该一见面就……”他突然站起来,向约翰走去。约翰不禁浑身绷紧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头龙果真开始作妖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挽起袖子伸出一只手,裸露出手臂。下一刻,新鲜的伤口绽裂在洁白的皮肤上,乍看像是红墨水画出来的,线条流畅优美,组合成咒文的样子。   “我,巴尔卡莫尼菲多,誓愿成为你的奴隶,从今往后,我的力量归你所有,我的寿命与你共享,我为你所主宰。请你接受我的臣服。”   那些伤口组成的咒文随着他的话语被逐渐点亮。赫莫斯示意约翰握住他的手。   约翰,显然,要是握上去他就不是约翰了。   一头龙要做你的奴隶,听起来挺美。可要是真正发生,未免好运到有些吓人了。他的力量,他的寿命,他这整个人,都归你,你只要坐享其成什么都不付出就成——你受得起吗?   约翰很难不想起那些老生常谈的寓言故事,一个人许愿拥有巨大的力量,愿望实现了,但厄运接踵而至,命运向这幸运儿索要他应付的代价。故事的结局,不必我说大家都懂。一件事如果好到没有任何缺陷,它反而更像是个可怕的陷阱。   约翰跳起来,跳到床下去,和龙拉开距离。他摆着手,摇着头。结果是赫莫斯站起来,手臂上咒文的光芒不降反增。他们之间的障碍物在顷刻间覆盖了一层冰,又在顷刻间化为齑粉。赫莫斯像约翰走来,这让约翰开始后退——没几步,约翰的后背碰到了墙壁。   “海泽尔先生,请您冷静一下……”约翰喃喃说。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叫了错误的称谓,在赫莫斯眼神陡然一暗的时候。龙的表情不再那么温和,退让,彬彬有礼了。装模作样的耐心快要告急,他的表情上显出拥有强大力量的人都会有的那种不容拒绝的气息。   “这就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他说,“我不会允许这世界再有一丝一毫机会让我失去你。”   这让约翰记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为什么想把这家伙赶走了——那种偏执的表情,那种强大的力量,这家伙能让约翰做出任何事情,不论是承认自己是一个名叫帕雷萨的人复活返生,还是接受一份甜美得近乎一个陷阱的奇怪誓约。   约翰的手扣着身后的壁纸,看着赫莫斯重新在他面前跪下,缠着咒文的手臂向他举起。   约翰几乎要屈服了。   几乎。   他摇头。一开始是下意识的细微动作,后来是明显的抗拒的表达。他低头看着跪在地板,向他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的龙。他感到愤怒:赫莫斯是怎么做到,明明是跪着的,姿态却比站着还要咄咄逼人?   一句话溜出嘴角,语气生硬得让约翰自己都惊讶,他竟然就这么直接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了:   “如果我死了,那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他确信对方在听到他这句话时,瞳孔变成了竖形,纯白的鳞片从皮肤下冒出。   可是那只有一瞬间。赫莫斯突然垂下头,放下手臂。咒语的光芒消失了。他身上又萦绕起那种很可怜的,很无助的,让约翰很想去安慰他的气息。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约翰听见赫莫斯轻轻说。龙仍旧没抬头,长长的白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可声音里的哀凄是隐藏不了的。   约翰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怒火一下子就没了。他竟然缓缓把手放到了赫莫斯头上,好像是想怜悯龙似的。   结果他的手就被捉住了。   赫莫斯抓着那只手,把自己的面颊贴上去。约翰不确定手背上那些冰冷的感觉是不是龙的眼泪。赫莫斯很快就开始吻约翰的手,先是小心翼翼地啄着指尖,然后那吻滑到了手背,牙齿在凸起的腕骨处留下了浅浅的牙印,接着舌尖轻轻舔着手腕那儿的几条横纹,让约翰觉得微微发痒。   然后,龙放开了约翰的手,抓住他的衬衣。   虽然按照套路来看,赫莫斯多半是要撕衣服,但当约翰看到自己的衬衣真的被撕了时,他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白色的衬衣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露出下面麦色的腹部。赫莫斯湿热的吻落在上面,带来一股让人绷紧的战栗。龙把衬衣撕得更开,手掌伸进布料下面,抚上约翰的腰,掌心的热度灼烧着约翰的皮肤。   约翰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赫莫斯没有明说过他和那个帕雷萨是情侣,但如果约翰没领悟到那些暗示,就显得太智障了。那么再进一步,约翰都领悟到他们是情侣了,情侣之间会做点什么,他总不至于意识不到吧?   但仅仅是意识到和实际发生起来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简单来说,约翰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和赫莫斯来一炮的心理准备。他说服自己接受过去丢来的大麻烦已经够艰难了,结果现在作者得寸进尺,想让他直接和这头龙来个亲密接触关系更上一层楼?不,绝对不成,实在强人所难。   可是,令约翰尴尬的是,他性唤起了。   他有种微妙的被自己背叛的感觉。想着要再拖延一下,身体却首先宣告了投降。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糟糕的经历,他……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法思考了!他的皮肤毫无保留地把龙的触碰传递给他,对方的指尖,手心,一点点下移的湿漉漉的吻,鼻尖……   他得阻止赫莫斯。他对自己说。可心底的声音又出来反驳:干嘛要阻止?   就是,干嘛要阻止?他也问自己。   约翰很久没做了,上一次自渎都是在几个月以前,说真的,约翰觉得自己的意志力正一点点被赫莫斯的吻带走,与之相对是不断增长的渴求。他想要吻他,被他亲吻;想要抱他,被他拥抱;想要占有他,被他占有。他紧绷太久,想要一次不计后果的冒险,一次把弱点暴露于人的性。   放纵一下,放纵一下,放纵一下。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能抵过这次放纵可能带来的欢愉?   可是敲门声突然响了。   赫莫斯当然不会管敲门的是谁,他连一个停顿都没有,冰层直接把门封上了。可惜的是约翰,一下子就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约翰盯着那层冰,深吸一口气,在赫莫斯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前,对他说:“放开我。”   约翰觉得龙抓着自己腰的手收紧了。   “他们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死!”赫莫斯低吼道。   “不,和他们没有关系,”约翰握住赫莫斯的手腕,“我不觉得现在和你睡一觉是个好主意。”   赫莫斯停滞了。他仰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约翰。   “那什么才是好主意?”他问。   “我怎么知道……你先放开我。”   赫莫斯慢慢地松开手,缓缓站起。   "你能把门打开吗?"约翰问。   赫莫斯深深地望了约翰一眼,解下自己的长袍,披在约翰身上,遮住被撕烂的衬衣,然后转身抬手,覆盖在门上的冰碎裂在地。   接着,约翰听到了砸门声。   赫莫斯阴沉地挥手,门自动打开,砸门的人没预料,一下没收住脚,踉踉跄跄摔在一地碎冰上。   是小法师。莱尼很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约翰松了一口气。小法师摔进来后,塔姆林施施然走进来。两位法师看着屋子里变成碎片的床,表情很不相同。小法师脸唰得白了,他的导师倒是镇定自若。   “哎呀,门被封上了,我还以为二位出了什么事。”塔姆林用那张可爱的少年脸无辜地说。   “如果你不唆使你的学徒来砸门,”赫莫斯说,“本来是没有什么事的。”   少年噗嗤一笑。   “你不能指望一个人抑制住对挚友的关切之情,尤其是和一个危险人物独处一室的情况下。”   "我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龙说,金色的眼睛瞥向莱尼·盖沙,小法师垂头盯着地板。   "对,您不是。"塔姆林从善如流。   赫莫斯冷笑了几声。   "我现在有很多困惑想向您请教,法师大人,"龙说着,大步向门口走去,"请您在检查您的实验体前,赏脸和我单独说几句话,好吗?"   "却之不恭了。"塔姆林说。他朝约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和赫莫斯走了出去,关上门。   约翰看着欲言又止的小法师。   "法师大人,"他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快给我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但是小法师没有立刻回答。约翰翻了个白眼,对莱尼的迟疑很不高兴。   "所以,你导师和这头龙认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应它本人的要求,它在正史没有记载。'"   "……哈?"   小法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帕雷萨,"他说,"如果你有机会能从它身上捞点什么,别犹豫,下手狠点。"   约翰好笑地看着他。   "你导师跟你说过他的什么事迹啦?"   小法师伸手,他瘦削的手腕上有一个紫色的魔法印记。   "这是缄默咒。"   "……"   "还有,帕雷萨,你什么时候开始用'他'而不是'它'称呼那头龙了?"   约翰摸摸鼻子。   "赫莫斯和人类实在没什么两样,用'它'太别扭了。"   "可他不是人类!"小法师说,"帕雷萨,龙不是人类,你——"   "好啦,好啦,我懂。它们和我们不一样,它们没有我们的道德和良心。"   莱尼忧虑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这神情仿佛是在对一个死刑犯说:吃顿好的。   这让约翰浑身不自在。毕竟一直以来,赫莫斯才更像是被判了死刑的那个…… 第8章 盖伦·萨修   塔姆林在赫莫斯对面坐下。   "您要喝红酒吗?"   "不,我想喝你的血。"   "啊哈哈,据我所知您不是喜欢吃人的那类啊。"   "塔姆林,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您不是看到了吗——研究啊!不得不说,多伊先生身上的遗迹给了我很多启迪。"   "那我可以把我的'礼物'拿走了?"   "随便吧,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数据了。哦——您为什么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多伊先生可是完好无缺送给您的。"   "'还给我的',如果不是你横叉一脚——"   "您现在已经睡在他身边了?哈哈哈,我不怀疑您的技巧。"   "塔姆林,我以为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赫莫斯,我只是觉得这样挺有趣。再说,我并没有逼他们来——是您,吓到他们了。说实话我得知你那些惊人之举时可没想到过那头龙会是您,我以为你永不失态的,大人。"   "你在黑渊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倒是都颇有深意。"   "您要相信那是我临时起意。"   "呵,我看不出这能有什么乐趣。"   "有很大的乐趣。你现在正在气头上当然只觉得我可恨。我让你的求爱徒增波折。可是啊,如果我当时告诉了你,我肯定连实验都做不成了。您瞧现在的情况多妙,我做了我的测试,您也没浪费更多时间去找您的心上人。"   "那你当着你学徒的面说的那些话又算是什么?"   "哎呀,赫莫斯,我有哪一句话是虚言?"   "……"   "而且后来我还给我的学徒下了缄默咒,他没法告诉他的朋友,您有多么滥情,您的深情只有片刻几年,您的兴趣转移的飞快,您抛弃您的旧爱毫无道德和愧疚,因为您本就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你瞧,我是很懂分寸的,盖沙先生就算有心警告,他也没法说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语句——你可以好好享受你的新恋情了,赫莫斯。"   "你在借机报复我。"   "您太多心啦!"   "你仍旧恨我。"   "也就那么一点而已。"   "盖伦·萨休,你凭什么恨我?当初你孤立无援的时候,我是那个唯一向你伸出援手的人。"   "当初,你因为有趣帮助我;现在,我因为有趣帮助多伊先生。您瞧,您的善行也不是虚掷了。"   "呵。帮助?!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他是我的什么——听好了,我爱他。"   "哇,真看不出来!就我知道的这一百多年,您的情人履历就有那么长那么密,我倒是看不出来您还有心思去长存一份爱!"   "你对我一无所知。"   "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一头向来把人类当玩物的龙,还有能够谈论爱的另一面?"   "我从来没有把人类当玩物。"   "您低头饶有兴致地观察蝼蚁,和蝼蚁交朋友,在蝼蚁的社会里行走,您装成蝼蚁,然后就觉得您的行为不是一种轻佻的娱乐了!"   "塔姆林,你只不过是憎恨我不属于你,憎恨我对你的爱无动于衷。可就算我不是龙而是一个人类,我也是有可能对你的爱无动于衷。"   "是啊,因为人类之中也有人渣。"   赫莫斯终于放弃了和塔姆林争辩这个话题。他最后警告了塔姆林一句:"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真正的有情人是一定会在一起的,"塔姆林笑着说,"尤其是其中一方有您这样的力量时。要是你恐惧,只能说明,这不过是另一种可有可无的游戏,你不敢倾尽所有罢了。"   赫莫斯冷着脸站起来,离开了。   *   约翰从马车上走下来时,发现他们到的不是他和莱尼住的旅馆,而是一幢带庭院的二层房子前。   "您之前住的地方和贫民窟太近了,"赫莫斯解释说,"我担心您……"   约翰做了个不必多言的手势。   "我们——"   "您实在是太体贴了,"他身后的莱尼抢先说,不过语气硬邦邦的,"老师说的对极了。"   赫莫斯对莱尼笑了一下。他打开门,领他们走进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迎接他们。这个人带着一个银质的面具,穿着漆黑的燕尾服,向三人鞠了一躬。   "带多伊先生去换一下衣服吧。"赫莫斯对他说。   约翰只好跟着这个人走上楼梯。莱尼本来想跟上去,但赫莫斯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盖沙先生如果饿了,可以先去吃——哦,您大概不知道餐厅在哪儿,我带您去吧。"   他几乎是把莱尼拖到了餐厅。   "我希望你能把你那个没搞清状况的老师和你说的一切都忘干净,"赫莫斯把莱尼摁到椅子上时说,"你只要知道一点——我绝对不会伤害帕雷萨。"   "他的名字叫约翰·多伊。"   赫莫斯笑了起来。   "你还是没听进我说的话。我说:把塔姆林的话忘干净。"   莱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已经被下了缄默咒。"他说。   赫莫斯靠在桌子边,双手环抱看着莱尼。   "我本来是没必要浪费精力和你解释的,"他居高临下地说,"我现在浪费时间只不过是因为我要确保没有意外。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再发生第二次。他是我最重要的珍宝,他属于我——"   莱尼的眼睛里闪过憎恶。   "他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不是一件东西!"   赫莫斯对他歪歪头。他突然把自己的袖子挽起来,就像他之前在约翰面前做的那样,他的手臂变得鲜血淋漓。   "认得这是什么吧?"他的表情带着一丝漠然。   莱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咒文,抬头看向赫莫斯时目光却带着狐疑。   "可是他却没有同意。"赫莫斯说,"你说的对极了,他确实不是东西。"   *   约翰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为衣服如此合身感到惊讶。   "这是赫莫斯先生的衣服吗?"约翰问。他身后戴面具的人没有任何回答,动都不动一下。   约翰一边系扣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您是哑巴吗?"   没有反应。   他转身,对方给他递外套。约翰去接,手突然变了方向,去揭那张面具。   对方反应迅速,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仍旧没说任何一个词。   约翰试探性地往回抽手,对方立刻就松开了,恢复成之前递外套的姿势。   约翰望着那张面具后面波澜无惊的眼睛,沉思片刻。   "把面具摘下来。"他说。   约翰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竟然行得通。该怎么说呢,他果真和那头龙关系匪浅吧。   这个人,或者说,魔像,执行了约翰的命令,把面具从脸上摘下来了。   那张脸看起来将近四十岁,额头上有紫色的魔文。和约翰在塔姆林那儿看到的魔像不一样,它的表情很生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褐色的眼睛里没来由有种温情脉脉的感觉。但这生动不会让它看起来正常,反而更可怕——正常人的表情不是凝固的。它看起来像一幅立体的画像,承载着某段难忘的回忆。   约翰看着这个魔像,心里觉得怪怪的。这个魔像长得和他很像,如果再年轻十岁,会和他更像——不,约翰怀疑,这个魔像再年轻十岁就会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谁?”他不禁问,然后意识到魔像不会回答他。这个魔像被砍掉了一部分功能,戴上面具,当做一个仆役差使。它的主人没理由还在他身上保留什么信息。   但约翰看着那张凝固的笑脸,不知怎么就对它说道:"我爱你。"   他蒙对了。凝固的画像动了起来,来自过去的某段回忆重新上演,仿佛昨日重现,这位来自过去的人物弯起眉眼,笑意变得更明显了。他开口对约翰回答道:"我知道。"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这话还不够,又补上一句:"我也爱你。"   然后他就又变回最开始那种凝固的模样。回忆播完了。魔像还是魔像。昨日无法重现。   约翰突然伤感起来。那位帕雷萨是个能露出温情的笑,说出温情的话的人。可是他死了。所以约翰出现了,约翰是个冷酷自私,除了自己谁也不爱的人。他的某一部分羡慕那些可以去愚蠢地去爱的人们,但剩余的所有自我都为他自身感到骄傲,顽固而坚定地宣布:我绝不改变。   他为帕雷萨和赫莫斯感到遗憾。   约翰从魔像手里接过外套,然后命令道:"把面具戴上。"   *   "不成,您必须得把这杯牛奶喝了。"赫莫斯说,但是小法师拒不从命。莱尼余光看到出现在餐厅门口的人,站起来。   "约翰,你终于来了!"他大声说,"我就不打扰你俩烛光晚餐了。"莱尼从约翰身边跑出餐厅。   约翰扶额。   赫莫斯把戴着银色面具的管家先生招过来,递给他那杯牛奶:"监督盖沙先生喝了它。"   管家向他欠欠身,走了。   “我觉得盖沙先生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赫莫斯解释说。   “他确实有点。”约翰说。他在餐桌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像临战一样深呼吸了一下。   赫莫斯随即站起来,坐到了约翰身边。他看着约翰,张张嘴,但什么也没说。龙转回头,拿起刀叉,开始吃晚餐。   约翰稍微迟疑了一下,也拿起刀叉。食物的香味混合着微妙的情绪在空气里发酵。有一半的时间,约翰觉得赫莫斯的存在感太强,实在搅扰他进餐(哪怕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令一半时间,约翰又觉得赫莫斯带给他一种奇妙的感受。在和盖沙夫人的旅馆里时,晚餐是轻松的,不费心神的。或者说,和盖沙夫人他们坐在一起时,约翰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墙看着他们的。面对小法师时那墙或许薄多了。面对赫莫斯时,那墙没有了。   赫莫斯在影响他——不,应该说赫莫斯对他拥有某种影响力,而且很多时候龙并不自知。   比如现在。   约翰知道赫莫斯现在很沮丧。因为压抑,因为谨慎,因为恐惧。他知道龙强迫自己不靠太近,免得吓到他。可是——天啊!那个魔像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鲜活地回旋在脑海里。   他们曾经是恋人。约翰对自己说。   帕雷萨后来死了,而赫莫斯无法释怀。   约翰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易被引起同情心的人,可现在约翰希望自己能去安慰赫莫斯,去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约翰紧接着嘲笑自己思维混乱。这些愚蠢的想法毫无价值也没有可执行性。   他觉得自己还是快点学会面对赫莫斯时再铁石心肠一点比较好。   在自己的地盘,赫莫斯没理由还让小法师和约翰分一间卧室。于是,莱尼被安排在阁楼,约翰嘛——他被引到了主卧。   “我在您隔壁,如果有什么事,我随时乐意为您效劳。祝您好梦。”   “晚安。”   托赫莫斯吉言,这几天都没怎么做梦的约翰开始做梦了。   他看到了战场,尸体,飘扬的战旗,一个穿着铠甲的人站在残破的战车上,他的长剑上滴着血。   梦总是比现实更少迂回。"你还好吗?"在约翰思考一下自己应不应该打扰那人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口了。   这位战士模样的人回头了。   他是帕雷萨。   他看起来是一个老了十岁的约翰,眼睛里镌刻着时间带给他的磨砺。他的头发很短,身材很魁梧——可能是铠甲的缘故,他看起来比约翰魁梧多了。   也看起来比约翰锋利多了。他微笑着,笑容带着高深莫测的意味,气定神闲的样子像个身居高位的人。和赫莫斯相比,他身上是另一种危险感。龙的危险在于已知,你知道它有能力实现它的执念;他的危险在于未知,你不知道他为了他的执念能做出什么。   "帕雷萨?"约翰登上那架战车,"我是约翰。"   他站在他身边,嗅到了帕雷萨周身的血味。约翰突然没了自信,怀疑帕雷萨会不会想和他交谈。   结果帕雷萨一开口,约翰反倒希望他保持那种让人觉得他是个厉害角色的沉默。   "你喜欢那头龙。"帕雷萨说"你想搞他,他想搞你,你俩为什么不爽快点,好好的——"   "您说的如此轻松,我请您给我做个示范吧!"   帕雷萨撇撇嘴,好像在表示你真是强人所难。   "我已经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约翰翻了个白眼。   "您真是给我留了个大麻烦……"   "年轻人,你现在这么吐槽你自己,想过你恢复记忆后会是什么感受吗?"   "您想过您死了他对您如此念念不忘以致真神把您复活了吗?"   "哈哈!没想过。"   "就是这样。"   他们笑了起来。接着约翰问:"您是怎么死的?"   "你觉得根据一般的套路,你能问出个所以然吗?"   "我知道我自己不走寻常路。您肯定用的是二般的套路。"   "套路只有一种套路——"帕雷萨用剑指指他们眼前的战场,"这就是答案了。"   "您是军人。"   "一位将军。"   "您死在战场上。"   "不。但如果一个人踏上了战场,死亡就更容易找上他。"   约翰为帕雷萨这样轻佻的态度惊讶。半晌,他又问:"您考虑过那头龙吗?"   "我考虑了不少——让他不再妨碍我,我花了不小功夫。"   约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瞧,"帕雷萨对他说,"你只是这么问,什么也了解不到。因为你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感受到他很爱您,您却不爱他。"   "错了,我爱他。"   帕雷萨把视线移向眼前的遍野尸骸。   "看看这些人,"帕雷萨轻声说,"他们都是因为我的野心而死的。成千上万的生命的消逝,对比他的悲伤。你觉得孰轻孰重?"   约翰看着帕雷萨,并不回答。   帕雷萨于是说道:"我能接受前者,就能接受后者。我爱我的野心甚于一切,为了它,我自己的死亡都不足为惧。"   "可我记得您死前的恐惧。"   "对死的恐惧是人的本能,就像对爱的迷恋一样。可人做决定不是靠本能。"   "那您实现您的野心了吗?"   "没有。"   "这听起来很可悲。"   帕雷萨嗤笑:"是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我一点也不可悲。我活得毫无保留,我死得毫无遗憾。可悲的不是我,可悲的是那头龙——难得爱恋上了什么,偏偏是个人渣。"   "……"   "看看你的表情:你喜爱他,你同情他。"   "按您说的,这是我的本能。可我不会以身饲虎,因为我也靠脑子做决定。"   帕雷萨笑起来。   "我爱我的野心甚于爱他,所以我离弃了他。可是约翰——你没有野心,你没有站在岔路口,你为什么要回避他?"   "我有我的恐惧。"   "和喜爱。"   帕雷萨抬起头,约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战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绿草,从远处的山影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飞来。它很快逼近,约翰看清那是一头纯白的巨龙。它漂亮得难以形容,阳光在它纯白无垢的躯体上擦出一道银边。它俯冲,在迫近地面时化为人形,落地时仍激起不小的风沙。   风烟散去后,约翰看到赫莫斯慢慢地向他走来,站定,张开双臂。他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好像看不到约翰身边的帕雷萨。那张脸显得十分年轻,满溢着喜悦。这喜悦纯粹而光明,没有一丝阴霾和伤感。   "我来接你,"赫莫斯兴高采烈的说,"我按照约定来接你。"   帕雷萨拍拍约翰。"去啊。"他悄悄说。   约翰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就听见帕雷萨又说了一遍:"快去啊。"这次尾音有点发颤。   约翰跳下战车,跑过去。赫莫斯抱住他,开心得像是要原地转圈。他在约翰的两颊上各亲了一口,然后吻上约翰的嘴唇。约翰,起初被这个奔放版的赫莫斯吓了一跳,但很快陷落在这个动情的吻里。他们亲吻,纠缠,刚一分开又恋恋不舍地重新黏在一起。约翰头一次发现拥抱有着使人愉快的魔力,亲吻带着某种诱人的甜蜜滋味。   他们终于结束这个吻时,赫莫斯问他: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对吗?”   约翰望着那双眼睛,凭本能做出来回答:   “对。” 第9章 安德烈教皇   约翰醒来后感觉很糟糕。唯一能安慰他的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个梦——其实,一开始他还怀疑过这是龙的阴谋,但早餐时他谨慎地观察许久,不得不承认,赫莫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既然如此,约翰就应该赶紧把那个愚蠢的梦忘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事实上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但是,但是,他做不到。   这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都鲜明地刻在约翰的脑海里,换句话说,它和现实别无二致。既然人是被每一分每一秒的现实塑造的,那么这个梦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约翰没办法把梦里的赫莫斯剔出脑海。他没办法忘记他年轻的神态,畅快的笑,热情的吻,有力的拥抱。他没法停止自己把梦里的龙和他眼前的龙作比较,接着他体会到赫莫斯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或者说,受到了何等程度的摧折——约翰十分怀疑,责任很大一部分就在他。   这是他感到糟糕的地方之一——他免不了对赫莫斯感到愧疚。可理智上他又嘲笑自己:那不过是个梦罢了,把它当真的你真是个傻瓜!   再说,就算它真的因为你的缘故而痛苦,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连你的同类都不是,你要同情也同情不到它头上去。   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想让赫莫斯笑起来,不是假意装出的笑,不是掩饰自己失落和伤感的笑,而是约翰梦里那种,真正的喜悦和愉快。   他想看他笑,他想看他高兴,他想看他……   约翰猛然把报纸合上。小法师早饭后就出门了,说是帮老师去查资料。约翰那时候就拿了一份报纸,慢慢地浏览上面的标题和插图——顺便走神理理自己的思绪。而赫莫斯则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正在看——   正在看他。   龙大概没想到约翰会突然抬头望向他,视线没收回来,只好牵了一下嘴角,对约翰道歉般地笑了笑,把视线移回他手头的书里。   这个笑容让约翰更加——   梦里的帕雷萨仿佛正站在他身边,催促着他:你什么障碍和牵挂都没有,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快去啊。   "您在看什么?"约翰决定打破点什么。   他看到赫莫斯愣了一下,接着龙难过地垂下那双金色的眼眸。   ???   等龙重新抬眸时,约翰听到赫莫斯对他说:"对不起,我保证不再打扰您了。"   哈???   见约翰不回答,赫莫斯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还是……您希望我不呆在这里?"   约翰这才意识到他刚才的话有歧义。他哭笑不得地对赫莫斯说:"那个,我是问……书……"   他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亮了起来,比喻义连带字面义的亮了起来。   龙向约翰展示那本书的封面:"《为教皇安德烈一世辩》,它的语言特别活泼生动。"   他们接下来进行了一轮毫无营养的对话。约翰问那本书讲什么的。赫莫斯简要回答了他,没有一个点引起约翰的兴趣。毕竟文盲先生对历史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教皇安德烈一世是谁,什么人在什么情境下为了什么写这本书给他辩护。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过,作为一头阅历丰富的龙,赫莫斯及时改变了话题。   "您看起来有点无聊——要不要出去?"   "呃,好啊!"   "您想去哪?"   "随便吧。"   约翰本来以为他们会去某个公园,集市,或者博物馆,没想到赫莫斯带他到了一个旅游手册上没提到的地方。   一个猎场。   约翰想起赫莫斯说过的他喜欢打猎和阅读的话。约翰当时觉得龙在扯淡:他不喜欢阅读,同时觉得自己是没打过猎的——他连枪都没摸过,怎么可能会打猎呢?   不过不会可以学嘛。约翰也就没提出什么异议。   结果,他还是没摸到传说中的猎枪。侍者把他和赫莫斯引到了一个挂满弓的房间,然后在赫莫斯的要求下,离开了。   约翰望着这满屋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弓,还是觉得有点虚幻。   “这是精灵开的猎场吗?”约翰问。自从更方便的火枪出现后,人类就逐渐放弃弓箭了。   “不,这是个服务于古典爱好者的俱乐部,”赫莫斯回答说,“这里不许用枪。”   约翰难以想象——猎枪那么方便,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舍近求远自找麻烦?不过,好吧,约翰心想,学学射箭也不错。   “您来挑一张您喜欢的吧。”他听见赫莫斯说。   约翰摊手:“我对弓箭一窍不通,还是您来选一张给我吧。”   赫莫斯没有动。   “您的射术很好,我对射箭才是真的一窍不通。”   “您在开玩笑吧?您不会射箭怎么会知道这么个地方……”   “我是这里的一个顾问,”赫莫斯说,“历史方面的。我确实不会射箭……”他顿了一下,“其实您不必……您不记得,这没什么,您拿起弓,您的身体会记得如何操作。”   约翰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赫莫斯要带他来这儿。不过这感觉怪怪的,就好像有人告诉你这盘菜是你的最爱,可你本人却神奇地不知道。   约翰于是向那些架子走近了些,开始挑选起来,然后他发现——他真的觉得自己对弓箭一无所知啊!为什么这把和那把形状不一样?它们的材质差别会造成什么影响?他应该挑一把多大的?还是随便挑一把看着好看的……   约翰取下来一把轻薄纤细,雕着漂亮花纹的弓。一看就很适合妹子用,法尔蒂娜肯定会喜欢它。   ……法尔蒂娜?   这个名字从记忆的角落里滑出来,在约翰的心里轻轻转了个圈,又施施然回到它原来呆的地方。约翰想要追上它,失败了。他隐约觉得法尔蒂娜是个对他意义非常的名字,可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约翰又把弓放回去。他最终挑了一把中规中矩,看上去普普通通的。   他拉开这把弓时,意识到赫莫斯说的是对的,他的身体记得怎样弯弓搭箭。   约翰挺高兴,像个想向别人炫耀他发现的孩子,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赫莫斯,对方立刻朝他笑了。   可是在那之前的那一刻,约翰瞥到了赫莫斯原本的眼神:那的确是在看一个亡魂的眼神,看一个来自旧日的幻影,满怀喜悦又胆战心惊,好像是害怕下一刻这个幻影会烟消云散。   “旁边有练习的地方,”赫莫斯打断了约翰的思绪,“您来射几箭试试吧。”   约翰高兴地点点头。   约翰试了五下,除了第一次,余下四箭都正中红心。说实话,射出第三箭时,发现自己会射箭的兴奋就已经消退不少。第五箭时,约翰觉得这里太安静了,箭入靶子的声音简直清晰得刺耳。   约翰把弓向赫莫斯递过去:“您来试一下吧。”   但赫莫斯摇摇头:“我确实不会射箭……我看着您就够了……”   “那岂不是要我一个人自己和自己玩?那多没趣啊!您来试一下吧——我感觉,这大概好像也许可能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来教您?”   赫莫斯看着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我很荣幸。”他说,接过了那张弓。   在赫莫斯的箭离弦前,约翰真的以为赫莫斯其实是会射箭的,或者说他的一窍不通只是谦词,他可能不是精通,但起码是熟悉的——他的姿势标准又流畅,约翰不相信他没练过。   结果箭脱靶了。   赫莫斯抿唇,露出了些许气恼。虽然早就承认对弓箭一窍不通,但第一次射箭脱靶对一头一向无所不能的龙来说应该还是一件丢脸的事。赫莫斯很快抽出第二支箭,大概是想证明自己,他射出去,第二次起码不是脱靶。于是受到一丝鼓舞的龙又试了几次,遗憾的是进步没有发生,他的水平维持不变了。   赫莫斯就放弃了,扭头去看约翰——他看到约翰正偷着乐,实在不知道该气还是该跟着笑。好在约翰很快收敛了笑意。   “作为初学者,您太心急了,”他诚恳地对赫莫斯说,“不妨放缓一下?”   赫莫斯按他的话执行——但是吧,要是龙能在十五分钟内从零变成神射手,广大人类和精灵的面子还要不要?   赫莫斯挫败的放下手臂。这时约翰走过来,握住了他拿箭的手,重新搭起弓箭。赫莫斯呼吸停止了——事实上,龙本来也不需要呼吸——他的手臂能感到帕雷萨手臂肌肉的起伏,血液汩汩流过;他的后背贴着帕雷萨的胸膛,从里面传来人类的心跳声;帕雷萨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缓慢,平稳。赫莫斯知道他在瞄准,他在凝神,他在……   他在分心。   一开始,龙本来以为那是他因渴望诞生的错觉,可渐渐的,细微的改变越来越显著,赫莫斯确认这不是他的妄想:帕雷萨的心跳变快了。   赫莫斯一时间只想抛下弓箭,转身去把他的爱人抱紧。他迫不及待地想进一步确认更多,他渴望听帕雷萨再次承认他爱他。   但龙不敢轻举妄动。帕雷萨是个戒心很强的人,赫莫斯发誓这次绝对不冒任何风险。   这时候,约翰松开他的手,这是一个提示。于是赫莫斯松手让箭离弦而去,这次的成绩改善不少。   这时帕雷萨后退开去。赫莫斯几乎没法压下他的沮丧,他觉得刚才应该再延迟一会儿,好让帕雷萨再多贴一会儿。   “喔,您瞧,这次就很好嘛。”赫莫斯听见帕雷萨说。他的语调听起来很自然,而且心跳正在放缓。   他不想让我看出来。龙心想。   赫莫斯觉得更失落了。   龙又抽出一只箭,搭上,拉弓。他真的对这种愚蠢的小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箭簇上凝了一小块不起眼的薄冰。   赫莫斯不能确定在整场游猎中帕雷萨有没有发现他一直在作弊。不是龙对自己的能力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实在是帕雷萨可怕的洞察力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帕雷萨对魔法一窍不通,偏偏赫莫斯的许多把戏就是瞒不过他。而且这家伙情绪波动成谜。一开始可能什么异样都没有,过一会儿赫莫斯放松警惕,他却突然发难,把赫莫斯揭穿奚落一通。   说实话,赫莫斯现在是后悔带约翰来这里,一开始他只是想着帕雷萨喜欢打猎,他想让他高兴。但他低估了过往对他自己的影响——那个策马追逐飞鸟走兽的人实在是太像那个帕雷萨将军了。   是的,他爱帕雷萨,可同时,过去的一切惨痛教训像他证明,帕雷萨是他的噩梦。   他看着约翰,专注地追逐什么的约翰,兴致勃勃以至于把他的存在暂且遗忘的约翰,心里觉得不安,觉得苦涩,接着有种压抑的怒火在攀升。但他也不敢把这些倾泻出来。说来也真是讽刺,当赫莫斯可以随便打搅帕雷萨,对他做任何事而后者只会报以迷恋和热忱时,龙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只想好好地爱他,看着他,和他一起守在藏书室的炉火边听他说话;但当龙失去了那些神圣的特权,不再被这个人特别对待时,赫莫斯却茅塞顿开,想要冲他发火,吃醋,指责什么,可这时回报龙的却只会是冷嘲热讽和无情的愚弄了。   当初他们管他叫“仁慈的暴君”,龙心想这绰号实在是太贴切了。   *   约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盯着赫莫斯看。后者毫不回避地笑着看着他。   约翰盯了许久,还是率先败下阵来。他毕竟是个人类,人类没法长时间保持一个姿态不改变。他扭头看向窗外。   他今天确实玩的很开心,但他同时也知道赫莫斯没有看起来那么热衷。这让他稍微有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说愧疚算不上,但确实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约翰本来是打着缓解龙的低气压的主意,但最终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高兴了,赫莫斯还是原来那个赫莫斯。啊,约翰觉得十分苦恼,这头龙好难搞哦,难道只有他扑上去抱着他亲他才能高兴起来吗?   可是这样好像又太突兀,解释起来太麻烦。怎么让对方觉得自己不是脑子失常了?跟他说:我做了个梦,梦到了我自己,我自己劝我既然觉得你那么漂亮可爱就赶紧和你睡一觉,我感觉我自己说得好有道理我被说服了所以我们开始谈恋爱吧!   ……不,除非这头龙脑子有问题才会觉得他的理由合情合理。   但是这头龙一直以来难道不是表现得脑子很有问题的样子吗?   不行就算他看起来脑子很有问题约翰不允许自己变得和他一样脑子有问题。   约翰最终决定还是顺其自然——也就是啥也不做——不应该说是伺机而动——没准明天他就又做了一个梦做完后觉得还是保持现状再好不过呢?   你瞧,他是一个人,赫莫斯是一头龙,显然他们之前是BE了,跨物种恋爱不会有好结果。   约翰漫不经心地想着。别误会,他没有在预先对一段感情做什么悲观的预言,他只是比较尖刻又肆无忌惮,事实上作者认为他当下对赫莫斯还是没什么负面想法的——除了稍微有点忌惮它的力量——好吧,可能不是稍微,是十分——   约翰扭回头看着龙,沉吟片刻,挑起了一个话题。   “您一点也不喜欢打猎?”   他丝毫不知道这是个错误的话题。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赫莫斯回答。龙的心沉了下去。   “您作弊了,”约翰的表情证明他根本不知道他能戳穿对方是多么惊人的成就,“但又不热衷射中目标。您活了这么久,却没有精湛的骑术和准头,只能是您对此毫无兴趣了。”   赫莫斯看起来像被捅了一刀。这让约翰觉得他应该赶紧换个话题。   “对不起,”赫莫斯说,“让您扫兴了。”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其实是想说……您下次选个您也喜欢的活动吧,只有我一个人乐在其中太无趣了。”   赫莫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怔然望着他。约翰怎么观察,都觉得对方的表情有种微妙的恐惧,好像看见了什么想要竭力回避的魅影。   接着龙突然动了——在狭窄的车厢里他站起来,向约翰压过来。他的膝盖顶进约翰的膝盖间,支撑在车座上,一只手搭着靠背,一只手抚上约翰的后脑。马车的震动突然停止了,如果不是窗外的风声约翰会误以为车停了。车没停,合理的猜想是赫莫斯施了什么小魔法,好让他不受打扰地实施接下来的举动。   他吻了约翰。   他闭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先是摩挲了一下约翰的双唇,接着开始吮吸约翰的下唇。他是龙,可是唇瓣和人类一样又湿又软,约翰觉得他的牙可以把赫莫斯咬破。   但约翰当然不想咬赫莫斯,相反,人类伸出舌头去追逐龙的。他想他们大概确实曾是极为亲密的恋人,亲吻赫莫斯的感觉就像拿起弓箭一样,有某种经过千百次重复而诞生的熟悉感,神志遗忘了它,灵魂和身躯却仍旧知晓其中的诀窍。约翰伸出手,钳住龙的下巴,把他调整成了更好一点的姿势,方便他更好地去吻赫莫斯。龙尝起来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味道就是它的味道,这味道让约翰觉得愉快。他的手渐渐松开来,转为去抚摸赫莫斯的下颌。可惜这种愉快没持续更久——赫莫斯毫无预兆地远离了他,坐了回去。   约翰困惑地看着他,但赫莫斯只是垂着头用手指擦着自己的嘴唇。   没过多久他知道了缘由——这次马车真停了,车夫打开门,请他们下车。他们到家了。 第10章 帕雷萨·海泽拉姆   赫莫斯几乎是冲出了马车。门砰地弹开,他大步走进去,转瞬没了踪影。车夫吓了一跳,求助般地看向约翰,后者给了他一个安抚性地微笑,示意他不用在意。   约翰走进大门时,吃惊地发现门锁坏了——哇!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这头龙凑上来亲他的吗?   他把门掩上,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戴面具的魔像适时走过来。约翰把斗篷和外套都递给了它。魔像彬彬有礼地欠欠身,退开了。约翰在一层逛了一遍,到处都没有赫莫斯的影子——所以那头龙跑到楼上去了?约翰觉得不可思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龙怎么啦?   约翰坐在沙发上。赫莫斯早上读的那本书还放在茶几上。他拿起来翻了翻——很可惜,没有插画,密密麻麻的字母让他烦躁。他只好把书丢回去。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好好理一理目前的状况,赫莫斯因为什么跑到楼上躲了起来——但他实在不想,他觉得这龙好矫情好烦啊。   约翰站起来。他打算去洗个澡,户外活动让他出了很多汗。   浴室十分干净,整洁,所有的用品都是崭新的,架子上瓶瓶罐罐上的生产日期不超过一个月。约翰看完把它们放回原处,没有使用的打算——主要是因为他看不懂那些装饰繁复的花体字,而且就算能看懂他也不知道“浴盐”或“香波”是什么意思。   小法师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在他的带领下,约翰以为世界上所有人洗澡时只会用到肥皂。   他躺进热水,只打算好好泡一会儿。热水让他全身放松,舒缓了他不少压力。疲惫趁虚而入,把他淹没。约翰没留神,一不小心睡着了。   梦,最近总是有很多梦。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木盆里,这里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可墙壁上唯一的小窗口里时不时飘进一朵雪花,很快在半空中融化,下坠。   窗户从外面被人打开时,他把头往热水下缩了缩。有个人从这里挤进来,颇费了些周折,竟然成功了。是赫莫斯,他又不走门。他的白披风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低温让他周围凝出了更多的白雾。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窗户的木帘又被放下,几簇火苗凭空燃起,悠悠然飘开,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浴室变得暖和起来。   “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赫莫斯说。   “我本来期待着你会和冬天一样早到。”他幽幽地回答龙,从水下坐上来些。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黑渊照顾我妹妹——她不喜欢我弟弟,比较喜欢我,而吾……我父亲总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听到这话,咯咯咯笑起来,大概是觉得听一头龙谈起它的家庭生活别有趣味。龙似乎松了一口气,几步来到他身边,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我发誓,帕雷萨,”龙低声说,语调透出被爱情浸泡过的甜蜜,“我是在知道沃野已经入冬的第一时间跑过来的。”   “我相信你,”但他叹息了一声,“可我还是生气:对您来说,半年多时间可短暂多了。”   “相信我,见不到你的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样漫长。”   “我相信你,”他伸出手臂勾住赫莫斯的脖子,“我相信你。”他们的嘴唇贴到一起。   约翰意识到自己唇上真的落了什么东西时,一下子就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猛然和他拉开距离的赫莫斯,吓了一跳。龙跪在浴缸边,一只手伸进水里。水的热度神奇的一点也没下降,而且变成了不怎么透明的乳白色。   “您睡着了,我把水热了热,加了些香精。”赫莫斯正巧解答了他的疑惑。龙看起来又恢复常态了,脸上是那种温和有礼的浅笑。赫莫斯把放在水里的那只手抽出来——它不停地冒着白雾。约翰一下子明白了赫莫斯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把水“热了热”。同时他嗅到了那种不寻常的香味,淡淡的,不好描述,主要是薄荷味,但同时混合着墨水,纸张,森林的气息。一般来说香水或者洗浴用品不会混杂后面那些微妙的味道。   好吧,约翰想他也没资格说什么一般:他目前见过的洗浴用品尚只有肥皂而已。顶多加上几把香茅。   "您刚才是怎么啦?"约翰笑着说,"马车夫被您吓了一大跳——门锁坏了,您知道吗?"   "我会去把它修好的。十分抱歉,请您原谅,我当时太伤感了。"   约翰诧异地看着赫莫斯。他觉得龙那时候的表现……怎么着都和"伤感"这个词扯不上联系。倒不如说是恐惧。但约翰有点习惯这头龙混乱的表达了——他想起他们刚见面时,龙说他很想念他的好朋友,脸上的表情却诉说着对他的恨意。   不过他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龙安静地和他对视了几秒。   "因为您看起来和过去太像了,而您过去伤透了我的心,"他说,"您今天给我的惊喜太多了,我不禁想起那些甜美的过去,以及接踵而来的心碎——抱歉,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您不必在意。我知道您是您,您是约翰·多伊,你不是——"   "我是,"约翰打断他,"我知道我是帕雷萨。"他看到龙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拉长变细,很久没有变回来。被这样一双异类的眼睛盯着,说实话,约翰觉得头皮发麻。   "你记起什么了?"龙问。他的和善的表情消退了。   "几个碎片化的梦罢了——我们是恋人。"约翰连忙说。   赫莫斯看起来有点恍惚,好像不可置信,但他的嘴角已经先行勾出一个笑容了。   "对,我们是恋人,"那双黄澄澄的竖瞳靠近了,"爱我并没有什么隐患和陷阱,对吗?"   约翰觉得自己心跳快得不像话。这本应是恐惧,但四周氤氲的香气和暖意把恐惧软化,消解,变为适意的眩晕。约翰觉得自己好像醉了一样,被某种没来由的狂喜浇透了。   他像梦里的帕雷萨一样,伸出手臂勾住赫莫斯的脖子,动情地亲吻起龙来。它比梦里更迷人。   哪个比较难,让一个脑子转得停不下来的人不动脑子,还是让一个从来都不需要动脑筋的人开始耍聪明?   龙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是约翰这么主动把他惊到了。但也可能不是,因为他很快接受了这一切——龙一手环住了约翰的腰,一手撑着浴缸,跨进了水里。浴缸很大,容下他们两个还是勉强。这让他们的身体贴得更紧了。   可能是他们曾经也这样进展神速过?   他们纠缠着,亲吻着。热水把龙的衣服完全浸透了,他本来就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现在它几乎变成了透明的,贴着他的皮肤,勾勒出他线条优美的肌肉和嫣红的乳粒。   约翰把手从龙的领口伸进去,抚摸龙的皮肤。他的手继续下移,从胸膛到两胁,这不中用的布料直接被他扯开了,几粒扣子弹到了他的胸膛上,激起微小而可爱的疼痛。   那么这头龙是他的了吗?就这样?他将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约翰望着赫莫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过此刻这样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心情——如果他能拥有它,哪怕他下一刻就会因此死去,那也是值得的。   但是等龙把衣服脱干净之后,约翰才发现自己大脑除了狂喜之外一片空白,他对他应该做什么没有任何头绪。他这半年来只是偶尔手淫,没和别人做过——但他又隐约想起,他似乎好像曾经做过关于这个龙的春梦,一些残留的印象还留了下来。于是他试探性地抬腿环住龙的腰。是这样吗?他望向那双看起来像爬行动物的黄眼睛。对方朝他笑起来,好看得能照亮黑暗。龙的手指划过他的尾椎,仿佛指尖带着一小簇苗一样,约翰仿佛觉得自己皮肤上擦出了一串火花。   一小节手指没入了约翰的身体。这部分体腔大概从来没遭受过此种对待,强烈地收缩,想把异物感出去。约翰很快意识到他不应该这样做,他应该——   “放松些,”赫莫斯温柔地安慰,“你不会受伤的。”   做到放松并不容易。就像他之前明明心里向往他又非得在行动上躲开他,现在他明明想要完全敞开,不留余地,自保的本能阻碍了他。   我做不到。他对龙无声地说。然后他觉得挫败。他觉得他毁了这个美妙的时刻,因为他总是做不到——放松——他总是戒备重重,顾虑繁多——   这时候龙垂首,安慰似地亲亲他,要他闭上眼睛。   约翰笑起来,闭上眼睛。他猜赫莫斯又要作弊了。他猜对了。他觉得那个部位变得松懈,麻木。龙进入他,而他就像那次被他咬的时候一样,没感到任何疼痛,只是有种怪异的肿胀感,他被撑满了。   他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他说不准自己喜不喜欢。这不常见,一般对约翰来讲,新奇就意味着喜欢。   这次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他摸着龙的头发,身体还含着对方的一部分,脑子里却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想,龙杀他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连一点提示屠杀的痛感都不会有。   在做爱的时候想这些多么扫兴!约翰嘲笑自己。就像是为了道歉,他去吻龙,虽然对方对他刚才的心理活动毫不知情。   他接下来不再走神了,事实上他想走也走不了。龙压到了他体内的某个点,像按下了什么机关——陌生的快感令他不能招架。   他引以为豪的自控力在失控。在约翰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他想说,停下来,放开我。他没有。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   两声。三声。   这次完事后,约翰躺在热水里,懒洋洋地想起他似乎有个父亲,曾经在某次促膝长谈时告诉过他,男人不应该在床上吭声,那会让他们失去男子气概。   但现在,我们是在浴缸里。约翰懒洋洋地躺在热水里想,一点也不想深究那些记忆。   赫莫斯站起来,跨出浴缸,水珠闪耀着从他的皮肤上滑落在地。所有的光线好像都集中在他身上,或者其实是他本身在发光,照亮了这里。   现在,这美丽的物种向约翰伸出一只手,把约翰拉起来。约翰紧绷太长时间的大腿肌肉开始发颤,看起来有点狼狈。于是赫莫斯直接把他横抱起来。约翰因此笑起来,他觉得他们现在的样子好笑极了。   他待会儿在卧室里就觉得没那么好笑了。被操到什么也射不出来一点也不好笑。   在帕雷萨陷入梦乡后,那双拉得极细的竖瞳稍稍张开了些,就像捕食者完成了狩猎,终于松懈了点。赫莫斯看着帕雷萨,一开始仍像是在看猎物,后来他的眼神软化了,像是在看恋人了。   他看起来这么年轻。赫莫斯心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年轻。   要是没有过往就好了。龙又想。要是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就好了。   他们正儿八经第一次上床,算起来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次经历算不上好,对龙来说,但比这次好。那次帕雷萨完完全全醉了,醉到硬不起,射不出。他第二天根本想不起来他们做了什么。   *   莱尼回来的时候发现门锁坏了。房子里很安静,好像没有人在似的——他看了看客厅和餐厅,确实没有人,也没有强盗来过的迹象。小法师皱眉,想起他的老师“多做多余事,做了也白做”的劝告,冷笑一声。   可惜此处没有人听他的冷笑。   莱尼收敛所有表情,向楼梯走去。他要回到阁楼上去抄笔记。既然无能为力,就好好利用。这是他的信条。   他走过盥洗室时停下脚步,虚掩的门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哗啦啦的水声从里面传来。小法师一般不是个会在此刻推开门的人,但是大概他最近承受了太多缄默,别无选择的独善其身,以至于叛逆心理作祟,他在那一刻没多考虑什么,直接把门推开了——   他看到那个棕头发,戴面具的管家背对着他,正在清洗浴缸。   这里很热,镜子上凝了一层雾,湿度大得让人憋得慌,通风扇在天花板的某个角落传来沉闷的嗡嗡声,地板上都是水,好像水管堵了被淹过一样——或者是特意泼水冲刷。   最让莱尼难受的是这里的味道——十分浓郁的薄荷的甜味。莱尼走进放香精的小架子时,看到其中有个绿瓶子空了一半。真可怕,莱尼心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掩盖什么杀人痕迹。他不觉得帕雷萨会有这种恶趣味,也许是那头龙?选修课上说龙是十分喜欢找刺激的物种。   小法师又向那个浴缸张望了一下——这个面具管家,除非主人的命令,一直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物,反倒很让他舒坦。他现在看着这个人的动作,只是觉得疑惑:为什么冲刷浴缸要用热水?   升腾的雾气让小法师窒息,他赶紧后退几步,大口呼吸几下。他觉得不对劲。   在那种甜得呛人的薄荷的香味里,他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玫瑰香。   不,应该说,他闻到了一种玫瑰精油的味道,一种在富足和整洁中被呵护长大的女孩儿的味道,一种激起他的爱慕,自卑,向往,渴欲的味道。   妮克尔的味道。   小法师突然意识到了他闻到的到底是什么,他上次闻到它是在入学艾尔伯特不久的药剂课上。教授在台上戏称:这堂课结束后你们兴许会多出不少情侣。   "虽然它带不来爱情,但确实可以启发爱情。"   他当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个教授用这么轻松的态度和他们谈论管制药剂的积极意义——启发爱情?   在那之前,莱尼对它的认知只是:一种危险的精神控制药剂,失效很快,但在失效之前,它的效力近乎不可抵挡。   当它刚出现时,人们相信它会带来爱情。后来人们意识到,它只会带来悲剧。   小法师脸色难看地走出盥洗室,一步步往楼梯上挪。十分凑巧,这时候二楼的一扇门竟然开了,赫莫斯走出来,门在它身后关上。龙金黄色的眼睛似乎在发亮,中间的瞳孔细长得好似那些冷血动物,乍一看十分可怖。它那张人类面孔上的表情可以说是高兴,但莱尼更愿意称之为猎食者狩猎成功的兴奋。它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下楼梯,完全无视了莱尼的存在。莱尼停下脚步,瞪着龙的背影。当赫莫斯下到一楼时,它突然转回身,对小法师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呆在你的房间别出来,”它说,“晚餐会送过去的。”   “那是违法的。”   龙故作惊讶道:“你又要伺机报警吗?啊,没关系,你报吧。在黑渊的使者以龙王的意志把我收押前,我已经达到我的目的了。”   “你想对约翰做什么?!”   赫莫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莱尼不禁一愣——约翰也很喜欢做这个手势。   “如果你再不照我说的做,”它对小法师笑着说,“我就吃了你。现在,立刻,回阁楼去。” 第11章 霜冰的博古亚   “莱尼昨天回来过吗?”   “他很晚的时候回来了,很早的时候又走了。”   “咦?他没来找过我吗?”   “……我会告诉塔姆林叫他早点把学徒放回来。”   "哈哈哈那就算了。这小子知道我坏了他的好事会撕了我的。天知道他多渴望这次机会。"   "……你对盖沙先生太纵容了。"   "你没见过他对我纵容的时候——朋友之间如果严守底线,友情还有什么意思?——哎呀,您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我对您的纵容可比对莱尼多多了——您昨天还没感受到吗?"   "……对不起,我昨天太兴奋了。"   "你又道歉,又道歉,又道歉。我是不是说过,我不想再听您说对不起这个词?"   "……"   "哈哈哈,别那么严肃嘛,赫莫斯。我只是觉得您不要老是那么紧绷。您瞧,我很喜欢你,我很纵容你,我很爱你,您不要老是那么小心翼翼,让我看着怪不舒服的。"   "就是您老是轻佻得把爱挂在嘴边,才让别人觉得不能相信您口中的爱——唉,但我确实知道你爱我,可我还知道你是个可以把所爱抛弃的人。"   "……哇,原来我这么可怕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放心,你这么好看,我是绝不可能抛弃您的。"   "您不愿意接受那个契约。"   "……它实在没什么必要。是有人追杀我,还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我们不需要多此一举,让您永远变成一个人类的奴隶,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需要回旋的余地。"   "我需要。"   "……好吧。"   "您不要老是那么悲观,觉得事情一定会往最糟的方向发展。"   "您教会了我悲观。"   "好,我把乐观再教给您,您过来——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你再亲一下。"   *   塔姆林睁着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听完莱尼的叙述,判断道:"还能有什么目的——那个契约呗。"   小法师的眼睛瞪大了。   "我以为那是——"   "故作姿态?不,龙是很直接的,等级越高越直接。无动于衷时他们比最虚伪的伪君子还委婉,真正燃起兴趣和渴望后却又飞快地把那些礼貌和伎俩抛之脑后了。说到底,它们是最疏于动脑子的种族,毕竟有那种力量傍身,想要什么东西时直接伸手拿就足够了。"   "……可这个契约——这可是个隶属契约啊——"   "再苛刻的条款都有漏洞可钻,只要你足够强大。有时候,脆弱反而是一种倚仗,你因为惧怕失去才会小心呵护——但如果加上了防护魔法呢?”   小法师看着他的导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那就可以随便抛掷,摔打,放着不管了。”他说。   “其实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处境?”塔姆林饶有兴趣地观察学徒的表情,“他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我该怎么说——观察对象不是吗?”   “约翰是我的朋友——不,约翰是我的同类。”他对塔姆林说,“我怜悯他,我同情他,我对他面临的诱惑感同身受。”   “诱惑,”塔姆林仿佛是嘲笑地重复这个词,“多伊先生现在可不一定这么想。”   “被迷情剂搞坏脑子的人确实不会觉得那是诱惑。”   塔姆林忍不住笑了几声。   “那你发现你现在被真言药搞坏脑子了吗?”   “没有。”小法师回答。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他的导师像个真正的孩子,恶作剧得逞,笑得前仰后合。莱尼冲出实验室,向解毒剂储藏处奔去。   *   按照大纲(假设有这东西,也就是说,没有这东西=。=)作者此刻应该写一个恋爱脑和一个装成恋爱脑的人甜得发酸的卿卿我我日常。但作者偏不,作者嫉妒他们,作者要写一些枯燥乏味的分析来缓解身为单身狗的悲凉。   就像小法师倒错了废液缸误吸了真言药后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崩人设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和他不熟的大魔王导师,约翰也没发现自己的思维模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把自己推向赫莫斯的举动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明智选择,就像他以前选择远离赫莫斯一样。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感觉自己经过了仔细考量”而不是实际如此。   约翰,或者说帕雷萨,他是个以理智为向导生活的人,但再理智的人也不会事事都忖度清楚,许多时候,他们依赖的还是思维的惯性。   其实,如果按照约翰那种闲得慌时就把周围一切仔细剖析一遍的习惯,他是不难发现自己荒谬的改变,并进而推导出赫莫斯的作弊行为。他也许不知道龙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会知道他搞了鬼,就像之前在猎场一样。   可是,他不想去想那些东西。   教科书上宣称诸如幻境迷情剂之类的精神控制把戏是难以破解的,不管在旁观人看来当时的情况有多么智障。一些刻薄的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宣称坚定的信念无往不利,把这些被迷惑者的软弱粉饰为正常是一种病态的宽容。   约翰本来应该会是那些发出嘲笑的人中的一个。很遗憾,在他空荡荡的脑子里没有留存过去的经验。于是,当不可理喻的迷恋落在他心头时,他心中激荡起的竟然不是警觉。   因为快乐,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变快了;可是每一秒的长度好像又增加了,现实的每一个细节都比以前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回到童年时代,每一天都能发现新天地。约翰确实正在发现新天地,对于一个没有记忆,只有(他自认为的)常识的人来说,谈恋爱简直堪比一次重生。前所未有的渴望,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的孤独不断蜷缩成一个微小的点,他几乎忘了独处的滋味,就算恋人不在身边,他的心也会被他的身影占据,更何况赫莫斯是竭力避免离开他身边一时半会儿的。他们总是在谈什么,笑什么,做什么,一天里没有一时半会儿是无聊的,但约翰如果回想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干。当然他不会做这种反思,因为每一个新到来的时刻都像一个亟待解开的谜团一样占有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几天以来一直没和小法师见上面。   这其实是挺幸运的,毕竟他这副蠢样子可以被他目前唯一的朋友嘲笑一辈子。   比起约翰,赫莫斯就忧心忡忡多了,虽然他并没有让凡人看出他的思虑。   如塔姆林料想,他给帕雷萨下药的目的是为了哄骗他答应那个契约。这实在是一个冲动之举,哪怕龙们的行事原则就是率性而为,这种卑鄙的行径对他这种地位的龙也是有失自尊的。但他当时没考虑这些,好吧,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龙看到了自己过去的梦魇正在复苏,心里实在太害怕了。   只可惜,迷情剂并没有被广大群众误解的那样拥有让人失智的奇效。帕雷萨将军失去记忆仍然是那个有能力耍赫莫斯的帕雷萨,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赫莫斯涮了。结果,大家都知道,冲动最经不起时间的损耗。在约翰松口前,龙自己倒是打了退堂鼓了。   虽然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如果契约成立的话,只要他活着,他的珍宝就不会消失,他可以有很多方法和帕雷萨慢慢耗,短寿的凡人是善变的种族,他没可能不重新占有帕雷萨。   但是这是个注定充满矛盾和争端的法子。赫莫斯很清楚帕雷萨是什么性格,这家伙和宽容的美德从不沾边,惹恼他的话(虽然这种情形很少)就别想着轻轻松松能躲过他的报复。   如果可以,赫莫斯不想再来一次这种互相伤害。   他现在确实有种错觉:可以。   瞧,这就是为什么智者们反复告诫众人,药带不来被爱神祝福的爱情,却还有人要去试。因为假象看起来太真了——或者说,实际上,如果迷情剂没有逐渐失效的问题,可以持续一辈子的话,那它确实带来了被爱神祝福的爱情。   赫莫斯知道帕雷萨的爱是什么样,所以他知道约翰现在是爱他的。没有谎言,没有伪装,他正爱着他。   如果你在这种情况下能抵住诱惑按原计划行事,我敬你是条汉子;如果你没有,我也不鄙夷,认为你是软弱的懦夫。   赫莫斯被诱惑了。他到目前为止的龙生就没几次能抵制过诱惑——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像塔姆林屡屡提及的一样,龙太强大了,他们根本不需要像凡人一样活得那么谨慎——然而,他确实曾为他的任性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真遗憾,他竟然一点教训也没吸取到。   不过嘛,毕竟他是龙,他有资格任性,有能力承担任性带来的后果。   *   冰糖先生看到开门的是他老爹时,笑容顿时彊在了脸上。幸而赫莫斯没有上次那么暴躁,一上来就要揍人,他冷静地朝养子打了个招呼。   “博古亚。”   冰糖先生这才回过神来。   “黑、黑渊秩序部为您服务,我、我是特派员冰糖,根据龙王陛下的神圣法律,秉承祂不可侵犯的意志,请您支持我的工作。现在我要求对报案人进行回访。”他觉得自己的心情随着这段话逐渐平稳下来,龙王的名义给了他点面对比他强大的人的自信。   “你的伤怎么好的这么快?”赫莫斯问。他的语气实在听不出关心,反倒更像是怀疑自己之前下手轻了。   冰糖瞪着他爹。   “我的伤没好。”   他爹看了他半晌。   “确实。”赫莫斯说,“但我记得条例里有一项,特派员要以最佳状态出勤。”   “那是为了防止失控!”冰糖辩解道,“这点伤还不至于让我失控!”他顿了一下,又严肃地问,“您这次打不打算配合我的工作?”   他的养父转身,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进来。”   冰糖悄悄松了口气。   年轻的白龙迈进这所房子,接着打了个趔趄——压迫感和危机感让它十分难受。这里的法阵和防护未免太多了些,而且都覆盖着高级隐匿法术,中等探查力的生物都发现不了。年轻人挪着步子,在荒谬中觉得可怕——除了他爹,不可能有谁无聊到把这个房子用这么些昂贵的材料包装起来;可就算他爹能够做出这些,他又是为了啥呀!这屋子里有什么稀世珍宝,需要他做出这些防护?龙不做没必要的事情。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稀世珍宝。   除了多伊先生。   冰糖看到他父亲走到客厅入口时,敲了几下敞开的大门,对里面的人说道:“不是盖沙先生,是之前那个特派员,专门来找你的。”   对方好像没有理他。   冰糖终于来到了他爹身边,看到了客厅里的情形:多伊先生正坐在沙发里,凝神看着茶几上的棋盘。看起来冰糖的造访打断了棋局,可约翰并不想就这样弃置它去迎接客人。   于是赫莫斯走过去——冰糖本来以为,按照正常的情况,赫莫斯应该去把约翰的注意力弄回现实里来——但赫莫斯没有,他只是在对面坐下,安静地看着沉思中的约翰。   他看约翰的眼神实在让冰糖浑身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像人类里在错误的时间闯进了父母卧室的小孩儿。   大家都说,赫莫斯阁下是个感情丰富,温柔善良的龙,龙里属他最像人类,远超那些拥有相当比例人类血统的下级龙。冰糖特别小的时候也这么觉得。后来他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套用他爹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龙,你从骨子里就是龙,你不可能像人类一样活。   赫莫斯不是人类,装成人类是他最好的游戏,绝不是他的生活。游戏里可以有恋人,有朋友,甚至一个儿子,但生活里没有这些。龙独来独往,它们连族群意识都十分淡薄,龙王能维持她的统治是因为祂比它们都厉害,它们服从强者的差遣。   冰糖先生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他把他爹当生活,他爹把他当游戏。今天以前他并不为此不平,他告诉自己他爹是头正儿八经的龙,而正儿八经的龙不需要感情。他自己血统没他爹高,没他爹冷酷,他认栽。   结果呢?现在他眼前是什么?事实大声嘲笑他:你爹并不是真的由冰块做的一头绝无感情的真龙——的确有人可以不因力量而被他正眼相待,只不过那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是那个帕雷萨。   啊,现在叫约翰·多伊。   冰糖没有等太久,而且一个人开始想事时,等待的时间就不那么难熬了。约翰结束思考继续走棋,几轮之后,赫莫斯眉头皱起来。   “算上昨天,你已经连赢我十盘了,”他对约翰说,“我好不容易能赢一次。”   “我也好不容易才想到扭转败局的办法的。乖,让我把你的王后吃掉。”   “算平局吧,嗯?还有客人等着你呢。”   “哎呀!我都忘了!好吧好吧……”约翰站起来,赫莫斯高兴地开始收棋。   “冰糖先生!好久不见。”约翰走过来。冰糖发现凡人身上几乎全是他爹的味道——好吧,他爹不愧是传说中最会和人类相处的龙,这才多少天,就把这个人类搞上床了。   “您好,多伊先生。”冰糖说,“是这样,我需要进行一个例行回访,为了防止通过审核的龙基于报复而产生的骚扰和胁迫事件。所以,我现在需要占用您一些时间,和您单独谈谈,可以吗?”   约翰忍不住开始笑,赫莫斯则在后面抱怨说:“所以我告诉过你们别报警,这些小鬼死板极了,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相当麻烦。”   冰糖先生眉毛一跳。   “我们去哪儿谈呢?”约翰问。   回答的人是赫莫斯:“在这儿吧。”他走过来,看着冰糖,“我出去转转——要是你不放心,可以在这里布置结界。”   “我自然是相信您的品格,您肯定不会做出偷听监视的行为。”   赫莫斯冷哼一声。他转向约翰,神态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真是让他的养子心里不舒坦。   “你想让我带点什么回来吗?”赫莫斯问约翰。   “您看着办吧,”约翰说,“给我留点悬念。”   赫莫斯点点头。他十分熟稔地碰碰约翰的嘴唇,接着和冰糖擦肩而过,离开了。 第12章 翡翠女皇雷蒙娜   “我会把这些材料如实上报委员会,至于有没有下次回访,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冰糖说。他和约翰已经走到了门口。   “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十分抱歉。”   “这是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您和他相处得愉快就好。再会。”   “再见。”   门关上后,冰糖先生突兀地叹了口气。   “您还是偷听了。”他说。下一秒他被拉进了一个结界。赫莫斯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汇报?”   冰糖深吸一口气。   “您希望我怎么汇报?”   赫莫斯的的瞳孔慢慢拉长了,一些鳞片从皮肤下冒出来。冰糖打了个激灵,翅膀和爪子不受控制地伸了出来。   他听见他爹跟他说:“我希望你回不去。”   冰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特派员安全守则。   “我希望您知道,我的消失很容易被发现。龙王不会喜欢这类事情的,尤其我还是您养大的。”   “龙王是我的姐妹,她会理解我的。”赫莫斯轻柔地说。   “您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吗?”   “你是个烦人的儿子,这些年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学好了,但最近你又让我记起了你刚成年那会儿那些烦人的行径。”   “我关心您!”   赫莫斯冷笑一声。不过他退开一步,把那些危险的征兆收回去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关心——我?”他说。如果有认识帕雷萨的人在场,他可能会惊奇赫莫斯的嘲讽的表情和简直帕雷萨一模一样。   “博古亚,”赫莫斯又说道,“你不是其他人,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黑渊里的很多人都知道赫莫斯阁下,因为现行的所有在人间行走时需要遵守的礼仪都是他制订的。当年秩序部建起来时,他是第一任部长,第一届委员会,第一位特派员。他血统高贵,力量强大。但他究竟是什么血统,他出现在黑渊的历史记录上之前都做过什么,没人知道。最受相信的流言是:他是黑渊第七殿下寒冰之龙不为人知的子嗣,所以他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毕竟寒冰之龙死得很丢脸,死得很麻烦,死得很憋屈,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实在有损自尊。   像所有对真相略知一二的人一样,博古亚听到这些闲谈时会保持缄默,因为龙王希望寒冰之龙在大众的认知里就是已死的状态——遵照他本人的愿望。   “我知道您到底是谁,”冰糖说,“准确来说,是您曾经是谁。”   赫莫斯放弃了原来的好多身份,黑渊第七殿下,半神,寒冰之龙……倒不是因为十年凛冬太丢脸想让世人忘了他,主要是因为——   “您的力量没了,虽然您依旧强大少有匹敌,可您不再是那个可以睥睨命运,和真神一较高下的半神了。”   (“你爹不高兴提起它……他当初被那个巫师牵着鼻子走,不是因为他贪图什么统治世界的权力,而是那个巫师告诉他,他可以复活一个人。”)   冰糖看着他的父亲,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了:“这都是因为您当时留恋那个死人。”   他本来已经预备好承担养父的怒火,没想到赫莫斯反应很平淡。   “看来你在养伤期间听了很多故事。”他说。   “我——”   “博古亚,”他的养父打断他,“要是一个人类站在这里,听到了这些故事,他该为我感到高兴。”   “我怎么可能为您感到高兴?您曾为一个死掉的帕雷萨差点死掉。现在您有了个活的帕雷萨,我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但是赫莫斯无动于衷。   “不会发生什么。他死时发生的那些事是因为我如此希望使他活过来可我没能做到。现在他复活了,我的愿望实现了……”   “这复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博古亚有点抓狂,“您对他一腔热忱,他始终不冷不热。是您对我说过不平等的感情不会有好结果。”   “我们是相爱的——曾经——爱神做出的保证——”   “您教导我真神永远乐于给我们下绊子。”   “是啊!这份爱情给我带来了不小的灾难!可是你觉得我会一而再再而三还犯相同的错误吗,博古亚?”   博古亚摇摇头。   “我不担心——爱情——您之前有过那么多情人(赫莫斯皱起眉),没有哪次出过问题。可是这次不一样——不——这个凡人不一样——我从前不相信凡人的躯体能藏着怪物的心肝,我现在信了!如果不是那股药味,谁会相信这个人正处于对您的热恋之中呢?”   “是你少见多怪。”   “这份冷漠可以媲美精灵,这份残酷简直堪比白魔,偏偏他的种族是人类,他会像人类一样偶尔流露出迷惑人的同情,让接下来的伤害措手不及。”   “哈!这口气听着不像你自己。是第八还是洛尔?”   博古亚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您认为这位帕雷萨先生有能力爱吗?您觉得爱神预兆的不是单向而是双向的爱情吗?我很愿意让自己相信这个凡人,曾经也深爱您。但我怎么也想不通,如果他生前深爱您,为什么他复活后对您没有一点印象?”   “这个时代没给他留下多少线索启发他的记忆。”   “您本人站在他面前,不就是最大的线索吗?”   赫莫斯看起来对这场谈话已经十分厌倦。   “博古亚,如果你想满足你的好奇心,问龙王也别来浪费我的时间。”他伸出手,似乎想扯开结界离开。   “他记得起他的女儿!却记不起您?”   赫莫斯僵住了。   他用一种十分危险的眼神看向博古亚,说道:“你怎么知道他记得起他的女儿?”   被那种可怕的眼神凝视,年轻的白龙一下子慌了。   “我之前在博物馆碰到过他……他看到了雷蒙娜王的雕塑,脱口而出了……她的名字……”   “谁的名字?”   “雷……”   “他在她八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赫莫斯打断他,“谁的名字?”   博古亚只好乖乖说出了那个名字:“法尔蒂娜……但历史记载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赫莫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久。   “当年有个修史书的蠢货,想当然地以为按雷诺西斯风俗,长女的名字袭自母亲,雷蒙娜的母亲应该叫雷蒙娜。”赫莫斯说,“于是一百年之后,没人记得帕雷萨将军早逝的原配叫法尔蒂娜。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你可以滚了。”   博古亚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   *   约翰打开门,十分惊讶地看到两个少年站在门前:小法师和塔姆林。他俩都没穿法师的袍子,穿的很体面,活像出门玩耍的娇贵小少爷和他干瘦的小跟班。   “法师先生,您好?额,请进吧。”   塔姆林摆摆手。   “看起来赫莫斯先生不在家?”   约翰好奇地问塔姆林:“您怎么知道的?”   大法师伸出手,拂过门框,一层冰立刻覆盖在他的手上。   “这些保护魔法的阈值降低了。哈哈,如果我进来的话,大概还没走到客厅就变成冰雕了。倒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过来提个邀请。”他冲小法师一抬下巴。莱尼表情麻木地从兜里掏出两张票,一时间约翰有点怀疑小法师是不是被他古怪的导师做成活人魔像了。还好,莱尼和约翰对上视线时,约翰从麻木下看到了哀怨和满腹牢骚,于是便放心了。   “谢谢您啦。”约翰接过来,是两张戏票。   “《仁慈的暴君》十周年纪念演出,当做我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吧。”塔姆林毫不惭愧地说,然后哼着歌拉着小法师走了。   好像适应了少年的身体后,法师大人就找回了逝去的童真。   约翰回到客厅里,仔细读了读那两张票上蕴含的所有讯息,这挺艰难,因为票上为了好看,印的是花体。然后他突然想起报纸上大概会有广告。   他很快找到了:十周年纪念,原班人马,《仁慈的暴君》。吸引约翰的主要是饰演女主角的人,雷蒙娜·奥斯纳,当红女演员,戏剧院的明星,据说能变出角的龙裔。在赫莫斯出现前,约翰就对这位龙裔挺感兴趣;在赫莫斯出现后,约翰更爱屋及乌,对和龙有关的任何事物都感兴趣。反正他们一直都处于闲的没事干的状态,约翰心想不如今天晚上去看这个戏剧好了。   赫莫斯回来后,约翰说了这个提议——顺带一提,龙给他带回来的是可口的冰淇淋——龙一开始显得心不在焉,就算知道票是塔姆林送的时也是这样,但是当他听到戏剧的名字后,表情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哦,我知道这出戏。”他顿了一下,解释道,“我有次临时救场,演过里面的一个角色。”   不知道为什么,约翰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它好看吗?”约翰问。   “还行吧。”赫莫斯陷入了某种回忆,“不,其实我太久没看,不太记得了。”接着他扯出一个微笑,“我们去看吧。”   “哦,”约翰迟疑地回答道,“好啊。”   傍晚,他们乘马车到了剧院。在路上,约翰本来想打听一下剧透,可是对方回答他:“要是我提前把这部戏里命运定下的走向提前告诉您,就损害了这部戏拥有的那点儿浅薄的乐趣了。您还是一会儿自己看吧。”   结果约翰到了剧院门口,看到了海报才发现,这剧号称是历史剧。   可惜约翰对历史一窍不通,并不知道仁慈的暴君该对应哪位君王。不过他想,既然题目叫暴君,女主角又是龙裔美人奥斯纳,大概是个暴君和宠妃之类的缱绻的爱情故事吧?   然而,他领了一张写了人物列表的卡纸后,惊讶地发现,这部以暴君为标题的戏剧,人物无一个身份介绍里有国王的字眼。   他有点想问赫莫斯,但想起龙在马车上的表态,又打住了。   约翰重新把目光落在人物表上。雷蒙娜·奥斯纳饰演的角色很奇怪地看着像个男子名,马丁,大概是女扮男装,因为下面有一个人是她和帕雷萨的私生子——这是另一个有意思的事,人物表第一个角色的名字叫帕雷萨,身份是xxxx的将军。唉,帕雷萨,约翰现在看到这个名字,哪怕明知道是不相干的重名人士,也要格外关注一下。这位帕雷萨将军除了一个叫休的私生子外,还有一个叫安娜亚特的老婆,一个叫布鲁德的朋友,一个叫拉德利的部下。大半人物都和他有联系,看样子这帕雷萨大概就是本剧主角了,而且根据一般规律,标题的仁慈暴君大概就指他吧……   “哎呀,赫莫斯先生,多伊先生!”约翰扭头,看见塔姆林笑着隔着赫莫斯打招呼。他身后站着莱尼。   大法师大大方方地在赫莫斯旁边坐下,约翰很明显地感觉到,赫莫斯一下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我不高兴的气息。   “我没想到你们竟然会来!”绿眼睛的漂亮少年感叹道。   “我没想到您竟然不去包厢。”赫莫斯冷哼。   “您说笑了,看这种戏进什么包厢?当然是离美丽的雷蒙娜越近的位置越好!倒是您,您才真应该跑到包厢里去,要是有人认出您就不好了。”他打量着赫莫斯褐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和约翰几乎一模一样的颜色。   “要是有人认出了您,那才是真的不好了。”赫莫斯说。   塔姆林没接话,而是笑嘻嘻转向莱尼:“盖沙先生,我的糖呢?”   莱尼立刻掏出了一个大玻璃罐——真令人费解,他从哪藏的这么一个玻璃罐——递给他的导师。塔姆林开心地接过,看起来比他的学徒更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孩子。   “我不知道原来你的心智和你的身体一起变回小孩儿了。”赫莫斯见状挖苦道。   “您应该说是重新拾回了久违的童趣——多伊先生要来点吗?”   赫莫斯的表情更不快了,尤其是看到约翰很高兴地伸手去拿了几颗时,他看塔姆林的眼神快把对方盯穿了。   所以他就没有防备约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那些我不高兴的气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莫斯含着糖,看样子有点发愣,看着约翰一边笑一边往嘴里也丢了颗糖。   塔姆林在旁边撇撇嘴,拾起一颗糖,塞到他的学徒嘴边。   莱尼没有张嘴。   “盖沙先生,”塔姆林于是说,“您不要老是表现得像个邪恶的老法师一样,好吗?您才是这里唯一真正的孩子呀!”   莱尼眉毛抽了一下,不过他伸手拿走了导师手里的糖。   这时候,灯光渐渐变暗,嘈杂的声音随着光线一起消失。   在黑暗中,约翰感觉到赫莫斯握上了他的手。   然后又松开了。 第13章 蕾蒙娜·奥斯纳   依照约翰的观点,这是个挺有意思的剧。理由嘛……反正对他来说,没有大段大段独白的剧都是有意思的剧。他这半年来没看过戏剧,但他有种印象:戏剧总是无聊的让他止不住打哈欠。那些语言是空洞乏味的,故事是虚假做作的,唯一值得观赏的只有演员。在他模糊的常识里,戏剧的全部价值就在于:看那些脸蛋漂亮的演员们穿着制作精美的戏服在舞台上优雅地走来走去,用他们悦耳动听的嗓音描绘着人类共有的悲哀或欢欣。   而这部戏嘛,或许是那些造作的排比少了些,舞台上的对话贴近了现实里的对话。约翰坐在底下,觉得自己不是在看戏剧,而是在看戏。   这是个非常恶俗刺激的故事。凶残的将军帕雷萨和他的副官马丁·博德是恋人。博德是他从前所救助的少女,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多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休·博德。但是摄政的公爵忌惮将军的威势,强行把自己的女儿安娜亚特嫁给将军,这位妻子通过种种手段成功离间了一对恋人对彼此的信任。这时候暗自背叛将军向公爵效忠的拉德利找到博德。因为安娜亚特的挑拨以及将军本人性格上的缺陷,拉德利成功蛊惑了博德,说服她行刺。在出征前的夜晚,博德给将军喝下了麻痹躯体的毒酒,并用长剑杀掉将军。公爵赐予了博德帕雷萨将军的爵位和军衔,让她代替旧日的长官出征。在战场上,她看到情人的鬼魂出现,令她躲过了致命的危险。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受到的欺骗,决心在回去后杀掉公爵再自尽。然而在庆功宴上,她喝下了相同的毒酒。将军的的挚友布鲁德站起来,大声责备她的背叛之罪,带领诸将轮流刺她一刀,令她和将军一样流血而死。他们以为她已气绝,匆匆离开,去整顿她麾下之军。这时她的儿子偷偷溜进大帐,来到她身边。她转醒,把真相告诉儿子。儿子怀抱着母亲的尸体,发誓要向公爵复仇。全剧终。   约翰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他真的挺喜欢这个故事。虽然这个故事讲的是古代贵族,可这群人没有哪个能让人以为他们是贵族。男主没笼络住女配,不是因为筹码没谈拢,而是因为男主因为深爱女主,十分简单粗暴地拒绝和女配同床;女配挑拨男女主,不是因为身负政治联姻的任务要尽快分取将军的权柄,而是因为男主的态度让她自觉尊严受辱,她要维持她的骄傲;女主刺杀男主,不是因为男主凶残暴虐滥杀无辜让人恨得牙痒痒,而是因为她觉得男主不爱她了,她要报复他;男配杀了女主,不是因为无法坐视这个血统低贱的人骑到了他们头上有损他们的颜面,而是因为他要给朋友谋求正义。他们实在不能更像一群幼稚浅薄的市井小人。   “精彩,精彩。”谢幕的时候约翰站起来鼓掌,情不自禁大声说。   演员们向观众鞠躬,行礼。站在最中间的人脱掉了铠甲,仍旧是男装打扮,这让她甜美的笑容更增添了几许不一样的风情。她金色的眼睛扫视着台下,在掠过约翰他们时突然停下,微微睁大,流露出某种惊喜的样子。   约翰看到蕾蒙娜·奥斯纳小姐向他点了点头。   在欣赏完这个女演员的美丽后,约翰想到,她多半是在和赫莫斯打招呼。   “啊,说起来您是不是待会儿应该去看看奥斯纳小姐。你和她多久没见面了,自从您卸任这个剧院的经理之后?”约翰听见塔姆林说。   “你当过这儿的剧院经理?”约翰颇感兴趣地问赫莫斯。   “它什么都当过,”塔姆林在旁边抢先开口,“我刚认识他时,他是个长汀画商。”   “那可真有意思。”约翰想象了一下,说。   “没有和你重逢有意思。”赫莫斯笑了。   约翰没有接这个话,而是说:“所以你原来和龙裔的奥斯纳认识,你竟然提都不提?”   “我曾时她的资助人,她是个懂得感激的人。”赫莫斯说,“但说实话,我不需要感激,我当时只是……无聊。”   “您以前无聊时向来是找男人解闷。”唯恐天下不乱的法师在补充说。   赫莫斯扭头看他。从约翰的角度没法看到龙的表情,不过他能看到塔姆林和莱尼的。大法师临危不惧,莱尼则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寒战,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他以前怎么解闷,我是不感兴趣的。”约翰于是说。他安抚性地拍拍赫莫斯的肩膀,拉着他转身,跟着人流开始往外走。   塔姆林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转身,朝自己的学徒做了个鬼脸。   “相爱的人真是恶心。”他说,轻飘飘的语气也说不上是诅咒,虽然话语的恶毒了点。   法师果然不同凡响。他离开不用走,直接召唤出他的法杖,然后抓住莱尼的胳膊。一阵柔和的光芒之后,两个人原地消失了。   出来时已经入夜了。赫莫斯大概是用了魔法,从怀里抽出一件披风出来,披在约翰身上。约翰没有动,他不喜欢赫莫斯这种行为,好像他是个需要照顾的弱势群体。但他看出龙现在很焦虑,给约翰做点什么可以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情绪。约翰想到这里笑了出来。这头龙实在很可爱,他明明那么强大,却总是流露出让人料想不到的脆弱感。   果然,看见约翰笑,赫莫斯僵住了。   “对不起。”龙脱口而出一句话。   约翰奇怪地望着他。很快,龙的表情显示它发现自己不应该说这句话,约翰并不知道它在为什么而道歉。   “你做了什么该说对不起的事情吗?”约翰追问。   如果你恢复记忆,发现我放任你来看这个剧,赫莫斯心想,你会暴跳如雷。   他紧接着又想:幸好你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确实做过一些,”赫莫斯开口了,“这个剧让我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我以前看时从来不觉得。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你在我旁边……”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约翰微微留长的褐色头发,“我希望你没有和我一样。”   约翰诧异地看着龙,接着哈哈大笑。   约翰喜欢这个剧,不是因为它能引起他的共鸣,而是因为他觉得它滑稽得新颖有趣。现在赫莫斯说他被这个脑残得搞笑的剧情触动了回忆……这真是约翰这半年来听过的最好的笑话。他一时拿不准龙有没有说谎。看,赫莫斯的表情多真挚啊,可他说的话语多荒谬啊。   “放心,放心,”约翰拍着赫莫斯的肩膀,“我什么不好的东西都没记起来。”   笑声终于低落时,一个声音插进来:“请问,是海泽尔先生吗?”   不像刚才在剧场里那样激情澎湃,极富感情,现在这个声音则像是此刻温柔的晚风,平和而怡人。   约翰扭头,蕾蒙娜·奥斯纳,裹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款款走来。她近距离看起来真是比刚才还要漂亮,金眼睛在路灯和月光的映照下璀璨生辉,让约翰觉得自己无法把视线移开。   也许这个描写可能会让你们误以为这是一见钟情,为了约翰的名誉,我必须声明,当然不是这样的。对正常人来说,觉得一个花瓶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和觉得一个人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时完全两种情况,但约翰不是正常人,虽然他自己这么坚信,可惜的是他不是。   可是,赫莫斯瞧着约翰,刚刚有了那么点的快乐一下子荡然无存。这花是苦的。它的脑海里回荡起女主角痛苦的独白。这酒是涩的。这爱是假的。这承诺是虚伪。我自欺欺人已经太久,爱神也会嘲笑我愚蠢的奉献。   他的目光必定会落在别人身上,因为他早已不用真心爱我。我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一个温柔的幻梦?一件趁手的武器?一个没有心肝的,不是人类的,顺遂他意愿的可悲的影子……他剜我的心,还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疼……   “嘿,老兄!”约翰推了赫莫斯一把,“有位女士和你说话呢。”   蕾蒙娜·奥斯纳十分后悔她刚才决定过来打个招呼。   要是正常情况下,她肯定不会选择多此一举。她刚刚只是太激动了,她一直想向海泽尔先生表达她的感激,因为对方在她好不容易有资格这样做时人间蒸发了。   本来她以为,像海泽尔先生这样的人,锦上添花的重逢和感激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可当她可敬的恩人一反常态,一上来就给了她一个过于热情的拥抱和贴面礼时,她就敏锐的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   “你比十年前更美了,蕾蒙娜,你让舞台上的一切黯然失色,只有你能让这部戏迸发出它全部的闪光。当你怀抱着鲜花时,我几乎有种错觉,鲜花会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赫莫斯说,罕见地用了个亲昵的你,“很抱歉让美丽的女士屈尊过来,应该是我及时去拜访你才对。”然后他侧身看向约翰,介绍道,“忘了说,这是约翰多伊先生,我的……一位好朋友。”   蕾蒙娜困惑地看着海泽尔先生。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她记得以前海泽尔先生介绍自己的情人时从来都大大方方,不遮不掩,没有婉语,直接都是说“这是我的恋人”。   他是一头龙,他不需要掩饰。   约翰倒是没在意的样子,只是盯着美丽的女演员,然后,大概是看戏的影响,他冲她行了个带着古典风格的礼。   “您好,奥斯纳小姐。您的演出精彩极了。”他真诚地说。   奥斯纳还没来得及回答,赫莫斯就抢先开口了:“这就没了吗?你竟然不赞美一下这无与伦比的美貌。”   “然后显得我文采没你好吗?”约翰说,终于把目光从女演员脸上移开。然后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眨眨眼睛。   “再说,”约翰继续说,“我们不熟啊。”接着,他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奇妙的笑容。之所以说是奇妙,是因为蕾蒙娜觉得,这时候好像不应该笑,起码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笑。   “我就识趣地不打扰你们叙旧了,”约翰说,“虽然我必须得说,我很遗憾不能和奥斯纳小姐多呆上一时片刻。向您道声晚安,下临凡尘的女神,我很遗憾我没能早点见到您,早点成为您的崇拜者。我在马车上等你,一会儿见。”   他说完,轻快地转身走了。   蕾蒙娜小心翼翼地看着海泽尔先生,后者脸上的表情随着多伊先生的离去消失了。他缓缓把视线移向演员,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毫不夸张地说,蕾蒙娜差点第二次被赫莫斯吓得半龙化,长出角来。   *   赫莫斯踏进马车时,约翰正在打瞌睡。龙带过来的冷空气立刻就把他惊醒了,他抬头去看赫莫斯,后者在关上马车门的那一刻撤掉了伪装,白色的头发落在肩头好像积雪。   赫莫斯坐到约翰对面,敲了敲身后的车厢壁。车夫得到指令,很快,马车行驶起来。   约翰饶有兴趣的注视他。   “你为什么不高兴?”约翰开口了。   他看见这头龙微笑了一下,完美诠释强颜欢笑这个词。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你是不是误解什么了。”   “你妒忌了?”约翰不打算给他台阶下。   “嫉妒的对象是谁呢?你吗?”赫莫斯盯着他,“可能吧。我很嫉妒你,你老是这么开心……”   “因为我不矫情。”约翰回答,“而你嘛——总是庸人自扰。”   他这个遣词实在让龙觉得很不爽。   “我不是庸人。”他回道。   约翰耸肩。   “那真是太好了。你最近有兴趣拜访奥斯纳小姐吗?可以带上我吗?我突然想到我竟然没要一张签名照。”   车厢里的温度急速下降,车玻璃上很快凝结出一层雾来。约翰笑容不变,安然自若地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些,好整以暇等赫莫斯回答。   他没等来一个回答。赫莫斯抛来一个问题:“你觉得她有多漂亮?”   “你自己形容过了,”约翰说,“她‘让一切黯然失色’。”   “‘一切’?我也算在‘一切’里面吗?”   约翰很想忍住不笑得那么明显。他失败了,不小心还笑出了声。   但是赫莫斯全程面无表情看着他笑,渐渐的,约翰觉得这大概也没那么好笑……他是不是不该逗他啊……   “你当然不算在‘一切’里面咯,”约翰补救说,“你不要老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呀,亲爱的!”   他说最后一个词时,探身去握住赫莫斯的手。这只手凉得像刚刚握过一冰块一样,而且在被他握住时很明显变得更凉了。约翰看着赫莫斯,他觉得赫莫斯的表情很眼熟——看见噩梦的表情。于是他松开手,靠回自己的座位里,对赫莫斯说:“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糟糕的事。”   这个想法一开始冒出来的时候,约翰觉得它荒谬极了。赫莫斯是一头龙,而约翰,很明显,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一点魔法都不会,一点超常都没有。他有什么能力去对一头龙做什么呢?   可这头龙的表现始终在暗示:他确实做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赫莫斯首先泄露的情绪是憎恨;他对他冷漠疏远时,赫莫斯选择的策略是屈从;如果他表现得过于像那个帕雷萨,赫莫斯就会流露出很明显的不安。   约翰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他是帕雷萨这个事实了——他经常,在和这头龙相处时,感到某种熟稔,仿佛他皮肤之下还有一个他不了解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想要做出什么动作,说出什么称呼——但如果他这样做了,赫莫斯会表现得很紧张。   所以他会努力克制自己不这样。但刚刚——也许他没注意?他又太像龙的那个旧梦了?   他不能确定。帕雷萨是他不了解的自己,但自己也是自己。他越来越不能区分哪些太属于帕雷萨应该被避免了——约翰隐隐约约想起这好像是他一开始想要疏远赫莫斯的原因:一不小心就会撞进雷区。   但谁能想到现在已经是这种情形了呢?约翰自己也没怎么弄明白他和赫莫斯的关系怎么会如此进展神速——他也没什么动力去弄明白。因为现在的生活很有诱惑力,赫莫斯对他很有诱惑力,就好像他面前摆了一杯让他欲罢不能的美酒,他现在只关心怎么喝到下一杯,而不关心他是怎么拿起第一杯的。   所以,约翰真诚地看向赫莫斯。他想弄清楚过去,也不是他对过去有什么好奇。过去是什么他不关心,他只想维持现在的满足。他要和赫莫斯好好谈一谈,他要安抚他,他要宽慰他,他要让他忘记过去,他要让他明白过去不会重现,他要……   “我觉得你可能不知道,”约翰说,“我有多么爱你。”   赫莫斯垂下头,约翰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他再抬眼看他时,约翰发现赫莫斯脸上虚假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愤怒。   “当然,你从不吝惜用些光鲜的词句形容你的心意,”他说,“可你的行动总是表现出相反的意思。”   “你应该记得,我对过去还一无所知,你说的一切我不能理解。”约翰说,“还是说,你觉得我对一个漂亮的女演员投入关注——仅仅只是一些关注——是移情别恋的表现?”   “你对我的感情也是从投入关注开始的。”   “感情,但不是爱情。”约翰回答,“我对很多东西投入关注,或者,也可以说是感情吧……漂亮的画儿,漂亮的雕塑,漂亮的人。但我会和它们恋爱吗?不会。你吸引我的注意,当然是因为你很美。你吸引我,绝不只是因为你很美。要是你对自己的自信只在你的外表上的话,那我只能说……”   他突然不说话了。   “你只能说什么?”龙注视着他。   约翰看着他,像是不想这么说,但知道自己必须承认一样,对他说:“那我只能说,我很抱歉,这确实是我的错。”   这个走向让赫莫斯始料未及。   在他说点什么之前,约翰又问:“所以,帕雷萨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或者你能做点什么让我想起来吗?”   赫莫斯抬起手,但立刻又放下了。   “一些不好的事。一些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来的事。”   约翰无奈地笑了。   “我也不想想起来呢……我嫌它麻烦。我们现在就已经很好了……但我现在发现我们还不够好。如果想要更好,我就必须得知道。你明白吗?只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那些事情,这样子事不行的。”   赫莫斯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说:“我没有让你想起来的办法。我对真神的这个魔法并不十分了解。”   约翰无奈地叹了口气。赫莫斯在说谎,他知道,龙是有办法的。   但既然他不想,他也没必要坚持,反正……   “那这样吧。”他对赫莫斯说,“你一直想让我同意的契约,我答应你。”   “……什么?”   “随便什么条款,我都会同意。你做我的奴隶,我做你的奴隶,我看不出这其间有什么差别。你可以让我为你做任何事,如果这能让你不再用看噩梦的眼神看着我的话。”   约翰很高兴看到赫莫斯看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击昏了头,呆呆地看着他。然后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小心翼翼地流淌出愧疚,接着是狂喜。   他开心就好,约翰心想。他知道赫莫斯不可能提出什么过分的条款,限制他的自由。所以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赫莫斯说的那句话他很同意,他从不吝惜用光鲜的词句。既然它们能产生好的效果,真诚与虚伪又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 第14章 法尔蒂娜·多兰德   令约翰意外的是,赫莫斯到家后,没有立刻去进行这个契约签订的打算,而是去餐厅找些夜宵给他们俩吃。   要知道,约翰和赫莫斯在一起的第一晚,龙哄诱他签那个契约。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龙举出各种理由,说服他签那个契约。约翰的态度始终很坚决:我们不需要这样一个契约。于是后来,赫莫斯就渐渐不再说这事了。   但约翰知道,赫莫斯从来都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契约的。这头龙非常非常非常爱他,或者说爱帕雷萨也行,反正他俩是一个人。他非常非常非常爱他,他非常非常非常不希望再次失去他,而签订一个分享生命的契约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约翰都明白。   约翰接过赫莫斯递过来的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可能是心理作用,约翰总觉的赫莫斯这里的甜点和外面的有点区别,总带着一点松叶的清香,让他觉得愉快。   “你是真的同意了吗?”约翰听见赫莫斯问他,“如果你不是真正同意,契约是不会生效的。”   “你觉得我在骗你吗?”   赫莫斯摇摇头:“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你改变了主意。”   约翰想了一下,接着发现自己对问题的答案感到茫然:他也不知道,他之前为什么坚持拒绝了。   他之前干嘛要拒绝?他看着龙那双忧郁的金眼睛。他干嘛要拒绝赫莫斯这个不算过分的请求呢?他明明知道赫莫斯有多么焦虑不安,而这个契约能带给龙多少安全感。他想起在塔姆林那里,赫莫斯落在他手上的眼泪。   他感到……愧疚……后悔……他为什么不在那时就答应他的请求呢?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顺从心底的欣赏而非畏惧呢?这样的话他们的好时光就能开始得更早些,也不会让他和黑渊的特派员打一架了……   “也许我之前不太清醒,”约翰对赫莫斯说,“现在我清醒了,发现我实在不应该拒绝它。”   赫莫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不让约翰有时间想刚才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探身和他接吻。   *   塔姆林展开字条,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你不用回去了,”他对小法师说,“龙先生禁止你去他那儿。”   他看到小法师见怪不怪,有点惊讶。   “你不想问问原因吗,盖沙先生?”他问莱尼。   “它老是嫌弃我在他们接吻时打搅到他,”小法师翻了个白眼,“我毫不奇怪,他最终说服帕雷萨把我仍开——反正约翰也不觉得对我有什么监护责任。”   塔姆林看着莱尼,目光里透出些许不赞同。   “多伊先生用他自己的方式监护你。”他说,但他无意深谈,表情迅速变成了他常见的那种轻快活泼的小孩儿神情。他问莱尼:“你算过多伊先生中的魔药还有多久会完全失效吗?”   莱尼为这话中可能暗示的信息一愣。   “一般的迷情剂……合理控制剂量……不是有几个月吗?”小法师虽然心里诅咒那头龙,恶意满满地想过等魔药对约翰不起作用时他要如何收场,但他觉得那时候他都开学了。赫莫斯不像是会超量运用的外行,约翰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特殊的魔药耐受力。反正这几天是没可能……   但塔姆林告诉他:“按照赫莫斯先生的给药量,大概就最近几天吧。”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莱尼虚心求教。   “很简单,闻出来的。”塔姆林说,“别告诉我你闻不出来。”   “……我闻不出剂量,老师。”   “那你应该多闻闻,”塔姆林摊手,“经验积累得多了,就能区分出剂量了。”   莱尼狐疑地看着他,但顺从地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说实话我也很奇怪,赫莫斯先生竟然会那么给药……”塔姆林又说,“不过后来呢,我看到多伊先生,突然恍然大悟了——多伊先生看起来真不像是被下了爱情魔药的样子。大概赫莫斯先生得每天三餐都补充魔药才能安心吧。”   莱尼不说话。   塔姆林仰头,看着天花板用幻术铺陈的虚幻景象,不断扭曲变换的星界的天空。   “您有喜欢的人吗,盖沙先生?”   “没有。”   “您应该在学习之余去谈个恋爱的,盖沙先生,”他说,“最好是惨烈失败。这样您面对幻术时没准能更坚定些。”   “……我会努力去试试的,老师。”   塔姆林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拍拍手,魔像应声走出。   “很晚了,您得睡觉去了,盖沙先生,”他说,“睡眠有助于您长高。”   在莱尼和魔像离开后,大法师又自言自语道:“您得睡个好觉,要是明天多伊先生真的来了,还得靠您接待呐。”   他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饶有兴趣勾起嘴角。   迷情剂算是精神控制的魔法里比较特殊的手段。一般的被魔法搅乱脑子的人,他们承认的契约是无法奏效的,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同意”。然而迷情剂是特殊的。   处于迷情剂状态下的人,他们签订的契约绝对不会完全成立,但也绝对不会完全不成立。   塔姆林对赫莫斯想要的契约略知一二。就他所知,如果一头龙和一个凡人成功分享寿命,那他们很大程度也会分享魔法免疫力,这其中的机制较为复杂,现在还没有办法做到分享寿命的同时不分享魔免。   也就是说,如果赫莫斯最看重的,让他的爱人不死的条款成立的话,约翰会一定程度分享龙的魔法抗性,那足够使任何剂量的迷情剂都对他不再起作用。   塔姆林觉得自己不免开始期待了:多伊先生到时候会是什么个反应呢?   *   “你他妈的,”约翰捂着额头低声说,“对我做了什么?”   他睁开眼睛,凶狠地瞪着赫莫斯,后者跪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刻上了咒文的手臂。它呼吸急促,颤抖着试图用另一只手覆盖那些伤口,它们正在闪烁淡淡的绿光。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动作很笨拙。   约翰像被指引了一样,抓住赫莫斯鲜血淋漓的手臂。龙猛地抬头,它张开嘴,像一个急需氧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呼吸的人,望着约翰,看起来十分痛苦。   可是约翰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   “告诉我,巴尔卡莫尼菲多,”他的声音冷漠又冷酷,“你之前对我做了什么?”   曾经有一段时间,赫莫斯疯狂地想象它的真名会在什么情况下被帕雷萨叫出来。它怎么也想不到是现在这样。   它摇头,下意识试图和那个奇怪的,明显不是契约但却不知道是什么的魔法抗衡。然后它明白它抵抗不了它用自己魔力打造的枷锁。   它放弃了抵抗,开口了,绿光停止了闪烁。   “迷情剂,”赫莫斯说,“一种让你产生爱我错觉的魔药。”   它不需要再解释更多。   约翰披上一件长袍,冲出房间。   赫莫斯没有站起来。一半是因为它觉得很累,不想去追他;一半是因为它能感受到他的意愿:不要跟过来!   赫莫斯深呼吸几下。它手臂上的伤口愈合了,留下淡淡的伤疤,看起来像是纹身。它向后一倒,躺在地毯上。帕雷萨的意识断断续续传过来,从希望它远离他到希望它去死。这些意图对它的效力神奇地没有刚才那么强了。   所以龙只是静静躺在地毯上,看着从窗纱透进来的月光,既没有飞到另一个大陆,也没有飞进星界自裁。它想着帕雷萨刚才的表情,觉得像有一把刀在一下又一下捅它的心脏;但它又想到帕雷萨分享了它的生命,他再也不可能从它的世界消失,它又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它抬手擦了下眼睛,看着手背上的眼泪,于是笑得更厉害了。   *   皇城没有宵禁,在这样的深夜里,街上总还能看见人影,可能是夜班回家的工人,或者狂欢后醉醺醺互相搀扶的市民,或者巡逻的警察。   约翰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他身上没有多少钱,他在这里没什么认识的人——小法师在塔姆林那儿,可塔姆林又在哪儿?   他决定随便找一个旅馆先住下,或者随便找个酒吧坐一晚上。他在匆忙中穿上的衣物太单薄,他知道冷风迟早会开始让他打颤,他需要避寒的地方。   他攥紧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不久以前握住了赫莫斯的,现在手心上留下了一个瘢痕,提醒他他做的蠢事。他觉得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些天以来的傻样子。约翰做不到把责任全推给魔药,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是清醒的,他知道他当时的状态不正常,事情发展的趋势不对头。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里有什么,可他不愿意……他在诱惑前软弱屈服。   约翰觉得恼火,觉得憋屈,觉得无力。他成了他曾经嘲笑的对象,他因此开始恼恨赫莫斯。   他以前觉得龙疯,现在觉得龙蠢,蠢到用这么拙劣的伎俩创造一段虚假的美梦。如果他对假的东西就能满足,他干嘛不去和那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魔像一块儿过?也省的把约翰自己牵扯进它的破事。可它偏不。它自己做不到平常心,就拿非常手段欺骗他,控制他。它要是让他永远清醒不过来也成啊!它还非得再把假象撕掉,让他醒悟到它的诡计。然后它的打算是什么呢?缠着他?永远?那个契约成立了吗?如果他发出让它去死的命令,它会遵守吗?   约翰盯着自己的手心,然而这个瘢痕并没有像他刚才逼问龙时那样,发热发烫。它安静地躺再他的手心,像地上的月光一样黯淡。   约翰垂下手臂。   两边的街道上的店铺全是紧闭的,举目望去,能看见的灯光只有路灯。真倒霉,他来到这个街区后出行可不多,就算出来也是跟着那家伙一起,其他时候他们都在……   约翰厌恶地皱眉,对自己的回忆感到不适和恶心。为什么他非得记得这些东西呢?他再一次诅咒赫莫斯快点去死。   所以现在应该往哪边走好呢?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沉思。   他突然看到街对面闪过一道光,有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出现了……约翰再仔细一看,是个穿白袍的少年——塔姆林。   法师朝约翰挥手致意,下一刻,他消失,出现在他身边。   “晚上好,多伊先生。”法师笑着说,“龙先生担心您会在冷风里冻一夜,委托我来接您。”   “谢谢您的好心,”约翰冷冷的说,“我不需要。”   “您不想见见盖沙先生吗?他到龙先生的传讯后十分着急,现在正在我那儿等您的消息呢。”   塔姆林向约翰伸出手。   但约翰无动于衷,说:“请您回去让他早点睡吧,我不需要任何担心。”   “您觉得我会把您带到赫莫斯那儿吗?请放心,我不会。我是很乐意看您逃脱虎穴的。要是您能信任我,我还可以给您点关于您和龙的契约的建议。”   他看着约翰,约翰不说话。   “多伊先生,”于是塔姆林又说,“您现在感到憎恶和厌弃,不想接触任何和那头龙有关的事物,这是迷情剂失效后的正常反应。所以,我希望您能意识到,您现在的状态是过激的,您拒绝我的帮助是不理性的,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觉。等您睁眼时,您的心情会比现在平静得多。”   法师说完,去牵约翰的手。如果把约翰的年龄调小十岁,这场面就像一个校园男孩儿安慰他正在赌气的朋友,请求他与他重归于好。   约翰垂头看着法师的眼睛,他没有把手抽回去。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塔姆林高兴地想。法师挥动他的法杖,两个人消失在原地。 第15章 妮克尔·洛古特   莱尼在早餐桌变看见正在看报纸的约翰时吓了一大跳。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他导师的恶俗恶作剧,他踏入了某种奇怪的幻术法阵里。于是小法师迅速地捏出一个突破魔法朝幻象扔去——他攻击的对象向后猛地一靠,躲过那道咒语,然而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   “喂!你犯什么病!”约翰站起来生气地说。不远处正在喝牛奶的塔姆林放下玻璃杯,嗤嗤笑起来。   “盖沙先生把你当成幻术了。”大法师说。   于是莱尼发现,这个约翰可能……大概……也许……似乎……是真实的……   “你们怎么会想着来……拜访塔姆林大人……”小法师结结巴巴地问。他没有看到赫莫斯,但下意识觉得龙在这间宅子的某个角落,它不可能离约翰太远。他的脑海里划过昨天晚上塔姆林告诉他的讯息,关于魔药的药效……难道时那头龙带约翰过来,想威逼利诱他的导师用什么神奇的方法延长魔药的药效?!   就在小法师艰难思考他有什么办法帮助他的朋友早点清醒时,约翰对他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们’,只有我。”然后他转回头向塔姆林说:“您昨天晚上可告诉我他等我的消息等得心急如焚。结果是他不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我是假的??”   “我以为您肯定已经猜到这种情况了呢!既然您第一时间就猜到我说他等您等得着急是在骗您。”   “等等,”小法师插嘴,“发生了什么?”   “多伊先生的恋情提前结束了。”塔姆林说。恋情这个词引得约翰不满的视线。   “这是个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你过来吃早饭,我慢慢告诉你。”   “……所以那头龙不在这儿?”   “不在。”约翰说。但他很快露出了犹豫的神情,看向塔姆林,“不在吧?”   “我的房子不可能被人闯入还不被我察觉。”大法师自信地说。   约翰轻松下来。他看起来很高兴,热心地给小法师倒了一杯牛奶,推到小法师面前,完全忽略了小法师皱起的眉头。   “事情是这样的,”约翰对坐下来咬土司的小法师讲述道,“我们昨天回去时遇到了蕾蒙娜·奥斯纳,它觉得我看起来太喜欢她,心态崩了。”   “……我以为迷情剂的效力对初试者是不可抵抗令人信服的。”   约翰的表情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之前的满不在乎的轻松样子。   “那个神经病,不论我有多爱它它也会觉得我不爱。”他说,“所以,它之后就骗我说,‘要是你想证明你是爱我的,就答应和我立那个契约,永远和我在一起。’然后,你知道,我当时脑子不清醒。于是,biu~,契约成立,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然后就跑出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   “他不知道,”塔姆林插嘴进来说,“龙先生给我传信,要我去接他。”   莱尼看见约翰不舒服地抓了抓桌子。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这头龙把我涮得够狠,下药看我为他冒傻气,药效结束前再坑我一个契约。多有计划性的神经病,真该奖励他一朵小红花。”   “可是,”莱尼抓住了疑点,“契约不是只能在神志清晰,没有欺骗的情况下才能完全成立的吗?”   “完全成立,是的,没有,但是部分成立了。”塔姆林又开口了,“我刚刚检查了一下,它非常不稳定,更类似于誓约,那种在古早时期龙和龙骑士之间稳固羁绊的魔法,后来因为太不稳定被弃用,更精准且强制性更好的契约取代了它。”   “这个誓约的是什么?”   “很遗憾,多伊先生拒绝提供赫莫斯的原话,所以我无法判定……”   约翰捂脸发出挫败的叫声。   “我已经把具体意思都告诉你了难道非得要原话吗原话原话原话那个原话太恶心了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回忆更别提复述。听着,管这个契约还是誓约做什么,我只要快点离开这座悬浮的城市。”   “如果它能把你的位置暴露给赫莫斯,您着急离开这里又有什么用,多伊先生?”塔姆林问。   “它不能。”约翰说。他张开手掌,凝视掌心那个小小的伤疤。“它不能。”他又说了一遍。   “它能,”塔姆林注视约翰,“不然他怎么告诉我您在哪儿?我怎么能成功找到您?”   但约翰十分固执。   “我可以下一个不能发现我在哪的命令。”   “誓约发动的条件成谜。您昨天晚上试了半天让它解除魔法的命令,誓约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约翰不说话。几秒钟后他抬头,冲法师微笑。“那您的建议是什么呢,法师大人?”   “我没有什么建议,”伪少年摊手,“我只是把实际情况告诉你,免得你做无用功,多伊先生。”   “做无用功也比什么都不做强。”约翰说。塔姆林做了一个“好吧那请您自便”的表情。莱尼担忧地看着约翰。   “所以你打算离开这儿?”小法师问。   “陆上的天地更辽阔。”   “对龙来说就不是了。”莱尼说。   “怎么,连你也要劝我在这里等着那家伙过来,和他谈一谈吗?”   小法师一愣。他觉得约翰的解决办法没有意义。但这个看起来比较有意义的办法他更无法接受。   “当然不是。”小法师立刻说。除此之外他发现他什么也说不出了。   古怪的沉默维持了一会儿。最终约翰率先打破了寂静。   “您能给我一张离开这里的票吗?”他问塔姆林。   “您打算去哪儿?”塔姆林问。   “随便哪儿都行。反正我有手有脚,饿不死自己。”   “那乘浮空船怎么样?它会在大陆各地轮流停靠,您可以随便选择下船的位置。”   约翰没有异议。   *   小法师和约翰肩并肩坐在椅子上,等待上船。   约翰带过来的行李本来就不多,基本上所有东西又都落在了赫莫斯那里。塔姆林临时给他搞来了一套旅行者的行头,包括少量的现金和一个崭新的身份证明——现在约翰改叫约翰·罗伊了,还是个“无名氏”。他背着一个陈旧的挎包,戴一顶棕色鸭舌帽,像个码头工人。他的头发——在赫莫斯那儿好不容易留长了点——又被剪短了,一方面是为了伪装,另一方面是他不喜欢长发,觉得它太热。塔姆林别出心裁在约翰脸上变出了一大把胡子,硬生生让他看起来老十岁。小法师为了配合这种伪装的风格,穿着背带裤和格子衫,年纪看起来小了不少。结果现在他们看起来简直是一对父子。刚出门时约翰为此乐个不停。   “你真的不带上我的通信盒吗?”小法师问。   “我不会魔法,启动那玩意儿得用魔晶。魔晶太贵了。”   “一颗就能用很久。”   约翰不说话。莱尼意识到他拒绝那个通信盒不是因为魔晶的问题,而是他要切断一切联系。   “我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快。”莱尼说,引来约翰一声嗤笑。   “得了,你不适合发表这种伤感的话语。”   “我是说真的,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向你吐槽过……”   “你可以现在吐啊。你和你的导师相处如何?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觉得呢?”   “我又没怎么接触过!来来来,告诉我你的第一手资料。”   “……他是个十分无聊的人。”   “?”   “我之前只知道他不是个高尚的好人。但我也没想过他这么无聊。他把许多时间花在了看戏和听八卦上,而不是研究。”   “你不能因为你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觉得所有法师都像你一样一心只读魔法书。”   “但那是塔姆林……他公开嘲笑伦理委员会,和贵族做些可耻的交易,玩弄权术打压异己,有过迫害学徒的传闻,大家都公认的深不可测的大法师。我以为他起码是个可怕的角色……”   “你觉得他不可怕吗?”   “……相处起来,我是说。”   “当然,任何人相处起来就不可能留下一个可怕的印象了。”   小法师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天,我们白天做实验,傍晚之后他就拉着我到处瞎逛。‘你要体验生活,盖沙先生,’他对我说,‘这样你才有资格说,我愿意为了魔法把它们全都放弃。’”   “你体验到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些场面对你有没有诱惑,有还是没有,这很好回答呀!”   莱尼看着他们前面一些衣着朴素,抽着烟,孤单地,疲惫地,站在那里,等待登船的乘客。他们是承认自己在这座城市混不下去的失败者。   “我从来都渴望那些东西,”莱尼说,“财富,名誉,地位,力量,蔑视他人的权力,塔姆林所有的一切,我都暗暗发誓,迟早有一天我会得到。但这和我把全部投入魔法是相通的,没有魔法,我无法赢得这一切。”   约翰扭头看着小法师。   “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生活。”   “那生活是什么?”莱尼问。   “生活是你现在陪我到这里坐着闲聊杀时间,是塔姆林说一个笑话时你面无表情地吐槽它不好笑,是你每天晚上偷偷给妮克尔写信——你现在还在写吗?”   小法师的耳根红了。   “在。”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回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正常。   “你现在还没为了魔法放弃这一切。也许有一天你会面临这种选择。到时候你会吗?”   “会。”   约翰笑了一下。   “如果你停顿一下再回答,它会更可信。好吧,只是个蒙骗别人的技巧,也许你表现得不那么坚定,和平庸人一样犹豫不决,你的导师会对你失去兴趣,停止那些试探你的举动。”   莱尼笑了。   “谢谢,我会试试的。”   人群骚动起来,远处的云海里破出一个帆,很快一艘船完整的冒出来向码头不断靠近。约翰和小法师站起来。   “我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小法师说。   “我也希望……不过我还希望,我们再见面不会太快,”他说,“要不然那多半是我被那头龙抓回来了。”   “……也许你就不该离开。”   “总要试试。万一我能说出一个成功的命令让它永远远离我呢?或者万一我一直能不遇到意外,始终让这个魔法不被激活,让它感知不到我呢?”   “祝你好运,帕雷萨,”小法师嘟囔道,“再见。”   约翰笑起来,突然弯下腰抱了抱莱尼,对方有点猝不及防。   “再见,莱尼·盖沙。”他说完,松开小法师,用力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大法师,但前提是,你得好好吃饭,锻炼身体,长高点,哈哈哈哈哈。”   他在小法师的眼刀里大笑着转身,排队去登船。   *   浮空船,顾名思义,能浮在天空里的船。它的外形和海里的船差不多,但是本该伸出桨的地方被鱼鳍一样的翼取代。自然,仅凭这种构造仍旧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升力让沉重的船体漂浮,是魔法让它飘起来的。   约翰登上船,凭票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塔姆林给约翰搞来的是一张三等舱的船票。约翰得说,这个三等舱比他坐过的三等车厢要好多了——虽然拥挤和嘈杂是相似的。每个房间像装货物的货仓一样方方正正,塞进两个上下铺,中间留一条狭窄的过道。空气充满了烟味,汗味,患病的人的体味,人少一点的时候清洁剂的残留味道就从地板墙壁天花板上窜过来。   约翰放下包,坐下。这个房间里的其它三个人已经到了,一个沉默地缩在床上,另外两个似乎认识,正在兴高采烈的攀谈什么。门外熙熙攘攘的人摩肩接踵地走过,隐约传来一些叫喊声,似乎有人在争吵。   约翰摁摁眉心。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不知道谈了什么,正在大笑,响亮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船舱,震动着约翰的耳膜。   刚刚和小法师在一块时好不容易积蓄的一点愉快被这种嘈杂抖了干净。约翰面无表情地盯着塔姆林给他的背包,抚摸着布料上陈旧的污渍和磨损的毛边。   他没有告诉小法师他打算去哪儿,他对此解释说他希望他行踪成谜。其实是他还没决定。他能去哪儿呢?陆地那么大,实在是太大了。陆地上的每个地方他都觉得新鲜,每个地方他都觉得陌生。他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他能够装作是他们的同类,并从这种游戏中汲取一些快乐。观察,模仿,表演,欺骗,为自己的成功洋洋得意。他暗示小法师生活的欢乐是琐碎情感关系里的欢乐,其实他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些。玩一个游戏,赢一个游戏,这是他的欢乐。   因为他没有爱人,友人,亲人。他没有爱情,友情,亲情。所以这是他会被龙给耍了的原因吗?他以前嘲笑爱情,没发现自己其实是渴望它的。他渴望它就像渴到已经不觉得渴的人嗅到了水汽。   可是结果是他被耍了。这是故事的常见套路,屈服诱惑的人不会得到他想要的,反而招来了羞辱。   约翰摇了摇头,叹气,似乎想把这些负面情绪都驱赶出去。这样自怜自伤没有意义,带不来快乐,带不来改变。   他拉开自己的包,一下子摸到了一本书。一种安慰的感觉顺着手指传过来,书承诺给你一个精神世界避风港,让你暂时摆脱现实世界的苦闷。约翰想起赫莫斯说他喜欢阅读,也许这是真的。   这是小法师塞进来的一本书,约翰还记得莱尼当时对他说,你可以路上解闷。而他回答:他不需要这种东西解闷。   好吧,现在他拿出了这本不厚的书,头一次好好打量,才发现封面上的标题是——《帕雷萨·丹马克传》。   他发出一声笑,觉得在他被帕雷萨这个幽灵一样的存在折腾得够呛后,小法师挑这本书塞进来是件挺逗的事情。他翻开了扉页,仔细读那上面印着的题词:愿世人永不忘记您的英名和伟业。   每个人都会被世人遗忘。约翰在心里抬杠道。只是时间问题。 第16章 爱神   帕雷萨站在一个金色的大厅,四周都是身穿华服的人。大厅的中央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旋转的裙摆像盛开的鲜花。在那些跳舞的人里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一些他确定他们已经死了,另一些他推测他们早就死了。他在看到贝尔克时想起自己曾在他垂死时向他保证,他们将为结束这场错误发起的战争战斗。   他突然背过身,向摆满甜点,红酒,美食的长桌走去。   这是一个梦吧?他捏起一个小蛋糕,凝视它上面薄薄的巧克力碎片。这是只有约翰的时代才有的甜品,某一次赫莫斯带他去吃的。   他想起赫莫斯,想起他复生后因失忆引发的所有滑稽戏码,哑然失笑。他一口把蛋糕吃掉,柔软香甜的面包和巧克力的香气在牙齿间炸开。他拍拍手,心里继续吐槽真神不靠谱的眷顾——他莫名其妙地复活了,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该干什么,和上次不一样,他这次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为什么他现在却记起来了呢?帕雷萨又想。难道说在梦里人所触及的记忆的疆域会更辽阔吗?   他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他扭头,看到一个英俊的金发法师对他微笑。   “柏蒙特!”他高兴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拥抱这个在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和他决裂的人。他的老朋友仍旧穿法师的长袍,在这个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好久不见了,帕雷萨。”   “是啊,自从那次……我一直想要找机会向你道歉来着。对不起,我的朋友,我因为错误的理由朝你发火。”   法师摇摇头。   “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些生前的事情了——对,很遗憾,我也死了,不过我想你可能猜出来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呢?”   “和谁?你吗?”   “和你的夫人。瞧,她过来了。”   他顺着法师示意给他的方向看过去,他的妻子牵着他们的女儿走。   看起来不过八岁的雷蒙娜跑过来扑向他。   “父亲!父亲!父亲!”她大叫着,即使在嘈杂的大厅里也显得过于吵闹了。但他不忍心责备她,他仍然记得他生命的最后他们的关系差到了何种地步。她控诉他把她抵押给欧兰公爵,又转手卖给寒冰堡的阿洛韦。他仍记得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里,他的小女孩儿用充满怨恨的笔调写到:我不是你的东西。   他抱起他的女儿,带着她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再放下。他的妻子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们,本来在大笑的女孩儿接触到母亲的视线,立刻收敛了声音,做出捂嘴的样子,可眼睛仍像月牙一样弯起。   “您这么溺爱她,真让人担心。”   “父亲才不溺爱我!”小姑娘在旁边插嘴。   “是啊,”帕雷萨苦笑着说,“我没有溺爱她。”   他不知道是否该像法尔蒂娜解释她死后发生的一切——他为了野心都做出了什么?他把什么东西都祭出去了,最后换来一个失败的结局。意料之中的失败。柏蒙特告诫过他了。   他只是一意孤行。   他的妻子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   “要是我在您身边就好了。”她说,“要是我没有那么早离开就好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他跪在她的床榻边,握着她的手痛哭时发出的恳求。我请您留在我身边,我请您不要离开我。他的妻子在回光返照中笑了,揩去他的眼泪,告诉他,您要坚强些,伯爵。   因为以后路就只有您一个人走了。   “我爱您。”   “我也爱您,大人。”法尔蒂娜说,“我有的时候想,要是我是您的姊妹就好了,这样我们或许不必这么早就尝过孤独的苦涩。”   “嘿!”气氛被打破,他俩松开对方,看向暴跳如雷的雷蒙娜。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要是你们成了兄妹,我岂不是不会出生??”   帕雷萨挑眉。   “你应该换个角度想,要是我和你母亲是兄妹,那可能你就会有个和你志趣相投的表亲和你一起玩了。”   他和法尔蒂娜笑起来。   然而,突然间,他们头顶的灯暗下来了。舞会结束了,有人絮语着说。音乐停止了,旋转的人们停住脚步。在昏暗中,帕雷萨看见人们纷纷往一个出口走去。   “我们要去哪?”帕雷萨问。   “‘你们’,”法尔蒂娜纠正他,“您的出口在那边。”她指向帕雷萨进来的那个门。然后弯腰行了一个礼。   “再见,大人,见到您让我十分高兴。我希望您也一样。”   雷蒙娜则向他挥挥手,就像他送别她时,她在马车里做的那样。   “再见,父亲。”   她们随着人流走了。   帕雷萨站在那里,过了许久,直到大厅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他也没动一动。   柏蒙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   “你在这儿站着想什么呢?”   “想如果我从那扇门出去,我是不是不用回人间了。”   “你知道这只是个梦吧?”   帕雷萨嗤笑一声。   “是,我知道。”他说,“死是永恒的虚无,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亡魂——我最后一次见到雷蒙娜是八岁,所以这里只能出现她八岁的模样了。这是我记忆加工的产物,对吗,爱神?”   爱神撤去了她的变形,用那双和赫莫斯一模一样的金眼睛看着约翰。大厅消失了。他们站在一片森林里,看起来很像帕雷萨的故乡那里。清爽的雨露气息和松针的香味氤氲在空气里,阳光直射而下,被层层树叶切碎,在他们脚边的泥土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您怎么猜到我不是您记忆的加工品的?”蓝衣的爱神好奇地问他。   “您用了一个现代语法。”他不去看她的眼睛,而盯着她胸口別着的娇艳的玫瑰花。   “那可能是您加工的问题啊!您自己也对现代语法了如指掌。”   帕雷萨耸耸肩,扭头看向别处。一只鹿从树丛中掠过,惊起一只休憩的火花鸟。   “合情推理,大胆瞎猜。”他回答。   他的视线追逐火花鸟羽毛的闪光,直到它重新在一根树枝上停歇。   他开口道:“这真的是我自己加工出来的梦吗?和我的妻子做兄妹?”   “哈哈哈,您嘛!”爱神揶揄他,“您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我都不奇怪。”   帕雷萨撇撇嘴。   “既然您来了,那我就问一下:为什么把我复活?”   “你不高兴复活吗?”爱神狡黠地反问。   帕雷萨沉默片刻。   “当然不。谁不爱活着呢?活着多好……我只是想问,为什么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没有把您复活,您知道。”   帕雷萨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块伤疤在斑驳的阳光里十分清晰。   “上次既然没有,就说明没有必要。”   “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有必要。”   “什么事情?”   “我想,让‘寒冰’自己告诉你更好。”   帕雷萨把手握成拳,又松开,插进兜里。   “所以,为什么?”   爱神露出“真拿您没办法”的表情。   “简而言之,我被他的爱情感动了,认为有必要满足他的愿望。”   “您没过问我的意愿。”帕雷萨说。   “这是常态,”爱神平静地回答他,“神的眷顾不会被拒绝,神的意志不可被违抗。”   帕雷萨望着她的眼睛。   “这么说,它的意志也不可违抗咯?它是半神呀,力量和你们匹敌的半神。”   “您瞧,您又钻牛角尖了。”爱神笑道,“您嫉妒他,您的愿望总是落空,您始终得不到满足,凭什么他就可以事事顺遂,可以永远不知道失败为何物?”   “我没有。”   “那您在追问我什么呢?”   帕雷萨皱眉想了几秒。   “无聊吧。满足一下好奇心。”   “容我提醒您,等您醒了,您不会记得这个梦。”   帕雷萨不满地看着爱神。   “您倒是提醒了我,”他说,“为什么约翰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魔法就是这样。”   “‘我’什么时候能全想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认为您——约翰——在抗拒回忆起全部记忆。这些经历让您觉得太苦涩了。”   “没那么夸张,”帕雷萨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承认,如果能把它丢掉确实不错——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回忆,留着干嘛?”他突然长叹一声,“但我知道这样不行,我担心——”   “第三次BE,”爱神接下去,“说实话,我也担心。”   帕雷萨瞪着她。   “……您到底为什么要复活我啊!”   “您看,要是您是死的,你俩就真的没任何可能了。”爱神无辜地看着他。   “……”   “虽然我很想直接帮您,但考虑到我们和龙的关系……您懂得。”   帕雷萨扶额。   “不管怎么说,”他嘟囔说,“就像我上次说的,能再次见到他我就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爱神说着,把衣襟上的鲜花摘下,“您本不是我会眷顾的人,因为您的天性会让您走向孤独,爱情是您所有看重的事物里分量最轻的那一个。我不眷顾您这样的人,因为我无奈地知道我的任何努力都徒劳无功。”她把那朵爱情之花递给帕雷萨,“但现在我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在这个时代。我祝愿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我首先祝愿您。”   帕雷萨捏着那朵玫瑰花。   “这不是一个眷顾,对吧?”   “对,”爱神笑着说,“只是一个祝愿。”   *   莱尼离开码头,直接去了学校里的实验室。他找到他的导师,发现塔姆林正着迷地看着桌子上的九个水晶瓶,像小孩儿盯着橱窗里的点心。但这水晶瓶里装的东西一点也不像糖浆,它们是暗红色,粘稠,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缓缓旋转着。血,蕴含着强大魔力的血,在自然条件下会很快降解,失去它们的活性,但处理得当用途良多。   血液蕴含魔力的生物有很多,从他老师的表情,莱尼猜那血可能来自龙或精灵。   “您来啦,盖沙先生,”他的导师终于注意到他,高兴地朝他招手,“过来看看——你能猜出这是什么吗?”   莱尼没有任何犹豫,走近了些。然后他看到了水晶瓶上的铭文,发现这些血液比自己预想的要危险。   “这是真龙之血?”他看向身边少年模样的大法师。   “我还以为凭您的机灵,能够猜得更准确些呢!”塔姆林故作惊讶地对他说。   莱尼的心沉了一沉。他没有回答。他希望这是塔姆林又一个逗弄他的语言游戏。这血和他认识的人毫无干系。   但是大法师拍拍他的肩:“这是赫莫斯先生的血啊!”接着他从那九瓶里拿出一瓶,“这瓶属于你了,莱尼·盖沙先生。出于安全考虑它要被保存在艾尔伯特,但请放心,没有人会盗用它,它的使用权只属于你,你可以拿它做任何事——只要你能把表格填满,你把它喝了我也没意见。”   莱尼握拳,又松开。   “为什么?”   “为什么——不会吧,我以为这对您来说很容易猜到呀?”他叹了口气,“这是谢礼呀。赫莫斯先生现在已经在那艘船上了。”   “什——”   “你该不会又要问我什么意思了吧!”塔姆林抱怨般的说,走向旁边的沙发,坐下。“让我们节省点时间,可以吗?盖沙先生,你要为良心问题拒绝接受这瓶血吗?要是您说是,我很欣赏您对朋友的义气,但不得不提醒您,义气除了感动自己没有任何价值——”   “可是——你对约翰说你的房子不会被它闯入!”   “是呀!”塔姆林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它当时就在隔壁房间里——我亲自给他开的门。”   “可是——我以为——那你为什么——让约翰觉得——让他以为有希望——”   “盖沙先生,我以为你是赞同这个观点的——当你面对一个过于强大的存在时,任何对抗都只是情趣而已。”他笑了一声,“赫莫斯先生想陪他的小朋友玩一玩,还白送我们几瓶血,何乐而不为呢?”   莱尼看着沙发上的少年,记起了这人不是真正的少年,不是他的同龄人,是个一百多岁的唯利是图的法师。   “要是换作是你,”绿眼睛的少年无辜摊手,“你会拒绝吗?”   会。莱尼想这么回答。   但是有个声音在心底冷笑:虚伪。   他想起塔姆林在把他从实验室拉走时,对他的不情不愿露出的嘲笑和轻蔑;想起不久之前和约翰的谈话,你真的会把什么都牺牲只为在魔法的险峰上越攀越高吗?   会。   会。会。会。   “我不会,”莱尼对塔姆林说,“我不会拒绝。”   大法师笑了。   “所以,那瓶龙血是你的了。它的冰属性纯度很高。”   *   约翰醒过来时第一反应是他做了一个沙雕的梦。虽然他在醒过来的那一刻就把梦的忘了个七七八八,但他还能记得——他梦到自己是帕雷萨。   他知道自己四舍五入就是帕雷萨,但这和觉得自己是帕雷萨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然而在梦里,他觉得自己是帕雷萨,陌生的感情,陌生的思绪,陌生的行为充斥着他,回忆起来感觉糟糕透了。那感觉就像回忆之前被魔药控制住的自己一样,为自己自以为合情合理的想法和行动而感到羞愧不已。   他躺在那个僵硬狭小的窄床上,看着舷窗外的重重迷雾。那个梦仍旧在变浅,变淡,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他作为帕雷萨都去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了。   他现在就记得他醒来前最后一个片段:   他躺在湿润的土地上,露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树叶遮住天空,细细簌簌地摇曳着。他闭上眼睛,心里想象着赫莫斯也躺在他身边。   约翰嚯地坐起来。他要出去透透气,这里太闷了。   他往甲板上走时,有个声音叫住他。   “要是我是您,就不会选择这时候出去。穿越云层虽然挺酷,却会变成落汤鸡。”   约翰扭头,看到了一个叼着烟斗的精灵,女性,绿头发,尖耳朵。他想了想,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   “谢谢您的提醒,”他说,“我之前没坐过这种船。”   接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个精灵看他的眼神,非常不对劲。她眯起眼睛,用一种锋利而危险的眼神审视他,悠悠地吐出一团烟雾,然后对他说:   “帕雷萨大人?”   ……他妈的。   “对不起,”约翰没好气地说,“这是个没意思的玩笑吗?我看起来像是某某某大人吗?”   “您像极了,”精灵说,声音像揉了沙子,“现在更像了。”   然后她抽出匕首,向他攻来。   约翰心头一跳,侧身躲开,毫不犹豫打算直接逃跑。然而这个比赫莫斯看起来还疯的精灵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转身又来一踢。约翰拿手臂挡住,不得不开始反击。几个来回后他捉住了精灵的手腕,两人僵持不动。   “你他妈有病没处发?”他虚张声势。这个精灵有点厉害,他不确定他能全身而退。再说他刚从一头认识帕雷萨的龙那儿跑出来,真的不想再来应付一个认识帕雷萨的精灵了。   “您的身手进步了,”精灵说,“是这些年独自生活磨砺出来的吗?——哦对了,您是怎么活这么久的,被吸血鬼咬了吗?”   “你认错人了,女士,”约翰阴沉地说,“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今年二十出头。”   精灵莞尔一笑,提膝一击。约翰反应灵活,勉强没让局势反转。他打架大概是受过专业指导,全身肌肉都记得怎样反击和制服敌人——但是,他似乎没被教过怎么制服精灵。   试探了一会儿后,精灵大概是觉得足够了。她接下来攻击力道之大让约翰发现原来她之前都在划水。同时他意识到他会输,和精灵不应该这么打——   她的力量超出他太多了。   他被这只精灵反抓着手腕,摁在墙上,匕首贴着他的脖子。   “我的房间就在附近,那里现在正好没人。请您和我去叙叙旧吧,帕雷萨大人?”   约翰:我有一句草泥马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7章 瓦露缇娜·普尔基涅   平心而论,精灵是个美人。她皮肤白皙细腻,眼眸明亮动人,圆润的唇瓣鲜红柔软。而且她与众不同,有一双向后伸展尖耳朵和一头深绿的秀发,让她在人类中更显得卓尔不群,诱人靠近。很多人——不论男女——都是乐意和这样一位美人认识一下,把它当成一次值得夸耀的艳遇。   但如果这个美人邀请你去她房间的方式是拿匕首抵着你的动脉,而且在到门口时粗鲁地把你推进去让你摔在地上——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约翰狼狈地摔在地上,发现地板上还铺了一张破地毯,上面有一些不祥的深褐色污渍,绣的花纹是一些奇怪的字母——就是那种画在魔像额头上,约翰能读出来音节的字母。他翻了个身坐在地毯上,仰头看着向他走过来的精灵。她步履生风,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吧?”他问。刚才精灵威胁他如果敢出声就割断他的声带。   “您已经说了,还问什么?”精灵说,把手中的匕首收回腰间。她抓着约翰的领子把约翰揪起来。   “您活着!您竟然还活着?!您当初果然是假死!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声音激动,面颊绯红。这让她看起来比刚刚有了更多人情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姐!”约翰抓着精灵的手腕大声说。然后他想起来赫莫斯的前车之鉴,觉得自己应该换个应对策略。于是他告诉她:“事实上,我失忆了,最远的记忆只到去年秋天!”   精灵审视他,似乎在思索他的真诚程度。半晌,那些激烈的感情压下去了,她冷笑了一声。   “所以您不知道我是谁了?”   约翰在他能力范围内狂点头。   “那您还记得您是谁吗?”   “帕雷萨·……呃……一个叫帕雷萨的将军对吧?”   “丹马克将军。帕雷萨·丹马克将军。”精灵说,语气里夹杂着某种可以称之为虔诚的东西。   “是的,丹马克,”约翰说,对这个姓氏感到陌生,“帕雷萨·丹马克,为了达成他的目标害死了很多人。”他想起那个战车上的人。   “您没有害死很多人!”精灵提高了声音,“都是他们该死!”   “呃……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约翰说,“所以您瞧,我们没什么旧可叙……”   “我是瓦露缇娜·普尔基涅,”精灵盯着约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您更喜欢按雷诺西斯的发音叫我法尔蒂娜。”那个名字让约翰心头一紧,“我是您最忠诚的属下和伙伴,我追随您,从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好吧,法尔蒂娜,我很抱歉我对你毫无印象,但是——”   他的话被打断了。   “您知道我之前在您手下负责什么吗?”   “抱歉……”   “审讯。”   “……”约翰噎住了。   “您总是教导我少用暴力,自愿吐露的信息最可靠。现在我学会了。您来体验一下我的长进吧。”她说着,放开了约翰,后退一步,刀片不知从何处滑入指缝。她好像真的是在做汇报展示一样,表演意味十足地抬高双手,让约翰看清她如何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精灵的血滴到那张肮脏破旧的地毯上,那些奇异的图案依次开始发亮。   下一刻,约翰发现自己站在盖沙夫人的旅馆里,但是小店里的摆设有点不一样,门上挂着白黄相间的花环,两根黑色的缎带垂下来。窗外,有一个棺材正被抬过。他看到盖沙夫人被人搀扶着跟在棺材边,泣不成声。   这个幻术如此逼真,强烈的情绪冲击着约翰。它们很容易感染他,因为它们本就属于他。小法师死了。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逐渐放大,大到遮掩了他脑海里的其余所有想法。接着,为了验证葬礼确实是莱尼的一样,场景变了,他站在小镇边的旷野上,一个墓碑伫立眼前。莱尼·盖沙。墓志铭写着:他孤单地死去,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他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刺痛了他。孤独?孤单?死?也许都有。它们不再是单词,是一段段经历,是一个个感觉。它们是他自己无数纷杂思绪中的只言片语,他的感怀。   孤单。孤独。死。它们就刻在那里,刻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墓碑上,仿佛预示他的将来。它们让他觉得畏惧,让他发抖。   可这不应该啊!约翰强撑着对自己说,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他不怕它们!   眼前的一切又变了。他站在皇城赫莫斯的房子里,龙站在他面身上的血味浓的呛人,手里捧着一颗搏动的心脏。约翰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掏出心脏的其实是他自己。   “我如你所愿去死了,”赫莫斯说,“你觉得公平了吗?”   “你不会死。”约翰忍不住说。这是假的,他告诉自己。   “我会死,”赫莫斯如同在叹息,“龙是会死的。”   然后龙手掌中的心脏停止搏动,掉在地上。赫莫斯颓然倒地,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约翰看着龙苍白的,僵硬的,死人的脸,他知道这是假的,可是他觉得恐惧……悲伤……他发现眼泪从面颊滑落。他为自己而哭,因为如果他可能爱上什么人的话,就只有这龙了……不对!他再次强调,大声强调:“他还活着,他不会死!”   他的世界变成漆黑一片。   黑暗让空间变得无边无垠,无边让人恐惧。约翰终于站不住了。他重重跪在地上,然而好像跪进虚无之中,他的膝盖没有感觉,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在哪儿了,也许它们随着黑暗飘走了。他的手臂也飘走了,他的身躯破碎,他的意识消失,他不存在……   不对。他抱紧自己,抓着自己的衣服。他是存在的。   但他在流血。   很多血,止不住的血,多得快把他淹没。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他的血肉被刺穿,血管被割断。他的生命在流走,他的生命将终止。有人站在他身边。   “请您安息。”一个平稳的声音说。   “不!”约翰说。他吃力地抓住那人的衣服——他确实抓住了,他手掌的血沾染了那人的衣袖。   “救救我——”他说,“我不想死——”   他说不出话来了。血流进他的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他感到窒息。他的心脏跳不动了,他的胸膛无力起伏,他再也呼吸不进一口新鲜的空气,他连自己血的味道都闻不到了,他就快——   世界变亮了,像神话里的众神创世。先有众神,再有自然,再有众生。不对。有个平和的声音温和地指正他:先有自然,再有众神和众生,不是众神主宰众生,众神亦是生命的形式之一。   每一缕阳光都是新鲜的,每一阵风都在歌唱生命。约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他的瞳孔没法聚焦,他的世界是模糊的——但是很美。颜色,气味,温度,触觉。他本身的存在。信息在脑海里无意识地流淌,像平静的溪流。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他……   约翰适应了一会儿,恢复了对现实的知觉。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地上,而精灵跪在他身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您真的死过。”精灵说,美丽的脸上浮现出过去曾有过的哀悼。   约翰缓缓坐起来,望着精灵。   “你满意了吧。”约翰说。   “您是被刺杀的,”精灵继续说,“可他们却告诉我,告诉所有人,您死于热病。然后还告诉我们您在死前签署了向皇室屈膝的公文,同意停止战争。”   “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他出局了,他的存在和意义完全由活着的人决定。”约翰说,“我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说实话,也没什么兴趣。我们真的没有旧可以叙。我可以走了吗?”   精灵看着他。他看着精灵。然后他看到精灵的蓝眼睛里积蓄起泪水,冷漠的假面一点点崩碎。她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约翰看着她哭,有点尴尬。明明他才是那个被幻术折腾了一番,积蓄了一大堆负面情绪的人……为什么崩溃的反而是施术的人?   “您说过我们会再见的!”精灵哭着对他说,“您说过那不会很久的!您说过您不会抛弃我的!——为什么您当时没有带上我!”   约翰没有说话。精灵的啜泣勾起了他某些模糊不清的回忆,他似乎真的曾经答应过一个小女孩儿,说他们不会分开很久……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他知道精灵不是那个小女孩儿。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她哭得这么伤心,可她不是被他伤害的唯一一个,也不是他在乎的那个。他对她的悲伤无动于衷。   但约翰觉得自己可以安慰以下她,也算聊胜于无。   精灵哭得停不下来,哽咽着揉着眼睛。她感到有一双手放在了她的上,轻轻揉了揉,让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帕雷萨大人常常这样揉她的头,好像她是他的小妹妹而不是他买下的奴隶。   “我很抱歉。”她听见帕雷萨说。   于是精灵扑到她的大人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她小的时候,年轻的伯爵从不拒绝给她拥抱;可后来伯爵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她也从女孩儿变成了少女,他就开始要求她收敛那些过分亲昵的举止了。   但是这次大人会谅解我。瓦露缇娜心想。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她的大人身体发僵,似乎这个拥抱让他十分不自在。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对她没有一点印象了。   这让瓦露缇娜有点难过。   但她又想,好在他们又重逢了,失忆只是个小问题,重点是——帕雷萨大人回来了。   精灵松开了约翰。   “对不起,”她像小女孩儿一样垂着头,抽噎着说,“对不起。”   “没有,不是您的错。”约翰说,拿出一张手帕递给精灵。   他看着精灵擦眼泪,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又想到了赫莫斯。他刚刚被精灵抱住的时候真是一激灵,下意识想推开她——因为他想到,那头龙连他对女演员过分关注都要不高兴,要是知道他和一只漂亮的精灵抱在一起了会发生什么?   这真是太可笑了。好像他把魔药造出的虚假的爱情当真了一样。   他根本不——   约翰想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法斩钉截铁地说他根本不喜欢龙了。刚才的幻境让他心虚。或者说他本来就有点心虚,但是为了面子装作自己意志坚定。   是啊,面子,虚荣心。约翰悄悄叹了口气。当小法师问起发生了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了谎。他说是龙提出的条件,实际上这是他主动要求的,作为安慰,因为他当时真心实意想让它高兴起来,他现在仍能记起当时那种觉得让赫莫斯笑起来比什么都重要的心情。   他喜欢他吗?或许?毕竟他们曾经真的相恋过。他爱他吗?也许不。因为在约翰的记忆里,被人们热烈歌颂的爱不是他这个样子。   人们说爱让人忘记自我,而他始终把自己列为首要;人们说爱让人学会牺牲,而他从不会让渡自己的任何利益。人们说的爱他从来连影子都没摸到过。他对赫莫斯的感情可能只有一条和爱有点沾边儿:他觉得龙很好看,要是条件允许,他想一直看下去,好像永远不会厌烦。   但是把它做成画像也能符合这一点啊?所以可见这不是爱。   也许就该从一开始大大方方承认这一点:他不会爱,那个帕雷萨也不会爱,他和赫莫斯的爱情也不是真正的爱情,或许其中有些许甜蜜,但经不起推敲。被野心击垮的爱是爱吗?靠制造假象寻获慰藉的爱是爱吗?那个梦境里站在战车上的帕雷萨说,你没有绊脚石一样的野心,所以快去拥抱他,拥抱所谓的爱情吧。那么如果他又产生了新的野望,他是不是就会走上过去的老路?“为了让他不再妨碍我,废了不少力气”?或者龙这次长了记性,让他完全甩不掉他——他现在手心就有一个契约的伤疤!——那他就会开始想方设法折磨龙,什么时候把龙逼走什么时候算完。   他现在就在折磨龙。那个晚上,他丝毫没有顾忌他的痛苦,立刻朝他翻脸;后来他被塔姆林帮助,明知道法师是被赫莫斯委托来照顾他,明知道龙时时刻刻都在关心他——他还是递出了离开的请求。他知道他的痛苦,但觉得没有自己报复的渴望更重要。相较于龙的眼泪,他更关注发现自己被愚弄时心中的怒火。   约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自己有利的。   可他觉得他做错了。   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像那个战场之梦一样,听从帕雷萨的撺掇,去欢迎龙的到来,和他拥抱,和他接吻,和他大笑。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顺应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在抓到幸福——哪怕只是幻影的幸福——的契机时,绝不松手。   但是……他不凭感觉做决定。   根据人品守恒定律,如果你最近点儿太背,就说明你马上要交好运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约翰坐在精灵那张破地毯上,瓦露缇娜刚刚止住了哽咽,向约翰道歉和道谢。精灵疯起来比赫莫斯更有杀伤力,但好在她不是偏执狂。她能听得进约翰的话,听得懂约翰的诉求,她很认同既然约翰失忆他就和帕雷萨是两个人——她承诺她不会用帕雷萨的事情打扰约翰,而且她用行动证名了:她不再叫约翰“帕雷萨”,改口叫他“约翰”。   这下看来,似乎情况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有句老话叫祸不单行。   狂风突兀地涌进狭小的船舱,气流让人无法呼吸。约翰遮住口鼻,终于勉强可以呼吸。他看向瓦露缇娜,精灵的长发在风中狂舞,遮住了她的脸。   “发生了什么?”他在呼呼的风声中大声问道。   “护罩没有了!”瓦露缇娜回答说,“船外有一层魔法的屏障,现在它消失了——这不应该——高空的气流会损伤船体的!”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风渐渐平息了。瓦露缇娜走到舷窗边,伸出手。   “真奇怪,”约翰听见精灵困惑地说,“它又恢复了?”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粗暴的敲门,叫他们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   瓦露缇娜和约翰随着人流走向甲板,路上听见人们的交谈,他们说浮空船大概出了事故。   “放心,”瓦露缇娜对约翰悄悄说,“这里有足够的救生舱。”   然而,当他们走上甲板时,几个提着火枪的人围着一个把自己隐藏在黑袍下,拿着法杖的法师。一个嗓门特别大的人命令他们双手抱头,蹲下。   人们面面相觑,陆陆续续照做了。   然而突然间,有几个人暴起,向一个拿火枪的人扑去。他们配合得当,身手不凡,三下两下把那家伙打趴下,抢了他的枪——然而在更多的人加入他们前,有个黑影几乎是从天而降,把他们都解决了。   那家伙是勉强留着人形。它有蜥蜴一样的黄眼睛,覆盖鳞片的面孔,猛兽的利爪,深红色的尾巴在身后摇晃,几乎就是个妖怪了。它咬断了那几个反抗者的脖子,然后扬起染血的脸,向四周惊慌的人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喝。在惊恐的叫喊声中,所有人都蹲下了,没人再想着反抗。   接着,约翰看到那个怪物舔着嘴边的血,收起了鳞片,爪子,尾巴。它变成了一个人,黄色的眼睛露出像人类一样的倨傲和轻蔑,它向那个全程没动一动也没说一句话的法师做了个挑衅的手势,然后后背张开双翼,飞到桅杆上面去了。   一头龙。 第18章 艾德蒙·拉姆齐   这些劫持浮空船的匪徒们把所有二等舱和三等舱的人关进了十几个本应装货物的仓库里。约翰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把每个人锁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个新居住地实在是很糟糕。没有窗户只有通风管,虽然排风扇的响声很大仍旧让人觉得呼吸困难。四面的墙壁涂着法阵,碰一碰会感到电击。这有什么必要呢?他们在万尺高空,就算有窗户也逃不掉。   守卫把大门从外面关上,留下惶恐不安的几十来人。恐惧在空气里发酵。有人开始哭,有人开始祈祷,约翰和瓦露缇娜在角落里坐下。约翰打量着精灵,心里感叹命运无常,现在这精灵竟然是整艘船上他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人了!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让我们在绝望中自相残杀?”约翰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开口了。   “我想不是,”瓦露缇娜沉吟道,“要是他们想让我们死,在甲板上就应该直接把我们全都处决——那头龙可是站在他们那儿。”   “刚才甲板上有将近一千人,”约翰不以为然道,“要是在那里屠杀,保不齐大家破釜沉舟,众志成城,把龙给撕了。”   瓦露缇娜皱眉看着他。   “那是一头真龙,不是龙裔,”她强调说,“它本来是这艘船的守卫,在这艘船出航的十年里,它保卫了这艘船平安无虞,哪怕是在乌尔多。”   “乌尔多?那是哪儿?”   “……魔鬼之乡。”   约翰搜索了一下记忆,一片空白。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约翰继续问精灵:“所以,你是说刚才那个一上来就咬人看起来好像野狼里长大的家伙本来是这儿的公职人员?哇——我真是对这儿的用人标准大开眼界。白瞎它收那么贵的船票。”   “龙是很稀有的!”   “于是他们招了一头会叛变的野兽。啊哈!真搞不懂……”   “莱卓不是野兽。”有个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精灵和人看向那个插进他们对话的人——一个姜黄色头发的苍白中年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他穿着老旧的马甲和外套,还带着一架眼镜,金属边框上的镀金都掉了。   约翰认出,这人似乎,好像,是船舱里睡在他上铺的人。   “莱卓不是野兽,”这人看着他们说,“那个人——那头龙,虽然看起来和莱卓一模一样,但我很肯定,他不是莱卓。”   约翰望望瓦露缇娜。女精灵一脸沉思的表情。   “你和它很熟悉?”她问。   “我们是朋友。”他说。   “所以说,现在这艘船上有两头龙?”约翰问。   男人点头:“莱卓不会弃船逃跑。”   但是精灵翻了个白眼。   “没准它已经死了。”她说,“不然为什么这群匪徒会大张旗鼓地把我们集合,关押,而一等舱和船员那边都没任何动静?要知道一等舱有不少会魔法的大人物,他们都不出手,这说明什么?他们知道没有希望——凭凡人的能力打不过一头龙。”   “龙不是那么轻易会死的,”男人反驳,“最弱小的龙,死起来也惊天动地。而莱卓很强大——您是凡野精灵,肯定对魔法比常人更精通。您知道越强大的龙,死亡引发的魔力污染就越可怕——所以屠龙协会当年提倡把龙封印而不是杀死——”   “那它现在被封印在哪个地方,也没差。”精灵冷笑道。   “封印需要的载体不是这艘船能提供的——他们也许是把它削弱了,但如果我们能找到它,解开禁锢的话……”   “谁来解呢?您别看我是精灵,我对魔法阵并不精通……”   “我对魔法阵颇有研究,”他说,“我是魔理学家。”   精灵眯起眼睛。   “您不会魔法。您周身毫无力量涌现。”   “伟大的魔理学者席加也是一位非魔人士,”他回答,“您该不会是那种抱有歧视的人吧?”   精灵一时语塞,露出恼怒的表情。但她很快又开始冷笑。   “所以,就算真的守卫还在,您也能把它解救,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可是被囚禁,出不去了!”   “还是有点意义的,”一直看着他们针锋相对的约翰突然开口,“我们逃出去吧。”   精灵和男人看向他,一个不可置信,一个充满期待。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逃?”精灵的眼睛里写着几个大字:哪儿那么容易!   “这个货仓是可以用人力砸碎的吧?”约翰问。   “那需要闹出不小动静。”瓦露缇娜警告他,“更别提上面还有电击的魔法。没人会帮我们,没人愿意——在我们搞出破坏前,这动静就已经引来了守卫,把我们杀鸡儆猴。”   “那个电击魔法倒是很容易解决,”中年人说,“如果所有人同时把手放在墙上,魔法阵的功率平分下来就不足挂齿了。”然后他收到了精灵的嘲笑:“你怎么能指望这些胆战心惊素不相识的人会愿意听你这个不会魔法的魔理学家的话?”   但是约翰站起来,向木板钉成的墙壁走去。瓦露缇娜惊呼出声:约翰把手放到了墙壁上。   电流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约翰痛苦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把手移开。整个仓库里的目光渐渐都落在了他身上。他咬着牙,然而脸上扭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他开始砸墙。   瓦露缇娜怔怔地看着约翰,她向前迈了一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似乎是羊群效应,渐渐地,有人开始模仿他。最初几个人完全不像约翰,他们被电流打得大声痛呼,好像落在他们身上的电和落在约翰身上的电不是一个等级一样。这本应让所有人心生退意。可是,看到约翰不顾一切地姿态,脸上坚定而胜券在握的神情,他们却又觉得自己无法坐在那儿干看着。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砸墙的行列。有些人惊恐地阻止这一切:你们想要做什么?引来守卫拉着所有人陪葬吗?快停下来!可惜他们人数太少,声音太小。只能绝望地看着周围人做出自取灭亡的举动。   *   赫莫斯脚步停顿了一下,皱眉。他手臂上的咒文在发光,龙的生命力源源不断流向誓约的另一方。赫莫斯感受到了帕雷萨的疼痛,感受到他正在受伤。因为誓约的缘故这伤没什么大碍,但他很疼。   但他还是没有折返去找约翰,而是继续走过这条挂着层层警戒和防护的走道,来到他的目的地。   他看着门上的咒文,凝神思索片刻,然后在两个关键的地方添了几笔,改变了魔力的运行又不惊动设下它的人。   他推开门走进去,灼热的灰烬和火星朝他扑面而来,却没有半分落在他的白风衣上。一个人形的生物趴在房间的中央,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他的指甲已经变成利爪,尾巴来回摆动,翅膀在身后摇曳。可是他的变形到此为止了,两根炼金术的产物刺穿他的肩胛骨,把他钉在紫色的魔法阵中央。他发觉有人进来了,费力地仰起脸,亮出他的獠牙,红色和紫色的鳞片浮现又消失。这威胁的姿态和刚才甲板上行凶的龙如出一辙,它们的脸也一模一样,怪不得连船长都会把他们错认。   然而,他金黄的竖瞳看到来人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后,露出了迷惑。   “您好,”赫莫斯说,“我是黑渊秩序部特别顾问,基于龙王和她不可违逆的意志,我来插手您和您的兄弟间的斗争。”   然而这头龙,在听到这话时显得十分茫然,直到听到兄弟这个词——他露出暴怒的表情,剧烈地挣扎起来,鲜血从他的两肩留下,在空气中发出爆裂的响声,迸发出一大串火星。这就是这间屋子看起来像火灾现场的原因。   “我现在正在赶时间,”赫莫斯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所以我要用点非常手段聚拢您涣散的精神。那可能很疼,但我向您保证,那是我力所能及的最适合的方法。望您谅解。”   他向重伤的,濒临暴走的龙伸出手。   *   约翰成功领着大家把这个货舱砸烂了。他们走出破碎的木屑,看到两个守卫目瞪口呆看着他们。   但很快,这两个守卫就板起脸呵斥他们,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他们知道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把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约翰轻声对站在他身边精灵说。瓦露缇娜似乎并不支持约翰的行动,但她始终跟在他身边。现在,精灵犹豫了一下,匕首滑到掌心,传给约翰。   约翰拿到武器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朝那两个守卫冲过去开打了。   不知道为什么,约翰觉得这两个守卫的身手差极了。动作僵硬,反应缓慢。几个人见状立刻过来帮他。几乎就是几分钟的事,这两个家伙死了。约翰亲手解决了其中的一个,最后一击溅了他一身血。他把瓦露缇娜的匕首在衣服上擦干净,还给精灵,然而精灵的表情很不对劲。   “你怎么了?”   “您以前不喜欢杀人的。”   “哦——不喜欢不代表不会。”   精灵于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他:“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杀死两个守卫拖延不了多久——我们能找到那个被关起来的红龙吗?”   “确实我们时间有限——所以我们不去找红龙。”   “你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魔理学家惊呼,“那我们怎么可能对付的了那头龙——这艘船上所有乘客和船员在它眼里就像蝼蚁一样弱小——”   “蝼蚁有蝼蚁的办法。”   约翰说完,没再解释,转向其他人,大声忽悠他们去找这艘船上配备的救生船逃跑,并且告诉他们一定不能一起行动超过三个人,因为他身边的精灵小姐给大家施了隐蔽魔法,让龙找不见大家。   “如果超过三个人,魔法就不顶用了。”约翰说完,身体力行,抓起精灵和魔理学家的手,跑进某个拐角里不见了。   *   “您现在好点了吗?”   红龙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翅膀,爪子和鳞片已经收起来了,他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骇人,而且有种温和的气质萦绕在眉宇间。   他望着面前人形的白龙,有点畏惧地问:“您是谁?”   “我觉得我已经说过了。”   “……据我所知秩序部没有特别顾问。”   “哦,”白龙面不改色,“那它现在有了。”接着他又说:“您不担心一下您的同事们吗?”   “船长!——辛铎对他们做了什么?”红龙一下子焦急起来。   “我也不知道。”白龙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说,“我发现有人劫船后立刻就来找您。您现在好点了吗?好点的话跟我出去,我需要您把您那个践踏龙王法律的兄弟叫出来。”   莱卓颤抖了一下。   赫莫斯本来以为他要给他的兄弟求情,虽然后者打算吃了他,以增强自己的力量。毕竟这头龙血统驳杂,充满人类的味道。如果他像人类一样顾念血亲之情,也不算特别奇怪。   不过红龙没有。他看着赫莫斯,最终说:“好。”   *   “所以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约翰奇怪地看了魔理学家一眼,“去坐救生船降落。”   魔理学家看起来有点抓狂。   “我搞不懂你之前都在干嘛——”   “蝼蚁的办法啊。”   “?”   “你有没有觉得那些劫船的人很古怪?当时是清晨,好多人在睡觉,而且正在穿越云层,甲板里也没什么人。他们完全可以把每个舱门挂上一把锁,然后解决那些漏网之鱼——他们为什么非得叫我们出来集合一下?”   “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锁?”精灵在旁边幽幽地说。   “我觉得是他们没有足够的人。他们集合,向我们展示了武力——一头龙——所有人打消的反抗的念头,乖乖呆在牢房里。”   “这有什么意义——这里是万尺高空——”   “我不是说了,去找救生船降落啊?”   “他们肯定会严加把守的!”魔理学家说。然后他愣了一下,喃喃道:“可是他们人手不够……”   “可他们有一头龙,”精灵指出,“这还不够吗?”   “你觉得那头龙像是会只守在一个地方发呆的家伙吗?”约翰反问,“而且现在,我把整个二三等舱的人放出来了……”   “等等,你什么时候——”精灵说。   “哈!难道说和我们一起被关的那几十个人全是傻逼不知道开一下旁边牢笼的门锁吗?”   “那可说不准。”精灵嘀咕。   魔理学家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约翰。   “所以你忽悠他们分开跑,”他说,“你把他们当成诱饵引走敌人。”   “我们也是诱饵之一呀,先生。”约翰笑嘻嘻地说。   魔理学家不再说话了。半晌,他小声自言自语道:“要是有一个人能跑出去也不错……他肯定会报警,然后黑渊就会派龙来解决这件事情……到时候莱卓肯定会得救……”   他看起来像是说服了自己,良心安生了些。   “你刚才说什么?报警?”他突然听到约翰问。   魔理学家诧异地看着约翰。   “怎么,难道您是逃犯不能报警吗……”   “我操!”约翰痛心疾首地说,“报警!卧槽卧槽卧槽我忘了报警!”   精灵和魔理学家害怕地看着约翰,怀疑他是不是犯了什么病。   约翰发誓他不是故意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明明他可以直接发大招召唤一头能打趴黑渊特派员的龙让大家得救的啊!   他就是忘了。   好吧也可能是不想想起来。总之他现在想起来还有这一招,让几百个人满地图乱窜去拉怪就太不厚道了。   嗯,为了无辜的生命,他要召唤赫莫斯。   然后约翰发现……他并不知道怎么把那头龙叫过来……   *   赫莫斯带着红龙站在桅杆上,然后对年轻的龙说:“把它点着吧。”   红龙犹豫地看着他。   “这艘船很贵,黑尔船长会心痛的……我对着空气喷也可以把他引来。”   赫莫斯耸耸肩,靠在桅杆上。   “只要你不嫌累。”   *   约翰凝神静气了一小会儿,最终发现,好像不行。他想试试叫赫莫斯的真名来着,但之前他在盛怒之下那么流畅地吐出的音节,现在却显得模糊不清。开头是巴卡尔还是卡尔巴来着???   他终于放弃了。果然作者是不会给他开挂的,他还是老老实实走蝼蚁地打法吧。   就在他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糊弄过去时,他听见精灵咦了一声。   “您是龙骑士吗?”   约翰犹豫了一下。   “我和一头龙有一个誓约。但我并不知道怎么用这个誓约。”他想,如果瓦露缇娜能帮他把赫莫斯叫过来,就可以解决这档子破事了。   但没想到瓦露缇娜关注点不在此,她说:“我记得帕雷萨大人最厌恶龙了。”   在约翰吐槽她重点错之前,魔理学家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真的吗??这么说您可以联系上一头龙??”   “理论上好像是,但我不熟悉这个誓约的用法——所以刚才没想起来——您知道怎么召唤我的誓约对象吗?”   “誓约虽然没有契约强制性高,但它的联络起来和契约一样方便!我之前看过不少誓约的研究,我告诉您,这并不难您只要……只要……”   魔理学家嘴角流出鲜血。他困惑地垂下头,看着胸口的刀尖。   瓦露缇娜收刀回鞘,扯开魔理学家的身体,把流血的他扔到地上。   她比约翰的技术好多了,身上没溅到一滴血。   魔理学家躺在地上,抽搐着,血贪婪地涌出他的身体,浸透了他身下的木制地板。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约翰。   “……跑……快……”这就是他的全部遗言了。 第19章 拉德利·布朗士   约翰看着魔理学家的尸体,什么表情也没有。他觉得这个倒霉的家伙真是个好人,临死还挂念活着的他。死的真可惜。   约翰看向瓦露缇娜。精灵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看看你的样子,我真是傻透了,竟然会把你认成我的帕雷萨大人。”   “让你拥有希望又绝望,真不好意思。”约翰说。   “你是个寡廉鲜耻的人类,顶着帕雷萨大人的脸真叫我替他不平。”   “你该责怪命运给了我这样的面孔,”约翰瞥了一眼精灵手掌后闪光的匕首刀尖,“而不该迁怒我。”   “所以你也知道你不是——为什么欺骗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多了。因为我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帕雷萨·丹马克。因为我觉得欺骗你无伤大雅,还能让你高兴一点。因为我也有一个叫法尔蒂娜的很重要的人。因为我也背弃了给一个小姑娘的承诺。因为我厌倦了自己的冷酷,想要做一点有人情味的事情。   约翰对瓦露缇娜说:“我没有欺骗你,只是适当保持了沉默而已,精灵。”他顿了一下,又说:“反倒是你,欺骗了我——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我是想要救您一命的,”精灵温柔地说,“但现在——我对冒牌货没兴趣。”   她说完,按上自己的心口:“阿尔崔特拉瓦辛铎,立刻过来!”   (金发的法师捧着白瓷茶杯,笑吟吟对他说:要是有一天,他告诉了你他的真名,记得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叫。对于龙来说,被不被他们认可的人知道真名是奇耻大辱,它们需要杀掉这些人来维护它们高傲的尊严。)   灼热的火星从他们头顶飘落,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从天而降,不满地对精灵说:“你非得老用这种方法支使我给你杀人吗?”   精灵不理它的不满,对它说:“这是一个龙的契约者。杀了他,带我去君特那儿。计划失败,我们必须撤退了。”   那个龙打量了一下约翰,张狂地笑起来。   “得罪一头龙吗?我就喜欢这样干。”   他冒出鳞片,野兽一样地张开嘴,橙红的火焰喷涌而出。   *   痛……   特别痛……   ……忍着。   年幼的帕雷萨伸着手,仰头看鞭子落下。二十鞭。这是他犯过的最严重的错误,他再也没被打过这么多下。但其实他早就忘了是因为什么事被罚的了。   这就是你的代价,记住这个教训——不要再犯。他严苛的礼仪老师对他说。   他乖巧地答应了,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我能忍住这个代价,犯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那位夫人转身时,小伯爵悄悄做了个鬼脸,跑到外面去了。   他奔跑,身形拉高,长大。少年的伯爵跨上他的马,他的朋友们在前方等他。他们是他的玩伴,未来将是他的骑士,他的廷臣。但现在他不需要他们下跪,他喜欢现在这样。   他走到他们中间。他想说点什么。他开口了:“你们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吗?”   他们沉默不语。少年仰头,看见命运朝他露出冷笑。   他感到恐惧,他策马飞驰,想要逃脱命运的凝视。渐渐地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的朋友们消失了。他面前是一片战场。   青年的帕雷萨翻身下马,看到中年的帕雷萨站在残破的战车上。   年长的他说:只要你能忍,你就什么都做得到。   那里,你的亲人向你寄出写满怨怼的信笺;那边,你的爱情在虚假的希望里等待着你;这里,你的朋友怀着注定被背弃的许诺长眠地下;而还活着的终于看穿了你,与你决裂——拉德利朝你怒吼:你丧心病狂!柏蒙特冷眼旁观:你没有心肝。   年轻的伯爵摇摇头。你最终失败了。   可是将军冷笑。那是因为你还会信任别人。   然后他抽刀,刺穿了伯爵的肩膀。   将军不再是将军,变成了他硕果仅存的战友。马丁博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刺了一剑。   请您安息。他对他说。安息什么?我他妈看起来像是会安息的样子吗?我不会安息……我不会死……我不想死……   把你的血滴到这片鳞上,我会过来带走你。龙如是说。   他流出的血已经快把他自己淹没了,却没有一滴滴在那片龙鳞上。这是他人生中最羞愧地时刻:他如此希望凭借它来活下来,可他没能如此。   他的卑劣和自负最终还是为他带来了难以吞咽的代价。这太痛苦了。我不想承担。   我不想记起这一切。   我不想。   他盯着帐顶的灯光,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让他感到痛苦被从身体里剥离。   他不再想那些令他难过的事情了。他不再“想”了,他的思维像婴儿一样空无一物。   死是永恒的虚无。他死了。   “活过来……”但是有个声音在虚无中命令他。从无到有,从零到一。   意识不再是一潭死水,痛苦和快乐因此产生。他感到冷,同时感到温暖。不属于他的生命力充盈着他的身躯。   “你不能这么对我!活过来!”那个声音发狠地说道,可紧接着是啜泣,“求求你,活过来……”   有什么细小而尖锐的东西贴着他的皮肤,带来微小而熟悉的疼痛。   他的脸上落上什么东西,像雪花融化一样冰凉。   啊,是赫莫斯在哭。约翰想。他不喜欢赫莫斯哭,因为龙的眼泪叫他难过。   但他根本动不了。他连让眼睫毛颤一颤都做不到。他软绵绵地被赫莫斯抱着,好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只有身躯而没有灵魂,徒留温度却毫无生命。   但他确实有意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贴着龙的胸膛,因为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痛哭时胸腔的振动。龙哭得可真放肆,毫不收敛,好像一个小孩子,翻来覆去大喊大叫着那么几句话:给我活过来,求你活过来,你不能这么对我。   约翰怀疑龙几百年是不是一岁也没长。   别哭了!我活过来了!约翰努力发声。他觉得他大概……额……动了动牙齿?   有人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在喊:“请您控制一下自己——您会把所有人冻死的——”   而赫莫斯向来不是会听劝的人。约翰觉得抱着自己的手臂在膨胀,鳞片在变大,尖锐的爪子抓着他的肩膀。他看起来好像是要现场变形——龙管这种不受控制的变回原型叫暴走。一般来说,暴走的龙会开始发疯,打砸抢烧,这就是为什么黑渊明令所有暴走或者濒于暴走的龙要被关在黑渊不能出去瞎跑。   在事情变得不可挽回前,约翰终于让自己发出声儿了。   “你……能不能……消停点?”他费力地说,嗓子哑得好像几百年没用过,让人怀疑崩溃中的龙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   但是龙听见了。他立马停下了嚎哭,骇人的爪子和鳞片收了回去,连角和尾巴都收起来了,只剩下眼睛还是竖瞳,正在发光,紧紧盯着怀里的人。   “是你吗?”他小心翼翼地低声说,和刚才简直派若两人。   “是我……”约翰费力地睁开眼睛,但只看到了白乎乎的一层光,“约翰·多伊……帕雷萨·海泽拉姆……”   “……你想起来了?!”   约翰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我觉得好困……我能先睡会儿吗?”   赫莫斯用力地抱了抱他。   “你睡吧,”能听出他在压抑自己的激动,“我等你醒过来。”   *   “我觉得您应该担心担心您自己,”博古亚说,“您差点暴走了。要是龙王知道,会要求您回黑渊的。”   “那是因为我以为他死了,现在他活过来了……”赫莫斯回答他,显得有点不耐烦。   “您看起来不快乐。是不是因为他想起来自己是……您拿您的冰威胁我我也要实话实说!”他最后因为惊吓抬高了声音。   “闭嘴,不要把他吵醒了。”赫莫斯低声呵斥道。   “我以为您一直想把他弄醒,一会儿碰碰这儿,一会儿碰碰那儿……我闭嘴,我闭嘴……说实话我有的时候真想把他杀掉……”   “你说什么?”   “呵呵,您放心,我不敢动手……没人敢……您看他的眼神太吓人了——我发誓我真的不再聊您的私事了我们来聊工作吧停停停它要刺穿我的胳膊了——”   约翰忍无可忍地坐起来,朝因为他突然坐起来而突然凝固的两个龙微笑。   “你们俩故意的吧?”   被一大堆冰棱围着的冰糖先生尴尬地笑了笑。   “哎呀,您醒了!爹我不打扰你叙旧了告辞。”   他跑了。   于是约翰看向赫莫斯。   “我以为你睡的很沉,”赫莫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之前更大的动静你都没醒!”   “更大的动静??”   “我错了,”赫莫斯立刻说,“你要继续睡吗?”   “要。”约翰说,不出意外看到了龙一瞬间黯淡的眼神。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冲赫莫斯勾勾手指:“过来。”   他去吻赫莫斯时,对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赫莫斯不懂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他已经做好被帕雷萨冷处理好一段时间的准备,他真的没料到一上来就是这样一个长吻。   他的困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我真想念你,情人。”约翰说。这是帕雷萨伯爵的遣词,这是帕雷萨伯爵的语气,这是帕雷萨伯爵才会说出来的话。这是帕雷萨伯爵,赫莫斯意识到。有两柄刀同时刺穿他的心脏,一柄叫喜悦,一柄叫恐惧。他抱着约翰,开始发抖,手背上冒出用来防御和攻击的鳞片。   “你真的想起来了。”它金色的竖瞳看着约翰。   “我全都想起来了。”约翰说。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态度对龙来说意味着怎样的裁决。他再一次热切地吻他,并且去扯他的衣领,就像当他们关系还很好时,他们每年冬天见面时伯爵会做的那样,热情地亲吻他,热情地邀请他,热情地索取他。他们总要把入冬后的第一个夜晚全部花在做爱上。   赫莫斯把约翰压回柔软的床上。约翰变回了帕雷萨,这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再躲避他的爱了。龙撕开他的衣服,又撕开自己的衣服,把那些碍事的东西丢到地上。他贪婪地贴近这个人的身躯,凶猛的样子像是要把他撕碎吞吃。他吻遍他的全身,用舌头和牙齿在他身上留下印迹,听他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的呻吟。赫莫斯感到如此愉悦,因为此刻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个人属于他——从帕雷萨身上的吻痕和牙印,从他的呻吟,他神魂颠倒的表情——他感到他与他紧密相连,他感到自己对帕雷萨来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他抓着他的脚踝,进入他炽热的体内,冲击他最敏感的区域,全部没入,整根拔出。他让他射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快感和高潮。   约翰变回了帕雷萨,这意味着什么?   手背上的鳞片一直收不下去。龙看着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的凡人,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好了,他现在可知道怎样拿捏你的要害,怎样把你的心撕成两半了。   *   约翰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睡袍,穿好后去把窗帘拉开。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然后看到这间卧室在二楼,视野所及是一个漂亮的白石雕塑喷泉。雕的是一头龙。   “这儿是哪儿?”   “雷诺西斯郡东部,常青堡——一个历史短暂但现在十分繁荣的城市——”   “不,”约翰打断他,“我问的是这儿,是哪儿。”他手指了指脚下的地板。   “……我的一个朋友的礼物。他已经死了。”   “‘好朋友’?”约翰反问道。   赫莫斯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手臂。   (“虚伪,”他在黑暗里掐着他的脖子,即使知道这根本伤害不了他,“你怨恨我欺骗你,你又何尝不总对我说谎呢?哦,你还对自己说谎,看看你……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苦恼,我应不应该指出你话语里的不实之处。这可真叫我难受疯了。”然后他笑起来,流露出残酷无情的味道。)   “情人。”赫莫斯轻声承认,“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可我阴魂不散地就出现了。”他说。他说到阴魂这个词时,感到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和无能感。于是他止住了话头,转而问道:“那艘浮空船怎么样了?”   “圆满解决了,它就降落在这附近,受伤的人正在医院里。幸运的是没有人死……”   “没有人死?”约翰猛然回头。   “没有人死。你旁边那个人有个护身符……反正他现在在医院里躺着呢。而那几个血流满地的家伙都是魔像,包括那些巡逻的守卫……罪犯只有三个人,那个黑袍巫师,那个凡野精灵,那个龙。”他提到那个龙时,眼神阴郁了一下,“可惜这仨跑了。黑渊正在和帝国警署联手追捕。”   “哈!有你在场还能让他们跑了?”   “你当时……我就没功夫去管那些……了。”   约翰沉默了一下。   “我很抱歉,”他说,“那不会再发生了 ”   赫莫斯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错,”龙说,“我那时……”   “是我把你支开的,”约翰转回去,看那个雕塑喷泉,泉水在阳光下纯洁明亮,“那时候也是。”   赫莫斯没有说话。   他最终选择不告诉约翰:我那时跟着你上了船。   *   赫莫斯本来以为帕雷萨醒来后第一件事是要找他算账,没想到他基本上什么也没问,就只看着他笑,说些有的没的,有时候过来亲亲他……好像又喝了爱情魔药一样。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他喝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他一定程度上分享了龙的耐药性。   午饭之后,约翰提出要去探望大难不死的魔理学家。赫莫斯没理由拒绝。   他们到那儿时,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莱尼·盖沙推开门走出病房,一下子就看到约翰,惊喜地叫了一声:“帕雷萨?!”但他看到约翰身后的赫莫斯,又蹦出一声:“我去……”   赫莫斯挑眉。   约翰挡住他,高兴地揉了揉小法师的脑瓜:“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跑腿,”莱尼拍掉了他的手,“送个东西。你可以进去了,我还有一大堆东西要采购,再见!”   他转身想走,约翰拉住他的领子。   “你住哪儿?”   “干嘛?我明天就得回去了!”   “我想找你叙旧。”   “叙旧?我们上次见面还没过去一周……”   “我知道我是谁了,你不是一直好奇这事吗?现在你可以补你的结题报告了。”   小法师惊讶地打量他一番,觉得真的看不出来他是恢复记忆的样子,实在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他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赫莫斯,看到龙正望着别处发呆,好像不在意他们的谈话一样。   他低声对约翰说了一个地址,做了个一会儿见的手势,快步离开。   赫莫斯于是看向约翰,很自觉地说:“我在这里等你。”   可约翰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你当然要和我一起进来啊。”   他就拉着赫莫斯进去了。 第20章 莱卓·多恩   魔理学家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睛,眉头紧皱,一脸不高兴地样子。不管莱尼因为什么来看他,看起来他们话不投机。   约翰扫了一眼床头的标签——他复生后被莱尼他们送到医院,对病房还是挺熟悉的——他终于知道了魔理学家叫什么。   “我希望我的来到没打扰到你,先生。”   病人睁开眼睛,脸色由阴转晴。   “哎呀,先生!是您!我醒来后就担心您怎么样了,他们只告诉我没有人死,我也不知道您叫什么。”   “约翰·多伊,别笑我这个名字……您叫我约翰就好了。”约翰说。然后他把赫莫斯拽过来:“这是我的好朋友,海泽尔先生,多亏了他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哦对了,我也没问过您叫什么哈哈哈。您叫什么?”   “艾德蒙·拉姆齐。”魔理学家伸出手,两个人友好地握了一下。约翰在病床前的椅子坐下,用一种富有情绪的语气对他说:“当时的情况真是吓死我了,您流了那么多血!得知您还活着时我可惊讶极了。哈哈,没有别的意思,您活着我高兴坏了,这就赶过来看您了。”   “我知道我活着时也很惊讶,”魔理学家轻松地说,“我以为我死定了,我也担心您——啊,不过现在,感谢旧神,我们都活着。”   “感谢旧神。”约翰应和了一声,“我刚才看到一个年轻的小法师从这里出来,是您的学生吗?真叫人羡慕。”   魔理学家苦笑,然后对约翰说:“不,我不认识他,他只是替人办事送东西。”   “替您的同事来慰问您吗?那也挺好的。”约翰轻快地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有人来探访过病人的痕迹。   果然艾德蒙的表情有点僵硬。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转换了话题,对约翰说:“我一直很想知道,我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您是怎么从那只凡野精灵手里头逃开的?她说的那个帕雷萨是怎么回事?”   一旁靠在窗台边,看起来好像百无聊赖在看窗外的赫莫斯,不可察觉地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约翰一脸坦然地说,“我一开始以为她脑子有点问题,把我当成她百十来年前过世的初恋情人了——她说我们长得很像,哈哈哈。”   “那大概不是一般的像吧?”   “谁知道呢,反正,她是要杀了我来着,但是我的朋友及时赶到了,”约翰突然扭头,向赫莫斯笑了一下,“哦忘了说他就是我契约的那头龙。”   魔理学家闻言,把惊讶的目光投向赫莫斯。   “您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人类,想必在人类世界生活很久了吧?”他说。   赫莫斯礼节性地微笑,点头:“我已经很久没变回过原型了。”他收到了约翰嘲弄的视线。   约翰扭回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问道:“您知不知道那帮匪徒到底是什么人?劫船是什么目的?”   魔理学家摇摇头。   “我呆在病房里,消息闭塞极了。您在医院外有听到什么传闻吗?”   “没有……哦对了,我倒是知道那个精灵的名字——她把我认成她的帕雷萨,一下子就把名字告诉我了,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名字……瓦露缇娜·普尔基涅,您听说过这个人吗?”   然后约翰收到了对方古怪的眼神。   “瓦露缇娜·普尔基涅,您不知道她吗?”魔理学家不可置信地问道。接着他可能是想起了约翰在船上一副失业青年的打扮,觉得以这个人的文化水平大概真的不知道普尔基涅,便介绍道:“凡野精灵普尔基涅是丹马克将军圆桌会的初代成员,据说她是丹马克的家仆出身,对丹马克忠心耿耿,但是观点激进,在丹马克死后她和其他人的关系越来越差,最后宣布脱离圆桌会,从此失踪了……哦所以她说的帕雷萨是指帕雷萨·丹马克将军吗?这可真够古怪的……”   “圆桌会?我以为那是个慈善组织!”   “它现在确实是个慈善组织,但刚建立那会儿……有人觉得要是丹马克将军没有突然病逝,可能现在就没有皇帝和议会,只有圆桌会了。”   约翰眨眨眼睛。   “哇哦——”他发出感叹,“这么酷的人,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赫莫斯垂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放松了些。   病房的门又开了,红紫色头发的男人提着一大包东西,看到病房里的两个探访者,愣了一下。   约翰看到这个男人,脸色白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但几乎是立刻他就意识到这不是把他几乎烧成灰的那头龙。   “莱卓!”魔理学家看起来高兴极了,“调查结束了?约翰,这位才是炽羽号的真正守护者,莱卓·多恩。”   红龙向约翰和赫莫斯打了个招呼,露出点面对生人时的腼腆气质。   “恕我冒犯——您看起来实在和那个龙太相像了。”约翰说。   “因为他们是孪生兄弟,”魔理学家说。   “我倒是希望我们不是。”红龙小声说。   “所以,原来龙也有孪生吗?”约翰饶有兴趣地问。   “有,”赫莫斯抢先回答,“黑渊第五和第六殿下就是孪生子。”   “嘿,真有意思,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约翰说。他站起来,开始向魔理学家道别。   *   约翰咋舌地看着小法师房间里一个又一个箱子,就在现在,莱尼还在打包第四个箱子。   “我真不知道原来采购的工作都是交给学生来做。”约翰说。   “这当然不是采购,”莱尼咬牙切齿的说,“这是‘顺便带点纪念品’。”他把封条贴好后,从领口里掏出一个挂坠盒,打开。一些绚烂的魔法光辉依次闪过,箱子挨个消失了。   “传说中的储物饰品吗?”   “对,”莱尼小心地把挂坠藏回长袍下,“价值一个浮空船。”   他满意地环视了一遍空旷多了的房间,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我想问你个问题。”   “说。”   “你的食宿都是你导师报销吧?”   “对。咋了?”   约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   “那你为什么还要住在这种旅馆里?”   “为了像那个该死的老小鬼证明——我不是会轻易被物质诱惑的人!!!”   约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这小子的志气鼓掌。   “对了,”莱尼突然直起身,“那头和你形影不离的龙呢?”   “我也不知道,”约翰诚实地说,“没准他就在窗口盯着我们看呢。”   莱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约翰真诚地和他对视。   “我是说真的,”约翰又说,“当初我参军的时候,因为是从乡下来的,被一群想找乐子的人刁难。我和他们打了一架,没打过,被他们剪掉了头发——哦,忘了说,那时候我留长发——我一瘸一拐地回到我的营帐里,他就现身了,给我带了伤药。你猜怎么着?当我被那群小杂种踩在地上吐口水时,他就在旁边看着。”他看着莱尼的表情,笑了,“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我一直都很了解他:凡人之间的羞辱和争斗对他来说就像手背上划过了一片鹅毛,它们不能理解我们的怨恨。”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故意说这些话给它听的吗?”小法师问。   约翰挑眉:“我不能确定他在哪儿。这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他盯着小法师的眼睛,“我们之前在一起的时间比你以为的要久,我不需要对他说这些,他也不需要听这些。”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小法师嘟囔了一句,“你听起来不像你了。”   “哪里不像了?”约翰懒洋洋地问,“变得老气横秋了吗?”   “……可能吧。”   “我也没有办法。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二十多岁而是四十多岁,没法不变得老气。”   “不是!等等?四十多岁??帕雷萨·丹马克不是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帕雷萨·丹马克了?!再说——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你看了他的传记后觉得我肯定不是丹马克吗??”   “看事迹不像,看生活片段像。我又看了另一本主旨是写八卦的传记,看完觉得这家伙绝对就是你,爱嘲讽人,笑点奇怪,兴趣诡异,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爱嘲讽人???”   “咳,好吧也不是特别爱——我放进你包里的传记你看了没?”   “我看了插图。还有那本书我在被劫持的时候弄丢了,你需要我赔你一本一模一样的吗?”   “……所以你到底是谁?”   “帕雷萨·海泽拉姆,好像是个离这个时代挺久的家伙?”   “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之前那个奥斯纳演的话剧还记得吗?那个主人公,仁慈暴君?”   “呃……你知道我对奥斯纳一向没什么兴趣,话剧就更没兴趣了……所以我一直在背咒语表,没看。”   “……那实在很好。那个剧太他妈扯淡了。我们忘了它……”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雷蒙娜王登基后把自己的姓氏改回了海泽拉姆——你是她亲戚?”   约翰看起来愣了一下。   “我是她父亲。”他说。   莱尼深吸一口气。   “你养了个很彪的女儿啊,”小法师幽幽地说,“她有很多考点。”   “听着真让人高兴,”约翰笑了,“她妈妈要是知道会很高兴的。”   莱尼看着他朋友这张年轻的脸,觉得听他说一个历史上活到七老八十的人是他女儿怪异极了。还有听他很自然地说起“她妈妈如何如何”也是。   莱尼思考了一下,问出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复活的?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死?”   “我死了。”约翰说,“被捅了几刀扔在地上血流干净死的,被我最信任的人。”   “难以想象,”莱尼评价,“你居然有信任的人。”   “我当然有啊。你现在就是我最信任的人。”   “哦,”莱尼回答,“那我要好好重新审视一下你所谓的‘最信任’了。那么,你是怎么复活的呢?”   “我没有印象。应该就是真神复活的?赫莫斯不喜欢说谎,他说是真神就应该是真神了。”   “为什么?”   “不知道,”约翰摊手,“我俩都不关心这个问题,所以——不知道。”   “好吧,”莱尼小声说,“我本来是认为诸神早就黄昏了……原来他们还在啊……”   他们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我能不能问一句,”约翰说,“你给艾德蒙·拉姆齐送什么东西?就好奇一下。”   “一个护身符。”莱尼说,“替我导师送的。”   “你导师和艾德蒙认识?”   “这是塔姆林的一个陈年八卦,”莱尼说,“最好不外传……艾德蒙·拉姆齐当年是他的学生,一个很有天赋的魔法学徒,前途无量那种。然后,他们做实验,实验出了岔子……技术问题解释起来太复杂,总之当时塔姆林成功避免了崩溃的魔法阵炸了整个实验楼,代价是他的首席弟子使不出魔法了,魔力封闭在拉姆齐教授的身体里,就像带着一个无形的禁魔环,同时在日夜不休的增长。那个护身符是用来分担他的魔力的,防止魔力压力值超出人类标准常数而引起不可逆转的幻化反应,造成周围环境严重的魔力污染——呃,你知道他不戴那个玩意儿可能会爆炸就好了。”   “……非常有趣。”   “好了我知道你觉得很失望。但我肯定比你更失望,因为我之前还听妮克尔说过一些关于我们导师的小道消息里,塔姆林有同性恋倾向,而这个倒霉的师兄是他看上又得不到的人……不过现在我已经确定这些都是瞎扯淡了。”   “你怎么确定的?”   “从谈话的口吻,他俩根本不像有过一段,反倒是和……”莱尼顿了一下,他手腕上的缄默咒烧灼着提醒他不能多嘴,所以他生硬地转折了,“我怀疑塔姆林根本没有同性恋倾向,他正在追求奥斯纳。”   “……他,”约翰伸出手,比了比塔姆林现在的身高,“追求,雷蒙娜·奥斯纳???追求???”   “不然你以为那几箱子东西是什么呢?糖吗?”   “我确实看见好几包糖了。”   莱尼无语。   “所以,”小法师再次开口时这么说,“一个瓜换一个瓜。你和那头龙现在什么情况?”   约翰噗嗤笑了。   “你觉得是什么情况呢?恋人。就这样。我想起我们以前是,然后就顺理成章了。”   莱尼看着他。   “我不认为你会爱上它。”   “我本来也不觉得你会喜欢洛古特。”   这是个有力的反驳。   “……你喜欢它的哪点?”   “说实话,你要这么问我,一时没法回答,”约翰低下头,凝视自己的手心,“我之前和他在一起很久了,如果没有打仗,我以为我能和他在一块儿到我死……那时候我是很喜欢他的……我迷恋它。”他把手攥紧,又张开,“但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于是那些本来可以忽略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于是我,开始反感他。然后就分手了,但我骗他过一段时间我会去找他,其实我根本没打算那么做。”他抬起头,注视莱尼的眼睛。这是一个巧合吗?他失去所有记忆后交的第一个朋友是个金发蓝眼睛的法师。一个金发的,蓝眼睛的法师。白塔法师柏蒙特。阿米克的艾尔伯特。他和赫莫斯共同的朋友。   “我喜欢它哪点?我不知道。”他继续对朋友倾诉,“每一个曾令我愉悦的特点,我都能想起一个令我反感的瞬间。而且那些负面的印象距离我更近,更鲜明,因为我是在我们和好前死掉的。”   “所以它才会始终缠着你,要求你的爱,”莱尼说,“等它得到手了,它就可以释怀它的失败,然后和你分手了。”   “为什么不是继续白头偕老呢——虽然我们不会老了看样子,但,就那个意思。你瞧,我不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为了爱情热血上头,沉醉于虚幻的美好想象里。可只要我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他存在,我就会自然而然想要他呆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我们俩都活着,却天各一方,彼此不联系……我认为这是可怕的损失,我不能容忍。”   约翰看到莱尼费解地看着他。   “我实在觉得你说的话毫无道理可言,”小法师说,“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吗?”   “难道你爱你的妮克尔就很有道理吗?”   “我确实能想出很多道理来。”   “比如呢?”   “我以为今天我们要谈的是你不是我。”   “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完我了呢。”   “……要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反感妮克尔的话,我就绝对不会再想靠近她。我不会抱有某种旧日时光重来的幻想。事实是:如果你觉得一个人让你难受,你就会反反复复体会这种感觉。然后就,”小法师拍了一下手,摊开,“一拍两散反而是解脱。”   “没想到你对恋爱颇有经验,我以为妮克尔是你的初恋呢。”   “她确实是,”莱尼平淡地承认,“我的经验来自于……友谊方面。”   “那么你是个糟糕的朋友,”约翰笑他,“不懂得调节自己,不懂得调节你们之间的距离,遇到矛盾只知道抽身走人。”   “也许吧,可换成爱情就不能再合适了——也许你可以做到,把一个过时的密友调整成泛泛之交。但一个日渐讨厌的恋人呢?她要么是你的恋人,要么不是,没有第三种可能——哦,要是你喜欢玩多角恋的话,当我什么都没说。”   “第三种可能是尝试让她不让你觉得那么讨厌。”   “要是这种尝试能成功,你就不会走到觉得她讨厌的地步了,”莱尼耸肩,“你们曾经分手了。你们将来还要分手。一个两万笔的法阵如果出了岔子,尚且需要重绘大半,更何况是两个人呢……”   “我明白。有意思的是,我宁愿一笔一笔地改,也不愿意直接画个新的。”   “然后你就白费了力气。”莱尼说,“我们的天性和成功的险途相悖,不是吗?要是追求成功,就不能放纵感情;要是顺遂自己的心愿,以后就得受苦受累。”   “所以,”约翰又像是对莱尼说,又像是对他自己说,“我现在没有想要追逐的野心了。我要去实现我曾经和现在所有的‘想要’了。” 第21章 伊多尔克   约翰从旅社走出来时,街上完全陷入沉静的睡梦里了。没有行人,没有马车。但是有个扎眼的穿白色风衣的家伙,十分随意地披着一头白色的长发。路灯的光从高出落下,给他蒙上一层温暖的浅黄色。   约翰向赫莫斯走过去。   “你等了很久吗?”他轻快地问。   “很久,”赫莫斯轻轻说,“我等你的每一秒都像一百年那么漫长。但你看起来很高兴,那么我也很高兴。”   “是吗?真是抱歉,我本来以为你会‘旁听’的……我们说了很多有意思的话。”   “你知道我不会,”赫莫斯说,“因为那会让你不高兴。而且我喜欢你看着我说出来的话,而不是看着别人。”   “占有欲。”约翰评价说。   赫莫斯那一瞬间看起来是想反驳。他面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然而没有说话。他只是突然把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扶住约翰的肩膀,去吻他,仿佛是要坐实那个“占有欲”的评价。这难得是一个温柔,平静,安宁的吻,明亮的灯光把他俩同周围的夜色隔开,连四周的风好像都息了声,静静从他们脚下溜过。天上的一千万颗星星注视着他们,它们组成了和千年前相同的那片星空。   当他们结束这个吻时,约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不自觉的淡淡微笑。如果重返青春的老塔姆林在此,他大概会撇撇嘴,嗤笑这“恶心的爱情”。   赫莫斯看着约翰,近几个月来的不安和他现在所体会的满足交织在一起,化为一股冲动。他问约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个好人,你尊重我,不会伤害我。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你。   告诉我是真的。赫莫斯在心里默念。向我承诺它们不是安慰我的虚言。   约翰看着赫莫斯,哑然失笑。   接着他说:“我很抱歉——我那时确实骗了你。”   赫莫斯觉得自己有如被当胸一剑。苦涩蔓延开来,他嘲笑自己自取其辱……   可他听见约翰继续说:“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不会再对你说什么鬼扯的‘最迟五年’了。我发誓,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他凑过来亲亲恋人的嘴角。   赫莫斯睁大眼睛看着他。   龙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帕雷萨以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个旷野,他们画下法阵,除非帕雷萨拧动钥匙,否则赫莫斯永远不能踏上沃野的土地。那时候,帕雷萨承诺:最迟五年,他会和他重逢。   赫莫斯首先感到狂喜——帕雷萨否认的不是那些告白。   接着他感到恐慌——   帕雷萨没有完全想起来一切,他不记得在龙的梦里他曾被龙囚禁报复,以及在这一切后他说他仍旧爱龙。   赫莫斯觉得庆幸:幸好他没有对帕雷萨提起过这些事。他希望帕雷萨永远想不起来这些记忆才好——永远记不起如果赫莫斯想要跨过它为自己画下的那条线有多么容易,记不起赫莫斯曾经夺走过他的一切,残酷地伤害过他。   赫莫斯握住了约翰的手。   “你要守约。”他说。   “嗯,”约翰回答他,“我守约。”他的笑容和语气巩固了这个承诺。   他不会想起来的,龙对自己说,我不会让他想起来。   *   冰糖先生,也就是博古亚,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晶球,里面隐隐约约有个灰头发的人影。   “一个战士,一个刺客,一个法师,”他语气不善地说,“劫了一艘皇帝名下,有正儿八经护卫队的浮空船——这分明是人类那边太无能!黑渊调了你,永恒之洲配了一支精灵缉拿队,他们还是连对方的影儿都摸不着?还有脸来找我们要情报?”   “有龙搞事我们就得管。”对方好像在嚼什么东西,声音含糊不清,“你怎么这么暴躁啊,博古亚。你告诉老爹这是龙王的意愿啊,龙王也想把这事尽快解决。——再说一个靠残噬同胞获取力量的小杂种,要是我们不快点把他撕碎,他自己作为秩序长老的威严何在啊!”   “如果你觉得搬出这些和就能理直气壮地打扰他度蜜月,”冰糖气呼呼地说,“你过来说啊!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肯定能比我做得好!”   “我不来!”对方笑嘻嘻地说,“我媳妇儿挺喜欢这儿的海滩。不走。”   “今天那个情报处的官员来找我,”博古亚说,“告诉我如果我没法说服它,那他们就自己去。”   “让他们去呀!”水晶球里的人说,“有人作死,没道理拦着。”   “可是——”   “哎呀,我媳妇儿醒了。拜拜,霜冰,祝你好运。”   联系切断。博古亚一巴掌把水晶球拍到地上,它和地板发出沉重的响声,咕噜噜滚到柜子边,防护魔法运作良好,连个裂痕都没有。   *   约翰在赫莫斯“好朋友”的房子住下来,暂时也没什么下一步打算。说来也奇怪,他是劫船的当事人,和劫匪面对面打过交道,却没有任何官方人员来找他问话。他后来又去医院看过一次魔理学家,拉姆齐先生恢复得很快,几天不见就从只能躺着变成能在院子里随便乱走了。他和约翰分享了一些调查和补偿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值得约翰关心的事情。有赫莫斯在,约翰也不需要钱。于是他后来就不再出门,整天宅在家里,看书。   这个房子有个书房,书架错落有致着放着各种颜色的书,各种的都有。约翰不知道这个房子被送给赫莫斯之前有没有人住,他觉得是没有,或者原来住这儿的人从来不看书。那些书,全部,整整齐齐,整套整套,陈旧落灰,一看就是买来摆上做装饰,而不是来看。   约翰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文盲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他那个时代那么麻烦繁复的符号早就被抛弃了。除了法师和神官,现在根本没人学那些古代字母。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除了文字,语言也发生了很多变革,那些新增和废弃的动词变位与句式啦,无数个新词语啦,按理说他也应该一无所知,但他脑子里却清清楚楚。   “真神的把戏吧。”赫莫斯倒是不在乎。他给约翰订购了一大堆用古文字写的书,把书架剩余的空位塞满。   “话说回来,”约翰问他,“到底是那个神复活的我,为什么?”   “不知道,管他呢?神不理凡世很久。我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们不理凡世?为什么?”   对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很厚的书,递给他,附赠一句:“从五百七十三页。”   然后他坐下来,看着他看书。那一瞬间,约翰想起很久以前他作为帕雷萨伯爵的时候,在藏书室里的情景。不过那个时候,赫莫斯总是千方百计要打搅他看书,现在他倒是学会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了。   要了解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已经用他最快的速度翻书,还是觉得翻不完。他知道了传说中被预言的“诸神黄昏”实现了,神眷者已经好几百年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黑渊的龙王完成了新旧交替,曾经最年幼的第十三殿下成了现在的众龙之主。法师们在一系列的纷争中撕毁了不涉凡世的默约,精灵重新来到他们祖先生活过的土地,引发了又一串大大小小的战争。还有那些白魔,在他那个时候白魔这个词是不存在的,他们称它们是冰原魔物,认为它们是骚扰大陆的野兽,可现在它们已经是一个种族了,和人类,精灵,龙,避世的人鱼一样,是有智慧和社会存在的种族。这些东西,约翰这半年以来略有耳闻,然而没细细了解过。   更多是约翰听都没听过的。毕竟他半年来都呆在一个鲜有游客的小镇子上,给盖沙夫人择菜洗盘子。   他查了自己,记载很少,反正和雷蒙娜比起来记载真的可以忽略了。他的女儿,按照他生前给她缔结的婚约嫁给了一个白化病——他发誓如果他活着他不会真让她嫁的——如果情况不是非得如此不可的话——好吧总之他很高兴看到她那个本该夭折的丈夫在少年时被白塔法师救助,恢复了健康,活蹦乱跳地结了婚,俩人一起统一了大陆,建立了帝国。皇帝和皇后没有子嗣,皇帝不幸早逝,于是皇后就接过了丈夫的王冠,继续当了三十年的王。雷蒙娜王,那次他在博物馆看到的雕像,不是法尔蒂娜,而是雷蒙娜。   她看起来真的肖似她的母亲。   他也去查了白塔法师,他的朋友柏蒙特。很遗憾他查到了他的事迹,或者说他的死。神圣王庭的教皇,光明神殿的教宗,那位传奇的皮纳乌斯阁下大张旗鼓地弄死了他。真可笑,明明他俩都宣称自己是日神的信徒。   “他死的时候你在场吗?”约翰一边翻页一边问赫莫斯。   “不在,”他回答,“我在黑渊,照顾我妹妹。在他死后一年我才得知了他的死讯。”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而且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去,我们早就因为你的死闹掰了,我不会管他的死活。”   约翰笑了。他没说话,翻回了目录。他很久都没翻页,眼睛也没动,看上去好像没在读,而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问:“十年凛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半神寒冰之龙陨落了?”   “是陨落了,”赫莫斯说,“我现在不是半神了。”   约翰终于不笑了,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赫莫斯。   “‘祂被巫师欺骗,落入陷阱,在沉睡中被割裂心脏,流血而死。这位半神的陨落引发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凛冬。’”他背出了书上的字句,接着问,“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除了我没有死,我差点死了,在我快死的时候,我妹妹把我救了出来。作为半神的寒冰之赫莫斯确实陨落了,我的力量不到从前的十分之一。”   “为什么?”约翰问。   赫莫斯笑了笑。   “你不是说过我吗?‘赫莫斯,你是一位半神,你的年龄几乎和人类的历史等长,可你为什么老是不动你的脑子?’”   “但我不觉得你没脑子到这份儿上,”约翰说,“怎么看都不像你会干的事,为了共享统治世界的权柄——”   “不是为了统治世界。”赫莫斯摆摆手,“那个巫师向我展示了……一个活着的你……其实那是你的尸体……我和艾尔都没找到的你的尸体……他告诉我他可以复活你,相应的,我需要提供一点……我的力量……”他冷血动物一样的黄眼睛直勾勾盯着约翰,瞳孔慢慢拉长,“你知道吗,那时候早就过去几百年了,我爱过很多其他人,被很多其他人爱过,我以为我忘了你。”椅子的扶手被他捏碎了,他漫不经心的向下一瞥,那些碎屑恢复原状,完好如初,“可是你当时站在我面前,穿着可笑的黑袍,只穿着那件黑袍,对我说,‘想我吗?好久不见。’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帮我杀了那些入侵者,我就告诉你。不然我就只好亲自操劳了。’”   “这不是我。”约翰说。   “我知道,”赫莫斯回答他,“这不是你,这是你的尸体,那个巫师正在操纵你的尸体,对我说话。所以我让他的魔法从你的尸体里滚出去。”   “你为什么不直接撕碎它呢?”约翰问,“那是我的尸体,不是我。”   赫莫斯牵了牵嘴角:“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当时大概是想把你的尸体带回去,封在我的冰里当纪念品。”   约翰挑眉,没有说话。   “现在想想,”赫莫斯低声说,“要是我一上来就让你变成渣滓倒好了。你,不,那个巫师,对我说,‘你想让我真的活过来吗?我的主人可以做到的——只要你付得起足够的代价,复活一个凡人绝非易事,却也不是毫无可能。你是龙,可论魔法的奥秘,你却未必比他更渊博。’”   “你相信?”   赫莫斯朝他微笑。   “我只是觉得我实在没什么可损失的。所以我当时想,试试看也无妨。”   “于是你就把那些跟随你闯入巫师堡垒的勇者们杀了?”   “对。”赫莫斯说。他意识到什么,又问:“你为他们不平吗?”   “不,”约翰回答,“我觉得你蠢炸了。”他说着合上书,站起来,走到书架边,把书放回缺口。接着他站在那儿,扫视了一遍书架,抽出一本眼熟的。他走回来,把书塞到赫莫斯怀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新字母我读起来太慢了,”他对龙说,“你读给我听吧。从他参军那章开始。”   赫莫斯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帕雷萨·丹马克传》,又看了看他面前的帕雷萨——后者笑眯眯地,期待地看着他。 第22章 幸运   托了赫莫斯的福,约翰终于把那本丹马克的传记看完了。说实话他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个精灵瓦露缇娜会把他当成这个人,又发现他不是。   他们真的不是只有脸像。听赫莫斯念这个人的生平的时候,约翰真的很遗憾他没复活在丹马克那个时代。他应该会和这个人成为很好的朋友,加入他的队伍。因为丹马克做的一切正是他当初想做的。而且从那些旁人的描述的生活细节上看,他们也像极了——但是小法师说的是错的!他们不是爱嘲讽人,只是不能忍受在谎言里浑浑噩噩,一定要把真实的东西指出来。   但他确实不是这个人。这位帕雷萨比他善良,他不会那么心慈手软。   “你没有见过这位丹马克将军吗?”听到赫莫斯读到最后一页,约翰颇有兴趣地问赫莫斯。   “没有,”赫莫斯回答,“那时候我还在黑渊养伤,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   “那真是太可惜啦。”   “我对赝品不感兴趣。”   “除了你自己做的赝品?”   赫莫斯愣了一下。   “那个魔像不是我做的……”他小声说,“是我在养伤时……他们自作主张……你不讨厌它吗?我可以把它毁掉。”   约翰笑了起来,不知真假地说:“我不讨厌它,我可怜它。”他不给赫莫斯说点什么的机会,换了一种轻快的语气,提议道:“我看到报纸上说今天晚上开始这里有巫师集会。吃完饭去逛逛吧!”   他的提议,龙向来什么都不会拒绝。   巫师集会,在古代的时候是异教徒为了交易和交流,随机在各地举办的集会。后来迫害异教徒的神圣王庭垮台了,曾经的巫师光明正大第行走在阳光之下,巫师也从一个贬义词变成了一个中性词。巫师集会渐渐不再像从前那么隐秘,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加入到这些集会里,而那些巫师法师们也乐得从那些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手里捞一笔。后来法师协会建立了,逐渐接管了这些学术方面的事务,那些自发进行的巫师集会就完全退化成了商业狂欢节,每年老时间老地方,贩卖些不会在日用百货商店里见到的奇妙玩意儿。   集会的地点在城郊的一片草地。此时太阳刚刚落山,远方的天幕还有一抹紫红,萤火虫星星点点地在幽暗的草丛里飞舞。   “这里卖的净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约翰一边说,一边愉快地掏钱买了一罐可以让人情不自禁笑半分钟的糖。遗憾的是赫莫斯对这些小玩意儿都免疫,不过他想好了,他要把它寄给小法师。   接下来他们还买了一罐随机颜色染发剂——口服的,很神奇——两顶装饰着夸张羽毛的帽子——戴上好贴近周围人的画风。除此之外,还有那些会唱歌的风铃,会隐形的油墨,不需要清洁的匕首,无限容量的水晶杯……   除了卖东西的,这里也有卖艺的。赫莫斯发誓,当那个美艳的半精灵舞女把手搭在帕雷萨肩上时,他才没有生气,当帕雷萨在那里任由她摸还朝她笑时,他更没有生气。他在那个舞女跳完前就把帕雷萨拉走,也不是因为他生气了。他真的不需要生气呀?就算是恋人也不能要求他只对他一个人笑,他对别人怎么笑他都没理由……   约翰又把他拉进一个帐篷里了。   这次这个看起来像个占卜的地方。帐篷的布料很厚,一进来就顿时觉得安静下来,奇怪的是并不闷热,大概施了什么小手段。这里很昏暗,角落里隐约能看到几个箱子。正中摆着一个桌子,桌子前有个椅子,桌子上铺着深色天鹅绒,上面放着水晶球。桌子的四角摆着四个烛台,这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它的光芒照亮了桌子后面正在洗牌的占卜师。这个占卜师身形瘦小,穿着一件简单的鹅黄色长裙,风格很古代。她带着一个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珠。那双黑眼睛格外大,颜色格外深,眼神格外沉静,让这个看起里瘦瘦小小的占卜师有种独特诡异的气质。占卜师注视着走进来的两个男人,眉毛弯起,似乎是笑着。她把手里的纸牌放在桌子上,开口,声音很年轻,还是个少女:“欢迎,二位,想要看一看未来的命运吗?一个金币一位。”   “一个金币?”约翰在这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我还以为这里任何东西的价格不会超过十个银币呢!”   “这里贩卖的可是命运的轨迹呀!”占卜师的声音带着笑意,“您没看过小说吗?里面的占卜师都是金币起价的。”   “小说里占卜师占卜出的未来都很准的,”约翰反驳,“您准吗?您能占卜出我会不会一个金币请您占卜吗?”   占卜师没有回答,而是垂下眼睛,看着她面前的水晶球。   “我来说说您的现在,您看看我准不准吧。”占卜师说。过了一会儿,约翰听见她说:“您的灵魂比您的外表年长。”   “没错,我九岁的时候就觉得我已经和那些九十岁的家伙一样成熟了。”约翰说。   “您感到自己没有归属感。”   “是呀,大部分人成年后唯一烦恼的事情就是去找到归属感。真可惜我也是个大多数。”   “您是一个人。”   “不,”约翰拉了拉身后赫莫斯的手腕,“我们两个人。”龙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我是说,”占卜师抬起头,看着他,“您感到孤单,孤独,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您觉得世界上只剩您一个人了,因为您和其他人的世界已经没有联系了。”   约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反倒是赫莫斯,握紧了拳头。   “您说得太抽象了,叫我理解不了。”约翰说   “您再也找不到一个熟人了,您感到茫然。”占卜师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啊……不,似乎还剩下一个人。唯一一个,在流动的时间长河里,永恒不变的那个人……您正把所有感情倾注在他身上。”她适时顿了一下,两只黑眼睛瞧着约翰,“插一句嘴,您听过一句老话没有?不要把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没听过,”约翰说,“还有别的吗?”   占卜师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您觉得我准吗?”   约翰对此的回答是:扭头,看赫莫斯。龙的表情在昏暗的烛火下不怎么清晰。   “你有金币吗?”他问他。   赫莫斯绷起嘴角,然而他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他把一枚金币放在天鹅绒上。   “再加一枚。”约翰说。   赫莫斯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不相信占卜。”他低声对约翰说。一个能与命运为敌的半神当然不会认为窥测命运的丝线有什么价值。   “我也不信,”约翰说,“要是相信,干嘛来占?”   赫莫斯久违地感觉到帕雷萨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要是相信,干嘛来占——那你不信,干嘛来占——不过他还是又拿出一个金币,放在天鹅绒上。   占卜师小姐开心地把两枚金币收起来,把水晶球挪到一边,拿出了她的牌。   “您想问什么呢?事业?健康?爱情?”   “您不能都占一下吗?”   “那您得加钱。一个方面一枚金币。”   “您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做生意,还是只是对我们?”   “哎呀,您不要跑题嘛。占哪方面?”   约翰无奈地笑笑。   “爱情吧。”他假装没听见身后的龙不满地啧了一声。   占卜师洗牌,切牌,铺开。   “来抽一张吧。”她对约翰说。   约翰看了眼占卜师的黑眼珠,从靠中间的地方抽出了一张牌,递给占卜师。占卜师看了看它的牌面,把它摆在约翰面前。   “圣杯王后,逆位。”她说,“哦,您的爱情前途堪忧啊。”她的声音带了点担忧。   “为什么?”约翰问。   “因为您不爱您的恋人,”占卜师说,“您只是太孤独了,需要抓住随便什么人。您太需要了,这种情绪反而会妨碍您的爱情。您操纵他,支配他,以此维系您自己的安全感,却又不想对他做出承诺,满足他的安全感——因为您始终想要随时抽身的自由。你们既不互相理解,也不彼此沟通,更不互相信任。过去的阴影萦绕不去,终将爆发。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使您失望,剧烈的失望,您会希望和他决裂。”   她的话语听起来仿佛诅咒,约翰看起来倒仍是一脸轻松的模样。   “那我倒是不担心了,”他说,“我们决裂过好多次,他早就知道怎么处理。”他站起来,对赫莫斯说:“该你了。”然后不由分说把赫莫斯按在椅子上。   占卜师——从她的眼睛能看出来——朝满脸写着不高兴的赫莫斯笑了笑。   她把约翰那张牌放到她面前,告诉赫莫斯抽一张牌。   “您不需要重新洗牌吗?”赫莫斯冷冰冰地问。   “不需要,”占卜师说,“我占的是同一份爱情,不是吗?”   赫莫斯于是没有异议了。他把手指拂过那些纸牌,抽出来一点,又放回去,抽出来一点,又放回去。就这样犹犹豫豫了好几次后,他终于选定了一张。他自己翻开了那张牌。   约翰看到那也是一张倒放的牌,写着“恋人”。   赫莫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牌,又看向占卜师,突然出手,把她的面纱扯掉,接着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拽起来。约翰皱眉,立刻喝止:“放开她!你在做什么?!”他手心的标记发亮了。   龙不得不放开了占卜师,后退几步,抓着自己的手臂。他的伪装在那一刻消失了,头发变成白色,眼睛变成金色,正在发亮,竖形的瞳孔紧盯着占卜师。他的鳞甚至都冒出来了。   “我要把她这具恶心的身体撕碎。”龙说。接着他捂住脸。约翰意识到赫莫斯不想说刚刚那句话——但他必须回答他的问题,在誓约的作用下诚实而且毫无保留。   约翰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全是问号。赫莫斯这是发疯了?为了一个不好的占卜结果?他看向占卜师——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占卜师看起来十分平静,正在看着龙笑。她注意到约翰的视线,看过来,那张稚嫩的脸与她那种神态对照起来,显得有点让人不舒服。   “抱歉,帕雷萨,”占卜师叫出了约翰的名字,“刚才的牌不作数,我作弊了。不过是寒冰先作弊的!”她像一个真正的少女一样,责怪地撅起嘴唇。   约翰后退了一步,问赫莫斯:“她是谁?”   龙现在已经稍微平静些了,他把鳞片收了回去,但眼睛仍旧没变,冷冷地注视占卜师。   “她是幸运,”他对约翰说,“古代真神之一。”   传说中的真神发出一阵笑声。   “真难得啊,你这么正经地介绍我,没加那句‘一个喜怒无常的婊子’。”幸运转向约翰,“在您面前,寒冰真是收敛多了。这就是伟大的爱情吗?怪不得爱神要把您给复活。”   “爱神把他复活?”赫莫斯冷声问。   “不然还能是谁?”幸运摊手,“我吗?我姐吗?”   “爱神为什么要把他复活?”赫莫斯不理会她的嘲讽。   “你觉得呢?爱神除了因为爱情还为别的缘故把人复活吗?”   因为爱情。约翰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听起来很滑稽,不禁笑起来。   “因为爱情?”赫莫斯冷笑着反问,他的表情充满怒火,“因为爱情?”   “你仿佛是不高兴他复活呀,寒冰。哦——我明白了。如果是因为爱情,为什么不在你当初生不如死的时候复活他?为什么要等到你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灰,心如止水的时候复活他?”幸运莞尔一笑,“我怎么知道!你去问爱神呀?不过就我个人呢,我是很高兴看你如此受折磨。”   约翰打了个寒战。虽然之前一直有耳闻,但亲眼看到还是想感叹一句:他们关系真的好差啊……   这时候,幸运突然看向了他。   “啊,帕雷萨,看到您又活着真好。”她说,“我眷顾的人总是死于非命,我的宠儿没有一个不英年早逝,有的时候真叫我怀疑自己是灾星而不是幸运。”她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你不用伤心,你们真神都这样,那些号称可以不朽的神眷者有哪个活到现在了?”赫莫斯在一旁嘲讽。   “对,不朽的神眷者没一个不朽,该死的半神倒是苟活到今日。”幸运毫不留情,“哎呀,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你以为帕雷萨的复活是另一个诱杀你的陷阱吗?”   “你想多了,我不觉得失去半神力量的我还有那么大威胁值得你们操心。”赫莫斯冷冷地说。   幸运微笑:“您理解就好。”   “另一个?”约翰在旁边问。   “之前还有——”幸运说,但紧接着截住了话头,“啊,瞧您的龙,要是我再多嘴它就要把我撕啦。”她低头,提起自己的裙摆,转了个圈儿,“我挺喜欢这具身体的,您只能自己亲自问当事人咯。”   赫莫斯的眼刀快要瞪出实体了。   “所以,”幸运看看他俩,“你们还要继续占卜吗?寒冰,虽然我没占过龙,但只要你不作弊,我还是可以试试的……”   赫莫斯直接转身走出去了,门帘被他重重甩下。过了两秒,他又掀开门帘,探进头寒声问约翰:“你还要继续听她挑拨离间的占卜吗?”   “来了,来了。”约翰摇头,无奈笑道,朝外面走。   “帕雷萨。”幸运叫住了他。约翰转身看着她。   “我眷顾过您,是因为您值得我眷顾,”这位古代的真神说,“而不是因为您恰好帮了我们教训寒冰,”帐篷里的温度顿时开始下降,“我希望您能实现您的愿望,为您自己而生活。爱神复活了您,因为您的恋人是龙,她没法附加那些必须相爱的条件。您的生命现在属于您自己,只属于您自己。”   约翰点点头。   “谢谢您对我说这些。”他对幸运说。   他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我并不了解占卜,这章占卜相关都是靠百度和我自己瞎编   顺便,百度告诉我恋人逆位在爱情里一般是说要分手了(。 第23章 番外   “我快死了。”赫莫斯对这个他想象出来的帕雷萨说。他想象他们站在帕雷萨封地的麦场上,金黄的麦粒在他们腿边像波浪一样翻滚。濒死的感觉仍然存在,总算不那么难熬了。   “还早着呢。”这个帕雷萨这么回答他。   赫莫斯知道他说的没错,还早着呢,龙的力量有那么多,哪怕死也要死很久才能死透。   “也许我不该想象一个你,”赫莫斯闷闷不乐地说,“你只会徒增我的难过。”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说明……不,也许什么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太放不下我了。”对方回答他。这感觉很奇妙,这个帕雷萨是又赫莫斯自己想象出来的,可他自己一点也不能让他说出点好听话来……   可假的仍旧是假的。他在自问自答,他们的谈话不会有什么令他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一瞬间龙想毁掉这些想象,回到难熬的现实里去。最终他没有这么干。   “我觉得后悔了。”他说。   “后悔是一种多么正常的情绪,你没有习惯它才是不正常的。好吧,也许我该关心一下:你后悔什么呀?”   “我什么都后悔,和你有关的每一件事都后悔。”   “因为这次它终于危及到你的性命了。”   赫莫斯因为耻辱而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回答道:“是的。”   “那可真遗憾,我本来期待你会否认它,告诉我那是因为你突然发现你如此爱我。”   “……我不知道。你死了,龙不怀念幻影。”   “你正在留恋一个幻影。”   “那是因为我也快死了。真该死,你就不能……”   帕雷萨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也是这么死的。”   “……什么?”   “‘帕雷萨将军流血而死’,忘了吗?”   “……我当时不在场,这也许是假的。”   “你只听过这个说法,所以你把它当真了,你现在安排我这么说,就是因为你觉得我就是这么死的——被困在自己的营帐里,无助地看着血怎么也止不住的冒出来,一点一点感受死亡逼近——你现在就在面临这些。”   赫莫斯深吸了一口气。   “我当时不在你身边。”   “也许你是在我身边的,就像我现在在你身边一样。”   龙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仍旧说道:“这是假的。”   “你把它当成真的,它就是真的了。”帕雷萨说。他笑得和他生前那样欠揍,而且像他生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过来搂他,吻他。   但龙还是对他说:“你会一直留在这儿陪我对吗?”   “除非你赶我走,像上次那样——是的,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个纯粹由想象组成的幻影向他承诺。 第24章 爱德华·莱彻斯   约翰走出来,赫莫斯几乎是迫不及待远离这个真神所在的帐篷,他走得很快,不再驻足,一口气走出了集会的区域,才在草地上停下脚步。灯火落在他身后,在草地上照出他稀稀落落的影子。几只萤火虫从草叶子里飞出,急急忙忙从他周围逃走了。   约翰终于追上了他,在他旁边站定。远方是他们现在居住的城镇,和这边比起来显得寂静,晦暗。因此那高塔上的引路灯显得格外明亮,像一颗星指明归途的方向。   “他们,那些真神,”赫莫斯突然说,“在你死之后,用你给我制造过两次陷阱——一次制造了一个你还活着的幻境,让我沉睡数年,另一次就是十年凛冬,我差点死了。”   约翰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次又是什么陷阱吗?说实话,我,真的这么自问过。”他扭头看向约翰,“但答案立刻在我心里浮现了——”   龙的双瞳在夜色里两如明灯。   “我不在乎。”他一字一顿地对约翰说。他转身,抓住约翰的手,把他的手背贴上自己冰冷的面颊。“你站在我面前,活的,温暖的,能注视我,对我说话。”他脸上那种激烈的情绪逐渐消退,眼神柔和起来,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亲了亲约翰的手指。“我爱你,我非常爱你,我很清楚我非常爱你,我知道我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你。你永远都是我的,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约翰微微一笑,把手抽回去了。   “你知道我那时候最讨厌你哪点吗?”   龙的嘴角一点点下落。他把手插进衣兜,低下头,不去看约翰,更不回答。   于是约翰只好自问自答了:“你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一些特别滑稽可笑的话,偏偏你自己还不觉得,因为你确实有能力实现它们。”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好嫉妒你啊。”   “我……”   “但是,”约翰打断了他,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芒,“我现在发现,这可能也是你让我觉得可爱的地方。”他抓住赫莫斯的领子,把他拉过来,把嘴唇贴上去。他起先只觉得软,之后开始感到湿润。他撬开他的牙齿,而赫莫斯顺从地任由他索取,然后,突然,龙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抱住了他,很用力地抓着他后背的衣服,一只手从脖子向上,插进他的头发里。他手指抚过发根时,约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人类互相爱抚,互相拥抱的历史必定比语言更长久,不然为什么语言总是词不达意,而肢体的接触带来的却是亘古不变的安慰和欣喜呢?   约翰把赫莫斯往后推,龙如果愿意,谁也推不动他,但此刻他轻而易举就被推得往后退了一大步,他仍旧抱着约翰,热切的吻他,把他刚刚话语不足以表露的东西,用他的吻倾泻出来。它本就是因此才要在语言之外再去学习人类的社交——拥抱,亲吻,爱抚,性交,它们可以表达语言所能表达的一切,而且在许多无法预料的微妙的时刻,它们能表达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一切。   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出灯火的范围。夜色让他们的身影和茂盛的草地融为一体。约翰结束了这个吻,把赫莫斯推倒在地。他压着赫莫斯,大笑起来,看起来比他第一次二十多岁时还像个真正的年轻人,无拘无束,肆意妄为。   “你想在这里做一场吗?”约翰问。   “你想?”龙说。结界在约翰身后张开了,一层泛着缤纷光辉的薄膜罩住了他俩,被风吹倒的草木重新直起身躯。施法者在这个绝对秘密的地方撤去了他的伪装,露出他独一无二的白发和明亮的金黄色眼瞳。他知道帕雷萨硬了。   *   爱德华·莱彻斯,帝国庞大国家机器中一块不大不小的零部件,站在这座幽静别墅的门口,再次敲响了大门。这块地产本来属于一个悠久的家族,大概一百多年前,当时家族财产的掌握者,一位优雅的贵族,在这里建起了这座别墅,后来又把它送给了自己的朋友,一个长汀的画商。那个画商是个对艺术颇有见地的人,资助一大批或出名或不出名的艺术家,出手十分阔绰——结果显而易见,他越来越入不敷出,逐渐变卖了所有财产,最终身无分文地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这个地方后来又被一卖再卖,被几个除了名字其他信息都没留下来的人转手后,现在已经成了黑渊的财产。   议会里一直有人提议应该限制这些长生种,尤其是龙的不动产占有量,免得有一天他们早上起来突然发现,大半个帝国已经是黑渊的财产了。包括爱德华在内的很多人是深以为然的,不过这个提案目前获得的支持数目寥寥无几。没人想和黑渊作对,也没人敢和黑渊作对。   爱德华又敲了一遍门。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说真的,爱德华考虑过被轻蔑的情况,被羞辱的情况,被骂一顿的情况,被打一顿的情况,还真没考虑过被无视的情况——大概是他接触到的龙都是黑渊官方派来的龙,这些特派员有龙王的规章,不管心里有多不耐烦也得耐着性子和他们这些人类官员打交道,以至于爱德华都快忘了,教材以及手册上所描述的龙是多么傲慢的家伙,对于没关系的陌生人,它们连看一眼都不想,血统越纯的龙越这样——   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爱德华转头,惊讶着看着这辆缓缓驶来的黑色马车,好奇这里的住客会有什么样的访客,在早晨来访。   马车停下来了,下来两个青年,都是褐色的头发,一个留到了披肩的长度,另一个也长到盖住脖颈。头发比较长的那个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去找那个马车夫付钱,另一个则挑起眉毛,颇感兴趣地看着他,走过来友善地和他打招呼。爱德华注意到他的衣服脏兮兮的,都是拍不掉的泥土的印子,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草叶子,就好像他在草地里滚过一样。   “您好,您站在我们家门前,有什么事情吗?”这人说。   爱德华重新打量一遍这个人,又瞥了一眼那边已经付好钱,转身走过来的另一个。他有点拿不准这两个人里哪一个是龙。   “您好,”爱德华说,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十分迷人的微笑,“您是去昨天晚上的巫师集会了吗?我希望您昨天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是呀,”对方说,“这里的星空好看极了,所以我们临时来了一场野营。没想到第二天会有客人拜访——招待不周,真是太抱歉了!”   “哪里,是在下的错,不请自来……”爱德华看到走过来的另一个,剩下的话掐灭在喉咙里。   这个长头发的人站在同伴身边,抬手搂住同伴的肩膀,马车在他身后逐渐驶远,他的眼睛变成黄色,头发变得雪白。   他、不、它看着爱德华。爱德华甚至还没感知到对方的魔力,就已经几乎被恐惧和逃跑的欲望支配。他想起冰糖对他说的话:我出于我的义务警告你不要作死,但如果你执意如此,我没有义务拦你,懂吗?   他当时回答的是什么来着?谢谢您的警告,阁下,但我出于我的义务必须要竭我所能,我很高兴您不阻拦我。   回忆里的那种决心似乎感染到了此刻的他,爱德华强迫自己深呼吸,镇静,不要逃跑。   约翰皱着眉看着突然被吓到的客人,又看看赫莫斯——他自己差点被跃入视野的耀眼纯白吓了一跳。他用手肘推了一下龙。   “别告诉我这又是一个你认识的。”他问。   让爱德华冷汗淋漓的视线移开了。龙看向它的同伴。爱德华真的很好奇——情报说这头龙带走的那个是纯纯粹粹的人类,没有任何超凡的力量,完全仰仗龙的力量活下来的凡人——他是怎么做到在这种等级的异类的对视与触碰中毫无惧意,保持平静的?   “我不认识他,”龙回答说,“但我觉得他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爱德华听到他的同族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场看起来最不像好人的就是你——”这个人说,“好了,我们别在这儿杵着,进去坐下来说话吧。”   那头龙十分人类地叹了口气。可能是它的举止看起来真的很接近人类,爱德华电光火石间似乎明白了它的意图——它想把他吓走,在门口,立即,迅速,高效,把他吓走,不让他来烦他们。   它差一点就成功了。   “去泡茶。”约翰说。他脱了外套,马甲,只剩一件宽松的白绸衬衣,十分舒展地坐在沙发上,两手搭着靠背,扭头看着正要走过来坐下的赫莫斯。   赫莫斯撇了一下嘴嚼,不过依他的话,转到厨房去了。约翰知道即使在厨房里,龙也能把客厅里的谈话听的清清楚楚——但客人不一定知道啊!而且就算知道也不一定能意识到啊!约翰开心地笑起来,对客人友好的说:“约翰·多伊,您好,先生。”   “我是爱德华·莱彻斯,先生,这是我的证件。”   约翰瞟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东西——花体字,印章,密密麻麻的字母。他真的懒得看。   “抱歉,先生,”约翰毫不惭愧地说,“我是个文盲,看不懂字儿。等我的朋友回来,您给他看吧。”   对方闻言,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没有冒犯的意思,您看起来如此文雅,”这人说,“实在想象不出您竟然未受过教育。”   “我的朋友们都这么评价。嘿嘿嘿。”约翰真诚地点点头。   莱彻斯先生附和了几声。他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他的同类,两个善于试探的人凑在一起互相试探,结果就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探不来。   以效绩著称的莱彻斯骑士直接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请约翰为半月前的劫船事件提供帮助。   “天呐,我一直以为你们不会出现了!”约翰随口胡说道,“我等了俩星期,左等右等都没等来警察问话。”   “因为带您走的是一头龙,人间的警察无权要求龙的配合。”   “这么说,您不是人间的警察咯?”   “我是。所以我这次来是请求帮助,而非要求配合。”   “请求帮助?您是想要我的帮助,”约翰指指自己,又指指走廊那边,“还是我朋友的帮助?”   “只要能得到您的帮助,”莱彻斯说,“我就已经感到很幸运了。”   “可我能提供什么帮助呢?您知道我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吧!”   “您曾直面过瓦露缇娜·普尔基涅和红龙辛铎,我相信如果您能加入我们的搜拿队,那必定——”   赫莫斯冷漠的声音在此时插进来:“能让我不得不跟着他,替你们这些低能儿办事。”   莱彻斯的脸色顿时白了。约翰很理解他,他自己有的时候面对赫莫斯也吓得不行。   赫莫斯走过来,把茶壶和茶杯放在茶几上,坐到约翰身边。   约翰看着赫莫斯。   “所以咯,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赫莫斯说,“我听说过他。”   约翰又看向爱德华·莱彻斯。   “您呢,您也是不认识它,但听说过它?”他指指赫莫斯。   莱彻斯一脸沉重地看着他,答非所问地说:“皇帝陛下亲自过问此次劫船事件,责令我们务必将那三名逃犯捉拿归案。不仅是因为他们劫持了来往王都的浮空船,更是为了帝国子民的安全着想。他们极为危险,这次劫船,法师协会的专家推断他们劫船的目的是:用一船人的性命进行邪神祭祀,获取力量。这样胆大妄为的匪徒,一次失败还会有下次,如若不把他们控制住,后果不堪设想。黑渊和永恒之洲都派了人参与搜捕,但直到现在我们仍旧一无所获,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多伊先生,您是人类,您知道人类的痛苦,自古到今的灾难,受损失最大的永远是人类——”   “买卖精灵和幼龙,聘用白魔制造罪恶的也是人类。”赫莫斯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不是你们放任那些地下竞技场用幼龙博取眼球,怎么会长出一头胆敢践踏龙王法律的小杂种?”   莱彻斯睁大眼睛:“您怎么知道红龙双子是竞技场的幼龙……”   赫莫斯朝他极具威慑性地笑了一下:“你忘了我是谁了吗?”   莱彻斯于是不说话了。   约翰在一旁开口了:“它是谁?”他问莱彻斯。   “您不知道?”   “不知道呀,我从来没问过。您告诉我吧——放心,它不会有什么异议的。是吧?”   赫莫斯移开了落在莱彻斯身上的视线,看向别处。   那位帝国的官员,看上去是经历了一番斗争,最后孤注一掷,回答了约翰:“它是黑渊秩序长老,黑渊秩序部的创建者和管理者。我从黑渊特派员那里侧面得知,只要这位大人愿意,抓住三名逃犯轻而易举——”   “冰糖的伤好了吗?”赫莫斯突然问。   “……没有,大人。”   “他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他打扰我休假的后果?”   “……没有,大人。”   在它进一步恐吓可怜的莱彻斯先生前,约翰站起来,做一个打住的手势。   “好了,莱彻斯先生,您可以走了。哦,对了,您留个联系方式吧,下午我去找您。我答应给您提供帮助。”   * 第25章 不渡之海   “他们不需要我们的帮助,事情没有他说得那么严重。”   “你轻而易举就能抓到那三个逃犯?”   “……这世界上轻而易举能抓到那三名逃犯的人不止我一个。你昨天见到的真神立刻就能说出他们的位置。”   “但他们不会管这事。”   “……我也不会管。”   “为什么?因为龙不干涉凡世?”   “因为我没有那个意愿。”   “那我有。你就当是陪我度假吧。”   “你想找那个烧死你的龙和精灵复仇吗?如果你想——”   “哈!你不提,我都快忘了我还被那头红龙烧死过。”   “……我以为你不是那种热心的人。”   “你装成一个无根无势的游侠,参加过我那么多次宴会,你居然说我不热心?”   “……那个人类到底哪句话打动了你?”   “他说你轻而易举能抓到他们呀!”   “……”   “你创建了秩序部?你是冰糖先生的顶头上司?”   “……我早就不管事了。”   “你是冰糖先生的顶头上司。”   “龙就是这样以实力分高下。什么时候冰糖比我强,他就是我的上司了。”   “所以你妹妹现在比你强了?”   “龙王现在是黑渊最强的龙了。”   “原来的龙王去哪儿了?”   “……我觉得你不会想知道。”   “那算了。所以,你现在不是殿下,是长老了?”   “龙王继位后,原本的几位殿下都改叫长老,一些血统比较高的年长的龙也是长老。表面上,我属于后者。”   “……什么?”   “表面上,我现在的身份是我自己的儿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有谁知道你其实是你父亲本龙吗?”   “有。我的兄弟姊妹,我的一个侄子,我的……子女。”   “哈!你有子女?你怎么没说过?!和谁生的!”   “一个是养子,另一个是实验产物,用我的血造出来的。”   “……我想知道你们亲子关系好吗?”   “龙成年以后,和父母就不存在亲子关系,只有力量的压制。严格来说我现在没有子女。”   “‘更像人类’哈?”   “……”   *   约翰真的没想到,下午再见到莱彻斯时,对方已经帮他约好了传送法阵的票,目的地是长汀外海岸边。长汀外海岸,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在约翰生前那个时候,这里是凡人所能到达的最东边的地方了。   长汀是大陆东边一块长条形的岛,或者说一小块儿大陆也行。大陆上的人习惯把长汀叫岛,而长汀人喜欢把自己这片地儿叫陆,他们管大陆的称呼则是西陆。长汀和大陆之间是一片海峡,大陆人管它叫东海,长汀人管它叫西海,不过两边人都承认一个共同的称呼,内海,这里风平浪静,渔业繁荣,和外海大大滴不一样。   外海,就是长汀东面那片大海。帕雷萨那时候,他们都管那儿叫不渡之海,凡人渡不过去的海。海岸线不是碎石滩,就是高高的嶙峋的断崖,据说从那里眺望,远方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远处不是风暴,就是大雾弥漫。吟游诗人传唱的古老歌谣里说,浓雾里有骇人的幽灵,是无数溺水的海盗和渔民的鬼魂,而风暴里则有海怪出没,它们的身躯堪比巨龙,庞大的尾鳍可以掀翻任何船舰。   普通人不会出航外海。也就是说,不普通的人会。那些身怀绝技的,有着非凡天赋的人,凭着他们的——坦白来说就是魔法——可以到外海去寻找他们想寻找的东西。反正约翰记得他那个时候是这样的。而且约翰那个时候,不凡的人大部分都严格遵守着不干涉凡世默约,他们的行踪是被有默契的隐藏的,于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外海出航,他们一般多少人一起,怎么出航——约翰,或者说帕雷萨·海泽拉姆,知道的不多。他知道比较清楚的是上古的传说,精灵从森林举族迁离,在长汀登船而去,消失在外海的迷雾里,从此大陆上绝迹了他们的倩影。   ……当然,在他复活的这个时代,精灵早就回来好几百年了。不渡之海这个名号也早被弃用了。这儿时常往来航船运送旅客,来大陆旅行的精灵,去永恒之洲旅行的人类,商品贸易,两地特产,虽然航运业始终由精灵垄断,但外海毕竟不再像从前那样,是只存在于传说和歌谣里的秘密地域了。   答应帮忙,一下子就要跑到极东,这真是——好吧,也不算很折腾,毕竟在遇到赫莫斯前一无所有的人生里,约翰畅想的旅行计划是有到外海岸看一看这项的,而且那时候他畅想的生活可没现在轻松。他那时候以为自己离开盖沙家后就彻底陷入举目无亲的境地了,只能慢慢地一路一边打工一边旅行,传送阵不要想,火车票都不一定能攒出来。人家都是理想比现实更丰满,他倒是现实比理想更美好了。   不过赫莫斯很不高兴,因为普通的传送阵是传送不了龙的,他得自己飞过去,飞一天。而传送阵呢,从进去到出来,最多不过十五分钟。也就是说……   “或者,”冰糖先生在旁边提议道,“让多伊先生骑您过去也可以?”   但赫莫斯阴沉地看着年轻的白龙。   “我现在没法化形,带他飞很不安全。”他说。   “啊?——哦——是啊!您说的对,阁下。”冰糖很生硬地附和道。   约翰实在很想知道“没法化形”是什么意思——赫莫斯不是动不动就冒出鳞片吗?怎么就没法化形了?但有莱彻斯在场,约翰不好发问。它们龙都是很看重隐私的,真名被闲杂人等知道都要千里追杀……   最后事情拍板了,约翰去传送阵,赫莫斯去飞。   外海岸是全大陆精灵密集的地方,这里的传送站就是精灵造的,建筑风格很有精灵特色。传送完毕,约翰抬头一看,是一片浓密的绿叶。精灵住在森林里,和人类森林里的村落的概念不同,他们是真的住在森林里,在树之间,他们的房子是要把树考虑进整体结构的。这个传送站,就沿袭了这种风格。墙壁和树干融为一体,雕着精致的藤蔓花纹,或者干脆就垂着真的藤蔓。空气里飘着植物的清香,头顶还有鸟叫。   不过大厅地板上的鸟屎也很多……   约翰在大厅里慢慢走着,不急着出站,打量这个风格奇妙的地方,以及他周围风格奇妙的人。在皇城也是能看见精灵的,皇城里约翰看见过精灵龙裔白魔鬼,但只是偶尔出现罢了。但这里,精灵可不是偶尔出现。整个大厅里,将近一半都是精灵。刚刚和约翰一起坐传送阵,约翰以为是人类的好几个人,在大厅里摘了帽子,撤了伪装,露出他们向后伸展的尖耳朵以及独树一帜的头发颜色,什么色都有,红橙黄绿青蓝紫,不过都是浅色,从天窗落下的阳光在这些精灵的头发上照出柔和的光圈。约翰扫了一眼,还没有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位精灵女士一样的深绿色头发的。   瓦露缇娜,法尔蒂娜在北地的变体,这还是法尔蒂娜告诉他的,天知道她从哪本书里看来的……   这是一个巧合吗?一位叫帕雷萨的将军,有个叫瓦露缇娜的副手,而且普尔基涅本人告诉他,那个帕雷萨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还喜欢管她叫法尔蒂娜——传记里的解释是,丹马克虽说是北地贵族,小时候却是在雷诺西斯郡长大的,口音都带着雷诺西斯那片儿的味道。雷诺西斯,帕雷萨的祖国,当时沃野势力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一,帕雷萨自己把它变成了沃野势力最大的国家没有之一。然而后来北地阿洛维一统大陆,把沃野大大小小的国家都灭了,也包括雷诺西斯。现在这个名字还有,是一个郡,但地域范围小得多。   约翰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神经紧张,这真的是个巧合。赫莫斯给他念书的时候,对丹马克和他诸多奇妙的巧合是很无动于衷的……不过按约翰自己这么些年来对赫莫斯的了解,龙对这位帕雷萨不感兴趣也很正常,龙不会爱屋及乌。约翰自己呢,当初看到普尔基涅哭,潜意识里联想到了法尔蒂娜和雷蒙娜,就忍不住开始做多余的事了。但龙绝对不会这样的,它们就算在潜意识也把每个人分得很清楚,对一个人的感情不会牵连到另一个人,它们不接受相似,不接受赝品——看看它怎么对待那个魔像吧!要是有个和雷蒙娜一模一样的魔像放在他面前,他肯定要毁了它,因为他会因为看到它感到痛苦。但赫莫斯就不会,他把它仅仅只当个魔像用,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当然,在约翰眼里,这也是他的一个迷人之处。   约翰走出传送站,他看着这个充满精灵风情的城镇,刚才的新奇感已经消退一半了。他希望赫莫斯在他身边,龙说他哪都去过,肯定能告诉他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就算赫莫斯什么都不说,他仅仅在那里站着就已经很有意思了。   *   树荫下站着一个女人,她带着一顶帽子,夹着一本书,盯着不远处传送站的大门。她穿着奇怪,那件裙子,造型上很像那种在外长期旅行的冒险者会穿的皮革制品,但是一个真的冒险者一般不会特意(即便是订制)把衣服做成露出胸脯和大腿的款式,也不会在边缘缀着精致的小蕾丝,也不会选择穿一个跟高到夸张的高跟高筒皮靴。这套衣服足够漂亮,足够暴露,也足够没用,好像穿着它的人就是要炫耀自己的美和独特。   这让不少人类皱起眉头。不是说她炫耀她的身体的美是不对的,现在许多贵妇人都流行穿那种露出一半胸脯的裙子,没准下一个时代她们就会流行穿露出一半大腿的裙子,天知道什么样的衣服在什么时候会变成正当的——但是在它不正当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穿,是绝对不正当的。女人都炫耀她们的美,但正经的女人遵守时代给她们定的规则;也有那些极个别的,炫耀美又不遵守规则的,古往今来她们有个共同的名字——荡妇。   而那些路过的精灵呢,更别提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一直觉得人类不像他们一样把自己从上到下全包起来只露出脸实在是人类不会抑制他们自我炫耀的虚荣心的证明……   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来找她的事。那些不会魔法的人能看见她那张圆润的脸上,那双琥珀一样的金色双瞳,就知道这女人是龙裔天生能打;而那些会魔法的人和精灵,能直接感受到她庞大的魔力带来的压迫感和威慑力,就知道这女人是真龙少惹为妙。   所以她在那里呆了有二十分钟,尽管有不少不善的视线落到她身上,还是没人靠近她。   她突然动了,取出腋下那本书,翻到结尾某页,看着上面那张半身像,又看看远处人来人往的传送站。她走出了树荫,顺手把这本路上刚从书店买的《帕雷萨·丹马克传》扔进了垃圾桶,朝那个和画像一模一样的人走过去。   她在距离他十几米的时候,这个人就发现了有个奇装异服的女人盯着他走过来。他看上去愣了一下,然后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也朝她走过来。   她打量着他,不懂为什么博古亚提起这位“新欢”总是支支吾吾,好像他身上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似的——分明就很普通嘛!他看着她,视线先落到了她的腿和胸,然后才终于看她的脸。   龙女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您好,约翰·多伊先生吗?我是黑渊处刑者雪梨,临时缉拿队的成员之一。”   约翰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很努力不要笑出来。你们龙是吃可爱长大的吗?特派员给自己起的代号是冰糖,处刑者给自己起的代号是雪梨?   “……冒昧请问,您是因为喜欢吃雪梨才起这个代号的吗?”   “是这样没错,”雪梨女士笑着点头,还补了一句,“对,冰糖他也是因为喜欢吃冰糖才起代号叫冰糖的!”   那么以此类推的话,赫莫斯他……   约翰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沙雕问题上。   “我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他问。   “在赫莫斯阁下到达前,您想做什么随您喜欢。我只是负责保证您不受伤——您的伤会牵连到赫莫斯阁下,我们不希望再出现上次那样,您濒临死亡,他濒临暴走的情况。”   “上次的情况这么严重吗?”   “阁下他重伤未愈,身体虚弱,出点伤就容易暴走。所以您一定要好好的啊!要是他不小心暴走,龙王就要把他强行关回在黑渊了。您和他共享生命,龙王肯定不会放任您在外面瞎晃荡,肯定也要把您一起关进黑渊。为了您自己的自由,请务必远离危险啊!”   “……操。”   “您说什么?”   “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您听错了吧哈哈哈。” 第26章 翠丝塔·切利   红龙落在整座岛的最顶点,变回了人形,望着下方站在凸出的断崖边上的凡野精灵。高处的风很大,精灵深绿色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身上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但她本人巍然不动,如同一棵笔直的树,伫立在危险的崖边,沉默地眺望着远方。可这里不是普通的大海,这里看不到广阔无垠的大海和天空,灰色的迷雾笼罩了远处的一切,隐隐能看见几道闪电的微光,说明远处的某处正经历一场暴风雨。这里的暴风雨可不普通,寻常的航船就不用提了,哪怕是精灵那些被施了层层魔法的航船,在这里也有沉没之虞。飞到这儿的时候,那些风暴和迷雾实在烦人,但躲在这儿,这些天然的陷阱和屏障就变得可爱起来,红龙在心里盼望那些过来寻找他们的家伙们,要么在海雾里发疯迷失,要么在风暴里葬身大海。   “你在看什么?”红龙辛铎发问道。他向来是个直白的人,能开口问的绝对不自己瞎猜。他出众的听力捕捉到了他的契约者的回答,混杂在呜呜的风声里:“我没有在‘看’。”   “哦?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那搅局的一人一龙。”   辛铎摸摸鼻子。   “那头龙很强大,”他挑自己知道的说,“大概是处刑者以上。”   “我以为那种级别的龙是不大爱和弱小的物种签下契约共享生命的。”她说。她的话语隐含着的某种意味几乎是重重戳到红龙的痛处了。要是别人说这种话,红龙肯定立刻火了,甚至当他们结下情谊的最初阶段,辛铎还会被她时时表露的卑下态度惹火。不过现在,这么久的时间之后,红龙学会了习以为常——别去想瓦露蒂娜话中之话。   辛铎挠挠下巴:“但黑渊最敬业的处刑者就和一个半精灵分享她的永生了。”   “你说过她是龙里的异类。”   “她是个异类。据说她像我一样,被人类抚养长大。”   另一位被人类抚养长大的异类陷入沉思。   “她为什么要和那个半精灵分享生命?”瓦露蒂娜问。   “我不知道。她们是龙王钦定的屠龙者,见过她们的龙可没什么好下场。”辛铎坦诚地说。   事实上,大部分龙都对处刑者雪梨和她的半精灵契约者的关系了如指掌,并且乐于把这个八卦传播给那些不知道的小年轻。因为当事人从来没有避讳过她们的同性恋关系,甚至不客气地说,那位处刑者简直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的·老·婆·天·下·第·一·可·爱!!!   辛铎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同族社交圈实在很恶劣。他在黑渊之外,和其他龙基本上要么两看相厌,要么你死我活;在黑渊里……红龙辛铎,有生之年只去过一次黑渊。   那次是“解救”他和他的孪生兄弟的龙领他们去的。他们兄弟俩在那里接受了一系列测试(其实就是被扔进一个幻境打架),得到了成年的认可(“我们成不成年干嘛需要你们都认可?”当时的辛铎发脾气道),获得了自由(未成年的龙除非有监护龙陪伴不然不许出黑渊)。没有限制后辛铎迫不及待想飞出这个鬼地方,但他的孪生弟弟却想留下来多呆会儿。于是两个人一起进的黑渊,只有辛铎一个出来了。而且打那以后,他再没回到黑渊,也再没见到过弟弟——直到前不久,他差点撕碎了他。   “话又说回来,”对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并无自知之明的红龙又说,“你在那个人类引发骚乱的第一时刻,为什么没有解决他?”   “我以为我已经向你和君特解释过了,我当时判断失误,以为他被电到后会放弃的。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你可以不把真实原因告诉君特,”辛铎说,“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吗?是,你给自己立下规矩,不杀无辜平民,就像你崇拜的那个人——但你可不是他,你不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瓦露缇娜·普尔基涅,你不杀人,仅仅是因为你要证明你有原则,而不是因为你有良心。”   凡野精灵转过身看他。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她说。她沙哑的嗓音带着讥诮和凶狠。   “不,我是想告诉你——你骗不了我。你到底为什么对那个人类心慈手软?我想知道。告诉我吧。”   我想知道。告诉我吧。他看着她,理直气壮,等她回答: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   这是瓦露缇娜最喜欢这头龙的地方,他说起话来过于坦白直爽,好像完全不懂要让心里的东西多绕几个弯再表达出来。   这很奇怪,因为辛铎并不是年轻到没有发展出完善人格和智力的幼龙(它们像小孩儿一样,只会说祈愿和祈使)。瓦露缇娜曾经认真地怀疑过,红龙是不是小时候被弄坏了脑子。那时候都这么干,是传统,历史悠久。在幼龙刚孵化出来,鳞片尚且柔软的时候,把冰锥从眼眶捅进去,捣烂它们的一部分大脑,使它们温驯,忠诚,易于操控和处决。黑渊也不怎么管这些白痴的同族,龙崇敬强者,族群意识淡薄,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圣母心的龙王,到现在人们还会做竞技场看见这种智力低下的幼龙在笼子里搏斗厮杀。   有些凡野精灵也会被这么处理,要少得多,因为精灵不管成年还是幼年都和人类外形接近,很多人(卖家或者买家)会因为罪恶感罢手。但龙就不一样了,它们在幼年期时是没法完全化形的,最多是半人半龙的模样。野兽不会引起太多同情。   不过前不久,见过辛铎怎样惟妙惟肖伪装成他的兄弟后,瓦露缇娜明白辛铎那种言行做派不是因为脑子有缺陷,而是仅仅性格使然。他伪装的莱卓温吞礼貌,像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青年,最多有一点腼腆。这又引发了瓦露缇娜新一轮惊奇——他的孪生兄弟竟然与他这么不一样;他与他的孪生兄弟许久未见,竟然在打一架后就能摸透了他现在的气质,将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惟妙惟肖。   瓦露缇娜的思绪再次回到这些天来困扰她的那个问题上。她很肯定约翰·多伊不是帕雷萨·丹马克,但是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像她的帕雷萨少爷,她的帕雷萨大人,她的将军和领袖,仿佛就像……就像辛铎模仿出的莱卓,两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河,因为某种无法改变,无法模仿的特质,流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   约翰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少见多怪。所以在看到雪梨女士和一个半精灵姑娘当众热吻时,他让自己保持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被雪梨女士热吻的那个姑娘,在刚开始那会儿,好像是没料到会遇见龙女,看见这个向她猛扑过来的大美人陡然一愣,就这么个功夫龙的爪子就糊上她了,怎么扒也扒不掉。   她进来时身边还有好几个精灵,对这两个秀恩爱的姑娘视而不见,绕道而行。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约翰。   精灵都很美,美到好多人觉得他们的长相都没什么区别——反正就都是美嘛!约翰乍看这几位精灵,勉强用头发颜色给他们做了区分:淡蓝,淡绿,淡金,两位淡红。他们有相似的好看的明眸,漂亮的唇形和脸型,以及色度区分不大的白皙皮肤。他们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裹着披风把上半身罩起来,走动时披风敞开缝隙,能看到他们穿着很精灵风格的衣服——从脖子包到脚,贴身到人类无法想象,格外凸现出他们优美的腰线和修长的四肢。约翰无法确定他们谁是男谁是女,喉结被遮住了,而胸呢——感谢流行小说推广了这么个常识:女精灵的胸几乎都和男精灵一样平,如果某位精灵看上去比较有料,最可能的情况是这个精灵胸肌发达。   当美比较鲜见时,它可以作为一种特点,像珠宝一样吸引目光;但像精灵的族群这样,美如此泛滥的时候,反倒是不美更能让人眼前一亮。所以当这几个人走进来时,约翰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之中那位美貌和精灵比差着一大截的女士,现下正被雪梨抱着亲的那位半精灵——谢天谢地,处刑者终于发泄完了她见到伴侣时激荡起的感情,放开了她的恋人。接着在场所有人就听见了这龙的伴侣的大叫:   “我操你他妈的你在搞什么?”   约翰看向那姑娘,那姑娘也看向他,然后又去瞪雪梨:“别告诉我你把那个人类带过来了……”她的声音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看上去火气十足,让约翰有点惊讶。要知道当约翰提出想去看看他们目前搜集的资料时,雪梨小姐可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约翰本以为这代表着,把他带到他们工作和暂住的地方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不过他很快又想通了。之前在传送站,处刑者小姐的潜台词很明显:约翰想干什么干什么,正事等赫莫斯到了后再说,反正真有用,能追踪到三名逃犯的是赫莫斯,不是约翰。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遥想当年,帕雷萨·海泽拉姆是领主,赫莫斯装成一个游侠勾搭他,最后在一起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家伙是传说人物寒冰之龙,他身边好多人特别嫌弃赫莫斯,觉得这个游侠不会射箭剑术一般,性格傲慢目中无人,除了脸稍微好看一点实在不讨人喜欢,而脸也就是普通程度的好看而已……如果不是帕雷萨自己说一不二,他们肯定就不只在背地里叨唠:这家伙一无是处咋就被领主看上了?   现在也轮到他被嫌弃一无是处了啊……   雪梨小姐捏捏恋人的脸,在她耳边悄悄说了点什么。半精灵的表情仍旧阴沉,但不再开口了。雪梨高兴地蹭蹭她,然后转向那几位精灵。   “诸位,这是约翰·多伊先生,”处刑者扬着调子,唱歌一样介绍,“我们长老阁下的‘龙骑士’。”   龙骑士,约翰注意到这个词她用的是古代语,是个在现代语看来古里古怪的专有名词,取自古代语里的龙和发誓,直译的话应该是龙誓者。约翰隐约能记起这个词的来龙去脉:传说两位半神——雷电之龙和烈焰之龙——发明了誓约魔法,将他们的命运和他们所选定的凡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后来这个魔法一点点进化为契约魔法,身着铠甲的勇士和混血的巨龙,交融他们彼此的血液形成契约。那个时候,两位半神早就销声匿迹,他们的魔法也面目全非,只剩这个名词仍旧沿用,解释的重点却不在和龙共享命运,而是能骑龙在天上战斗的骑士们。而在约翰所处的现代呢,这个名词也不怎么提了,大概专业书籍里会提?反正约翰是很少听到有人用这么古奥难懂的词。大家一般都用现代语的“龙骑士”,龙-骑-士。   “之前可不是这么讲好的,”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精灵开口了,是淡金色头发的那位,从声线判断是女性,“之前告诉我们的是我们不需要——”她像是选择用词,停顿了一下,“招待那个人类。”   “不需要招待,但有义务保证多伊先生的安全,我仅仅是重申一下这一点。”   “你的义务,请注意。”淡金色头发的精灵说。   “你可以叫莉亚帮你看着他。”两位“淡红”中的一位说。   “诚恳来讲,我不明白你们黑渊的态度,”“淡蓝”开口了,他的语调有种和冰糖先生相似的做作,程式化的礼貌,本质上心不在焉,“一位真龙的契约者,像翠丝塔一样,那位阁下听上去甚至比您更强——你们有什么可担心的?这里有什么能杀死这个人类的人或物吗?就算他化为灰烬,那位阁下强大的生命力理论上也能让他从灰烬中重生,不是吗?”   “您没有心爱的珍宝,不理解我们的心情,”雪梨温柔地解释说,“加了最好的防护罩可不意味着,我们能接受心爱的东西不被轻拿轻放。”   “你要讨好你的长老,那是你的事情。”“淡绿”很不客气地开口了,“别用你们龙那一套强权规则支配我们。”她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少女,格外年轻。   雪梨没说话,她的半精灵倒先像沾了火星的炸药一样爆了。   “谁他妈是强权?谁他妈想支配你?”   几个精灵微微皱眉。雪梨高兴地搂紧了恋人的肩膀。约翰觉得自己能想象出她那种得意的笑容——这位半精灵之前明明是立场偏向精灵们的。   “淡蓝”开口了,语气颇有点无奈:“翠丝塔,我以为我们是一边儿的——你想去多费心神在一个普通的人类身上吗?”   “普通?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了,”雪梨说,“他是黑渊秩序之赫莫斯的‘龙骑士’。”   她的声音有种奇妙的威慑感,让约翰想起赫莫斯——那个龙有的时候会耍这种把戏,诱导别人听他的命令,但心智坚定的话,暗示就没什么卵用。   不过她说起秩序之赫莫斯这个称谓,约翰承认,听上去是很炫酷。然而,细想一下就很搞笑——它是寒冰之龙的时候,白塔法师告诉他,在法师圈子里简直是出了名的践踏不干涉凡世默约,诸位真龙属它最不守秩序。秩序之赫莫斯?约翰轻哂。   这时“淡绿”再次开口了,说的话愈加不客气:“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们他的情人是谁——愚蠢之龙赫莫斯不靠谱的儿子赫莫斯,我们时时刻刻铭记于心。看来你们龙也不能免俗遗传的天然法则,两位赫莫斯的行事还真是如出一辙地靠不住。”   约翰抱起手臂,微微皱眉。   淡蓝把手放到了淡绿的肩膀上,轻轻摇头,而雪梨已经口气不善地开口了:“我们本来就是凭兴趣,而不是凭义务。别把你们精灵那套道德奖惩套到我们身上,妄想操纵我们。”   “你——”   “对不起,”一个声音插进来,“你们又吵起来了?”   约翰仰头,看见二楼的栏杆后面站着一个穿长裙的女人,从约翰的角度只能看出她有着漂亮的下颌曲线。   这个女人看上去在这个团队里地位不低,她什么时候出现的约会没注意到,但她一出声,那些龙和精灵立刻把视线投向她。这真叫刚刚被晾在一边无视彻底的约翰有点嫉妒了。   “对不起啦,莉亚,”处刑者转过身,正面对着那个女人,“我刚刚是想叫你来着。我给你带客人来啦。”   “就知道把什么事都推给莉亚。”淡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雪梨好像没听见似的,不做回答。她向约翰露出一个笑容,作为提示——她张开了翅膀。   龙飞得很快,几乎就在下一时刻,约翰觉得自己的手腕被猛地抓住,一阵令人窒息的狂风,再一睁眼,他已经站在二楼。这种飞比坐浮空船糟得多,他发誓再也不要羡慕那些浪漫文学里的龙骑士了。他此刻觉得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墙,免得自己摔倒。   在约翰眼前是一大片紫色的裙摆,而雪梨小姐一点也不在乎他的不适,迫不及待给他介绍:“这位是莉亚·莱派尔小姐,这个小队里人类方的代表,负责整合情报,给我们下达任务目标。莉亚,这位是约翰·多伊先生。多伊先生想要看我们目前掌握的资料,就都交给你啦。”   约翰终于缓过来些,勉强伸手,应付了那些初次见面该有的礼节。   雪梨小姐终于把他脱手了,约翰看得出来,它高兴得不得了。   * 第27章 番外和一套情侣离间69问   “我要把他复活!”爱神大声说。   死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谁?”   “帕雷萨,帕雷萨·海泽拉姆,寒冰的恋人,死去的传奇。”爱神回答道。   “命运会让他再次死掉。”死神毫不留情地指出。   “这世界总会到达一个命运可以容忍他的年代!”   “那有什么意义?也许那个时候那头该死的龙早就死了。”   “也许它不会死,”爱神兴奋地说,“也许它不仅没死,而且仍然爱他,哦——爱!”她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漂亮的脸泛起红晕。   “上一次,你把他俩困在梦里,”死神毫不留情地指出,“以为他们能在幻境相伴相爱到永远——既解决了我们的一个麻烦,又满足了你的趣味——结果?”   “那是因为我们欺骗不了一头龙!如果它没有发现那是梦的话,它会一直沉眠下去!”   “就算寒冰发现了那是梦,他也应该发现,给他的那个恋人不是虚假的影子,是真实的亡魂。然而呢?它选择放下过去,展望未来:巨龙离开梦境,亡魂回到我这儿。你瞧,我们就是没法掌控这些讨厌的大垃圾。”   “我们不需要掌控它,”爱神固执地说,“我们只需要给它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听起来真不像你,”死神刻薄地笑了,“像是幸运,‘这其中有不能否认的希望呀!’”他捏着嗓子模仿幸运的口气。   他看到爱神看着他,于是收起了笑。   “以龙的傲慢,寒冰可不会感激你,”他警告,“那个凡人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活着的时候抛弃所爱,再活一次还会如此。”   “我明白,”爱神说,“但其中有不可否认的希望呀!”   *   出处:http://www.yydzh.com/read.php?tid=78879   恋爱69——情侣离间问卷   1,两位的姓名是?你们是如何称呼彼此的?   帕雷萨:我叫帕雷萨·海泽拉姆,他叫……就先叫赫莫斯吧,他的真名不是这个。他叫我帕雷萨,我叫他赫莫斯。   赫莫斯:赫莫斯和帕雷萨。我们直接叫名字,有的时候他会叫我亲爱的。   2,谁是攻谁是受?这是根据什么决定的?   帕雷萨:他是攻。根据……我也不太清楚……他比较喜欢这样吧,我也没有异议,就没变过了。   赫莫斯:我是攻。我比较习惯当攻,第一次之后他没什么反攻的意愿,所以就这样了。   3,你们之间哪方比较强势呢?吵起来的话谁的赢面比较大?   帕雷萨:他。别看他看上去那么没底线没自尊,他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总能实现他的愿望。   赫莫斯:他,虽然他是个普通的凡人,但心理素质强到可怕。我从来没能吵赢过他。我不和他吵。   4,你们的年龄对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吗?   帕雷萨:我觉得没有……吧。   赫莫斯:既然他已经分享了我的生命,年龄对我们就只是数字了。   5,身高或外表条件对你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吗?   帕雷萨:有。身高和外表是他的一部分,肯定会有影响的。他的每个部分对我们的关系都有影响。   赫莫斯:没有。   6,同上,职业呢?   帕雷萨:没有。   赫莫斯:有。很明显,他当伯爵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好好的,当将军就要甩了我,当无业游民我们又好好的了。   7,日常有什么作为标志使用的饰品或衣着风格吗?   帕雷萨:没有。   赫莫斯:没有。   8,对方对你的品位一般采取什么态度?是配合、欣赏、无视或反对?   帕雷萨:呵呵。他不在乎我的品味。   赫莫斯:欣赏。   9,对方有什么让你在人前能引以为傲的事或优点吗?   帕雷萨:在人前简直一无是处。亮出身份没有傲只有吓人,不亮出身份像个绣花草包。十年凛冬别提了。可能也就是脸能炫耀吧,可他论漂亮连中年状态的柏蒙特都比不上。   赫莫斯:我不需要在人前“引以为傲”。他的优点我自己独占多好。   10,喜欢对方的哪些地方?对方对这些地方有什么看法?   帕雷萨:头发和眼睛吧。最喜欢头发,因为太好看了。他没什么看法……大概他知道我觉得他那样很好看,所以喜欢用它们来诱惑我。   赫莫斯:我说不出来,可能是性格吧……不,我真的说不出来。   11,讨厌对方何处?你认为对方的这点将来会有所改变吗?你对此采取什么态度?容忍或反对?   帕雷萨:傲慢又虚伪,愚蠢又矫情。鬼才知道他会不会改。我还能有什么态度,容忍呗。   赫莫斯:性格里那种暴君的特质。我认为不会改。我的态度是容忍。   12,对方做什么事会令你特别感动?对方对此是什么态度?不以为然或洋洋得意?   帕雷萨:……十年凛冬那次,因为想复活我差点死了。他的态度……我不能肯定。我想他可能有点羞耻和后悔吧。   赫莫斯:……作为亡魂来到我的梦里,被我折磨了一通后,说他爱我,不论我怎么对待他他都会爱我。   13,两人日常相处时通常在做些什么事?   帕雷萨:该做什么做什么。   赫莫斯:陪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14,两人在一起时你比较期待做些什么事?   帕雷萨:就呆在一起挺好的啊,不用再特意期待做点什么了。   赫莫斯:他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的任何事。   15,和对方相处时,一般心情如何?紧张、高兴还是平静?   帕雷萨:高兴。   赫莫斯:高兴或紧张。   16,有共同的朋友吗?他们对你们的事有什么看法?   帕雷萨:有,白塔法师柏蒙特。他……emmmm……他比较中立客观,在做那些正确的事情的同时,不吝啬地给予我们帮助。   赫莫斯:曾经有一个,艾尔伯特,就是白塔法师。他对我们的事没什么看法,他只考虑怎么做能符合他自己的利益。   17,有共同的敌人吗?怎么来的?   帕雷萨:没有。   赫莫斯:有,把我们分离的死。   18,对方有偶像或特别崇拜的人吗?你会妒嫉这样的人吗?   帕雷萨:没有吧。不会。   赫莫斯:我不知道,我想没有。会。   19,你对同X恋和早恋有什么看法?   帕雷萨:没看法。   赫莫斯:没看法。   20,当对方不在你又无事可做的时候,你通常会?   帕雷萨:怎么会无事可做?看书下棋打扑克,出去打麻雀也行啊……都不行?我是在蹲监狱吗?那就背以前看过的书,或者……想想他吧……   赫莫斯:想他。   21,你对两人约会有何理想或期待?这个“约会”指带游玩性质的见面。   帕雷萨:他不给我找不痛快我就谢天谢地。   赫莫斯:让他高兴。   22,在什么情况下会很想要买礼物给对方?一般是什么样的礼物?   帕雷萨:没有这种情况。   赫莫斯:感觉他收到这个礼物会高兴的情况。不过我没怎么送过礼物,我也不知道一般会是什么礼物。   23,希望对方收到你的礼物时有何反应?实际上呢?   帕雷萨:没有实际,我没送过他礼物……我自己算吗?谈假如的话,我希望他喜欢这个礼物。   赫莫斯:希望他高兴收到这个礼物。实际情况很难说。   24,有想和对方一起去游览的地方吗?或有特别想让对方也看一看的景色吗?   帕雷萨:世界各地,任何我没去过的地方。   赫莫斯:每一个地方我都想和他一起去,而且想反复去,因为任何地方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改变。我曾经想带他去看星界的星空,但现在……我自己也无法踏足星界了。   25,两人的交往对你的处世或性格有什么影响吗?   帕雷萨:变得更圆滑了吧。   赫莫斯:学会了悲观。   26,同上,对生活习惯呢?   帕雷萨:习惯被操算是生活习惯吗?   赫莫斯:习惯想他。   27,你会为了对方做一些平时想像不到自己会做的事吗?   帕雷萨:会。做了什么我不想说。   赫莫斯:会。我从来不留恋死人,他是唯一的例外。我从来不妥协,他让我学会了妥协。   28,请尝试用一种食物来形容对方,只要吃下去死不了的都可以。   帕雷萨:蜂蜜。   赫莫斯:巧克力,纯的那种。   29,在特殊的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对方会希望你为此作什么特殊的打扮吗?你会考虑吗?还是另有打算?   帕雷萨:我们没有特殊纪念日。   赫莫斯:可能会希望我变成龙给他看吧?我会变成小时候的模样,而且是缩小版,可以被他抱在怀里。   30,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对方?比如在特定的日子或场景,或见到特定的人事。   帕雷萨:各种各样的情况。   赫莫斯:各种各样的情况。   31,你是怎样开始发现对方的心意的呢?   帕雷萨:柏蒙特提前给我转告了爱神的剧透,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按我自己的感觉来说……他开始各种找机会和我贴得太近的时候。   赫莫斯:我始终不能确定他的心意。他的态度经常变化,让我怀疑我的判断。当我第一次对他撤去伪装时,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以为他在那一刻爱上我了,但之后他对待我仍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后来他喝醉的那一晚,他请求我永远不要离开他,还允许我操他,但几年后他参军去了,嫌我烦逼我离开他……就算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个瞬间,我觉得他对我没有心意。   32,你们是如何开始交往的?契机是?   帕雷萨:我老婆死了,她是我最重要的盟友和家人,她的死这对我打击很大。我需要他在我身边,但他不来见我,我很难过。那天我一个人喝酒,喝多了,喝断片了,醒来就发现我们俩抱在一起躺在床上……他后来告诉我是我邀请他上床的。我本来就想搞他,就顺水推舟了,后来又搞了几次,就稀里糊涂是情人关系了。   赫莫斯:他妻子死了,他觉得孤独,我趁虚而入。   33,对方做什么事会令你生气?会故意那么做吗?   帕雷萨:透露出那种“你做的一切毫无价值”的态度。   赫莫斯:太多了。他想分手,他娶了新妻子,他折磨我并且在我露出受伤的表情时开始笑,他宁愿死也不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对我毫无怜悯只考虑他自己……   34,对方会为了吸引你的注意而有奇怪的举动吗?这些举动一般能成功吗?   帕雷萨:有一次,他变成一头小龙来打扰我看公文。他成功了,最后我活儿没干完。   赫莫斯:如果他能在意我,想要吸引我的注意,用人类的修辞——“我做梦都能笑醒”。   35,对方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来证明/令你感到“我们两人是一对”的吗?   帕雷萨:在我身上留下各种吻痕和牙印算吗?   赫莫斯:没有。   36,两人用非语言的方式能进行某种程度的交流吗?对哪种手段比较自信?眼神、肢体语言还是脑电波?   帕雷萨:就他那智商,算了吧。   赫莫斯:有的时候,从肢体语言或眼神。   37,有一起种植/饲养过什么生物吗?没有的话,想要一起饲养些什么不?   帕雷萨:没有。不想。   赫莫斯:没有。不想。   38,你们有共同工作的经验吗?你对此有何感想或期望?   帕雷萨:没有。谢天谢地没有。   赫莫斯:没有。没什么感想。   39,有没有在梦中梦见过对方?如有的话,当时对方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   帕雷萨:经常。不想说。   赫莫斯:……有。和现实一样欠揍,但比现实让我觉得他爱我。他会看着我,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40,对方在心理上或身体上有什么特别敏感的地方或弱点吗?   帕雷萨:以前还好,现在……特别没有安全感吧。我相信如果我骗他说我不爱他,他肯定要暴走了。   赫莫斯:太多了,哪里都很敏感的样子。当然还是体内最敏感。   41,如果有,你会对此加以利用吗?   帕雷萨:别提了。不敢碰,怕他炸。   赫莫斯:会。他叫起来很可爱。   42,对方在什么情况下能发挥比平常更大的力量?你在其中有起何种作用?   帕雷萨:他什么时候力量都很大,太他妈大,我没法判断什么时候更大。   赫莫斯: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我不在其中。   43,两人若出现分歧的时候一般会怎么解决?   帕雷萨:……搁置问题,等以后解决。   赫莫斯:他喜欢用分手解决。说暂时分手也行。   44,出现难以解决的状况时会对外寻求怎样的协助吗?   帕雷萨:会。以前那会儿是找柏蒙特。现在……找个看上去有作用的人吧。   赫莫斯:不会。龙独来独往。   45,对方有家人或意义特殊的人吗?你对这样的人有什么看法?   帕雷萨:他……他妹?我对他的家庭不了解。   赫莫斯:法尔蒂娜,雷蒙娜,安娜亚特。我嫉妒她们。   46,同上,对方希望你们如何相处?   帕雷萨:不了解,没问过。   赫莫斯:不关心,不知道。   47,在你的个性中,有不希望被对方见到或在意的一面吗?   帕雷萨:没有。   赫莫斯:没有。   48,有什么很想对对方做但基于礼仪道德而不能实行的事吗?你会把这样的事告诉对方吗?   帕雷萨:没有。   赫莫斯:我在梦里对他都做过了所以,没有。   49,你认为兴趣需要和对方一致吗?在这方面起冲突时一般怎么处理?   帕雷萨:不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赫莫斯:需要。好好谈一谈。   50,会向对方使用暴力吗?一般是什么原因?这样做会令你心痛吗?   帕雷萨:会,但我的暴力伤害不到他,好像也不能称为暴力了吧?原因是他惹火我了。不会。   赫莫斯:会。我当时憎恨他,想要报复他。我很心痛,因为他会用他的方式加倍地报复我,让我伤心。   51,同上,对方对此作何回应?   帕雷萨:我伤害不到他,所以他很无所谓。   赫莫斯:用他的方式折磨我。   52,在什么情况下会对对方特别温柔?   帕雷萨:他看起来特别可怜的时候。   赫莫斯:只要我能控制住我自己,我都会对他很温柔。   53,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考虑分手?   帕雷萨:呵呵。他气死人不偿命的时候。   赫莫斯:没有这种情况。   54,若你们一旦分手,你认为两人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帕雷萨:他肯定是不接受分手的。我说过,他有办法实现他的愿望,没有不回头的可能,除非我死了——而现在,他让我死不了了。   赫莫斯:我说了,没有这种情况,我们不会分手。   55,你认为要怎么做才能和对方一起得到幸福?   帕雷萨:一个字:忍。   赫莫斯:满足他的任何愿望,除了分手。   56,有不满时,会做什么事来向对方表达吗?   帕雷萨:只是不满的话,一般就不表达了。   赫莫斯:不会。   57,对方对自己有所不满时,你一般是怎么应对的?   帕雷萨:呵呵。他有什么可不满的?真有的话,想一下怎么解决。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糊弄过去。   赫莫斯:讨好他。   58,有常向对方表达爱意吗?会采用怎么样的方式?   帕雷萨:说爱他,亲吻他,让他随便操。   赫莫斯:经常。做爱。   59,受到示爱时对方一般的反应是?   帕雷萨:看上去挺矜持,但心里其实很高兴。   赫莫斯:看情况。有的时候很高兴,有的时候不以为意。   60,会尽可能一起度过的纪念日有哪些?一般会做些什么?   帕雷萨:不过纪念日。   赫莫斯:他的生日。看他的意愿,让他高兴就好。   61,你认为喜欢的和喜欢的人是同一回事吗?   帕雷萨:不是。我不喜欢没脑子的,但我喜欢他。   赫莫斯:是。   62,在什么情况下会对对方有所隐瞒?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或目的去做的?   帕雷萨:当然是需要的情况下。这还能有什么心情?目的就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呗。权衡大局,审慎决定,永不后悔。   赫莫斯:那些感觉他知道可能会生气的事。心情比较紧张,因为他最后总能发现我隐瞒的东西。   63,请试试看用一个拟声词、叹词或口号形容对方吧。   帕雷萨:呵。   赫莫斯:哈。   64,你觉得对方和蝴蝶结相衬吗?要怎么用比较衬?   帕雷萨:这是个什么问题?相衬。领结呗。   赫莫斯:这是看设计师,而不是看穿衣服的人。   65,对方有无怪异的“性趣”?你会配合到什么程度?   帕雷萨:以前喜欢后入,现在喜欢正面上我,情绪上来总要把我搞到射不出来。让他随便搞呗。   赫莫斯:他在性上很保守。我一直没说服他接受口交——不用他给我只要我给他也不成……但我有一次还是……   66,对于与自己交往之前的对方,有什么是你特别想与对方一起去经历的时期或事件吗?   帕雷萨:没有。   赫莫斯:全部。   67,你认为恋爱的尽头是什么?   帕雷萨:就现在这样吧,不是婚姻,胜似婚姻,死亡都没法把我们分开了。   赫莫斯:形同陌路。我永远不会让它发生。   68,请向对方阐述一下“爱”或“喜欢”对你而言的含义。   帕雷萨: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的人,爱对我而言就是你。   赫莫斯:……我没什么可阐述的。   69,感谢你们一直做到这里,请在此为对方最后许下一个愿。   帕雷萨:祝他永远都能得偿所愿。   赫莫斯:……希望他不孤独。 第28章 啊哈   约翰把门关上,瘫在床上。他看着这个简朴的房间——白色的天花板,没有装饰的墙壁,连窗帘都是白色的,只有书柜和书桌是木头的棕色。哦,还加上他身下的亚麻色床单。   简直让他想起了刚刚苏醒时,看到的医院的方天。   他现在回忆起刚复活那会儿的情景,有种古怪的感受。   那个时候的记忆对他来说是更鲜活,更可亲,他仍能记起自己抓狂地对小法师和他的同伴们说“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时的感受。对约翰来说,帕雷萨的一切像是童年时代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接受起来没什么障碍,可是离现在的他已经太远了。要是没有赫莫斯的存在,他真的可以当自己不记得那些,毕竟认识帕雷萨的人已经都死没了。   但是赫莫斯还活着。   赫-莫-斯。约翰无声地让这个名字在舌尖打转。他性格尖刻的那部分轻轻嘲讽,这个他刻骨铭心的名字并不是龙的真名,但更多的他还是因为默念着这个名字,想着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家伙而感到些许慰藉。   这一下午积累的不爽终于消散了些。   约翰,坦白地说,现在十分后悔自己心血来潮要帮莱彻斯的举动。本来他以为,这至多只会给赫莫斯添麻烦,没想到现在觉得麻烦的人反倒是他自己。龙呢,凭他那种什么都轻拿轻放的性格,就算觉得麻烦也不会有他现在觉得的那么多。而且赫莫斯可不用承受那些异类的阴阳怪气,耐着性子和人类聊那些有的没的——他没有贬低莉亚·莱派尔的意思,这位人类方的负责人是个优雅可爱的年轻女士,但她,真的,很无聊,很平和,很没有攻击性,总之对他来说就是很无聊。   好吧,约翰还是安慰自己,虽然现在事情看上去又没意思又烦人,但他好歹也不是在做无用功……对,不是无用功。他就是因为欣赏爱德华·莱彻斯身上那种功利主义的特质才要答应他的请求因为他自己也是功利主义并且觉得功利主义应该被鼓励被发扬这个世界上越多越好减少那些愚蠢的损失和拖延物尽其用是的他说的就是让那头龙去把事情快速的顺利的解决是个不能再好的主意而且如果那头把他烧得痛不欲生的红龙没被抓到他会很不爽的的的的的……   约翰坐起来,觉得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他跳到地板上走来走去。虽然他现在没那么厌烦了,可无聊倒是增多了。早知道他就应该刚刚多在莱派尔那里消磨点时间,虽然那些材料都是现代字母看着超烦但比他现在毫无困意又无事可做好得多得多得多。   他走到窗口。这里临着一处断崖,窗口外是漆黑的夜幕。灯塔的光落到了汹涌的海面上,被割成一片片碎块。在光触不到的地方是海雾。白天的时候约翰好好打量过那里,真是一片很诡异的雾。莱派尔向他介绍说,那个雾里有魔法,普通的航船会在其中迷失,有的时候运气不好,船员会发疯,跳进刺骨的海水里自杀。   所以精灵才能垄断外海航运业,造船需要的魔法技艺太高了。   这里还不是通向永恒之洲的航线,这里没有港口。资料上说这片海域有很多岛,一些隐居的龙或者瓦露缇娜那样的逃犯就在那些岛上。这里太危险,暂时还没有完整的海图可供参考,所以他们这些天来都是在一个个排查,但显然,跑这地方住着的人都是不喜欢访客的家伙,他们用尽了他们一切手段,增强海雾的魔法,风暴的威力,让外来者有去无回。   当然,龙和精灵的战士不会那么轻易的狗带。但他们容易……迷路。同一个岛去两次简直不要太多,有几天里他们还会根本找不到一个岛……   “那要是你们最终没请到……外援的话,你们要怎么办?”他当时问莱派尔。   “继续搜索,并且等爱德华那边的消息——如果他能找到三名逃犯的物品的话,我们可以用来制作追踪魔法。到时候要找到他们就轻而易举了。”   但是爱德华在这个方面进展为零,让人完全看不到指望。约翰后来从谈话里知道了这个事实。   但赫莫斯又要怎么帮助他们呢?约翰看着窗外的黑暗心想。莱派尔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从爱德华·莱彻斯那儿听说它能,而爱德华是从冰糖那儿听说的,冰糖也不是特意告诉了人类这个信息,年轻的白龙在抱怨的时候被爱德华听见了……   龙王希望赫莫斯去帮个忙,但赫莫斯居然拒绝了,这对龙来说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在以等级——虽然龙们自己不承认它们等级制,但除了龙以外所有种族都觉得它们等级制——十分严明的龙那里,龙王的,不管是愿望还是命令还是意思还是念头,都是要被严格执行照办不误,这也是特派员胆敢去挑战比它们厉害的龙的心理基础,龙们都知道,龙所要遵循的法律是龙王定下的,违反这法律是违逆龙王本人,也就是说,龙并不敬畏法律,它们敬畏仅仅只是龙王。违逆龙王比违抗法律严重,法律不过才龙王意志的次生品。   所以,虽然龙王的圣母病经常被群嘲,但大家也不太敢把这种嘲讽搬到明面上来。龙这么个没秩序的神经病种族,幸好它们的王很讲仁爱讲道义,不然世界早就一片混乱了。   而且,龙王到底是不是真的很善良还不一定呢。约翰自己,当帕雷萨将军时,干过不少丧心病狂的事,怕吓到大家不一一列举,他自己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结果呢,最后他传播最广的名号居然是——“仁慈的暴君”。这不是讽刺,真的,很多人是认真地觉得他是“仁慈的”。也不是很难理解,因为善良啊仁慈啊——反正在那个时候很大程度上——是拥有权力的人对他们自己权力的夸耀。没有权力的人没有能力仁慈。有权力的人呢?稍微做点什么就和仁慈扯上边了。约翰现在,自己也失去了地位和名誉,成了一个无名小卒,他就更能理解那些想象大人物都是充满悲悯的普罗大众了——想象自己的主宰者仁慈而善良,把牺牲都放在心上,总比想象这群家伙麻木不仁,对待人间的苦难像对待日升日落一样习以为常要让人愉快。人们喜欢相信让自己觉得愉快的东西。   所以这也是他为什么要相信赫莫斯说的,它被耍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约翰突然这样想到。   而不是因为它对它的失败念念不忘。   我决定这里不攒字数发了。写多少就发多少。   ——   作者:你就实话实说吧,你到底是对什么念念不忘?   小七:……你知道我念念不忘就够了!!! 第29章 热烈欢迎黑渊长老莅临指导   翠斯塔随手抓起床头的匕首掷向窗口,站在窗台上的人只用两只手指就接住了利刃,又扔了回来。半精灵的恋人迅速从她胸口上翻身起来,咬住了朝翠斯塔脑袋飞过来的匕首。   “博古亚。”处刑者把匕首放回床头柜上,说。这就是个招呼了。   “阿芙拉,”博古亚牵了一下嘴角,“翠斯塔。”他脸上没了和人类接触时那种装出来的愉快笑容,而是半笑不笑的,看上去带着点轻蔑和嘲讽的味道。   “我操你妈的,”半精灵说,“你不知道尊重隐私吗?”   “这是隐私吗?”白龙说,“难道你们的关系不是众所周知?”   “你·他·妈·的——”   在半精灵暴走前,她的恋人连忙安抚她:“好啦宝贝,是我的错,我应该记得设个结界的——别和这小子一般见识,嗯?”   博古亚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冷哼。半精灵则哼得比他还重,拉起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处刑者笑起来,手轻柔地隔着被子抚摸对方。她看着恋人的方向,说出来的话却是对着白龙。   “你们怎么做到的?”   “老爹无所不能。”博古亚回答。   “我以为一天已经是极限。”   “你对真正的速度一无所知。”   阿芙拉歪头,不置可否。她说:“他化形了?”   “在我们分开时,他还没法恢复人形,”博古亚说,“要是出了意外……”   “就拖住他,直到哪个长老赶过来把他关回黑渊,”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哇哦,我开始对那个人类产生好奇了。”   “我告诉过你了,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阿芙拉看向博古亚问,“到底有什么,是你能知道而我不能知道的?我才是他的血脉。”   “我被他抚养,他是我的父亲,而你,在你心里,你的父亲是那个巫师。”   “哦——你又要叨念一遍吗?”处刑者拾起了自己一绺头发,发丝簌簌落下,有黑有白,”我是一个卑鄙的人类用卑鄙的手段诱捕了它之后,以它的血为材料制造出的卑鄙的杂种。我最好的归宿应该是被它吃掉,弥补它失去的力量。”   “我的观点不会改变,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博古亚说,“总而言之,我只是来给你提个醒。吾王不希望她的兄弟受伤,但她更不希望有人因她的兄弟受伤。”   “要是我们真的实现龙王的希望,”阿芙拉说,“我们现在就应该去他身边去守着他。”   “显而易见,我们不能。”   “原来你也不是榆木脑袋嘛,博古亚。”阿芙拉金色的竖瞳望着博古亚,“你也知道人家做爱时打搅是不好的——”她面颊冒出鳞片。   博古亚翻了个白眼:“我还有伤,不和你打。留着你的激情做爱去吧。”他向后一倒,消失在窗口。   他刚走,翠斯塔就猛地掀开被子,压住阿芙拉:“唧唧歪歪,真他妈话多。”   *   他想逃跑。能不能逃跑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想逃跑。只想着逃跑。   他向前爬,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的腿在发抖。他觉得冷。   他靠近了边缘,边缘是寒冷的冰,冰的栏杆。他握着它,靠着它,抱着它,仿佛是想用体温捂化它,这样他就能逃的更远。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只得到刺骨的寒意,魔法的冰就算泼上滚烫的开水也不会化。   而它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拖回去。   “你会冻伤的,”他听见它说,“外面比那些冰还冷。”   它把他翻过来,毛皮贴着他的后背,是温暖而柔软的。   他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眼睛。人在黑暗里会变成瞎子,他们只能看见发光的东西。他现在只能看见发光的东西,他只能看见那双眼睛。   它们靠近他了,伴随着它的气息。他开始摇头。   “太多了,”他说,“太多了。”   “还不够多,”它回答他,“离你毁掉还早着呢,帕雷萨。”   *   约翰冷汗淋漓地惊醒了。他的心跳快得像刚进行了一场逃亡。他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噩梦,但他忘了噩梦的,这是很少见的事情,通常他做梦,刚醒来时会对梦的一切记忆鲜明……   但也可能是因为这是噩梦,噩梦和普通的梦不太一样,可能噩梦就应该记不起来。   约翰深呼吸几下,试图许散那些徘徊不去的恐惧和绝望。太奇怪了,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纯粹的恐惧, 约翰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那种感受让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犯了错被礼仪老师抽一顿鞭子关进藏书室。藏书室在他的记忆里很黑,很冷,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恐惧。但后来他克服了它们,他摧毁了弱点,他告诉自己藏书室很好,书很好,他爱书,他爱那间屋子。然后他就不再怕它了。不再怕黑,不再怕独处和禁闭,不再怕礼仪老师和她的鞭子……他什么都不怕了。   约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半,接着站起来,去把窗帘拉开。现在是凌晨,太阳还没升起,但熹微的晨光已经点亮了一小边天幕。海雾从临睡前那种浓稠的黑暗变成优雅的紫色。约翰看着那些雾和海水。他一时半会儿并不想再次入睡,现实中不存在令他恐惧的事物,而梦里有。这挺烦人的。梦里有。   就在他开始想接下来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时,他听到了振翅的声音。他向后一退,一个人落在窗台上。他和赫莫斯四目相对,彼此都为看见对方感到惊讶。   赫莫斯的翅膀已经收起来了,但尾巴还没有。它甩动了两下,接着紧贴在腿边。赫莫斯看上去很奇怪,约翰从来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半人半龙的。他的衣服失去了布料的质感,浮现出鳞的纹路来,手是苍白的,指尖有锋利的指爪,他的脸约翰看不太清,但那双金黄色的竖瞳是很明显的。它们注视着他,好长时间没有一个眨眼。   约翰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重新激烈起来。   赫莫斯看上去美得惊人,同时危险得惊人。人类所津津乐道的权力和操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一纸空谈。虫子不能主宰麻雀,蚊蚋不能主宰蜘蛛,猎物不能捕获它的掠食者,人不能反抗他的神。   很多时候,恋慕和恐惧并无太大差别。你可以自己决定,你究竟要把这种感情定义为恐惧,还是迷恋。   约翰向赫莫斯伸出手。这就是他克服恐惧的方法——否认那是恐惧,而要说那是爱。 第30章 吃   龙搭上那只手,轻盈地跃下窗台,鞋跟碰上地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距离约翰这么近时,约翰才发现,赫莫斯面颊上全是细密的鳞片,泛着迷人的金属光泽。   赫莫斯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瞧着约翰,接着说:“你出了很多冷汗,你做噩梦了。”   虽然它用了陈述句,约翰还是画蛇添足地点头,告诉他,是这样没错。   “你梦见了什么?”   “我忘了。”约翰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赫莫斯不满意这个回答——微弱的失落从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   “我真的忘了——”他说,接着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不。”赫莫斯说。但他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约翰仍能从那张不太熟悉的脸上读出他熟悉的东西,赫莫斯在说:是,我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我才不要告诉你。   约翰有点想笑。但他现在想做点比嘲笑赫莫斯更好的事情,所以他捏住赫莫斯的下巴,吻了上去。   赫莫斯尝起来非常不一样了。他的嘴唇很凉,牙齿是尖的,约翰小心翼翼地擦过那排利齿,碰到了龙的舌尖——也是尖的,而且触感变了,不再像人,人的舌头不会这么涩。好在它仍旧很柔软,而且唾液很快润湿了它,让它变得没那么涩。   约翰感到赫莫斯的手抚上他的脖子,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龙手上刚刚还在的爪子已经收起来,只有圆润的指甲的触感,擦过约翰的发根,激起一小串电流。龙的尾巴本来是拘谨地贴着腿,但渐渐地,它变得和赫莫斯一样放肆起来,伸进约翰的衬衣下面,尾尖以一种熟稔的动作摩挲着约翰的后腰,然后环住他,像第三只手臂,不让人类有能力远离。当约翰想要结束这个吻时,赫莫斯没有顺从他的意愿。他延续了它,加深了它。龙的舌头侵入约翰的口腔,不停地舔舐,吮吸,像另外的一种进食,充斥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饥饿感,好像是因为他平时压抑了那些欲望太久,所以现在喷薄而出的渴求才这样势不可挡。   渐渐的,约翰察觉到有什么在失去控制——赫莫斯长久以来维持着的那种礼貌变得淡薄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伪装下从未改变的本性。约翰,起先有些惊吓,但很快适应了它的不加掩饰。他捧起它的脸——手掌下全是鳞片的坚硬的文理——更加用心地回应它,引导它,纵容它,直到它平静下来。   它平静下来了,它放过了约翰的嘴,但它的尾巴和它的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鳞片几乎要在约翰的皮肤上留下印记。   赫莫斯看着约翰因为刚才的长吻大口喘息。它什么表示也没有,反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开始舔他。从他的面颊开始,一路向下,舔过他微微冒出胡茬的下巴,他的喉结,他的脖侧,他的颈窝。这次它没有解扣子的耐心了,它直接让他的衣服在顷刻间化为齑粉。它的魔法很冷,约翰忍不住地战栗。他的战栗终于让赫莫斯意识到了一些常识问题,龙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本冰凉的身躯变得温暖起来。   它把约翰压到地板,明明床就在旁边,却要直接把他压到地上。它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因为这对它来说没有区别。   在约翰有限的记忆里,赫莫斯很少会呈现出现在这个形态,更不要说以这个形态和他上床。   是的,龙有的时候瞳孔会拉长,眼睛会发亮,鳞片从皮肤下冒出来,因为兴奋而微微翕张。但那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个赫莫斯,太……不像一个人类了。   约翰当然知道赫莫斯不是人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白塔法师在撮合他们俩认识前,预先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约翰知道将要来送信的游侠是那位寒冰的赫莫斯,它年少时喜欢戏弄诸神,长大一点也不惧怕和命运为敌,居高临下地看待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生灵,把大陆当成它的娱乐室。“但它经常装模作样,”约翰记得信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虽然装得不怎么上心,但它愿意装,喜欢装,很多时候,它装得久到快让你忘了,它其实不是一个弱者,它其实不是一个人类。”   而现在,赫莫斯不装了。   它以前在上床时是会装的,它会脸红,它会喘息,它会喟叹,好像它是个有性生殖的物种,能够为这自然赐予的快感所支配。   它现在不装了,像一个好整以暇的观众,一个聚精会神的旁观者。它保持着它的优雅和冷静,在约翰的那段体腔里进进出出,看约翰怎么在快感的冲击下溃不成军。   如果约翰现在能够像他平时那样胡思乱想,他会联想起一连串记忆。他会记起赫莫斯怎么无动于衷地看他为他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妻子痛苦,记起赫莫斯怎么在他提起那些令他振奋的书籍或人物时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记起当他伤痕累累地回到帐篷里时,龙怎么平静地现身,问他是否需要他帮他上药。   他会记起他当年为什么如此厌烦这个杂种,如此憎恶这位半神,他会重新贴近那些他以为已经远到没必要看清的过去,他会充满帕雷萨曾经充满的怨恨,他会理解帕雷萨当时的所作所为——他究竟为什么巴不得再也见不到赫莫斯,即使在同一时刻,他仍能感受到龙对他的吸引力。   帕雷萨恨赫莫斯,就在它冷眼旁观的时候,就在它无动于衷的时候,就在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所钟爱的事物它觉得无聊,他所热爱的事业它觉得无趣,他所看重的一切——在龙眼里,连聊胜于无的消遣都算不上。是无意义的纷争,是无价值的牺牲,是人类固有的卑劣与悲惨。它对他的牺牲是:它居然能忍耐他去冒着生命危险干那些它觉得十分不值得的事情。   那些帕雷萨可以牺牲任何事物来达成的事情。   帕雷萨知道他对赫莫斯来说并不是一个消遣,可那又怎么样?就算对赫莫斯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帕雷萨不是一个消遣,这个当事人能再有什么感想?他该感动吗?他会感动吗?他能感动吗?   可见,思考是多么让人扫兴的事情。所幸,约翰现在没办法思考。   人看着龙的竖瞳,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淹没在它所带给他的快感里。他像暴风雨里的溺水者,被浪潮掀进深海,无法分清天与地的方向,不知道应该往哪边游才能重新吸到空气。他抱住了他唯一能抱住的东西,以为这是一块浮木,带他升高,但实际上这是掀起风暴的海怪,它令他坠得更深,坠进更纯粹的欲望里,坠进一场短暂的死亡。 第31章 奇葩吵架   雪梨小姐坐在餐桌旁的一把椅子上,托着脸,喝一杯香槟。她没穿外套,只有一套非常贴身的黑色紧身衣,露出肩膀,手臂,腿。餐厅空荡荡,大伙都出勤去了,这里只有另一头龙——冰糖坐在她对面,白龙面无表情盯着她,但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这里。   “我觉得他们是穿不上衣服了,”雪梨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去陪翠斯塔了。”   “我没求着你留下来。”冰糖说。   雪梨看了他一会儿。   “噫——”她故作甜蜜地说,“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就不能顺着我的话和我好好聊聊吗?”   “就算我愿意,你也不会好好聊。”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   不过可能是太无聊了,雪梨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   “明明是父亲养大的孩子,怎么父亲那么可爱,你就那么可厌——果然是养子的关系吗?没有血统就是没有血统。”   “你明明是老爹的血脉,怎么他的优雅一点没遗传到,浑身上下全是那个白魔杂种的卑劣气息。”   “再叫一遍他‘杂种’,我要把你打得像你爹一样在黑渊养几百年伤。”   “听好了——伊多尔克是个——”   约翰踏进了剑拔弩张的餐厅。他为两头龙突然间的沉默感到不自在,虽然冰糖和雪梨并没有看向他,他俩一个盯着自己的酒杯,一个盯着旁边花瓶里的白玫瑰。   约翰一边向唯一摆着午餐的那个座位走去,心里还在想着伊多尔克。他没听到再往前的对话,只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他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他在哪儿看过。可他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像是提笔忘字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伊多尔克是谁?”他小声问赫莫斯。对于历史掌故,这头龙简直像百科全书一样博学。   但赫莫斯的回答很奇怪:“一个白魔杂种,早就死了,不用在意。”   约翰暂时没来得及细想,因为雪梨小姐轻快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父亲!好久不见,您昨晚睡得好吗?”   “‘父亲’?!”约翰吃惊地看着赫莫斯。   “她叫着玩的。”赫莫斯面不改色。   “您怎么许她叫着玩不许我叫着玩。”冰糖先生在旁边幽幽地说。   “因为你不是叫着玩。”赫莫斯说。年轻的白龙于是不说话了。   “你等等,”约翰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叫着玩???”   “因为我们有实打实的血缘关系。”雪梨笑眯眯地说,“您作为父亲的恋人,要是想让我私下场合叫您爸爸,也不是——”   “不用了。”约翰立刻打断对方。   “阿芙拉。”赫莫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噫——您的嫉妒心也太强了吧,这样调戏也不行吗?”   冰糖在旁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约翰看着这三头龙,感觉自己昨天应该多和莱派尔谈谈和龙族相处的诀窍心得——他有点跟不上它们神奇的脑回路了。   “说实话,您知道,我对您流水一样的恋人们是没什么兴趣的,”雪梨继续说,“但博古亚扭扭捏捏的态度让我对这个有了兴趣。”   “阿芙拉,”冰糖说,冰在他面前噌噌地冒出来,以一种攻击的姿态冲着雪梨,“出去,我们打一架。”   “您的好儿子不高兴了,父亲,”雪梨笑呵呵地看了眼赫莫斯,“可是呀,博古亚,你再表多少赤诚也没有用。你看,你爹鸟都不鸟你。”   约翰虽然看不懂他俩在吵什么,但觉得只看吵架的场面也挺有意思。他吃了一口牛肉,顺道瞥了一眼赫莫斯,发现对方居然完全不在乎这俩快打起来的崽子,而是在专注地看他吃饭。   约翰于是把下一叉子的肉塞进赫莫斯嘴里了。   “我可怜你,阿芙拉,”冰糖说话了,“你的那个你想要赤诚的人,可是亲自抛弃了你,而且死了,你永远都没法向他表你的赤诚了。”   “我还有翠斯塔。”雪梨说,“而你,什么都没有。真是难以置信,你是父亲养大的孩子,你对人类的理解比谁都深刻,可你却惧怕和人类建立感情——”   “我不需要像你一样,把被抛弃的怨恨发泄在一个又一个替代品上,在遇到一个愿意忍受你恶心的性格,不顾一切抓紧你的人时,不惜赋予她令人疲倦的永生,让她永远也无法离开。你拥有她吗?不。你把她改造成了怪物,你让她除了你之外再也不能在别人那里找到慰藉。”   雪梨不说话了。   约翰发现赫莫斯站起来了。   “出去,博古亚,”他对冰糖说,“我们打一架。”   约翰开始喝汤。   他们居然真的出去了。   餐厅里显得更空了,而且静。仅剩的那头龙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您,”雪梨说,“您怎么看待他对您的爱恋呢?您得意吗?您恐惧吗?您想过一百年之后你们的样子吗?”   约翰玩着汤匙,勺子碰到瓷碗,发出一下又一下响声。伊多尔克。他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是在哪儿看到了,那些历史书上。他在冰原上建起堡垒,征服了白魔,蛊惑了巨龙,制造了十年凛冬,险些统治整个大陆。那个在正史里使寒冰之龙陨落的巫师,伊多尔克。就像赫莫斯说的,他已经死了好久了,不值得在意。   约翰看向雪梨,她的头发是黑白相间,她的表情充满侵略感,她的样貌和赫莫斯无半点相似之处,她的气质和赫莫斯也是南辕北辙——比如说,赫莫斯喜欢尊重别人的底线,而她喜欢践踏别人的底线。   但她保留着他的某些很本质的特质。   约翰笑了,他向前倾身,对这头龙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接着喝汤。   作者有话说:   小七:我和他们从来不吵架。   帕雷萨:你只和我吵。 第32章 乏味   “老婆!!!”   半精灵被飞扑过来的龙女抱住,一通猛亲,引得港口上的其路人纷纷侧目。她的临时队友们一脸冷漠——精灵们不用说了,他们向来不咸不淡,而莱派尔小姐,则和冰糖熟络地交谈起来。约翰稍微听了几耳朵,发现他们在讨论罪犯捉住后的处置问题,好像这趟出行已经铁定能成功了。   那边的半精灵终于从雪梨小姐的热吻里挣脱开来,推着这头龙走上舷梯。于是莱派尔和冰糖结束了谈话。   “他们不跟来?”船驶离港口的时候,约翰看着岸上的莱派尔和冰糖,问赫莫斯。   “博古亚有伤,莱派尔是普通的人类,带上她徒增负担。”   “那为什么要带上我?”   赫莫斯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这可真让约翰始料未及。   “……因为我需要你,”他说,“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更安心。”   约翰安抚地拍拍赫莫斯搭在他肩膀的手,没有说话。   某种直觉里,约翰觉得赫莫斯现在的表现很造作,不自然。他觉得,赫莫斯在装可怜。   我需要你。龙上次说这个话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是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仆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他的朋友们皱着眉看着这所谓的领主的情人,他的忠心耿耿的管家恭恭敬敬地和他说:如果您腻了,我随时可以为您物色到更好的。   那时候,这位隐瞒身份的半神把头枕在他的腿上,撤掉了伪装,任他的手指一遍遍梳过他比流银更美的长发。   “您不知道我有多需要您,”赫莫斯说,“只有您在我身边的时候,您的府邸才有我的立足之地。”   赫莫斯说完笑了,他也跟着他笑了。帕雷萨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不太聪明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一种是要把自己的表象伪饰成另一种模样讨取好处的人。赫莫斯两样全占了。帕雷萨从他们认识没多久时就意识到,赫莫斯两样全占了。   但他当时看着他,跟着他笑了。   就像他现在摩挲着赫莫斯的手指,他觉得龙在装可怜,他一面感到赫莫斯可笑,一面又感到赫莫斯可爱。他就是不觉得赫莫斯可厌。   船驶进了海雾,港口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视线被阻断在很小的距离里。   约翰转过身,面对着赫莫斯。这艘船很大,其他人不知道去哪儿了,甲板上早就空荡荡的。   约翰于是捏住赫莫斯的下巴,笑着吻他。   *   接下来,约翰都呆在船舱里。雪梨小姐说得毫不客气,“防止你给我们添乱。”他们很快遇到了风暴,雷声和巨浪呆在船舱内也能感受出来。除了约翰和赫莫斯,其他人好像都到甲板上去过。有几次,约翰看到那几位精灵中的某个湿漉漉地和他擦肩而过,衣服上有晕开的血迹。   赫莫斯说那是属于他们的工作,轮不到他插手。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约翰问。   “给他们指路。”   “为什么你能指路?”   “因为这些岛是我弟弟的鳞片形成的,我很熟悉它们的气息。”   约翰接受了这个解释。   几天后,雷声和无时无刻的晃动消失了,船重新变得平稳起来。   “但您还是不能上去,”雪梨在餐桌上说,“平静的外海有另一种风险。”   “什么风险?”   “迷惑心智的海雾,把人引到海水里自杀。”回答他的居然是那位精灵的领队,约翰不知道他的名字,心里以发色称呼他叫淡蓝。   他在说谎,约翰能从其他人的表情上看出这一点。但是,算了,反正之后他去问问赫莫斯,龙什么都会告诉他。   时间缓慢地流动着。约翰感觉自己忘记了昼与夜的模样,全靠每日的作息判断日子的流动。这种感觉让他很烦躁,没来由的烦躁。   也可能是这里太无聊了。这艘船上没有书可读。而雪梨,雪梨的半精灵,那群精灵,都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愿,不然那会是不错的消遣,和不怎么熟悉的人熟悉起来,挖掘他们的性格,知识,对世界的看法,那是约翰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喜欢的消遣。但现在,这群不是人类的家伙们真是一点客气都不和他讲。   约翰就只剩下赫莫斯了。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和赫莫斯一起度过的。   可坦白地说,和赫莫斯单独呆在封闭的,连个窗子也没有的船舱里时,约翰感到很不舒服,一种压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被关在漆黑的藏书室里的感觉。失去自由,失去奔跑的权力,失去到处闲逛寻找自己喜欢的事物的机会。莫名其妙的恐惧,觉得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里。龙也显得陌生起来,好像是有什么约翰记不起来的梦魇在赫莫斯身上映现了出来。他觉得这个龙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约翰觉得可能这是因为自己现在实在是太无聊了。   他和赫莫斯并没有太多话可说,除开你问我答和调情的话。他和赫莫斯的谈话,经常,总是,几乎从来,话不投机。他们两个的兴趣爱好南辕北辙。赫莫斯喜欢艺术,艺术品,艺术家,艺术品收藏家——后两者可以囊括他挑选的几乎所有情人了。几乎,因为帕雷萨自己不是艺术家,更不是艺术品收藏家。约翰觉得艺术这个东西,是人类无伤大雅的装饰和创造,但它的价值也就那样了。可是在赫莫斯那里,艺术简直是人类全部精华价值所在。   反而约翰最感兴趣的,那些理清世界规律的努力,那些探究世界本质的尝试,在这位半神心里,可真是人类最无价值的白费工夫。   “我们还有多久才到?”约翰问。   “不会很久,”赫莫斯回答,“我们已经接近了这个幻境魔法的核心,等阿芙拉他们把它毁掉,那几个逃犯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约翰含糊地抱怨了一声。他没多久就睡着了。   * 第33章 大雾   “您把他锁在里面,他中间醒了想出来怎么办?”阿芙拉问。   “我很快就会解决。”赫莫斯说。   阿芙拉耸耸肩。他们沿着通道往前走。   “我不得不承认,普尔基涅比我想象中得要厉害。”阿芙拉说。   “普尔基涅不是交给永恒之洲吗?”   “是的,”阿芙拉回答,“艾蒙提斯他们全军覆没,没有一只精灵撑得过幻境内核的攻击——他们全都信以为真。我和翠斯塔不得不先把他们拖回船舱里。他们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你加上你的小女友也不行吗?”   “是老婆——不行,干扰太严重,我没法精确瞄准。”   “也就是说,你也会被影响。”   “把最惨痛的事情拽出来说个不停从各种角度扎心——是的,我也会被影响。您确定您很快就能解决吗?”   赫莫斯没有回答。他们到楼梯了,翠斯塔守在那里。她的衣服上沾着血,身上倒是一点伤口也没有。   “翠丝塔,”阿芙拉说,“我们两个上去就可以了,你留在这里——去守着多伊先生吧,他现在可一定得保持平静才行啊。”   半精灵咬牙,但没有提出异议。   “给您个忠告,阁下,”翠丝塔对赫莫斯说,“不要因为好奇放任它在那儿叨逼叨。”   赫莫斯表示他知道了。他和阿芙拉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半精灵抬起头,只看到门重重关上。   她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重新出现,她垂下头,挪动步子。   她很快察觉到了异样,不知怎么搞的,雾冲破了船舱的魔法屏障,漫进来了。第一时间,她想到的是那群精灵。但下一秒,她还是优先跑到了多伊那边。雾越来越浓,就像在甲板上那样。她希望那些精灵能撑得住,尤其是艾蒙提斯,她还有一大堆事想问他——   她跑到赫莫斯和约翰呆的那个房间了,门是开着的,里面正有一个人走出来。他是半透明的实体,在捅道昏暗的魔晶光辉里泛着珍珠色。他披着披风,别着长剑。半精灵良好的视力让她能看清他面颊上的细碎的伤疤,漂亮的面孔上温和的浅笑。他看上去和他当年离开她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也和刚才她在甲板上的浓雾里看见的他没有什么区别。   艾蒙提斯说,他在十几年前已经老死了。   “阿达。”翠丝塔仍旧不自觉地这样叫他,哪怕她明明清楚,它不过是幻境的产物。   *   “伊多尔克?”赫莫斯对阿芙拉说,“你‘最惨痛的事’还真是没什么新意啊。”   阿芙拉用冰打碎了一个幻影,没有说话。新的幻影立刻涌上来,继续喋喋不休:“你曾发誓你会永远忠于我,阿芙拉,你的忠诚可真是廉价。”   “是你先抛弃了我!”阿芙拉低声说。   在她出手前,赫莫斯以及把这个幻影又打碎了。   “它们都是这么聒噪吗?”   阿芙拉苦笑一下。那种虚伪的甜蜜笑容重新覆盖了她的面孔。   “您的幻影怎么还没出现?我可是很好奇您最怕什么呢。”   “它已经出现过了,你太关注你的父亲,没注意到它。”   “是吗?”   “是啊,”一个声音插进来,“你这位血缘至亲对付幻境可比你有经验多了,雪梨小姐。”   阿芙拉转过头时,幻影已经被赫莫斯打碎了。但她能认出那个声音,那是约翰的声音。   “可是啊,”那个声音继续说,“如果他真的很冷静,他就该知道,应该放任幻境发展一小会儿,让它露出破绽,这样才能‘瞄准’,一击致命。”   赫莫斯继续在他的身影出现前打碎它,但它会换个地方继续说话。   “它说的是真的吗,父亲?”阿芙拉看向赫莫斯。   “你是认真的吗,阿芙拉,信一个幻境制造的声音?”   “因为我说的很有道理啊,雪梨小姐和我们打了有一会儿了,她已经能看出你故作镇定下有多狼狈不堪。”约翰的幻影笑嘻嘻地说。冰把他当胸刺穿,他变成一缕烟雾消失了。   “要是核心在我们面前的话,它说的是很有道理,”赫莫斯说,“但在核心出现前,我们应该消耗它,而不是让它消耗我们。”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核心?”一只手放在他肩头,带来沉重的压力。   阿芙拉刺出了她的冰刃,但对方躲开了,她只伤到了它的手臂。   “你没有好好瞄准。”赫莫斯评价说。   “您可以比我刺得更好……”阿芙拉低声说。   “但是他不想,”约翰的声音在几步之遥外又出现了,“你不想再把我撕碎一遍,对吗,亲爱的?”   赫莫斯举起了一只手。   那个约翰故作惊讶地说:“猜错了。原来你想。”   冰覆盖了整个甲板。   *   约翰甩甩发疼的手,看着昏迷倒地的半精灵。   “放心,”法尔蒂娜对他说,“她不会死。”   “也不会有后遗症?”他问。   “不会。我还以为您之前什么都不问,是不在乎她是死是活是不是会受伤呢。”   “我当然不在乎,”约翰跨过了半精灵,“我只是有点羡慕。”   珍珠色的幽灵噗嗤一笑。   “我们快点走吧,”她说,“要是您那位‘好朋友’回来,他肯定不会让您去见雷蒙娜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约翰迟疑地站在那里。   “我就知道您会是这样,”法尔蒂娜了然地笑了,“您啊——总是这么多疑。就算我说出了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事情,您还是怀疑我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毫无意义——”   “您以为我是为了您才冒险过来的吗?”法尔蒂娜抢先说,“不,我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亲眼看着您面对她,这样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平静。”   约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他向她走去:“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只有活人才有成长和变化,’”幽灵微笑着虚虚握上他的手,“‘死亡则把一切凝固为永恒。’您十六岁那年写的论死亡,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你把这篇的观点从头到尾嘲笑了一通。”   “您这样说显得我好刻薄啊!”法尔蒂娜责怪地说,“我只是批注了一遍我的看法而已。”   * 第34章 自说自话   冰消散了,雾淡了一些,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空飘下来。   “您不能再这么做。”阿芙拉郑重地对赫莫斯说,后者已经收敛不了他的尾巴和面颊上的鳞片。   “我也无意再来一下。”赫莫斯说。   “你老是喜欢这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脑子到让我心疼。”约翰的声音又出现了。   赫莫斯嘲讽地笑了一下。   “哦,”那个声音于是说,“你该不会想说,‘他才不会心疼我’吧?”   阿芙拉忍不住笑了。她看了眼赫莫斯,却发现他没笑。   “你难道没意识到吗?”那个声音继续说,“我本来就不是他,我是我啊。”   *   “我很抱歉。”约翰说。   “您对我没什么可道歉的,大人,”法尔蒂娜回答他,“您应该对雷蒙娜道歉。”   门就在那里,一股寒意让约翰打了个哆嗦。   “您胆怯了。”法尔蒂娜说,“您并不想见一见我们的雷蒙娜的亡魂。”   “不,我想。”约翰说。可是见一见又有什么意义?你们都死了。你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而你们都死了。   也许这就是个陷阱,他不该相信这个法尔蒂娜的说法,也许她是那所谓的迷惑人心智的海雾的产物,想把他引诱到大海。   约翰退了一步。现在回去,回到房间里,等赫莫斯回来。   “您就逃吧,”法尔蒂娜的话阻断了他的脚步,“您自从复活就一直在逃避。起初您逃避您的记忆,现在您逃避您的过去。您逃避您当初做的那些好事的后果——您不想见我,因为您对不起我;您不想见拉德利他们,因为您也对不起他们;您最不想见雷蒙娜,因为您亲手把她推向了恨你的位置。您逃吧,逃回去,永远别再想过去那些往事。反正我们已经死了。您可以永永远远高枕无忧,因为死人的怨恨是伤害不了活人的。”   “你恨我。”   “我不恨您。但我作为一个母亲,憎恨她的女儿所憎恨的人。”   她转过身,走上了楼梯,抛下一句话:“您逃吧,您逃一辈子吧。”   *   “自从你遇到那个真的以后,你有多久没有到你的幻想里看过我了?”这迷惑人的幻影再次显形,站在赫莫斯面前,“你真的总能让我发笑,亲爱的,这么多年之后,你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真的那个不可控制,他会伤害你,你无法抵抗他。可你能抵抗我,你能控制我,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所以我会爱你,我会每时每刻都爱你。”他虚无缥缈的手指搭在赫莫斯的嘴唇上。   “哇哦,”阿芙拉在旁边笑起来,“您的性幻想可真是栩栩如生。”   “您这样说就错了,雪梨小姐,”幻影一本正经地说,“我曾经有过生命——”   冰把它打散了。   “你不高兴我在雪梨小姐面前提起吗?可我偏要提。”声音又在别的地方出现,“你给过我生命,你最后一次复活他的尝试失败了,你彻底绝望,自暴自弃地把我从你的精神里割出来,放进魔像里。”   阿芙拉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莫斯。   “可是谁也不赞同你的做法,”幻影再次出现了,迎着赫莫斯冰冷的目光,“他们逼你把我吃回去了。你当时哭得多难过啊——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已经懂了,假的可以比真的更好。”   “假的不可能比真的更好。”赫莫斯说。阿芙拉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被影响。”她对赫莫斯说。   “雪梨小姐,”幻影突然说,“你老婆快死了,你不去看看她吗?”   阿芙拉猛然一震。   “我不会被影响的。”赫莫斯对她说。龙女看着那个幻影,露出愠怒的表情。   “您不要暴走了。”她对赫莫斯说,接着去找翠丝塔。   “多好啊,现在就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了。”幻影微笑着走近赫莫斯,“你在瞄准吗?没关系,在你把我戳成肉酱前,我们来好好聊一聊吧。你不是一直期待我和你聊聊吗?”   “我不期待自说自话。”   “你在垂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请求我一直陪着你。”   赫莫斯没有说话。   这个帕雷萨瞧着他的表情,若有所思。   “你觉得到头来,”他慢条斯理地说,“究竟是你找到了我的破绽,还是你找到了你自己的破绽。”   “我没有破绽,”赫莫斯说,“你只能重复我早就知道的东西。”   “比如说,你操他的时候总有种渴望,想把他一口吞掉,肉体连带精神,共同被你消化。死神带不走他,誓约没有违背,他不会死,也不会活,他成为你的一部分,他会成为你,你完完全全占有了他,你希望这样完完全全占有他——”   赫莫斯把他打散了。   “你看,”幻影在他背后说,带着帕雷萨所常有的直白和残酷,“重复你早就知道的东西,仍然会让你难堪。”   “我不会把想象实施。”   “可你已经实施过了,亲爱的。你说等他想起那个诸神给你们的梦里,你对他做的一切——为了惩罚他逃跑踩碎他的脚踝,为了惩罚他自杀把他开膛破肚,用他的女儿威胁他,让他丧失所有自由和尊严——你说,他会怎么对待你?”   “他最终会原谅我。他已经原谅过我。”   “你真信他?”   帕雷萨的幻影把赫莫斯转过来,和他对视。幻影看着赫莫斯眼神里的痛苦,脸上是从来不会在帕雷萨那里出现的同情和怜悯。   假的可以比真的更好。真的那个只会冷冰冰地看你笑话,可假的会温柔地拥抱你,安慰你,像吸饱了感情的海绵一样,随时都能挤出温情出来。假的会一直用他的眼睛看着你,用他的眼神对你说,他爱你。   赫莫斯的尾巴缠上幻影的脚踝,双臂抱住幻影的身躯。   龙看着这个他曾经恋恋不舍的替代品,然后宣布说:   “我赢了。”   冰几乎把这个幻境核心扎成了筛子。   雾变得十分稀薄,沉闷的雷声响起来,雨滴变得沉重,风在嚎叫。   “不,你输了,”幻境一边崩溃,一边说,“你知道他不爱你,你宣称一百遍他爱你,他不爱你就是不爱你。他只是基于过去长久以来的惯性,他需要找一个人陪他,你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你是一个合格的生活必需品,你不是爱人。等他真的找到另一个他真正爱的女人,另一位法尔蒂娜,你就连生活必需品都不是了。他的爱是有条件的,你不符合他的条件,他就一点温情都不给你了。”   “他说过,不论我如何对待他,他都会爱我。”   “在你证明你可以夺走他的一切后——这不过是屈服和妥协——让他屈服没那么容易,除非你想对他再做一遍那些事情。”   “如果我需要的话,我会。”   幻影的脸上露出了帕雷萨的刻薄和嘲讽的表情。他张张嘴,好像还要再说点什么,但它的能量已经耗尽了,它消散了。   赫莫斯转身。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紧接着,誓约的另一边传来短暂但强烈的——   他出现在船尾,有海怪正在伸展它们的触须,暴雨倾盆而下,雷电的光照亮一只只丑陋的眼睛。空气中有特制的香料味道,那是专门用来吸引海怪的。阿芙拉化成原型,盘旋在半空中,狂轰滥炸地把一堆一堆冰棱刺进那些贪婪的眼珠。   “马勒戈壁,”赫莫斯转身,看到翠丝塔抱臂站在他身后对他说,“普尔基涅把他带走了。”   *   我来黑小七了。   顺便求评论。 第35章 故人   他觉得自己很痛,哪里都很痛。   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每想一次逃走,我就把你的脚踝踩碎一次;你每想一次自杀,我就再让你好好体验一遍从生到死是什么滋味。   他做不到不想,所以他很痛。想要逃走是他的本能,逃走不了时想要自杀,更是他的本能。   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眼皮,把他从可怕的黑暗里拖出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珍珠色的法尔蒂娜在他眼前闪光。   好久不见,大人。   我想念你,夫人。   可我不想念你。法尔蒂娜变成了雷蒙娜王。雷蒙娜长大以后多么肖似她的母亲,可举止神态却像极了他。   你知道我对你的死是什么感想吗?她问他。   别说了,他想对她说。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以她冷笑一声,告诉他:你活该。   她一字一顿,每个词都锤进他的心里。他觉得心痛和难过,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   他就是活该。怎么着都是他活该。他被折磨也好,被刺杀也好,都是他应得的报偿,命运递给他的礼物。   你痛苦。你有什么资格痛苦?   *   普尔基涅叼着一根烟斗,正在吸烟。烟飘散出来,融进四周的蓝色的雾里,让人有种错觉,这里的雾都是从她的烟斗里散出来的。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边放着一盏魔晶灯。光触到那些烟雾,前行就艰难起来,只堪堪照亮了一小块儿地方,但还是足够她把俘虏任何的小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别装了,你醒了。”她说。   约翰于是睁开眼睛,自暴自弃似的大声叹了口气。   “这会是我这辈子第二丢脸的事情。”他说。   “被一个女人挟持两次?”她笑了一声。   “不。被一个幻境欺骗了。”   “这也能当个事?”精灵说,“你之前没接触过多少魔法吧?”   “是。”   “要是你对魔法有点常识,”精灵说,“你就能知道,一个精妙的幻境魔法总能以少胜多。”   “事实上,”约翰不乐意对方看低他的知识水平,“我对幻境魔法还是有点常识的——它用虚假的幻想来对抗真实的人,恕我直言,说它难以抵抗简直像在说:人们会被一个噩梦打败。”   “人们常常被噩梦打败。”精灵面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要是真的召唤出一个幽灵来,他们反而没法被打动了。那些幻想,从他们自己心底产生的幻想,最为致命,因为人对自己很难撒谎。”她吸了一口烟,望向那些迷雾。雾后面有潺潺的水声,似乎这是一块岩石的孤岛,他们被水包围。但是雾里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徘徊。   约翰知道瓦露缇娜要做什么。所以当他看到贝尔克走出来时,笑得还像刚刚那么轻松。这个贝尔克和之前船上的幽灵一样的幻影不一样,看上去好像实体一样。他穿着铠甲,提着长剑,腹部护甲碎了,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痕。他的脸色看上去无比苍白,和他将死时一模一样。   “中古的战甲款式,”瓦露缇娜评论说,“我越来越好奇您的真实身份了。”   “哎!您要是好奇直接问我呗。看在我被你绑着的份上,我会对你知无不言。”约翰说。   瓦露缇娜并没有试一试他会怎么知无不言,因为那个贝尔克已经开口了。幻境忠诚地复述着在看到这个幻影的一瞬间,这个人联想到的一切负面讯息——   “帕雷萨,”贝尔克说,“你背弃了你的誓言。怪不得你会被博德杀掉,这是命运降下的惩罚。”   约翰不去看他,而是看着瓦露缇娜。   “你怎么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他问精灵,“我居然和你心心念念的帕雷萨大人重名哎!”   “我确实不怎么惊讶,”瓦露缇娜说,“因为我有了更能让我震惊的怀疑。”   “是什么呀?”   “你和那头龙是什么关系?”精灵不答反问。   “谁?赫莫斯?你想对付它吗?早说啊!实话告诉您吧,我烦它很久了,他限制了我的自由,怎么甩都甩不掉。要是您能解决它,我真是高兴极了,我愿意主动帮您。”约翰告诉她。那个贝尔克的幻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赫莫斯,当年那个赫莫斯,一身游侠的打扮,面孔看上去稍稍年轻了些。他抿着嘴站在那里,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金色的眼睛里眼瞳拉长成一道危险的竖线。龙用令人胆寒的声音说:“我说过了,我绝对不分手。”   约翰瞟了它一眼,对瓦露缇娜说:“你看!我没说谎吧!”   精灵和他对视了很久,直到那个赫莫斯的幻影开始消失的时候,她开口了:   “我要为您对自我精神的掌控力鼓掌了,”凡野精灵说,“没想到您确实有扛过幻境攻击的素质嘛。”   那个幻影一下子又凝聚成实体,变成了一个高挑的女人,用和约翰相似的嘲讽表情对约翰:“你是个失败者,到底是怎么样的狂妄自大让你觉得——你可以赢?你处处失败,哪儿都失败,做为什么身份都失败透顶。”她一边说,一边向约翰走过来,“可笑的是那些天真的诗人,用他们不理解的辞藻歌颂他们不理解的你——你就真觉得你不是徒有虚名了?不。才怪哩——你瞧,我禁止了一切虚假的称颂,没过几年,世人就把你忘了。世人是浅薄的,但也是明智的——他们总是记不住失败者。所以他们记住的是——我。”她来到了约翰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约翰。光在她的面孔上打下深深的阴影。   “他们淡忘了你,而代代相传我的名号——翡翠女皇,雷蒙娜王。”   “雷蒙娜·阿洛韦?”瓦露缇娜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俩,“你的年纪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啊。”   “是雷蒙娜·海泽拉姆。”约翰低声说,“您能把这玩意儿关了吗?”他难得用了个“您”。   瓦露缇娜抽了口烟,笑了。她看上去心情不错,顺应了约翰的请求——她把手那么一抓,这幻影就消散了。   “奉劝你还是放下抵抗的念头吧,”精灵说,“伪装,撒谎,假装合作,对我是没有效果的。你忘了我之前做什么的吗?我说过——在帕雷萨·丹马克的手下,我负责刑讯。我专门把那些人心底最深的秘密挖掘出来。不过,我现在也没有刑讯你的必要,我其实更想和你轻松自在地聊一聊打发时间。”   “你可以和你的那两位好同伙打发时间。”   “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   “所以还是我们一起随便聊聊吧——约翰,你是怎么活这么久的?你这一千多年都在哪儿度过的?”   “要是你愿意把捆我的绳子放松快些,我也很乐意和你随便聊聊。”   “没必要。你不觉得,等你的伙伴们过来救你时,让他们亲手帮你松绑,这场景不是更感人吗?”   “我没有‘伙伴们’。你想用我当诱饵?我得说你打错了算盘,那群精灵可不会过来,你只会惹来一个很麻烦的东西……”   “也许是惹来一位故人也说不定。”精灵说。   *   “‘我恭迎你到来,丹马克。’”雪梨复述船外的刻字,“丹马克?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丹马克吧?”   “管她说的是哪个丹马克,”翠斯塔说,“她已经是个死的了。”   “普尔基涅该怎么处置轮不上黑渊置喙。”淡绿色头发的那位在旁边冷冰冰地说。她和翠斯塔互瞪起来。   艾蒙提斯跨进她们之间,阻断她们的眼神战争。   “在控制住他们前,谈怎么处置还为时尚早,”他说,“我们先回到正题,这个丹马克——”   “帕雷萨·丹马克,”那两个淡红色头发精灵中的一位打断了他,开始用精灵语,“普尔基涅也许认为,帕雷萨·丹马克活着,而且被我们找到了。她不知道黑渊这位阁下的身份,或许以为,我们方向感这么好是因为她和帕雷萨·丹马克的那个主仆契约遗迹。”他语速飞快,让旁边精灵语只是半吊子的翠斯塔和雪梨有点不快。   “我赞同格劳切森斯。”另一位淡红色头发的精灵说,也是用精灵语,“她为丹马克发疯有一两百年了,幻想他还活着合情合理。”   “我也赞同,”淡金色的那位说,“但她这么大张旗鼓地刻字,不排除特意引诱的意味。”   “我同意弗里特莱瑞尔,”淡绿说,“他们很可能守在那里准备鱼死网破。”   他们的领队还没有表态。但接下来插入谈话的却是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赫莫斯。   “他们没有能力鱼死网破,”他的精灵语标准得让人吃惊,“有我们在,任何反抗都不足为惧。另外,工作时间请用通用语。”   他最后几个词说得很清晰。雪梨顿时笑得如沐春风。   “您的精灵语说得真优美,阁下。”精灵领队艾蒙提斯对赫莫斯说,“不过,恕我直言,您对你们的力量太自负了——”   “我们打碎幻境核心的时候,你们正在——”雪梨不无嘲讽的说。   “别这么关心我们,”淡绿刻薄地说,“普尔基涅在你们眼皮底下掳走了你们长老的情人——”   “请不要吵架好吗,”艾蒙提斯竭力压过两个人的声音,“普绪拉瑞亚,”他警告性地看了眼淡绿,又看向雪梨,“处刑者小姐?”   她们不再说话了。只有雨在风中飘。   “等到的时候,”赫莫斯突然说,好像完全没听见刚才雪梨和精灵的针锋相对,“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上去。”他看向处刑者,他的眼神让对方把反驳的话吞了回去。   赫莫斯的身影消失了。雪梨也跟着消失了。   剩余的几个精灵静默了一会儿,开始往船舱走。淡绿色头发的精灵走过翠斯塔时,笑了一声。   “你是怎么忍受它们的独裁?”   “普绪拉瑞亚!”艾蒙提斯非常严肃地说,“你再不收敛,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这次社会实践会不及格。”   “那不由你说了算,”普绪拉瑞亚头也不回地说,“我们不打扰你和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叙旧了。好好加油,艾蒙提斯。”   他们头顶响起了一声闷雷。   * 第36章 准备就绪   阿芙拉很不喜欢承认,她这位血缘至亲,理论上的父亲比她强大。赫莫斯重伤未愈,不能随便化形,过分运用他的魔力就开始失控暴走。本来他的力量就已经被削去了一大半,而为了保持理智他剩余的力量又限制了不少,平常所能发挥的实力就只有他当年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了。他连自己过去的巢都回不了了,因为他突破不了自己设下的防御。   但阿芙拉仍旧打不过他,就像她总是打不过他教出来的博古亚。   她现在就赶不上他。他的速度太快了,顷刻间就没了踪影,她只能循着他留下的气息追上去,最终在他和约翰共住的那个房间找到了他。阿芙拉本来预备着要对付一大堆严酷的冰,控制一头濒临暴走的纯血真龙——没有。她看到赫莫斯躺在床上,枕着手臂,收不回去的尾巴缠在他自己的腿上。   阿芙拉觉得稍微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真的面对过暴走的赫莫斯,但她听说过,而且据博古亚说,他们的父亲就算失去理智,依然相当麻烦。   阿芙拉思考了一下她应该说什么,然后才开口:“您觉得他们会用什么招数鱼死网破?”   “没必要想这些。”赫莫斯说,“我会解决这一切。要是我解决不了——那说明我就是暴走了,龙王会过来。”   因此,怎么看,都是没必要做什么智取的计划,直接上去硬碰硬就成。   “那为什么您不让我们跟着?”   “为了方便我报复他们时,那些精灵不会碍事。”   “那为什么我和翠斯塔也不能跟着?”   “因为如果我们都去了岛上,精灵没理由跟着我们过来。”   “您觉得我和翠斯塔就能拦下他们吗?”   “你必须拦下他们,赫美艾芙拉。”赫莫斯说。   阿芙拉不说话了。   她再次开口时,严肃的表情消失了,换上她惯有的甜蜜的微笑。   “谨遵您的命令,父亲,”她说,“不过,我开始感到好奇了——帕雷萨·丹马克和约翰·多伊是什么关系?”   “你无聊的好奇心太多了。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哎,也太巧了吧。”   “我不信你活了这么久,没有见过不同时代里两个相貌惊人相似的人类。”   “我的确见过,但他们的行为谈吐还是很不一样的——可我听说,普尔基涅曾把多伊先生错认为活着的丹马克。”   “令我吃惊,”赫莫斯说,“人类会把这事和黑渊透露。”   “莉亚是个很可爱的女人,”阿芙拉说,“她觉得比起和他们曾有战争的永恒之洲,统治者被敬为半神的黑渊更值得人类的信任。”   “我打赌那几个精灵肯定也觉得——人类方面亲近和他们肖似的精灵甚于黑渊那些怪物。”   “……我会记下这个提醒。”阿芙拉说,“那么,您真的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我以为我已经告诉你了,”赫莫斯说,“约翰不是帕雷萨·丹马克。”   “那他是谁,仅仅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你知道你那个白魔杂种的父亲是怎么把我牵着鼻子走的吗?”   “……我不知道。”   “你从来没好奇过。他是你的天和地,他说的一切就是你的全世界。你一直觉得他猎捕我,掌控你,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是吧?他的实力配得上这样的成就。”   “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他配不上。但我还是要说,假使他尚在人世,我仍会听从他的命令。他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他是我父亲。”   赫莫斯转过头,看着她。   “真高兴你爱的是你的小女友,”他说,“要不然爱神被你感动,把伊多尔克复活,这可就有的瞧了。”   “我是很希望他能复活,”阿芙拉难得没纠正他对翠斯塔的称呼,“但我也知道,如果他复活,您会杀了他,在那之前,您会因为我阻挡您而杀了我。因此我想,保持现状就很好。”   “我不认为我会杀了你,”赫莫斯说,“我认为你会杀了伊多尔克,因为他横亘在你和你的小女友之间,变成你们感情的一根刺,尤其是你的小女友——”   “我觉得,阁下,”阿芙拉打断他,“我们还是先不要谈论这些假设了。我父亲是怎么牵住您的?”她把话题扯回来,“说真的,按您的那些事迹看,我一直以为他是用爱情。”   赫莫斯没有说话——挺让阿芙拉吃惊的,她本来以为她这些话会恶心到对方。就算赫莫斯和伊多尔克真的有一腿,后者可是让这位半神栽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跟头,摔得差点死掉——赫莫斯提起伊多尔克,从来只有不加掩饰的厌恶。提起他爱过他——不管是不是实情——肯定对他来说是个冒犯。   “是爱情。”赫莫斯说。他好像懒得再用语言解释了,于是一个幻境就被铺展开来,连一个窗都没有的船舱消失了,除了那个残留着约翰气味的床,赫莫斯躺在上面,看着漂亮的穹顶出神。   幻境展示的地方,阿芙拉很熟悉。那是她的房间,她在她父亲的堡垒里专属的房间,它可以说是她的第一个巢,直到十年凛冬结束,这座堡垒被攻破焚烧。   但现在,这里很明显不是她的房间,陈设大不一样。距他们不远站着黑渊曾经的第七殿下,侧对着阿芙拉。这位半神穿着一身古里古怪的白色服饰,材质和风格既不属于人类,又不属于精灵。他对面的一把靠背又高又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披着一件黑袍,好像只披着一件黑袍。阿芙拉接着注意到,这个人大概是一具被精心保养的尸体,他的胸膛没有任何起伏。   他和约翰看起来相貌相似,但比约翰要老,老个十来岁左右。他褐色的头发里夹着白发,就像阿芙拉自己一样。他有一些皱纹,开始下垂的面部肌肉,他已经过了一个人类一生中最好,最有力量的时刻,开始走向衰颓。   阿芙拉觉得这个约翰生前最后那段时间肯定过的不怎么样,所以就算已经死了,那张脸还残留着他的疲惫和绝望。   幻象里的那位寒冰之龙一动不动,盯着这具尸体看。   他的眼神,阿芙拉难以形容。她只能说它极具穿透力,它的力量强到能从虚假的幻境里挣脱出来,刺进旁观者的心里。它已经不好用一个简单的独一的词语概括了。要说的词语太多了——爱,恨,不甘,眷恋,执念,渴望,痛苦,报复——永远都写不到尽头。   这个眼神是千言万语,这个眼神是一切解释。阿芙拉收回目光,看向枕着手臂的赫莫斯。   “我以前听人说过您对复活术有极大兴趣,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无稽之谈。”   “我当年也觉得研究复活荒唐可笑,”赫莫斯说,“我曾觉得消失的东西就该抛到脑后。”他让幻境消散了。   阿芙拉沉吟片刻。   “所以您当初一直研究的东西,真的是复活术?”   “对,准确来说是怎么复活他。”   “那么,我有点奇怪,”阿芙拉问,“普尔基涅可以把约翰·多伊和帕雷萨·丹马克混淆,那么也就是说,反过来也成立——而您却不认识这样的人物,您对他居然没有兴趣。我记得他活跃的那个年代,您已经从黑渊跑出来了。”   “跑到永恒之洲去了,为了甩掉博古亚和第八。很遗憾,我回到大陆听说了丹马克这个人,对他是很感兴趣,但他当时已经死了。”   “……那可真是太巧了。”   “是很巧。”   *   “你觉得你的帕雷萨少爷就在船上?”约翰哈哈大笑起来,“不可能。要是有个和我这么像的人,就算他不长这样,我也能发现的。很遗憾,追缉队里没有这么个人。”   瓦露缇娜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谈起了毫不相关的话题:“您有没有注意到过一个现象,关系越好的人,越喜欢互相模仿,有些人到最后,举止神态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让人有种他们很像的错觉。”   约翰意识到她在暗示什么,不笑了。   “我理解你想说什么,”他说,“但我只能说:这不可能。我了解他。他不是你希望的那个人。”   “你怎么判断?”瓦露缇娜说,“你没有见过帕雷萨·丹马克。你怎么知道我希望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知道的那个人。”   “我读过他的传记。”约翰说。   “如果人是一本书,那传记就是断章取义的摘抄,中间还混杂着摘抄者的私人感怀。”瓦露缇娜的话让约翰觉得自己一时无法反驳。   “那么换个方向看吧,”约翰说,“我的这本书,我很了解。他再怎么装也装不成你的那本书。”   瓦露缇娜笑了。   “他不是装成了我的这本书,”她回答,“他装成了你。”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到了约翰旁边,抬起手,做出一个拉扯的动作。   一个人影于是走出来。   约翰看着帕雷萨·丹马克的幻象,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是他面前有一个奇怪的镜子,投出了他自己的影子,但这个影子却诡异地脱离于他之外独立存在,而不是符合常理地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我其实不想对你说这些话,法尔蒂娜,”帕雷萨·丹马克的幻影说,“但你做的所有事情,真的让我感到非常失望。”他的口音毛骨悚然地和约翰几乎是一模一样,尤其是念法尔蒂娜的音调和语气。   瓦露缇娜看着这个幻影。   “那是自然,”精灵说,“因为你死了,你不能指导和约束我了。”   他牵出了一个约翰十分熟悉的,他自己常有的嘲讽笑容。   “只要这样能让你觉得好受,”他说,“我不介意你把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就像你当初对艾萨克说,你是为了我才要杀死我们曾经的伙伴西蒙娜。你可以继续把我当借口,就算我活着也不用在意——你看我这么多年,来干预过你的这些行径吗?”   “你没有。”精灵说,“所以等会儿你过来的时候,我会把你杀掉。”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可行的话,”丹马克说,“那你就干呗。”   约翰看着瓦露缇娜,看到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流下眼泪来。   他听见丹马克说:“你哭吧。路是你选的,你哭也没用。”   * 第37章 这人谁   把你的生活录下来,回放给你看,你会觉得很新奇。你会看到一个别人眼中的你,和你自己眼中的你有微妙的差距。一开始你要惊讶:这是我吗?我是这样的吗?过后,你冷静下来,你好好思索了一下,你又得承认:这是我。我就是这样。   你哭吧,你哭也没用。约翰看着这个丹马克的幻影,第一秒,他在为他超乎常人的冷漠态度吃惊。第二秒,他感到一股熟悉感漫上心头。人类毫无章法的联想能力为他捞起了一段回忆,他想起自己也曾以这种冷漠的态度对一个自己关心和爱护的小女孩儿说:你哭吧。   是雷蒙娜,是那个他的每一份回忆里永远没能超过八岁的小女孩儿,不是文字记载里的女皇,是他记忆里的女儿。她很少哭,因为他不让她受那些委屈,他觉得没必要把她置于他曾处的那种训诫里,让她受大家都曾受过的,实际上毫无必要的苦——但是那一次,她嚎啕大哭,因为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他了。   这全是她自己的轻率和无知所造成的结果,这不属于没必要受的苦,而是活该受的苦。所以他看着她流下眼泪,平静地对她说:记住这个教训,好好哭吧,我的孩子。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约翰心里涌起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起雷蒙娜最后一次给他写的信——我不是你的东西,信上只有这么一句话。他把那封信烧了,只言片语也没给她回,所以她后来也再没给她寄过信。他当时为她的怨恨感到恼火,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她;但他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势必招来她的怨恨。他想着以后……以后他可以……   没有以后了。他死了。   现在,他意识到了一种新的痛苦。如果他把她当一个人看待,他会这样对待她吗?过分的同情会造成软弱,但对她的同情要算在过分里吗?她是他的女儿,在世上极少数的那几个他可以明明白白地承认他关心他们的人,他爱的人。他对待她的方式有那么多,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粗暴的,冷酷的,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的态度呢?   约翰看着丹马克,张张嘴。他想说,你不该这样对她啊。   你不该这样对他们啊——有个声音在对他说——拉德利,马丁,贝尔克,赛万诺,徳伊尔加,波勒克,维奇……他们不是因为你冷酷才要追随你的,他们追随你是因为他们相信你能行,是因为他们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幸好法尔蒂娜死得早,他最后一次见到柏蒙特时法师对他说,不然她也会被你抛弃背叛,成为仇视你的人中的一员。   *   “他说瓦露缇娜他们画下了一个魔法阵,”雪梨把一个水晶球一下一下扔到半空,“屠龙协会当年封印恶龙的那种,把法阵里的生命封印起来,变成供人使用的魔力电池。所以,你们更不能过去了,要是他失败了,法阵发动把他一个封印就好了,我们还能保存实力。”   “屠龙协会的法阵要十几名法师共同吟唱,”淡金发的精灵说,“他们没有十几个法师。”   “魔法发展日新月异嘛。”雪梨回答。   “永恒之洲都没有这样的技术——征服对等定则,启动魔法的能量最低也要与被施法事物的能量在同一个能级,即使是困住它,仅凭一个精灵是肯定不成的。”   “你听过冰原魔王的传说吗?”雪梨问,“巫师伊多尔克,凭一己之力,屠杀了半神寒冰的赫莫斯。这可是明显违反了对等定则。”   “那是人类可疑的传说,”精灵回答,“他们还声称,‘他把自己的血滴到巨龙的尸体上,创造出了一头鳞片黑白相间的巨龙,他叫它阿芙拉,它称他父亲。’要是龙能被这么造出来,大陆早就被量产出的巨龙和他们野心勃勃的主人间的战争给毁灭了。”   翠斯塔在旁边换了一个坐姿。   雪梨捋了捋自己黑白相间的长发:“可能只是这种方法太复杂,不能普及呢?”   淡金发的精灵盯了她半晌。   “你是阿芙拉?”   “从人和龙的血里诞生的真龙,被我的父亲凭一己之力创造的生命——我是阿芙拉,请替我保密哟。”   *   “我不得不承认,你提出的‘丹马克是有人模仿我’的假设似乎是很有道理的,”约翰有点有气无力,“但是……不管那个人是谁,肯定不是赫莫斯。”   “他叫赫莫斯?”瓦露缇娜饶有兴趣地问。   约翰不说话了。   瓦露缇娜悠悠地说:“叫赫莫斯的人很多,叫赫莫斯的龙我只知道两头,一头是陨落的半神寒冰之龙,一头是继承了寒冰之龙在人间的化名的它的儿子。怪不得你的契约龙那么强大,原来血统这样高级吗?”   “所以你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了,自首吧,”约翰顿了一下,“他生起气来我都害怕,真的。”   瓦露缇娜吸了一口烟。   “如果他一直在模仿你的话——你生起气来确实很可怕。”   约翰语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精灵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接受——我了解他,他不可能装成我的样子——”约翰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他了解赫莫斯,所以他知道不可能是赫莫斯。可除了赫莫斯还有谁会干这样的事情?除了赫莫斯谁还记得帕雷萨·海泽拉姆说话的腔调和笑起来的气质?   而且,明明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啊。你当初觉得你一死他就会把你抛诸脑后,结果他惦记着你一直到现在。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复活的可能差点死过一次,因为他爱你,他忘不掉你。他爱你?忘不掉你?你能想象吗?你能理解吗?你理解不了。可事实如此。   你不了解他。   所以,他去装成你的样子,去重复你的声音,发出你曾发出的呐喊,完成了你曾想干却没干成的事情,这听起来不是很合乎逻辑吗?   你为什么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个可能性?   “我曾经装成过他的样子,”约翰听到瓦露缇娜说,“我散播谣言,说丹马克将军没死,一切都是艾萨克他们的阴谋……我为了巩固这个谣言,亲自装成他的模样去招揽军队。那是我最疯狂最混乱的时光,我在变成他的时候感到安慰,因为我有种错觉,他在我的身躯里重返人间了……”精灵轻笑一声,“但这是假的,是我自我感动的幻想。所以它不好使,我没成气候,他们和皇帝携手一起迈向美好明天了。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了这事,会像你一样觉得这是对他的羞辱吗?”   “我不觉得这是个羞辱,”约翰低声说,“假设,丹马克和我一样不是虚假身份而是人的话……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死了,他就被淘汰出局,剩下的人怎么利用他残存的东西都不为过。”   “就是这种态度,把他和你区分开了,”精灵说,“像白魔鬼一样的少廉寡耻不择手段,我厌恶你。”   “那可真不好意思了脏了您的眼。”   “因为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   “他总是告诉我要更少的暴力,要谨慎地杀人,即使是自己的敌人,能不去折磨也不要折磨。”瓦露缇娜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他拥有真正的善良与高尚。而我……我是被他半路买回来的,我的根已经扎进了肮脏的泥潭里。我再怎么抬头,光也照不亮我的眼睛。”   约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瓦露缇娜说:“如果他真是一头龙的虚拟身份……我可以告诉你,他那并不是高尚,而是对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的自信,以及对那些必将受伤害的凡灵的傲慢。”   精灵很惊讶地看着他,牵出一个十分奇妙的微笑出来。她摇摇头。   “您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您认为,弱者有资格谈善良或高尚?他当然得有自信和傲慢——不然他就只是又一个可悲而扭曲的生灵罢了……就像我们一样。”   作者有话说:   作者:所以原来雪梨是你和伊多尔克男男生子搞出来的?   小七: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当时已经半死不活被封印了啥都不知道!阿芙拉是他自己一个人生的!……虽然生出来确实有我的血统吧…… 第38章 比比谁不怕死   外面突然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大地在震动,细小的碎石落下来,砸到约翰的后背上。他听到了石子落水的声音,看来雾里确实全是水。   约翰抬头去看瓦露缇娜,凡野精灵悠悠地抽烟,气定神闲。   “我们的客人可算到场了。”她向约翰微笑。   “如果你现在束手就擒,”约翰低声说,“永恒之洲没有死刑。可龙就不一样了,它们——”   “它们连个正儿八经的法庭都没有,别说执行死刑,一不小心把脆弱不堪的嫌疑犯弄死了,真是太正常不过了,是吧?”凡野精灵说。   “何必要把路走死呢?留得青山在……”   “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真是令我吃惊。在那艘船上,您带着大伙冲出仓库的情形,可是叫我印象深刻呢。”   “自己作死的感觉和看别人作死的感觉不一样嘛。”   “是吗?我还以为,既然您自己作过死,就应该明白,主动作死的人是劝不住的。”   “……你觉得你有胜算?”   “我觉得我有胜率。”   在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后,这里显得那么寂静。   “任何人作死不都是因为这个理由吗——”瓦露缇娜说,“觉得自己能搏到那微乎其微的赢的可能。”   *   “让开,”弗里特莱瑞尔的细剑已经出鞘一小节,银白的剑身寒光凛凛,“永恒之洲不接受黑渊的调派。”   “不让,”阿芙拉靠在门框上,“你大可以试试,反对我的下场是什么。”   旁边的普绪拉瑞亚拉开了她的弓,一道光箭出现在弓弦之间。   “你也大可以试试,”她对阿芙拉说,“精灵的复仇是什么情形。”   “号称绝对理性的精灵,为了给那些偷渡到旧大陆的愚蠢同胞复仇,掀起了三次惨烈的精灵战争,死伤无数,最后也没争夺到大陆的统治权——我想,我们已经见过精灵的复仇是什么搞笑的情形了。”   “那是一段错误的历史,我们已经对此进行过彻底的反思……”   “彻底的狡辩还差不多。承认自己和人类一样拥有欲望对你们来说这么难吗?”   “我们……”   弗里特莱瑞尔终于看不下去了:“普绪拉瑞亚,别和她浪费口舌。格劳切森斯,阿格摩尼亚,你们确定要坐在那里无所作为吗?”她把长剑拔出,剑身上铭刻的魔纹开始闪光。   被点名的两位红发精灵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他们的领队——艾蒙提斯仍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干涉现状的打算。   “翠斯塔,亲爱的,”阿芙拉开口了,“你真的要冷漠地坐在那里,不来帮我吗?猎杀精灵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啊。”   “我没和他们一起打你就不错了。”翠斯塔说,“真的,他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给你下了这么一个扯淡的命令?”   “我没办法嘛。上司下了命令,下属就得执行啊~”   “哪怕这个命令荒诞不经?毫无道理?明显会拖累我们完成我们最主要的目标?”弗里特莱瑞尔,虽然语气仍旧冷静,可眼睛里已经冒出显而易见的恼火了。   “这是拖累吗?我说了很多次,你们对我们这些长老能做到什么一无所知——”   “哦,是吗?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一开始是说,他只愿意帮我们找到方向,那些嫌疑人还得我们自己来抓。”   “是啊,可谁叫你们精灵不顶事,被个幻境折腾得全军覆没,让我不得不去请我们的阁下出手。结果就这么一小会儿帮忙的功夫——”   “我的母树啊……”艾蒙提斯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在这件事情上互相指责了吗?”   “我没有指责这种弱者才有的习惯,”阿芙拉笑着说,“我只会陈述事实。”   艾蒙提斯睁开眼睛,看向阿芙拉:“处刑者小姐,那位阁下给您的命令的原话是什么?”   “您想从话语里钻空子?很遗憾,精灵,我们不接受狡辩,命令的原话没有任何价值,它的意思才是重中之重——这个命令的意思嘛,我理解得很透彻,阁下不希望你们登岛……”   艾蒙提斯拍了一下手。   “所以,”精灵领队对在场所有人说,“我们不登岛就行了吧。”   *   普尔基涅拖着约翰,向后一跃,带着人质躲过了突如其来的袭击。她带着一个人质,活动却十分灵活,身材看着不苗条,力气大得惊人。她竟然在和赫莫斯的缠斗中不相上下。当然,这也许不只是因为她矫健的伸手,还是因为她很会利用手上的人质——让他为她挡住龙的攻击。   他们的这场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迅速。他们拉开距离,赫莫斯没有继续攻击。   约翰看着赫莫斯,龙的衣服上沾满灰尘,但他的头发纤尘不染,像高山上的白雪那样洁白。他璀璨发光的眼睛里,约翰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出,它的瞳孔是一条竖线。   它注视着约翰,接着看向普尔基涅。   “你应该庆幸你没有把我杀死,”凡野精灵笑起来,“因为如果我死了,法阵会立刻启动,魔力乱流会立刻把你的人类撕成碎片。”   “所以把你打晕就行了?”约翰问。   “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把我打晕更快,还是我割断自己的喉管更快。”   “你想要什么?”赫莫斯问。   “您一开始就应该和和气气地站到我面前谈判,而不是用暴力解决——您刚才炸外面的时候肯定发现了吧?防护魔法阵被破坏,也会开启法阵。差一点,您就要永远失去您的契约者了。”   “我不会死。”约翰说。   “那可不一定,”凡野精灵回答他,“这种法阵产生的魔力乱流可以凌迟一头龙。你可以从死灰中复生,是因为没有火焰再立刻把你烧成死灰。这里就不一样了——你消耗它的生命复生,接着立刻被魔力撕扯回碎片。你猜,是你们成功破坏封印把你救出来,还是它在彻底被你拖死前终结你们的契约?”   “我不猜不会发生的事情,”约翰回答,“我们来猜猜别的:你到底是有那么一点胜率,还是完全没有胜率?”   “猜这个太不刺激了,”瓦露缇娜说,“还是来猜猜:是我更不怕死,还是你们更不怕死吧——约翰,你自己喜欢作死,你觉得你的龙和你一样,宁愿死也要去搏胜率吗?”   约翰不说话了。   “看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普尔基涅对赫莫斯说,“啊呀,说起来,您为什么不用那张我更熟悉的面孔和我谈判呢?也许看到您那副面孔,我可能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束手就擒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赫莫斯说。   普尔基涅微笑了一下,不说话。当赫莫斯感觉到她做了什么时,已经晚了——紫色的契约的光辉从他的左手背上浮现出来,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主仆契约。凡野精灵普尔基涅当初作为动产奴隶被买下送给丹马克侯爵,侯爵把她又送给自己的侄子兼继承人,帕雷萨·丹马克。他们签了主仆契约,这在当时是常见的,不常见的是仅仅一年后,小侯爵就废止了这个契约,给了精灵自由。   赫莫斯握紧了左手,光芒就消失了。   “我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普尔基涅说,“您瞧,我的魔理学总比您学得好——您完全没有想过,契约的‘遗迹’居然可以逆向启动,进行标识吧?”   赫莫斯张开手指,不说话。他看向约翰。   约翰看到他的眼神,就觉得心里来气。如果不是现在他自己被反绑着,身后站着一个危险分子,他真的想和赫莫斯吵起来——这头龙变成谁的样子来人间搞事情不好,非得变成他的?还非得把他收到的精灵奴隶取名叫法尔蒂娜?如果不是他还记得赫莫斯看到复活后的他有多么发癫,他都要以为,这头龙是故意羞辱他,才要干那些事。   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约翰慢慢地笑起来。   “既然都掩饰不了了,就别装了。”他对赫莫斯说,“你变一个呗——我也想看看,你装成我的样子能有多像。”   赫莫斯垂下眼睛。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帕雷萨·丹马克站在了他们面前。 第39章 番外   “您怎么看呢?”柏蒙特问日神。   “你竟然问起我来了,”日神故作惊讶,“看来帕雷萨确实是你的挚友,你的心都没法平静下来做出判断——明明你其实已经有明白的决断了。”   白塔法师慢慢地迈上台阶。   “有什么决断啊?我怎么不知道呀。”他好似是漫不经心地对身边的幻影说道。   “如果你因为内心的软弱不想看清事实,做出恰当的选择,”日神摇摇头,“我不会阻止你那么做。”   柏蒙特脸上轻松的笑容消退了。日神对他说的话和他几个小时前对帕雷萨说的话如出一辙——谁没有勇气看清真理,谁就会失败,如果你因为对输的恐惧拒绝接受现实,一意孤行,我不会阻拦你自取灭亡。   法师踏上了了几级台阶,然后说道:“他会死。”   他的意识短暂被拉回到回忆中的争吵里,细想那些争辩的语句。接着他半是对日神解释,半是对不在此地的帕雷萨争论,说道:“这和命运的意志没有关系。曾经他拥有人心,所以他能赢;现在他失去了它,所以他会输。这场反叛不是结束,只是开始。他的战友会一个接一个反对他,总有一把剑是来自他无从防备之地。”   “凡人皆有一死。”日神说。   法师没有对此发出回应。他停下脚步。神庙的台阶已经没了,接下来是原始的山峰,不化的积雪。往前走,人迹罕至的神峰上有一个洞穴,古老的北地部落的祭司说,那里居住着纯白的神明,高傲地用祂金黄的双瞳俯瞰众生。   “把一切告诉他,帮他钻过契约的漏洞,”法师像是在自言自语,“帕雷萨会活;遵守约定,袖手旁观,毫无疑问,帕雷萨会死。”他顿了一下,“可是,动用非凡的力量去阻止帕雷萨,让他活,这是对他的折辱;遵守约定,保持沉默,所有人不过是得到应得的结局。”   他在雪里站了很久。   当他再次开始迈步时,日神问他:“所以,你选择了什么?”   柏蒙特笑了一声。   “我还没有决定,”他对驻足于赫莫斯感知范围之外的日神说,“但见到他时,总会有一个决断。” 第40章 各方进展良好   “我是认真的,”阿芙拉对她脊背上的六个人说,“如果你们擅自行动让我难堪,在我上司把我生吞活剥前,我先把你们生吞活剥了。”它变成龙型后的声音格外低沉。   “别他妈废话了,”翠斯塔踢了踢它颈侧和她的脚一样大的细鳞,“快飞!”她的声音里透出兴奋。   巨龙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抱怨的低吟。它张开翅膀,纹理中夹杂的黑色让它们远望如同灰色。   它冲上天空。   *   约翰看着赫莫斯,或者应该改称他为丹马克?他装得真的很像,变了那张脸后,像浸入了角色一般,脸上缓缓出现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这种表情,约翰从来没在赫莫斯脸上见到过,因为这头龙根本不需要这种表情来表达他的嘲讽,他根本不需要表达嘲讽。   凡野精灵也注视着赫莫斯,深色的眼睛透出深深的憎恨。   “艾萨克·勒昂奇要是活到现在就好了,”她尖刻地笑了一声,“我真想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帕雷萨·丹马克,我们所有人敬仰的领袖,是一头龙在人间玩的角色扮演。”   “艾萨克不会有什么表情,他会认为我的‘死’极为明智,他本来就不赞同长生种干涉人类的政治活动。”   “掀起一切争端的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种话?”   “你不是二十几岁了,你现在有二百岁。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掀起争端的是我吗?”   “是啊,我不能这么认为。可你是主动走进漩涡中心的那个人。你有你的责任,然而,你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刻抽身而去!”   “不是所有人都像那时候的你一样需要我。”   “不是所有,但有很多。”   “他们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能告诉他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的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这个人最好不是我,他最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凡野精灵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所以,到头来,你赞同艾萨克?你们让我认同你们,让我加入你们,接受我的功劳,安享我的奉献,让我去当那个身败名裂的人,最后再对我说,我早就该滚回我的永恒之洲?”   丹马克脸没有立刻说话。   “艾萨克不该那样和你说话。”他说。   这回换普尔基涅沉默了。   “你连这个也知道。”她说,“你后来又见过艾萨克。”   “……因为我救了西蒙娜,我要保证没人继续追杀她。”   “你真可笑!”凡野精灵爆发了,“你为什么要死?要是你不死——”   “你根本不会打着我的名义谋杀西蒙娜,是吗?”   精灵的暴怒又变成了冷笑。   “您想指责我,是吧?可这就是您自己的责任。您就该想到,他们谁也管不住我,我不会像这群软弱的人类一样妥协退缩。当初您给我讲您的那些蓝图时您就应该想到——我,作为一个凡野精灵,一旦认定什么,就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其实,法尔蒂娜,我一直对你感到愧疚。如果我当初坚持让你跟着奥姆内斯去永恒之洲,而不是让你参与进来……也许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精灵沉默了很长时间。   “哦,是吗?”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您真的愧疚?真的吗?那您现在帮我一个忙吧——站在这里,不要动,一直不动,怎么样?”   *   博古亚听到了敲门声,连忙擦掉嘴边的糖霜,把甜品藏到高高一摞档案袋后面,又加了个结界。   “请进!”黑渊特派员盯着桌面上一片空白的表格,手里转着钢笔,装作在认真思考报告怎么写的样子。   “特派员先生,您有一位紧急访客。”声音甜美的秘书敲敲门,领了一个人进门。   博古亚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听脚步声感觉这位访客像是女性——他看到访客的面孔,钢笔失手掉在桌子上,笔尖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一个污点。   秘书走了。门关上。   博古亚瞠目结舌看着龙王。   “吾、吾、吾王?!”   黑渊龙王嗅了嗅办公室里残留的甜点味。   “你在吃什么?”   “糖霜饼干!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在工作时间吃零食了!”   “没关系,我不管这些……哦,如果这里的办公室不许上班时间吃零食,你最好还是别吃……但是我不管这些,所以吃不吃随你。我不是来视察的。”龙王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   博古亚噌棱一下挺直腰板。龙王坐下来了,这说明什么?她不是看一眼就走……这不废话嘛!龙王如果没什么事会特意来看一眼他?!   “第八说你被你爹打了。”   “是我的错!我老是不听他的话喊他爹!他烦我!”   “第八说你突然好奇起你爹的往事来了。”   “……对不起!我不该有这种无聊的好奇心!”   “你不用太紧张。”   “对不起!”   “……”   “……”   “我前几天见到了……一个朋友。”龙王用一种和朋友闲聊的语气再次开口了,“我们聊天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她曾经……被爱神托梦,说爱神很久之前复活了第七的恋人,但把返生的时间设在了最近,结果因为时间隔得太久,爱神忘了这茬儿。”   “……”   “我不免有点担忧……你见过这个人类了吗?他没有快要老死吧?”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   “那真是太好了!”   “……但我感觉那个人类对我爹没什么感情。”   “……啊?”   “他逼得我爹给他下爱情魔药。”   “啊??”   * 第41章 干涉   普尔基涅推着约翰慢慢在雾里前进,出口的亮光已经隐约可见了。他们的脚踏进浅浅的水里,约翰能感到湍急的水流冲刷过他的靴子。   “您知道吗,”约翰说,“您一开始就该和我合作。”   瓦露缇娜不说话。   约翰继续说:“您只是想把它封印,又不是想让他死。这个条款我肯定是可以接受的,我也想过一段老婆回娘家的自由时光啊。”   “您能怎么和我合作?”   “我们之间有个主仆契约嘛!我可以命令它做任何事,您根本不需要刚才在那里紧张地谈判,直接让我下个命令就万事大吉。”   “哦?您在船上失败的召唤我还记忆犹新呢。”   “……”   “说真的,您不该老是表现出您对那头龙的恶意,”精灵说,“那会损耗你们之间的信任的,要知道,对于龙和它的契约者来说,信任可是重中之重。”   雾越来越薄,约翰感到他们踏出了水的范围。   他们在洞口站住了,阳光与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普尔基涅松开了一直抓着他被困住的手腕的手,手心翻转,匕首握在掌中。   她要启动法阵,那需要她自己的血。她要确保启动法阵后的魔力乱流不会把她和约翰撕碎,她不得不站在离洞口那么近的地方。   她看着约翰的背影。他看上去非常放松,可以说有点太放松了。   “为了你自己的小命着想,”瓦露缇娜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明白吗?”   “非常明白。”约翰回答她。   普尔基涅把刀刃抵在手心上。精灵的恢复速度比人类高出很多,一条见血的伤口可能几天就能愈合如初,就算如此,普尔基涅的手心还是有许多条结痂的伤口。   她微微用力,疼痛像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一样,从掌心蔓延开。永恒之洲的精灵不会这样使用它们的天赋,只有凡野的精灵才会——人类的术士发明了这套以血来引导魔力的方法,豢养精灵的家族训练他们的奴隶把割伤自己当成理所应当。在很久很久以前,普尔基涅心想,如果她是从一出生就被送给丹马克就好了,这样她可能就不会学会那些残酷血腥的魔法,她总有其他方法当一个优秀的护卫,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手段见不得光。   精灵切开了自己的血肉,随着鲜血涌出,开始吟诵咒语。   普尔基涅是料到约翰会选在这个时候做最后挣扎,因为如果是她,她也会选这个时候——打击敌人最好的时刻就是他濒临胜利的时刻。   她只是没想到,赫莫斯会出现在她身后。   *   “你不该这样,”赫莫斯切断绑住约翰的麻绳,说,“你连一句暗示都没有,只有一个眼神,要是我没理解呢……太冒险了。”   “说的好像把你留在一个封印法阵里不冒险似的。”约翰迫不及待地活动自己酸痛的手腕和肩膀。   “我不会死。”   “我不怕死。”   他接到龙阴沉的视线,笑了起来。   “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严肃,亲爱的。”他拍拍龙的面颊,“反正我们合作成功了,别想它没成功是什么样,”他看向地上被打晕的普尔基涅,“这个任务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大啊,又要制服绑匪,又不能杀了绑匪……好了,我们快点带她离开这个危险的魔法阵——‘魔力乱流’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词。”   “近代魔理学的概念,”赫莫斯说,“原理就是……”   他们看向他们面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阿尔崔特拉瓦辛铎向他们微笑,手放在胸口上。   “瓦露缇娜·普尔基涅,”他说,“醒过来。”   红龙躲开了向他突刺的冰,抓住约翰的领子,把约翰带回了雾里。他把人类脱手,回身,生生接下赫莫斯的重击。两双金色的眼睛注视彼此。   “愚蠢而年轻的小龙,这么上赶着找死吗?”   “阿尔崔特拉瓦辛铎,阁下。”红龙说。   冰把它打飞了。   赫莫斯环顾四周,发现约翰已经不在这里了。   在他去寻找他前,红龙拦下他。那是一头体型远远超过它应有年龄和血统的龙,看得出来,它吃了很多同类。   “你的礼仪很糟糕,小龙。”赫莫斯没有变回原型,只是张开了他的双翼。   “您的身体也很糟糕,阁下。”红龙望着赫莫斯那对残破的翅膀说。   “打死一个不知死活的小龙还是绰绰有余。”赫莫斯向它冲过来。   红龙张开嘴,炽热的火焰喷涌而出。   *   博古亚如坐针毡看着扶额叹气的龙王。   “如果你有能力干涉,”龙王再次开口了,“你会怎么做?”   “……我会让他吃了那个人类。”   “……为什么。”   “您已经让他吃过一次了!”   “不一样,那个帕雷萨是一些精神物质捏成的幻想,不是真正的灵魂。”   “但它被分割出来,就能够成长为独立的生命。当初不就是这么判定阿芙拉的吗?”   “……还有其他理由吗?”   “……如果不是真神搞这么一出,他现在已经把那个人类放下了。再让他吃一次,他肯定最终也能再次放下。”   “在他放下之前,第七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么我会让他强行休眠,让他睡一个长觉,等他醒过来,身体恢复了,精神稳定了,这个人类对他来说又变成很久以前的一小段回忆。为了一个久远的死人和黑渊继续置气,我相信我爹不会这样做。只要帕雷萨·海泽拉姆不存在,他就会很明智。”   “你认为帕雷萨·海泽拉姆让第七不明智?”   “是的,从我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来判断,在对待帕雷萨·海泽拉姆的问题上,他总是非常不计后果,鲁莽行事。”   “龙的文化里对鲁莽行事并没有什么贬低。”   “是的,所以这是我的干涉。我希望他不再因为那个人类而受伤,我希望他可以恢复如初,我希望您的兄弟,那个强大的元初之龙的第七子,寒冰的赫莫斯可以复生。”   “……你知道吗,当初那个强大的寒冰之龙,我的兄弟,是绝对没兴趣抚养一头幼龙的,更别说是一头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的幼龙。你希望他恢复,希望他振作,是因为你还把他当成父亲。但他真的变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时,他就完全不会再让你觉得他是你的父亲了。”   博古亚沉默了。   龙王探身拍拍白龙肩膀。   “你的这些想法最好别让你爹知道,”她说,“他会宰了你。”   她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 第42章 输了   约翰觉得自己已经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精灵,手臂颤抖,肌肉紧绷,而普尔基涅只是单手握着她的匕首。在刀刃嵌在自己的手指和手掌里时,约翰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担心,精灵会在下一刻加大力量,把他的手骨斩断。   普尔基涅没有这样做。   约翰被甩到地上,没有功夫喘息,翻滚着躲开一波暗器。他稍稍后悔了一下,自己刚刚不该直接用手去接普尔基涅的匕首,然后在越来越钻心,让他分神的疼痛里,堪堪躲开普尔基涅袭向他胸口的踢击。他手心的绿光偏偏这时候就熄灭了,好像誓约觉得他身上这些烧灼着的制造恼人疼痛的伤口并不致命,所以不想浪费生命力给他治疗。约翰发誓,下次再见到塔姆林,他会好好向大法师咨询一下,誓约到底应该怎么操纵利用。   普尔基涅出招太快了,而且在魔法的加强下,威力大得像匹马。约翰能想到的战术只能是,不和她正面对抗,去攻击那些脆弱的地方,眼睛,喉咙,腹部……但是这里太暗了!人的视力可没精灵的好,他看不清普尔基涅,这是个不小的麻烦。   更麻烦的是,精灵能看清他。   他的体力消耗得很快,没过多久,他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地步。战斗就是这样,一步没跟上,步步陷入劣势,最后落败。约翰躺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耳边嗡嗡嗡的是那两头龙制造的轰鸣,还是刚刚被普尔基涅踢中脑袋导致的耳鸣。普尔基涅把他提起来,红龙的火焰刚好从他们头顶掠过,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睛和牵起的嘴角。   “看来还是我赢了。”   约翰后颈一痛,失去知觉,但没过多久,手掌的剧痛把他惊醒。他发现自己靠坐在石壁边,一只手被钉在石壁上,热乎乎的血沿着胳膊留下来。   “是你自找的。”她似乎料到约翰会被疼醒,无动于衷地抛下这句话。她握紧了他的另一只手腕。约翰开始挣扎,试图去扫她的腿,但他太虚弱了,根本对普尔基涅造成不了威胁。精灵握着那个造型细长的暗器,纤细的手臂里仿佛蕴含着千钧的力量,穿透了脆弱的骨和肉,打进了岩石里。   “啊!!!”   约翰视野一片模糊,疼痛导致的眼泪充盈着他的眼眶。   “再见,约翰。”精灵说。等约翰从剧痛中缓过来时,四周已经没有凡野精灵的身影了,只有那两头龙的打斗声仍旧震耳欲聋。   约翰微微动了动,手上撕裂的痛楚让他倒吸冷气。他想要破口大骂,他想把那只该死的精灵千刀万剐,把她吊死在这个该死的岩洞里。他继续猛烈地挣扎几下,咬着牙把呻吟压在喉咙里。他非得挣脱开不可!那只精灵太小看他了,以为他会顾及疼痛一动不动坐着等死吗?他不会。他不会!   他感到了筋肉继续撕裂的痛苦,痛苦让他浑身冒汗,直打冷颤。但他一向很能忍,痛苦真的不算什么,和受制于人,被动挨打,钉在这里不能自由活动相比,痛苦真的不算什么,他很擅长忍受它们。   约翰屏住呼吸,再一次开始挣扎。这时他的誓约终于开始发光了。   *   两头龙同时停下了进攻,因为他们都感到了自己的契约者的召唤。辛铎立刻转身向他的召唤者的方向飞去,赫莫斯第一时间拦住它——红龙现在已经伤得比它还重,赫莫斯相信这一次就能给它致命一击。   但是赫莫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魔力波动。   “愿北方的巨龙尽化骸骨,”瓦露缇娜·普尔基涅的声音沿着魔法阵的魔力扩散到整个岩洞,“以祭我神之威名。”   赫莫斯向着红龙的方向投出了无数冰刃,接着冲向约翰所在的地方。   *   约翰睁开眼睛,又闭上,又睁开,又闭上。他不知道是自己瞎了,还是这里真的很黑,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视野里的画面没什么区别。   约翰决定还是睁着眼睛好了。   约翰稍微动了动,接着愣住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是躺着的,现在他发现他不是。他摸摸身下,落了个空——什么都没有。他好像是漂浮在静止的水里,在他挥动手臂时,那些物质滑过他的指缝。他向上伸手,确信了它们淹过了他的头顶。这是什么?他不懂,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比水好像更粘稠一些,而且可以让他在其中呼吸。他张开嘴,没有什么东西涌入,好像它们就是正常的空气而已,或者,好像他的嘴里已经充满了这种东西。   “赫莫斯?”约翰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声音听起来也正象是在空气里说的话一样响亮,而不是像在水中那样,声音听起来很沉闷。他于是又大声喊了一遍:“赫莫斯!”   他怀疑自己不在岩洞里了,因为他没听见回音。他又叫了几遍,这个名字像是在旷野上被喊出去似的,不,旷野上还有风声做应,这里什么都没有。   约翰开始检查自己的记忆,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记得普尔基涅把他钉在了石壁上,那非常疼;他记得自己接下来想要强行挣脱开,那更加疼;然后他听见普尔基涅念了什么咒语,鲜红的法阵浮现出来,然后……   然后他想不起来了。   普尔基涅启动了法阵,所以是她说的什么“魔力乱流”把他撕碎了吗?那普尔基涅也被撕碎了吗?赫莫斯在哪儿?哪头红龙在哪儿?   普尔基涅说,魔力乱流会一直把他撕碎,让他没有复生的可能。那现在他是什么?他还活着吗?   约翰摸摸自己的脸和身体,他的伤都没有了,一点疼痛都没有了,他完好无损,完整如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又被龙的生命力强行救回来了,就和上次他被红龙烧死时的情况一样,因为——他摸摸自己的头发,它们变短了。   满血复活,这挺好的,就是有个挺尴尬的事情,约翰发现自己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了。   他刚刚没有发现,因为他觉得是有什么贴着他的皮肤的,他本来以为是湿透了的衣服,但现在发现,不是,是那些可以呼吸的“水”。 第43章 一个人呆着就容易瞎想   约翰现在身上没有一件衣服,他赤身裸体。也许作者不应该换一个词再重复一遍相同的意思,平添主人公的尴尬。但是总之,他……咳咳,就是那个意思。说来也很奇怪,我们不是天经地义要遮盖自己的身体的,但在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诞生之后,废止之前,我们倒是觉得衣服是非穿不可,并且如果我们在一种无法掌控的情况里暴露自己,连一点掩盖自己的布条都找不到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庸人自扰,觉得难堪不已,哪怕我们明明知道这种状况下,我们既不承担任何错处,也对改变状况无能为力——哪怕我们明知道我们不应该焦虑这件事。   约翰现在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蜷缩的姿势并不能让他觉得稍微好受一点,因为他周围没有固体,只有流体,四面八方都是无尽的寂静和黑暗,四面八方都是不可预知的危机。在这种时刻,那些液体的存在感在这个时候就格外鲜明。约翰开始强烈地感受到它们的流动——在呼吸时冲上上颚,吸气时挤入鼻道。它们似乎已经占据了他所有开放的体腔,所以一开始他才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约翰把头埋进膝盖,为自己围出一个密闭的空间,告诉自己他现在并没有那么脆弱。   这实在是非常困难。很多时候,服饰对人就像是他们的鳞片一样,不仅是隐藏了他们,更是保护了他们。柔软的布料也好,坚硬的铠甲也好,它们遮挡在脆弱的皮肤前,把敏感的皮肤从风吹雨淋里解救出来,从生活里各式各样的接触里解救出来,从各种各样使他们过分敏感的部位受到刺激的苦不堪言的状况中解救出来。一句话,衣服是一层屏障。   现在没有了那层屏障。约翰感到自己水流擦过他的乳头,腰际,后穴。他收紧了自己。它们又擦过他的耳后,发根,脚心。如果它们突然变化,变成刀或火焰的话,约翰想,他就要再痛不欲生地死一次了。   这是多么令他憎恶的处境,不断不断地提醒他,他有多么轻而易举就能被剥夺一切,被折磨,被恐吓,被杀死,被埋藏。   约翰再次后悔自己当初脑子一抽要插手这事的决定。从到外海开始,他就总是陷入一些让他感觉十分糟糕的事情里,尤其是这几天,他简直数不过来自己遭受了多少心灵暴击。先是一个该死的幻境,再是那个该死的普尔基涅,然后是个该死的关于帕雷萨·丹马克是身份的真相,最后是那个堪比刑求的钉手——他该夸赫莫斯养出来的“法尔蒂娜”比他的法尔蒂娜心狠手辣吗?现在,他还要呆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遮挡物也没有,等着赫莫斯来找他,或者应该说——来救他,像个他妈的被困在高塔上的公主一样,因为在这些非凡的人物之中,他他妈就是和一个高塔上的公主一样无能。   约翰深呼吸,告诉自己过于焦躁无济于事。“赫莫斯!”他抬起头又喊了一声。这真是讽刺,他这么厌恶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么嫉妒龙天赋所赐的优势,可这世上他亲自选择的爱人居然是这家伙。在很久以前他还会克制自己,可是现在他已经放开了自己所有的克制,他对小法师说,他要做以前所有他想做却觉得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他放纵自己,所以他现在这么依赖这家伙,这么习惯这家伙的陪伴,以至于每一个心情不佳的时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他希望赫莫斯现在在他身边。   就算这头龙也是引起他心情不佳的理由也一样。好像他自己有种笃定一样,觉得见到龙带来的愉快可以盖过所有嫉妒,厌烦,恐惧的情绪。   他感觉自己在剥夺视觉的黑暗中等了很久了,为什么赫莫斯还没有出现。他们不是有个誓约吗?他不是跑到天涯海角都甩不掉这头龙了吗?   它可真是……但也不能怪赫莫斯,这世道本来就这样。   越需要什么,这东西越不会出现;越厌烦什么,这东西就要老在眼前晃悠。你眷恋你的爱人,亲朋,野心,欲望,所以打击就一个接一个降临到这些你眷恋的事物上。如果想要无懈可击,就要无欲无求。这是他母亲的话。但是,他也不想认同她——无欲无求的生活有什么乐趣可言。   约翰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去。他到底要在这里呆多久?   时间在流逝吗?这里的时间会流逝吗?怎么判定时间的流逝呢?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如果不是他触碰着自己,他简直要觉得自己并不存在。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但是觉得它们的频率似乎越数越快。他数第一个一千次和第二个一千次是相同的时间吗?快了多少?有一倍吗?   他会就这么一直数到地老天荒吗?   恐慌比他想象中来得快。   他想,他不应该放任这种情绪继续发展。他应该可以应对这种情况的,他可以忍受这种情况。想一想,想一想,想一些别的事情,在自己的想象里构建一个安全的房间。他想象自己衣衫整齐地坐在柔软的扶手椅上,他面前是赫莫斯的那个房子的藏书室,他正对着窗口,阳光照进来,赫莫斯正给他念那本丹马克将军的传记……他妈的。   好吧,换一个想象。他在他自己家的藏书室里,夜晚,月光黯淡,壁炉没生火,空气很冷。他还记得地毯踏上去的感觉,那些书架上每一本书的位置,一切栩栩如生,因为他知道海勒堡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家已经不存在了,他熟悉的那个藏书室更不存在了,所以在他的记忆里,它们鲜活得让他觉得身临其境。他其实没打算想到赫莫斯的,但龙自然而然就出现在他的想象里了,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咬着他的耳朵,用含笑的声音问他,你有没有想念我?他需要回答他吗?他才不要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他要直接吻赫莫斯。   这头龙啊,总是在冬天降临的时候出现,没有一个准确固定的时候,随时,随地,可能他一转头,就突然看到赫莫斯出现了。   赫莫斯会把他按在书架上。他们继续接吻。龙可以让它的身体像火炉一样温暖,所以帕雷萨可以在冷冰冰的藏书室里就脱下他的衣服,让赫莫斯把阴茎埋进他的身体里。他会为龙的顶撞时喟叹出声。赫莫斯操人的技术是一流的。   有时候,他会为此感到嫉妒。在被龙的抚摸、舔舐、抽插送上高潮之后,他抽搐着,看着龙含笑的金眼睛,想:赫莫斯这样操熟过多少人?   简单的算术就能估计出:比他领地上全部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得多。所以,有比他领地上多得多得多的人也被这头龙看上过,他,帕雷萨·海泽拉姆,不过是这许多人类中的一个。龙说他是他的前所未有,可热恋中的恋人不都是这样诉说情话的吗?前所未有,独一无二,在你之前所有的恋情都不作数。才不是这样。等你死了,他就会再对别人说出这种话:独一无二,前所未有,之前的那些不是真正的爱。这就是恋人空洞的絮语,千篇一律的激情。你能承诺永远陪着我,不过是因为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相比太短暂了,完成一个永远的承诺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真的能为爱情牺牲一切的傻瓜寥寥无几,而且就是因为这些傻瓜能为爱情牺牲一切,他们通常都活不好,活不长,因为一个人赖以维生的所有事物里,偏偏就没有爱情。一个人要活得舒服,活得幸福,他就要吃好吃的食物,穿合身的衣服,做感兴趣的事情,等着心血来潮的念头突然击中他,为了一个目标深谋远虑。然后不断为他的愿望痛苦,饱受折磨,很多个瞬间宁愿一死。最后他的结果,可能最后实现目标,接着等下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击中他,或者技不如人被提前淘汰,变成一堆白骨一捧尘土。他当然不可能真的活得幸福,我们谁也不能,因为我们只是些被命运驱赶着的庸庸碌碌的凡人,我们只配享有一时半刻的幸福的幻觉。   而赫莫斯不在“我们”之列,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约翰想。他自己那么轻蔑地看待爱情,那么阴暗的揣测爱情的虚伪,但是这头龙站在他面前,用它做出的一切告诉他,它不这么认为,它觉得他大错特错。这世上成千上万的人类都认同,建功立业流名百世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伟大,非常令人羡慕,非常值得去做的事情。但那被尊为神的寒冰的赫莫斯却觉得,谈一场恋爱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是因为它天生就站得比别人高啊!它只是在按它的喜好取乐而已。   好,你觉得快乐是轻佻的,好,你可以不承认它为此发出的笑声。但你能不承认它为此流出的眼泪吗?痛苦是沉重的,谁都不可以否认痛苦。就算他觉得,赫莫斯把这一切事都拉低到情人之间的私人恩怨的位置,巷尾闲谈的质量,它这么郑重其事地——为之命悬一线,为之白费气力,为之尽了所有努力之后——   之后……你怎么忍心继续像以前一样用轻视它来显示你的无懈可击,傲慢地表态,“我觉得你不重要”呢?   有没有评论啊!   没有评论啊!   有评论啊!   评论啊!   论啊!   啊!   ! 第44章 吐出来了   “我讨厌和黑渊共事,”红头发的精灵喝了一口香槟,“它们把什么都搞得像一场闹剧——一会儿告诉我们一筹莫展,一会儿又告诉我们可以轻松解决,接着又把情况搞成一筹莫展,然后突然间,它们哪个长老又突发奇想过来插手,一筹莫展的状况又轻松解决。”   “那不是长老,”弗里特莱瑞尔纠正格劳切森斯,“那是龙王。”   “差不多吧,都是空有管理者之职不负管理者之责。”   淡金色头发的精灵这次笑了一下,举杯表示赞同。   有人这时候进来了。   “阿格摩尼亚。”格劳切森斯向她举杯,“那头母龙走了吗?”   “走前威胁我们不许勾引翠斯塔。”同样是淡红色头发的女精灵走过来,把两颗樱桃扔进嘴里。   “不然就把我们都撕了?”   “都阉了。”   刚刚没出去的两个精灵忍俊不禁。   “我真同情翠斯塔,”格劳切森斯说,“这些龙,上床一时爽,分手火葬场。”   “翠斯塔没有分手,”弗里特莱瑞尔说,“她只是想来永恒之洲看看。”   “也许看了就不想回去了——永恒之洲比旧大陆宜居,我们不像人类,会歧视半精灵。”   弗里特莱瑞尔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酒。   阿格摩尼亚给自己倒了两杯香槟:“我去看看犯人。”她拿着两个玻璃杯走了。   格劳切森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对那个凡野精灵真关心。”他说。   “她同情她。”   红发的精灵闻言,微微皱眉。   “也是,”他像是自言自语,“明明是我们的同族,却不幸出生在这个不文明的大陆,用不文明的方式出世,丧失了精灵如光般纯净明亮的发眸,未接受正常的教育,也没有正常的生活,不明白自己的权利和天赋,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生活,为了人类那残忍而低效的社会改革浪费生命。”   “你听起来像是贝图拉议员的支持者。”   “只支持她的第七十九号提案而已,我不是一个精灵神化主义者。我只认同她这一个观点:我们必须停止放任旧大陆戕害我们同族的行径。”   “凡野精灵们可不觉得我们是他们的同族。”   “因为他们在那个环境里,”格劳切森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些被送进矫正中心的凡野精灵不是无一例外的都矫正成功了吗?”   弗里特莱瑞尔看上去并不赞同。   “罪犯才会进矫正中心。没有犯罪的人,却要不考虑他们本人的选择和意愿,强制征召回永恒之洲,不论有多漂亮的理由,我都不能认同。”   “原则是可以更改的,只要它有更改的价值。”格劳切森斯说,“我们在旧大陆的同族,囿于他们狭隘的视野,眷恋旧大陆的人类王国,这是他们的遗憾,不是他们的选择。永恒之洲能让他们接触秩序,文明,自我价值实现,旧大陆只能给他们带来混乱,耻辱,才能的浪费与自我的毁灭。”   “这种说法未免过于偏激。”   对方没有回答她。   格劳切森斯把香槟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看到那个巫师被杀死时在想什么吗?”他说,“我在想,为什么君特·布布鲁克不是一个精灵呢?永恒之洲没有死刑,人类因为我们不能满足复仇欲而嘲笑我们。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才该被嘲笑,为了满足那种毫无效用的肤浅复仇欲,可以允许这样一个魔法天才被轻易处决,如此令人发指的人才浪费。”   “格劳切森斯,”金发的精灵对他说,“你醉了,回寝室去,把你想说的话写在你的备忘录上吧。”   “遵命,副队长,”他站起来,说,“我要写一整页:‘向母树起誓,弗里特莱瑞尔,我想和你有一个果子。’”   “你还达不到我的标准。”   *   阿芙拉降落了。   “我说过你不必急着回来。”龙王缓缓地踱步。   “不是我急着回来,”处刑者哭丧着脸,“翠斯塔着急赶我。”   “因为她怕你改变主意把她带回来。你为什么不向她保证,你会尊重她的意愿,你不会强行带她回来呢?”   “……因为我就是想强行带她回来,她看出来了。”   “……”   “啊龙王陛下,父亲的封印解开了吗?”阿芙拉生硬地转折了话题。   “轰开了。”龙王说。   “……听起来好疼的感觉。”   “是很疼,它死活不肯醒过来。”她突然停下踱步。   “怎么啦,龙王陛下?”   “你能感受到帕雷萨·海泽拉姆的存在吗?”   “谁?”阿芙拉为这个陌生的名字愣了一下,然后她意识到:“他的名字是帕雷萨·海泽拉姆。”   “……是。”   “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用对我保证。说出去,打死你的又不是我。”   “……我明白了。”   “你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我的感知力没有您强。他是不是被传送魔法阵传送到什么地方了?”   “如果第七有时间画一个传送魔法阵把海泽拉姆送走,他就有时间在魔法阵彻底启动前把海泽拉姆带出来。”   “……他会不会死了?”   “第七不会让他死。”   阿芙拉陷入沉思。   “我想象不出来其他的情况。”她对龙王说。   龙王又开始踱步。没多久,她们听见了岩洞里传来一些异响,大概是第七终于醒了。   “留在这儿。”龙王说。   她一个人走进黑暗的岩洞里,这里被冰覆盖了。她挡下一波突刺的冰棱,高声说:“第七,是我。”   她的兄弟没有继续攻击她。   “你把海泽拉姆送到哪儿了?我可以帮你去保护他——你知道,你不能再受损耗了。”她问。   第七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它张开嘴——龙王下意识以为它要攻击她,但它没有。   龙王突然意识到海泽拉姆在哪了。   “你胆子太大了吧!你就不怕你不小心把他消化了???”   第七没回答她,它忙着把帕雷萨吐出来。   帕雷萨·海泽拉姆重重摔在地上,蜷缩得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咳嗽得像呛了一大口水,剧烈地呼吸好像刚刚差点憋死,然后开始发抖——显而易见,这里被第七污染得太冷了。   在这个人类被冻伤前,龙王设下一个结界阻挡严寒,从储物项链里召出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海泽拉姆身上。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立刻意识到她不是第七,又骤然松开,往后退了一些距离。   龙王耐心地等他恢复。她张开手掌,一个橘红色的火苗出现在掌心,它渐渐飘起,像四面八方辐射出光和热。结界里的温度缓慢上升,帕雷萨慢慢止住了寒战。他抬起头,隔着结霜的头发,看向这位陌生的女士。   “谢谢您。”他说,“您是谁?”   “您可以叫我乔耶斯,”她伸出手,“帕雷萨·海泽拉姆先生。”   帕雷萨垂下头,再扬起时,脸上是一种真诚而感激的笑容。他握上龙王的手。   “您可以叫我帕雷萨,乔耶斯女士。真是太感激您的斗篷了,不然我就要被冻死了!”   他把斗篷裹得更紧,没有再说什么。龙王猜他在思考要不要向她询问第七的下落。   “您需要一套衣服吗?我这里有男装,虽然可能不会很合身。”   “感激不尽!”   龙王转过身。   “您换好了叫我。”   也许是因为刚刚被冻了一下,肌肉僵硬,海泽拉姆花了挺长一段时间。   “我换好了。太感谢您了!不然我真是太尴尬了。”   龙王转回来,看到海泽拉姆已经站起来了。   “您知道赫莫斯在哪儿吗?”他还是问出来了。   “在您后面。”龙王说。   帕雷萨吃惊地回头。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冰墙拔地而起,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和赫莫斯以前制造的水晶一样清澈的冰不一样,这道墙充满气泡和裂纹,根本看不清墙后有什么。   帕雷萨后退几步,两个金黄色的灯笼出现在冰墙后面——是赫莫斯的眼睛。   “……你搞毛啊?”帕雷萨敲敲那道表面光滑的墙。   回答他的是猛兽低吼般的龙吟声。   帕雷萨求助地看向龙王。   “呃——您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第七伤得太重了,怕您见到了心疼它,希望您快点出去。”   帕雷萨的表情显示他不相信她的回答。也是哈,这么一个单调的低频声波,怎么可能翻译出这么长的一句话。   他转过头盯着墙后的那两个发光的眼睛的模糊影子。   “你希望我走?”他问。   对面那双眼睛上下晃动了一下。   帕雷萨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   “好。”他说。他转回来问乔伊:“对不起,耽搁了一些时间。从哪儿出去?”   * 第45章 哇哦   帕雷萨跟着龙王走出来时,看到温暖的阳光,沙石的地面,远处的海和雾,笑眯眯的雪梨,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呆在这座岛上,实在非常惊讶。   “多伊先生,看到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啦~”雪梨向他打招呼。接着她对乔耶斯问出了帕雷萨也好奇的问题:“龙王陛下,您是从哪把他捞出来的啊?”   帕雷萨听到那个称呼,心头一跳。   “第七已经醒了,”被尊称为陛下的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问他去,顺便看紧他——在船过来前,我不希望再出意外了。”   “遵命~陛下~”处刑者行了一个滑稽的礼,身影顷刻间消失。帕雷萨只能感到她掀起的风,根本捕捉不到她离开的影像。   “您可以把斗篷脱了,”龙王说,“一会儿就太热了。”   帕雷萨依她所言把斗篷解下来。   “您是龙王?”他问   “抱歉,我本不想给您徒增压力,所以刚刚没有报全我的身份。”龙王说,“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她行了一个只属于帕雷萨那个时代的礼,“我是黑渊龙王,混沌之乔耶斯,第七的妹妹。我想,您应该听第七说起过我?那时候,第七在我们父亲的命令下照看我,每年只有一个冬天自由活动的时间。”   赫莫斯确实提起过她,那是帕雷萨头一次听这头龙抱怨点什么。赫莫斯抱怨父亲的命令不可违抗,抱怨他的妹妹拽着他不放,抱怨他的弟弟讨不了妹妹喜欢。他抱怨这不可违抗之力缩短了他们相聚的时光。   “……久仰。”帕雷萨也行了一个礼。   “我是想对您说这句话的,”龙王说,“久仰您的大名,帕雷萨将军。”   帕雷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他现在最鲜明的感觉是吃惊,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记得这个已经被扫进故纸堆里的名号,帕雷萨将军,而且这个人居然是黑渊龙王。龙王对他说久仰大名——哇哦。   “倍感荣幸。”帕雷萨这话说的真心实意,难得不是客套或恭维。   龙王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所以,在最初的吃惊之后是奇怪,帕雷萨觉得龙王看他的样子怪怪的,好像她认识他似的。难道是龙王读过某本已经亡失的史书或记录,浏览过比现在的历史记录里更为详尽的他的生平吗?   龙王接下来说的话好像印证了他的猜想。她说:   “多么神奇,您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帕雷萨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附和说:“是很神奇。”   他犹豫着要不要加一些恭维的话。这个龙王给他的感觉和他见过的那三头龙都不一样——乔耶丝的面容上有种少见的气质,让他觉的,恭维的话于她来说都轻若浮云。而她之所以能看轻这些话,并不是因为她看轻说这话的这些人,而是因为,她了解她自己,她不需要别人来肯定她业已熟悉的自我,从这种来自外界的肯定中获得满足。   这种气质令帕雷萨想起一个人——白塔法师,阿米克的柏蒙特。   柏蒙特,唉,这个人,在当时可是一个响当当的传奇。那时候的法师过的生活和现在大不相同。那时候的法师遵从不干涉凡世默约,都是离群索居,隐匿行踪。当时,法师就像所谓的真爱一样,所有人知道他们存在,但很少有人真的见过他们。这些法师虽然也会偷偷搞一些小动作,左右大陆的局势,但他们只呆在阴影里,从来不走上台前——   白塔法师是那个走上台前的人。   这位奇人都做了什么,实在没必要细说。那些事情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的确是值得他们津津乐道的,但随着诸王国的陨灭,全大陆的统一,这些旧时代里列国纷争的旧事,在人们眼里就变得无聊而繁琐,让人读着就想打哈欠,除了兴致勃勃的学者,谁也不会觉得它们有什么谈论的价值。于是,整整好几十年一直在大陆上到处挑事,掀起腥风血雨,混水摸鱼,击退无数敌人,躲过无数攻击的白塔法师,他最知名的成就是:他引领了法师住在塔里的风潮,他教育出的弟子们开创了大陆的新时代。   这可真让帕雷萨为他的朋友感到悲哀。   作者有话说:   卡文 第46章 故人的故人   如果不考虑白塔法师在帕雷萨生前的最后那段时日里和帕雷萨决裂,以及白塔法师与世长辞好久好久了,我可以这样来介绍柏蒙特:他是帕雷萨的挚友,是帕雷萨所钦佩的同时代的活人。能满足这两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从这两个少之又少的集合中再取一个交集——数来数去,除了柏蒙特外,似乎只有一个人能满足这个条件:法尔蒂娜·多兰德·海泽拉姆夫人,帕雷萨的老婆。   顺带一提,赫莫斯不在这两个集合中的任何一项。帕雷萨很难说赫莫斯是他的朋友,更难说他钦佩这头龙。   总而言之,龙王的谈吐让帕雷萨想起了自己已经绝交的朋友,难免让他对龙王格外关注了一些。他打量着阳光下的这位女士,发现就算她不令他想起柏蒙特,自己也该注意她——她的眼睛和那些龙或龙裔不太一样,并不是鲜艳的,非人类的金黄色,而是一种温润的琥珀色,那是人凭自然就能获得的眸色之一。   帕雷萨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想当然地觉得她是人类,完全没意识到她可能是一头龙,而且还是龙王。小法师当初说龙王是个姑娘时,帕雷萨可真没料到,龙王居然是这样一位姑娘——他觉得,按道理,像龙这么疯的种族,王起码是个加强版雪梨才能镇得住大家……   “渡船需要些时日才能过来,”龙王说,“我们去找一个您能住的地方吧。”   帕雷萨回神,点点头表示同意。   龙王说“找”,目标倒是很明确,直接带着帕雷萨绕过岩洞,攀上山崖。崖上也有个岩洞,斜上有一个出口,阳光从那里漏进来,照亮了这里。帕雷萨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很大的烟味,四壁都是火焰烧灼过的焦黑,痕迹还很新鲜。   “这是逃犯之前住的地方,他们走时把一切都烧干净了。”龙王说。   她这么一说,帕雷萨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普尔基涅他们的事情被怎么解决了,以及当魔法阵开启时自己被赫莫斯送到哪儿去了。他有点好奇,但想了想又觉得,这些破事和他实在没什么关系,他没什么发问的动力。再说,等赫莫斯过来的时候问他多好,还可以打发时间……   那边,龙王已经开始着手布置这里了。   从礼节上讲,帕雷萨不应该只在旁边干站着看着龙王。但是,他实在找不到自己插手的余地。龙王抖一下手腕,毛毯出现了,随手扔出去,毯子平平整整铺在地上。火炉,椅子,睡袋,没过一会儿,龙王就在这个岩洞里放好了维持一个最低限度的舒适生活所需的生活用品和家具。最后,她甚至拿出了一个花盆,撒上种子,当场催生出一丛可爱的雏菊。   ……太强了。   龙王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抹抹额上不存在的汗,对帕雷萨微笑,请他落座。   他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烧水的火炉。这样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让帕雷萨绷紧了神经,因为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龙和人不一样,它们崇尚独来独往,家庭观念很单薄,尤其是成年了就更是互不干涉。赫莫斯和帕雷萨抱怨他必须要耗费大半年的时间陪他妹妹,也就仅此而已了。他不会对帕雷萨说,他妹妹是什么样,性格如何,他们平时都做什么玩什么。   帕雷萨相信赫莫斯也不会对他妹妹太多地谈起他。   所以,赫莫斯的妹妹,当初的黑渊第十三殿下,现在的黑渊龙王,要和他聊什么?   还是说——帕雷萨又想起龙王称他为“帕雷萨将军”——她不是出于对赫莫斯的关心,而是出于对他本人的兴趣?   不管怎么说,时间不等人,在帕雷萨思考出一个结果前,龙王已经开口了。   “我在您死后不久的那十几年里走出黑渊,到大陆游历。”龙王说,她的语速很慢,好像在斟酌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帕雷萨挑挑眉表示他对她的经历很感兴趣——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兴趣。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他最惨痛的失败发生后,自己一无所知的一段时间,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人的经历感兴趣?   龙王继续说:“我师从白塔法师,我的一位同学崇拜您——您是他最钦佩的偶像——一位同学憎恨您——您下达的屠城命令让他家破人亡。”   ……哦。帕雷萨适时地做出一点惊讶的表情,虽然他不为世事轮转的无常感到惊讶。   不过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龙王之前要感叹见到活着的他了。他第一次见到白塔法师——并且意识到他是白塔法师时——也会发出慨叹:我居然能看到您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哦,好吧,所以她是桃李满天下的白塔法师的桃李中的一个。白塔法师教养了未来的龙王,为他鼓掌。帕雷萨在心底乐了一下,接着心情变得阴暗起来——当你怀念一个死人时,你知道他的影响不会再施加给你,给这个世界,所以你可以用更和蔼的口吻谈起他。   但是,如果你遇到了他遗留给这个世界的“影响”呢?   他从来没有忘记他们决裂的场景,法师冷漠的眼神和语气——你没有心肝,你刚愎自用,你会失败。   最令帕雷萨无法忍受的是——事实最后证明,柏蒙特是对的。   帕雷萨看着龙王,他想快点把话题转走,在对方翻出一些他根本不想提的陈年旧事之前。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帕雷萨说,“不过您说的这些我很陌生,我复活后记忆被清空了,现在也只找回了一小点。虽然也很想附和您的话题聊一聊,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谁是白塔法师?我屠城是什么意思?”   “原来您还没恢复记忆吗?”龙王说,“那正好,我不妨给您讲讲您过去的事迹吧!现在关于您的史料遗存不多,如果您自己寻找大概是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您还是不用这样做了。我探究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兴趣,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人反而徒增烦恼——尤其是这个人听上去还不像好人的情况下,哈哈哈。”   龙王盯着帕雷萨的笑容,像是在沉思什么。半晌,帕雷萨听见她悠悠地开口了,带着怀念一般的熟稔:“您和雷蒙娜真的很像,说话时让人很难分清,你们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谎话。”   帕雷萨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渐渐变淡,消失。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要表现出好奇,不要表现出渴望,不要去询问,不要让她拿住谈话的主动权,不要让她知道这招有效,不要让她发现他的弱点……   但是,难道就要这样放弃这个机会吗?她死去很多年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可能会遇到一个和她熟识的人了……就这样为了维持自己的无懈可击而放弃这个机会吗?   一阵不短的沉默,龙王安静地等待着。   “您认识雷蒙娜?”他问她,眼睛里一丝情绪都没有。 第47章 逝者如斯夫   关于帕雷萨将军到底爱不爱他的女儿这个问题,就算在当时,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见解。拉德利,帕雷萨的庭臣和骑士,看着帕雷萨怎么把雷蒙娜抱上马背的人,他觉得帕雷萨是个混账,但毫无疑问,他是爱他唯一的女儿的。安娜亚特,帕雷萨的第二任妻子,见证帕雷萨把女儿当作筹码抛给北地的人,她觉得帕雷萨对雷蒙娜的爱不过是在作秀,为的是加重这个筹码的分量,谁信谁就输。雷蒙娜,帕雷萨的女儿,她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避而不谈。   “我和雷蒙娜一度是朋友。”龙王对帕雷萨说。   “一度?”   “就像您和白塔法师一度是朋友。”   帕雷萨笑了一声。   “柏蒙特还向他的弟子提起过我吗?‘我认识那个死掉的帕雷萨将军,我和他一度是朋友哦。’”   “老师提起过您,但没提起过你们是朋友。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这确实是他的风格,”帕雷萨嗤笑道,“所以你是说,你和雷蒙娜也像我和柏蒙特一样决裂了吗。”   龙王没有接这个话。   “我听闻说过您的很多事迹,”她说,“那些广为流传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也许比您想象中的多。”   “那可能都是假的,”帕雷萨毫不在意地回答,“人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一个人说成另外一种模样。我想我大概不需要想象这些谰言被您听去了多少。”   “您说的的确有道理,”龙王回答说,“雷蒙娜曾向我多次描述过您,描述您和她一起呆在海勒堡时的生活,现在想来里面大概有许多谎言——她从来没提过第七的存在。”   “……那她都提到了些什么?”   “她提过您在她小的时候抱着她去森林骑马,等她稍微大点时送了她一匹小马驹。她说她给这头小马驹起名叫荧光,她喜欢跨在她背上在训练场上奔驰的感觉。她告诉我您鼓励她进行骑士训练,让她在拉德利男爵的指导下和男孩子一起奔跑厮打,学习射箭,骑术,剑术。她说,很可惜,后来您死了,她没完成她的骑士训练,没有实现您和她的期望,没有成为大陆上一位声名斐然的女骑士。”   帕雷萨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故作轻松地说:“她大概会意错了,我没有这样期望过。”   “也许她没有会意错。她故意那么对我说而已。”   “……”   “她很像您,对吧?”   “她长得比较像她的母亲。”帕雷萨回答,“至于这些小心机,我可并不打算承担什么责任——她八岁以后,都是安娜亚特夫人在教养她。如果您要把对她的印象沿袭到我身上,那我必须说,这是极为不明智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称谓,“陛下。”   “您叫我乔耶斯就行。”龙王说,“请不要误会,帕雷萨将军,我您并没有什么偏见。我曾和雷蒙娜是朋友,我曾和她不再是朋友,我曾和她有过极为不愉快的回忆,我曾一度憎恨她,但那时候她已经去世多年,现在,时间就更久远了。我已经能以一种平和的眼光看待她了。我现在不怨恨她,我也不打算迁怒您。”   帕雷萨不说话。   “第七不喜欢回忆过去,”龙王又说,“他觉得回忆过去没有乐趣,尤其是回忆里的人都死了的时候,只有软弱的心灵才喜欢回忆……但我不这么想。我斗胆揣测,您也不这么想吧?逝者永恒不变,但他们能对生者施加影响,就像他们仍旧活着时那样……”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陷入沉默的记忆里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保持安静。   火炉上的水煮开了。龙王召来茶杯,为自己和帕雷萨斟茶。   帕雷萨端详那杯茶,突然就问了出来:   “她恨我吗?”   龙王望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茶水,不看龙王。   “我不知道,”龙王回答,“我知道的只是——她很怀念您。”   她想起古老的信纸上娟丽的字句——   我那天神一样的父亲,永远不曾老去,永远不曾衰弱。   *   阿芙拉在黑暗中走近那个散发寒气的中心,那头虚弱的龙。他已经恢复到可以化形了,阿芙拉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赶快走出去,见他的老情人。   “爹啊,”她高兴地向他打招呼,“帕雷萨先生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见您。”   抱膝坐在地上的人抬起头,两双金色的眼睛对视了。   他看起来多么凄惨啊。阿芙拉在心中慨叹。她每每见到赫莫斯失去那些幻术的遮掩,露出这种原原本本的模样时,都要这么慨叹一番——纵横交错的伤口,深可见骨,没有愈合,边缘皱缩着,皮和肉像被风干一样贴在骨架上。   君特·布布鲁克是个人才,因为他居然做出了伊多尔克当年使用的魔法阵的雏形。   伊多尔克是个天才。他凭一己之力,将一位真龙置于死地。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半神也没从那场可怕的死刑中恢复过来。他拖着这副残破不堪的躯体行走,依靠幻术维持他的尊严   “还要让他继续等着吗?”阿芙拉笑眯眯地看着赫莫斯,“我真是不懂——帕雷萨先生的脾气糟糕极了,尤其是在对待您的问题上,毫无涵养可言。与其让他越来越生您的气,干嘛不让他走进来看看您的处境呢?说不定,他会对您小心呵护起来了——”   她的龙族之父发出一阵冷笑。   “你靠你的情人对你的同病相怜拴住她的心,你可以对她卖惨。我的这位可不一样。”   “那您好惨啊。”阿芙拉说,“这么痛苦的伤口,却不能展示给最亲密的恋人。要我说,只爱我的美丽与强大,厌恶我的脆弱与丑恶——这样的恋人,要之何用呢?”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赫莫斯虽然是仰视着阿芙拉,语气仍旧维持着他的居高临下,“我不需要从我的恋人那里汲取同情。”   阿芙拉的脸上闪过愠怒的表情,她旋即又笑了。   “哎——您想强撑着就强撑着,讥讽我干嘛?我会去转告帕雷萨先生的,请他稍安勿躁,他的恋人就是不想见他。”   但她没有立刻走。   “真可惜您不知道,”她捂着嘴笑道,“被喜欢的人同情的感觉可好了。”   虽然赫莫斯还不能熟练地运用魔力构建精致幻术,但他已经可以熟练地操纵他的冰了。   冰把阿芙拉抽了出去。   * 第48章 月光如纱   赫莫斯坐在这个被打造得十分温暖舒适的石室里,那把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他裹着一件素色的长袍,银白色的头发披在肩头,英俊的面孔透出健康的血色,神态安然而优雅。   但他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未免就有点诡异了。   他听到他们回来的响动,这才变换了一下坐姿。他开始眨眼。   他的听力下降了很多,他们走到山崖下时,赫莫斯才能听清帕雷萨在和龙王聊什么。   “他真的胖成了一个球了吗?”   “是的,我的同伴甚至怀疑他到底当没当过骑士——骑士的修行不是终身的吗?”   “哈哈哈哈,我真的有点难以想象。拉德利很能吃,不过他也很自律——唉。”   “他自暴自弃了……不过这也无伤大雅,雷蒙娜后来让他当了海勒堡的伯爵,他活了很久。”   “那倒是不错……”谈话戛然而止。帕雷萨站在洞口,看上去像去水里泡了好一会儿。他吃惊地看着赫莫斯,就像一个人看见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龙卷风一样。他看上去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让赫莫斯松了口气——但也没有高兴的样子——这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也许帕雷萨看上去没有流露出什么厌恶只是表面上装装样子,毕竟龙王在旁边呢。   龙王——第十三——相比之下比他俩态度自然多了。她看到赫莫斯,高兴地打了个招呼:“第七。”   她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皮口袋。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角落里的一个有水的盆里,是一些海鲜,接着招出一口锅。她用魔法清理食材,便捷而高效。   帕雷萨终于回过神了。他含糊地和赫莫斯打了个招呼,走进来,去生火。他没看赫莫斯,但似乎也没专注于他所做的事情。   汤煮上了。   帕雷萨盯着锅发呆,龙王拍拍帕雷萨的肩,像在交流一个无言的讯息。这种亲昵和默契,虽然早就有这种准备,第十三能轻松赢得帕雷萨的友谊,真的目睹这一切,赫莫斯还是觉得很不爽。   因为他就做不到——这才几天——他就做不到——第十三赢得了帕雷萨的信赖——他就做不到——第十三是白塔法师的弟子,白塔法师是帕雷萨的密友——他就做不到——当年树下的男孩儿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却被白塔法师安抚下所有竖起的尖刺——他就做不到——第十三可以拍拍帕雷萨的肩,无言地传达支持和鼓励——他就做不到——   白塔法师说:我给了帕雷萨友谊和支持。接着他问他:你给了他什么呢?   给了他爱情。   以及伴随着爱情的轻蔑,羞辱,孤独,痛苦,折磨。   龙王看向赫莫斯。   “我会监控你的魔力。”她说。   “我会控制好它们。”赫莫斯回答。   她离开了。   赫莫斯站起来,把椅子拖到帕雷萨身边。记忆里的白塔法师还在有条不紊地述说着:他为之而死的东西,你嗤之以鼻,你居然还爱得下去,还爱了这么多年。   我真佩服你们龙。   他坐下了。   他心情灰暗地等帕雷萨开口,不管是直接一顿痛骂还是温和一点的冷嘲热讽。   “听着,”他听见帕雷萨说,“这说起来挺好笑——咳咳,我是说,尴尬——我一开始是很生气,但我早就不生气了,你妹说的对,你不喜欢我看你狼狈地模样,那就别看呗,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雪梨小姐好像觉得你的反应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也说过请她别这样逗你,不过她好像觉得这样挺好玩的……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为了我不好好养伤,那你还是好好去养伤吧,因为你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当然,我并没有不想见到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   他被赫莫斯勾过下巴,龙用一个吻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赫莫斯快乐地吻他的恋人,那些不愉快的情绪都被抛之脑后。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出去把阿芙拉揍一顿,不过他没有,帕雷萨抱着他,他提不起劲去想别的事。   “汤还在……帮我把火熄了……”他们躺到地上时,帕雷萨对赫莫斯说。   *   龙王沿着海滩慢慢走着,夕阳的余晖照在沙滩上,令她想起她也曾经在这样一个橘红色的晚霞下,在海岸边教一位大海的女儿唱歌。   “在如纱的月光下,我们相会——”   她忍不住唱出来。她教会了人鱼一支歌,人鱼教会了她如何歌唱,但她永远也学不出那位人鱼之女那样优美的歌声。   “海浪送来美人鱼的祝福——”   阿芙拉从沙子里冒出来,仰头看着她。   龙王停顿了一下,选择把这首歌谣唱完。   “你细足下的白沙,每一粒都在述说——   我对你的爱慕与依恋——”   她唱完了,太阳已经与海平线相交,正在下沉。   “我竟然没听过这首歌谣。”阿芙拉说。   “流行于你出生之前。”龙王回答。   “您和帕雷萨先生那个时代吗?”   “是的。”   阿芙拉笑了。   “您最近和帕雷萨先生天天都在追忆过去呢。我真担心,要是你们俩看对眼了,我爹可怎么办啊!”   “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龙王一点感觉自己被冒犯的迹象都没有,很认真地回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小克里斯塔尔说,我们兄弟几个挑选恋人的口味都大相径庭,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了。”   阿芙拉看起来像是被噎到,很不甘心地哼哼了几声。   “你可以先从沙子里爬出来了,”龙王又说,“他一时半会儿没空过来找你麻烦。”   阿芙拉过了一小会儿,如龙王所言从她藏身之处出来了。   她对不远处帕雷萨临时住的岩洞做了个鬼脸。   “如果不是纯血龙没有性欲,”她说,“他真该当个寻欢之龙,而不是寒冰之龙。”   龙王笑了,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阿芙拉:“你打算休假吗?”   “休假了能做什么?”阿芙拉反问,“在以前,遇到翠丝塔之前,我不工作的时候都是去勾搭妹子谈恋爱。啊!也许再去谈一场恋爱也不错。我守在翠丝塔身边太久了,她肯定以为我已经习惯忠贞到对别人丧失发情的能力。太可笑了!太天真了!我这就去让她大吃一惊!”她带着冷笑,愤懑,不屑絮絮叨叨说了好一大堆话,但是半点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一阵沉默后,阿芙拉又说:“我后悔缔结契约了。要是我当时没有共享我的生命,翠丝塔现在已经是我玫瑰色的回忆了,永远不褪色,永远不变质。”   “也永远不会再更新。永远停滞了,凝固了,没了。”龙王说。   “延绵不断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呢?他——”她伸出手臂,纤纤素指指向那个岩洞,“作为一个例证还不够我警戒吗?”   “太过警戒会失去很多乐趣。”龙王说,“事情远远没到需要警戒的糟糕地步。”   “‘这头龙毁于他的爱情。多么愚蠢可笑,贵为真龙,却留恋着令他痛苦的爱。’”阿芙拉喃喃说出伊多尔克对她说过的评语。   那时的思绪自然而然滑进脑海。好委屈,好难过。爱很愚蠢可笑吗?明智地活在世上不应该爱吗?可是我就很爱你啊,父亲。我想要永远爱你啊,父亲。我也很愚蠢可笑吗,父亲?   她不敢把这些话告诉他。所以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晚风刮过,阿芙拉突然打了个寒战。   “可是,”她听见龙王用她那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口了,“为什么不是正好相反呢?他是被爱拯救的,差点把他毁掉的是他自己的傲慢和自负。”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在紫色的天幕上开始显露它们的光亮,柠檬色的浪花拍打沙滩。   “如果你想念翠丝塔了,”龙王最后建议说,“可以给她写信。”   * 第49章 真心话大冒险   他给自己盛好了汤,又问赫莫斯喝不喝。龙换了个姿势趴在毯子上,看上去更像个动物而非人了。帕雷萨于是放弃了和他共进晚餐的打算。赫莫斯不说话,下巴搁在前臂上,盯着帕雷萨看。他的脸已经被鳞片遮盖了,这让他做不出人类的很多表情,不过他摇晃的尾巴代替他的表情显示出他的愉快——啊呀,他的那条尾巴显得格外好看,被火光一照,鳞片闪着层叠有致的光芒,随着他的摆动,明明灭灭,仿佛光化为了有形的物体,在上面流淌,勾勒出有序的纹理。   帕雷萨一边喝汤,一边看着那条尾巴,觉得这一连吃好几天快吃吐的海鲜大乱炖都变得有滋味起来。不过他看着看着,又很不放心起来,因为这头龙这么放飞自我的样子是绝无仅有的。   “你真的没事吗?”他又问了一遍。   赫莫斯看起来为帕雷萨质疑他的健康情况很不高兴,可他看起来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噜的野兽的低吟声。帕雷萨忍不住笑他。于是赫莫斯坐起来,又开始变了——衣服彻底变成了鳞片和翼,角和棘突伸出来,但体积反而变小了,像一头豹子那么大,形貌呈现一种幼态。它轻盈地爬过来,跳上帕雷萨膝头,仰头用两只面积占比过大的黄眼睛瞧着帕雷萨,后者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抱它,它于是趁势扒住了他的胸口,不算锋利的爪子穿透布料,按在帕雷萨的皮肤上。它的体温比较低,抱起来有种凉爽的感觉。   帕雷萨挑了一只虾喂它,装可爱的龙张开嘴,粉嫩的舌头把它卷走,那只包裹着坚壳的虾在几声咯吱声后就被咽下。小龙又伸出干干净净的舌头,舔舔帕雷萨的下巴。   他这么一搞,帕雷萨吃饭的效率被严重拖慢了。   他们吃完,帕雷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重新抱着赫莫斯躺在毯子上。他抚摸着龙的肚子,那里的鳞十分细密,贴合着龙的肚皮,有种柔软的错觉。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你还记得吗——你肯定记得——那次,我要核算一份账目,结果你变成了这个样子跑进来……”帕雷萨想起那个场景,忍不住咯咯直笑,“我对自己说,再摸一下,我就要专心致志去工作,但我始终无法把心思从你身上移开我当时非常惊讶——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什么。”   他当时不是那么说的——帕雷萨伯爵,第二天非常礼貌地请管家转告赫莫斯,哪凉快哪呆着去,别来打搅他干正事。   他的手停顿了。他把龙抱到自己身上,让它趴在他的胸口,他的手指放在龙的棘刺之间。他又很多话就在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他本来是习惯不把这些话说出来的。   “乔耶丝说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他决定用这句话作为开头。   赫莫斯就算变成龙形,在帕雷萨面前也仍旧很好揣度——他总是隐藏不了自己的反应。帕雷萨感觉自己身上的龙僵硬了一下,心里立刻有了无数个把话题引开的备选方案。这就是他和龙王的区别——乔耶丝会坚持把问题理清楚,但他不会,因为他觉得让这头龙搞明白状况对他没什么特别好处。   ……这就是他会令赫莫斯痛苦的原因。   “也许按我的习惯,”帕雷萨说,“我应该和你从丹马克谈起。一天之前我仍旧觉得我应该从丹马克的问题谈起,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停顿了半晌,“我该从哪里说起?”他像是自问。   赫莫斯安静地躺在他胸口,就像一头真正的听不懂人话的动物那样——如果他真的听不懂他说什么就好了,帕雷萨心想,这样他就能畅所欲言了。   “你的所作所为让我震惊不已。”他继续像自言自语那样说,“你恨我吗?——不,我不该这样说——我想说的是,我害怕你恨我……一位半神失去了作为半神的能力,我怎么能负担得起这个?……我害怕我要为此负责……是的,我不害怕你恨我,我害怕的是你报复我……你看,我永远都最在乎我自己……我其实不厌恶你变成我的样子在人间招摇过市,我厌恶的是我看到你居然比我成功……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的第一反应是你想报复我,羞辱我,因为你不是那么一个会留恋前尘的人……可是你……你变得不一样了,我们都变得不一样了……也许瓦露缇娜·普尔基涅有一句建议是对的,也许我应该多信任你。也许你应该多信任我。——不,不该这样说。你不该信任我,我连自己都不能对自己的品性有什么信心。”   他陷入了一阵好长的沉默。   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你应该统治我,完完全全地主宰我,让我没有能力再伤害你。”   * 第50章 你清醒一点   像任何一个疑心病重还要打开心扉的人一样,帕雷萨睡醒觉后,第一反应是——他希望能把自己昨天晚上说的话吞回去。   他都发表了什么没脑子的言论啊!那是该对这头龙说的话吗?万一他拿这些东西拿捏他怎么办?他在赫莫斯面前已经够无力的了……   他想不通自己昨天脑子是被怎么了,赫莫斯装得自己好像听不懂人话一样,他怎么能就真的把龙当成听不懂人话了呢,还打开话匣了呢,还说了那么多一言难尽的话了呢?   让昨天变成一场梦吧……其实他什么也没说……   帕雷萨在心底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后,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日子还是要过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也只能收不回来了。   帕雷萨环顾四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熹微的晨光让这里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他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时感觉赫莫斯先他一步起床了,现在这里果然没有龙的身影。空旷,寂静,只有帕雷萨自己一个人,就像之前许多个早晨一样。   *   “你和帕雷萨都聊了什么?”赫莫斯问龙王。他们站在一处礁石上,涨潮时的浪花一次比一次离他们更近。   “聊了一些他死后大陆各地的见闻。”   “他死后?”   “聊他那些还活着的童年伙伴们最后都是什么结局,聊拉德利·布朗士在他那部没流传下来的自传里骂他是个混球——当然,我没告诉他还是你鼓励拉德利先生把这个词明明白白写出来的——聊柏蒙特,聊雷蒙娜。令我惊讶,你们居然没有聊过这些。”   “我没有关注过这些人。”   “但他很关注。他没有主动问过你吗?”   “……没有。”   “……看上去确实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我建议他应该和你多沟通。”   “……”   “看你的表情好像他没有和你好好沟通?”   “……他对我说,也许我应该完全控制他,让他没有能力伤害我。”赫莫斯复述这话时,还能回忆起自己当时仿佛见了鬼的感觉。   “偏激发言,”龙王评价,“你指出他走极端了吗?”   “……这是走极端吗?我以为他是为了某种目的才这么说。”   “什么目的,比如说?”   “……试探我。”   “这能试探出什么???”   “第八有没有告诉你,在你出来前那段时间,有一年我被困在诸神设下的一个幻境里?”   “第八说诸神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你,用帕雷萨·海泽拉姆的亡魂作诱饵,把你困在自己的梦里。但你只呆了一年就出来了。”   “是这样,”第七语焉不详地说,“帕雷萨现在还没想起来那段记忆。”   “……等等,在那个梦里你都做了什么?”   “我那时候对他充满怨恨……”   “……”   “好了我懂了,这不是一个试探。谢谢你给他和我多沟通的建议,我得回去了……”   “你等等,”龙王拦住他,“你在梦里都做了什么?”   赫莫斯沉默以对。   龙王说:“帕雷萨·海泽拉姆很眷恋你,眷恋到对自己的性情感到畏惧,所以说出让你完全掌控他这种话。但这不意味着他真的能接受这种事发生。没人能接受自己意志的自由被剥夺。”   “但它就是发生过。”赫莫斯说。他也为此感到烦躁。他别过视线,不去看龙王的眼睛。“所以我现在正在避免一切能刺激到他记忆的东西。”   “你不可能避免,回忆是刻进精神里的,他肯定有一天会想起来。”   “那么,等他想起来时,我会想办法让他接受。”   “你知道当年我苏醒后想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我想找到你,撕掉你的鳞和翅膀,像你把我拖回黑渊一样把你拖回黑渊,也强迫你睡上个百八十年。”   “你有能力报复我。帕雷萨·海泽拉姆没有。”   “你清醒一点,”龙王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没有?”   赫莫斯不说话,看着龙王。   “你在乎他,所以他就有了报复你的能力。”龙王继续说。   “你想对我说什么?像博古亚一样,劝我放弃我想要的人?”   “不,”龙王说,“我想对你说,你躲不过这一切,做好他来撕你的鳞的心理准备,这是你应得的。”   龙王吃惊地看着赫莫斯的鳞片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对不起。”赫莫斯说,他本人可比乔伊平静多了,“我控制不了它。”   本能的防御反应让他变成了原型。   *   帕雷萨吃完早餐时,龙王过来了。   “渡船中午会到,”龙王说,“到时候您就可以摆脱这些乏味的海鲜了。”她对帕雷萨微笑。   “那真是太好了。”帕雷萨说。他看向洞口,但是没有别人再出现,于是他问:“赫莫斯呢?”   “在海滩上晒太阳,他变不回来了。”   “他又受什么刺激了,我觉得我没说什么能刺激他的话……吧……”帕雷萨不确定地说。   “身体脆弱的人精神总会也变得脆弱。”龙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一个当妹妹的私下请求,如果您之后和他吵架的时候,请克制自己别说些太过分的话刺激他好吗?”   “这是当然。我没有以他的痛苦取乐的爱好,相反,我不乐意看到他痛苦。”   “也是看情况吧……”龙王说,“我是他的妹妹,和他感情算是很深厚,有一次我想杀了他。”   帕雷萨目瞪口呆看着龙王。   “他阻止我给我死去的恋人复仇,我不想听从,我们打了一架,我那时打不过他,又不服输,于是我被他打到半死拖回家去,被迫陷入沉眠百十来年。当我再次醒来时,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杀了他,让他为他对我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那您行动了吗?”   龙王叹了口气。   “我想要行动的。但我的另一位兄弟告诉我:第七死了。”   帕雷萨一愣。   “十年凛冬,”龙王说,“那是十年凛冬的最后一个年头。”她停顿片刻,“后来我又知道了更多事情,比如说第七阻止我复仇的那个对象并不是真正的元凶。如果他当时没有成功阻止我,我会铸成大错。”   “但他不是为了防止你犯错才阻止你,”帕雷萨说,“他不关心你的正义能不能得到伸张。他想要的是你顺从他的意志,把你带回去,你不服从就逼你服从。”   “这是一种因果关系,”龙王说,“还有无数种别的因果关系。它们混杂在一起,各有各的道理。我记得老师——柏蒙特——有一次对我说,当理性不能解决问题时,就要听从心的指引。当我找到他,发现他尚有生机时,选择摆在我面前——是杀了他,完成我当初渴望的报复,还是拼尽全力,尝试救他——”   她琥珀色的眼睛望向洞口的方向。   “而我的心告诉我,”她说,“我很高兴,我的兄弟仍旧活着。”   帕雷萨循着她的目光,站起来,向洞口走去,于是他看见了:那片金黄的沙滩上,那头庞大的巨龙,它洁白的鳞片在晨光下闪光,像浪花一样耀眼。   “我也很高兴,”帕雷萨喃喃说,“他活着,我能活着再次见到活着的他。”   *   作者有话说:   乔伊:我真的尽力了。 第51章 一家人   龙王像她布置出这个临时居住地一样迅捷地把那些物品收了回去。帕雷萨看着他,心里着实对魔法升起了一种向往。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学习魔法的念头是怎么打消的——那是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少年——他败在了第一步,冥想。   不是他没有天赋,事实上他很快就掌握了冥想的诀窍,能够粗略感知到魔力的存在,但是——那真是太麻烦了。白塔法师自述他刚学魔法时每天花起码两个小时冥想——两个小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感知魔力?!   少年帕雷萨一开始对学魔法还是兴趣十足,这么冥想了几天后,他就对此敬而远之了。   他不知道龙学魔法是不是也这么麻烦——从之前莱尼和他科普的那些知识来看,龙学魔法不需要从冥想做起,大概要简单一些吧……   龙王拍拍手,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洞穴。她确认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后,告诉帕雷萨,他们可以到沙滩上去了。   *   从上面俯视没什么感觉,但一踏上平地,帕雷萨就发现,赫莫斯比他想象中的大。   或者应该说,比他想象中可畏。   他尚且还只是远远地注目,没有走到那双巨大的黄眼睛下面,他就已经能感受到它的注视给他带来的压力。它是如此巨大,像一座小山那样遮挡了他的视野,它一动不动卧在那里,但他已经能想象出如果它动一动,那将是怎样的地动山摇。   坦白地说,他真不想走近它。   和它是谁无关。和它曾经怎样吻他,怎样亲近他,怎样诱惑他,怎样讨好他无关。和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无关。视觉的震撼如此鲜明,他的恐惧如此纯粹——这庞然巨物,在它面前你感到你的渺小和脆弱。你是一只虫豸,它抬起爪子就能捏死你,它张开嘴就能吞掉你,甚至它偶然的一次翻身,尾巴的一次横扫,你就会死。它在意你或不在意你,你都逃不脱它对你的命运的主宰。   而你越走近它,你就越把自己置于它对你的掌控中,你就离危险越近,你就离毁灭越近。   帕雷萨跟着龙王一步一步向赫莫斯走过去。他想,如果不是乔耶斯在这里,他肯定是没有胆量走近赫莫斯的。虽然从理论上讲,龙王是头比赫莫斯更厉害的龙,但是她现在是人形,是个年轻女人的模样。感谢人类的情绪可以互相感染,她的平静让他的不安消退了不少。所以当他们站到那个搁在沙滩的头的前面时,帕雷萨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没有表现得太夸张。   龙王没有和赫莫斯说话,她走到这个不被赫莫斯阻碍视野的地方,就开始看着远处的海平线。   帕雷萨感到自己站在这里,十分尴尬。赫莫斯现在太大了,他也就能看到个眼睛(而且只有一个眼睛,另一只在那边呢),他朝那个眼睛笑了一下,对方可没有像上次躲在冰墙后面那样晃晃脑袋给他点反应,没有眨眼,瞳孔也没什么变化,那些虹膜上深浅不一的纤维纹丝不动,像个没生命的雕塑一样。   不过它这样一动不动的好处就是,雕塑没有活物可怕。帕雷萨站在那里,渐渐觉得自己放松下来。他觉得自己渐渐习惯了视野里的这个大家伙,它对他的威吓淡去了,他可以开始好好观察它——他观察赫莫斯的眼睛观察了好半天(它的颜色像夕阳一样壮美),又看他眼睛周围的鳞看了好半天(它们就像银器一样华美),又对比了一下两枚鳞上的纹理有什么不同之处(答案是有很多不同,就像树叶的叶脉一样,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哈)。   他看着那些鳞,想起赫莫斯曾经送给自己一枚鳞。是一枚颈鳞,不算大,尖锐的地方很割手。它很漂亮。非常漂亮。不过说实话,帕雷萨已经记不清它是什么样了。他没有好好看过它,到目前为止也没好好回忆过它,因为它牵连着的回忆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失败。   好吧,他现在可以对自己说出这个词了。失败。他现在可以对这件事下个定义了——他一生中最为看重,耗尽最多心血和精力,为之做了无数牺牲,冒了无数险,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头的这件事,它最终的结果是:失败。   淡淡的悲哀漫上来。但还可以接受。真正面对它时就能发现,面对这件事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痛苦。帕雷萨想,他大概就会这样自然而然地时不时想一下这件事,感受一下这种难过和挫败,然后,他就会渐渐忘了它了。一个很难接受的东西,正因为你不能接受它所以它才对你影响巨大。可一旦你接受它了,它对你的魔力就荡然无存。人们把这称为释怀。   帕雷萨再度看向赫莫斯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现在完全不畏惧了,他开始能重新感受到它的美了。接受,释怀。这就是赫莫斯,这就是他。赫莫斯最终也不能变成平凡的人,他也最终不能变成非凡的神。这就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这就是他们各自经历过的一切。   他曾经无比坚持的东西,他现在要放弃了,他已经放弃了一些。这是妥协,妥协意味着改变,改变意味着新的动荡和危机。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的确会躲过现在的你发现不了的陷阱,但这个全新的你又有一个新的视觉的死角,致命的缺陷。比如说吧,可能正因为你不再是你,你对你的恋人的吸引力就烟消云散,然后他就离你而去。   不过,这又是新的问题,新的挑战啦。帕雷萨注视着赫莫斯虹膜上的纹理,他觉得已经准备好了,就算再掉进新的陷阱,总会有一条逃出生天的,而他会找到这条路,他知道自己做得到。   *   虽然我们的主人公现在情绪高昂,对未来充满期待,满心觉得这部小说已经到了写下“全文完”的时候,但我必须很遗憾的告诉大家,还早着呢。   龙王站在沙滩上,感觉第七和帕雷萨的相处模式太奇怪了。从刚才他们站在这儿起大半天了,他俩就在这儿话也不说,一动不动,互相盯着看。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人类,他是能做出表情的,但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唯一的动作是眨眼——而第七连眨眼都没有,在那里装得跟个冰雕似的。   乔伊自问,如果是她自己,这种情况早就受不了了,而他俩在这里装雕塑装得还挺带劲,看上去还能就这么互相盯一上午?   龙王摇摇头。她清清嗓子,对第七说:“船快到了,你还不能变回来吗?”   第七没有变成人形。它闭上了眼睛。   帕雷萨终于收回了落在第七身上的视线。他发问:“不是说中午才到吗?”   “可能风向比较好,它已经到了。”她指给帕雷萨看。   一个白帆的一角从海平面后面出现了。   龙王转回去走近赫莫斯,开始叽里咕噜说一种帕雷萨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精灵语。帕雷萨继续看那艘渡船——它慢慢出现了,和之前缉拿队坐的那艘没什么两样,就是外海港湾上常见的船。它在浅海抛锚,接着,帕雷萨看见有什么乌漆嘛黑的东西在船上出现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是翅膀,这头龙俯冲过来,掀起好大的浪花。   它在接近海岸的时候减速,收起漆黑的龙翼,轻盈地落地,向他们徒步走来。这是一个黑头发的男人,年龄不好说,有一张秀气的娃娃脸,挺英俊的。他走过来的时候,龙王的声音停止了。大致看了眼赫莫斯和龙王,最后把视线落在帕雷萨身上。   这个陌生人走到他面前,站定,伸出手。   “嗨,我是克里斯塔尔,很高兴见到您呀。”他的声音有种装模做样的轻快。   帕雷萨和他握手。   “您好,我是——”他迟疑了一下,“约翰·多伊。”   “我自从听说了您的存在就对您好奇得不得了,现在我终于见到您——”   海水突然沸腾,凝成坚冰向他刺来。他转身,喷出漆黑的火焰抵消了坚冰。   他转过身来时,越过帕雷萨看向赫莫斯,声音低沉下来,做作感没有了。   “你咋还这么暴躁啊,小七,”他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这么欢迎我?”   “你太没礼貌了,”龙王在旁边说,“哪儿有一上来就问八卦的。”   “呸!一上来装模做样寒暄一番多虚伪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这一上来就问——不是把海泽拉姆先生当自家人看吗——”他转向帕雷萨,“虽然我听说你们没结过婚,但是!多伊先生!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唯一的——呃——叔嫂?姑父?叔父?”   帕雷萨:……   龙王扶额。   “这是克里斯塔尔,”她介绍道,“按人类的亲缘关系,他是第七的侄子。”   “也是您的侄子,龙王大人~”   “他的年纪比我大——或者应该说,他和第七差不多大。”   “没错~我和小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你想不想听小七小时候的黑历史?我都可以告——”   帕雷萨觉得有一阵风从身边刮过。他反应过来时,看到赫莫斯的残影,后者变回了人,和他的侄子扭打着滚进海里,掀起一连串水花。   帕雷萨看向龙王:“看得出,他们关系挺好的。”   “好几百年没见面了……”龙王回答,“他是来接替雪梨的工作的。”   帕雷萨这才反应过来,他到现在都没看到雪梨小姐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身影了。   “她怎么了?她爹出狱把她吓跑了?”   “差不多吧,”龙王说,“她休假去了。”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其实黑渊知道你存在的人不多,第七本人也不怎么谈起你,但是他曾经花了好些年研究怎么复活你,所以我们这些第七的近亲才对你印象深刻。”   “……”   “真的不是我们热衷八卦。”   “……”   * 第52章 忧患意识   帕雷萨和龙王站在甲板上,看着不远处的浅海区域时不时迸发的水花。   “放心,”龙王对帕雷萨说,“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真的造成伤害的。”   帕雷萨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下,问龙王:“我到底是怎么刺激他了?他面对别人显得挺正常的啊。”   “我们预感到重大危机时就会不能控制地变回原形。第七现在比以前虚弱,对危机可能有些过度防御倾向。”   “危机?”帕雷萨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为什么——您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复活的我是什么表情吗?如遭雷劈,如临大敌,他发现我一点都不记得他,完全不认识他,但他那个时候却没有变回原形。可现在,他却感到——危机?”他笑了一声,“太荒唐了吧。”   “也许还要考虑到他最近新遭重创,身体虚弱。”龙王说。   帕雷萨沉默了一小会儿。   “是啊,您说的对。”他把手撑在船舷上,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我昨天明明没说什么。只是一些很无聊的话……虽然都是真话……我对他说,我不希望我再有机会伤害他,为此我可以接受自己受到损害,他可以对我做出伤害,让我没有再折磨他的能力。”   “这听起来有点病态,”龙王说,“不做出伤害应该是您自己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该剥夺一个人做出选择的自由,爱他的人更不应该。”   帕雷萨怀念地笑了:“你的口吻和柏蒙特一模一样——柏蒙特是我最好的朋友,总能给我最好的建议。谢谢你这些天对我说的那些话,乔耶斯。”   龙王看着帕雷萨,这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正闪着真诚的光。   很久以前,在她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少年时代,她听闻过这个人。从无数张嘴里,从无数张纸上。从他的血亲身上。她自以为她对帕雷萨·海泽拉姆的了解肯定强于随便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然后,她真的见到他时才发现,他完完全全不是她以为的模样。   安德烈阴沉着脸提起的帕雷萨将军是个凶恶的屠夫。卡朋特语焉不详的暗示里说帕雷萨伯爵是个冷血的怪物。尼克特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述这个魅力十足的英雄,力挽狂澜的伟人,雷诺西斯的帕雷萨将军。奥兰德保守地告诉她,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可畏角色,做出来的事叫人胆寒。他们的老师,白塔法师则暗含着叹息,告诉她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有才干也有志向的人,但他高高在上,滥杀无度,只依赖暴力征服,越来越刚愎自用,他的毁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像雷蒙娜那样的人。   谈不上出挑,谈不上魅力,谈不上凶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一个凡人的模样。她扬起微笑看着你时让你觉得,她乐意遵从人与人相处时一切良性循环的法则,让你们俩都不受到伤害。只要你和善地对待她,她就会友善地对待你,只要你不先冒犯她,她就不会做出辜负你信任的事来。   龙王突然间理解第七了。她想,如果雷蒙娜再次活着站在她面前(并且她没有第一时间把雷蒙娜杀了的话),那么,她也会怀疑这个女人的任何言行,认为其中或许包藏着某种险恶的动机。   *   “你明明没暴走嘛。”洛尔拉着赫莫斯在水下慢慢潜游,“沃尔夫还告诉我做好把你扛回来的准备。”   “我当然没有暴走。”   “那你为啥子变不回来了?”   “……”   “龙形和人类玩耍多不方便啊,一不小心动一动都有可能把对方拍成肉酱。凡人又不能真的伤害到我们,就算他要家暴你你也不用一直变成原型啊。”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啧,真有意思,我还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你自己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   “你不懂我的感受。”   “也是哈,我是混血你是纯血嘛,严格来说我们都不是一个物种。”   “……”   “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差点把我打死。”   “记得。我因此差点被第一打死。”   “如果不是我爸差点打死你,你肯定不记得这事了。”   “……”   “你们这些高贵的纯血啊,把太多东西当成理所当然了。不喜欢的人杀了就好了,不喜欢的世界毁了就好了,威逼利诱让精灵和人类屈服,把镇压和屠戮当成一场游戏。”   “那是第二干的。”   “你也是这样。我碰了你的玩具,你就要打死我。我后来不再来找你玩,你也一点都不在意。”   “……你需要我向你道歉吗?我很抱歉我在你小时候差点打死你……”   “哇,你终于想起来还有道歉这码子事了。”   “……”   “我那时候感到内疚,因为我爸差点打死你。是我非要来找你玩的,当时只有你和我差不多大。你看,这才是正常的心理,患得患失,知道自己对很多事无能为力,知道自己会受伤并接受自己的伤口。可这个世界对真龙来说太羸弱了,它对你们造成不了伤害,所以你们错把自己当成神,可你们不是神。”   “……你想说什么?”   洛尔仰头,看着波光潋滟的水面,以及水面后巨大的船影。他们已经游到船边了。   “龙鳞是为了防御,防御是为了不受伤害,”他对小七说,“但你本来就不是神。你不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法则,你是一个生命,生命的必经之路是不断消磨,走向死亡。想要让自己像神一样永不受伤,这期望未免太傲慢了。”   “所以?”   “我们要上去面对帕雷萨·海泽拉姆了。你准备好了吗?”   *   帕雷萨和龙王被巨大的水花溅了一身水,始作俑者轻巧地落在地上。   帕雷萨忍不住说了句脏话。   “哎呀,对不住啦二位,我本来想弄个炫酷登场来着——给您来个烘干多伊先生,真抱歉一上来就把您男人占用了好一会儿,但您要放心我们虽然是青梅竹马性向却大相径庭绝对没有任何暧昧,我是个钢铁直男只喜欢龙王这样性别为女的妹子。哎嘿小七啊,你还不去快亲亲抱抱你家亲爱的要是吃醋了就不好了,当然如果你想玩吃醋play那我也没话说——”他回过头去找第七,声音僵住了。   湿漉漉的甲板上,小时候模样的第七向他眨眨眼睛。   “操。”洛尔说。   *   端午节快乐。求评论。 第53章 恐惧   帕雷萨打开门,看到出现的人既不是赫莫斯,也不是乔耶斯,而是克里斯塔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黑发的龙愉快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我想和您单独谈谈。”   他都这样说了,帕雷萨还能说什么呢?“请进吧。”他侧开身。   他把门关上时,一种奇怪的明亮色彩突然覆盖了门面。帕雷萨退后一步,他认得这个东西,结界的壁垒。   彩虹一样的光辉在他四周闪现。施魔法的人高高兴兴地坐到扶手椅上,看着发愣的帕雷萨。   “龙王的听力太好了,”他解释说,“我这些话不想被她听见——当然,如果您听完后觉得有必要告诉龙王,那也请您放心大胆的告诉——我只是怕她会打搅我们的谈话,过来堵我的嘴。您没有什么幽闭恐惧症吧,多伊先生?”   他最后那个词挺生僻,不过从词根来看可以理解它的意思。帕雷萨摇摇头。他也坐下来了。   “我想我得先向您道歉,”他说,“我不是有意要把一个假名介绍给您,我复活后一直在用约翰·多伊这个名字,除了那些原本就知道我是帕雷萨·海泽拉姆的人,我很乐意用我现在的名字。”   “嗨呀,我完全理解,有好多名字这个事对我们龙来说太正常了。不知道是哪个傻逼定的规矩,龙的真名不能被轻易呼来喝去,显得没有威严——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所以我们只好给自己起好多代号,在不同的场合被不同的音节称呼。咳咳,扯远了,您乐意我称呼您为约翰·多伊,那我当然也乐意这么称呼您啦。顺便一提,在黑渊大家都叫我克里斯塔尔,不过小七一般喜欢叫我洛尔,如果您愿意随他叫我洛尔我也没有意见。”   帕雷萨点点头。   “我叫您克里斯塔尔就可以了。”帕雷萨连忙说,他迫不及待要进入正题然后送客,“您要和我谈什么?”   “我觉得您心里已经有数了——当然是谈小七啦!我相信龙王肯定之前已经和您谈了很多次小七了,不过我知道她对您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非常不赞同她这种越俎代庖的行径,她觉得有她做缓冲可以抵消您对小七的伤害,这怎么可能呢——”   “我给小七的伤害?我做什么了?”   “您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帕雷萨支着下巴,面无表情看着洛尔。   洛尔摆摆手:“请别误会,我不是说为了让小七快点康复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您抹杀——虽然我听说确实有人这么认为——请放心这个人不是龙王不是我也不是沃尔夫而且我们认为这个方法是完全行不通的,小七绝对承受不住您再死一次了,您简直不知道他现在有多么虚弱,当初把它救出来时我以为它怎么着都活不成了——按常理来讲,没有龙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真龙也一样。”   洛尔适宜地做出停顿,黑色的眼睛看着帕雷萨。   帕雷萨只好接过话头:“那么,为什么呢?”   黑龙戏剧性地拍了一下手掌:“因为您呀!”   他期待地看着帕雷萨,帕雷萨木然地回望他。   “嗯……为什么是因为我?”他问。   “那个巫师的法阵虽然困住它,但如果猎物死了,它还没有能力困住失序的魔力,到时候魔力冲破限制,首先那个巫师会死无葬身之地,接着庞大的魔力会毁掉整个大陆——这个巫师,我不得不说,是个头脑清醒的疯子,他没有一鼓作气杀了小七,而是杀了它十年——您想象一下,一个人类被困在一个黑屋子里,周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他还能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就这样过十天,您觉得会发生什么?”   “没有补给的人七天就会死,再说你们龙也不是人类。”   “这是个假设!……换成您呢?您有没有被囚禁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的经历?”   帕雷萨的表情显得很漠然,让洛尔以为他肯定会做出否定的回答。   “有。”他说,“那时候我会想象一些人出来陪我自说自话。”   “哎?——对,就是这样。小七想象了一个您出来。”洛尔的语气突然变得没那么抑扬顿挫了。   “想象了一个我出来?”   “它本来应该发疯的,”洛尔说,“我们龙是庞大的精神和物质组成的生物,身体受重创会影响精神,精神不稳定也会影响身体。照它当时的情况,它本来应该因为虚弱和囚禁陷入不可逆转的疯狂,在解脱枷锁后开始暴走,无法控制自己仅存的魔力,变成最后一场袭击全大陆的暴风雪,从此消失——它没有,它还保持理智,它挺过来了,因为它一直在和一个‘您’说话。”   他这次不是为了戏剧性需要,而是真的陷入了沉默,这沉默凝结了好一会儿。   帕雷萨开口了:“龙王从来没告诉过我。”   “龙王不信任您,”洛尔直接了当点破了,“我听沃尔夫说,她被您女儿坑过,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觉得您并不值得信任——要是告诉您,您对小七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力,可能重要到左右他生死的地步,您会利用这一点,在您需要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他已经预备好要接受这个人类对龙王发火,甚至对他和赫莫斯迁怒,然而没有。   “可能确实如此哦。”   “……哎?您不反驳我一下吗?……为了您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应该反驳我一下吧!”   “您都说了‘他承受不住我死第二次’,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   “‘我会利用这一点,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恕我冒犯,仅从我这几天与龙王的谈话来看,这不是她的思维模式,虽然她应该是被说服了,这个想法,”帕雷萨笑了一下,“每一个词都是赫莫斯的口吻。但是,他这种担心是对的,如果他知道什么是吃一堑长一智,他就应该对我抱这种看法。”   “……”   “但他白担心了,”帕雷萨淡淡地说,“就算我对他来说很不重要,完全不能威胁他的安危,当我认为我需要的时候,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他。至于他会有什么下场,那完全是他活该。”   “死了也是活该吗?”   帕雷萨没有立刻回答。于是洛尔接上一句:“我知道您的印象里,小七是半神,是不朽的,不会死的。但距离您留下印象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小七现在不是半神了——它会死。您的厌恨,您的敌意,您的冷漠,您的疏离,您在情绪和精神上带给它的折磨,都可以把它引向崩溃的境地,而对现在的它来说,崩溃就意味着死亡。我希望您能意识到这一点:您有能力杀了它。”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帕雷萨。   然而,帕雷萨对他说:“我想您对我有点误解,我不是忌惮杀戮的人。正相反,很多人倒是觉得我有点嗜杀。我有能力杀了他,您不该告诉我这件事。您应该先和龙王他们谈谈,然后您就会被说服了——我是一个只要我觉得有必要,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人。”   “……哪怕是恋人的死亡?”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至亲至爱的死亡。”   洛尔看着帕雷萨冷漠的面孔,感到费解——小七挑人类的口味并不奇怪啊,为什么这个挚爱会是这样一个冷血到神经病的家伙?   “这和我无关。”洛尔说。   “什么?”   “‘任何人都不该剥夺一个人做出选择的自由’,我在水下听得一清二楚。龙王知道应该这样做,可她太不想失去她的兄弟了,她自己违背了这句格言。我对小七的偏爱没有这么重,所以我来做我们应当做的事——您是它刻骨铭心的恋人,他的濒死和康复归根结底都和您有莫大的关系,把您排除在外,这是不可能的。您有影响它的能力,您就有了一种责任,您得好好想明白您接下来要对他做点什么。我希望您不要在无意之下做出让您自己后悔的事。当然,如果您故意做出一些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那谁也没办法咯,小七就活该了,”他摊手,“谁叫他非得爱这样一个人呢?就算爱神本人出面干预,他也得死在您手里。”   洛尔站起来了,结界的虹光消散了。   帕雷萨仰起头看着他,突然问:“赫莫斯到底为什么变不回人形了?”   “噢,不是不能变回,是一见到您就得变成龙,”洛尔回答,“我们感到巨大的恐惧和不安时,就会不受控制地变回原型。而小七一见到您,就会想起自己的最大的恐惧——得到过您一时片刻的爱,又永远失去了它。”   他看着帕雷萨·海泽拉姆的脸。他刚刚说的一些话是真心实意的,他现在希望从这个人的表情里看到刺痛和动容也是真心实意的。   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看上去跟个魔像似的,仿佛没有一颗柔软的心脏在胸腔跳动,也没有温热的鲜血在皮肤下流淌,没有情绪更不会同情,心灵像冰川一样苍凉。精灵的冷漠,白魔的心肝。沃尔夫说小七的养子博古亚这么评价帕雷萨·海泽拉姆。   好吧。   洛尔慢慢走出去,觉得自己现在是博古亚那一派了——他支持抹杀这个人,逼小七陷入沉睡,睡个十几年就够了。黑渊现在不能没有小七,根本没有第二头龙适合担当那个秩序长老,既有能力镇压诸龙,又能给黑渊带来最合适的秩序。   洛尔关上门,吹着口哨慢慢走着,思量着如何说服不想伤害任何人又想保全每一个人的龙王。他走了不知多久,才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动静。   他听到那个人类在痛哭。   * 第54章 缓冲   洛尔判断龙王不是来找他打架的,于是扬起一个笑容。   “嗨,龙王,小七呢?”   “你的恋人悲伤不已时,你会在哪?”   洛尔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   “谈恋爱对我来说实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不玩这一套,早就忘了——要是您呢,您会在哪儿吗?”   “我会先去站在那个把他惹哭的人面前,好好教训他一顿。”   “您可真是个带劲的恋人。不过我知道啦,小七没您这么带劲,所以他不会赶着来教训我,再说他现在也打不过我咯。”   “第八为什么会让你过来?”   “除了我谁还是更好的人选呢?既知情,又愿意管,又有空闲管——除了我,那些小辈们谁能真的帮您控制小七呢?黑渊的法律是您的意志,可所有行为的细则都是他的意志——您不是也因为这样才忧心忡忡地亲自过来处理这件事吗?如果秩序之赫莫斯有个三长两短,失去它对群龙的震慑力,黑渊的秩序就完蛋了。”   “一个秩序完蛋我可以再找到新的秩序顶替,这世上不缺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亲自过来看一眼是因为我第七是我的兄弟,我关心他的健康。”   “您总是让我感到惊叹,明明我才是有人类血统的那个,可您却比我表现得更像个人——和其他个体建立感情联系,在乎公平和正义,维护弱者厌恶流血牺牲——就一头龙,尤其是一头纯血的真龙来说,您太奇怪了。龙不是在乎族群的种族,您却渴求着一个族群——”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对人类来说,您是个好君主,对龙来说,您是在倒行逆施。”   “对孤独的恐惧是我们共有的感觉,”龙王回答,“我并不比别的龙更奇怪。”   “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您面前,您不走,非得绕路。您还不奇怪吗?”   “你和第七的恋人又没有过节,为什么想要他死?”   “不如这样问:我们和这个人类素昧平生,为什么不能让他死?他对我们每一个都没有特殊意义——除了小七。哦,可是,可怜的小七,他现在打不过您,打不过我,打不过沃尔夫,好几个小辈都能和他打成平手。他在乎他的人类,可偏偏在乎到妨碍了自己健康的地步。又偏偏我们都希望看到他好好的。他没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们,只能接受我们强加给他的意志,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能力去支配,就会被支配,这个道理你们纯血龙比我们更清楚吧?”   “在支配和被支配中应该有缓冲的余地。”   “您是这样想。可能只有您是这样想。”   他们对峙着,海风从他们中间仓皇而过。   “洛尔嘉耶德,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吾君已死,我是新的龙王,是我统治着黑渊众龙,我的意志就是黑渊的意志,我的愿望就是群龙的愿望。”   她的眼睛变成金色,瞳孔变成竖线,声音随着强大到魔力荡漾在空气里。洛尔的鳞在他有意识控制之前就冒了出来。   不过他仍旧笑着,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哎呀,我可是您的侄子,您怎么能这么凶我——好吧,我放弃谋杀多伊先生的念头了。谨遵您的命令咯,乔耶蒂莉丝。”   * 第55章 啊哦   帕雷萨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眼泪流太多就会留下痕迹,痕迹就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该怎么解释呢,怎么掩盖呢?   不需要掩盖和解释?不,这样就太荒唐了,不能这样。人不应该哭,起码不应该在做客的时候哭,而且哭得这样不收敛,不矜持。没有正当理由的哭泣会招来轻蔑。不过对哭泣而言几乎不存在正当理由,人就不应该有流泪这种行为,泪水只维持在恰当的分量足够湿润眼球就成了。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哭,因为他们不能控制自己一时的脆弱感。   是的,这脆弱感就是一时的。过一会儿他就会好起来。他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的一切不能阻止他的抽噎。   他感到一种冷冰冰的酸楚在填充他的胸腔。回忆的剪影在他脑海里掠过,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出模糊的事实——关心赫莫斯的人都不信任他,甚至赫莫斯本人也不信任他。很明显,清清楚楚,而且是明智的,是正确的,没有任何反对他们的理由。他的思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麻木地吐出绝对正确的句子:赫莫斯就该这么谨慎地对待他,不在虚弱的时候面对他,时时刻刻提防他。可喜可贺,这头龙终于表现得像个有大脑的样子了,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事情吗?   是。   他抓着自己的胸口,情愿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好不用忍受让他流泪的痛苦。   多可笑啊,我现在的样子。他心想。   多离奇啊。他又想。   他为什么会觉得痛苦?他明明不应该觉得痛苦。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举目都是陌生的人时,他不痛苦。他葬送自小长大的朋友的前程,把他们打击到毁灭时,他不痛苦。他和白塔法师决裂,把女儿抛给仇敌,注视妻子病逝,主持父母的葬礼,他也没有这么痛苦。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等死时他都没有这么痛苦。   为什么,他现在,为了这么大不了的事,感到如此,痛苦。   不就是,赫莫斯,不信任,他吗?   凭什么他要这么在意这头龙呢?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都没令他这么在意过,凭什么是这头龙——白塔法师写信告诉他:见到他,你就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了!去你妈的。什么叫真正的爱?难道他不爱法尔蒂娜吗?难道他会爱某个人超过他的妻子吗?这不可能的——他对法尔蒂娜的看重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在他眼里,除了他自己外,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的妻子。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这就是他能给出的爱了。他不可能看重一个人胜过看重自己,甚至不谈胜过,和自己等同也不可能。如果爱就是意味着珍惜一个人超越珍惜自己,那么,他堂堂正正地宣布——他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可能,爱。   然后这头龙的出现就推翻了他做的一切定论。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这头龙呢?为什么不是别人——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不是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让他如此关心,如此在乎,如此痛苦,为什么他们没有这种爱的威力征服他,为什么是这头龙——凭什么呢?   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超越了其他人?凭什么我会爱你爱到这种程度?难道你就注定比别人更高贵?难道你们龙就注定比我们人高贵?   这是不可能的。   他总有一天会摆脱这种感情的。人类都是见异思迁的生物。他总有一天能够在看到这头龙时心如止水的。   突然的开门的声音让他止住所有声音,帕雷萨条件反射地扭头看向门口。赫莫斯进入他视野的最初那一刻还是正常的,没有任何鳞片。紧接着,那些可笑的鳞片覆盖了他的皮肤,金色的竖瞳望着他。   帕雷萨抓住桌子上的茶壶,朝赫莫斯的脸砸过去。龙没有任何动作,当然,区区瓷器根本伤害不了龙,他无需做任何动作。碎片和热水哗啦啦地溅落到地板上。   赫莫斯呆呆地看着他。   “你他妈的——不知道敲门吗?”他恶狠狠地说,在话语的中间还哽咽了一下。你看,这就是哭得过头的另一个坏处,当你想停下来时,你的身体根本不听你的指挥。这是他父亲对他的循循教导。老伯爵说完后示意家庭教师再抽他三下长记性。   “对不起……”赫莫斯说,靠在关上的门板上。   那你为什么还不快点滚?帕雷萨想。他希望赫莫斯从他眼前消失。他希望赫莫斯的视线不再落在他身上。他希望赫莫斯看不见他的眼泪,听不见他的哽咽,他希望他希望他希望……   你不是怕我吗?你快点滚啊。   他感到手心那个誓约的伤疤在发热。他看到赫莫斯的手臂在发光。那么,好极了。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他对赫莫斯说,“出去。”   他看到赫莫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望着他,同时抓住自己刻着咒文的手臂。赫莫斯在抵抗,但越抵抗,誓约的光芒就越强。龙会坚持不住的,就像那个晚上一样,他被迫说出他给他下药的事实。   帕雷萨感到一种快意充盈的内心。他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上扬。可同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又在心底叹息:这就是你会对他做的事,永远是这种事——控制,压迫,威吓。上一刻在为此心痛,下一刻就继续做造成你恶果的恶行,从中汲取快乐。看看你面前的这一个,他可是一头真龙,曾经是一位半神,都是因为你,他现在变成这副样子了。而你还要继续折磨他,总有一天,他会死在你手里。他怕你是对的。如果他再聪明一点,他就知道他不该保护你这条脆弱的小命,弄个徒增麻烦的誓约。他应该杀了你,做他一见到你就想做的事,让尘土回归尘土。反正你本来就是个死的了。   帕雷萨突然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   他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有没有评论啊   没有评论啊   有评论啊   评论啊   论啊   啊 第56章 没有什么事是接吻解决不了的   必须先声明,赫莫斯见过很多像帕雷萨这种性格的人,喜怒无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像长汀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对待你的态度跟丢骰子丢出来的似的。和这种人相处对它来说也是不困难的——你只要不把他们当回事就成。如果他愿意对你笑,那就一起笑一笑,玩一玩;如果他突然疏远了你,那就让他疏远着,你尽可以去找别人玩会儿;如果他对你发火,你有时间就站在他面前听一听他的指责,没时间就走开去干别的事。总之,只要你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那么一切就都很好办了。   所以,只要你把他放在心上,一切就都很难办了。   誓约的力量消失了,因为下命令的人思维混乱到不能支撑起一个命令所需要的理性。赫莫斯靠在门板上,听着帕雷萨的哭声,看着帕雷萨抽动的肩膀。他尚不能从刚才的惊讶,困惑,恐惧,和愤怒里转换出来,茶壶里的水还流淌在他的面颊上。他本来以为是洛尔和他说了什么“黑历史”,让帕雷萨又开始生气,又想要疏远他了。但现在看上去,不是这样的。   他在为什么哭泣?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赫莫斯,这与自己有关。   帕雷萨很少这样哭,大部分时候是或真或假地流几滴眼泪,然后就没了。在赫莫斯的记忆里,他只见过一次帕雷萨哭,是为了法尔蒂娜。那也是他唯一一次看到帕雷萨醉酒的模样。   赫莫斯曾经这样想过:帕雷萨为妻子哭过,喝醉过,但从来没为赫莫斯哭过,喝醉过,所以他有什么自信确认,帕雷萨爱他呢?   赫莫斯现在知道了——他不想要这种确认,他不想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确认让帕雷萨遭遇任何实实在在的不幸,为任何事实实在在地痛哭。他想要他一直笑,一直开怀,一直活力四射,一直意气风发。他想要所有的不幸都绕过这个人,只有幸运和阳光落在他肩头。   赫莫斯走过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他坐下来,把手掌放在帕雷萨的肩膀上,那是他现在少数没有鳞片覆盖的柔软区域。帕雷萨抓住了他的手,把它移开,但却没松开。   “对不起。”帕雷萨说。   他一边哽咽,流泪,一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完全不顾鳞片的边缘刺伤了他自己的手。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为我对你做过的所有事,对不起。”   赫莫斯明白洛尔对帕雷萨说了什么了。   他张嘴,有种想把一切合盘托出的冲动。是我想对你说对不起。是我在梦里折磨你的亡魂泄愤,又在梦醒时选择离开。是我骄傲得以为自己能把你复活,结果遭遇了几乎令自己丧命的失败。是我不敢想象你恢复一切记忆后看我的眼神,不敢面对你理应对我施加的报复和惩罚。   空气里细微的血味刺痛了赫莫斯。这就是龙要变成人的缘故,因为人的皮肤没有保护自己的硬鳞,所以他们可以拥抱别人,传递彼此都体温。   他要收起自己的鳞。赫莫斯心想。他要抱他。   帕雷萨没有意识到赫莫斯的鳞片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因为他的手早就被割得没知觉了。他感到赫莫斯掰开了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紧接着,他的手不痛了。   赫莫斯凑近帕雷萨。他舔他的眼泪,亲吻他的眼角,脱掉他的衣服,环住他的腰。帕雷萨因为情绪的激动更容易被撩拨起来,耳垂在他的吮吸下发红。他进入他炽热又柔软的内里,令他的哽咽转变为呻吟。他动作并不激烈,又轻又缓地碾磨他。   “我爱你。”帕雷萨在眼泪,快感,痛苦里对他说。   帕雷萨热烈地吻他。   赫莫斯于是记起为什么当初自己会相信梦里那个亡魂的话了。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一直攥住他的冰冷的不安消退了,一缕阳光照透了他。世界变得敞亮又温暖。他感到自己重新有了信心和希望。他不会失去帕雷萨的。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   * 第57章 话痨   帕雷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觉得眼睛很不舒服,有点浮肿。他哭得太厉害了,高潮又有催眠的效果,他一不小心就在射完后睡着了。他本来没打算睡着的。   他睁开眼睛,已经是傍晚了,落日燃烧着,拖曳长长一道红光从窗口落进来,落在他身上,他们两个人身上。赫莫斯对着他侧卧,一只手臂还搭在他的腰上,不知道搭了多久,他醒来时几乎没意识到它的压力。帕雷萨看到赫莫斯闭着眼睛,洁白的睫毛闪闪发光,呼吸轻缓均匀,像在做一个好梦。不过他知道龙没睡,睡眠对它来说不是必需要做的事。它会沉眠,但几个小时对它来说太短暂了,短暂到它不能陷入那种状态。它在假装,因为它希望自己像一个人类,不要吓到和他交往的这些朋友们,所以它假装自己和我们是一样的。   帕雷萨慢慢抬起手臂,撩开赫莫斯散在脸前的头发,靠近他,一个吻落在龙的嘴唇上。对方的反应果然印证了帕雷萨的推测,他没有睡——他几乎是立刻就张开嘴,湿软的舌头抵在他的齿间。这是多么纯粹的快乐,他在亲吻赫莫斯。多么珍贵的快乐——能够接近自己迷恋的人,亲吻自己迷恋的人,爱慕他,恰巧发现对方也报以同等热烈的爱慕。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到让人能暂时忘了生命中的一切愤恨,一切的欲求,仿佛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凝固在这一个吻里,得到了这个吻就是得到了一切。让他的生命在这个时刻戛然而止,他也会觉得自己毫无遗憾。   帕雷萨结束这个吻后,喜悦渐渐褪去,他开始感到尴尬,为他睡着前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当时的状态真的非常不可理喻——拿茶壶砸他啊,想着要割断对他的感情啊,哭个不停啊——太丢脸了,明明是他自己造成的状况,他却先因为压力崩溃,反倒让赫莫斯不得不克服心理阴影收回鳞来安慰他……明明按照一般惯例,他应该发挥一下所谓的爱的力量,好好证明一下自己,让赫莫斯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一遍了。   “去吃晚餐吗?”他听见赫莫斯问他。   帕雷萨点头。   他想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证明,过去的一切不会重演,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   这艘船不算大,但很空。赫莫斯说这是精灵的技术,精妙的魔法阵代替了人力,只要有人隔一段时间去驾驶舱调整一下,航行就不会出大问题。之前缉拿队的那艘船也是如此。   所以这艘船上只有四个人——一个人类和三头龙。   他们走进餐厅,长桌旁已经坐了一头龙,他把两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术。克里斯塔尔抬起头,漆黑的眼珠饶有兴趣地看看赫莫斯,又看看帕雷萨。   “哥们儿,”他打量完帕雷萨,又回过去对赫莫斯说,“我不知道你原来在床上这么猛啊!”   帕雷萨差点脚下一滑。   话痨龙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哎嘿!多伊先生您别显得这么不好意思的,被艹哭是正常的,太正常了——虽然我没小七这么猛,从来都没把人艹哭过,不过我听说这事还挺正常的,而且经历过的人都说好——”   “洛尔,”赫莫斯及时打断了他,“龙王呢?”   他拉开椅子让他和帕雷萨坐下来。   “她在厨房呢。乔耶斯抓了几条漂亮的海鱼,马上就能出锅了——”   “‘龙王’。”赫莫斯纠正他。   大侄子向他摆摆手。   “‘龙王’——‘乔耶斯’——有什么关系?都是个代称,干嘛分这么细,不同场合还得用不同的称谓,我们的习俗太麻烦了。迟早有一天我也要搞个革命——嗯——就叫‘大家一起不要在管那个操蛋的称谓礼节’革命吧!”   “等你革命成功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但现在——”   “打住!我知道我知道,小女孩儿过了典礼就成了我们大家的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叫她‘乔耶斯’啦‘小十三’啦‘第十三’啦——但是呀小七,这不是还有个普通人在这里嘛,在普通人面前她很乐意大家不叫她‘龙王’叫她‘乔耶斯’的,所以我也不算对龙王无礼咯。哎说起无礼,小七你对龙王是真的无礼,你明明知道她很乐意你叫一叫她那个白塔法师起的名字,还是只是‘龙王’‘龙王’的叫她——”   听到老熟人被提及,帕雷萨一愣。   小克里斯塔尔看了他一眼。   “噢对我都忘了这一茬了——您和白塔法师是好朋友呀多伊先生!嘿嘿嘿小七是不是没和您说过这个八卦,白塔法师一个人类给我们的黑渊龙王起了她的名字。我猜他肯定不和您说,他看不起这个名字,他觉得人类起的名字不配当他姊妹的真名。”   “我没有。”赫莫斯说。   但是这挺符合它的性格的。帕雷萨心想。   不过……   “据我所知,龙的真名是他们一生下来就自己知道的吧。”帕雷萨说。   “哦您对龙族了解挺多嘛。一般是这样没错,但龙王是黑渊不一样的那抹烟花~她是唯一生下来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把一个凡人赋予她的名字作为真名的龙。这其中的缘故呢,那可真是个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故事……真可惜我不能越过当事人直接和您分享它,虽然这是整个黑渊都知道的事,不过——”   “整个黑渊什么时候都知道了?”赫莫斯在旁边问。   “好吧好吧,半个黑渊都知道了——这是个多么虐恋情深的故事啊——他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罪魁祸首,她从来不恨他——多值得给别人讲一讲啊!再说龙王也不是特别特别介意这段……当然咯她不像你,她哪段八卦都不介意别人传,而你呢,假装自己死了,说自己是自己的儿子——”   “那是为了平息当时的人的怒火,”赫莫斯说,“我帮伊多尔克杀了不少人,如果他们知道龙王救了我的命——”   “她就没法仗着自己是那群打败魔王的英雄中的一个,号召大家搞烂神圣王庭啦!哎,不过现在看来让黑渊第七在那时候陨落也是好事——我打赌,要是大家知道你还活着,你和帕雷萨将军的千年绝恋可不仅要传遍整个黑渊,还要传遍全世界啦——”   帕雷萨又想扶额,又想笑。   黑龙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大家对爱情故事的兴趣总是比对权力斗争的兴趣大。说起来你可真是太损了,当尚恩先生要写一本历史题材的剧本时,你居然鼓动他把它写成一个乱七八糟的三角恋,好热卖拿钱解燃眉之急——您知道小七在您死后这么编排您吗,多伊先生?”   帕雷萨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您有没有听说过正在到处巡演的那部戏——《仁慈的暴君》?”克里斯塔尔的眼睛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那个剧本是以您的故事为原型写的,剧情不符合史实到让它在刚上演时被评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架不住观众喜欢这种三角恋剧情,所以它演了一遍又一遍,现在还有一个大型十周年纪念巡回演出。哦对了,这里面把杀了您的那位骑士编成了您的情人——”   “我知道,”帕雷萨微笑着说,“赫莫斯在我什么都没想起来的时候,带·我·去·看·那·部·戏·来·着。”   克里斯塔尔眨眨眼睛。   “嗯……小七……我觉得……你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啊……”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说够了没有?”赫莫斯低声问他。   “没有……呃……”黑龙突然又看向帕雷萨,“多伊先生啊!我觉得您别太介意,呃,我是说,其实小七肯定不是故意拿您开玩笑……呃,我是说他肯定不觉得把您的死编成一个三角恋是对您的不尊重……呃……我是说这都是尚恩先生自己的主意!小七充其量只是在他的第一版剧本被毙了后建议他加入点爱情元素,谁想到尚恩先生就这么放飞自我不走寻常路呢?当时除了小七管理的那家剧院,根本没别的剧院经理愿意演这出过于歪曲历史的历史剧……呃……但请您相信,他是本着一个剧院经理的专业素养,很严肃地安排了这出戏上演,而不是想抹黑您的形象……他自己有一次还亲自演了您呢!演得可投入可投入,投入到他演到一个发怒的情节时,把和他对戏的女演员吓到头上长角——那个女演员有很高的龙族血统,能够一定程度上做到半龙化——您看,所以这部戏也是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感人肺腑,发人深省,震撼人心,值得一看——他肯定是觉得这部戏好玩才带您去的,而不是觉得让您看这部戏会很好玩才带您的去的……算了我还是不帮你说话了小七,实在是越描越黑。”   “你从一开始就应该好好闭嘴。”   “那多尴尬啊,好像我对多伊先生有什么意见不愿意和他聊天似的——哎多伊先生哇!您要相信我是十分欢迎您加入我们这个相亲相爱的黑渊大家庭的——其实也不是特别相亲相爱,我们也有手足相残和见死不救的传统,但总体来说还是和谐友善的——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家庭,小七的兄弟姐妹们死了差不多一半了,还有两位在星界旅游没回来,这么看来只是个好小好小的家庭呢!您有没有去黑渊旅游的打算呢?沃尔夫肯定很乐意和您认识一下的——沃尔夫就是黑渊第八殿下,按您年轻时候对它的称呼。沃尔夫可是久仰您了,当初咱们龙王还是个小女孩儿时,黑渊龙王吾君让它和小七照看他们的妹妹,但是小七他居然不乐意啊,他和吾君大战三百回合,最后争取到每年冬天自由活动的时间来和您私会——唉!爱情哟~结果好像您后来和他闹分手?小七从此茶不思饭不想妹妹也不搭理,吾君看不下去它这种魂不守舍的样子直接把它抽出黑渊让它哪凉快哪呆着去了——”   “让我出去的,”赫莫斯纠正,“没抽我。我们也没为此打过架。”   “你这么字字计较多没意思!我是为了叙述效果——再说让多伊先生以为你为了和他私会挨爸爸揍多好啊,他没准会心疼一下你呢!你会吗,多伊先生?”   帕雷萨笑了一下,把手敷在赫莫斯的手上。   “我不会心疼他,”他说,“我会补偿他,尽我所能给出的一切。”   黑龙突然安静了,漆黑的眼珠来回转悠,眼神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若有所思。   他没有安静太久——龙王推着餐车走进来。克里斯塔尔再度兴致勃勃地开口,赞美龙王的厨艺真好,他已经闻出海鱼精心烹调后鲜美的香味了。   * 第58章 承诺   和龙吃饭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这可是个能吃掉盘子的种族,感谢元初之龙,它不是饕餮之徒,它的子子孙孙像他,也少有饕餮之徒,于是这个世界免于像家具被白蚁蛀空一样被群龙吃掉的危险。   帕雷萨早就吃完了,其它三位还没有。龙王是吃得很慢,赫莫斯是基本没吃,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小克里斯塔尔——帕雷萨瞧着他把所有他装进盘子里的东西都吃掉了,不管这玩意儿是鱼肉还是鱼骨头,黑龙甚至还吃了一个装饰用的贝壳……   总的来说,这是场宾主尽欢的晚餐,感谢小克里斯塔尔把他的声音填进所有可能造成压抑气氛的沉默里,以至于到最后,他们开始吃甜点时,龙王才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了正事。她首先把话题引到北方森林,接着又和帕雷萨聊起几百年前屠龙协会在那里的兴衰史,小克里斯塔尔先生那时候在星界旅行,他终于闭上嘴,当起了聆听者。她接下来又开始谈原始森林里的奇珍异兽,美妙景色。就算帕雷萨不是一个对森林有天然好感的人,肯定也会通过她的叙述对那里发生兴趣,打算好好地旅游一下。   “我们后天会在不涉之森登陆。”龙王说,“顺便说一句,那里有一条铁路可以去黑渊。您想不想——”   赫莫斯的餐刀在瓷盘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响声。   气氛出现了难得的凝滞。   “对了,”龙王继续说,“您大概不知道,呆在黑渊有助于第七身体恢复。”   “每呆三百年愈合一道伤口。”   “而呆在外面一千年一道伤口都愈合不了。”   “你怎么能知道?我还没呆够一千年。”   龙王看着赫莫斯不说话。   帕雷萨问赫莫斯:“你不喜欢你的老家吗?”   “你喜欢呆在家里吗?”赫莫斯反问他。   “我确实不喜欢呆在家里,”帕雷萨回答,“但你过来的时候,我很喜欢。”   赫莫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只有一个冬天,你确实尚可忍受。但不是几个月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把下半句话截了回去。   “所以,”龙王说,“我没有限制你们人身自由的意思,第七。”   “那你是什么意思?”   龙王看了他半晌。   她的目光转向帕雷萨。   “我直说吧,”她对帕雷萨说,“第七最近有暴走的危险。我希望他最好呆在黑渊,或者在黑渊周围,这样如果他打算毁灭世界或者大开杀戒的话,打得过他的龙可以及时过来制服他,避免发生什么无可挽回事。”   帕雷萨真的不太明白,龙王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个。而且……这怎么就扯到毁灭世界大开杀戒这么严重的事情上了?   他看向赫莫斯——后者咬着他的牙,金色的眼睛瞪着龙王。   “乔——”他发出某种低沉的威胁声。   但是龙王没理他,继续说:“他会暴走的原因,和您有关,又和您没关。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我其实认为把你们暂时隔离比较好。”   帕雷萨诧异地看着她。   “我的事不用你来考虑——”赫莫斯对她说。   “您现在的记忆不完整,”龙王对帕雷萨说,“很久以前,您死后大概才过去十几年的时候,诸神受够了第七总是不遵守默约,坏了他们的好事,抓住一个机会,把他——”   “乔耶蒂莉丝——”赫莫斯说,“不要越俎代庖——”   “巴尔卡莫尼菲多,”乔耶蒂莉丝回答他,“如果它关乎除你之外的性命,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做我应该做的事。现在,保持安静。这是一个命令。”   赫莫斯松开手,变形的餐刀掉在桌子上。他转过头看着舷窗外的海浪。   龙王继续对帕雷萨说:“第七被困在他自己的梦凝成的幻境里,他们让他以为,那是您死前的那一年。为了增加幻境的力量,他们找了绝对真实的东西送到他的梦里——”   帕雷萨猜出来了。   “我?”   他忍不住就想笑。   “原来我们早就重逢过一次呀!”他想拍拍赫莫斯的肩,发现后者听到他的话颤抖了一下,这让他又把手收回来,并且把一连串问句也收回去。   “所以,”帕雷萨说,“那个梦不怎么好。”   龙王点点头。   “他之前不能变回来,就是因为……我对他说他不能奢望躲过您的报复。所以那并不是您的错。”   帕雷萨觉得龙王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明明怎么看都是他的错,她却说不是他的错。   一时没人说话。   “我前不久碰见了爱神,”龙王开口道,“她希望我替她向你们问好,祝福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洛尔没忍住一声嗤笑。   “但她同时告诫我——她对你们两个的爱情很有信心,对你们两个很没信心。”   洛尔在旁边点头赞同。   “我不相信爱情,”龙王说,“我相信人在理性和感性的催促下做出的选择。第七现在很容易崩溃,而您——我想谁也不能保证您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会做出什么。”   “我相信我什么也不会做,”帕雷萨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伤害它。”   乔伊的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您不知道的另一个事情是——誓约和契约可以被绕过,只要实力差距足够大,”她说,“而对真龙来说有个非常简单的方法——”   “对不起,打扰一下,”洛尔站起来对龙王说,“您是认真的吗,对他全盘托出?”   “如果海泽拉姆先生什么也不知道,就让他做选择,未免太不公平了。”   “公平?无意冒犯,纯属好奇——在您登上王位后到如今,已经有不少生命死于龙所造成的不公平里了——您怎么没有去管那些龙,却来束缚您自己的兄弟呢?”   “因为一件事做不到尽善尽美就不去做它,”龙王金色的眼瞳抬起来望着他,“是一种借口,你只是不想做,不关心而已。”   黑龙发出轻快的笑声。它看向帕雷萨,它的眼神令人胆寒,因为其中的含义是:它对你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你的生死无足轻重,它不会为你的死欢呼,也不会为你活着而欢呼,你对它来说就是一粒灰尘。   这就是赫莫斯曾经看法尔蒂娜的眼神,帕雷萨现在体会到了。   “好吧。”洛尔重新坐下来,看向龙王,“您是龙王,随便您瞎折腾咯。”   “如果他吃了您,”龙王于是继续对帕雷萨说,“誓约就没了。您没有死,因为死神没有收到您的灵魂,可您也没有活,您彻底消失,真神也不能再把您召回这个世界了。”   “我永远不会这样做。”赫莫斯低声说。   “是啊,他没有意愿这样做,他只是有能力这样做。”龙王不留一点幻想的余地,“现在您知道你们俩是可以互相伤害了,而且您的损失似乎更惨重些——如果您告诉我,您想远离他,不想接受这种可能带来伤害的关系——我会隔离你们,因为我是黑渊龙王,我有权也有责任这样做,这是我的承诺,随时有效。”   洛尔在旁边吹了一声口哨,做出鼓掌的样子。   “谢谢您,”帕雷萨真诚地对龙王说,“我想我不会用到这个承诺的。”   * 第59章 番外   “它对你怨恨非常,”爱神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也许第七会凭着本能的恨意把你折磨致死——鉴于你已经死了,你的灵魂被囚禁在它的意识中,它会把你彻底毁掉,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呆在虚无中和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位人间传奇的亡灵耸耸肩。   “在虚无中,你不会幸福,却也不会痛苦。”   “能再见到他,我很乐意承受任何痛苦。”将军高兴地说,“我确实爱他,您不是最清楚吗?” 第60章 竹篮打水   这个客人走进来时,南内特·盖沙正在给她的侄子织毛衣。现在是傍晚,已经过了饭点,外面正飘着雪花。入冬之后,出门在外,人都要把自己全身上下围起来。这个男人也是。他戴着宽檐帽,裹着围巾,穿着大衣,蹬着长靴,只有眼睛露出来。那不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此外,他一手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箱,一手拄着一根手杖。那根手杖不是装饰品,他的右脚跛了。   所以当他把围巾解开,露出他的脸,向盖沙夫人打招呼时,盖沙夫人惊讶万分:   “约翰?!”   他们拥抱,坐下,盖沙夫人给约翰倒了一杯热茶。她细细打量年轻人,觉得约翰看上去真是大不一样了。以前他是轻松的,愉快的,每天都充沛着活力和热情。而现在,他看上去好像年纪很大一样,显得过于深沉,还有点疲惫了。他这大半年肯定遭受了不少生活的挫折和打击。盖沙夫人同情地想。而且脚还跛了,对于一个正直青年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不再健全更加难受的了。   “那时候没来得及和您道别,”她听见约翰慢慢说,“真的很抱歉。”   “莱尼已经把情况说明白了,”她温和地说,“他的导师找到了让你恢复记忆的办法,你们必须立刻赶过去。”   约翰点点头。   “海泽尔先生还特意问过你,”她继续说,“他说他家里有急事,叫他回去,他只好把你丢在麦田那里。中途他抽时间来这里退租,顺便想着要好好和你道歉,没想到你已经走了。”   “事恰好都赶在一起了,”约翰微笑着说,“我们那时候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真是太遗憾了——我们大概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   多丹先生下楼吃午餐,看到挽着袖子,端盘子,擦桌子的约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找一张桌子坐下时,约翰经过他,问:“还像以前一样吗?”   雕塑家点点头。   约翰看上去有点行动不便,但走起路来还像以前一样迅疾,做事情又有效率又可靠。多丹先生这次难得吃午餐吃得很慢,听着周围的动静。这个小镇不大,认识约翰的人很多,总有人问出他想问的问题。约翰,你的脚怎么了?他回答说,在不涉之森被魔兽踩了。又有人问他怎么跑不涉之森去了。他回答说,他是去旅游的。那又是怎么有钱旅游的呢?他说他很幸运,碰上了一头龙暴走,领到了黑渊的赔偿金。此起彼伏的羡慕的声音。有人追问,那头龙是什么样。他告诉他们不能说,这事连新闻都没上,因为黑渊付了每个知情者好一大笔封口费。有多少钱啊?有人问。他回答说,反正他手里没多少了,为了治他倒霉的脚,赔偿金已经都花完了,所以他只好回来接着擦桌子了。一些命运无常的感叹。接下来又有人问他:约翰,盖沙夫人说你是去恢复记忆去了,你现在记起自己到底是谁了吗?你的本名叫什么?   年轻人对他们露齿一笑。   本名也是约翰。他告诉他们。很遗憾,记起自己是谁毛用都没有,他不是某个有钱人的儿子或亲戚,没有任何人留了遗产给他继承。   在场的人一起快活地笑起来。多丹虽然纳闷这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但也被笑声传染,情不自禁跟他们一起笑出声。   *   进了隆冬,天气越来越冷,雪总是下个不停,到处都银装素裹,街上行人稀少,这个时节,大家都爱缩在火炉边取暖。   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当那只白魔鬼大摇大摆走进镇子里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白魔鬼这个种族名声不好,几乎就是强盗和亡命之徒的代名词。虽然他们中的确有做正经生意的正常人,但印象这种东西改变起来太难了。于是,那些在人类的地界正常工作,生活,旅行的白魔鬼几乎都会伪装成人类,这就更助长了人们的偏见——那些好白魔不会让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魔鬼,所以那些显而易见的白魔——毫无疑问,他们是魔鬼。   这位白魔鬼——女士——顶着她颜色奇怪的头发,灰白的角,苍白的有奇特五官的面孔,就这么走进盖沙夫人的旅店。这里只有柜台后坐着一个看报纸的人。   约翰抬起头,打量着她面颊上淡紫色的纹身。   “这位客人,”他放下报纸,“需要什么帮助吗?”   她走到柜台前,掏出一把匕首,钉在柜台上。   “抢劫。”她说得言简意赅。   约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们这里生意不好,没钱,”他回答,“你不如去西边十字路口那家酒馆。”   “太麻烦了,”白魔回答他,“我就抢这家。”   “……你令我想起一个认识的人。”   “现在和我攀交情没用的,人类。”   “雪梨小姐。”   “那是谁呢?你的未婚妻吗?”   “你应该换个笑法,雪梨小姐。”   “……这样笑的人很多。”   “再换个走路姿势。还有纹身前查一查白魔鬼纹身图鉴,别把纹在小腹上的图案纹到脸上”   雪梨小姐夸装地发出一声挫败的呻吟。   “您太没意思了!”   帕雷萨挑眉,不置可否。他垂下眼睛接着看他的报纸。   雪梨小姐兀自表演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又安静下来,看着他,用白魔的面孔牵出一个微笑。   “我当时真不应该休假啊,”她决定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这是多大一出好戏啊!我听说是因为您出尔反尔?”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是多好的人。”对方的反应很平淡。   雪梨小姐撇撇嘴。   “爱神本尊都感动的爱情,居然这么个结局,”她说,“叫大伙以后怎么相信爱情啊!”   对方不说话。   “你真的想让我爹死吗?”雪梨又问。   “就像他现在想让我死一样。”   “他不希望你死,他希望的是——你俩一起死。”   “也没什么差别。”他翻了一页报纸。   雪梨把下巴搁在柜台上,用指甲弹她的匕首。   “我听说博古亚负责保护您,”她问,“我怎么没见着他?”   “您用刀刺我一下,他就出现了。”   雪梨看了他一眼。   匕首在顷刻间拔出,袭向帕雷萨的脖颈。他连眼皮也不眨,好像全身心沉浸在阅读之中。   在利刃碰到他的皮肤前,两只手指夹住了利刃,冰糖坐在柜台上,身影出现了不到一秒钟,下一刻,他和雪梨一起消失了。   * 第61章 爱不痛苦   晚上的闲暇时间,盖沙夫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织一条围巾,帕雷萨给她扯毛线,看着盖沙夫人的针尖灵活地飞舞。他看得全神贯注,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一条未完成的围巾,永无止境的编织。   但是盖沙夫人开始和他说话,凝聚的注意力散开。刚才忽略的一些感觉汹涌而来,他的脚踝在痛。它不应该痛,因为它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医生是这样向他保证的。是不是赫莫斯在踩碎它的同时给他留了一些隐秘的诅咒呢?过来探望他的大法师耸耸肩,说没有,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   可它就是在痛,痛到没法好好走路,好好睡觉。   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那位医生和塔姆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啊,心理作用。   “是的,”帕雷萨回答盖沙夫人,“他们都去世了,在我离开家前就去世了。坦白来说,我并不怎么伤心。我本来也没想着能找到什么家人。”   “也没有好朋友吗?”   好朋友。帕雷萨觉得脚踝猛地抽痛了一下,就像它重新又被踩碎了一下。他几乎皱眉,但很快他笑了。   “没有什么好朋友,”他非常慢地斟酌着词语,“倒是有个恋人。”   他从来没提过这事,盖沙夫人显而易见地惊讶了一下,接着担忧地看着他,因为——大家都知道,约翰是一个人拄着一根手杖回来的。   帕雷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因为这没什么意义,而且他也不会把所有真话说出来,而且赫莫斯的那个小崽子还在附近一直监视他,而且……   他看着盖沙夫人的眼睛,一双长辈的眼睛。真奇怪,他此前几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也可能是他没注意到过。一双显示出倾听,包容,久经沧桑的眼睛。她比你年长,她见过的事比你多,她比你遭受过更多苦难,所以可以听听你在生活的风雨中所经历的吹打。你在她面前低下头,承认自己比她短见,比她狭隘。承认自己比她脆弱,需要她的帮助。   “她一直记得我,”帕雷萨说,“但是,这不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和她都不是那种爱神眷顾的人……所以她只是记得我,没等我,她以为我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她又去爱了别人。她确实是个可爱的人,漂亮、天真、家境优渥,有许多人仰慕她,不缺我一个。但是凑巧的是,我去那儿的时候,她和她的新情人已经分手了,也没有别的婚约,所以我们就顺理成章旧情复燃了。”他用一种较为轻松的语气,显示自己没那么在乎这个恋人,“我们呆在一起度过了盛夏和金秋……不过现在,她恨我,我也恨她。”他向盖沙夫人笑了一下。   “互相憎恨不是一个好的结局,”盖沙夫人叹息道,“不过时间会抹平一切的。”   这都是些陈词滥调,什么时间会抹平一切,什么最终会再度释怀,什么以后还会遇到别人……但是帕雷萨感到自己需要听这些陈词滥调,有个不再年轻,却相信这些陈词滥调的人,平静地告诉他,就是这样,一切都会过去,会好起来的,生活会再给你别的期待。   “真的会吗?”帕雷萨问她。   “会的。”盖沙夫人说,“你听过关于我的事吗?”   “他们说你和盖沙是私奔。”为了爱情,神圣,光辉,伟大的爱情。家里人不同意,但阻挡不了两个情人的决心与热情。他们私奔了,抛开一切,放弃一切。盖沙和这个没有嫁妆的女人结了婚。他们一开始过得太累了,健康都受了损害。南内特经历了几次流产,再也怀不上。他们始终没有孩子。   “其实不是这样的,”盖沙夫人说,“我确实和人私奔,被我的家庭视为耻辱,他们和我断绝关系,只不过——那个和我私奔的人不是霍华德·盖沙。”   “……”   “我为了那个人放弃了很多东西,”盖沙夫人说,“前途,名誉,财产,血亲……但是最终,我们分道扬镳。他走后,我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有一天,我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感觉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什么都没了,我再也好不起来了。于是我走出门,来到运河边上,想着跳下去完事。”   “您被人救起来了?”   盖沙夫人莞尔一笑。   “我没跳。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嫌弃水太脏了。”   帕雷萨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幸好我没跳,”盖沙夫人继续说,“不然我就遇不到霍华德了,他给了我无尽幸福,给了我一个新家。和霍华德相比,当初那个人黯淡得就像个影子。你也会再遇到这样的人的,约翰,”他听见盖沙夫人对他说,“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会有姑娘喜欢你,你会遇到一个你也喜欢的。你们更合适,不会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不会的。帕雷萨想。   “也许吧,”帕雷萨对盖沙夫人说,“可您不觉得,爱太痛苦了吗?它给过您多少折磨……给过我多少折磨……”   “我觉得那些折磨不是爱带来的,”盖沙夫人编织着她的围巾,“爱不痛苦,失去爱痛苦。”   帕雷萨呼吸一滞。   他想起在不涉之森的夏天,想起他和赫莫斯一起,坐在参天的高树下,沙沙的雨声围绕在四周,雨水从树叶滴落下来,滴到他的头顶。赫莫斯穿透氤氲的水汽,亲吻他的嘴唇。   如果那一刻能永远凝固就好了。   “您说得对,”帕雷萨说,“爱不痛苦,失去爱痛苦。” 第62章 知道了也别说出来   帕雷萨瞪着这两个白魔鬼。   “晚上好,夫人,在织毛衣吗?您的针法真巧妙。”雪梨彬彬有礼地向盖沙夫人问好,接着向帕雷萨促狭一笑。   “谢谢。”盖沙夫人说。她戒备地望着两个没带行囊的白魔。   帕雷萨把毛线放下,站起来:“两位客人,需要什么帮助吗?”   “您好啊,小哥儿,”雪梨就算变成一只白魔,嗓音还是那么甜得发腻,“我们想找一家不歧视遵纪守法的好白魔的旅店住宿,请问您这里欢迎白魔吗?”   帕雷萨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幺蛾子——   “我们欢迎任何遵守大陆公约的人。”盖沙夫人说。   “天上诸神!您真是位公平善良的好夫人~其实我们也是能化妆成人类的模样,但我弟弟闹别扭了,非不——”   “哥哥,”她旁边的白魔更正她,“我是你哥哥。”   雪梨摊手:“随你便。”   “我是博古亚,”白魔上前一步,向盖沙夫人鞠躬,看也不看帕雷萨一眼,“博古亚·科斯库·玛丽安努·哈沃尔加·博多,向您致意,夫人。这是我的猎人徽章。”他真的掏出一枚猎人协会的徽章,星级还不低,“我的妹妹叫翠斯塔。”   “是的,我叫翠斯塔~”   “我们看到外面的广告,想问您——您这里的房间可以租给白魔吗?”   “你们可以化妆成人类,”帕雷萨说,“这对你们来说轻而易举。”   “但很浪费时间,”博古亚看着他,“我懒得弄。”   帕雷萨翻了个白眼。   然而盖沙夫人同意了。   “这会很影响生意。”帕雷萨对盖沙夫人说。   “冬天的生意本来就不好,”盖沙夫人安抚他,“而且他们是遵纪守法的白魔,不是吗?”   “是啊!”雪梨在旁边捏着嗓子说,“而且如果真的影响生意——博古亚有钱,他会补偿你们的。”她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博古亚。   “三倍租金。”博古亚拿出一个钱袋子,“预付半年作为押金。”   他把钱袋抛给帕雷萨,抬抬下巴。   “给我收拾房间去吧,人类。”   他们对视着,直到盖沙夫人出言:   “客人,我请你不要对我的员工太没礼貌。”   “对不起,”博古亚立刻说,“没有这个意思……”   “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对不起啦~”雪梨小姐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博古亚一脸冷漠,两个人看起来根本不像兄妹。   “而且他最近心情很差,”雪梨继续向盖沙夫人解释,“我们的父亲被人欺骗了感情,自杀未遂住院了。博古亚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和他感情最好,所以现在魂不守舍,只等爸爸的消息呢~”   博古亚扯下她的手臂。   “我比你能打,”他一字一顿地对雪梨说,“我是你哥哥。”   “听你的听你的,”雪梨的语气仿佛在哄赌气的小孩子,“哥哥大人~”   *   帕雷萨预料的没错,他们的生意变差了,盖沙夫人的厨艺抵消不了大伙对白魔的畏惧。每天,一楼的餐厅门可罗雀,过路人倒是增多了,装作无意中经过,悄悄瞥进来一眼,看看传说中的白魔是个什么模样。二楼那对年轻的小夫妻差点要退租,最后因为实在没钱(盖沙夫人这里租金低廉又容忍赊账),加之雪梨很快和那个妻子打得火热(不过她们应该没有来一段风流韵事的意思),他们又安定下来。雕塑家显得挺处变不惊,看到白魔和他们同处一室,什么表情都没有,还礼貌地去询问两位白魔,可不可以容许他在他们闲暇时给他们画素描。   这么相安无事好几天后,客人渐渐又开始恢复。盖沙夫人因而对帕雷萨说,他不要老是从一开始就把事往坏处想。   他点头称是。   雪梨小姐很快就呆不下去,毕竟这是个安宁到无聊的小镇。她有一次向帕雷萨坦诚入住只是她的心血来潮,接过这么一番操作完后居然也没什么乐子,他和博古亚都太无聊了。没过几天,白魔“翠斯塔”开始长久地出门,说是做任务去了。只有博古亚日复一日仍旧呆在这里。他不出门,早上起来来到一楼,除了用餐就是坐着发呆,晚上回到他的房间。多丹先生给他画了不少素描,还做了一个小小的塑像。雕塑家抓住了博古亚的特点,把他雕得面色沉沉又怒气冲冲。   他把这个拳头大的雕塑送给博古亚。从此博古亚发呆有了个安放眼神的地方:和这个小雕像大眼瞪小眼。   又这么过了些时日,白龙好像也腻了,或者也可能不是腻(他呆在结界里好几十天“保护”帕雷萨的时候也很沉得住气),只是找到了有趣的玩法。   他让帕雷萨给他倒酒,倒进一个非常精巧,同时也非常小的水晶酒盏里,他慢悠悠地喝完,然后再倒。   本来,那个时候没客人,帕雷萨是可以自由地随便发发呆,看看报纸。但现在,他得坐在那儿,给这头白龙斟酒。   好吧,也就斟酒而已,不费什么力气,就是无聊而已。不过他忍耐过的无聊的事多了去了,这真不算什么。   博古亚渐渐也察觉到这一点。有一天,他开始和帕雷萨说话了。   “他雕的真好,”他把玩着多丹先生给他的雕塑,“很有表现力,一个有才情的艺术家,我爹最喜欢他这样的人类。”   “你可以把多丹先生打包给你爹送过去,”帕雷萨回答他,“如果他愿意收的话。”   “等你们的事解决了,”博古亚说,“他就愿意了。”   “我就等着那一天呢。”   “可悲的人类,等到那天,你追悔莫及痛哭流涕都没有人再看你一眼。”   帕雷萨笑了几声。   “我就喜欢看你们这种人脸上的这种表情,”他说,“竭力维持自己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实际上只体现了自己的外强中干。”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爱不痛苦,失去爱痛苦’,嗯?”   “失去自己的父亲是真的挺痛苦。”   “我不会失去我的父亲,而你已经失去了你的爱。”   “说真的,你现在看起来特别滑稽。你恨不得把我食肉寝皮,你做不到,你只能干瞪眼,放狠话,还得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太好笑了。”   “没有你好笑,”博古亚冷笑了一下,“叫着我爹的名字自慰,发现自己一不小心触发了誓约的魔力后,又拿刀自残……”   “你爹是不是没有教过你,不该知道的事最好别知道,知道了也别说出来。”   “我爹只教过我,要真诚地爱我想爱的人。你为什么从那以后就不再自慰了?怕我在附近听见然后告诉我爹你多么想要他?”   帕雷萨没有立刻说话。   他再次开口时对博古亚说:“你真可怜,只能在他听不见的地方管他叫父亲。”   那个被博古亚握在手里的雕像被他捏碎了,碎片在他的手掌里仍旧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粉末簌簌落下。   “你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粒尘埃,一届凡人,渺小得不能再渺小,有数不胜数的替代品。是因为他爱上了你,你才变得不凡,你才获得了一个凡人所不能想象的一切——死而复生,龙的生命力,青春——你不配得到的一切,因为他爱你,你有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可你不知道感激。”   “你不该自请来做这个任务,”帕雷萨对他说,“你想对我说的一切,小克里斯塔尔阁下都对我说过了,你不屑对我说的一切,龙王阁下也都对我说过了。他们没有说服我,你更不能——我就是要报复他,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要折磨他,你们能怎么阻止我?我就是不会对他心软,不会松口,不会去看他,不会原谅他对我做的一切——而你们——没有任何办法。”末了,他笑了,“我就喜欢看人露出这种表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了?”   博古亚瞪着他。   “扭曲、下作、恶毒、厚颜无耻的人类,只有一个字眼能形容你:变态。”他对帕雷萨说。   “谢谢夸奖。您还喝不喝酒了?”   博古亚抄起酒瓶,把这瓶好酒泼到地上,香气四溢。   “做你的工作去吧!”   他把酒瓶拍在桌子上,站起来。像是忍受不了和帕雷萨共处一室,白龙今天提前回房间里去了。   * 第63章 不如分手   “闭嘴。”赫莫斯说。   坐在他对面的龙王一愣。赫莫斯揉揉眉心。   “抱歉,”他说,“我不是在说你。”   龙王抿唇。   “你宁愿不停地在想象里构建一个他,也不愿见真正的他——”   “是你,”赫莫斯说,“把我关在这儿,阻挠我去找他。”   “因为你不肯放弃谋杀帕雷萨·海泽拉姆的念头。我说过,只要你放弃同归于尽的想法,我很乐意让你自己处理这件事。”   “……你把我关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   “你没有通过礼仪审查。把你放出黑渊,既是践踏我的法律,也是践踏你自己的法律。”   “……”   “你们只是都太激动了,”龙王继续刚才的话题,“等你们两个都冷静下来——”   “他冷静了几个月了,结果呢?”   塔姆林可憎的笑脸就在那里,一下子就能回忆起来:多伊先生请我给您带个话——“我希望它快点去死。”   “因为你不冷静,”龙王对他说,“他害怕你,所以才反应这么过激。”   “当然,你觉得他情有可原,”赫莫斯说,“谁在你眼里都情有可原,哪怕是伊多尔克。”   “我只是陈述事实。”龙王说。   “他刚刚说了什么?”龙王又问。   “……他说:‘为什么不向我承认,我可以轻易地揉碎你的心。这听起来多浪漫啊。’”   龙王沉默了一会儿。   “你把他想得太坏了。”   赫莫斯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他不想以你的痛苦取乐,那时候在岛上——”   “我以为雷蒙娜让你吃的苦头已经够多了,”赫莫斯冷冷地说,“但显然还不够——你竟然还会相信她父亲的话。”   “我想我能分辨出什么是肺腑之言。”龙王回答他。   “是啊,你能。可你没见过他们这种人吗?这一刻的肺腑之言,下一刻就能抛之脑后。他心血来潮的速度连幸运都望尘莫及。变幻莫测的感情是他做决定的唯二要素之一——另一个是他永恒不变的自私自利。没有操守,没有道德,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做……”   “你如此贬低你爱的那个人,结果只是让你自己难受。”   “我贬低他?!”冰随着他爆发的怒火摧毁了这个囚笼的伪饰,森林和阳光尽数褪去,显露出一个漆黑荒芜的洞穴。   那些冰被比它更强大的力量阻拦,逐渐退散,消失。   赫莫斯恢复了冷漠的样子。   “我只是陈述实情。”他嘲讽般地重复龙王刚才的话。   沉默维持了很长时间。   “如果我当初死在那个时候,”赫莫斯又突然说,“我会更高兴些。”   “你是我的兄弟,”龙王回答,“你不可能死在那时候。我一定会救活你。”   “哪怕我请求你放任我死去?”赫莫斯反问,“你不是一定会救活我,是因为……你没把握……一头纯血的龙的尸体太难处理了,全大陆已经挨了十年的凛冬,经受不起又一场更猛烈更漫长的暴风雪了。”   龙王摇着头。   “如果你那时候死了,你就再也看不见活着的帕雷萨海泽拉姆了。”   “你救我的时候可没抱着这种希望。我很早以前也不抱这种希望了。一个东西毁灭了,我们就不该留恋它,我们应该朝前看……没人想到他会复活。”   “……你曾经是那个日以继夜研究复活术的人。你现在却在怨恨你的愿望实现?”   “我怨恨的是——真神的阴谋——”   “不管真神怀着什么企图把他复活,总而言之,帕雷萨·海泽拉姆复活了,爱神破例降下的眷顾,没有任何限制和条件,你的爱人复活了……”她顿了一下,低微地加上一句,“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   “你羡慕我?”赫莫斯笑得眯起眼睛,“你羡慕我?你怎么不去爱上这么样的一个人呢?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爱的那些人都不坏,真神才不会把他们复活来折磨你。”   “爱不是折磨……”   “也许你的爱,的确不是折磨,”赫莫斯说,“白塔法师,关心你;流浪公爵,爱慕你;异色瞳的圣骑士,为你而死;人鱼之女,赐给你她永恒的祝福。来看看我的这个都送给我什么大礼——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那个真正放在心上的珍贵的妻子死了,他觉得孤单;他没事干的时候呢,就叫我去陪他,有事干的时候呢,就让我快点滚;他送给我一个美妙的约定,告诉我他会活着召唤我,然后和我共度余生,但是实际上呢……他紧接着送给我他新婚的喜讯,和一个娇美可人,快能当他女儿的小姑娘喜结良缘,然后……死讯。”   他说完这个词后,良久说不出话来,像又被重新拉进当年的悲痛里。   龙王开口了:“想想他的死令你多么痛苦,你不能让他再死一次。”   赫莫斯摇头。   “他死,我是很痛苦,”他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些词,“可他活着仍旧令我痛苦,而且比他死的时候还令我痛苦,令我绝望。你说的对,想想他死的时候我的痛苦,我怎么能让他在我面前再死一次?所以我希望和他一起死。”   龙王这次沉默了好久。   “为什么一定要死?”她问,“不能考虑一下别的办法吗?”   赫莫斯好笑地看向她。   “什么办法,你说一个?”   “分手,当回陌生人,当他没有复活,当你没有碰见他……”   “你是在劝我自我欺骗?”   “不,我在劝你,既然这么痛苦,就不要再继续追求一个结果。放弃这个人,承认你拥有不了他和他的爱。”   赫莫斯像被刺痛了一样,颤抖了一下。   “我为他失去了那么多……”   “你生命中和他完全无关的岁月要长久得多。”   他抓着自己的肩膀,鳞片在翕动。   “但我们的誓约……”   “解除它。”   “就算我愿意,你以为他会愿意吗?”   “他会的。”龙王沉思片刻,“我可以向他保证,只要他同意解除誓约,在接下来一百年,你要为你对他的谋杀而在黑渊服刑。你不会有能力危害他,更不会有能力打搅他。他能以自己希望的方式,自由地活过自己受神眷而得到的另一个人生。而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世界又是一副新的模样了,你的生活也是新的模样了。”   她等待赫莫斯的回答。   “这是个好主意,”她的兄弟告诉她,“我也希望我能这样做,”她的心沉下去,“我做不到,乔耶蒂莉丝,他已经违反了他当时的誓言,但誓约到现在也没自动崩解,就是因为我做不到——我不能再次忍受自己落入一个没有他的世界。誓约不可能解除。”   又一次失败的尝试。毫无结果的谈话。被浪费的时间。她站起来,这是她要走的标志。   “只死他一个,”赫莫斯轻声说,“对我们的法律不会造成什么损害。”他仰起头,再次以恳切地目光看着他的姊妹。   但龙王看起来简直比他们的父亲更无情。元初之龙还会收回自己的成命,对他说:那你去专心等他吧。   “‘让强权者可以自由杀人的时代结束’,是你给我读的这份宣言,是你竭力说服其他人,龙族应该加入这份公约。”她的声音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赫莫斯捂着自己的脸。   幸好她还不知道,那句话——来自丹马克的演讲——他就是丹马克——他自己都在反对他刚刚说出口的话——   “但是不行——其他人都可以——但他不一样——我不能——”他艰难地说。   “再见。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龙王消失了。   赫莫斯蜷缩在地上。他在哀嚎。   * 第64章 小毛病   洛尔走进来时,赫莫斯已经恢复了。他甚至还有心情更换了幻象,是一片灿烂的星空。他就躺在地上,盯着星星看。   洛尔于是也仰起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新奇的。就是些星星。   “这是哪的星空啊。”洛尔问。   “不涉之森。”   果然。   “你抱怨了那么长一大段他令你如此痛苦,”洛尔笑道,“结果还要从和他的回忆里找平静。”   “本来可以一直平静下去。”赫莫斯说。他的身畔凝聚出一个幻影。   “我喜欢呆在人群,又不喜欢呆在人群。”幻影说。   “你不喜欢孤独。”洛尔听见赫莫斯的声音在幻象里回荡。   “对,”回忆里的帕雷萨说,“我不喜欢孤独。”   幻影笑起来。像被回忆牵动,赫莫斯也笑起来。   “你现在孤独吗?”幻象里赫莫斯的声音问帕雷萨。幻象外赫莫斯扭头看着帕雷萨的幻影。   “不。”幻影倾身吻他。   然后回忆就结束了。他消失了。   “本来……”赫莫斯抓着那缕空气。回忆越好,现实越糟。过去越甜美,现在越无法松手。刚刚的那点动摇反而荡然无存。爱所激起的牺牲的决心是真实的,爱所激起的毁灭欲也是深切的。我不能失去他。这是当初在封印里和自己想象出的恋人呆在一起时,每一道伤口里融入的想法。我不能失去他。这是当初再度看到他时,心中升腾起的最沉重的恐惧。我不能失去他。它最终变成了恐怖的想法。恐怖的行为。恐怖的一意孤行。   我不能失去他。   “他反悔了,多正常啊。”洛尔在旁边说,“你不能因为你喜欢这个人,就不许他有短生种族的那点小毛病吧。何况我看海泽拉姆还算是毛病比较多的那类人。没有天长地久,有一时半刻留作纪念,也挺好的啦,小七。”   “他现在属于长生种族了。”赫莫斯说。   “可他的身体还是人类的身体。就算精神成长……没个几百年也不行。哎呀!你呢,就该趁这个机会专心养伤,让他去随便玩。他没准有一天一觉醒来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恨你了,跑过来和你一屏前嫌亲亲抱抱——”   “他只会忘了我,就像我在决定放下他的那些时候忘了他。他会爱上别人,爱上没有我的生活。他会开始想怎么一劳永逸地解决我。”   “他没能力解决你,”洛尔嗤笑,“倒是你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他——好吧,解决你们俩。”他顿了一下,“你不是神,小七,你应该学会接受你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事。”   “你带着那堆灵魂碎片好几百年了,”赫莫斯说,“你怎么不学着好好承受一下,把它们放走,让它们消散在天地之间?”   洛尔罕见地像被掐住了喉咙,失去了几秒钟声音。   “我和你要做的事不一样,”洛尔说,“这是我欠的债,我必须还清。”   “那是他欠我的债,我必须取走。”   “你对我说,像第二那样毁灭生命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说这话的时候,第一和第三还活着,第八和第十三还没出生。”   “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   “那么,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帮帮我。”   “不可能。”   星空变成了一片黑暗。   “你之前说我应该接受自己不是神的事实,”第七说,“我接受了。我经营不好我最看重的这份爱情。”   “那是常事。”   “我放弃了我之前所有不切实际的愿望,只有一个想法……”   “不行。”   “我要和他一起死。”   洛尔看到第七仰躺在地上,白发铺展开,金色的眼睛燃烧着狂热。   “你只是需要点时间恢复健康……”黑龙喃喃说。   “我肯定会死的,没有东西能够长存不朽。现在我愿意这样消失,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做呢?看在我们的友情上,帮帮我吧,洛尔嘉耶德。”他坐起来,望着洛尔。   “我不能接受,”洛尔说,“你——黑渊第七——巴尔卡莫尼菲多——寒冰之赫莫斯——要这样终结。”   “听听你自己的话,你说我要接受自己不是神,你自己却还把我当成一个不可衰落的神。”   “反正我不会帮你。”洛尔说。他接着恢复了之前过分轻快的语调,“如果你想越狱,你可以自己努力呀。你之前不是成功在龙王眼皮底下人间蒸发了十几年吗?你当时到底躲到哪儿去了。真的在永恒之洲吗?你有没有泡上一两个精灵?……”   赫莫斯翻身,张开翅膀,把自己裹了起来。   洛尔见他这副样子,耸耸肩,坐下来。他捏了两头幼龙的形象,发着白光,在黑暗里高兴地又飞又跑。他盯着他们出神。   赫莫斯躲在自己的翼围成的空间里,盯着自己的手臂。那是他刻下的契约咒文,它没有变成契约,而成了誓约。誓约是凝固在那一刻的决心。塔姆林这么解释。所以在那一刻,当他们的决心都荡然无存时,誓约失效了。   帕雷萨当时发的誓是——爱他。   但是心灵是变换不定的,所以现在,天知道到底是谁的缘故,它虽然微弱,但还存在。   也许是他们两人的缘故。   某几个时刻,赫莫斯能感到帕雷萨的孤独,以及在孤独里对他的渴求。   但是很快就又是憎恨,诅咒,希望他去死,希望他们永远不再见面。对他的思念那么的少,对他的厌恶那么的多。   这就是他。赫莫斯掐着自己的手臂。别再空抱希望。一时半刻的爱,是有,有什么用?第三留下来的魔法阵说,他有一条纯粹洁白的灵魂,呵,是够纯粹洁白的,为了他自己,什么都干得出,一点良心的负担也没有。多疑,刻薄,恶毒,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能刺痛到他说什么。要把别人折磨得筋疲力竭,除了顺从他的命令不知道别的他才罢手。暴君。   这是人类的小毛病。这是弱小的短生物种的小毛病。   可是他答应过他!——什么事都没有——他不会恨他——那是过去发生的事了——他不为以前的事恨现在的他——   他反悔了——赫莫斯的心痛到无法忍受——他反悔了——   太熟悉的感觉了。心痛。酸涩。眼泪流出来。哭。他以前不会哭,只有人类才会哭。因为帕雷萨,他学会了哭。此后每一次哭,都是因为他。   他答应过他的。赫莫斯反复想着这一点。   可他反悔了。   击溃所有。   * 第65章 实话实说   “一回去就给我写信。”扎着发辫的姑娘——妮克尔——对莱尼说。   “好。”莱尼回答。   对方笑意盈盈,在车停稳后,飞快地探身啄了他一口,站起来。她率先走入下车的人流里。莱尼坐在那里慢慢给自己戴围巾,过了好一会儿,等过道不那么拥挤后,才站起来。   他用一个法术,悬浮起沉重的箱子。火车站这个时节总能见到放假回家的法师学徒们,大家已经对这种奇景见怪不怪。   他走出车站,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里,一眼就看到向他招手的约翰。   “你怎么这么慢?”   “你们怎么没告诉我你要过来接我!”   “上次我也过来接你了。你不爱叫马车,一个人走那么久那么远的路,你姑妈不放心你。”   莱尼看了眼帕雷萨手里的手杖。   “那这次我们叫马车。”   “马车早就派完了。没事啦,不用担心我。”他非常大的力气拍拍小法师的后背。“我看到洛古特早就出来了,你——”   “她的保姆不喜欢我,要是她看出来……”   “嗯?”   “我们在一起了,暂时还是个秘密……”   “哇哦~你们眉来眼去了一个多学期,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们其实也没有……”莱尼说。他想起最开始的那个吻,冻冷的脸开始烧灼起来。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一个月前。”   “你居然没有告诉过我!”   “……我也没告诉姑妈!”   “好吧。”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们能持续多久。”   “哦,反正你们现在可以自由恋爱,你可以先享受现在,以后的事以后说。”   “……你说的仿佛你那时候没有自由恋爱一样。”   “是没有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订好婚约了,我知道我以后要娶哪个姑娘,和她共度一生,所以我完全不再费心择偶的事。我母亲还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天生对女孩儿没兴趣。”   “你看起来确实有点问题,你不就……”小法师猛地截住话头。   他们踩进松软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帕雷萨拄着那根手杖,脚步一浅一深。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帕雷萨状似轻松地说:   “那不是一回事,要是他一开始变成个女的来接近我,我也会爱上他的。”   小法师把围巾稍微扯开点,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色的水汽消散在冷风里。   他决定快点换个话题:“所以你就和你父母给你挑的那个姑娘结婚了。”   “嗯,差不多吧,”帕雷萨说,“不是一开始那个,她不小心死了,在我们到了年龄,可以开始走那些仪式的时候,结果我的父母只好从头再来……最后挑了一个和我小时候有过节的。”他哈哈大笑,但小法师可笑不出来。结婚这么重要的大事,影响你一生的抉择,却要被父母完全掌控……莱尼甩甩头,活在现代真好。   “过节?”   “她小时候是住在我家的,我们经常一起玩。但是小孩子嘛,总有磕磕碰碰……有一次我们打架,因为什么我忘了,她把我的脸挠破了,那个疤过了好几年才消下去。”   “你不喜欢她?”   “雷蒙娜王的母亲,你说呢?”   小法师一愣,那些历史知识和八卦轶闻从脑海里划过,但是……感觉真古怪,把自己的朋友和历史人物等同起来。   “不过可能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对她深情款款什么的……”帕雷萨又说,“应该说是……我敬佩她,她是个有出众的智力,能力,以及志向的人……明明小时候只是看起来有点倔强而已……我一直觉得,如果她不是死的那么早的话,她可以大展宏图,史书会记下她的名字……而不会只有她的女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名字不是雷蒙娜。”   “不是说那时候长女的名字都要袭传母亲吗?”   “那时候的习俗,是。但我和她都是不喜欢因循守旧的人。我们给我们的女儿起名叫雷蒙娜,因为那是古代——我们那时候的古代——一个女龙骑士的名字。”   他再次叹气。   “而她……她叫法尔蒂娜,多兰德家的法尔蒂娜,男爵的长女。”   *   帕雷萨和莱尼到达盖沙夫人的旅店,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盖沙夫人告诉约翰,这位黑渊的警察中午到的,已经等了他一下午了。   “真是抱歉……”帕雷萨说,手心出汗。比起博古亚,他还是更不想面对乔耶斯,因为后者的态度过分友善了。“还是关于那件事吗?我们需要去个没人的地方谈吗?”   “如果您方便的话……”穿着制服的龙王说。   小法师在旁边突然开口了:“我见过您。”   龙王于是看向小法师。   “艾尔伯特的法师学徒?”她问。   小法师脸色发白。这表情显得太可疑了。   “我去艾尔伯特做过一个讲座,”龙王和颜悦色地和盖沙夫人解释,“当时可能讲了太多不太好的案例了。”   “为什么那件事会劳动您大驾……”小法师咬牙看着龙王。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帕雷萨说,“好了,我们先……”   一个结界突然拉起。帕雷萨扭头,看到盖沙夫人在虹光的壁层外,惊讶地四处张望,呼唤侄子和约翰的名字。她的声音遥远但清晰。   “他们在结界里。”楼梯上有个声音说。帕雷萨和盖沙夫人一起望过去,是博古亚。   “您不用担心,”白魔的手臂支着栏杆,“他们谈完就出来了。您侄子肯定会提前出来。”   盖沙夫人于是向他道谢,坐下来。但她没有继续织毛衣,盯着他们刚刚消失的地方出神。她看不见他们,但担忧的目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   “抱歉,”龙王说,“我应该打个招呼。”   “您是龙王?”莱尼说。   金色的眼睛于是望向他。   “我是。”   “我以为黑渊不会像人类一样包庇。”   “的确不会,因为我们的法律和你们的法律根本不一样。”   小法师被噎住了。   “您不用拉他进来,”帕雷萨说,“请送他出去吧。”   “你……”小法师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她真的是我的朋友,”帕雷萨说,“她小时候我抱过她,那时候她还不是龙王。”   他和莱尼对视片刻。   小法师出去了。   “我对您说谎的功底非常佩服……”龙王说。   “我也对您总是实话实说的自信非常佩服……”帕雷萨说。他沉默了几秒,问:“您这次又要告诉我什么?”   “他一时半会儿是恢复不了了。”   “我很高兴。”   “但暴走的频率降下去了。”   “遗憾。”   “经常哭。”   “矫情。”   “没有放弃和你同归于尽的计划。”   “并不意外。”   “博古亚说您还是经常用誓约传达对他的诅咒。”   “是的。”   “能否请您减少这种行为。”   “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控制不了,爱莫能助。”   “你们两个都针锋相对,对改善情况没有好处。”   “情况不可能改善。”   “为什么?”   “因为誓约让我骗不了他了,”帕雷萨回答,“而他从来就没能骗过我。”   “……我觉得就算没有誓约,互相欺骗的感情也会出问题的。”   “你说的对,乔耶斯,”帕雷萨回答,“但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我们本质上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能靠互相欺骗和互相容忍来暂时忽略那些矛盾。一旦我们的欺骗和容忍都进行不下去的时候。”   他拍了一下手,摊开。   “一拍两散。”他说。   “他也不愿意和你和平分手。”   “当然,他不会愿意,”帕雷萨嗤笑一声,“在他有能力用死来继续占有我的时候,他怎么会愿意放弃这项权利?”   “这不叫权利……”   “不不不,我不打算谈现代人提出的那些天真的妄想。恃强凌弱是世界的基本法则,他可以对我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我没有任何能力阻止他……”   “黑渊会阻止他。黑渊已经定下了这种法律,龙随心所欲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帕雷萨沉默了几秒。   “我不信赖所谓的法律,说实话,我不能信任任何我自己之外的力量。”他兀自笑了一下,“你看,这就是永远不能解决的矛盾——我不可能接受一个可以一秒钟让我全身骨折的人躺在我身边。你们会说,如果我没把他惹毛的话,他也不会这样干。然而,这又是一个悖论——他要我像他爱我那样爱他。是啊,他自己可以爱我爱到把一切给我,把我的优先度放在他前面。是的,我知道他有多么爱我,他爱我爱到了我永远也不能企及的地步——他可以为我去死。”他停顿了一下,“他做到了,他有资格向我索要这个报酬。但我就是给不出。”   龙王张嘴,但帕雷萨在他说话前打断她。   “我那时候发誓是真心的,但是很抱歉,乔耶丝,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做不到——我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些记忆,他怎么威逼利诱我,怎么轻而易举让我疼,囚禁我,让我一无所有——怎么一遍又一遍杀我——”   他的誓约又开始发亮。   “啊,对不起。”帕雷萨说。他看着龙王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那时候也是,我没想表现出来,但这玩意儿直接把我出卖了。你看,他为什么非得作茧自缚弄这么个誓约,能得到我的命令,又可以不去执行?不去执行,又要把它们放在心上?纯粹庸人自扰。要是没有这个东西,也许他现在还在一无所知地让我陪他玩过家家呢。他不喜欢假的东西。为什么不喜欢呢?我可以装得很像嘛。”   * 第66章 睡不醒的冬三月   “她肯定是想偏袒她的近亲,向你施压。她该不会还希望你和那头龙言归于好重新在一起吧。”   小法师显得愤愤不平,反倒让帕雷萨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是龙哎,”他脱下外套,躺到床上,“在过去,人们把他们当成神崇拜。”   “人们只崇拜纯血的龙,”小法师纠正,“但这不一样……我终于明白你怎么能受得了那头龙对你的态度,因为你来自古代,你那时候,国王还可以随便杀人呢!”   “国王现在也可以随便杀人。”   “但不能放在明面上了,因为人们已经不认同这个道理——有人可以主宰另一群人的一切。”   帕雷萨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他对我什么态度?”   “把你当成它的所有物。”   帕雷萨摆摆手。   “恋爱中的人都这样——这叫嫉妒。你看到洛古特对别人笑的时候不会不高兴吗?”   “没有!”   “好吧。反正这很正常,我有时候也会……我想到他有过别的恋人的时候……总之……”   “这肯定不一样,”小法师咬着手指说,“你也没有为了这件事把他暴打一顿。”   “因为我不能。要是我能的话我想把他锁起来,哪也不能去,谁也不能见。当然,我只想当笼子外的人,不想当笼子里的人。”   他发现小法师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问莱尼。   “你为什么要替它说话?我以为……”他欲言又止。   “我没有替他说话,”帕雷萨说,他揉揉脸,“天上诸神……你都看过那些记载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我下过十几次屠城的命令,为了立威把一个人当场烹杀,用一个人的父母和孩子做威胁叫他背叛他的国王,刑讯俘虏的时候……”   “打住。”   “好吧,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还这么年轻。”   风雪在敲打窗户。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能当个好人,而且要既当个改变世界的人,同时又是好人。”帕雷萨说。   “你不是真心想做那些事。”   帕雷萨无奈的笑了。   “现在和你说话的时候就能让我感到——你是真的年轻,我是假的。”   *   帕雷萨失眠了。可能是今天走了太多的路,他的脚踝疼得厉害。   也可能是龙王过来让他压力太大。他压力大的时候脚踝的疼确实会更明显一点。   他觉得他今天不应该和莱尼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没必要,真没必要。   他想这是他身为人类的劣根,间歇爆发的想要被了解的渴望。他当约翰的日子太轻率放松了,很容易就把这种渴望抒发出去。   脚踝好疼。   当约翰是挺快乐的,他想,就是太蠢了,容易上当,容易掉进陷阱,容易陷入虚假的幻想,容易自欺欺人。   他不当约翰。他装成约翰,不当约翰。   他想起在不涉之森的那段经历,像梦一样。他想起那头漂亮的独角兽,发着莹莹白光,收住它的冲刺,在他面前温顺地垂首。他想起那位满面沟壑的长老,充满时间赋予的智慧,询问他:你是想向困境屈服,还是要改变它?他想起篝火边的晚会,他惊喜地接过那把像从过去里穿越过来的琉特琴,给那几个着装古朴的住民弹一首歌颂爱情的歌谣。他想起赫莫斯。要小心地想他。帕雷萨摩挲自己手心的痕迹,誓约没有变化。他继续想赫莫斯。那个领路的小女孩儿说:能通过女神大人的检验的人都有一条纯粹洁白的灵魂,是不会危害我们的值得信赖的好人。我有一条纯粹洁白的灵魂?他不可置信,自嘲地看向赫莫斯,这头龙笑吟吟,傻乎乎地看着他,就像在说:你有啊,我相信你有。   但是,他没有。他姐姐留下的那个傻逼魔法只是检测谁会危害她的乌有之乡,而不检测这个人是不是善良,是不是讲道义,是不是会呵护自己的爱人。   是不是疑心病多,是不是报复心重,是不是会把一切好东西都毁掉。   是不是一定要把自己扯进孤家寡人的境况里才罢休。   他不该对莱尼说那么多。帕雷萨想。莱尼还太年轻了,听不了那些真正残酷的事情。   不过这只是一时的疏忽,这个错误他不会再犯。而且他很快要离开这里。   他会找到办法甩掉博古亚这个尾巴。去别的地方,有别的工作,有别的生活,认识别的人。未来徐徐展开,这是唯一能令他感到安慰的地方——永远有一个未知的未来让他期待。   一个没有人站在他身边的未来。   他捂上眼睛,定定神。他要睡觉,明天还得工作。   *   莱尼早上起来,发现有点不对劲。一般来说,帕雷萨会比他先醒。   但是,好吧,他想,最近帕雷萨一直精神不好,晚上睡不着觉,也许他昨晚突然睡得好了点呢?   他蹑手蹑脚地起床。   他洗漱完毕,去帮姑妈。他告诉盖沙夫人帕雷萨可能昨天见到那个警察,想起他的悲催遭遇,心累,加上走路太多,身也累,现在还没醒。   盖沙夫人表示早餐再叫他吧。   早餐做好的时候,莱尼回到阁楼,看到帕雷萨仍旧没醒。   他迟疑了一下——想起帕雷萨昨天晚上给他的大魔王的压迫感——但还是走上前,叫了他几声。   没醒。   推他。   没醒。   使劲摇晃。   没醒。   莱尼慌了。   阁楼的门被推开,那个装成白魔在监视帕雷萨的龙大步走进来:“出什么事了?”   “我叫不醒他。”   博古亚跪在地上,听听他的心跳,摸摸他的脉搏,感受他的体温,血流,魔力循环。   “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白魔嘀咕。   “那我为什么叫不醒他?”   白魔重复了一遍莱尼刚刚推摇的动作。   “喂,人类,我……赫莫斯过来了。”“喂,人类,我们要把你关进黑渊了。”“喂,人类……海泽拉姆,你给我醒醒,帕雷萨·海泽拉姆?”   “我们得把他送到医院。”   “医院没有用。”博古亚说,“他分享了赫莫斯阁下的魔法免疫,诅咒对他不起效果,这不是诅咒……”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了?”   “看好他。我去问问我们那边有没有出事。”   *   “我以为他只是不想理我而已。”洛尔说,“需要把塔姆林找过来吗?”   “先不用。”龙王说。   她直接扯开了裹住赫莫斯的翼,洛尔听见骨头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禁皱眉。   “巴尔卡莫尼菲多,”龙王拽着赫莫斯的领子,“我命令你,醒来。”   无事发生。   她松开他。   “第八看过了吗?”   “沃尔夫还在路上……”   “我要去找一个朋友,别叫塔姆林,他恨第七。有情况及时联系我。”   *   “我当然不会帮忙啦,乔伊。”这个女人放下茶杯,对龙王说。他们窗外不时传来少年们的笑声,操场上正在打雪仗。“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啦,就算以悲剧收场,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要是我们——神——对芸芸众生的生活处处都插手,处处都干预,要灵魂和自我意识有什么用呢?”   “你已经插手过两次了。”龙王说,“复活帕雷萨·海泽拉姆,对我做出警告。”   “一次,”女人微笑着说,“神谕不算神眷,更何况那还不是神谕——只是朋友间的一次友好交流,八卦分享而已。”   “你插手过一次。”   “因为我恰好被感动了嘛。但现在我可一点也不感动。”爱神捧起茶杯,呷了口茶,“寒冰那时候多挨一会儿,就过去了。帕雷萨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对寒冰向来容易心软,谁让他那时候自暴自弃,开始发疯了呢?”   “他受了很重的伤。”   “寒冰累了,不想继续了。”爱神眼神放空,“这是他的选择,要尊重他哦。”   “哪怕是让帕雷萨·海泽拉姆陪他去死?”   “如果安德烈死后有知,发现你为挽救这个屠戮他全镇人性命的刽子手而不懈努力,你觉得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龙王不语。   爱神继续说:“帕雷萨·海泽拉姆为他做过的一切,配被千刀万剐,剥皮抽筋,死上成千上万次,灵魂永远在地狱之火饱受煎熬。”她接着莞尔一笑:“幸好,地狱是教皇安德烈一世编出来,安慰他自己,安慰世人的谎言。帕雷萨不用死得太久,太痛苦。而且寒冰会一直陪着他。”   “第七打算做什么?”   爱神指了指龙王挂着通讯水晶球的腰带。   “金沙会告诉你。”   正在此时,窗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厚厚冬衣的学生,兴奋地笑着,身上全是雪,敲着玻璃。   老师,您不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吗?他在这样说。   爱神笑着向他点头。   “请自便。”爱神对龙王说。她站起来,披上大衣,裹上围巾,戴上帽子。   她走后,龙王发现自己的水晶球在发亮。是第八。   * 第67章 爱我吧   赫莫斯慢慢地走,他不着急,他已经把他和帕雷萨关在这里了,他们有时间可以挥霍,毕竟他们要呆到他的生命被耗干。他的身体状况糟得不行,但被耗死也需要些时日。   要感谢第二,谢谢他总和第四去梦里打架,钻研了那么多梦境魔法,并且把这些技巧教给他。也要感谢瓦露缇娜,谢谢她那个逆向启动契约的奇思妙想,启迪了他应该怎么做。还要感谢帕雷萨,谢谢他没有在他成功前及时醒来。   当初,他从那个见鬼的封印里出来时心想,他以后如果要死,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死,不能拖那么长。不过这是为了帕雷萨嘛,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可以忍耐这一切,忍耐自己继续被凌迟一样消耗光生命。这比那时候要好多了,没有魔力乱流割开他的皮肤,而且他不用靠想象来安慰自己。这里有一个真的帕雷萨呀!   他沿着誓约的羁绊,穿越了成千上万个梦,在浩如烟海的幻境里找到了他的那个。   帕雷萨的梦。   帕雷萨又梦到他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家了。海勒堡。他的高祖父用军功换来的封地和头衔。伯爵。街上没有一个人。漫天大雪的冬天。很适合寒冰的造访。   他找到那个熟悉的窗口。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实里的这座城堡都在后来的翻修和重建中面目全非。他还记得那个窗口。伯爵喜欢站在那儿等他。   帕雷萨真的在那儿。那个房间里。梦告诉赫莫斯,帕雷萨正坐在那儿看窗外的雪。   赫莫斯克制不住自己的笑声。没必要克制。他放声大笑。他不怕惊扰这个梦。反正帕雷萨出不去了。   他张不开他的翼,肯定是他们为了叫醒他把他的翼折断了。不过没关系,梦里没有现实的种种法则。他破窗而入。   帕雷萨……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帕雷萨……从来没见过的帕雷萨……白发苍苍的帕雷萨……他注视赫莫斯,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眼神波澜无惊。麻木。空洞。他还能看得见他吗?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老得瞎了?   赫莫斯向他走了几步,听见他开口了。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可你没有来。现在我快死了,你终于又想起我了。”   这话语中的思恋力如千钧,赫莫斯跪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沿着手背留下来。他大笑。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你绝望的时候给你点希望,让你有种错觉,他多么深爱你。你真的相信的时候,你就惨了。他才不会等你。他才不会惦念你。他惦念他自己。你多么愚蠢,一次次把自己的心献上去让他凌辱。   受够了。太痛了。我不想。   我不想再陷入这种永恒的循环。   “你够了吧!”赫莫斯朝他叫道。他向帕雷萨伸出手,像抹开一团浓稠的雾,帕雷萨的白发变回褐色,皮肤爬上血色。他变回他在现实中的模样。   那双眼睛睁大了。   “你不可能做到——”他看着自己的手,“你不会——这是在做梦,是吧?”   梦因为他的清醒而破碎,可冷风灌进来,破碎的幻象凝上一层白霜,动荡的梦境归于平静。   赫莫斯慢慢站起来,等待帕雷萨的反应。   “你不是我的梦。”他对赫莫斯说。   赫莫斯笑了一下。   “你现在醒不过来了。人类不吃不喝能活三天,你会不断消耗我的生命力,然后有一天,我就死了,你也死了。”   他等待他发火,但他没有。帕雷萨淡淡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我并不吃惊。”他说。他甚至还笑了。“你是半神,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站起来,整理整理自己的袖口,继续说,“而我不是。我要把自己弄得一无所有,才能免于被夺走什么。”他锐利的目光刺向赫莫斯,龙知道他又要开始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多害怕你,我多厌恶你,我多嫉妒你,我多反感你,我多憎恨你,我多忌惮你——”   那你为什么要接待我呢?那你为什么要邀请我呢?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呢?那你为什么不赶走我呢?   帕雷萨走到他面前,抬起手,用指背摩挲他的面颊,他继续说话,声调已经变了——   “——我多迷恋你,我多喜欢你。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我眼里多么有吸引力,多么美。我可以为了你扭曲我相信自己必须遵守的一切原则。”   赫莫斯拍开他的手。   “说的多好听,”他对帕雷萨说,“你从来没为我扭曲过任何原则。”   “你把我关起来报复我对你的欺骗,”帕雷萨说,“你踩碎我的脚踝惩罚我逃跑,把我开膛破肚惩罚我自杀,威胁我如果再不顺服就要把我的女儿虐杀,剥夺我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之后,我原谅了你。你踩碎了我的所有尊严和底线,做出我最不可能原谅的事,但我原谅了你。因为你看上去那么可怜,因为是你的眼泪落在我的面颊上——我居然在这一切之后对你说,我爱你。”他轻笑着摇头,“你自己都不敢相信,你意识到你在做梦,你醒了。”   “你当时在骗我,”赫莫斯说,“你一回忆起这件事就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因为情况变了,”帕雷萨回答,“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有珍惜,很遗憾,你永远失去它了。我现在不再是被你关着的囚徒,我现在有无限自由的可能。我为什么要原谅你?我为什么要接着爱你?”他顿了一下,“你说的对,我永远最爱我自己,这个原则永远不为任何人扭曲,不管我多爱他。”   “你把这虚伪浅薄的感情称作爱?!”赫莫斯质问他,“我可以当你的奴隶,我可以侍奉你,我可以向你臣服,我可以向你下跪,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可以为了你去死,我只要求你爱我,可你不爱我……但凡让你觉得威胁的事物,你宁可错杀也要铲除。是,你永远只爱你自己。在下一个你认为情况必须的时候,你就会伤害我,背叛我,离弃我,让我惶惶让我痛苦,你好拿捏我……等你寂寞的时候,你又过来吻我,说你多么爱慕我……你是多么没有操守,多么毫无良心的一个人……你自问,你对待我和你对待周围其余所有人有区别吗?你爱他们吗?你爱我吗?你要当所有人的暴君,包括我在内。你害死那么多人。只是你没有能力害死我,我才能让你一次又一次折磨。”   他再度开始流泪。   “我尊重你,放任你去做你想做的一切,给你自由,你欺骗我,抛弃我。我不尊重你,拿走你的自由,让你除了爱我没有别的选择,你就能全心全意爱我了。呵!对,是我错失了机会,我居然浪费了你唯一一次为爱舍生——呵!因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松地把自己抛给我——可我居然浪费了机会!——但是机会是可以重来的。我向你保证,我现在虽然羸弱不堪,但我仍旧能做好这个囚牢。爱我吧。你醒不过来了,你出不去了。爱我吧。假设我们做了那时候我们没做的那个选择——在梦里呆到我的生命枯竭——不会太久——然后我们一起在虚无里长眠。”   帕雷萨笑着摇头。   “情况不一样了,”他说,“让我们来看命运的决断吧——会不会有人能把你救出去。”   *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少贴了一千五上半章,记得看哈_(:з」∠)_ 第68章 暂时   “好消息是,”这个第二次接诊帕雷萨的医生告诉他们,“他暂时不会死的。”   莱尼和博古亚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   “我做了大致检查,他的健康状态没有问题,只是陷入了不明原因的昏睡。虽然他的魔法免疫让我们完全没法用外力唤醒他,必须依靠他自己醒来,但是,只要好好照顾他,他暂时就没有生命危险。”   “暂时?”小法师问。   医生看了一眼博古亚,很明显认识他。   “因为龙被送进来的人不少,”他说,“但没死的都康复出院了。黑渊有钱,有权,有能力,他们愿意救这些人,他们就能成功——交给黑渊办吧,小先生,黑渊会查出他为什么昏迷不醒的,以他们的效率,不会超过一年。一个昏睡一年的人,现代医学还是有办法保证他的健康的。更何况,你表哥还有一个誓约,有个魔法生物源源不断供给他生命力,不是吗?他现在是全世界生命力最顽强的人类了。”   “是的,盖沙先生,”博古亚冷冷地说,“回旅店写信告诉你姑妈,他没事。我们会处理好这事。”   他的阴沉表情令医生侧目,因为白龙以前都是对人彬彬有礼,笑脸相迎的。   “如果就是叫不醒他呢?”莱尼继续刨根问底,“如果就这样昏睡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呢?”   “不会的,相信黑渊。”   “会怎么样?”   医生迟疑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最长的记录是十二年。但是他有一个誓约……就算他濒死,也不会真的死。”   “为什么?”博古亚在旁边发问了,“给他灌流食,每天做好清洁,他不能一直就这样健康地睡下去吗?”   “短时间,是的,可以健康地睡下去,”医生说,“长时间不行。”   “为什么?”博古亚问。   “因为我们的身体构造不适合漫长的昏睡,”医生回答,“我们——短生种族,人类,精灵,白魔鬼——需要活动和休息的交替,一个环节缺失,机体的稳态就会逐渐陷入崩溃。肌肉萎缩,脏器功能失调,免疫力下降,炎症和感染,极度的衰弱,最终死亡。”   凝重的沉默。   “它干的,”莱尼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没有看好它——”   “我比你更清楚。”博古亚恶狠狠地对他说。   “你们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你什么都不了解。”   医生看着他俩,推推自己的眼镜,说:“放轻松,二位,就像我说的,短时间可以,再加上那个誓约,那个魔法生物的生命力,留给你们的时间很充裕,会找到办法叫醒他……你的表哥不会死的,盖沙先生。”   *   “我对梦境魔法一窍不通,”第八摊手,“我出生的时候,第四早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我和噩梦幻梦都不熟,”洛尔说,“加上我对做梦不感兴趣,没学过。也许雷霆和烈焰懂?但他们现在不在这里……这是很少见的天赋,我知道的那几头都在光暗战争里战死了。”   “洛尔不知道的那几头……还活着的根本打不过第七。”   “怎么才能联系上第四?”龙王问。   “幻梦之龙,你只能在梦里找她咯,”洛尔说,“她和第二那场架打得很惨烈,第二下了死手……她的身体在极度虚弱里陷入沉睡,精神在纷繁的梦境里游荡,直到现在。她简直和这个世界的幻梦融为一体,有梦的地方就有她,我都怀疑她要变成一位真神了。”   “我想她已经是了。”第八说,“龙王,你做梦的时候命令她来见你应该就行了。不过在梦里保持清醒又不醒来也是个难点……”   “哦对,这是小七告诉我的,梦境魔法的第一步是清醒又不醒来,我试了一下,好难,就从入门到放弃了。”   “第七还告诉过你别的吗,关于梦的?”龙王追问。   洛尔挠挠下巴。   “保持心情平静,别太激动?”   *   “其实我不明白,”帕雷萨说,“一起死有什么意义。死了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了。”   “和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用和我活着,我也不用和你。我们那时候不都达成一致了吗?还会有很多人爱你……”   “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的事多了去了。我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你简直是作茧自缚,自取灭亡。根本不必要这样,你非得……”   “是你觉得不必要。你觉得什么都不必要,要是我死了,你活下来,你甚至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我会的……”   “是,假惺惺的眼泪,因为你什么都不用付出了,只用一点眼泪。这个人再也威胁不到你,你就可以放心地哀悼他了——”   桌子被掀翻在地,发出好大响声。   赫莫斯看着他。   “你不爱听,”他对帕雷萨说,“那我就不说了。反正——你出不去。”   帕雷萨重新坐下来。   “你是龙,我很怕你,”帕雷萨说,“如果你要和我分手,解除我俩的誓约,我不会去打扰你。你可以回归正常,就像你之前那样,恢复到我死而你还不知道我会复活的时候……”   “你以为你那时候不在我身边吗?”赫莫斯看向他,“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终于不让你的幻影时时萦绕在我的脑子里,和我说话了。”   “……你可以再做到这一切。”   “我终于释怀了,我终于不再下意识地想起你了,接着——我看见了你?!”   帕雷萨沉默不语。   “如果我只杀了你,谁知道真神又会在哪个时刻把你复活;如果我吃了你,你就会永远在我的脑子里唠唠叨叨,对我说话——所以——”   帕雷萨冷冷地打断他:“那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死,别拉上我。”   赫莫斯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就想拉上你。”   “如果真神想把我复活,他们还是可以把我复活的。”   “那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关我的事。”   他们又在无限的沉默里不知道坐了多久。   “殉情太荒唐了。”帕雷萨又说,“过去的你如果能预知到这件事,会怎样笑话你自己呢?”   “当初那个雄心勃勃的你又会怎么笑话现在的你?”   “死不痛苦,也不快乐。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了。你和我不一样,没有我的时候你很快乐。”   “你又在试图操纵我。省省吧——我不会再听从你了。”   帕雷萨看看自己的手心。   “‘永远顺从我,’哈。”   “你还说你会永远爱我。是你先反悔的。”   帕雷萨放下手,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雪。   他再度看向赫莫斯时,对他说:“你现在只是太激动了,不理智。”   “我没有。”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让你感到好受的事,我不会反抗,”他的语气格外平静,“离你的生命被耗尽还有那么久呢,你不想对我干点什么吗?对我泄愤,然后你就会改主意,觉得殉情太得不偿失了。”   “你用你自己来揣测我,”赫莫斯说,“你以为折磨你会让我很好受吗?我得不到我想要的,只能得到你的恨,之后还要听你反反复复的质疑和责问——‘你为什么下不去手?你怎么可能因为爱我下不去手?你到底藏了什么阴谋?你是不是在装,是不是以为我会同情你?’”   他的眼泪流到他牵起的嘴角。   “我再也不干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了——我爱你——我现在只要你陪我去死。”   帕雷萨看着窗外的雪出神。   “会有人来救你的。”他像是自言自语。   * 第69章 不同   乔伊沿着长长的螺旋梯往上走,走了好久。她穿着一件普通的麻布衣,头发刚过耳。黛恩说她应该把头发留得更长,这样才更像女孩子。   她想起来黛恩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进步,她没有醒来。她继续踏上台阶,数着那些死去的人——黛娜莉莎,尼克特,奥兰德,卡朋特,安德烈——她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们。好了,现在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而没有醒来。   她来到塔顶,看到雷蒙娜站在那里,十多岁的雷蒙娜,穿着小姑娘穿的丝缎裙。乔伊听说她在那个年纪来过这儿,但乔伊那时候没见过她,不认识她。   你已经见过我父亲了,梦的产物对她说,真好,我也想见见他,我在梦里经常见到他。   “那是你在骗我。”乔伊说,“你不思念他,你恨他,你当时那么说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进而获得我的友谊。”   我为什么不能既想念他,又恨他呢?雷蒙娜歪歪头,问她。你们这种天真的头脑不懂我们的心情。   “是什么心情?”乔伊问。   但是雷蒙娜笑一笑,不回答。她有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笑容,有和母亲十分肖似的脸庞。她的眼睛是翠绿的,所以那位诗人称颂她为翡翠女皇。一个透着浮华和虚伪的称号。   皇冠重吗?她问乔伊。   “是我的力量凝成了我的皇冠,”乔伊回答,“所以它没有你的重。”   那就是比我的还重了,梦说,我还可以推脱说,那些不幸的发生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能力完全掌控局面——但你,龙王,你有神的威力,你却不能阻止天地之间的杀戮。可是,哎,乔伊,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错。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永远会有伤痛,不然怎么能体现出幸福的美妙呢?学学你父亲那样吧——什么都不插手,什么都不改变,什么都不影响,尽管让祂的孩子们在争斗中死去吧,元初只要躺在某个景色宜人的地方享受阳光就好了。命运会维持世界的秩序,诸神会保护这个世界不让它崩溃,而你,真龙,星界的来客,你当这出大戏的观众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当那个走出凡尘的观众呢?”乔伊问,“老师在你父亲死后找到你,告诉你,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把你带进另一种生活,远离纷争和野心。”   雷蒙娜莞尔一笑。   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和我的父母一样,我们要当掀起巨浪的风,而不是深水下的游藻。   乔伊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雷蒙娜打开了她身后的大门。   去见你的老师吧,乔伊,不要再关心死去的幻影,龙王,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那些活人,真正的生命,更值得你的时间。   她退后,溶进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乔伊走进这个房间,她看到了——不是白塔法师,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面颊上有幽暗的鳞片,头发是夜空的颜色,两瞳灿如融金。   “第十三。”第四——幻梦之龙向她打招呼。   “叫我龙王。”   “我可没参加过你的典礼,”第四亮出了她的爪子,“我还没承认你接替吾君,成为我的君王呢。”   *   “既然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博古亚对莱尼说,“你也该知道他是个恶贯满盈的人渣,犯下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没有你们龙犯下的罪行更难书。”   “我看着你也挺不喜欢龙的,怎么就把这个比恶龙还邪恶的人当朋友了?相信我,你还太年轻,太轻信,这种人,你是他的朋友,他不会爱护你的,他向你捅刀的时候就会向你捅刀。”   “我们的友情不是建立在互相不背叛上的。”莱尼回答。   博古亚笑了:“那是什么?”   莱尼不回答。   白龙又打量他几眼,嗤笑。   “你甚至都没成年,”他说,“不了解世界的残酷。你的监护人可真放心,放任你一个人跟着我跑过来……”   “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就知道我不了解世界的残酷?”莱尼冷冰冰地回答他。   “呵。好吧,我明白了,你给你的朋友辩护,是想给你自己辩护。可你搞明白,你和帕雷萨·海泽拉姆根本不是一类人。你杀过人吗?他杀过,而且杀起来毫不犹豫。”   “你对你的朋友犯下过不可挽回的过错吗?”   “什么?”   “你害死过你最好的朋友,又占据了他的一切吗?”   “……你在说什么?”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了,我没有别的亲人,只好被送到孤儿院。那儿有一个和我有着一样金头发蓝眼睛的男孩儿。我俩成了好朋友。”   博古亚不解地看着他。   “他叫莱尼。”莱尼说。   “莱尼想逃出去,他说他肯定还有别的家人,他说他找到他们的话就会来接我……他失败了。他被关了禁闭……他求我给他点吃的……我不敢……他死了……在那儿很常见,每年都有很多小孩儿‘病死’,但总有新的又送进来。”几秒钟的停顿,“也许是过了一年还是两年,他的姑姑找过来了……他是法师的孩子,从小就开始学习冥想,按理来说比别的小孩儿都强壮……孤儿院想掩盖这个事。他们告诉莱尼的姑姑,他们搞错名录了,其实她侄子没死。他们以为小孩子都是傻瓜,说的话没人信,也很快会忘了梦一样的童年——”他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帕雷萨,“我不是傻瓜,但是……我不是傻瓜,所以我成了莱尼·盖沙。”   白龙金色的眼睛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不认识我,和我的社交圈毫无联系。”莱尼回答。   博古亚不再说话。他俩终于安静了好一会儿。   “有些事情,做了之后,就不一样了。”莱尼像是自言自语说,“和别人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了。”   博古亚望着天花板。   “那是你们人类太软弱,需要靠习性管住自己,”他说,“我谋杀过我养父的女儿,没成功,被长辈们狠狠批评了一顿不尊重生命……现在,我和我的谋杀对象还时常见面,当同事,合作愉快。我也没变成什么丧心病狂,该被丢进黑渊裂隙的坏龙。你做了的事没法改变,但你可以决定你未来要做什么。什么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你只是当时想那么做而已。你决定那么做。”   他抬抬下巴,看向病床上的人。   “我轻蔑并且厌恶他,不为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博古亚说,“为他现在和以前是一模一样的人,没有任何改变。你可别变成他那样,盖沙先生,一直没什么长进,同样的错误犯无数次。”   “犯错?”莱尼的语调再度变得刻薄起来,“我以为,那个把恋人打得全身骨折的人不是帕雷萨吧?”   他们又回到之前的争论里。   * 第70章 闲着也是闲着   帕雷萨解开自己的领结,接着是外套那些麻烦的扣带。那时候的衣服脱起来可麻烦了。   赫莫斯瞪着他。   “太无聊了。”帕雷萨解释说。他脱光了他的上衣,站起来,走到赫莫斯面前,坐在他腿上。他对龙就没那么有耐心了——他把赫莫斯的衣服撕开,一边撕一边靠近他,伸出舌头去舔他的面颊,嘴唇。吻他。他的手抚摸赫莫斯的皮肤,捏他的乳粒。   “你不想折磨我,我也不想折磨你。”他对赫莫斯低语,“那我们来做吧。”他俩岌岌可危的誓约开始发光了。   赫莫斯及时推开他。他摔到地毯上。   “你又想给我下套,”赫莫斯说,“你想恢复誓约的效力,好命令我放走你……”   帕雷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不说话,只是站起来,披上外套,走了。   大门沉重地关上。   赫莫斯猛地站起来冲出去,把他压在地上。老旧的木地板吱吱作响。他抓着他的手腕,捂着他的眼睛,用尾巴扯下他的裤子。   “你——”帕雷萨说。他的话戛然而止于一声呻吟。   那条尾巴缠住他们两个的脚踝。   “别说话。”赫莫斯一边抽动,一边说。他过了一会儿,又问帕雷萨:“你为什么不叫?叫。”   帕雷萨在喘息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嘲笑。他开始叫,并对赫莫斯说:   “再深一点——用力!”   他渐渐被快感撕碎,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我。他说。你。他说。你妈的。他说。赫莫斯操了他很久,也没听见他想听的那个字眼。在又一次射精结束后,他听见帕雷萨说:   “我们去卧室吧,地板好硬。”   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卧室。帕雷萨倒在床上,炽热的身体贴上凝了一层霜的被褥,倒吸一口冷气。还好梦里不会生病。他对赫莫斯微笑,张开流淌着汗水和精液的大腿。   赫莫斯欺身压上他。   龙的手指凝上一层冰,轻柔地抚摸帕雷萨沾满汗水的胸膛,小腹,后者的肌肉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剧烈地起伏。冰不断融化,又不断凝结。他抓住了帕雷萨的阴茎。   “太凉了。”帕雷萨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痛苦,“放开……”   赫莫斯松开了他的阴茎,把结冰的手指插进他的身体。   “妈的——”帕雷萨睁大眼睛。   他蠕动着,瑟缩着,畏惧地吞吃他的手指,随着他的深入不断颤抖,深呼吸。   “妈的。”他又说了一遍。那些冰都融化在他的身体里,和之前留在那儿的精液融合在一起。赫莫斯抽出手指,把他充血、火热的阴茎放进去。帕雷萨张大嘴,在尖叫,但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赫莫斯开始摩擦他,他才像被火星点燃一样,不断地大声呻吟。他在赫莫斯不断加速时骂了一句没有实意的脏话,咬住了赫莫斯的肩膀。   他很用力地咬,牙齿陷进去。如果赫莫斯是人类,可能已经被咬下一块肉。   他们一起射了。   帕雷萨痉挛着松口,轻轻舔舔他咬出的牙印。他松开赫莫斯,瘫痪般陷进床里。   赫莫斯抱紧他。用手,用尾巴。龙忍痛张开翅膀,把他们两个盖住。   他们分享这安宁的寂静。像很久很久以前,整整大半年没见面之后,全情交欢,接着相拥等待天明。   “我希望我现在是那个无名氏,”他听见帕雷萨说,“我希望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如果我们没有参加那个村落的祭祀就好了。”   “那你也会想起来,记忆是你的一部分,你丢不掉它们。”赫莫斯回答,“你会想起来,你会违背承诺,你会憎恨我,你会希望我死。”   帕雷萨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你不会死。”他说,“我会希望你死。但你不会死。”   他不再说话了。   * 第71章 保持情绪稳定   龙王踩着第四的胸口,掐着第四的喉管。她虽然赢了,但输的人却比她更优雅,干净,缓慢地摆动着深紫色的尾巴。幻梦看着她,舔着自己嫣红的嘴唇,那上面还沾着她咬下的龙王的血肉。   “你尝起来和夜影很像。”她对龙王说,“打起架来和我们谁也不像。”   “把第七带回来。”龙王对她说,松开钳制她的爪子。   第四站起来。   “遵命,黑渊的王。”她消失在不断蔓延的黑暗里。   龙王醒了。   *   赫莫斯显得很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冰越凝越厚,寒意越积越深。但他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告诉帕雷萨。帕雷萨只好一边观察着他的焦灼,一边裹着毛毯,坐在燃烧的炉火边看书——只能是那些他看过的书,没看过的翻开是空白的。   这本是佩德的《史诗》。   他不喜欢史诗,因为没必要的修辞太拥挤太烦人。但他喜欢读他,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因为里面有群龙的记述。从深谷飞出元初之龙,祂诞育了八个孩子。第一为暗影,第二为噩梦,第三为光明,第四为幻梦,第五为雷霆,第六为烈焰,第七为寒冰,第八为金沙。他不喜欢背那些为人称颂的经典段落,这一段真龙谱系看一遍就记住了。   他有时候想,他对赫莫斯的喜欢真的那么独一无二吗?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喜欢龙而已,是不是他认识的随便什么龙,不管是纯血还是混血,只要是龙,他都会深深地迷恋上,深深地爱上?   它是可替代的。   但是……他想起令人厌恶的博古亚……令人喜欢不起来的雪梨小姐……友善待人的乔耶丝……它们可以替代赫莫斯吗?   绝对没有任何一丝可能。   他不可替代。   帕雷萨做好决定了。   他问赫莫斯:“有人过来了?”   “她阻止不了我。”赫莫斯答非所问。   “乔耶丝?”   “她进不来。”   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窗外,一个女人,很明显不是龙王,她的长发在风雪中飘扬。   挺吓人的。   她敲着窗户——第七——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挤进房间里。   赫莫斯冷着脸拉上窗帘。冰把这里完全封锁,声音没有了,炉火里煤炭燃烧的声音格外清晰。   帕雷萨翻了一页书,发现下一页变成了空白,接着浮现出一句话:   “让他崩溃。”   他合上书,把它扔进火炉里。你瞧,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想不想这样做,愿不愿意这样做,不算数。你必须这样做,因为你就擅长这个,因为这就是你的长处,你在生存的斗争里脱颖而出的手段。这真的不能怪他,他已经尽力理解你了,可是——每个人的心都是他们自己的秘密,没法明明白白地剖给另一个人看,明明白白的只有行迹,而你的行迹……啊,不能怪他。   帕雷萨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心情平静,他向来这样,做事情的时候不会想别的,想是之前和之后的事。   “如果我在梦里死了,我会醒过来吗?”他开口了。   赫莫斯震惊地转回头望向他,接着恶狠狠地说:“不会。”   帕雷萨耸耸肩:“那我要试一试。”   那个有尖角的火炉立刻被平整光滑的冰封上了。赫莫斯盯着他,绷着脸。   帕雷萨挽起自己的袖子。   “你——”   “你要再为此惩罚我,把我的肠子扯出来吗?”帕雷萨问他。   “不——”   “那么好极了,”帕雷萨微笑着说,“毕竟我还是挺怕疼的。”   当初,他被赫莫斯关进冰铸成的笼子里,地上铺着一层又一层软垫,毛毯,丝绸。他每天坐在那里想,怎么出去,怎么出去。他把所有的办法试过了,最后只剩一个——死。   赫莫斯当然不会给他留任何利器,但是,这很简单嘛:他有一口好牙。   他咬断了自己的脉管。妈的,为什么在梦里也这么疼。   而赫莫斯叫得比他还大声。帕雷萨就是不明白这个。赫莫斯当初下了决心,也尝到了报复的快意,为什么后来又停手了?为什么又要抱着他哭?为什么又表现得如此痛苦?毕竟如果他没有半途而废,赫莫斯肯定能达到他的目的。帕雷萨想知道为什么,这样才能保证从今以后它在也不敢对他做那些事……可赫莫斯只告诉他是因为他爱他……这当然是说谎,如果爱能阻止赫莫斯的话,从一开始赫莫斯就不会把他强行带走,囚禁在他的笼子里。   不过,他以后不用纠结这类事情了。   帕雷萨脱力般地跪在地上,他的手腕血流如注。他不想躺在地上,地上都是白霜,太冷了。可那头来阻止赫莫斯的龙仍旧没出现。   他重重倒在地板上。   他的脸贴着寒冰,听见赫莫斯的叫声变了调子,变得开始像野兽。风暴凭空生起,冰晶划破他的衣服。接着是好大几声钝响,风暴消失了。   “你输了,第七。”那个声音宣布说,“现在和我回去吧。”   帕雷萨坐起来。他看到这个女人压着赫莫斯的后颈,把半龙化的他压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帕雷萨,鳞片翕张,金瞳发光。他说话时露出他那排尖利的牙齿。   “你又骗我。”   像是把帕雷萨浸在冰水里,麻木不仁的心脏重新丢进温暖的胸腔里。像是打碎了帕雷萨构建起的所有保护的壁垒,让他赤裸裸面对汹涌的感情。   帕雷萨面无表情地看着赫莫斯。   “是你太蠢了。”他做得完美。   赫莫斯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挣扎,好像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扑过来把帕雷萨撕碎。   他不会有机会。他姐压着他。   好了,帕雷萨心想,应该结束了吧。他捂着抽痛的手腕。   但是赫莫斯低声笑起来。   “你以为你能完成龙王的命令吗?”他对第四说,“除非你把我弄死,不然我不会回去。” 第72章 没有你的余生   帕雷萨没预料到这个。是的,他知道赫莫斯肯定会做最后的挣扎和谈判,换做帕雷萨自己也会做,但他没预料到这个。   他希望自己能别过头去,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这样他看不到赫莫斯的姐姐折断他的骨头,听不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和龙痛苦的闷哼。   “你现在愿意和我回去了吗?”第四问他。   “没可能——”他的声音因为剧痛断断续续。   “哦,小七。”她可怜他似的停下了片刻,在他缓过来一些的时候动手拔掉了他的利爪。她对他他说:“巴尔卡莫尼菲多,你输了,却胆敢反抗我?”   “你完不成——”   他的手被第四的尾尖钉穿在地板上。   “我不是第十三,”第四说,“我是阿娜莉,你反抗我,我就杀了你。”   “那正合我意!”   “不不不,那不合你意。”她把第七的头拽起来,让他看着帕雷萨,“只有你会死,你想占有的这个人类会活下来,活到寿终正寝。你想象一下,他很快就把你抛在脑后,像忘掉一个噩梦一样忘掉你。他还这么年轻,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等他临死的时候,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想念着自己生命中爱的那些人——哦,这其中并没有你——他追忆完自己的人生,看看床前守着他的他可爱的孩子们,他看着他们的脸,每一张都像极了年轻时的他,以及和他生下他们的孩子们的母亲——哦,也没有你——他遗憾自己要离他们而去,他多么不想啊!多么不舍啊!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带给他如此多欢笑和泪水的世界,而这些欢笑和泪水——当然都没有你。你想要这样吗,第七,你想吗?”   帕雷萨看见一条又一条伤疤在赫莫斯脸上绽开。奇怪的伤疤,不像是新的伤口,像是陈年旧伤。不知道为什么,帕雷萨醒悟到——那是赫莫斯在伊多尔克的封印里留下的伤口。   是啊,克里斯塔尔提醒过他。赫莫斯受了很重的伤,非常非常重的伤,到现在也没有好。   “冷静点,第七,你的幻术都维持不住了,”第四说,“你现在原本的样子好难看的,他不止会记住你是一个噩梦,还是一个很丑的噩梦。又可怕,又难看,他不忘掉你才怪呢。”   她把赫莫斯的头重新按回地上。   “现在,谨慎地思考你的答案,”她说,“想清楚——你是想就你一个死在这儿,他去过那个没有你的余生,还是先和我回去,再另想别的办法?”她顿了顿,又柔和了语气说,“来,第七,我们先回去,你的人类跑不了,你还可以再找别的机会达成你的愿望。”   她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   “说吧,告诉我答案。”   帕雷萨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幻梦抬起头,向他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和伤痕累累的赫莫斯消失了。   帕雷萨坐在原地。冰和霜都没有了,这里恢复成原貌,就像从来只有他自己一样。他去看自己的手心,誓约的痕迹还在,赫莫斯还活着。他盯着它看了好久,它依旧没有消失。他如释重负。   他接着意识到自己的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没有伤口,没有血,愈合如初。   要是他们也能就这样恢复就好了。   爱神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您愧疚了?”   帕雷萨仰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是金色的,所有的龙和龙裔的眼睛都是金色的,但是这双是不一样的。他一眼就能认出,这双眼睛只属于赫莫斯。   “我不愧疚。”帕雷萨说。   “不愧疚,还是不想愧疚?”爱神问。   帕雷萨沉默了半晌,回答:“我不能愧疚,不然我就背上了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您没有债,”爱神说,“寒冰是自愿的,没有人强迫他。”   “他曾经是一位半神……”帕雷萨说。   他过了一会儿,又说:“说真的,他应该离开我。他不应该遇见我。我对他来说只是你们给他的一个教训,一个惩罚,他只要碰上我就没有好下场。”   “我不喜欢听人这样形容爱,”爱神说,“不过一开始,是的,惩罚他的傲慢。”   帕雷萨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虽然我知道多半不可以,但还是想斗胆请求您一下——您可以直接解开我和他之间的誓约吗?”   “我不会眷顾您,”爱神说,“但我好奇:您想做什么?”   帕雷萨的手指轻轻挠着地板。   “他不会死,但他会不断不断地努力,搞出一出又一出事端打扰我。”   “解除誓约并不一定能让寒冰改变主意。”   “让他死太难了,”帕雷萨说,“我死比较容易。”他的语气就像在说:看看天上的云,快要下雨了,我们最好带上伞。   爱神失语。   “只要我活着,他就咽不下这口气,但我死了,他就只能接受了。然后他就会开始变得正常起来,去再找别人。他一直是个很好的爱人,是我把他逼疯了。会有很多很多人来爱他,他们都不像我,又残酷,又扭曲,又猜忌,又薄情。一个更配得上他的爱的人。”   “但他不一定爱他们,”爱神说,“他爱你。”   “他只是舍不得我,舍不得让自己失败。”帕雷萨回答,“如果我没有复活就好了,皆大欢喜。我现在死也来得及,一劳永逸。”   “如果您没有复活,”爱神说,“那只是一成不变。过往的遗憾已成定局,没有新的机会来弥补它。”   帕雷萨抱着自己的膝盖。   “没有机会可以弥补,”他说,“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而且死过一次,就证明,我不适合活着。要弥补遗憾太难了,我力不能及。我曾经想做个立于不败之地的人,我失败了。我现在想做个不伤害所爱之人的人,我还是失败了。”   “现在说失败还早了点,”爱神说,“距离您下定决心,用崭新的方式生活,才过了多久呢?”   “是啊,改变需要时间……”帕雷萨喃喃地说,“但我已经提早把他的耐心都消耗完了,没有机会了。”一种深深的难过缠绕着他的心。   “……离开寒冰,您也可以再去爱别人的。”   帕雷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吧,”帕雷萨收回视线,说,“但是太累了,太无聊了,实在没什么意思,又很痛苦,令人难堪。我爱过的东西很少,每个和我的结局都不怎么样。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多一条命只能是一场惩罚。我的生命越长,我就越能明白我有多么可憎。我看着过去,知道死人对我发出过怎样的诅咒;我看着未来,知道又有活人成为我新的牺牲品。还是不活着比较自在,听不见别人的憎恨,也诞生不了自己的憎恨。消失,最适合我。”   他停顿了良久。   “但是不论如何,”他又说,“我还是感谢您,让我和他相遇,虽然对他来说是场灾难,但对我来说是眷顾。如果不是您的指引,我遇不到他,这个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喉咙一干,留下了几滴眼泪。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您。”他最后对爱神说。   他醒了。   *   “我不想这样的。”龙王说。她向第七伸出一只手。   后者被漆黑的锁链穿透肩胛,禁锢在地上。疼痛让他没办法再入梦。他模样狼狈,虽然梦里的伤不是真的伤,但他一度崩溃,濒临暴走是真的。   “现在,我要聚拢你涣散的精神,”龙王说,“会很痛。”   赫莫斯仰起头,看着她,挑衅地笑了。   “我再清醒一百倍,我的答案还是不会变——我要拉着帕雷萨·海泽拉姆一块儿去死。”   * 第73章 自暴自弃   “我可能不会再回去了,”帕雷萨说,“请替我向盖沙夫人道别。”   “你可以自己写信向她道别。”莱尼说。   “那可能需要些时日,我现在也只是认识了那些字母,离流畅书写还差很远。当然,如果你们想收到一封用古代字母写的信,我也可以。”   “……我会向她解释,但你最好还是亲自写信,如果你想好好道别的话。”莱尼顿了一下,“亲自回去更好。你的行李还留在阁楼上。”   “只有几套衣服罢了。”帕雷萨说。   他们前面的人已经进去了,这一波传送就会到帕雷萨。   “你真的信任黑渊吗?”莱尼低声问,“它搞出这么多事,怎么会突然松口,同意解除誓约,和你两不相欠?”   “龙王的命令必须遵守,龙王的愿望必须实现,我信任这个。”帕雷萨站起来,“再见,莱尼·盖沙。”   他走进绘制了传送阵的房间。   *   火车驶过白皑皑的森林。   这是一个明媚的好天气,阳光闪耀,积雪消融。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冬天正在过去,春天正在走近,大自然的又一轮循环即将开始。   这样很好,帕雷萨望着窗外掠过的树丛心想,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冬眠苏醒的野兽会把他的尸体吃掉。不会有第二个伊多尔克再能利用他的尸体做点什么。   过去的他将怎样嘲笑自己?不可思议,自杀,这是他曾经最轻蔑,最不会做的事。不过没有关系,他反正已经成为了他曾经最轻蔑,以为自己最不会成为的人,被命运推着走,随波逐流,庸庸碌碌,屈服困境,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逃避。   他想起爱神用赫莫斯的那双眼睛悲凉的望着他,这位神只承认终成眷属的爱情,因此她永远不会眷顾他……那双眼睛,他的情人的眼睛,仿佛就是赫莫斯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如果赫莫斯知道这个消息就会这样质问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自以为是?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自利?逃走,休想……可惜赫莫斯什么也不会知道,更阻止不了他。在龙一无所知的时刻,他会死去,就像那时候一样。但也许这次比那时候会让龙稍微好受点,上次他的死不是为了赫莫斯,但这次是。当然,如果赫莫斯第二次得知他的死讯,还是会暴跳如雷,但反正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赫莫斯怎样和他无关。   他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活下来,他赢得他想要的一切。如果他死去,赫莫斯再多的悲痛也和他无关。   但愿神不会第三次把他从死里招出来。但愿他这次可以真的一劳永逸。   他靠上椅背。阳光下的积雪真好看,令他想起赫莫斯。白雪皑皑的不涉之森真好看,令他想起赫莫斯。清澈的天空真好看,令他想起赫莫斯。真的要永远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放弃阳光、初雪、清风?放弃恋人、友人?放弃未来?   真的要放弃吗?   不,不应该这么说。从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留下来也得不到。他现在看清楚了,他自小以来追逐他的恐惧到底是什么。是永远和周围格格不入,是永远不能融入他的族群,是永远伸出手但什么都抓不回来的失落,是永远孤独。他曾因此愤世嫉俗,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破坏那个他如此排斥的旧世界,可如今,他来到这个新世界,发现他仍旧得不到他想要的一切。因为问题不在世界身上,在他自己身上。命运已经尽可能把他能够拥有的东西都赐予他了,是他自己执著地要把靠近他的事物毁掉。   以后不会再有东西被他毁掉了。   *   “欢迎来到黑渊。”洛尔嘉耶德说,随手在帕雷萨身上放了一个恒温魔法。他们慢慢地向前走,气温越来越高,冰雪逐渐消失,他们周围的树木显出郁郁葱葱的样子来。洛尔介绍说:“黑渊在结界里,和外面不共享一个天气系统。我们有自己的四季轮转……比较混乱,有的地方四季常青,有的地方四季常冬,有的地方和外面一样,有四季的交替变化。”他发现帕雷萨看上去心不在焉,好像对这种奇特景象一点也不好奇的样子。   他决定换个话题。   “得知您要过来的消息,我还挺吃惊的,”他说,“我还以为怎么着还得再拖上一两年才能说服您答应解除这个誓约……”   “不然呢,”帕雷萨冷冷地说,“等它下一次再把我困进梦里吗?”   “您应该对我们有点信心,同样的错误不会出现第二次。”洛尔说,“您完全不用担心……”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顾忌它利用誓约在来谋杀我,答应解除誓约不是挺好的吗?”   洛尔没有立刻回答。   “小七被幻梦揍得很惨,”洛尔说,“您当时在场吧,看着解气吗?”   “什么?”   “您不是恨他强迫过您吗?您看他被强迫,心里舒坦了吗?”   “……又不是我动的手,关我什么事。”   “人类不就是讲究同态复仇,报应轮回吗?”洛尔说,“看到小七和您一样,被迫放弃自己的愿望,而要顺从别人的愿望,而且这其中过程比您还痛苦,比您还惨,您不会爽吗?”   “你怎么知道他比我惨,你又没在场。”   “因为我知道小七啊,”洛尔摊手,“小七虽然暴躁,但不恶趣味,而且喜欢您,对您下不了重手。但幻梦就不一样了……她仗着自己在梦里,揍起人来无所顾忌的。”他的眼睛变成金色,笑眯眯地看着帕雷萨,“所以,您当时爽吗?”   “不是我动的手,”帕雷萨说,“我不爽。”   洛尔撇撇嘴。   “好吧,您可真严格……那您到底为什么就同意了?这个誓约不是凡人梦寐以求的吗?就算没了一头龙当您的仆役,您还可以长生不老啊!”   “我不需要长生不老。”   洛尔颇为惊奇地瞅了他一眼。   “不愧是您啊,”他说,“也是,您连一位半神的爱都抛弃过,长生不老算什么?”他们走到了一个目的地,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岩洞。   “传送阵,”洛尔说,“临时画的。黑渊太大了,您又不会飞。”   他示意帕雷萨走进去,自己则站在原地。那里面没有光,充满未知的黑暗。洛尔让帕雷萨一直走,直到完全走进黑暗里,才停下。   帕雷萨的心跳在加速。   “别害怕,多伊先生,”洛尔说,“您很安全啦。不过还是提醒您一句,这次您可别再搞什么事情了……情况变了,如果您临场又反悔,小七可能会把您吃了哦。”   “不会。”帕雷萨说,不知道是说自己不会反悔,还是说赫莫斯不会吃了他。   他脚下出现传送法阵的光辉,在如同坠落的失重感中,他闭上眼睛。   他再度睁开眼睛,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了龙王,乔耶丝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他按照之前被告知的那样,向龙王伸出手。龙王看着他手心那个誓约的痕迹,她不需要动手,特制颜料凭空抹上帕雷萨的手掌,逐渐蔓延到他的整个手臂。   “到时候有光出现的时候,您先说。”她说。   帕雷萨点点头:“博古亚已经把整个过程告诉我了。”   但龙王没有立刻带他去见赫莫斯。她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像是要说什么,但嘴唇始终紧闭。   良久,她问帕雷萨:“您还是如此憎恨第七吗?”   他们反复这样询问他,他觉得自己如果说不恨的话实在很拂他们的意。   “恨。”他笑着说。   “爱神此前从来没眷顾过龙,”她说,“这前所未有的机会……”   “就这么被浪费了。”帕雷萨说,“我也很希望把这种机会让给别人。对不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龙王说。她又迟疑了一会儿,告诉帕雷萨:“第七精神崩溃了,我在治疗他时……出了点问题。”   “对解除誓约有影响吗?”帕雷萨问。   “没有。”   “那就可以了,”帕雷萨说,“我不关心他。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摆脱他。我们什么时候解除这个誓约?”   “……跟我来。”龙王说。 第74章 回到起点之前   帕雷萨跟在龙王身后,穿越了两层壁障——龙王自己的魔力凝成的壁障,她穿越的方式是亲手撕开它,再合拢,令帕雷萨想起赫莫斯关他的那个笼子,也是这样,没有门,每次他进来都是直接把笼子的一个地方毁掉,再重新塑起。帕雷萨跟着龙王走进另一个岩洞,走过一条长长的,漆黑的路,龙王手里握着一团荧光,照亮他们眼前的一方区域。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出来。   一出来就是狂风暴雪,帕雷萨差点被吹得摔倒。   “第七——第八——”龙王向天空中喊。   有两个影子出现了。   两头龙,一头银白,一头黄金,在天空中缠斗。他们俯冲,缩小,猛地咋进雪里。幸好他们体积够小,不然掀起的冲击一定会波及到龙王和帕雷萨。   风雪骤然停止,几秒钟没有动静,接着突然间,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他们眼前的雪地里窜出,扑向龙王。   “哇——”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帕雷萨瞪着把龙王扑倒在地,放声大笑的白头发的少年。虽然他的面颊上还有鳞片,但帕雷萨能认出他——赫莫斯。   他于是立刻明白龙王刚才欲言又止的是什么,明白赫莫斯为什么能够改变主意——赫莫斯从刚刚出现在他们面前,扑向龙王,从来没有看过帕雷萨一眼,就像他不存在。   他不记得他了。   帕雷萨收回视线。   从雪地里正在爬出另一个人。   “您来了,”他说,“您好,我是赫莫斯的……嗯……弟弟。”   帕雷萨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   “如您所见,”他继续说,“小七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很好,”帕雷萨打断他,“正合我意。”   “哦。”赫莫斯的弟弟挠挠头。   那边龙王终于拉着赫莫斯起来了。少年蹦蹦跳跳地来到帕雷萨面前,仔细打量他。这是赫莫斯,穿着白色的奇装异服,披着白发,面孔年轻,一个如此陌生的,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赫莫斯,但确实是赫莫斯……帕雷萨明白当初赫莫斯看见约翰的感受了……他就是你记得的那个人,你对他熟悉到随便一眼就能把他从人群里辨认出来,就算他模样改变,记忆丧失,你还是能肯定地说出那个答案:没错,是你。因为我和你共同度过那么多年月,因为我和你曾互相爱慕,亲密无间,也曾互相憎恨百般疏离。因为我们互相都把对方最好和最坏的样子看过了,互相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   但是现在,只有一个人拿着羁绊的一端,只有一个人刻骨铭心,只有一个人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   帕雷萨垂下眼睛。   这样很好,他对自己说。这样更利索。他可以消失得更干净。   “就是他?”赫莫斯说,“好普通的一个凡人!我怎么会自愿和这么平庸的一个人签契约,还出岔子?”   “你话太多了,”帕雷萨冷冷地向他伸出写满咒文的手,“快点和我解决你留下的烂摊子。”   龙的眼睛危险地盯着他。   赫莫斯突然出手,掐住了帕雷萨的脖子,龙王几乎同时动手,掐住他的手臂。   “松手。”龙王说。   “他胆敢这么对我说话!”赫莫斯对龙王说,“不过是一个羸弱的凡人!他胆敢对我无礼!”   “松手,第七。”   “我——”他的手指因为他的恼怒在不自觉收紧。   帕雷萨呼吸困难,抓住赫莫斯的手腕,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手心在发热,誓约在发光。   “巴尔卡——莫尼——菲多——松手——”他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他的命令。   谁也没想到,没能阻止赫莫斯谋杀帕雷萨的誓约居然这时候又诡异地奏效了。赫莫斯松开手,震惊地看着咳嗽的帕雷萨。龙王也松开了他。   “太可笑了!”他蹦出这么一句,“为什么我会愿意听从你?”   “因为那是个誓约……”他弟弟在旁边说。   “不是!”赫莫斯说,“是因为我愿意听从他,它才起效的。”   “……那你愿意就愿意呗。”第八不明所以地说。   第七那双独一无二的金色的眼睛注视帕雷萨。   “人类,你是谁?”   “你很快就知道了。”帕雷萨说,伸出手。   赫莫斯迟疑着,但在帕雷萨无声的催促下,他握住帕雷萨的手。他手臂上的有鳞片纹理的袖子消失,露出白皙的皮肤,上面有他刻下的咒文的伤痕。   龙王把手放在他俩握紧的手上,帕雷萨感到仿佛有一团火被注入进来。誓约开始灼热,赫莫斯手臂上的伤痕在发光。帕雷萨看着龙那双一无所知的,瞪大了的,好奇地望着他的眼睛。就这么放弃了吗?就这么结束了吗?他感到如此留恋和不舍……但是就这么结束了,赫莫斯刚刚掐住他脖子的感觉还新鲜地留在头脑里,他对龙的恐惧就和对他的眷恋一样强大,进行着永无止境的争斗……太痛苦了。   解除誓约。然后去自杀。看,这就是他能为爱人做的看起来最无私的事,还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他自己太痛苦了,他自己想放弃了。   他希望赫莫斯能为此开心。不开心他也管不到了。   “我,帕雷萨·海泽拉姆,”帕雷萨说,“希望解除这个约定,我希望我从此和你毫无瓜葛,你不再和我分享你的一切,不再听命于我,不再和我共享你的生命,不再被我主宰你的力量。而我不再爱你。”   听到最后那个词,赫莫斯明显愣了一下。   “嗯……我,巴尔卡莫尼菲多,愿意解除这个约定,从此我和你毫无瓜葛……嗯……就是这样……”他的伤痕随着他的嘟嘟囔囔在逐渐恢复如初,消失不见,光芒在减退,灼热感在消失,“——而你不再爱我。”   誓约消失了。帕雷萨率先松开手。   但赫莫斯没松开。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帕雷萨感到皮肉被割开的疼痛在一刹那从后颈延伸到尾椎,接着是灼痛。帕雷萨脸色发白,膝盖一沉,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赫莫斯仍旧拉着他的手,表情透出无动于衷,居高临下。紧接着,痛感又像它突如其来地出现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突然灌注,突然抽离。帕雷萨在自己的冷汗里喘息着。   “嗯。”赫莫斯说,“原来我会止痛了啊……放心,下次不会这么痛的。”   帕雷萨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   在一片寂静中,龙王开口了:“……解开。”   “为什么?!”第七转头,不满地问龙王。他终于松手了。帕雷萨站起来,掸掸身上的雪。   “你好不容易解开了誓约,又加了个分享生命的契约?”龙王摁着眉心。   “契约好解啊!”   “这不是好不好解的问题——你想干什么?”   “哦,我忘了提前说一声,”第七说,“我想让这个人类陪我玩,给他一点保护免得我不小心弄死他。”   第八忍不住笑了。   “……你应该先问一下海泽拉姆先生愿不愿意陪你玩。”龙王说。   第七惊讶地看着龙王。   “他怎么会不愿意呢?”他说,“他比我弱啊?”   “人类不是这样交际的。”   “人类不会服从强者吗……”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他们的服从比较复杂。”   “所以,解开吧。”龙王说。   赫莫斯转回头看着帕雷萨。   “帕雷萨·海泽拉姆,”他说,“你愿意陪我玩吗?”   他金色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不愿意。”   “哇!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啊!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凶!我之前得罪过你吗?”   “你刚刚得罪我了。”   “胡说!你明明一开始就对我好凶!”   “我对谁都很凶。解开。”   “你真的不愿意陪我玩吗?”   “不愿意。解开。”   “可是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好无聊的,每天能见到的就那么几个,他们还不许我出去。我好无聊,好孤单,好难过。你来陪我玩几天嘛,不会很久的!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我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朋友为什么我们会有那样一个誓约?只有很好的朋友才会想要爱和给出爱吧。”   “……那是骗你的。你后来发现那是假的,就想杀了我。”   赫莫斯瞪大了眼睛,然而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被骗了。   “我想杀了你?”   “你刚刚就掐我的脖子。”帕雷萨指出。   “那是因为你对我无礼……但是……你骗我!我怎么可能因为你不爱我就想杀你?”   “你为什么不想?”帕雷萨说,“对龙来说,拂逆强者的意思不就意味着毁灭吗?你杀过我,因为有那个誓约,我不断复活,你把我杀了一次又一次。”   赫莫斯像被震住了,好久没说话。其他人也没说话。   “可是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赫莫斯像自言自语,“你不爱就不爱呗,又不是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给出爱。”   “所以解开它。有很多除我以外的人愿意陪你玩。”   那双眼睛失落地黯淡下去。   “我又碰不见除你以外的人,”赫莫斯小声嘟囔说,“我就碰见了你。”   他赌气般地坐在地上。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陪我玩,就算了!”他大声说,“不过给你的契约我就先不解开了,半神的眷顾哪有随随便便收回的道理,虽然我还不是半神……就当是我以前杀过你的赔礼——”   “不行!”帕雷萨和龙王异口同声地说。第八扶额笑个不停。   “为什么?”   帕雷萨抿唇不语。龙王开口解释道:“因为你现在很虚弱,如果海泽拉姆先生出了什么危险,会连累你……”   “怎么可能。”少年笑着摇头,“一个凡人能遇到什么危险……而且就算他真的遇到不断消耗我生命的危险,救他不就好了啊?如果他只是死一两次,对我造成不了伤害。再说我的契约有时限的,一年后自动解除。总之,就这样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第八,我们去再打一架,走啦——”   他站起来,张开双翼,冲上高空,掀起很大一场风。帕雷萨差点被气流掀倒,龙王及时扶住了他。   第八向他们耸耸肩,接着跟上了第七。   作者有话说:   第七:妹想到吧!   帕雷萨:……   爱神:(松了口气) 第75章 耐心等一年   暴风雪又刮了起来。龙王随手支起一个结界。   “您想再呆一会儿吗,”她问,“还是就这么走了?”她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帕雷萨看向她。   “不解开这个契约吗?”   “……您特别想把它解开吗,其实我觉得——”   “我特别想。”帕雷萨说,“请您命令他解开它。”   “为什么?”龙王问。   “因为会有很多不方便。”帕雷萨说,“博古亚还得……”   “博古亚那时候跟着您是因为第七的状态不稳定,但他现在,您也看到了……所以博古亚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不会再跟着您。黑渊还有很多其他事需要人手。”   “……可这个契约本身就很不方便。”帕雷萨说。   “它只有一年的期限,一年后就自动解除了。”   “我没有耐心等一年。”   “为什么?它对您的生活没有影响啊,只是让您暂时不会死,放着不管,一年后就没有了,除非您现在想死……”   帕雷萨没有立刻回答,而龙王轻松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我以为疯的只有第七一个。”她说。   “这不是疯,”帕雷萨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第七之前在每一次和我的交谈里,从各种方面向我证明,和你一起死是最好的选择,”龙王说,“是的,我相信你们都是深思熟虑的。”   “当然是深思熟虑的。”帕雷萨说。然后他反应过来,龙王在嘲讽他们。   龙王转过头,隔着结界,望向远处的高天,也许她能望到帕雷萨目力所望不到的两个兄弟的影子。半晌,她再次开口了:   “我的朋友有一次写信对我说,如果送死能让愿望实现,大路上的生灵早就全死光了。”   “不能让所有的愿望实现,”帕雷萨回答,“一部分愿望,可以。”   “什么愿望?”   帕雷萨没有回答她。   龙王再次开口:“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叫他解开这个契约了。”   “就是迟一年而已。”   “那也可以,一年后您的主意要是还没变,您就干。”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随时。”   她解开结界,风雪立刻吹得人呼吸不上来气。他们走进身后的岩洞,把风雪甩到身后。   他们在黑暗中走,这次龙王没有凝出一团光。但帕雷萨可以听到她清晰的脚步声,勉强不会跟丢她。   “没有人会为此感激你。”帕雷萨听见她说。   “当然不会有,”帕雷萨说,“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我会很感激我自己?算了,这种欠揍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老师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听见龙王又说。帕雷萨反应了一会儿“老师”是谁,然后想起白塔法师教过她。白塔法师柏蒙特,帕雷萨专门查过他的记录,神圣王庭的教皇接到神谕,告诉全大陆,白塔法师是异端,他们要把他除掉。   后来他们就把他除掉了,这个和邪神签下契约的不朽的神眷者,禁魔,斩首,焚烧尸体,死了。   “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向我承诺,我们会再见,”龙王说,“他以为我再度踏入这个世界,已经是几百年后了,我睡上几百年,肯定就对他的印象淡忘了。他思考得很清楚。”她顿了顿,“他骗了我,他说我们会再见,他第二年就死了。深思熟虑,按部就班,迎接他给自己定下的结局。他厌倦了永无止境,看不到曙光的人世间的斗争,厌倦了自己要么是帮凶,要么袖手旁观——他在信里对他的朋友说,啊,我不会后悔,我考虑得很清楚,我就那么办!”   帕雷萨头一次听到她这么激动的语气。   “我现在对他的印象确实淡忘了,”她说,“每当我想起他,我想起的永远不是他怎么挽救我,怎么指引我,怎么教导我,永远不是我们之间度过的那些好的年月,永远是——白塔法师是个骗子。”   那个越来越快的脚步声猛地停下来。帕雷萨也驻足,看到黑暗中,有一双发光的金色眼睛在望着他。   “你也要这样吗?”   他们对视着。   “他不是你,”帕雷萨说,“我也不是柏蒙特。”   龙王不知道为什么,嗤笑出声。   帕雷萨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龙王说,“他在给我讲第七和你的事情,我听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是第七,你也不是帕雷萨啊。然后他向我保证,我们会再见。我就信了。我就走了。”   她最后说:“你们不愧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   龙王进行了一场非常错误的自杀干预示范,请一定不要在现实中模仿。 第76章 好烦啊啊啊啊啊   入夜,帕雷萨躺在旅店的床上,捏着龙王给他的通讯水晶球。乔耶丝在他临走前冷着脸抛给他这个东西,告诉他如果他想来看望第七的话就用这个和她联系……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把水晶球抛出,接住。   这家旅店他曾经和赫莫斯来过,店主的女儿还记得他,因为——   “你男朋友好帅的哦~他人呢?做任务去了吗?”   让帕雷萨哭笑不得。   水晶球被抛出。   他后背上的那些伤痕,可能是赫莫斯的止痛魔法开始失效了,又开始发痒,蹭一蹭就开始发疼。他应该处理一下,但是它在后背,太难搞了,得找别人来……还是算了。   他接住水晶球,又一次抛出。   赫莫斯是不是故意的?他想。   只要一年。他想。   好烦。他觉得。   这一年干点什么。他想。   他还得找份工作,钱禁不住花。   好烦。   为什么命运就不能让他顺顺利利一次呢?   烦。烦。烦。   操。为什么赫莫斯就那么烦人。   操操操操……   他接住水晶球。发现它在发光。   嗯……他就知道不该收下这个水晶球……明天把它卖了好了……   他又抛了几个来回。它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发光。   也许是赫莫斯又出什么事了?   但是赫莫斯出事他就更不应该接通了。   可是这是龙王给他的水晶球,如果龙王这么锲而不舍,还是应该……相信她的判断力……   于是帕雷萨爬起来,去翻他包里那个启发器。他不会魔法,需要那个玩意儿才能使用魔法物品。   他找到了,水晶球还在亮。好了,接通。   操。出现的不是龙王,是赫莫斯。   “耶我终于找到你了!”他高兴地说。帕雷萨看到第八凑近可见区域,向他打招呼。   “我们偷了龙王的通讯水晶球。”第八说,好像他们只是剪了龙王的一根头发过来玩玩。   “……为什么?”帕雷萨问。   “因为我想和你交朋友。”赫莫斯说,“如果我们成了朋友,你就愿意来陪我玩了吧?”   “我们成不了朋友。”帕雷萨说。   “为什么?”这回换赫莫斯来问。   “你问他们,别问我。”他把通讯切断了。   他把水晶球握在掌心里,握得很紧。   没人会感激你。他想起乔耶丝的这句话。不,准确来说是——赫莫斯不会感激你。   你离开会让他开心吗?你疏远会让他开心吗?你刻意的冷漠和拒绝不过是像之前一样,对他的又一次不公正的伤害。你按照你自己的处事原则,不停地疏远他,因为你的原则里没有给爱留任何位置……所以你在他眼里多么反复无常,因为你的原则总是和你的本心相悖。   看看他的眼睛……盛了那么多的期待……为什么要让他失望……他真的很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想要你,你也真的很爱他,在这一切后还是会为自己让他失落感到难过……爱神难能可贵的眷顾……真的不可惜吗……   帕雷萨把水晶球从启发器上拆下来,接着抛出。   爱神凑了个好对儿,他心想,他们也许天性中就有这种东西,注定会爱上彼此,就算失去记忆,也一样。   可也注定会互相怨恨。   他失手了,水晶球脱手,砸到他的胳膊上,滚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捂着被砸痛的地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应该赶紧把它捡起来。他暂时还不想捡。   分道扬镳也埋在他们的天性里。他继续想。他自己都不敢回忆他们有多少次分歧,多少次争吵。没有任何长进和改善,反反复复走同样的老路……你怎么还有勇气,再用所谓的希望去打搅他呢?你看他现在那么无知,那么开心,脑袋空空荡荡,什么糟心事都想不起来,就知道叫一见面的人陪他玩……帕雷萨轻笑。   怎么还能又一次把赫莫斯拖进这种折磨他的恋情里呢?   他下床去捡水晶球。很好找,因为它在夜色里发光。   帕雷萨迟疑了一下,还是先接通了通讯。这次要斩钉截铁地告诉赫莫斯,别再来烦他。   “对不起!”对面的白发少年说,不停地鞠躬。   帕雷萨:……   第八的声音传出来:“我们给小七讲了讲你们的事,他一定要亲自向你道歉。”   “……我们?”   “嗯……”   “是我啦——”克里斯塔尔的声音插进来。水晶球的画面换了个方向,黑龙那张娃娃脸笑眯眯和他挥挥手。   画面又转回少年模样的龙。   “他们说我不仅杀过你,还把你关起来折磨你,哇我成年后怎会变成这样的龙呢!”   “那都过去了,现在……”   “我非常想请求你原谅,”赫莫斯打断了他的话,“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事让你遭受那么多痛苦太不应该了!”   “……你非常想要一个东西时,它就不能算是微不足道了。”   “就是微不足道,”对方坚持说,“和你的痛苦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他少年人的声线和带了点稚气的脸庞显得朝气蓬勃。这正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年纪,以为自己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以为自己能干成自己想干成的事情。   帕雷萨有点愣神。   “为了恳求你的原谅,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每天向你道一次歉,”第七对他说,“请注意,我不是想要你的原谅才要这样做,我就是……就是……想向你道歉……如果你能原谅我我非常高兴,如果你不能原谅我……嗯……我也没有办法……然后,如果一年后你还想继续那个契约,我非常乐意!作为对你的补偿!”   他不等帕雷萨婉拒,飞快地又说了一句:“你那里看起来好晚!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搅你!晚安!”   光芒熄灭了。   操。   帕雷萨倒在床上,随手把水晶球放到床头柜上。   他想,明天,先去看看有什么活儿可以干,然后,如果水晶球亮了的话,就装作没看见。   就是这样。完美。   赫莫斯要每天找他道歉。   操。 第77章 很有经验   看到通讯切断,洛尔摇身一变成了龙王,抱臂看着他们。   “我觉得你扯谎的技巧比我们好多了。”第八恭维她说。   “照你们这种说漏嘴的势头,也瞒不了多久。”   “不会的!我才不会像第八那样说漏嘴!”第七在旁边说,“我会很小心……非常小心……”他趴在雪地上,冰在他面前凝出一个精巧的架子,他把这颗水晶球安放在上面,着迷地看着它,尾巴在无意识地摆动着。   “真难得,”第八对龙王说,“他居然安静下来了。”   他显得非常高兴,简直让龙王想起自己小时候被他照顾的经历,太痛苦了,他痛苦,她也痛苦,因为他们的爱好南辕北辙,还是第七比较有意思,但第七当时在和一个人类谈恋爱(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类是大名鼎鼎的帕雷萨将军),每年冬天就从黑渊消失,她又只好和金沙继续互相折磨……金沙是黑渊最不喜欢动的龙,他平时的娱乐是:躺着,和路过的龙聊天。所以他们叫他档案库……他正儿八经的称呼是历史长老……   “小七,”金沙问赫莫斯,“你在看什么?”   “我没在看,”第七回 答,“我在想。”   “好吧,那你在想什么?”   “怎么和帕雷萨·海泽拉姆交朋友。”第七回 答,“我看到他,就能想起关于人类的很多知识……看来我真的和人类相处很多……但是我拿不准应该对他用什么策略。”   “嗯……反正你先每天道一次歉就对了……”   “他不会接受的。”   第八和龙王对视一眼。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接受?”第八说,“你坚持一年,也许他就被感动了。”   “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第七回 答,“也许有人会被感动,反正我知道这个人不会。”   “你怎么知道的?”   第七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告诉第八和龙王:“因为他的戒心太重了。对付这种人不能用常规手段……嗯……我真的很有经验啊……送礼物也不行,如果不先和他成为朋友,就会加重他的戒心……也不行……嗯……还是不行……”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他像是在思考,怎么拨开鸡蛋的壳,又不让里面的白膜破裂,烦恼地把尾巴甩来甩去。   “这也不是什么很新奇的人类,”第八说,“如果你太苦恼,就不要想他了。等你可以完全化形,龙王可以带你出黑渊玩,到时候会有好多人类。”   “人类和人类是不一样的,”第七回 答,“就像龙和龙是不一样的。不用担心我啦第八,我还没有到特别苦恼的地步呢。而且……”   他金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那个晶莹剔透,空空荡荡的水晶球。   “我喜欢这个人类看着我的感觉,”第七说,“我就想让他多看我一会儿。”   *   “谢谢。”帕雷萨接过这个人递过来的水袋,假装喝了一口,还回去。他继续擦自己短刀上的血,没有魔法保护,这些金属武器得小心养护。   “我还以为你的身手退步了,”她没有走,和他闲聊起来,“没想到恢复得很快嘛。”   “从小练到大,捡起来很容易。”帕雷萨回答。   “你的父母也是赏金猎人吗?”   “不是,”帕雷萨说,“但他们给我请的老师是。”才不是。他的老师是他们那里最有名望的老骑士,和他祖父一起并肩作战过。   “有钱人家的孩子吗?”   “现在不是了。”帕雷萨回答,“他们破产之后双双自杀——感谢旧神——没给我留下多少债务。”   她同情地看着他。多么傻逼。帕雷萨心想。这就是一个人单打独斗的难处。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是不够的,永远得有和别人合作的情况。所以就得忍耐,讨好,欺骗,说些无聊的话,让他们觉得你是个好相处的人,把你当成伙伴……他和赫莫斯呆在一起那会儿不需要干这些,不需要忍耐陌生人之间无聊的客套和寒暄。因为他对他们没有需求,因为他有赫莫斯了。   现在就不行了。他身手足够应付这个森林里大部分的猛兽,但他不会魔法。他不会魔法,就这个,他就找不到临时合作的对象。他现在能跟着这队人走只不过是因为……几个月前他和赫莫斯碰巧救过他们的命。   “是因为这个,所以他离开你了吗?”   又来了。为什么他要选择留在不涉之森找活儿干?他和赫莫斯在这里逛荡了小半年,疯狂给他的猎人徽章刷分玩。但他本来以为,不涉之森那么大……结果先是旅店的小妹问他,你的又酷又帅的男朋友呢?现在又是这个人问他,所以他离开你了吗?   “不是,”帕雷萨回答,“是我心情太差,脾气不好,把他惹毛了。”   “他应该体谅体谅你啊,”她说,“只要他是个有点同理心的人,就该体谅一下你。”   帕雷萨胡乱地随便答应了几声。这就是他不喜欢和别人进行这种浅薄的谈话的原因:浅尝辄止,胡乱归因。你知道了个啥就开始乱做评价?但是这就是这种聊天对他们的乐趣所在,因为要弄清事情的整体面貌太消耗时间也太消耗精力了,简单地知道一下套路似的情节,作出套路似的评价,给出套路似的建议……毫无营养,为什么不闭会儿嘴呢?……   帕雷萨把短刀收回鞘里。   “我那时候就感觉,你的男朋友是个很目中无人的人,”她继续说,“没有你这么友善体贴。”   因为他不需要对别人友善体贴。因为他对你们别无所求。好了你们不是第一个向我抱怨他目中无人的人……   “哦,对不起,”帕雷萨说,“我的水晶球亮了,有人找我……”   “我明白我明白,”她说,“一会儿出发了叫你。”   她终于走了。   帕雷萨放下水晶球。   但她回到那边,眼神还时不时往这边瞟。   帕雷萨只好把水晶球放在启发器上。接通。   “你终于接通了!”对面的赫莫斯把脸贴得很近,“我还以为你把水晶球丢了!”   我是想卖了它来着,但它上面有黑渊的标记,没人敢收黑渊的公共财产。   “我太忙了。”帕雷萨说,“我要赚钱糊口。”   “对不起……我听说我让你的脚残疾了,你那时候没法工作,治了好久,但还是有后遗症……”   “后遗症现在没了,”帕雷萨说,“它突然间就好了。”就在我下定决心要自杀之后。后一句话他理智地没有说出来。   “你还是疼了几个月,真是太抱歉了。”少年那张和人类已经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和人类很接近的难过的表情。   就是这头龙经常做的事……装……   帕雷萨觉得有点尴尬。   “还行吧。”帕雷萨说,“我马上就动身了。再见。”   他切断了通讯。   赫莫斯的影像变成一团白雾,接着烟消云散。   *   “你一动不动盯了好几天,”洛尔撑着下巴,“好不容易接通,就这么几句话,他就又切断了?我永远不和这样的人类玩耍。”   “你不和这种人玩就不玩。”第七回 答。他接着盯着水晶球。   他过了一会儿,又对洛尔说:“你们不用轮流派个人来看着我,目前我的一切事情都很顺利,离暴走远着呢。”   “你都联络不上他。联络上了也聊不来几句。顺利?”   “因为我还没有找对方法。”第七说,“我没有打动他。”   “那你该怎么打动他?提头谢罪?”   第七不说话。他的尾巴轻轻地拍打雪地。   “我肯定能找到办法的。”他像是回答洛尔,又像是自言自语。   * 第78章 非常抱歉   帕雷萨躺在一个岩洞里,这是他和赫莫斯发现的地方,洞口被藤蔓覆盖,很隐蔽。   他的通讯水晶球又开始发亮,正好,当照明使。   他把它放好,开始给自己处理伤口。   不得不说他还挺怀念这个,让他想起他刚刚去应征的那个时候,被一帮傻逼长官派来调去的日子。他们净用一些没脑子的打法调派士兵,最后理所当然损伤惨重。他的一个朋友就在一场毫无意义的作战里死了,而他自己……留下一条伤疤……化脓了好几天……那时候也没有好使的止痛魔药或止痛魔法,就一个办法——忍着。他们还得继续作战。   幸好后来那些当长官的脑残们自己也把自己玩死了,才让帕雷萨找到了机会往上爬。听从他调派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终于不再吃败仗了。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地摘下自己的护臂——没有及时处理,它和凝固的血痂粘在一起。这非常不好,不止是疼的问题,但也没有办法,当时他可没有时间处理它。他可不想被人弄死,然后让赫莫斯知道他被弄死,然后借他的生命力复活。   他跑得太着急了,太便宜这几个想趁人落单杀人越货的傻瓜。应该多刺几刀再抢点东西走——该死的杂种们——   他从包里拿出药粉——抖的时候没控制好,一下子抖了大半上去——好疼——   他疼得后背发热——那个契约——好了,白忙活了——   水晶球的光突然熄灭了。在一片黑暗中,帕雷萨感到自己的疼痛在缓解。过了一会儿,他抖抖手臂,完全恢复,没有任何不适。   摸上去也平整如初。   而与此同时,水晶球又开始发光了。   好吧。   好吧好吧。   帕雷萨把东西收拾好,穿戴整齐,接着联通了通讯。   “嗯……刚刚我感觉到……”赫莫斯那张少年模样的面孔出现了,“他们正好都不在。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哦。   “谢谢。”帕雷萨说。   “只是很少的一点生命力,不客气。你出什么事了?”   “被人耍了,给人家当了好几天白工,一分钱没拿到还差点被捅死。不过不用担心,等我恢复体力就去最近的猎人协会分站投诉他们。”   “哦。”赫莫斯说。   他俩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你今天不和我道歉了吗?”   赫莫斯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对他说:“你不喜欢我向你道歉。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对你道歉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你不想别的人类,对道歉没有任何感觉的话——”   “你也没有。”帕雷萨说。   赫莫斯愣了一下。   “我确实没有。龙没有道歉的概念,只有人类和精灵才有。”   “我们谈过这个。”   “……什么意思?”   “很多年前,我们讨论过这个,道歉是什么。”   “……我们当时讨论出结果了吗?”   “没有。”帕雷萨说,“我们当时讨论出我们看法截然不同。你觉得道歉有价值,你会在你认为应该的时候给别人道歉,如果别人给你真心实意地道歉,你会告诉他你接受并原谅他了。而我觉得道歉没有价值,我从不真心道歉,也不会接受别人给我道歉。顺带一提,我当时觉得你这种态度非常虚伪。你觉得你装成人在凡世行走,你就应该像人。你把自己活得像面镜子,人类的想象里他们是什么样,你就把自己反射成什么样。可那不是你的模样。你的模样是:你才不在乎蝼蚁对你是否感到愧疚,更别说对蝼蚁感到愧疚——当然,如果这群蝼蚁愿意用这些陈辞滥调你来我往,你也不排斥加入他们的游戏。所以,我对你说:别和我玩这一套。”   赫莫斯语塞。   “你看,”帕雷萨说,“要是你不把自己弄成这副傻瓜模样,你就不会浪费时间和我道歉。”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在对方的沉默里,他感到后悔和歉疚。   天呐,我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又一次。   所以他不该接通它。无视它。等一年。就一年。   “我有一种心情,”赫莫斯慢慢地开口了,“我想把它告诉你。你是人类,所以我尝试用人类最普遍的方式告诉你——道歉。如果你问我有没有人类的歉意,我的回答是:没有。因为我不是人类,我不能完全套进你们的观念。”   所以原来就是这样吗?那是你的能力,你使用它是你的权利,你不会为此愧悔。所以如果有下一次,你还是会……   “但我确实希望我没对你做过那些事,”赫莫斯的话让他一愣,“这样的话,”龙的脸庞靠近了水晶球,“你现在就不会对我那么顾虑重重,你现在就愿意来陪我玩了。”   “我会找到你可以接受的表达方式,让你明白我的心情,相信我已经记住了教训,绝对不会再用伤害你的方式强迫你顺从我,”赫莫斯说,“在那之前,不管你之前和那个我都谈过什么,我还是要用这个最普通的方式,每天找你,向你道歉——”   “对不起,为我对你的折磨,我给过你的痛苦,我非常抱歉。” 第79章 你喜欢什么   “你居然还有通讯水晶球这种好东西!”帕雷萨的新搭档瞥见他包里的闪光,惊讶地说。   “债主借给我的。”帕雷萨回答。他把这个东西翻过去,拿出他们需要的药粉。   “那你居然还敢不接通。”   “他习惯了。他就是不缺魔晶,喜欢让它这么闪着,提醒我我还欠他多少钱。”   “你欠了多少钱?”他接过那个小瓶,倒在他们的陷阱上。   “没你多。”帕雷萨言简意赅地说。   他们躲到树上,一动不动地开始等。   可能是等待的时间有点无聊,帕雷萨的搭档开始小声和他聊天。   “其实我没有债主,我说的其实是我的家室……”   哦。   “我那个确实是我的债主,”帕雷萨说,“我没有家室。”   “没有好啊,”对方回答,“有了她们比欠钱还可怕,欠款有挣够的一天,她们……永远不够……”他抹了抹脸,“我还有两三年时间。等到四十岁的时候,不管你星级有多高,多想把命丢在这里换钱,别人不想要你你也没辙,你还是会被踢出这个行业……除非你有别的种族的血统,龙裔什么的……人类的黄金时间二十来年就到头了,然后……理论上来说你可以再去干点别的……不过实际上……反正我认识的人都过得不怎么样。”   帕雷萨随便应和了几句。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笑话,说猎人协会像个妓院?”这人又说。   “没有。”   “那现在你听说了。我们就像群婊子似的,给钱就能支使我们干任何事情。哦,你还年轻,还没被拉低下限,只愿意接些小清新的任务,我已经被调教得很重口了……我接过杀人的,私下联系的那种,那时候是真的为了还债,但报酬也就那么回事,我还担惊受怕了一整年……”他似乎自觉失言,沉默了一会儿。   “难以置信的是,”他又喃喃地说,“我小时候就想干这个来着,要是让他知道,他长大了真的有了一颗徽章,他会高兴疯了……”   “我小时候也是。”帕雷萨说。不过他小时候还没有赏金猎人这个词,他想当的是游侠。   “真当上才发现就那么回事,只有领钱的时候让人开心……钱真是个好东西啊,有了钱就有人爱你了,你的老婆和孩子把你当成天上的太阳,如果你没钱的话……”   “没有钱他们也会把你当成太阳的。”帕雷萨说,“只要你不是个混蛋。”   “年轻人的想法,”这人说,“想不当混蛋可难咯,要付出的努力可就比在这破林子里追着一头魔兽屁股后面跑要多得多……首先,你得去联通那个一直在请求和你通话的水晶球。”他揶揄地向帕雷萨挤挤眼睛。   “我那是真的债主!”帕雷萨小声抗议。   “‘债主’。”对方耸耸肩,“什么正事都不干,就守着水晶球等你回话的债主。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姑娘吧?你也够可以的,就把她那么晾着……”   “……”   “我懂你们这些勾搭富家女的套路,欲擒故纵嘛……但这样真的挺混蛋的,真的。当然,我也没资格教训啥,我年轻那会儿干得更混蛋……”   这个人的话语突然停住,屏住呼吸,眼神专注。   他确实更有经验。帕雷萨过了一会儿才在视野里找到他们追踪许久的猎物的身影。   *   第七把这颗水晶球放在尾尖上,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让它始终不掉到雪地上。他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开始让水晶球在尾巴上滚来滚去,但就是不掉下去。   在他把水晶球抛上抛下时,水晶球那层柔和的光突然熄灭了,露出人影来。   第七一激灵,连忙缩回尾巴抓住抛起的水晶球。   “哇!我还以为我让你讨厌我了,你永远不想再拿起这个水晶球了!”   “没有……”帕雷萨回答说,“我只是比较忙……嗯,职业素养好,干活的时候不开小差。”   “你现在干完活了?”   “是的。”帕雷萨说。   “我可以邀请你来陪我玩吗?”   “……”   “对不起……”   “不,打住。”帕雷萨说。他思索了一下解释道:“我觉得你从今天开始就别再给我道歉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反复强调我知道的事。”   “可你仍旧不愿意来陪我玩。”   “那是因为……因为我很忙,我没钱,我需要赚钱。”   “那我可以雇你来陪我玩吗?”   “……”   “可以吗?价钱随便你开。”   “你难道觉得这样你会满意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因为我认识你。所以我知道。”   “这感觉真奇怪,”第七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就一点也不觉得我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要缠着我让我陪你玩!”   “我想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陪我玩,”第七说,“从一见面就想。这很奇怪吗?”   “……很奇怪。”   “那我下次会把这种念头多压一会儿……”第七说,“好让你觉得不那么奇怪。”   “不、不必了,”帕雷萨回答,“我对奇怪的东西接受度很高。”   “真的吗?”第七问。   “真的。”   “那么……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忽略这个水晶球的时候,我都守在它旁边,为了现在能看一时半刻的你。”第七低声说,“我还想告诉你,我多么憎恨我所不认识的那个自己曾对你做的那些事,亲手把你推得这么远……不然的话……”   “你之所以做那些事,是因为你发现不这样做就不能阻止我离开你。”   “可是这样不能达到他的目的,”第七回 答,“你还是离开他了。那还不如不要做……也许这样,我就有机会了。”   帕雷萨不说话。   “你依然不想来陪我玩吗?”第七问,“你喜欢呆在森林的话,我这里也有森林。”它一挥手,漫天大雪变成了参天高树,“你喜欢树屋吗?还是简单的小木屋?还是豪华一点的别墅呢?还是一座城堡呢?你喜欢温泉吗?你喜欢清潭吗?你喜欢山吗?你喜欢海吗?你喜欢黄金吗?你喜欢白银吗?你喜欢水晶吗?你喜欢宝石吗?你喜欢魔晶吗?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在这里给你准备出来。”   通讯水晶球真是太小了。第七看着里面的人影心想。它希望自己能看到更纤毫毕现的帕雷萨·海泽拉姆——它希望他能站在它面前,让它听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那些细微的情绪的改变。   “我不能……”对方说。他的语气充满迟疑和挣扎。   “这里没有任何我喜欢的东西,”第七说,“除了这个水晶球,因为它能让我看到你。我喜欢你,和你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你让我着迷。请过来陪我玩几天吧,你什么时候想走就可以走。只要你能过来陪我呆几天,我就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请来见我吧。”   “……只是几天,我不会一直陪你。”   “只是几天就很好。”第七说。   这次他的期待没有落空。   *   “他答应了答应了答应了答应了答应了啊啊啊哦哦哦耶耶耶他答应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尔看着满天乱窜的小七,对走近他的龙王说:“您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他们不会……嗯……你懂的。”   “我什么都不确定……”龙王说。   “那您为什么要给小七通讯水晶球?”   “你看着小七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帕雷萨·海泽拉姆,”龙王回答,“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小七忍过这一会儿就会把他抛之脑后的……吧……啊,为什么小七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类啊,我真的不理解。”   “爱本来就是不能用理性推断的东西。”   “唉……成吧……反正这次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不会像上次那样……我到的时候海泽拉姆都死了几百遍了……”洛尔自我安慰似的说。   * 第80章 来没来   帕雷萨举着变回清澈的水晶球,一动不动,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能理解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只是把自己包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一遍,再重新装回去,再都拿出来,再都装回去。他把包挎在肩上,去找一楼的那个小妹妹退房。他走了几步,发现脚踝开始熟悉而尖锐的疼痛。   他把包扔在地上。他坐回自己的床上。   他把水晶球找出来,它还装在启发器上。   他看着它,想着他要启动联讯,告诉赫莫斯他不会去。   他什么也没干。他把水晶球扔了回去,向后一倒,躺着床上。   那就不告而别,去另一个地方。让那头龙失望去吧。这是它应得的。   一年之后,一劳永逸。   赫莫斯好烦人,为什么要自作主张给他一个契约。   帕雷萨想起当时的情景,这个看起来年少无知的赫莫斯真的一点也没变。也是,它是龙嘛,哪怕不再是半神,哪怕精神崩溃,记忆丧失,它还是比他强,比他站得高。它随随便便就能在他身上刻下咒文,打乱他的计划。   帕雷萨想起它的魔力点燃脊背的灼痛,感到如此恶心,正如他之前刚恢复那段记忆时的感觉,失去自尊,失去自我,无法逃离,被迫承受……想要毁掉什么的念头升腾起来,怒火在他的心里横冲直撞……   过一会儿就好了,帕雷萨对自己说。回忆不是总能激起他的情绪……睡一觉就好了……无视,遗忘,不去想。   脚踝越来越疼。   他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躺在那儿。   过一会儿就好了。过一会儿……他就有力气开始理性的思考……他应该怎么做……   *   第七盯着水晶球里的洛尔。   “他来了吗?”   “还没。”洛尔回答。   过了五分钟。   “他来了吗?”   “还没。”   第七翻了个身。   “他来了吗?”   “还没。”   五分钟后。   “他……”   洛尔打断了他:“如果他突然改主意不来了呢?”   “不会的,他答应会来的。”   洛尔翻了个白眼:“他答应过你的事可多了,完成的可没多少。”   “哦……”第七迟疑地说,“这样吗……”   “你不知道你之前把他打成了什么样,”洛尔说,“碎得不行,我把他带到医院可费了不少功夫。”   “……我们不是有个誓约分享生命吗?”   “那时候你们互相憎恨,誓约都快自动崩解了。”洛尔耸肩,“分享生命,是的,它依旧起效,让他保持活着就自动停下。虽然你杀他的时候他是没有感觉的,不过……他在医院里的康复过程据说挺疼的。”   第七抖了一下,尾巴盘住自己。   “我那时候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可能失控还要留在他身边呢?”   “因为你爱他,不能忍受自己和他分开呀。你那时候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爱到做出让自己永远失去他的事?”第七摇摇头,“这种行事风格也太愚蠢了。”   洛尔大笑不止。   “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洛尔说,“等你恢复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场景放给你看。”   “随便你。”第七说,“他来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好了别问了来了我叫你……咦,他来了。”   * 第81章 轻拿轻放   第七看到帕雷萨拄着一根手杖。   “你的脚怎么了!”第七问。   “扭了。”帕雷萨说,“过几天就好了。”   他在说谎。第七一眼就看出他的脚踝没有任何结构异常变化,也没有任何魔法的异常波动。但是真奇怪,他没有任何人类说谎时该有的正常反应。好吧,也不算特别奇怪,第七知道人类中有这样的人。   “如果您喊我的名字,”龙王说,“我就能听见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吧?”   第七听见他低声说了一遍那串音节。   龙王走了。   帕雷萨向它走过来,必须靠手杖支撑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装的。算啦,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第七快乐地享受被帕雷萨注视的感觉,它感到这双眼睛把它打量了一遍,然后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因为它而引起的笑意——第七觉得自己更快乐了。   它高兴地盯着他看,尾巴甩来甩去。   十分钟后,它高兴地盯着他看。   二十分钟后,它高兴的盯着他看。   直到帕雷萨站不住了,稍微动了几下,第七恍然意识到——招待一个人类是不能和他就这么盯来盯去的。应该怎么说来着……欢迎大驾,蓬荜生辉?……   第七想来想去,最后说的还是:“你能过来让我非常高兴!”   它就是这么想的,真心实意。   帕雷萨点点头:“我知道。”   他真的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他突然把包扔到草地上,张开手臂,微微弯腰,拥抱了第七。   啊……这个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无数气泡在鳞片下轻轻爆炸,雨滴湿漉漉地沿着边缘滑落,阳光的热度辐射到皮肤里。第七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简单地触碰和给与压力可以让自己感到这么愉悦。不过它明白,自己希望能和他贴得更近,更紧。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它在此之前练习了无数次和人类接触的正确力道,但现在它还是十分担心,哪怕它知道它给了这个人类一个契约,他不会死,它还是十分担心,如果自己太用力了把帕雷萨·海泽拉姆哪里碰碎了怎么办?所以它先用最轻最柔和的力道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然后逐渐加重,然后停下来。它感到他的坚韧的肌肉就在它怀里收缩着,他的热血汩汩地在血管里流经不息,他的心跳在它的胸膛前跳动,他就在它脑袋边那么近的地方一呼一吸。它的尾巴缠住他们两个的腰,就像它以往用尾巴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扫到自己身边时的感觉一样。   啊……为什么人类要穿衣服?衣服多么麻烦,阻碍他们更接近。   它希望能再近一点……没有衣服……还不够……没有鳞……也不够……人类这时候是怎样交际的?他们是怎样亲近彼此的?它想起来了……交谈,拥抱,亲吻,交媾……想想就感到乏味,低劣生物的低劣行为。   它希望更彻底的接近,完完全全的拥有,碾碎,拆开,吞吃入腹。   把“他”变成“我”。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它已经见证了第二无数次的失败,噩梦之龙的空虚向它证明了:精神和物质不共享一个法则。你想要这条独一无二的灵魂,这颗涌动着未知的情绪与意念的心,你吃了它,它不会变成你的一部分,恰恰相反,它会永远消失,不复存在。   所以要小心地……小心地……永远小心地……永远不能失控……因为人比龙要脆弱……因为他比你要脆弱……因为他承受不起你的失控……因为你轻而易举就能毁了他……   所以要格外小心,因为你不希望他消失在世间。   第七在察觉到帕雷萨松开它的那一刻,紧跟着也乖巧地松开他。它在对方压抑的沉默里扬起一个笑脸,问他是否想去看看他将居住的房子。   * 第82章 不是这样的   “赫莫斯?”第七奇怪地重复了一下这几个音节,“你是在叫我吗?”   对方不说话。   “我把自己称为赫莫斯吗?好怪……”它说。   “为什么?”帕雷萨问它。   “因为这是精灵语呀,”第七回 答,“翻译过来是‘高冷的’,我已经是‘寒冰’了,再起个名字叫‘高冷’好没意思的……我以为我会叫自己‘卡尔特’之类的名字……”   “那是一座山的名字,”帕雷萨说,“你没告诉人类你的名字,所以他们用你占领的那座雪山的名字来称呼你。”   第七停顿了一会儿。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它说,“因为我当时没想着要接触人类……我只是想接触一个人。”它的直觉告诉它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帕雷萨不会喜欢听这些。   但是……它自己有点想知道,拼起那些碎片……它为了接触一个人,从那座雪山上飞下去,击退了来势汹汹的冰原魔物,然后它就回去了,它完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易中自己应该做的那部分……然后……然后呢?   在它绞尽脑汁回忆的时候,它听见帕雷萨说话了:   “谢尔诺·阿洛韦吗?”   “对,就是这个名字!谢尔诺……”第七说,它很快笑不出来了,“他死了。”   “他当然死了,”帕雷萨说,“两千多年前的北地公爵,盖起寒冰堡,组建冰原防线,击退魔物的英雄。”   “他不是老死的。”第七喃喃地说。   “他的结局历史上没有记载,”帕雷萨把头别过去,看向窗外的树荫,“他怎么死的?”   第七挠挠头。   它很想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帕雷萨,但是……它觉得谢尔诺被它逼得自杀了这事最好别告诉帕雷萨。   “我忘了。”第七说。   “哦。”帕雷萨说,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看着第七,让龙有种自己完完全全被看透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没忘,知道自己是不想告诉他了……但他不点破。   他对第七说:“好吧,我们扯远了。那么,既然你不叫赫莫斯,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   “既然你习惯叫我赫莫斯,那就叫我赫莫斯吧。”第七说,“或者直接叫我的真名也可以——不过好像大部分人都嫌它拗口……”   “好的。”帕雷萨说。   他接下来既不叫它赫莫斯,也不叫它的真名。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他不叫它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关系。   第一天过得比想象中快,第七觉得它还没有把帕雷萨的手牵够,夜幕就已降临,他们得暂时分开,因为人类需要睡眠。   这个木屋不算大,只有二层,帕雷萨洗完澡就跑到楼上的卧室去了。他谢绝了第七一起睡的提议,说如果第七在他身边他会睡不着的。   第七一只龙孤独地在一楼的地毯上翻滚。幸好地板足够结实,地毯足够厚实,它滚来滚去也不会发出任何响动。它好想去见帕雷萨……偷偷隐形去看他好了……这样他也不会发现吧……可万一他发现岂不是糟了……他都说了它会打扰他……   第七突然坐起来。它听见帕雷萨的心跳频率变快了。他做噩梦了。去看看他吧!……呃……是因为他做噩梦才去看他的!他就算发现也不会很生气的……吧……   第七已经站在门口了。   它想了想,还是把自已隐形了。   它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帕雷萨平躺在床上,心跳已经恢复正常了,梦魇过去了,他仍旧在熟睡。   第七嗅到了眼泪的味道。   帕雷萨现在很难过……嗯……他梦到了什么这么难过?……不会是梦到自己被那个它的揍的场景吧!   啊!那他做梦醒了会不会因此迁怒它啊!会不会第二天醒过来就想走啊!   啊啊啊啊不行啊!   得做点什么。   第七悄悄地躺在帕雷萨身侧,把手指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他没醒,太好了。   它闭上眼睛,开始入梦。它上次看第二这么操作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不过确实不是昨天了,它如此轻易,如此简单地就进入了这个人的梦,这个魔法它运用的如此熟练,像呼吸一样自如,它在第二身边时还做不到这一点的。   第二运用这个魔法是为了摧毁别人的意志,不过第七发誓它不会对帕雷萨造成任何伤害的……它只是要小心地改动一下他的梦,把噩梦变成美梦。   它睁开眼睛,它到了。它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漆黑、冰冷、潮湿的石墙,刺目的日光从天井下落下来,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反而加深了这里的阴冷。墓室,第七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   帕雷萨背对它,跪在墓室中央的石台前,对着那上面的棺椁,捂着脸哭。他穿得很不一样,第七混乱的记忆暂时还没法对应出,帕雷萨穿得是哪个时代的服饰。它只知道,那件斗篷做工细致,上面的金线价值不菲。   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他不是梦到自己被它打了啊——第七松了口气。按理说它现在应该离开,回到楼下,接着在地板上打滚等天明,但是……帕雷萨哭得好伤心啊……   不要这么伤心啊,这是你的梦,梦里什么都能实现,做个让自己开心的梦吧。   它正要施法,有人按住它的双肩。   第七认出了她的气息。   “第四?!”   “嘘——”第四在它头顶说,“别惊醒他哦,好戏刚要开始呢。”   好戏?   第七正想问幻梦,你什么时候变得像第二一样恶趣味了——它突然看到,棺椁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然后——它出现了。   它,第七,寒冰之龙。   寒冰之龙赫莫斯。第七想起来了,它确实有这么一个称号。   那个赫莫斯看上去可以做到完完全全的化形,比第七自己更像人类,是个男人,面容比第七自己的模样更年长,一看就是已经成年很久的样子。他趴在棺材边缘,看着下面痛哭的帕雷萨,面孔上露出十分明显的轻蔑和嘲笑。   他伸出手,抓着帕雷萨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看得第七第一时间想去阻止他——那对人类来说很疼的!   但是第四按着他,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帕雷萨的表情看起来倒不是觉得有多疼——他和赫莫斯对视着,泪水尚且挂在面颊上,表情从悲痛变成震惊,从震惊变成戒备。   赫莫斯收回了手。   “我好失望啊,”赫莫斯的声音在墓室里激起回音,“你一点都不高兴。”   “你为什么——”   “没死?你忘了,我是不朽的半神啊。”   帕雷萨怔怔地看着他。   第七感到梦开始有了裂痕。第四稳住了梦。   “别急着醒过来啊,”赫莫斯伸出手勾住帕雷萨的下巴,“醒过来去见那个傻乎乎的我吗?哦——多么乏味,什么都不懂的小傻瓜,你和它话不投机半句多……”   “和你也不怎么投机。”帕雷萨冷冷地说,“你也没比它聪明到哪儿去。”   “在你的梦里,我就变得聪明了。”这个赫莫斯说,他翻出棺椁,坐在石台变,两手搭着帕雷萨的肩膀,“白塔法师死了,小法师太年轻了,龙王和你迥然不同,塔姆林——哦,他根本不算你的朋友,情敌还差不多……”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数过去,“你有那么多苦恼,却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不需要。”帕雷萨说。   “你需要,”赫莫斯说,“不然你为什么要在梦里安排我这么说?”   第七仰头看看第四,第四向它笑笑。   幻梦的功底果然深厚。帕雷萨没有看出异样,梦稳定地继续进行。   “有什么用?”帕雷萨又问。   “我不知道,”赫莫斯回答,“也许会让你好受一点?”他突然弯腰靠近了帕雷萨,“或者你需要的是这个?”他开始吻帕雷萨。   帕雷萨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挣扎,在赫莫斯松开他后,退开好几步。   “我给了你这么大压力吗?”他梦里的赫莫斯无辜地问。   “你——”帕雷萨说,“羞辱过我——强暴过我——”   “这就是你在梦里让我被剥了皮抽了筋最后被绑上火刑架活活烧死的理由吗?”   他的话让旁听的第七一抖。   “不——”帕雷萨的声音里有几分痛苦。   “看看你,看看你,”赫莫斯说,语气里没有怨恨,反而显出几分轻佻,“你做的好梦啊——出卖我,让我惨死,你拿到了你想要的王冠,加冕后又重新殓了我的残尸,跑到我的棺材前哭。呵,也不太奇怪,你就是这样的人,给你机会你就会抓住,不管代价是什么——所以你当时即使喝了爱情魔药,也不想接受那个契约?你自己心里特别清楚,要是我把命交到你手里,你就会害死我。你不想负这个责。”   “我没有!”帕雷萨说,“那只是个梦……谁把梦当真,谁才蠢……”   第七看到赫莫斯跳到地上,向帕雷萨走了几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但帕雷萨触电一样把他的手挥开了。   他们就在那里站着,不触碰彼此,但对视着。   “你现在终于发现你的矛盾之处了,”赫莫斯再次开口时这样说,“你靠近我,你不安;你远离我,你不舍;你没办法杀我,你怨恨;你有办法杀我,你惊惶;我活着,你不痛快;我去死,你又痛苦。呵呵,我很奇怪,你之前居然自我感觉良好,轻松地带着这些矛盾快活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闭嘴!”   “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法:闭嘴,我们分手吧,滚,永别了,我们再也不见。这就是你解决你自己的最困惑,最迷茫,最痛苦的矛盾的方法——自杀,多妙,多好,多一劳永逸,多有你的风格,你还嘲笑我荒唐,你自己又是多么荒谬!——逃避,你永远都在想怎么逃——当然,你要是一直都能明智地逃避下去也好。可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跑过来见我呢?多自作多情,你过来找我干什么?要是你不来,要是你第一时间把那个水晶球扔掉,要是你第一时间不再犹豫,掐灭幻想,要是你第一时间拒绝诱惑,一逃到底——”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靠近了帕雷萨,“起码我和你现在都不会这么痛苦。”   第七猛地踏出一步,第四把它又拽回来。   “不是这样的!”第七对第四说,“要是他一逃到底,我只会加倍难过!”   “是,”那边帕雷萨已经开口了,“是我的错。是我在你的问题上优柔寡断了。”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第七喊道。   有第四在,它闹出的动静根本没惊动到帕雷萨。   “所以,”梦里的赫莫斯说,“你要补偿我。”他环住了帕雷萨的腰,“不要反抗我,”他撕开了帕雷萨的衣服,“反正你已经决定,一年后就去死了,给我留下一点称心如意的回忆吧……”   “这根本不叫称心如意!!!”第七在第四怀里张牙舞爪。   “好。”帕雷萨说。   他的梦所制造的这个赫莫斯脸上露出了非常温柔的浅笑,爱恋地抚摸着他的皮肤。   “吻我吧。”赫莫斯说。   “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七在崩溃的尖叫中,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咕咚一声掉到地板上。它爬起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帕雷萨的卧室里。   它顿时鳞片收紧,瞳孔拉长。   床和被子发出了一些响声,帕雷萨撑起上半身,在月光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地板上的它。   那一刻第七的脑海里顿时划过无数记忆的碎片,是各种各样的情境下帕雷萨叫它滚。   它抱住自己的尾巴,准备好帕雷萨一叫它滚,就缩成一团圆润地滚了。   但是帕雷萨没有。他又躺回去了。第七恍惚中想起来,自己的隐身术好像还没有解开,帕雷萨应该看不见它……   它轻轻站起来,看到帕雷萨睁着眼睛,双眼失焦盯着虚空。   它向帕雷萨挥挥手,没有任何反应。   做鬼脸,没反应。   耶他真的看不见它。   然后它就听见帕雷萨说:“不走就过来。”   第七浑身一僵。   它沮丧地走过去。   帕雷萨拍拍床铺。   它小心翼翼地在帕雷萨身边躺下。   “你好沉。”帕雷萨看着床铺塌陷的凹痕说。   他就是看不见它。   帕雷萨缓缓伸手,张开手指,小心地描摹它的轮廓。他用手臂环住它,把它搂向自己。第七现在比他矮,他刚好可以把下巴抵在第七头上。   第七的手抓着帕雷萨的背心,它的尾巴缠着自己的腿,它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障眼法。   “对不起,”第七嗫嚅道,“我发现你在做噩梦……想把你的噩梦变好……”   帕雷萨没有说话。没有说他不在意,也没有说他很生气。   过了一会儿,第七才发现,他好像已经睡着了。   * 第83章 哇的一声哭粗来   第七察觉到帕雷萨睁开眼睛了。   它连忙把放在对方腰上的尾巴收回来,缠回自己腿上。帕雷萨松开他,翻身,起床。   “早上好。”帕雷萨说。他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去洗漱了。   第七想了想,决定去餐桌前等他。它给摆好早餐,坐下。帕雷萨没让它等太久。   “昨天晚上,”第七在他落座后立刻说,“非常抱歉……”   “没关系,”帕雷萨说,“我那时候半梦半醒的,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他开始吃自己的煎蛋。   第七真的拿不准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   不过它想把事情的全过程复述一遍准没错。   “我在楼下听到你做噩梦了,”它说,“所以我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做噩梦不会让人死的。”帕雷萨说。   他果然还是很生气QAQ   “我知道不请自入很不礼貌……”它说,“很抱歉我不会再这样了。”   “没事的,反正你后来也没有吵到我。”帕雷萨说。   “我发誓我不想影响你的,”第七说,“我就是……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梦到你和那个我发生的事了……我怕你因此想离开我……”   “毫无逻辑的推理。”帕雷萨评价。   “所以我就想……让你的梦变得好一点……”   “你就让他爬出来了?”   “我没有……”第七说,“我什么都没干……第四在那里……她让我什么也干不了。”   帕雷萨的表情空白了几秒。   “哦……”他说,“所以你除了把我吵醒了,什么都没干,和你姐姐在那里旁观了……”   “他不应该那么对待你的!”第七立刻说,“他怎么拽你的头发,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对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悔意,还用你们间的感情要挟你顺从他呢!”   帕雷萨看上去很尴尬。   “因为那根本不是你,”他说,“做梦,懂吗?梦里的形象不是真的。”   “可是……”第七说,“你在梦里把我塑造成这样,就说明……”   “你才不懂感情要挟这么高级的手段,”他对第七说,“你也不懂什么叫后悔,你更不懂什么叫推诿过错——那是我才会干的事。”   第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帕雷萨说,“我们不谈这个了……”   “那根本不叫‘称心如意’。”第七说。   “……那只是我的一个梦,你别太在意了。我每晚都做很多奇奇怪怪的梦。”   “你其实根本不想过来吧?靠近我让你不安,你害怕你经历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重演。”   帕雷萨没说话,他慢慢地嚼着他的早餐。   “可是,”第七继续说,“我真的和他不一样,我永远不想靠毁灭性的方式来获得一个人的心。”   帕雷萨轻笑一声:“你说的好像你们是两个人一样。”   “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第七说,“我才不会像他那样对你威胁蛊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都说了那不是你,那是我的梦……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呢?”帕雷萨说,“也许我就是想要你这么对我呢……这样我会更轻松些。一切决定都让别人来做,一切苦果都让别人来尝。被统治的人最坏能有什么下场呢?一无所知地度过浑浑噩噩的人生,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死。你知道我从前是怎么获得统治的权柄吗?因为我抓住了这一点,人类都有这种倾向,也许精灵和白魔也有这种倾向,也许龙也有这种倾向。服从一个绝对强大的权威,信任他,交出自己的一切。当然,我是营造了自己的虚假神话,你们真龙不一样,你们是真的神话。所以,服从你比服从我的下场要好。”他停顿了几秒,再次开口时问第七:“我们今天玩点什么?”   第七没理他那句问话。   “可是有些人不能被征服,他们的天性拒绝服从任何强权。”第七说。   “我也对付过这种人,”帕雷萨说,“有些人,打一顿就好了,有些人,打十顿,有些人,抓住他们最珍爱的事物加以威胁,有些人,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毁灭的过程。”   “可是你和他们……”   “我不算特别例外,”帕雷萨看着它,“你那时候没有成功,是因为你又蠢,又手生,又心软,半途而废了。”   第七张着嘴,望着他。这就是苦果,这就是代价,你的每一个行为都会对你的将来造成影响。你能以一己之力反抗命运的洪流,但你反抗不了因果。   “我很抱歉……”它只有这句话可说。   帕雷萨好笑地看着它:“你道什么歉?”他顿了一下,说:“是我该道歉,对不起,又说你蠢。你不喜欢听我说你蠢。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因为你打算一年后就去死吗……   第七当机立断——   “操,你做了什么?”帕雷萨吃痛地抓紧了桌布。   “契约,”第七说,“时限改成一千年了。”   帕雷萨望着它。   “你还有脸说你们不一样,”他说,“在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随便干预上,你们多一样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一样的我不一样的我不一样的啊啊啊啊啊啊——   “神啊……”它听见帕雷萨低声说,“别哭了……”   哎?   第七眨眨眼睛,真的有眼泪滚下来。它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好像只是觉得特别伤心特别难受了一下……所以这就是哭吗……   哭起来的感觉有那么一丝丝爽啊……   第七顺着这种感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它鼻子一皱,开始抽泣。   帕雷萨会亲亲抱抱安慰它吗?   它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帕雷萨神色复杂地看着它,然后把刀叉扔下,然后站起身……   走了???   他他他走了???一瘸一拐地上楼去了???   第七这次真的哭了。   “哇——”   * 第84章 干预   帕雷萨靠在门板上,他希望手边有一把刀,能让他割开自己的喉咙,这样他就再也听不到门外的哭声。他造成的哭声。   他自嘲地笑了笑。首先他没有刀,其次他割开自己的喉咙也不能让自己听不到哭声,反而还会加重那个哭声。哦,也不一定会增加悲痛。悲痛可以转化为愤怒,愤怒可以转化为仇恨。   他后背新刻下的咒文在发痒。   他想起自己曾对爱神表达感激,他现在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永远不爱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爱就是会带来痛苦,因为没人能确保自己不失去它。因为人自己就会被它割痛,或是割痛对方。因为两个世界里的人,仅仅被爱联系到一起,只是继续做他们自己都会伤害彼此,会不得好死。   帕雷萨希望自己能死得好看一点。   如果真正的那个年轻时的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该会怎样嘲笑?他还能细致地回忆起自己在山坡上对伙伴发下的豪言壮志:我希望我能死得有价值。   他第一次死是真的很有价值——他的倒行逆施,对整个大陆的灾难早该结束了——他消失,这是他对世界最有价值的贡献。   现在也一样。   去骗赫莫斯。过一会儿,等他恢复些力气,就去骗龙,让赫莫斯解开那个契约,然后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了结这桩破事。他会成功的,因为他向来不惮以任何手段完成自己的目标。他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什么目标……都能达到……   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只是在等自己恢复。   可是赫莫斯哭起来没完。它的哭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就是不停歇。   过了一会儿,它终于消停了好一会儿。帕雷萨听见它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它站在门板后面了。   “如果你向我要求的话,”它隔着门对他说,“我就会解开你身上的契约。如果你向我要求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和你道别。如果你向我要求的话,我会永远不再联系你。”   “好啊,”帕雷萨说,“我现在向你要求全部这些。”   赫莫斯小小地沉默了一下。   “那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让你的家人给你物色个别的人类陪你玩,”帕雷萨说,“你会很快喜欢上他的。”   “对每一个人的喜欢都是不一样的。”赫莫斯说。   帕雷萨没有接他的话:“可以开始解契约了吗?”   “可以。”赫莫斯说。   帕雷萨感到自己后背新添的咒文停止痛痒,一种清凉的感觉贴着他的脊背。   他听见赫莫斯又开始抽噎。   “但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死,可不可以请你活着,可不可以请你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开心地活到终老……”   “可以,”帕雷萨立刻说,“当然可以。”   可以就见鬼了。帕雷萨活到如今都没见过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的人,更别提他自己——想想他最接近所谓的幸福快乐的日子,还是死了的时候——睡觉甚至还有无穷无尽光怪陆离的梦,可死时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一个要求,”他听见赫莫斯说,“你不用忙着骗我。”   它居然听出他在敷衍它了?真有长进,可喜可贺。   “你也知道我在骗你。”帕雷萨轻笑。   “我知道你,可你不知道我,”赫莫斯说,“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是在拿你的愿望干预我。”帕雷萨说,“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什么?你让自己把什么都忘了——所以你现在又敢理直气壮地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我希望’?不,真可惜,你的希望和我没有任何干系,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确实可以这么想象一下,我按照你的‘希望’过得很好,或者过得很不好。随便你……”   赫莫斯的哭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希望你开心,”赫莫斯一边嚎哭一边说,“我不想干预你。”   它简直让帕雷萨自己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诸神在上,”他说,“你怎么就不明白——不管你想不想,你都会干预我。” 第85章 我知道   帕雷萨为他现在的模样感到深深的羞愧。这是极为可笑的——把别人惹哭后,自己也像个受害者那样哭起来。虚伪,祈求怜悯,软弱。   有一只手落在他的手上,这起先令他一惊,接着是反感。因为他就是因为不想直面赫莫斯才要堵在门边,但这点障碍对龙来说不值一提。赫莫斯把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移开,但帕雷萨仍旧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它。   它的哭声没有了,是啊,当然没有了,因为它发现他比它更加软弱,更加需要怜悯。它在怜悯他。   那只手指在擦他的眼泪。然后是……湿漉漉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它连自己的眼泪都没有擦,却来擦他的……它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那条尾巴缠着他的小腿。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的确对你一无所知,”赫莫斯在他耳边轻轻说,“但我想了解你,然后,我想让你觉得,被我了解是安全的,当你有烦恼或者悲伤时,你可以对我吐露它们。我想让你知道,在我身边你不会有危险,我不会拿你的秘密要挟你,拿我对你的影响干预你。”   “你干预过,也要挟过。”帕雷萨说。   赫莫斯的沉默反而让帕雷萨自己觉得难堪起来。如果它可以给他一个继续下去的借口就好了,帕雷萨心想。但他知道赫莫斯给不出,爱神都给不出,谁也给不出——他只信任他自己,可他自己无法说服自己。   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他又一次问自己。   他抬起手抱住赫莫斯,它鳞片的感觉,它头发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贪婪地抱紧了它。他知道他应该松手,他不想松手。他不想松手,他知道他应该松手。   他还没松手。   松手,松手,松手!他希望赫莫斯放开他,这样他就更能放开它。但是赫莫斯没有。所以他应该先松手,再推开它,但是做不到。就像知道不应该哭,却忍不住哭一样。就像知道不应该叫,却忍不住叫一样。就像知道不应该高潮,却忍不住高潮了一样。不应该做的事太多了,互相冲突的欲望太多了。他想要吻他抱住的这个人,又想要拿刀去捅。如果他做得到,赫莫斯真的早已经被他杀死。但它以为他只会假惺惺地流一点眼泪哀悼它吗?……不……他会失去所有感到快乐的能力……他会失去生命……他很快也会死的……他怎么能走入一个没有赫莫斯的世界,同时还活着呢?   但是不是这样的。帕雷萨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这是一时的感觉,一时的狂热。一切都会过去,如果他真的害死赫莫斯,他不会为此死去,所以赫莫斯就毫无价值地死了……所以趁现在,他还能感到自己爱赫莫斯的时候……别把它害死……它之前差点就死了……不能把它害死……   他松手了。   “放开我。”他沉声命令赫莫斯。   但赫莫斯总是不愿意在真正重要的事上顺从他。它不放开他,而是对他说:“你喜欢我,你爱我。”他的语气就像当初他对约翰说你就是帕雷萨一样笃定。   “我不可能爱你。”帕雷萨拽它的头发,掐它的脖子,终于强行把它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强迫自己迎着赫莫斯受伤的表情。   “好了,我要叫龙王过来了。”帕雷萨说,“你乖乖地去楼下,让我们的样子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我也爱你。”赫莫斯的眼睛又充满了眼泪,“为什么就不能——”   “不能!”帕雷萨说。他的手指收紧了,但赫莫斯的喉管很柔韧,他用再大的力道也没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他看着赫莫斯一无所知的少年模样,怨恨地说:“你什么都没想起来,就敢说‘你知道’——你只是不经我同意,旁观了我的一个古怪的梦,就敢说‘你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对我做过什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听着,我一直很努力地克制我自己,因为我知道我在很多地方对不起你,因为我知道我在很多时候希望你去死——你去死,听见了吗?我希望:你·去·死。我是爱你,但我也恨你。我希望你去死,我希望你这个自以为是头脑空空的杂种,快点,痛苦地,惨叫着,去死。”   他猛地松开赫莫斯,后者的鳞片密密麻麻爬上皮肤。它跪在他面前,抬起金色的竖瞳望着他,面孔完全成了非人的模样,半张的嘴里露出尖锐的牙尖。它刚刚积蓄的眼泪正从鳞片上滑下,沿着下巴滴落到地板上。   它让帕雷萨毛骨悚然地想起那个时候——那个夜晚——他们谈崩的很彻底,连誓约都开始崩解。赫莫斯暴走了,第一击戳穿了他的肺,第二击碾碎了他的脚踝,第三击他失去意识,再次醒过来时看到小克里斯塔尔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他们后来告诉他,他被赫莫斯碾碎了几百次。   帕雷萨靠在门上,全身都松懈下来。   这样也挺省事的。他心想。   他等赫莫斯杀了他。 第86章 我想离开   “我想起来了。”他听见赫莫斯说。它的喉咙里仍能发出人类少年的声音。“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说你恨我,你说你恨不得能把我剥皮抽筋,碎尸万段——我恳求你——但你对我说,我别想再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你原谅我,你不会原谅我。你说你死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我就对你说——那你就去死吧。”   它的话语把帕雷萨拉回当时的恐惧里,但它面颊上的鳞片在消退,露出人的面孔。赫莫斯张开嘴,嚎哭出声。   “对不起,”它说,“我暴走了,我把你打碎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失控了——”   它的眼泪总能流进他的心里。不管他乐不乐意,他还是感到……同情……   天啊……别哭了……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感觉自己冷却下来,刚刚爆发的怨恨荡然无存。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嘲笑他:你总是这样,把刀刃对着它,做那个施虐的人,以为这样就能防备到它对你的伤害,但是没有,它根本没有你怀疑的那些意思,反倒是你的这些为求自保的举动才最终促成了它对你彻底的失望,对你不顾一切的摧毁。   你想起那一切的时候,你爆发的是无休止的怨恨。可它想起那些的时候……它在哭……它不恨你……它在为它对你激怒之下的报复而痛哭……   在它面前,你是多么卑劣。   “我们真的不能再试一次吗?”他听见赫莫斯问。   “怎么再试?”帕雷萨反问。   “我真的……我爱你,我那时候既难过又愤怒……我受不了你对我说那些话……但我不会了……我真的……我再也不会了……我不是他了……我真的不会了……”赫莫斯抽噎着说。   不会什么?帕雷萨心想。   他回想起……他不想回想……但他回想起……在那个笼子里,赫莫斯碾碎他的一只脚踝,他喘得厉害,那时候还有心气压抑住呻吟,不叫出来……他听见赫莫斯问他:   你还要逃离我吗?   赫莫斯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就踩碎了另一只。   然后……然后……赫莫斯操他……他到后面开始享受这个……因为高潮时就不觉得痛了……然后……然后赫莫斯又一次问他,捏着他的手腕,问他……他就对赫莫斯说……不会了,我再也不会逃了。   然后……后来……   “乔耶蒂莉丝,”帕雷萨呼唤龙王的真名,“我想离开。”   *   “所以我就说,”洛尔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说过吗?”第八问。   “我说过的。”洛尔说。   他俩看看呆在岩洞最中央,连幻境都懒得布置,一动不动就那么躺着的第七。它的化形又进步了,鳞片褪了不少,外形看上去长大了几岁。洛尔和第八给他讲了那么多它之后经历的事,都没让它的记忆恢复多少,精神有什么成长,结果帕雷萨·海泽拉姆和它刚呆了不到两天,它就恢复到快能成功化形了。   “就算你能变成人,龙王也不会让你去见他的——”洛尔朝他喊。   “他需要我,”第七说,“他会要求见我的。”   “为什么?”第八问。   “因为他发现他无法自杀,”第七说,“我给他的契约还没解除。”   洛尔和第八面面相觑。   “他要自杀?”洛尔既惊奇又费解,“为什么?”   “我不能确定理由,”第七说,“也许是因为他爱我爱到不想伤害我,也许是因为他恨我恨到希望报复我,也许是他自己内心冲突太多,无法忍受,打算自杀了事。”   “……没想到海泽拉姆先生原来有着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洛尔说。   “他也可能耐心等一年啊,”第八问,“你的契约不是有时限吗?”   “我把契约改了,”第七说,“当时,他要求我把契约抹掉,我遵从了——但还没抹完,被别的事牵住了——我抹了一半,只把时限那里给抹了。”   “……而你在他走时没有提醒他?”第八扶额。他和洛尔对视,看到了相同的感叹: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我不是故意的。”第七辩解,“我当时也很激动,我忘了,龙王来得那么快,他走得那么快……但我很庆幸,要不然,他刚刚已经自我了结成功了……他会来找我的,或者,他不来找我——”第七的瞳孔渐渐变成圆形,“那么总有一天,我会再去找他。”   “他可能不会乐意见到你哟。”洛尔提醒。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第七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是爱神认定,注定会爱上彼此的爱侣。我们会重新开始的,只是缺一些理由,一些机会。会有的,只要时间充裕,什么都会有的。”   他的嘴唇抿起来,像是在深思。   又过了不知多久,第七坐起来,洛尔和第八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已经化形成功了。要知道,化形不是一种普通的变形魔法,它不仅需要技巧,还需要对化形目标种族的深刻理解,把自己的形体完全压缩转化成另外一种生物。   爱情可真能催人奋进。   第七站起来,活动着崭新又熟悉的身体。   “我不会放弃的,”第七宣布,“我喜欢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东西。我的冲动,轻率,自负,傲慢曾经让我失去他,现在我已经铭记了这些教训。我不会重蹈覆辙——没有理由,我要畏缩不前,放任自己失去他。”   “你想起多少了?”洛尔问他。   第七向他微笑。他变回了少年的模样,鳞片覆盖在面颊上。   “他害怕的是赫莫斯,那么我就不会是赫莫斯——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哦。”   *   帕雷萨把刀砸到地板上。他坐起来,盯着一床的血,他后背蔓延到尾椎的咒文余热仍在,他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   “操。”帕雷萨说。   “操你妈!!!”帕雷萨又大声喊了一遍。   他坐了好久,终于平复下心中感觉自己被戏耍了的怒火。他开始思考怎么遮掩这一床他自己的动脉血。 第87章 足够多的   最终结果是,他不用想着怎么遮掩,没有人来拜访他。   帕雷萨呆了几天,终于松懈下来。他首先研究了一下自己后背的咒文——很遗憾,虽然字母他都可以读,但专业术语还是太多了,连在一起他实在一头雾水。能确定的是当初赫莫斯刻咒文时他是从头疼到尾,而镜子里看上部的一大串都没有了,可能赫莫斯当时也没故意耍他,就是事没办成就开始哭哭啼啼和他说话结果就没抹完而已。   这些咒文的伤痕颜色很浅,从肩胛以下的位置开始,沿着脊椎延伸到尾椎,错落有致得如同特意纹上的图案。   他不知道这些图案里还有什么条款,让他和赫莫斯的生命共享到什么时候。也许他应该……算了。   他呆在这个小屋里足不出户。   这个小屋是他和赫莫斯建起来的,当初,他们下船,和龙王他们分别,两个人一起逛这片无边无尽的森林,终于逛到发腻了。他们于是随便挑了个离溪流近的地方建一座小木屋。赫莫斯能做的远多于一个普通的人类能做的,所以这个木屋朴素但漂亮,有二层,房间齐全,还有一个平台可以看星星,盖着一层障眼法和防御阵,储存着一大堆粮食和清水。龙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箱书,码在书柜上。   帕雷萨在他的胡子长得快宽过手指时,把手放在落灰的书脊上,挑选了一本抽出来读。   他年少时是很喜欢看书的,因为他们那儿是个偏僻的地方,很少有外地人来这里——什么游侠啊,吟游诗人啊,很长一段时间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些概念,因此,要了解家乡之外的世界,当然只能靠家庭教师的讲授,或者自己读书啦。   小地方来的乡巴佬,这个称呼在他应征之初始终和他如影随形。后来,这些人战死的战死,败逃的败逃,他却总能出奇制胜,于是没人再这么叫他了。   但是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帕雷萨将军就是个小地方升上来的乡巴佬而已,出身就那么回事,资质也那么回事,只是靠着幸运眷顾,他才能得到今天的位置。当摄政的欧兰公爵为了显示他们的和解,不得不把女儿嫁给他时,那些人的眼睛里闪着惋惜的光——对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的惋惜——好一颗明艳的珍珠,查勒埃尔家的安娜亚特,绝美的姿容,高贵的血统,本来要成为整个国家的女主人,现在却不得不嫁给一介武夫。   是啊,他有一些前所未有的奇遇,他九岁时结识了举世闻名的白塔法师,二十多岁和一位货真价实的半神坠入爱河。但他出身不高,只是个小地方的小伯爵,祖上靠在战场上出色的砍杀获得了领地和头衔,所以他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还是逊色的,是不合格的统治者,是应该被打压的。   所以,这是一种报复,他把她原封不动交回去。他要嘲笑安娜亚特,嘲笑欧兰公爵,嘲笑世人。他们想结束战争,那么他就要延续战争。他要羞辱所有人,惩罚所有人,直到他们全都屈服于他的意志之下。   他从来没有成功过,他的反对者总是存在,就像他的支持者也看上去总是存在一样。最后,他最信赖的那个支持者,也是他的同伴,属臣,一起长大的朋友,马丁·博德,毫无预兆地把剑刺进他的胸口,对他说:请您安息。   所以说……   不,没有那么多所以说。   帕雷萨开始看那些赫莫斯码在书架上做装饰的书。也许不是做装饰,这些书是按着帕雷萨的口味挑选的,帕雷萨之前没有发现,因为那时候他没什么看书的兴致——他忙着——他也不知道他都忙了什么,总之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一本书都没看。   他首先看一本魔理学入门级教科书,打算在里面寻求一些解决之道,着靠自己的力量抹掉后背的契约。然而新字母本来读得就慢,而且生词太多了,这里也没有备着词典,或许赫莫斯以为不需要词典,他自己可以当他的词典。   帕雷萨一周之后把书放回去,抽出另一本炼金术史。这本很好,没有太多专业词汇,帕雷萨津津有味看了三天,直到他看到近代炼金术革命的章节……他忍受不了满章满纸的“帕雷萨·丹马克”,把它放了回去。   他在书架前站了好久,最终决定去找另一种答案——他开始看他死后问世的这些伦理学著作。有一些颇为有趣的,然而很可惜,没有一位侃侃而谈的大学者在书中透彻地讨论一下,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一个你又爱又恨的人,到底该以什么样的策略对付一个你觉得你离不开可对方又能伤害你的人。那么把伦理学放回去,看看别的哲学吧,有没有人能告诉你——当过去你在乎,信赖,反对,习以为常的东西通通都荡然无存,当你发现你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茫然无措时,你应该把自己放进一个什么位置,你应该重新定下一个什么人生目标,你应该去做点什么事?   是有很多对自己的答案坚信不疑的人,但是他们都说服不了帕雷萨。   这个书柜太小了,他翻完了书柜上的书,胡子也才长出下巴没多少。   他少年的时候,不兴蓄须,他的父亲直言不讳地告诉他:那是下等人的打扮。同样下等人的打扮还有剪得短短的头发。但你看看现在,他们又说这是有男子气概的打扮了。所以不要被世俗观点牵绊住了,因为这些观点毫无价值,只是凸显出人是很容易服从权威,人云亦云罢了。   这不是他不刮胡子的理由。他不刮胡子的理由是他没有剃刀。   他把一日三餐改成一日两餐,把自己必须出门的那个期限往后拖延——到那个时候,他就得去拿着那颗破徽章找到最近的一家猎人协会,工作,赚钱,采购生活物资。   他躺在还留着淡红色痕迹的床单上,耳边又回荡起赫莫斯那句:那时的你又要怎么嘲笑现在的你呢?   让他嘲笑去吧。帕雷萨心想。他希望他可以就这么躺在这里停止呼吸。   是饥饿每天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推他去下楼喝一些水,吃一些东西。是身体上的不适催促他去进行一些必要的锻炼,打开窗户,打扫房间。有一天下雨了,他爬上那个房顶上的平台,坐在那里直到雨停——是生病的痛苦让他下次下雨不再这么干。   这是另一个古老的命题,你的身体自有一套欲望和运行规则,不归你的精神掌控。白塔法师可以移山倒海,但如果他要保持他那头令人羡慕的金发光滑柔顺,他也得好好洗护它们。如果你不遵照大自然给你定的法则来生活,你就不会痛快。这些法则有什么呢?——定时咽下足够多的食物,喝下足够多的水,得到足够多的休息,进行足够多的运动,和足够多的人接触,有足够多的交流,完成足够多的成就,收到足够多的爱意,给出足够多的爱意。   帕雷萨意识到自己不痛快。他终于从地板上爬起来,收拾好了一个背包,走出门去找附近的猎人协会。他走出来几步之后,那幢安静的木屋就消失了。要让它再次出现还得割破自己的手指——这是赫莫斯给他的“备份钥匙”,龙自己的话,随手一扯就能把障眼法扯开。   * 第88章 你不应该   “冤家路窄啊。”对面站在队伍中间的女人说。   帕雷萨瞪着他们——这是他们第三次遇到。第一次,他和赫莫斯救了被狼群围攻的他们,第二次,他差点被这群人捅死。   “我们可是被你坑了好大一笔。”站在最前面,背一把大剑的男人说。   坑,这词用得可真妙。   帕雷萨握上自己的剑柄。   “看来你们想就那件事再探讨一下?”帕雷萨问。   “不用探讨,”这个小队里唯一的女人说,“我们有共识了不是吗——你把身上的所有值钱东西交出来,我们可以赏你一个自尽的机会。”他们随着她的话亮出自己的武器。   “谢谢好意,”帕雷萨说,“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命。”   “那太可惜了,”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对帕雷萨说,“本来我们不喜欢做无利可图的事——”   “那就别做呗。”一个声音插进来。   帕雷萨僵住了。   他一动不动,对面的人已经不约而同向声音的来源望过去了——那个女人说:“是你。”她最先把视线移回帕雷萨。   他们毫不犹豫地撤了。   帕雷萨的手握紧了剑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重重的落地声音——是的,刚刚那个声音来自高处,赫莫斯想必是坐在树上——   “啊——”他听到赫莫斯的呻吟声,“好痛啊——”   帕雷萨:???   帕雷萨转身,看到赫莫斯蹲在地上,裹着一件法师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赫莫斯已经变成了完完全全人类的模样,比和他第一次见面时要年轻,比那个少年要年长。他肯定恢复了不少记忆……他也许已经记起……   “好疼——”赫莫斯又喊了一句,又委屈又期待地看着帕雷萨。   帕雷萨摸不着头脑,这演得是哪一出?   于是他看见赫莫斯失落地垂下头……呃……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动着自己的脚踝,接着走向帕雷萨。   帕雷萨紧张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龙王会把赫莫斯就这么放出来还不通知他。   赫莫斯撸起袖子,给他展示他的两只手臂,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浅粉色的咒文的刻痕。   “我的‘镣铐’,脚上也有,”他对帕雷萨说,“我的能力现在被完全限制在一个凡人所能达到的范围内了,我不能用超凡的魔法,不能用化为真龙的原型,我也没法抵御一般的伤害,如果你刺我一刀,那我就会——”   “那你刚才怎么敢在他们面前出现?”   “他们被吓走了啊。”赫莫斯说,他的面容突然变得更加青涩,个头也更矮了,洁白的鳞片浮现在白皙的面颊上,尾巴在长袍的下摆冒出一个尖端,摆动着。   “这是我本来的样子。这是个幻术,”他又变成完全人类的模样,“防止我在人间生活不便。这是我唯一能进行的变形了。”   “你来干什么?”帕雷萨问。他的手仍旧放在剑柄上。   “来追求你。”赫莫斯说,“我爱慕你。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刺我一剑,这样——”   帕雷萨长剑噌地出鞘,架在赫莫斯的脖子上。   “你以为我不会吗?”帕雷萨寒着脸问他。   “我没有任何‘以为’,”赫莫斯的表情有点委屈,“你可以刺我,阻止我追求你,这是你的权利。在你行使这项权利前,我也会行使我的权利——我要追求你。”   “我的权利?”帕雷萨感到自己想把这头龙暴打一顿,“你以为杀了你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赫莫斯张着嘴,眨着眼睛。   “不——当然不是——我不会死——”他急忙说,“这是我和龙王的约定,这次之后,如果我化形了,那么我就得在黑渊被关一百年。而如果我受到严重创伤,我就会不能控制地化形,然后咒文启动,龙王或者第八或者洛尔就会过来,把我关进黑渊。如果我想再出来,就得等一百年后。”他说完,想了想,闭上眼睛,大义凛然地挺起胸膛,“所以——你想动手的话,就动手吧!我不会死的!”   他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所以,你允许我追求你了吗?”   “操。”帕雷萨愤愤地说。他还是收起了剑。   赫莫斯为他的脏话困惑地看着他。   “你想交配吗?虽然……但是……我很乐意配合!”   操!!!   *   这么一来二去的搅局,帕雷萨没心情去猎人协会了。   ……而且赫莫斯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在森林里太不安全。他完全不习惯凡人的能力生活是什么样的,居然蠢到从那么高的树上直接跳下来不做翻滚缓冲。   还好他只是限制了能力,没限制恢复力。   帕雷萨把赫莫斯带回他们的小屋。他想,怎么联系龙王,让她把她哥领走,带他去其他好玩的地方玩一玩,反正别来搅扰他……   “哇,这是我设下的隐蔽和防御法阵吗?”赫莫斯兴高采烈地说,“我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啊!”   是,你超厉害的,你能把我的肠子掏出来再放回去还让我能活着继续被你操。   他们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帕雷萨拿出水袋喝水,赫莫斯兴奋地环顾四周。   “这就是我们两个的爱巢吗?”   帕雷萨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   “你是不是脑子出了点毛病?”他把那口水咽下后,没好气地对赫莫斯说。   “我很正常的!”赫莫斯说,“龙王和第八作证,他们考察了我两个月,得出结论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精神正常过。”   哈,哈,哈……   帕雷萨还来不及嘲讽点什么,赫莫斯又开口了:“你的手指没好吗?”   帕雷萨看看刚才为了滴血咬破的手指——这么点小伤,没法启动契约让它痊愈。   “明天就会好了。”帕雷萨摆摆手。   他的手被赫莫斯捉住。   帕雷萨警觉地看着他——他刚刚不是说他什么魔法也不能使了吗?   赫莫斯还是说了实话的,他确实不能使用魔法,不能让帕雷萨的这点小伤在顷刻间愈合。他的做法是——张开嘴,湿软的舌头裹住帕雷萨的指尖。   一股电流从指尖窜到全身,帕雷萨觉得小腹收紧——赫莫斯含着他的手指,明亮的金眼睛认真的看着他,就像在观察:他还疼吗?   帕雷萨抽回自己的手。   赫莫斯挪了一下位置,坐到他身边。帕雷萨于是往旁边挪了一下。赫莫斯再跟上来,探头看着他。多么不一样的神情,多么陌生的赫莫斯。   “我记得这样可以让你感觉不那么疼。你还疼吗?”   “你从哪记得这个的?我更疼了。”帕雷萨面不改色地说。   “是吗?”赫莫斯困扰地垂下头,抓着他的那只手,注视着那个小小的伤口。他的触碰让帕雷萨反复回忆起刚刚被他捉住手含住手指的感觉……那只漂亮的手,那张柔软的嘴,那条湿润的舌头……   赫莫斯突然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发情了?”   “操!”帕雷萨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   他被堵上嘴,圆润的嘴唇落在他的嘴唇上,湿润的舌头抵在他的舌头上。   赫莫斯生涩地在他的嘴里游移,试探性地舔舐,看上去好像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吻的样子。不过他学的很快,或者说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比帕雷萨更先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呻吟。   帕雷萨拿不准赫莫斯记起来多少,没记起来多少。赫莫斯解开他的几颗扣子——那些护甲要拆起来很麻烦,所以赫莫斯把他的上衣解开一个足够大的口子,就停下来,一边继续愉快地吻他,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胸口,从锁骨摸到肋骨。   帕雷萨觉得自己完全压抑不住了。他硬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好想要……但是……他不应该……嗯……   他们终于结束这个长吻。   帕雷萨感到自己未得释放的阴茎硬得发疼,全身上下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那里。所以说太久的禁欲不好,积蓄的洪水一旦把堤坝冲毁,就会把整颗心都淹透。   他想要……   可他看着赫莫斯现在的表情,感到挫败和扫兴。这张脸,就算变得接近成年男性,神态还是像个不解风情的孩子,眼睛里有好奇,有专注,就是没有半点情欲。虽然赫莫斯以前有时候也会显示出……但他那时候好歹很主动,让帕雷萨不觉得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想要做这事的人。   “对不起,”赫莫斯对他说,“请给我点时间,我有点不记的怎么做了。”   操,你,妈,的。   “不记的就别做了。”他压抑着说,推了赫莫斯一把。   “不!等等!我想起来了!”赫莫斯连忙按住他,直接跨坐到他腿上。   帕雷萨瞪着他:您想起来的是啥?   “我想起来了。”赫莫斯安抚性地朝他笑笑。他解开了帕雷萨的裤带,掏出他硬邦邦的阴茎,手指熟稔地摩挲它——但是——一上来就力气这么大——   帕雷萨发出一声闷哼。   “哦,抱歉,我忘了应该循序渐进。”   帕雷萨想说你应该先好好回忆一会儿再操作。但赫莫斯很快让他舒服得哼哼起来,所以他把那话吞了回去。   “然后……”他听见赫莫斯自言自语。   “然后你先起开——”帕雷萨说。他还没说完,嘴里猝不及防捅进一个东西,坚硬,冰冷,在他的嘴里乱窜——操,他的尾巴——   赫莫斯一边抚慰他,一边用尾巴塞满他的嘴,让他只能发出模糊的喉音。他把鳞片夹得很紧,帕雷萨能舔到他鳞片嶙峋的纹理,但没有被任何一片的边缘割伤。赫莫斯披的那件法师袍被他的尾巴掀起好大的角度,帕雷萨余光看见他光洁的大腿……他该不会只穿了这件长袍吧……   赫莫斯开始解自己的扣子,他的扣子和帕雷萨的比起来要少太多了——赫莫斯真的里面什么都没穿……龙王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赫莫斯衣衫半褪,赤裸上身。帕雷萨忍不住伸手,让对方的乳粒摩擦他的掌心。这是一副神才能拥有的完美无瑕的身躯,优美而强健,就算年纪减小,看上去比他还瘦还矮,帕雷萨还是感到发自真心的仰慕……   他嘴里的尾巴撤了出去,沾满他的口水,拉出长长的银丝,看上去亮晶晶的。   赫莫斯把手从他的阴茎上移开,这让帕雷萨找回了一点理性思考的能力,他好像知道赫莫斯要干什么了……   “操……”他在尾尖进入他时,忍不住说。迄今为止,他只梦见过如今的情景。   “好啊,”赫莫斯笑着回答,“我操你。”   帕雷萨刚想笑话他,但赫莫斯的尾巴猛地进入了一大截,让他的笑声噎在喉咙里。被他的口腔煨暖的鳞片刮过他的臀缝和那圈肌肉,他的口水是最初的润滑。   这太……   赫莫斯凑近了,舔着他淌下来的涎水,那条尾巴开始在他的体内轻轻地颤动拍打,搞得帕雷萨想疯。龙按着他的肩,捏着他的下颌,沉甸甸坐在他的大腿上,让他动弹不得,无法逃离。这本来是他最恐惧最厌恶的感觉,但现在一切恐惧和厌恶都变成了更强烈的兴奋和快感。他抓着赫莫斯的腰,抓得很用力,太用力了,他听见赫莫斯对他说:   “嗯……你能轻一点吗?”   他猛地松开手,想起赫莫斯现在不比以前。他顿觉自己两手无处可放,只好抓着沙发,如同被无形的锁链锁住。赫莫斯挪动了一下,离他更近,长袍落下一截,遮住他们两个人的——但帕雷萨感觉到了赫莫斯的阴茎——仍旧是软的,没有勃起——他的阴茎和小腹蹭着帕雷萨的。   帕雷萨没有余力来为此懊恼扫兴。他感到——快感在蒸腾他——他好热——汗水在浸透他的皮肤——他夹着他的尾巴高潮了,射在赫莫斯长袍遮掩下的地方。   谢天谢地,赫莫斯这次及时想起来,他不喜欢在射过后被继续操个不停。他的尾巴停止作弄他。   他在高潮的余韵里收缩着,那里还放着赫莫斯的尾巴,触感格外鲜明。   “你能不能轻一点抱我?”他听见赫莫斯说。   他心底的声音又在皱着眉发话了:你不应该……   帕雷萨自暴自弃地对自己说,就这么一小会儿。   帕雷萨伸出手臂,轻轻搂住赫莫斯。 第89章 有很多   已知你是一个混蛋。   又知你想分手。   又知你刚刚耐不住寂寞,和你想要分手的对象又接了吻,又做了爱,他让你抱他你还抱了他。   提问:你现在应该怎么做?   帕雷萨的答案是:   抱着赫莫斯,在尾巴抽出去后,问:“你现在有能力把契约抹掉吗?”   “……不能,那需要远超凡人的强大魔力。”赫莫斯的声音显得很沮丧,“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   “我知道,不用解释了。”帕雷萨说,“那你知道怎么联系龙王吗?”   “……我需要被抓回黑渊,她就会出现了。”赫莫斯回答,“我可以先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吗?”   “我要去接活赚钱。”帕雷萨说。   “我带了好多好多钱。”赫莫斯说。他把手臂伸出沙发背,一抖手腕——帕雷萨听见钱币哗啦啦掉到地上的声音。   帕雷萨沉默着。   “我——”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赫莫斯抢先说,“你不能把我当成一个全新的人,让我追求你一段时间试试吗?”   我可不会和一个全新的人上床。帕雷萨心想。   “可实际上你不是,”帕雷萨说,“你想起来——”   “我没想起来多少!”赫莫斯又迅速打断了他,“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真的……我其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不想记起那些回忆……”   帕雷萨叹了口气。   “你在白费力气,浪费演技,”他说,“如果你仍旧对我一无所知,你的家人可不会放心让你来面对我。”   赫莫斯一动不动。   “你都想起来什么了?”帕雷萨继续问。   “我那时候想起了我如何直面你对我的辜负,背信,恶语,憎恨,”赫莫斯没有直接回答,“我被汹涌的感情淹没,我几乎不能招架——”   “所以——”   “但我控制住了我自己!”赫莫斯从他肩头抬起,直起脊背,金色的眼睛望着他,“我控制住了我所有的恨意,用我对你所有的爱惜抵御了它们——这还不够证明什么吗?我不一样了。”   “你游刃有余的时候,你很乐意当那个善人,”帕雷萨说,“你被逼到墙角,你就不惮动用你天生的威能。你不是一个被道德约束的人,你是一头——”   “我动用我天生的威能换回了什么呢?”赫莫斯反问他。   帕雷萨抿唇不语。   “所以我不会再动用它。”赫莫斯说,“我不要你如此痛苦地憎恨我——”   “那是不可能的。”帕雷萨回答,“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吵起来吗——我问你你为什么在那时没有继续对我的折磨,你说因为你爱我。”他冷笑一声,“你怎么就学不会,在我面前不要说假话——你没有继续,是因为你知道你不用继续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我已经对你屈服,你的眼泪居然都能成为我再度吻你的理由。”   “到底是我在说假话,”赫莫斯说,“还是你坚信着你心里的假设,而不愿听一听我的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最不能信,”帕雷萨说,“我对你说过那么多肺腑之言,有哪一句落实到我的行动中去了?”   赫莫斯悲哀地看着他。   “有很多。”龙告诉他。 第90章 保证   赫莫斯的这句话在他耳边回荡着:有很多。有很多。有很多。   帕雷萨感觉自己的心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欢欣鼓舞的感觉从被扎开的裂口里迸发出来。有很多,有很多,有很多。在他心里你还没那么糟糕,没有你在你自己心里那么糟……   但是……但是……帕雷萨顽强地否认他感到的快乐……是因为赫莫斯现在还什么都不记得,才能对他这么说。   “有很多……”帕雷萨说,“有很多有什么用?你知道哪句话会被违反,哪句又被兑现吗?不……我绝对不要像你一样……你猜错了也不要紧,我猜错了就……我不猜,不……”   “我不会让你猜的。”赫莫斯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帕雷萨失语。   赫莫斯伸出手,捧起帕雷萨的脸,吻他。唉,帕雷萨心底的声音叹息着,你就是喜欢这头龙,你有什么办法?他亲你一下,你就……你就……   “让我们相处一段时间,好不好?”赫莫斯问他。   “我们碰在一起只会走到互相折磨的结局。”帕雷萨回答。   “你不再是以前的你,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谁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我爱你是永恒不变的。你爱我吗?”   “……我不想害死你。”   “没有人会死,我们谁也不会害死谁。”   “你拿不出任何依据和保证,只有空口所说的甜言蜜语。”   沉默。   他嗅到了赫莫斯的无助和恐惧。害怕失去,无法挽回。他注视赫莫斯金色的眼睛。   “我——”赫莫斯声音发颤,“给过你很多保证——”他的伪装在融化,鳞片覆盖在面颊上,“可是你——就是——不愿意看一看,固执地——怀疑——你把我抛弃过——现在还打算再干一次,你——”他的手腕开始发出紫色的光芒。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光芒和他的鳞片一起消退。他小心翼翼地向帕雷萨微笑:“你看,我又成功了一次。”   “你不累吗?”   “不累。和你在一起,我——”   “我很累。”   “我们是可以的,就像刚才——”   “我们又变成了现在这样。有多少次,我们从刚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我们注定就——”   “你居然会拿‘注定’堵住别人的嘴……你明明……”赫莫斯自觉失言,截住话头。   “……你失望了吗?但就是这样——我也会说注定,我也会变成一个胆小怯懦,浑浑噩噩的人。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我没有‘以为’,你是什么样,我就会爱什么样的你。就算我一无所知的时候,还是会被你吸引。我现在对你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我还是不能忍受自己坐以待毙,不来追求你,争取你——”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我不愿意见到你。”   赫莫斯呆呆地看着他。   “你不愿意见我?”他问。   “不愿意。”   “那你为什么还把我带回来,允许我吻你,抱你,和你交配呢?”   “这是一时的寂寞而已。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可是你明明没有别人,”赫莫斯对他说,“你的身上只有我的味道。”他说完,好像意识到自己发现了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抓着帕雷萨的肩膀,“我难道不值得你再努力一次吗?”   “我已经很努力——但我做不到——你对我做过的那些——”   “我不是他!”赫莫斯说。他在帕雷萨的腿上变成那个面颊尚有鳞片的少年的模样。他对帕雷萨循循道:“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我甚至还没有成年,是一头弱小的幼龙呢……我对人类世界的生活不大在行,对作为人类的生活也不太记的,我还要仰赖你……如果你打算把我关回黑渊,你就有能力这样做……我不是他,真的……你根本不需要怕我,是我在怕你。”他向帕雷萨怀里倒过来,面颊贴着他的胸膛,“我好害怕……我害怕我出来后根本找不到你……我害怕我在遇到你之前就被人攻击,关回黑渊……我害怕你一见到我就刺死我……我害怕你赶我走,让我别再出现……他会有这些害怕吗?……我有……”   “请让我尝试一下追求你吧,让‘我’来追求你,”赫莫斯小声说,“我有很多害怕……但我最害怕的是……明知道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却在坐以待毙……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当然会等来一个‘注定’……也许我不值得你为我做什么,但你值得我的一切努力和牺牲……”   “我爱你。”龙最后说。   * 第91章 我想改变它   帕雷萨梦见自己在赫莫斯满是寒冰的巢里奔跑,然而那头银白的巨龙对他紧追不舍。他跑啊,跑啊,跑啊,跑了一个晚上,也没跑出赫莫斯的巢,最后还是被龙一爪子摁倒。接着,梦的画风陡然一变,赫莫斯缩小,幼化,变得跟儿童简笔画出来似的,全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傻乎乎地扒住他的胸口,舔他的脸。   帕雷萨被舔醒了。他和赫莫斯四目相对,吓了一跳。   赫莫斯无辜地看着他,舔舔他的下巴。他面颊的鳞片反射清晨的微光,被子盖住的柔软的皮肤贴着他的皮肤。   帕雷萨于是想起来了——他昨天被赫莫斯说服了,赫莫斯开心地和他搞了又搞……他都不记得他怎么回床上的了……好像也没吃晚饭……但他一点也不饿……   “你梦到了什么?”帕雷萨听见赫莫斯问他。   你——帕雷萨刚想这么回答,就听见对方继续说:“你发情了。”他用大腿蹭蹭帕雷萨。   “……不记得梦到什么了。不过我没发情,这对人类男性来说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几乎每天都会有……”帕雷萨说。他开始想男性精灵和男性白魔会不会晨勃。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赫莫斯说。他慢吞吞地缩回被子里,往下爬——帕雷萨把他重新扯出来。   他托着赫莫斯的两腋,问:“你要干什么?”   “帮你吸出来啊。”   “……我建议你以后干事情前先好好回忆一下。”   赫莫斯转着眼珠。   “你拒绝口交吗?可是我记得我好像给你做过,而你当时没有拒绝还很享受。”   帕雷萨瞪着他。   “我怎么不记得?”   “啊……那是在你的梦里。”   “操!我有多少个梦见的你是真的你?”   赫莫斯不回答他,看起来有点费解。   “你在梦里就很乐意,为什么现在就不乐意?”   “因为梦是假的。”   “可我们真的梦见了梦啊!”   “……”   “所以如果在梦里,我就可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不可以不可以!”帕雷萨大呼小叫,“还有以后少到我梦里瞎转悠——”   “你放心,”赫莫斯说,“我现在不能用这个魔法了。”   “哦。”   他俩沉默了几秒钟。   接着赫莫斯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用腿根挑逗他的前面,用尾巴挑逗他的后面。他的阴茎本来都快软下去了,这一下子又精神起来。   “等等等——”帕雷萨说,“我不想做,这太不健康了,我们昨天可是做了三次——”   “四次。”赫莫斯的尾巴悄悄探进一个尖端,“最后一次射完你就睡死了。”他的尾巴上有一层滑溜溜冰冰凉的液体。   “四次!四次——”帕雷萨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这么荒淫下去了,会腰酸腿软走不了路的!……但是赫莫斯面颊覆着鳞片的样子好性感……   “契约晚上启动了一次,”赫莫斯的尾巴在扩张他,“所以你现在可以再射四次。”   帕雷萨因为被那条尾巴上的鳞碾过敏感点而喘息着。   “但是……契约怎么会启动?”   赫莫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两个月,它一直在启动,”他告诉帕雷萨,“我一直能感受到——你陷入极度虚弱,我的生命力再把你挽救回来。原来……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赫莫斯的吻落下来。   “我好高兴——”他的声音和表情一起告诉帕雷萨。他接着直起上身,盖着他们的薄被从他后背滑落,他展现出他完美的身躯和面孔,披肩的长发柔软而闪耀。他调整他们的位置,膝盖挤开帕雷萨的腿,手指抬起他的膝弯。他鼓动起帕雷萨沉寂的欲望,那些总被批评是贪婪的,想要什么都抓在手里的野心。要活着,自己要活,赫莫斯也要活。要攥住所有想要的东西和生命。要痛快肆意的权力,也要别人的尊重和敬慕。要许多许多的爱。要这头龙给他的许多许多的爱。   你是想要像困境屈服,还是要改变它?   我想改变它。   那条尾巴滑出来。一个火热的东西贯穿他。   *   帕雷萨坐在早餐桌前。他不是很饿,但赫莫斯自告奋勇给他做早餐,所以他就坐在这儿了。   他没有等太久,赫莫斯端上来他的早餐,坐在他旁边,支着脑袋看着他。赫莫斯裹着一件被单,上身是赤裸的,帕雷萨没有多余干净的一套衣服给他,他自己的衣服还没洗,沾着他们两个的精液,揉成一团还在沙发边。   帕雷萨吃早餐。不算很丰盛,毕竟这里食材有限,但考虑到帕雷萨之前一连好些天都懒得去生火把培根和粮食炒热,直接就着冷水灌下去——他现在感觉这盘炒饭异常美味,给了他热量和活力。还有解决问题的动力……他嚼着饭,心想着他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也不干真是太不应该了。他在脑海里分析着现在的情况,将要面临的问题……然后感到脚踝熟悉地抽痛起来,像个提醒:又回到这头龙身边了,又落入你所熟悉的风险里了,这次会不一样吗?你还有脸希望这次会不一样吗?你不会从一个人渣变成一个大好人,所以他肯定会被你折磨;他也不会从一头龙变成一个人,所以你肯定会被他报复。所以所以所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明明知道危险,还要迎上去……   帕雷萨勉强吃干净了早餐。   “仓库里的东西太少了,”赫莫斯对他刚刚的情绪变化一无所知,仍旧很高兴地看着他,“我们去打猎吧——我可以辅助你,我能够使用凡人魔力范围内的魔法。” 第92章 还是死比较容易   我们不能去打猎,帕雷萨心想,因为我脚痛。   “好啊。”他说。   你的脚踝没有任何问题。医生反复对他保证。   所以,忍住就没事了。   他神色如常地站起来。   赫莫斯抖了一下手腕,手里出现了一根法杖。他不好意思地向帕雷萨笑笑,跳下椅子去捡他唯一一件衣服。他施法,水流凭空出现,浇下。他对帕雷萨说它很快会被外面的阳光晒干。   其实帕雷萨不怎么在意它怎么干。他背上弓箭,带赫莫斯走出去。   春天到了,森林是绿色的,可爱的新芽不断从树枝上长出。万物在复苏,一切都在生长,温暖的阳光和清风一起滋养众生。但是好像只有他感受不到这一切,只有他没有进入这个春天。树都长了一个年轮,但他还停留在过去,永远凝固在过去。爱神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让他恢复二十来岁的青春呢?这样一副年轻的身躯难道能改善什么吗?毕竟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不再年轻,失去年轻人的勇敢和热情了。这颗心里充满了疑虑,困扰,失败,绝望。这颗心里反复涌现着想要结束一切痛苦的念头。   他们做了一个简单的陷阱,撒上特制的药粉,埋伏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守候猎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因为他的脚踝发出一阵又一阵尖锐地疼痛。   赫莫斯安静地呆在他身边。   连赫莫斯都在变得好起来,从那个病态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可以反抗他强加给他的指责,可以用自己的勇气感染他了……但他还是不行,真的不行。他的热血凉得太快了。他得汲取多少热量——多少勇气——多少爱——才能够——   啊,还是死比较容易。   不如现在……拔剑……伤他的心……让他对他彻底失望,让所有人对他彻底失望……然后……他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他看向赫莫斯。   赫莫斯立刻发现他在看他。   “怎么了?”他问。   “等猎物的时候不要说话。”帕雷萨告诉他。   赫莫斯乖巧地不说话了。帕雷萨继续思忖——该怎么拔剑,怎么伤害赫莫斯。要刺哪里呢?胸口,脖颈,手腕,还是要表现得像报复一点,也去用力跺碎他的脚踝。如果伤害不够致命就没法逼他化形。还是刺胸口吧。或者掐他的脖子?戳他的眼睛?把匕首从下颌捅上去?还是……还是……   他想起赫莫斯被他姐姐压制的情形。   他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不忍直视的感觉。他现在只觉得——他希望折断这龙的一根根骨头,钉穿他手掌的人是他自己。他希望是他自己让赫莫斯痛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无力地躺在那儿,说出绵软不堪的威胁,最后,屈服。   他明白他怎么才能痛快了——他想把赫莫斯锁进笼子里,就像龙把他锁进笼子里一样。他想让赫莫斯每天倍受煎熬,就像龙令他饱受折磨一样。他想对赫莫斯做它所有不喜欢的事情——这有点难,因为这龙不喜欢的事太少了——他意识到这一点,报复的幻想轰然崩塌。太难了,作为一个人,要报复一头龙,太难了。   还是死比较容易。   “你到底怎么了?”赫莫斯小声问他。   “我说:别说话。”帕雷萨回答。   赫莫斯眨眨眼睛。   “可是——你闻起来好难过……”   帕雷萨牵牵嘴角:“你还能闻出我难过吗?”   “你可以把它视为一个比喻,”真龙回答,“我的感知能力很强——你的难过很明显。”   “可我不觉得我现在很难过。”帕雷萨回答。   那你感觉到的是什么?是愤怒吗?如果只是愤怒,为什么还会有心痛的感觉呢?   “别再说话,你会吓跑猎物。”帕雷萨又说。   赫莫斯撇嘴,抬起他那根法杖,一个结界支起来。   “好了,”他大声说,“没有猎物会被吓跑了。”他看着帕雷萨,“你怎么了?我让你不自在了吗?”   “没有。”帕雷萨回答。你只是让我感到难堪。   赫莫斯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又想起他了……过去的‘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在你身边,就会让你想起他,是不是?”   “不管你再怎么欺骗我,欺骗你自己,”帕雷萨说,“请记住,你不会因此真的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赫莫斯正打算说点什么——一头鹿闯进他们的视野。   帕雷萨立刻拉开弓。   “撤掉你的结界。”他命令道。   * 第93章 流血   第七用一个悬浮术拖着这头鹿。他们提前结束了狩猎,因为他发现帕雷萨的脚又出毛病了。   “所以你那样看着我吗?”他小声问帕雷萨。   帕雷萨不回答。于是他去牵帕雷萨的手,他既不把手抽走,也不回握。就像在那些记忆的碎片里,他既不拒绝他的求欢,也不对他笑。   人类好脆弱的。他想起洛尔对他的感叹。打碎了再拼好可难了。   是啊,可难了。稍微有一点异常就如坐针毡,如同走在钢索上,一个平衡没有把握好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听说你打碎过他不止一次?还是趁早放弃吧。   不,我不放弃。我要当那个保护他让他完好无损的人,不要当那个折辱他让他支离破碎的人。   他们站在他设下的那个法阵前。第七痛恨自己不给自己留“备份钥匙”的习惯。他眼睁睁看着帕雷萨掏出一柄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第七感觉每一秒都拉长了,他听见皮肤和肌肉清晰的断裂声,他听见帕雷萨因为疼痛而改变的心跳——血溅在草地上——根本不用这么多——他们的房子显露出来。   帕雷萨甩着血流如注的手,走进去了。第七进屋时,正好对上坐在沙发上的他的视线——他在笑。   第七把鹿放在地板上,踩着一滴一滴的血迹,向帕雷萨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契约已经修补好了伤口,他只有一手粘滑温热的血。   “你刚才的表情,”帕雷萨开口了,“我真是百看不厌。”   “你可以报复我,”第七回 答,“可不必用这种方式。”   “不这样怎么能报复你?”帕雷萨反问,“我可以把你缩在一尺见方的笼子里吗——可你又不会像我那么难熬。也许你还会很乐意。我折断你的骨头,好像也没什么,你姐姐这样做时你叫都没叫一声。这样看来,还是——”   “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的每时每刻,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第七说。   帕雷萨焦躁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我逼你呆在这里的。”   “你明明知道是什么让我呆在这里。”   帕雷萨用那只干净的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没有逼你。我根本没有能力强迫你做任何事。”   “你当然没有——是我主动要过来的。”   “你过来——你知不知道你过来意味着什么?你在我眼前的每一秒都在提醒我:我曾经怎样在你面前失去尊严和自由。你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以为装得自己和以前看起来不一样,表现得不一样,就是个好主意了?不……你还在困住我,换了个更大的笼子,你以为我该满意了吧,但我不,因为你困住我。你在我身上刻下你的标记,拴上你的锁链——你拴着我。”他抬起头,怨恨地目光刺向他。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只要你想,你就有能力把我关回黑渊。”   “然后呢?等你刑满释放后再来找我?”   “你可以要求解除契约,我有能力解开它时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你怎么会呢?”帕雷萨轻蔑地笑他,“你知道解开它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是啊我知道,”第七感到心脏抽痛,“解开它,天灾会让你死,人祸会让你死,疾病会让你死,时间会让你死,这个世界上数不胜数的事物都会威胁到你的生命,连你自己都想杀死你,我那么艰难才能见到你一小会儿,那么简单就能永远再也见不到你——我当然都知道。”   他看向帕雷萨。   “但如果你要求我,”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正从面颊上滚落,“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帕雷萨移开视线,不看他。   “我们可以现在就动身去黑渊,”第七继续说,“解开我的锁链,然后,解开你的。”   帕雷萨不说话。很长时间的沉默。   第七低声开口:“我知道你总把言语当成伪饰,把示弱当做伪装,把恳求当做一种操纵的手段——但是,我没有——我现在完全仰赖你的仁慈——请你,我恳求你——”他的眼泪越流越多。   “我恳求你。”他感到自己没法说出更多。他害怕,害怕下一个词就会打破脆弱的平衡,他跌进深渊。   我恳求你。他像念咒语,念祈祷那样在心里叨念。恳求你,恳求你,恳求你……不要对我说:我们去黑渊吧。   求你了。   一分钟过去了。帕雷萨没有说话。两分钟过去了。帕雷萨没有说话。五分钟过去了,帕雷萨没有说话。   龙缓缓握住帕雷萨那只沾满血迹的手。   那只手回握了他。   * 第94章 怀疑   帕雷萨嚼着赫莫斯煎出的鹿肉,感到尴尬。   他又一次反悔了,不是因为被说服,转变了什么念头,就是临时又反悔了,拖延了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   你早该把这个考虑进来。你拿他的祈求没有办法。   可是这对他们都没好处。   帕雷萨一边吃,一边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在他默认了一种和解的表示,又吃了龙做的一餐后,他说什么能不至于惹恼赫莫斯。   他吃完了。他还没想好。   他看着赫莫斯,赫莫斯也看着他。小心翼翼,仔细琢磨,看他的表情和他看棋盘的表情一个样。   赫莫斯这次做决定的速度倒是比他快了——龙凑近了他,手臂轻轻揽着他的脖子——亲,亲,亲,就知道亲。帕雷萨捏着赫莫斯的下巴,想着要把这张脸移开。但是——唉。   他有一具二十岁的身体,这具身体就像其他二十岁的身体一样,精力充沛,很容易就能挑拨起某种热望,如同永远不会满足。而现在,赫莫斯在吻他。   太简单了,就像转动一下钥匙,门锁就会打开,赫莫斯像现在这样吻他,就让他涌起欲望,极为单纯极为强烈的做爱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想关心以后会怎样,过去曾如何,他现在唯一的欲求就是——做爱,让赫莫斯的阴茎撞进他的体内,越深越好,越狠越好,让汹涌的情潮将他没顶。   为什么人要有性欲?帕雷萨挫败地想。他的阴茎已经勃起,蓄势待发亟待解脱。他的一只手已经放在自己的扣子上。   解开。赫莫斯会很乐意操他。   操完之后怎么办?   管他呢。你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得到过一个好果子吃吗?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   所以说……   他进来的时候,帕雷萨抱紧了他,感到有一个人可以这样给他抱紧是多么舒服。他们皮肤相贴的地方,那些攀附在身上的孤独,挫败,悲哀就都被驱赶走了。好像只要他一直这样抱着赫莫斯,那些东西就再也碰不到他了。   但是……不是这样的。   高潮像是一个从悬崖下爬上来的过程。他抽搐着,射精,肌肉收缩,然后感到被冲垮的思绪开始收回,他的理智重新坐镇。他的理智开始嘲笑他刚刚在做爱时感受到的种种错觉,在快感下颠三倒四的想法。他的理智重申:他永远不能真的抱住什么人,因为他完全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因为他所擅长的就是摧毁他们的世界,而他带来的就是伤害和痛苦。   帕雷萨深深的呼吸。高潮让他的欲望纾解了,让他的心灵和他的阴茎一样变得疲软,想要静谧的独处。但他还得面对赫莫斯的笑脸,面对自己又利用了龙一次的事实。   他还得面对这些怀疑:他想要的东西,龙都可以给;龙想要的东西,他永远给不了。他的每一次利用,都是在给这头龙以后对他的恼火加码。它不生气?帕雷萨不相信,它就在几个月前还为此要死要活过。不怕它恼火?帕雷萨做不到,他还能时不时在噩梦里梦见龙怎样让他痛不欲生。   赫莫斯又开始和他说话了。神啊!他真希望赫莫斯能多闭会儿嘴。   赫莫斯在问他能不能他们一起离开森林,去城市转转。   “随便吧,”帕雷萨觉得心烦意乱,“我无所谓。”   他最终还是只能推导出这个结论:他自己死,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 第95章 被扼住喉咙   帕雷萨觉得眼皮很沉,但同时他觉得窒息,有什么压在喉咙上,努力鼓动着胸膛,艰难地抢夺那一丝丝新鲜的空气。   他抬起手臂,去摸自己的喉咙。他摸到了一只手,稳稳地掐着他。   他的心跳激烈起来。   他费力地从困意里挣扎出来,努力撑开眼皮。他抓着那只手的手腕,很不熟悉,又很熟悉。他熟悉这种不容反抗的力度,优雅的腕骨,微凉的皮肤。他不熟悉上面密密麻麻的伤疤的触感。   像被乱刀砍过一样的手。这是赫莫斯的手吗?   在他触碰到那只手的那一刻,施加在他喉咙上的力道松懈了,但那只手没有移开,威慑又不致命地继续握着他的喉管。   “我给你下了眠咒,”他听见赫莫斯的声音,“你怎么醒了?”是那个赫莫斯,那个威胁过他,强暴过他,入侵过他,想要和他一起同归于尽的赫莫斯。   帕雷萨终于睁开眼睛,他的视野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两只发光的金色眼瞳嵌在眼窝的阴影里。   “我把你身上的契约解除了,”赫莫斯说,“你现在可以自己去死了,高兴吗?你放心,等你死了,我就继续变回那个样子,我觉得忘记你的状态还挺爽的,也许‘他’会抱着你的尸体哭一会儿,但‘他’会比我容易释怀。这多好啊,不是正合你意吗?”那只手的力道又逐渐恢复。   在完全窒息前,帕雷萨猛地卡住了赫莫斯的脖子,双手一起,用足了力气。   他接着看到,紫色的咒文在赫莫斯的手臂上发光——他想起来——龙王给它的枷锁——   他的头脑开始理解赫莫斯刚刚那一串话。   帕雷萨缓缓松开手指。赫莫斯立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两只手固定在头顶。   “你舍不得——‘他’?”赫莫斯问。   帕雷萨不说话,更不反抗。气管上的力气在加重,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挣扎,但赫莫斯像铁铸的一样压在他身上——   接着行刑突然终止了。他听见赫莫斯爆发的一串笑声。然后是一句带着怨恨的问话:“你为什么不求我?为什么不对我说话?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心软一下?”   帕雷萨不回答。他盯着黑暗,而不是赫莫斯。不要看他,不要给他任何回应,这是唯一的反抗。这会让龙感到自讨没趣。   冰凉的液体滴在帕雷萨脸上。   “抱我一下,”赫莫斯又说,“我就不杀你了。”   盯着黑暗,盯着虚空。别盯着那双流泪的眼睛。   “为什么?”赫莫斯继续发问,“把对待‘他’的态度拿出来对待我——我就可以放过你——”   可我不乐意。帕雷萨心想。   赫莫斯的眼泪一直滴到他脸上。   “你喜欢‘他’,胜过我,为什么?因为‘他’年轻,好操纵,是吗?要是他没有恢复记忆这一茬,永远对你没有防备,你就可以利用他好长时间了——”   “要不然这样吧,”赫莫斯俯下身,嘴唇摩挲着他的面颊,“我把‘他’直接割出来给你吧。你不是嫌我被打的时候都不会惨叫吗?你来听听我惨叫是什么声音——把自己的精神生生扯下来——我把‘他’割给你吧,‘他’永远不会恢复记忆,因为‘他’根本不存在这段记忆。‘他’会永远这么傻乎乎地追着你跑,对你没有防备,没遭受过你的背叛,怎么样?”   金色的眼睛盯着他。   “你喜欢这样,”赫莫斯冷冷地说,“你想让我这样。你这个自私的杂种,帕雷萨。”   “帕雷萨!!!”   帕雷萨惊醒了。阳光透过窗纱,照亮了赫莫斯担忧的表情。他愣愣地看看四周。陌生的卧室。旅店。他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这里是栖日城。他们下午要去参观旧神殿。   是噩梦。幸好是噩梦。帕雷萨喘着气想到。   他感到冷汗浸透了衬衣,贴着后背。   “你……”   “我做了个噩梦,”帕雷萨说,“没事,就是个噩梦。”他不知道是在安慰赫莫斯,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哦……”赫莫斯说。他从他身上爬下去了,坐在床边,看着他,拍拍手边的一堆布料:“我买了些新衣服,和这里风格比较接近的衣服。”   帕雷萨才注意到赫莫斯换下了他那件法师袍,穿着褶边花哨的白衬衣,和一件很衬腰线的黑马甲,从布料的光泽看肯定价格不菲。   帕雷萨不觉得他买的衣服会和这里的风格很接近。   * 第96章 番外   “可能会有点疼,”赫莫斯说,“蛇毒还没有特效药或魔咒。”   他捏着帕雷萨被咬伤的那只手,盯着他的眼睛。对不起。他的目光在这么说。因为他不能治好他,因为他只能就这样守在他身边,等他死去,等誓约把他复活。   “好吧,”帕雷萨轻快地说,“看来你确实挺有先见之明的,人类确实挺容易死的。”   赫莫斯叹了口气,附和他的话,笑了一下。他们在一棵树下坐下来,等待。   帕雷萨开始感到蛇毒在他的血管里烧灼,就像火星正在掠过整条手臂。过一会儿会更疼吗?   赫莫斯握着他的手,一股清凉的感觉蔓延上来,渐渐不疼了。   “这里还是太危险了。”赫莫斯说。   “也很迷人。”帕雷萨回答,“就像你一样。”   赫莫斯的眼神不安地闪烁着。   “你觉得我很危险?”   “你本来就比毒蛇还危险,”帕雷萨笑着回答,“不过我知道你对我不危险,因为你不会咬我——哦,好吧,你咬过我。更正:你不会咬死我。”   他在说刚重逢的那次。赫莫斯和他一起笑着。   冷风吹过树叶,有雨滴落下来。帕雷萨感觉不到烧灼的疼痛,但眩晕感变得越来越明显。他靠在赫莫斯的肩膀上。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幻觉,现实变得像梦一样虚幻,幻影变得和现实一样真实。   “你还好吗?”赫莫斯的声音维系着他对现实的感觉。   “还好。”帕雷萨说,“不是很疼。”   他想着刚才咬他的那条蛇,很大的一条,不过他见过更大的。   “更大的?”赫莫斯问。   帕雷萨发现自己刚才把自己在想的东西叨念出来了。   “嗯……”他回答,“是流浪艺人带来的。我小时候。八岁还是九岁?他们有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从南边危险的黑暗森林里抓住的。”他闭上眼睛,那条蛇浮现在眼前。   “纯白色。”   手臂粗。   “手臂粗。”   他的父亲让他去摸它。   “为了锻炼我的胆量。他们告诉我那是一条多么可怕的蛇,被咬一口就会立刻丧命——他们故意没告诉我,它的毒牙已经被敲掉了。”   “你摸了吗?”赫莫斯问。   “摸了一遍又一遍。我父亲很满意。”帕雷萨说。   “为了让他满意?”   帕雷萨轻轻地呼吸着,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手指反复抚摸着赫莫斯的面颊。   “不,”他说,“是因为我喜欢它。它是纯白色的,很美。就像你一样。”   他的手指滑向赫莫斯的嘴唇。   赫莫斯移开他的手,嘴唇落在他的嘴唇上。帕雷萨觉得自己在这个吻里溶解,化开,消失。   他再次苏醒,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凉风吹着他额头的冷汗。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赫莫斯膝上。龙的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接着俯下身,穿过氤氲的水汽,吻上他重获新生后温暖的嘴唇。 第97章 栖日之城   帕雷萨走上街道,看着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和森林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人,有很多人的痕迹。两边的建筑物,脚下的路,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令他感到陌生和厌倦。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抛进怎样一个陌生的时代,他作为无名氏醒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世界充满未知的希望。现在,他想起来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更糟糕的是,他熟悉的人和物都不存在了。他看向远处山坡上辉煌的神殿,几个世纪的不断扩充和修建让它面目全非。它久负盛名的尖顶都是在他死后几百年才建起来的。   帕雷萨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想来这里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停下脚步。   赫莫斯立刻注意到,也驻足回望。   这头龙虽然把自己的智商给忘得一干二净,好在没忘掉审美,挑选的衣服虽然看起来就充满一种我很有钱快来宰我的气质,同时也看起来很典雅,很漂亮,很美。这就是他现在所占有的唯一的事物了。一个让他觉得棘手的爱人。   “哦,”赫莫斯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想理发吗?”   同时也很搞笑。   帕雷萨侧头,看到了理发店的招牌。他顺水推舟走进去了。   理发师是个无聊的中年人,符合此地圣城之名,做作地戴着一枚镀金光明圣符,叨念着光明神祝福你们之类的话。他是一个理发师,这里是一个理发店,店里最醒目的地方摆着工艺品和纪念品。当他开始给帕雷萨剃须时,热情地向帕雷萨推荐他应该把过长的头发也剪一剪,这里最受欢迎的发型是安德烈一世同款,其次是波西塔三世同款。   就是长卷发和短卷发。   帕雷萨都婉拒了。   理发师接下来的话,帕雷萨没有听。他闭上眼睛,想起之前那个噩梦。那真的是个梦吗?会不会那其实不是个梦,是赫莫斯用魔法让它变得像个梦呢?可赫莫斯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帕雷萨想不出,只好承认,那确实是他自己的梦。   人们说梦是心底愿望的体现。他心底的愿望是什么?被赫莫斯掐死吗?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不想被赫莫斯掐死。那么是那个赫莫斯所说的,他希望赫莫斯永远是现在这样傻乎乎的模样吗?   肯定也不是。   理发师说完工了。   镜子递到他眼前,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他视野中。这是他吗?他会被以前的自己笑话死——这么颓唐的外表,这么灰败的眼神。丧家之犬。这是真的。   镜子里的人摸摸自己干净的下巴,牵牵嘴角,向他微笑。   他付给理发师一枚银币,得到了光明信徒最诚挚的祝福。   *   “你看起来精神多了。”第七说。   “哦。”帕雷萨回答。   “你以前是不是留过长发?”第七问。   “你觉得似曾相识了?”   “是呀。”   “以后觉得似曾相识的时候,最好别让我知道。”   “……哦。”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你可以永远不想起来以前的事吗?”帕雷萨说。   “你希望?”   “要是你永远不想起来,也许我们可以一直这么得过且过下去。”   “我可以,”第七立刻说,“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   他们跟着人流排队。   “可是你不可以,”帕雷萨说,“现代魔理学基本定则之一:记忆铭刻在灵魂里,灵魂不灭,记忆永不丧失。”   第七掩饰住自己被拆穿的窘迫——他明明记得帕雷萨对魔法一窍不通。   “是,”赫莫斯回答,“但它可以被掩藏。”   “那你可以掩藏起我的记忆吗?”帕雷萨问,“把我对你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埋起来,只留下好的。”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研究!”   他收到人类嘲笑一瞥。   “我真的可以!”第七有点被这个嘲笑的眼神刺激到了,“只要给我时间!”   “我曾经有个很重要的人,染上了急症,”帕雷萨说,“我请求那个时候最厉害的人医治他,他回答我说,很抱歉,他没有研究过这个,他即使从现在开始研究,在他找到治愈的方法,她必然已经死了。她确实死了。”   “那是人类的局限,我都可以突破,”第七回 答,“如果我当时在的话,我可以把她冻住,凝固她的时间,直到找到解决办法,再把她解封。”   帕雷萨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那一刻,第七脑海里闪过一段回忆——他看见帕雷萨呆在一个虚弱的女人的病榻边,握着她的手,问站在他身边的他:你可以救她吗?   第七看着帕雷萨的侧影,心中冰凉,他知道自己刚才完完全全答错了。他当时拒绝了。他记起当时的感觉,记起嫉妒——帕雷萨把她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不愿意她逝去——记起高兴——他知道她注定会逝去,都不用他亲自动手。   第七对过去的自己恼恨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救她呢?你既然轻蔑她,为什么没有这种自信,觉得就算她活着,你也能把他抢过来呢?   他接着又感到困惑和陌生:这太不像他了。   *   光明神旧神殿,虽然名字里有个旧,看起来也一点不旧。神圣王庭刚崩溃那会儿,光明信徒最人人喊打的时代,这群人也没放弃过自己最初建立的这座大神殿,现在更不会了。大理石的地板纤尘不染,穹顶的壁画光鲜如刚刚完工,温暖的阳光从无数高大的窗户和天井里照射进来,照亮柱子上装饰的黄金和琥珀。它自豪地向游客们展示着这些年旅游业的繁荣给它带来多么精致的保养和修缮,它甚至都有钱赎回一些它被变卖的装饰品了。   也许如果那些穿着旧时代服饰的神官不是真正的信徒,倒还更容易让人接受些——接受他们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作为展览的一部分,被无数人观赏。基础门票是铜币,额外展厅是银币,再多拿几个子儿就能到旧神殿最神圣的那个圣堂,接受一位正儿八经的主教的祝福——听说他们现在常驻圣地的主教有五位,一人轮值一天,双休日休息。   来都来了,当然要看看。赫莫斯这样对他说,就付了那些银币。   引路的一位神官给他们这波人尽职尽责地介绍将要到达的那个圣堂,说圣堂的神像是真真正正的神眷者,教皇安德烈一世雕刻的,完美地复现了光明神的容颜,此后的许多神迹中信徒们所见到的神的模样,就是圣堂的这座神像的模样——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嗤笑。帕雷萨明白为什么会引来笑声,学校课本都写得明明白白,光明神是伪神,历代的神迹都是神殿的弥天大谎。   帕雷萨本来没有兴趣笑的,直到他踏进那里,看到了神像,那个所谓的安德烈一世亲手雕刻的真神——   是白塔法师柏蒙特的模样。   他想起来安德烈教皇好像就是白塔法师的学生。他想起来龙王也是。他忍不住想龙王知不知道这座神像的存在。他看向赫莫斯——对方露出困惑的样子。   “你怎么了?”赫莫斯问他。   他只是在困惑他的反应而已。他不记得白塔法师了。   “没什么。”帕雷萨回答。   前头那波接受祝福的人还没走完,他们这波人接上队尾。帕雷萨忍不住去看那座雕像,柏蒙特,和他记忆里的没有丝毫差别,微卷的长发,英俊的面容,和煦的微笑,细微的皱纹。那位时间永远凝固在三十七岁的神眷者已经死了,可现在帕雷萨再度见到他。这是他的学生的一点私心吗?帕雷萨起先觉得讽刺,接着感到嫉妒。不朽,这是他曾多么看重,而柏蒙特多么看轻的东西。千百年之后,历史向他从各方面证明,他没有不朽,而柏蒙特却被他的学生雕成神像,只要对光明神的信仰不曾灭绝,白塔法师的模样就会永远被世人记住。   帕雷萨想把这座神像毁掉。   他收回视线。快到他了。他盯着台阶上他前面那个人,知道自己就将要像他一样,被这个装模作样的主教作弄一番,往头发上撒撒水,拍拍两肩,说几句老生常谈的祝福语。赚钱有时候也容易到不可思议。   他走上去了。   天井直射而下的阳光实在刺目,他的视力在短暂的一小会儿受了影响。他微微低头盯着主教祭袍的领子,然后突然发现——身后的声音没有了。   本来是有微微的嘈杂声的。   他转头——金色的阳光之外,空无一人。   他转回头。   白塔法师站在他眼前。真的是白塔法师吗?他看起来不像人类,不像实体。他不是透明的,但他给人的感觉和正常的现实中的存在截然不同。他既存在,又不存在,如同一个梦一般虚实不定。   他不是白塔法师。帕雷萨意识到。   光明神真的存在。   *   第七松开了那缕空气。那个主教惊恐地看着他,周围鸦雀无声。没人意识到刚刚这里凭空消失了一个大活人,他们只看到他在上一个人走后,突然冲上去,伸出手抓向主教。   “这位,先生——”那个引路的神官走过来。门口的侍卫也在向他靠近。   第七仰头,看着天井泻下的光。   “把他还给我。”他露出自己的尖牙,这是安全范围内,但龙王的咒文在他的外套下暗暗发光,警告他别再做更多。   侍卫把他架起来,但拖不动他。咒文开始燃烧,很快就会从衣服遮盖的地方蔓延出来,但他仍旧在动用越来越多的力量——他感受不到帕雷萨——   他看到那位阳光下晒得大汗淋漓的主教抬起手,向他挥了一挥。有别的力量依附在那里,光竟然在阻隔龙的视力,主教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看起来不再像他自己。   第七眯起眼睛,隐约看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别担心,会还给你。”   他最终在咒文被彻底激发前收手了。   他被两个侍卫拖走。   * 第98章 日神   第七观察这个走进来的中年男人。这人似乎和那些神殿的人认识,熟络地寒暄,接着说他认识这个被暂时关在这儿的神经病——是个可怜的被诅咒困扰的公子哥,经常看到一些激惹他的幻象——如果他们愿意不惊动警察,让他把这个熟人安然无恙地接走,他会十分感激。   第七不明白这人是谁,打什么主意。他很确信,这个男人的面孔和气息都很陌生,他没有任何印象,而且此人周身也没什么奇怪的魔法波动,看上去简直比帕雷萨还要普通。   大概是神殿的人和这个人真的很熟。他们居然相信了他的说辞,答应了他的提议。   第七开始琢磨出去后怎么甩掉他再不动声色地潜回来。这个地方还设了些警戒魔法,凭他现在的能力不太好搞。   但是紧接着,他听到这陌生人请求让他们俩单独在这个禁闭室待一会儿,好好谈谈,因为——   “困扰他的幻象很可能还没消散,他可能仍旧有攻击性。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和他好好谈谈。”   “那就交给您了,希金斯先生。”   搞什么?!   大门徐徐关上。这个男人在第七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寒冰。”他说。他在打招呼。他知道它,但它不知道他。   第七焦躁地再次打量他,仍旧没想起对方是哪样的存在。也许它出来前应该再多和第八问点东西,了解一下这个崭新的世界都多出来了什么。这家伙是路过还是特意前来,和带走帕雷萨的家伙有关系吗?   “你是谁?”它除了发问别无他法。   对方因它的提问笑意满面,在它的注视下气定神闲——帕雷萨都不会这么毫无波澜——这感觉让第七想起那些讨厌的神——帕雷萨现在怎么样了?——那个不知名的神把他抢走是为了什么?那个神那么小,那么弱,如果它没有龙王的封印,也许可以吃掉祂,修复自己的力量……   “我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孩子的监护人。”这人告诉第七。   它刚刚所见能称为幼崽的东西只有那个没礼貌的小神。   “孩子?”第七说,“你是真神?”   但这个人真的无懈可击,什么异样的味道都没有。   “你休眠的部分有这么多吗?”对方很惊讶,“只有关于帕雷萨·海泽拉姆的部分苏醒了?”   “那些重要的部分都会苏醒,”第七回 答,“看来你属于不重要的部分。”   这番不客气的答复引来对方的笑声。他对第七说:“幸运说你在海泽拉姆面前就彬彬有礼起来,我怎么没感觉到——难道必须得他在场才行吗?”   他提到幸运,这令第七电光石火之前牵出一串崭新的回忆——礼貌——婊子——帕雷萨——逆位的恋人——帕雷萨——占卜师——   那个占卜师是幸运的壳。这个中年人是这个真神的壳。   他是真神中的哪一个?   “你是那个孩子的监护人,”第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的监护真够糟糕,把常识教得一塌糊涂。”   “我是头一次当监护人嘛,”对方回答,“再说也是龙王的封印太好了,小朋友没认出你来。”   “没认出我?”第七说,“我不相信。我不像你们需要更换你们的外壳,我用这副面孔几千年从没换过,单凭脸他也能认出我。”   “你换过,”对方回答,“哦你不记得了。好吧这是题外话。小朋友确实没见过你,你不怎么来这里,而我教导过祂,遇见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最好躲起来,别被发现。祂那时候很听我话。”   “看来现在不听了。”   “小朋友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要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了。”   “哦,那真可惜,祂很快就会被我杀死。”   “好吧,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才跑过来找你——可以请你宽宏大量一次,原谅我们的小朋友这次鲁莽的行为吗?”   “凭什么?”   “凭我现在可以杀死你,寒冰。”   “好极了,我去杀了祂,你来杀死我,龙王再来杀死你,”第七拍拍手,“命运终于向黑渊宣战,半神和真神的千古之战拉开帷幕,世界会就此毁灭吗?我迫不及待要让好戏开场了。”   对方扶额。   “你听起来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样——哦,是不是你现在就是那个年纪?让我猜猜,你认识谢尔诺·阿洛韦吗——你认识——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说完,看到寒冰的眼睛变成危险的金色。   “怪不得你监护的小崽子那么没礼貌,”它说,“从我手里抢东西的样子真是和你如出一辙——日神——”   日神叹了口气。   “以我作为希金斯目前的性格,”他回答,“我会让说脏话的孩子用肥皂水漱口。”   “现在——立刻——马上——让祂把他还给我——然后也许我会有心情和你谈点什么——”   “相信我,你不用这么焦虑,我的小朋友还没有胆子贸动任何强大的契约。你不会失去你的人类,寒冰。”他真诚地看着第七,“再说,就算真的失去,也没有什么的,是吧,巴尔卡莫尼菲多?”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试试。”   “我没有叫人名字玩的癖好——寒冰,其实呢,在你还没记起的某个时间起,你重新允许我叫你的名字了。”   “日,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重新允许?”   “好吧,这是个玩笑。但我们关系确实缓和许多,这是真的——因为你后来和命运结了更大的梁子,把爱神得罪得和你不共戴天,幸运一度和阴谋合伙来针对你,野心到最后一刻都要落井下石踩你一脚——相比他们,我们的友谊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友谊让你非得抢走我心宜的人类。”   “‘心宜的玩具’,你的原话。你后来其实已经把谢尔诺的事想得明明白白了……你现在想不起来吗?那我告诉你好了,都是你自己没处理好人际关系的缘故……”   第七向他倾身。   “我没处理好我和他的关系,那是我的责任,”它对日神说,“你胆敢协助我的东西毁掉他自己,帮他永远逃离我——”   “重复的话,我们就不必说了吧。”日神摆摆手,“你真是把自己搞得退化回去了——我该庆幸,你现在没有能力和我打,我也没有神眷者让你屠杀泄愤了。”   第七冷哼一声,后背靠回去。   日神继续说道:“你让自己沉眠,遗忘,退化,以希金斯的头脑思考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寒冰,你本来已经变了很多,现在你把它们说忘就忘——你早就不对别人轻易喊打喊杀。”   “只对不冒犯我的人。”   “不是哦。你放过了很多冒犯你的人,例如——白塔法师柏蒙特。”   “我不记得柏蒙特是谁。”   “帕雷萨·海泽拉姆本来已经安分了很久,你以为他会永远安分下去——可他的朋友柏蒙特重新点燃了他的野心。那时他也是你的朋友,寒冰。柏蒙特和帕雷萨一起耍了你,最后,你毫无准备地接受了你恋人的死讯——可你没杀死柏蒙特,还继续和他保持联系,甚至友谊。是你觉得他没有冒犯你,还是你觉得冒犯你的人没必要死?”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谈那个小家伙的事。”   “我是想让你记起你已经变得多么宽容善良。”   “记不起来。你可以换种策略了——谈谈你除了为祂的死报复我外,还能付出什么?”   “还能付出什么?”日神眨眨眼睛,“我可以不杀死你,强行解开你给海泽拉姆的契约,杀死他。”   “那我就再制造一起十年凛冬,让命运朝你发疯。”   “命运不会朝我发疯。”   “那么龙王会。然后真神半神开始史诗大战,哇。”   日神看着他,眼睛渐渐变成一种柔和的浅金色,浅到远看快和眼白融为一体。   “我把谢尔诺还给你,怎么样?”日神轻声说,“你第一个想要的人类,你第一个结交的人类,你第一个一度拥有却最终失去的人类。谢尔诺·阿洛韦,我把他复活,怎么样?”   “我不留恋死人。换一个。”第七回 答。   日神好奇地看着他。   “你不留恋吗?”他反问,“那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什么呢?”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继续说道,“说起来,和帕雷萨比,谢尔诺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小伙子。我把谢尔诺还给你,你放弃那个帕雷萨吧。如果你放弃他,我的小朋友也不算冒犯你了。你和帕雷萨积重难返,你和谢尔诺只是略有误会。放弃那个难以挽回的,拥抱这个容易挽回的——再说,你真的很爱目前的这个吗?我想也没有吧。你连你为他付出过什么都记不全——那个深爱帕雷萨·海泽拉姆的是寒冰的赫莫斯。你是赫莫斯吗?你不是。”   第七觉得厌烦——你懂什么——远远看见他时燃起的兴趣,越靠近就越强烈的狂喜,被他讨厌的失落,害怕失去他的恐惧——你懂什么——仅凭你全知的眼睛,你哪能看到我每时每刻为他变幻的心情?   “你真是聒噪,”第七冷冷地说,“你已经为祂拖延了够多的时间——祂还要把帕雷萨留到什么时候?”   “我的小朋友是历代光明信徒信仰的结晶,”日神说,“是一代又一代人对至善想象的汇合,是无数人对心灵安宁的渴望的回响。”   “容我提醒,我的耐心快耗光了。”   “祂天赋的使命是带来平静。祂出挑的能力是带来平静。从祂出现到现在,祂一直在做这件事——予那些动荡不安的心灵以宁静。”日神顿了一下,“所以,你瞧,寒冰,不是我的小朋友要抢你爪子里的人,祂只是回应了一个强烈的祈祷罢了。”   他看到寒冰的手攥紧了。   “我不关心你这些废话,”寒冰说,表情显示他并不是全不把日神的话放心上,“十分钟,不然——不管我们这些人里谁真的会动手,祂是死定了。”   “我现在知道了,你的休眠大错特错。你把自己变得和那时候一样,既傲慢地觉得一切应该顺应你的意志,又手段匮乏,只懂暴力解决。”   “我有很多手段,但对我不看重的东西,我的确只懂暴力解决。”   “对你看重的东西也一样。可惜现在是诸神黄昏的时代,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眷顾凡人,不然我一定会像眷顾谢尔诺那样,眷顾帕雷萨——”   椅子被掀倒。他被揪着领子提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的身体对抗被封印力量的龙,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发现,”第七对他说,“虽然我打不过没穿壳的你,但我可以好好揍一顿你的壳。”   “这有什么意义?你要凭你现在的羸弱之躯让一位真神再往你和他的账上记一笔?”   “意义就是让你记住我说过的话,”第七说,“听好了: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谢尔诺,”日神又谈回了之前的话题,“恳求我眷顾,指引他找到他的剑。因为他知道他冒犯了你,而他又知道你不会容忍冒犯。他希望死,他渴望死,他觉得死是最好的结束,他恐惧你的报复。”   “我不关心死人的想法。”   “你不觉得海泽拉姆先生和谢尔诺很像吗?”   “是不是变成凡人阻碍了你的全知,太阳,”第七说,“他们哪里像——我对待他们有哪里像——帕雷萨不一样,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别的东西都不一样——只有他一个不一样——搞清楚——别用我对他的态度来揣度我——我没有多余的容忍再给别的东西了,尤其是你们这些恼人的法则。”   他手腕一抖,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眼看这部小说就要出现血腥暴力情节,作者和日神一样叹息着闭上眼睛。   但是日神突然又瞪大眼睛,说道:“什么?!——等等——可是——喂!”   第七狐疑地看着日神,接着感到空间像水波一样在身后荡漾,一个他此前并未发觉的结界破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第七的瞳孔顿时拉长成一条竖线。   当然,这应该是很容易想到的,日神的小朋友在圣堂把帕雷萨拉进祂的空间,这是供奉祂的神殿,祂当然可以——   让祂的空间覆盖整个神殿。   祂让帕雷萨旁听了吗?旁听了多少?不会是全程吧!   第七开始检查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了什么可能会激怒帕雷萨的话。靠,这怎么检查,他怎么知道什么话会激怒帕雷萨?他觉得每句话都会!日神果然是来给他下套的吧!   第七盯着手里的男人,更想把这家伙碾碎——虽然碾碎的只是壳——不过他记的,真神变成人后也是会感知到什么是剧痛的,那不如——   帕雷萨在他身后轻咳几声。   “赫莫斯,”他听见帕雷萨说,“把这位先生松开,好吗?”   如此温和的语气,真让第七受宠若惊。在第七细思这人是不在装样子前,他的手指已经主动松开了。   日神向第七眨眨眼睛。   “要是你一直都保持这种礼貌,寒冰,大家也不会看你这么不顺眼了。”   第七阴沉地看着他。   “那是他可爱的地方。”帕雷萨居然这样对日神说。   日神越过第七,和帕雷萨对视。   “那是您羡慕他的地方。”他说。   第七又有点想揍日神了——帕雷萨不会高兴听到这话——   然而帕雷萨一点被冒犯的感觉都没有,笑呵呵地回答说:“也是可以这么说。”   呵呵。呵呵。呵呵。他们互相说起话来都挺友善,和他说话就不友善起来。为什么他们老是嫌他傲慢无礼。第七想不通。   “请帮我们的小朋友求求情吧,”日神又道,“祂犯了大忌。要是寒冰不吃祂,以后祂就欠您一个报答。”   “祂欠我,我欠赫莫斯,您不觉得麻烦吗——简单点,这是他和赫莫斯的事,要欠也是欠赫莫斯。”帕雷萨回答。   日神叹了口气。   “我都快忘了——您可是幸运和命运偏爱的那类人。好吧。”日神重新看向赫莫斯,“寒冰,我之前说的话仍然算数——你杀我监护的孩子,我杀你。”   “知道了,”第七回 答,“滚吧。”   日神摇摇头。   “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头摁进肥皂水里。”他说。   他向一个第七看不见的东西做了个手势,接着出去了。 第99章 愿望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背影,他对着大门,迟迟不转过身来看他。光明神的幻影站在他身旁,没有跟着日神离开。   “他不会杀我的,起码,在将来几十年,都没有机会,”光明神对他说,“而几十年后,谁知道那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你不用担心的。”   不,他当然不担心。他从来不担心超出他掌控的事。   “谢谢。”他仍旧对光明神说。   “什么?”赫莫斯突然转过身来,金色的眼睛望向他。紧接着,龙意识到他不是在对他说话,又失望地别过视线。   “十分抱歉,”光明神说,“贸然把您拉过来聊聊,没想到惹出这种事。不过,真的,他的封印很完美,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威胁。您没必要怕他。”   这不是问题所在。帕雷萨心想。封印是临时的。   他对光明神点点头。   光明神用那张少年柏蒙特的脸十分腼腆地笑笑:“太惭愧了,您帮了我,我却没法礼尚往来。只能祝愿您可以早点完成心愿,期待下次和您的见面。”   “也祝您得偿所愿,再会。”   那个有故人影子的幻影向他挥手,接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就像所有那些故人一样。   帕雷萨终于把视线落在了这最后一个故人身上。   “你应该见见他。”他对赫莫斯说,“他的外貌是白塔法师但模样。”   “光明神?”赫莫斯的眼神显示出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哦……是吗,听起来很有意思。”   “你忘了柏蒙特是谁。”帕雷萨说。   最后一个故人也不再是故人了。过去的痕迹化为乌有。像所有根须被齐齐切断,接着抛到渺茫但虚空里飘荡。故土,故乡,故人。没有一个能在奔流不息的时间里留存下来。连眼前这个也没有了。   “算了,”帕雷萨言不由衷地说,“只是件不要紧的小事。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   有时候人就会莫名奇妙地感觉疲惫,哪怕你明明很清闲,整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或者,有人觉得,呆在过于充沛的闲暇里就是比呆在繁忙里要消耗人的精力,因为在无事可做时,你就必须面对自己。你必须得面对这样一个自己,他不能使你自己满意,更不能使你周围人满意。   帕雷萨慢慢地把自己沉到水面以下。不再呼吸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呼吸是一种负担。当你不用再鼓动胸腔,你才会发现,那些松懈下来的肌肉有多么安适。就像当你死过一次,你就能知道,不再作为生灵的滋味有多么美妙。   温暖的水包围着他,缺氧的感觉淡到没有,疲惫感却越来越重。他渐渐感到自己化为乌有……   于是就呛水了。   帕雷萨扶着浴缸剧烈地咳嗽。他听到赫莫斯冲进来,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没事吧!”   声音里的关切不是假的。因为龙的谎话太容易分辨。所以不是假的。   “没事……我滑倒了。”他对赫莫斯说。   这也是很容易分辨的谎言。因为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骗龙的感觉。为什么一个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却还要这么干呢?   他听到赫莫斯含糊地附和着。龙不喜欢跟随他的谎话,却还要假装没有异议。赫莫斯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他不一样”吗?   “你既然这么累了,”他听见赫莫斯说,“那就,别洗澡了,快点去睡觉吧。”   他低声笑起来。   “我还没有这么累——你出去玩会儿吧。我会一直留在这儿,你给我的契约还没消失,我怎么样都不会死的。”   赫莫斯没动。   “你就这么希望死吗?”   这个问题令帕雷萨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你就这么希望死吗?那个勃然大怒的问他。接着对他说,那我就让你尝尝从生到死是什么一种滋味。   很疼。   “这就是你强烈到引出光明神到愿望?”赫莫斯继续问他。   不是。帕雷萨笑得又咳嗽起来。日神搞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光明神找他,是为了打听柏蒙特的事。   “那个不自量力的小杂种答应帮你了?!”   帕雷萨笑得喘不过气。   “没有,”他躺回去,看着赫莫斯,“你放心,你的东西很安全。”   可是他的话完全没有安抚到龙。赫莫斯看上去就像已经看见他的尸体一样。强烈的难过和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蔓延到帕雷萨身上。帕雷萨不明白是什么又刺激到赫莫斯。他懒散的态度?他的用词?可是“东西”这个词是赫莫斯自己说出来的啊?   他把他当做他的东西,却不喜欢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多么好笑。   “是啊,他们谁都不会帮你,但是——你本来就不必求助他们——”龙的声音浸满了痛苦,“我会。”   帕雷萨困惑地看着他,后者泪水盈眶,仿佛那些词在拧动他的心脏,把他的眼泪都拧出来了。   “我真的会的,”龙越这么说,眼泪就流得越多,沿着面颊一颗一颗落下来,“我真的会的。我放弃了,好吧。我真的会。我们明天去黑渊,我把你的自由还给你,我让你的愿望都实现。我会的——我真的会的——”   他完完全全误会我的意思了。帕雷萨心想。   但我现在对他说好,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帕雷萨又想。   他默然看着抽噎的赫莫斯,始终无法把那个“好”说出来。他感到这样的自己如此滑稽。他这辈子都没有此时此刻的茫然无措。   他最后说出来的是:“别哭了……”   可赫莫斯听到这句话,霍地站起来,走出浴室。   帕雷萨意识到自己的语调不够柔软,显得在厌恶对方流泪一样。   他慢慢地,又把自己沉进热水里。   *   帕雷萨走出来时,客厅里空空荡荡。他四下转了转,到处都没有赫莫斯都影子。他最后只好回到卧室,倒在床上。   他想起日神那句评价,和他比起来,谢尔诺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人。拥抱这个容易挽回的,放弃这个难以挽回的。帕雷萨盯着天花板出神。   不管从哪方面的礼貌,规矩,利害权衡来看,当他和光明神找到赫莫斯,发现后者正在和日神谈话时,他们都该退出去,不继续听他们对谈的。但是他没法挪动脚步。我把谢尔诺还给你,怎么样?   怎么样呢?怎么样呢?他在结界里盯着赫莫斯,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反驳他呢?你在动摇吗?   他没有听到他惧怕的答案。很好,龙不留恋那个他第一个想得到的人类,他该满意了,该走了。但是日神又说出来别的劝诱,每一个理由,帕雷萨自己都没底气反驳——性格糟糕,积重难返,不好挽回——深爱帕雷萨的是赫莫斯,你又不是赫莫斯,你什么都不记的,凭着直觉里残留的着迷,你能执着到什么地步呢?   这次,赫莫斯的确没有正面反驳对方。   这不难理解,不难接受。世界上的每一个事物都独一无二,可这世界不存在什么东西非此不可。就连那个对他刻骨铭心的赫莫斯,那个为他痛哭,崩溃,濒死的赫莫斯,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一样能找到别的乐趣,有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情人。   他对赫莫斯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对赫莫斯来说也是可以代替的。   “不能这么贪心,先生,”帕雷萨嘲笑自己,“不能什么都要。”   不能既要抛下对方,又想继续占有对方。不能既想规避风险和痛苦,又奢望拥有这样一位情人。不能既要得到金币的正面,却拒绝得到金币的反面。   不能两全其美。   他从半开的房门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他所熟悉的脚步声。他能从这个脚步声里想象出他的模样。赫莫斯站在门口,目光对上他的。   当龙真好,嚎啕大哭之后,这么快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我订好票了。”他说。他在那里站了好久,帕雷萨才反应过来,赫莫斯是在等他一个回答。   帕雷萨自问,他还能有什么回答呢?   “谢谢。”帕雷萨说。   “我——”赫莫斯说,“不,没什么。好的。晚安。”他走出去时把门关上了。   帕雷萨躺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坐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压抑的哭声立刻传过来。第一时间他想把门重新关上。   你逃吧。是哪一道幻影,哪一段梦魇的嘲笑在此刻重现?你就知道逃走。分手。冷拒。死。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音。赫莫斯被封印的也许也有感官。他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弯着腰,颓着背,哭着,根本没注意到帕雷萨的靠近。   帕雷萨看到他手背上闪光的鳞片,陈旧的伤疤。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放在赫莫斯肩上,想要安慰他。但是龙触电般躲开,愕然看向他,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间变成了那副少年半人半龙的模样。壁灯暗淡的光辉照着他的鳞片和白发,他的尾巴在腿边不安地甩动。一个没有任何伤口的赫莫斯,一个完美无缺,美丽无比的赫莫斯,一个年少稚气的赫莫斯。   帕雷萨意识到,原来这才是幻术的伪装。   他这次没有被欺骗的恼火。他为他们感到悲哀。年轻,失忆,毫无防备,好操纵。连他都明白你喜欢这样。完美的封印。连他们都知道,你想要的是一个对你毫无威胁,而你却可以尽情伤害他的伴侣。   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你自己。   “我——”赫莫斯恐惧地看着他。   帕雷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探身过去,他们接吻。   “不要恢复了,”帕雷萨对赫莫斯说,“永远是这副模样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我只能接受你这个样子。   他承认这一点,感到如释重负。 第100章 早安   帕雷萨一向觉得第七脑子有点不灵光(不管是哪个时间点,哪个状态下),第七自己以为,帕雷萨真是大错特错。他只是不像帕雷萨自己那么锱铢必较而已。他可是一位纯血的真龙,就算刚出生时它也会像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抓着每一件它不能理解的事刨根问底,它长大后面临的过于充裕的时间也把它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但是,请注意,我们有个但是。孩子刨根问底是为了给他日后的生活做知识储备,第七很少多想是为了给它的生活避免麻烦增添乐趣。所以,第七自己认为,如果情况需要它三思后行,它的思维还是能变得相当敏捷的。毕竟它可是龙啊~   现在,第七和帕雷萨躺在一张床上。他从我们上一章戛然而止的时刻就开始思考,思考到月亮升上高天,晚风轻拂树梢,也还没思考明白——   帕雷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可以不思考的。可以不,但是,也不可以不。   如果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东西——比如说,一个国王,一个主人——那么你就必须得把你周围人的想法把握清楚,越是你喜欢的东西你越得当心谨慎,因为他们不能弄死你,你却可以弄死他们;因为如果他们不小心死了(不管是你弄死的,别人弄死的,还是他们自己干的),那都有你很大一份的责任。   作为一个威力强大的存在,就当有某种自觉。第七向来很自信,它有这种自觉。不是天生就有的。真龙也是在挫折里成长的。它的确比我们要更早地就知道,好好相处会得到什么(看看黑渊第一殿下),残暴相处又会得到什么(看看黑渊第二殿下),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   得到过教训才明白结果真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他把谢尔诺·阿洛韦铭记于心的原因。   出于这种理由,遗忘过去是莫大的错误,你失去了以前多少试错的经验。   但是……那也没办法呀。   第七的手指摸着帕雷萨后背上一块脊骨的突起。它的手背上有几条深深的伤痕,像命运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一无所知地抱起一只流浪狗,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很可爱。你可以耐心地养它,包容它给你的咬伤。但如果你想起来,其实你以前养过这只白眼狼,而且结局不怎么好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你想起来,曾经有某一次,在你发着高烧,虚弱地躺在床上时,你的大狗爬过来,亮出爪子和牙齿,试图把你的肚子剖开,喉管隔断,它好饱餐一顿,奔向外面的新生活——   反正你就没法心平气和地包容它对你发脾气了。   当然。这是个比喻。帕雷萨没法杀掉他,也没有做过这种尝试。总而言之,拥有回忆,心情就是不一样了,而且是往阴暗的方向发展的不一样。不耐,恨,厌烦,报复的冲动。   所以,第七暗想,如果他控制的话,当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为好。但是很可惜,他不能控制。   他的手慢慢地,轻轻地,向上移动。现在他把手指放在帕雷萨的后脑。那里有一条缝隙,头骨和脊椎结合的地方,把爪子伸出来,掀开那片颅骨,就能挖出这颗大脑来。   他看过第二这么干过许多遍。他现在也想这么干,因为他想不出谜题的答案来。拆不开机关盒的人,最想干的就是把它彻底砸碎。   他现在没办法这么干。因为龙王给他下了封印。该说她真有先见之明吗?   这个谜题,第七一开始把它命名为:如何追求到帕雷萨。后来命名为:如何在和帕雷萨呆在一起时取悦帕雷萨。后来命名为:如何在和帕雷萨呆在一起时不令帕雷萨感到痛苦。后来命名为:如何实现帕雷萨的心愿(不和帕雷萨呆在一起也没有关系)。   现在这个谜题叫:这个谜题应该叫什么?   这不是帕雷萨第一次让他有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了。这不是第一次,他也不是第一个。你好不容易做出的牺牲,他让你觉得这都是白费。你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他又突然让步,让你解下来的计划化为泡影。你经常感到,你既没法真的怨恨他,又没法真的感激他。你只能说——他是个让你不舒服的人,总是变幻无常,总是心血来潮,什么原则和规矩都没有——或者说,你在某个瞬间意识到,让你始终为他战战兢兢,就是他的原则和规矩。   第七感到有点熟悉,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出这个结论。   他突然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连忙披上伪装。   但是帕雷萨没有醒来。呼,虚惊一场。看吧。睡觉的时候也不忘让你紧张兮兮。   好吧,所以你真的烦透了他的这种秉性,可是,要是让你想象一下没有他的世界呢?……啊,没必要做那种想象给自己添堵。   这是恢复记忆的另一个坏处。当然,他不能决定又一个到手的碎片,是帕雷萨活着的时候,还是帕雷萨死了的时候。经年累月的怨恨在复苏。经年累月的伤感也在复苏。他是真龙,半神。就算后来元气大伤,他还有他的寿命和知识。为什么他就不能重新拿回一个死人?   嘘……不要纠结这些事情。他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   帕雷萨在沉睡,不会睁开眼睛和他对视,不会张开嘴和他对话。他的灵魂陷在梦境里,完全和现实切断了联系。   这本来对第七来说是很无聊的,第七讨厌无聊。但是这是帕雷萨,所以一切就不一样了。   爱让一切变得可口。他爱他。   第七暂时什么也不想,不让那些恼人的想法打扰他现在感受到的轻缓的爱。   晨曦爬上天际,群鸟在窗外啼鸣。帕雷萨这次是真的醒了。他把第七抱得更紧,深深地呼吸着。   他过了很久才睁开眼睛。   “早上好。”第七说。   帕雷萨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应答。他的嘴唇贴在第七的嘴唇上。一个早安吻。   * 第101章 当作最后一天来活   不只一位智者说过这种话,如果你把你的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来活,你就会活得很充实,很有意义,不留遗憾。   帕雷萨坐在室外餐厅里的一把藤椅上,阳光罩在遮阳伞外的鹅卵石子路照得颜色鲜亮。他注视着赫莫斯的背影,看龙为他们两个买一份点心。他感到平静,那些烦躁和压抑的仇恨已经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焕然一新,或者说——恢复到那时候的状态。   那时候,在赫莫斯梦里的那个时候,更准确点,在梦的尾声的时候。   那时候就是现在这种感觉,看着他,这个夺走他一切,毁了他一切的人,看着他,不再感到愤怒,不再想要复仇,看着他,只是沉湎在拥有恋人的喜悦里。既然你的人生已经毁了,你一直向往的功业已经完蛋了,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伟大的事情都与你毫无干系了,那么——   当然就应该好好地拥抱你的恋人,吻你的恋人,哪怕你和他积重难返。因为他是你仅存的喜欢的东西,能让你觉得活着是件高兴事的玩意儿。当然,帕雷萨也知道这种屈服很没节操,但是,管他呢!如果你假设你的人生已经完蛋了,如果你假设明天就要死了,或者生不如死,那么节操当然就是一堆垃圾,复仇的渴望也是一堆垃圾。为这些垃圾自讨苦吃,得不偿失。   他现在看着赫莫斯,只能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年人的背影。哎,就是这样,这种状态很好。告诉自己,你已经完了,你明天就死了,所以说,别为那些远虑忧心忡忡,一个明天就会死的人,等不到一个迟早会爆发的隐患。   但是……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心底发出来……但是,那个梦里,你被他逼得毫无选择,现在可不一样啊,你是有选择的。你可以不用受苦,又能报复到他,只要你坚持……   帕雷萨转着自己的酒杯。   更多的话在脑海里冒出来了。他把你关进一个笼子里。他把你像养狗一样养在他那个冰窟里。他操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不要。这个矫情的杂种,第一次强暴你是为了你和别人结婚,第二次是为了你提法尔蒂娜。自以为是的杂种,故意选在你事业的巅峰带走你,让你尝尝功亏一篑的滋味。甘心吗?服气吗?就这么放过他?又一次?第二次?为了一时的心软——   帕雷萨喝了一大口酒。   好了,从头开始:你明天就会死,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天。那么,你要选择怎么度过你的最后一天——让赫莫斯为你而哭,还是让他为你而笑?   可是我明天不会死。   所以,这就是假设的奥妙了。   帕雷萨揉了一把脸。好了,那么继续。做出假设,然后你的价值取向就大不一样了。然后你就会开始觉得,你的人格,你的尊严,你的愤懑,你的仇恨,在你的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了。爱情是一杯甘美的鸠酒,它对你是有极大的诱惑力的。以前你不喝它是因为你想活,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可现在,(假设)你就要死了。   嗯,我明天就会死。所以……   他抬起头,看着坐下来的赫莫斯,后者把那叠华而不实的点心放在桌子上,期待地看着他。多么乏味的生活,多么无聊的活动。但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也是很不错的消遣了。他随口说出了什么?忘了,反正赫莫斯笑了就行。赫莫斯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好像永远也不能免疫龙的美。   这比喝爱情魔药的感觉还要美妙。喝爱情魔药时,他仍旧免不了想东想西。但是现在呢,他不想了。就像死了一样。   嗯。赫莫斯在吻他。知道这感觉很好就够了。明天就死了嘛。 第102章 一切都在变好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第七对自己说。当然,不然呢?他听见一个和帕雷萨极为相似的轻嘲声,但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不再对你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不再用残酷的语言和表情折磨你,不再申明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你——他转变了态度,他终于像个热恋的恋人那样好好对待你了,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这不是我一直希望的吗?他看着帕雷萨自问。   帕雷萨在睡觉,睡得很沉,枕着沾满红酒污渍的枕头。他的头发散在颈侧。足不出户时,时间就快得让人诧异,一眨眼,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而第七感觉他短发的模样还是上周的事,他感觉自己还停留在刚刚得到这个人的妥协的那一刻。   妥协,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帕雷萨妥协了。这是第七梦寐以求的事,可在此时此刻,他很难说自己极为高兴,十分幸福。   难道一切不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来捋一捋他与这个人的过往吧。太多糟心事了,第七几乎想让自己再清空一次记忆。每次回忆起来的碎片除了坏的就是更坏的。他胆敢对我这样做,胆敢对我那样做。我明明都忍下来了,偏偏在梦里功亏一篑?要是没有那个该死的梦境,帕雷萨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并不是说他感到愧疚。是帕雷萨选择要这样对付他,那么迎来他的报复也是帕雷萨活该。是的,他不愧疚,但他后悔,不该采取这种手段,他懊恼,这手段运用之后,既没有达成他的目的,还留下来无法掩盖的裂痕。   第七忍不住伸出手臂,再一次把这个人抱在怀里。   所以,一切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第七想。   他怀里的人不逃跑,不抗拒,安稳地沉睡着,驯顺的沉睡着。当帕雷萨睁开眼睛时,他会吻第七,说早安。帕雷萨脚踝的疼痛让他没办法出门,所以他们长久地住在这里。帕雷萨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很少,没有人来拜访他。上周他给一户叫盖沙的人家写过一张明信片,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呆在这间公寓里,除了第七没有别人。那双眼睛除了龙谁也不看——这里没有别人。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帕雷萨说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因为你在我身边。帕雷萨说,你真美,我喜欢你的眼睛。帕雷萨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帕雷萨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   帕雷萨什么都说。来操我吧。我们做一次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是最重要的。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你。我想要你。你真美。你真漂亮。我喜欢你。我真幸运能遇到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喜欢你。我爱你。他不假思索地说,把这些词填满空旷的时间。有时候第七发现,帕雷萨其实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甚至会重复自己五分钟前刚刚说过的话。   这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吗?   他抱着帕雷萨,这个人心跳有力,体温正常,身体里满溢着他通过誓约灌入的生命力。但第七却有种感觉,帕雷萨在失去生命力。   帕雷萨这个月什么事都不干。不看书,不出游,不下棋,不做任何让第七不占据他注意力的事,就像主动走进了一间属于第七的囚室,亲手落下锁扣。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是啊,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帕雷萨变成这个样子。完全为它着迷,完全为它占据,完完全全属于它。失去生命力,错觉,你活着一天他就不会死。你赢得了你和他之间的战争,你最爱的这个人现在完全放任自己沉浸在对你的爱恋里了。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没有什么异常,没有什么陷阱,你得到了你长久以来渴望的东西,你该满足了,放心了,享受生活了。   就是这样。别再不安,自寻烦恼。   第七从床上爬起来。   帕雷萨昨天喝了太多的酒,地毯上都是他的呕吐物。第七决定要在他醒过来前把能清理的地方都清理干净。然后,再去填下周食材的采购单。他最近开始喜欢上烹饪,给帕雷萨亲手做饭的感觉很好。   他拖着地毯悄悄走出房间。   * 第103章 噩梦成真时   帕雷萨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了。他奇怪赫莫斯没有叫他起来吃早餐。   他翻了个身,觉得饿,累,头痛。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他记不清了,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时记忆就变得干枯。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干渴的喉咙让他快去喝水。不过他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忍忍就过去了。所以他继续躺着。四周很安静,窗户外隐隐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隔了好久,有一只火花鸟飞到窗台上,隔着玻璃盯着他看,接着又扑棱棱飞走,翅膀留下一道炫目的亮光。   帕雷萨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有点奇怪,太安静了,房子里好像没人。赫莫斯呢?   一种微妙的心情。他刚梦见他和赫莫斯一刀两断,醒过来就发现:龙真的不见了。   噩梦成真了吗?   帕雷萨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做噩梦。从住进这里开始,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一开始他梦见自己回到笼子里,梦见龙想对他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给予痛苦,或者给予快感,为他的每一次反抗而羞辱他惩罚他——而且在他自己的梦里,赫莫斯往往会更加残酷——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捧起雷蒙娜的尸体,为因他惨死的女儿痛哭。后来渐渐的,他开始习惯这些梦,在第一时间就放弃自己无望的坚守,直接向它屈服。不就是丧失自我,变得不再是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梦就变了。他梦见赫莫斯和他分手。他在梦里演练了龙所有决裂的理由和场景,他所有可悲的下场——被报复,被碾碎,被卖。死,或者生不如死。到今天,噩梦又换了个新花样,他梦见赫莫斯彻底想通,大彻大悟,决定他俩继续这样下去太扯淡了。龙愉快地和他告别,告诉他它不再爱他,他们都自由了,然后它回黑渊养伤,几百年不会再出来。他被一脚踢回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第一个念头是:后悔没有多从赫莫斯身上讹诈点钱——真诚到令他回忆起来想要发笑。生存向来是艰难的,以前他是贵族尚且如此,现在他成了无名小卒更是如此。而且他失去了他的好运气。厄运纠缠着他,阻碍着他每一次行动,打碎了他的每一次成功,把他拖进名为“平凡”的泥潭。作为一个凡人度过毫无价值的庸碌一生,他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事,梦让他仔细尝尝这是什么一种滋味。   帕雷萨站起来,披上睡袍,拿起自己的拐杖。真是一场美妙的噩梦。浦尔基涅说,人对自己很难撒谎。所以噩梦总会抓住你最恐惧的事物,让你醒过来后冷汗淋漓,接着庆幸,那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然后,你深思起这个梦来,又大吃一惊——我竟然在害怕这个?   赫莫斯确实不在这个房子里,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字条。帕雷萨感到脚踝在抽痛。他坐到沙发上。   冰糖对他说,他不过是尘埃一样渺小的凡人,是因为赫莫斯的爱,他才变得不凡。他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觉得白龙无知而可笑。他现在觉得那时的自己好像离得太远了,碰不到了。   他现在觉得那时的自己才是无知而可笑。那个男人仍旧自命不凡,仍旧相信自己有资格要求他想要的一切:权力,权力带来的尊严。哪怕他不过是尘埃一样的凡人。   是会受伤的,会哀嚎的,会死亡的。是可替代的,可消失的,可舍去的。   他捂着自己的脸。无穷无尽的恐惧。这次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可以填满空旷的时间。其实不一定是要那个人,那头龙,不一定是要它。但除了它之外,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不可能再有别的人选。本来根本就不会有这样一个人选。他就是很清楚这一点,才对赫莫斯这么恋恋不舍。他很清楚,也许他对赫莫斯来说是可替代,可遗忘的。但赫莫斯对他来说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一旦失去就痛苦得无法忍受。无法忍受相遇前它曾经不属于他,无法忍受他死后它亦会不属于他,无法忍受他活着时,它还可能不属于他。   赫莫斯去哪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快回来。我已经为你放弃了我的原则,按捺着我的不安,忍受着我的噩梦,耐着性子陪你玩过家家。为什么我还不能拿到我希望的回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会回来吗?噩梦会成真吗?   噩梦不会成真。梦只是个梦。   帕雷萨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然后想到——有个很简单的方法检查——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沿着脊柱下滑,指尖感受到那些伤痕组成的咒文。   都说了,噩梦皆幻象,谁把梦当真,谁就是傻瓜。   等他回来就好。等……   他不想等。   要有耐心。为什么要有耐心?做出点事叫回赫莫斯不就好了?做出点事会惹赫莫斯生气。为什么要顾及这个?想清楚——是因为我放弃了我所有自保的本能,我才能忍受他,凭什么要为他着想?随便他会有什么反应,何必管将来的事?不是要把每一秒当成最后一秒来活吗?我已经完蛋了,不介意更完蛋一点。现在,我最热切的希望是: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他握着本来放在茶几上的裁信刀。   “巴尔卡莫尼菲多,”帕雷萨说,“回来。”   这个契约当然不会有传达命令的效力,他知道。能传达信息的是这个——他把不甚锋利的铁器插进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疼痛刺穿了他,但他知道,没有致命危险,只是疼痛的话,契约是无法启动的。所以他抬起手臂,刺入。机械性动作做多了就没有实感,他的觉得挺疼的,但是有点分不清是哪道伤口带来的疼,它们全在火辣辣地燃烧。   那么再添几个也没有什么。   也许够了。他开始眩晕。后背的咒文在发热。但来不及让所有伤口愈合。热血沿着指尖滴到地板上。天旋地转,他的脸贴着沙发。他看见九岁的法尔蒂娜垂下头看着他。他们在家乡的那片森林里。   血很难洗的。她对他说。   “不是你来洗。”   也不是你来洗,好吗?她发出嘲笑。为什么嘲笑?不是……   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在面对巨大的恐惧,或者巨大的喜悦……女孩儿的身影抽长,变成了一个更高大的影子……诸神在上,帕雷萨觉得自己在后悔。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的是别的办法……赫莫斯该发疯了……   他失去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时,四周很暗,很冷。沙发被一大滩血浸透了,硬梆梆的。地板上也全是血。很静。   赫莫斯没回来。   帕雷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完全恢复了。   唉。赫莫斯没有回来。他很清楚你死了一次,但是他没回来。他终于不想再回来了。他终于意识到你是个什么货色,对你感到厌倦了。好了,现在对你自己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生活还得继续。庆祝自由。庆祝解放。重新习惯寒冷,黑暗,与孤独。你可以做到的。人都是这样。我们生来不是为征服命运,而是忍耐命运的折磨。   * 第104章 把他还给我   第七惊醒。他被打晕了,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强行切断意识和知觉的联系,跌进精神体的深渊——梦里——他甚至有点分不清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他的感官被封印限制住,只能依靠人的知觉来感知世界。黑暗,冰冷,僵硬的铁丝床。通风扇在天花板的通风口嗡嗡作响。这是哪?他努力回想着昏倒之前的事——他出去采购——那个不知好歹的白魔鬼——他被暂时控制——但很快抓住机会进攻,有把握杀了他,消除痕迹,然后在帕雷萨醒过来前赶回去——那头该死的蓝龙带着一队人类警察闯进来——她阻止他离开——封印让他不得不倚赖法师的方法战斗,雪上加霜的是偏偏契约在那个时候启动了,帕雷萨受伤了——   那头蓝龙阴人的技巧还不错,趁那一秒钟分神的功夫,占据先机,把他打晕。   那么,这里是警察局吗?第七摸着冰冷的墙壁。他要回去,帕雷萨……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契约人了。契约像被剪断,那端空空荡荡。   帕雷萨?!   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僵硬地看着走进来的女人。寒冰,好久不见。她说,身上有种熟悉的气质。爱神,所有有情人的庇护者和守护神,告诉他,她终于醒悟到,它们这些大垃圾的感情是不能推断的,龙是世界的变数,命运都不能捋清它们的轨迹,爱更不能参透它们的真心。   “你是什么意思?!”他揪着她的领子。   意思就是,我要修正我的错误,收回我的眷顾。不要这么看我,寒冰,我没有杀死帕雷萨·海泽拉姆,我只是——给了他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哦,别紧张,寒冰,他已经使用完了这份自由,你不用再为怎么留住他伤脑筋了——你毁了他的自尊和骄傲,毁了他对除你之外一切事物的向往,你只留给他向往你的权力,然而——他不愿意活在一个只有你的世界,他走了。你瞧,你们终究算不上真正的爱情,你们既做不到为对方而死,也做不到为对方而活。   “用得着——你来——评判——”他的声音变了。   他之后做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依稀记得有许多血,许多尖叫。他再次恢复理智,身上燃烧着封印符咒的断壁残垣,头顶是一个笼罩整个城镇的巨大结界,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攻击结界,但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他把不少人惹火了,他知道,不过他不在乎,与他将确认的事情比,什么都不重要。   他回到他和帕雷萨租住的公寓。一打开门,就是浓烈的血味。   第七没有立刻走过去。   他曾经找他的尸体找了三天三夜,最后罢休,接着在每一次小憩时梦到,没找到尸体是因为帕雷萨其实没死,有一天他就会再度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可最后,伊多尔克让他的尸体站在他面前。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挪过门廊,挪进客厅。他跪在干涸的血泊里,抱起这具苍白冰冷的尸体。冰霜蔓延开去,覆盖了整个房间,风雪凭空出现,埋葬整个城镇。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有吸取教训,我又重蹈覆辙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对不起,我还逃避问题,清空记忆来面对你,实际上却是丧失了我最后一点机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下一次……下一次……我不会再……   第七在已经化为废墟的城镇里,抱着这个人的遗骸,仰头望着结界的裂痕。   “把他还给我。”他对祂们说——对太阳,月亮,群星,对幸运,命运,阴谋,对爱与死,对光与影,对上升与下坠,对破碎与聚合,对所有永世不灭的法则——对整个世界发出他的威胁——“把他还给我,不然,我给你们战争。”   他伸出手臂,所有陈旧的伤口绽裂开来,鲜血涌出,一接触空气,就化为火焰一般的风暴。   有人回应了他——但不是他以为的那个。   大地在消融,天空在变浅。第四穿过风雪,向他走来。废墟,凛冬,结界,一切幻影烟消云散。 第105章 尽尽责   “有意思的梦,是吧,小七?”他的姊妹笑着弯腰,戳戳他怀里的尸体。   第七表情空白。幻梦之龙于是挥挥手,那具尸体也化为乌有。   寒冰之龙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接着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打算醒来。   “这么着急干什么?”幻梦拽住他,“你在警察局关着呢,要是醒来,得应付那些人类无休止的审讯。”   第七不说话,也没走。第四于是让梦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一个山洞,对着洞口的地方,摆着一个石头雕的卧榻。虽然他只去过几次,但第七能认出这里:第三的巢。光明之龙狄娜丝总是化形成精灵,躺在那里,望着洞外的天幕。这个洞穴在她与夜影的那场大战中被损毁了。   第四好像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她自己的巢,熟门熟路地躺倒在长榻上,对第七说:“你的人类又自杀了一次,我是不是说过,你是个糟糕的恋人。你和噩梦学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手段,用豢养的办法来和一个恋人相处——你又不是没见过,第二养的那些女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第二杀了她们。我不会。”   “噩梦杀了她们的肉体,但她们的精神在这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从她们身上再也榨取不出一丁点反应,只好索然无味地杀了她们,接着去寻找新的猎物。”   “我不是第二,我不要毁灭。”   “你所做的就是毁灭。”第四说。   第七没有回答。她叹了口气:“在和人谈恋爱这件事上,只有夜影做的最好。”   “第一也是在豢养人类,把她们带离故土,带到黑渊。”   “夜影从不限制她们的行动,她们思念家乡时,他就陪她们回去。她们与他一起生活,但他从来没剥夺她们自己的生活……这就是人类,精灵,白魔,大地上的生命,它们永远有自己的意志,希望按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如果你要一个完全顺从你的东西陪伴你,你为什么不选那些冰雕呢?你随便几下就能改变它们的形态和位置。”   第七冷冰冰地看着她:“别以为你现在有能力杀死我,你就有资格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好凶啊,小七。”第四笑嘻嘻地回答,“我是最不想杀死你的呀,小七,我变成了梦,与世无争到现在,谁也不想杀死——那时候是龙王的命令必须执行,我也没办法。”   “你却非得用那么恶心的手段,简直变得和第二一样——”   “可别把我把那个恶心的家伙相提并论。我没有建议帕雷萨那样做,”幻梦回答,“我建议的只是让他搅扰一下你的心神,谁想到帕雷萨如此天赋卓然,一击就让你溃不成军呢?”   “那这次,你为什么要给我这种噩梦?”   第四歪歪头,面颊上的鳞片在阳光里闪烁。   “这个梦可不是我给你的,小七,”她微笑,“是你自己给你自己的,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意识不到这是个梦。爱神才不会说,你们不是真的爱情这种话呢!她对你们的感情可坚定了,甚至可以这样讲,她比你们自己还要坚定。”   第七沉默了。   “你在你的噩梦里梦见他不要你了,”第四又说,“他在他的噩梦里梦见你不要他了。真有意思啊。”   第七的表情变了。   “他比你以为的要在乎更多。”第四说。   第七垂首,可接着摇头。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梦里,在假设里,他能显得很有情谊……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真要这么说——你不也一样吗。”   对不起……不会再……他自己刚刚撕心裂肺的心声还在头脑里回旋。   “好吧,”第四做出一个推的动作,“在梦里做的一切都不是真正的你们,不算数,那么——去现实里抉择吧,他到了。”   赫莫斯睁开眼睛。   帕雷萨的手悬在他的面颊之上,因为突然间的对视而停下了试图触碰的动作。   他从那只手上嗅到了没有清洗干净的血的味道。帕雷萨真的又自杀过……但是没有爱神过来剪断契约,他的珍宝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帕雷萨把手收回去了。一个脑袋从帕雷萨身后探出:“呀,您来就醒了?不愧是监护人啊!”   赫莫斯知道那是谁:把他打晕的年轻蓝龙。他坐起来,不善地盯着对方,可对方粗神经地忽略了他的敌意。   “醒了就没我什么事了吧?”她愉快地看向帕雷萨,“呃,不过还是想提醒您一句,我们龙嘛,生活常识很糟糕,既然您是监护人,就尽尽责,好好的——”   “我会教育他的。”帕雷萨回答,听起来是强压恼火后努力维持的礼貌。   “那好的,嗯,祝你们生活愉快。”   蓝龙走了。   帕雷萨在脚步声消失后,重新回过头看他。   “把眼泪擦干净。”帕雷萨说。   赫莫斯摸摸自己的面颊——除了眼泪外,他还摸到了伤疤。   他僵住了。   “把眼泪擦干净,变回去,”帕雷萨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你的衣服都开线了。”   赫莫斯按他的话做了,忐忑的看着他。   帕雷萨解下自己的风衣,披在他身上,牵起他的手,带他离开拘留室,离开警察局。 第106章 教育教育   帕雷萨带赫莫斯走进一家餐厅,把手杖放在椅旁,点餐,然后,褐色的眼睛盯着赫莫斯。   “你要上报纸了,”他语气不善地开口,“因为看起来散发着一副‘我很有钱很好宰’的模样,被一个白魔鬼打劫的龙——哈,哈,哈。”他压低声音,“你是把自己的脑子吃了吗?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状态?你这么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关回去?真庆幸你没杀了那个白魔鬼了事,不然那个特派员不会这么简单放你离开。”   “这是个意外,帕雷萨……”   “我没想到有一天还要我来教你怎么生活——‘尽尽责’?嗯?你是——”他看起来非常暴躁,赫莫斯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失态——除了在那个梦里被囚禁那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不加屈折地把它宣泄给赫莫斯。他开始说些很难听的脏话,虽然是在低声说,还是引来一位侍者停下脚步,在他身边轻咳一声,提醒他注意场合,这里是餐厅,大家在用餐。   “哦,对不起,”他在一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地样子,把自己的情绪重新收敛,“我会注意的。”   侍者离开了。   “你打得过白魔,”帕雷萨再次开口时说,这次语气是压抑的,“还有和一头龙一战的实力……”   “我没有打过,”赫莫斯立刻澄清,“我是偷袭的,和那头龙战斗我很快就被打晕了,不然我早就跑回来了。我当时感觉到你……你饿了。”生硬的转折。   帕雷萨不说话。他点的菜呈上来了。   “吃吧,做做样子,”帕雷萨嘲讽地拿起叉子,“别显得好像我在虐待你。”   他们一路沉默着走回去。   一打开公寓的大门,赫莫斯就闻到了和噩梦里相似的血味。沙发和地板上的血迹都干涸了,要清洗干净可不容易。   “交给你了,”帕雷萨淡淡地抛下一句,“我去补觉了。”   他重重地甩上卧室的门。   赫莫斯选择跟上去,走进卧室。房间昏暗,空气闷热,赫莫斯把窗帘拉开,窗户打开。清风,阳光,孩子打闹的欢笑声涌进来。帕雷萨没有补觉,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捂着自己的脸。   赫莫斯坐到他身边。   “你真蠢,”帕雷萨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来。   “嗯。”赫莫斯说。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让自己假装可以——我现在装不下去了,都是你的错,你太蠢了——”   “嗯。”赫莫斯说。   “你是真的把自己脑子吃了还是怎么着?!”帕雷萨抬高声音,“给我好好说话!——给我一个理由——”   “我也装不下去了。”赫莫斯说。   低沉的笑声。他放下手,咧着嘴角看着赫莫斯。   “哦,对,我忘了,你已经恢复了,不是那个傻乎乎的白痴了。”他的声音里有种他自己没察觉到的绝望,“你感到厌倦了,疲惫了……你想走了。”   赫莫斯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在那一瞬间瑟缩了一下。   “我不想走,”他说,“你害怕我想走。”   “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帕雷萨仿佛被激怒了,“不要装得好像你还是那个年轻的小傻瓜……操!把你的伪装都撤了,变回来。”   赫莫斯沉默着变回他最自然化形的那副青年人的模样,然而帕雷萨危险地看着他:   “我让你把伪装都撤了,听不懂人话吗?”一个坚硬的铁器抵上赫莫斯的心口,“解开,或者,我把你捅回黑渊。”   一把匕首。他随身带着一把匕首。 第107章 逃进幻想   这个世界上的确会有很多人,仅仅因为看到他这副残躯上数不胜数的伤痕而对他心生怜悯,但赫莫斯知道帕雷萨不在此列。帕雷萨不会因为看到他的伤口就同情他,更不会因此对他温和一点。相反,他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羞辱他。这就是他的目的,这就是他逼他暴露最衰弱丑陋的面貌的原因。   赫莫斯实在不想——但他必须——刀刃正切开衣料,贴上他的皮肤。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双眼睛里将要闪现的快意。   乔耶蒂莉丝封闭了他的感官,闭上眼睛后,他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他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孩子们玩闹的叫声。有一缕阳光照着他的手背,有伤口的地方被这热量烤得发痒。   他想要逃走。   他记起自己为什么会休眠了。明白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想要逃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否认。在梦里对他泄愤,这是第一个错误。在现实里像梦里那样泄愤,这是第二个错误。逃出来和他同归于尽,这是最不可挽回的错误。做得越多,让他越来越恨你,明明最不想看到他仇恨的眼神。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就好了。   但是已经发生的不可能抹去。你只能在你的想象里假设。赫莫斯回到一个久远的想象里,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帕雷萨站在那里等他。   “你看起来好像又被凌迟了一次。”帕雷萨哈哈大笑地对他说。   “我正要被凌迟。”他告诉这个想象里的帕雷萨。   “我可没有那么大力量能凌迟你。”帕雷萨摊手,愉快地说。   “你有,你没有意识到。”   “我没有,你夸大了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帕雷萨又表现出他引人不快的直言不讳,“一直以来,我做的事都是极其有限的,你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他说着嗤嗤地笑起来,“要不说你蠢呢?处处占先机,处处占优势,却打不赢这场游戏,唉呀呀……”   “因为对手是你。”赫莫斯对他说。   “这是恭维吗?我荣幸地收下啦。”   赫莫斯把自己的不快表露无遗。只有在自己的想象里,他才能这么简单地引动帕雷萨来安慰他。   果然,想象张开手臂,拥抱了他:“好啦,我知道,你很难过。”   赫莫斯抱紧了他,艰难地开口:“我为你付出过很多。”   想象回答他:“是的,没有回报,代价沉重,几乎到你不能承受的地步……但是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的愿望。你自己都没想到,爱神会把这种付出当作你对我的爱的表现。”   “那婊子就为这感动了,”赫莫斯突然感到愤怒,“在你死了那么久,在他们都利用完你戏弄过我一次后,她就为这感动了——”   “她就是为这感动了。”   “当我发现我落入陷阱时,我根本没有想起你,当我发现我可能会因此死去时,我也没有想起你,直到我彻底绝望,直到我彻底放弃反抗,直到我蜷缩起来躲进自己的想象里等死时,我才终于想起了你——”   “你让我陪着你。”   “百无聊赖,聊胜于无,我想起你。她就为这感动了。可她感动了也还是自以为是地去设置障碍,复活了你却不告诉我,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也许可以做得更好——”   “但是做得再好,你还得面对这个:我发现你可以对我做什么后,对你感到排斥。”   幻想的对话到这里卡住了,虚弱感从心底蔓延开。   “我该怎么做?”他低声问。   “龙不都是随心所欲,只凭好恶行事吗?你之前想和我一起同归于尽来着。”   赫莫斯摇摇头。   “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只是你知难而退了。”   “我想拥有你。”   “而你做不到。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在说服自己放弃。我的复活打断了你的释怀,你重燃希望,但最终……其实换个角度看吧,你本来也是要释怀的。”   “我永远也不可能释怀。我想拥有你。我爱你。”   “可你也不想我恨你。被我恨的感觉,比失去我更令你痛苦。”   赫莫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反驳不了。   想象安慰他:“你可以拥有一个假的我。假的不可能比得上真的,但聊胜于无。我一直都会在这儿,永远不会消失。”   突然传来一个响声,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不是想象出来的,是真实的声音。   在赫莫斯睁开眼睛前,想象力的余韵拍拍他的背,劝说他:好聚好散,不要让一切结束得那么难看。   他看到帕雷萨,真的这个,捂着脸,已经离他有了点距离,坐在床角。   “出去,”帕雷萨说,“对不起,我——出去,让我冷静一下。”   要结束吗?结束这种挣扎和折磨吗?   我不想。   只要还有希望,我就不想放弃。   “我去做晚饭。”赫莫斯说,“我觉得,我们仍旧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他走出去时把那把匕首捡出来,接着认出,是他们在巫师集市上买的那把,永远锃亮如新,永远不沾血污。   要是所有感情也能这样明净如初就好了。 第108章 白日梦   我在做梦。帕雷萨心想。   他看着头顶发光的魔晶,脚下柔软的丝绸和兽皮,围着他的一圈冰栏——就一个笼子来说,它太大了,就一个房间来说,它太小了。   帕雷萨向牢笼的边缘走去。魔晶的光亮外受一望无际的黑暗,把手伸出去就能感到刺骨的寒风,庞大的洞穴远处传来风的呜呜声,新鲜的空气流进流出。   “你会冻伤的。”赫莫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我在做梦。”帕雷萨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问完,立刻就想起,现在的赫莫斯用不了入梦的魔法。   但也许是蒙骗他的。   “就当我是真的吧,”赫莫斯回答,“如果你把这一切当做假的,你就会轻佻地做出决定了——那时候不就是吗?你对爱神说,只要你能再见到我,无论如何你都乐意。”   帕雷萨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是假的。”他说,“你不知道谁和我谈的,谈了什么。”   但他反而变得安心起来。这是梦而已,不管梦见什么,都是假的,都会醒来。   “我那时没有轻佻地做决定,”帕雷萨说,“我按照我的理性,考虑所有因素做决定。”   “你的理性和考虑就是让你真的面对我时严厉冷酷,假的面对我时宽厚温和?”   帕雷萨摸着赫莫斯的面颊。   “在没有后果的地方,当然就要不计后果地行事。”   他转过身,亲吻赫莫斯。   “我那时候已经死了,我想做我唯一能做的事——补偿。”   “没有后果吗?”   他猝不及防被摔在地上,腹部挨了一脚。   “可梦里也会真的疼,”赫莫斯的声音飘近了,“你是真的梦见了这个啊。”   帕雷萨喘着,没有回答。有些噩梦就是这样,哪怕你明明已经意识到这是梦,你还是没法醒过来,摆脱你自己臆想出来的灾难。   赫莫斯的下一脚踢中了他的脸。帕雷萨呻吟出声,觉得自己的牙掉了几颗。   “梦里就已经这么难受了,可不能让它真的发生,是吧?”赫莫斯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但是……你害怕又有什么用?你觉得如果我真的打算做什么,你有能力阻止吗?”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住手……”   “你就是知道我舍不得这么对你,才敢肆无忌惮地对我发脾气。等我真的对你失去耐心时,你反而就变得温驯起来了……呵,你自诩是个懂得变通,清楚利害的人。”   他觉得他的肩膀碎了。   “我什么都答应,停下……”   “然后又反悔。被迫许下的承诺不必遵守——不,对你来说,就算是真心实意许下的承诺,你也不觉得自己必须遵守……帕雷萨,来,深呼吸,睁开眼睛看着我,你其实没事。”   烧灼的疼痛消失了。每一颗牙齿完好无缺地呆在嘴里。   他睁开眼睛,赫莫斯在向他温和地微笑。   “如果我真的再让你的噩梦重演,是不是你就会接受,把噩梦当作美梦?”   帕雷萨看着他漂亮的金眼睛。   “是。”   “但我偏偏不会这样。”赫莫斯站起来,张开手臂,四周的冰栏消失了。“你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可行的选项,于是勉为其难选了我……啊,我很高兴,但是我不会满足,这不是我要的东西。我们现在来换一个情境吧:帕雷萨,你有很多选项,我给你这个权力让你选择——你要选什么?”   “你给过一次,我也选过一次。结果我们都知道。”帕雷萨说。   赫莫斯叹了口气。   “你已经不是帕雷萨将军了,”他说,“你现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和这个世界有点疏离,但适应良好。你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理想了,你也没有走上台前的资格了。就算是这样的你,还要做和当初一样的选择吗?”   “这和我的身份无关。”帕雷萨回答,“在我心里,我自己永远比你重要。”   “我明白了,”赫莫斯说,“再见。”   “就这样?”   赫莫斯挑眉:“不然呢?”   “我——”帕雷萨迟疑着,“也许你可以说服我。”   赫莫斯重新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我不能说服你,决定只能是你自己做,不然你就会后悔。”但他把手放在帕雷萨胸口,“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你有多眷恋我呢?”   帕雷萨握住那只手。   “比你以为的要深。”   “却没法压过你对我的忌惮。”   “一度压倒过。我一度——”他没有说下去,最终只是摇摇头。   “你不想为我冒险。”赫莫斯说,“而我为你——”他的脸上裂出第一道伤痕。   帕雷萨垂下头,盯着脚下丝绸上的花纹。   “不一样,”他说,“你那时候没意识到你在冒什么险,如果你意识到了——”   “如果我意识到我不仅一败涂地,还空手而归,是的,我不会。但只要我看到希望——”他的嘴唇轻轻摩挲着帕雷萨的额头,面颊,嘴唇。一个深吻。那只手的手指隔着衣服抚摸他的心口,带来深深的悸动。“你一直看到希望,你也一直在犹豫……可是你还是做不出决定。”   “我做不出决定,太难了。”   “可你必须做。”那只手断然抽走了,“我不想和你继续互相折磨。用你的理性和考虑,做选择吧,帕雷萨——你愿意为了我们间的爱情冒险吗?”   “如果你可以证明——”   “我给不出任何证明。”赫莫斯很坚定。   帕雷萨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料。他还是感到自己难以开口。   最终赫莫斯叹了口气。帕雷萨抬起头看向他。龙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数不清的伤疤密密麻麻攀上他的皮肤,接着是洁白的鳞片。   “艾尔伯特也说过一些好话——当理性不能做出选择时,就让心来做。”赫莫斯说,“这就是你的心声——不愿意。那也很好,现在你知道你自己的心意了,那就遵循它的指引吧。”帕雷萨看到他的面孔上有奇怪的粉末掉下来。   刺骨的寒风席卷过来,夹杂着不只从何处飘来的雪花。帕雷萨不得不眯起眼睛。他突然看到,面前的人影好像在消散。   “永别了,帕雷萨。”   “不——等等!”   突如其来的风雪让帕雷萨睁不开眼睛。他匆忙地伸出手,只抓住一把凉凉的东西。   再次睁开眼睛时,赫莫斯已经不见了。他手掌里抓着一把晶莹的白雪。他盯着那把雪,开始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流下眼泪。他最后把这把雪塞到自己嘴里。冰凉的一团,化成水流进喉咙,就是普通的雪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有一双手落在他肩头。   帕雷萨猛然抬头,冰雪不见了,他看到阳光投落林叶,明亮的光斑落进他的眼睛。他看不清这个人的模样,但他对她很熟悉——那是他心底的幽魂,早逝的知己,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法尔蒂娜。”他低声说。   “是我,”他的妻子回答说,“只能是我。”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她问帕雷萨:“后悔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了吗?”   “我不知道。”帕雷萨说,“我只是……有点疲于应对了。”他捏紧了手帕。   法尔蒂娜浅笑着把他从地上拉起。   “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说,“只要任何一个关头,您妥协一下,您的人生都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倾尽所有,又失去一切。”   她领着他向前走。他看到了家族城堡的大门,无数模糊不清的面孔在欢迎他的归来。领主万岁!他们说。勇士万岁!   他转身,他所有自小长大的伙伴们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身后,贝尔克拍了他一下,让他赶紧转回去。他迎面接来雷蒙娜的拥抱,以及小姑娘兴奋的尖叫:“你终于回来啦!”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法尔蒂娜。   “你成了布鲁德将军的亲信,”她回答说,“他成了众望所归的英雄,而你在局势稳定后就抽身走人。那个讲义气的傻瓜,虽然不能给你你应有的荣誉,但给了你很多地产和钱财。”   “你欠我三份生日礼物,”雷蒙娜大声说,“今年一起送给我!”   “我会的。”他对女儿说。他把她放下来,才发现她长高了不少,已经有一点少女的模样了,熟悉中带着陌生。   法尔蒂娜牵住他的手:“她会成为女骑士,她有这个天资。”   他们继续向前走。   “可是你并不能保证她能顺利继承你的一切,”她说,“臣民们渴望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性继承人,野心家会趁虚而入,你又要开始劳心劳力,但是……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她松开他的手,一个女仆走过来,把襁褓里的婴儿抱给他们看。   “我们会叫他小帕雷萨,”她说,“一个继承人,雷蒙娜未来最好的庇护者和后盾。”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如果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制定那些改革的计划,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去那里视察,”她回答,“那么我就不会死。我们在那年关紧城门,躲在城堡里,直到瘟疫过去。”他们走进长廊,“我们会一起度过余生,一起变老,就像我们在婚礼上发下的誓言那样。”从第一个窗口,他看到了雷蒙娜,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一个木匠的儿子微笑,“那是小卡朋特,被我们资助,学成回来的学者。他深深地爱慕雷蒙娜,而雷蒙娜也爱他。我们不会阻止他们的结合。”从第二个窗口,他看到了一个与自己相貌肖似的少年,和一位端庄的少女散步,“那是贝尔克的女儿,如果他还活着,他肯定会有这样一个女儿的,我们所有人都会赞成这桩婚姻。”他们走过第三个窗口,他看到他的女儿和儿子坐在庭院的草地上,身边是他们各自的伴侣和孩子,“永远会有新的流着我们的血的可爱的孩子出生,永远会有我们的一部分在这世间长存。世人有一天会忘记你,但你的后嗣们会认出族谱上你的名字,记起家史上记述的你的故事。”   窗口掠过去了。阳光,草地,孩子们不见了。他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   法尔蒂娜拉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望着他,把他带出了走廊,带进了庭院。   赫莫斯坐在庭院中心的喷泉边。他身边还坐着另一个人,帕雷萨对那个面孔略有印象,是来伯爵夫妇举办的宴会上蹭吃蹭喝的年轻吟游诗人之一。诗人对龙低声絮语着什么,而龙凝望着诗人,眉宇间透出温柔的浅笑。   “你会听从你直觉的警告,”法尔蒂娜说,“你会对他冷若冰霜,客客气气,始终用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对待他。当他发现你对他没有任何兴趣后,他自然也就对你失去兴趣了。宴会上有许多更契合他口味的人——流浪的诗人,才华横溢的艺术家,醉心生活和美的人,不是醉心权力和野心的人。” 第109章 初衷   帕雷萨遥望赫莫斯,过了很久,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醉心于权力和野心的人——我是,”他说,“我并不为此而惭愧。”   “所以你和他总会有冲突,他永远不能接受你,理解你,原谅你。”   帕雷萨遥望赫莫斯,过了很久,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醉心于权力和野心的人——我是,”他说,“我并不为此而惭愧。”   “所以你和他总会有冲突,他永远不能接受你,理解你,原谅你。”   “是啊,所以我应该从一开始就远离他,但是——”他扭头看向法尔蒂娜,“你说的那些就能实现了吗?”他摇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我从小就讨厌背家族树的名字,读那些乏味无聊的家史——我的名字出现在上面,家族的每一代长子都叫帕雷萨——当死人的音容笑貌已经再也不存在于任何一个活人的记忆中时,流传下去的名字和故事和当年那些人有什么关系?流着我们血液的孩子们都不是我们了,他们活着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不关心所谓的传承,所谓的家族荣誉。我只关心实实在在的事。在我当上那个亲自领兵的人之前,我们送了多少次死,多少人毫无价值地白白牺牲?他们英勇地死去了,换来的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被蠢货统治的下场。布鲁德是个很有义气的人,但他是个蠢货,而且不甘于当傀儡……我是冒了多少险,经过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时刻,才挽回了败局?是的,也许我可以坚持抽身离去,可是然后呢?回来我能得到什么?我们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没有我们的势力,得到空有其表的名誉,令人虎视眈眈的财产,我们会得到什么?……是的,正是这种情况,会让雷蒙娜的处境更危险,野心家盯上这里,但这是一个弟弟能解决的吗?他会和雷蒙娜相处融洽吗?他们互相敌视怎么办呢?而且——我们怎么保证一个孩子会平安健康地长大?孩子很脆弱,一次意外,一阵发烧,他就会没了——甚至,你——”他闭上眼睛,“我们为什么只有一个雷蒙娜,因为你差点因难产死掉——”   “第一次生产的确险象环生,但第二次就会变得容易。”   “也可能是第二次险象环生。”他回答。他们小小的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继续说下去:“雷蒙娜会长大,会爱上一个人,但人很少一直爱一个人……他们也许会反目成仇,他们也许不会有孩子,她也许会因为生产英年早逝……他也许会谋害她……而我们——”   法尔蒂娜笑着。   他艰难地说下去:“有一天,我们会出现分歧;有一天,我们再也无法容忍彼此的不同;有一天,你会开始对付我,我会开始对付你。”   “又或者不会,如果我们打算按照平庸人的模样,随波逐流地度过一生——”   “我们不会,”帕雷萨说,“我们不会做平庸的人、与世无争的人、没有权力的人——”   那个九岁的法尔蒂娜出现在他眼前,愤愤不平地望着他:凭什么你有那些特权,我没有?   那个九岁的自己出现在他眼前,盯着家庭教师落下的鞭子:凭什么我要被你打?   “没能拥有权力曾让我们多么痛苦。”他说,“我们是醉心于权力与野心的人,我们不想被迫接受,我们要当给予者和统治者。”   法尔蒂娜没有说话。帕雷萨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龙身上。   “只有这件事,”他说,“是不祈求幸运和命运的眷顾,就能顺遂的事。但只有这件事,是我格外——”他说不下去了。赫莫斯在吻别人。   那两片嘴唇分开时,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仰慕他,从很久以前到如今,”他看着龙在阳光下闪耀的白发,“他是我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他会被变数击溃,被命运压垮,屈折自己的初衷,更改自己的理想,但龙不会。人世间的灾厄不会影响它的意志,它穿过漫长的历史,如同把手穿过纷扬的灰尘。它不必为自己不曾拥有的某种生活难过,只要它想,它总有能力去追求它乐意追求的事物。   “可是,”法尔蒂娜说,“那位半神已经陨落了。” 第110章 不想起标题了   一切破碎。阳光,草地,喷泉,庭院,青年。一切幻象因那句话破成碎片,化为乌有。赫莫斯躺在他脚边,蜷缩着,半是龙,半是人,柔软的皮肤裂开深深的伤口,洁白的鳞片沾着干涸的血污。你总是忘了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提醒你:你所仰望的那个神早就死了。坚不可摧的意志不存在,不被毁灭的强大不存在,它也会因洞察不明,屈服诱惑而遭遇灭顶之灾。这世间从来不存在你所追求的完美无缺的强权。   他跪在赫莫斯身边。龙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他。   “是你,”赫莫斯说,“你又要来折磨我了吗?”   “我不想折磨你。”帕雷萨回答。   “你做着很多你不想的事。”赫莫斯说。   帕雷萨失语。   “抱我一下吧。”他说,“我知道你不想……就当是发发善心……”   帕雷萨抱起他。很轻,很凉,湿乎乎的液体沿着手臂流淌。赫莫斯发出一声舒缓的叹息。那双眼睛慢慢阖上。   “接近你是我想做的事。”帕雷萨说。没有人回答他。他已经明白这是自己的梦,不需要再装模作样地让自己的幻想回答自己。“接受你,拥有你,是我做的最快意的决定,最不后悔的决定。”   他垂下头吻了一下赫莫斯的幻象,接着抱紧它。   然后就醒来了。   *   赫莫斯瞪着门外蓝头发穿制服的女人,对方对他的敌意毫不在意,扬起一个友善的微笑。   “您好,卡尔特,我是黑渊秩序部特派员薄荷酒,秉承龙王陛下不可侵犯的法律,根据她神圣的意志,我要求对您与您的监护人进行回访。”   “你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什么?”   “你背错了——神圣的法律、不可侵犯的意志、代词是祂。”   薄荷酒挠挠头,哈哈哈地傻笑着。   “您也曾备考秩序部吗?”   “我曾是它的成员,”赫莫斯回答,“我要投诉你。”   薄荷酒摆摆手:“哎呀,您离部久了肯定不知道,部里现在没以前那么严苛了,他们不会因为我背错宣告就把我停职的。”   “回访起码要隔三天。”   “在必要情况下,可以斟酌情况缩短时间。”   “必要情况?”   “您二位不在这里定居,万一你们经此一遭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呢?”   赫莫斯不说话。薄荷酒于是道:“我的职业素养也还合格吧,前辈?我可以进去了吗,多伊先生在家吗?”   “他在睡觉,你可以晚饭后再来。”   “我请求在这里等他醒过来。请让我进去,以龙王陛下的名义。”   赫莫斯冷着脸转身,把门让给了她。   薄荷酒走进去。公寓比她上次造访时整洁多了,最明显的是血味淡了好多。她走进客厅,看到沙发罩换了,但里面的渗的血还没有清理。   “坐这儿吧,请,”白龙对她说,“别乱走动。我要去忙别的。”   “我请求对您进行必要的询问。”   “我将沉默以对。”   “以龙王陛下的名义,我请求您回答。”   “以龙王陛下的名义,我有权保持沉默。”   蓝龙沉思地看着他。   “您因为激情伤人被封印,”她问,“为什么他们给你指定的监护人是这样一个人类?”   对方果真践行了他之前的话,沉默以对,抬脚离开,去了厨房   蓝龙跟上他。   “虽然我没查出多伊先生的身份,但我也能看出,他是个脾气古怪,不好相处的人。”薄荷酒说。   对方专心切菜,看也不看她一眼。   “按理来说,”薄荷酒继续说道,“部里要安排监护人,都是给那些年轻的小龙安排一个值得学习的楷模,”她金色的眼睛打量赫莫斯,“您的封印很强大,封印您的人不会看不透您的伪装。他是故意的,执行这项不合理的处罚,故意把您丢给一个暴虐的人类——”   “炫耀自己的智力很多时候并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赫莫斯说。   “我不想炫耀什么,”薄荷酒回答,“我只是想告诉您,我知道些什么,并且还想告诉您,我愿意帮您。”   赫莫斯觉得对方的脑回路匪夷所思。   “帮我?”   “既然您说您曾经是秩序部的成员,那我就更肯定了我的猜测……您得罪了某位阁下吧?”   “啊?”   “他把您封印,丢给一个性情古怪的法师当奴仆。”   “……”   “我可以帮您举报这件事——就算那位阁下是秩序部的掌管者,在他之上,我们还有龙王陛下。”   赫莫斯木着脸把切好的菜码进旁边的盘子。他觉得如果以前的帕雷萨在场,一定会为她的话爆笑不止。 第111章 您自己心里没数吗   为了避免这位热心的小姐真搞出什么事端,赫莫斯只好开口解释:“你搞错了,我没得罪过哪位长老,多伊也不是什么法师,我来到他身边是我自愿的,我和他早就认识,我们之间有一个契约。”   但对方并不接受这个解释。   “您受了重伤,因此暴走伤人,被关回黑渊。您还在恢复期,没有康复,仍旧脆弱敏感,容易受伤,容易暴走——就算那是您的契约人,我想不通,黑渊有什么理由——”   “因为我乐意,”赫莫斯打断她,“请搞清楚: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被迫承受厄运的受害者。我选择了这个,我现在很高兴。”   “被驯服的奴隶的确会为回到主人身边而高兴——”   “谁被驯服了?”赫莫斯不可置信。   “你,卡尔特先生,被多伊先生——”她突然住嘴。赫莫斯侧耳细听,脚步声,浴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不要对他多嘴,”赫莫斯向她露出了自己的眼睛和獠牙,“不然,我——”   他被一个法术束缚在原地。   蓝龙对他抱歉地微笑了一下。   “以龙王的名义,”她说,“我请您回避我和您监护人的谈话。”   *   帕雷萨洗完脸从盥洗室出来,看到客厅里站着的蓝发女士,愣了一下。   “您好,特派员小姐,”他说,“您是怎么进来的?”   “您好,多伊先生。卡尔特先生刚刚招待了我,他在厨房,我想和您单独谈一谈。”   帕雷萨觉得太阳穴的血管在抽痛。   “卡尔特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青涩,”他说,“他对人类社会的生活熟悉得很——”   “是的,他告诉我他曾经是秩序部的一员。我相信他对黑渊外世界的熟悉,不需要您的监护。”   “那你要谈什么?”   “谈一谈如何停止您对卡尔特的虐待。”   你又来折磨我了。梦见的那个形象低声说着。现在他还在说梦境之外的话:这位特派员小姐都发现了。   “这和您无关。”帕雷萨靠在门框上。   “正义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不,我的意思是——您不了解真实情况,我没有虐待卡尔特。”   他听见赫莫斯的笑声:说谎。   “询问了一些邻居,他们对你们印象深刻——脾气古怪深入简出的青年,以及青年的仆人,长相漂亮的少年。”   “他不是我的仆人。”   “他照顾您的起居,给您送洗衣物,买菜做饭。”   “妻子也会为丈夫做这些事。您觉得妻子是丈夫的仆人吗?”   “如果她没有为她的奉献获得应得的尊敬——她当然是一个仆人。”   “那么:我很尊敬卡尔特。”   “您会害怕一个尊敬您的人吗?”   “……卡尔特不怕我。”   “当我造访时,他让我在这里等您醒过来,却不敢去把您叫醒——”   “您觉得自己有打扰别人休息的权力?”   “我是黑渊特派员,龙王意志的执行者,所有龙都知道我们的请求的重要性——而卡尔特,他把您的安眠放在龙王的意志之前。”   “这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   “什么样的感情能压到对更强者的服从?”   帕雷萨不说话。赫莫斯在他心里回答了:爱。   而他知道面前这位女士心中的答案:恐惧。   “他不怕我,”帕雷萨又说了一遍,“是我怕他。”   “施暴者总是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   “我不对他使用暴力,他是龙,我没能力真正伤害到他——”   “是啊,您不殴打他,龙是珍贵的魔法材料,您怎么会殴打他呢?您只是控制他——让他为您的意愿战战兢兢,自愿被割得伤痕累累,签订契约,哪怕因为暴走出事被关进黑渊也要想方设法跑回您身边,继续被您压榨鳞片,血液,和劳动,继续损害自己的健康,为您奉献付出。”   他心里的赫莫斯懒洋洋地对他说:虽然她搞错了不少实情,可也蒙对了许多。   “我想告诉您的是,”他听见蓝龙继续说,“我不会坐视我的同族被您压榨虐待。”   “您想做什么呢?”   “做我能做的一切。我想请您知道,您对卡尔特做的一切是不公正的,是应该被制止的,是不能继续下去的——”   “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帕雷萨说,“别对我夸夸其谈。那么,我换一种问法:你希望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停止您的压榨和虐待。”   “具体是哪些行为呢?”   蓝龙看起来义愤填膺。   “您都做了什么才让他这么怕您,”她说,“您自己心里没数吗?”   脑海里的赫莫斯耳语着:你喜欢我怕你,你逼迫我怕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吗,还用得着问这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小姑娘?   “我……”   赫莫斯冷冰冰的声音插进来:“够了吧。”   蓝龙惊讶地扭头,看到厨房门口站着的少年。   “我要投诉你,”赫莫斯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你的守则都学得什么玩意,实践考核怎么通过的,现在的秩序部已经这么松懈了吗——”   “你怎么——”   “作为一个特派员,你居然不关注近战技巧的前沿资讯吗?绑缚魔法的漏洞都提过多少年了,你居然还没学会新版?”   薄荷酒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能想象出您以前该是个多么优秀的特派员,”她说,“就因为被人类操纵,您就这样被毁了——您不为自己可惜吗?”   “婊子,”赫莫斯的声调变了,“从我家里滚出去,别等我赶你——”   然而蓝龙向他扔出一个魔法,他顿时息声,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还能怒视。   薄荷酒并不理他,转头看向帕雷萨。   “多伊先生,”她目光灼灼,“也许卡尔特曾经是您最好的助力,让您逃脱正义制裁,但现在,他已经因触犯我们的法律被封印了,不管他曾经是一名多么厉害的战士,他现在比您还羸弱。他不能威胁到我,而我发誓,如果下次回访,我发现您没有任何长进——我有能力强行让他回到黑渊;对您,虽然我不能亲自动手,但我认识很多人类朋友,乐于主持公道。”   “我知道了,”帕雷萨说,“请您离开。”   蓝龙优雅地向他行礼,接着向沙发上的赫莫斯行礼。   “我会把一切如实记录,上报秩序部审核,”她说,“记住我的威胁。” 第112章 优柔   蓝龙走后,赫莫斯身上的魔法自动消失,但他没有立刻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谁也没有说话。   帕雷萨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带来一阵阵虚弱感。记住我的威胁。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蓝龙的话语。威胁。威胁。威胁。他明白了,这是压在他胸口的东西。   她威胁他,他威胁他,谁都可以威胁他,什么都可以威胁他。不被威胁的活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他一出生就是个脆弱的人类……再说,出生就是龙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他看了脸色难看的龙一眼——赫莫斯也对她的威胁无可奈何,毕竟他被封印了,打不过对方了,蓝龙一抬手就能让他在一旁干瞪眼。   太可笑了。他真的笑出声,接着摇摇头。不应该笑,他知道。赫莫斯为他的笑声望过来,表情比刚才更加难看。   赫莫斯坐起来,对他说:“我会给他们写信。她会被停职。”   “随便吧。”帕雷萨说,“反正她还认识很多‘乐于主持公道的朋友’,你又能怎么阻止她?”   赫莫斯盯着他。   “我忘了,你很乐意她过来插手,”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迫不及待要借她的手把我赶走了。”   帕雷萨愣了一下。   “哦……那也很好……”他听见自己说。这语气温吞得都不像他了。   赫莫斯听到他的回答,表情又变了:“不,对不起……我不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只是——”   “你只是太害怕了。”帕雷萨说,“不用害怕。没准你根本呆不到她再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他。   看,这就是答案:   赫莫斯立刻变得不一样了,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帕雷萨感到厌烦。他盯着龙张张合合地嘴,蓝龙刚才的话在他心里盘旋不去。他怕他。他让他怕他。他故意让他怕他。   承受威胁。施予威胁。帕雷萨垂下头,张开手,盯着自己的手心。这是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更容易,更刻在他本能里的行为:威胁,恐吓,让人畏惧他。你做无数件好事都得不到的尊重,这样简单地故弄玄虚一下,你就能得到了。让别人敬畏你比让别人敬爱你简单得多……   但这服从不是真实的。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接着加倍地恼恨,试图报复。就像那个梦里……   帕雷萨皱眉。   赫莫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息声了。   好了,帕雷萨盯着自己的掌纹,心想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必须承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很难面对,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因为他一向都是目标明确,因为优柔寡断是他所鄙夷的……但这就是现在的他。他必须承认。   他有一些互相冲突的愿望,他哪个也无法放弃,故而哪个也不能实现。必须要取舍,取舍,取舍。不取舍就做不出决定。   他做不出决定。也许赫莫斯刚才说的是真的。他希望那位蓝龙替他做决定。或者赫莫斯替他来做决定,像梦里那样,把他所有其他的选择拿走。不要让他自己做这个决定。   他的手握成拳。   但是决定总会做出来的,你会被命运推搡着踏进岔路中的某一条。你不可能永远在路口徘徊。   帕雷萨的手垂下去了。他盯着地板,心里轻松,茫然,又绝望。   他希望自己没有活过来,这样他就不用意识到:他原来是这样无能的一个人。 第113章 ……   想死。他心里升起强烈的冲动。死。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无限疲惫的解脱,漫长折磨的终结。没有活过来、不——没有生下来,没有存在过。只要你的生命化为乌有,一切痛苦就都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赫莫斯非得阻止他去死呢?他难道不恨他呢?这蠢龙难道还没清醒吗?他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帕雷萨,永远不会为了他变得更好吗?   帕雷萨慢慢抬起头。他看到了赫莫斯的表情——哭泣。眼泪扎进他的心里。有那么多眼泪。眼泪溢满那双金色的眼睛。龙在哭,在沉默着,一声不响地哭,可并不为他自己的眼泪惭愧,不揩去,不遮盖,任由泪水沿着下巴滴落,一颗接着一颗。   不要哭,不许哭,不能哭。帕雷萨立刻就想这样说。训诫的话刻在他的骨髓里。哭是示弱,是把伤口暴露于人,是失态。你自己不能哭。是伪装,是施加压力的手段,是逢场作戏。你不能动容于别人的眼泪。   哭是悲伤的表现。   一股酸涩从心口蔓延开。帕雷萨眨眨眼,他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死。毁灭。消失。不想死。不想离开。不想失去。逃走。留下。爱。恨。报复。原谅。难能可贵的重逢。难以实现的永诀。受制于人。不受拘束。为什么愿望难以实现?为什么欲望难得满足?为什么实现和满足后,带来的居然不是平静,而是加倍的痛苦?为什么人非得斟酌,非得取舍,非得选择,非得承受?为什么在屈服和毁灭的岔路口必须二选其一而不能两全其美?   因为我们只是卑微的凡人。他的某位老师在模糊不清的回忆里说。因为我们对太多事无能为力。   要么让他们去死,要么让我们去死。他的父亲握着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在民众的欢呼声里,那个盗贼首领的内脏洒满整个刑台——   帕雷萨,你想做任人宰割的人,还是做宰割别人的人?   我不想被宰割。   所以,挺起胸膛。他的父亲拍拍他的肩。不必愧疚,不必痛苦,不必庸人自扰。打碎的花瓶就不要再看第二眼,转身离开,去寻找新的。   赫莫斯的脸上浮现出伤疤。龙立刻抬起手,遮住脸,可手背上的伤疤紧接露出来。接着是鳞片的纹理,接着是龙王的咒文。它深深地吸气,却没法将它们压回去。它现在太弱了,弱到连自己都控制不好。噩梦里的幻影在轻声呢喃:你对它的仰慕可以作休了,你对它的爱情可以结束了,你当初遇到的那位强大的半神早就陨落了……而且这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它恨你,它想报复你,它想折磨你,它对你做过一次,还不够,它还想再来一次,驯服你,强迫你,威逼利诱……你甘心吗?   因此你乐此不疲地虐待它?蓝龙的声音在他想象里发问。   我不想虐待……我只是不想任人宰割……我只是无能为力……   你现在对它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的无能为力——   我并不想……   ——你乐意看到它为此痛苦。   它做的一切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   ——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 第114章 对不起   赫莫斯摔在地上,蜷缩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失败了!没戏了!他又要和你提分手了!永别——再见——失去——不可挽回——你就是抓不住他——   我不想失去他!留下来——把他留下来——你有这个权力——   鳞片想要从皮肤下冒出。抛弃这个羸弱的人形。变回原形。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干呢?   龙王留下的咒文开始燃烧,从心口爬出来,爬到头顶,爬到指尖,爬到全身上下。   她的魔力制约他,如同她已在此降临。他的姊妹就站在他面前,他回到那段回忆里,他们进行着此前最后一次交谈。   “你知道用力量换取屈从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吗?”她问。   “创伤,”他回答,“憎恨。”   但是龙王摇摇头。   “伤口可以治愈,仇恨可以平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然而——他们会记住,你是危险的,你是可怕的,你对他们来说不再安全。”   那个晚上,喝醉的伯爵抓紧他的衣襟,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祈求,对他说: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随您乐意,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赫莫斯。   “收回去,”赫莫斯低声叨念着,“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   收回去你也取信不了他,何不放手一搏?看看是龙王的法术先将你束缚,还是你先把他吞下去,让他变成你的一部分?   “收回去……”赫莫斯感到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我希望……”   我希望如果我不能挽回他,那就做毁掉他的那个人。   就是这样。帕雷萨会对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你不在乎一切要不要结束得好看,你要你的愿望实现。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   说出来,然后做出来。   “我希望我没有做那个梦。我希望他们没有把一个真的你送进来。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梦里的想象,不是真的。我希望我没有让你恨我。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的信赖。”   他看到自己站在梦境凝成的营帐里,提着帕雷萨的领子,把他按在冰凝成的墙壁上。他为什么会被这个把戏骗了呢,他怎么能被这个把戏骗了呢——以为自己没有经历后来的事,以为自己有机会阻止一切。   因为他渴望这个。   接到死讯的震惊,接受结果的悲痛,嗅着仍旧留着他血味的泥土,却仍旧找不到那具尸首,他们连他的尸首都不留给他……然后是憎恨。   憎恨白塔法师。憎恨那些真神。憎恨让他心爱的凡人惨死的整个世界。但是最憎恨的还是帕雷萨本人。   是你先辜负我的,这个念头一直在内心深处烧灼着。沉浸那个梦,不愿意记起后来的悲伤,但却有着后来才诞生的仇恨。是你先辜负我的,我要报复你,我要叫你好看,我要毁掉你那该死的自尊,我要夺走你最看重的一切。   于是就越线了,因为是你先辜负我的。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那个年轻气盛的小龙对着错误的人说出了正确的话。因为你欺骗我,所以我强暴你。因为你戏耍我,所以我囚禁你。因为你不在乎我,所以我折磨你。因为你毁弃了情人间的盟誓,所以我和你同归于尽。觉得情有可原,觉得理应如此,觉得天经地义。我有这个权力,我就有这个权利。   我没有。我错了。对不起。 第115章 石乐志   赫莫斯看到白色,空荡荡的白色,和他自己一样的颜色。他盯着白色,白色包围着他,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只手撕开了白色,深蓝色的幻梦跨进他的领域,以精灵的形态。幻梦对他微笑。   “别发呆了,小七,”她说,“动一动你的脑子,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幻梦于是开始变形,变成了人类,一个男人,帕雷萨·海泽拉姆。   “我错了,”他对这个形象说,“对不起。”   帕雷萨向他轻哂。   “别这么傻乎乎地只道歉,”幻梦透过帕雷萨的样子对他说,“解释啊,掩饰啊,找借口啊,给自己找借口还不容易吗?”   “不容易,”他回答,“他不相信借口。他只相信事实,事实是:我囚禁过他,强迫过他,谋杀过他。”   “在梦里做的,梦都是假的,怎么能算数呢?”   “谋杀是真的。”   “对待重伤未愈的病患,怎么能以平常的标准来要求呢?”   “他不接受这一套,”他回答,“他只接受实际的证明——我不会再做。我可以证明让事情发生的能力,我怎么证明让事情不发生的能力?”   “没有办法可以证明让事情不发生的能力,巴尔卡莫尼菲多,”那个形象嗤笑道,“你只能证明你的无能为力。”   他被幻梦抓住尾巴,扔出去。   赫莫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是黑渊,还是在这里,枕着枕头,盖着被子。他摸摸自己的脸,人形。看看自己的手,没有鳞片或咒文。只是那些伤疤打刺刺暴露在皮肤上。他催动幻术,那些伤疤渐渐消失了。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没有帕雷萨。   他走出卧室,听见厨房处的响动,于是来到厨房。帕雷萨在吃面包片,余光瞥见他,连忙喝了一大口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道:   “乖,回去躺着……或者去餐厅坐着,等我一下。我饿了,我要吃点东西。我不会离开你的。”   赫莫斯怀疑自己还呆在梦里。   帕雷萨发现他反应不对,僵硬了一下。   “你醒了?”他的语气迅速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我刚才不是在昏迷吗?”赫莫斯委婉地问。   “不是,”帕雷萨回答,“你记得你刚才做了什么吗?”   “龙王的咒文超出我的承受范围,把我击晕了。”赫莫斯谨慎地说。他希望他刚才无意识下没做出什么……   “可能把你的理智击晕了吧,”帕雷萨干巴巴地告诉他,“你像个一岁小孩儿一样,抱你才肯安静下来,松开你就开始哭,怎么说都不行,好像你失去了三秒钟以上的记忆力。我好不容易把你从地板拖到床上,把你哄好了,出来吃点东西……”   “晚餐我已经做了一半……”赫莫斯说。   “我吃饱了。”   “我炖的汤……”   “熬干了。”   “甜点……”   “我吃了。”   “我还没烤……”   “味道还可以。”   他俩面面相觑。   “很抱歉,”赫莫斯说,“我没想到我会失控……那是个意外,不过你也看到了,龙王的封印很强大,我伤害不了你。”   帕雷萨十分古怪地皱了一下眉毛。那似乎并不是因为不快。   “是的,我看到了,”他说,“你被捆在地上,接着在束缚消失后变成了一个白痴。”   “……如果我变成白痴,你就会抱我了?”   帕雷萨看上去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接着抬脚向他走过来,张开手臂,拥抱了他。他的手放在赫莫斯的后背上,拍了几下,接着松开。然后他走出了厨房。   “过来,我要和你谈一谈。”   失望。这是敷衍和安抚。想要更多。   赫莫斯定了定神,和他走到餐桌边。他们拉开椅子,面对面坐下。 第116章 番外   赫莫斯:   我坐在书房给你写这封信。   实际上,我不知道我应该写点什么。   最近有许多事情发生,但我想我不必一一给你细讲,等你看到这封信时你自然已经听说了这些事,就算你没有,你想了解的事你也能很快了解。   所以我来写那些你不能了解的事吧。我来写写我是怎么想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知道你在看到这封信时,应该会很生气,迟早会很生气,看到这句话会更生气。你的怒火来得那么快,可也那么浅,薄薄一层浮在脸上,用一个吻就能把它驱散。   我要重新写这封信了。我写了不适合对你说的东西。   其实,我在怀疑,我为什么要写给你呢?向你解释有什么用呢?我们从来不同,我们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互相理解。   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一种深深的怒火,对这个世界,为了这种愤怒,我要去干你将会听说的事。我要去干我的父亲,祖父,曾祖都干过的事:上战场,建功立业,赢得荣誉,声名,封赏。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这一切。   因为你是龙吗?因为你是神吗?因为你有使你高于一切的力量,可以轻佻地对待这个世界吗?……不,我很怀疑,不。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你们这种人,有那么少的嫉恨,那么多的快乐,不被虚无缥缈的事物劳心耗神。不想将来的隐患,不看过去的仇怨。为自己的舒适和幸福而生活,而不是去自讨苦吃。   我是那种自讨苦吃的人。   这些全是不应该对你说的话。这封信我会烧掉。   但你未必不知道这些……我常常忍不住对你发这些牢骚,明知道你不能理解,不该对你说。可你在我面前时,我总是想要把所有话都对你说出来,不管是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这很危险。对象是你,就更危险。   我希望你现在在我面前。我希望你出现。我希望这封信会落到你手里。我希望你正在看着我写下这些字句。   我很庆幸你不会出现。我很庆幸你非得在这个时候呆在黑渊。我很庆幸,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你走了,我得以摆脱你给我的影响,独自来做这个决定。我很庆幸我能知道,如果我死了的话你的痛苦并不会太多,因此我现在的痛苦也没有那么多。   我要去做那些可能会让我早死的事。我激情澎湃,迫不及待,充满渴望。我要去冒着巨大的危险,换取一丝机遇以摧毁那些我厌恶已久之物。我的心中充满对死亡的热情和向往,不论是别人的死亡还是我自己的。   我暂时忘了你的眼睛,忘了你的手指落在我胸口的感觉,忘了你让我习惯的安逸,忘了你让我感受到的幸福。我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战场危机四伏,我的心里不能总萦绕不去一个你。我衷心希望你不要责怪我,因为我不会为此感到更多的愧疚。   我感到痛苦。我希望你现在出现。谢谢你不会出现。   谢谢你没有出现。   (这封信在伯爵出发那天被他撕成碎片,投入火堆。) 第117章 对谈   “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事,”帕雷萨率先开口了,赫莫斯屏息以待,“一个人、或者龙,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应该对自己负责。”   赫莫斯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   “虽说生命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有权力把它虚掷……但我们应该尽量把它耗费在有价值的事情上。”他严肃地看着赫莫斯,而赫莫斯决定阻止他继续顾左右言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回黑渊去。”他看上去也知道这句话不好听,立刻又补充道,“这是从你的利益来考虑得出的最好结果——你应该停下你和龙王这种冒险的约定,回到黑渊,好好养伤,睡个长觉,一闭眼,一睁眼,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赫莫斯觉得在他开口之前所做的所有假设和预期都白想了。帕雷萨在想什么?他的思维怎么运转的?他是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的?   “我的利益只有我自己能考虑,”赫莫斯说,“我的考虑已经做完了:我接受了这个提议。我接受她的封印,以人类之姿独自来找你。现在只看你是什么决定:要么你赶我走,要么你允许我留在你身边。我是不会自愿离开的。”   “如果你自愿离开,对我们两个都好。”帕雷萨的手指按着桌布,“我并不……”   强烈的既视感在心头涌现,从来没见过的回忆补完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我并不恨你,我并不想折磨你,我更不想看你哭,对不起……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只是需要时间,给我点时间……   帕雷萨再度开口了:“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记忆还停留在未成年。”   “未成年的我已经好几百岁了。”   “没记起过关于我们的多少事。”   “实际上,记起来不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他在那一瞬间拔高声音,气势却又在话音落下时跌落下去,盯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   赫莫斯没有说他们都知道的那个答案,而是问他:“换作是你,你不会来吗?”   “我会多要求一些自保能力,”帕雷萨说,“你知道如果你这些天不够幸运的话,你会遭受什么吗?”   “我不会死,”赫莫斯回答,“这种保障就足够了。”   “如果恰巧碰见可以让你死的存在了呢?你没有见过你那副样子——又愚蠢,又羸弱,被卖了都不知道——”   “那是个特例,不会总是如此——”   “或者彻底晕倒了,是吧?然后别人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只要不受致命伤,那个法阵就不会启动。你会被绑起来,锁上,卖到妓院里。那位蓝龙小姐说得对,还可以卖你的血和头发,肯定都是很好的魔法材料,会卖出极高的价码。然后你就会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里过上许多年,直到你那个孝顺的儿子或者龙王想找你却找不到,你才终于有可能重获自由。”   “你会来找我的。”   “我不会,我很乐意发现你消失,也许就是我把你给卖了。我可以雇一个白魔鬼帮我干成这事,事成后我们五五分钱。”   “如果这样能使你高兴,”赫莫斯说,“我非常乐意。”   帕雷萨的手指抓着桌布。   “对我做任何你愿意做的事,”赫莫斯说,“我毫无怨言,这是我应得的。做吧。”   “任何事?”帕雷萨向他笑了一下,接着他站起来,把桌布扯下,盘子摔得粉碎,桌子掀翻,椅子踢到散架。他拽起赫莫斯的衣领,把他摔在地上,随手拾起一块碎瓷片,比在龙颈侧。   “我就想让你永远从我眼前消失,”帕雷萨说,“现在,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还毫无怨言吗?还是你应得吗?我要切开你的血管。你现在想做点什么?”   “你不想,”赫莫斯说,“如果你这么想,你可以在我醒来之前动手。”   “因为你那时候是个白痴。你说的没错,如果你变成了白痴,我就会抱你,容忍你,接纳你。我还会安慰你,亲你,哄你直到你不再哭。你变成白痴吧。变啊?”   “你不是这么想的,”赫莫斯回答,“你最厌烦不能交流的蠢货。”   “你离蠢货没有多远,”帕雷萨说,“而且你在我这里总有特别待遇,我不会厌烦你变成的白痴。”   “你发现我清醒后,你没有觉得失望或生气。”   “所以呢?”   “你希望留在你身边的是完整的我,”赫莫斯说,“不是少年,不是白痴。”   “我不这么希望……”   “可你对我感到恐惧,因为我对你做过那些事。所以我告诉你:来报复我吧,来折磨我吧,直到你不再感到恐惧为止。或者如果你不愿意再多纠结,希望就此一刀两断……”赫莫斯闭上眼睛。他看到那个更年轻的自己站在面前。   为什么要给他这个选择?那个自己问他。为什么要向他摆明你的妥协?你还没有羸弱到需要对一个凡人妥协的地步。你是强者,他是弱者,在对阵里,强者怎么会输给弱者?你不会输,除非你自己认输,不要认输,你不妥协,他就拿你没办法。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对你的爱有多么深刻,他让你领悟这一点,就确定了他的败局!让他为你而尽情痛苦去吧,这痛苦不就是他深情的最好证明吗?不要妥协。让他去妥协。   让他妥协……让他痛苦……让他日渐消沉,失去活力,失去光彩……让他变得沉默,柔软,顺从,像想象出来的幻影一样,听从你的意志行事,实现你的一切愿望,而不再和你分享他的愿景,因为他已经发现,他是永远无法让自己的愿望实现的无能者和失败者……你愿意这样吗?   “那就刺伤我吧,”赫莫斯说,“我会受很重的伤,未来几百年,就算我想,我也没有能力维持好人形,走出黑渊。如果你实在厌烦我们间的契约,我们可以再约个时间把它解开。”   “为什么你非得让场面弄得那么难看?”帕雷萨说,“你自己回去——”   “我不会离开,”赫莫斯说,“除非你刺我一刀。”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多记恨我一笔,明白吗?”   “我不会因此记恨你,”赫莫斯说,“这是我认同的方法。”   帕雷萨听起来呼吸急促。   “好吧,我再重新解释一遍,”帕雷萨说,“人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我不能容许你以你自己健康冒险的方式呆在我身边。我想报复你,但我不想要这种。事实上一切可以以更好的方式解决。你,回去养伤,我,一个人冷静一下。等我冷静够了,我就会去找你……好吗?”   赫莫斯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帕雷萨。对方接触到他的视线,触电般移开,扔掉那个碎瓷片,从一地狼籍里站起来。   他妥协了?赫莫斯自问。他的惊喜还不及流出,就被另一个念头压下去:你敢信他吗?多像那个时候,他告诉你最迟五年,就去找你。然后呢?结局是什么来着?   什么来着?   赫莫斯爬起来。   “不,”他对帕雷萨说,“我说的很清楚,除非你刺我一刀。”   “那么我会刺你一刀。”帕雷萨背对着他。   赫莫斯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   “有一点,”他对帕雷萨说,“我没有在拿我的健康冒险。呆在你身边是我心愿所向。顺从我的心意来生活,才是最益于我的健康的生活。”   帕雷萨笑了一声,居然说:“好处都让你占尽了……”   “好处?”赫莫斯睁大眼睛,“好处?帕雷萨——”他想反击,又觉得无力,“帕雷萨……你为什么不愿意看一看……你为什么不能……”不管说什么,他都能想象出对方反驳的言辞。   “我有了一个噩梦,罪魁祸首却始终坚持,我应该在他身边完成我的恢复?”   “你感到不安,我理解。但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些让你不安的力量了,我没有能力再这样做了。你可以报复我,而我没有能力反抗你……”   “但是你知道这件事我最不能和你谈的一点在哪里吗?”帕雷萨打断他,不顾一切地说,“是我同意,要去的。他们先过来问我,然后我同意了,因为他们觉得如果我不是自愿面对你,那个梦境会很快崩塌。我是自愿去的,她对我说,你肯定会报复我,我对她说,只要能再见到你,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很乐意……”   赫莫斯霎时间想起了那个梦的结尾,帕雷萨告诉他:这是诸神的怜悯……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高估我自己了,”帕雷萨自嘲地笑笑,“可是,总还可以装一装,是吧……但是我没想到我会被复活……而且还又遇见那么些事……毫无准备地和你有了那个该死的誓约,毫无准备地让你发现我又在骗你……毫无准备地再重温一遍噩梦,面对你怒不可遏的模样……”   赫莫斯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向前走了几步,拽住帕雷萨的手,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说什么。   “不会再出现了,”赫莫斯语无伦次地说,手心都是冷汗,“不会再发生了……我没有能力再……我很后悔,我很痛苦,我不想……”   “所以你应该回去,”帕雷萨说,“让我在看不到你的地方冷静一段时间。”   听他的话,按他的意思来,总是比违逆他显得更简单,更容易。所以他总能让别人顺从他。   赫莫斯咬咬牙。   “不行。”他从背后抱住帕雷萨,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不行。不行。不行。他不知道怎么说服帕雷萨,怎么和自己解释。但是就是不行。不能这样做,不能按他的意思来,在这件事上,以这种理由,不行,就是不行。   “你总是这样,”帕雷萨低声说,“在小事上对我百依百顺,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就格外难搞起来。”   “我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我们都在面临一段艰难的时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非得在此时选择分开。”   “因为我们就是造成彼此痛苦的罪魁祸首。分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不行,”赫莫斯抱紧他,“离开你会让我更痛苦,分开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行。”   “你会习惯的……”   “这是我自己的感受,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赫莫斯说。他沉默了一下,渐渐松开了手臂的力道,问:“是不是对你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帕雷萨没有立刻回答。他握紧赫莫斯的手,掌心的热度煎熬着龙的心,很长一段时间,赫莫斯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   最终,帕雷萨回答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118章 召令   他们在静默中伫立,不开口,也不松手,直到敲门声将他们惊醒。   帕雷萨率先松开了赫莫斯,这让赫莫斯把他抱得更紧。   “我去开门。”帕雷萨说。他微微发力,在他真的开始挣扎前,赫莫斯松开他。   帕雷萨心情复杂地打开门,看到一个穿邮递员制服的年轻男人。这很奇怪,邮箱是统一设置在公寓一层的。   “加急信,先生,”邮递员解释说,“寄信人有一个特殊要求,‘务必确认卡尔特·海泽拉姆先生和约翰·多伊先生同时在场方可把信转交。’”他念着手中的一个笔记本,然后抬起头来,“您是海泽拉姆先生还是多伊先生?另一位先生在吗?”   赫莫斯听到谈话声,走过来。   “我是海泽拉姆,”他对邮差说,“他是多伊。”   “好的,请您二位在这里签字……谢谢,再见。”   两封信,一封给赫莫斯,一封给帕雷萨,写信人都是乔耶丝——龙王。   “真的没有人在附近监……保护你吗?”帕雷萨问。   赫莫斯摇摇头,不知道意思是没有,还是不能确定。龙拆开信,是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一大张纸。赫莫斯以一种超乎人类的速度扫了一下整张纸,立刻把信纸攥成一团。从他的表情看信里没有好消息。   帕雷萨慢慢拆开了自己的这封。他的信倒是十分简短。   “帕雷萨:   不知道你和第七相处得如何,既然他还没回来,我假定你们相处得还不算太坏。   我很抱歉打扰你们的旅行。我需要我的兄弟立刻回到黑渊,为公事。我已在给他的信中传达了我的命令,希望你能理解他暂时的离去。   我知道我的兄弟一定会勃然大怒,违抗我的命令,所以我会在距我落笔三天后的凌晨启动封印法阵,届时会有人过来把它带走。   几天后,您会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此属我万般无奈,迫不得已之举。时局所迫,势在必行。祈谅。   乔”   帕雷萨看看落款的日期,算来,几个小时后赫莫斯就要被强制回收了。   他觉得龙王将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拿走了。他惊讶自己感到如此轻松。接着,他落回地面:究竟有什么事,让龙王那种性格的人写出这样的信,做出这样的行为,强迫她的兄弟回去?   他把信给赫莫斯看,观察龙的表情。赫莫斯不敢揉龙王给他的信,捏着信的边缘,关节用力到发白。   “根本不需要我回去!”赫莫斯盯着信说,“她太紧张了——”可惜他万里之外的姊妹并不能听见他的建议。他深吸一口气,把信还给帕雷萨。   “你所希望的结束。”赫莫斯说。   “也许不是结束。”帕雷萨说,“我会等你的。”   “说实话,我感到我无法相信你的任何许诺……”赫莫斯说。   “这是明智的——”   “但是,”赫莫斯说,“我会相信你,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也许你有……”   “你以为我有。”赫莫斯说,“我没有。”   帕雷萨不说话。   赫莫斯走向沙发,颓然坐下,愣愣地看着地板缝里没清理干净的血迹。   “你知道吗,”赫莫斯开口了,“凡人很脆弱。感染,剧痛,失血,都能要你们的命。”   帕雷萨不舒服地换了个站姿。他觉得龙在把他拉回那个噩梦里,那个他已然屈服的状态里。他想要转身离开,把一切赫莫斯隔离在视野之外。他想要逃开回忆里真实的痛苦。他想要逃开脚踝被踩碎的那一刻。   在他逃走前,赫莫斯又说话了:“那是梦,我才能那么做。现实里不能那么做。你可能会死的,那时候的治疗手段,你可能会死。我不能冒让你去死的危险,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他这个思路帕雷萨始料未及。   “哦……我知道了。”他干巴巴地回答说。   “如果你担心上次的事重演……那我可以请龙王再给我一个封印,让我继续保持这种无力的姿态。只有你伤害我的可能,没有我伤害你的可能。你会非常安全。”   “……而你会非常不安全。”   “我想见到你。”   “……”   “我会一直等着你。”   * 第119章 成年人当然是我全都要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战场,激战后死寂的原野,远在他还被称为将军时,他就开始做这个梦。他在尸体中行走,寻找他熟悉的那些面孔,细数他的失败。你让这些人送命了,你让那些人送命了,你让人替你自己送命了,他们换来了值得的东西了吗?   你必须告诉自己,是的,不然你就无法走下去。你知道谁都会死,凡人都会死,所以死并不可怕,像活着一样自然。你知道可怕的是他们的死什么也没换来……而事实正是如此。   消耗了。白费了。创痛还在血肉上燃烧,撕心裂肺的剧痛长久地进驻你的噩梦。你给别人带来死,给自己带来痛。最后你得到了什么?你手里还拿着什么?   他看着战车上穿着铠甲的自己。   “所以,”那个自己开口问他,“你决定原谅他了吗?”   “你想原谅他。”   “难道你不想吗?”   他无法回答着个问题。他继续问自己:“你为什么原谅他?”他说出这些字,突然被激起深深的怒火,“你为什么原谅他?你为什么向他屈服?——你爱他,你有愧于他,那又怎么样呢?你已经做了补偿了!是他不想要!既然如此……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报复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强暴过你,囚禁过你,所以不能为他的眼泪有所动容,不能让一切回到从前。他碾碎过你,威胁过你,所以不能被他低声下气的恳求打动,不能让他的愿望轻而易举的实现。为什么你要屈服于你的爱,而不坚持你的恨?就是因为你原谅过他,才让他胆敢又一次威胁我,让我那么疼……”   “他是龙,”战车上的那个回答说,“他决定让你疼的话,你做过什么都不能影响他。”   “那就更不应该顺从他……”   “为了让他变得和你一样不幸?”   帕雷萨语塞。   “我为什么原谅他呢?”那个自己悠然回答,“为什么不问问,为什么不呢?他是我最亲爱的人。”   “还会有别人的……”   “他给了我最真实的快乐和最尖锐的痛苦。”   “肯定还会有别人的……”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时间最长的人,对我了解最深刻的人。”   帕雷萨摇着头:“我不需要……”   “他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的人。”战车上的人看着他,“我理解他。”   “我理解的人多了去了……”   “我知道他的苦衷,知道他的恐惧,知道他的希冀。我能感受到他的感受。我为他快乐而更加快乐,为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   “……是你太软弱。”   “我为什么不能软弱呢?”那双披着铠甲的手臂伸展开,示意他看向这一整片尸山血海,“我的强硬为我换来了什么?”   失败。   帕雷萨张张嘴,可还是说:“你不应该这么脆弱,不过是一无所有而已。”   那个自己露出不赞同的眼神。   “我挣扎了这么久,”他问道,“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最终一无所有吗?”   不是。不是。不是。是因为想要的太多。是因为不能满足。是因为贪婪。是为了拥有一切,而不是一无所有。   “我想和他去旅行,”他最后问他,“你会和他去旅行吗?”   *   赫莫斯活动着自己解开封印的躯体,被限制感官了那么一段时间,重新恢复后的第一时间,感觉非常奇妙。上一次这种体验还是丹马克刚“病逝”那会儿。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赫莫斯耐着性子问第八,“谁又掺和进来了?”   “温。”第八说,“就那个,夜影的第九女。”   “……她不是很少出黑渊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表现过对外出法律的不满……秩序部成立投票的时候,她是弃权票。”   赫莫斯在地上卧下来,想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   “……洛尔站哪边?”   “嗯……他的姊妹那边……”第八说,“就给你发信那天叛变的,不然也不至于叫你回来。很高兴看到你恢复记忆了,第七,不然我真是……”金龙为难地说,“龙王召走了其他所有长老。”   “……其他所有?”   “我们俩肯定足够稳住黑渊的……”第八眨眨眼睛,“吧。”   “至于让其他所有人过去吗?”   “哦,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大概就是,屠龙协会也搅和进来了,他们给温提供了技术援助,如果谈判破裂,温打算用整个乌尔多的白魔作为原动力,开一道星界之门,把第二请进来。”   “……屠龙协会那帮人终于彻底疯了?”   “我觉得从他们的角度也挺好理解的?两龙相斗,两败俱伤,我们内乱损耗越厉害,他们越开心。”   “等等,温什么时候和第二联系上的?”   “有一段时间,她的确经常去裂隙闲逛。”   “……”   “嗯……话说回来,你的人类一个人留在外面,没关系吗?要不要接过来放在你身边啊?”   第七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那会让他不高兴。”第七说。   “啊?……原来你还没追到手啊……咳,不过你放心,等这件事解决了,你还有很多时间……”   “但愿吧。”第七说。它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 第120章 焦虑   “为什么不行!”第七觉得自己想去毁灭世界。   “这是龙王的命令,不让你能够入侵帕雷萨·海泽拉姆的梦。”第四躺在石榻上,正在剥一颗幻想凝出的石榴吃。   这是龙王的命令,而执行的人是阿娜莉,此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但第七没有走,接着问第四:“他最近都梦到什么了?”   “知道了又如何?梦都是假的。”第四回 答,“如果你想问有没有梦到和你重归于好相亲相爱——没有。”   “他当然不会——我想问——他在想什么?他有没有——”   “梦是假的了,第七,一个人也许会在梦里暴露他的本质,可是不会遵守他的行为习惯。”第四回 答,“他原不原谅你,释怀不释怀,这没有意义。他会不会继续忌惮你,对你过度戒备,继续和你互相伤害,这才有意义。可是这些都没法通过梦看出来。”   “可我现在见不到他。”   “是这样。好走不送。”第四快乐地吃着石榴。   第七没有走。他注视第四,鳞片从皮肤下冒出来。   第四惊奇地望着他,说:“你肯定打不过我的,上次你缩在你控制的梦境里,还抵抗不了我,这次你可是在我的梦里。”   第七不说话。于是第四又说:“回去,等这事完了,你再回来专心追求你的人类。”   “等这事完了,我和他也完了。”   第四咯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就完了?”   “他见不到我,我影响不了他,他就会开始觉得没有我的日子多么好。他会逃之夭夭,远走高飞——等这事完了我回去——我还能找到他吗?而如果他打定主意躲着我,龙王就会帮他——”   他看着第四无动于衷的眼睛,觉得和她说这么多实在没有意义。   “你就不能让我见一次吗?把他引到我的梦里呢?”他最后问。   “龙王特意嘱咐我——‘把帕雷萨引到第七的梦里也不可以’。死心吧,小七。”   第七不再逗留,走了。   第四于是拨开一团空气,露出魔法下面的爱神。   “你为什么不告诉寒冰,帕雷萨正为黑渊的新闻忧心忡忡呢?”爱神说。   “反正它也见不到帕雷萨,”第四舔舔满是石榴汁的手指,“干嘛让它安心呢?”   “真是可怕的姐弟情。”   “谢谢夸奖。说吧,找我什么事?”   “有个预言,我们商量后决定应该通知你。”   “嗯?”   “第二可能会回来。”   第四的眼瞳在那一刹那间收缩,紧盯着爱神。   “那个傻逼,”她说,“什么时候,在哪儿出现?”   “它比上一次更强许多,”爱神不回答它的问题,“幻梦,不要硬碰硬。”   幻梦之龙发出几声冷笑。   “你们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不就是希望我到时候会去阻挠它吗?”她说,“别和我废话了——什么时候,在哪儿?”   “细节和准确性不能确定,因为涉及的对象是你们龙,”爱神用一双金色的眼睛回望幻梦,“在黑渊裂隙,三天以后。”   *   帕雷萨失眠了。强烈的焦虑感阻止他入睡,他眼睛酸涩,毫无困意。他最终起身,打开灯,去看他贴在墙上的剪报。他买了他能买到的一切讯息,但从这些文字里根本看不到赫莫斯的影子。   带走赫莫斯的雪梨说,正在发生的是“和你们人类没有关系”的事,“几天以后你可能会在报纸读到”,但是第二天报纸的头版是:白魔鬼伙同巨龙占领北地。   帕雷萨盯着那些字。他这些天已经分析出了不少东西,但他分析得越多,越感到焦躁——赫莫斯会有危险吗?   赫莫斯现在那么虚弱,遇到厉害的敌人怎么办?被坑死了怎么办?回不来了怎么办?长眠不醒了怎么办?他再也见不到赫莫斯了怎么办?他迫切地看着那些简报,希望找出一点赫莫斯现在和以后都会很安全的证明。他只能找到相反的证明——号称是半神的龙王,居然在和乌尔多的那群龙谈判,它们居然有资格让龙王和它们谈判——那么,这种程度的敌人,赫莫斯——   他会不会再也见不到赫莫斯?   他在那面墙前来回踱步。要是赫莫斯真的回不来呢?   事情有一百种可能的发展,每一种的结局都是他们永诀。每一种他都无法挽回,无能为力,无法插手,无可改变。就像有人剜下来他的一块肉。刀握在别人手里,而他被绑着。   他捂着脸。他无法克制住地发抖。他想去黑渊找赫莫斯,但整个北方边境已经被封锁。他想祈祷诸神,但是赫莫斯是龙,诸神根本不会让这种奇迹发生。他想……他想……他想……他想不出来……他挨到天明。   天亮了。他去买报纸。   * 第121章 敌人就在……   薄荷酒看着铁栏后的帕雷萨,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会告诉他们的,”她说,“您不是白魔间谍,您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人类也可以给乌尔多当间谍。”帕雷萨面无表情地指出。   “哦,其实他们也不是在找间谍。只要是人群中潜伏的白魔鬼和龙,他们都想抓起来,或者要随时监控。”   “你也被监控吗?”   “的确有些人不太信任我们特派员了,”薄荷酒耸耸肩,“不过这是战时状态嘛,可以理解。”她抬脚打算走了。   帕雷萨突然说:“卡尔特回黑渊去了。”   蓝龙转过头,挑眉。   帕雷萨深吸一口气。   “黑渊现在危险吗?”他问。   “这是您无权知道的事项。”薄荷酒回答。不过她忍不住问他:“既然您不是对他毫无温情,为什么不在他还在的时候对他好一点呢?”   操你妈。帕雷萨想说。不过他说的是:“你什么也不了解。”   “哦。”薄荷酒说,“黑渊现在非常危险,秩序部非常紧张地把所有在职或放假的处刑者都召回去,看来卡尔特曾经也当过处刑者?他们会直面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可能会死,可能会身负重伤。以卡尔特那种身体状态嘛,我猜他会上阵亡者名录。”   “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帕雷萨说。   “信不信由您啦。”蓝龙说完,走了。   *   “今天回来多少?”第八问。   “三十六个,”第七说,“二十三个被特派员带回来,其中二十二个是被诬告,一个是被诬告后对人类警察实施暴力。剩下的是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主动回来。再这么下去,人类就要把所有在他们那儿生活的龙都赶回来了。”   “反正过后可以再回去嘛……”   “主要是,”第七说,“他们说,有的龙因为被人类这种行为惹火,投奔乌尔多那边去了。”   “……他们不知道投奔乌尔多算反抗龙王吗?”   “第十三亲手杀死的龙太少了,”第七说,“没有经历过她登基仪式的小龙,都对她的力量没有概念。”   “你名义上也算是没有经历过她登基仪式的小龙好吧。”第八笑道。它接着严肃起来,说:“龙王登基后的第一条新规则是,禁止同类间无故杀戮。”   “而秩序部成立起来后,处刑的活都交给秩序部负责了……这些年轻龙不怕反叛龙王,更不怕反叛长老。”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第八说。   *   “这是什么情况?”雪梨问冰糖,“他敢袭击你?”   她用尾巴戳戳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龙。   “‘他们’,”冰糖盯着他被咬伤的手臂,“三头,另外两头在你出现前跑了。他们想吃我。”   “他们想吃你?”雪梨非常兴奋,“我可以狩猎了?”   冰糖指了个方向,雪梨像风一样冲出去。   白龙提起晕倒的罪犯,张开双翼,飞进黑渊的结界。他没想到还会出现第二波,在黑渊里。另外五头龙截住他,其中一头从体型和气息上判断,年龄和血统都在他之上。   “把我们的同胞放下,特派员。”一头龙对他说。   “我认识他,”另一头说,“他是‘秩序’的那个养子冰糖。他不会放的,我们吃了他吧。”她向他两处利爪和牙齿。   “放下他吧,冰糖,”最年长的那头龙对他说,“我不想打你。”他说话的语气仿佛他和冰糖是旧识。   “我是龙王意志的执行者,”冰糖说,“你们想要吃了我,是真的吗?”   他听见他最忌惮的那头龙叹息了一声。   “我们来打一场,博古亚,”他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巴利杨。”   * 第122章 遇事不决打架解决   “您好,”赫莫斯说,“我们打一架吧。”   在他暴打到第三伙对落单秩序部成员寻衅的龙后,他失去了说您好的耐心。第七伙开始,他把我们打一场也省了,降落,放冰,打到他们求饶,走人。   第十伙的时候,赫莫斯开始思考,等这次叛乱结束了,他该怎么说服龙王,让她不要实现她的承诺,帮帕雷萨躲着他(他认为帕雷萨没可能不继续要求分手)。   第十二伙,他又一次降落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味,把他走神的思绪拽回现实。   他看看浑身是血的博古亚,博古亚惊讶地看着他,难得没脱口而出叫他爹。他接着转过头来看是谁把博古亚打成这样。博古亚是他养大的,即使年轻,赫莫斯对他打架的能力也很有自信。他嗅着空气中的气息,感觉还挺熟悉的,不过并不是他打不过的那些中的一个,于是放心了。   “您好,”赫莫斯说,“我们打一架吧。”   对方的反应很迅速:跑了。他的似乎天赋是木,留下一道难缠的藤蔓屏障。   “他说他是夜影之孙,”博古亚说,“青藤之巴利杨。您认识他吗?”   “夜影的孙子有好几十个,”赫莫斯说,他有印象,但不认识,“只有第八能认全黑渊所有龙。你还飞得动吗?”   “只是些皮外伤,”博古亚说,“我躺一会儿就好了。您走吧,不用管我。”   赫莫斯走后好一会儿,巴利杨才重新出现。他在博古亚嘴边放下一袋魔晶,接着撑起一个结界。   “和老朋友的遗孤见的第一面……”巴利杨说,“我十分不想让场面变成这样。”   博古亚看着虹光下被照得五彩斑斓的晶石。他捡了一颗吃掉。   “说吧,”白龙说,“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   “巴利杨?”第八说,“突突龙协会的青藤巴利杨?”   “突突龙是什么玩意?”   “就是那个……哦,你那时候还被关在山洞里发疯……就是屠龙协会还活跃的那个时候,我们这边有个对应的组织,是那些反感屠龙协会的龙组建的,叫屠屠龙协会协会,念起来太绕口了,大家就管它叫突突龙协会了。后来秩序部建立,这协会就彻底解散了……”第八顿了一下,“青藤巴利杨和霜冰博尔卡是好朋友,博尔卡被屠龙协会弄死了,巴利杨想报复,但那时候龙王已经下令禁止我方挑衅……后来他就失踪了。”   “所以巴利杨也是想把龙王赶走的龙?”   “也许吧……”第八说,“我想说的是……他打了博古亚,真的吗?博古亚被找到后,他是最想当博古亚养父的人。”   “……他和博古亚什么关系?”   “霜冰啊,青藤是霜冰的好朋友。”   第七明白过来,霜冰是博古亚的双亲之一。   他还想再多问点东西,然而有人进来了。是博古亚。   “阁下,”他说,“我们抓住了四十一头践踏龙王法律,试图杀食同类的龙。按照我们的法律,他们都应该被丢进黑渊裂隙处死。”   “发生在黑渊内的纷争现在不是交给多卢安管吗?”第八问。   “是这样的……”博古亚接下来告诉他们,多卢安被黑渊里的叛徒打残了,瘫在一个结界里。秩序部现在最能打的龙是他,而他刚刚被巴利杨策反了,目前的任务是说服他们一口气处决四十一头龙,这样一来,会有四十一位罪犯和三十二位看守一共七十三头龙冲进这个结界围殴你们两位长老。   “……所以,”博古亚问,“我们应该怎么做?”   第八挠挠头。   “那就别放进来吧……”   “那龙王的权威就会再跌一重,”第七说,“而且,万一这是个陷阱呢?万一青藤就是料定博古亚肯定不会真的被策反呢?也许他们就是指望着我们不会真的把他们都处死……”   “你要是从万一这是个陷阱的角度想,”第八说,“这就没完了。你怎么能确定青藤不会料想到你会这样想从而设计了什么陷阱呢?”   “如果把他们都杀了,他们能设计什么陷阱?”   “就是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也不能设计什么陷阱啊?”   “……我觉得,”博古亚插话了,“巴利杨看起来还挺相信我被策反的真实性。”   “那按第七的想法的话,”第八说,“万一是青藤想让你这么觉得呢?”   三头龙陷入了沉默。   “那就这样好了,”第七站起来,“我出去把他们都打一顿。”   “万一……”博古亚说。   “好了好了没有万一了!”第八说,“遇事不决打架解决!这才是我们龙的行事风格。”   * 第123章 那你愿意为我冒险吗   帕雷萨盯着空气中的一缕光,它是从天窗上漏下来的,在漆黑的囚室里格外显眼,细小的灰尘颗粒漂浮在那束光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人像灰尘。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比喻句。准确来说,凡人是灰尘。   他伸出手,那些灰尘被气流冲开。凡人是灰尘,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方向,只能跟随强风的方向飘去。他张开手心,独占那束光。   他想,他不应该挑衅那个过来调查他的警探。可这样的想法又激起他心中一阵反感。算了,反思不反思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他没有因为沙发上的血迹被当成杀人犯,只是被当成伪装成人类的白魔鬼而已。   这是他被关进来第二天,这是没有报纸看的第二天。第一天他充满想要杀人越狱的念头,现在倒是平静多了。外面发生着他无能为力的事,最好的办法是缩进一个安全的地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他于是收回手,闭上眼睛,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回到家里,那个他被称为领主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块砖都要按他喜欢的方式铺就,每一个人都要服从他的命令。自从他父母死后,再也没有人有权力可以把他锁进某个房间,让他反省自己。   他现在坐在自己家里,周围很安静,因为他喜欢安静,所以没人敢随便打扰他。   现在,赫莫斯坐在他身边。赫莫斯也很安静,不会聒噪地说一些令他心烦的话。赫莫斯用他那双漂亮的金眼睛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很满足于现状。帕雷萨这样坐了一会儿后,突然意识到:这太假了——赫莫斯不是这样的——于是在他的想象里,赫莫斯开口说话了:   是不是对你来说,分开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他回答道。不是,当然不是。   赫莫斯继续问他:那么,就是让我变成容易摆布的白痴,或者毫无防备的少年?   也不是。   那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帕雷萨开始想。他有很多时间来想,时间永远不会流逝,赫莫斯会永远坐在这儿等他回答。他可以不用回答,永远不回答,因为在想象里,逃避现实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在想象里,犯点错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倾身去吻龙,轻轻地含着赫莫斯的唇瓣。赫莫斯不会因此做出什么反应,产生什么想法,造成什么误解。他可以尽情吻他,睡他,享受他的拥抱和触碰。他忍不住笑了。然后鲜活的想象突然暗淡下去,他感到囚室冰冷的寂静环绕他,他感到令他窒息的孤独。他感到自己的皮被剥下来,露出隐藏着的赤裸裸的欲望。他为他的欲望感到羞愧,同时知道它们——不管是欲望还是羞愧——都毫无价值。没有人真的注意到他。他像一条在海滩上搁浅的鱼,抽搐着,渴死在日光的暴晒里。   所以,所以,所以……赫莫斯扣住他的手,握住他的阴茎,金色的眼睛在漆黑的囚室里灼灼发亮。   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在这性幻想的触碰下射精。   你不愿意为我冒险,但我会为你冒险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在想象里说。可这次只能是我来冒险。   那你愿意为我冒险吗?你会重新接近我,接近这头伤害过你的龙吗?那张脸从人类变成了龙,覆盖鳞甲,寒光凛凛,不会被伤害,却可以轻而易举造成伤害。这就是他选择的爱人,不柔软,不无力,当无法继续他的隐忍时,就会爆发出他的怒火。   可这就是他爱的人。他不爱温驯的仆人,不爱只堪被统治的弱者。他爱这个有能力报复他,有能力伤害他的人。他爱这头可以带给他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折磨的龙。   如果你没死……只要你没死……只要我能再见到活着的你……我会的。   但是根本没人听见这个承诺,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里轻颤。帕雷萨躺囚室里,射精后的空虚感笼罩了他。接着是对现状的无力感。接着是痛恨。   他痛恨他自己。   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候说——不知道?   * 第124章 。。。。   赫莫斯接下巴利杨的一道攻击——不是青藤,是冰。   “是不是有种熟悉的味道?”巴利杨问。   “这个东西——”   “屠龙协会的转换法阵,”巴利杨说,“真好用,怪不得他们自恃有能力屠杀巨龙。”   “你死了。”赫莫斯说。   “我不会死,”巴利杨接下它的一道攻击,用无数冰层格挡,拉开距离,“在我把博古亚的魔力耗尽前,我不会死。”   “你——”   “我不是来和您打架的,说真的,秩序之赫莫斯,”巴利杨说,“您毕竟是寒冰之赫莫斯唯一的血脉,我知道我打不过您,只不过……在我输之前,我会保证,”他把手腕上的炼金术装备对准赫莫斯,一道冰刃凝结发射,“您的儿子博古亚会先被抽干魔力,死在法阵里。”   “哦,博古亚已经成年了,不再是我的孩子——”赫莫斯听罢,毫不犹豫地操纵冰攻击着为了使用人类的装备必须维持人形的巴利杨,“而你,胆敢违抗我——”   巴利杨迅速伸出翅膀,却还是太慢了,被紧追不舍的冰刺破。无数冰盾阻挡在他与赫莫斯之间,接着被对方一一撞碎。他在狼狈之中逃进一个狭小的山洞。赫莫斯变回人形,冲进去。   “我听说,”石壁回荡着巴利杨的声音,“您养大了博古亚。”   赫莫斯让冰蔓延开,寻找他的踪迹。   “我听说,您曾非常想当养大他的龙。”   “我很遗憾,您非得让他死。”   “是你想让他死——青藤,现在向我展示你的臣服,你和博古亚都会活下来。”   他听见了笑声。   “您还是希望博古亚活的。”巴利杨说,像抓住了什么真相。   “是你希望,还是我希望呢?”赫莫斯问,“是谁在他身上窥见了不可挽回者的影子,无法不对他区别对待?不是我。”   “可是那个守在幼龙身边,在他身上付出心血,悉心教养,直到他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后才放开手的人,又是谁呢?不是我,”巴利杨说,“我毕竟没有养过他一天。”   一波又一波晶莹的冰棱,锋利,凛冽,疯狂地向赫莫斯倾泻下来。   “我认识的那个人死了,还活着的这个,认识的人不是我。”   赫莫斯觉得不行。凭这种打法,博古亚是真的会死。   他想,如果是帕雷萨,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   帕雷萨跟着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他觉得他们在沿着一根绳子往前走,绳子的一端系在他身上,另一端通向未知。周围很黑,很静。呆在这里就很好,为什么要向前走?   所以那个人拉着他,向前走。走下去,不必知道为什么,因为有个人领他在往前走。   他们走了很久,四周终于渐渐亮起来。他看到前面牵着他手的人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袍。他觉得自己知道她是谁,但这不重要。他觉得自己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但这也不重要。在迷雾的尽头,她松开他的手,前面是无尽清朗的光,但也是他不能掌控的地界。不要再向前了,如果你要顾及自己的安全的话。脑海里有个声音警告他。   引路的女人转过身来,金色的眼睛看着他。他知道她是谁,这不重要。他知道她的眼睛属于谁……赫莫斯的眼睛。   他一个人继续向前走。线的另一端出现在他眼前,他看到垂头丧气的龙,趴在地上。赫莫斯没有任何掩饰,让它身上的伤疤大刺刺显露在明面上,沟壑纵横十分可怖。龙看上去体型庞大,可是当帕雷萨不断走近时,他却发现赫莫斯的大小没有任何变化。这是违反透视的,他在心里稍稍惊讶了一下。   他来到了赫莫斯面前,龙只有一匹马那么大,残破的身体让它显得可怜。那双金色的眼睛睁开来,瞟了他一眼,又闭上,嘟囔着:“闭嘴。我知道我很蠢成了吧——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   帕雷萨愣了一下。他坐下来,捧起这头龙的脑袋,在它的长吻上亲了一下。   他发现赫莫斯变成了人。   “你——”赫莫斯支着地面,抻着脖子望着他,看起来十分震惊,“我——这——谁——”他语无伦次,帕雷萨听不懂他想说什么。   “你问我是谁?”帕雷萨心想赫莫斯可能又变傻了,于是解释说,“我是帕雷萨·海泽拉姆。”   “我知道你是谁。”赫莫斯说。他坐直,挪近,抓着帕雷萨的手。他看起来又很多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帕雷萨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敢说呢?   “你还没醒……”赫莫斯说,帕雷萨觉得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一层雾蒙在那些词语上。   “我可能这次真的会死……”赫莫斯接着说出了他能理解的话。帕雷萨想起来,不知道是谁和他说过,赫莫斯可能会上阵亡名单……但是他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吗?   “你不会死的,”帕雷萨说,“谁能……”   “如果那些比我强大的人决定要杀死我,那我就会死了。”赫莫斯说。他们对视半晌,赫莫斯继续道:“帕雷萨,非常抱歉,我浪费了很多时间……我本来应该……控制好我自己……”   “你应该活下来。”帕雷萨说。   赫莫斯摇摇头:“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你可以决定啊,”帕雷萨说,“跑啊?!”   跑。他站起来,好像事情如此简单就能解决了。他拉着赫莫斯开始跑,从光里跑到影子里,从影子里跑到森林里。帕雷萨认出这片森林,知道他来过这儿,于是向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跑过去。那是一片湖,纯白色的独角兽在湖边啜饮湖水。这漂亮而危险的幻影发现闯入者,却并不发起攻击。帕雷萨拉着赫莫斯跳进湖水,走进记忆里的结界。那些危险的,可以杀死赫莫斯的身影被独角兽拦住,挡在结界之外。   帕雷萨跪在草地上,气喘吁吁。但是他知道他们安全了,感到实在很高兴。他知道他现在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和赫莫斯建立新的约定,新的承诺,新的关系。他可以慢慢地改自己,他可以逐渐按照新的原则来生活。时间比他面前的草叶还要多。   赫莫斯在他身边跪下,突然开始笑。   “嗯……如果我可以,我会尽力跑的……”他对帕雷萨说。   “不是如果你可以,”帕雷萨说,“你必须——你是不是想要报复我,像我一样自寻死路——你不可以——你必须——”   他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原地,一片纯白的,清澈的光里。帕雷萨错愕地望着四周。他看到黑暗正从远方蚕食过来。   赫莫斯掰过他的脸来,遮住他的视野。龙看起来从容,温和,眷恋地望着他,不慌不忙给他一个吻。黑暗吞噬了周围的环境,吞噬了赫莫斯,吞噬了那双手,那双眼睛,那片嘴唇。帕雷萨感到自己跌入深渊。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囚室的门正在发出刺耳的响动。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来,告诉他,他获释了。   * 第125章 如何说服你的兄弟   “我是在很认真地告诉你,”阿芙拉望着虹光外掠过的龙影,“我不会听命一个新来的傻逼,仅仅因为他打得过上一个能命令我的人。”   “打得过能命令你的所有人,并且,这些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博古亚说,“我很感激你来救我,阿芙拉,但是……”   “你们是一群愚蠢而死脑筋的白痴,”阿芙拉说,“拜托,就算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你们非得听命于他吗?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役多了去了,伊多尔克……”   “不要,和我,提,你的,白魔,杂种,父亲。”   “你们只是不想承认,你们的传统观念是错的。我父亲向你们证明了:绝对的力量不能决定绝对的胜负。”   “那时候,真神还能耍弄他们的诡计。他们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和我们做对的人他们都予以援手。这是伊多尔克能够‘以弱胜强’的必要因素。可是现在这种情况……”   “博古亚,我以为你是因为拒不屈服,才被关到现在。”   “我没有不屈服于任何比我强大的存在,我只是拒绝——”   “他们命令你把老爹吃掉,你拒绝,他们告诉你不把老爹吃掉你就会死,你拒绝,于是他们就每天把你的肉切给随便哪头需要长身体的龙,你还是拒绝,我觉得……”   “我只有这一个底线,只要他们不——”   “绝对的服从不需要底线。如果你还想保留你的底线,你就不能献上你的忠诚。”阿芙拉磨着脚底的一块石头,“承认吧,如果服从更强者的代价是让你的——哦,同时也是我的——老爸去死,那么,你不会服从,你宁愿毁灭也不愿意服从。”   “……但是,噩梦还没有和龙王打那场架,所以,如果龙王赢了——”   “你知道如果我是噩梦我会做什么吗?”   “呵,你不是,这个假设根本——”   “我会把我能吃的龙都吃掉,既然我有和龙王一战的实力,有可能把这个对我指手画脚的婊子赶下统治者的宝座的话——你觉得谁比较可能被吃掉?你?我?”   “……”   “对于他们那种等级的存在来说,我们全是小虫子。要吃一点有营养的,是不是?先把沃尔夫吃掉,再把赫莫斯吃掉。小克里斯塔尔必须吃掉,他没有用。劲风是他的主要代理人和合伙人,但是既然他本尊已经回来了,那么,她的处境也相当危险。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想把一个心慈手软的换下去,换上一个心狠手辣的——噩梦之龙纳特茨,你听过他的传说吗?他喜欢把漂亮妹子抓到巢里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恋兄厌妹,把自己的妹妹吃到长眠不醒……总之,就那么个听起来又疯又变态的傻逼。他不会心血来潮吃同族吗?或者强奸同族?或者……你也可能被他当点心吃掉啊博古亚!拜托,不要凭强弱服从来行事了好吗?你和人类交涉了那么久,稍微学习一下他们处事的优点……”   “你害怕,你想逃。可你不能永远逃,噩梦之纳特茨是一位半神。你能反抗一位神给你决定的命运吗?如果你违抗了他,逃毫无——”   “所以,你想让你爹现在就死咯,博古亚?”   “噩梦也不一定会吃他的兄弟们——”   “那些冷酷无情的纯血龙,”阿芙拉转过身,“看看爹对你的态度,噩梦不吃他弟弟的几率,和你不吃你手边某一块魔晶的几率比,小多少呢?”   博古亚沉思地凝视手中发着淡淡辉光的晶石。   “我被抓住用来威胁他……”   阿芙拉一脚剁碎了脚边那块石头。   “看来我错过了你们父子情深的好戏。所以这就是他被青藤打败的原因——顾及你?哦~现在你发现爹那颗冰块一样的心里原来不止装着他那位互相折磨的混蛋恋人,还装着他亲手养大的孝子。真是非常好……”   “是的,所以我想向你证明——”   “真龙也会优柔寡断,顾念亲情!好吧,但是,博古亚,这是老爹的性格,他是黑渊出了名的像人类的龙,另一位是龙王,而龙王像人类是因为她被人类养大。而我是被白魔人类混血养大的,而你是被老爹养大的。所以,博古亚,你瞧,你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个例,不是共性。你并不能证明什么。事实上你在逃避你的无所作为——你爹会死,博古亚,因为你看到了他死的可能性却什么都不做。你不愿意吃他,为此可以反抗上面的命令。可是真叫你为了他背叛上面的时候,你却又退缩了……”   “我们两个自取灭亡难道就能阻止父亲的死亡吗?你救我,你想救父亲,只是因为你知道你一个人无法横渡外海到永恒之洲去见翠斯塔。你不想死的时候翠斯塔不在身边——或者更可能是你不想死的时候翠斯塔没有陪你死——好吧,总之,你想去永恒之洲,这是你自己的心愿,因为翠斯塔在那里。但是我和父亲去那里有什么好处?如果噩梦赢了,我们违抗了他的命令,会死。如果龙王赢了,我们违背了她的命令——”   “龙王会为此杀我们吗?不会,我们四舍五入也是她的近亲,如果我们帮她保全了她九死一生的哥哥……”   “好吧,但是……但是!你猜怎么着,等你提出你横渡外海的要求后,不要忘了爹和你一样有个分享生命的伴侣。我们还得去大陆上转一圈去找那个人类。然后,如果我们很幸运,没被归顺噩梦的龙们抓回来给他当点心……那个人类可是个相当难搞的家伙。然后,如果父亲足够幸运,和他的恋人冰释前嫌,而不是暴走发疯,他才会愿意帮你横渡外海……你好好想想,你的计划中间有多少阻碍?它根本不可能实现。”   “哦!博古亚——”阿芙拉高声说,“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可以吃了你,你打不过我——”   “那么你不仅是违抗噩梦,还会违抗龙王。她可能会姑息你临阵脱逃,但不会姑息你趁乱吃同胞——”   “可是不管是龙王还是噩梦都不在这里哦,博古亚,没人可以阻止我——”   “你疯了。”   “如果一个人意识到她的新上司是个喜欢折腾妹子的傻逼,而她和她的恋人恰好还都是妹子,而且她的恋人还是个柔弱的人类(混血)妹子,那么,她肯定会做出比傻逼上司更疯的事来——所以,博古亚——”   “松开——我认输我加入我的伤还没好把你的牙从我的尾巴上拔出来!”   * 第126章 手足至亲   第七看着他面前的第二,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第二看起来年长了几岁,而且他似乎化形成了人类,不是精灵,虽然这并没有让他的容貌产生什么变化。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小七?”第二的手指碰碰他的额头,他遮住伤疤的那些幻术化为碎片。   “那就说来话长了。”第七回 答,他目前没有和第二讲那些破事的心思,“你想做什么?”上次见到第二时,它想杀掉还在蛋里的龙王,成功了一半。上上次见到第二时,它想毁掉整个世界,因此被元初流放到星界。   第二笑笑,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们上一次见面时,小七,”他说,“场面非常不友好,可是我知道,你当时是在遵循吾君的命令,而现在,吾君已经不在了——”   “现在我们有了新的龙王,第二。”   “是的,早产的,被人类养大的小妹妹,和真龙格格不入,一心和短生种族一起玩……”   “你也喜欢和短生种族玩,”第七说,“我也喜欢。”   “你喜欢吗?”第二说,“在我身边时,你从来没对我的那些玩具感兴趣过。”   “我不喜欢摧毁,”第七说,“我想要他们爱我……像第一那样。”   “第一,”第二不知喜怒地说,“我还以为你们都把他抛掷脑后了。”   “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谁也不能忘,我最初失去的四个手足。”   第二没有回答。他笑了一下,物质被高温灼烧的嘶嘶声从第七被禁锢装置钉穿的两肩传出来。第二握住他颤抖的手。   “‘我最初失去的四个手足’,”第二说,“多感人啊。”他没有折磨第七太久。“你知道本来你不会这么简单被放过的,可是看到你变得这么脆弱,和幼龙一样脆弱,小七,”他说,“我实在于心不忍。”   “你厌恶的两位,一位已经死去,一位重伤长眠,”第七说,“这还不够平息你的愤怒的吗?”   “什么,幻梦还没死吗?”第二说,“真可惜。她死了我会更开心。不过,不够,两个无足轻重的傻瓜的毁灭,怎么能平息最重要之物在我眼前被毁掉的愤怒?不够,不够,不够……”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执著地想要摧毁……毁掉更多的东西也没法换回第一复活。”   “这是另一回事了,小七,”第二温柔地说,“而你可以松一口气,我这次回来已经暂时放下我毁掉这个世界的愿望——因为我此次回来是为了把夜影复活。”   第七睁大眼睛:“这不可能——他——”   第二没有解答他的怀疑。他把第七的禁锢解开了。   “你愿意帮我吗,小七?”第二说,“吾君已经死了,而龙王敌视我的一切行为。你愿意帮我吗?帮我去拖住龙王,为我赢得时间,我要去龙脊山脉,复活夜影。”   第七看着第二的脸,这种热切他十分熟悉,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有过这种热切。日以继夜,年复一年,无数本书,无数张纸,无数次演算,一次又一次实验……我要复活那个人。   可是……他回忆着自己记忆里的一切场景,第二和第一的确关系比较好,但那只是相对而言,因为第二和其他所有人关系都不算好。第二从不像第三那样,视线总是追随着第一,也不会年复一年坐在同一个岩洞口,只为了能不错过那个飞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第七说。   “这就说来话长了。”第二回 答。   “因为该死的人是它。”一个熟悉的女声插进来。   第二仰头,望着整个空荡荡的洞穴。   “第四,”他说,“我这次一定会把你杀掉。”   “第二,”那个声音回答它,“我也想这么告诉你呢。”   “等一下——”第七急忙喊道,“阿娜莉,既然他不是回来毁灭世界的,我们为什么不——”   一道暗影骤然出现,毫不留情地冲向它们。   “保护好自己,小七。”第二说。他迎向袭向他的攻击。   * 第127章 有何打算   赫莫斯一出来,就看到阿芙拉和博古亚站在那里,周围没有一个守卫。   “爹~真高兴看到您!”阿芙拉高兴地说。   “阁下。”博古亚和他打了个招呼,“那头深蓝色的龙……”   “是幻梦之阿娜莉。”赫莫斯说。他听着身后不断传出的爆炸声和嘶吼声,觉得头痛。   “她真的是幻梦哇!”阿芙拉说,“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幻梦阁下不是身受重伤,陷入长眠了吗?”   “她在几万年前身受重伤陷入长眠。看起来她早就恢复得可以起来走动了。”赫莫斯说。他觉得郁闷,第四为什么从来没把这事告诉过他?她和第二为什么非得打个你死我活呢?龙王知道这一切吗?……会不会是龙王给第四下的命令……   龙王敌视第二,当然,因为他是差点在龙王出生前杀了龙王的家伙。再说让第一复活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她都没见过第一,而不管人类还是精灵对第一和第二的记述都糟透了……   “阁下,”博古亚说,“您接下来有何打算?”一旁的阿芙拉虽然表情不变,但眼神透出了一丝紧张。   有何打算。赫莫斯知道这个问题是问他站那边。   “我们先离这里远点,不要被他们波及到……”他说着,张开双翼。   “幻梦阁下说您和噩梦关系很好,您说不定会支持他,”阿芙拉说,“真的吗?”   “不管您做什么决定,”博古亚说,“我都愿意追随您。”   “嘿,博古亚,”阿芙拉说,“如果你清楚龙王和噩梦谁更强,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龙王更强。”赫莫斯说。   两个小家伙于是不说话了。   赫莫斯看着下方飞逝的树影,继续思考:他应该怎么办?龙王更强,毫无疑问,龙王是世界上最强的龙。所以他们煽动起了一场叛乱。平息叛乱的办法其实很简单,直接杀掉黑渊一半的龙。杀掉温,杀掉洛尔,杀掉第二……但是……   他在一处空地降落。他想,凭他自己的意愿的话,他很乐意帮第二复活第一。他们本来以那些长老参与进来是认真地要赶走龙王,没想到他们参与进来是认真地要复活夜影。如果这样就能让这些能够毁天灭地的近亲们消停,为什么不干呢?   但是龙王会怎么决定?温和洛尔不信任她,背叛了她,用一种危险的方式试图达成他们的目的,对她予以挑衅。他们应该被处死。第二更应该被处死,因为他胆敢在她未降生之时把她毁掉。第一不能复活,人类和精灵都会因此重新仇视起黑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黑渊威胁论……   这就是温和洛尔背叛的原因,他们知道他们不会为了夜影让黑渊成为众矢之的。   他确实不会。   “你们有通讯水晶球吗?”赫莫斯问。   “全黑渊的魔法物品都被收缴了,”博古亚说,“他们希望龙王现在对黑渊的情况一无所知,除了噩梦纳特茨的回归。他们也加固了黑渊的结界,封了所有出口,只留了有限几个,都有守卫,只进不出。”   “打不过吗?”   “馨风援助东边,苍雷援助西边,除了他俩还有小克里斯塔尔。”   “他们怎么会还在?”赫莫斯诧异地问。星界之门开启时的天象很醒目,第二回 来的消息瞒不过龙王。温没法用全乌尔多的白魔鬼威胁龙王了。他们需要人手去拖住龙王。   “他们为什么不该在?”阿芙拉迷惑地看着他。   “有一些情报你没有权限知道,”博古亚说,“我明白了……这里的长老们是假的?幻术?”   “噩梦很擅长幻术,尤其擅长利用人们心底的恐惧制造幻境。”赫莫斯说。   “噩梦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半神,就算是幻术,力量也不可小觑。而且它肯定会设置警报装置……”   一阵尖锐的长啸划过天空,赫莫斯抬头,看到他的两位手足彼此撕咬的影子。   “他现在自顾不暇了,”赫莫斯说,“我们走。”   他们飞向黑渊的边缘。没人出来阻拦他们,除了天空中的两位半神对彼此的咒骂声外,周围很寂静。那些年轻而弱小的混血龙瑟缩在林荫之下,岩洞深处。那些年长的高级龙在逡巡,探望天空,毫无出手妄动的打算。   在最近的那个门前,一头栩栩如生的巨龙驻守在那里,漂亮的嫩绿色龙鳞因敌人的出现翕张着,锋利如刃的旋风在她身边凝聚。   “你们,”她威严的声音响彻三只龙的耳畔,“回去。”   馨风。按理来说赫莫斯现在打不过她。   冰拔地而起,爆开,如同一株株绚烂的花朵,阻挡旋风的冲击。他的攻击越来越强,而她则越来越弱。在他们即将相撞前,最后一波密集的冰刃发射,爆裂。馨风消散在一缕雾气中。赫莫斯随着惯性摔出黑渊。躁动的魔力在他破碎的身体里穿梭不止,他感到有点痛苦。他试图化形,变成人类,然而最终只是变成了一个覆盖着鳞,长着尾巴和角的东西。   博古亚匆忙降落在他身边:“您没事吧!”   “哇哦!”阿芙拉在后面赞叹道“您对魔力的控制真精妙。”   “您应该交给我们。”博古亚担忧地说。   “要速战速决,”赫莫斯说,“现在……带着我先跑。我们得去找龙王,告诉她他们的目的是复活夜影……”   “什么?复活这种剧情不是已经出现过一遍了吗?”阿芙拉说。   “我明白了,父亲。”博古亚说。他扛起赫莫斯。   “等等等等你们等一下——”阿芙拉叫道,“既然真的馨风不在这里,他们都在对付龙王?”   “阿芙拉,”博古亚不耐烦地说,“我们必须尽快——”   “去送死吗?!老爹!赫莫斯阁下!您有没有搞清楚——您要去接近一群长老和半神混战的现场?凭您加上两个我们?”   “你可以走了,阿芙拉,自己去想办法横跨外海找翠斯塔。”博古亚飞起来。   “我一个人怎么能飞过外海!”阿芙拉追着他说。   “变成精灵混上船。”   “我不会化形精灵!”   “那与我无关,我服从阁下的命令——”   “父亲!您不想去见帕雷萨·海泽拉姆吗?”   “阿芙拉,别——”   “别继续掺和这件事了,您不怕死吗?我们一起去永恒之洲吧,远离这些杂事……”   “没有谁能逃脱——”   “拜托!您一开始回来时候也很不情不愿吧,您只是被迫听从龙王的命令。现在黑渊这么混乱,命令互相冲突,我们为什么还要呆在这儿,为了实现别人的意志去毁掉自己的生活呢?阁下,您不想见你的人类吗?”   博古亚突然觉得四周温度骤降,接着,他听见阿芙拉惊慌的声音:“……快松手博古亚——”   他摔在地上。   “靠……”白龙看着蔓延开的冰层,感到了那么一丝丝崩溃,“他暴走了……”   * 第128章 掉san   有人捧着他的脸。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去见你。   那就来见我。那个人说,同时却松开了手,不断远去。   等等,不要走——赫莫斯想说。他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也睁不开眼睛。有东西在阻挡他。   他冲破了那些阻拦。他用一百张嘴发出呼喊,一千双眼睑睁开又闭合。他看到痛苦,看到伤口。看到两头年轻的龙。看到他们的声音在风中震动。请您冷静一下!   不要碍事。   他在前进。他在铺开。他冻住草叶,树梢,溪流,虫豸,鸟,走兽。他不在这里。猎人。不是他。   快停下,您会死的!   他停下来。不能死。那个人的声音又近在耳畔:你应该活下来,你必须活下来。   当然,他必须活下来,这样才能见到他。   不要阻挡我。   他感到如此愤怒。他们胆敢让他按捺他的心愿。他最迫切的心愿。他最重要的心愿。他最想实现的心愿。   嘘,小七,停一停,我命令你,呃……   这是他的兄弟,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看起来很好吃。他的数十条舌头尝到了兄弟血肉的味道。   小七,冷静一下。   我要去见他。   好的,好的,会见到的,我现在就陪你去。   那是我的东西——不许你碰——   好的,小七,好的,我不碰,我远远地看着。我们去见他吧,你先想一想,他在哪儿?   是啊,他在哪儿呢?   在那栋房子里,等我回去。   真的吗?   你觉得呢?帕雷萨站在他背后,手指轻轻敲着他的肩膀。他想象力的产物低声呢喃着:你觉得我还会留在那栋房子里,等你去找我吗?   你找过我……   在一个梦里,梦都是假的。   你对我说,要活下来,要逃跑……你想见到我……   梦都是假的,赫莫斯。   “小七,”他听见第二问他,“去哪能找到他?”   他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接着自己消失了,他看到了帕雷萨。   “在这儿,”他指着自己,“就在这儿。”   “真有意思。”第二在笑。是第二的手指敲着他的肩膀,嗒,嗒,嗒,嗒……黑暗在吞噬森林,吞噬博古亚的喊声。他们在哪儿?   ……   纳特茨把陷入睡眠的兄弟扛起来。   “你为什么叫他父亲,”他问博古亚,“你不是他的血脉——你是。”他看向阿芙拉,后者在发抖。   “我是赫莫斯阁下的养子。”博古亚垂着头说。   “他被称为赫莫斯啊,”纳特茨说,“好蠢的名字,精灵语——”他迈开脚步。   “大人,我斗胆请求——”博古亚说,“我们愿意带阁下回黑渊休养,并保护他的安全——”   “你确实斗胆。”纳特茨说。   从土地深处突然冒出几条锁链,缠住博古亚。纳特茨愉快地轻敲手指,听到第七的养子发出一声惨叫。他一扬手,那条声带被他捏在手里。   “对我充满感激,”他在白龙痛苦的嗬嗬声里说,“你本来应该死的。”他挥挥手,博古亚和那些铁链一起失去踪影。   他走向阿芙拉。   “你是小七的第几个孩子?”   “唯一一个,大人。”阿芙拉回答,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七的第一女,送你一份见面礼,”他把那团肉递到她嘴边,“吃吧。”   阿芙拉舌头一卷,把博古亚的声带咽下去了。   “谢谢大人。”她说。   “好姑娘。”纳特茨说,沾血的手摸着阿芙拉的头发。   *   帕雷萨哈哈大笑。   “你们真龙不愧是命运的变数,”他对赫莫斯说,“办事根本没有计划性,乱来。”   “我不能控制暴走的出现。”赫莫斯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是突然很想见你……”   “你应该立刻来找我,而不是打算去找龙王,”帕雷萨说,“我命令过你了,不许——”   赫莫斯厌烦地挥了一下手。这个帕雷萨消失了。   他继续在无尽的黑暗中走。   “你知道为什么。”又一个帕雷萨出现了,和他肩并肩走着,“阿芙拉——你的女儿——她的话打动你了。这群互相敌对的巨龙,他们的争斗危险而烦人,明明各退一步就能皆大欢喜——”   “不能复活第一,黑渊不能成为众矢之的,龙王不能妥协——”   “和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   他截住话语,因为四周不再是一片漆黑。他看到他,帕雷萨·丹马克,身边站着年轻的瓦露缇娜·浦尔基涅。   “你看那些尘埃一样的人,”丹马克像是对身边的精灵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哭得如此惊天动地,如此悄无声息。”   “这不是我会说的话,”帕雷萨评价道,“你演走形了。”   “这是我会说的话。”赫莫斯说,“我不想让我和龙王给黑渊构建的一切毁于一旦。那是我想干的事——也是你会认同的事。”   “你自以为你通过扮演我,就能了解我了。不,赫莫斯,那不是我想干的事。这么心慈手软,效率低下——”   “闭嘴,幻象。”   “嘘,小七,不要让幻象闭嘴。你知道噩梦的魔法,你越反抗,幻象就会变得越可怕,你越顺从,它才会变得和你心意起来。”   “不,他魔法的核心思想是:危言耸听。”   他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顶营帐里,脚底是半干的血液。帕雷萨苍白的尸体横陈在地上。   他目不斜视地踏过尸体,继续向前走。   他看到一片冰原,一座巨龙的遗骸,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又一个帕雷萨。帕雷萨把手放在龙的遗骸上,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可以逃跑吗?”   “我不会死。”赫莫斯说。   这次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帕雷萨,是伊多尔克。   “不管是哪个短生种族,都有一句类似的谚语:吃一堑,长一智。赫莫斯,只有你们这种真龙,永远记不住教训。”   “我不会死。”赫莫斯说。   “你可能会死,你很清楚,”帕雷萨说,“不然你为什么那么想见我?”   四周又变得一片漆黑。赫莫斯感到魔力乱流在割开他的皮肤。不过他知道这些疼痛都是虚假的。   “你希望你死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帕雷萨继续说,“可是你知道吗,赫莫斯?你不该来找我,你应该直接想象一个我出来就好了。因为——”   赫莫斯开始攻击他面前的屏障。   “——因为我不会留下来陪着你。”帕雷萨的声音说。凡人的体温正在远去。   他砸碎了什么,向下坠落,接着从床上坐起来。阳光斜射进来,帕雷萨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赫莫斯意识到他还没出噩梦的幻境。   “我死了,你过得很好,”帕雷萨说,“你死了,我也会过得很好。我们不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吗?”   “我过得不好……”   “他还没拿你那些情人们的事挖苦过你吧?”帕雷萨说,“我们来演练一下?”   赫莫斯从窗户跳出去。这里一会儿变成帕雷萨家族的城堡,一会儿又变成伊多尔克的堡垒。他闭上眼睛,开始感知方向。   黏滑的,沾着血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听见帕雷萨的惨叫声。帕雷萨说,停下来,住手,救救我。   他找到了方向,开始走。   幻象挤进了他的眼皮。他看到童年时的一段记忆,第二在活生生剖开一个女人的身体,她的内脏掉了一地。他已经成年的兄弟发现了偷看的他,友善请他一起过来玩他的玩具。他走过去了……那个女人变成了男人,那张脸变成了帕雷萨。他在自己的巢里,跪在他做出的牢笼里,手里抓着帕雷萨的肠子。   帕雷萨抓着他的手腕,帕雷萨盯着他的眼睛。帕雷萨对他说,停下,住手,救救我。   再次闭上眼睛。幻象穷追不舍。他站在月光下,帕雷萨浑身是血的蜷缩在地上,每一根骨头都被他碾碎了。幸好他这次已经失去了意识,记不起这些痛苦……   “可是他在康复时吃了很多苦头,”塔姆林把帕雷萨扶起来,“尤其是脚踝,疼得彻夜难眠。听起来很有深意,是吧?脚踝,你不想让他有能力跑——”   “他已经康复了,这不是我——”   “这都是你的希望。”帕雷萨说,“这都是你干过的事。”他站在那里,拿着一根手杖,怨恨而戒备地注视他。   “来吧,转过身,我们回去,”另一个帕雷萨笑呵呵地出现了,“越反抗,越可怕。停下来,别走了,你又不是你哥,能从毁灭里获得快乐。”   “他还没有被我毁掉。”   “你想演练一下吗?”帕雷萨为难地说,“那好吧,我这么爱你,都主动请缨去你的梦里给你泄愤过了,让你彻底摧毁一次也没什么的,是吧,赫莫斯?”   “这些都是假的。”   “都是你一度希望成真的幻想。”   他们站在地下竞技场的后台里,周围有许多笼子,里面躺着做完手术的龙,向他们温顺地笑着。   “我没有想过这个——”赫莫斯说。   “那你为什么那么好奇?”当年那个半精灵医生向他微笑。医生走向魔晶灯下的椅子,那上面绑着帕雷萨,垂着眼睛,看起来毫不关心他此刻的处境。帕雷萨就是这样子的,当他彻底绝望时,他不会屈服,他会无视你,假装你不存在,直到你最终忍受不了,濒临崩溃,向他屈服。   医生一边擦拭他的冰锥,一边继续问:“你为什么那么好奇这些细节,赫莫斯?你没想过吗?哇,如此彻底的摧毁和征服,他永远不会再刺痛你,永远会温柔地望着你。如果当年你知道这种技术就好了,嗯?”   这是个一闪即逝的隐秘念头。但他从来没希望成真过,因为他知道——   “注意——先生,梦想实现——”   闭上眼睛。没有用。医生让他握住那柄冰锥。   “来,搅碎他对你所有的反抗。”   走过去就行了……这些都是假的……我没有这样做过……   “你做过了。”帕雷萨说。他伫立在月光下,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接着,冰刺穿了他的肺。他跪在地上,然后,脚踝被碾碎。   一片漆黑。   赫莫斯从床上坐起。还是那个房间,帕雷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还想演练什么?你还有很多更可怕的回忆,更可怖的忧心,更放肆的想象,我们的素材还多着呢——或者,别再反抗噩梦了,赫莫斯。你不反抗,我们还可以快乐一下。”   他向赫莫斯走过来,上床,跨到他身上。帕雷萨要求他吻他。   “快点,”帕雷萨催促着,把他的阴茎纳入体内,“做那个给我快乐的人,而不是给我痛苦的人。”   很多触摸,很多拥抱,很多吻。帕雷萨骑在他身上,柔软的体腔裹紧了他,因为这种接触而兴奋不已,畅快淋漓地呻吟,汗水沿着起伏的肌肉徐徐淌下。他抓着帕雷萨的腰,抚摸他的小腹。帕雷萨摸着他的脸,用手指代替嘴唇的亲吻,指腹轻轻摩挲着赫莫斯的嘴唇,接着把拇指放进赫莫斯嘴里,一直放到他们射精。   在他们打算再来更多之前,赫莫斯看到了第二。纳特茨不知道已经在旁边看了多久,在被发现以后,还笑了一下,和第七打招呼。   “居然是男人啊。”第二说。   第七下意识抱紧了帕雷萨。接着他松开这个幻象,坐起来。一切化为乌有,变成一片漆黑。他和第二相对而坐。   “放我出去。”   “再等等,”第二说,“明天我们就能到第一的遗骸边了。”   “我们?你不是希望我去拖住龙王吗?”   “你崩溃了啊,我怎么能让魔力失控的兄弟给我去打架呢?”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魔力失控的兄弟留在黑渊?”   “万一你不好好在黑渊养伤,跑到前线凑热闹怎么办?”   “……纳特茨,我已经成年了。”   “我没参加你的成年礼,”他回答,“何况你现在变得这么弱。”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为什么急着出去?多和自己的幻想玩玩不好吗?出去后有这么逼真的幻境玩吗?”   “我要出去。”   “不行,”第二说,“我还要准备第一复活的魔法,没工夫看着你。乖,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幻境里时间过得很快。”   他说完站起来,消失了。   纳特茨重新睁开眼睛。他们坐在行驶的火车上,阿芙拉拘谨地坐在他对面,肩膀上靠着昏睡的赫莫斯。一个男孩儿拉开包厢门,问他们是否需要一份报纸。   他让阿芙拉买了一份,接着让她把新闻标题念给他听。   今天的头条是:巨龙回巢,我们可以把魔物赶出北地了吗?   * 第129章 碰巧   帕雷萨放下报纸。看向桌子上的水晶球。没有接通。   他拆下启发器,心烦意乱地开始做剪报。   他被放回来那天,意外从他领回的“可疑物品”中发现了这个通讯水晶球。他们的报告上说是在行李箱里翻出来的,被特意藏在行李箱的一个夹层里,附带一张字条。   是赫莫斯的笔记,特意用古代字母写的,那些警探以为发现了什么密文情报,拿回来一破译,上面写的是请他不要扔这个通讯水晶球,在他想见面的时候拿它联络他,后面是串卑微的道歉和恳切的告白。   不过他们仍旧相信,那段文字后面肯定蕴含着什么了不得的情报,他肯定是白魔间谍。最后还是小法师从皇城寄过来的一大摞关于他的研究报告救了他。   小法师还给了他一封私信,告诫他尽快离开西岭,因为他们那儿都传言,乌尔多下一次袭击的目标肯定是西岭。   他遵从了小法师的告诫,所以他现在坐在龙脊山脉东面山脚下的一间旅馆里。好消息是战时状态下,物价上涨,花销猛增,他必须得搞点进账了。   午饭时间,他锁好门,下楼,像昨天一样点了一份廉价的午餐,然后告诉老板下周他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明天早晨他就会离开。他一边吃午餐,一边思考自己应不应该去投奔盖沙夫人。还是应该去干赏金猎人赚快钱呢……   他没有注意到某张桌子边的一位女士向他投来震惊一瞥。他的确很快注意到打量他的眼神,抬起头,和一位苍白的黑发男士对视了。那个陌生而英俊的男人眯起眼睛,向他微笑,毫不理会同桌拿扇子挡着脸,正对他耳语什么的女士。   这人很快收回视线,搂着同桌的女士——从肢体的亲昵程度看大概是他老婆——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那位女士始终拿扇子挡着脸,不过扇子毕竟不是面罩,只能挡一面。她经过一些人时,仍能被看到侧脸——帕雷萨看到她苍白的皮肤上起了很多红疹。也许是晒伤了。   帕雷萨没太纠结这两个人,毕竟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赫莫斯。赫莫斯肯定没死,因为他后背的咒文还好好地留在那儿,一伸手就能摸到。所以赫莫斯没死,但是为什么不接通他的通讯呢?赫莫斯会不会重伤沉睡?会不会他要等个千八百年才能再次见到他?他可以等,但是现在……他需要一个答案。   他毫无胃口地把午饭吃完,上楼去。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敲门声。他打开门,门外站着刚才那个对他莫名其妙笑的陌生男人。   帕雷萨在心里花了一秒钟把这家伙的脖子割断,然后觉得自己有了耐心,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问他:“您好,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这家伙说,“我有一个叫米勒斯的朋友,和您乍看很像。现在离近了一看,才发现我认错了,非常抱歉。”   他走了。   帕雷萨关上门,转身,惊悚地发现身后的房间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充满呜咽的风声的黑暗。   他回身,重新把门打开,门的那头是另一片黑暗。   帕雷萨抽出长靴里的匕首,警戒地望着四周。   *   阿芙拉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见噩梦敲开了门,约翰·多伊礼貌地询问,接着却是一片寂静,然后就是身体倒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打开,噩梦把昏迷的帕雷萨·海泽拉姆扔给她。   “确定是他?不是长相相似?”   “是他。”阿芙拉低声说。   “好吧,保护好他俩安全。”噩梦说,“这时候受伤容易失控的。你不想再面对一次你爹失控吧?”   “不想,大人。”   “好姑娘,”噩梦温柔地说,“别离开这个房间。”   * 第130章 尴尬了   帕雷萨冲进一扇门,把门关严,锁死。他听见怪物的怒吼,爪子摩擦门板的沙沙声。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惹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他一开始以为那个莫名其妙来搭讪的家伙是个闲得无聊的幻术师。那些怪物非常不像真实的生物,都是一群奇形怪状,像把血肉模糊的尸体随便组合出来的玩意儿,散发着腐肉的臭气。但是要说都是幻象,这幻象未免也太逼真了,他完全找不出其他任何更可疑的地方说服自己,它们是假的。那些利爪在他手臂上留下的伤口还在——   咦?   帕雷萨借着此处微弱的灯光打量自己的手臂。完好无损,外套和衬衫整整齐齐。他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前胸,裤子,靴子,干干净净,好像刚才他那些惊魂战斗才是假的。   而此刻,门板外的摩擦声也不见了。   他转回头,门赫然已经打开了,半掩着,露出一线温暖的灯光。他听见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嘴唇吮吸发出的响声。他伸手想把门关死,手指刚碰到门把,门却自己弹开了。   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他真是永生难忘。   他看到了赫莫斯,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法尔蒂娜。看到他们在卧室里。他看到满脸伤疤的赫莫斯站在那边,看着床上格外年轻的他和法尔蒂娜,而他自己站在床的这边。   他想把门关上,然而门已经不见了,那个房间也不见了。他背后是一张挂毯。   帕雷萨觉得他肯定是在做梦,而且还是个噩梦。他肯定是还没有醒,其实今天一整天都是梦。他最近压力太大了,所以做了这么个逼真又离奇最终还令他难堪的梦。他知道做令自己难堪的梦很正常,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心情越不好梦的也越不好,不过反正梦都是假的,快醒过来就完事了。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他没有醒过来。好吧。   床上的他和法尔蒂娜已经开始互相脱衣服了,一边脱还一边说着虚伪肉麻的情话,完全没注意到他们旁边站着的浑身雪白的可怕的人影。帕雷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这瘆人一幕上移走。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梦,就算这是真的,反正被人旁观上床的也不是他。走了走了。他可没兴趣旁观别人上床(就算那个东西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他强作镇定地走到卧室的门口,身后是自己和法尔蒂娜的声音,他们在情意绵绵地告白,宣誓他们会在今后的生命里忠贞不渝。这似乎是这个走形的他和这个走形的法尔蒂娜的新婚之夜。他听着,觉得好恶心。   门打不开。   大概这就是噩梦之所以成为噩梦之处——你被迫承受这些幻想在你眼前栩栩如生地展现——所以他又回到了老话题,他的脑子出什么毛病了?为什么要做这么个梦。   哼!帕雷萨告诉自己,不过是个清醒的噩梦罢了,不能吓住他。保持冷漠和疏远,他可以心如止水地度过这艰难一刻。他可以的。他现在觉得心平气和了,他可以平静地让身后接吻的声音穿过他的思绪而不做停留,他也可以接受身后还站着一个状似赫莫斯的东西在旁观那个状似他和法尔蒂娜的东西上床。因为他们都是假的罢了,这里没有真真正正的人,只有折磨他自己的想象。   帕雷萨为自己恢复冷静的速度而自豪,接着,他就听见了一句打碎他冷静的话。床上的法尔蒂娜,用一种紧张而礼貌的语调问床上的他:“帕雷萨,你为什么软了?”   神啊,快让他醒过来吧。   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如果在梦里把自己捅死,肯定就能醒过来了吧?   他正要捅自己,手腕就被人捏住了。哦是赫莫斯……不愧是他自己做出的噩梦,把他逃跑的路线全都堵死了……   然而接下来,他看到赫莫斯的手握住了门把手。他死活打不开的门,龙一推就开了。赫莫斯拉着他走了出去。门外不是他家的走廊,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白石砌成的大厅宽广而空旷。他还来不及打量更多,就被赫莫斯抱紧。   ……噩梦突然画风一转变成美梦了?   赫莫斯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脖子边,不说话,不放手,不抬头。他只能感觉到赫莫斯均匀的呼吸洒在他的皮肤上,非常逼真,有点痒。他忍不住伸出手也抱抱赫莫斯,摸摸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他觉得在经历了刚才那些可怕的场景摧残后,他有理由放纵这么一小下。   如果他旁边没有突然又出现一个人的话,他肯定会放纵的。   帕雷萨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法师打扮的人,觉得抓狂。   这是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和颇高的颧骨,下斜的眼角给人一种柔和善良的感觉。这个法师温和地看着他俩,帕雷萨困扰地看着他。接着法师开口了:“别自不量力,赫莫斯。在他发现真相并生气前,你快坦白吧。”   帕雷萨困惑地看着他。   法师突然像烟一样消散了。接着,赫莫斯松开了他。龙又变成了那副光鲜的模样,疤痕都不见了。   “你不是在做梦。”赫莫斯说。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我在做梦?”帕雷萨问。   “第一次进入噩梦纳特茨的幻境的人都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噩梦。”   “……噩梦之纳特茨?”   “元初第二子,噩梦之纳特茨。他从星界回来了。我们现在被困在他的幻境里。”   “所以我是实体?”   “不。我们不是实体,我们在昏睡。不过这里不是梦境,这里遵循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套运行法则。简单来说,这个幻境会反应你的恐惧,阻止你离开。你离幻境的中心越近,幻象越平和;离边缘越近,幻象越恐怖。”   “那——”帕雷萨指着他身后,刚才有门的地方,“那个卧室里的——”   “……我想后面那些应该是你的恐惧。”   “恐惧你妈逼!”帕雷萨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恨不得再揍他几拳,“你他妈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你对她硬不起来吗?”   “我对你硬不起来!”帕雷萨暴怒地说,“带我出去!”   “我在试图出去,到目前为止还没成功过。”赫莫斯告诉他。   “操!”帕雷萨说,“为什么你哥哥要把我和你关进来?”   “我也很好奇,”赫莫斯说,“你现在在哪儿?”   帕雷萨没好气地报了一个地名。   “所以,”赫莫斯的声音露出明显的失落,“你走了。”   “操你妈!你可没要求我一直在那儿呆着。”   “去哪都是你的自由。”更加失落。   帕雷萨想踹他一脚。   “这几天我一直在用那个水晶球联系你。”尽量耐心解释。   “……真的吗?”语调略微上扬。   “假的。”生气。   “哦。”好像信了。   “真的。”更加生气。   “……”   “结果原来你这些天一直困在你自己可怕的想象力里,看你想象中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的妻子上床?”非常生气。   “那个其实是……头一次出现……”   “你为什么还在那儿看了大半天?!你为什么不让它们立刻消失?!”怒不可遏。   “我没有在看你们……我在想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我是她的替代品吗?”   “替代你妈逼!”暴跳如雷,“你是给我生孩子了还是给我管家了?”   “她对你来说不止是一个妻子。”   “原来你也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赫莫斯的语速非常缓慢,“你不喜欢我不为她的离去感到遗憾……可是,如果她一直活着,你还会接受我吗?”   “她已经死了,在很年轻的时候死的,没有如果。”   “你一直更喜欢女人,”赫莫斯说,“如果我一开始接触你的形象是个女人,你会更喜欢我吗?”   帕雷萨宁愿这个赫莫斯不是真的。他宁愿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等他醒过来,他还躺在床上,还没联系上赫莫斯。他们的再见面应该比现在更愉快一点,应该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调上对现在的珍贵性的明悟,先畅饮一番重聚的喜悦。先不要进行太多艰难而严肃的谈话,先谈谈旅行,然后在旅行里不急不缓地慢慢释怀。他会好好和赫莫斯分析一下问题到底是什么,然后一起解决问题……总之不是现在这样!这都什么跟什么!他现在完全不想和这头蠢龙说话,赫莫斯提出的问题简直是侮辱正常的智力。   他祈愿一切是场梦,一秒钟后,他的祈愿没有实现。好吧,他艰难地看向赫莫斯,后者沉痛地看着他。   他不想说话,只想打人。   “问题不在于性别,”他身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法尔蒂娜站在他身边,看着赫莫斯,“他想过的东西比你远多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想过,”帕雷萨突然觉得惊恐,“在我和你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天,我向他要求,请他与你决裂,他该怎么做呢?”   他知道这些都是幻象,所以他没有多想。匕首滑到掌心,他割断这个法尔蒂娜的喉咙,防止她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她非常逼真地喷出了好多血,溅了赫莫斯和他一身,然而非常不逼真地不挣扎,不抽搐,向他微微一笑,嘴唇蠕动着,无声吐出几个字:你害怕他知道。   帕雷萨看着她逐渐变得苍白的脸,心里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废话,这又不是真的法尔蒂娜——直到四周的环境变成了他家的庭院,喷泉边还有两个人影。帕雷萨不用正眼瞧也知道他们是谁。他的记忆力很好,无聊时闪逝的念头也记得清清楚楚。   这可真他妈不愧是噩梦之龙造出的噩梦。 第131章 迎接噩梦的洗礼   “让它停下来。”帕雷萨对赫莫斯说。   赫莫斯看起来在斟酌他的提议,因为这家伙非常想知道那个该死的答案。就是这点犹豫,让喷泉旁的伯爵有机会把话说出口:   “我想和您很严肃地谈一件事,请您不要再来我家了。”   赫莫斯让它停下来了。   然而,这个碎掉后,他们又站在另一层幻境里。在冰做的笼子里,他听见自己痛苦的闷哼声,以及肉体拍打的声音。   “停下来。”他闭上眼睛,说。   赫莫斯深吸一口气。换来的下一个听起来更惨,是他自己变了调子的惨叫声。   “我不能真的停下它,”赫莫斯说,“这就是噩梦……”   “那就他妈的回到那个比较平和的中心!”   “回到中心最快的办法是什么也不做,顺从地等待一会儿。”   “那你倒是早说啊!”帕雷萨怒喝道。他的声音淹没在自己的惨叫声里,他几乎听不见自己。他坐下来,闭着眼睛,告诉自己要冷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一团又热又软又滑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是你自作自受。”这是赫莫斯的声音。   他旁边还有一个赫莫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挨着他坐下。他接着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虚弱,但充满怨恨:“我希望我没有遇见过你。”   帕雷萨苦中作乐地想,原来和赫莫斯一起旁观自己和法尔蒂娜上床还不是最瘆人的,更瘆人的是和赫莫斯旁观赫莫斯怎么折磨他——虽然现在发生的场景听起来肯定比实际要夸张,但真实性降低并不能降低它瘆人的程度。事实上,他在突然听见自己的又一声惨叫时,浑身一激灵。   “对不起,”坐他旁边的赫莫斯说,“我不小心把你的长相告诉纳特茨了,不然他肯定不会认出你。”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长相告诉他?”   “我那时候暴走了,不清醒……”   “你暴走了?!你暴走为什么要把我的长相告诉你的大反派哥哥?!”   赫莫斯不说话。   帕雷萨突然发觉,周围瘆人的声音好像没有了,他悄悄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他们呆的地方有些许熹微的亮光,照亮他们自己的身体。   “我那时候突然特别想见你,”赫莫斯说,“冲动强烈到……我无法承受……”   你好脆弱。帕雷萨第一时间想说。可同时他心底还有另一个声音附和着赫莫斯:我也非常想见你。   他最终哪句话也没说出来。沉默是一种惯性,第一时间没有说出来,之后就越来越难开口,不管是那一句话。   他坐着,坐在这个世界上和他认识最长久,关系最密切的人身边,还是感到一切对话如此艰难。此刻的沉默令他感到憎恨。他想干脆利落地走人,走到一个看不到赫莫斯的地方。他此前对这个时刻所有的期待都化为泡影,一直以来的对重逢的想象显得如此虚假。他感到难堪,为自己有过的思念;他感到憎恨,为自己燃烧着的感情;他感到痛苦,为自己从前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处境。   他希望这是个简简单单的噩梦,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后,他会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还没有发生,他可以假装没有思念过这个人,假装没有准备好去找他。   他的领口突然被抓住了,一个凭空出现的赫莫斯,新鲜的伤口绽裂在皮肤上,手指迸发着强烈的寒意,向他怒吼:“你这个骗子——你说你会为我冒险——”   它被扔远了,被他身边的赫莫斯。帕雷萨看着这个幻影在怒吼,在哀嚎,身上燃烧起白色的火焰,混着冰雪的风暴凭空升起。他听到一头龙垂死时凄厉的叫声,听到它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   “闭嘴。”这是赫莫斯说的。帕雷萨看着赫莫斯,后者难掩气恼地伸出手,把手一握,尖叫的幻影像被掐灭的火苗一样消失了。   帕雷萨非常害怕像刚才那样,打碎一个,立刻又出现另一个。他紧张地等待着,几分钟后,什么也没发生。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前所未有的焦虑涌上心头。赫莫斯他哥和赫莫斯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把弟弟困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还把他也关进来。这个幻境太可怕了,越不想见光的秘密越要抖露出来,偏偏他们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完蛋了。他做过的想过的不想让赫莫斯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要是他们一直呆在这里,赫莫斯一个一个都知道了怎么办?再暴怒之下打算和他同归于尽怎么办?   “如果我还活着,”法尔蒂娜又他妈地突然出现了,亲昵地握住了他的手,“你肯定能保持你的判断力,不为了虚无缥缈而且毫无益处的爱情冒这样大的风险。爱情愚蠢,无聊,让你变得平庸,软弱,远离一切伟大的事业。而我们想做的是……”   帕雷萨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的了。他既不想看这个法尔蒂娜,也不敢看旁边的赫莫斯。   “不管他的心是不是从始至终属于我,”法尔蒂娜又对赫莫斯说,“它绝对没有属于你过,你这个——”   她消失了。   “把他的一部分大脑捣烂,”一个帕雷萨不认识的声音出现了,“这样他就会属于你了。再也没有那些野心和逃离你的渴望,一直驯顺地呆在你怀里。”   帕雷萨意识到那个陌生人话里的“他”指代的好像是他本人,不禁有点毛骨悚然。哇,赫莫斯,真有你的……   “把他变成一个白痴,”声音又变了一个,可能赫莫斯把刚才那个弄没了,“如果他不能理解这些话语的含义,他自然也就不会对你发怒了。”   不,我现在不想发怒,我想逃跑。帕雷萨心说。   “你逃不掉,”这次说话的声音变成了柏蒙特,在他自己旁边,“我告诉过你了,这是一位半神,如果你害怕,从一开始就疏远他。你不能指望他还像你那些凡人的小伙伴一样,被你剥削完所有利用价值后,在你觉得方便的时候就扔掉。他有能力报复你,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帕雷萨把头埋在膝盖里。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声音又变了,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和法尔蒂娜很像的声音,但语调比法尔蒂娜坚硬,冷漠,带着刺人的嘲讽:“懦夫。失败者。已死之人。你根本不应该活过。”   她说的没错,但是……   在他想出但是后面的东西前,帕雷萨觉得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不禁浑身都紧绷了,接着发现这人是赫莫斯。赫莫斯靠过来,手臂搭在他身上,像一道屏障。   “不是这样的。”赫莫斯说。对雷蒙娜说。   “赫莫斯叔叔,”雷蒙娜轻笑着,“难得您愿意把您那尊贵的视线放到我身上。我一直想问问您——是您在我父亲死后,偷偷潜进我们家族的城堡,在我父亲的卧室里放火,把他和我母亲写给彼此的情书付之一炬了吗?”   帕雷萨难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赫莫斯,在他死后,烧他和法尔蒂娜的情书……他知道赫莫斯一直反感法尔蒂娜……可是烧情书……在他死后……赫莫斯特意过来烧情书……赫莫斯居然还干过这事?!   赫莫斯没有回答。雷蒙娜继续说道:“在所有认识他的人中,只有你最没资格说,‘不是这样的’。在他死后,你才是那个最憎恨他的人。当我们这些认识他的凡人都埋进泥土里后,只有你还存在于世间,你,和你的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赫莫斯说。   “那不久以前呢?你想杀了他,杀了你自己。这次你失控只是想来见他。下次你失控又会做出什么?你难道能保证你自己永远不重新燃起对他的恨意吗?”   沉默。   “我告诉过你了,”另一个声音,帕雷萨认出是一开始那个劝赫莫斯坦白从宽的陌生法师,“最好的策略是不要辩解,在真相以令你难堪的方式暴露前,预先把它们都坦白出来。”   帕雷萨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而赫莫斯,好像也这么认为,说:“我不能保证,但我会一直努力克制我自己。”   “你怎么克制?”是赫莫斯自己的声音,“你现在变得这么脆弱,一激动就容易失控。你拿什么说克制?如果你真的爱他,把他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心愿更重要,那不是应该立刻离开他吗?你,才是他最大的隐患。”   “我明白了,”帕雷萨抬起头,对赫莫斯说,“最好的策略不是比赛谁更坦白,而是不要对话。说得越多,可被攻击的漏洞就越多。从现在开始,无论它们说什么,都别回答了,好吗?”   赫莫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雷蒙娜在旁边笑起来:“这不是最好的策略,这是你的策略,父亲。你喜欢用征服和统治的诀窍逼别人服从,从而解决争端和矛盾。一旦你发现这种你擅长的方法行不通,你就开始逃避,把问题搁置。”   帕雷萨告诉自己: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纵容他用那种心态看待妈妈到现在?”雷蒙娜问,“因为没必要?因为你不在意?可是你明明为他的态度那么厌恶——你人生中对你打击很大的一次失去,你最在乎的人却为此拍手叫好,由衷高兴,因为他只把她,我的母亲,您的妻子,看作一个占有过你的女人。他只用情敌的眼光看待她,多么令人作呕,他嫉妒她作为一个妻子在你心中的地位,多么侮辱她和你自己。你为什么不纠正他的看法,让他明白——哦,我不会替你告诉他的。我只会告诉你:你是个可耻的人,我为我是你的女儿而羞愧。你是一个懦夫,你不敢改变他的观点,让他去尊敬她。因为你觉得他甚至都不尊敬你。你避免和他谈论这些事情,真的是因为你觉得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不值得浪费口舌吗?不!是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个你不能征服和统治的存在,你厌恶,烦躁,恐惧,然后你选择了逃避——”   声音突然消失了。 第132章 比赛谁更坦荡   “我们在中心了,”赫莫斯说,“我建了一个小小的,嗯,空间,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东西再出现了。”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搭在帕雷萨肩上的手,“我尊敬你——唉,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尊敬的概念。我在乎你。我的确不在乎你的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在乎你对她看重的程度是否超过我——”   “你不是替代品,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她。”帕雷萨说。他说完之后立刻又觉得不对,连忙补充说:“你对我来说也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人能替代你。”   “嗯。”赫莫斯说。   “你特意去烧了我和她的情书?”   “……我想去找点能纪念你的东西……看到了……一时冲动,就把你的卧室全烧了……”   “那些情书全是抄的,”帕雷萨说,“因为这是传统,你知道我们那儿的传统,订婚之后会让未婚夫妻通信建立感情……而我的父母,对我的要求比较严格,所以我费了很多劲去抄诗,把它尽量写得真挚漂亮,里面很多句子还是拉德利他们帮我找的。法尔蒂娜那边,她的父母认为作为礼貌,她得写的一样真挚漂亮……她是和妹妹一起写的……”   “……哦。”   “我对她是很看重……但是和对你的看重是两回事,没法作比较,”帕雷萨说,“你难道能比较出,我和龙王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吗?而且,就算你能比较,可能也只是在一种特定情势下做出的比较……就像,我想过我可能会为了法尔蒂娜和你绝交,但那是因为我当时认为,如果我要实现我的理想,她是我最好的合伙人,她能给我提供最好的帮助,而你,你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再说,其实要真谈现实情况,我很难会让现实发展成那么极端的二选一情况……而且有时候,现实情况里,人可能不会做出预先规划好的选择……”他叹了口气,斟酌着说辞,“法尔蒂娜,她在我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为她的早逝无比痛心。我知道你不痛心,但我也知道,她毕竟不是你的朋友,你们互相看不顺眼……所以我不想说服你什么,但是,别再纠结她了。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嗯。”   虽然赫莫斯的回答很简短,但是帕雷萨不知道为什么,没觉得对方在敷衍。他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他继续说,让每一句出现在心里的话都被赫莫斯听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更喜欢女人,我喜欢的人很少,从这些人的性别看,我没觉得我对某个性别有什么偏好。我觉得我更喜欢你。”他说到这里,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握住了赫莫斯的手。赫莫斯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是那种从小不握长剑不射箭的人才有的手,没有硬茧,没有伤痕,有点秀气,又充满力量。   “我是个该死的混球,如果可以,我会继续混球下去。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想出答案了。分开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不想失去你。我自私自利,贪婪无耻,只看重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痛苦。我既想要绝对的安稳,也想要你。但是比起绝对的安稳,我更不想失去你……所以……”他的警觉心惊声尖叫着让他快点停下来。他在与人把柄,他在承诺他绝对承受不了的事情。但是难道之前日夜不寐的忧心忡忡,他就可以承受了吗?失去赫莫斯,他并不能获得安稳,生活中处处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冒险呢?为了他最渴望,最爱恋,最不能割舍之物,有什么险是不能冒的呢?他已经枉死过一次,知道命运的无常,生活不能被人的理性所算计,人毫无价值地诞生,毫无价值地死去。他是个毫无价值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地……   “帕雷萨,我对你做过、想做过很多可怕的事,”赫莫斯突然说,“我曾经想杀了你身边所有亲近之人,想让你的眼睛只能看到我,手指只能碰到我,只对我说话,所有一切都属于我。我曾经不希望你自由自在,除非自由的范围是我视野之内;不希望你得偿所愿,除非你的愿望是被我拥有;不希望你快乐起来,除非那个快乐的源泉是我。但是最终,我尝试做过的一切只是向我证明了:我无法征服你,我为占有你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终促使你自毁。在你身上,在你我们的关系上,我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破坏。我非常——”赫莫斯张着嘴,还是没有把一句非常抱歉说出口。他觉得那句话太苍白了。他的手指抚上帕雷萨的面颊。   “我不想看你毁掉,”他对帕雷萨说,“你是个很珍贵的人,你不是该死的,你不是不该活过的,你是个非常珍贵的,我最珍贵的珍宝。你不应该变得驯顺,不应该被完全地占有,完全地征服。你觉得我轻蔑你,我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轻蔑,只有看重或者不看重。而我看重你。有时候我不理解你,但我看重你,你对我非常重要。”   “我不会抱这种希望,”他郑重地告诉帕雷萨,“你能在几个天,几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对我放下芥蒂。但我会一直努力向你证明,我不会反复做相同的错事,我对你来说是安全的,我会保护你的安危,而不是威胁你的安危。”   他最后说:“我也不想失去你。”   * 第133章 进与退   帕雷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走到悬崖边,决定往下跳,纵身一跃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而这个人,他此前一直以为,是乐意看他往下跳的。这个人甚至一度真的推他往下跳。   不对,不应该这么比喻。   这么说好了。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生活很艰难,命运把每个人逼到生存的当口,你前进,就必须让别人后退,你后退,别人就会让你一直后退。无形的威胁步步紧逼,人和人通过利益的纽带联系在一起,共同抗击他们面临的艰难险阻。一但利益改变,纽带崩裂,昔日的朋友就会变为仇敌。他也是这么看赫莫斯的,虽然赫莫斯的利益和常人不太一样。赫莫斯不想要钱,而想要感情,所谓的爱。   他和赫莫斯的利益曾经一致过。在那场袭击了他的领地的瘟疫之后,他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他知道了命运的可怖,死神的无情,作为凡人的脆弱和无能为力。他举行葬礼,把他的妻子和“我们要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的愿望埋进坟墓。在那之后,他和赫莫斯度过了非常平和的一段时光,他们不怎么吵架,也没什么冲突。赫莫斯的脾气非常好,只要不触及他真正在意的事,他就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   可是后来他们的利益变了。这就是他们之间战争的开始。他想要赫莫斯屈服,赫莫斯想要他屈服。他们各自赢了一次,但死亡和复活勾消了过往的败局,他们又走上对弈的棋局。而现在,他精疲力竭,决定屈服。他准备好不断后退,准备好被步步紧逼。他后退了,然后发现,赫莫斯没有迈过来。   这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他的另一种惯性思维里,如果你后退了,对方却没有跟上,那是因为对方并不想要你让出的东西。对方会转身离开。   但是赫莫斯也没有离开。   他一直以为,生活的本质就是征服与屈从,占有与离弃。但是现在,赫莫斯站在一步之遥外向他证明,并非如此。他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站在可以从容地伸出手的位置里,没有步步紧逼,没有得寸进尺。一直绷紧的一根弦松懈下来。压力被移开之后,他才发现他背负了它多久。   他感到安全,是的,在这个他一直在心底保留有一丝忌惮的存在面前,他头一次感到他如此安全。   应该这样来比喻:他跳下悬崖,接着发现,悬崖并不存在,迷雾之下是柔软的草地。不是每次跳下悬崖都能发现草地。可这是赫莫斯。   因为这可是赫莫斯啊。   *   阿芙拉被噩梦的魔法弹开,摔在地上,痛得抽搐。这个房间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地板破碎,墙壁满是裂纹,唯一的床已经塌了。阿芙拉把昏迷的龙和人堆在角落。情况很不好,好几天过去了,他们还是被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房间。三天前,她注意到窗外惊天动地的响声,街上人们的惊呼,以为噩梦已经完成了它的目的,他们马上就能出来。结果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噩梦没有回来。赫莫斯没有醒过来。海泽拉姆看起来在不断衰弱。   阿芙拉非常害怕,害怕他们最终的结局是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她重新站在窗前,继续研究噩梦留下的魔法。她想,她不能这么死去,死状肯定会非常难看。她想,她临死前还得记得解除翠斯塔和她的契约,免得半精灵被她连累得也丢了命。她想,她上封回信因为恼恨翠斯塔推迟了回来的日期,写得很敷衍,如果那就成了她给翠斯塔的最后一封信,那未免太可悲了。   * 第134章 手拉手向前走   “所以,发生了什么?”帕雷萨问。   “你的身体受到了伤害。”赫莫斯回答,“契约启动了。”   “听起来很不妙。”   赫莫斯像在思考什么,没有说话。   “没有提前出去的办法吗?”   “我本来以为等第二放我们出去是最简单的办法,”赫莫斯说,“但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   “也许他把你给忘了,”帕雷萨说,“沉迷于复活大哥。他有没有告诉你复活要多久?”   “我不清楚。不过如果他拖得太久,根本躲不过黑渊的搜查,秩序部在大陆各地都有特派员。”   “那就是龙王直接把他杀了,他死前也没告诉乔耶斯他把我们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是有出去的办法。”   “怎么出去?”   “一直走,走出去就出去了。但是越到边缘,幻象越恐怖……这就是这个地方把人困住的机制。”   “你之前走到哪儿了?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这个幻境他建了几层……”赫莫斯回忆起那些场景,叹了口气,“专挑你不想面对的东西,把最坏的答案详细告诉你……如果我们两个一起,大概会专门呈现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东西……”   帕雷萨思考了一下。   “呃,是这样,我现在没有什么怕你知道的事,或者说,我唯一害怕的后果是被你杀了,但是既然你……嗯……你有特别害怕我知道的事吗?”   “……我唯一害怕的后果是你非常生气想和我分手。”   “你还做过什么比我已经知道的更糟的事吗?”   “我没有做过……有一些更糟糕的想法……”   “那太好了,我不管你想过什么,我们出发吧。”   赫莫斯看起来犹犹豫豫。   “噩梦的力量很强大,”赫莫斯说,“如果幻象特别糟糕,我没有立刻让它停下来的办法。”   “如果只是一些不好看的东西,而不是亲自上场当主角的话,”帕雷萨回答,“我想我还是可以承受的。”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只有几步,四周的环境就变了。帕雷萨看到一间公寓,一个蓄须的男人坐在书桌边发呆。赫莫斯似乎认识这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丝尴尬。他拉着帕雷萨快步前行,但是四周的景物纷毫未变,好像他们在原地踏步。   帕雷萨以为,这人是赫莫斯的某个旧情人。接下来的景象好像印证了他的猜测:赫莫斯走进这间公寓。帕雷萨打量着他们的衣着,感觉和这个时代相去不远。幻象里的赫莫斯和这个男人熟络地打招呼,男人请他坐下来。从他们的肢体互动上看,帕雷萨又觉得这个作家好像和赫莫斯不是情人关系。他们开始聊天,帕雷萨知道了赫莫斯当时在经营一家剧院,而男人是个写剧本的作家,目前经济状况非常不好,如果这次剧本卖不出去他一家人就要流浪街头了。   ……帕雷萨突然想起来——   “对不起。”他身边的赫莫斯说。   然后他就听见那个幻象里的作家对幻象里的赫莫斯说,他最近那本写帕雷萨将军的历史剧,他老婆读完草稿评价很差,认为故事太乏味了。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赫莫斯看着天花板。   接着,帕雷萨听到幻象里的赫莫斯建议作家往剧里加点爱情元素。而且这头龙建议的还非常具体:把博德背叛的理由改一下,从理念不合改成因爱生恨。   “你——”帕雷萨刚想说点什么,幻象里的剧作家倒是先开口嘲笑了:“呵呀!同性恋就容易引起观众共鸣了?”   幻象里的赫莫斯回答:“您可以把博德改成女的,女扮男装,为爱从军。”   “神啊,”帕雷萨说,“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只是个戏剧……”赫莫斯说,“戏剧都是瞎编的……”   那边的剧作家也吐槽说:“您还真敢编。”   幻象突然变动,帕雷萨怀疑是赫莫斯自己听不下去了,变没了这个幻象。他们现在站在另一个房间,帕雷萨认出这好像是一个老朋友家的会客厅,一个肥胖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帕雷萨打量着他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乔耶斯告诉过他,拉德利后来胖成了一个球。   拉德利对面坐着赫莫斯,龙一幅熟悉的游侠打扮,嘴角噙着轻快的微笑。他告诉拉德利,反正帕雷萨已经死了,你怎么写他他都不能从地里爬起来阻止你,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在你的回忆录里写点真话呢?   接下来帕雷萨见识到了,原来赫莫斯也能和拉德利聊得这么愉快——他们俩愉快地吐槽起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性情多么糟糕,节操多么微少,心思多么无常,平日里就特难伺候,危急关头还会给你后背来一箭的人。   帕雷萨皮笑肉不笑地对赫莫斯说:“原来我死后你为我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啊。”   “没有没有,”赫莫斯回答,“我根本没做过什么……”   幻象又变了。   帕雷萨不由得站住了。他看到辉煌的大厅,光鲜的贵族。他旁边站着柏蒙特和更年轻一点的赫莫斯,两个人穿着宴会的礼服。柏蒙特正给赫莫斯指点那个站在一位优雅的夫人身边,笑容娇艳的小姑娘。   他头一次见到十四岁的雷蒙娜。   “在她身上,”柏蒙特对那个赫莫斯说,“有多少他的影子。”   那个赫莫斯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冷笑。他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酒,就离开了。帕雷萨接着听见赫莫斯和一位子爵愉快的交谈声。   帕雷萨站在那里,他的手还握着赫莫斯的手。赫莫斯没有拉他,没有催促他,没有让他把注意力从幻象里移开。他们两个安静地站在那里。   幻象里的雷蒙娜突然间和他对视了。少女仰起头,那是法尔蒂娜的模样。她走过来,脸上挂着他自己经常有的微笑。雷蒙娜走过来,越来越高,变成了他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个雕像的模样,披着披风,带着金冠,裙摆上的银线闪闪发光。帕雷萨感到赫莫斯握紧了他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看下去,然而……   雷蒙娜对他说话了。   “我不是你的东西!”她一字一顿,每个词都铿锵有力。在他反应过来前,她扇了他一巴掌。   幻象消失,又变成了新的。帕雷萨知道是赫莫斯把她变没的。新出现的人是莱尼,小法师坐在一张桌子边,看上去格外愤怒,冲赫莫斯说:   “他不是你的东西!”   “对不起,”帕雷萨对赫莫斯说,“我们继续走吧。”   他们把义愤填膺的莱尼远远甩在后面,接着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帕雷萨,在他们走过时对赫莫斯嘲讽地说:“我是你的东西,你不是一直这么想的吗?你不是很愿意让我这么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帕雷萨说。   “嗯。”赫莫斯说。   那个满脸嘲弄的帕雷萨也被他们甩在后面。   “我想她不恨你,”赫莫斯说,“她成为了一个非常坚韧的女人。她的生命很精彩,很广阔。你对她的期望没有落空,她没有成为一个平庸的女儿或妻子。”   “嗯。”帕雷萨说。 第135章 怕什么就来什么   帕雷萨开始想,恐惧是什么?   他害怕的东西,他本来以为很少,现在看来却发现这么多。哪怕现在,他和赫莫斯在一片漆黑中奔走,没有任何幻象出现,都让他感到恐惧。他总是感到余光中站着苍白的人影,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尸体,有时候是他认识的人的。他总是感到下一刻就会出现各种令他难堪的幻象,各种人说出刺痛他的话。他意识到噩梦之龙的厉害之处:这些东西的出现张弛有度。有时候,什么都不出现,悬而未决也让你心惊胆战。   赫莫斯停下来。   “我们到第一层的边缘了,我要砸开一个屏障,我们会去第二层。”   帕雷萨睁开眼睛,他和赫莫斯躺在一张床上。如果不是赫莫斯之前提醒过他,他肯定会以为他们已经出来了。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他们站在白塔法师的白塔里。白塔法师没有出现,但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漂浮的火苗里传来:   “他为了你牺牲太多了,帕雷萨,”柏蒙特说,“你受当不起。”   “我不是为他在牺牲,”赫莫斯说,“我是在为我自己的愿望牺牲。”   他们走出白塔,走进一个房间,塔姆林披着法师袍站在阳光里,俊秀的脸上是刻薄的轻嘲:   “赫莫斯,你是怎么做到,在那么长那么密的情人名单里,还长存一份爱的?”   “我——”赫莫斯紧张地看着帕雷萨。   帕雷萨摇摇头,对幻象说:“我不在意我死了的时候他爱过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爱我,这就够了。”   他们向前走,在另一个房间,帕雷萨伯爵亲自迎接他们。   “你在意,”幻象说,“你嫉妒死了那成千上万个被他爱恋过的别人。”   “嫉妒是无伤大雅的。”帕雷萨说。   “是自咽苦果,”幻象说,“你有什么值得他嫉妒的呢?除了法尔蒂娜——现在你还告诉了他,法尔蒂娜不值得他嫉妒。而安娜亚特——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你不喜欢安娜亚特吗?”赫莫斯突然问他。   帕雷萨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了——赫莫斯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真是——   “我不止嫉妒过你的两位妻子,”赫莫斯说,“我嫉妒你的女儿,嫉妒你的朋友,嫉妒你的骑士,嫉妒你的管家,嫉妒你的仆人,嫉妒你拥抱过的每一位游侠,交谈过的每一位诗人。我嫉妒所有你目光注视,手指触摸的东西,我嫉妒所有夺走你关注的东西……这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嫉妒,是我确实有的嫉妒。”   帕雷萨听着他的发言,忍不住笑了。   “我对安娜亚特没什么印象,”他开始回答赫莫斯之前的问题,“她父亲把她抛过来,只交给她一个任务:生下我的孩子。而我当时,并不想让雷蒙娜有家庭内部的对手。所以……避孕的最好方式,你知道的。”   他说着,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正在谈话中消解。他突然意识到了诀窍:告诉对方,那不是真的。   我永不原谅,那不是真的,只是一时气话。我不再信任,那不是真的,是无法面对心中的恐惧。你要毁掉我,那不是真的,你非常后悔。你乐于看我痛不欲生,那不是真的,你也感到非常痛苦。   他们来到下一层,面前站着一个苍白的男人,那个对帕雷萨说认错人的男人。   “是假的,”赫莫斯低声说,“不是他本人。”   “你觉得我的幻境会这么简单吗,小七?”纳特茨说,“能被证伪的恐惧,是最容易克服的恐惧。更可怕的是不能证伪的。”   他们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赫莫斯拉着他前进。他们看到黑暗,死亡,分离。阴差阳错的结局,痛苦不堪的生活。声嘶力竭的争吵,精疲力竭的精神。碌碌无为,万念俱灰。每一个合情合理的假设,每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幻象对他们发出质问:你们凭什么觉得,不是在走向更彻底的失败?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会变得更好?   被强大的存在摧毁,被自己的劣根腐坏。变差的可能有太多了,变好的条件却如此苛刻。   “你知道力量跌落后,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小七?”纳特茨的幻影跟在他们身边,“你无法避免偶然的意外,你无法对抗毁灭性的打击。”他转向帕雷萨,“而你,凡人,你从出生开始,就与掌控自己的命运无缘。”   赫莫斯站住脚步。   “到了,”赫莫斯的声音让帕雷萨如释重负,可接着,他却听见他说,“还有下一层。”   还有。还有多少层?   赫莫斯看起来抓住了什么东西。他转过头,注视帕雷萨,没有把那那个东西拉开。   “如果你受不了了……”赫莫斯说。   “还不到——”他的话被打断了。   “你知道什么叫本性难移吗?”这是帕雷萨自己的声音,“你想过什么是故态复萌吗?”   “走,我们继续——”帕雷萨说。   “你有这个自信吗?你能维持好你和他关系,压抑住你卑劣的天性,”那些话太熟悉了,根本就是他的心声,“你失败了那么多次,你拿什么让自己相信,你能不再使他受伤,不再使你自己受伤?”   “回来,”帕雷萨觉得自己的手被自己抓住了,“别再走下去了,你会在前面做你最擅长的事——把伤害转嫁给别人,让别人替你痛苦。”   “他挺不住了。”纳特茨又出现了,对赫莫斯说,“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你有十足的信心。可是他呢?他甚至不能相信他能以理想的方式爱你。他会在下一层被逼疯。”   “你做不到你说的那些漂亮话,那些蠢话……”这边的幻影还在絮语,“但是你肯定能做到这个。回来,不要面对,避免争端,逃走。不见面,就没有伤害。”   “我们回去。”赫莫斯对他说。   “不。”帕雷萨说。   “帕雷萨,我们可以先回去处理一下这些……负面情绪。然后再更从容地回来……”   “这太可笑了,”帕雷萨说,“如果我们要处理,我们可以出去后出理,为什么要顺从这个东西的意图,让我们前功尽弃?”   他覆上赫莫斯那只抓住了无形之物的手,十分坚定地对赫莫斯说:“我们先走出去。”   他们在走进下一层前,听见了纳特茨的声音,平静,轻松,又充满阴森的寒意:   “我提醒过你们了。”   和先前一样的失重感,落地,在一张床上重新睁开眼睛。   这次他身边没有赫莫斯。 第136章 恐惧   噩梦之龙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要击垮你太容易了,凡人,”纳特茨说,“你的恐惧又多又低级:想吃你内脏的怪物,想索你性命的幽鬼,面目可憎的妖怪。”那些东西依次出现在床边。光在暗下去,黑暗模糊了那些东西的形貌,却让它们更加骇人。   “到了年纪的男孩儿,必须要一个人在黑暗里入眠,”纳特茨笑了,“他们连一支蜡烛都不留给你——”   “我早就不怕这些了。”帕雷萨说。他下床,拨开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影子,向那扇门走去。   “因为你知道它们不存在。可现在,它们就在你眼前——”   “这些都是假的,”帕雷萨握住门把手,“我又死不了。”   他推开门,走入一个大厅,面前有十几道门。   “你没有导游了。”纳特茨慢悠悠跟上来。   “那我也不会站着不动。”帕雷萨向正对他的那扇门走过去,推开。   他看到了赫莫斯。   赫莫斯跪在地上,抱着一句流血而死的尸体——帕雷萨自己的尸体。龙抬起头,看到他,眼睛一亮,接着泪水流淌下来。   “对不起,我——”赫莫斯说。他松开了怀里的尸体,站起,过来抱住了帕雷萨。“让我抱你一会儿——”   帕雷萨挣开了他   “我们先出去。”他对赫莫斯说。而赫莫斯端详着他,却开始失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不下去了。让我停一停——”   “如果你不走,那么你就是假的。”帕雷萨说。   “帕雷萨,我不是……我只是需要……”   帕雷萨甩开他,向前跑。幻象突然消失了,他在一片黑暗里。   纳特茨重又出现在他身边。   “你真冷酷。”他评价说。   帕雷萨笑了一声。   “这些把戏都太熟悉了,”他对幻象说,“我以前经常这样来对付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让别人屈服,真正的武力必不可少,可是更又效果的是恐吓。我很熟悉这一套,所以我不会被恐吓。你的目的是阻止我们走出你的范围,让我们自己退回到原点。那么我不论遭遇什么,我都会一直前进。”   对方也笑起来:“所以任何提供给你的妥协的选择,都会被视为幻境心虚的表现,你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   “我要出去。”   “那么接下来,不会再给你退缩的选择了。”   “我一定要出去。”   “帕雷萨,说真的,你一直有一种误解——”   帕雷萨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重重摔到地上。纳特茨踩着他的胸口,微笑着对他说:“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一个幻象,而不是本尊呢?”   “你是假的。”帕雷萨说抓住龙的长靴,试图破坏他的平衡。   “小七为了让你不那么恐惧,骗了你,其实我是真的……”   “就算你是真的,”帕雷萨说,“我也会把你当成假的!”   纳特茨突然消失了。   帕雷萨站起来,继续走。幻象虽然会被击碎,但永远会再次出现。   “你不觉得奇怪吗?”纳特茨和他并肩而行,“为什么是我呀?为什么不是那些你认识的人,却是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呀?”   帕雷萨沉默不语。   “好了,我知道你已经想出答案了——”纳特茨说,“因为你怕我。”   “我不怕假的东西。”   “我是一个象征,你怕我所代表的一切——高于你的强大的存在,随随便便就可以毁了你看重的一切,以及你本人。我们有权力对你这样做,于是我们就有能力对你做。”   他又走进了那个熟悉的牢笼,赫莫斯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我不会杀死你,帕雷萨,”龙说,“我会杀死你的雷蒙娜。”   帕雷萨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但是,为什么不是小七呢?”纳特茨继续说,“你再想一想,为什么是我呢?”   幻象抓住了帕雷萨的手腕。那是一种非常鲜明的触感,寒意沿着手腕窜上头顶,他感到自己整条手臂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帕雷萨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听,不要去看。向前走,走出去……   “因为我是一个陌生人,”纳特茨说,“我和你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不存在什么利益往来。”   帕雷萨觉得自己在一直往前走,但他的位置始终固定不动。   “你吻一下小七,”噩梦之龙离他越来越近,“小七就会停下对你的折磨。”他听到了低笑声,“我什么都不想从你身上取走——我想让你被毁掉,因为这样会很好玩。”   他觉得脚踝一阵剧痛,摔倒在地上。鞭子破空的声音呼啸而来,在他后背留下尖锐的灼痛。   “小伯爵,你的老师为你私下给她取外号抽你二十鞭,”纳特茨的声音很轻柔,“我比她要好得多。我不为抽鞭子找借口。我会抽你四十鞭,因为我想这么做。”   “我早就不怕这个了!”帕雷萨大声说。   他感到自己的后颈被捏住了。   “小七根本不是擅长干这个的人,是吧,帕雷萨,”纳特茨说,“他对你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强奸了你几次,打折了你的几块骨头,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最后这一项,他自己倒还先受不了了。”他感到一个尖利的东西划开了他后颈的皮肤,接着缓慢向下。他被一只膝盖压住肩膀,动弹不得。他让自己深呼吸,尽力忽略脊椎之上燃烧的痛楚。   “你是怎么刑讯你的俘虏的,帕雷萨?”纳特茨问。他在剥他的皮。“制造痛苦太简单了,尤其是对你们凡人来说。你怕痛吗,帕雷萨?”   “我早就不——啊——住手!——啊!!!”   “只是开水而已,帕雷萨,”纳特茨说,“我还没用热油呢。”   为什么他还没死?帕雷萨在剧痛中心想。他接着意识到,他在幻境里,这些都是假的。他得往前走,走出去。   剧痛充斥他的四肢百骸,挤进他的每一寸骨缝。制造痛苦太容易了,因为人有一具这样的肉体。抻拉,扭转,严寒,滚烫。任何稍微极端点的环境,人都会感到痛不欲生。   “你怕痛,”纳特茨说,“你怕黑,怕死,怕孤独,但你最怕痛。一个为了不再挨打,独自跑进森林的男孩儿。你说说,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要自讨苦吃?”   为什么?帕雷萨想。   他看到幻境变了,他看到了他的藏书室,又黑,又冷,又寂静。书架那么高大,像永远无法登顶的高山。他还看到了一双男孩儿的腿,从椅子上垂下来,悬在半空中。他听到自己低微的哭声,像一只小猫。   他笑起来,慢慢伸出手臂。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钻心的疼痛。他的双脚已经无法支撑起自己。   “害怕,害怕,害怕,”他大笑着说,“我害怕。”   他开始向门的方向爬。   “你怎么也逃不掉这种命运。”他听见年幼的自己说,“因为你只是灰尘一样的凡人,你生来就是弱者,你永远都是弱者。”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有种冷静和笃定。   “可我不会当最弱的那个人。”帕雷萨说。   如果对疼痛的畏惧让他脆弱,他就克服这种畏惧;如果对死亡的恐惧让他脆弱,他就不再恐惧死亡;如果道德和廉耻让他脆弱,他就抛弃道德和廉耻;如果对他人的感情让他脆弱,他就竖起厚重的心防。这个幻境太智障了。帕雷萨心想。它所展示给他的东西,恰恰就是他信心的基石。他愿意备受折磨,愿意英年早逝,愿意凄惨终生。但他绝对不会甘心当这个挨打的男孩儿,甘心屈服别人逼迫他屈服的一切。   一切突然又重归黑暗。   帕雷萨发现自己站着,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不适。接着,他眼前又出现了赫莫斯。   赫莫斯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他流血而尽的尸体。这次幻象的脸上没有眼泪,看上去很平静。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成为的人,”赫莫斯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伤疤,“你选择成为一个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背叛的人。”它在迅速走向衰亡,“你永远以你自己的感受为第一要务,你离弃我,或者拥抱我,没有一个决定不是出于你根深蒂固的自私自利。”它周身开始出现旋转的风雪,“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只不过——”   它变成里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别再骗我,骗你自己了。”   帕雷萨在黑暗中继续走,这次出现在他身边的不是噩梦之龙,是他自己。   “你会害死他。”他自己笃定地对他说。   “我不会。”帕雷萨也笃定地做出回答。   “你永远成为不了一个足够好的恋人,能够为你的爱情做出无私的牺牲。”他自己说,“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好人。爱神说过,我们不是她会眷顾的那种人。她会眷顾的是他那样的人。他是个合格的恋人,我们不是。”   “爱神说过,对我和他的爱情很有信心,我现在明白她的意思了。”帕雷萨说,“我凭我自私的心,非常自私地爱着他。我自私地在乎着我所感受到的所有痛苦,而失去他的痛苦,我不能承受。我会永远记住险些害死他的恐惧,永远记住这个噩梦,所以——”   他看到四周在变亮。   “我不会害死他。”   * 第137章 尾声   “可能要延长黑渊的封闭时间?”薄荷酒说,“可是,暴走的噩梦已经被抓回来了,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解决个什么啊!”她的同僚告诉她,“三位长老重伤,四位长老收押,还不算突然冒出的幻梦阁下……各级龙都有受伤的有谋反的,不知道吾王会不会把他们全处死。”   “大半个黑渊当时都叛变了,”薄荷酒说,“全杀了也太多了吧。刑罚长老本人都叛变了。”   “苍雷阁下喜欢馨风阁下嘛~”对方回答,“为爱谋反,哇哦——也许吾王看在这点,会赦免他?”   “那能赦免的就太多了,”薄荷酒说,“馨风阁下也可以说自己是父女情深,追随了小克里斯塔尔阁下,而小克里斯塔尔阁下……虽说传言里他一直和暗影之默克多关系不好,但他也可以说自己内心中暗含一份愧疚。最后这种裙带关系下来,那些真龙都可以被赦免,只有那些下级龙,傻乎乎地真以为有强者领着他们反抗龙王的统治。”   她的同僚了转了转眼珠。   “那以吾王的性格……应该不会处死了吧……”   *   “幻梦唯一的意见是:一定要把纳特茨处死。”龙王说。   “那她就是什么意见都没提。”在场另一头龙说,“把噩梦先扔出去完事。其他人再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一起扔出去完事。”   “黑渊一半的龙都直接参与过叛乱,当时留在黑渊的龙,有八成都对噩梦表示过臣服——你想把整个龙族都杀了吗?”   “死了再生就得了。有你们这群喜欢生孩子玩的家伙——”   “我呸!我们这群喜欢生孩子的家伙生孩子,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一夕间全毁于一旦的——沃尔夫呢?!沃尔夫的意见是什么?”   “第八弃权了。”龙王说。   “靠!他怎么能弃权?!那些可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宝贝们啊不行不行他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他——”   *   “……然而,”第八抑扬顿挫地讲着,“夜影却沉默了。他悲伤地望着噩梦,说了一句:‘如果她仍旧长眠,我怎能独自一人在世间苏醒?’接着,他就重新回归了他们的遗骸中,回到光明给他的封印中,继续他们的沉眠。而噩梦,在夜影的身影消失后,开始疯狂地大笑。正当龙王想要上前把他制服,询问第七的下落时,噩梦却暴走了。龙王率领大家艰难地制服暴走的噩梦,把它带回黑渊,可他就是不恢复理智,谁也没有办法。最后还好,第七把你们带回来了……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听起来是声势浩大地做了一场无用功。”帕雷萨说。他瞄准远处的靶心。   “是这样没错。”第八说,“我觉得连神都想不到会是这样……就我所知,夜影和光明关系一般般,虽然光明单恋夜影,但是他俩从来没好上过。”   帕雷萨放出手中的箭,正中红心。   “白魔和人类的战争一时半会儿却停不了了。”他说。   “那就不归黑渊管了。”第八耸耸肩,换了个话题,“晚上还在做噩梦吗?”   帕雷萨笑笑,没有说话。   *   “难道就没有特别出境许可吗?!”雪梨小姐大叫道。   “就算有,也不会发给去永恒之洲捉奸的龙,”赫莫斯漫不经心地回答,“外面的局势已经够乱的了……阿芙拉,如果你的小女友要和你分手,那是她的自由。”他盯着面前的八张报告,控制着八只笔唰唰写个不停。   “您之前还要杀了您谈分手的男朋友呢!!!”雪梨气急败坏地说。   “我很庆幸我没做成。我宣布你放假了,雪梨,出去,冷静几天,再过来交特别申请。”   他把雪梨赶走后没多久,敲门声又响起来。这次走进来的居然是个认识的人——那头叫薄荷酒的蓝龙。   对方看起来比他更吃惊,或者说,受到了惊吓。   “你——”薄荷酒说,“您——您好,打扰了——您忙哈,我不打扰了——”   “你来报名当冰糖搭档的?”   “呃……是的,阁下……”   “好极了。”赫莫斯扯了张便签,写了一行编号。便签飞到薄荷酒手里。“这是你需要背熟的资料,给你三天时间。其他问题,三天后冰糖复工去问他。”   对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还有问题吗?”赫莫斯问。   对方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地说道:“阁下我知道越是强者越难认清自己被精神控制并虐待的事实就算您禁折腾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您要是倒下了——啊室内不可以用魔法攻击啊阁下——啊我走了走了走了——”   *   “你想不想出黑渊?”赫莫斯问。   “我以为我们已经有定论了——你需要呆在黑渊休息一段时间。”   “可是这里不适合你的休息,”赫莫斯说,“每天晚上,你从噩梦里惊醒——”   “在外面那两天,我也会做噩梦。”帕雷萨回答,“这只是……你不能指望我一下子就能……摆脱……”他的身体紧绷起来。   “我没有指望你什么,”赫莫斯抚上他的后背,“我只是觉得……与世隔绝可能不利于你的……休整。虽然外面还没休战,但是皇城很安全。过几天,龙王要带人去和皇帝会谈……”   帕雷萨叹了口气。   “谢谢,”他说,“但我不需要。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适合我休整的地方。”帕雷萨说。   赫莫斯沉默了一小会儿。   “帕雷萨,如果你为了要向我证明什么,而强行忍耐你的不适……是没必要的。”   帕雷萨笑起来。   “我没有,”他摇着头,“我真的没有。”他突然伸出手臂,拥抱了赫莫斯。他的心跳声很近,赫莫斯能够清楚地听到,它如何变得激烈,又如何变得平静。   “这里是最适合我休整的地方,”帕雷萨说,“我不想被分心,不需要太多人和事物……这里很好。”   “不要勉强自己,”赫莫斯说,“我们有很多时间。”   “嗯,”他说,忍不住地笑,“我知道。”   *   (完)   作者有话说:   好了本文完结了,有没有兴趣留下个评论捏   ——   相同世界观下其他文,按时间线顺序大致:   (白塔法师的六个弟子的童年故事)朝花https://www.sosad.fun/books/3214   (白塔法师的六个弟子的通信集)白塔手札https://www.sosad.fun/books/2828   (帕雷萨和赫莫斯的故事)发生在初春的几场谈话(已完结)https://www.sosad.fun/books/2774   (爱神复活的另一位有情人的故事)爱神的眷顾https://www.sosad.fun/books/2764   (练笔的短篇)仲夏夜之叹https://www.sosad.fun/books/3215   (帕雷萨和赫莫斯的故事,半成品)你如何定义悲剧https://www.sosad.fun/books/3115   (阿芙拉和翠斯塔刚认识时候的故事)我是一个半精灵https://www.sosad.fun/books/2994   (缘更的中篇)我是一个小刺客https://www.sosad.fun/threads/17878/profile   (丹马克将军的小伙伴西蒙娜·洛芙娜的故事)西蒙娜的独白(已完结)https://www.sosad.fun/books/4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