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暧昧 作者:苏景闲 文案: 祈言十九岁回到祈家,外界为他杜撰了八百种悲惨身世。 祈言免试进入联盟top1的大学后,同父异母的弟弟告诉大家:“虽然哥哥以前生活的地方教育条件不好,为了拿到入学资格,家里还捐了一栋楼,但他很爱学习!” 祈言上课不是迟到就是睡觉,弟弟为他辩解:“哥哥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基础太差,听不懂!” 祈言总是偏袒贴身保镖,弟弟心痛表示:“我哥虽然喜欢上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爸妈会很生气,但他肯定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 知道真相的众人一脸迷茫。 校长:“捐了一栋楼?不不不,为了让祈言来我们学校,我捧着邀请函等了三天三夜!” 教授:“希望祈言不要来教室!他来干什么?听我哪里讲错了吗?” ———— 祈言意外给自己找了一个贴身保镖,合约两年,到期解除。鉴于陆封寒处处符合自己心意,祈言不介意对他更好一点,再顺手帮些小忙。 一次宴会,有人看见陆封寒站在军方统帅身边,众星捧月,肩章上缀着的银星灼人视线。 “这位军方最年轻的准将有点面熟……” “长得很像祈家小少爷以前的保镖!” “陆准将怎么可能屈尊给人当保镖?白日做梦。” ———— 【表面清冷私下极为黏人、美貌娇气小少爷受X心甘情愿被黏、身高腿长行走荷尔蒙攻】 1、星际架空,背景私设,后期涉及星际战争等。不要深究,全部都是编的,都是编的,拒绝辩论以及学术讨论。 2、1V1,HE,双视角。苏苏苏,爽。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星际 搜索关键字:主角:祈言,陆封寒 ┃ 配角:梅捷琳,夏知扬,叶裴,夏加尔,聂怀霆 ┃ 其它:星际,星际战争 一句话简介:限时关系,两年到期。 立意:知识改变世界。 作品强推:祈言十九岁回到联盟首都星勒托,机缘巧合下,救了重伤濒死的陆封寒。由于高昂的治疗费用,陆封寒签下了祈言拟定的合约:两年内,陆封寒保护祈言的人身安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两人朝夕相处,却逐渐发现对方身上都带有重重谜团。与此同时,前线远征军战事接连溃败,一退再退;反叛军高举“神权”旗帜,于联盟之外虎视眈眈;联盟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矛盾激化,波澜诡谲……风平浪静之下,却是山雨欲来。 本文以恢弘壮阔的星际时代为背景,行文流畅,语言简练,既有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相处中逐渐靠近的细腻感情,也有无数人为追逐理想与真理的不畏死亡,为保护身后群星、驰骋战场的一往无前。随着故事的进展,一幅星际画卷也将逐渐展示在读者眼前,值得期待。 上卷:暮色 第一章 星舰降落在星港时,首都星勒托正是傍晚,薄云被风吹散,两颗卫星的形貌出现在淡蓝天幕中。 祈言最后一个走出连接星舰与地面的廊桥。 从梅西耶大区到首都星勒托,一共需要进行六次虫洞跃迁,祈言近几年极少出远门,上了星舰才发现自己添了个毛病——晕跃迁。 头晕,心悸,呼吸困难,二十七个小时的星际航程让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星舰上。可能是他的脸色太苍白,连乘务员都忍不住放了一个医疗机器人在他座位旁,只等他一出事,医疗机器人立刻投入抢救。 从廊桥出来,祈言一眼看见空荡荡的停泊区,一辆大红色的悬浮车张牙舞爪地停在正中央,车旁站着一个穿亮绿色外套的高个年轻人,正朝他猛挥手,笑容灿烂。 将这人的长相和之前收到的全息影像作对比,重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祈言提步走过去。 “你肯定是祈言!刚刚一直没见你下来,还以为我记错班次了。”夏知扬长一张娃娃脸,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头发打蜡,耳廓上连扣三个骷髅银环,他望着祈言,有点忐忑,“你还记得我吗,夏知扬,以前住你家隔壁,我妈说我们天天一起玩玩具!” 勒托稳定的引力场让人终于舒服许多,祈言点头:“记得。” 听见回答,夏知扬骤然松了口气。 他妈说祈言离开十几年,第一次回勒托,人生地不熟,三岁的友谊也是友谊,现在就是他打好关系的好时机。 但他妈明显忽略了一个客观事实:两三岁的事情,谁还记得? 正在心里嘀咕,夏知扬听祈言接着道:“我还记得,三岁那年的夏天,在你家,你踩到地板上的水,摔了一跤,撞在陈列架上,打碎了五个古董花瓶。你妈妈回来后,你哭着用手指着我,说是我打碎的。” 夏知扬一愣:“这件事你竟然还记得?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那时候年纪小,求生本能,要是被我妈知道我打碎了五个花瓶,不死也难活!” 他有点好奇祈言怎么连这种久远的小事都记得清楚,转念一想,说不定对方跟自己一样,被家里大人抓着,复习了不少小时候的事。 没再多想,夏知扬按下按钮,停在一旁的悬浮车车门如双翼般展开,露出车内宽敞的空间。 夏知扬毫不掩饰地炫耀:“酷不酷?我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最新型,全联盟限量100辆!” 祈言以前没见过这类型的悬浮车,扫了眼微光闪烁的操纵台,下意识分解操纵机制,嘴里答道:“酷。” 坐进车里,操纵台的微光尽数亮起,夏知扬手握红色操纵杆,笑眯眯地问:“你十几年没回勒托,要不要我带你到处逛逛?天穹之钻广场不错,常年位居‘来勒托必去地点排行榜’前三位!” 祈言手肘抵在窗舷上,袖口顺势下滑,露出冷白细瘦的手腕,他支着太阳穴:“今天有点累了。” “也是,星际跃迁不好受,特别是从虫洞出去的一瞬间,人都要被挤扁了。那我先送你回家睡一觉,过两天再约?” “不去祈家。”祈言报出一个地址,“送我去这里,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夏知扬连忙答应,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祈家的破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祈言现在回去,别提休息了,气都能气饱。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同情自己这个多年没见的小伙伴,流放梅西耶大区的偏僻星球十几年不算,家里还有人鸠占鹊巢,看起来身体似乎也不太好。 这么想着,夏知扬视线不由一下一下地瞥向副驾驶的祈言。 祈言坐姿松散,穿一件酒红色衬衣,正望着窗外,露出的半张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皮肤冷白,让夏知扬怀疑他是不是长年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长得……很好看,眼睛内勾外翘,眼弧如月,眼尾稍稍扬起,现在有点没精神地半垂着眼,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 跟记忆里祈叔叔的长相作对比,夏知扬猜测祈言应该是像他妈妈。 悬浮车行驶在慢车道上,夏知扬特意减了速,一边握着操纵杆一边介绍:“右手边是前几年才开的公园,据说聚了不少星球的动物植物。 前面马上要经过的发射塔,军方的地盘,虽然我在勒托住了十几年,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用来发射什么的……” 祈言望过去,军方长剑银盾的徽记印在塔身,反射夕阳的光,尤为刺眼。 “……右边右边!看到那一大片大理石白的建筑没?图兰学院,首都星top1的学校!想进去不容易,我爸花了大价钱才把我弄进去,跟课程进度也难得要死,每到期末我都要没半条命!”夏知扬想起来,“你呢,你家里安排你进哪所学校?” “图兰学院。不过不是家里安排的。” 以为祈言是不想承认自己花钱进的图兰,夏知扬没接话,只高兴道:“那正好!你以前住的那颗行星,很——有点偏,教育水平跟首都星有差距是正常的,但别有压力,课如果跟不上,我可以找人帮你代写作业,先应付过去,你看起来就聪明,慢慢一定能跟上。对了,你是读一年级吧?” 图兰学院白色的屋顶很快消失在视野范围里,祈言收回视线,问夏知扬:“你几年级?” “我十九岁,当然是二年级。” 祈言:“我也十九岁,也读二年级吧。” ?? 朋友,你脑子真的清醒吗?跳过整整一学年的课,直接蹦到二年级?你就不怕期末考试门门白卷名留校史? 看出夏知扬递来的眼神里的欲言又止,祈言却没改主意:“二年级,我今年十九。” “好吧,开学第一个月是缓冲期,你要是反悔了,可以申请降级。”夏知扬想着现在两人不熟,自己再劝就招人烦了,反正等真正开学了,不用一个星期,祈言肯定知难而退。 经过天穹之钻广场时,夏知扬特意开着悬浮车在外围绕了一圈:“天穹之钻广场是勒托中心,联盟的会议厅也在这里,以后你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祈言视线从广场宏伟的建筑、精美的雕塑、华彩的喷泉上一一掠过,对旁人来说值得惊叹的美景,却无法勾起他兴趣般,半点没在他眼里留下痕迹。 悬浮车停在目的地时,天已经黑透了。勒托特有的双月悬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让暗处的树也落下了深重的阴影。 夏知扬往外张望几眼,建筑低矮,花坛里长满野草,他不太明白,祈言为什么会想住这种破破烂烂、快废弃了的平民区。 但这句话肯定不会问出口,他从车窗探出脑袋,耳廓上扣着的银环映着光:“那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记得找我!” 祈言站在街边,暗淡的光描画出他清瘦的身形:“好,谢谢你今天特意来接我。” “不客气!” “好歹我们三岁一起玩过玩具”这句话,夏知扬没好意思说出来,他挠挠头,“反正……你注意注意你家里的情况,晚两天再回去挺好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啊。” 直到悬浮车眨眼消失在眼前,祈言才转过身,循着记忆,往居住区里面走。 跟夏知扬以为的不一样,祈言十一岁时回过一次勒托,就是住在这里。 这个居住区建筑老旧,一路往里走,没碰见人,甚至几栋楼里亮着灯的窗户,不用只手便能数完。 楼门前,祈言忽的停下,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可控制般颤抖起来。 他原本以为,过了八年,自己已经克服了那段记忆带来的影响。 可现实是,还没上楼,身体就先一步表现出了抵抗 站在原地,夜晚的风从周身穿过,衬衣轻薄的衣料贴近皮肤,恍惚有种紧绷的窒息感。 下一秒,察觉到什么,祈言将昏暗的路灯、静默的树影、低矮的灌木依次看过去,风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绕在鼻尖,祈言微微蹙起眉,朝风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建筑物避光的角落里,血腥味浓重到熏人的地步,有人斜躺,对人靠近也没有反应,明显已经昏迷。 祈言走近,又打开个人终端,调出弱光,这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腰腹上一道贯穿伤,拳头大的血洞,周围皮肤焦卷,浸满血的纱布松松搭在肋下,上面的血已经干涸成浓黑。 几乎不用任何探查手段也能猜到,这个人快死了。 祈言视线重新落在那道贯穿伤上,这样的伤口他见过——只有光粒子槍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但,光粒子槍因其杀伤力强大,依照规定,绝迹首都星,由军方调控,专供南十字大区前线。 顿了三秒,祈言蹲下身,手指托起对方的下颌,上扬。 弱光下,一张可称赞为好看的脸撞进眼里。 因为失血过多,皮肤苍白,嘴唇色淡,反将眉眼轮廓衬得深邃,棱角分明,连线条都显得硬朗,半点没有被死神擒住的软弱。 将这人的五官看清后,祈言瞳孔微缩,连呼吸都滞了几秒,一直不住颤抖的指尖蓦地收紧。 “轰——”爆炸声在耳边接连响起,耳膜被引出阵阵疼痛,指挥舰的舰桥不住震荡,让人站立不稳。 “报告指挥,护卫舰队全灭!” “报告指挥,歼击舰序列2-31失去回应!” “报告!防护系统失效,装甲层已破!” “报告!……” 无数人影化作扭曲的色块,喧闹嘈杂也逐渐变得不真切,仿佛隔了一层真空的膜。贴着舱壁的手掌被热度灼伤,血液尚未流出,便已干涸成痂,最后化作虚无。 “砰——” 陆封寒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一块黑底显示板,上面显示的数据陆封寒再熟悉不过。略过心率、血压、修复百分比等数值,陆封寒看见了日期:星历216年7月29日。 时间已经过了三天。 最后的记忆,是他昏迷在一个隐蔽的角落。 他没有死。 有人救了他。 视线下移,陆封寒注意到显示板右下方的一行字符,心下一沉——这行数字与字母构成的编码是VI型治疗舱独有。 还没等他将浮出的念头理清,显示板上的指令发生了变化。 ——治疗舱外的人看到了他苏醒的信息,正在开启舱门。 治疗舱旁,祈言按下绿色按钮,“咔嚓”声后,椭圆形的半透明舱盖缓缓向一侧滑开。舱内的修复液已经被迅速抽空,里面的人—— 就在这零点几秒间,祈言右手腕被闪电般钳住,剧痛袭来的同时,对方骤然发力,几步将他推至墙边。 祈言趔趄向后,来不及站稳,背弓已经撞在了冷硬的墙面上,骨节仿佛碎裂,又是一阵钝痛扩散开。 同一时间,咽喉处,脖子被铁铸般的手指锁紧,呼吸霎时变得困难,胸腔憋闷。 此刻,两人贴得极近,这人上身不着寸缕,肌肉线条有如刀刻般利落,修复液浅淡的味道里,隐约透出浓重的硝烟气,甚至还有几缕铁锈味。 强势至极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让祈言不由地想后退半步。 然而身后是墙,退无可退。 陆封寒眼神凌厉得像淬过冰的锋刃,与指尖力道相对的是,他的嗓音放得沉且慢:“谁派你来的?” 祈言回过神,他呼吸频率毫无变化,似乎被制住的不是他,只哑声一字一句地反问:“你以为,我是谁派来的人?” “你还在勒托,这里是我家。” 他双眸漆黑,睫毛长而不卷,平直细密,很长,柔软又无害。 陆封寒察觉,在这样的情况下,指腹下紧按的血管连脉搏都未曾起伏,面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恐惧死亡,或者,有所倚仗? 在陆封寒的注视中,祈言突兀地勾唇,却无甚笑意。 陆封寒直觉不对,身形微动,又在下一刻滞住。 祈言手握一把巴掌大的折叠槍,稳稳抵在陆封寒后背,清晰报出型号:“蜂鸟62式折叠手槍,全长11.2厘米,配六颗微粒子弹。治疗舱确实让你反应迟钝,也说明,这个型号很实用?” 陆封寒眸光微凛,却蓦地笑了出来,唇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还有心调笑:“确实很实用。不过,要不要我教教你,该怎么开槍?免费的,这次破例,不收你钱。” 槍明明在祈言手里,却好似他才是两人间的主导。 不等陆封寒下一步动作,祈言像轻松结束某种对峙游戏,他移开对准陆封寒的槍口,直视对方:“现在可以放手了?你把我弄得很疼。” 这个人一开始就没准备开槍,拿槍出来,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无害而已。 “当然可以,听你的。”陆封寒松开了手。 同时,折叠手槍被祈言随意扔到了地毯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咳嗽了几声,缓了过来,祈言手指勾起提前准备的制式白衬衣,扔给陆封寒:“穿上。” 一分钟后,陆封寒慢条斯理地系完扣子,顶上三颗没管,露出胸膛一段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 对方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皮肤霜白,脖子上浮起一层惹眼的红色指痕,因为咳嗽,眼尾的红还没散。 细得一折就会断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痕迹。 陆封寒略带懒散地倚着墙,带着股不正经的匪气,下巴往祈言手腕一指:“这让我怀疑,刚刚不只握了十几秒,而是对你用了刑。” 祈言抬头,瞥了陆封寒一眼,跟没听见一样,低头继续在纸上写字。 被当面忽视了的陆封寒没在意,瞟了眼祈言手里的纸笔。 日常生活里,纸已经非常少见,但涉及机密文件时,偶尔仍会用上这种脆弱而原始的载体,陆封寒并不陌生。 他只是觉得,祈言看起来,比纸还要白。 有点像……像一捧雪。 精细照顾,能保护周全。但拢在掌心,又轻易会化开。 陆封寒轻“啧”了一声。 心想:这人实在过于娇气了。 放在我手下训练,活不过半天。 作者有话要说:  陆指挥:娇气。 第二章 房间里,祈言依然低着头,认真写字。他神情专注,平直细密的睫毛垂着,握笔的手指弯曲,连指甲弧都修得平整。 陆封寒看了两秒就没再看,倚墙站着,一个转眼便把室内陈设打量了个遍。 黑白灰三个颜色的家具,简洁得让视野内乏善可陈。值得注意的,除安稳放在一旁的治疗舱外,就是覆盖了整面墙的书架,满满当当,露出五颜六色的书脊。 陆封寒觉得奇怪。 星历都走过两百年了,纸质书这类堪称原始、且十分昂贵的存在,有的人一辈子见不到一次。 这里却摆了满满一架子,明显还有翻阅的痕迹。 活得这么复古? 正想着,手指轻敲桌面的“笃笃”声吸引了陆封寒的注意力。 祈言等陆封寒看过来,将手里写满字的白纸递过去:“你看看。” “原来,写给我看的?”陆封寒两步走近,伸手随意接过来,笔锋峻秀的手写体映进眼里。 “治疗费用单,治疗舱运行总时长,八十四小时,共花费,七百八十七……万星币;修复液消耗量折现,共一百六十二万星币;治疗舱损耗折现,共八十万星币;能源消耗折现,共五千星币。” 听陆封寒念完,祈言用手里捏着的笔,指了指陆封寒腰腹的位置,总结:“治好你的伤,很贵的。” 陆封寒心想,看出来了,确实很贵,这几个数字全部加起来,一千万星币了。 手指划过下巴,陆封寒回忆自己账户里的余额——或许足够支付……零头? 幸亏是治好后才看见的这张账单,否则,陆封寒不觉得自己拥有躺进治疗舱的勇气。 祈言见他停了下来,提醒:“继续往下看。” “合约?……自星历216年7月29日起,乙方保护甲方的人身安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时限两年。到期后,合约解除。薪酬,一千零二十九万五千星币。” 念完,陆封寒挑唇笑道:“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你从哪里看出我合适的?” 祈言抬起单薄的眼皮,反问:“你认为你哪里不适合?” 陆封寒发现,跟这个小朋友聊天挺有意思。比如现在,明明是自己提问题,但这个问题转头又被利落地抛了回来。 他屈起手指,弹在纸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声:“这么说吧,小朋友,先不论我值不值得信任,单就这份合约来说,对你不公平。两年一千万星币,你拿这笔钱,去请联盟顶级保镖,能请一个团了。十个人一队,每天轮换,三百六十度围着你,不比对着我一个人的脸有意思?” “我认为有意思。而且我有钱。”祈言言简意赅,且明显对陆封寒提议的“请一个团的保镖、每天看不同的脸”不感兴趣。 陆封寒心道,有点傻,显然没经过坏人的毒打。不过挑中了自己——眼光还行,不算太差。 他拎出合约里的一句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这句解释一下?” 这句话放上下文里,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单独念出来,就多了层暧昧。不过陆封寒打量祈言昳丽的眉眼,暗叹自己果然是被手下那帮人给污染了,满脑子废料。 毕竟,要真有那个意思,还说不清——到底谁更吃亏。 祈言很配合:“意思是,随时随地,你都必须在我身边保护我。”顿了两秒,他又进一步解释,“我的处境很危险。” 陆封寒挑眉:“哪种程度的危险?” 祈言认真想了想,下定义:“随时会死的程度。” 说是这么说,却半分看不出紧迫感。 像不懂事的少年人随口开的玩笑。 陆封寒黑眸深潭一样,没对祈言这个回答发表什么看法,而是确认:“两年?” 祈言沉默几秒,才像是确定什么一样,点头:“对,只用两年。” 答完,他就察觉到,自己手里捏着的笔被陆封寒抽走了,笔尖磨过纸面,那个男人“唰唰”签完自己的名字,又把纸笔递回来,扬眉:“该你了。” 祈言接下,乙方空白的位置多了“陆封寒”三个字,这个男人写字跟他本人如出一辙,横竖重,撇捺张狂,铁画银钩间有逼人的锋锐。 一笔一划地在甲方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祈言神情认真,甚至有些过于慎重。 陆封寒站在他身侧,低头看他写字:“祈言?你的姓氏不多见,你和勒托的祈家什么关系?” 祈言仔细将白纸对折,小心放进一个密码盒里,一边回答陆封寒的问题:“祈文绍是我父亲。” 对祈言的身份大致有了数,陆封寒很快进入角色,接着问:“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你有没有什么安排?” 对身边多出一个人的状态,祈言还不太适应,他按照自己的作息:“我从现在开始,会看三个小时的书,不会出门,家里你随意。” 见祈言在宽大的书桌后坐下,打开了阅读器,一页一页飞快看起来,陆封寒没走,往沙发一坐,尽职尽责地履行合约里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外面天光明亮,偶尔会有风声和巡航机起降声传来,恍然间,摧毁星舰阵列的剧烈爆炸、无数从雷达显示中消失的光点、腰腹上被贯穿的伤口,甚至从前线辗转无数光年、悄然回到勒托的狼狈,都变成了他独自一人的臆想。 这一刻,正在进行繁复计算的祈言停下笔,似有所觉般看向坐在一旁的陆封寒。 对方坐姿散漫,垂着眼,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室内的空气却以他为中心,变得滞涩而沉凝。 祈言收回了视线。 过了一个小时,祈言放下笔,起身,踩着地毯,无声走到陆封寒身前,站定。 治疗舱虽然能够快速修复伤口,但受过的伤对身体并非毫无影响。比如现在,陆封寒唇色微白,精神困倦,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连警觉性也跟着一起沉眠。 没了那道冷淬逼人的视线,以及天然压迫的气势,祈言打量的目光变得肆意。 眉眼深邃如刻,鼻梁削直,下颌线条冷硬利落。醒着时,说话总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痞意,现在睡着了,唇线却绷得很紧,显出刀刮一样的厉气。 祈言抬起手,俯身靠近,食指指尖隔着半掌的距离,在空气里,沿着眉骨、眼尾、鼻梁、唇角,缓慢描摹。 他惯常冷淡的情绪被冲破,唇边露出很淡的笑来,眼里仿佛聚着一簇光。 祈言没有发现,陆封寒掩在身侧的手指在他靠近时,霎时收紧,又在他的描摹中,缓缓松弛。 确定陆封寒睡得沉,短时间里不会醒过来。祈言迟疑一瞬,咬咬唇,轻手轻脚地窝进沙发里,在陆封寒气息笼罩的范围内,格外贪婪地长长吸了吸气,抱着膝盖,身体蜷缩,眉宇舒展,闭上了眼。 二十分钟后,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平缓,陆封寒睁开眼,目光落在了祈言身上。 他直觉对方另有所图,但暂时看不分明。 不过,陆封寒唇角拉开一抹笑——游戏开局,总会露出端倪。 陆封寒醒来时,手下意识碰了碰伤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腰腹肌肉一片光洁,但还是会隐隐有痛感冒出来。 书桌后面空了,他的保护对象不知道去了哪里,陆封寒起身往外走。出门沿着楼梯下去,有新闻播报声传过来: “……从联盟军方获得最新消息,自星历216年7月22日,远征军大溃败以来,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余下部队已与反叛军星际舰队对峙数日,战事胶着……” 听见这句,陆封寒脚下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厨房里。 祈言从才送到的新鲜水果里,挑出一个红色雾果。 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响起来,祈言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终端号,按下接通。 一阵沉默后,对面先开了口,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三天前你就到了勒托,为什么不回家?” 祈言打量手里的雾果,皮很厚,他想了想,找了把水果刀,笨拙又耐心地开始削皮。 外面隐约传来下楼的脚步声,陆封寒醒了。 说话的人渐渐失去耐性,“前面十几年不住在家里,怎么,现在回勒托了,也不屑回家里住?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爸爸?还有,” 他话里没了严厉,颇为骄傲地提起,“你弟弟考上了图兰学院,你可能不知道,图兰是勒托最好的学校,他成绩一向都非常不错。我这几天准备办一个庆祝宴,你既然回来了,就记得参加,给你弟弟庆祝庆祝。” 等了半分钟,没等到祈言的回答,祈文绍又重新变得严厉,“怎么,又不说话?” 祈言思考几秒,平淡叙述:“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嗓音清冷。 不知道触到了对面哪根神经,祈文绍低斥:“你跟你妈一样,都是怪物!” 与此同时,祈言手一颤,刀划在了手指上。痛感通过神经,蜿蜒到心脏。 血连着滴了两滴在地上。 通话被挂断。 祈言盯着自己手指上的伤口,有些出神。 跟妈妈一样的……怪物吗? 直到外面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放下水果刀和红色雾果,祈言转身去找陆封寒。 新闻画面里,军方戎装笔挺的发言人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被问及反叛军时,发言人严肃道:“两天前,反叛军狙杀目标排行榜再度更新,名单被发布全网,这是对联盟的持续挑衅!军方誓必保证目标人员的生命安全,阻断反叛军的阴险图谋……” 见祈言从厨房出来,陆封寒挑眉:“刚刚在干什么?” “我受伤了。” 陆封寒眉瞬间皱紧。 从楼上下来,他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除了刚刚的水流声,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而他站的地方,和厨房不过几步远,他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袭击祈言。 他还没有这么无能。 “谁伤了你?” 祈言把受伤的手指递到陆封寒面前,陈述事实:“削水果,水果刀伤了我,需要包扎。” “削水果?为什么不用家务机器人?”陆封寒顺口问了句,一边皱眉看着祈言递来的手。 手很漂亮,像陆封寒以前上学时见过的艺术雕塑,骨节匀称,白得像霜,纤长的指尖上,有一道细小的血口,红得莫名刺眼。 难得迟疑,陆封寒不确定地问:“包扎什么?” 祈言奇怪:“流血了,要包扎。” 陆封寒终于听明白了,并对之前祈言说的“随时会死”的程度表示怀疑。 流血的伤口需要包扎,他知道。 可是,这特么也能叫伤?再眨眨眼,都要愈合了! 见祈言看着自己,颇有些眼巴巴的,想起自己刚刚签下的合约,五百万星币的年薪,陆封寒妥协:“药和绷带在哪儿?” 祈言:“那个柜子,右边第三个抽屉。” 拿药原本是家务机器人的事,祈言似乎不喜欢用机器人,正好陆封寒长年待在前线,跟着星舰在太空飘来荡去,没有这么好的福利,能分配一台家务机器人,也很习惯什么都亲力亲为。 抽屉里药非常全,常用的不常用的,连濒死抢救的药都有几种,再加上楼上卧室那台治疗舱,陆封寒想,这人就算跟易碎品似的,应该也能活得安安全全。 也太惜命了点。 用喷雾在祈言的伤口上喷了厚厚一层愈合凝胶,陆封寒又拿出百分百的耐心,给祈言的手指缠了好几圈白绷带。 一边缠一边唾弃自己,竟然向一点蚊子咬的伤、都要用上凝胶和绷带的异端势力低了头! 最后打了一个标标准准的漂亮蝴蝶结。 陆封寒欣赏完自己的劳动成果:“怎么样?” 祈言抽回手指,仔细打量指尖上的白色小蝴蝶结,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很好看。” “有眼光。”夸完,陆封寒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不由想起刚刚捏着祈言手指时的触感。 很细,很滑,还有点软。 跟他认识的所有人粗糙、带着薄茧的手,都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可透露的过去:陆指挥曾在学校打蝴蝶结比赛中勇夺第一。 第三章 祈言手指上的伤,当天晚上就完全愈合了,但他假装没看见陆封寒的欲言又止,手指依然缠着白色绷带,在家里晃来晃去。 陆封寒第一次觉得绷带这东西碍眼。 第三天,祈言手指依然缠着厚厚一层绷带、且不允许陆封寒帮他解下来的时候,陆封寒有点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祈言,你的伤已经好了,愈合得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祈言正在窗边看书,一目十行,翻页飞快。发现陆封寒站到了他对面,他眼皮也不抬,慢吞吞转身,背对陆封寒,回了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解绷带。 陆封寒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关注那截绷带了?而且,不想解就不解,不就是喜欢手指缠绷带吗,行星千百颗,人类那么多,谁还没有点特殊癖好呢。 做完心理建设,陆封寒看看时间,提醒:“九点了,你该出门了。” 祈言把最后两页内容看完,换上一件浅灰色丝质衬衣:“走吧。” 这是陆封寒上任以来,第一次跟祈言一起出门。 以他这几天的观察来看,祈言的日常生活十分规律。早起,吃过早餐,就开始看书,或者做大量的计算,一直到天黑。 祈言看书的速度非常快,至少陆封寒没有见过翻页翻得这么快的,甚至让他不禁怀疑,祈言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练习特殊的翻页技巧。 至于祈言笔下写出的那些公式和运算过程,陆封寒看过几眼——全是不认识的符号,弯曲复杂得犹如天书。 陆封寒产生了第二个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文盲? 祈言住的是独栋小楼,上下两层,悬浮车停泊位设在地下。 看见停着的悬浮车,陆封寒眉峰微抬:“改装悬浮车?” 祈言:“嗯。” 大步走近,陆封寒屈起指节,轻轻敲在漆黑的金属车身上,听见钝响:“液态复合金属做的?防护等级非常高,你这台悬浮车,抵得上一辆陆上装甲车了。” 当然,价格也是。 祈言觉得地下有些闷,单手解开衬衣的顶扣,他脑子里正回忆着出门前刚看完的论文,听陆封寒问,才答:“应该是吧。” 车是他回勒托前就运过来的,一直放在地下,他也是第一次见。如果不是今天要出门,他都忘了这辆车的存在。 男人天性里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陆封寒更是典型,他又查看了车窗,发现车窗玻璃应该是某种材料的升级版,大部分陆上的武器,一槍肯定轰不碎。 这意味着,车门拆下来,原地就能当盾牌用。 祈言将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靠近悬浮车,下一秒,车门如同双翼般展开,他想起什么:“对了,你开车,选全手动操作。” 现今,每一辆悬浮车都配备多维操纵系统,可以选择全自动驾驶、半自动驾驶,或者关闭自动系统,全手动操作。 听见祈言说的,陆封寒想起以前听过的一桩谋杀事件——有人悬浮车的操纵系统被入侵,全自动驾驶失效,车主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晚了,悬浮车直直撞向建筑物,爆炸后,连车身残片都找不到一块。 导致那段时间,开启全自动驾驶模式的人数创了新低。 陆封寒坐上驾驶位,不禁又看了祈言一眼。忽地想起祈言家里,不管是家务机器人还是医疗机器人,都不见踪影。 到底是不喜欢用,还是出于谨慎? 毕竟,只要侵入系统,篡改指令,家务机器人摇身变为杀人机器,也不是不可能。 陆封寒很久没碰过悬浮车的操纵杆了,不过,在他的概念里,开悬浮车和开星舰没多大区别。 通体漆黑的改装悬浮车开上快车道,两旁的景色如同被砂纸磨过的油画,全然看不清楚。 陆封寒单手握着操纵杆,另一只手不经意地搭在窗舷上,侧眼问祈言,试探:“好像有点快?” 祈言看出他的跃跃欲试:“怎么开随你。” 有了祈言这句话,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半小时。 下了车,陆封寒才发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竟然是图兰学院。几乎是下意识地,陆封寒转身朝后望去。 与视野内皆是大理石白、不同时代的雕塑与各色绿植辉映、充满学术氛围的图兰学院不同,另一片建筑物虽然也是白色居多,屋顶墙面却显得简洁,风格造型偏粗犷,透着一股迫人的铁血与肃穆。 陆封寒闭着眼睛都清楚,从大门进去,百步外,是一块石碑,下雨天,石碑浸水,颜色会变得深沉。 石碑上,用遒劲的笔锋刻着联盟军方宣言:“以骨为刃,以血为盾,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这句话,十几年里,他在心底,默念过不知道多少遍,生生刻进了骨血。 “你在看什么?” 陆封寒回过神,散漫一笑:“没看什么。” 祈言顺着他的视线远望:“那里是联盟第一军校?” 陆封寒随意点头:“应该是吧,据说第一军校就在图兰学院对面,两个学校中间隔一条河,泾渭分明。” “泾渭分明”这个形容算是十分客气。实际上,两所学校的人互相看不上眼。 图兰学院的人认为第一军校的,是只会挥胳膊打架的未开化野蛮人,脑子当摆设。 第一军校的,认为图兰学院,全是场下骄横、场上腿软的弱鸡书呆子,除了脑子,别的都是摆设。 祈言不清楚这里面的纠葛,听完“嗯”了一声,带着陆封寒往里面走。 悬浮车停泊位离校长办公室不远,正是假期,学校里没什么人,祈言和陆封寒绕过草坪,上到二楼,校长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了。 祈言指指办公室一旁的露天阳台,那里设有桌椅:“在这里等我?” 陆封寒无所谓:“好。” 校长办公室很宽敞,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透明玻璃墙,能看见楼下翠色的草坪。右手边是一排木质书架,而左手边的会客区,则十分有历史感的设计了一个砖红色壁炉。 图兰学院的校长是个相貌亲和的中年人,轮廓深,眼睛深蓝色,穿着严谨,衬衫、马甲、领带、袖扣一样不缺。站在壁炉旁,像油画里走出来的绅士。 见祈言视线落在壁炉上,校长笑道:“是不是很像真的?壁炉里的火苗是全息投影,每到勒托的冬季,不少人都喜欢来我办公室,在壁炉边坐坐。虽然火是假的,但隐约会感到温暖。你看,人类是不是很奇怪,竟然会被眼睛欺骗。” 明亮的火光令祈言的皮肤映上一层绯色,他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而是问出:“您让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校长正要回答,余光看见祈言手指上缠着的纱布:“手受伤了?” 祈言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嗯,不过已经愈合了。” “那绷带?” 祈言手指动了动,解释:“蝴蝶结很好看。” “原来是这样,”校长笑起来,也仔细看了看,“确实,这个蝴蝶结系得很不错,两边平整对称,大小合适。” 祈言表示赞同。 “今天约你来,主要有两件事,”引着祈言在沙发坐下,校长问,“再过不久就开学了,你决定好专业方向和上几年级的课程了吗?” 祈言思索两秒:“人工智能专业,二年级,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会尽快把手续处理好。”校长没有异议,又笑着道,“第二件事是,我想见见你。你知道,不单是我,这三年来,肯定不少人都想见你一面。只不过他们运气没有我好,我算是,近水楼台先见月?不过,你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祈言:“您想象中,我是什么样?” 校长端着咖啡杯,形容道:“我想象中,你应该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严肃,内敛,甚至寡言,眼里蕴藏着智慧的光,”他自己先笑起来,又指指自己的眉心,“因为常年思考问题,这里会有很明显的褶皱。” 正想继续往下说,突然,就在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里,办公室的玻璃墙毫无预兆地,“砰”—— 一声巨响! 无数透明的玻璃碎片霎时炸开,四散下坠,有如裂冰! 电光火石间,祈言朝门外望了一眼,又飞快做下决定:“离开这里!” 就在两人从破开的墙面一跃而下、滚落在草坪上的同时,一道光弧落入办公室,只听“轰”的一声,伴着浓烟,半栋楼在两人眼前化作碎片,玻璃与碎渣雨点般溅开,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祈言脸色苍白,手肘撑着草坪,快速点按个人终端,通讯接通的瞬间,他绷紧的身形骤然一松。 对面响起的嗓音沙冷:“你在哪儿?” 祈言声线平稳:“楼下的草坪,爆炸前跳了下来,和校长一起。” 陆封寒嗓音低沉:“躲好,等我过来。” 通讯挂断的同时,校长唇角绷直:“是陆地用光压弹,远程精准打击。”他神色复杂,“学校的防御系统没有起效。照理来说,这枚光压弹,根本不可能逃脱防御系统的拦截。” 一听这个名字,祈言便皱了眉:“光压弹?动手的是反叛军?” 校长颔首,声音压得极低:“你的身份没有暴露,他们的目标是我。” 祈言很快反应过来——反叛军狙杀目标排行榜上,校长在第71位。 嗅到一股血腥味,祈言肯定道:“您受伤了。” “不是什么大事,手骨折了。”校长额头上痛出了一层冷汗,还笑着安慰祈言,“军方派了人保护我,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反应,我们暂时安全。不过,保险起见,我们不能一起,他们敢定位这里,说不定还会定位我本人。我死,却不能连累你。” 祈言没有多话:“我会跟您往相反的方向跑。” 话刚说完,熟悉的气息逼近,随即,祈言的手臂被钳住,来人将他一把拉起,祈言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猛地撞在了陆封寒的胸膛上。 鼻尖一痛,红了,眼里瞬间生理性地涌出水意。 看了眼形容狼狈的校长,不远处,已经有军方的人朝这边过来,陆封寒话语简短:“我带他走。” 说完,他一把握紧祈言的手腕,又想起这人一贯娇气,手腕上的一圈青紫到现在还没散干净,干脆松开五指,手臂横在祈言后腰,轻松将人搂住。 就这么半抱着人,陆封寒一个助跑,稳稳当当地两步越过台阶,躲在了最近的掩体后面。 祈言耳边只有风声,眨眼便已经换了位置。 快速将祈言打量了一圈,确定没什么明显的伤口,又看清祈言被眼泪沾湿的睫毛:“怎么吓哭了?没事,我这不是来了吗,不怕了。” 祈言:“我没哭。” “行吧,你没哭,”极为敷衍地回了句,陆封寒半眯着眼,望了眼已经化作废墟的建筑,“是反叛军?” “嗯,刚刚引起爆炸的,是陆地用光压弹,反叛军的一贯手段。校长说反叛军的目标是他。” 陆封寒立刻反应过来,蹙眉:“图兰学院的校长在黑榜第几位?” 黑榜,反叛军狙杀目标排行榜的简称,上面记录有联盟一百位顶尖科研人员的名字,是反叛军近期的狙杀目标名单。 祈言:“七十一。” 陆封寒眉眼凛冽:“这里还是联盟的首都星,太猖狂了。” 星历才走到216年,联盟与反叛军对峙已有七十年时间,输输赢赢,联盟一直未能将反叛军彻底剿灭。 而前线,联盟刚经历大溃败,死伤半数不止,这让反叛军有了喘息的时间——先是更新了黑榜名单,一个转眼,又到勒托高调搞事。 “最近少出门,反叛军那尿性,一动手,肯定不止这一处。”怕吓到祈言,陆封寒补充了两句,“勒托还是非常安全的,今天这次袭击是意外,说不准是哪个环节出了叛徒。毕竟,勒托的防御网、巡航机,图兰的防御系统,以及驻扎勒托的中央军,都不是摆设。” 祈言点头。 陆封寒见他绷着一张白净的脸,朝自己乖乖点头的模样,不由失笑:“刚刚爆炸的动静这么大,虽然是草坪,但你是从二楼跳下来,受伤了吗?” 手臂和手掌被擦伤,腰侧被飞溅开的玻璃碎片划伤,膝盖破了皮,小腿擦伤,脚踝扭了一下。 伤的地方有点多,祈言反倒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处。 看出他的纠结,陆封寒又笑了:“从上到下,挨着说。” 祈言这才开口:“手臂,手掌,侧腰,膝盖,小腿,脚踝。” 等挽起祈言沾满草屑的衬衣袖子,看清他手臂上的伤口,陆封寒想,这次的伤口确实……挺严重。 连血都没有流。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和祈言对“受伤”的理解,相差肯定不止一百光年的距离。 不过破了皮,红了一大片,再加上祈言皮肤白,看起来还挺刺眼的。 陆封寒拿出随身带着的伤口清洗剂和愈合凝胶,熟练地将伤口处理完。 祈言保持着伸手的姿势,问他:“不用缠绷带吗?” 陆封寒睁眼说瞎话:“没带。” 没有怀疑,祈言点头:“这样啊。” 陆封寒逗他:“就算带了,你身上这么多伤,想被缠成木乃伊,被我扛回去?” 祈言本能觉得陆封寒的笑容有点恶劣,他岔开话题:“我还有个地方也受伤了。” 陆封寒皱眉:“哪里?” 祈言抬手指指:“左边耳垂,有点疼。” 陆封寒第一眼没看出哪里伤了,再凑近,才看清,祈言白皙细腻的耳垂上,有一点泛着红,估计是落地时,被草坪上的草尖扎了一下。 陆封寒低声命令:“站着别动。” 说完,他垂眼靠近,朝着祈言细白的耳垂,轻轻吹了吹气。 第四章 军方人员展开应对后,图兰学院失效的防御系统再次启动,透明的光膜如一把大伞,将学院全范围笼罩,又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 祈言蹲得脚麻,站起来时,被陆封寒拉了一下,险险没有跌倒。 陆封寒环视周围,树木青翠,白色的雕塑旁,喷泉水柱依次变化,全然看不出,这里才经历过袭击与爆炸。 他问祈言:“现在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校长的情况。”之前只知道校长手臂骨折,来不及确认有没有受别的伤。 临时整理出来的会议室里,校长见祈言走近,担忧道:“你怎么样?” 说完,多看了眼跟在祈言身后的男人,猜测对方应该是保护祈言安全的人。 这个男人站姿散漫,气势却内敛,身如渊渟,进门后,一直站在祈言两步以内——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能立刻反应、护持祈言的距离。 祈言摇头:“我没什么事,您伤得比我严重。” “不是大事,治疗机器人看过了,只是单纯的骨折和挫伤,等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回家休养两天,就又灵活自如了。”说着,校长的目光不由投向窗外。 原本简洁雅致的建筑物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 祈言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您的办公室没有了。” “办公室没了可以再建,可惜了我书架上的几本书!全是孤本!”校长一脸肉痛,“早知道要经这么一遭,我就该把它们放进保险箱里!” 或许在此之前,谁都没想到,图兰学院的防御系统会突然失效。或者说,没想到反叛军会在勒托动手。 祈言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安静站着,没接话。 外面的走廊上,有军方人员走动,隐约能听见“已经确认光压弹发射位置”之类的汇报。 哀悼完被炸毁的孤本,校长目光转向祈言,问他:“害怕吗?” 祈言仔细回忆爆炸时的情景,摇头:“不害怕。” 校长追问:“为什么?刚刚的爆炸,假如我们坐的位置,靠近玻璃墙,那在墙面炸开的瞬间,我们说不定会被四溅的玻璃碎片夺去性命。或者,如果在光压弹到达前,你没有快速做下离开的决定,我们现在,早已跟那栋楼一样,被炸成了碎渣。” 他又重复确认:“真的不害怕吗?” 祈言还是摇头:“我一直有心理准备,所以不害怕。” 这时,有军方的人过来,告诉校长:“您刚刚问的问题有了答案。”他神情整肃,“同一时间,全联盟四个大区,共发生了二十一起相同的袭击。” 校长唇角微收:“具体情况是?” “有三位科研人员重伤,五位轻伤,幸好。” 幸好没有死亡。 校长悬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松下来。 等人走后,校长苦笑:“反叛军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这么大范围的袭击,定然瞒不住,媒体和星网又会沸腾许久。” 祈言点头:“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自然是范围越大、关注度越高,越好。” 校长缓慢颔首:“你说,现如今,‘当科研人员=死亡’这个等式,在大部分人心里,是不是已经成立了?” 祈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简短道:“但有些事,就算随时会死,也不能不去做。” 语气平淡,却又坚定。 一直站在祈言身后、背倚着墙,安静听他们说话的陆封寒,抬起眼皮,看了祈言一眼。 从图兰学院离开后,不久,所有新闻的头条都跟这一次的袭击相关,《勒托日报》更是头版头条,一行黑色加粗大字,占了整个版面。 祈言一连几天没有出门,不是看书,就是坐在窗台上,盯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封寒不得不担心,天天待在家里,是不是把人给闷坏了?就像以前,他随星舰在太空飘荡大半年,也会找机会降落在某颗行星上,放个风。 倒了杯温水,递给祈言,陆封寒提议:“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祈言隔了几秒,才从正在思考的问题里抽出注意力,他接过递来的水杯,捧着,指出:“我遇到你那天,正好是我回勒托的第一天。”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勒托有些什么吃的。 “那你对吃饭的地方,有没有什么要求?” 祈言想了想:“安静,人少,不吵。” 鉴于这几天观察下来的结果,陆封寒自动在这三条后面加上了食材新鲜、菜品味道好、环境雅致、没有服务机器人。 一通筛选下来,只有几家餐厅达标——现在不配备服务机器人的餐厅,屈指可数。 陆封寒选了最近的一家:“走,吃饭。” 黑色改装悬浮车一路走的都是快车道,几乎只在路上留下稀薄的残影,最后临界刹车,精准停入停泊位。 旁边停着一辆大红色悬浮车,透过车窗,祈言视线在上面放了两秒。 车门滑开,祈言一脚踩在地面,就听见有人叫他:“祈言?” 祈言看过去。 红色外套,黑色破洞裤,耳廓上三枚骷髅金属环。 “夏知扬。” 夏知扬一张娃娃脸,笑容灿烂,几步走近:“我刚还跟我朋友说呢,车开得这么猛,最后刹车那一下,技术真够绝的。所以特意等了等,想看看下来的是谁,没想到碰上你了!” 他看见从驾驶位下来的陆封寒,又问祈言:“你们也来吃饭?” 祈言点头:“嗯。” 夏知扬挠挠头:“我跟我朋友也是,你要是不介意,大家一起?他也是图兰学院的。”说着,指了指一旁从车上下来的人。 祈言不在意,对他来说,不管两个人还是四个人,都是吃饭。 一行人在包厢坐下,内里布置别致,全息投影下,无数支燃烧的蜡烛漂浮在夜空中,瑰丽而宁静。 夏知扬先做介绍:“这是祈言,祈祷的祈,语言的言,开学会跟我们一起,上图兰学院的二年级。” 另一个人一听,霎时明白过来,姓祈,看来这位就是祈家十几年前离开勒托,去梅西耶大区跟外公外婆生活的那个小少爷了。 夏知扬继续介绍:“他是我好兄弟,叫陈铭轩,开学大二,跟我一样,都是人工智能专业。” 陈铭轩的长相有点混血,嘴角似乎习惯带着笑,表情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 祈言打招呼:“你好。” 点的菜还没上来,几个人聊天,夏知扬问了祈言几句梅西耶大区的情况,不过不管什么话题,祈言回答都很简洁。陈铭轩识趣,看出祈言性格的冷淡,表达出亲近后,并没有拉着祈言多说。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聊到了图兰学院的爆炸上。 “当时消息一出来,星网马上就炸了!我正打游戏,突然看见满屏幕都在说校长受了伤,办公室整栋楼都炸没了。”夏知扬唏嘘,“听说这次之后,图兰的防护系统会再升一级,等校长养好伤,回学校来,也安全不少。” 陈铭轩点头:“校长肯定会回学校。如果作为图兰的校长,因为恐惧不敢露面,那联盟和军方的面子往哪里放?” “这次接连二十几起爆炸,各个大区都成筛子了,联盟和军方还有面子?”夏知扬又叹气,“反叛军真是太可恶了!不过排黑榜前一二十位的,基本都是代号,无法确定真名,反叛军找不到人,甚至不知道代号后面,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肯定愁死了!” 陈铭轩:“筛子倒不一定,不过有消息说,这次是内部出了叛徒。事情闹得这么大,军方必定会从上到下整治一遍。” 夏知扬仰靠在椅背上,拖长了语调,“也不知道军方什么时候能再给力一点,把反叛军全灭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去弄清楚,黑榜第一的Y神,‘Y’这个代号后面,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一提起这个称呼,他神情就变得激动起来,猛地坐直:“Y这个字母够常用吧?但没人敢跟他重名!凡人怎么敢跟神重名?三年前,‘Y’这个代号横空出世,直接空降黑榜榜首,这三年里,一直位列黑榜第一!我当初之所以咬着牙背书,求着我爸花钱把我送进图兰,就是为了能够离Y神更近一步!” “别一提起Y神就发疯。你想得挺好,看前线的情况,还有得等。”陈铭轩晃着杯子里的饮料,想起,“前两天我爸又找我聊了,让我换个专业,说现在搞科研,太不安全了,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夏知扬大笑,椅子都差点翻了:“不是我说啊铭轩,就你那期末考试门门低空飘过的破成绩,就算搞一辈子科研,也不可能上得了黑榜最后一名!告诉你爸,实在是多虑了!” 陈铭轩笑骂:“滚!” 祈言握着一杯冰饮,指尖浸凉,他想,这大概就是校长说的,在大部分人心里,“当科研人员=死亡”这个等式,已经成立了。 夏知扬和陈铭轩聊的话题十分宽泛,从勒托的吃喝玩乐,到最新爆出的新闻,再到社交圈里的大小八卦,一样不漏。 “对了,我前两天收到祈家的邀请函,说是要办一个庆祝会。”夏知扬知道祈言没住在祈家,问得小心,“你会去吗?” 祈言想起之前通话里,祈文绍提到的,不感兴趣:“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了,”夏知扬手肘撞了撞身边人,“铭轩,你呢?” 陈铭轩抬眉:“庆祝江启考上图兰学院?也是想得出来,你,我,谁进个图兰,还要开庆祝宴的?也就江启事多,屁大点事,都要搞得人尽皆知。不去,到时候找你打游戏。” 他们这么说,主要是为在祈言面前表态。 站在他们的立场来看,祈言此前一直不在勒托,江启是江云月嫁给祈文绍时,带进祈家的孩子,勉强能称一句祈家小少爷。现在正牌小少爷回来了,自然就没江启什么事了。 自觉是跟祈言站在一条战线上,夏知扬假装清清嗓子,忍不住问:“祈言,那是?” 他用眼神指向陆封寒。 从下车起,他就注意到,这个男人一直跟着祈言,完全没和他们打招呼的意思。 进了包厢后,祈言没介绍,他也不好意思问。 现在觉得,关系近了些,没那么冒昧了,这才问了出来。 祈言偏头看向陆封寒。 陆封寒利落的长腿岔开,坐姿散漫,双手插袋,下巴朝祈言抬了抬,挑唇一笑:“我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夏知扬咋咋呼呼:“祈言,你从哪里找来的保镖?” 身高腿长,脸长得好,一身气势极为压人,肌肉虽然不算太惹眼,但明显蕴着极强的爆发力。 身上隐隐还透着一股夏知扬陌生的气息。 这让他下意识地微微瑟缩,莫名其妙有点怕。 祈言回答:“在路边捡的。” 以为祈言是不想透露这人的来历,随便掰扯的理由,夏知扬不好追问,一旁的陈铭轩适时插话:“对了,听说祈家这场庆祝宴,蒙格也会去。” 夏知扬:“蒙格?为了给便宜儿子造声势做场面,祈文绍是下了血本啊!” 祈言余光发现,在听见“蒙格”这个名字时,陆封寒抬了眼,神情微动,却又像掩饰什么一般,重新变得漫不经心。 祈言问:“蒙格是谁?” 夏知扬回答:“军方的人,之前一直负责跟前线对接,内部消息,据说再过不久,他的职位会升一升。” 说完,他有点担心祈言会难过。 家里偏心偏成这样的,可以说是罕见了。他想,庆祝宴当天,要不要跟陈铭轩一起,带祈言去玩点有意思的,散散心。 陈铭轩见祈言对蒙格有兴趣,接着夏知扬的话:“不过,自从前线大溃败,他在勒托的处境有些不顺,职位能不能升,还不好说。” 陆封寒没有插话。 南十字大区前线与反叛军对峙的军队,并不属于南十字大区的联盟第四军团,而是隶属中央军团,番号是远征军。 也是因此,勒托有专门的一个部门,负责跟前线对接。 但这个部门处境颇有些尴尬。 对远征军来说,它位于勒托,天然受命中央军团。对中央军团来说,他是远征军的传声筒,立场站在远征军。前线大胜还好,一旦打了败仗,肯定处处招人脸色。 而陆封寒之所以对这个叫蒙格的人有印象,是因为他的副官,在他面前几次提起过。 想到这里,耳边又响起副官临死前的嘶喊,嗓子里沁着血:“指挥,肯定哪里出了问题……我们的跃迁点暴露了,对面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埋伏在跃迁点外!” 是啊,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一切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或许就是真实。 如果不是未卜先知—— 只会是人为。 这一瞬间,祈言敏感地察觉到,陆封寒气势变得极冷,仿佛丛林中,潜伏在暗处、悄然蓄势的猛兽。 祈言垂眸,稍稍思索后,朝夏知扬道:“我会到场。” 陆封寒目光蓦地转向祈言。 夏知扬一愣:“庆祝宴?” “嗯,庆祝宴。” 夏知扬跟陈铭轩对视一眼。 祈言才回来,人生地不熟,还马上要进入敌人的老巢…… 想到这里,夏知扬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那我们跟你一起去!顺便,祈家的厨师手艺不错,去尝尝。” 这一餐点了十几个菜,祈言挑挑拣拣,勉强找到两个能吃的,停筷也是他最先。 陆封寒观察下来,对祈言的认知又上了一个台阶。 太甜,不吃。太辣,不吃。太烫,不吃。太酸太咸,不吃。 哦,太过清淡,也不吃。 陆封寒有点好奇,前十八年,祈言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怪不得手腕这么细。 临走前,瞥了眼祈言吃了差不多一半的炒饭,陆封寒让服务生通知厨房另做一份,打包带走。 拎着保鲜餐盒,陆封寒想,吃这么少,要是晚上饿了,能当夜宵。 第五章 上午,祈言被个人终端的提示音吵醒,连接通讯,对面是夏知扬兴高采烈的声音:“祈言,我跟陈铭轩一个小时后到!” 祈言闭着眼睛,应了声“好”,通讯挂断后,又在床上磨蹭了半小时才起来。 等他趿着拖鞋下楼,跟之前的每一个早晨一样,陆封寒已经完成了每天的定量锻炼,还做好了简单的早餐。 祈言一向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如此自律,仿佛在身体里埋入了芯片,随时严格控制生物钟。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陆封寒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而他,通常会在九点至十一点的波动范围内醒过来。 吃了两片面包机烤出的面包,祈言喝完杯子里的清水,想起:“夏知扬和陈铭轩还有十分钟到。” “过来给你送晚上要穿的衣服?” “嗯,还会带一个裁缝。” “裁缝?”这个名词令陆封寒困惑了几秒,随即挑眉,“这个职业,应该也只有在勒托这样的行星上,才能存活。” 祈言捧着空杯子,赞同陆封寒的说法:“对。” 能够追求这种低效率而复古的生活方式,本就是一种体现。 十分钟后,夏知扬和陈铭轩准时出现在了门口。 一进门,夏知扬就惊呼:“一个人住太爽了吧?不过,祈言,你这里有点太空荡了,不是灰就是白,自己住着不冷清吗?” 祈言纠正他:“两个人。” “也对,”夏知扬没纠结,指指自己带来的人,“勒托最有名的定制工作室,从小到大,我和陈铭轩的衣服都是找他们的裁缝做的,一人一版,绝不会出现两套相同的衣服。” 手里拿着一卷皮尺的棕发中年人笑道:“能得到两位的信任,是我们的荣幸。” 夏知扬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我可是给了你好机会,衣服做出来,我们祈少满意了,以后少不了你的生意!” 裁缝笑着道了声谢。 祈言站好后,手臂自然垂下,裁缝单膝半跪在祈言身侧,低声道:“冒犯了。” 说完,拉开软尺,贴近祈言的手腕,准备测量手腕的数据。 “疼。” 裁缝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夏知扬跟陈铭轩正聊着天,听见祈言的话,也看过来:“祈言,怎么了?” 祈言站在原地,没说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陆封寒——啧,娇气怕疼的小毛病犯了。 毕竟,草叶尖扎了耳垂,都能叫受伤。 他两步走过去,朝裁缝伸手:“软尺是新的?给我,你告诉我需要哪些数据,我来量。” “是新的,第一次用。” 裁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地听从陆封寒的话,将软尺递了过去。 直到陆封寒展开软尺,他才突地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再把软尺要回来,裁缝只好低声告诉陆封寒,需要测量哪些数据。再由陆封寒操作,他记录。 猜测应该是新软尺锋利的边缘划了手背,陆封寒一边在心里感慨,祈言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一边俯身给他测量数据。 从手腕到臂长,到肩宽。 测腰围时,陆封寒站在祈言身前,虚虚半抱着人,一手从腰侧往后探,另一只手配合着拉过软尺,将祈言的腰围了一圈。 收紧软尺,陆封寒低头看了眼数值,挑眉,话里带笑:“怎么长的,嗯?这么细。” 因为靠得太近,祈言鼻尖绕的全是陆封寒极具侵略意味的气息,甚至还能浅浅感觉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祈言没理他。 陆封寒也不在意,将软尺随手在指尖绕了两圈,“抬下巴,现在测领围了。”又评价,“做衣服真是麻烦。” 祈言依言抬头,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喉结微凸,让人下意识地想用指尖去捻磨那点圆弧。 陆封寒很快按照裁缝说的,将皮尺绕了一圈,确认数字。 收回皮尺时,动作放得很轻。 将数据依次报了一遍,裁缝又询问:“您对衣服的材质有具体要求吗?” 摸了摸有些痒的脖子,祈言视线在裁缝手里的软尺上,停了停,回答:“衬衣我习惯穿真丝。” 裁缝记下:“好的,衣服下午就会为您送来。” 祈言:“谢谢。” 裁缝走后,夏知扬瘫在沙发上,招呼:“来来来,离晚上还有大半天!要不要来玩儿游戏?” 陈铭轩坐姿规整许多,朝祈言扬扬手里的游戏终端:“《帝国荣耀》今天上线了,要不要试试?” 夏知扬兴致勃勃:“祈言,你平时玩儿什么游戏?” 祈言摇头:“我不玩游戏。” 不管是《帝国荣耀》还是别的,他都没碰过。 夏知扬惊讶,又想起祈言以前一直住在梅西耶大区的偏僻星球,说不定家里年纪大的长辈管得还严,他高呼:“怎么可以错过游戏的精彩!来,我们带你发现新世界!” 勒托一个恒星年是360天3时9分34秒,历法上,按照地球历的传统,分十二个月,每个月三十天,每天24小时。 八月正是夏季,天黑得比较晚,一直到晚上七点过,天色才暗下来,勒托独有的双月在蓝色天幕中,犹如天空之眸。 祈家的大厅已经布置一新,明灯高照,三层楼高的穹顶下,漂浮着无数金色音符,正随着乐音有节律地波动。 江云月穿着华丽的礼服裙,将腰身衬得极细,她容貌并不算非常出众,胜在气质温柔娴雅。 “今天,你就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亲自为江启抹平衣领,江云月温和叮嘱,“等蒙格来了,你记得好好表现,这样,等你从图兰毕业,进入军方担任文职,肯定会更加顺利。” 江启长相六分随他妈妈,十几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分贵气。他点点头:“您放心,不会丢您和爸爸的脸的。不过,蒙格论军衔,只是上校,爸爸为什么将他视为座上宾?” “什么叫‘只是上校’?你是从小见惯了行政官员在家里进进出出,才会这么说。”江云月笑着点了点江启的鼻尖,又解释,“军方……不一样。军方跟行政体制内同一个级别的,实际上说,也会高半级,因为他们手握实权,且内部上下分明,自成体系,外人非常难打上交道。你现在不懂,没关系,只需要按照妈妈说的做。” 想起前些时候得到的消息,江云月不放心:“如果那个人来了——” 江启:“要叫他哥。” “还有,他从小在梅西耶大区生活,那边比不了勒托,他肯定会有很多不适应——” “作为弟弟,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母子两人心照不宣,江启露出无害的微笑,“我都记得。” 蒙格是八点准时到的。 祈文绍和江云月带着江启迎上去,双方寒暄后,祈文绍将手搭在江启肩上:“来,江启,向蒙格叔叔问好。” 江启礼貌问了好。 “你好,”蒙格身穿军礼服,只淡淡说了句,“考入图兰学院,不错。” 江云月微笑着开口:“哪里,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性子还不稳,我跟文绍天天都犯愁,至于以后,说不定还要靠他的叔叔伯伯们多照拂了。” 蒙格点点头,却没接话。 为了避免尴尬,祈文绍提了个新的话题,一旁有人端着酒杯走近,自然地加入了聊天。而江云月长袖善舞,趁着这个机会,将江启推到了众人面前。 江启一面跟这些时不时出现在新闻里的长辈说话,分外享受这种被众人瞩目、夸赞的感觉,一面四处打量。 祈言还没有来。 不由在心里嗤笑,来得比蒙格上校还要晚,果然是偏僻行星来的,不懂规矩。 此时,他已经明白江云月所说的,军方的人,手握实权又很难打上交道是怎么回事了。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他身边聚拢的不少人,目标都是蒙格。而蒙格对这样的热情明显很适应,应付得滴水不漏。 这令他对“军方”,有了隐约的概念。 就在众人谈笑时,大厅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 逐渐的,周围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半数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进门处。 江启也有些奇怪地随着众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率先踏进鎏金雕花大门的,是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少年,贴合身形的剪裁,将他纤细而挺拔的线条精准描摹。 任何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被造物钟爱。鼻翼窄,鼻梁高挺,眉眼秾丽,嘴唇薄而线条精细,像一副色彩浓郁的油画。因为冷白的肤色,又透出一种不堪一折的脆弱感。 灯下,他像峭壁上开着的花,高而远,矜贵又疏离。 某种预感兜头砸下,江启听见自己突然失去规律的心跳。 他垂在一旁的手,被自己的母亲猛地抓紧,指甲甚至陷进了肉里。 顾不得疼,他看了看母亲僵硬的笑容,再望向门口,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不可能是—— 跟在祈言身后的夏知扬低声说话:“这些人,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一样,眼睛都直了?” 陈铭轩双手插兜,怼他:“某个人在祈言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嘴合不上就算了,眼珠子都差点掉地毯上了。” “我那是惊艳!惊艳懂不懂?谁知道祈言只换了身衣服,那气场,那气质,蹭蹭就上来了?”夏知扬又故意唉声叹气,“虽然早就知道,跟祈言一起进门,是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好失落啊!” 陈铭轩也笑:“注意看看江启的表情,够精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祈言身上,没人看见,蒙格盯着跟在祈言身后、一起进门的人,瞳孔一震,咬肌瞬间绷得死紧。 作为众人视线的中心,祈言反倒毫无所觉。 推门进来的一瞬间,浓郁的香味让他觉得空气沉闷,他抬手,屈起手指,松了松白色衬衣领口处的黑色领结。 没注意祈文绍投来的视线,江云月和江启更是被归类为陌生人,直接忽略。祈言带着陆封寒,以及夏知扬和陈铭轩,走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蒙格牙龈都咬酸了,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失态。他第一次主动询问这场宴会的主人,问出了周围所有人都想问的话:“刚刚进来的是?” 祈文绍有点诧异,才回答:“那是我的长子。” 连名字都没提,明显是不想多说。 但周围的人却都多多少少明白过来。 一时间,看向江云月和江启的目光,便多了别的意味。 江云月笑容依然大方温柔,江启却觉得颇为难堪,勉强朝蒙格笑道:“我哥他以前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梅西耶大区,最近才回来,我为他刚刚的失礼,给您道歉了。” 蒙格却像是在思索什么一般,没有理会江启这句道歉。 旁边不少人夸奖江启体恤哥哥,却不免在心里做比较。 江启长得不差,礼仪姿态练习得也不错,但跟刚刚进门的少年比起来—— 差太多了。 或者说,两个人,本身就不应该放在一起比较。 夏知扬抛着一个从果盘里抓起的红色雾果,视线在满场转了圈,见不少人看看祈言,又看看祈文绍身边的江启,开心了。 他招来一个服务机器人,让它把雾果的皮削了,一边跟陈铭轩掉书袋:“我觉得不少人现在都缺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 “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陈铭轩听明白了:“嗯,不错,这句话确实应景,可以拿来用用。” 一旁,祈言要了杯清水,慢慢咽下,又喝一口。 时不时将疑惑的目光落在陆封寒身上。 他为什么还不走。 进门时,他清楚看见蒙格骤变的神情,而视线落点,就是站在自己身后的陆封寒。 他相信,陆封寒不可能没看见。 所以,陆封寒为什么坐在自己旁边,还不走? 而陆封寒则被祈言的目光打量得莫名其妙。 直到祈言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第二杯水,陆封寒才开口:“我离开一下,几分钟就回来。” 祈言手支着太阳穴,轻轻点了点头:“好。” 听祈言什么都没问,直接应允,陆封寒站起身,又另端了一杯清水放在祈言面前,这才走开。 祈家的建筑凸出了一角,做成了温室花房,再往前走,则是园林造景,立着一座假山。 陆封寒站在假山的暗影里,躲开监控范围,等了等。 没过一分钟,就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急促接近。 蒙格看清站在假山阴影里的人,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脚后跟“啪”的并拢,颤着手指,朝陆封寒行了一个标准的联盟军礼。 陆封寒抬手,指尖并在眉尾,懒散回了个礼。 蒙格走近,无数问题在喉头滚动,最后只喊出一声:“陆指挥。” “在这儿呢,”陆封寒想着祈言还在等,直入正题,“我死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蒙格原本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认错了人,现在听见陆封寒亲口说出“我死了之后”,反倒多了些真实感。 在军队里养成的条件反射,让他飞快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按照我得到的消息,星历七月二十一日,您连夜带人支援失联的先行舰队,经过跃迁,到达交战圈最外围时,遭遇敌军埋伏。”他缓了一秒,才说出下一个词,“无人生还。” “我们的侦察舰和打捞舰,在到达事发地点后,只看见无数星舰碎片漂浮在宇宙里。而后,由于大爆炸引起的宇宙风暴,迫使侦察舰在确认没有生命气息后,迅速回航。” 陆封寒沉默良久,才开口:“所以,除了知道人都死完了,别的什么都没查到?” 他的嗓音很哑,也很冷,像某些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上,覆盖的零下几十度的沙。 大厅。 祈言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的清水只喝了两口。他点按着个人终端,一截手腕从纯白的袖口露出来,有种雕刻的美感。 坐在对面的夏知扬好奇:“祈言,你在看什么?” 祈言眼也没抬:“看新闻。” 与此同时,他成功侵入监控系统,将陆封寒从大厅走到假山后面的影像尽数抹除。退出来时,顺便关闭了所有服务机器人自带的录像功能,已经存储的影像也一并消除了。 做完这些,他调出《勒托日报》的页面,刚看了几行字,就发现有人走近。 对方停在他面前,说了句:“你好。” 假山后。 蒙格出于生物的直觉,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位第一军校毕业、十九岁加入远征军、凶名遍布南十字大区前线的男人,并不像勒托部分人以为的那么好说话。 他担任中央军团和远征军的“传声筒”已经五年,深知如陆封寒这样的丛林动物,在前线如鱼得水,一步步成为远征军总指挥,靠得可不是心慈手软。 吹过的夜风令后背发凉,蒙格稳了稳心神:“是的,别的都没有查到。” 陆封寒神情不变,没人看得清他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呢。” “您死——您失踪后,代理指挥收拢残部,由于兵力过少,向勒托申请退守都灵星,上面很快同意了。这条命令,是我发出的。” “所以,这一退,就让出了联盟二十三颗行星,包括四颗珍稀矿星。让反叛军往前一大步的同时,还有心情在联盟炸了二十一颗光压弹庆祝。甚至,把手伸进了勒托。真是,” 陆封寒平铺直叙,眸光却如夜色般暗沉,“下的好命令。” 蒙格闭了闭眼睛:“这是迫不得已,指挥。” “呵。” 陆封寒习惯性地摸了摸裤袋。 蒙格见了,连忙把自己的烟递过去。 “啪”的一声,金属打火器燃烧,火焰只将他的五官照亮一瞬,很快,黑暗再次聚拢。 陆封寒垂眼,将烟点燃。 “继续。”他嗓音听起来更哑了,“接任的代理指挥是谁,埃里希?” 蒙格摇头:“不是,是怀斯。” 几个呼吸后,陆封寒的嗓音淡淡响起:“是他啊。” 明明是无比简单的一句回答,蒙格却听出了山雨欲来。 他又详细汇报了大溃败之后的情况——包括所有他知道的军方内部的升迁调任,以及现今前线的形势。 他并非陆封寒的嫡系下属,也对陆封寒的行事风格了解不深,在不知道应该提供哪些线索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听完,陆封寒摁熄了只抽了一口的烟:“听说你升职被卡了?” 蒙格苦笑:“您也知道了?” “嗯,”陆封寒吩咐,“过两天,去找文森特·冯,他会出手帮你。” 陆封寒迈出两步,又在错肩的瞬间停下,前方通明的灯火在他眼底落下光影:“今天就当没见过我,明白?” 蒙格颔首:“明白。” 他想起陆封寒进门时的情景,迟疑问:“您跟祈家那位?” “祈言?”说起这个名字,陆封寒令人发悚的气势褪了些许,他一笑,“他啊,我的雇主。” 作者有话要说: “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三国演义》 第六章 “你好。” 大厅里,祈言的视线从《勒托日报》的版面上抬起,发现眼前站了几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 而说话的那个,正站在几人中间。 都不认识。 祈言重新低下头,看了看时间——蒙格不方便离开太久。 “你不理我……是在生气吗?”江启咬咬下唇,愧疚道,“你不要生气,那天我有点事要处理,爸爸很忙,也没有在勒托,所以我们才没去星港接你。” 站在江启旁边的谭瑞见祈言头都没抬,不耐道:“江启又不是故意不去星港接你的,那天实在有事,”他眉梢浮起几许骄傲,又故作云淡风轻地接着道,“图兰学院的通知书下来了,我跟他都要去注册信息,这才耽搁了。” 一旁的夏知扬听完,做了个牙疼的夸张表情,大咧咧插话:“别的不说,我去年进图兰的时候,登星网注册信息,只花了五分钟不到。难道图兰今年改流程了?或者,你们跟大家不一样,简单注册个信息,前后都要耗上五个小时?” 谭瑞一脸不善地瞪向夏知扬:“你——” 夏知扬摊手,嗤笑:“我什么?我难道说错了?” 江启这才拽了拽谭瑞的袖子:“是我的错,不管那天有什么事,都应该去星港的。” 谭瑞为江启不平:“只是没去接而已,凭什么要你小心翼翼地道歉?他甩脸色不回家住,连累你被你妈骂,怎么没见他给你赔不是?” 江启抿抿唇,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又拉了拉谭瑞,息事宁人:“我没什么的,又不是没被骂过,你别说了。” 他又看向夏知扬,认真解释:“我们登进系统那天,出了点意外,所以时间耽搁了不少。” 夏知扬最烦的,就是江启这副被人欺负了的委屈模样,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江启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望向一直没说话的祈言:“你……你相信我吗?” 如果祈言回答相信,就是当面打夏知扬的脸。如果祈言回答不相信,那就更好。 祈言没理江启,反而看向夏知扬:“你跟他认识,他是谁?” 夏知扬刚端起一杯果汁在喝,听完祈言的问题,差点没一口笑喷出来。 江启也愣了愣。 “哈哈哈哈!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夏知扬莫名有点可怜江启了,不仅带跟班过来一起演戏,还又是咬唇,又是低落,微表情做足了全套。 最后换来一句,他是谁? 捧着游戏终端的陈铭轩也翘起了嘴唇。 “哥,我是江启,是你弟弟。”江启一瞬的失落后,又苦涩地笑道,“你是生我们的气,才假装不认识我,对吗。虽然一直没住在一起,但在我心里,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啊!” 祈言手支着下颌,黑色的西服袖口处露出一截雪白衣料,左手搭在座椅的木制扶手上,极为自然地,就显出了一股矜贵。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轻敲了两下:“我是独生子。另外,我对一切无关紧要的人或事,不会生气。” 江启站在原地,身形有几分僵直。 谭瑞却被祈言的姿态神情激怒,觉得那截雪白的袖口格外刺眼,语气轻飘飘地说道:“衣服是黛泊的定制?”他笑容轻蔑,“你这辈子,应该是第一次脱下那种流水线出来的廉价布料,穿这种手工缝制的昂贵衣服吧?怎么样?是不是穿过了好衣服,见过了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吃了从来没吃过的食物,就不甘心再回去以前住的偏僻星球了?”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江启适时出声:“你别说了,他……他好歹是我哥,他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格外得快意。 明明他才是锦衣玉食、在祈家长大的小少爷,凭什么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祈言身上? 凭什么这个人一出现,就让他妈妈失态,就抢走了他的所有风头? 谭瑞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哦,对了,说不定,你连图兰学院都不知道。这么说吧,你一个偏僻星球出来的,想要考上图兰,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他挑起眉梢,拖长声音:“哦,也不一定,” 谭瑞手指扫了扫衣领上不存在的灰尘:“做白日梦,可能快一点。” 周围立刻响起了几声哄笑。 与此同时,一个面容有些严肃的中年女人从大门走了进来。 江云月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卡罗琳校长!好久不见。” 卡罗琳穿一条黑色礼服裙,设计简洁,她点头致意:“抱歉,来晚了。” 江云月连忙道:“哪里,你能来,已经让我非常荣幸了。” 这时,角落传来一阵哄笑,吸引了大厅里不少人的注意力。 江云月见卡罗琳也看了过去,笑道:“是我儿子在跟他的朋友聊天,他今年刚考上图兰学院。” “原来是这样。” 忽的,卡罗琳视线一定,看清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身朝江云月道,“抱歉,我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失陪一下。” 江启最先发现走近的卡罗琳。 卡罗琳是图兰学院的副校长,主管行政。江云月发出邀请函后,收到了卡罗琳助理的回复,说卡罗琳当晚不一定能到场,江启还有些失落。 旁边一个人撞了撞江启的胳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羡慕:“江启,你可真有面子,连卡罗琳校长都来参加你的庆祝会!” 江启努力克制,嘴角还是漏出了一丝笑意,他保持着平淡的语气:“我可没这么厉害,校长能过来,只是看在我爸妈的面上。” 谭瑞也很激动。 见卡罗琳走近,他摆出最为得体的笑容:“您好,我叫谭瑞,是图兰学——” 走近的卡罗琳却直接略过了他们,径自停在祈言面前,伸出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右手,温和道:“你好,我是卡罗琳,图兰学院的副校长。” 祈言轻轻握住卡罗琳递来的手,不卑不亢,礼貌回答:“您好,我是祈言。” 收回手,卡罗琳一改平时的严肃,露出笑容:“听说你在这里,校长连拨两次通讯给我,让我一定过来看看你。他很担心,你刚回勒托会不习惯。又念着上次的袭击,会不会给你留阴影。” 祈言摇头:“我没事,校长骨折恢复了吗?” “早就好了,”卡罗琳故意抱怨,“却总是以手臂没完全恢复为借口,把学校的事务丢给我们处理,自己每天倒很悠闲。” 随卡罗琳过来的江云月听着两人的寒暄,脸色微僵,又大方笑道:“卡罗琳校长跟祈言认识?” 卡罗琳疑惑地问祈言:“他们不知道吗?” 她转向江云月,“祈言是图兰学院的学生,开学会就读二年级,人工智能方向。” “哥也是图兰的学生吗?”若仔细听,会发现,江启的尾音有些微的颤抖。 谭瑞握紧拳头,艰涩出声:“对啊,他根本没在图兰出现过。” “这是校长的安排。” 卡罗琳没再回答他们的问题,又看向祈言:“我和校长都非常期待,开学在图兰看见你。”她又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校长,“对了,图书馆里,专门有一间藏书室,里面放着校长近些年收藏的纸质书。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找校长要密码。” 祈言点头:“好,我记住了,谢谢您。” 等卡罗琳离开这个角落,走远后,夏知扬松了口气,毫不在乎形象地趴在桌上,“副校长真的可怕!比校长可怕!”又悄悄告诉祈言:“谭瑞和江启,卡罗琳校长来的时候,他们在旁边怄得都要吐血了!” 祈言想了想:“他们为什么要吐血?” 仔细打量祈言的神情,发现他是真真切切的疑惑,夏知扬呆滞两秒,猛地往后仰,辛苦压着笑,肩膀打颤,“哈哈哈哈!我要是他们,我不是怄得要吐血,我是原地呕血三升!” 而此时,祈言发现,趁着大厅里的人被卡罗琳吸引了注意力,蒙格从侧门重新进了大厅。 端起清水喝了一口,祈言想,看来谈话已经结束,陆封寒应该也快回来了。 由于卡罗琳在和蒙格交谈,众人都识趣地没有靠过去打扰。 谭瑞靠着一张圆桌,远远看着祈言所在的位置:“江启,你甘心?” 江启也朝祈言的方向看了一眼,苦笑:“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哥。” 谭瑞恨铁不成钢,冷笑:“你把他当亲人,他可不见得。刚刚他迟到,说不定就是故意的,想拖累你在蒙格上校那里的印象。就你傻,还帮他兜着,替他道歉。” 江启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是谭瑞,我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我妈让我要讨好他,跟他打好关系。” 谭瑞沉默,沉沉的视线忽地落在一旁的桌面陈设上,一顿,问江启:“那个‘森林之声’,是不是你爸去年买回来的?” 江启随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桌面上摆着的一个小摆件,是用几种颜色的宝石和钻石镶嵌而成的,只有巴掌大,厚度不到一厘米,一直摆在大厅里,作为装饰。 他猜到了谭瑞的计划,却假作不知:“嗯,我记得那个小摆件很贵。” “很贵?”谭瑞笑道,“贵就更好了。” 祈言看完今天的《勒托日报》,随手拿起一把银叉,手指灵活地转了几圈。 这时,有人突然从身后,将他手里捏着的银叉抽走,放到旁边:“不怕扎到手?” 充满侵略意味的强悍气息围拢过来。 祈言下意识地嗅了嗅—— 一股很淡的……烟味。 陆封寒刚刚在外面,抽烟了? 祈言没再碰那把银叉,抬眼看向陆封寒:“你回来了。” 陆封寒坐回原位,“嗯,回来了。” 祈言点点头,“那走吧。” 他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见祈言又抬起手,松了松黑色领结,陆封寒问他:“怎么了?” 祈言轻轻皱眉:“闷。” 是觉得空气里花香味太浓郁,闷得难受了? 陆封寒在心里不由叹道,还真是个小娇气。 两人起身,夏知扬和陈铭轩也不准备再待,跟着祈言往大门的方向走。 还差几步到门口,谭瑞突然大步冲过来:“站住!拿了东西就想走吗?” 他嗓音不低,很快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包括蒙格上校和卡罗琳校长。 心里一喜,谭瑞加紧两步追上祈言,伸手就准备去拽祈言的手腕。 没想到,却在半途被猛地钳住。 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高大且气势凛冽的男人稳稳站在祈言身旁,五指攥在他伸过去的手臂上,铁铸一般。 一阵剧痛后,指尖麻木,手臂上,青色的血管通通鼓胀起来。 谭瑞想要甩开,却发现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样,丝毫不敢动弹,更发不出半点声音。 后背不到半分钟,就已经湿透。 跟在后面的江启见谭瑞被制住,连忙道:“请你放开他!他只是太心急了!” 江云月走过来,适时接话:“江启,出什么事了?” 江启咬了咬下唇,别开视线:“妈妈,没出什么事。”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江云月温和地拍了拍江启的肩膀,道,“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告诉爸爸妈妈。” 江启看了看谭瑞,像是不忍,颇有些难堪地开口:“我刚刚发现,爸爸去年买回来的‘森林之声’不见了。” 江云月一惊讶,没能克制住声音:“‘森林之声’不见了?” “嗯,”江启点头,“谭瑞说……他看见祈言经过那张桌子时,好像顺手拿了什么东西。又发现祈言马上要走,一时情急,才会追上去。” 说完,他越过谭瑞和夏知扬,看到了祈言。 而祈言平淡回视,眉骨精致又清晰,神情清冷。 “怎么可能,祈言怎么可能偷东西?”江云月掩唇惊呼,又再次确认,“会不会是谭瑞看错了?” 周围的人纷纷聚拢过来,有细碎的议论声响起。 在陆封寒极具压迫感的气势下,谭瑞咽了咽唾沫,“是不是我看错了,搜一搜祈言的口袋不就知道了?” 夏知扬脸色难看:“谭瑞,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做贼心虚了?”谭瑞哼笑,“果然是偏僻星球来的,没见过好东西,见了就想悄悄偷走!有本事,你就——”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祈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块巴掌大的东西,晃了晃:“你们说的,是这个?” 谭瑞没想到祈言会自己拿出来,他瞥见卡罗琳夫人严肃的表情,有些激动,“果然,东西是你偷的!” 这时,钳在他手臂上的手突然撤开。 陆封寒扫了眼祈言的神情,确定没掉眼泪,这才轻笑,问:“你的话说完了吗?” 谭瑞活动麻痛的手臂,抬抬下巴:“物证也在,你们还要狡辩吗?不知廉耻!” 陆封寒没说话,而是垂首,几分懒散地在个人终端上点了几下。 几秒后,一束蓝光闪烁,在场的人都认出,是视频投影。 有画面投射在了空气中,开始播放。 看清画面内容的刹那,谭瑞瞳孔巨震! 画面拍摄的是祈言的背影,似乎正穿过人群,往前走。 没一会儿,只见有人突然挨近祈言,将一块巴掌大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他的西服口袋里,随后迅速离开。 陆封寒关了投影。 “真是不好意思,作为保镖,我的个人终端,一直开着录像功能。”陆封寒好整以暇,欣赏完谭瑞脸上骤变的神情,以及一旁江启微白的脸色,诚心诚意提了个建议。 “可以去认真学习学习《微表情心理学》,和《微表情表演学》这两门课程,图兰学院如果不开设,那么,善于利用星网。” 第七章 听完陆封寒说的话,夏知扬使劲朝陈铭轩挤眉弄眼—— 听听,听听!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到,给江启提提这种实用又可行的建议呢! 而谭瑞转头望向江启,后者差点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 他认为自己和谭瑞的设计没有任何问题! 作为祈家人,他拥有暂时关闭大厅所有监控设备、开启屏蔽所有人的个人终端录像功能的权限。 且他确信,相比众人熟悉的谭瑞会撒谎这件事,大部分人,必定会先入为主地更加相信,陌生的、来自偏僻星球、没见过世面的祈言,会顺手偷窃。 只要大家都相信了,祈言就算说自己没有偷东西,也无济于事。 他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这个哥哥,上不得台面,甚至还会偷窃! 唯一的变数,就是那段录像。 陆封寒轻笑,像是好心解答谭瑞和江启的疑惑:“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在场所有人,个人终端的录像功能都被屏蔽了,我的却没有?” 夏知扬一听,连忙按了两下自己的个人终端:“咦,竟然真的被屏蔽了,录不了东西。” 他眼睛望向陆封寒的手腕,突然灵光一闪,“不是吧!你一个保镖,这么有钱?你用的是不是Y神做的东西,白隼?‘白隼’无视全联盟最强大的屏蔽系统,哪里都能开启录像功能!这玩意儿很贵的!” 陆封寒点头:“就是白隼。” 作为Y神狂热粉的夏知扬又看向谭瑞,余光还故意瞥江启:“不怪祈家的屏蔽系统没起作用,是对手太强大,不,太超神了!其实Y神做出白隼,最初是为了供给军方,突破反叛军录像干扰器的限制。用在这里,嘶,埋没了。” 祈言听见“白隼”两个字,下意识也看了看陆封寒的个人终端。 而江启没有理会夏知扬的嘲讽,转眼朝一直没说话的祈文绍看过去。 一个保镖,不可能这么有钱,能够买得起Y神做出的设备,自然是祈言出钱配置的。 可是,祈言一直生活在梅西耶大区的偏僻星球,外公外婆都家境普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再加上图兰,祈言一回勒托,就能进图兰学院上二年级—— 在他和妈妈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爸爸,到底私底下,给了祈言多少钱、铺了多少路? 这一刻,江启心里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以及被最崇拜的人背叛的愚弄,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谭瑞从小做过不少类似的小把戏,次次成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当场抓了个现形。 他勉强撑起气势:“我说的是,我看见祈言从桌子边经过,这我没说错吧?谁知道有人要故意陷害他,‘森林之声’正好就在祈言包里了!”被无数人的目光围着,他心里有点慌,加快语速,“而且他一个偏僻星球来的,我首先怀疑他,不是很正常的吗?” 一直看戏的陈铭轩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你是白痴吗?” 夏知扬更是觉得自己明明只比谭瑞大了一岁,怎么就能聪明那么多呢? 他隔空点了点谭瑞手指上套着的指环:“全球限量五十枚,现场应该就你审美垃圾,天天戴着不想取。我说,作案之前,能不能先把显眼的饰品取下来?说你蠢,你自己还意识不到,真是可怕!” 谭瑞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将‘森林之声’放进祈言的口袋,是临时想出来的点子。 他以为,屏蔽了监控和录像,就能万无一失。 “我——” “事情的原委已经很清楚了。” 说话的,是卡罗琳校长。她朝前一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听说,你已经收到了图兰学院的通知书,那你就已经是图兰学院的学生了。” 谭瑞心里突然慌乱,他喉咙发紧:“是的。” “既然是我校学生,那么,根据校规第五章 ,第二十八条,故意设计、诬陷同学,故意侵害他人名誉权,且拒不认错的学生,予以开除处理。”卡罗琳顿了顿,“这位同学,开学时,你不用来图兰学院上课了。” 江启马上想开口说什么,垂在一侧的手却被江云月狠狠拉住。 他很快反应过来。 是啊,证据确凿,谭瑞被开除已经是既定事实,他求情,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在卡罗琳校长眼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闭了嘴。 谭瑞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甚至眼前的所有,都是幻觉。 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用惊讶、同情、幸灾乐祸、嘲讽的眼神看他? 被图兰学院认定为品行不端的学生,不用到明天,他立刻就会变成整个社交圈的笑话! 他视线一点点转向站在门边的祈言。 鎏金雕花大门成了背景,穹顶的光线落下来,让祈言单单站在那里,便如冷霜般冰寒料峭。 谭瑞想,被判定品行不端、被开除图兰的,为什么不是祈言呢? 为什么不是他? 明明就应该是他,是祈言! 而此时,祈言将谭瑞的神情收入眼中,朝陆封寒和夏知扬他们道:“走了,很闷。” 从祈家出来,坐进悬浮车里,夏知扬大笑,从头到脚都舒畅了。他好奇地扒着座椅,探头探脑地问陆封寒:“你真的一直开着录像?” 陆封寒握着黑色操纵杆,加速钮一按,漆黑的车身便如暗影般,开上了快车道。 手肘支在舷窗上,陆封寒笑道:“随口胡诌,你也信?” 陈铭轩捧着游戏终端,接话:“你和祈言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们的小动作?” 陆封寒:“个人终端的录像功能被屏蔽的时候,‘白隼’会提醒。你们应该知道,所谓的屏蔽录像功能,并非真的屏蔽,而是放出干扰波,使得录下的影像空白一片。而白隼,可以瞬间捕捉到这段干扰波。” 夏知扬激动地拍大腿:“我Y神出手,随便搞的小玩意,都厉害到爆!” 陆封寒继续道:“有人故意靠近,塞东西在祈言口袋里时,祈言也感觉到了。既然这么大费周章,自然要看看,那两个人,是要干点什么。” 他还毫不客气地评价:“不过,太不够看,当小调剂都勉强。” 夏知扬整个人往后一瘫,蹭到耳廓上的金属环,又偏了偏头:“今天真是尽兴!我和陈铭轩,早就跟江启那几个不对付了。那个谭瑞是私生子,十几岁才从外面被接回来,人品也就……擦地的水准?江启呢,是跟着江云月一起进祈家的,明明就不是正经的祈家人,偏偏什么时候都爱出风头,排场大,架子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爸姓祈。还动不动就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我已经被恶心好几年了!” 陆封寒听着,余光看了看祈言。 祈家的事,似乎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雪白领口处的黑色领结被扯松,车窗外有光,光影以他的鼻梁为界,划分出明暗来。 淡漠的,没有丝毫情绪。 陆封寒蓦地生出一缕烦躁,不想祈言再听祈家这些烂事,自然打断夏知扬:“报个地址,先送你们回去。” 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了。 祈言洗完澡,裹着满身的水汽,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在祈家的监控系统里逛了一圈,确定该抹消的内容全部抹消。 退出来时,个人终端提示,收到一份文件。 来源未显示。 祈言点开,入眼的是一份熟悉的心理测量表,前后一共有近三百个问题,极为细致。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祈言在测量表的末尾处,开始凭着记忆,依次写下自己的答案,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 选择提交后,祈言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下了床。他打开卧室门,漫无目的地从楼上走到楼下,站在最后一级台阶前,似在思索什么般,站住了。 冰凉的地面让他赤着的双脚也失去了温度,停留许久后,他去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返身上楼。 卧室门打开的瞬间,提交的心理测量表也有了回复。 荧蓝色的光映入祈言的眸子里。 对方只询问了一个问题—— “现在混淆现实的频率是多久一次?” 陆封寒正在卧室里查看近期的新闻。 大到军方就南十字大区前线大溃败做出说明,或两天前,中央军团举行授衔仪式。 小到开普勒大区的一颗矿星,发掘出珍稀矿藏,或南十字大区某颗行星附近,宇宙风暴导致航道被破坏。 他每一条都看得仔细,似乎正在从这些简短而浮于表面的内容中,精准剔出深埋其下的一根线。 如临河织网,颇为耐心。 直到门外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蛰伏的猎豹般,陆封寒敏捷起身,大步行至门口。 拉开门,下一秒,他就看见,祈言穿一件宽松的白色真丝睡袍,站在对面的卧室门前,手还维持着握杯的姿势,而脚下,溅落了不少晶莹细碎的水杯残片。 祈言赤着脚,光裸的小腿上有一道细小的血口,红的仿佛玉白的瓷器上,精心描摹的一点浓郁朱砂。 端不稳水杯这样的情况,放在陆封寒的下属身上,能被嘲笑五十年。但祈言没端稳,陆封寒却觉得,毫不奇怪。 只是,有点反常。 这一次,祈言没有让他包扎伤口,而是问:“今天几号?” 像是在确认什么。 陆封寒直觉祈言的状态有点不对劲,谨慎地依言回答:“星历216年,八月十七号。怎么了?” 祈言摇了摇头。 想,他刚刚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没有混淆现实,他认为的日期是正确的。 扫了眼地上铺开的透明碎片以及一滩水渍,祈言似乎随口道:“我刚刚去厨房倒水,见你在楼下看新闻。” 陆封寒探究地看着祈言:“我刚刚没有下楼。” 祈言一怔。 思索后,他很快又得出答案:“我记错了,你刚刚一直在卧室里。” 陆封寒目光划过祈言陡然苍白的脸,以及垂在身侧、一直颤抖着的指尖,压下心里浮出的疑惑,上前一步,“水洒了?” 祈言点点头:“嗯,水洒了。” 陆封寒吩咐:“站着别动。”接着,他伸手,两下将赤着双脚的祈言打横抱起来,迈过一地碎渣,顺便解释了一句:“会扎伤你的脚。” 突然的悬空,令祈言下意识地拽住陆封寒肩部的衣料,他的声音有些轻:“你可以帮我倒杯水吗,”停了停,“我现在需要……吃药。” 把人放到床面上,陆封寒下楼帮祈言重新倒了一杯水。因为没有家务机器人,他亲自收拾干净地上的水渍和碎片。 等收拾完,祈言已经把花花绿绿的几片药吃完了,杯子里还剩下半杯水,被他放在一边。 陆封寒没有追问祈言,到底吃了什么药生了什么病,只道:“你睡觉,我过去了。” 过去,指的是回对面的房间。 祈言反应慢了几秒,他没什么精神,看着陆封寒:“合约上说,你保护我的安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陆封寒倚着墙:“所以?” 尾音稍稍上扬。 祈言指指床空出来的另一侧:“你坐在这里,直到我睡着。” 陆封寒迈开利落的长腿,按着祈言的要求,坐到了床上。 纯白色的床面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微微下陷。 而祈言很轻很慢地吸了吸气。 一直颤抖的指尖终于徐徐镇静下来。 缓慢朝陆封寒所在的方向挪了两寸,仿佛找到了一个适当的距离,祈言屈起膝盖,整个人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一个小时后,确定人已经睡着了,陆封寒拿了愈合凝胶,重新站回床边,俯身将凝胶涂在了祈言小腿的伤口上。 血早已止住。 只留下一条明显的线。 他犹豫几瞬,最后还是在祈言小腿上缠了两圈绷带,顺手打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蝴蝶结。 陆封寒这番动作下来,祈言也没醒,甚至戒心全无,半点动静也没有。 收走水杯,以及空了的拇指大小的药瓶,陆封寒目光落在祈言缠着绷带的细白小腿上。 轻“啧”—— 小娇气。 第八章 陆封寒离开不久,似乎察觉到笼罩在身体周围的气息消失了,祈言的眉紧紧皱着,几声急促的呼吸后,睁开了眼睛。 朝床的另一侧看过去,人已经走了。 手撑着坐起身,柔软的睡袍随着动作轻轻贴在他身上,显出清瘦线条。祈言摸了摸小腿,指尖触到一段粗糙的质感。调出个人终端的亮光,他看见自己的小腿上缠了一圈绷带,绷带收尾的地方,还被打成了一个小蝴蝶结。 小心地在蝴蝶结上碰了碰,又碰了碰,祈言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 呆坐了一会儿,祈言慢慢朝床的另一侧挪了挪,最后躺在了陆封寒刚刚坐过的地方,有些病态地蹭过枕头上残存的一缕温度,同时点按个人终端,拨了一段通讯。 室内很暗,窗外有一点光线透进来,让家具显出了隐约的轮廓。个人终端蓝色的荧光微亮,映在祈言脸上,将他的肤色衬得比平时更为苍白。 很快,通讯成功连接,对面传出一道和蔼的女声:“祈言?” 通讯界面上,线路与联系人提示“加密”。 祈言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开口道:“一小时前,我再次出现了混淆现实的情况。” 对面的女声询问:“在此之前,即你回到勒托至今,发生过几次?” 目光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上,祈言仔细回忆,神情有些迷茫,最后得出结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混淆过几次。” “不要着急,你可以告诉我这一次的具体情况吗?” “做完心理测量表后,我下了楼,经过客厅,去厨房倒水。回到门口时,我收到了你的回复,之后,水杯落在了地上,陆封寒从对面的卧室开门出来,我问他今天是几号,他回答了我。”祈言按顺序叙述完,声音轻了轻,“我所以为的日期确实是正确的。” “那不正确的是?” 祈言指尖微颤,他将陆封寒靠过的枕头一点一点抱进怀里,手指抓着枕面,紧了紧,“不正确的是,我的记忆里,我下楼倒水时,他也在楼下,在看新闻。可是他说,他一直在卧室,没有下楼。” “‘他’指的是陆封寒吗?” 对面的女声似乎在记录着什么,“你用你记忆中存储的信息,组合并虚构了陆封寒在楼下看新闻的画面,是吗?” “是的。” 祈言描述记忆中的情景,“他穿一件白色衬衣,黑色长裤,窗外有巡航机起降的声音,持续了九秒。新闻画面——”不对,祈言眉一皱,“新闻里,军方发言人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可是,新闻画面右下角,显示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九日。” 抓在枕面的手指蓦地松开,祈言眼底透出几许茫然,很快又确定:“这段记忆,是我拼凑的。” “祈言,能够在记忆的画面中,找寻到标示清楚的时间,只是偶然。”对面的女声轻轻叹气,“你的记忆力,超越了绝大多数的人,这是一种天赋。只需要几秒的时间,你可以将一个人的模样细致入微地刻入脑海,也可以将一个场景中,包括光线的位置、地上的落叶的数目,都记下来。而以这些信息为基础,你能够十分轻易地,构建出一段从未发生过的记忆。” 祈言语速很慢,闭着眼回答:“我熟悉楼下客厅的每一寸构造,同样熟悉陆封寒的外表、姿态、说话的语调和表情,还曾经见过陆封寒看新闻时的情景。” 于是,在他自己毫无所觉的时候,他拼凑了“陆封寒在楼下看新闻”的场景,嵌入自己的记忆,并以为,这是真实的。 对面传来笔放在桌面上的声音,女声做下判断:“原本以为去陌生的环境、和不认识的人相处、接触不一样的东西,或许会让你混淆现实的情况有所缓解。不过现在看来,缓解效果十分有限。” 祈言没说话。 女声又柔和道:“不过没关系,祈言,我们可以继续尝试别的办法,只是又要辛苦你,努力去分析脑子里的记忆,到底是虚假还是真实。” “伊莉莎,我们——” 我们放弃吧。 可这五个字,祈言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只是在暗淡的光线中点头,嗓音微涩:“好,我会努力。” 通讯挂断,蓝色荧光逐渐熄灭。 祈言在黑暗里静静躺着,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不由地想,会不会……刚刚陆封寒没有回答他今天的日期,也没有将他抱回卧室,甚至——发出去的心理测量表,根本就没有得到回复? 他太熟悉伊莉莎了,脑子里存储的信息,完全足够他虚构出一段他和伊莉莎的对话。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自己虚构出来的。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祈言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上面已经彻底失去了陆封寒的体温与气息。 他想,和陆封寒签下两年的合约应该是真实的。 陆封寒抱他进卧室……应该也是真实的吧? 因为陆封寒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他。 那一天晚上的异常像投入深湖的石块,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祈言依然每天十点左右出现在楼下,一边看书,一边吃面包。 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每次吃完面包后,祈言都会拿出拇指大的透明药瓶,将里面的药片混着水咽下去。 明明平时娇气又挑剔,吃药时,却连眉都没有皱过一次,仿佛习以为常,已经感觉不到苦涩了。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大,陆封寒发现,每次吃完药后,祈言很明显都会有些不舒服。比如,他会像无法集中注意力般,停下正在做的事,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着。 有时候是楼梯的台阶,有时候是书房的椅子,而具体位置,通常取决于那时候陆封寒在哪里。 陆封寒心想,这又是什么小毛病,难道祈言吃过药后的这段时间里,必须要有人在他视线当中才行? 眼看对面的人吃着面包,又开始发呆了,陆封寒往椅子上一靠,双腿自然岔开,问:“面包好吃吗?” 祈言回过神,看看手里还剩一小半的面包:“没什么味道。” 陆封寒不太理解:“没什么味道,那你还每天都吃?” “因为没什么味道,所以无所谓好不好吃,也无所谓喜不喜欢。”祈言停下咀嚼,左侧脸颊微微鼓起,认真解释,“我的身体需要碳水化合物,所以我要吃面包。” 陆封寒一挑眉:“那你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吃配送来的那个什么……A套餐,也是同样的原因?” “嗯,”祈言对陆封寒的推测表示认可,“没什么味道,营养成分平衡而充分。” 此时此刻,陆封寒就是有点后悔。 他还以为,祈言是因为喜欢,才天天翻来覆去地吃同样的东西!而作为保镖,当然要有保镖的自觉,不能挑剔雇主提供的食物不太行。 而且,除了味道寡淡以外,面包片和A套餐没什么别的缺点。 哦,还有,贵。 任谁也不可能吃同样的东西,一吃吃大半个月不腻,陆封寒提议:“我们放弃A套餐,吃吃别的?” 祈言摇头:“外面很多东西都很难吃。” 想起上次出去吃饭时,祈言挑剔的程度,陆封寒捻了捻手指:“那就不吃外面的,我来做!” 于是,在祈言的允许下,陆封寒买了一大堆食材和半成品,鉴于没有家务机器人,他系起新买的围裙,在个人终端上调出菜谱,进了厨房。 连续三天,厨房里都会飘出奇怪的味道。 期间,陆封寒端出一盘卖相可观的菜,放在祈言面前,还周到地递了筷子,颇有信心:“尝尝?” 祈言依言夹了一块,吃进嘴里,许久后,才囫囵咽下去。 然后默默放下了筷子。 陆封寒没有自取其辱,询问菜的味道好不好,自觉把菜全倒了,还不忘安抚祈言:“难为你了。” 祈言点点头:“嗯。” 是挺难为的,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菜。 又到了饭点,祈言翻出联盟最新刊出的论文,不过十几秒便从头看到了尾。 门铃声响了起来。 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祈言起身去开门。 文森特·冯看清开门的人,准备好的话挤在喉咙,一时没能顺利说出来。 在蒙格找到他、让他帮忙解决升职被上面卡了的事情后,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开始顺着这根藤往上查。 很快发现,蒙格来找他的前两天,没有别的行程。 除了祈家的庆祝宴。 于是,拐了好几个弯后,他站到了这里。 只是没想到,跟指挥住一起的人,长相这么……有点太过好看了。 “你找陆封寒?” 文森特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被祈言道破了来意,他爽快点头,没有否认,心里却不由浮起几分疑惑—— 他为什么这么确定我是来找人的? 踏进门,文森特礼貌地没有乱看,只跟着祈言往里走了几步。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股烧焦的刺鼻气味,紧接着,一个人快步走了出来。 见到来人,文森特条件反射地脚后跟一并,后背抻直,行军礼的手抬到一半,又猛地滞在半空,有些滑稽。 而此刻,他的前任长官,在南十字大区前线积威甚重,曾血洗敌方上百星舰、令反叛军闻风而逃的远征军总指挥陆封寒,腰上系着灰色格子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将锅铲握出了按下高能粒子炮发射按钮的惊人气势! 第九章 祈言已经很习惯陆封寒的这个打扮,且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脑子里,还在“做饭”这一项后面,作了“难度等级:SSS”的批注。 祈言先于两人开口:“我去楼上洗澡,可以吃饭了再叫我。” 说完,不等陆封寒回答,径自上了楼。 楼下只剩陆封寒和文森特两个人。 单手解下灰格子围裙,随意搭在椅背上,陆封寒看向文森特:“怎么找来的?” 文森特毫不客气地拉开餐椅坐下,“不是你让我来的吗?蒙格突然找到我,身后肯定有人指点。可因为前线大溃败,他里外尴尬,少有人愿意沾他的晦气,更别说给他指路了。况且,就算指路,能明明白白指向我的几率,真不太大。” “所以?” “所以我起了疑心,特意查了查蒙格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发现,他清楚自己现在最好低调做人、不招人眼,于是安安分分,很少出去应酬交际。只除了祈家的庆祝宴。” 不等陆封寒问,文森特就继续道:“我确实是从祈家内部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你的,废了我好大劲儿。不过,我奇怪的是,你跟蒙格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让他来找我的?” 陆封寒眼神一动:“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文森特:“对啊,我从监控里看,你和蒙格一直都在大厅里,相隔很远。” 陆封寒不由往楼上看了一眼。 他在假山后跟蒙格见面时,确实刻意避开了监控。但是,进出大厅,监控是避不开的,肯定会被拍到。 可是现在,文森特却说,监控中,他和蒙格一直都在大厅里。 对于给自己当了三年副官的文森特,陆封寒很清楚他的能力,查监控这种小事,不会出错。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特意篡改了监控录像,还将他和蒙格离开大厅这一段,直接抹去了。 心思已经转了一圈,陆封寒面上却丝毫不露,只道:“常年在勒托混的,都是人精。蒙格一直是中立党,他心里清楚,我拿顺利升职跟他交换的,肯定不止一点军方的消息。不过他毫不点破,只按照我说的,去找了你,一句多余的都不问、不说。” “确实,单纯的利益交换更加安全。”文森特盯着陆封寒看了十几秒,到现在,才终于露出了一点“前任长官死而复生我很激动”的情绪来。 他开玩笑:“前线传消息回来后,我就觉得你肯定不会死。不过,在我的推测里,你不是手没了就是腿没了,或者独眼、毁容,总归——” “总归不像现在这样,完完整整像个人?还真是让你失望了。”陆封寒笑容是一贯的散漫,眼神却慢慢冷了下去,“要是我也死了,谁给死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 文森特陡然坐直:“真是陷阱?” 陆封寒:“不然?” 手捏成拳,文森特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还真是……前线大溃败的消息传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带队支援失联的先锋部队,先不说先锋部队为什么会突然失联,单说从跃迁点出来,立刻遭到敌军的埋伏这点,就逻辑不通。” 他弯着唇,却没什么笑意,轻嘲:“什么时候,前线军用跃迁点的精准坐标,变成路边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的常识了?这仗还能打?联盟早八百年举白旗算了。” 文森特眼神愈发凌厉:“有叛徒或者内奸泄露了跃迁点的位置,是吗。” 跟文森特外露的情绪相比,陆封寒语气极淡:“知道了,就不用问了。” 文森特再次打量陆封寒,更加奇怪:“那你为什么没死?” 知道陆封寒还活着的喜悦,这几天下来,早不剩多少了。真见了人,他最好奇的就是,这人到底怎么活下来的,竟然还从南十字大区前线到了勒托! 陆封寒:“差点死了,被人救了。” “祈言?” “嗯。”陆封寒淡淡一笑,“腰都被打穿了。” 文森特瞟了眼陆封寒的腰,探究:“真被打了个对穿?会影响某种功能吗?” 陆封寒眼神微凛。 文森特连连摆手:“当我什么屁都没放,指挥,你继续,继续。” “我运气好,被指挥舰爆炸造成的气流推出很远,恰好遇到了一处废弃的补给中转站,躲了进去。否则,不用等失血过多,宇宙射线就能要我的命。” “之后呢?” “之后在补给中转站里,找到了没电的医疗机器人、一堆过期了的药物,以及一捆颜色都变了的绷带,勉强缠了伤口。等了不知道多久,一艘民用运输舰半路出了故障,临时停靠过来。趁他们开舱出来修理,我悄悄藏了进去,就这么回了勒托。” 文森特听完,惊讶挑眉:“这样你都没死?” 陆封寒:“VI型治疗舱里泡了三天,想死也难。” 文森特皱了眉:“VI型?怎么回事?” 陆封寒想,我也挺想知道怎么回事。 VI型治疗舱,是联盟现今最为尖端的治疗手段,只要人还有半口气在,不管是断手断脚还是内脏全部损伤,都能治好。 但同样因为效果卓著,近乎起死回生,造价又格外昂贵,不能量产,仅有的产能,不针对民用,专供联盟军方。 就他所知,全联盟一共只有四台,全投放在战事最激烈的前线。 可他却在祈言的卧室里,看见了第五台。 见陆封寒不答,文森特猜测可能是军方机密,不再追问。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前线,怀斯坐上了代理指挥的位置,不过有埃里希在,应该掀不起多大风浪。反叛军才进了一大步,不会贸然进攻,会原地修整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勒托必定会为着‘远征军总指挥’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你暂时不准备回前线。” “对,我要是回去了,藏在暗处那些人,怎么好光明正大地动手?况且,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往勒托来,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人人都跟头顶竖着天线似的,格外敏锐。勒托认识我这张脸的人也不多,行事很方便。” 明白了陆封寒的打算,文森特想起进门时看见的情景:“我刚进来时,你在做饭?” “嗯,外面的不好吃,我照着菜谱试试看。” 文森特腹诽:到底是谁在星舰上,宁愿天天营养剂营养膏换着吃,也不愿意多走几步,把罐装土豆泥加热加热? 还嫌外面的不好吃,你陆指挥,什么时候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这么高了? “你这次让我来是?” 陆封寒回答:“帮我查一个人。” “谁?” “现在顶了我位置的那个怀斯,怀斯·威尔。我想知道,两年前将他调来远征军的,到底是谁。” 一口应下,文森特又指指楼上。 陆封寒明白他的意思,只简短道:“不用查,不是敌人。” 临走前,文森特问陆封寒:“你差不多十年没有回过勒托,这次回来,有没有去天穹之钻广场看看?” “去那里干什么?” “你爸的雕塑不是立在那儿吗?” 陆封寒手搭文森特肩上,把人推出去:“人都没了,雕塑有什么意义?看看我跟我老子哪里长得像?” 门重新关上,陆封寒转身往里走。 他的父亲陆钧曾经是联盟上将,母亲也在军方任文职。十一岁那年,他的父母阵亡前线,这之后,他一直接受军方照顾。 十五岁,他破格被第一军校录取,成为了第一军校年纪最小的学生。又恰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叛逆心重,几乎每天都在打架受伤。 通常都是赢,有时候输了,就会悄悄跑出学校,到天穹之钻广场,坐在陆钧的雕塑前,絮絮叨叨地告状。 不过渐渐的,他就很少去了。 告状又怎么样,陆钧又听不见。 除了他自己打架赢回来,没别的人会帮他。 陆封寒上楼去叫祈言吃午饭。 厨房里一团焦黑的半成品肯定是不能吃了,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吃放在保鲜盒里的A套餐。 祈言才换过衣服,发尖上似乎还浸着水,他吃了几口,忽然问:“你怎么了?” 三分钟里,陆封寒一直在出神。 陆封寒捏着筷子:“图兰学院是不是快开学了?” “对,还有半个月。” “你来勒托一个月,去过天穹之钻广场吗?” “没有。”祈言摇头,又想起,“回来第一天,夏知扬来星港接我,开着悬浮车,在广场外围绕了一圈。” “那就是没去过了。”陆封寒提议,“吃过饭,去一趟?” 虽然很突然,但对陆封寒的提议,祈言向来没什么意见:“可以。” 天穹之钻广场是勒托中心,作为勒托的标志,常年有别的星球的人来参观。不过因为面积大,倒不显拥挤。 将悬浮车放在停泊区,两人往中心方向走。陆封寒问祈言:“知道‘勒托’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吗?” 祈言摇头。 陆封寒:“‘勒托’源自地球时代的希腊神话,意为‘养育者’,神话里,勒托是一位女神,生下了主管狩猎和生育的女神阿尔忒弥斯,以及主管光明和未来的太阳神阿波罗。第二次科技大爆发,人类突破地球的限制,到达星际,几乎从‘勒托’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人类的野心——繁衍,征服,光明,未来。” “……勒托是人类新的起点!那时,所有人都在呐喊,人类注定向前,永不后退!” 远远传来高呼,祈言循着声音望过去,见一处石台上站着两个人,而人群在石台下围了一大圈。 “他们是谁?” 陆封寒远远看了看,收回视线:“所谓的游吟诗人,据说是个传统职业,兴盛于地球历十一世纪。这些人全联盟到处跑,宣扬自己的政治见解以及思想,口号非常崇高,是‘为了人类与理想’。” 祈言没见过,感兴趣地近了几步。 高台上的年轻人正激昂澎湃:“……第三次科技大爆发后,我们迎来了科技繁荣的鼎盛时期。可是,不过短短一百多年,科技大毁灭!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这句话,本就是出于人类的妄自尊大,竟将自己比作神!若不是人类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的钥匙,急功近利,触碰到了神之领域,联盟怎么会在这场科技浩劫中,无数行星爆炸,五分之三的人类死亡,曾经被人类征服的九个行政大区,五个都重新沉入宇宙永恒的黑暗?” 祈言听了一段:“这个人是反叛军的拥护者?” “差不多吧,联盟言论自由,就算在这个广场上高呼联盟必败,军方也不敢动手抓人。” 陆封寒听着觉得有趣,问祈言,“你觉得星历143年发生的科技大毁灭,也是因为人类急功近利吗?” 祈言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管是地球历还是星历,科学进程都是一样的。新的法则被发现,新的科学地基也会随之建立起来,接下来,很多未知的领域、人类无法理解的范畴,会迎刃而解。从历史上说,比如细胞学说,比如相对论。之后,无数科学家,就会在这块新的地基上开疆拓土。” “只不过,第三次科技大爆发倚仗的基础,本就是空洞的、极容易塌陷的。所以接下来的科技大毁灭,只是一个从开始便注定的事实,不存在所谓的‘人挑战神的权威’。” 陆封寒远远看着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可是反叛军就是以这一套理论,否定科学,鼓吹神学,蛊惑人心。还将所有的科学家,都视为渎神者,以此为基础,发布了所谓的黑榜。” 祈言决定用沉默来表达对这套理论的不屑。 看着祈言,陆封寒手突然有点痒,想戳戳这人的脸。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戳哭了怎么办? 没再将游吟诗人的演说听下去,两人经过喷泉与绿道,站在了雕塑群前。 为联盟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都会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以供后人凭吊瞻仰。 祈言一个个挨着看过去,视线停下,指了指:“你跟那个人同一个姓氏。” 陆封寒顺着他指的方向:“陆钧?嗯,是挺巧的。” 第十章 陆钧的雕塑参考的是陆钧本人留下来的全息影像,身高一毫米不差,连指甲的弧度都极为精确。 他身着戎装,左手垂握一把长槍,目光遥望远处。而雕塑的底座上,写着他的墓志铭,只有铁画银钩的四个字:“仅为联盟。” 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陆封寒数不清自己在这座雕塑前坐过多少次,以至于这几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在脑海里映得清清楚楚。 他以前甚至还想过,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死在了前线,不管能不能在天穹之钻广场混一座雕塑,都一定要用这四个字当墓志铭。 仅为联盟。 话说半句,意义一看就非常深远,特别唬人。 他偏头问祈言:“以后你死了,墓志铭写什么?” 祈言跟他一起望着眼前的雕塑,回答:“以前想过,我想写,‘身处黑暗,我曾追逐一缕萤火’。” “听起来让人有点……难过?”陆封寒手插进裤袋里,“你现在才十九岁,想什么墓志铭、死啊死的,联盟人类平均年龄都过一百岁了,你还有得活。” 完全忘了,几秒前,明明是他主动问祈言想写什么墓志铭。 祈言小声回了句:“不一定。” 陆封寒耳朵灵:“什么不一定?” 祈言不准备回答,恰好,旁边走来一个年轻人,个人终端的投影功能开着,密密麻麻显示的全是字,他凑过来:“联盟人类平均年龄现在虽然过百了,但在科技大毁灭时期可不是!那时,全联盟每颗行星都在死人,有时一眨眼,一整颗行星都死绝了! 可是,有这样的惨剧作为教训,都还不够。联盟依然不知悔改,主张大力发展科技,每年依然投入无数的资金和人力!” 陆封寒挑眉:“你拥护反叛军?” 年轻人一笑:“我谁都不拥护,我只是反对联盟依然发展科技、自寻死路!” 陆封寒点点年轻人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联盟不发展科技,你的个人终端从哪里来?你每天吃的,都是实验室培育出种子、集中栽种出来的粮食。你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跟我聊这些毫无逻辑的内容,是因为整个首都星,都被科学家研究出来的防御网笼罩,一枚炮弹都砸不进来。而且,” 他又指向身后陆钧的雕塑。 “他和他所在的星舰,就是消失在反叛军的炮口下。你好意思站在这里,跟我们说,你反对联盟发展科技?但凡陆钧那艘星舰的防护水准跟现在的持平,反叛军那一炮,就轰不死他。” 陆封寒语气格外平静,但他似乎天生带着一股厉气,像一把饮过血的长剑,能明晃晃地直指人心。 “你——” 年轻人无意识地退了半步,还想再说什么,陆封寒不无轻蔑地打断:“而且,反叛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知道他们暗地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或许,是你脑子在星际跃迁的时候,落在虫洞里,忘记带回来了?” 这句精彩形容,让祈言忍不住瞥了眼陆封寒。 并默默记在心里——这是他的短板,记下来,说不定以后能直接用上。 而那个年轻人没敢再留,转身快步走开,搜寻下一个“传道”的目标。 怼完人,陆封寒神清气爽,回头看了看陆钧望向远方的眼睛,心想,你还是有用的——用来举例,效果卓越。 在天穹之钻广场绕了半圈,天色擦黑,双月出现在天幕,人群开始往广场中央聚集。 祈言不明白:“他们看什么?” “闻名中央区的喷泉表演要开始了。据说设计灵感来源于地球时代的皮影戏,用水凝成人物,水幕和全息投影构造背景,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的剧目不重样,去看看?” 越往广场中心人越多,陆封寒把人护在身旁,凭借一身气势,硬是强行把祈言带到了最前排。 喷泉已经开始变化,空气中还有丝丝水汽,等待的间隙,祈言问陆封寒:“你以前看过吗?” “没看过,我小时候,爸妈都忙,没时间带我来。后来他们死了,更没人带我来了。这之后,我上学,那时叛逆期,看不起这种逗小孩儿的东西。” 再后来,他离开勒托去往南十字大区前线,再没回来过。 这算是两人间第一次谈起过去和家人。 祈言点点头:“我也没看过,陪你。” 后面有人往前挤,陆封寒错开半步,半个人护在祈言身后,垂眼问:“你是在安慰我?” 隔得近,他发现祈言的耳垂上,有一颗颜色极淡的痣,像笔尖在水里洗过,只用一点残墨点在宣纸上,不容易发现。 莫名地,因为这个细小的发现,陆封寒心情愉悦。 此时,人群响起惊呼,眼前的光线开始变化,一个透明而梦幻的世界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陆封寒看了半分钟,视线又不由转到了祈言身上。 祈言看得很认真,像是要把这一幕记下来。绚烂的光影映在他的瞳孔里,让陆封寒莫名想到宇宙中,遥远而绮丽的星云。 他移开视线,越过无数人安然喜悦的脸孔,朝雕塑群的方向望去,想,“仅为联盟”,千百光年外,远征军炮口所向,为的或许就是——守护并捍卫这一份简单的安稳。 从天穹之钻广场回家,陆封寒松松握着操纵杆,问祈言:“想什么?一直发呆,眼睛都不转了。” 可能是因为长得好,祈言这副模样,有点像3D打印出来的精美假人。 祈言回神:“我在回忆刚刚的喷泉表演。” “这么喜欢?下次可以再来看。” “不用了,”祈言摇摇头,“我已经记住了,以后想看的时候,回忆就可以。” 陆封寒遇见过不少记忆力强的人,听祈言这么说,没多少惊讶,只闲聊般询问:“只要看过的,都能记下来?” “对,只要看过,都可以。” 陆封寒想,原来在家里,祈言每次拿着阅读器快速翻翻翻,确实不是在练习翻页。 “那如果是非常伤心的事情,想忘却忘不了,会不会很难过?”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祈言才轻声道:“所以,遗忘是命运的馈赠。” 图兰学院的开学时间定在九月二号。 开学前一天,夏知扬和陈铭轩聚在祈言家里,陈铭轩抱着游戏终端打游戏,夏知扬对着没完成的作业生不如死。 “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外面人多起来了?好多家不在勒托的学生都会提前过来,特别是梅西耶大区和开普勒大区偏远星球的,怕遇上意外,据说还会提前一星期或者半个月。” 夏知扬一边打字一边说话,一心二用的典范。 祈言坐在一旁看书,随口问了句:“反叛军?” “这倒不至于,遇上反叛军的几率还是不大,反叛军离这边有点太远了。” 写完一页题,夏知扬点了提交,又火速打开另一页,接着说,“是航道问题。联盟连接中央区和其它大区的民用航道,多数都是在科技大毁灭之前修建的,后来一个眨眼,航道毁了大半。所以现在用的航道,都是修修补补、勉强维持,时不时就会出个小问题。 三年前,有几个二年级生,搭星舰来勒托,中途进行虫洞跃迁的时候,航道出了问题。他们自己说,明明只在虫洞里被困了八个小时,然而,等他们出来才发现,图兰课程都上完一半了。” 陈铭轩接话:“然后他们后半学期,永远都在补课程进度、补各科作业,天天挂着黑眼圈仿佛要暴毙,才终于在期末险险拿了C。” “对对对,实惨!”夏知扬顺便跟祈言科普,“图兰虽然能花钱进去,但期末要是连着拿几个D,也只能收拾收拾走人。” 他又劝祈言:“要是开学后,你上了几节课,觉得跟不上,一定要去申请降级!降级虽然丢人,但总比被退学好啊!” 祈言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不过,不会跟不上的。” 他刚刚看了夏知扬的作业,知识点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没有难度。 “好吧,”揉了揉酸疼的手,夏知扬又拖长声音感慨,“一想起开学后,经常都会在学校里碰见江启,我这心啊,就难受!” 陈铭轩接话:“他也念人工智能,同专业,说不定会在同一栋楼上课。要是上公共大课——” “还会在同一间教室?”夏知扬彻底没了写作业的心情,一脸严肃,“我认为,联盟推行远程教育,迫在眉睫!” 第二天,学校通过注册信息,将所有课本资料发到了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上。祈言全部翻完一遍,就放到一边,继续做这两天没做完的建模。 悬浮车停在图兰学院大门外,车门朝两侧滑开,祈言下车。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校门口人来车往,一片嘈杂,但在祈言下车后,附近说话声低了几度,不少视线都投了过来。 陆封寒打开自动驾驶系统,让悬浮车自己去找停泊位,大步站到祈言身侧,帮他隔绝了大半打量的视线。 他就像丛林里,守在一朵珍稀的花旁边的猛兽,对旁人的窥伺隐隐有些不悦。 踏进大门,地面湿透,叶尖上挂着水滴,明显才下过雨。 祈言回头,对比了校门外干燥的地面。 “是不是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哈哈哈,是学校刚统一下过雨,降雨精准控制在图兰的范围内。” 夏知扬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上来,“你们来得也太快了,不是一起出门的吗?我明明比你们近那么多!” 祈言默默看向陆封寒。 某人开悬浮车,每次都会因为速度过快,引起车内系统警报。 而陆封寒听图兰因为占地面积太大,为了便于管理,连下雨都是统一一起下,不知道第多少次唏嘘。 果然有钱! 相比起来,第一军校所谓的“不可预测的气候条件,是为了锻炼你们的临场反应能力以及应对能力,联盟军人,无论烈日雨雪,都要能奋勇杀敌!” 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没钱,买不起气候监测调控系统。 明明只隔了一条河,贫富却划出了一条银河的距离! 三个人一起往里走,夏知扬熟悉,在前面带路,一边给祈言介绍学校里的建筑分布。 “图兰学院是人类定居勒托后,建立的第一所学校。据说一开始只有几栋建筑,后来不断扩建再扩建,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因为路边随便一座雕塑都是古董,很值钱,所以我们学校又被称为‘勒托第一豪门’!” 陆封寒懒懒接话:“不是‘勒托第一腐败’,‘联盟最强败家子’?” 夏知扬跟被扎了脚一样,一张娃娃脸都被气红了:“这是黑称!是河对面第一军校故意搞出来的黑称!我图兰跟他们第一军校势不两立!” 他又奇怪,“不过,你怎么知道?” 陆封寒极为敷衍:“我听别人说的。” 这时,他余光发现,祈言眉心微微皱着,脚步一顿,不走了。 “怎么了?” 祈言回答:“鞋带散了。” 陆封寒这才看见,祈言白色的鞋带拖在地上,已经蹭脏了——地面湿漉漉,因为刚刚雨下得大,还有不少枯叶和泥点。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陆封寒发现,自己的雇主不仅是个小娇气,还极为挑剔。不仅挑剔,还有洁癖的小毛病。 以及,生活技能无限趋近于零。 将手里拿着的水杯递给祈言:“拿着。” 祈言接在手里。 然后就看见陆封寒在他面前蹲下身,准备给他系鞋带。 祈言握着温热的水杯,低头问:“那种蝴蝶结可以吗?” 要求真多。 在心里难得骂了句脏话,陆封寒手指灵活地给祈言系了个蝴蝶结。 第十一章 图兰学院是小班教学制,每个班二十个人,大部分课程都是上小课,由老师主导。而类似公共课之类的大课,则是不限专业、不限年级,都可以去听。 这样的小班制,使老师能关注到每一个学生,也能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教学进度。 “可是你会发现,每次开学,没几个班的人数是凑足二十的!有的缺一个两个,有的惨烈,直接折损一半!” 夏知扬语气夸张地感叹,“图兰的老师都是魔鬼!每学期入学的学生多吧?宽松吧?我这种分数差一点,交钱也进来了,还有祈言你这种中途转过来的,交钱也进来了。可是你数数每年的毕业生,有时候三分之一的人都毕不了业!” 祈言:“那被开除的人呢?” “会被勒托或者中央区别的学校吸收,只不过进了图兰,谁想再出去?”夏知扬带着祈言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真正能从图兰毕业的,必然都有几分真才实学。就是淘汰机制太残酷,好多人都接受不了而已。” 他走着走着,想起来,“对了祈言,你被分在哪个班?” 祈言看过个人终端上收到的信息:“人工智能专业,二年级,137班。” “137?”夏知扬尾音扬得高高的,随即,娃娃脸上展开灿烂的笑容,“跟我还有陈铭轩一个班!” 他激动地想伸手去拍祈言的肩膀,想起祈言似乎不喜欢跟人有身体接触,动作做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高兴道:“上学期期末,我们班折损了四个人,你补进来,好歹有十七个人了!” 祈言点点头:“嗯。” 陆封寒安静跟在祈言身侧,一直在听两个人的对话,视线最后又落到了他的雇主身上。 能看得出,祈言性格天然比较冷淡,情绪波动不强,而且成长的环境里,似乎很少和同龄人接触,导致他在跟夏知扬以及陈铭轩相处时,总显得有些迟钝和笨拙。 夏知扬大大咧咧,不在意这些细节,陈铭轩要敏锐许多,不管说话还是打游戏,都会有意无意地照顾祈言。 陆封寒在心里评价了一番,觉得这两个人……勉强及格线以内吧。 教室在十一楼,祈言到时,里面还没人,全息投影仪开着,蓝光微微闪烁。 陆封寒认了出来:“你们图兰,每间教室都配了全息投影仪?” 夏知扬自豪:“那当然!有的教授根本不在勒托,甚至不在中央区。有的教授又动不动就出远门,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开普勒大区和梅西耶大区的偏远星球游荡。人不在,课不能不上吧,所以,喏,”他指指,“只能靠全息投影。” 陆封寒大致算了算图兰学院一共有多少间教室,再算了算每台仪器的价格—— 嘶,果然联盟最强败家子! 又忍不住朝第一军校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想,一条河划分贫富,所言不虚。 夏知扬盯着陆封寒看了几秒,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还在这里?非学生和教职员工,不能留在图兰的。” 祈言正在观察教室的布置,闻言回答:“我提交了申请,校长同意陆封寒在校内跟着我,保护我的安全。” “这也行?”夏知扬震惊,马上又想到,“那要是我有一天被开除了,是不是可以当你的保镖,重新回图兰蹭课?” 陆封寒抱臂,抬抬下巴,极为嚣张:“就凭你?” 夏知扬感觉自己遭到了鄙视!可是对上陆封寒的视线,总没来由地发怵,只好转移话题:“不过带保镖上学,以前好像没有出现过。” 祈言从个人终端里找出校规,投影在空气里:“校规第十一章 第九十八条,学生生命安全遭受严重威胁等特殊情况下,可以在校区内配备安保人员。” 夏知扬看完,心想,难道是祈家的仇人要对祈言这个继承人动手,或者,祈言防的,是那个后妈江云月? 唔,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时,教室门被推开,一个穿黑色上衣的男生拿着一块便携式记录板走进来,看见夏知扬,讥笑:“还以为这学期不会见到你了。” 言下之意是,你竟然没被开除。 听见洛朗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夏知扬立刻翻了个白眼:“没想到一个假期过去了,有些人依然学不会说人话。” 洛朗没再看夏知扬,而是将视线转到了祈言身上,轻蔑:“你就是那个,靠家里捐了一栋楼,才成功转进图兰的插班生?” 他将记录板放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嗑”声,“那,千万不要这学期还没结束,就因为成绩太差被开除了。” 知道祈言不太善言辞,夏知扬迅速反击:“总比有些人家里,一层楼都捐不出来得好!” 洛朗哼笑,转身去了自己的座位。 “你别生气,这人叫洛朗,仗着自己成绩好,天天阴阳怪气。”夏知扬压低声音,“不过,你家里真的给图兰捐了一栋楼?他从哪里知道的,还这么笃定!重点是,我都不知道!” 祈言摇头,解释:“没有。” 夏知扬捶捶掌心:“我知道了,没捐一栋楼!” 祈言正想点头,就听夏知扬继续道:“捐了两栋!” 祈言决定沉默。 开学第一天不会开始正式的课程。上课时间到了之后,全息投影仪蓝色的光线变深,随后,一个“人”出现在讲台上,除了影像的边缘颜色稍淡外,和看真人的视觉效果区别不大。 主讲教授姓傅,六十岁,有种独特的温和气质,说话不疾不徐。他先对祈言的到来表示欢迎,之后就开始讲解九月的教学计划,并列出了需要阅读的文献目录和要进行的实验。 清单非常长,教室里已经有人在低声哀叹了。 “虽然是开学第一天,但时间紧迫,不能浪费。我会将一个数据包发到你们每个人的个人终端里,这些数据都是无目的收集的原始数据,你们在进行完数据挖掘后,把最终结果提交给我。截止……明天这个时间吧。” 教室里一片哀嚎,夏知扬猛地把头磕到桌面,又迅速坐直,捂着额头,龇牙咧嘴,“教授,开学第一天就要通宵了吗?时间能不能宽限一点?” 傅教授很喜欢看学生们遭到重大打击、唉声叹气的模样,他笑道:“如果你能写出更优的处理模型,比如把上学期学过的RN3模型升升级,那今天晚上就不用熬夜了。” 夏知扬悲愤:重点是,我要能写啊! 祈言打开个人终端,看了看数据包,确实很大,解开压缩就花了快二十秒。 这时,他听见傅教授点了他的名:“祈言,能完成吗?” 祈言关上数据包的显示界面,回答:“没有问题。” 教室里,有人很小声地嘲了句:“打肿脸充胖子。” 祈言转头,发现是那个叫洛朗的人。对方见他看过来,还慢悠悠地朝他笑了一下。 绝对称不上善意。 祈言不在意,收回了视线。 班里其他人正抓紧时间询问傅教授关于RN3模型升级的问题,祈言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逐渐开始发呆。 系成蝴蝶结的鞋带随着他脚的动作一点一点。 隔了几分钟,祈言朝陆封寒靠了靠,低声问:“今天来学校的路上,你是不是问了我,早餐有没有吃饱?” 陆封寒正在想事情,听祈言问,他回想后摇头:“我没有问。你早餐吃了三片面包,按照你的一贯食量,不会饿。” 所以又是自己虚构的记忆。 “这样啊。”祈言重新坐好,继续发呆,同时在脑子里分辨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是他自己虚构的。 陆封寒却不由将祈言刚刚的问题回想了一遍。 这已经不是祈言第一次问他类似的问题了。 自从祈言开始吃药后,时不时地就会问他一些问题。 有的是发生过的,有的没有发生过。陆封寒心志坚定,极少动摇,倒不会因为祈言的询问,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他只是在想,祈言到底是处于某种目的故意询问,还是,祈言根本分不清自己问出的这些内容里,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假的? 陆封寒偏过头,就看见祈言正在发呆,手随意搭在桌面上,骨节匀称,白得像霜,跟桌面对比起来,十分显眼,总让人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上面。 陆封寒下意识捻捻手指:希望是他多想了。 课程结束后,祈言准备回家,夏知扬连忙把人叫住:“祈言,等等!” 陈铭轩前一天晚上打游戏打得太晚,踩着时间进教室,现在也挂着黑眼圈,一脸萎靡地站在一边。 祈言停下:“你叫我吗?” 夏知扬担心祈言才来图兰不知道:“你看了傅教授发来的数据包没?量非常大,如果用RN3模型挖数据,一般的设备带不动,必须用机房里的大型光计算机才行,那玩意儿超贵,但挖数据特别好用!” 他又叹气,“还不知道能不能给这个模型成功升级,否则,今晚就要在机房里泡通宵了。” “好,我知道了。”祈言想了想,“你有哪里不懂的,可以问——” “我”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夏知扬打断。 “你之前没接触过这个模型,我把我之前的笔记发给你,你抓紧时间看看。如果看不懂,就翻翻一年级的书。要是实在完不成,傅教授肯定也不会怪你的,毕竟你缺了之前整整一年的课。” 祈言只能回答:“谢谢你。” “不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嘛!”夏知扬还有点不还意思,抓了抓后脑勺。 而走近的洛朗听见两人的对话,拎着便携记录板,目不斜视:“不好意思,挡路了,让让。” 祈言原本想直接回家,想起上次在祈家的庆祝宴里,卡罗琳校长提过,图书馆里有一间专门存放校长收藏的纸质书的藏书室,他找校长拿到密码,先去了图书馆。 陆封寒问祈言:“你不去机房,用光计算机挖数据?” 这种时候,他又下意识地进行对比。 听夏知扬的语气,图兰机房里的大型光计算机肯定不止一台,应该是很多台,且开放给学生使用。 而河对面的第一军校—— 不说也罢。 祈言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用去机房,家里有。” 陆封寒难得没反应过来:“有什么?” “光计算机,”祈言说得更加详细,“家里那台,就是光计算机,所以我可以回家挖数据。” 陆封寒:“……哦,这样。” 祈言用密码打开了藏书室的门。 陆封寒对纸质书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纸质书这种水一浇火一烧就没了的固定载体,太过脆弱了,实用性极低。 就像这间藏书室,开门进来,是一个空置的小隔间——据说最初的设计,是为了防火防爆。再往里推开一道门,才是一排排书架。 所以,祈言在里面看书,他没跟着进去,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墙,等在隔间里。 个人终端震了震,文森特发来了通讯请求。 陆封寒见祈言低头翻书翻得认真,便背靠着墙,点下连接,顺便开了“个人模式”,这样,通讯另一方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与此同时,“咚——” 图兰学院正中央的钟楼整点报时。 文森特要说出口的话一转:“指挥,你在图兰学院?” “嗯,在他们图书馆。”陆封寒站姿懒散,时不时透过玻璃墙,看看祈言在干什么。 “图书馆?他们学校门口的警报系统没因为你是河对面的,把你直接扔出去?” “滚,我光明正大进来的。”陆封寒简短把祈言提交的申请说了。 没想到文森特格外兴奋:“陆指挥,作为第一军校荣誉毕业生,你竟然成功打入了敌方内部!你在第一军校的校史上,必然彪炳千秋!” 陆封寒撩撩眼皮,没接他的话:“有事快说,废话太多了。” 文森特语气严肃起来:“指挥,你上次让我查,两年前将怀斯·威尔调来远征军的人是谁,有结果了。” 陆封寒垂眼:“死了?” “你怎么知道?”文森特一惊,又继续道,“这个怀斯是梅西耶大区的人,父母在他16岁的时候,因为遇到航道事故死亡。” 陆封寒简短吩咐:“说说。” “梅西耶大区有些比较偏远的航道,维护可能不太到位。你知道,之前科技大毁灭引起的无数行星爆炸,留下了乱七八糟各种隐患。他爸妈出远门,搭民用星舰,就正好遇上粒子流风暴,航道被破坏得厉害,整艘星舰都炸了,活下来的人没几个。这件事的影响很大,当时《勒托日报》,连着一星期的头版头条都是这个。” 陆封寒听完:“继续。” “后来,他考取了勒托的军校,按着流程进了军方。他的上级叫迪森,是个中校,一直很提拔怀斯。等迪森被调到了前线,怀斯自然跟着长官一起进了远征军。前线容易积累军功,怀斯的军衔涨得比一般士兵更快,现在已经是中校了。差不多三个月前,迪森因为伤病,打报告调回勒托养老,不过刚回勒托两个月,就因为悬浮车事故,死了。” “悬浮车事故?” “对,官方通报是悬浮车全自动操作系统出了故障。不过我推测,更大可能是系统被入侵。有人要他死,肯定活不下来。” 文森特感慨,“现在不给悬浮车开全自动操作的人少之又少,通过入侵操作系统,伪造意外来杀人,多轻松。” 陆封寒目光落向正在书架上找书的祈言——这个人,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员,开车从来都要求手动。 “迪森这条线,你可以停手了。既然人死了,肯定痕迹也全被清干净了。”陆封寒思索几秒,“这几天你不要再动,以免被有心人注意到。” “是,”文森特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又想起,“对了,我顺手,真的只是顺手,查了查祈言。” “祈言?”陆封寒的语气有几分危险。 文森特好歹当了陆封寒三年的副官,对上司的语气揣摩地一清二楚,一听,立刻就知道陆封寒有些不悦了,连忙道:“真的只是顺手!我真没别的意思!不过,结果查出来,有点……奇怪。” 不等陆封寒开口,文森特就飞快地继续道:“祈言的资料非常好查,他三岁离开勒托,被送到了梅西耶大区一个十分偏僻的星球,和他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然后就是按部就班上学、考试。 他的资料里,所有成绩单、医疗记录、购买记录、娱乐活动的消费记录,大大小小,全部都有,十分详细。同样,包括他外公和外婆的资料,也是一样。” 陆封寒眸光微动。 “指挥,你也看出来了吧?这种故意让一个人的资料变得毫不显眼、写得详详细细的操作,军方一直没少做过。” 文森特有些严肃,“况且,从资料来看,祈言的外公外婆,这两个人到底存不存在,还说不准。假如,祈言不是接受外公外婆的照顾,那这之前十几年,是谁在照顾他?又到底,祈言是住在梅西耶大区,还是一直住在别的地方?” “还有——” “不用再查了。”陆封寒打断文森特的话,手习惯性地去摸口袋,没摸到烟。 文森特还想说什么,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 他想起,以前在南十字大区前线,有一次出紧急任务,他被人怀疑泄露军方机密。 这种情况下,在场职衔最高的人,拥有执行就地槍决的权力。而当时职衔最高、且判定他泄密的人,刚从勒托调来前线,和陆封寒不怎么对付。 他跪在地上,双手被铐在背后,以为自己要死了。 没想到,陆封寒拨来视频通讯。 影像被宇宙电磁波干扰,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清楚地看见,陆封寒的军服有些皱,单手拄着黑色金属槍管,勾着唇角,眼神却极冷。 他一字一句:“我手下的人,命就是我的。就算槍决,也是我亲自动手。否则,谁敢杀他,我杀谁。” 所以许多人才会说,陆封寒就是一个标准的丛林动物,地盘意识极重,还极为护短。 而祈言,明显已经被他放在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他护着的人,就是他的。 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过于自负,又令人臣服。 第十二章 祈言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从藏书室出来。 门向两侧滑开,背倚着墙的陆封寒站直身,迈开线条利落的长腿,在祈言身前站定,垂眼问:“这么开心?” 连脚步都透着雀跃。 “对,”祈言点点头,又回头望了望玻璃墙内的一排排书架,“里面很多都没看过。” 陆封寒想起祈言在书架间穿来穿去的画面:“刚刚看了几本?” “十三本。” 陆封寒想起祈言提过的,看过的都能记住,于是问:“都记住了?” “嗯,都记住了。” 陆封寒想:行吧,差不多半个小时看一本——这和练习翻页,似乎没多大区别? 双月缀在勒托深蓝的天幕中,光芒柔和。学校里的灯都打开了,大理石白的建筑笼罩在夜色里,远远望去,只有线条勾勒出的层层轮廓。 从图书馆往校门口的方向走,会经过设备楼,安置大型光计算机的机房就在里面。 此时,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整栋楼灯火通明。 大多数灯都亮到了第二天上午。 祈言进到教室时,就发现,几乎每个人都一脸萎靡,眼圈微黑。 他有些奇怪,问趴在桌面上的夏知扬:“你怎么了?” 夏知扬立刻开始对着祈言大倒苦水。 “昨晚我先花了三个小时,研究怎么给RN3模型升级!然后,我用升级后的模型开始挖数据!开始还好好的,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吧,我的整个数据模型直接崩了!它崩了!虽然检查出了升级后的模型有什么问题,但来不及了,我只好老老实实用RN3基础模型重新挖数据。就在上课前五分钟,我才终于上传了答案……” 陈铭轩正抓紧仅有的几分钟时间打游戏,听完夏知扬的哀嚎,也有点憋不住:“我虽然成功把模型升级了,但也挖到了天亮。傅教授骗人!升级不升级,根本没多大区别,还不是要熬夜!” 夏知扬正想问问祈言怎么样,却发现拿着记录板从一旁走过的洛朗故意停下来:“不是傅教授骗人,而是有些人能力太差。处理模型优化度越高,挖掘速度就越快。挖掘速度快,自然不用熬夜。” 听出了洛朗的嘲讽,夏知扬难得没有回怼——洛朗虽然性格差嘴还毒,人品也不怎么样,但脑子确实好用,这次,应该是他们班最先提交答案的人。 没想到他没开口,洛朗却又将矛头指向了祈言:“至于你,转校生,一年级课本的第一页,能看懂吗?” 夏知扬“噌”一下就火了,他起身站到祈言旁边,手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洛朗,你别太有优越感,是从小没人教你怎么说人话?” 洛朗语调拖长,故意把话说得周围的人都能听见:“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他这样的,就该窝在偏僻星球一辈子,不要来图兰丢人现眼。” 夏知扬最烦这些人一口一个偏僻星球,怎么,偏僻星球的不是人了?正在想应该怎么回怼,上课时间到了,与此同时,全息投影仪开始运行,傅教授的影像出现在讲台上。 在座位坐下,陆封寒问祈言:“会不会不开心?” 他余光瞥向洛朗,眼神透着冷。 祈言摇摇头:“不会。” 他从来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人难过。 傅教授先道了声好,又轻松地提起他现在所在的行星正在下雨,话锋一转:“挖数据的最终结果,大家都提交了吗?” 教室响起一片有气无力的回答:“提交了。” 傅教授笑起来:“这就对了同学们,你们要意识到,学习和科研,都不会是轻松的,需要大家付出时间、耐心。说不定,这个过程还非常曲折而漫长,会让你不断地感受到沉闷、挫败,甚至自我怀疑。当然,这个过程里,也会有成就感,也会期待、兴奋、孜孜不倦。” 但傅教授的这一番话,并没有引起多少共鸣,大部分人的激情,都已经被前一晚的通宵挖数据榨干了。 傅教授昨天就预感到了,他毫不介意地换了个话题:“所有人都在上课前完成了这一次的数据挖掘,把最终结果提交给了我,非常不错。这里,我要对前三位同学提出表扬。” 夏知扬小声跟陈铭轩嘀咕:“第一个肯定是洛朗,人的智商和品行,有时真不会挂钩!” 果然,傅教授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洛朗。 “洛朗同学在昨晚十一点四十七分,就将答案提交给我了,这个速度非常不错。” 洛朗坐在位置上,神情倨傲,在众人的感叹中,偏过头,直直看向夏知扬以及坐在旁边的祈言,十足的轻蔑。 夏知扬对上这个眼神,毫不犹豫地狠狠瞪了回去。又担心地望向祈言,见祈言正盯着某一点发呆,没注意到洛朗的小动作,也就没提。 “接下来,祈言同学,在昨晚凌晨一点五十一分,提交了答案。” 傅教授的话音刚落,教室里所有人都朝祈言看过来,包括洛朗。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很快举手示意,问:“教授,您确定是祈言吗?” 傅教授肯定道:“当然,答案来自祈言的个人终端,这个不会出错。” 洛朗立刻皱了眉。 夏知扬和陈铭轩也有些惊讶,坐得近,夏知扬低声问:“你不仅提交了答案,竟然还是第二个提交的?” 祈言点点头:“我确实是昨晚一点五十一交的答案。” 夏知扬眼睛瞪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祈言主动开口:“我昨天说了的,我能完成。” 夏知扬这才想起,昨天布置完作业后,傅教授特意问了祈言,能不能完成,祈言回答,没有问题。 夏知扬眼神发直,觉得自己需要消化消化。 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昨天祈言说的那句,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问什么?问祈言? 以及,开学前一天赶作业的时候,他建议祈言申请降级,以免跟不上,祈言回答说不会跟不上课程,也是……实话? 说好的大家学渣肩并肩呢?! 而洛朗再次提出了异议:“傅教授,我认为祈言提交的答案有问题。” 傅教授有些奇怪:“洛朗同学,你想说什么?” “我认为祈言提交的答案,并不是出自他自己,很有可能是窃取。”洛朗一说完,教室里立刻就安静了。 傅教授也皱了眉:“洛朗同学,请注意你的措辞。” 由于联盟对科学研究的重视和保护,大到窃取他人科研成果,小到窃取答案,在图兰学院都是非常严重的事,每年都会有学生因为这个原因被开除。 有人看了看洛朗,奇怪洛朗为什么对这个转学生的敌意这么大,甚至想在开学第二天,就把人赶出学校。 “我有理由。祈言在进入图兰之前,一直生活在偏僻星球,最重要的是,他缺了整个一年级的课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完成数据挖掘?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另外,我昨晚在提交答案后,离开设备楼时,看见祈言在设备楼下鬼鬼祟祟,说不定就是想进机房窃取答案。” 洛朗望向祈言,“如果祈言同学想证明自己没有窃取,那可以登进学校内网,连入设备楼光计算机的数据库,把昨晚挖数据的具体记录找出来,给大家看。” 他神情笃定,“怎么样,你敢吗?” 祈言在众人各异的视线中回答:“我昨晚没有去机房。”嗓音平淡。 洛朗讥笑不已:“被抓住破绽,马上就自己承认了?机房都没进的人,怎么提交的答案?” 祈言有些不喜欢洛朗咄咄逼人的语气:“我不用去机房,我家里有一台光计算机。” “你家里有?”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傅教授。 他在图兰任教多年,个别学生,如果父母从事科研工作,家里确实会配置大型光计算机。或者经济非常宽裕,不想在机房跟别的人挤,也有买一台光计算机放家里的可能。 他看向洛朗,“洛朗同学,祈言同学说他用家里的光计算机挖数据,没什么问题。” 洛朗却迅速抓住了另一个破绽:“可是,昨晚我离开设备楼时,是十二点零九分,那时,我还在设备楼楼下看到了祈言。监控录像可以作证,我肯定没有看错,是祈言本人。 假定,祈言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那请问,祈言同学,你是怎么在不到五十分的时间里,挖完数据,并提交最终结果的?” 这一瞬间。不少人看祈言的眼神都变了。 洛朗升级的RN3模型,应该是模型框架所能达到的最优,这样的情况下,尚且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挖完数据。 不到五十分钟,怎么可能? 洛朗旁边的人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一点五十一分这个时间也很奇特。第三个提交的应该是我,我是两点半交的答案。这么一看,祈言的答案,难道是偷的洛朗你的?特意等在设备楼下面,等你走了,就悄悄去机房里,找到你挖的数据,再把窃取的答案交给傅教授?计划得还挺不错。” 洛朗却大义凛然:“是不是偷的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留在图兰?能力达不到的事情,承认自己无能很难?” 他又转向傅教授,“教授,您认为我说的对吗?” 傅教授却没有很快回答,而是看向祈言,想看他会给出什么解释。 祈言没有理会洛朗和他旁边那个人,只是看向傅教授:“RN3模型升级到最优,挖数据还是太慢了。我重新架构了一个模型,昨天那个数据包的数据容量,挖掘只需要十分钟。” 洛朗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十分钟?祈言,你对数据包的数据量到底有没有概念?临到这时候了,还不肯承认?” 他话里满是蔑意,“不愧是连一年级的书都没翻过的人,编故事都不会编。” 傅教授正在打量祈言。 五官长相非常精致漂亮,很冷静,在这样的情况下,情绪似乎丝毫没有被干扰。面对洛朗的指控,没有惊慌,没有生气,也没有放在眼里。 他想起,这个学生进图兰,是校长亲自批的。 “祈言同学,你可以说说看,你重新架构的模型的具体情况吗?” 洛朗:“教授,这很明显就是他临时编的谎话!” 傅教授却笑眯眯地,“无论面对什么问题,都不能急着莽撞下定论。” 他又看着祈言,“祈言同学,可以吗?” 祈言点头:“可以。” 傅教授颔首,又问:“需要大家一起去机房吗?” 祈言想了想:“不用,教室里的小型光计算机也可以。” 相对大型光计算机来说,小型光计算机为了缩小体积重量,便于携带挪动,舍弃了大部分的基础部件。相应的,性能也只有大型机的五分之一不到。 所以挖数据,都需要去机房启动大型光计算机,不然,小型机分分钟就能炸。 洛朗看了祈言一眼,明显是对他这套说辞感到不屑,心想,不懂非要装懂,收不了场的时候,不知道多可笑。 想到这里,他点开个人终端,给一个没有备注名的通讯号发了消息。 “你说的事,都办好了。” 而祈言走到了讲台上。 虽然傅教授只是全息投影仪下的虚影,他还是礼貌地没有直接穿过去,而是从旁边绕了几步,站到小型光计算机旁。 傅教授也站到了他的身边。 祈言几乎不用思考,手指便极为灵活地落在了键盘上,很快,一行行字符出现在屏幕中。 傅教授看了不到一分钟,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起来,同时将小型光计算机的显示屏与教室的教学演示板相连接,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坐在下面的夏知扬看祈言很快敲完了一整页的字符,愣愣地问陈铭轩:“你看得懂吗?” 陈铭轩皱眉:“你看得懂?” 夏知扬:“就是看不懂才问你啊!” 隔了一个位置的陆封寒坐在位置上,望着讲台上神情专注的祈言。 别人不知道,陆封寒却清楚。 昨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过,他跟着祈言去了书房,才确定,原来书房里随随便便摆着的,竟然真的就是大型光计算机。而且看标识,似乎还是最新的型号。 祈言打开光计算机后,对着键盘敲击了几分钟,然后把数据包导了进去。没过多久,他又把光计算机关上了。 陆封寒当时还奇怪,问:“怎么了?” 祈言回答:“我已经提交答案了。” “夏知扬不是说要熬通宵?你把那个什么模型升级了?” 祈言摇头:“不是,我没有用RN3模型,那个模型框架不好用。我刚刚重新写了一个,挖数据只需要十分钟。” 而因为这个模型昨晚已经搭了一遍,祈言只是将记下来的东西重新输入一次而已,所以速度比昨晚快了些,到完成模型建造时,才用了六分钟。 教室里安安静静。 开始还有人小声说笑,慢慢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祈言井然有序地操作个人终端,将数据包传了过去。 导入。 开始运行。 十分钟后,数据挖掘结束。 最终结果显示在了屏幕上。 傅教授还在回想祈言刚刚建模时用上的架构:“你基础框架用的是PVC逻辑构造法?” 祈言摇头:“不是,PVC逻辑构造法虽然适用性广泛,但对设备要求很高,用了的话,这台,”他指指面前的小型光计算机,“会烧坏。” “所以你做了修改?” “对,修改后,基础框架更简洁,运行时占用率也会小很多。”祈言想了想,又接了句,“只用来挖数据,完全够用。” 言下之意是,挖数据已经够用,如果用在别的地方,可以再进行相应的修改。 傅教授眼神复杂地看着祈言。 虽然听祈言说得很容易,可实际上,不管是放弃RN3模型,自己重新写一个。还是用改良版PVC逻辑构造法为基础,做出新的处理模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容易,为什么从RN3模型面世至今,都没有能够超越并取代它的工具? 可是,就在这里,就在这台小型光计算机上,他亲眼看见了。 完成这个新模型的人,甚至不知道这个模型具有怎样的意义。 他问:“你怎么想到放弃RN3模型,重新架构一个模型的?” 祈言想了想,认真回答:“昨天在图书馆看完书回家,太晚了,我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另:本文涉及的所有(看起来)专业的内容,都是作者查了资料之后编哒 第十三章 所以,是嫌RN3模型挖掘数据的速度太慢,干脆直接架构了一个更快的,交完作业好睡觉? 傅教授有些哭笑不得,却又觉得这个理由十分……真实。 看来,不止懒惰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犯困也是。 他思忖几秒:“祈言,我不确定你是否知道你架构出的这个新模型,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在座的各位,已经上了一年的专业课程,都很清楚,人工智能的基础便是收集各种各样的原始数据,而这些原始数据不仅量极大,且没有固定格式,质量也高低不同,这些都为数据挖掘造成了困难。 所以,人工智能的一个关键,便是挖掘数据的效率。效率越高,人工智能处理信息更快,反应更快,就会表现得更加‘智能’。这也是我要求你们不断练习数据挖掘的原因。” 他重新转向祈言:“而我必须告诉你的是,因为你的这个模型,整个人工智能领域,又能朝前迈出一小步。” 教室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完傅教授的话,祈言本人却没有诸如惊讶、自豪之类的情绪反应,他只是点点头,“我明白。” 傅教授很欣赏祈言对情绪的把控能力,接着道:“因此,我建议你将这个新的处理模型申请一份专利。它的运用范围非常广,很多人都会感兴趣。而你获得的专利费,足够保证你以后的基本生活需求。” 这笔钱足以令无数人动心,更不说一个刚成年的学生。 祈言却摇了摇头:“我不想申请专利。” “那你是想?” 傅教授霎时有了一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祈言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开源。” 傅教授复杂道:“你确定吗?” 开源是指,作为模型的架构者,向全星网开放这个模型的所有信息,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免费获得并使用这个模型,不需要购买。 “我确定。您说它的运用范围非常广,那就意味着,很多人都需要它,它在很多地方都能起到作用。而开源,是可以保证让每一个需要的人都能用上这个模型,最简单的方法。” 傅教授怔了许久,才笑着叹息道:“是我狭隘了。” 祈言:“不,您只是在维护作为您学生的我的利益。” 傅教授笑容温煦:“如果要开源,可以直接放在图兰专门的页面上。另外,你还需要给这个模型取一个名字。” 祈言基本没怎么思考:“PVC93模型。” 傅教授笑起来:“用的改良版PVC作为基础架构,九月三号的凌晨完成,所以叫这个名字?” 祈言点头:“对。” 在祈言和傅教授交谈的过程中,教室里一直很安静,一丝杂音也没有。 每个人都在仔细听两人的对话,努力去回忆PVC逻辑构造法是什么,去理解数据挖掘在人工智能中存在的意义,以及离他们还极为遥远的申请专利、开源。 而在祈言确定下名字后,几乎所有人都能预见到,一旦祈言将这个新的模型放到了星网,很快,PVC93模型就会取代RN3模型,成为数据挖掘最主要的工具。 可十分钟前,祈言还在被质疑,提交的最终结果是剽窃的。 想到这里,不少人都看向了从祈言走上讲台开始,就不发一言的洛朗。 洛朗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藏在课桌下的手却已经握成了的拳头。 他就是出身自开普勒大区的一个偏僻行星,从小到大,他都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没有人能够超过。在他眼里,不管是同校的人、还是周围的人,都是智力不足的庸才,活该在偏僻行星窝囊一辈子! 只有他是特别的,不仅来到了首都星勒托,还考进了图兰学院。而且到了图兰,他也发现,这里还是有很多人都不及他。 所以,他太清楚偏僻星球的教育水平了。祈言的答案就算不是偷的,也只可能是花钱找人买的。 而且,他还亲耳听见有知情人提起,祈言能进图兰,是家里捐了一栋楼。 将祈言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逼到绝境,看他如困兽脸面落尽,甚至将他赶出图兰——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可是,祈言做出来的架构、说出来的那些话,他用尽了全力去理解,依然不懂。 讲台上,傅教授正在询问:“你没有上过一年级的课程,那这些都是?” 祈言:“都是我自学的。” 他没有去过正规的学校,一直都是自学。 傅教授点点头,目光投向洛朗:“洛朗同学,现在祈言同学已经证明了自己提交的最终结果不存在任何问题,你需要为你刚才冒失的质疑,向他道歉。” 洛朗身形一僵。 这一瞬间,教室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目光让他如芒刺在背。 似乎隔了许久,洛朗才缓缓站起身,将自己的背挺得笔直,直视站在小型光计算机旁的祈言,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当众向祈言道歉,不亚于羞辱! 可傅教授还看着,所有人都看着。 洛朗终于用略微嘶哑的嗓音说道:“对不起。” 说完,他直接大步离开了教室。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上课,洛朗站在一个无人的拐角,打开个人终端,之前发出去的信息已经有了回复。 “这么快就办好了?我会在预先商定的费用上,再加百分之三十。” 再加百分之三十,那就是六十五万星币。 洛朗重新输入了一句话:“中途出了差错。” 对面回复很快:“没成功?” “对。” 洛朗打下这个字,很快又输入,“将他赶出图兰的难度很大,五十万太少。” 对面隔了一会儿才回复:“你要多少?” 洛朗嘴角勾起:“加一百万。” 虽然一百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他认定,对面的人一定会答应。 开学第一天就用未注册的通讯号联系上他,想花钱借他的手,将祈言赶出图兰,不择手段。这个人肯定是看祈言不顺眼到了极点。 他的家在很偏僻的星球,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优渥的生活和经济支持。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所以,他需要很多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和脸面,越多越好。 果然,几分钟后,对面回了消息:“你确定能让祈言声名狼藉,离开图兰?” 洛朗回复:“当然。” “好,成交。” 教室里。 祈言回到座位,傅教授正在讲解RN3模型升级的问题,夏知扬顾不得听,上上下下将祈言打量了好几遍,无数话想说,最后只干巴巴冒出一句:“说好的三个学渣肩并肩,你却脱离了队伍,走在了学神散发着金色光芒的路上!” 他笑容灿烂,十分高兴,就差手舞足蹈了:“你不知道,刚刚你在上面跟傅教授说的话,我们各种听不懂,就感觉特别特别厉害!” 陈铭轩也开玩笑地问:“还缺小弟吗?我和夏知扬都可以!“ 祈言想了想:“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们都可以问我。” 夏知扬与陈铭轩对视一眼,感觉黑暗的图兰生涯迎来了亮到刺眼的光明! 下课后,图兰学术管理部门的人收到傅教授的通知,过来带祈言去办公室做了登记,同时将PVC93模型的详细信息上传到了图兰专门的页面。 从办公楼出来,之前挡住太阳的云层被吹散,祈言被阳光晒得有些难受,下意识地皱了眉。 注意到这个细节的陆封寒指指另一条略为偏僻的小路:“从那里走?有树荫挡着,不晒。” 祈言没有异议。 陆封寒不由失笑——晒不得、热不得,等到了冬天,应该还会因为怕冷,整天窝在松绵的沙发里,裹着软绒绒的毯子,像冬眠的小动物。 他一直都下意识地在观察祈言,越观察就越是惊奇—— 世界上竟然会存在这样的人,娇气得让人怀疑前十八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却又觉得他的一切小毛病都理所应当、合该如此。 想起刚刚课上发生的事,陆封寒问:“为什么选择开源?” 祈言认真想了想:“告诉傅教授的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曾经有人告诉我,虽然现在信息已经非常发达了,但在很多偏远的行星,依然很难获得资源,特别是学术资源。” 祈言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语速有些慢,“同一个问题,勒托的科研工作者有成熟的体系,有最好的模型工具,很快就能获得成果。但偏远行星的人,他们一样很聪明,也投入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却因为缺乏好的模型和工具,导致解决问题的时间延长了很多很多。” “可是,人一辈子的时间太短了。所以我想,将PVC93模型在星网上开源,让需要的人都可以使用,这样,或许能够为极少数的人节约一点时间。” 陆封寒看着将想法认真告诉自己的祈言,一时间,心里不自觉地软了一下。 又觉得,他的眼睛,实在太干净了。 这时,有人声随着风零零碎碎地传过来。 陆封寒耳力绝佳,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他握了祈言清瘦的肩,脚步一转,便将人推到了粗壮的树干后,藏住了身形。 同时,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嗓音低沉:“嘘——乖,先别说话。” 说着,视线如鹰般,朝不远处看去。 或许是怕他走动,弄出动静,祈言跟陆封寒靠得极近,甚至像被制在了对方的怀里。 搭在肩上的手掌热度明显,让祈言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陆续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这起事故中的悬浮车的行驶数据我已经做完了分析,我可以很明确地做出结论,这辆悬浮车配备的自动驾驶系统,在意外发生的三天前,就已经有了被入侵的痕迹。” “……是的,我确定这是一场蓄意谋杀!针对的,就是车主迪森……” 祈言小心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飞快缩回来。他身体前倾,贴近陆封寒的耳朵,小声告诉他:“正在通话的人叫蒂莉娅,三十九岁,是图兰的老师,主要研究方向是全自动化操纵系统,实验室在C-71号楼,917室。” 等他说完,陆封寒偏过头,对上祈言的眼睛,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她的研究前几天刚出过一个成果,刚刚在学术管理办公室,他们把我做出来的模型登记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了蒂莉娅的照片和个人信息。” 陆封寒跟着回忆:“时间不足三秒?” “可我看见了。” “看见了,所以记住了?” “嗯。” 似乎是通讯的另一方说了什么,蒂莉娅沉默了许久:“所以,你是让我将得到的数据分析结果彻底删除?” “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隐情,我只知道,这个人是被蓄意谋杀!” 通讯挂断。 蒂莉娅五指将棕色的头发往后梳,似乎是呼了口气,随后从偏僻的拐角走出来,快步离开。 祈言问陆封寒:“你认识‘迪森’?” 他听见蒂莉娅提起了这个名字。 “勉强算认识。” 陆封寒正在回想昨天文森特报给自己的信息。 现前线代理总指挥怀斯曾经的上级迪森,在三个月前调回勒托,一个月前,死于悬浮车事故。 蒂莉娅负责这起事故中的数据分析,或者,是从哪里拿到了那辆悬浮车的数据,而得出的结论是,有人入侵了自动驾驶系统。 “陆封寒,疼。” 陆封寒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握着祈言的肩膀,有些没轻没重。 把小娇气弄疼了。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两个人离得太近了。 陆封寒往后退了半步。 有片树叶缓缓落在祈言肩上。 脖子被树叶的边沿蹭到,祈言歪歪头,“有点痒。” “别动,”陆封寒伸手把树叶拿下来,收回时,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祈言颈侧白细的皮肤。 这一瞬,仿佛是本能地想掩饰什么,陆封寒拿叶子的手垂到身侧,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垂眼看着祈言,轻笑:“惯会撒娇。” 第十四章 晚上从学校回家,祈言径自上楼去洗澡。 没有开灯,陆封寒长腿懒散分开,坐在沙发上,手里随意抛着祈言刚从路边捡回来的椭圆小石头。 抛了几下后,他将冰凉的石头握在掌心,拨了文森特的通讯。 通讯很快连接。 “指挥?” 听见文森特的称呼,就知道他旁边没别的人,说话方便。陆封寒便毫不遮掩地直入正题:“你可以黑进图兰内部系统吗?不用做别的,只需要在某一台光计算机里,找到一份资料。” 文森特沉默好几秒,才问:“指挥,我以前到底是给您留下了多么良好的印象,才让你觉得我有黑进图兰内网的本事?” 陆封寒:“不行?” “当然不行!虽然男人承认自己不行是一件涉及尊严的事,可是,这真不行!” 文森特迅速给陆封寒做科普,“你知道的,我以前在第一军校念情报搜集,那时候,不是经常有入侵星网的实战模拟吗。好兔子都只吃窝边草,图兰就在河对面,不吃白不吃,大家当然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图兰的内网逛逛,时不时还有偿为图兰提提防护意见。” “后来吧,图兰的人可能被我们三天两头去逛顺便还讹钱这种行为搞烦了——我就说,把握这个度是很重要的!” 他感叹完,又接着说:“图兰一烦,又有钱,就去找人重新给内网设计了防火墙。这堵墙实打实得牢固,从此以后,我第一军校情搜专业,不得不忍痛含泪,绝迹图兰!” 陆封寒一针见血:“只吃窝边草是假,看图兰给钱大方才是真的吧?” 文森特努力挽回尊严:“指挥,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这是互利互惠。好歹我们找到的那些需要修复的漏洞,都是很关键的。图兰树大招风,内网一天总会被攻击九次十次的。” 陆封寒再次确认:“真进不去?” 文森特确定:“真进不去,搭防火墙那个人段位太高。”他又奇怪,“指挥,你是要查什么?” 陆封寒把今天听见的消息大致说了说,“一个月前,迪森的死,正好与前线大溃败同时发生,他带去前线的怀斯又当上了代理总指挥,很明显,不只是我们注意到了。” “你是说,有人也注意到了其中的猫腻,悄悄拿到那辆悬浮车的数据,正在暗地里调查。确定是谋杀后,又因为发现牵涉过深,所以要求图兰那个老师把数据全删了,当没这回事?” 文森特说完,不无讥讽地道,“一支人人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的远征军,让这么多势力算计来算计去,还真是有面子。” 陆封寒眼神如覆了霜的刀刃般,又抛了抛手里的石头。 文森特没忍不住:“前线的炮口对准反叛军,每个人,就差拿自己当盾牌,保护身后的群星。勒托这帮人倒好,一边笑眯眯的,一边把槍口都对准身边的人。指挥,等你回前线的时候,记得捎上我,勒托这地方,累得慌,待久了折寿。” “等着。”陆封寒等他抱怨完,刹住话头,“先不说了。” 通讯挂断的同时,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随后,楼下的灯都被打开了。 祈言才洗过澡,裹着宽松的真丝睡袍走过来,他身量高,清瘦,肩膀显得纤细,脖颈的皮肤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润泽。 陆封寒眉却一皱:“脖子怎么了?” 祈言颈侧红了一道,格外刺眼。 对比了位置,“是在学校被树叶——” 用“刮”用“划”都不恰当,很明显,树叶边沿没那么锋利,陆封寒只好退而求其次,“被树叶蹭的?” 这都多久了,还没好? 那树叶有毒? 祈言把手里的愈合凝胶递过去:“要擦擦药,痒。” 陆封寒走近,将透明的愈合凝胶涂在上面,鼻尖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水汽。 似乎只是随口问:“以前是谁给你涂药?” 祈言微微侧着头,回答:“保姆机器人。” 不是外公外婆,也不是别的人,而是,一直由保姆机器人照顾? 陆封寒自然地顺着问下去:“那为什么不在家里也配一个保姆机器人?” “不安全。”祈言等陆封寒收回手,拉好自己散开的领口,“而且有你。” 听出话里的理所当然,陆封寒没有不悦,反而挑唇笑道:“这倒也没错。” 涂完药,祈言却没马上走开,他非常直接地问陆封寒:“如果你想进图兰的内网,我可以。” 陆封寒眸光微沉。 被人说破目的的感觉并不算太好。 神情不动,丝毫看不出陆封寒在这短暂的几秒里想了些什么,只听他回答:“那先谢了。” 两人到了书房的光计算机前。 看祈言有条不紊地打开机器,输入一连串的指令,无数页面在眼前飞快闪过,陆封寒靠坐在桌沿,目光落在祈言白皙的发旋,闲聊般提起:“上次来的那个人叫文森特,以前在第一军校学情报搜集。他说图兰重新建起来的防火墙很牢固,他进不去。” 祈言敲指令的手指一顿,有些没想到陆封寒会说起文森特。 他回答:“设计这个防火墙的人叫奥古斯特,他告诉过我他在程序里留的后门在哪里。” 奥古斯特? 听语气,似乎关系不错。 陆封寒没来由地,对这个只知道名字的人产生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敌意,故作不经心地问:“你认识的人?” 此时,祈言已经靠留下的后门进到了图兰的内网,并顺利登入了蒂莉娅的光计算机。 他一边回答陆封寒:“嗯。” 想了想,又补了四个字,“手下败将。” 陆封寒之前那丁点敌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过是手下败将。 “蒂莉娅已经将所有数据清除了,不过都可以恢复。”祈言将数据复制了一份,从图兰的内网退了出来。 一目十行地看完:“蒂莉娅检测了悬浮车的整个自动驾驶系统,发现事故三天前有入侵痕迹。” 祈言标出一段异常数据,告诉陆封寒,“这里,这个被植入的微型程序叫‘引线’,非常隐蔽,常规检测找不出来。蒂莉娅专业水平应该非常不错。” “引线?”陆封寒右手撑在桌沿,左手搭在祈言的椅背上,俯身近看祈言标出来的那段数据,“作用是什么?” 显示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在明暗间,多了几分深刻与厉气。 因为这个姿势,陆封寒靠得太近,祈言手指蜷了蜷,隔了两秒才回答:“‘引线’最初出自反叛军,是反叛军用来狙杀黑榜上的人的。一旦植入自动驾驶系统,那么,反叛军可以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全盘操纵这辆车,将谋杀伪造为普通的悬浮车事故。” “还轻易不会被发现?”陆封寒侧过脸,看向祈言。 太近了。 祈言避开陆封寒的目光,看向屏幕:“对。为了防止被联盟破解,‘引线’一直掌握在反叛军手里,没有流出。” 这就意味着,迪森的悬浮车事故,是反叛军动的手。 假设,迪森就是在前线为反叛军提供了跃迁点坐标的人。 但,死无对证。 并且,如果迪森就是那个叛徒,那么,已经成为了前线代理总指挥,一上任就带着远征军退守都灵星、向反叛军出让了二十三颗行星的怀斯,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会不会也有可能,迪森不是叛徒,只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被人灭了口? 见陆封寒正垂眼思索,祈言坐着等了等,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我要去睡觉了。” 陆封寒还没完全回神:“这么早?不过也可以,早睡早起身体好。” 祈言半个人都罩在陆封寒身影下,一动,两个人就会碰到。 他不得不提醒:“你先让开。” “什么?”陆封寒彻底回神,才发现,自己撑在桌上的手臂和松松搭在椅背上的手,围成了一个半圆,将祈言拢住了。 而祈言像个小动物,被圈在中间,颇有些坐立不安。 陆封寒这才站直:“要去睡了?” “嗯,昨天晚上睡太晚了,困。” 目光在祈言颈侧一扫,见红痕淡了,陆封寒答:“好,明天叫你起床。” 六号有一堂公共大课,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大教室里,座无虚席。 祈言按照个人终端收到的座位编号,找到位置,跟陆封寒一起坐下。 夏知扬和陈铭轩就坐在前面,见祈言来了,精神满满地转身打招呼:“早!” 祈言因为才吃了药没多久,恹恹没什么精神,只简短应了一句。 夏知扬看出来,问陆封寒:“祈言病了?” 陆封寒十分敷衍地编了个理由:“他昨晚没睡好。” 祈言悄悄看了陆封寒一眼——他昨晚明明十一点就睡了。 夏知扬对陆封寒说的话总会下意识地信服,没再拉着祈言聊天,凑到一边跟陈铭轩一起打游戏。 还没开始上课,教室里有些吵闹,祈言手支着下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转过头,便看见一个黑色头发、单眼皮的男生站在一旁。 祈言反应还有些慢:“你叫我?” “我叫蒙德里安。”来人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一秒没耽搁,“我花了几天的时间,解构了你的PVC93模型,大概理解了你的架构思路。 你放弃了RN3模型里,着重降噪,以损失一部分低质量数据,从而提高数据挖掘的准确度的思路,改为用PVC做基础逻辑,强调数据之间的内在关联性,通过这个方法提高挖掘的速度和准确度。 可是我没能理解,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将PVC改得更加简洁,甚至让它能够在小型光计算机上运行的?” 祈言想了想,觉得离上课时间太短,不一定能说明白,于是提议:“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个人终端号吗,我把我简化PVC的过程发给你,你看看,如果有不明白的,可以提问。” “可以吗?谢谢你!”蒙德里安没掩饰住惊讶,他原本以为,祈言态度会和看起来一样冷淡,他甚至做好了多来问几次的心理准备。 等交换完终端号的蒙德里安走后,夏知扬又转过来,忍不住唏嘘:“那个人叫蒙德里安,跟我们同年级。他一年级的时候就申请了两项专利,震惊了我等凡人!据说他父母都是科研工作者,名字在黑榜上,几年前,被反叛军暗杀了。不过蒙德里安很坚定,说不管发生什么,自己依然会继续搞科研。” 祈言点点头,想起蒙德里安谈起PVC93模型时的眼神——很亮。 夏知扬提起了黑榜,不忘吹一波:“说起来,近几年,工具类模型程序什么的,开源最多的,就是我Y神!”他又满是斗志,“要是我以后也做出了什么东西,我也选择开源!” 祈言鼓励:“加油。” 沉迷打游戏的陈铭轩插刀:“你可以先迈出第一步——考试少拿两个C。” 第二天上午,天气阴阴沉沉,一直下着雨。 个人终端带有气流伞的功能,能够在人走进雨中时,将雨水彻底隔绝。 祈言却喜欢雨天湿润的水汽,于是陆封寒不得不撑起一把黑色大伞,护着祈言在雨里走一段路。 中途,陆封寒提醒他:“祈言,你今天忘了吃药了。” 他之前以为,祈言只是暂时没想起来。但现在他猜测,祈言不仅仅是没想起吃药这件事。 “我吃过药了。”祈言详细描述当时的场景,“我吃完面包,让你帮我把药瓶拿过来,你拿药的时候,还帮我端来一杯清水。我把药咽下去后,杯子里的水还剩三分之一。” 雨滴溅在地面上,四周都是簌簌的雨声,远处的景物也变得模糊。 陆封寒握住伞柄,看着祈言,指出:“今天早上我没有拿药给你,也没有给你倒水。” 祈言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的这段记忆里,陆封寒跟现在一样,都是穿的一件白色上衣,这才让他没有起疑心。 所以,这段记忆又是假的吗? “所以是你记错了,走吧,要迟到了。”陆封寒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雨伞朝祈言倾了倾,自己左手臂的袖子沾上雨水也没在意。 伞下,祈言望向他:“那药你带了吗?” “嗯,我之前怕你会忘,在车上放了两次的量,一会儿吃。”陆封寒心里轻叹,又道,“水杯也有,不用担心。” 第十五章 在车上吃完药,没一会儿,祈言便不由地蹙了眉。 这种感觉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每次还是会很难忍耐。 这八年来,他一直用这些药,努力保持清醒,尽量去理智地分辨那些记忆的真实性,让自己不至于完全陷入混乱。 手指捏着微凉的透明药瓶,祈言望着空气中虚无的某一点,想,等到有一天,连吃药都已经不管用的时候,自己应该就会彻彻底底地陷入黑暗吧? 可能是一直都在做心理准备,似乎,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恐惧了。 陆封寒难得没有因为车速太快,引起车内系统警报。他偏头见祈言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声音下意识地低了两分:“要不要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祈言有些缓慢地摇摇头:“睡不着。” 他不想让自己纠缠在负面情绪里,找了话题跟陆封寒聊天:“《勒托日报》今天的头版,说著名女歌手芙吉琳娜要来勒托开演唱会了。” 陆封寒手搭在操纵杆上,指节微抬,敲了两下:“那是昨天的头版。” 祈言仔细回忆,在记忆的画面里找到了日期的信息——确实是昨天的。 “我又记错了。” “记错了没关系,我记得。”陆封寒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你喜欢芙吉琳娜?” 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多半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明星。 祈言:“没有,我不认识她。只是她出现在《勒托日报》头版,肯定很有名。” 是以为他知道芙吉琳娜,所以才把这个作为话题开头? 想来,这个女明星应该还是有可取之处,才会被《勒托日报》放在头版。 不过陆封寒跟着星舰在南十字大区前线漂了快十年,整天对着的不是一大堆战报和巡逻报告、维修申请,就是漆黑的宇宙和遥远的群星。联盟的一切都离他太遥远了,更不知道现在当红的女歌手是谁。 “我也不认识她,”陆封寒瞥了眼祈言一直握在手里的空药瓶,似不经意地问,“你的药,吃了会很不舒服?” 他又不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他打开卧室门,看见祈言赤脚站在一地碎片中,连小腿被划伤了也没反应,朝他看过来的眼神里,茫然又仓惶,像严冬时节,跌进陷阱了出不来的小动物,在无意识地向他求助。 “这个吗?”祈言晃了晃手里的小药瓶,“是会很不舒服,不过具体的我不太能描述出来,吃了之后会感觉……有点冷,很不安。” 他想了一个形容,“就像迷路了,赤脚走在雪地里。” 陆封寒:“不能不吃?” “不能。” “也不能再把副作用降得低一点?” “已经降得很低了,现在的是改良版,第九代了。以前吃完,副作用更严重一些。” 陆封寒心里没来由地有些躁,暗骂,什么垃圾药,第九代了,副作用还这么强,简直拉低了联盟制药科技的平均水平! 到学校后,照例开了自动驾驶系统,让悬浮车自己去停泊区,陆封寒则陪着祈言往教室的方向走。 图兰明显才统一下过一次小雨,树叶上都还挂着水珠,恰好跟外面的天气同了步。 正是临近上课的时间,来来往往的人多,江启等在楼下,一眼就在人流中看见了祈言。 他似乎是在发呆,没有看路,差点被人撞到了都没注意,还是旁边一直跟着他的保镖伸手拉了拉他。 那个保镖似乎有些无奈,简短地说了句什么,接着一直都帮祈言挡着人。 等祈言终于走近,江启展开笑容,开口喊道:“哥!” 他这一声不低,引来了周围不少视线。 祈言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全无反应。 江启心下微恼,只好几步迎上去:“祈言!” 听见有人叫他,祈言停下来,而此时,江启已经快步站到了他面前。 “哥,我特意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江启表情真挚,又有几分忐忑,“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你回来这么久,一直没回家,爸妈都很担心。妈妈还让我问问你,晚上能不能回家吃顿饭?她亲自下厨,做了很多好吃的。” 他语气小心翼翼,生怕祈言不答应。 祈言似乎才认出他是谁:“江启?” 江启挂在嘴角的笑容微僵。 祈言拒绝得很直接:“我今晚要去图书馆,没有空。” 想起庆祝宴上,卡罗琳副校长说过的,祈言可以自有出入校长的藏书室,江启心底涌起一股嫉妒,表情却更加失落:“这样啊,那爸妈肯定会失望的。不过没关系,等你下次你有空的时候——” “都没空。”说完,祈言没再理会江启,带着陆封寒直接走了。 在旁边等着江启一起去上课的两个人过来,其中一个望着祈言的背影,有些激动:“他就是做出PVC93的祈言?没想到他竟然长得这么好看!对了江启,你上次好像说你哥以前生活的地方教育水平很差,为了拿到入学资格,你爸还捐了一栋楼?” 江启指甲掐了掐手掌,才勉强笑道:“嗯,我哥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没在勒托住,爸爸特别愧疚,想弥补,所以对他很舍得,家教都是请的最好的。这次回勒托也是,爸爸好不容易才把他送进图兰,你们知道的,直接上二年级,不是那么容易。” 旁边一个人惊讶:“怪不得能做出那个什么模型,原来是请了家教啊。都接受一对一精英教育了,干嘛还非要说自己是自学成才?而且这模型,说不定‘家教’帮了多少忙出了多少力,谁知道呢。”他把“家教”两个字咬了重音,又用手肘撞撞江启,“欸,不过你家里也是,够偏心的,对亲儿子就又是顶级家教又是捐楼的,你读图兰,就要靠自己硬考。” 江启呼了口气,有些难过,还是笑道:“我理解的。” 另一个人拍拍江启的肩膀,安慰:“唉,你也别难过了,亏我之前还羡慕你有这么厉害的哥哥,有什么题不会都能问,期末肯定轻松就能拿全A。” 江启笑着回答:“没什么,我能靠自己努力拿到全A的。” “对对对,肯定行!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上课上课!” 第一节 课是专业基础课,洛朗进教室时,老师正在课前闲聊,提到了PVC93,话里不乏赞许。将做笔记的记录板放在桌面上,洛朗忍不住朝坐在最后的祈言看去。 明明以前所有人都关注着他,可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祈言和替代了RN3模型的PVC93。 祈言没有察觉到洛朗的视线,他正在回复蒙德里安发来的问题——昨晚他把简化PVC的过程发给了蒙德里安,对方应该是熬了整个通宵看完,把没看明白的地方按照一二三清晰地列了出来。 陆封寒站在教室外。 文森特正在通讯里问他:“指挥,我翻遍了星网,都没能找到符合条件的‘奥古斯特’,你确定你的人物描述没出错?” 陆封寒不太在意地回答:“找不到就不找了。” 或者说,找不到才是应该的。他让文森特找奥古斯特这个人,更多的,只是想确认某些猜测而已。 文森特反而被激起了好胜心:“不科学!连个人都翻不出来,把我大情报搜集专业的脸面置于何地?” “想多了,你们情搜专业在被图兰内网的防火墙拦在外面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脸面’这种高端配置了。” 陆封寒背靠着墙,站没个站相,眼睛望了眼教室里的祈言,改成打字,“这个人的资料被联盟加密的几率有多大。” 看见陆封寒发来的话,文森特思忖几秒:“指挥,如果你确定这个奥古斯特真的存在,且这个名字是真名,那按照我的经验来看,几率能有百分之七八十,甚至还能再高点。翻遍了都找不到,只可能是加密,说不定加密等级还很高,不然怎么可能一点尾巴都抓不到。” “嗯,”猜测得到证实,陆封寒换了个话题,“你对‘引线’了解多少?” “引线?反叛军搞出来那个?” “对。” 文森特一边回想一边答:“‘引线’这东西让联盟很头疼。虽然统一叫‘引线’,但每一个‘引线’其实都不一样,这就是最烦人的,你把这个‘引线’破解了,下一次假悬浮车事故里找到的‘引线’,又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没完没了。” 他毫不留情地嘲讽,“据说这东西在反叛军那边,叫‘神迹’。你知道,反叛军那帮人,天天一口一个‘神的恩赐’,就像人都是没脑子的两脚牲畜,成天只能等神降下神迹和恩赐,才能活。” 他很敏锐:“指挥,迪森的死,原因就是‘引线’?” 陆封寒给出肯定:“对。” “还真是反叛军动的手?”文森特又反应过来,“不对,指挥,你去哪里找的高手,竟然成功黑进了图兰的内网?” 陆封寒没准备满足文森特的好奇心:“不聊了,有事。” 知道是问了不该问的,文森特只能强行闭嘴,又听陆封寒说有事,一副急着挂通讯的架势:“指挥,你有什么事啊,很重要?” 这总该能问了吧。 陆封寒目光落在教室里的祈言身上,边往里走边回答:“该陪某人上课了。” 第十六章 专业基础课的课程时间很长,内容多,需要人完全集中注意力去听。导致下课时,不少人都往桌上一趴,满脸写着已被掏空。 祈言精神很好。 他睡了一整节课,因为是枕在手臂上睡的,侧脸还有淡红的压痕,又是刚醒,眼神还有些迷糊。 陆封寒把水杯递过去:“喝点水。” 祈言慢了两秒,依言接下水杯,喝了一口。 真听话。 这辈子到现在,根本没向弱里吧唧的动物投去过一丝目光的陆封寒,忽然从中体会到了喂养小动物的乐趣,“再喝一口?” 祈言捧着杯子,又喝了一口。 嘴唇上沾了一层莹薄的水渍。 正当陆封寒想再劝时,祈言从睡眼惺忪的状态里清醒,将水杯递回陆封寒手里,“不喝了。” 心下有点失望,陆封寒随手把水杯放好,余光发现全息投影重新亮起,傅教授出现在讲台上。 教室里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傅教授笑着点名:“祈言。” 祈言抬头。 “你有意向进二年级的研究组吗?” 祈言疑惑,“研究组?” 知道祈言这是没听过这个词,坐在前面的夏知扬急得要死,赶紧转过身,扒着祈言的桌沿,语速飞快: “快答应快答应!每个年级都有研究组,一二年级的虽然只是在一个大的科研项目中,搞搞基础资料整理什么的,但这是一个台阶!往年一二年级在研究组里的人,三年级四年级,必然能进教授们的正式项目组!” 祈言听明白了。 “而且一个年级一共只进二十个人。退一个,才会补一个进去。傅教授现在来找你,应该是由于什么原因,有人退组了,有名额空出来。”夏知扬怕祈言还没明白,又举例,“机会难得!洛朗,还有那个蒙德里安,都是一年级就进去的。” 陈铭轩也道:“傅教授有些项目会跟联盟以及军方接洽,不管你是喜欢科研、以后有相关的规划,还是想结交人脉,进组都是个好机会。” 祈言想了想,接受了傅教授的邀请。 傅教授笑容和蔼:“那下午上完课,就去研究组的实验室报个到。” 祈言答了声好。 等傅教授的全息投影在讲台上消失,教室里响起不少议论声,大都在讨论傅教授邀请祈言进组这件事。 坐在洛朗旁边的男生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有所指:“这个叫祈言的,运气还真是好。看来傅教授很看重他,明显是名额一空出来了,马上就来找祈言。说不定,以后选进傅教授的正式项目组的两个名额,一个给那个蒙德里安,另一个,保不准就是给祈言了。还真是肉眼可见的前程似锦,比不了比不了。” 洛朗没说话。 他记得上学期,他因为连续在几次实验中表现出极强的科研思维,终于被傅教授注意到,邀请进了研究组。当天晚上,他激动地一晚上没睡着。 可是现在,他回过头,看了眼正在跟身边坐着的保镖说话的祈言——原本这个班里,只有他得到了傅教授的邀请,现在却多了一个。 明明是我费尽心思才得到的东西,祈言却表现得云淡风轻。 明明是我努力了两年的目标,可这个人一出现,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赢,而我会落选。 洛朗神色平淡,像是不太在意,握着金属笔的手指却用力到发白。他淡淡朝坐他旁边的人道:“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下午上完课,祈言和陆封寒走出教室门,就看见蒙德里安等在门口。 陆封寒没开口,只站在祈言身侧。 祈言奇怪:“你来找我,是PVC简化过程还有哪里没懂吗?” “不是,你讲解得很详细,我已经理解了。”蒙德里安拎着便携式记录板,一双眼黝黑,单眼皮,看起来有几分不好接近。他解释,“你第一次去研究组的实验室,我正好也要去,就来找你一起走。” 虽然组里的洛朗跟祈言一个班,但全年级都知道洛朗在开学第二天就指控祈言。不用猜,洛朗肯定不会等祈言一起。 意思是……怕他迷路? 祈言早在入学第一天,就将图兰的地图记在了脑子里,正想说我认识路,站在一边的陆封寒适时插了话:“那就一起吧。” 祈言看了看陆封寒,又向蒙德里安道:“谢谢。” 蒙德里安摇头:“该我说谢谢的,你简化PVC的过程,给了我另一种思考问题方向上的启发,让我受益匪浅。” 二年级研究组的实验室在D-77号楼,他们去时,人基本已经到齐了,相互交换了名字后,大部分人都继续做自己手上的事情。 洛朗已经在了,见祈言和蒙德里安进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蒙德里安给祈言介绍:“我们一共二十个人,现在分两个组,跟两个不同的科研项目。之前退组的赫奇跟我一组,所以按惯例,你会顶替他的位置,加入我们组。” 祈言见有个座位是空着的,桌面干净,应该就是他的位子了。 他不是个对别人的事好奇的人,陆封寒却谨慎地多问了一句:“赫奇是为什么退的组?” 蒙德里安知道这是祈言带进来的保镖,他也就没瞒着:“赫奇已经被开除了,原因是泄露了项目的资料。我们虽然是二年级,只做某个项目的基础数据整理和收集,更深的接触不到,但如果项目意义重大,就算是基础数据资料,也非常有价值。” 多的他没说,但一般涉及泄露科研资料,要不就是卖给了竞争对手,要不就是卖给了敌方——比如反叛军。 将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光储器递给祈言,蒙德里安叮嘱:“这里面是我们组所有的数据资料和相关进度,有保密级别,不能带出研究室。里面记录了你的个人信息,只有你本人才能打开。” 大致说完后,蒙德里安去做自己手里的事情了。陆封寒出于习惯,将实验室内部结构打量了一遍。 室内面积很大,窗边的区域被划为了办公区,摆放有十套带触控桌面的桌椅,价格不菲。旁边还有一张长桌,应该是小组研讨会时使用。至于靠里放着的各种仪器,陆封寒看着眼熟,却不知道具体用途,只目测——非常值钱。 联盟最强败家子的腐败豪奢,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而祈言将光储器连入光计算机,将里面的内容看了看。 然后就明白了赫奇为什么会被图兰开除。 这个项目应该是图兰和军方的合作项目,研发一个新型信息处理模型。这个新模型主要应用于军方星舰,对接星舰中控系统的几百个辅助器之一。 整个项目被拆得十分零散,到他们手里的,只是最为基础的一个数据挖掘和分析,丝毫看不出和星舰有任何联系。 祈言是因为熟悉星舰的中控系统,这才认了出来。 组长是一个叫叶裴的女生,最后到实验室,见了祈言,先表示了欢迎,之后又关心:“你刚来,要是有哪里不懂,我是组长,都可以来问我。” 洛朗将坐着的椅子往后,发出“呲——”的一声,他毫不客气:“叶裴,人家是我们班的天才学生,怎么可能会有不懂的。” 叶裴有些恼,明明她只是表达欢迎和友好的态度,但到了洛朗这里,怎么就变成她质疑祈言的能力了? 她连忙解释:“我——” “谢谢你,”祈言几乎跟叶裴同时开口,“之后就麻烦你了。” 叶裴笑弯了眼:“没问题,大家一起进步!” 祈言几乎没有适应期,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甚至他还是整个小组十个人里,最先完成任务、且还能保证准确度的。 叶裴拿洛朗自己说过的话去堵他:“欸,没想到你说得真没错,你们班这个天才学生,竟然真的没有不懂的地方!” 洛朗差点折了手里的笔。 又是最早离开研究室,陆封寒将悬浮车开上快车道,见祈言一直低着头,神情似乎还有些严肃。 他闲散开口,问得随意:“在看什么?表情绷这么紧。” 祈言把《勒托日报》的页面展示给陆封寒看,“远征军大溃败是在七月二十一号,今天是九月十一号。” 二十一号?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陆封寒有短暂的失神,又问:“所以?” “报纸上说,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总指挥已经失踪整整五十天。但不管是远征军还是联盟,都从未放弃寻找,一直在期待奇迹的到来。” 祈言将新闻的最后一句念出来,“尽管总指挥存活的几率渺茫,我们仍不放弃一寸希望!” 陆封寒握着操纵杆的手一收,差点没把悬浮车斜斜撞到慢车道上去。 在新闻里看见有人说自己存活的几率渺茫,是个什么感觉? 反正陆封寒作为奇迹本人,是体会到了。 他估摸着,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看见自己的讣告了。 他在南十字大区前线多年,是实打实靠着自己立下的军功,从毕业时的尉官,层层升至一星准将,一滴水没掺。 这就导致,只要新上任的代理指挥想安抚人心、稳定局面,就一定不敢拍板说他已经死在那场埋伏里。 至少态度要拿出来。 即使所有人心里,都觉得他不可能活下来。 至于不放弃生还的可能性,不放弃寻找与救援? 宇宙中接近绝对零度,人不可能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在宇宙中存活。 军方内部必然早已认定他死了,只等哪天多方利益博弈后,勒托把下一任远征军总指挥定下,他这个存活几率渺茫的总指挥才会死得其所。 没想到他陆封寒,竟然都没权利选择自己的死期。 陆封寒手肘撑在窗边,心里觉得有些无趣,整个人像懒散蛰伏的野兽。 他又问祈言:“怎么突然看起了这个?” 祈言如实回答:“因为这是头版第四条。” 第四条? 芙吉琳娜来勒托开演唱会,都能上头版头条,他竟然只占了第四条? 还真是没面子啊。 余光瞥见祈言低头继续看报,一页一页翻得认真,又忍不住想——念这么一段给他听,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或者说,改主意参加祈家的庆祝宴、删除庆祝宴上他和蒙格的监控内容,甚至救他一命、和他签定两年的合约——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把今天的《勒托日报》看完,祈言注意到报纸上的日期,想起:“我在黛泊定做的衣服好了。” “顺便去拿?”陆封寒操纵杆一转,悬浮车便上了另一条路。 他回想起之前祈言做衣服,那家裁缝店拿了几十种面料过来,祈言挨着摸了,最后挑了其中三种,编号分别是E7-12,E7-43,还有一个E8-02。 ——都是陆封寒格外看不上、又软又柔、十分禁不起折腾的。 不过,想起祈言的娇气程度,陆封寒转念一想,可能也只有这种两根手指就能扯碎的面料适合给他做衣服。 两人下车,刚到楼下还没上去,黛泊工作室的人就已经将包装仔细的衣服送了下来。 陆封寒拎过轻飘飘的精美包装袋,忍不住想,他储蓄账户里的总金额,大概够祈言这么买……三次? 啧。 不知道现在存活几率渺茫的他,还能不能拿到联盟每个月统一定时发放的工资。 第十七章 回了家,陆封寒见祈言又准备直接上楼洗澡,他把人叫住:“先把指甲剪了?” 刚刚在车里,祈言挽起衣袖时,他一眼注意到祈言手臂上添了几道红印子,多问了句,才知道是祈言指甲长长了,睡着后挠了自己一下。 陆封寒听完,心情颇有些复杂——祈言“受伤”的方式总是与众不同,他这个保镖千防万防,也防不住雇主睡着了自己挠自己。 只好记着,回来一定把祈言的指甲剪了。 祈言坚持:“要先洗澡。” 行吧,可能洁癖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坚持。比如祈言每次洗澡都会用水洗十几二十分钟,每次回家最先做的也几乎都是洗澡。 陆封寒耐心等了半小时,期间做了一组力量训练,看了两页《勒托日报》,当然,跳过了头版头条和头版第四条没看。 祈言下来时,衣服换成了新买的,陆封寒抬眼一看,浅灰色,哦,E7-43号面料。 下一秒,他又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唾弃自己——陆封寒,你被勒托腐蚀了。 祈言在陆封寒旁边坐下,顶扣散开,露出一小片冷白的肤色,他把手递过去,眸光清透的眼睛看着陆封寒,似乎有些紧张。 “不会剪到你的手指尖的,”陆封寒轻笑,托起祈言的手,目光不由在他手腕凸起的圆骨上留了两秒。知道他怕疼,故而仔仔细细,十根手指依次剪过去,觉得自己第一次开歼击舰都没这么谨慎过! 剪完,祈言收回手,打量弧度平滑的指甲:“你剪得比我好。” 陆封寒深感自己的成果得到了认可,颇为愉悦,并认为自己水平已经足够长期开展这项业务了。 二年级研究组的实验室里,组长叶裴发现祈言时不时地就看看自己的手指,奇怪:“怎么了,沾上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祈言摇摇头,又指着标出来的一串复杂的数据,“你这个处理模型之所以不能进行三次升级,是因为这里,负责PAPO也就是并行比例的地方,内置公式只有固定量,差了一个随机引入量,这才导致无法增加并行计算量。” “竟然是这里!”叶裴黑眼圈很重,“我昨晚耗了一个通宵,一直没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前两次升级都很顺利。”她双手合十,感激道,“救命之恩,谢了!” 相处了几天,她发现祈言看起来清清冷冷,话也很少,但你只要拿着问题去问他,他都会仔细解答。 想起刚刚去一年级研究组的实验室听见的风言风语,叶裴想想还是告诉了祈言:“我听见有人说你PVC93模型有点……问题。” 祈言以为是模型出了问题,他肯定道:“不会有问题,开源之前我检查过一遍。”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叶裴有些不太好说出口,见祈言认真等着自己的下文,她才一口气说了出来,“是有人造谣,说你家里请了顶尖家教,恰好这个模型是你在家里做出来的,所以到底是你自己做的,还是家教帮了忙,不好说。” 原话还要更难听一点,什么有钱就是好,找个“家教”,先把模型架构出来,从头到尾记住,第二天再在学校现场表演架构新模型,马上就能被教授邀请进研究组,前途无量。 叶裴担心祈言难过,连忙道:“我只是觉得你知道比较好,才跟你说的,你千万别受影响!反正信这套说辞的,也就那些才进学校的一年级新生。等他们再学个一学期,就知道PVC93到底意味着什么样的水平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叶裴连忙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 第二天有公共大课,祈言找到位置坐下,对接下里的课有些期待。 他发现,虽然课上讲的大部分知识对他来说都很基础,但很多教授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角度,都能或多或少给他启发。 就像昨天小组讨论中,傅教授指导叶裴的过程里,提到可以用埃尔温函数解析法解决并行比例问题,就让他有了一个新的思路。昨晚熬到凌晨四点,顺利解决了一个卡了他一个多星期的算法。 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什么伊莉莎会建议他回勒托,进图兰学习。他从前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太过规律且一成不变,不管是遇到的人还是遇到的事,后一天也都跟前一天大同小异。 那时,他混淆现实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甚至经常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的到底是哪一天。伊莉莎这才不得不提出治疗建议——离开,去一个新的地方,接触不一样的人和事。 虽然效果不如预期,但已算是一个好的尝试。 晚睡又早起,导致祈言一坐下,埋头就睡,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和细瘦的手腕。 倒是陆封寒发现,从祈言进门开始,就有不少人看过来,时不时还会飘来“家教”、“有钱”之类的字句。 有钱倒是真有钱,不过家教? 家里就住了他们两个人,别的连个机器人都没有,哪里来的家教? 这堂课的教授住在开普勒大区,正好来勒托出差,就舍弃了全息投影,本人来了教室。 一开始上课,教授便点名夸了祈言:“我正好在做一个项目,原本要用上RN3,不过在用了你的PVC93模型后,我应该再也不会启动RN3了。你的想法和架构都非常不错,至少在我这里,提高了效率,节约了很多时间,我想,非常多的人应该都会想感谢你。” 祈言刚醒,眼神还有些迷糊,见讲台上的教授一脸和蔼地看着自己,好像是在说PVC93的事。 不过此时,教室里却响起了几声低笑,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我要是能请到顶尖家教,对,‘家教’,说不定我也能搞出一个模型来。” 周围几个一年级学生又笑起来。 江启坐在附近,望了望祈言,似乎有些担忧,想跟那几个人辩解什么,又被坐他旁边的男生扯了扯袖子,制止了。 教室里人不少,陆封寒却极为精确地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了说话的那个人。 或许是他眼神太冷太锐,说话的棕色头发男生脸上的窃笑僵住,有些瑟缩地不敢对上陆封寒的视线,悻悻移开。 等上完课,再去实验室时,叶裴悄悄观察祈言:“你……还好吧?” 见祈言不解,叶裴一急:“你还不知道?你被人举报学术作假了,不过学校很快就驳回了,说举报不实。” 任谁辛辛苦苦做出一个成果来,被人匿名举报学术作假,心里肯定都会不舒服。她猜测,流言最初是从一年级传出来的,但这么善于利用举报这个手段的,多半是二年级。 图兰机会多,但竞争的人更多,有一个人脱颖而出,誓必就会碍了部分人的眼。 这也是为什么,图兰学院的校规里,对故意设计、诬陷同学,故意侵害他人名誉权的,直接开除处理。 只因为这样的事大大小小发生过太多次了,总会有人能力不够,就故意破坏规则,恶性竞争。 陆封寒为了避嫌,虽然跟着祈言进实验室,但一直都只坐在旁边的角落,很少开口。听完叶裴的话,见祈言明显没放在心上,他便多问了句:“举报被驳回之后呢?” “有人在学校的交流区说祈言家里捐了一栋楼,关系很硬,学校知道内情也不敢动他。那个家教也是家里给他请的,花了大价钱,还有一大笔封口费什么的。” “家里?”祈言敲击字符的手停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词,他眼神有些凉,问叶裴,“是不是只要证明PVC93是我做的,就没事了?”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恰恰也是最难的。因为你没办法证明你没有请家教,由此也没办法证明,PVC93模型是完全出自你。”叶裴说着,有些感慨,“学术自证很麻烦,针对你的人,总会千方百计地针对你,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嗯,”祈言却只问:“这件事是学术管理办公室在管对吗?” “对,”叶裴见祈言起身,吓一跳,反应了几秒,“祈言,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而此时,祈言已经到了门口。 陆封寒跟在后面,回答叶裴的话:“虽然自证很麻烦,但如果有绝对的实力,就不一定了。” 陆封寒想,这跟前线其实是一个道理。不管敌方集结了多少火力,派了多少小型舰来骚扰,用了多少种阵列,上了多少层伪装,只要他的高能粒子炮威力足够强大—— 那么,在按下发射按钮后,一切都会变得无比简单。 祈言去学术管理办公室这件事,很快就被人发到了图兰内网的交流区里。 “——去学管办公室干什么?他又出新模型了,要去登记?” “——说不定是去自首的,坦白那个什么模型确实不是他自己做的!” “——真是羡慕啊,有钱,随随便便找个家教,搞出点东西,冠上自己的名字,就能进研究组,学会了!” “——上面那些暴露智商的一年级生,看起来是课排得还太少,确实很闲。” 到学术管理办公室时,门口已经聚了不少喜欢看热闹的人。祈言没在意,礼貌敲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的主管老师正在跟一个教授的助理商量申请专利的事,见祈言进来,她温和笑问:“祈言同学是有什么事吗?” 她对祈言印象很深,一方面是二年级的学生能做出PVC93这样的模型,就算在天才扎堆的图兰也是少见的。另一方面就是,祈言长相太好了,想印象不深都难。 “您好,”祈言开门见山,“有人举报我学术作假,说我做出的PVC93模型来自家里请的家教。” 主管老师点点头:“是这样没错,我们确实收到了匿名举报,不过学校已经以‘举报不实’为由,驳回了。” 这时,江启也赶到了外面的走廊。 跟他一起来的沙珂见他这么急:“那个祈言跟你又不亲,你急急忙忙地这么担心他干什么?” 江启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他只是看班里不少人都在谈论祈言和他做的那个什么模型,所以才似真似假地提了两句家教——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一个偏僻星球来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成绩,除了他爸花高价请顶尖家教给祈言上课外,他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性。 跟他预计的一样,一传十,不少人都因为他的暗示,开始猜测祈言架构出模型这件事,是不是家教也出了力。甚至更多人心里已经确定,那个模型绝不是出自祈言的手。 他乐见其成。 这种没办法确定、却也没被证据否定的小道消息,日积月累,最能影响一个人的声誉。 他唯独没想到的是,有人那么讨厌祈言,竟然直接举报了祈言学术作假。 明明到了这一步,他应该期待接下来的好戏才对,毕竟学术自证太难了,这盆脏水不好洗干净。 可是,在祈言进了学术管理部门的办公室后,为什么他会这么不安? 又朝办公室门口望了望,江启回答沙珂:“我只是有点担心。我哥他明明只是因为基础不太好,但又很爱学习,所以才请的家教。”他又小声叮嘱,“你别往外说,我哥他自尊心很强,不喜欢我提他请家教这件事。” 沙珂心想,基础不好,还能做出那个什么模型?嘴上则说道:“你就别护着你哥了,跟这种人是一家人,你也是倒霉。” 办公室里,祈言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又朝向站在一旁的教授助教:“冒昧请问,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帮一个忙吗?” 助教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毫不犹豫地同意:“当然可以,不过我只有三十分钟时间,之后我就要离开图兰去星港搭星舰。” “谢谢您,半小时就够了。” 与此同时,有人将现场的情况同步到了交流区。 “——那个不是曹教授的助教吗?曹教授搞量子并协态的,祈言一个学人工智能的,他们聊什么?” “——谁能告诉我,祈言为什么打开了小型光计算机,他要干什么?” 观看现场画面的人一直在成倍地增加。 “——二十分钟过去了,祈言从光计算机旁边走开了,你们看到助教的表情没?感觉激动得能现场厥过去!” “——我在现场!!我跪了!祈言花五分钟跟助教聊天,又花了二十分钟,构建了一个小模型,重点是,这个小模型接入R9-03模型后,能把03处理数据的速度提百分之二十!” “——???意思是,守在光计算机旁边等着03跑完数据的我,原本凌晨四点才能睡的我,零点就能关机睡觉了?” “——守着跑数据守了三天三夜的人举手!这个加速器我想要!多少钱!我买!另外,这个自证方式绝了,随机专业!随机处理模型!现场表演如何给这个模型架构一个加速器!到底谁想不开,要去黑这种天才选手?” 走廊上,江启的脸色已经要撑不住了,他随便跟沙珂说了句自己不舒服,就从围观的人群穿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又克制不住地回头,定定看了许久,才快步离开。 办公室里,比起助教,学术管理部门的主管老师还算冷静,她开口:“这个加速器需要申请专利吗?” 助教激动接话:“我们想买!” 对他来说,这个加速器架构起来并不算很难,只是几乎没人想到,在R9-03模型的源数据域内打开一个接口,利用嵌入一个小模型的方式,修改R9-03内置运算法则,引入变量,从而达到提高数据处理速度的目的。 没有人想到过,这个叫祈言的人却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到了,这是何等的敏锐度? 可气,怎么就去了人工智能专业呢! 祈言活动了一下手指,先回答主管老师的话:“我不准备申请专利,跟之前一样,我选择开源。” 主管老师询问:“开源意味着放弃一大笔专利费用,确定了吗?” “确定。” 申请专利或者开源,都是架构者本人的自由,老师没有再劝,“那现在,你需要给这个加速器取个名字。” 祈言想了两秒:“就叫R9-03加速器。” 老师输入字符的手指一顿。 还真是……简单直白。 给R9-03模型加速,于是就叫R9-03加速器。 联盟在命名上,没有特别的要求。但因为黑榜榜首的Y神偏好诸如“白隼”、“暮光”、“日晷”之类的名字,导致最近两三年,刮起了一股风潮,“重楼”、“秘银”这种名字更是层出不穷。 祈言这样简单直白的命名方式,反而少见。 这一趟耽搁了不少时间,实验室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完了,祈言就没有再回去。 两人坐上悬浮车,陆封寒手刚搭上操纵杆,就听祈言开口:“很疼。” 陆封寒偏头,边细细打量祈言边问:“哪里疼?” 祈言认真形容:“手很疼,都疼。” 为了不影响那个助教去星港搭星舰,他在二十分钟里,手指一秒未停地敲击字符,等敲完了才发现,指骨手腕都酸得不行。 动也不想再动一下。 陆封寒也想到了。 他看向祈言骨节匀称的手,线条修长,霜雕雪刻一样,指甲还是他帮忙剪的。 “好了,知道你疼。” 轻叹气,陆封寒拉过祈言的手,控着力道,垂眼仔细揉捏。 刚揉没两下,祈言浅浅吸了吸气:“你轻一点。” 念着这是个小娇气,陆封寒只好又轻了三分力道。 第十八章 早上, 陆封寒正在做负重训练,见文森特拨来通讯,他直接允许连接:“什么事?” 没想到文森特支吾两句, 犹犹豫豫地问:“指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 “欸?你没在跟你最贴心的五指小伙伴交流感情吗?那你说话怎么有点喘?” 陆封寒就知道, 肯定没什么好话, 自己脑子里的那些废料,确确实实都是被手底下这帮人硬塞的。 他顺口问:“为什么不会有别的可能性?” “不和五指小伙伴吗?”文森特惊讶道, “指挥,你对自己是存在什么误解?远征军票选,您连续五届荣获‘前线最难脱单选手’称号,我们都赌你三十岁前绝对开不了第一槍!” 开不了第一槍? 陆封寒语气淡淡:“看来该整顿整顿军纪了,原来私底下, 你们还有这种闲出鸟的票选。” “别啊指挥,这不是宇宙里飘来飘去太无聊,大家才发展发展娱乐项目吗?你就忍心剥夺大家仅剩的一点娱乐吗?”文森特后悔自己嘴快了, 或许,可以寄希望于陆封寒回前线时能把这段彻底忘记? “当然——”吊起文森特一口气, 陆封寒才不紧不慢地说出后半句, “忍心。” 不准备听文森特鬼扯些什么前线参战人员心理健康维护,他直接切入正题:“出什么事了?” 文森特语气变得正经:“不枉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五六十天, 终于有动静了。” 他有些激动:“我查到, 前线终于开始进行正式的人员调动了。代理总指挥怀斯以远征军在前线大溃败中,战损过重为由, 请求中央军团允许,酌情升一批职衔,便于统兵布排。名单我拿到了, 一口气提了五十个人。” “这是终于认定我死透了?”陆封寒背靠着墙,双手插袋,“都查了?” “都查了,不过看起来,这五十个人的资料都没什么大的问题,出身背景各不相同,但履历也都能看得过眼,亲属关系不复杂,能力也——” 陆封寒打断他:“说人话。” 文森特只好省去过程:“有七个人我觉得不太对,其中两个被怀斯放到了侦查,两个去了后勤,三个去了技术。” 陆封寒眼神微凝:“技术去了三个?” “没错,如果怀斯就是那个跟反叛军有一腿的人,那可以看得出,他走的第一步棋,目标就是中控系统。” 联盟星舰中控系统被研发并投入使用不过三年时间,效力却极为惊人,作为总指挥的陆封寒体会最深:跟这个现役系统比起来,以前用的中控系统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概也就第一军校和图兰的距离。 这也是为什么中控系统的主设计者Y在三年前,空降黑榜第一的原因—— 陆封寒领着装了新中控系统的星舰群,追得远征军满南十字大区边境抱头鼠窜时积攒的所有恨意值,估计都明明白白地显示在这排名上了。 “技术那里就算去了也看不出什么来,Y做出来的东西,复杂得天书一样。技术那些人,一遇上什么小问题,各个都是第一时间翻Y给的手册,依样画葫芦。” 陆封寒毫不紧张,他缓慢地捻捻手指,“同时说明,指挥舰依然是埃里希的地盘,牢牢在手里抓着的。怀斯这个代理总指挥插不上去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人零散安插。” 埃里希是他的副手,陆封寒曾猜测,他“死”后,埃里希没争过怀斯,拿到代理指挥权,很大可能是为了暂避锋芒。 现在看来,怀斯不管蹦得多高,埃里希都把指挥舰守得很好,该抓在手里的,一样没少。 “你继续盯着,看看怀斯下一步是干什么。”陆封寒又想起,“对了,按照规定,只要我没确定死亡,那工资联盟会照发,但现在,我以前的账户不能动,那边怎么样?” 文森特明白陆封寒问的什么,“你当时出了事,我们没敢赌你到底能不能活着,所有我和另外几个商量了一下,每个月凑凑钱,给那几家人打过去,把难关过了。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死了,他们的家人谁能忍心不管。” 联盟虽然会向军人遗属一次性发放抚恤金,不算少。但现实是,不同家庭,各有各的困难,能帮的,总想着帮一把。 以前在前线,大家都笑话陆封寒这个总指挥是远征军最穷担当,但谁都知道,陆封寒的钱是去哪儿了。 文森特记得陆封寒曾说,“我没有家人,他们有。反正我独身一个,存钱干什么?说不定哪天,人就被炸成灰,扬在宇宙里了。” 当时他还是陆封寒的副官,笑着打趣,指挥,你干嘛这么咒自己? 陆封寒披着一件军服外套,翘着腿,坐在指挥舰的操作台前,漫不经心回他:“我是军人,军人会死,有什么奇怪的。” 祈言下楼时,陆封寒正在看新闻。他脚步停在原地,刻意看了看新闻里显示的时间。 没有记错。 把面包片递给祈言,陆封寒注意到:“昨晚又熬夜了?” “嗯。”祈言确实又熬夜架构了一晚上模型,有个细节出现问题,一晚上的成果都被他推倒,准备重来。 他没什么食欲,“你怎么知道?” “一脸苍白没精神,撑着下巴下一秒眼睛就要闭上了,不是熬夜是什么。”陆封寒见他拿着面包片一口没吃,转身拿来一管营养剂,“实在不想吃就把这个喝了。” 祈言接下,一口喝完,感觉到了饱腹感。 “手还疼吗?” 祈言活动了一下手指:“不疼了。” “嗯,那走了,去学校。” 祈言一进图兰,就感觉到了周围打量的视线。他有些奇怪,问陆封寒:“他们为什么看我?” 陆封寒仔细听了听周围的讨论,回答祈言的问题:“你昨天在学术管理办公室表演了任意专业、任意模型,现场架构加速器,在你们图兰内网的交流区火了,他们都觉得你很厉害,所以才看你。” 祈言点点头:“这样啊。” 陆封寒挑眉:“不高兴吗?所有人都承认了你的能力,估计以后都不会出现昨天那种糟心事了。” 祈言:“为什么要高兴?很多人都觉得我很厉害。” 言下之意就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早已经习惯了。 见祈言绷着张白净的脸,疑惑地看着自己,陆封寒止不住地手痒——啧,又想戳脸了。 陆封寒说的没错,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没人再提学术作假或者家里请“家教”之类的话,连洛朗遇见他,也只是冷着脸,很少说话。 只是在去实验室的路上,经常会遇见有人站在路边大声感叹:“啊,我这个GT913迅龙模型挖数据的速度怎么这么慢呢?” “唉,为了跑数据,我已经在光计算机旁边守了三天三夜了!要是能快一点就好了!” 后来大家发现祈言对给GT913迅龙等模型毫无兴趣,眼风都不给一个,这才慢慢绝迹了。 推门进到实验室,看见实验室正中央站着的傅教授,祈言眨眨眼,略一停顿:“傅教授好。” “又一个!”傅教授颇为满意,“祈言啊,你是第二个在三秒里就看出我是真人、不是全息投影的人。实在令人伤感,研究组的人进来了半数还要多,只有你和蒙德里安两个人看出来了。叶裴更不得了,还来戳了我一下,看手指到底能不能穿过去。” 叶裴抱着椅背叫屈:“教授,只能说我联盟全息投影技术太过逼真了!而且您前两天不是在梅西耶大区吗,谁知道您怎么会突然来勒托?” “来勒托当然是有事。”傅教授见研究组最后两个人也进来了,他拍拍手掌,“同学们,我说一件事。明天我会去一趟首都星外漂浮的太空堡垒,对方允许我带几个学生。所以明天在那个时间段没有课程安排的,可以跟我一起去。”他点名,“蒙德里安,叶裴,许旻,祈言,明天还会在上面住一晚上,你们准备一下。” 一旁的洛朗金属笔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别的人都在羡慕祈言他们几个能跟傅教授一起去太空堡垒,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瞬间失态。 明明他跟祈言一个班,都没有课程安排,但傅教授选了祈言,没选他。 旁边一个男生见洛朗低着头,“嘿,你也别丧气,我跟你一样,我和蒙德里安一个班,但名额限制,肯定不能把我们都带去。等下次,肯定就是我们跟着一起去了。”他叹气,“不过不选我我也挺服气的,蒙德里安那脑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他说完,见洛朗连头都没抬,就不再自讨没趣了。 太空堡垒漂浮在首都星勒托外围,以首都星做对比,看起来不过如宇宙中漂浮的尘埃飞絮,外表用高密度混合材料做成,总体呈灰黑色,却有一个颇为美丽的名字——枫丹一号。 从勒托到枫丹一号,需要在星港搭乘专门的小型星舰。随着星舰升空,地面不断缩小,进入太空的一瞬间,所有人耳边隐隐都是一静。 叶裴扒着舷窗往外看,激动道:“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进入枫丹一号了?” 傅教授很理解学生第一次进太空堡垒的心情,耐心讲解:“没错,等星舰进入枫丹一号的捞捕范围,我们就会被它吞进去,就像海洋中,鲸鲨一口吞下小鱼。” 许旻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默默看着舷窗外的景色,而蒙德里安则在和傅教授讨论枫丹一号的捞捕方式。 陆封寒盯着窗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任谁在太空里飘飘荡荡九年十年,也不会再产生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只是在星舰脱离首都星引力的一瞬间,那种熟悉感让他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南十字大区前线。 脚下踩的是指挥舰的舰桥,身后跟着的是列阵冲锋的舰群。 而祈言比陆封寒的表现更寡淡——他靠着陆封寒的肩膀,睡着了。 叶裴还笑说,祈言是不是昨天晚上太兴奋,失眠,所以才打瞌睡。 半小时后,星舰进入枫丹一号捞捕范围,随着舷窗外逐渐被灰黑色的巨大金属体占满,舱内微震,随后,机械提示音响起:“对接成功,舱内人员请准备。” 祈言也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他揉揉眼睛,问陆封寒:“到了?” “到了到了,”叶裴兴奋接话,“可惜你刚刚睡过去了,近距离看枫丹一号,真的好壮观,怪不得《勒托日报》曾经说枫丹一号是一颗漂浮在太空的黑晶,外壳的金属材料有种科技赋予的美感!” 傅教授在前面听见,笑起来:“看来叶裴同学对航空材料学很感兴趣?” 叶裴连忙表忠心:“不,我的热爱,永远都是人工智能!” 一行人都笑起来。 舱门打开,有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进来,“傅教授你好,图兰学院的诸位好,欢迎来到枫丹一号!我叫林嘉,是你们这次参观的向导。”她淡金色的长发束成高马尾,又放低声音,笑道,“十年前,我也在图兰上学。” 叶裴高兴道:“原来是前辈!感谢前辈特意带我们参观!” 林嘉:“这次是参观,下次见面就成同事都说不定,堡垒里不少都是图兰出来的。” 傅教授从星舰出来,便被接走开会去了,祈言一行则跟着林嘉,进入了堡垒的可开放区域。 走廊右手边,是透明玻璃墙,能够看见遥远恒星的闪烁微光,以及堡垒附近漂浮的各式器械。 林嘉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介绍:“堡垒在平时,主要用于科研、太空实验和各项监测,战时,则会变成一个可移动的炮台。不过前线和反叛军对峙至今,战火却一直未曾殃及首都星,枫丹一号自然也没机会上战场。” 她望着堡垒外漆黑的宇宙,“不受战火当然是最好的,幸好联盟有远征军。” 陆封寒听见这句,倒没什么感觉。 这不过只是历任远征军总指挥恪守的底线——将硝烟战火挡在联盟群星之外。 祈言盯着玻璃墙外的微光,被林嘉“可移动炮台”这个形容勾起了一点记忆:“枫丹一号附近——” 他停下来。 枫丹一号附近有一个停用的军用远距离跃迁点,最初联盟将枫丹一号的位置定在这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于安全的考量—— 防止有人利用这个跃迁点,对勒托的安全造成威胁。 不过,这不是现在的他该知道。 其余的人都在听林嘉说话,只有陆封寒注意力放在祈言身上,“附近怎么了?” 祈言摇摇头,“没什么。” “好了,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你们的个人终端会收到一份枫丹一号的地图,上面白色的区域是对外开放的,红区则不能去。要是去了,”林嘉笑眯眯地接一句,“视为窃取联盟机密,懂?” 几个学生吓了一跳,连忙保证绝对不会踏进红区一步。 林嘉很满意恐吓效果:“另外就是住宿问题,傅教授会在堡垒待一晚上,所以你们也回不去勒托。不过我忘记问具体人员,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们有五个人,我只提前打报告,空出了四个单人间。” 多出的这个人,当然就是随行人员陆封寒。 祈言回答:“他跟我睡一间。” 陆封寒忍不住看了看祈言。 不管是星舰还是堡垒,都是寸土寸金,巴不得能折叠空间,一平米当十平米用。这样的情况下,住的房间往往规划得很小,床就更别说了,窄得将将能躺下一个人。 他和祈言睡一间的话…… 林嘉点头:“好,那就没问题了,房间的位置在地图上也标好了。接下来的时间,你们自由安排。” 林嘉走后,叶裴是组长,询问大家的意见。蒙德里安他们都想再到处看看,祈言昨晚又熬了个夜,犯困,干脆先去房间睡一觉。 按照地图的指示,祈言用个人终端打开了一扇门,陆封寒跟他一起踏了进去。 房间里设施齐全,小桌,单人床,一个微粒清洁器。 太空里水不易储存,堡垒也是一样,不会奢侈到配置水淋浴,洗澡用的都是这种微粒清洁器,简称“干洗”。 “洗”得非常干净,只是少了仪式感和舒适度。 房间狭小,门被关上的瞬间,祈言有种整个房间都被陆封寒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充斥的错觉,避无可避。 祈言找到床的位置,就躺了上去,没几秒,又重新坐起来。 陆封寒奇怪:“怎么了?” 祈言回答:“床太硬了,还很吵。” 堡垒各式机械持续运转,长期待在里面的人可能习惯到下意识忽视,对祈言他们这样新进来的人来说,却不亚于噪音。 他就知道。 陆封寒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副静音耳塞,塞进祈言耳朵里。 下一秒,祈言眼睛微亮,说话:“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陆封寒往窄小的单人床上一坐,又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祈言躺下来。 祈言看着他的腿,有些犹豫,几秒后,还是败给了困意。 他手撑着床面慢慢躺下,头枕在陆封寒大腿上,瞬间越过布料的阻隔,感觉到了他灼人的体温。 祈言很轻地吸了吸气。 被陆封寒强悍的气息包裹,让他有种浸在温水里的舒适感。 床依旧没有变软,但或许是这人的气息让他太过安心,很快,祈言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陆封寒在熟悉的白噪音里,闭目养神,直到个人终端的提示将他惊醒。 这一刹那,他错乱地以为,自己正在前线的星舰里。不过下一秒,大腿上传来的沉重感让他回过神来。 文森特发来了一段语音,“我终于想起来,指挥你呢,你现在有钱花吗,勒托物价这么高,要不要支援你一点?” 钱? 陆封寒下意识低头。 祈言已经枕在他的腿上睡熟了,右手还松松抓着他的一截衣角,似乎这样就能抵消陌生的环境带来的不安感。 仔细回忆了一遍,陆封寒发现这段时间以来,他还真没机会花一星币——住的房子是祈言的,开的车是祈言的,穿的吃的都是祈言买的。 于是照实回了三个字:“有人养。” 第十九章 文森特字里行间满是痛心:“指挥, 没想到你竟然堕落了!” 紧接着下一条是:“可以介绍一下吗?你可以的,我也可以!” 陆封寒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字:“滚。” 文森特利索滚了。 个人终端熄灭。 陆封寒靠着有些冷的金属墙板,怕吵醒祈言, 一动没动。堡垒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机械的噪音反而让他思维冷静。 从怀斯的动作来看,泄露跃迁坐标这件事, 多半跟他有关, 迪森的死,应该也脱不了关系。 但怀斯一个人, 必然坐不上远征军代理总指挥这个位置,调动名单浮出的,也只是他的一小部分同谋——他背后那个人,尚且藏在暗处,没露一丝踪迹。 那个人又是想通过折损远征军兵力以及他陆封寒的死, 达到什么目的? 陆封寒又习惯性地想去摸烟,手指一动,蓦地顿住——先不说他身上有没有烟, 就是有,他要真当着祈言的面抽了, 这小娇气肯定会皱着眉, 格外嫌弃地评价:“闷,熏人。” 余光瞥见窗外有什么缓缓行驶而过, 陆封寒习惯性地看仔细, 发现是一架微型运输舰,远远行来, 像一只不起眼的低飞鸟类。目测距离,已经开进了枫丹一号的捞捕范围。 陆封寒却上了心。 这架微型运输舰型号是“山鹰IV”,速度快, 隐蔽性高,性能优越,最大的特点是防护水准顶尖。也就是,里面坐不下几个人,但只要人坐进去了,就很难被炮口轰死。 是有什么重要人物来了枫丹一号? 把这一连串想完,陆封寒又自嘲,真是劳碌命,明明眼下真需要他做的事,不过只有一样——保护枕在他腿上这个人。 祈言一睡就睡了四个小时,太空中,人对时间的感知不强,没有别的参照物,能靠的只有个人终端上显示的时间。 “我睡了这么久?” 听祈言嗓音有些哑,陆封寒拿了水杯,见人还有些没清醒,干脆打开杯盖,喂到他嘴边。 祈言本能地凑近,喝了几口。 喂完,陆封寒收好水杯:“没睡多久,要不要出去活动活动?你趴久了,容易难受。” 祈言像是被提醒了,他把自己的脖子往陆封寒手边挪:“捏一下。” 不过,祈言很快感觉到,搭上自己后颈的手有硬茧,磨在皮肤有些痒。他忍了忍,没出声。 陆封寒也发现,自己才捏了两下,祈言就是轻轻一颤。 他明明没使劲,“弄疼了?” 祈言垂着单薄的眼皮,没看人:“没有,只是……痒。” 陆封寒低笑,心想,还真是敏感。 五分钟后,祈言起身刷开门,沿着来时的路走,一边询问叶裴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经过长而直的走道,陆封寒透过玻璃墙往外看,往常挂在勒托天空中的双月之一,从枫丹一号的位置,已经近到能看清它坑洼的弧面。 多年养成的某种直觉让陆封寒停下脚步,闲聊般问祈言:“我们现在在月二的旁边?” 祈言看过一次枫丹一号的资料,记得很清楚:“月一和月二都绕着首都星旋转,每隔一段时间,月二会旋转到枫丹一号和勒托之间,三者呈一条直线。” 陆封寒听明白了:“也就是说,现在,月二挡在了枫丹一号和勒托之间?” “对。”祈言不知道陆封寒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个人终端上,他收到叶裴的回复,说他们三个现在都在刚刚解散的地方。 回了句“我们马上到”,祈言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探究地看向某一处,将那片漆黑的区域指给陆封寒看:“那里,刚刚我看见的时候,那一块区域只有五个亮点,但现在有七个。” 陆封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厉,问他:“确定?” 这一瞬间,祈言反而有些不能肯定,自己关于五个亮点的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虚构的。 陆封寒一眼看出他在顾忌什么:“你刚刚确实朝那个方向看过。” 不知道是不是陆封寒这句话的原因,祈言没再怀疑自己的判断:“我确定,亮点多了两个。” 刚刚看见的“山鹰IV”微型运输舰,加上此时枫丹一号所在的位置,陆封寒有了种不好的猜测,他下意识地先安抚祈言:“或许会发生什么事,你跟紧我,有我护着,不用害怕。” 祈言正想点头,突然,脚下的星舰猛然一震,仿佛轮船撞到礁石一般,他甚至差点没站稳! 下一秒,头顶黄灯闪烁,电子音开始循环播报:“警报——警报——遭遇敌袭!遭遇敌袭!开启二级作战准备……” 枫丹一号上,几乎所有人都是茫然的。 自枫丹一号建立之初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世纪,系统唯一一次发出警报,还是因为厨房的人操作不当,将炉灶整个炸了,这才触发了警报系统。 就像林嘉说的那样,枫丹一号更多的时候,只作为一个科研监测平台和太空实验场。 至于炮口?生锈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全堡垒通讯频道和广播中,分别由三个人发出了三道不同的命令:一个要求迅速排查堡垒内部;一个要求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必慌乱;最后一个是,要求所有非战斗人员就近找好掩护,参战人员立即到岗,总控室报告雷达探测情况。 可惜的是,尚且没人动起来,第二次震荡就开始了。 与此同时,头顶闪烁的,已经转为红光,极为刺眼,作战准备提醒也升为了一级。 这是堡垒的防御系统做出的判断。 随即,之前第三个发出命令的人在全堡垒频道和广播中大喊:“确认敌袭!是星际海盗!” 星际海盗,在联盟范围内四处游荡,以抢劫运输舰为生。二十几年前,联盟上将陆钧率舰队搞游击战,将星际海盗打得七零八落,窝在联盟边境的角落苟延残喘,轻易不敢出现在联盟军方眼皮子底下。 连陆封寒都对“星际海盗”这个名字不够耳熟,更别说常年生活在勒托范围内的人。 因此,这声“星际海盗”非但没有引起众人的重视,反而让许多人更加迷惑。 有哪里不对劲。 这时,陆封寒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拽了两下。 他看向祈言,“怎么了,害怕?”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枕戈待旦的生活,习惯性地开始专心分析局面,反而忘了安抚祈言。 祈言摇头,表示自己不害怕,说道:“枫丹一号附近有一个已经停用的军用远距离跃迁点,最初联盟将枫丹一号的位置定在这里,一部分原因就是出于安全的考量。” 陆封寒瞳孔微缩,疾声:“这个跃迁点连通什么地方?” 祈言:“连通勒托和南十字大区边境。” 与此同时,枫丹一号总控室里,正在吵架。 “霍岩,在还没有完全确定的情况下,你就通报全堡垒是敌袭不算,竟然还说是星际海盗?你在说什么笑话?星际海盗已经绝迹二十年了!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哪里?这里是中央行政区,是勒托范围内!你告诉我,星际海盗是怎么过来的?” 被称作霍岩的人脸色绷得死紧:“二十年不出现,不代表星际海盗就不存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不代表他们就过不来!现在对面都朝你开出第二炮了,你还来跟我念叨要先确认清楚再通报?你是以为,敌人会打出标语,说‘我是星际海盗’?” 见对面的人还想说什么,霍岩直接拍了桌子:“行政归你管,防务归我管,有异议,等有命回勒托再嚷不迟!” 紧接着,他按下按钮,全堡垒通报敌袭情况,要求所有人就地掩护,战斗相关人员在岗等候命令,随后,转身离开,大步朝防务指挥室走去。 与此同时,陆封寒在脑子里找了一圈,终于想起来,他上一任歼击舰队的队长霍岩,调离远征军后,回了勒托,任职地点就是——枫丹一号。 选了频道加密,在拨下霍岩的个人终端号前,陆封寒转向祈言。 警报的红光映在他脸上,像夕照落在雪原,甚至令祈言冷淡的五官多了几分靡丽。 没等陆封寒开口,祈言把之前陆封寒给他的隔音耳塞重新戴上了。 戴好后,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听不见。” 陆封寒点下“连接通讯”。 通讯两次才被接通,霍岩正一团乱,十分不耐烦:“谁?” 陆封寒张口就回:“你老子。” 从总控室走出来,霍岩本就积了一股火,现在更是直往上窜,准备骂完就挂掉这种无聊的通讯:“我是你——” 骂到一半,他脚步猛滞,眼睛陡然睁大,甚至因为没注意力道,落地的脚后跟力太重,震得麻痛直从跟腱往上窜。 “指、指——” “认出你老子了?” 这还是以前在南十字大区前线时,霍岩自认驾驶歼击舰水平无人能敌,非要找陆封寒比赛,赌注也狠,谁输了叫谁爸爸。 陆封寒没觉得把陆钧的名头拿出来当赌注有什么不对,直接同意了。两人驾驶歼击舰同时穿越陨石带,最后自然是陆封寒赢了。 当时陆封寒还想,自己挺争气的,这么年年轻轻三十没到,就给他爸找了个孙子。 “有鬼啊——” 耳膜一疼,陆封寒眉心骤跳:“闭嘴!” 霍岩一个大男人,眼睛通红,差点哭了,又涩着嗓子:“我闭嘴了。你真不是鬼?” 陆封寒懒得搭理这种弱智问题,三言两语把局面说了:“枫丹一号旁边有个停用的军用跃迁点,连通勒托和南十字大区。刚刚来的两架星舰不是星际海盗的,是反叛军。” 不等对面反应,他直入关键:“‘山鹰’送上来的人,是谁?” 跟枫丹一号上其他人不一样,霍岩在前线几年,负责的歼击舰队也算是小前锋,几句话下来,已经明白了严重性,凛起心神,“是‘那边’的科学家,应联盟要求,带了军用星舰中控系统的源架构,目的地是勒托,临时在堡垒补给。” 陆封寒眉一皱:“来的是Y?” “不是Y本人。” “那就好,”陆封寒确定,“反叛军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绝对不能让他们成功。” 霍岩忍不住骂:“我负责枫丹一号防务才知道这件事,哪个瘪犊子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陆封寒反倒平心静气的——前线代理总指挥都跟反叛军有一腿,要真生气,他早七窍流血了。 “首都星防御系统——” 陆封寒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们在月二正后方,探查警报系统会被月二干扰,除非把月二整个行星轰了,否则防御系统的炮也炸不到这边来。” 霍岩立刻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反叛军提前算好了的!他下意识地像以前一样,在通讯中问陆封寒:“指挥,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陆封寒眸光冷硬,侧脸仿佛雨后群山,无畏而坚毅,唇边却带着惯常散漫的笑:“军人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 这一瞬,霍岩从一种毫无头绪的慌乱中骤然冷静,将陆封寒曾经教过他的这句话补全:“拿起你的武器,保护身后的群星!” 此次袭击,反叛军一共出动了两艘星舰,都是体积不大、穿梭机动灵活性极高的类型。靠着三发高敏炮,精准轰残了枫丹一号的防护系统。 没了防护系统,再来一炮,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装甲被破开了。 霍岩没被勒托的养尊处优磨钝刀尖,进入状态后,他学着陆封寒的嚣张气焰,直接抢下整个堡垒的控制权,随后迅速布防,派出四艘歼击舰迎敌,紧接着,又升起仅剩的炮台,决不允许敌方星舰进入三十个射程范围内。 一时间,堡垒内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堡垒外,枫丹一号反应虽慢,却也不算太晚。 陆封寒透过玻璃墙,无法看见具体情况,他只能根据霍岩那边传来的各种通报和作战请示,了解情况。 一张立体星图在他眼前浮现,两方都已经上了他脑中的沙盘。 可是…… 有哪里不对。 对陆封寒这种在大小战场冲锋陷阵数百次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在战场能救命的,不是策略,而是感觉。 他没有贸然打断霍岩的排布,而是极力在抓脑子里的那一点—— 是了! 他骤然绷直了背,在通讯里吩咐霍岩:“把堡垒背后的视野给我!” 一秒,两秒,三秒,没有回应。 陆封寒再看,通讯已经中断,极有可能是被哪一炮轰断了信号设施。 正当陆封寒准备带着祈言离开这里时,他的衣服又被拉了拉。 陆封寒垂下眼。 祈言问:“你想看堡垒后面的视野?” 陆封寒第一反应是看向祈言的耳朵——里面静音耳塞还好好塞着的。 “你听得见我说话?” 祈言摇摇头,指指耳塞:“我听不见。” 他目光落在陆封寒唇上,“不过我会唇语。” 陆封寒:“……” 祈言又问了一次:“你想看堡垒后面的视野?” 陆封寒这才答了:“对。” 祈言点点头:“那我给你看。” 语气平平常常,随便得如同顺手在路边摘一朵花。 但陆封寒却知道,堡垒的总控制系统必定是格外严密的,跟图兰内网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取下耳塞,祈言却没再管他,而是打开个人终端,将屏幕投影在空气中,又调出虚拟键盘,开始单手输入字符命令。 陆封寒看不懂,只知道祈言的输入极为流畅和快速,界面一页一页不断刷新,密密麻麻的字符令人眼花缭乱。 在祈言停下手的同时,投屏上,显示了堡垒背后的监控画面。画面中什么都没有,静止得犹如画面卡顿。 陆封寒却极为耐心,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角落,仿佛寻找藏在草丛中的猎物。 两分钟,一艘星舰如浮叶般自暗处逐渐靠近堡垒。 祈言也看见了,问:“那是什么?” “一艘微型舰,特点是能够装配足以轰开堡垒护甲的炸-弹。” 陆封寒抱臂,手指轻点,“防护系统已经被三枚高敏弹炸开了,它一直藏在暗处,正在找时机,想要趁着全堡垒的武力都被前面的战局吸引,野蛮轰开堡垒的护甲,从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捞捕舱直接进来。 堡垒内基本都是文职,没有武器,只要他们进来,就是无差别开槍,直到找到目标人物。” 祈言却不显紧张,似乎根本不惧怕死亡,只问陆封寒:“那我们怎么做?” “当然是一炮把它轰成灰。”此时此刻,陆封寒像一把开封的名刀,刃光凛厉,“你能连接监控,也能操纵炮台,对吗?” “能。”祈言没说“我试试”,而是直接另开一个界面,将全堡垒的炮台配置都显示了出来。 “真不错,”陆封寒目光落在配置图上,找到覆盖微型舰所在区域的炮台,“连接编号G11-3-25炮台。” 祈言选中,将炮台操纵权从总控室的操作台,转移到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上。 虚拟键盘上,一个方形按键出现。 陆封寒站到祈言身后,胸膛半贴着祈言的肩胛骨,抬手覆住祈言手背,将他的手整个抓在自己手心里,嘴唇靠近祈言细白的耳尖处。 两人的手重合在一起,一个粗粝一个白皙,同时悬在了方形按键上方。 陆封寒引着祈言,用指尖缓缓调整着炮口的指向。 与此同时,枫丹一号堡垒黑灰色的底部,漆黑炮口悄无声息地探出,逐渐瞄准了猎物。 堡垒内部,陆封寒握着祈言的手停下,他嗓音很轻:“来,祈言,给你看烟花。” 话音落下的刹那,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同时按下发射按钮,炮弹激射而出! 静默无声的。 烟花在漆黑无垠的宇宙粲然炸开! 第二十章 松开祈言的手, 陆封寒垂眼问他:“烟花好看吗?” 语气轻松得就像刚刚真的只是放了一场烟花而已。 祈言的视线还落在已经重回静止的监控画面上,慢了几秒才回答:“很好看。” 他眸子里藏着几点细碎的光,明显是开心的。 陆封寒:“以后——” 他想说, 以后再炸给你看。 但话到嘴边又蓦地止住。 等他回了前线,就算再炸十次百次, 相隔无数光年, 在勒托的祈言也都看不见了。 这种实现不了的允诺,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陆封寒判断不清心里浮起来的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但现在的情形显然容不得他深想。 祈言问陆封寒:“视野还需要吗?” “不用了,长距离跃迁点需要经常维护,停用这么久,内部肯定不稳定,容不下更大的重量级通过。反叛军能派来三艘星舰, 已经算是冒险了。” 陆封寒心想,为了Y研发出来的星舰中控系统,跟毒蛇盯梢似的, 实在执着。 与此同时,之前断了的信号终于恢复, 陆封寒成功接上了霍岩的通讯。 “你能想, 这么大一个堡垒上,居然连个技术兵都没有配?唯一能用的文职休假回了地面, 最后竟然是我一个开歼击舰的, 被迫顶上,去抢修信号通路!” 听完霍岩的抱怨, 陆封寒毫不留情地打击:“怪不得信号恢复得这么慢。”他又提了刚才的情况,“就在前几分钟里,从跃迁点过来的第三艘微型星舰趁着前面打得热闹, 绕到了堡垒捞捕舱后面。已经解决了。” 陆封寒说得简单,霍岩却一听就懂,出了一身冷汗。 战场上只论结果,他没追问陆封寒是怎么拦下来的,只是自责:“枫丹一号的日子过得太懈怠了,我竟然警惕全无。” 霍岩虽是自己的旧部,现在却已经是枫丹一号的防务长,陆封寒懂得其中分寸,没多说,只道:“应该不会出现第四艘了。” 所以说,在漆黑的宇宙里,看见突然多出来的几点亮光并不是什么好事。不是星舰跃迁到了附近,就是炮弹逼到了眼前。 哪一样,都是要人命的。 “前面已经成功控制局面,只差收尾。常驻枫丹一号的歼击舰驾驶人员都没见过血,但四对二,要是还能出纰漏,身上套着的军服也可以脱下来,扔太空里了。” 这是枫丹一号的事,陆封寒听完单“嗯”了一声,没插话。 挂断通讯前,霍岩感激道:“谢了,指挥,等你哪天死而复生,找你喝酒。” 陆封寒背往金属墙一靠,一身硝烟气尽散,只回答:“仅为联盟。” 两人间仿佛存在着某种特殊的默契,几秒后,霍岩深深吸气,也笑道:“仅为联盟!” 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陆封寒挂断通讯时,祈言也已经将G11-3-25炮台的操作权归还回总控室,关闭监控后,他从堡垒的总控制系统里退出来,顺便抹掉了所有痕迹。 整个堡垒又重重晃了一下,陆封寒一把将祈言护到自己旁边,闲聊:“你会唇语?” “也不算会,”祈言学着陆封寒,背靠着金属墙站稳,有些冷,不过勉强能适应。他回忆,“我没有刻意学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会的。听人说话时,我能记住他的口型,也能记住他说的话,如果我想,我就能将每个口型和对应的话分离出来,单独记住。” 陆封寒试着理解:“类似于,你的大脑里储存有一个对应表,每一个字对应一个口型。当你想要分辨一个人的唇语时,只需要快速翻看这个对应表,一一找出来就行?” “大概就是这样。”祈言望着陆封寒,“我不是故意读你的唇语,你前面说的那些话,我都没看。是发现你突然变得紧张,我才下意识地看了你的唇语。” “嗯,我没有介意。” 陆封寒确实不介意。 真要论起来,他和祈言之前,说不准谁的秘密更多一点。 而且刚才,虽然紧要关头应该事急从权,但随意入侵枫丹一号的总控制系统,查看监控,夺走炮台控制权,在无堡垒防务长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开炮—— 随便一条,都够以“非法入侵军事系统、窃取联盟机密、背叛联盟”论处了。就是陆封寒自己,也会落下“逾权”的把柄。 但祈言却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些。 他这么说,祈言就这么做了。 陆封寒一直都能察觉到,祈言对他,似乎存在着一种极为强烈的信任。 包括两人第一次见面,自己的手都掐在了祈言脖子上,祈言却连呼吸频率都未有改变。 可是陆封寒不明白,这种几乎超越人类本能求生意识的“信任”,到底是来自哪里,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直到头顶亮着的红灯彻底熄灭,陆封寒才和祈言继续朝前走,到了最初和几人分开的地方。 林嘉正在安抚叶裴,蒙德里安和许旻站在旁边。 见祈言带着陆封寒走近,蒙德里安和叶裴快步迎上去,叶裴把祈言上下打量了两遍:“祈言你没事吧?” 明明祈言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理智,叶裴却总感觉祈言身上带着一种……易碎感。 祈言摇头:“我没事。” 叶裴拍着胸口:“遇到袭击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在这里,就你没在,担心死我们了!” 蒙德里安也道:“没事就好。” 陆封寒适时开口:“是出了什么事?我跟祈言听到堡垒内的广播后,就在原地没动,怕会添乱。” 回答的是林嘉:“不是大事,刚刚堡垒防务那边通报,本次事件是一伙星际海盗,误入已经停用的长距离跃迁点,意外到达勒托附近,现在,两艘敌舰都已经被消灭。” 叶裴一直住在勒托,第一次如此接近所谓的星际海盗和现实意义上“战争”,听见是海盗误入,又已经被消灭,彻底放下心来,“太好了,那我们还是能在枫丹一号留住一晚对吗?我还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提前把我们送回地面呢!” 林嘉笑道:“已经解决了,当然能按计划住一晚上的。” 陆封寒却清楚,刚刚防务通报全堡垒的内容,也将是对外的统一说辞。 比起反叛军有计划、有预谋地穿过跃迁点,到达首都星勒托附近,试图抢夺星舰中控系统,唯有被打残了的星际海盗误入、两艘敌舰轻易被消灭,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普通民众的恐慌。 而反叛军为什么能够找到这个停用的跃迁通道,又是从哪里得知中控系统的消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起第一次跟祈言出去吃饭时,夏知扬评价的那句,各个大区都成筛子了。 陆封寒眼神有些冷——各个大区不一定,但看起来,联盟军方是真的快成筛子了。 晚餐是全堡垒统一的意大利面,几种酱能随意搭配,还提供果汁。 叶裴和蒙德里安几个明显都带了滤镜,觉得十分美味。陆封寒则是因为长期被前线的意大利面罐头荼毒,吃着勉勉强强评价一句味道还行。 再看祈言一口都没尝,他就知道,小娇气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对这盘意大利面表示拒绝。 不过因为今天突然的袭击,不少人都受到了惊吓,没什么食欲,祈言的表现倒不怎么突出。 吃完晚餐,几人跟着林嘉,去了枫丹一号的太空试验场。现场的研究员三分之一都出自图兰,对他们的到来很是欢迎。在里面呆了三个多小时,再各自回到房间时,已经差不多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第一个问题就是洗澡。 知道祈言的小习惯,陆封寒主动开口:“我去外面等你?” 祈言手搭上衣服扣子,点头:“好。” 陆封寒关上了门。 他靠着门边的金属墙,双手插袋,懒散站着,原本习惯性地准备复盘今天这场突然的袭击,思绪却莫名分叉,转到了祈言身上。 晚饭一口没吃,一会儿等他洗完了,要记得提醒他吃一管营养剂,这次带上来的,好像是什么水果味,不知道符不符合这个小挑剔的口味。 明明已经这么瘦了,腰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揽下,之前按下发射按钮时,他站在祈言后面,胸膛都能隐隐察觉到贴着的肩胛骨的形状。 这样还不好好吃饭。 这么漫无边际地想了一段,身后的门被打开,祈言出声:“我洗好了。” 陆封寒站直,走了进去。 轮到他洗澡,祈言却没准备出去,而是缩到了床上:“我不看。” 陆封寒无所谓,他两手交叉,拽起衣角上拉,将上衣随手放进浴室旁的净衣箱里。 他身材十分匀称,肌肉紧实而剽悍,仿佛蕴藏有极为强大的爆发力。因为常年混迹在太空,身上的皮肤有种不见阳光的苍白感,但这种苍白并不影响他自身迸发的凛厉气势,反而让他像地球时代的古典雕塑,无论是下垂的手臂还是紧实的双腿,都极为符合力量美学。 猝不及防地看见陆封寒肌肉的线条,祈言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陆封寒。 比如陆封寒从治疗舱中苏醒,钳着他的脖子将他压在墙壁上时,跟现在就是差不多的状态。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跟之前有一点不一样,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极快地移开了视线。 可事实上,对他来说,一眼和几眼,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要看过,他都能记住。 于是,在低头翻看个人终端时,祈言不由地又将刚刚看见的画面重新回忆了一遍。 他将这种异常归结为,人对跟自己不同的人的好奇心。 房间里的床跟陆封寒想的一样,窄得惊人。如果他选择平躺,根本不会有祈言的位置。于是他侧身躺在单人床上,勉强空出靠墙的一块,拍了拍:“你睡这里。” 祈言喝完一管桃子味的营养剂,有些后悔自己“他跟我睡一间”的提议了——床实在太窄,他已经目测出,一旦他躺上去,和陆封寒之间,根本不会有间隙。 但说出的话不能收回,祈言套着宽松的柔软衬衫,越过陆封寒,在留出来的位置躺下。 他下意识地屏着呼吸。 陆封寒很快就发现了,低笑打趣:“跟我睡一张床就这么紧张?好了,又不会吃了你,呼吸。” 祈言才发现自己在屏气的状态,一放松,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周围属于陆封寒的气息尽数窜进鼻尖,进到了身体里。 他有些不太能形容陆封寒的气息到底是怎么样的,很冷,很硬,锋锐,又夹着不散的硝烟气,明晃晃的像一把凶刃。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气息太具有侵-略性,让人下意识地发憷、远离。 祈言却非常喜欢,甚至不克制,轻易便会沉溺。 陆封寒准备通过聊天缓解祈言的紧张,但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话题,只好从今天发生的袭击取材:“你知道,那三艘星舰为什么袭击堡垒吗?” 祈言没敢看他,只摇头:“不知道。” “联盟星舰中控系统的源架构,当时就在堡垒里。反叛军的目标是这个。不过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勒托了。” “中控系统?”祈言肯定道,“就算抢走了,他们也用不了。” 陆封寒挑眉:“为什么?” 祈言回答:“中控系统带了很复杂的‘锁’,没有‘钥匙’,打不开,用不了。” 陆封寒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但最后还是如往常般,没有问出来。 只讲了个开头,陆封寒就发现,不是自己没有讲故事的天赋,而是后续,祈言都是参与者。 没有讲下去的意义。 连着几天晚上都熬夜没睡足,一挨着陆封寒,祈言就犯困了。 而陆封寒正思索着,要不要再想想别的,余光就注意到,祈言密而平直的睫毛缓缓下垂,最后阖上了眼。 再看,呼吸起伏,已经睡着了。 陆封寒熄了灯光,也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陆封寒睡到下半夜就醒了。 才躺上床时,平躺着、睡姿规整的祈言,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他怀里,鼻尖就贴在他的颈侧,每一次呼吸,都痒到了心里。 第二十一章 陆封寒不是没跟别的人一起睡过觉, 在前线时,如果遇到战事激烈,几天几夜盯着星图不能松懈, 指挥舰的地板就是床,几十个人轮换着睡觉, 谁会管旁边躺的是谁, 能合眼就不错了。 他也不是没跟人挨过这么近。 那时他还没当上前线总指挥,有一次出任务, 遇到反叛军伏击,他和埃里希被迫降落在一颗荒僻的行星上,逃生舱落地就直接炸成了碎片。 当时埃里希重伤,血止不住,体温降得很快。不说治疗舱和医疗机器人, 连一颗药、一条绷带也没有。那颗行星无人居住,昼夜温差极大,到半夜时, 温度直降到了零下。他只能尽量用自己的体温当热源,以免他这个兄弟活不到救援到达。 但, 这些情况和现在, 好像都有些不一样。 堡垒运转的噪音绵绵不断,一旦注意到, 就会觉得扰人。可此时此刻, 都比不了传至耳边的轻缓呼吸。 陆封寒想,可能是因为平日里, 祈言总是表情清冷,很少笑,话也不多, 常让人觉得疏离,不好接近—— 跟此刻紧紧偎在自己怀里的模样,相去甚远。 又或许是因为,怀里的人太瘦,太软,太脆弱了,才让陆封寒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怕把人吵醒了。 这觉还怎么睡? 陆封寒微微侧头,垂眼看祈言的睡颜,目光一一巡逻过祈言平直细密的睫毛、笔直而窄的鼻梁,在心里无声询问:祈言,你知道你睡着了会这么黏人吗?嗯?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小粘人精睡得正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小粘人精。 黑暗里,陆封寒望着上方的金属板,尽量适应这种怀里挤了个人的感觉,在熟悉的噪音中慢慢闭上眼。 许久,他垂放在身侧的手臂抬起,松松搭在了祈言腰上,没再移开。 祈言醒过来时,狭窄的单人床上只躺了他一个人。 他睡眠质量向来不好,只能用时长来不足,这一觉却睡得格外舒服,连梦都没有做。 “几点了?”他嗓音还有些哑。 “还早,八点半。”陆封寒见祈言惺忪着一双眼,迷迷糊糊的,不由笑道,“别赖床了,你们那个组长昨天不是说九点要集合吗?” 慢吞吞地坐起身,柔软的布料与他身线贴合,祈言用枫丹一号统一配置的漱口水漱了口,又接过陆封寒递来的水,把药吃了。 知道吃完药后不会好受,陆封寒在一旁问他:“休息休息再去集合?” 祈言“嗯”了一声,没有异议。 背靠着金属墙,陆封寒想了想:“你知不知道你晚上睡觉——” 算了,陆封寒莫名不太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有些类似于……一个秘密,一个唯独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于是在祈言疑惑的目光里,他改了口:“以后不要跟除我以外的人睡一张床。” 祈言很排斥跟别人有肢体上的接触,自然也不喜欢同睡一张床,只陆封寒是个例外罢了。 不过他还是问:“为什么?” 陆封寒睁眼说瞎话:“你晚上睡觉做梦了会闹,只有我制得住。” 祈言清楚自己昨晚没做梦,而且他晚上睡觉一直很安分,很多时候,连床单或者盖在身上的被子都不会乱。 他不明白陆封寒为什么这么说,但他本来就不会跟别的人睡一张床,于是点头答应:“好。” 陆封寒某种隐秘的情绪得到了满足。 集合时,蒙德里安他们精神都不怎么好,一直打哈欠。叶裴站着都有点打晃,小声抱怨:“早知道我就该把静音耳塞带上来,白天没觉得,一到睡觉,那种发动机嗡嗡嗡的声音太吵人了,我昨晚加起来可能只睡着了三四个小时,还总做梦,梦见我被星际海盗抓走了。” 祈言忽然意识到,陆封寒虽然帮他准备了静音耳塞,但他昨晚根本没用,且依然睡得很好。 没过多久,傅教授随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好了同学们,确认东西都带好,我们该回地面了。” 叶裴问:“教授,我们以后还有机会来吗?” 傅教授打趣:“昨天不是差点被袭击吓哭了吗?不害怕了,还想来?” 叶裴皱皱鼻子:“袭击是突发事件,并不影响我对枫丹一号的向往和眷恋!” 一行人乘上小型星舰,枫丹一号捞捕舱的舱门缓缓打开,无垠的太空出现在视野内。 整艘星舰滑了出去,仿佛落回海洋中的一尾鱼。 叶裴扒着舷窗,望着逐渐远离的枫丹一号,忍不住感慨:“明明在堡垒里面时,觉得内部空间很大,可以容纳很多人,但这么看,枫丹一号好小啊。” “所以,不觉得很伟大吗?”傅教授也望着舷窗外的景象,“我们现在所在的星舰,枫丹一号,甚至勒托,与宇宙的尺度相比,都只是沧海一粟。但我们成功脱离地球的限制,到了太空,联盟版图最大时,甚至拥有了九个行政大区,将无数星球划入了人类的统辖。” “人类是渺小的,但人类从不允许自己一直渺小。” 安静望向窗外的蒙德里安接话:“这就是我选择科研的原因。我父亲曾说,人类这个种族,需要有人面朝大地,也需要有人望向星空。” “是的,你父亲说得没错。”傅教授颔首,一瞬失神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复杂,他轻叹,“但现在,‘望向星空’却令很多人产生了恐惧。” 叶裴小声问:“因为科技大毁灭,对吗?” “你们都在历史课本上学过,第三次科技大爆发的开端,是由于人类掌握了一种新的物质——空间源。空间源被发现后,我们轻易获得了各式各样的科技成果,甚至是想都不敢想的科技成果。” 蒙德里安:“但那些科技成果,都没有理论支撑。” “是的,”傅教授像是将讨论会从图兰移到了星舰上,“你看,就像一盏灯亮了,我们却不明白,灯为什么会亮。空间源对人类来说,就是这样。 可是,那时我们初入太空,如一叶浮舟入海,随时都有溺亡的风险,而空间源,便是出现在我们手边的浮木。 因此,我们忽视它的不稳定,忽视关于它的种种没有解开的难题,直接投入了应用,最后——” 每个人都清楚这场极其惨烈的“大毁灭”。 空间源发生叠态坍缩,扩散的力场引发大规模破坏:无数行星爆炸,四分之三的人类死亡,九大行政区收缩为四个行政区,曾经被人类征服的版图重新沉入永恒的黑暗,除中央行政区外,其余三个大区只能保留核心地区,边缘位置被迫废弃,日渐荒芜。 于满目疮痍中,联盟正式开启“科技复兴计划”。 失去空间源后,联盟一夜之间仿佛退回了地球时代,第三次科技大爆发的成果十不存一。大量的实验室以及科研人员死亡,资料遗失,在很多领域,甚至出现断绝的情况。 “大毁灭后,反叛军将南十字大区边境作为据点,公开反对联盟与《人类星际公约》,妄图以‘神权’取代‘人权’。 那时还是星历145年,联盟百废待兴,无暇将反叛军放在眼里。 可事实证明,联盟忽略了科技大毁灭为人类整个族群带来的刺激,刺激有多大呢?反叛军的迅速壮大、至今未被消灭,就是佐证之一。” 傅教授回想起之前看见的昨天的突然袭击后,漂浮在太空中的歼击舰残骸,“只要有一个人不信任人类、不信任科技、不信任未来,那么,反叛军就永远不会消失。” 陆封寒听着,想,傅教授应该清楚昨天那场袭击,根本不是什么星际海盗误入,而是反叛军的手笔。 傅教授看着在座的人,目光诚恳:“你们几个,都是图兰学院极为优秀的学生,将来,也会成为极为优秀的科学工作者。你们的一生还有很长很长,但无论什么情况,你们千万不要放弃对族群的信任、对未来的希望。” 叶裴和蒙德里安他们都感觉到了傅教授这句话里的沉重,纷纷点头应允。 祈言望向窗外,记忆里,他妈妈也曾告诉过他:“你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但这份天赋,同时也会为你带来痛苦。你会时常因旁人的不解而感到孤独,会因为意识到个体的渺小而感到恐惧,但言言,就算天黑了,也要记得遥望群星。” 他想,他做到了,他一直没有轻言放弃。 到图兰时,下午的课已经上完了,几个人直接回了实验室。 “枫丹一号意外遭遇星际海盗袭击”这条新闻,在昨天就已经登上了《勒托日报》的头版头条。这导致他们一回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叶裴不得不从头到尾将事情讲了一遍,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祈言坐到自己的位置,拿出光储器连上,准备把这两天留下的进度补完。 输入字符时,他想起昨晚睡前,陆封寒说反叛军之所以会突然袭击,是因为当时星舰中控系统的源架构就在堡垒里,目的地是勒托。 他推测,将源架构送来,应该是为了调试军方和图兰合作开发的新型信息处理模型,军方或许是有将这个系统适配到民用星舰和陆地的想法。 发现自己想远了,祈言收拢思绪,集中在眼前的事情,准备早一点做完回家。 他有点饿了。 洛朗的位置在祈言的斜角。 祈言他们不在实验室这两天,有人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问题,都会来请教他。他虽然有些不耐烦,但并不会拒绝。 可是现在,祈言一回来,之前一口一句“洛朗你这个方法我怎么想不到!”“你太厉害了!”的人,转眼都到了祈言那里。 而他则像个隐形人一样,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不,应该说,他现在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隐形人吗? 傅教授去太空堡垒不会带上他,原本属于他的名额,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祈言的,每个老师都在称赞祈言做出的PVC93模型,做出的R9-03加速器…… 所有人都是祈言、祈言、祈言——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个人的存在? 这时,他的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消息。 “考虑的怎么样?价格可以再谈。” 洛朗原本想直接将这条信息删除,却在操作前停下动作。 朝祈言的方向看了一眼,洛朗低头,盯着个人终端上的这行字。 半分钟后,他回复:“价格再高百分之四十。” 对面回复极快:“可以。” 洛朗眼里涌出兴奋,很快又遮掩:“告诉我交易时间和地点。” 祈言帮组里的其他人解决了几个问题,之后继续做分配给他的任务。保存好最终的分析结果,将光储器放到一边,祈言起身,去找陆封寒:“走,回家,我饿了。” 往外走,祈言跟洛朗擦肩而过,走了两步,觉得有些奇怪。 实验室里,除了他左右手一样灵活、不存在左利手右利手,所以一直将个人终端配置在右手外,别的人为了方便,都是配置在左手,洛朗也是。 但刚才,他不经意地瞥见,洛朗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个人终端改到了右手手腕。 站在一旁的陆封寒正提议:“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听完,祈言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要,我吃A套餐。” 所以,宁愿吃寡淡无味的A套餐,也不愿意吃我做的菜? 这个认知,让不管学什么都极易上手的陆封寒忍不住怀疑,难道上次腰部的贯穿伤,没有影响他那方面的能力,却影响了他做菜的发挥? 第二十二章 吃过晚饭, 陆封寒抽了个空,翻看文森特发来的一份资料。 怀斯最近两天动作逐渐频繁起来,进行人员调动后, 又准备插手南十字大区前线的布防安排。 布防这部分,陆封寒在前线时, 一直是交给埃里希来做的。很明显, 埃里希的存在,碍了怀斯的眼, 于是怀斯向勒托打了报告,想提拔一个中校为第二副指挥,实际目的是想分埃里希的权,将布防指挥权拢进自己手里。 不过这份报告送上中央军团长的案桌后,直接被批红驳回了。 文森特发来的, 就是这个副指挥预备人选的资料。 “指挥,这人是个出身勒托的少爷,单是家世亲属, 就写满了一页!太多了,背后一大堆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我梳理第一遍时, 甚至没扯清楚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陆封寒“嗯”了一声,靠在松软的沙发背上, 下意识有些不太习惯。 军用星舰上, 因为随时面临突发战况,所有东西都首先考虑稳定性和坚固性, 其次才是舒适程度。他以前坐的椅子,基本都是又冷又硬,床也是一样, 硬硬邦邦。 到了祈言这里,沙发是软的,餐椅是软的,床是软的,连用的毛巾、枕头,都要软和上几分。甚至一块地毯踩上去,脚能往下陷一厘米。 “指挥?” 陆封寒敛下心神,回答文森特:“怀斯走了一步烂棋。现在勒托争远征军总指挥这个位置,还没出个明朗,估计是几方角力争不下,干脆暂时搁置。这明显让他着急坐不住了。” 文森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代理总指挥代理多久?” “对。所以他想从埃里希手里夺权,加大自己的筹码,保住坐着的位置。只不过,第二副指挥这个职位太重要,真斗倒了埃里希,那这个位置上坐着的人就是远征军二把手。操作得好,还能牢牢压着下一任总指挥,让正指挥如同虚设。” “所以勒托这边不会轻易定下人选,更不会选这种背后牵涉一大堆的人选。”文森特感慨,“怀斯想得不够多,但勒托那帮人,整天想来想去想这么多,真不累吗?” 巡航机起降的声音隐隐传进来,陆封寒望向窗外,仿佛看见,每一个人追赶的目标和各自的利益,都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头顶上方。 没应文森特的感慨,陆封寒颇有些意兴寥寥,“被驳了一回,怀斯应该会安分两天。你顺便留意留意消息,这次‘那边’的人送星舰中控系统到勒托,途径枫丹一号,准确行程信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文森特利落应下:“没问题!” 挂断通讯,陆封寒在沙发里又坐了几分钟。 直到祈言下楼。 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陆封寒,祈言下意识地望了望楼上:“我刚刚从卧室出来,看见你正关门进房间。” 陆封寒纠正他:“你记错了,最近这半小时里,我一直在这里。” 又站起身,“下楼来拿什么?” 祈言的生活习惯非常好摸清楚,回家先洗澡,吃完晚饭后,就会埋头做自己的事。有时是拿一支笔一叠白纸,画很多看不懂的图形和公式,有时是对着光计算机,一忙就到半夜。 一般中途下楼,不是渴了要喝水,就是找他。 祈言回答:“水。” “等着。”陆封寒几步去往厨房,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水。 祈言喝完水,对着水杯,怔了两秒,没头没尾地问:“这是真的吗?” 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陆封寒克制后,还是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祈言的脸,在对方不解的目光里,语气肯定地回答:“是真的。” 他见祈言默默点头,心里轻叹,又拿过空杯子,随口一般说道:“分不清了,可以来问我。” 祈言站在陆封寒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轻不重地答了一声“好”。 第二天,上完课,祈言就带着陆封寒去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叶裴正在拉着蒙德里安聊天:“怎么办,明明在枫丹一号上因为噪音睡不着,谁能想到,回了勒托,我竟然会因为太安静而睡不着!” 蒙德里安给出建议:“你可以打开白噪音,模拟枫丹一号的场景。” 叶裴想要的明显不是这个答案:“你不觉得,我跟枫丹一号很配吗?” 这次蒙德里安听明白了:“你想去太空堡垒工作?” “也不一定吧,”被直接问出来,叶裴反倒面露犹豫,“不一定是太空堡垒,只是昨天听完傅教授的话,让我觉得,我好像是该想想我以后要做什么了。去太空堡垒,或者去太空科研工作站,似乎都还不错?” 见祈言进门,她便问:“祈言,你呢,蒙德里安以后想从事科研,你以后想做什么?” 祈言站在原地,摇头:“我没有想过以后。” 叶裴开心了:“你也没考虑过以后要做什么吗?哈哈哈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陆封寒就在祈言身侧,听见这句,却不由上了心。 他想起图兰开学前,和祈言一起去天穹之钻广场,当时他问祈言,有没有想过墓志铭,祈言回答,想过,想在自己的墓碑上写——“身处黑暗,我曾追逐一缕萤火”。 在他谈及联盟平均年龄已经过了百岁,你还有得活时,祈言又是怎么回答的? 不一定? 是了,祈言回答说,不一定。 不一定还能活很久吗?所以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甚至考虑过自己的墓志铭? 陆封寒望向祈言,眸光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深。 没注意到陆封寒的视线,因为祈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发现他的光储器不见了。 由于蒙德里安曾强调过,光储器有保密等级,不能带出实验室,所以祈言每次用完后,都会放在光计算机旁边。 他能从脑子里找到那一段记忆——完成最终分析结果的保存后,他将光储器放到了距离桌沿大约三十厘米的地方,然后起身去找陆封寒,一起回家。 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极为清楚,但反倒是因为这样,他有些不敢确定了。 我的这段记忆,是真实的吗?还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 昨天走的时候,我确实是把光储器放在桌面上的吗? 无数的自我质疑如浪般翻卷袭来,这一瞬间,祈言脸色骤然发白,手指扣紧桌沿,才勉强止住指尖无法控制的颤抖。 到底哪些记忆是真的? 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假? 本能地,他朝陆封寒看过去,满眼惶惑。 陆封寒皱了眉。 怎么像是……要哭了? 他两步走近祈言,下意识挡住周围可能看过来的视线,目光自祈言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上一掠而过,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祈言声音很哑:“光储器不见了,昨天走之前,我记得放在了这里。” 陆封寒很快反应过来:“确定?” 祈言眼神茫然,数秒后才轻道:“我不确定,我……”他狠狠咬了嘴唇,“我无法确定。” 我无法确定记忆的真假。 他想,妈妈曾经说,就算天黑了,也要记得遥望群星。 可是,妈妈没有告诉过他,如果找不到星星呢? 一颗星星也找不到,又该怎么办? 陆封寒两指捏住祈言的下巴,确认他的嘴唇只是发红,没有出血。又把祈言扣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扳开,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指尖冰凉如融雪,这样的触觉让他心里某处微缩。 “看着我,祈言。” 祈言下意识地将目光移了过去。 陆封寒双眸黑沉,唇线锋锐,如岿然山岳,似乎永远坚定,永远明确,从不会怀疑和动摇。 这一刻,他成为了祈言的锚点。 “你没有记错,因为记忆力很好,你总是习惯将很多东西放在同一个位置。” 家里水杯、书、笔的位置,用过之后,祈言都会将它们百分百复原。 “所以光储器肯定被你放在了那个位置,你没有记错。” “我没有记错。”祈言被陆封寒拢在手里的指尖停下细微的颤抖,好几秒后,他才重新开口,“我的光储器不见了。” 他的嗓音还有些哑,但明显已经从刚刚的的情绪状态里挣脱出来。 “要查监控。” 叶裴得知时,吓了一跳,她严肃道:“必须赶紧找到,不管是组里其他人拿错了,还是被偷了,一定要确定清楚。” 她是组长,很快用权限找到了昨天晚上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能清楚地看见祈言站起身,有一个将手里什么东西放在桌面上的动作。但因为有视线死角,不能确定祈言手里的东西确实是落在桌面上的。 很快,祈言转身往外走。 在他走后,蒙德里安首先经过他的桌子,之后,许旻、洛朗包括叶裴自己,都不止一次从祈言桌边经过。 祈言离开的第二十五分钟,洛朗和另一组的两个人经过祈言的桌子,似乎在讨论问题。 第三十六分钟,叶裴一来一回,经过了两次。 第四十三分钟,蒙德里安和同组的两个人一起,再次从桌边经过。 “不用再看了。”祈言指出,“我放光储器的位置,因为遮挡,正好是一个死角。如果有人在经过时,避开监控的角度,极快地将光储器拿走,是发现不了的。” 叶裴发愁:“那怎么办?你是最先走的,真要算,每个经过你桌边的人,都有嫌疑。” 她问蒙德里安,”你有没有印象?你经过时,祈言的光储器还在上面吗?说不定我们可以缩小一下时间范围。“ 蒙德里安仔细回想,确定:“我没印象,当时我在讨论一个公式,没有注意到别的。” 洛朗转着手里的金属笔,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不屑道:“谁会拿你一个光储器?里面有你的个人信息,除了你没人能打开,拿了有什么用?说不定是你记错了,随手放到了别的地方。” 祈言看了洛朗一眼,确定:“我没有记错。” 叶裴更倾向于相信祈言,认为祈言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她又想到:“假如光储器真的丢了找不回来了,你之前的进度怎么办?” “没关系,可以补上。” “还是有关系的,那么多内容,真要补,你肯定要熬夜。”叶裴又看向监控录像,撑着下巴发愁,“要不大家都先找找,自己那里有没有多的光储器。如果没有,就只能告诉傅教授了。毕竟光储器带密级,是绝对不能出实验室的。” 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 叶裴起身去开门,边走还一边猜测:“会不会是不小心掉在地上,被清洁机器人扫走了?也不知道——” 打开门,她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陌生人,以及他们出示的证件,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好预感,她听见自己问:“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联盟安全部特情五处办事。”一个棕眼黑发、长相近似拉丁裔血统的男人开口,“我们找一个叫祈言的人。” 叶裴止住想要往后看的想法,尽量镇静:“找他是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听过“安全部特情五处”,但单从这个名字上,就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光储器,祈言—— 另一个稍矮的男人接话:“同学,我劝你不要过问太多。很多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祈言走过来,站到了叶裴旁边。他迎上对面两个人打量的视线:“我是祈言,你们来找我,是不是跟光储器以及我正在参与的这个科研项目有关?” 门口的两人对视,其中一个道:“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不,”猜测被证实,祈言回答,“应该说,我直到二十分钟前,才发现我的光储器不见了,两分钟前,我们正在查实验室的监控。从昨天晚上我离开实验室至今,光储器都不在我手里。” 叶裴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之前退组的赫奇就是因为泄露了项目的资料,被图兰开除的。她急忙道:“一定是什么地方有误会!” 就在这时,一身黑裙的卡罗琳副校长匆忙赶了过来,她神情慎重,站在祈言身旁,看向特情五处的两个人:“我是图兰的副校长,可以请各位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吗?” 棕眼黑发的男人跟同事对视,开口:“也不是不可以。” 洛朗坐在椅子上,看着祈言跟着特情五处的人离开。 他心满意足地想,这个世界上,很快就不会有这个人了。 真好。 这时,走出几步远的祈言回头,对上洛朗的视线,目光清冷。 只停留了短短两秒。 可就是这两秒的对视,却让洛朗陡然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连手里的金属笔落在地板上都没能发现。 第二十三章 副校长办公室里, 卡罗琳吩咐家务机器人倒了几杯茶。 她办公室的布置风格跟校长很不一样,校长的办公室,无论是壁炉还是书架, 总体非常复古,而卡罗琳的办公室, 色彩简单, 具有很强的几何设计感。 几人在浅色沙发坐下。 安全部特勤五处的人没有动桌上的茶杯,而是直接朝卡罗琳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道:“特情五处查案,劳请配合。” 意思是,你让我来办公室坐坐,我们当众给了你这个面子。与之相对的,我们办事, 你们也是要给面子的。 “索罗?”卡罗琳不紧不慢地开口,“索罗警司,这件事原本应当由校长出面, 只是校长一星期前,就去往开普勒大区参加学术会议, 现在在星舰上, 不方便通话,所以才由我来出面。” 棕发黑眼的索罗道破卡罗琳的目的:“你想保他?” 他视线移向旁边, 此时, 祈言正捧着茶杯垂眼喝水。或许是这个人长相太过精致好看,让人觉得他不应该在图兰里做科研, 而更应该出现在荧幕画报中。 索罗对长得好看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因为他们抓的间谍里,十个有八个皮相都不差。 卡罗琳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好学生到底做了什么, 你就开口要保他?”索罗特意将“好”字加了重音,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 卡罗琳的态度没有被影响,表态:“我和校长都完全相信祈言的个人品质,他绝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情来。” 看来,这个祈言还真是会蛊惑人心。 索罗指指祈言,说得直白:“我今天把人带回去,不用到明天,他就会被定罪,窃取并贩卖联盟机密、背叛联盟、勾结敌方、严重危害联盟安全,对了,说不定还有间谍罪。”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卡罗琳,“您这样的态度,会让我怀疑图兰本身是不是就不太干净。” 这就是卡罗琳不太喜欢跟特情五处的人交流的原因。这些人说话时,仿佛每一句都带有额外的深意,他们的眼神满含探究和怀疑,打量你的每一眼,都想将你整个人看个透彻,同时抓住你不为人知的把柄。 没有落入索罗的语言陷阱,卡罗琳坐姿端正:“就算是特情五处办案,也需要充足的证据。否则,我不会允许你们带走任何一个图兰学院的学生。” 索罗一笑:“证据?我和帕里一起来抓人,当然不是今天早上起床后突发奇想,一拍脑门就决定的。证据,我们当然有,而且还不少。” 他松开五指,露出的掌心里,躺着的正是一个光储器:“这是我们从一个代号为‘螳蛉’的人手里找到的东西,这个人长期隐藏在勒托,为反叛军提供以各种方式获取的机密资料。而这个光储器中,存储着密级为B的科研资料,与军方一个密级为S的项目关联紧密。” 他斜斜看向祈言,意有所指:“不知道祈言同学看着这个光储器,会不会觉得眼熟?” 与此同时,图兰学院的交流区里。 “——祈言被安全部特情五处的人带走了!!!” “——谁?祈言?人工智能那个天才?我正在用的R9-03加速器的架构者?” “——真的假的?特情五处的人亲自来的?” “——二年级研究组的实验室在D-77号楼,祈言被带走时,很多人都看见了,副校长也在。他干了什么?跟之前退组的人一样,泄露了项目资料?” “——泄露资料?不止吧,你们想想特情五处是干什么的,通常只有联盟的叛徒才会惊动特情五处的人亲自出手。没得说,你们以后在图兰,看不到祈言这个人了。” “——背叛联盟?难道把资料泄露给反叛军了?或者,干脆直接就是反叛军的间谍?看来之前PVC93和加速器都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反叛军搞的,让他用来敲开图兰大门。不少人还真觉得他是天才,天天在交流区吹捧,现在恶心吗?” “——反叛军的人竟然混进了图兰?傅教授去太空堡垒时还带了他!幸好现在就被抓了,要是他一直在图兰,不知道要泄露多少机密!” 办公室里,索罗收拢五指,问祈言:“要不我们先来说说看,你的光储器在哪里?” 祈言坐在沙发上,目光没有一丝慌张或者躲避,他将茶杯放回桌面,很平静地回答:“昨天离开实验室时,我将它放在了桌面上。今天到实验室,发现光储器已经不见了。” “哦,原来是不见了。”索罗故意将语气拖得很长,眼里带有明显的不屑——借口真是拙劣。 他继续问,“昨天十一点十三分到十七分,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家里。” “在家?有录像可以证明吗?监控系统的,或者家务机器人的,都可以。” 祈言摇头:“没有,我家里没有安装监控系统,也没有家务机器人。” 索罗嘴角的讥笑扩大,仿佛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没有装监控系统就算了,没有家务机器人?”他眼神尖锐,“同学,这种借口,你都能想得出来?” 祈言听着索罗说话的语气,皱了眉:“这是事实。” 进办公室后,一直站起祈言身边没有开口的陆封寒出声:“没有装监控系统,不使用家务机器人,有什么问题吗?这位索罗……警司?我可以作证,他昨晚在家,一直跟我在一起。” 索罗抬眼,看向陆封寒。 他在查祈言时,习惯性地也顺带查了这个保镖。履历资料没什么问题,或者可以说极为平凡,全联盟有无数这样的普通人。但这一瞬,他却从这个人身上察觉到一股不太明显的凌厉气息。 就像意外入侵了一头狼的领地,察觉到的隐隐的危险感。 “祈言是你的雇主,就算你证明他昨晚没有离开家,你的证词也不具有实际意义。” 索罗将视线转回祈言,“不过,真是抱歉,你拿不出录像,但我这里却有一份录像。” 他靠回沙发背,打开个人终端的投影功能,播放了一小段视频。 视频画面狭窄,能看清是有人将一个巴掌大的方形盒子扔进了金属箱里。 “这是投递箱录下的画面。不得不说,你很谨慎,尽量避开了监控设备,衣服选择了长袖,为了担心留下指纹,你还戴了很厚的手套,一点身体特征都没露出来。” 索罗按下暂停,将一个画面放到最大,圈出重点:“不过你没注意到,看,右手,袖口与手套之间的一点缝隙,你个人终端的一角露了出来。” 索罗视线慢悠悠地落在祈言右手手腕上,那里正配置有个人终端。 “众所周知,除了左撇子,大部分人为了方便操作,都会将个人终端配置在左手腕。你们实验室,只有你一个人,会将个人终端放在右手腕。” 索罗很是享受撕下这些恶人的画皮时,对方心理崩溃的模样,他继续道,“至于你说你的光储器不见了?当然找不到了,因为昨晚半夜,你已经将它寄走了。你口口声声说找不到了,跟贼喊捉贼没什么区别。” 陆封寒想起祈言找不到光储器时的模样,语气也有些不好:“你说祈言是整个实验室唯一一个将个人终端配置在右手的人,这么明显的习惯,你能查到,实验室别的人也能发现。这并不能作为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点。” 索罗:“那个光储器内置的信息,是祈言的。” 陆封寒冷笑,唇线绷直:“都会把个人终端故意配置到右手了,难道栽赃嫁祸的人还会把自己的光储器寄出去不成?说不定,连露出的个人终端一角,都是故意给你看的。” 卡罗琳也道:“另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确定祈言和反叛军勾结?” 索罗有些不耐烦:“你是副校长你应该清楚,每一个有密级的光储器在带出图兰时,必定会触发感应系统,在寄送时,也无法通过扫描,除非,将光储器放进黑盒。 黑盒可以屏蔽检测,但这种东西,属于反叛军的发明,为的就是阻碍联盟的搜查。你可以问问你的好学生,他用的屏蔽盒是从哪里来的。” 祈言听完,明白了事情的具体情况。他指出:“你的一切推想,都是以‘祈言与反叛军勾结’为前提才能成立,你的逻辑本身就是错误的。应该是你找到足够多的证据链,来证明我的犯罪成立,而不是先成立我的犯罪事实,再填补证据。” 陆封寒眸光像淬了冰:“如果只有这两点所谓的证据,就想把祈言带走,那不得不令人怀疑特情五处的办事能力。” “你——”索罗猛地起身,往前跨出小半步。 坐在他身边的帕里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低声制止:“索罗!” 陆封寒靠在墙上,挑唇讽笑:“刚愎自用,这种小事都查不明白,下次星际跃迁过虫洞时,可以把警服警徽和你刚刚亮出来的证件,一起扔进虫洞里了。” 祈言仰头望向陆封寒。 心想,这句话也可以记住,说不定以后能用上。 索罗沉着脸,坐回原位:“如果你们认定是陷害,我可以将实验室所有人都查一遍。但祈言目前涉嫌泄露密级为B的重要科研资料,为第一嫌疑人,人我必须带走。” 陆封寒却寸步不让:“真带回去了,按照索罗警司的专业素养,为了问出所谓的真相,上刑?逼供?精神虐待?要查实验室的人,简单,现在就可以开始查。” 他是绝不会让祈言被带走的。 特情五处不是什么好地方,祈言娇气又怕疼,绝对不能去。 坐在旁边的帕里一直在观察几人的表现。 最让他惊讶的是祈言。 说到底,祈言只是一个十九岁的普通学生,简单来说,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别说刚在办公室坐下,立刻就被贴上了窃取机密、背叛联盟的罪名。 可是从头到尾,祈言都没有显出过半分慌乱,甚至还指出了索罗的逻辑漏洞。 这不是一个出身偏僻行星的十九岁少年的正常反应。 反而,更像是曾经受过相关的心理特训,面对突发情况,也能保持全然的镇定。 再加上,看完祈言那份完整详细的个人资料,以他和索罗多年培养出的嗅觉,一致认为,这份资料有问题。 于是他打了报告给上级,要求彻查这个人。如果这份资料只是他的表面身份,那他必然还有一个隐藏起来的真实身份。 况且,祈言独自在勒托生活,据调查,祈家并没有向他提供任何经济支持的迹象。那么,他日常在黛泊这样的工作室定制衣服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而反叛军在购买联盟机密资料这方面,向来十分大方。 所以他和索罗才会匆匆来到图兰,想要以祈言为突破口,说不定能挖出不少东西。 只要挖出了东西,那他和索罗的职衔至少可以连升两级。 就在这时,索罗的个人终端响起了通讯提示。 “副处?”他有些惊讶。 他只是一级警司,特情五处的副处长并不是他的直系领导。 “你现在在哪里?” 索罗抬眼看了对面坐着的祈言,嘴里回答:“报告副处,我正在图兰学院处理一起B级资料泄密事件,已经控制了嫌疑人。” “祈言?” 索罗一顿,“是他。” 通讯挂断的十秒后,索罗和帕里的个人终端同时收到了一张图片。 上面的内容并不多。 姓名:祈言 性别:男 出生日期:[无查看权限] 个人档案:[无查看权限] 权限:保密等级SSS 索罗神情骤然一滞,猛地转向帕里,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由于祈言资料的密级属于3S级,特情五处的副处不仅无权调阅,连发给索罗的,也只是一张临时拍下的图片,且打开后,三十秒便会自动销毁。 3S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人十分重要。 意味着这个人受到联盟的高度保护。 意味着联盟安全部的每一个人,都有义务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必要时刻,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他们心急了,找错了人。 错得彻彻底底! 帕里率先起身:“抱歉。” 索罗也连忙起身表示歉意。 祈言大致猜到,他们刚刚应该是收到了自己的另一份资料:“我不介意。” 帕里又道:“有人将带有您信息的光储器偷走,并诬陷您勾结反叛军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查清楚。” 实验室里,祈言被带走后,叶裴和蒙德里安他们放不下心,都没有离开。 洛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图兰的交流区。 因为特情五处的出现,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祈言是泄露资料、勾结反叛军的叛徒,图兰的污点。 只等特情五处的人将祈言带走,很快,祈言这个人就会从图兰彻底消失,而这个名字,再也不会跟“天才”挂钩,与之相联系的,只会是“叛徒”。 一个匿名的通讯号发来消息:“你做得很好。” 洛朗表情藏着兴奋,甚至呼吸都在发抖,他回复:“让他声名狼藉地被赶出图兰,很快就要实现了。” 洛朗想,拿到一百五十万星币,有些太过简单了。 在那个买家时隔大半年再次联系上他,想要他出卖手上的研究资料时,他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害怕—— 在大半年前,他因为缺钱,第一次卖出科研资料后,还心惊胆战过一段时间。可后来发现,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这一次,他只是觉得对方出价太低,不想做。 但后来他改了主意。 这正好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 可以借别人的手,除掉祈言,多方便? 他只需要像第一次一样,躲开监控,用黑盒将光储器带出去,寄给买家。等买家帮他将痕迹都抹掉后,再用匿名提供线索的方式,将买家的信息捅到联盟安全部—— 无论祈言再怎么狡辩,那个光储器就是铁证,加上他还留下了微小的“破绽”,不怕特情五处的人找不到祈言头上。 而按照买家的说法,假如有一天买家身份暴露被抓,也会有第二个“买家”来联系他。 他会是安全的。 果然,特情五处效率很高,不过一个白天,便抓了买家,查到了祈言。 洛朗想,之前是他太把祈言当回事了。 看,想毁掉一个人,也只需要他动动手指而已。 吹散一捧细沙那么简单。 已经看到了事情的结果,不准备再在实验室等下去,拿着便携记录板,洛朗走出实验室,经过走廊的转角,抬眼便看见前面站着两个人。 特情五处的人。 洛朗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神情:“请问——” 索罗开口:“我们想找你聊聊。” “关于祈言的事吗?”洛朗很配合,“你们是想了解哪个方面?” 帕里一顿,回答:“就聊聊你知道的。” “我跟祈言不是很熟,我只知道他家庭条件非常好,因为他平时吃穿都很不错。开始我对他有偏见,以为他日常生活很奢侈,又是花钱进图兰,成绩肯定不怎么好,但他后来做出了PVC93和一个加速器,教授们都觉得他很厉害,我也很佩服他。” 洛朗又有些失望,“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勾结反叛军这样的事。” 索罗问他:“你怎么知道他勾结反叛军?” “我在图兰的交流区看见有人这么说。” “那你知道背叛联盟、勾结反叛军,会怎么样吗?” 洛朗仔细思考几秒,将自己所有恶意都藏得很好,只假作不知,猜测道:“我不太清楚,监禁,或者死刑?” 话音落下的同时,洛朗感觉自己的手腕一凉,低头,就看见一副电子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便携记录板“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洛朗抿紧唇:“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不是应该去抓祈言吗?” 帕里颇有耐心地回答:“大半年前,你以三百万星币的价格,将一份密级为B的资料卖了出去。昨天,你又卖出了一份同样密级为B的资料。” 洛朗攥紧拳头:“我没有。”他重复,“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他每一个字都极为用力:“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是不是祈言说了什么,误导了你们?我跟他关系不好,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是图兰学院二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以后会进入傅教授的研究项目,我会有辉煌的前程,我会成为一个科研工作者——” 索罗嗤笑:“要是你真成了科研工作者,才真是联盟的巨大损失。别想着狡辩了,该查的都查到了,你很快就能知道,背叛联盟、勾结反叛军,到底会怎么样了。” “该查的……都查到了?” 洛朗站在原地,喃喃道,“祈言呢?那祈言呢?”他突然厉声道,“你们快去抓祈言!对,他跟我是一伙的!他背叛了联盟,他是叛徒!” 帕里静静看着满眼疯狂的洛朗:“他绝不会做出有害于联盟的事。” 洛朗喘着气,肩膀起伏,不断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就能肯定?” 帕里不再看他,只回答:“你没资格知道。” 第二十四章 四十分钟前。 特情五处副处长冯绩穿着黑色警靴跨进副校长办公室, 大步走到索罗和帕里面前,一人狠踹了一脚,沉声呵斥:“证据不足就想抓人, 出息了?五处的规章准则都忘干净了是吧?谁给的你们胆子滥用公权!回去后,都立刻停职一个月, 交一份反省报告, 通通给我降成二级警司!” 索罗和帕里站得笔直,只有在被踹时因为疼痛, 身形微晃,之后都稳稳立着,垂头一声不吭。 陆封寒冷眼看着,从职衔看,来的应该是特情五处的副处长。一进门, 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索罗和帕里呵斥了一顿,又是停职又是降级,摆出态度的同时, 也是表明,我已经追了他们的责, 给了相应的处分, 这事就这么了了吧。 勒托是联盟中心,利益重重纠缠, 想从一级警司往上升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个人都被降了职衔, 陆封寒评估了一下,勉强觉得这个副处脑子还算清楚, 做的是人事。 跟卡罗琳副校长寒暄了两句,冯绩面向祈言,语气和缓:“抱歉, 这两个人办事太毛躁,求成心切,不仅差点抓错了人办错了事,还差点放过了真正泄露资料的人。这次就是教训,他们以后肯定不会再犯了。相关的处分我会进行通报,让五处的人引以为戒。” 祈言点头表示知道了,想想还是开口:“今天只是我。” 今天是他,有副校长担保,有陆封寒拦着,有另一份密级为3S级的个人资料,所以他坐在这里,等来了特情五处副处的致歉。 可是,如果换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况,又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冯绩听懂了祈言的意思。 他神情严肃:“我会尽力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 接着,冯绩打开了一份资料,介绍得很详细:“我在来的路上,调查了你所在实验室的所有相关人员,没有发现问题。你知道,反叛军在藏起暗地里的触角这方面,手段是日新月异,也给我们的侦查带来了很大的阻力。” 他调出密密麻麻的一页数据:“这之后,我们通过代号为‘螳蛉’的买家的个人终端,复原其中已经被清除的数据,反复对比查找后,找到了线索。” 卡罗琳身体微微前倾,慎重地问:“结果是?” 冯绩换了一张图,投影上,出现的是一张证件照。 他看向祈言,“你应该认识。” 祈言望着投影中出现的人:“他跟我同班。” “是的,这个叫洛朗的学生,就读于图兰学院二年级,通过调查,我们已经确定,一年级下学期,他加入研究组后,接触到了一个普通科研项目。‘螳蛉’联系上了他,试探性地表示,想花重金购买他手里的科研资料,洛朗同意了。” 卡罗琳不禁低斥:“愚蠢!” 联盟和反叛军对峙已有大半个世纪,图兰作为勒托学术中心,一直都是反叛军的主要目标之一。 这就导致,很多优秀学生都会被“螳蛉”这样的人故意接近,手段层出不穷,避无可避。校方能做的,只有在培养学生的过程中严格挑选,一层层筛查,给予正确的引导,并规定带密级的物品不能带离实验室,加强检测手段。 但人心永远是防不住的。 冯绩继续道:“为了避免一次性金额过大引起注意,当时洛朗是分批次收到的三百万星币,反叛军行事非常谨慎,还帮洛朗扫了尾,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所以这次,‘螳蛉’再次联系上洛朗时,洛朗的胆量比上一次还要大。” 大到想借“螳蛉”和特情五处的手,彻底毁掉祈言。 帕里听到这里,想起:“我们之前拿到的关于‘螳蛉’的线索——” 冯绩挑眉:“你们以为?是洛朗主动提供的。” 索罗双手抱在胸前:“这个洛朗就不怕自己也被查出来?” “他当然不怕,‘螳蛉’这样的人,反叛军不缺这一个两个,没了也就没了。反而是洛朗这样一看就前途无量的学生,他们会精密地保护他、无限满足他的欲望,让他心甘情愿一直提供资料。现在是B级,随着洛朗的发展,他能提供的,就会是A级,甚至更高。所以,洛朗根本不担心‘螳蛉’被抓后,会牵连到他。” 冯绩叹气,“他很清楚自己对反叛军的重要性,也知道如何利用‘螳蛉’的力量,保证自己做的事不被发现。” 索罗盯着洛朗的照片:“没想到,竟然差点栽在了一个学生手里。”他想起祈言的保镖说的那番话,“以后要是再栽一次,确实该在星际跃迁的时候,把警服警徽都扔虫洞里了。” 冯绩肃着脸:“还想有下次?这就是给你们上的一课!回去都给我好好反省!现在,去把人带走。” 走之前,冯绩出于本能地朝陆封寒站的位置望了一眼,只看见了一道侧影。 虽然对方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这种隐隐的肃杀让他认定,这个人应该上过前线战场。 另外,长相似乎也有些熟悉,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很快,他又打消想法——按照祈言身份的密级,身边有军方的人保护再正常不过。 而军方向来自成体系,他们特情五处的手若是真伸了过去,就是犯忌讳。 他摇摇头,自己果然是在特情处干久了,看什么都疑心。 又想起什么,冯绩告诉祈言:“对了,还有两件事。一是,上一次你被诬陷学术作假,匿名向学术管理办公室举报的人,就是洛朗。” “二是,在调查洛朗的个人终端时,我们发现他在跟一个人联系,从双方的交流中得知,有人暗地里对你抱有极大的恶意,花上百万星币,想让洛朗设计将你赶出图兰。” 陆封寒问:“能确定身份吗?” 冯绩:“暂时无法确定,那个人很谨慎,用的是未注册通讯号,几乎没有露出任何信息,暂时查不到更多。不过涉及祈言的安全,我们会继续查调查。” 祈言点头:“谢谢。” 冯绩笑道:“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图兰学院的交流区。 “——洛朗被安全部特情五处的人带走了!!” “——谁?洛朗?刚刚不是祈言被带走了吗?怎么又带走了一个?什么情况?” “——最新消息,祈言被带走是假的!也不是假的,不是,反正,洛朗在实验楼被特情五处的人上了手铐,据说他两次盗卖科研资料给反叛军,拿到了巨额星币。这次还想在盗卖资料的同时,把这个罪名诬陷给祈言!” “——之前事情前因后果都没有,就口口声声骂祈言是叛徒的人,不得不怀疑你们的智商是否健在?” “——勾结反叛军的不是祈言,是洛朗?还反手陷害祈言?我图兰校史上,手段不堪的人里,他也算名列前茅了!” 从D-77号楼出去时,楼下已经围了不少人。 洛朗双手被铐,一直低着头。 索罗带着人往前走,见不少图兰的学生远远站着,低声议论,随口道:“何必放弃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反叛军勾结。” “你懂什么,”洛朗停下脚步,仰头对着索罗,目光阴沉,“你又懂什么?一份资料就可以拿到钱,这么简单,我为什么不要?而且以后,只要我能提供资料,他们就会不断地送钱给我!” 在赫奇因为泄露资料被退组并开除后,他就明白,他正在参与的这个科研项目十分重要。他甚至预感到,那个买家肯定会来找他,开出高价。 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我需要很多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我没错,我要穿好的衣服,我要用好的东西,我要住好的房子,我凭本事赚的钱,我没有错!” 索罗听烦了,一把攥紧洛朗的领口,猛地将人撞在墙上:“你凭本事?” 洛朗痛得眼前一黑,却依然抬着下巴讥笑。 索罗扬手就想一拳砸过去,帕里制止:“不用在这里费力气,以后,他有的是机会付出代价。” 收回手,索罗黑沉着一张脸,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临上悬浮车时,洛朗看见了祈言。 他再没有掩饰自己的恶意:“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没人跟你抢风头了,也没人跟你抢明年进科研项目组的名额了。” 祈言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带着陆封寒走了。 等走远了,陆封寒问祈言:“心情不好?” “没有,”祈言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古典雕塑,疑惑,“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能以为自己只是卖出了一份资料,拿到了很多钱,但他知道,很多人可能会因此死亡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 对上祈言清透的眼睛,陆封寒有些拿不准应该怎么跟他解释——有些人的“恶”,就是纯粹的“恶”。他们没有道德准则,缺乏同情与怜悯,缺乏人类同理心,他们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就算你告诉他,你的行为会导致很多人的死亡,他也只会回答你,那些人死了,关我什么事? 陆封寒见过很多这样的人,甚至亲自下命令处死过这样的人。 可是这一刻,陆封寒却不想把这些糟污一一说给祈言听。 他太干净了。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干净”,才会让祈言在亲眼目睹图兰的校长遭到反叛军的狙杀后,依然说出—— “但有些事,就算随时会死,也不能不去做。” 最终,陆封寒只是用手指轻轻戳了祈言被夜风吹得有些凉的脸:“你不用知道那些人的想法,祈言,你只需要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祈言没躲开陆封寒的手指,只能任由陆封寒戳自己的脸。他没再追问,点头答应:“好。” 收回手,指尖还缠着一丝散不去的微凉。 陆封寒想,自己护着的这个人,真是像……一捧雪。 回到实验室,祈言立刻收获了来自叶裴和蒙德里安他们的嘘寒问暖,明明时间已经不早了,大部分人却都还没走。 叶裴拍拍胸口:“你没回来,谁能放心得下!幸好幸好。” 她又捶了两下桌面,“洛朗真是刷新了我对人性的认知!幸好没让他得逞,否则以后他不反了天了?觉得谁挡了他的路,他就这么诬陷一次,觉得谁比他厉害了,再诬陷一次!差点没把我气得厥过去!” 蒙德里安:“对。科学研究应该是不同的思维不断地碰撞,是众人朝着一个目标努力,而不是像他那样。” 叶裴手撑着下巴:“赞成!”她又想起,“对了祈言,你丢了的光储器找回来了吗?” 祈言摊手,露出握着的光储器:“找回来了,特情五处的人还给我的。” “还好,里面资料没丢吧?你不用熬夜了!”叶裴又嫌弃,“我去给你申请一个新的光储器,这个被洛朗和反叛军的人碰过,晦气,我们要一致嫌弃它!” 这一耽搁,回家就已经是半夜了,双月缀在深蓝的天幕。 祈言洗完澡,站在楼梯上往下望:“陆封寒?” 他只套了件黑色长睡袍,冷白的小腿露出一截,莫名惹了楼下人的眼。 陆封寒端着水杯上楼,问他:“找我?” 祈言接过水杯,告诉陆封寒:“我的书找不到了。” “哪本?” “棕色封面那本。”祈言赤脚踩在地上,他从脑海中翻出那段记忆,“我记得,我在看完后,将它放在了窗边的桌子上,但没有。” “棕色?那本什么史诗?“陆封寒带着人去了书房,从书架第三排第五格里,抽出了一本书,递给祈言,“是不是这本,你前几天翻了几页,就放回书架了。” 祈言拿着书,指下是粗糙的布艺封面。 他想起陆封寒告诉他,“分不清了,可以来问我。” 实验室里因为无法确定记忆真假而浮起的强烈情绪,似乎已经隔得很远。 这一次,没有由陆封寒纠正,祈言隔了几秒,自己道:“我又记错了。” 陆封寒正顺手将书架上的纸质书一一理整齐,暖色的灯光将他眉眼的凌厉淡化,甚至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闻言偏过头,将一旁站着的祈言映在眼底:“嗯,知道了,小迷糊。” 第二十五章 睡前, 祈言看了几页史诗,手指捏着薄薄的书页,不知不觉出了神。 小迷糊吗? 祈言蜷缩着侧躺下来, 书放在一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封面。 周围很安静, 他不禁开始想, 住在他对面房间的人现在在干什么,但他又有些想不出来。 他知道陆封寒每天早起都会进行体能训练, 不过他没怎么见过,因为他起床的时候,陆封寒基本都已经结束训练了,只少数几次能碰见他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回房间洗澡。 祈言有一点洁癖, 但陆封寒是难得的出汗也不会让他觉得脏的人,身上也不会有奇怪的味道。他曾经有一次不小心碰到过陆封寒的手臂,那种湿热的感觉让他……印象很深。 至于其它, 他知道陆封寒很喜欢看新闻,没事时会翻看个人终端里的资料, 有时会跟文森特通话, 一般在通话时,他气势会变得凛厉, 像藏在硬鞘里的刀。 这样去想一个人, 对祈言来说是极少有的,以至于因为太过专注, 好一会儿才听见个人终端的通讯提醒。 他没动,允许连接后开口:“伊莉莎?” “是我,”伊莉莎直入正题, “奥古斯特几小时前发现,有人在查你的真实资料,不过权限不够,直接被挡回去了,他让我问问你。” “没有出事,是安全部特情五处的人在查。”祈言把今天的事几句概括,提到找洛朗买资料的“螳蛉”时,多问了句,“反叛军最近动作很大?” “没错,前线大溃败的影响比表面显露出来的要大得多。以前,反叛军总被远征军压着打,自然分不出心神,在暗地里搞小动作。现在一朝翻身,收拢的触须通通活跃起来了。” 伊莉莎又笑道,“不过你是安全的,反叛军根本不会想到,你会在图兰上二年级,还是个除了上课会打瞌睡外,每天上课下课、按时交作业的好学生。” 听出对方话里的打趣,祈言喊了句:“伊莉莎。”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了,”伊莉莎话里带着笑,又提起,“看来这一次的安排是正确的。你病情加重时,前线大溃败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不管把你送到哪里去,说不定都会有被反叛军发现的风险。回勒托,进图兰,反倒安全。” 祈言是知道的,当时关于到底把他送到什么地方休养这件事,争执了很久,后来当了他八年主治医生的伊莉莎提议,他才被送回了勒托。 “你从小身边都没个同龄人,说不定还能借这个机会交到朋友,顺便可以体验体验你这个年纪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伊莉莎关切,“祈言,你这段时间开心吗?” 开心吗? 祈言想,是开心的。 他从小住在一个地方,很少去外面。到了勒托之后,他见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每一个都不一样,他们会说很多他没听过的话,会有很多不一样的观点,会有各种各样的开心和不开心。 还有陆封寒。 想到这个人,祈言搭在布料封面上的手指又忍不住磨了两下。 听祈言没回答,伊莉莎追问:“是开心的,对吗?” 祈言这才出声:“嗯。” “你呀,从小就不爱说话,就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安安静静地观察周围。”伊莉莎似乎很感慨,隔了一会儿又提起,“现在呢,混淆现实的频率怎么样?” “没什么规律,有时候一天一次,有时候好几次,”祈言说到这里,又推翻自己的结论,“不,我不确定,我不知道具体哪些记忆混淆了。” 说出这句话时,奇异的,祈言心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负面情绪和不安。就像在浮沉之间,有清晰的一点,让他用以锚定。 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个人终端的荧光逐渐熄灭,祈言手指按在书封上,闭上眼睛。 陆封寒洗完澡,正靠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文森特说话。 “特情五处这次真是丢脸丢大了,他们前脚在图兰找错了人,后脚大家都知道了。据说他们副处把人带回去后,发了好大的火,五处的人没事的都在赶紧找事情做,出外勤的工作更是抢手,反正坚决不在他们副处面前晃,以免被殃及。那个索罗和帕里以后想往上升,我看是难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陆封寒关上窗,注意到天空黑压压一片乌云,已经开始打雷了。 文森特为自己正名,“指挥,这不叫八卦,这叫职业素养!”他又正色,“对了,你昨天才让我留意枫丹一号泄密的事情,今天消息就递到了眼前。” 陆封寒敲在床面的手指一顿:“螳蛉?” “就是那个‘螳蛉’!特情五处的冯绩亲自上手,往死里查‘螳蛉’,还真被他查出了不少东西。‘螳蛉’在勒托前后藏了十年,最喜欢干的,就是去勾搭图兰那些一年级的新生。”文森特唏嘘,“你知道,那些才成年的学生,刚来勒托,不少都缺钱,又不像指挥你一样,运气好有人养。所以一来二去,还真有不少能被‘螳蛉’勾到手。” 陆封寒暂时忽略了“运气好有人养”这个评价,联想到之前去枫丹一号时,林嘉说的话,“‘螳蛉’勾上的那个图兰学生,毕业之后进了枫丹一号?” “没错,‘螳蛉’很有手段,一次二次三次,花大价钱从那个学生手里买没什么价值的基础资料,相当于投石问路。快毕业时,那个学生突然不想干了,‘螳蛉’就拿这几年的事要挟,要是他敢撒手不干,就把他曾经做过的事全曝出去。一旦盗卖资料的事曝光,这个学生不说前程,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只好继续跟‘螳蛉’合作,一步错步步错。” 文森特感慨归感慨,倒没什么怜悯的情绪,“这次就是,那个学生在枫丹一号上做事,‘螳蛉’从他手里拿到了消息,得知‘那边’的科学家带着星舰中控系统去勒托,中途会在枫丹一号休整。” 所以才有了那场突然袭击。 陆封寒暗忖,没想到顺着洛朗这件事,连根带叶拔了不少东西出来。 文森特幸灾乐祸:“出了泄密这事,霍岩估计要愁死了。要我说,他从前线退下来,把枫丹一号管得跟张渔网似的,享了这么久的福,早该活动活动手脚了。对了指挥,上次他见着你,什么反应?” 陆封寒现在想起来,耳膜都还隐隐泛疼:“还能什么反应?以为自己见了鬼。” 文森特笑得停不下来,又期待:“等回了前线,埃里希他们见了你,少不得又要嚎几句‘有鬼啊’!” 陆封寒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的笑容微淡,视线凝了一瞬,没接文森特的话。 挂了通讯,他靠在床头,朝窗外望去。 勒托夜色已深,下起了雷雨,往常缀在天空的双月被云层牢牢遮挡,不见一丝月光。 真算起来,他在勒托的时间比在前线的时间要长。明明进远征军前,一日日都是在勒托过的,但比起来,他却更喜欢待在前线。 虽然那里除了硬板床就是吃到腻味的罐头营养膏,从舷窗望出去,只有黑漆漆的宇宙和遥远的恒星,偶尔落到地面,行星也多半荒僻。再加上时不时的敌袭,没个规律的宇宙风暴…… 但陆封寒还是很喜欢那里。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他老子陆钧,当年为什么在星舰一漂就是一两年不回家,追着海盗打时,偶尔连通讯,从不见疲态,反而眼里都是神采。 原来他和他老子一样,都是彻彻底底的丛林动物。 可是,他若是要走—— 人是能轻轻松松掳走,但看小娇气的做派,真跟他到了前线,不说吃不吃得惯,单是硬板床睡一晚,肯定就要拉着他说身上哪儿哪儿都疼。 想到这里,陆封寒惊觉,他第一军校荣誉毕业生、远征军总指挥,竟然在堂而皇之地想着怎么掳人? 敲门声传过来。 不轻不重,正好三声。 这栋房子里一共就两个人,陆封寒不用猜都知道,来敲门的必定是刚刚他想掳的那个。 下床打开门,看清站在门口的祈言,陆封寒挑眉:“这是怎么了?” 问是这么问,却往旁边退了一步,让祈言进来。 祈言裹着黑色睡袍,怀里抱着一个自己睡惯了的枕头,回答陆封寒的问题:“我睡不着。” 视线从他清瘦白皙的脚踝上一晃而过,陆封寒接过话:“所以想跟我睡?” “嗯。” “来吧。”陆封寒伸手拎过他的枕头,指下触感软滑,心想,连枕头摸着都像捏着一团云。 他把枕头往床上一放,又问:“跟我睡就能睡着了?” 这句话问出来,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就是第一次跟祈言见面后,他防备着假装睡着,没过多久,祈言蜷缩在他旁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枕头被拿走了,祈言空着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陆封寒没有追问,径自躺回床上,又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半:“不上来?” 祈言依言上了床。 关了灯,室内暗下来,窗外风声雨声没有停歇的迹象。 跟枫丹一号上的单人床不一样,两个人现在睡的床,一人占一边,中间还空出了半个人的位置。 祈言嗅着鼻尖陆封寒的气息,被记忆激起的心绪终于安了下来。 陆封寒闭上眼,习惯性地将今天看的新闻抽丝剥茧地在脑子里理了一遍,这时,窗外又传来一声雷响,轰隆声令窗户都随之一震。 与此同时,他敏感地察觉到,祈言的呼吸紧绷,在雷声消失后,才又松弛下来。 半夜抱着枕头过来,陆封寒猜测,这是……怕打雷?所以才过来敲门,跟他一起睡? 像极了小动物,遇到害怕的东西,就会立刻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陆封寒夜视能力极佳,能看见祈言手松松攥着床单,天边隐有雷声,便五指收紧,将床单都攥出了褶皱。 在下一声惊雷传来的同时,陆封寒侧过身,温热的手掌掩在祈言耳上,有几分无奈地低声安抚:“好了,我在,不怕了。” 第二十六章 等人睡着了, 陆封寒又不着边际地开始想,这么怕打雷,以前的雷雨夜是怎么过的?戴静音耳塞? 不一定。 祈言曾说自己因为记忆太好, 难过的事害怕的事都不会忘记。如果是以前发生过什么,才导致的害怕, 那就算戴了静音耳塞, 认知中,依然清楚外面是在打雷下雨。 看着蜷缩在自己的阴影下, 乖乖由自己捂着耳朵的祈言,陆封寒心下轻啧—— 小可怜。 一晚上,顾着旁边躺着的人,陆封寒睡得不沉,第二天早上醒时, 发现祈言又和上次一样钻进了他怀里,左手还松松攥着他的衣服。 陆封寒不由怀疑自己十年养成的警戒心都喂了狗——根本不知道祈言是什么时候贴过来的。 他生物钟一向精准,这时候该起床做体能训练, 只是陆封寒轻轻一动,祈言就像有感觉一般, 收紧了攥着他衣服的手指。 陆封寒不信邪, 放慢了动作准备起身,结果一动, 祈言展平的眉也皱了起来。 只好重新躺下, 将手臂枕在脑后,陆封寒心里思忖, 一天不练……也耽搁不了什么。 一天而已。 放弃了每天起床晨练的坚持,陆封寒重新闭上眼睛,睡觉。 祈言难得在雷雨夜睡了一个完整的觉, 甚至连梦也没有做。只是醒来时看见身边的陆封寒,祈言难得怔住:“你——” 陆封寒先一步打断他的话:“某人抓着我的衣服不松手,导致我不得不放弃了今天的晨练计划,要不要赔?” 祈言才醒,脑子还没完全清楚,顺着陆封寒的话:“要赔。” 伸手拭过祈言眼角的湿痕,陆封寒问他:“怎么赔?” 祈言被问住了。 他没有经验。 陆封寒见他一双清清澈澈的眼看着自己,黑色睡袍将皮肤衬得玉色一样,不由伸手捏在他的脸颊,怕留印子,没敢用力,只轻轻捏着,几秒就松了手。 “好了,赔完了。” 等陆封寒起身,祈言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脸——赔偿只是……捏脸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图兰先是通报了洛朗勾结反叛军的具体情况,随后又接连查出各年级共十三名学生跟反叛军的间谍有过密切接触。 很快,图兰更新了官方页面,而十三份开除公告与事件说明一经发出,就在勒托引起了震荡。 尽管南十字大区前线的战火一直未曾熄灭,但对于勒托甚至中央星系的人来说,一切都太过遥远了。 无论是远征军还是前线战报,通常都只是出现在《勒托日报》上的字句,不具有实感。包括之前反叛军狙杀黑榜人员,依托于强大的防御系统,也只是增加了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可这一次,当勒托的人们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某一个人可能就是反叛军的“触角”的时候,一切才隐隐有了实感。 咖啡厅的包厢里,全息投影在穹顶上方营造出极光的景象,祈言坐在浅棕色的沙发上,正低头玩游戏。 陆封寒跟他隔着一道玻璃墙,在和文森特说话。 文森特穿着件经典款式的长风衣,戴一顶帽子,还在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看起来就像勒托街头追求复古潮流的普通年轻人。 他受陆封寒影响,站没个站相,半点看不出曾经混迹前线。 被突然叫出来见面的陆封寒问他:“你是不是很闲。” 文森特摊手:“是真的闲。特别是你阵亡前线之后,我仿佛一瞬间进入了养老生活。” 最初,文森特从前线调回勒托,谁都知道,他是远征军放在首都星的一双眼睛。 那时,陆封寒意欲将自己的副官安置在军方情搜部门这个消息一出来,勒托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前线和勒托相隔太远,有时候,一些消息有人不想让陆封寒马上知道,只要运作得当,确实能瞒个两三天。但如果陆封寒自己安插眼睛,还是光明正大,就不一样了。 可远征军战绩彪炳,最终没人敢说什么,于是在中央军团捏着鼻子默许下,文森特就被陆封寒一脚踹回了勒托。 所有人都清楚文森特是陆封寒心腹,现在陆封寒死了,他这个人也就失去了在勒托的意义。 余光看了眼姿势几乎没变过的祈言,陆封寒没耐心寒暄:“找我出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见陆封寒抬脚就要走,文森特连忙道,“不是吧,我们之间的战友情,连一分钟的废话时间都不值吗?”他又连忙切进正题,“我就是觉得不太对。” 陆封寒重新靠回墙上,问他:“具体说说。” 文森特情搜出身,他们这一行的人,每天都会看到无数情报消息,日积月累,自然会形成所谓的专业直觉。 陆封寒信他,在前线时,文森特就凭借这种专业直觉,看穿过几次反叛军的计划。 真要具体,文森特反而犯愁:“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最近几天,越来越不踏实,心里颠来倒去,都有点不安。” 他把宽檐帽抓在手里:“从前线大溃败开始,到远征军退守都灵星。然后是勒托和图兰的防御系统都出现问题,反叛军的光压弹直接轰进校长办公室,联盟境内共二十一起狙杀。”他一件一件数下去,“停用的跃迁点被反叛军启用,枫丹一号被袭击,特情处抓出一串间谍,太密集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和结束,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 陆封寒接话:“都像是冰山露出的一角。” 注意到陆封寒手上的习惯动作,文森特从包里拿出金属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几支烟。 这种烟是前线标配,算在军需清单里,对人体无害,不熏人不上瘾,主要起到平缓情绪的作用。 陆封寒抽出一根,没点燃,只捏在手里。 文森特握着金属盒:“对,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座冰山通常只有露出的一角会被人看见,人类却无法通过这一角来判断,海面下的冰山到底有多大。就像山雨欲来,你别怪我乌鸦嘴,我总觉得勒托要出什么大事。” 捻了捻手里的烟,陆封寒突兀提起:“近一个月以来,星际海盗在三个大区边境抢劫运输舰共27次,这些都还只是《勒托日报》里刊登出来的。上次枫丹一号遇袭,霍岩最先判定来的是星际海盗,当时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后来我问过,他说来的敌舰里,有一艘型号是‘独眼龙’。” 文森特疑惑:“独眼龙?” “你应该不知道,我知道也是因为陆钧。‘独眼龙’是当年星际海盗驰骋太空四处打劫的倚仗,载重高,燃料消耗少,一舰的人,能在上面几年不落地。” 文森特语声一沉:“指挥你是怀疑——” 陆封寒垂眼:“就是你想的那样。” “如果反叛军和星际海盗联合,那他们的战力,不,”文森特意识到一个关键点,“自从你爸将星际海盗打得七零八落开始,星际海盗已经绝迹二十几年!反叛军吸引了联盟大部分注意力,根本没有人再去注意那一小撮星际海盗是死是活,更不知道现如今,对方的力量发展到了什么水平。” “不止。”陆封寒摇头,“假如反叛军和星际海盗不是最近才结盟的,而是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 文森特骂了句粗口。 苟延残喘自生自灭的星际海盗,和被反叛军补给了十数年的星际海盗,完全就不是同一个物种! 前者就像是残了两条腿的鬣狗,后者,却是牙尖爪利、值得被放进眼里的敌人。 他很快重新镇定下来,“如果反叛军一早就跟星际海盗达成合作,那么这二十年,星际海盗不是因为被打残了才躲起来,而是养精蓄锐,所谋甚大。” “嗯,”陆封寒眸光沉如深潭,接下他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能说得清楚,为什么他们最先做的,是靠一场伏击战,将远征军狠削一回。” 只有远征军元气大伤,前线才会少了牵制,反叛军才能腾出手来。而陆封寒的死亡,削弱远征军的同时,会将前线总指挥这个位置空出来,勒托誓必争抢。 只有联盟无暇顾及,只有远征军不再是以前的远征军,反叛军的棋才好落子。 “但都只是推测。”陆封寒见文森特绷着表情,极不经心地安慰他,“只是反叛军和星际海盗联手,你再算算,军方多少人跟反叛军有一腿,明里暗里多少人跟反叛军有勾结,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也没多大事了?” 文森特无言以对,缓了十几秒,吁气:“我竟然真的觉得还行,反正已经够糟了,也不介意更糟了。” “对,就是这样,不管反叛军是跟星际海盗勾结也好,还是到处渗透、想要颠覆联盟也好,士兵,都只需要拿起手里的武器。” “保护身后的群星,”文森特又笑起来,“反正粒子炮轰过来,有指挥在前面顶着,要死不是我先死。” 陆封寒抬脚就踹,笑骂:“滚!” 文森特跟来时一样,宽檐帽遮了大半张脸,穿着宽松的风衣出了咖啡厅。 陆封寒坐回沙发,祈言帮他点的咖啡已经冷了,他不在意,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的苦意令他舌尖发涩。 跟文森特说得轻松,却不过是他的本能罢了。 这些烦恼本就该是领导者的责任。 如果二十年前开始,反叛军就将星际海盗收作自己的羽翼,那么这个时间维度,已经可以发生很多事。 甚至,死在反叛军炮口下的陆钧,是否也是促成二者合作的关键一环? 陆封寒沉浸在思考里,很快就将一杯咖啡喝完了,喝完才发现,旁边坐着的祈言一直盯着自己看。 他奇怪:“怎么了?” 祈言目光下移,落在空了的咖啡杯上:“你把我的咖啡喝完了。” 陆封寒一怔,又笑道:“那我把我那杯赔给你?” 祈言勉强答应,又打开刚刚在看的页面,继续看新闻。 陆封寒跟着看了一眼,在版面的角落里,瞥见一条短讯:开普勒大区的一艘民用运输舰失去联系,正在全力搜寻中。 这一般都是星际海盗的惯用手段。 陆封寒双眼微阖,靠着沙发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穹顶极光落下的影子将他侧脸的线条衬得锋锐。 从文森特那里拿的烟还在手里,见桌上放着金属打火器,陆封寒坐直,捏着烟身咬在齿间,垂眼点燃。 因为祈言就在旁边,陆封寒原本只想吸一口,镇定镇定情绪,没想到祈言看着,突然伸手从他指间将烟抽走了。 陆封寒对祈言基本不设防备,等手指空了才反应过来。 再一抬头,他就看见,祈言就着烟蒂上的咬痕,含入了自己的唇齿之间。 祈言本就眉眼昳丽,淡淡的烟雾缭绕间,令他生生显出了清冷颓靡。 他小心吸了一口。 一刹那,火星明灭。 陆封寒静静看着,想,赔了一杯咖啡不够,烟也要抢? 这一瞬,他感觉自己的心底,像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第二十七章 见祈言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陆封寒问他:“为什么抢我的烟?” 祈言回答很认真:“想尝尝你喜欢的东西的味道。” 他记得上次祈家那场庆祝会上,陆封寒出去跟蒙格见面回来,身上就有一股很淡的烟味, 不熏人。 陆封寒想,小挑剔的洁癖这是没了?他嗓音里自然带了笑:“那味道怎么样?” “味道不好。”祈言把烟还给陆封寒, 回忆刚刚的感觉, “有点凉,吸进去之后, 像神经突然被浸到了冰水里。” “嗯,吸一口,人会猛地一下变得十分清醒。”陆封寒指尖捻了捻烟身,“这种烟最初是用来镇定情绪的,遇到突发的危急情况, 人的肾上腺素会很快升高,为了不让人热血太上头,做出不冷静的判断, 抽一口这种烟,人会很快冷静下来。” 这还是他在前线养成的习惯。 一开始他不明白,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列进军需清单里。后来, 等他第一次上战场,亲自按下发射按钮, 轰碎了一架小型星舰时, 等他带着一队的人偷袭敌军,将整舰的人都剿杀干净时, 他才发觉,他的手指会抖。 大多数人都不是生来就适应战场。 从那时起,他就会按照那些老兵说的, 在手边放这种烟,担心自己产生依赖性,一次只敢放一根两根。 再后来,他上了指挥舰,一个命令就能影响无数人的生死,明明已经习惯了战场,他依然会时不时地抽一根,提醒自己必须保持时刻的冷静和克制。 祈言好奇:“你有抽烟的习惯?” “算是吧,不过没有瘾,需要的时候才会点一根。” 听了这句,祈言若有所思:“那你经常遇到突发的危急情况。” 见他言之凿凿,陆封寒轻笑:“套我话套得太明显了。”又顺口提到,“这种烟只有少量的镇定作用,不具有成瘾性,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暗示自己必须冷静且理智。还有一种,效果更强,沾了一点,整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就不会再感受到强烈的情绪,比如恐惧和胆怯。但这种对人的神经系统有害,所以是违禁品。” 祈言想了想:“那陆封寒是半个违禁品。” 守法公民陆封寒不明不白地被贴上了“违禁品”的标签,他勾起唇角:“我怎么就成半个违禁品了?” 因为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再感觉到强烈的恐惧。 不过祈言没将答案说出来,而是起身:“要不要走了?” 这一次来咖啡厅是临时行程,文森特突然找陆封寒见面,两人才到了这里。 虽然祈言没答,但陆封寒隐隐有两分明白祈言的意思,他没有追问,只依着祈言:“听你的,你是雇主。” 两人从咖啡厅出去,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天穹之钻广场的边缘。和往常一样,不少游客正在四处观览,而被人一层层围起来的地方,基本都是游吟诗人正在“传道”。 陆封寒向来心智坚定,极难动摇,各家说法都左耳进右耳出,不进心里,听了只是浪费时间,祈言是嫌人多,不想去挤,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往那边去,只在林荫道上走了走。 隐约听见游吟诗人正在讲人类在宇宙的发家史,什么几几年征服了哪一片星图,讲得激昂澎湃,陆封寒忽然有些好奇祈言的看法:“你对反叛军怎么看?” “哪方面?” “他们的宣传核心,神权。” “毫无逻辑。”祈言直接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 上方有巡航机轻巧掠过,祈言走在树荫下,黯淡的光线将他的身影照得斜长。 “反叛军所谓的‘神权’,只是一种寄托,让人类在取得某种科学成果时,赋之以‘神’的名义。如果这项科学成果重蹈了空间源的覆辙,那么人类就可以说,这是神罚。将功绩推给神的同时,失败、疏忽,也都可以归结于‘神’。” 陆封寒觉得这个见解很有意思:“人类承担不了科技大毁灭带来的后果,所以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神’,让他来承担?” “嗯,人类本性便有懦弱,一个人在沙漠里将最后一杯水洒了,他可能会自责崩溃。如果当时有两个人,那么,他首先想到的是,” “责怪对方?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对,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类,也有神,那当这杯水洒了,人类就可以责怪神。空间源就是这杯水,当空间源造成无数行星毁灭、无数人类死亡,人类可以不用悔恨和自省,‘神罚’两个字就足够。”祈言望着自己的影子,“可是,科学容不下懦弱与推卸。错了就是错了,对了就是对了,唯有不断自省和修正,才可以将‘错’变成‘对’。” 陆封寒:“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错误以及错误造成的影响。” “所以才需要极力避免错误的发生。”祈言说回刚刚的问题,“当时急需一个‘替罪羔羊’来承担科技大毁灭的后果。地球时代,犹太教祭礼中,羊替人承担罪过,现在颠倒,神成了人的替罪羊。这就是反叛军所谓的‘神权’最初能够成立的原因。而说到底,反叛军表面的神权,不过只是以神的名义,实行个人独裁。” 陆封寒表示赞同:“所谓的反对联盟发展科技冒犯神的领域,不过是愚弄人的借口,实际是想要颠覆联盟的统治。狼子野心,总会用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做修饰。” 祈言觉得陆封寒心情不怎么好。 说这句话时,陆封寒的唇角绷得很紧,隐约透出一股刃气。 他猜测,是刚刚见面时,文森特跟陆封寒谈到了反叛军。 所以陆封寒想聊天,他就陪他聊天。 两人在天穹之钻广场走走停停,一直等到喷泉表演结束才离开。车行驶在快车道上,祈言的个人终端响了起来。 “夏知扬?” “祈言你有没有时间?有的话,过来一起玩儿?”夏知扬周围有些嘈杂,“好不容易学校放假一天,不抓紧时间玩开心都对不起之前的努力学习!”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祈言就听见旁边有人在笑,听声音应该是陈铭轩,还有人在说话,有几个声音耳熟,是同班的人。 祈言没有拒绝:“你们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会所包厢里坐了不少人,夏知扬跟陈铭轩原本是叫了几个同圈子的熟人,大家一起聚一聚,没想到走到门口,正好遇见了江启,江启那边也有好几个,最后就变成大家开了大包间一起玩。 鉴于最近祈言风头太盛,在座的好几个都是图兰的学生,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就到了祈言身上。 听江启左一句“我哥哥一直没回家”,暗指祈言没孝心,右一句“哥哥才回来,不跟家里亲近很正常”,暗指祈言在外面十几年,跟家里关系不好,他才是在祈家金尊玉贵长大的那一个。 这些话配合着江启的表情语气,听得夏知扬脑门疼。 “江启,我们这几个人里,还是你最厉害!进图兰全凭自己的实力,一分钱没花!你是不知道你爸来来回回夸了你多少次,每次你爸夸完,我爸就会来找我麻烦,嫌我给他丢脸。” 旁边一个人接话:“就是,你跟那些花钱进图兰的人比起来,可厉害多了!” 夏知扬木着一张脸,小声跟埋头玩游戏的陈铭轩说话:“江启也就比图兰录取线高了两分,踩线进的,他到底哪来的脸这么自豪?祈言开学一个月申请两项开源了,也没见得有他这么得瑟。” 陈铭轩看他一眼:“重点不是高了两分,重点是他爸给他办了个庆祝会,他能不得瑟?没听见吗,他爸来来回回总夸他。” 夏知扬回过味来。 可能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总是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都多受重视,反倒把真正名正言顺那一个,说得像个外人。 没过多久,包厢门被打开,最先走进来的是祈言,接着就是气势内敛的陆封寒。 夏知扬展开笑容,抬手挥了挥:“祈言,这里!” 一时间,包厢里所有人都看向了祈言。 又是这样。 江启看着走到夏知扬旁边坐下的祈言,眼神沉了下去。 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祈言一出现,就会吸引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变成话题的中心。 在图兰是这样,在这里竟然也是这样。 他听见一旁刚刚还在说他厉害的人,转头就跟别的人小声议论:“那就是祈言?我还以为成绩好的都是些长相普通的书呆子,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看!” “他长得跟祈叔叔不太像,应该是像他妈妈吧,听我妈说,他妈妈也是图兰毕业的学生,非常漂亮,成绩还特别好。当时祈叔叔好像是一见钟情,追了两三年才追到!” “这么久?我还以为他在偏僻星球长大,身上应该一股子上不得台面的气质,可看起来,说他是在勒托长大的也没人不信吧?” 江启手指都将沙发面掐出印子了,才绷住了表情,喊了祈言一声:“哥。” 可祈言却像没听到一般,眼都没抬。只有陈铭轩朝他看了一眼,眼风都像带了嘲意。 江启脸上的笑滞住。 夏知扬正一边打游戏一边跟祈言聊天:“说起来,我也觉得你跟祈叔叔长得不像,眼睛鼻子哪里都不像,真要说,江启还比你像祈叔叔一点!” 祈言:“我长得像我妈妈。” 夏知扬仔细打量祈言的五官,真心实意地评价:“你妈肯定长得特别漂亮。”他又随口问,“阿姨现在住在梅西耶大区吗?” “没有,”祈言操纵画面里游戏人物的手微顿,“她已经去世了。” 夏知扬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眼睛微睁:“我没想到……不是,对不起!” 祈言摇摇头:“没什么。” 夏知扬不敢再往下问,他回忆,这些年只从长辈那里零碎听来,祈言三岁就被他妈妈带着去了梅西耶大区,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八年前,祈文绍娶了江云月,江启也跟着进了祈家,反倒是祈言和他妈妈一点消息也没有。 难道……祈言的妈妈八年前就去世了? 心里猜来猜去,夏知扬知道揭人伤疤不好,绝口没再提,只继续聊游戏。 心里却有点为祈言难过——如果祈言的妈妈真的是在八年前去世的,那时候祈言才十一岁吧?还那么小。 祈言嫌包厢里闷,没待多久就提前走了,却在走廊上被江启拦住。 江启这次没有一脸笑容地喊他哥,开口就说:“前几天学校不是抓到了几个和反叛军勾结的间谍吗,我在跟爸爸说,勒托和图兰现在都不太安全。” 祈言等他的下文。 江启视线停在落后祈言半步的陆封寒身上:“这个保镖是爸爸给你找的吧?”他嘴角挂着笑,商量一样问祈言,“你觉得,如果我告诉爸爸,我也想要一个保镖保护我的安全,再让爸爸把你这个保镖换给我,你说爸爸会同意吗?”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早就来找祈言挑衅,他应该一直扮演那个委曲求全的弟弟,让爸爸更心疼他、更偏向他。 但他有点忍不下去了。 祈言站在原地。 伊莉莎曾经说他情感淡薄,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能特别放不下、不能失去的,包括生命。 但这一刻,明知道江启是自以为是地想来激怒他,祈言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烦躁情绪。 有人想抢走陆封寒。 祈言的眸光又冷了一寸。 他朝江启迈开半步。 出于本能的,江启匆忙往后退。 祈言嗓音很轻,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江启,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却说出了江启最为恐惧的话。 “所以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祈文绍和江云月的孩子,实际只比我小三个月?” 他为什么会知道? 听出了祈言话里浓重的警告意味,江启心跳巨震,手指骤然握紧,嗓音干涩:“你想干什么?” 祈言退了半步,没说话。 江启呼吸发紧,避开祈言浸凉的目光,“刚刚那句话……不,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祈言这才看向一旁等着的陆封寒:“走吧。” 从会所出去,陆封寒踩着台阶,不由看向祈言。 很明显,祈言刚刚生气了,甚至警告了江启。 但陆封寒因为祈言难得表现出来的尖锐,莫名感到心情愉悦。 第二十八章 回了家, 祈言洗完澡,穿着黑色睡袍,自觉来找陆封寒剪指甲。 手指被轻轻托着, 坐在他旁边的陆封寒垂着眼,很专心, 祈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陆封寒粗粝的掌纹。 想起江启在会所拦住他时说的话, 祈言心里再次涌起一股烦躁,他仔细对比, 确定以前没有出现过同样的情绪,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犹豫两秒,祈言还是开口:“我不开心。” 陆封寒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祈言没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陆封寒, 你会跟别人签合约吗?” “不会,”陆封寒指腹随意抹了抹祈言才剪完的指甲,试试平滑度, 答道,“小迷糊,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 能开出一千万星币的价格?” “我不傻。”祈言像做实验设计一样,排除掉干扰因素, “如果有人也开出跟我一样, 或者比我还高的价格,你会跟他签合约吗?” 陆封寒仔细想了想。 他会签下祈言给出的合约, 原因其实是多方面的。 他才从前线死里逃生,祈言救了他的命,高额的治疗费, 祈言令人生疑的身份和态度……这些都是促成那份合约成立的必要条件。 恰当的时间节点,巧合的一次相遇,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于是陆封寒回答:“不会,我怎么可能被区区金钱收买。” 见祈言似乎松了口气,陆封寒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如果遇见同样的事情,你会不会救那个人,跟他签合约,让他保护你的安全?” 这个问题问出来,陆封寒下意识地想收回,当没问过。 他的心隐隐悬起,甚至在等祈言回答的这段时间,每一秒都变得缓慢。 祈言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只会救你。” 如果受伤的人不是陆封寒,他会怀疑这是否是有人针对他故意设下的陷阱。 他会联系急救人员,但绝不会跟这个人接触,更不会将人放在自己身边。 陆封寒想,祈言话虽然少,但每一个字,都说得让他分外满意。 祈言答完,才回答陆封寒最开始的问题:“我不开心是因为江启想把你抢走。他有这种想法,我就很生气,他不可以这么想。” “想都不能想?还真是霸道。”陆封寒听笑了,又语气纵容,“好了,抢不走。就算有人翻五倍给我五千万,我也不会走的。” 他想起,“你跟江启说的,他只比你小三个月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说的那样。”祈言提起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跟他无关的事实而已,“江启是祈文绍和江云月的孩子,只比我晚出生三个月。按照联盟法律,婚生子和符合法律规定的继子可以继承财产,私生子不具有继承权。所以祈文绍和江云月结婚后,也没有公开江启的身份。” 陆封寒想起祈家那场庆祝会,觉得讽刺。 “江启和江云月对我敌意很大,可能是怕我会跟他们抢财产继承权。”祈言语气平淡,“现在应该还担心我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跟祈言猜测的一样。 江启回家后,绕过园林造景和来来去去的家务机器人,脚步匆匆地去温室花房里找江云月。 江云月容貌不算出众,但在祈家几年的夫人当下来,气质越发娴雅,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很有几分勒托上流贵妇的姿态。 她拢着一束花,见江启匆忙进来,奇怪:“你不是跟好朋友聚会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碰见祈言了,夏知扬他们叫来的。” “夏家一直看不上我们母子,跟你不对付正常,”江云月见江启眼底惊慌,“出什么事了?” 江启确定没有别的人,才把在心里翻转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祈言他知道!他知道我是爸爸的亲生孩子,还知道我只比他小三个月!你不是说这是秘密,没有别人知道吗?” 江云月收了笑:“当时是什么情况?” 江启把自己挑衅祈言的话说了。 “叮嘱过你多少次,你要沉得住气!你在祈言面前表现得越弱势,你爸爸就会越偏向你,他一直因为不能让你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以祈家人的身份站在人前感到愧疚,一直想补偿你。你越委屈,他越会心疼你,越会补偿你。你可不能由着性子飞扬跋扈。”江云月虽是说教,但语气半点不重,“不过只要没人看见,也没什么关系。” “妈,我知道的,我才不会那么傻。”江启不忿,“你一直说爸爸喜欢我,不喜欢祈言,但他还不是瞒着我们,一直都在暗地里帮衬祈言!”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要多想,”江云月见他确实是被祈言吓到了,又安慰道,“你也别怕,祈言再怎么聪明、成绩再怎么优秀,他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人。他在勒托没个依靠,不管他现在架子摆得多足,真遇到事了,最后还是会来求你爸爸的。除非他想跟你爸彻底翻脸,否则绝对不敢擅自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江启一向相信江云月,心里安定下来,又问:“妈,那祈言的妈妈真的已经死了?” “你说林稚?她八年前就去世了。”江云月拍了拍江启的肩膀,“你看,你爸爸一直是护着你的,林稚去世后才正式跟妈妈结婚,就是想让你不管是出现在人前,还是以后继承祈家的财产,都名正言顺,不引起别人的闲言碎语。你好好上课,不要怕,不管出什么事,妈妈都会帮你的。” 等江启离开温室,江云月继续修剪花枝,手腕上套着的宝石桌子映着光。 她想起林稚在时,她的儿子明明是祈文绍亲生的,却只能跟她姓,那时林稚挡着她的路,她没什么办法,现在,林稚的儿子若是挡了她的孩子的路,就不好说了。 第二天是公共大课,祈言带着陆封寒往教室走。刚经过一个转角,就听见有人惊喜出声:“哥!” 陆封寒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还以为这个叫江启的会消停两天,没想到竟然又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江启像是完全忘记了昨天的插曲,小心翼翼地问:“哥,不是,祈言,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啊?我只是很想和你说话。” 祈言没理他,径自往前走。 江启注意到周围汇聚过来的目光,假装慌忙伸手去拉前面的祈言,委屈道:“你是不是又生我气了?” 祈言一时不察,被江启抓了手臂,他停下,目光冷淡:“放开。” 江启讪讪松手,正想装可怜再说两句,没想到却见祈言朝向旁边的人,说了声“疼”。 陆封寒拉过祈言的手,一眼就发现手臂上红了一下片,还有几点印痕。又朝江启的手看去,见他中指上套着一个装饰用的戒指,上面带了尖锐的凸起。 夏知扬正好从旁边经过,见祈言手臂红了一片,惊呼:“怎么这么严重?江启,你就算再讨厌祈言,也不能搞这种小动作啊!你戴的那个戒指这么多铆钉,真以为扎人不疼?” “我没有!”江启是存了几分心思,故意用戴了戒指的左手去拉人,几颗铆钉扎着当然会不舒服,但谁看得出来? “戒指就在你手上戴着,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你拽祈言的手臂故意很用力,铆钉怎么可能弄出这么严重的痕迹?”夏知扬原本想学着江启的调调说几句,但临场发挥不出来,颇为遗憾。 江启知道越说越错,干脆把戴着戒指的手背在身后,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快步走开了。 夏知扬满心畅快:“免得他在大家面前总是一副小心翼翼可怜兮兮的模样,像你总欺负他似的!”他又找祈言邀功,“我表现得好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直接跟他打一架还爽!” 见祈言点头,夏知扬笑容灿烂:“等下次有机会,我再接再厉,气不死他!” 没有进教室,陆封寒见离上课还有时间,把祈言带到了角落的露台,仔细看了看他的手臂:“还疼吗?” 其实这点疼已经能忍过去了,但祈言想到什么,还是回答:“更疼了。” 他不善于撒谎,没敢看陆封寒的眼睛。 知道祈言的痛觉比一般人敏感许多,陆封寒没敢多碰,找出随身带着的愈合凝胶涂上去。 涂完,见祈言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陆封寒明明知道,却故意问:“怎么了?” 祈言提醒:“绷带。” “愈合凝胶足够了,用不上绷带。” 祈言没说话,但眼里的期待却熄了下去。 见不得祈言失望,陆封寒再次妥协,“真是个小娇气。”一边说,一边拿出绷带在手臂上缠了两圈,最后在祈言的视线下,利落地打了一个标准的蝴蝶结。 祈言左左右右把蝴蝶结看了两遍,这才满意。 一直到晚上回家,祈言都不让陆封寒帮他把绷带拆了,甚至洗澡也做了措施——洗完澡,绷带竟然没有打湿。 陆封寒完全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执着。 端着水杯进到书房,祈言正对着光计算机,不知道在干什么,瞥见蝴蝶结在祈言临近手腕的位置一晃一晃,陆封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行星千百颗,人类那么多,谁都有点小癖好。 把水递过去,想起连着好几次都发现祈言睡得晚,陆封寒难得问了句:“怎么最近总是熬夜?” “我在做一个东西,很复杂,我怕时间不够用,”祈言没有多说,接过杯子喝水。 他的指甲缘被陆封寒修得平滑,手指搭在杯身上,很是惹眼。 陆封寒靠在桌边,目光在祈言指尖转了两圈,想,他有时也会跟祈言有同样的感觉。 他孤家寡人一个,并不惧怕死亡,却担心时间不够,做不完想做的事。 反叛军在南十字大区前线虎视眈眈,伺机攫取,星际海盗也阴魂不散。他年少轻狂时曾经立下志愿,想在二十年里,将反叛军连根拔起,解决联盟枕边大患。可现在十年快过去了,不说瓦解,他自己都差点落了个战死的下场。 在勒托这两个月,不知道是因为太闲还是添了多愁善感的毛病,他逐渐发觉,缺他陆封寒一个,勒托不会消失,联盟也不会毁灭。 就像陆钧当年突然战死,他一个人也顺利长到了现在。 即使他真的战死了,也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文森特他们可能会掉几滴眼泪,但依然会有自己的生活和目标。 说到底,没有人非他陆封寒不可。 他不是不可代替的。 等祈言喝完水,陆封寒又问起跟之前一样的问题:“祈言,如果遇见一个人重伤倒在你面前,你会不会救他,跟他签订合约,让他保护你?” 祈言不解,却还是照实回答:“不会,我只会救你,只会跟你签订合约,也只会让你保护我的安全。” 陆封寒眸色微深,注视着眼前的人:“除了我,别人都不行?” 祈言给出肯定:“对。” 这一刹那,陆封寒没克制住,抬手碰了碰祈言单薄的眼皮。 明明是极为突兀的举动,祈言却除了眨眨眼外,丝毫没躲避。 陆封寒笑起来。 哪有这么多多愁善感? 至少在祈言这里,他是不可替代的。 第二十九章 祈言起床时, 头有些昏沉,他撑了撑额角,知道自己这是因为连着熬夜弄出的毛病。 去衣帽间找今天要穿的衣服时, 个人终端响起提示,他看了眼, 允许连接。 对面的人没等他开口就激动道:“祈言, 我看见你昨天上传到内网的工作报告,你竟然重启了E763号项目?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想法?不单是我, 加米叶和伊莉莎都很惊讶!你——” 祈言系扣子的手一顿,打断:“奥古斯特,我头疼。” “明白,明白,我小声一点, ”奥古斯特勉强冷静下来,“你真的准备重启E763项目?” 祈言脸色有些发白,嗓音相较平时也低了两分:“嗯, 我在图兰学的正好是人工智能。” “我看了你在图兰的入学资料,可图兰教的那些东西, 你十岁没到就已经完全掌握了吧?有什么好学的?你可别推说是在图兰找到的灵感!” “有一点影响, 我这次出来,遇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人, 他们都有各自的思维, 相对而言,人工智能就显得太过单一了。”祈言扣子扣到一半, 懒得再系,跟奥古斯特聊起自己的想法。 “联盟现有的人工智能,其本质是数据驱动。利用庞大的数据库以及数据挖掘处理速度, 让人工智能给出正确的反应。 因为数据足够多,挖掘足够快,会让人产生一种‘这就是机器智能’的错觉。其实这是大多数人将智能问题,简化为了数据问题,归根结底,现阶段的人工智能,只是数据堆砌出的奇迹。” 奥古斯特理解祈言表达的意思。 现今的人工智能,还处于人类预先设定指令“凌晨一点睡觉”,在这条指令下,之后只要得到人类同样的指令,人工智能便会遵循,但其实并不清楚指令本身的意思。 他指出:“你是想彻底改变这个方向?” ”不,“祈言眸光像林荫下的潭水,谈到他喜欢的领域,他会很专注,“算不上彻底。我只是想,假如让现阶段的人工智能更进一步,会是什么样。” 想到祈言“太过单一”的形容,奥古斯特尝试着理解:“你想要赋予人工智能‘情绪’和‘思维’,让它们变得不一样?” 祈言反倒没有很在意成果:“可能?我暂时预见不了最终成果。” 奥古斯特很感兴趣:“如果最后得到了让你满意的成果,会最先用在哪一个领域?” “军方,”祈言这一次没有犹豫,“军方前线,可能会先用在星舰上。” “用在军用星舰上?你是想跟星舰的中控系统相结合,直接充当整艘星舰的‘智脑’?” 奥古斯特比祈言想得更远,“内网上有工作报告,我看见人形战斗机甲也在研究阶段,因为空间源叠态坍缩,暂时没有能够替代的能源,但假如能源找到了,你的这个成果嵌入人形战斗机甲当内核,说不定会有奇特的效果,比如,造出一个大杀器。” “嗯,”祈言几秒出神,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奥古斯特说话,“我只担心时间不够。” “祈言,”奥古斯特知道祈言混淆现实的情况,开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该怎么安慰。 他作为旁观者,并不能感受当事人的痛苦。 祈言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放心,这是我妈妈留下的项目,我会尽量完成它。” 下楼时,祈言收到奥古斯特发来的短讯:“你又忘了登记。这个项目成立之初,你妈妈没有命名。现在你重启了这个项目,所以做出来的成果需要你来命名。” 命名? 他正想回复,奥古斯特的短讯又追了过来:“不准叫E763!这是项目编号,你不能犯懒!” 祈言只好将按下的“E7”两个字符删掉。 命名太难了。 陆封寒把面包片放上桌,见祈言走路都走得漫不经心,不知道是在发什么神。衣服扣子也扣得乱七八糟,露出大片的冷白肤色,系在手腕附近的蝴蝶结依然晃晃悠悠。 他走过去,伸手将祈言扣错的扣子解开,重新按顺序一颗颗系好,心里感叹,果然是个小迷糊,生活技能无限趋近于零。 祈言安静站着,任由陆封寒耐心地给他系扣子,突然问:“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名词?” “名词?” “对,可以用来给一些系统或者模型命名的名词。” 以为是祈言又做出了什么模型,不知道取什么名字,陆封寒几秒思考:“破军。地球时代,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星,主兵戈杀戮。我上学时曾想过,要是我能设计出一艘星舰,就叫‘破军’,不过后来复杂的星舰材料学让我清醒,我不适合搞星舰设计。” 祈言回了奥古斯特消息:“名字叫‘破军’。” 奥古斯特字里行间都是惊讶:“你自己取的名字?” 祈言:“就不能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不可能,你没有这个水平。” 祈言决定不再理他。 见祈言苍白着一张脸,明显又熬了夜,没什么胃口,陆封寒只好给他拿了一袋桃子味的营养剂,递到一半又收回来,把包装撕开了一个小口才重新递过去:“喝这个?” 祈言叼在嘴里,两口喝完,算是把早餐解决了。 下午上完课去实验室,里面全息投影正亮着,傅教授站在中间,在和叶裴说话。见祈言到了,他笑道:“就差你了,既然人齐了,来,同学们,我们来商量一下。” 祈言坐到自己的位置,手撑着下巴犯困,又嫌桌面太硬磕地手肘疼。 陆封寒见他皱眉,就知道是小毛病又犯了,无奈,只好脱了自己的外套叠好,给祈言垫在手肘和桌面之间。 祈言试了试,觉得很软,这才支着下巴,继续听傅教授说话。 “开学到现在,你们手里接到的任务都告一段落了,新的任务会在一周后进行安排,我列了一个清单,上面是你们需要了解并熟练运用的处理模型,以及需要熟悉并掌握知识。我想,这对你们来说都不是问题。” 说话的同时,傅教授手边出现了长长一页清单,上面列着不少论文资料和参考书目,祈言看了一眼,大致都是图兰三四年级的内容。 在场的都是整个年级拔尖的学生,没有谁抱怨清单太长,他们大多数的学习进度都没有跟随图兰的教学计划,否则蒙德里安也不可能在一年级就申请专利。 傅教授继续道:“当然,对于你们来说,清单里面的内容太过轻松,所以我还给你们留了一个小任务!” 叶裴小声道:“就知道您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叶裴同学很有觉悟,”傅教授笑眯眯地开口,“我会把具体安排发到你们的个人终端,记得查看。” 等全息投影消失,祈言打开个人终端,就看见了傅教授发来的安排表。 叶裴坐了过来,抓抓头发,犯愁:“祈言、蒙德里安,我们三个一组!傅教授真的没搞错?这个量级的数据,我们学校的大型光计算机根本撑不住,计算量级超过极限了!” 陆封寒在旁边听着,想——原来联盟最强败家子也有设备跟不上的时候。 每个组的任务内容不一样,蒙德里安看完后接话:“叶裴说得对,如果要支撑这个量级的数据,我们需要去ISOC借他们的‘天光三号’超光计算机。” ISCO是超光计算机设备中心,总部就在勒托。 祈言颔首表示赞同:“嗯,‘天光三号’的峰值速度是925432TFlop/ms,近百万每毫秒的算力,可以支撑。” 叶裴举手:“你们会用‘天光三号’吗?我只见过全息影像,没上手碰过。” 蒙德里安:“现在的重点不是,我们应该怎么申请到‘天光三号’的使用权?我印象里很难,手续也很复杂,这应该也是傅教授设置的一个难点。” 祈言想了想:“我可以拿到使用权限。” 叶裴和蒙德里安齐齐看向祈言。 ISOC的总部占地面积极大,地面建筑却都不高,平均只有三四层楼。蒙德里安事先查过资料:“地面的建筑都是随便修的,我们要用的‘天光三号’在地下,据说这么设计的本意,是为了防止有一天粒子炮打到勒托。” 叶裴点头表示明白,不过对蒙德里安最后一句存疑:“如果真的打到了勒托,整个联盟估计也完了。” “这倒不一定,”陆封寒跟在祈言身边,闲聊一般,“反叛军如果想推翻联盟的统治,肯定不会从南十字大区边缘一点一点往前推进。打完南十字大区,再进攻开普勒大区,占领完,再打梅西耶大区或者中央区,那要打到何年何月去了?我要是反叛军,我先一口气把勒托占了,再把中央区圈入势力范围,反正其它三个大区的兵力驻守都很一般,慢慢收拾也收拾不了几年。” 叶裴跟陆封寒没说过几句话,可能是为了避嫌,陆封寒虽然跟着祈言来实验室,平时却都像一个隐形人,这么久了,只知道他姓陆。 但因为天天见着人,不算陌生,叶裴觉得陆封寒说得好像有点道理:“那按照你的意思,粒子炮说不定哪天真的会落到勒托来?” 陆封寒语气是一贯的散漫:“说不准,要是联盟前线再不争气一点,可能真的就快了。” 叶裴纯理科科研思维,每天就想着怎么升级处理模型怎么搞数据,《勒托日报》都很少看。她正想继续往下聊,忽然发现ISOC总部大楼的大屏幕切到了播报新闻的画面。 画面里,主持人用联盟通用语清晰播报:“……据南十字大区前线最新消息,十月三日,远征军驻地遭遇反叛军突然袭击,损伤惨重,这是继大溃败以来,远征军第二次……” 叶裴驻足,仰头望着屏幕,许久才评价了一句:“还真的不争气啊!” 陆封寒眸光微凛,唇角一丝笑意也无:“确实不争气。” 叶裴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陆封寒说这句话时,明明语气没什么毛病,却让她后背有点凉。 按照指示地图到了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前,一行人进去,大厅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服务机器人迎上来:“请扫描。” 叶裴和蒙德里安原本都以为祈言会出示申请书或者通行证之类的东西,没想到祈言只是简简单单地扫了扫个人终端,服务机器人就出声:“信息已验证。” 等从升降梯下到地下七层,叶裴都还没反应过来:“我们这就进来了?” 祈言解释:“我朋友申请了长期权限,可以在任意时刻申请使用‘天光三号’,我找他借了权限。” 叶裴没有怀疑:“原来是这样!你朋友肯定特别厉害,竟然有这里的长期权限,我们学校好像也只有教授级别的人才有长期权限,方便来处理数据。” 倒是陆封寒看了眼祈言,心想,一般说的“我朋友”,那个“朋友”都是本人。 整个地下七层依然见不到人影,被引路指示灯带到一道金属门前,祈言依旧扫描个人终端,打开了门。 “天光三号”安装有七万多个光调器,单是组件就占了半间房。 叶裴忍不住感慨:“据说要是我们现在玩儿的全息游戏用‘天光三号’做承载,能让游戏里的世界跟现实世界毫无分别!” “还是有差别的。” 叶裴好奇:“祈言,你怎么知道?” 祈言别开视线:“我猜的。” 新奇感过了之后,叶裴作为组长,开始分配任务,又大致算了算时间:“我们在这里差不多要泡三十个小时,营养剂我带了不少,时间再翻一倍都没问题,有需要就找我要。好了,开始干活!” 他们这一次的任务是要将一个大数据包分解、挖掘、整理,然后通过处理模型嵌入逻辑,形成正确的数据序列,在最后将整个数据序列导入人工芯片后,能让携带这枚人工芯片的机器人解答相应的问题。 这是最基础的人工智能过程链。 但这整套完整的操作内容,一般是要到三年级才会接触,不过蒙德里安和叶裴都不觉得吃力,祈言也一样,正低头研究怎么升级处理模型。 陆封寒以前没接触过超光计算机,只听说过。 第一军校之所以在各方面都抠抠搜搜,穷得叮当响,连天气监控调节系统都买不起,主要就是因为第一军校早年花了大笔积蓄购入了超光计算机,用来搭建模拟战场。 陆地、海战、空战都还好,最难的是太空战。无数行星、星云、黑洞,不同的引力、宇宙风暴、陨石带……太空环境复杂,构建太难,只有超光计算机能撑住。 再加上后续维护的支出太大,导致第一军校常年都处于一种赤贫的状态,穷得想在校门口的河里钓几条鱼去卖了换星币。 陆封寒还记得他才上模拟实战课时,每个授课老师都会强调,这门课必须认真,因为模拟的是完全真实的太空战场,多熟悉一分,等以后真正遇上了要驾驶星舰保卫身后群星的情况,活命的几率才会多一分。 他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不由地把以前上学的事回忆了一遍,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都记不太清了,各种情绪也早已褪色——包括在学校里跟人打架打输时的不甘心,到前线后第一次直面战友死亡的难过,都被岁月一层一层掩去清晰的轮廓。 视线不由转到了祈言身上。 他莫名想起祈言曾经说过的,“遗忘是命运的馈赠。” 想来,确实是馈赠。 一旦专注于某件事,时间就会过得非常快。 陆封寒在星网上查了查,没有找到这次前线的具体战况,干脆让文森特给了他一份详细战况说明,自己在脑子里拉开一张星图做沙盘,开始解析这次战败的原因。 虽然他一早就觉得,八九不离十,是代理指挥领着星舰给反叛军送人头,没什么好解析的。 祈言几个也都埋头做事。 期间,祈言还分心想了想“破军”的架构,有了点灵感,极为潦草地记了几笔。 在设备室里,时间的流速不清晰。四面都是金属墙,即使有朝外的窗口,也只连通地下。灯光亮着一直未曾熄灭,祈言除了觉得脖子有些酸疼外,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陆封寒瞥见祈言的小动作,走近,把手搭在他后颈上捏揉了两下。 祈言后颈皮肤霜白,手感细腻,椎骨微微凸起,让人想用指腹缓慢捻磨。 陆封寒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不过只磨了两下就停下手——怕把小娇气磨出红印痕。 这时,操控屏突然弹出一个提示框,祈言看了眼,眉就皱了皱。 陆封寒垂眼问他:“怎么了?” “有人在入侵系统,触动了防火墙。” 蒙德里安和叶裴也听见了,两人都很惊讶。 “谁这么大胆子,竟然跑来跳ISOC总部的防火墙?不怕折了腿?”叶裴又疑惑,“祈言,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有在跑数据做项目时开后台监控的习惯,如果遇到非法入侵,就会收到提示。”祈言没有深讲,思忖片刻,还是绕进了总部大楼的内网。 他的权限等级很高,进内网不会触发安全警报。 蒙德里安和叶裴看不明白祈言键入的指令是什么意思,但大概知道和非法入侵有关。 叶裴好奇心重:“祈言,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有人想侵入内网,关闭ISOC总部的防御系统。” 叶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防御系统?防止被炸-弹攻击的防御拦截系统?” 祈言点点头:“没错。” 叶裴睁大了眼,看向陆封寒,喃喃道:“不是吧,反叛军真要来攻占勒托了?你是乌鸦嘴还是预言家?” 陆封寒手撑在桌沿,看了看满屏的复杂字符,“攻占倒不一定,来一枚陆用光压弹的几率更高一点。” 心里却冷笑,前线刚吃了败仗,从都灵星往后退到了约克星,再次将七颗矿星拱手送到了反叛军手里。 再这么退下去,都快退到勒托了。 也不怪反叛军抓紧时机,想再来一轮轰炸,炸在勒托,顺便加深无数人本能的畏惧感。 陆封寒手指捻了捻,下意识地想去拿烟,最终强行镇静下情绪。 叶裴最接近战火的一次,还是之前在枫丹一号,她结巴了两句:“那现在怎么办?会不会真的炸过来?不对,我们在地下,应该炸不到我们吧?” “炸不到,ISOC总部的安全中心有人驻守,防御系统轻易不会被关闭,他们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祈言想了想,活动了手指,借由对面留下的痕迹,反追对方的来处。 这一追就是整整一个小时。 叶裴和蒙德里安见祈言神情冷凝,手指输入指令的动作不带停顿,怕打扰到,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声交流。 叶裴:“为什么祈言能架构PVC93,能给R9-03模型加速,现在还能帮着ISOC总部的人打折入侵者的腿,我们却只能……围观?” 蒙德里安:“其实你心里清楚答案。” “唉,”叶裴幽幽叹了气,“不知道我的基因重组一次,能不能达到祈言的水准。” 与此同时,ISOC总部的安全中心里,刚结束了一场鏖战。 一个年轻人活动了一下手指,“成了,对面不知道是几个人,跟老鼠似的狡猾,刚刚竟然连跳一千多个临时站点,差点就追丢了!这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要真追丢了,紧接着到的可就不是来自星网的攻击了,说不定是连着十枚光压弹。前线一吃败仗,反叛军就要来搞事。”旁边一个典型日耳曼血统的女生也伸了个懒腰,“就是忙着追人去了,忘了把这几个‘老鼠’的身份揪出来。” 刚刚说话的年轻人突然指了指屏幕:“不是……有人帮我们把‘老鼠’的身份揪出来了!” 两人齐齐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一行行信息,其中写明了刚刚入侵的“老鼠”的具体坐标。 年轻人咋舌:“有了坐标,还愁抓不到人?不过,这信息会不会是假的?” “不会是假的,”金发碧眼的女生指向屏幕一角的塔型标志,“你看这里。” 年轻人微微抽气:“是‘那边’的人路过,顺手帮了忙?我们两个今天运气爆表了。” 设备室里。 见祈言终于停下,开始活动手指,叶裴猜是没事了,也放下心休息。 看看时间,她拿出营养剂,问祈言:“我带了咖啡味的,你要不要?勉强还能当咖啡的代餐。” 陆封寒知道祈言嫌咖啡太苦,不爱喝,替他拒绝了:“我们也带了。” 祈言刚才那一个小时累得慌,指节泛疼,不想开口,躲在陆封寒旁边犯懒。 没一会儿,他又有点饿了,十分自觉地伸手从陆封寒的衣袋里拿营养剂。 看了两眼封口,祈言又扯扯陆封寒的衣角,等人低头看他了,就把营养剂递过去。 陆封寒两下撕开,递回给祈言,不由有些自我怀疑——他这么纵着,会不会导致祈言的生活自理能力朝负数发展? 第三十章 虽然中间耽搁了一个多小时, 但祈言的进度还是三个人里最快的。叶裴计划需要三十个小时,祈言一半时间不到,就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内容。 最后一步, 是要将他那部分数据序列导入人工芯片,这个过程只需要人在旁边守着, 以防中途出现差错就行。 从设备室里出来, 陆封寒问祈言:“不等你那个数据导入完成?” “不等,不会出错的。”祈言嫌桌面太硬, 中间趴在陆封寒大腿上睡了一会儿,勉强缓了缓疲惫。 陆封见他脸上仍带倦色,提议:“走走活动活动?” 不过设备中心的地下确实没什么好活动的,前后都是笔直的长廊,墙壁全由冷色金属做成, 一丝缝隙也无。不看引路的指示灯,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设备室的门在哪里。 见陆封寒的视线落在墙面上,祈言告诉他:“这样设计, 是为了让那些没有权限、用别的手段进来的人,无法轻易找到目标设备室。”他又提起, “这次跟图兰被袭击那次不一样。” 陆封寒听懂了祈言说的“不一样”指的是什么, “枫丹一号被袭击、洛朗勾结螳蛉这两件事后,不仅图兰内部从上到下查了一通, 军方情搜人员也把几个重要地点的人员全筛了一遍, 筛出了不少跟反叛军有勾连的暗桩,这里作为超光计算机设备中心, 当然包含在内。 如果不是扎在这里的暗桩被拔了个干净,反叛军肯定不会大费周章地绕进内网,想关闭防御系统。” 祈言:“而是会像图兰那次一样, 让内部的人把防御系统关上,光压弹直接落到眼前,对吗?” “没错。”陆封寒却看不出半点乐观,“最为复杂是人心,这一批暗桩清掉了,用不了半年,新的暗桩又会长出来。” 所以从来都没有所谓的余地,不是斩草除根,便是养虎为患。 祈言感觉到陆封寒这一刹那透出的凌厉气势:“你好凶。” 陆封寒给听笑了。 他凶? 除了第一次将人摁到墙上,把祈言的手腕掐出了一圈青紫外,他陆封寒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陆封寒觉得整个中央区都装不下他的冤枉。 他又饶有兴致地问祈言:“我这么凶,你怕不怕?” “不怕,”祈言有恃无恐,“你又不凶我。” 陆封寒又听笑了。 是是是,谁敢凶你? 他锋锐的五官线条像是浓墨被水晕染,生生柔和了几个度。 在迷宫一般的走廊里散了半小时步,祈言带着陆封寒往回走。 陆封寒问他:“不用指示灯引路?” “不用,我记得路。” 看了看周围一成不变、毫无标识的长廊,陆封寒对祈言的记忆水平又添了几分认知。 一阵脚步声传来,陆封寒习惯性地朝来人看过去,见对方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大众认知里的学者打扮,拿着一块记录板,从祈言和陆封寒旁边经过,还颇为礼貌地颔首致意。 等人消失在转角,祈言却停在了原地。 陆封寒收回视线,放低声音问:“你也觉得有问题?” 祈言抬眼看他:“追上去?” 这个决定很合陆封寒的意:“走。” 或许是注意到跟上来的脚步声,中年男人转过身,礼貌询问:“两位是有什么事吗?” 陆封寒张口就道:“顺路。” 中年男人似乎有些怀疑:“你们也是到地下十一层?如果不是,那你们走错路了,这里只通往地下十一层。” 这时,三人已经到了升降梯前。 中年男人出示了配置在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随即看向祈言。 祈言扫描了个人终端,系统提示“通过。” 中年男人没再说什么,三人站进了升降梯的轿厢里。 正当陆封寒在观察,从哪一边发动攻击,能一举将中年男人制住时,余光突然瞥见祈言往他的方向站了站,随后,在祈言将个人终端贴在金属壁上时,陆封寒发现,金属壁突然往前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格子。 祈言手伸进去,从里面拿出了—— 一把槍? 陆封寒挑了眉。 拿着槍,祈言又往陆封寒所在的位置挪了两步,下一秒,槍就落在了陆封寒手里。 伯洛克17型,还算顺手。 事实证明,祈言拿出伯洛克手槍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升降梯停在地下十一层的同一时刻,中年男人闪电般掏出一把折叠手槍,却在指向陆封寒的瞬间,被陆封寒重重一个横踢,卸下了武器。 “啪”的一声,折叠手槍砸落到了地上。 将槍口抵在中年男人的眉心,陆封寒唇角一点戾气,嗤笑:“槍都握不稳,怎么,还想杀人?” 中年男人纹丝未动,探究地看着陆封寒和祈言,刚想开口,就被陆封寒打断:“行了,如果是想说你是ISOC总部的人,见我们可疑才不得不拔槍应对这种废话,就算了,没人信。” 这种借口,陆封寒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次,时常惊讶于人类思维的同一性。 一旁的祈言这才开口:“地下十一层只安置有一台超光计算机‘银河’,是现今联盟性能和算力最强的超光计算机之一。会用上‘银河’的项目,密级都很高,要求也很严格,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在项目进行期间,携带任意设备出入,包括记录板。” 中年男人这才明白,被识破的缘由,竟然是手里用来伪装的记录板! 他掩下所有细微的表情,只回答祈言的质疑:“你们真的误会了,记录板是我习惯随身带着的,我一时粗心没注意,一会儿到了肯定会上缴处理掉。你们可以查看我的进出权限,放心,我也不会追究你们贸然袭击的责任。” 在联盟,科研人员的地位很高,特别是能在地下十一层出入的,更是不凡,如果换成其他人,说不定会心有顾虑,陆封寒和祈言,一个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一个完全不存在顾虑,都只当听不见。 祈言不理中年男人的争辩,告诉陆封寒:“刚才触动防火墙警报的那场入侵,应该是为掩人耳目,最终目的在于引开ISOC总部安全中心的注意力,趁机从内网获取进入地下十一层的权限。 所以,想关闭ISOC总部防御系统是假的,追踪时连跳一千多个临时站点也只是拖延手段,反叛军真正的目标,在地下十一层。” 中年男人还想说什么,陆封寒却懒得听了,掀了中年男人的领子,看见后颈一块肤色比周围的要白两个度。他不再废话,直接把人打晕,又用随身带着的绷带反捆了中年男人的手。 等祈言由内网通知了ISOC总部安全中心的人,两人才回到了地下七层。 见祈言删完监控记录,陆封寒问:“你刚刚说反叛军真正的目标是地下十一层,那里正在进行什么项目?” 祈言没瞒着:“傅教授之前安排给我们的任务,与星舰中控系统的扩展有关,现在我们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那么,按照常规进度,这个项目应该会进行第一阶段的模拟测试。中控系统量级非常大,在勒托,测试只有‘银河’能完全支撑。” “所以他们的目标,又是军用星舰中控系统?”陆封寒冷笑,“真是贼心不死。” 祈言不提,他也就没把伯洛克17型还回去,又问,“那把槍又是?” “槍有很多把,只要有权限,就能从每一面墙的暗格里拿到。这些槍是用来应对危急情况、以备不时之需的。” “所以槍上才装置了弹道矫正器?” 弹道矫正器对会用槍的人来说是累赘,但对没摸过槍的人,却是提高瞄准率的辅助——基本能让新手从十槍打中一个人,进化到七八槍就能打中一个。 “对。”祈言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人拿着记录板时,露出来的虎口处有硬茧,通常只有拿槍的人才会有。在经过我们时,他整个人肌肉收紧,明显的紧张,凭经验就知道这人肯定有问题。再加上反叛军那边的人,喜欢在后颈纹他们的标徽,认为这样就会被神眷顾,进到联盟的地盘,则会暂时洗掉,于是后颈的皮肤会白一块。” 陆封寒说完正事,见祈言一直都绷着表情,忍不住戳了两下他白净的脸颊:“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祈言扫了他一眼。 陆封寒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祈言:“说说看?” 沉默几秒,祈言才开口:“那是我的绷带。” 陆封寒一时怔住。 小娇气占有欲这么强? 近十秒的失语,陆封寒才低笑出声来:“对对对,是你的绷带,当时情况特殊,才不得已用上。” 祈言不说话。 陆封寒握了祈言的手臂,没用力,只让他看自己手腕附近用绷带绑着的蝴蝶结:“看,你不还绑着的吗。” 祈言不理他,直接用个人终端刷开设备室的门,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所有在设备室的人都收到了关于安全排查的通知。 想来是他们留在升降梯里的人已经被带走,安全中心的人正在排查还有没有人非法获取了出入权限。 既然已经开始动作,那就不关他的事了,陆封寒开始发愁,到底应该怎么哄祈言。又不由自主地想,祈言到底为什么对绷带蝴蝶结这么……执着? 叶裴他们离结束还是十几个小时,祈言没有在设备室里等着的必要,打了招呼后就先离开了。 进去时是早上,出来却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双月缀在夜幕之中,陆封寒一边想着反叛军这么急着要拿到星舰中控系统是为了什么,一边又思考到底应该怎么把祈言哄好。 一心二用对他来说倒是不难,可是两个问题都不太能想出个结果,这就让人有些烦躁了。 等回了家,祈言照例上楼洗澡,陆封寒坐到沙发上,思来想去,给文森特拨了通讯。 文森特语带谴责:“指挥,这个时间点拨来通讯,会影响下属的夜生活的!” 陆封寒毫不留情面:“你有夜生活?” 出生至今便单身至今的文森特狠狠一噎,又察觉到陆封寒心情似乎不太好,于是试探性地问:“指挥,你因为缺少那方面的满足,内分泌紊乱了?” 陆封寒捏了捏眉心。 想来是远征军被什么奇异的磁场笼罩,才给他招来了这么些不着调的下属。 他先提了ISOC总部内网被入侵的事,“不管是前线怀斯往技术安插人手,枫丹一号遭遇袭击,还是今天的事,反叛军的目标都在星舰中控系统上,他们很急。” 文森特:“说不定是想搞个什么大事,准备尽快拿到中控系统,好增加几分胜算?对了,这段时间,反叛军那边正在加紧追踪黑榜第一的下落,据说被他们找到了好几个疑似Y的目标,不过最后都确认是找错了。” 听他提到Y,陆封寒多聊了两句:“这一次,Y的信息‘那边’没有跟军方通气,想来是担心军方守不住秘密,把Y的位置暴露出去。” “我觉得挺好的,现在军方内部谁知道哪些是好哪些是坏?确保安全最重要,谁都不知道最好。”文森特很敏锐,“指挥,你大半夜地找我,只是想聊这个?” 陆封寒隔了几秒,问:“如果你把一个人惹生气了,怎么办?” “这个我知道!”文森特满怀信心地提议,“把人拉到训练场打一架!不管输赢,恩仇全消!” 陆封寒觉得自己问错了人。 他又揉了揉眉心:“算了,当我没问。” 文森特还想接着出主意,被陆封寒毫不犹豫地切断了通讯。 凌晨三点。 祈言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陆封寒拿出多年训练成果,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 窗外光线暗淡,陆封寒夜视能力不错,见祈言侧躺在床上,睡姿很规矩,半点看不出会半夜往人怀里钻的迹象。 陆封寒放轻了动作,先把祈言手上绑了不短时间的绷带取下来,绷带下,手臂皮肤冷白细腻,那点红痕早就散干净了。 又拿出一卷新的绷带,按着之前的位置缠好。 缠了左手臂,陆封寒盯着另一边,心里轻啧,最后还是对应着,在右手臂同样的位置缠了几圈,绑上一个平平整整的蝴蝶结。 这应该会消气吧? 第三十一章 祈言睡醒时, 闭着眼哑声询问:“现在几点?” 个人终端的电子音播报:“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一分。” 隔了一会儿,祈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慢慢睁开眼。 视线聚焦, 右手臂临近手腕的位置,多了一个系得平平整整的蝴蝶结。有一瞬间, 祈言怀疑是自己记忆又出现了混淆, 但再看左手—— 也有。 两只手都有? 祈言坐起身,睡袍领口散开, 露出大半肩膀,黑色衣料映衬下,皮肤更显霜色。他抬着手臂,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眼底渐渐溢出细碎的笑意。 外面正下着雨,淅沥声不绝,祈言穿了一件长袖衬衣, 袖口遮至手腕,只露出绷带的边角。 把A套餐放上桌, 陆封寒瞥了眼祈言, 假装无事发生。 他一上午心绪都不怎么安定,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在勒托过于清闲, 总有点太关注祈言了, 干脆把晨练时间拉长,放空心思, 多做了几组力量训练。 陆封寒应该才冲了澡,头发微潮,气息里裹着还未散干净的荷尔蒙味道, 极为强势。 祈言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下意识地觉得很舒服,语气也跟着松弛:“A套餐是不是快没了?”他握着勺子想了想,“我记得昨天去看时还有很多,但按照时间来算,应该没剩多少了。” 陆封寒纠正他:“你昨天没进过厨房,刚刚拿的时候我看了,还剩两份。” “嗯,我也觉得是我记错了。” 这是祈言判断自己某一段记忆是否真实的方式之一——用逻辑推断和记忆内容做对比,看是否相符合。 可这个方法不一定有用,比如这一次,他既不确定自己昨天是否去厨房看过,也不确定关于“购买时间”这个节点的记忆是否是真实的。 不过祈言尽量避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因为除了给自己带来更深的混乱外,没有别的作用。 陆封寒从进第一军校开始,进食速度就没再降下来过,即使现在不在前线,他也没放缓速度。最大的对比就是,他已经停了筷子,祈言才吃了不到十勺。 在祈言捏着勺子的指尖扫过,陆封寒问得直接:“不生气了?” 祈言摇头:“不生气了。” 拿出在远征军指挥舰上开战略会议的严谨,陆封寒问祈言:“昨天为什么生气?” 他复盘过昨天他和祈言的对话,祈言只说“那是我的绷带”,这句话的重点,到底在于“我的”,还是在于“绷带”? 陆封寒觉得有必要确定具体因素,避免下次再出现同样的问题。 祈言很配合。 “我的绷带,不可以给别人系蝴蝶结。” 这次陆封寒抓住了重点,他背往后靠,整个人都松散下来,嘴角噙着笑:“懂了,只能给小迷糊一个人系蝴蝶结。” 祈言没有否认。 陆封寒唇角笑意更深,想,这点一哄就好的小脾气,再对上那双清清凌凌的眼睛,实在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所以,不怪他总是不由地纵着祈言。 叶裴和蒙德里安还在ISCO的设备室,祈言也就没去图兰上课,在家继续研究“破军”的基础架构。 第二天在公共大课的教室见面时,叶裴和蒙德里安眼下的黑影都很深,说话也有气无力。 夏知扬见了,唏嘘又感慨:“这大概就是我喜欢当学渣的原因吧,每学期低空飘过,不用被教授关注,也不用熬夜做项目!” 叶裴比了个手势:“对,每次困得我要吐了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撒手什么都不管。” 夏知扬见叶裴轻飘飘的人都快倒了,赶紧贡献出自己的零食:“你保重!” 叶裴没想到还有这等福利,连道两声谢,打开包装只闻了闻味儿,就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全息投影熄着,上课的老师还没来,蒙德里安和叶裴站在祈言桌边,叶裴先做了铺垫:“我们这次进度比别的小组都快,傅教授给了我们一周的时间,我们两天就已经全部完成了,研究组的任务也还没分配下来,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五天是空闲的!” 旁听的夏知扬又受到了冲击:明明每天课业那么重,课余时间没把上节课的内容弄明白,下节课就会听得一脸茫然。如此紧张的节奏,到叶裴嘴里,变成了——空闲? 大概,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吧。 昨天已经完善了“破军”基础架构的设计思路,剩下的事都能一心二用处理好,不用单独排出时间,于是祈言点头:“对。” 蒙德里安接话:“你知道‘伦琴奖’吗?” 见祈言摇头,他解释,“‘伦琴奖’是伦琴基金会设立的一个奖项,面向勒托所有一到四年级的学生。每年九月中下旬开始,十月十日截止,评委会会从这期间收到的作品里,评选出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和两个三等奖,分别有五十万星币、四十万星币和三十万星币的奖金。” 夏知扬看看蒙德里安,又看看叶裴:“你们是准备参加伦琴奖?” 叶裴抱着零食,说话稍微多了点力气:“之前没想的,研究组的事太多了,空不出时间,所以我和蒙德里安都直接放弃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五天的空闲,正好伦琴奖的截止时间也是十号,刚刚好!” “意思是,你们之前根本就没筹备,现在准备五天搞定作品?”夏知扬转向祈言,“祈言,他们太不靠谱了!谁参加伦琴奖,不是提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准备的?五天?怎么可能拼得过?” 叶裴严肃道:“我们准备拿一等奖。” 夏知扬:“做梦快一点!” 蒙德里安继续说服祈言:“我们在昨晚等数据序列导入人工芯片的那段时间里,已经确定了选题。但伦琴奖要求最少三人、最多五人一起组队,有意向参加的人早已经组好队了,我们人不够。” 叶裴目光灼灼:“所以我们想到了你。” 蒙德里安怕祈言不同意:“不只是选题,我们把架构也想好了,如果你确定加入,你只负责基本的数据方面就可以。到时候,拿到五十万星币的奖金,我们平分。” 祈言的关注点却不在需要负责的内容和奖金:“这个奖对你们很重要?” 叶裴咽下嘴里的零食,回答:“分量差不多中稍偏上,我和蒙德里安毕业之后都准备走科研,如果以后我想进太空科研工作站,这类奖项当然是越多越好,可以增加履历的光鲜度和竞争力。” 理解了这个奖项的意义,祈言没有犹豫:“我加入。” 这时,夏知扬朝祈言使眼色,让他往旁边看。 祈言偏头,就看见江启正朝自己的位置走过来。 “哥——不是,祈言,你们也要参加伦琴奖吗?”江启看了看旁边的叶裴和蒙德里安,“虽然快到截止时间了,但你们肯定没问题。” 他又有些腼腆地提起,“说起来,我和几个同学也报了名,不过我是新生,入校才知道有这个奖,所以只准备了大半个月,有些仓促,可能很快就会被刷下来吧。” 叶裴才用脑过度,脑子直,原本想鼓励两句“重在参与积累经验”,但总觉得,说不清是江启的表情还是语气,反正哪里怪怪的,干脆闭了嘴。 一番话说下来,没人搭理,江启却仿佛没被影响,又笑着朝祈言道:“我相信你肯定可以拿奖的,等你的好消息!” 江启走后,夏知扬忍不住开口:“我怎么老觉得,江启想说的不是‘你肯定可以拿奖’,而是,‘祝你们伦琴奖的边都摸不到’?” 叶裴回味片刻,赞成夏知扬的说法:“实话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这时,老师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讲台上,众人在各自的位置坐好。 夏知扬拿出记录板准备记笔记,一边听课一边想,怎么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上完下午的课,江启被司机送回家,进门便看见江云月一身淡蓝衣裙,正随花艺老师学插花。 江云月见江启明显有话要跟她说,便朝花艺老师温和道:“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我吩咐司机送您回去。” 花艺老师十分识趣,跟江云月简短寒暄两句就离开了。 替江启倒了一杯花茶,江云月朝他招手:“这是怎么了?” 江启在沙发坐下,喝了口茶,没品出什么滋味就放下了,有些忐忑地告诉江云月:“妈妈,我今天听见祈言说,他准备参加伦琴奖。” 江云月手指保养细腻,不紧不慢地给自己也添了半杯茶,悠悠开口:“你不是说他不参加吗?” “祈言偏僻地方来的,根本不知道伦琴奖,是有两个二年级的人,之前不想参加,现在又改了想法,却临时组不够人,所以拉祈言一起。”江启话里有些不屑,又问,“不过开学到现在,这个祈言表现出来的,好像还挺厉害。妈妈,这一次的一等奖,会不会被他拿到手里啊?” “所以,你就是在为这个担心?”江云月笑起来,“江启,这只是小事。” “妈,我知道,但我总是忍不住会想。”江启认真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一等奖肯定不能让祈言拿到。他做的那个什么加速器,只在学校里出了出风头,爸爸不知道,可要是他拿了一等奖,爸爸肯定会注意到的!” 祈言的存在,一直令江启感到忌惮和恐惧。 一方面是担心祈言将自己的秘密说出去,一方面又担心祈言再做出什么厉害的东西,在祈文绍面前露了脸。 江云月喝了口花茶,又执起花剪,修剪花枝上的刺,嗓音温柔:“不要担心,你忘记妈妈每年都会往伦琴基金会注入大笔的星币了?” 勒托上流社会的人,除了热衷慈善外,也经常资助各个基金会,祈家也一样。 而祈家和慈善以及基金会相关的项目,一直都是江云月在代管。 “你啊,好好准备颁奖礼当天要发表的获奖感言,再挑挑那天要穿的礼服就行,其它的事,妈妈会做。” 江云月将剔去所有尖刺的花枝放入瓶中,“妈妈作为长辈,有这个机会,当然要给他上一堂课,教一教他,在勒托,真才实学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若没个倚仗,随便谁都能给他使绊子,路会很难走的,他最终能依靠的,只有祈家。” 叶裴和蒙德里安效率都非常高,当天上完课在实验室集合时,叶裴就已经把任务安排表详详细细地写出来了。 祈言大致扫了一眼,五天确实能完成,不过代价是叶裴和蒙德里安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了每天三到四小时。至于祈言,他已经开始思考,怎么给处理模型升升级,让自己能早点睡。 叶裴说起自己的构想时,眼里神采明亮:“我和蒙德里安是从前两天做的那个任务里得到的灵感!要想形成正确的数据序列,让人工智能能够解读,就要嵌入逻辑链。现在常规的做法是,我们提前预设好不同的逻辑链,需要哪种,就用哪种。但我和蒙德里安发现,这样的做法很繁琐。” 她打了个比方:“数据就像放在盒子里的金属球,不同的逻辑链就像不同的磁棒,我用A磁棒探入盒子,会吸引到符合A类磁性的金属球,我再用B磁棒探入盒子,吸引符合B类磁性的金属球。等符合要求的金属球都吸上来了,我再整合它们,让它们形成正确的序列。” 祈言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和蒙德里安是想简化这个过程,只用一根磁棒,就能让所有金属球形成正确序列。” 这就是蒙德里安很喜欢和祈言讨论想法的原因,在祈言眼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错,这样可以将整个过程所需要的时间缩短,不过我和叶裴只有初步构想。” “差不多也就能把需要的磁棒数量,从十根减少到七根的样子。”叶裴比了个七,笑道,“大概搞科研的快乐就在这里吧,每次进步一丁点,我就可以开心很久!” 祈言正在看叶裴做的安排表,提问:“第三嵌入你们用的是?” 叶裴飞快回答:“GPD联结!” 祈言:“可以改用海杜普联结。” “我想过,但第一阶段就调和不了,我果断放弃了。”叶裴记下来,“那我一会儿再试试看!” 因为只有五天时间,祈言和叶裴三个都没再去上课,傅教授知道现阶段的课程对他们意义有限,随他们自己安排了。 研究组的人基本都还陷在傅教授布置的任务里,整个实验室,几乎成了祈言三个人的领地。叶裴和蒙德里安嫌回家浪费时间,直接睡在了实验室,充饥全靠营养剂,只有祈言照常回家。 伦琴奖截止前的半小时,叶裴终于将整个作品成功上传,蒙德里安写好架构思路,也一并成功提交。 叶裴趴倒在桌面上:“不行了我要死了,我这几天睡了几个小时?二十个小时有没有?蒙德里安,你算算?蒙德里安?” 祈言放低声音:“他睡着了。” 叶裴直起身,偏头一看,蒙德里安趴在桌上,竟然真的睡熟了。 “这是什么超光速的睡眠速度?”叶裴也有点扛不住,撑着最后一点精神问祈言,“你一会儿回家吗?” 祈言点头:“对。” 叶裴闭上眼,随便挥了挥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等再看,已经睡过去了。 正是凌晨,学校里见不到人,陆封寒离祈言半步远,想起秒睡的叶裴和蒙德里安:“你们做科研的,是不是都是熬夜大师?” 祈言回忆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得出结论:“大部分是的。” 陆封寒好奇:“你呢,你熬得最狠的一次,熬了多久?” 祈言:“三年前,我做的一个东西到了最后阶段,所以开始分时间段睡觉。” “分时间段?” “嗯,每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睡三小时,持续了27天。不过结束之后,病了一场,在治疗舱里躺了大半个星期。” 陆封寒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觉:“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做出来的那个东西早一点完成投入使用,就能避免很多人的死亡。”祈言觉得很划算,“我只是少睡一点觉而已。” “不怕猝死?” 祈言提醒他:“有治疗舱。” 想起祈言放在卧室里的VI型治疗舱,陆封寒沉默——原来,这是用途之一? 第二天,傅教授点评完每个小组提交的任务成果后,多问了两句关于叶裴他们参与伦琴奖的事。 叶裴睡了一觉,已经成功回血,比比划划地把具体构思跟傅教授讲了一遍。 傅教授欣慰颔首:“很不错,无论是想法还是做法,都值得夸奖。” 叶裴声音小了点,眨眨眼:“那教授,您觉得我们能拿奖吗?” 傅教授没直接回答,反而卖关子道:“这就要看你们是想要哪个等级的奖了。” 听出了言下之意,叶裴笑容深了点,毫不谦虚:“我们想要的当然是伦琴的一等奖!”又有些忐忑,“教授,您估计……可能性大吗?” 这次傅教授没有再卖关子:“按照往年的水平,如果这次没有跑出黑马,一等奖应该是你们的。”看看叶裴眼下的阴影,“行了行了,安下心,再好好睡两觉,眼眶黑得都不能看了。” 等傅教授走了,叶裴用金属笔杵了杵桌面:“明明之前都没想参赛,但现在,我的胜负欲竟然起来了。” 蒙德里安:“竭尽全力后,都会想拿到一个好的成绩。” 叶裴笑出声来:“对,你为我的胜负欲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她随手翻了翻图兰的交流区,“这次伦琴奖,我们学校不少人都参加了,咦,一年级都有两个?我一年级的时候,高年级的嫌我没什么用还占用一个名额,不愿意带我玩。” 陆封寒听到这里:“一年级参加的人,都是由高年级的带?” “没错,一年级入学才多久,一两个月?除了自学成才的,别的连基础都只摸了摸皮毛,根本拿不出东西,更别说参加伦琴奖了。所以参加的,多半都是加入更高年级的队伍。” 叶裴想起来,“那个江启应该也是加入的高年级的队伍,就是不知道怎么让人家答应他进队的,毕竟真拿了奖,江启也占一份。” 陆封寒留了心。 伦琴奖的评选在一个星期后有了结果。 最先公布的是三等奖,两个获奖队伍都出自图兰四年级。 聚在实验室里,叶裴开玩笑:“以前还有人说,伦琴奖就是图兰内部大比拼,每年五个名额,基本都能被图兰承包。” 两分钟后,二等奖获奖名单公布,叶裴忙不迭地收回刚刚的话:“你们都当我没说过!” 二等奖的获奖队伍,一个来自河对岸的第一军校,一个来自离勒托不远的一颗行星上的学校——叶裴只听过名字,应该是异军突起的黑马选手。 最让叶裴惊讶的在于:“不是,今年怎么回事,怎么河对面也来参加了?他们以往不是都不屑于参加这类比赛的吗?” 陆封寒朝第一军校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想,以往不屑可能是不知道奖金这么高,今年可能是知道了。 一等奖是最后公布。 叶裴把肩膀处搭着的长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虽然傅教授说他们应该能拿第一,可那是在没有意外的前提下。 结果没出来,心终究放不下。 又过了一分钟,一等奖的信息被公示出来。 叶裴看清后,先皱了皱眉,很快又笑着轻松道:“白开心了,不是我们。” 虽然是有拿第一的胜负欲,但没拿到也不是不能接受,叶裴还开玩笑:“竟然真的被傅教授说准了,这才是真的黑马队伍!这一队一共五个人,两个四年级,两个三年级,还有一个是——”她顿了顿,“一年级的江启。” 离开实验室回家,祈言站在校门口等悬浮车过来,听见有一个陌生女声叫他的名字:“祈言。” 祈言看过去。 陆封寒倒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祈家那场庆祝会上,跟江启一唱一和,想污蔑祈言偷窃的祈家女主人。 他眼神微厉,有些防备。 江云月理了理鬓发:“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了。” 见祈言没理会,江云月的笑容一丝不改:“江启拿了伦琴奖的第一,我特意过来接他去餐厅庆祝,他爸爸心急,现在都已经到了。对了,听说你好像也参加了?肯定拿了奖吧,先恭喜了。” 陆封寒站在祈言身侧,意味不明:“结果公布不到半小时,你就已经到了图兰,看来你的消息非常灵通。” 江云月说得谦和:“在勒托有些人脉,所以消息知道得稍微早一点。” 应该不止“稍微早一点”吧。 陆封寒下意识地看了看祈言。 江云月姿态优雅,又笑着跟祈言说话:“你回勒托这么久,还没回家里吃过饭,哪天有空,就回来一趟。或者,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回来,家里自然都会帮你解决。” 祈言一双内勾外翘的眼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冷,只回了四个字:“不劳费心。” 第三十二章 伦琴奖为伦琴基金会于三十年前设立的奖项, 意在提升联盟科研人才储备、鼓励青年科学人才不断创新。 每年评选结束后,获奖名单会在官网上公示四天,有任何质疑, 皆可向伦琴奖评委会发函询问,以示公正。 颁奖典礼则会在公示结束后举行。 奖项公示的第二天, 祈言到实验室到得很早, 蒙德里安还没来,叶裴正一圈一圈转金属笔出神。 见祈言进来后接连看了自己好几回, 叶裴玩笑道:“虽然教授布置的任务加上准备伦琴奖,让我连续熬了一个多星期的夜,但应该没有变丑吧?” 闻言,祈言仔细打量叶裴。 棕色长发束成高马尾,发梢自然打了个小卷, 眼睛是浅棕色,笑起来时,两边的酒窝很明显。 他摇头:“跟之前长得一样。” “请在句末加上‘好看’两个字, 谢谢。”叶裴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让祈言坐下, “你是担心我会沮丧难过一蹶不振?” 祈言回答得非常直接:“对。” “怎么可能?区区一个伦琴奖, 怎么可能让我一蹶不振?”叶裴瞪大眼,“勒托作为首都星, 这类型的奖项不算太多, 却也不少。我和蒙德里安之所以挑了伦琴奖,只是因为同等水平里, 伦琴奖的含金量排在第五,难度不算特别高,也足够丰富一下履历。” 她刻意扩大笑容,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没拿到伦琴奖,我下次好好准备准备,拿个别的奖就行。” 祈言指指叶裴眼下的黑影:“你昨晚没睡好。” 叶裴脸上的笑容一滞,整个人往桌上趴:“怎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就不能是黑眼圈还没散完?” “不会,你今天的黑眼圈比昨天的重,是昨晚睡眠不足造成的。” “行吧,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叶裴没再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一等奖没拿到不说,三等奖的边也没摸到,其实我是有点沮丧。倒不是说伤心什么的,我还没这么脆弱,我只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能力。” 祈言问她:“为什么?” “你肯定明白的吧?我跟蒙德里安一样,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中的天才,因为脑子很聪明,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做什么都很容易。比如考出好成绩,进图兰,被邀请进研究组,反正只要努力,都没什么困难的。 像伦琴奖,明明只有五天就截止了,我和蒙德里安却觉得,没什么问题,五天时间,我们依然能拿一等奖!” 祈言想了想,他虽然知道自己是聪明的,但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某个领域的顶尖人物,也没有同龄人做对比,所以他的心理似乎跟叶裴不太一样。 叶裴:“然而现实却证明,我好像太急了,事实就是,伦琴奖的边我都没摸到!” 祈言不解:“为什么太急了?拿到一等奖,确实只需要五天。” 叶裴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几秒后大笑:“祈言,什么情况?你现在不是应该说,‘对,你确实太急功近利了,没拿到奖,就是你为自己的高傲付出的代价’吗?” 祈言坚持:“没有急功近利,也没有高傲,确实只需要五天。” “哈哈哈,这句话被别人听见,肯定气死!人和人果然是不同的,我为什么要找你谈这个问题!对了我刚说到哪里了?” 叶裴撑着下巴,又叹气,“我昨晚没怎么睡着,一直在反思我的心态,反思架构过程中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架构没有问题。”祈言见叶裴抬眼看过来,又强调,“我确定,架构没有问题。” “不可能,”叶裴摇头,高高绑起的马尾也跟着轻晃,“肯定是架构出了问题,我昨晚回家,仔细看过公示出来的作品,第一名还行,就架构水平上来说,跟我们差不多。第二名里,河对面那所学校的作品也有东西,但另一个就比我们差一截,第三名的两个更不用说了。不是我自视太高,而是我们的作品确实应该拿二等奖,一等奖也有一争之力。” 她又重新趴到桌面:“所以肯定是架构出了问题才落选的!” 祈言没有再重复强调,转而问:“那你找到具体哪里出问题了吗?” “就是没找到我才发愁啊,”叶裴抓了抓头发,“可能……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陆封寒一直在旁听,知道叶裴这是陷入了自我怀疑。觉得作品没问题,但没有拿奖,肯定就是作品出了问题,可是自己找不到问题所在,那只会是自己能力不够。 再想到昨天江云月在图兰门口说的话,陆封寒眼底泛起一丝冷嘲。 而图兰内网的交流区里,伦琴奖的话题度也很高。 “——五个队伍,图兰占了三个,果然是内部大比拼!不过第一名真是黑马,四年级和三年级的那几个,名声好像都不太显,快毕业了也没能进研究组?” “——进不进研究组怎么了?不进研究组,还不是照样拿第一,盲吹研究组厉害的,睁眼看看二年级的队伍,一队三个人全是研究组成员,还不是什么都没捞到,真想去采访采访,被一年级的新生碾压是什么感觉。” “——这个必须说,蒙德里安他们那一队,也就花了五天准备,情况不一样,上面拿这个来踩研究组的人徒有虚名的,大可不必。” “——你们还真信五天能做出伦琴奖级别的东西?要我说,祈言那一队,是不是眼看着三等奖都没拿到,面子上过不去,才借口说只准备了五天?之前吹祈言天才的名头吹得太响,一遇上正规奖项就暴露出真实水平了。” 江启刷了刷交流区的内容,心情很不错。 沙珂正在恭喜他:“你不知道这次你拿一等奖,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我们年级一共就两个人参加,另一个一点水花都没有!” 江启话说得很谦虚:“我也是运气好加入了这个队伍,才侥幸拿了奖。” “你就别谦虚了,你要是不厉害,能被三四年级的前辈邀请吗?要我说,教授过不了两天,就会来问你有没有意向进一年级的研究组了!” “应该不会吧,我水平还差不少。”话是这么说,江启心里却觉得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伦琴一等奖的分量,完全足够作为进研究组的敲门砖。 祈言能进,他自然也能进。 再想到昨天晚餐上爸爸的夸奖,他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去一块。 他妈妈说的是正确的,一味受祈言的要挟,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必须给祈言好好上一课,让祈言知道,只有在他面前服软,才能在勒托顺顺利利地生活下去。 果然是偏僻地方来的,没见识,太过天真了。以为一个秘密就能当砝码,却不知道在勒托,只要他们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寸步难行。 这一次,就是最好的证明。 沙珂想起:“对了,你那个哥哥是不是也参加了?” “对,不过哥哥应该很难过吧,这次没拿到奖。” “你哥之前不是那么厉害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他才到勒托,以前没参加过这种规格的比赛,有些怯场吧。”江启微笑,“我相信他下次肯定可以拿奖的。” 沙珂心里不屑,却看在江启的面上没说什么:“就你天天努力给祈言保全面子。”又问起,“对了,你颁奖礼当天要穿的衣服选好没?” 江启摇摇头:“还没有,我妈大惊小怪的,太重视了,总觉得挑出来的衣服都不好看。没办法,只好找裁缝临时给我做一套,就是手工剪裁太耗时了。” “你怕赶不上?”沙珂手搭上江启的肩,“放心放心,离颁奖礼还有几天,肯定可以赶上!” 实验室里,蒙德里安来得很晚,他明显也没睡好,告诉叶裴:“我也没找到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裴愁的头发都要掉了:“现在得不得奖都不重要了,我就想知道架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阶段的任务傅教授已经安排下来,依然跟星舰中控系统的扩展运用有关。祈言做完今天的任务后,没急着走,在位置上多等了一会儿。 陆封寒见他坐着开始发呆,扫了眼集中不了注意力的叶裴和蒙德里安,想,小娇气性子冷冷清清,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跟祈言想的一样,蒙德里安和叶裴今天的效率明显非常低,直到实验室的人都走完了,他们才关上光计算机。 叶裴先看见陆封寒,一怔,再转头望向祈言的座位:“你怎么还没走?” 平时祈言都是最先走的那一个。 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不用担心我,我就是容易钻牛角尖,哪里出了问题,我就非要找出来解决不可。” 祈言开口:“如果架构确实没有问题呢?” 叶裴摆摆手:“逻辑说不通,如果确实没问题,我们不可能三等奖都拿不到。” 蒙德里安却想到了一点别的,问祈言:“你的意思是?” 祈言没有回答,而是没头没尾地说到:“我一直认为,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在了解宇宙之大、人类个体之渺小后,必须懂得畏惧。但同时,也必须保持自负——如果没有完备的驳斥依据,那么,就要认定,自己得到的成果绝对是正确的。” 叶裴若有所思。 她这段时间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的情绪里,甚至这种怀疑干扰了她的效率,就连在做研究组的任务时,每完成一段数据的挖掘后,她都会反复检查很多遍,害怕会出错。 如果没有查出错漏,又会担心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检查不出来。 听了祈言的话,她蓦地意识到,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要大——已经干扰了她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肯定。 不断反复怀疑自己,对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是致命的。 叶裴抛掉“架构有问题”的想法,认真讨论:“如果我们的架构没问题,那会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况?” 蒙德里安调出伦琴奖公示的页面:“想不出来,我们可以问。” 在联系了伦琴基金会和伦琴奖评委会后,都只得到了“有结果我们会立刻通知您”的回复。 切断通讯,三个人都没准备走。 叶裴恢复了精神:“对啊,我就是天才,我五天没日没夜做出来的东西,就是能拿伦琴一等奖!等以后我进了科研站,做出来无数厉害的东西,先搞几个申请专利,拿到钱保证基本生活,别的全都像Y神一样,申请开源!等那时候,黑榜第二就是我叶裴!” 蒙德里安凉凉地看向她:“真是抱歉,黑榜第二已经被我预定了。” 两人互瞪一眼,各自偏开了头。 等待的时间不长,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到了伦琴方面的反馈。 “你说没收到我们的作品?”叶裴一时没稳住音量,她手指在桌面飞快地敲了好几下,“不可能,在截止时间前半小时,我们提交了作品和报告,担心出意外,我还特意检查过,确定提交成功了的。” “时间不对?这位先生,您是缺少常识吗?全联盟所有光计算机,都会自动校准勒托时间,难道我还能是在反叛军的地盘上点击的提交,所以有时差?” 通讯结束,叶裴气不打一处来:“伦琴那边说没收到我们提交的作品,所以我们根本就没在评选行列内!” 蒙德里安确定:“我们成功提交了的。” 祈言也记得很清楚:“显示提交成功时,页面上显示的时间23点32分17秒。” 叶裴手指敲在桌面上:“那就奇了怪了,我们提交了,伦琴那边却说没收到,所以才不在评选行列内。这种情况,要不是系统出了问题,要不就是——” 蒙德里安:“人为制造出了问题。” 叶裴将视线放到了祈言身上。 蒙德里安慢了两秒,也看向祈言。 祈言指指自己:“需要我做什么吗?” 叶裴期待地问:“祈言,你既然能在ISCO内网被入侵的时候,帮着安全中心打折入侵者的腿。那你能不能进到伦琴基金会的内网,查一查,看能不能验证验证我们的第一种猜测?” 祈言想了想:“没问题。” 叶裴跟蒙德里安对视了一眼——他们这是抱上了什么大腿? 不过五分钟,祈言就从伦琴基金会的内网找到了答案。 “我们提交成功后,伦琴基金会也收到了,但在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们提交的作品被删除了。” 叶裴手指绕着头发尖:“能看见删除的人是谁吗?” “删除的人拥有管理员权限,”祈言输入一串指令,绕进伦琴基金会办公区的监控系统,找到了与进行删除操作同一时间的录像画面,截取。 叶裴看着画面里的人:“这个人我知道,伦琴基金会的常务理事,伦琴官方页面上,他的照片在前排。” 她皱眉,眼神微利:“所以是伦琴基金会的常务理事把我们提交的作品删除了,却又在我们去询问时,指责是我们没有提交?呵,还真是倒打一耙,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蒙德里安看着录像画面:“你们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删掉我们的作品?” “我们挡路了,”叶裴不傻,只是之前一直对伦琴奖抱有信任,她分析,“大家都不是瞎子,高低优劣是看得出来的。如果我们进入了评选行列,那不给我们第一,也要给我们第二,否则,他们标榜的公平公正就是笑话。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我们提交的作品删掉,神不知鬼不觉的。” 如果不是祈言让他们要“自负”,或许这件事就会这么无风无浪地过去了。 蒙德里安回忆:“我们看过获奖作品,水平都没问题。” 叶裴又发愁了:“也是,确实都没什么问题。” 一直旁观的陆封寒插话:“难道不是,都没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叶裴转过头:“什么意思?” “既然背后的人目标明确地把你们一脚踢走,说明你们会得到的奖,就是他们想拿到的,所以,暂时可以确定是一等奖的一个队伍和二等奖的两个队伍。” 陆封寒见两人点头,继续道,“其次,为什么背后的人坚信,只要把你们踢走,他们就会占住一等奖或者二等奖?连傅教授在推测时,都只不确定地说,在没有黑马的情况下,你们会拿第一。” 见蒙德里安面露思索,陆封寒继续道:“因为背后的人确定他们提交的作品一定能够得奖,且作品的水平不会被质疑。” 他点到即止:“踢走竞争对手,确定拿奖,保证不被质疑,背后这个人很谨慎。” 叶裴猛地抬头:“所以——” 十月二十一号晚上,勒托的天空还没黑尽。 丽舍音乐大厅里,江启身穿修身剪裁的黑色西服,正被江云月带着跟人招呼寒暄。 江云月披着一条手工织就的素色披肩,款式简洁的连衣裙将她的身形修饰得婀娜有致,有种优渥环境与岁月积淀促成的韵味。 招呼打完,江云月带着江启往会场里面走,一边道:“你看,该是你的,从来都会是你的。不管是伦琴一等奖,还是祈家。” 江启努力藏起眼中的兴奋,但因为年纪不大,对情绪的掌控还不到火候,依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云月也不责备他,只温声道:“按照妈妈说的做,不会错吧?” “当然不会错!”江启扶着江云月的手臂,高兴道,“爸爸不在勒托,但答应送给我的礼物已经到家里了。” 他又问起,“妈妈,那跟我一队的那几个人要怎么处理?” 江云月撩起眼风,又适时地教江启:“这次拿到的奖金,你一分不要,本来也没有多少钱,都给他们分了,让他们记你的好。” 江启没说话。 江云月不问都知道:“你是不是想直接把人送离勒托,或者干脆送出中央行政区?” 江启不答,默默点了头。 “你啊,”江云月很有耐心,详细说给他听,“他们答应跟我们合作,不是想以后进祈家的产业工作,就是想求个门路、有个好的未来,所以肯定不会把这次的事说出去,你好好笼络着,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助力。真送出去了,还可能会怨上你,闹出些麻烦来,有的烦。这种人,必须要握在自己手心里才安稳。” 听完,江启觉得自己想得确实太狭隘了,连忙表示自己记住了,又问:“妈妈,这次之后,祈言真的会服软,回家里吃饭吗?” “你说呢,”江云月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半点不见得色,“这次之后,他自然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手里有权力、背后有倚仗才是好的。独木难支,风一吹便倒。人都为自己,他不傻,当然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她想,林稚的儿子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被她的儿子踩在脚底。 江启嘴角是藏不住的笑:“等他回来了,我可以让他给我倒水吗?” 看祈言那样的人给自己端茶倒水,表情隐忍,肯定很有意思。 “真是小孩子心性,”江云月笑着叮嘱,“一次两次可以,别被你爸爸看见了就行。” 江启乖乖点头:“知道了!” 晚上七点,颁奖典礼正式开始。 全息影像将穹顶装饰一新,伦琴基金会常务理事致辞后,伦琴奖评委会代表上台,开始介绍获奖者以及获奖成果。 江启听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评委会代表口中,随即传进了现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他想,这就是站在荣誉之上的感觉吧? 所有人都称赞他,认可他,对他笑脸相迎,赞许有加。 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领,江启露出笑容,在心里默背了一遍江云月找人替他写好的获奖感言。 从三等奖开始,获奖者一个接着一个上台领奖,掌声响起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评委会代表介绍完获得一等奖的作品后,现场掌声雷动,江启呼了口气,和同队的人一起走上了颁奖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将伦琴奖的奖杯一一递到了他们手里。 在全场所有人安静的注视下,江启捧着奖杯,站到了颁奖台中央,代表整个队伍发表获奖感言。 “各位晚上好,感谢大家——” 就在这时,有人在台下朝他做了一个“中止”的手势。 江启停下话,和同队的人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会场中也渐渐响起了低低的交谈声。 半分钟后,观众席一侧的门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江启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容不由一僵——跟在那个女人身后的,是祈言、叶裴,以及蒙德里安。 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江启眼皮一跳,又保持着笑容,安慰自己,来了也只能直面惨败的局面,有什么用。况且,他们是不是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场合?穿着太过随意,果然上不得台面。 他朝江云月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反复告诉自己,不需要害怕。 走在最前的中年女人站上颁奖台,个人终端接入扬声系统,将她说话的音量扩大到每个人都能听见。 “各位夜安,我是学术仲裁委员会仲裁委员伊伦·约里奥,由于事态特殊,我不得不中断颁奖礼的进行。”伊伦看向手握奖杯的五个人,又望向台下的祈言三人,“图兰学院二年级的三位学生,叶裴,祈言,蒙德里安,向仲裁委员会申请学术质询,对质方为本次伦琴奖一等奖获得者。仲裁委员会已通过申请。” 会场在安静数秒后,一片哗然。 鉴于联盟对科学研究的重视程度以及对学术造假等的严厉惩处,学术仲裁委员会应势而生,它的职权范围包括处理学术争端等等内容。 而现在,伊伦表示委员会已经通过了学术质询的申请,这就意味着,这次一等奖获得者很大可能存在什么问题。 江云月嘴角依然带着笑,笑意却进不到眼里,而台上的江启,更是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学术仲裁委员会?祈言怎么敢! 与此同时,伊伦退到旁边,祈言、叶裴以及蒙德里安站上了颁奖台。 上台前,叶裴还低声道:“这个颁奖典礼是在星网直播的对吧?完了,全联盟的人都即将看到我漆黑的眼圈和粗糙的皮肤,这誓必是叶裴女士这辈子的黑历史!” 为了找寻证据,验证猜测,三个人又从十八号开始,没日没夜地熬到了今天下午。确定证据后,飞快赶往学术仲裁委员会,申请通过后,再紧赶慢赶地来到了颁奖现场。 好歹是赶上了。 踏上颁奖台,个人终端接入扬声系统后,叶裴一句废话也没有:“我们认为你们提交的作品,涉嫌学术造假。” 跟江启同队的四年级学生斯坦利冷笑:“质疑他人学术造假,若是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是会被控侵犯名誉权的。你先想清楚,掂量掂量轻重再说。” 叶裴觉得自己熬夜已经快要熬死了,但就算真的猝死,也要在死之前扒下这群人的厚脸皮。 站在中间的祈言开了口,直入正题:“你们提交的作品,架构核心为并行计算和实时处理。第一个问题,请问负责PAPO的内置公式,为什么设定了三个固定量?” 斯坦利讥笑:“你们知道什么是学术质询吗,还是以为学术质询只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这个问题太简单了,PAPO的内置公式会设定三个固定量,是因为如果将其中两个固定量改为随机引入量,会造成矩阵混乱。” 祈言半点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讥讽,问出第二个问题:“两个随机引入量为什么会造成矩阵混乱?” 斯坦利有些不耐烦:“有完没完?当三个量都是固定量时,可以保证任务矩阵中每个小任务计算量一致,当计算量一致的小任务比例高于百分之九十五,实际加速则会超过二十倍提速。” 他答完,故意问,“你现在读二年级吧?要不要前辈教教你什么叫任务矩阵?” 江启也跟着其他人一起笑起来。 祈言神情不变,在几人的笑声中接着问:“第三个问题,设定的第二固定量,SE=81.927,怎么算出来的?” 江启笑容仍挂在嘴角,却在斯坦利的沉默里逐渐淡了下来。 斯坦利没有答上来。 祈言看向江启:“提交的报告中,标明了是你负责数据部分,请问,设定的第二固定量SE=81.927,是怎么算出来的。” 江启根本不知道祈言说的是什么! 提交的作品内容对他来说太难,他连从头到尾看一遍都做不到,因为根本看不明白。 他之所以毫不担心,是因为这个作品的实际架构人,将所有的内容都详详细细地讲解过,且保证斯坦利他们是将每一个细节都掌握明白了的。 他不懂为什么斯坦利会在这里掉链子。 台下已经有人在交流着什么,伊伦更是从头到尾神色严肃,目光如芒。 这一刻,江启心跳如擂鼓,一声声砸在耳膜上,连呼吸都有了憋闷感。 他恍惚看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向了他,每个人都在心里嘲笑他! 没有得到回答,祈言继续提问:“第四个问题,设定的第三固定量,PE=0.7691,是怎么算出来的?” 斯坦利的冷汗沿着鬓角流了下来。 这根本就不是他算的,他怎么知道原架构者为什么会设定这个数字?而且,明明提交成果之后,只需要等着拿奖就行,谁会深究这个数字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 随着斯坦利的沉默,会场的交谈声逐渐变大,甚至到了需要评委会代表要求“安静”的程度。 祈言既不见傲慢,也不见嘲讽,他神情如最初般平静:“第五个问题,并行计算下,完成了计算的任务矩阵在等待其余未完成计算的任务矩阵,因此,最终的计算速度,取决于最后完成计算的任务矩阵,对吗。” 斯坦利手指发抖,干涩道:“是。” 祈言继续道:“那么,” 斯坦利猛地握紧拳头,甚至对祈言接下来的话产生了恐惧。 “请问,此时,你们引入了阿普尔顿公式作为处理基准。” 斯坦利大脑已经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他隐约记得,是听过阿普尔顿公式这个名词,于是艰难点头:“是的。” 祈言:“这里为什么使用阿普尔顿公式,而不是使用赫尔曼公式作为处理基准?” “赫尔曼公式?” 斯坦利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连续重复“赫尔曼公式”这个陌生的词汇,最后发怒一般咬牙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赫尔曼公式!” 祈言语气平淡地指出:“不知道吗?可是,阿普尔顿公式的别名,就是赫尔曼公式。” 斯坦利表情滞住。 江启出声:“你这是语言陷进!不知道公式的别名,并不能说明什么!” 祈言:“那请你们中的任意一个人解释一下,此处为何引入阿普尔顿公式作为处理基准。” 鸦雀无声。 一分钟后,祈言再次开口:“我询问的PAPO内置公式设定的三个固定量,以及阿普尔顿公式的引入,是你们提交的作品的架构核心点,但你们都无法回答相关提问。” 他朝向伊伦,“您好,我认为,本次学术质询已经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第三十三章 伊伦难得怔愣, 近十秒才反应过来。 实在是过程……太过迅速了。 以她自入职至今、处理上千起学术争端的经验来看,进行当场对质,确定此次伦琴奖一等奖获得者为学术造假, 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但她没想到,不, 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 祈言只用了五个问题,就将被藏起来的真相公诸于众。 作为作品的架构者, 不可能回答不出与架构核心相关的问题。如果只是一个问题,可以归咎于其它,但连续五个问题都无法解答,只能说明,站在颁奖台上的五个人完全没有参与作品的架构。 伊伦开口:“本次学术质询——” “等等!”江启突然开口打断了伊伦的话。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奖杯, 努力忽视观众席上投来的各色目光,朝向伊伦,“我有话要说。” 伊伦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启非常清楚, 一旦他学术造假的罪名成立,那从此以后, 不仅是图兰, 包括勒托所有的学校,都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的未来也会彻底完蛋, 他这辈子, 都挣不脱这个骂名。 明明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被带回了祈家, 他才成年,他已经进了图兰,以后他无论做什么, 都会顺风顺水一片光明,他还会接手祈家所有的事业…… 他必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 江启露出最为得体的笑容,显得谦和有礼:“您好,我是图兰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江启,入学至今,只有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 叶裴听到这里,皱眉小声说:“他是想表达什么?” “我承认,我出于虚荣心,找到了由图兰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四个前辈组成的参赛队伍,表达了自己想要加入的意愿。但因为我才一年级,基本什么都不懂、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拒绝了我。” 说到这里,江启表情赧然,“但我实在是太想参加、太想让家人和朋友夸奖我了,所以我提出,只要让我加入,我可以支付一定的报酬,他们同意了。” 与江启一起站在台上的斯坦利已经意识到江启的目的,脸色变得难看。 一年级学生加入参赛队伍,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去混履历。大部分都是家境不错,想给自己镀镀金的——这样的情况在勒托并不少见,不提倡,却也被默许。 与学术作假相比,把自己说成一个虚荣、以钱开路的富家子弟,后者几乎不痛不痒!甚至日后开玩笑时,还能说两句“差点因为识人不清着了道”。 “在加入队伍、且确定如果获奖,我就会出现在获奖名单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参与过作品的架构,这也是为什么提问我回答不出来的原因。”江启目露羞愧,又有些无措,“我只是太虚荣、太急了,我……我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学术是崇高的,是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作假的!” 与此同时,星网直播伦琴奖颁奖典礼的页面上,群情激愤中,也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虽然花钱给履历镀金这种事不太赞同,但对于勒托的富家子弟来说,好像是常规操作?这个一年级的有点惨,明显也没想到自己花了钱,竟然买砸了!” “——十八岁啊,确实是虚荣好面子的年纪,不过还是知道学术容不得造假。” “——希望他吃个教训吧,以后还是自己好好学习。” 江启最后说道:“但不管怎么样,我依然会为我自己做的事负责。”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斯坦利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这么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轻轻松松地摘出去? 他们被判定学术造假,江启却只是单纯被连累而已?那么,不出一个月,等事情过去了,江启依然可以回图兰上学。 可他们呢? 江启已经摘出去,他们自然会被彻底视作弃子。 斯坦利望向观众席里江云月的方向,不用猜都知道,那个女人必然一脸警告地望着他们,让他们保全江启,否则,必然会被报复。 可是,学术造假成立,他们未来是不可能在勒托甚至在中央行政区待下去了。 斯坦利跟旁边的人对视两眼,在伊伦询问“请问江启阐述的情况是否属实”的时候,他扫了眼江启不惊不怖的模样,开口:“当然不是。” 江启猛地转过头,眼里是藏不住的不可置信。 斯坦利回以恶劣的笑,几下就抖落了所有事情:“我和我的三个队友原本准备了另一个作品,水平中等偏上,没指望拿奖。开学半个月吧,江启找到我们谈合作,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并且保证,我们可以拿伦琴一等奖,万无一失。我们商量后就答应了。之后,有人把架构好的作品给了我们,对,就是被评为一等奖那个,那个人还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了一遍,让我们记住,以防有人询问作品相关的问题。” 他看向祈言,“那两个固定量根本不是我算的,我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有什么阿普尔顿赫尔曼函数,我听都没听过。” 江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僵硬反驳:“你污蔑!” “污蔑?”斯坦利讽刺,“我一个开普勒大区来的学生,家境普普通通,没权没势,怎么敢污蔑你?哦,大家应该很疑惑吧,为什么江启这么确定一定能拿一等奖,还万无一失?因为江启的妈妈,江云月女士,每年都给伦琴基金会注入大笔的星币,这可是原话。” 满场哗然,星网直播的页面,评论都空白了一瞬。 斯坦利破罐子破摔,又看向叶裴:“对了,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没拿奖?因为在你们作品提交成功的第二天,就被伦琴基金会的人删掉了。” 江启发着抖,但他知道,这件事他不能认下:“你没有证据——” “真是抱歉,证据我还真的有。”斯坦利看完江启骤变的表情,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一段录音。 先是一个语速徐缓的女声:“这是小事,我不会让那几个人的作品出现在评选行列,安心等着,一等奖只会是你们的。” 接着是斯坦利自己的声音:“可是——” 女声慢悠悠地反问:“怎么,不放心?” 录音非常短,像是仓促间录下的,到了这时,斯坦利反而没了顾忌:“这是我怕江启和他妈妈反悔不兑现承诺,找机会悄悄录下来的,有备无患嘛。各位大可以拿去进行声纹对比,看是不是江云月女士的声音!” 现场的人跟星网看直播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反应。 “——这个事件发展超出了我的想象……刚刚江启声情并茂的一番演说,全是想洗白自己的假话?我窒息了。” “——这算不算狗咬狗?” “——我就想知道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仅学术作假,内定第一,还利用权力删掉别人提交的作品?谁给他们的权力!” 现今信息传播本就极为迅速,不过五分钟,星网上便沸沸扬扬,伦琴奖评委会不得不中途暂停,表示将会在严谨的商讨后,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 期间,江启一直站在颁奖台上,空着手——奖杯已经被工作人员收回。 每一秒,都仿佛凌迟。 他想,他应该怎么才能翻盘,他怎么能败在这里?怎么可以被祈言踩在脚下? 可现实却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斯坦利反而没再开口,跟另外三个人站在一起,等最后的结果。 伊伦代表学术仲裁委员会,亲自监督商讨过程,并找人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祈言三人被删除的作品数据。 半小时后,伦琴奖评委会的商讨有了结果。 商讨决定,收回颁发给江启等五人的奖项及奖杯,终生禁止江启等五人参与伦琴奖评选。 同时,评委会在反复审核后,重新评定祈言等三人的作品为本届伦琴奖一等奖。 评委会代表的话音刚落,祈言便代表三人开口:“抱歉,我们自愿放弃伦琴奖。” 现场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三个人身上。 陆封寒站在会场的角落里,望向如青竹般坚定的祈言。 他想,这是临时做下的决定,又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决定。 明明日常生活里,祈言娇气又迷糊,可他内心却极为笃定,原则分明。而他的底线之一,便是科研与学术,不,应该说——是真理。 陆封寒常年混迹于硝烟与鲜血组成的前线,少有闲暇去了解和思考一些似乎离他很远的东西。 但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古往今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算一个公式的答案,去验证一个猜想成立与否。 为什么在科技大毁灭后,依然有那么多科研工作者,无畏地加入“科技复兴计划”,终其一生。 为什么明明反叛军的刀锋无处不在,黑榜就立在每个人心里,却依然有那么多人无谓生死。 颁奖台上,在祈言说出放弃伦琴奖后,叶裴进双眼明亮:“我们不认为,一个会将我们提交成功的作品随意删除,会在我们询问时,毫不严谨地给出‘你们没有按时提交作品,所以不在评选行列’的敷衍反馈的组织,会对学术抱有多大的尊重。” 蒙德里安接着道:“同样,我们也不认可一切将‘学术’作为垫脚石、敲门砖,作为敛财工具,作为提高自己社会地位与声望的行为。学术应该是纯粹的,学术也是无数人夜以继日、殚精竭虑的持之以恒,是无数人穷尽一生、不求回报追逐的真理,是脚下的大地,也是头顶的星空。” 蒙德里安站得笔直:“我们不接受一等奖。” 全场肃静。 这时,有四个年轻人走上颁奖台,相比书卷气,他们身上兵戈之气更加明显。 将手里握着的奖杯还了回去,其中一个身形劲瘦的男生笑道:“我们是第一军校的学生,虽然能拿奖很高兴,奖金也很高,但……就当是我们不配吧。” 接着,又一个队伍走上颁奖台。 黑色短发的年轻女孩站在队伍前,脊背挺直,开口:“我们是沃兹星伯格森学院的学生,伯格森学院没什么名气,很小,全校只有几千人,这次侥幸拿到二等奖,我们大概会被写进校史里。” 她抬抬肩膀,语气洒脱,“现在将奖杯尽数归还,理由……也当我们不配吧。” “我们是图兰学院的学生,”第三个和第四个队伍走上颁奖台,其中一人面朝观众席,“图兰学院校史陈列馆前,有一块伫立了两百年的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荣耀归于真理’。” 他目光清朗,字句清晰:“我们追逐荣耀,更追逐真理!” 伊伦深深看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 我们追逐荣耀,更追逐真理。 从他们身上,她依稀窥见到了联盟的未来。 当天晚上,星网出现了无数以“我们追逐荣耀,更追逐真理”为标题的新闻,报道关于此次伦琴奖颁奖风波与学术造假的新闻。 而在伦琴奖颁奖典礼结束后不久,图兰学院发布官方公告,开除江启、斯坦利等五人学籍,终生不再录取。又有多家评委会通告,无限期禁止江启等五人参加学术评选。 “——当时正在看直播!现在在通过全息模式,看图兰学院校史陈列馆前面那块石碑!立这块碑的人原话是,‘此处之荣耀,尽归于真理’!太热血了!我想考图兰!请问事情的后续出来了吗!” “——你要哪个后续?该开除的被开除了,按照联盟法律,相关人员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另外,伦琴奖评委会连夜开会也没用,不止学术仲裁委员会,全网都在查他们,大家都怀疑他们不止这一次作假,可能以前也有过,否则不可能这么熟练!” “——后续之一,被薅了一等奖那个队伍提交的作品的真正架构人被找出来了,据说收了三百万星币!已经被终生剥夺科研资格!” “——伦琴基金会常务理事因为亲手删了真·一等奖提交的作品,被革除了职位,那个江启的妈妈江云月也没了基金会的成员资格,大快人心!” “——后续!伦琴奖明年是办不了了,资格被撤除了!以上全员被追究刑事责任!” “——这大概也是后续之一?第一军校内网交流区里,正在集体反思,为什么联盟最强败家子的人都这么会说,他们扔奖杯的时候,怎么就只憋出了不到十个字!” 从丽舍音乐大厅离开,对于这件事在网上造成了多大的风波,祈言三个人都没心思再关注。 叶裴和蒙德里安各自倒进来接自己的悬浮车里,闭着眼朝祈言和陆封寒挥挥手,没两秒就睡了过去。 黑色悬浮车停到身前,两人坐上车,陆封寒手搭上操纵杆,见祈言没睡觉,便开口道:“要是饿了记得告诉我,营养剂我带了。” 从十八号开始,祈言和叶裴、蒙德里安三个人,将获奖队伍提交的作品全都从头到尾仔细推演了一遍。 在将注意力集中到江启那支队伍的作品后,祈言找到了斯坦利几个人从入学以来所有可以查到的论文和相关资料,全部看完后,十分严谨地得出结论——架构作品中涉及的几个核心点,根本不在斯坦利几个人掌握的知识范围内。 祈言还临时做了一个检索工具,通过一等奖作品中透露出的惯用逻辑、架构习惯等信息,进行搜索和对比排除,最后圈定了这个作品真正的架构人。 这其中,已经不只是为了他们的作品被恶意删除、没有拿到伦琴一等奖,而是为了学术公正。 为了这四个字,祈言三四天里,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一口食物没吃,全靠营养剂撑着。 到今天,因为累得太狠,连营养剂都没咽下去。 陆封寒没劝——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触及的底线,以及坚决捍卫的原则。 祈言慢了几秒:“饿了。” 唇角轻笑,陆封寒拿出橘子味的营养剂,将封口撕开,喂到祈言嘴边。 祈言没精神,松松含着。 陆封寒耐心好,等他小口小口地喝完,才把空了的包装放到一边,还手很欠地顺手戳了一下祈言的脸颊。 祈言只半瞥了他一眼,没躲。 握着操纵杆,陆封寒心满意足。 等悬浮车在家门口停下,陆封寒偏头,便见祈言已经睡着了。 冷淡清透的双眼阖拢,睫毛平直,柔软无害,落下的一层浅浅阴影与眼下白皙的皮肤对比明显。 白瓷一般脆弱。 不知道看了多久,陆封寒蓦地回神。 他下车,绕过车头,停在门边,等车门向两侧滑开后,他俯身,小心松开座位的安全防护。 确定祈言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将祈言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把人横抱进了怀里。 悬浮车的车门在身后缓慢合拢,陆封寒抱着人,手揽着细瘦的腰,垂眼看了看睡着的祈言,无奈地想—— 又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我们追逐荣耀,更追逐真理”这句话时,差点掉眼泪,闲闲泪点果然为负数…… 第三十四章 祈家。 江云月坐在沙发上, 身上还穿着昂贵的定制礼服,鬓角却有些凌乱,神情也不似往常般平和。 江启从到家之后, 一直在出神,他低头紧盯自己的掌心, 手指动了动, 自言自语一般:“我明明已经把奖杯握在手里了。” 他像是看见了虚幻的场景,话也说得轻轻飘飘:“我拿着奖杯站在颁奖台上, 我说完了获奖感言,所有人都注视着我,他们都觉得我很厉害,我——” “江启!” 猛地被喝止,江启笑容中断, 在脸上凝固为一个颇为僵硬的神情。 江云月毫不客气地打断江启的臆想,见自己的儿子呆呆看过来,又心软了, “江启,没关系, 以后还有别的机会, 你是祈家的儿子,是祈家的继承人, 不仅是奖杯, 就算是将祈言踩在脚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江启盯着江云月, 脸上突然露出几分恐惧:“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他回想起他站在颁奖台上,祈言投过来的冰冷目光, 像刀一样锐利,刮得他生疼。 “提交的报告中,标明了是你负责数据部分,请问,设定的第二固定量SE=81.927,是怎么算出来的。” 这个问题像魔咒一般,让他刹那间又回到了颁奖台上,被所有人鄙视、讥讽的目光包围,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搭在大腿上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第二固定量……我不知道什么是第二固定量,为什么是81.927?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江云月皱了眉。 她没想到,不过一次颁奖典礼,几个问题,就把江启吓怕了,甚至再生不出跟祈言一争的心思。 她江云月的儿子,怎么这般无用? “勒托每天无数事情发生,风头很快就能过去,你要忍得住。等你能说一不二了,谁还在意学术造假这样的小事?” “小事?我被图兰开除了,星网上所有人都在骂我,说有人都说我恶心,”江启惶恐道,“联盟法律对学术造假惩罚很重,我还会被监禁!”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妈妈,你明明说只要按照你说的做,绝对不会有事的!” 江云月难以置信:“你是在怪我?” “难道不怪你吗?我全是听了你的话!” 江云月铁青着一张脸:“我都是为了谁?我把你从普通居民区里带出来,让你摇身一变成了祈家的少爷,让你在勒托上流社会站稳了脚跟!让你风风光光!你现在,怪我?” “为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我不过是你笼络祈文绍的手段,不过是你嫁进祈家的筹码!你让我跟祈言争,不过是为了吐出被林稚压着的那口恶气!你让我讨好祈文绍,让我好好学习进图兰,全都是你在为你自己打算!” 江启说到这里,心里痛快,对,一切都是他妈妈造成的!于是愈加口不择言:“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可以稳坐祈家夫人的位置?你不过是一个不择手段上位的——” 在江启将最后那个词说出来之前,江云月狠狠一巴掌打到了江启的脸上。 她面无表情地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个儿子已经废了。 这时,大门打开来,祈文绍穿着深灰色长款风衣,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青着脸的江云月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打了江启的手更是紧握成拳。 这一次,祈文绍却仿佛没有看见江云月的眼泪,他站的有两三步远,“你们学术造假的证据齐全,等逮捕令下来,警察就会上门。” 江云月泪眼看向祈文绍,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祈文绍有些不耐烦,压着火气:“是想哭给谁看?我才走几天,你们母子两个就给我弄出了这么大一摊事情!是觉得祈家的面子被败坏地还不够吗?” 江云月收了眼泪,哽咽道:“事情不是那样的,你知道,林稚那么聪明,祈言完全遗传了她,他不想再看见我和江启,所以才故意针对我们!” 跟祈文绍相处二十几年,江云月完全知道祈文绍的心病在哪里。 为什么明明她只是中人之姿,有点小聪明,却依然得祈文绍宠爱?不过是因为,林稚太漂亮了,也太聪明了。 祈文绍最开始确实一见钟情,迷恋林稚的美貌以及林稚带给他的不可捉摸感。他看不懂林稚,万分想要去了解林稚。 然而,他逐渐发现,天才和普通人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无法理解林稚追逐的目标、无法理解林稚随口提到的那些定理、实验。 跟林稚站在一起,他的自尊心坍塌成泥,涌起了极度的自卑感。 所以,她才有了机会,接近祈文绍,成全了他的自尊心。 她还记得,祈言两岁时,就已经完全显露出超越平常人的智商和逻辑能力,江启只比祈言小三个月,长相智力却很普通,甚至学什么都很慢,她很担心。可一段时间后她发现,祈文绍厌恶祈言,更喜欢江启——因为祈言跟她妈妈一样,让祈文绍感到了自卑和恐惧。 甚至在交谈时,祈文绍会称呼祈言为“小怪物”。 她一边讥笑于这个男人脆弱的自尊心,一边以此为突破口,一步步坐稳了现在的位置。 听完江云月说的话,祈文绍见满脸是泪的江云月和表情慌乱的江启都望着自己,仿佛自己便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主心骨,心里的怒气散了不少。 他又不是不清楚江云月和江启,只有点小聪明,一遇到事就六神无主。 祈文绍声音缓下来:“这次事情闹得大,等警察上门,你们先配合。按照联盟法律,监禁时间至少九个月以上,不过我会找最好的律师,再交大笔的罚金就是了。” 江启想说什么,被江云月一个眼神制止。 祈文绍又道:“等你们解除监禁出来,江启,图兰学院你是没办法上了,勒托也先不要待,另找个学校。云月,你手上管着的基金会和慈善项目,也都先放开,跟江启一起离开,避避风头。” 江云月心慌,她如果真的离开了勒托,等再回来时,祈夫人这个位置还会是她的吗?但她知道,现在她和江启能倚仗的,只有祈文绍,于是温顺道:“我知道的,我们都听你的安排。”说着,眼眶又红了。 祈文绍安慰她:“只要没跟军方扯上关系,事情就很好解决。一个伦琴奖而已,放心,我很快就会接你们出来的。” 江云月含泪点头:“我们等着你。”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第二天,《勒托日报》头版里就刊登了江云月和江启被警察从祈家带走的现场画面,一时间,星网关于伦琴奖的讨论热度又添了不少。 而《勒托日报》这一期的头版头条,是纯黑加粗的两句话。 一句话是:“聂怀霆,你穷兵黩武!” 另一句是:“克里莫,你鼠目寸光!” 前一位是太空军总司令、现中央军团军团长、联盟四星上将聂怀霆。后一个,是联合作战司令部司令,同样是联盟四星上将的伍德罗·克里莫。 聂怀霆是标准主战派,鹰派标志性人物,曾在就职演说上掷地有声地表示,必将倾尽全力,在任期之内,解决反叛军这一心头大患,为联盟群星而战。 克里莫则是主和理念的拥趸,鸽派代表,认为反叛军与联盟同出一源,曾公开表示,虽因科技大毁灭之顽疾,走向不同方向,但若有朝一日,反叛军愿重回联盟版图,仍是手足同胞。 两人不和已久,时常公开呛声,但因远征军长驻南十字大区前线,近十年一直压着反叛军打,战功彪炳,远征军总指挥陆封寒又是聂怀霆的嫡系,导致聂怀霆一直压克里莫一头。 至少在《勒托日报》头版头条公开互呛的情况,以前是绝不会有的,更别说公然指责聂怀霆“穷兵黩武”。 见陆封寒对着头版一直没往下翻,祈言咬着面包,问他:“你在看什么?” “远征军十月三号那场二次溃败,造成的影响已经表现出来了,”陆封寒抬眼见祈言脸颊鼓起来一块,面包片上被咬出了一道圆弧,原本肃冷的神情霎时柔和下来。 觉得这模样的祈言有点像仓鼠,又觉得全联盟肯定没有这么好看的仓鼠。 祈言咽下食物,看完今天的头版,接上陆封寒的话:“因为前线接连溃败,远征军已经退到了约克星,所以聂怀霆将军话语权旁落,主和派上位?” “不止,”陆封寒捻了捻手指,“反叛军接二连三搞突然袭击、狙杀黑榜名单给普通民众造成的恐惧,更是催化剂。” 他语气低沉:“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和畏惧时,战与不战、主战主和,都失去了意义。说到底,军方是联盟的一把刀,而刀柄,握在所有联盟公民的手里。” “不战而屈人之兵?”祈言道,“还没到那个时候。” “确实,但苗头已经出现了,”陆封寒话里听不出喜怒,“克里莫说聂怀霆好战、不重视人命,他还真敢说,老而不死脸皮厚。军方现今在联盟之所以地位特殊,同级的军政人员,军方的人实际至少会高半级,像蒙格那样的上校出现在祈家的庆祝会,也会得到众人的殷勤吹捧,就是因为前线战火一直存在。” 他毫不避讳地说着联合作战司令部司令的坏话:“克里莫是尝到了甜头,想要军方一直将超然的地位维持下去,不想失去这种绝高的特权,所以生怕哪天反叛军被灭干净了,联盟再没仗可打。” 看着头版上“穷兵黩武”几个字,陆封寒冷哼:“他可巴不得远征军再吃两次败仗,跟反叛军在前线多对峙个几十年更好。” 祈言想了想:“这样不好。” “谁都知道不好,一次小规模的战斗,就要死多少人?大概在克里莫眼里,每次报上去的牺牲名单和战损,都是数字而已。” 陆封寒讽意愈加明显,“克里莫真上了位,说联盟跟反叛军明天就签停战协议,顺便把整个南十字大区划给反叛军我都相信。” 祈言察觉到了陆封寒的烦躁和压抑。 他计算了一下“破军”的进度,安抚陆封寒:“我会努力的。” 努力早一点把“破军”做出来。 陆封寒被他认真允诺的神态逗笑了:“你努力什么?”他屈着手指,指节碰了碰祈言的脸,“你啊,先好好努力吃饭,重一点。” 吃过早饭,祈言带着陆封寒去学校,刚进教室,就听见了蒙德里安的声音:“……是无数人夜以继日、殚精竭虑的持之以恒……” 夏知扬见祈言进来,兴奋道:“我刚刚还在听你说自愿放弃伦琴奖,下一秒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祈言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你们在看昨天的颁奖?” “对,伦琴奖颁奖典礼不是直播吗,我当时没看,现在只能找视频来看了,不过这个播放量真是绝了,比芙吉琳娜演唱会现场的播放量都高!”夏知扬兴奋感叹,“你们太帅了!” 祈言想到后来上台的几个队伍,借用了夏知扬的形容词:“嗯,他们都很帅。” “‘此处之荣耀,尽归于真理!’我才知道校史陈列馆门口的石碑上写的是这句话!”夏知扬与有荣焉,又感慨,“不过图兰太大了,这都上学第二年了,我从来没逛到校史陈列馆那边去过,所以不知道那里立着块石碑这件事,真不能怪我。” 祈言想,他也一样,他入学以来,教室实验室两点一线,有空时会去一下图书馆。 夏知扬一张娃娃脸满是笑容,眉飞色舞:“对了对了,我刚刚就想说,江启和他妈被警方带走的场面,大快人心!我整个人从头顶到脚底都畅快了!而且真是不懂,干什么非要去作假?学渣又怎么样,不偷不抢,努力毕业不好吗?” 说完,夏知扬又朝祈言飞了个眼风:“我其实最想问的是,你刚刚在来教室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插曲?” 祈言仔细跟回忆作对比:“没有,只是,今天路上的人多了。” 夏知扬捂着心口:“不争气啊不争气,我来学校来得早,听见好几拨人商量要拦着你给你告白,竟然一个都没说出口?” 祈言还没回答,陆封寒先开了口:“告白?” 语气有些不善。 “对啊,其实不少人早就瞄准祈言了,只是祈言看起来冷淡又不好接近,都只敢远远看着。这次颁奖礼,祈言又圈了一大波好感,于是原本远远看着那批人,惊觉竞争又大了,就计划着先告白再说!” 陆封寒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敌意:“你们联盟最强败家子的学生,都这么闲?”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学校男女比例挺均衡的,而且因爱情而结合,有利于人类的繁衍!”夏知扬又对比,“当然,河对面的学校,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全校都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就不纳入讨论范围了。” 陆封寒回忆完——原来路上遇见的那些来来回回总挡路的,全是想跟祈言告白的? 最近的都只敢停在三步开外,吞吞吐吐半个字说不出来。 告白? 呵,不自量力。 夏知扬摸摸耳朵上扣着的金属环,苦想:“欸,祈言,会不会是因为他一直跟在你旁边,所以别人都不敢凑近?” “他”指的自然是陆封寒。 陆封寒想,这是让祈言不要带着他,给那些不知道是些什么的人制造接近的机会? 眸色微沉,陆封寒往椅背一靠,开口:“我签的合约上,可是写的,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保护我的雇主人身安全。” 他望向祈言,“对吗?” 祈言点点头:“对,他保护我。” 听了这句,陆封寒心里的烦躁感好歹是褪了一点。 他暗想,看来以后要注意着,可不能让小娇气被人哄走了。 第三十五章 上完课到实验室, 叶裴和蒙德里安正在讨论什么,见祈言进门,叶裴挥手:“祈言快来快来!” 很明显, 好好睡过一觉之后,两个人看起来至少都不再是时刻濒临猝死的状态了。 祈言走近:“怎么了?” 蒙德里安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庆祝?” 叶裴精神满满:“成功破坏敌方阴谋后, 未来科研工作者们的庆功宴!” 她数给祈言听, “我,蒙德里安, 还有伦琴二等奖两支队伍的人,伯格森学院一个,第一军校一个,如果你要去的话,就六个人!” 祈言没答, 而是先看向陆封寒。 叶裴和蒙德里安都疑惑于祈言这一举动的含义,陆封寒却有几分明白——因为有第一军校的人参加,所以来询问自己的意见? 不认为自己是想多了, 陆封寒又觉得有意思,明明是个小迷糊, 知道的事情却似乎不少。 陆封寒在祈言的注视下挑起眼尾:“我跟着,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想,祈言愿意的话, 确实可以多跟朋友们出去玩玩儿, 天天不是闷在学校就是闷在家里,闷得不开心了怎么办。 一旁的叶裴恍然大悟, 原来祈言是在询问保镖的意见,能不能去、是否安全。 脑补了不少惊险的剧情后,叶裴觉得自己邀请地是不是有些莽撞了。 而祈言听完陆封寒的话, 点了头:“我也去。” 聚会的地方定在天穹之钻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几人要了一间包厢,坐在椅子上,仰头就能看见穹顶用全息投影布置出的一整片璀璨星河。 伯格森学院的女生叫铂蓝,就是领着队伍上台归还奖杯的黑色短发女生,她正在抒发观后感: “天穹之钻广场排在‘勒托必去排行榜’前三是有道理的!喷泉表演很美,听说每天的剧目都不一样,我离开勒托前一定会再去看一次!就是游吟诗人太多了,我从喷泉走到这里,遇见了五六个正在发表演说的游吟诗人。” 叶裴依旧束着高马尾,笑道:“天穹之钻广场的游吟诗人含量日常超标!时常让我担心,那些游吟诗人的言论会把旁边雕塑群的雕塑气活过来。比如站在陆钧将军的雕塑旁,宣扬放弃战争,跟反叛军握手言和。” 陆封寒听见“陆钧”这个名字,给祈言倒水的动作有半秒的停滞。 他垂眼,散漫地想,陆钧应该够欣慰了,死了快二十年,依然有人记得他。 死得不亏。 话题换了两轮,铂蓝聊起自己的小队架构参赛作品的事,“我们学院从来没有参加伦琴奖的经历,等跟我的队友一起准备到后期时,发现时间算来算去,怎么都赶不及了,当时就想,放弃吧。” 叶裴听得认真:“然后呢?” “后来我偶然发现,Y神以前开源的一个模型,拿来替换掉我们原本用的基础模型,那一部分需要的时间,立刻就从六天减到了两天!我们这才惊险赶上了,在截止前一天提交了作品!” 陆封寒对铂蓝提到的什么基础模型之类的不太懂,但他知道“开源”是怎么回事。 他单纯想起,在决定将PVC93开源时,祈言曾说过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开源后,让所有需要的人都能用上,能为极少数的人节约一点时间,也是好的。 陆封寒曾无数次听过Y的名字,可从来没见过Y本人,更不知道Y的年龄、长相和经历。 但他想,像Y,像祈言,或许出发点都是相似的。 兼济天下。 铂蓝说到:“我听说你们队三个人,五天就把作品架构出来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裴想起那几天都还心有余悸:“差不多吧,临时决定要参加,熬夜熬的我快猝死了!” 蒙德里安指指自己眼下的青影:“不知道多久才会散。” 第一军校的人叫夏加尔,身材劲瘦,不算壮硕,露出的半条手臂肌肉却紧实匀称。他正埋头吃餐前小食,闻言抬头:“真的用的五天?河对岸的,你们都是什么怪物!” 叶裴趁机问出自己的疑问:“你们才是怎么回事,往年不是从来不参加伦琴奖的吗,今年怎么突然参加了?” 夏加尔想,以前都训练去了,谁知道伦琴奖的奖金这么高?一等奖五十万星币!五十万!要是以前就知道,还轮得着你们联盟第一败家子耀武扬威承包好几年? 他幽幽叹气,觉得往年的奖金就像倒进校门口那条河里的水,眨眼就被冲走了! 心好痛! 但这些话必然不能说,特别是不能跟河对面的说,不然面子往哪里放?于是他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四年级,快毕业了,模拟战术课什么的分数全拿满了,在学校没事做,只好参加参加。” 陆封寒撩起眼皮,打量夏加尔。 四年级上半学期就已经把模拟战术课的分都拿满了,勉强还行,身体素质看起来也还不错,脑子拎得清楚—— 思绪停住,陆封寒自嘲,人都没在前线,还操着远征军总指挥的心。 倒是夏加尔,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迅速望过去,又没发现有人在看他。 难道是错觉? 不过,他又不由地多看了看坐在祈言旁边的男人。 这个男人进门时就让他下意识地提起了戒备,完全出于本能反应。不过对方的视线只淡淡扫过他——半点没放眼里。 夏加尔松了口气,又莫名有点失落,这种情绪说不清由来,大概是,这个男人很像同类,甚至是比自己厉害许多的同类。 可对方不搭理自己。 等夏加尔观察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又一眼,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知道他像谁了! 见夏加尔一脸惊愕,勺子都“啪”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几人看过去,铂蓝奇怪:“你怎么了?” 问完,就见夏加尔手指一抖一抖地指着陆封寒,眼弧都睁大了:“你——你——” 陆封寒靠在椅背上,颇有兴趣:“我什么?” 夏加尔终于说出来:“你怎么长得这么像陆指挥!”开了头,后面终于不结巴了,“我在学校的校史册里看见过陆指挥的照片!你跟他长得好像!” 陆封寒手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心想,我才毕业没十年,三十不到,就已经进校史了?有这么老? 叶裴几个都好奇:“像谁?陆指挥?” “我们第一军校的荣誉毕业生,现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总指挥!”夏加尔盯着陆封寒看,又有些不确定,“不过现任前线高级军官的影像都是保密的,为了安全,很少公开。我也只在校史册上见过照片,那时候陆指挥才刚成年,好多年过去了,长相肯定有变化。” 而且这个男人是祈言的保镖,不说跟远征军,连跟南十字大区都扯不上一星币的关系。 他又叹气:“都过去这么久了,陆指挥还没找到,应该凶多吉少了吧。” 蒙德里安他们也都明白过来,夏加尔说的是谁。虽然都是姓陆,但联盟一星准将,远征军总指挥,可能给人当保镖吗? 梦里都不可能。 只会是长得像而已。 短暂的沉寂后,铂蓝提议:“我们碰一下?” 几人都默契地端起了酒杯。 酒杯相碰,清脆声里,夏加尔开口:“希望陆指挥平安别死!” 一样举着酒杯的陆封寒心情尤为复杂。 喝完杯子里的酒,夏加尔再止不住话:“军方一天没发布陆指挥的讣告,在我心里,陆指挥就还活着!” 他双眸发亮,满眼热忱:“你们不知道,陆指挥在第一军校,就是一个传说!十五岁就被破格录取,十五岁啊!进校后没多久,就开始了男神之路! 你们知道第一军校模拟战术课的最高分是谁吗?这么多年了,无数人试图刷分超越,第一却依然是他!还有热武器导论、作战指挥学、星舰实操课、单兵作战课,好多好多,每门课有史以来的最高分都会被系统记录,所有人都能看见,而这些记录的第一排,整整齐齐,都是一个‘陆’字!” 陆封寒难得回忆起在第一军校的日子。 那时争强好胜,从不藏拙,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老子最强。狂到什么程度?狂到输入记录时,全名都懒得写,一个“陆”字,根本不怕没人知道是谁。 至于跟我同一个姓氏的,都老老实实输入全名。 现在看来,第一军校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自己的记录都在那儿多少年了,竟然还没人打破。 夏加尔激动道:“我才上模拟战术课的时候,还跃跃欲试想挑战一下指挥的记录。” 叶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想一想,结束了,没有然后了,被完虐!”夏加尔说起来,又不甘心又佩服,“我在模拟舱里泡了一个星期都没弄明白,陆指挥当时还没成年,十七岁?他到底是怎么在敌多我少的情况下,只用了三个小时,不仅阻挡了反叛军闪电突袭,还包抄了敌人后方,混入敌方临时驻地,清了敌方七十二艘星舰!让所有来犯的敌人有来无回的同时,我方伤亡不到三位数!” 蒙德里安和铂蓝纷纷感慨出声:“听起来好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到了陆封寒极为相似的长相,或者是喝了酒,夏加尔搁在桌面的拳头握了握,眼睛却猛地一红。 “你们不知道,前线大溃败的消息传回来,我们都不敢相信。陆准将,陆指挥,他就像立在前线的铜墙铁壁,我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倒。我们都不信!他几乎从不打败仗,可这一次,全军覆没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他嗓音哽咽,又带着愠怒和迷茫,“学校的教授说,这不止是战争,更是政治,可以,我不懂,军人在战场,凭什么要用命为政治负责?” 陆封寒手指捏着酒杯,眼底幽深。 是啊,军人在战场,凭什么要用命为政治负责? 他带着出征的兄弟,除了他自己,别的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全都化为飘荡在宇宙的游魂。 再找不回来了。 一口酒咽下去,明明度数不高,却将喉口灼得发痛。 陆封寒靠近祈言,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祈言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嗯。” 走廊尽头是一处延伸出去的平台,能看见满城粲然的灯火。冷风里,陆封寒情绪上来,想拿烟,又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只好作罢。 恰好文森特拨来了通讯。 陆封寒缓了几秒才接通:“说。” 文森特跟安装了探测器似的,一听就知道:“指挥,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当我三年副官是白做的?你哼一声,我都知道你是在生气还是在嘲讽。”文森特不接受陆封寒对自己专业素养的贬低。 背靠着冷硬的墙,陆封寒一双眼望向远处,灯火映在他眼里,却没能将坚冰柔化分毫:“什么事。” 文森特不敢多说废话,怕真把人招烦了,连忙说到正题:“《勒托日报》头版头条您看了吧?” 陆封寒想起克里莫那句“穷兵黩武”,心头火气更盛:“看了。” “前线第一次大溃败、您死了之后,军方内部就冒出了很多声音,翻来覆去都在说聂将军用兵过猛,急于求成。不过那时远征军余威犹在,这些声音有,却不大。” 陆封寒冷声接话:“等第二次吃了大败仗,那些人又跳出来了?” “没错,这次远征军退到了约克星,反叛军往前走了一大截,损失惨重。您知道,不仅是让出去的行星和几颗矿星,还有炸了的星舰,用没了的炸弹炮筒,折算下来,很大一笔星币。拉通了算,联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烧钱过了。 财政部撂担子不想干,嚷嚷说军费太重负担不起。克里莫的走狗纷纷指责聂将军太过傲慢,小看了敌人的力量。连着两次战败,以及总指挥牺牲,都是聂将军自食其果。” “所以又把克里莫的那套论调搬了出来?徐徐图之?”陆封寒垂眼冷笑,“还真把反叛军当手足同胞了?反叛军朝我们开炮的时候,狙杀黑榜名单的时候,怎么没见反叛军顾念什么手足情谊?” 他沉默两秒,没头没尾地开口:“不能再输第三次了。” 连输三次,不说普通民众会不会将反叛军视作不可战胜的敌人,前线的士兵,也会对胜利产生怀疑。 “对,输了两次,聂怀霆将军一系的人不断被撤下,主和派的人接连上位,军方内部都快一边倒了。至于另一位四星上将,您知道,坚持中立绝不动摇,每次开会都跟睡着了似的不说话。” 话一顿,文森特把陆封寒刚刚说的话咂摸了个来回,悚然一惊:“指挥你不会是想现身吧?你忍住,现在还不是能出现的时候!你一出现,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不是每一次,都能像上次一样好运气!” 文森特越说越着急,“你信不信,一旦你说你陆封寒没死,过不了72个小时,你就会没命!” 陆封寒怎么可能不清楚? 主战派和主和派的矛盾已经路人皆知,你来我往斗得厉害。聂怀霆曾是陆钧的战友,他陆封寒,则是聂怀霆布在前线的一枚重棋,是针对反叛军的杀招。 若他现身,不知道会一夕间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他统共只有一条命,不够死。 可是……不甘心。 不甘心前线一场爆炸就悄无声息地带走无数条人命,而他却只能在勒托,隔着无数光年的距离,遥敬一杯酒送行。 文森特越想越急,生怕陆封寒忍不了冲动:“沉住气,三思而行,是指挥你教给我的!” 这时,陆封寒背后的玻璃门打开来。他听见动静回头,就看见祈言走了过来。 将一支烟送到陆封寒唇边,等烟蒂被咬着了,祈言拿起金属打火器,“啪”的一声,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一瞬,复又熄灭。 亮光映照出陆封寒紧绷的颌角。 陆封寒将烟吸燃,淡淡的烟雾漫开。 垂眼看着面前的祈言,陆封寒一时间,竟没有尝出这支烟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切断了和文森特的通讯,陆封寒眼底的锋锐未褪,轮廓深邃,周身裹着一层慑人的凛寒厉气。 两人靠得近,陆封寒粗粝的手指捏了祈言的下巴,因为烟,嗓音沙冷,“特意去给我买的烟?” 动作少了平日的散漫,多了强硬,力道却仍控制得很轻。 祈言纵容了他的动作,没挣扎,回答:“嗯,你说过,这能让你很快冷静。” 两人眸光相接,陆封寒觉得指下捻着的,如冬日的清晨,梅枝上积着的霜雪,馥郁又清冽。 一时间,熔浆般的躁郁重新被压抑回岩层之下。 他唇角挑起淡笑。 不知道是因为那支烟,还是因为这个人。 寂静里,他又听祈言轻声:“我感觉你很难过,就想哄哄你。” 第三十六章 陆封寒对被哄这件事很陌生, 或者说,根本就没概念。 有点像他上学时第一次坐进星舰模拟舱的感觉,手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小心谨慎又新鲜。 这辈子头一遭。 记忆里,好像没人哄过他。他父母都忙, 育儿机器人倒是有这个程序, 不过他嫌太烦太吵,每次家里人一走, 他就赶紧把机器人的程序给关了,免得机器人一惊一乍,程序错乱把系统板烧了。 后来父母战死前线,他的监护权被移到聂怀霆名下,进第一军校, 进远征军,输一次,便更狠地赢回来, 受伤了,就把敌人伤得更重。甚至所有苦痛与鲜血, 都要谨慎藏起来, 避免被发现,成为攻击的弱点。 以至于陆封寒直到此刻才知晓, 被人哄, 竟然是这个滋味。 指腹贴在祈言唇下,陆封寒语气复杂:“要是哄不好呢?” 祈言似乎没想过, 眼神有些许茫然,但他绕过了这个问题,转问陆封寒:“那……哄好了吗?” 陆封寒低笑出声, 烟头燃起的火星映在他眼里,明明晃晃,势如燎原。 他故意道:“再哄两句?” 仔细分辨陆封寒的神情,祈言判定:“你没有难过了。” 所以也没这个待遇了? 颇有些遗憾,陆封寒倒是见好就收,手松开祈言的下巴,顺势揽在了他肩上:“外面风大,进去了?” 祈言:“你抽完再进去,不然很闷。” “知道了,小娇气。” 陆封寒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用不着再抽烟,但这烟是祈言点的,他硬是等烟燃完最后一寸,才把光秃秃的烟蒂扔了。 十月末的《勒托日报》头版头条,几乎成了军方的主场,连埋头一心搞数据的叶裴都知道,财政部要求裁撤军费,降低开支,矛头直指连打两次败仗的远征军。 同时,克里莫的鹰犬多次撰文指责四星上将聂怀霆是战争狂热分子,居心叵测,不断往远征军投入大量星币还得不到回报,如此消耗,只会拉垮联盟,现在应当休战,养精蓄锐。 祈言每天早上吃面包时,已经能从陆封寒的表情来判定今天《勒托日报》的头版头条大概是什么内容、哪个风向。 关闭《勒托日报》的页面,陆封寒被乱七八糟的论调吵得心烦,捏了捏眉心:“为什么总有些人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运筹帷幄?” 他嗓音冷凝,明显心情不怎么样。 祈言回答:“因为自作聪明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自作聪明,而是,非常非常聪明。” “是这样没错。”陆封寒不无嘲讽地想,主和派那群人,次次都拿远征军两次战败做理由,可接连两次战败,都少不了他们的手笔。 向个人终端询问时间,祈言接着想起:“夏加尔和我交换了通讯号。” 陆封寒思路猛地一下被扯了回来,防备:“他跟你交换通讯号干什么?你们一个在图兰学院,一个在第一军校。” 必然不怀好意。 同时,他脑子里晃过夏加尔的模样,暗道,都四年级上半学期了,才把模拟战术课的分拿满,之前干什么去了?情绪管控能力不够强,一点小事就红了眼睛。 祈言回答:“他说你长得像那个指挥,但他不敢找你要通讯号,所以要了我的。” “他是这么说的?”陆封寒却决定以最大限度揣测夏加尔的用意——说不定是拿我做借口?于是他告诉祈言,“他看起来不够聪明,你们聊天应该聊不到一起去。” 祈言有些疑惑,明明聚会那天晚上,能看得出来,陆封寒对夏加尔抱有欣赏,今天怎么就变了? 这时候,陆封寒有点懂故事里那些恶龙的心态了。 自己爪下好好护着的稀世珍宝,偏偏有人不长眼睛,总想伺机抢取。 如何不令人恼火? 临出门前,祈言想起,“昨天离开学校时我在校门口碰见夏知扬——” 陆封寒将手里拿着的风衣给祈言披上,纠正他:“你昨天没有碰见夏知扬。” 祈言抬手套进衣袖里,又把手递给陆封寒,让对方给他理平袖子,“那他告诉我的,今天外面会下雨?” “这句话?”陆封寒想了想,“前几天在教室里好像跟你说过?不过他的天气预报不准,勒托这几天都没下雨。” 没有系扣子,卡其色风衣半掩着内里的白色衬衫,祈言单手松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颈侧的纤细线条,又问:“你会不会觉得很烦?我经常记错,还总是问你。” 陆封寒顺手捏了祈言的脸颊:“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问我,我很开心。” 祈言:“为什么?” 陆封寒朝外走,没答。 因为,你防备别人,在我面前却毫不掩饰,相信我的每一次判断,不质疑我的每一个回答——这是独一无二的信任。 甚至让我担心,我若走了,留你怎么办。 祈言和陆封寒一起去了勒托的星港。 伯格森学院的铂蓝今天启程回沃兹星,叶裴提议大家一起送她。 明明沃兹星是距离勒托很近的一颗行星,乘坐星舰跃迁也只会经过一个跃迁点,但或许是因为一旦上升到宇宙星图的概念,人类就变得格外渺小,以至于恐惧相隔数个光年的分离。 叶裴已经迅速跟铂蓝成为了知己挚友,在匆忙的人流中,两个人絮絮叨叨地商量着回去之后要相互寄东西。 夏加尔一脸没睡醒,打了个哈欠,“叶裴,你还不如跟着铂蓝一起走好了,反正勒托离沃兹也才一两个小时行程。” 刚说完,就看叶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夏加尔愣神:“你眼神怎么奇奇怪怪的?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叶裴突然大笑:“对对对,你说的太对了!要走一起走!今天29号,明天你们学校也不上课对吧?走走走,沃兹两日游!” 铂蓝也笑起来:“沃兹虽然不大,也没有勒托发达先进,但自然风景很漂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夏加尔还没回神:“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祈言几个对视,最后蒙德里安开口:“一起去吧。” 直到坐上星舰,祈言都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小声问陆封寒:“我们现在去……沃兹?” 陆封寒“嗯”了一声:“不想去?” “没有,我没去过,只是……很神奇。”祈言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以前,都很有规律,也很有计划,有时间表。” 陆封寒理解了:“第一次有这种临时行程?” “对,”祈言望着舷窗外联盟的巨大标志,“除了住的地方,我只到过勒托。” 陆封寒心被轻轻刺了一下,猜测:“因为不安全?” “对,太危险了。”祈言说起时,并没有不满的情绪。 能看得出,祈言对这一次临时出行很珍惜,也很期待。 主动帮祈言将座椅的安全设备弄好,陆封寒在低头时开口:“以后要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就不会危险了。” 星舰自民用航道驶出,一阵颠簸后,骤然一轻,整艘星舰仿佛飘在海面上的薄薄树叶。 因为是临时买的票,几个人的座位没在一起,祈言和叶裴、铂蓝之间,斜斜隔着过道。 叶裴正扒着舷窗朝外望,遥远恒星的光映在她的眼底:“每次搭乘星舰,都想感慨人类的伟大和渺小。” 铂蓝点头:“对,再一想到,航道,星舰,星图,跃迁网,都是人类发明和探索得到的,就很自豪。” 叶裴激动:“对对对,你懂我的意思!就像地球时代的大航海!发现新的大陆,不断完善地图!”她笑道,“要是我生在那个时代,我一定会是船长!” 铂蓝:“那我就当舵手!一起探索新大陆!” 随着星舰的前行,漂浮在太空中的各式残骸也逐渐由一个小点变作庞然大物。 这些都是科技大毁灭的痕迹。 空间源叠态坍缩后,引发大规模爆炸,爆炸残留物大多数都四处漂浮,联盟曾经想要清理,但数量太过庞大,力有未逮,因此航道两侧,时常能看见这些“历史遗迹”。 靠近跃迁点时,星舰舱内的指示灯逐渐熄灭,动力引擎依次关闭,脚下微弱的震动也止息。 播报开启,提示所有乘客做好准备,注意安全,星舰即将接近虫洞。 微弱的光线里,陆封寒余光发现祈言握紧扶手的小动作:“怎么了?” 祈言抿抿薄唇:“我晕星际跃迁。”他又加了句解释,“从梅西耶大区来勒托时,才发现添了这个毛病。” 陆封寒轻笑,将祈言的手指从座椅扶手上松开,搭在了自己左手腕上:“扶手太硬,你手指会疼。要是紧张,可以抓我的手腕。” 祈言指尖微微蜷缩,迟疑着轻轻搭在了陆封寒手腕上。 跟他不一样,陆封寒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寒冷,仿佛无时无刻,体温都是暖热的。 手腕再往上,是紧实的肌肉,蕴着力量,肌肉线条继续延伸,最后会藏进松松挽起的袖口里。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祈言呼吸忽然有些闷,掌心像是被烫了一下,神经末梢敏感得不可思议。 他尽量将视线转向舷窗外,去想象虫洞内扭曲旋转的单调光影。 陆封寒有点热,他用空着的右手松了松领口,但这种燥热感并没有消褪。 瞥了一眼贴在自己腕上的手,陆封寒又忍不住想,这只手明明握不了星舰的操纵杆,开不了槍,修不了炮膛,但—— 很好看。 白,修长,骨节匀称。 让他难以忽视的存在。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在星舰进入虫洞的瞬间,松松搭在陆封寒腕上的手指同时收紧,祈言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努力适应突至的心悸感。 交错的光影将祈言挺直的鼻梁和唇间的线条勾勒,让他呈现出一种隐忍的脆弱感。 看了几秒,陆封寒突兀抬手,覆住祈言的半张脸。 未被挡住的嘴唇是没有血色的淡粉,陆封寒意识到,盖住眉眼后,才令人惊觉,祈言的唇线精致又漂亮。 掌心下的人问他:“为什么捂住我的眼睛?” 陆封寒无法解释。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被蛊惑了一样,视线一直落在祈言下唇。 没有得到回答,祈言也没有固执地追问。 直到陆封寒想到了一个理由:“要不要睡会儿?” 祈言这才低低“嗯”了一声。 拿出星舰配置的静音耳塞,细致地给祈言戴上,之后,陆封寒就感觉有柔软细密的睫毛从自己手心扫过,痒意沿着神经,直直传到了心尖上。 不过没多久,祈言就从浅眠中醒了过来,他第一反应便是看向陆封寒,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星舰内没有任何声音,气氛沉滞。舷窗外,是跃迁通道扭曲的光影。 陆封寒将静音耳塞取下,放回原处,嗓音很低:“遇到了星际海盗。” 祈言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也在星舰里面?” 陆封寒眸色黑沉:“没错,装作乘客混了上来,现在正在找人。一共六个,每个人都配置了武器。” 舰舱内只有脚步声,像厚底军靴踏在地面发出来的,通过节律判断,现在舱内有两个人在走动。 祈言没有贸然打量四周,只悄悄问:“他们在找谁?” 陆封寒回答:“应该是Y。文森特提过,反叛军正在加紧追踪Y的下落,不过找到好几个疑似目标,最后都是错的。” 祈言的关注点却在:“反叛军和星际海盗……合作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只用了气音。 这个敏锐度,陆封寒颔首:“不出意外的话。不过,这不叫合作,这叫——” 祈言补上:“狼狈为奸?” 陆封寒又手欠地捏了一下祈言的脸。 祈言不满:“为什么总是喜欢捏我?” 陆封寒反而毫不心虚:“手感好。” 这时,一个端着槍的星际海盗经过祈言和陆封寒的座位旁,腰上别着两把武器,手上端着槍,戴着的半截面具挡了全貌。 陆封寒见祈言从醒来到现在,除了问了几个问题外,神情都没什么变化,问他:“不害怕?” “不怕,有你在。”祈言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凑到陆封寒耳边悄悄问,“他们找Y,是为了中控系统?” “十之八九。”陆封寒答完,觉得耳朵依然酥酥痒痒。 偏偏始作俑者完全没发现,兀自思考着什么。 这时,一直在过道巡逻的星际海盗停下,手指按了按耳朵。陆封寒猜测,那里应该有一个内置通讯器。 几秒后,他听见那人朝舱尾的另一个人做了手势。 陆封寒认得出,这个手势只表达一个意思——找到了。 接着,两人一起快步去往前一个舰舱。 陆封寒眼色微厉。 祈言再次握住陆封寒的手腕,声音很小,却笃定。 “他们找到的不是Y。” 陆封寒垂眼看过来:“确定?” “确定,被他们抓住的人不是Y。”祈言迟疑两秒,给出了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Y没有搭乘这艘星舰。” 陆封寒思忖:“如果不是,有两种可能,一是星际海盗的情报有误,抓错人了。要不就是,这是一个针对海盗的局。” 祈言注意力却在:“你信我?” 得知被抓的不是Y本人,陆封寒便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回话:“不相信你的话,早就把你关进小黑屋了。” 陆封寒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特别是星际海盗已经抓到了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Y,都是一条人命。 脱离星际海盗的监视后,很多事就可以做了。 他问祈言:“能把星舰的监控系统牵过来吗?我想看看现在的情况。当然,你的安全优先。” 意思是,如果有被星际海盗发现的风险,那就不要做。 祈言低头操作个人终端,很快,监控影像投影在了空气中。巴掌大的画面里,登上星舰的六个海盗都在一个位置,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外表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们以为的“Y”。 陆封寒只看了两眼就确定:“这不是设计的局,反叛军的情报系统出了错,找错人了。”他手指点点画面里的中年男人,“这是个普通人,甚至没接受过如何面对危险情况的培训。” 祈言静静等着陆封寒给出下一个指令。 但隔了几秒没等到,他有些疑惑地抬眼,目带询问。 陆封寒正皱着眉,研判地看着监控传来的画面,目光定在一个星际海盗拿着的武器上。 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两个星际海盗突然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个将手里的武器对准了另一个,且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突然间,陆封寒扬声厉喝:“所有人将右侧扶手上的方形按钮连按五次!立刻!星舰要爆炸了!” 与此同时,他三两下解开祈言身上的安全装置,把人整个搂入自己怀里,接着,右手闪电般按了五次方形按钮。 祈言也反应过来。 跃迁通道内部结构极不稳定,一旦那个星际海盗愤怒之下向同伙开槍,造成的微力波动数大于470,则会如蝴蝶翅膀一般,扰动整个通道。而穿行在这一跃迁通道中的星舰,立刻就会被撕碎! 只听“嘀——”声接连响起后,“已就位”的电子播报声此起彼伏,座椅变作紧急逃生舱。 紧接着,无数人高声惊呼,只见星舰顶部的金属板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怪兽用利爪撕开,将所有人类都曝光在了极度危险宇宙之中! 这一刻,内心涌起的恐惧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于太空而言,他们甚至不如临河筑巢的蚂蚁! 下一秒,陆封寒粗粝的手掌贴在祈言后脑,将他紧按在自己胸口,不让他再看这骇人的一幕。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祈言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重抛掷,如同一粒碎石自瀑布的顶端飞溅而下! 周围,星舰的金属外壳已被剿为了碎片,甚至部分材料在迅速融化。 但陆封寒毫寸未松。 失去意识前,祈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陆封寒在保护他。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星际跃迁用的是穿越虫洞理论,别的都是闲闲编的~不用深究哈哈哈 第三十七章 祈言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处于一段弯曲的时空里。 他行走在一条影影绰绰的长廊中, 两边都是镜子。左边的镜面,是年纪还小的他独自坐在祈家的庭院里,积木被扔在了一边, 他正低头拆除一辆玩具悬浮车的动力引擎。 一个育儿机器人在两步远的位置站着,发出“不可以, 这样的行为不可以!”的电子音。 右边的镜面里, 显示的是他坐在妈妈的实验室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纸质书。而他妈妈林稚身穿白色实验服, 快速在阅读器上记录着什么,侧脸的神情十分专注。 那时他还没到六岁,被林稚接离祈家近三年,他很喜欢那段时间的生活,因为当他表现出异于同龄人、甚至普通人的特质时, 没有人会像祈文绍一样感到惊讶或者恐惧,更多的人还会表示: “这很正常,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或者说,我比你还要厉害一点, 跟你一样大的时候, 我在研究约瑟夫方程。” “你想改改这个函数的引入量?没问题,来, 我们仔细看看, 你的想法到底能不能变成现实……” 再往前看,画面里, 他似乎长大一点了,正在查找论文和资料,看完一部分后, 开始和旁边的人争论。 祈言自动将这部分画面补全——时间是他九岁零六个月,争论的对象是奥古斯特,那时奥古斯特三十九岁。 又一个画面出现,妈妈终于完成她进行了八年的项目,所有人都在欢呼,伊莉莎举着酒杯,甚至落了眼泪。 十一岁的他坐在角落,却感到了隐隐的恐惧。 祈言本能地不敢再往前走。 他几乎可以判定,再往前,看见的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可是这条弯曲的时空通道却不受他意志的影响,他无法控制地踏出一步,右手边的画面很快浮现出来——是救陆封寒的那片居民区。 八年前,这片居民区还没有完全荒废。他记得那天,林稚瞒着所有人,独自回了勒托,他几乎凭着第六感,悄悄跟了上去,随林稚搭乘星舰辗转数个跃迁点。 在林稚消失在紧闭的房门后,等待许久,祈言强行更改了门锁的系统,打开了门。 扑鼻而来的,是很重的血腥气。 他的妈妈林稚,联盟最优秀的科学家之一,自杀了。 祈言觉得很冷,耳边响起了连绵不断的雨声,同时,弯曲的时空长廊越来越扭曲,所有的画面,年幼的他,少年时的他,欢呼的人们,书架,墙壁,建筑——所有的一切,都像零碎的拼图般四散开去。 “轰——”的雷声中,祈言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燃烧的火苗,头顶上方是几块尖长石凌乱组成的一个锥形,而他就躺在尖锥下方的一块石头上。几步远,豆大的雨珠砸在地面,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水汽。 他身上披了一件外套,正枕着陆封寒的大腿。 “醒了?” 有一双手贴在他的耳朵上,像是在为他挡着雷声。 “嗯,醒了。”祈言声音沙哑,嗓子涩痛,眼前浮现出星舰爆炸时的画面,他朝向陆封寒,“你有没有受伤?” 陆封寒挑起唇角:“不关心你自己有没有受伤,反倒先关心我?”他拉起袖子,露出手臂,“这算吗?逃生舱坠毁的时候,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已经凝固了。” 见祈言盯着伤口不放,陆封寒叹气:“不疼,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怕疼?”说着,又指给祈言看,“民用星舰上配置的逃生舱质量不错,载着我们从跃迁通道里飞出来,又突破这颗行星的大气层,到砸在地面,竟然都还能大致看出原本的形状。” 祈言看过去,一个近椭圆形的物体倒栽在地上,外壳焦黑,金属表皮翻卷,离损毁只差半步了。 “上面的定位系统还在吗?” “在,个人终端没法连入星网,这颗行星没人居住不说,活物都看不见一个,幸好这玩意儿质量好,救援人员应该能通过逃生舱的坐标找到我们的位置。” 明明情况未知,陆封寒却说得很轻松。 祈言坐起身,这才发现火堆是由几块褚褐色石块组成,火焰呈淡淡的幽蓝色。他环顾四周,凶猛的雨势限制了可见范围,但地面有这种石块零散分布。 “这里……有点像矿星。” 联盟将生物资源匮乏、矿藏却十分丰富的行星称为矿星,通常在勘探队勘探明确后,就会派驻一定数量的挖矿机器人进行采矿作业。 “应该是。”陆封寒随手拉了拉顺着祈言肩膀往下滑的外套,“就是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在联盟范围内,另外,逃生舱里存着营养剂,省着喝,我们两个能撑过一个星期。” 他又开玩笑,“只不过说好的沃兹星两日游,变成了不知名行星多日游。” 祈言仔细回忆:“在你让大家按下逃生舱按钮的时候,我看见叶裴他们都按照你说的做了。” “嗯,那估计没什么事,要不在太空里飘几天,最多也就像我们一样落在无人星,死肯定是不会死的。”陆封寒被迫降落在无人星不是一次两次,摸清了周围大致的情况后,半点不悚。 放了心,祈言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像是一处平原,不过除了几块尖长石外,光秃秃一片,什么也没有,雨水在地面汇集,很快渗进了地面。 在下一道雷声来临时,祈言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宽大外套。 陆封寒背靠着石壁,一条腿屈着,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瞥见祈言的小动作:“怕打雷?” 祈言点点头:“嗯。” 或许是因为才经历了一场意外,又可能是这个行星上说不定只有他们两个人,陆封寒难得放弃分寸,追问:“为什么怕打雷?” 沉默。 铺天盖地的雨声里,祈言轻声回了句:“我妈妈自杀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雷雨。” 陆封寒呼吸一滞。 他曾暗暗猜测过祈言母亲的死因。现今联盟的医疗技术,很多病症都可以治愈,所以他想,可能是意外,可能是基因病。 却没想到会是自杀。 他又想起,祈言曾经抱着软绵绵的枕头,敲开他房间的门,每次雷声一响,就会紧张地把床单都抓皱了。 大约是还受到醒来前见到的那些画面的影响,祈言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接着开口:“其实……我很早就预感到了。她一直在生病,心理状况非常不好,但因为一直在研究一个项目,所以显得……很冷静,也很理智。但她就像一根绷紧的弓弦,绷到极致,就会断。” “所有人都很惊讶,觉得她不会自杀,她怎么可能自杀。” 陆封寒看着祈言,看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自己的外套里。 太过可怜了。 “我妈妈曾经说过,她一直处在一种疯狂和清醒的微妙状态里。一旦她做着的事情迎来终结,那么,她也会被黑暗吞没。”幽蓝的火焰映在祈言眼睛里,他出了会儿神,“伊莉莎一直在帮我妈妈研制药物,可是没什么用,她的情况一直都时好时坏。 我现在其实有些理解了,她……活得很辛苦,很疲惫。” 说着说着,祈言的叙述便有些混乱了,“我当时走进那道门,血腥味很重,我没办法呼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瞒着所有人悄悄离开的时候,我就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庇护之下,能安全长大,所以她很放心…… 其实我应该表现得不那么聪明对不对?笨拙一点、胆小一点,一直一直需要她的照顾——可是,” 祈言很轻地自言自语:“她还是会走的。” 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他。 陆封寒遇见过无数个下雨天,勒托的,无人星的,学校的,前线的,却没有哪一场雨,令他如此心烦躁郁。 记忆力太好,所以每到雷雨夜,发生过的场景就会完完整整地重复。 甚至会不会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记忆? 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目睹自己母亲的死亡,一次又一次地无能为力,不断明确地告诉自己,她依然会离开,是什么样的感觉? 陆封寒闭了闭眼睛。 勉强压制了情绪。 祈言却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段情绪里,他捏捏眉心,脸色有些苍白:“伊莉莎说,一直回忆这件事,会让我的病情加重。” 没等陆封寒问,祈言主动开口:“伊莉莎是我妈妈的医生,也是我的医生。” 他说完这句,嗓音还哑着,但已经缓过来了,换了话题:“联盟和反叛军,情况是不是不太好了?” 陆封寒顺他的意:“为什么这么想?” “星际海盗躲藏了二十年,现在却敢在勒托附近动手,一点都不害怕。” “不久以后,会有一场战争。”陆封寒直言,“主战派势弱,主和派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只会把反叛军和星际海盗的心越养越大,生出一口吞掉勒托的狂妄念头。” 可他做不了什么。 从他在前线被伏击开始,这件事便一眼能望到结局,非一人之力足以挽回。 联盟军方领导各自的心思打算,不过只是一道狭窄缝隙,无数人的选择与命运交织在一起,将令这道缝隙化作鸿沟,轻易无法用沙土填平。 联盟誓必会经历一场避无可避的战争。 祈言:“战火会烧到勒托吗?” “很大几率。” 撑着下巴,祈言看着幽蓝色的火焰,想,如果勒托真的发生了战争,为了安全,那他肯定会被接走,到时候陆封寒—— 陆封寒应该不会跟他一起。 于是他又问:“战争会在两年内发生吗?” 注意到“两年”这个时间限定,陆封寒跟祈言对视两秒,被迫移开目光:“反叛军等不了两年那么久。” 那就是,合约还没到期,战争就会开始。 陆封寒会离开。 祈言“哦”了一声,垂眸看着砸落在地面上的雨滴。 两人又没了话,各自想着事,一时间只有冲刷天地的礡然雨声。 这颗行星的气候和昼夜都没有数据可以参考,用勒托时间计算,一场雨下了快两个小时,乌云散去后,天空出现了“太阳”,热度却不算高,晒了许久,地面依然潮湿。 两人从尖长石下面出来,在附近走了一圈,视线所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这也说明,只要营养剂够用,那在救援到达之前,他们都是安全的。 陆封寒回忆起自己在第一军校时,上过一门课,叫“太空心理训练”,当时他们都觉得这门课开设得太看不起人了,有什么好训练的? 直到任课老师将他们全扔进了模拟舱里,整个太空以全息的方式出现在他们视野里,一切都仿若真实,他们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狂妄。 作为一个小小的碳基生物,宇宙中的一缕射线、一点飞灰可能都会致命。 如果遇见特殊情况,例如长时间的飞行不能接触地面,迫降在某个没有生命体的星球,更会诱发人类藏在基因里的“太空恐惧症”。 不过陆封寒没再想下去,因为雨再次下了起来,雨势依然很大。这让陆封寒不得不怀疑,这么大片的致雨云到底是从哪里飘来的,以为自己是洒水系统吗?下了一阵又来一阵。 两人躲回尖长石锥的下方,天色昏暗,有闪电掠过。 听见雷响,陆封寒拍拍自己的大腿,无声询问。 祈言顺从内心的想法,挪过去,枕在了陆封寒的大腿上。 手捂着祈言的耳朵,陆封寒低头凑近,问祈言:“要不要睡会儿?睡醒了,雨就停了,说不定救援人员也到了。” 祈言抬眼看他:“不用哄我,我已经成年了。” 陆封寒反问:“那天晚上你又为什么哄我?” 祈言闭上眼,转了个身,背对着陆封寒,假装没听见。 陆封寒失笑,手指顺势捏了捏祈言细白的耳垂:“这是问都不能问了,嗯?” 祈言不理他。 不是不能问,而是……他好像也不知道答案。 第三十八章 这颗行星上, 一天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下雨。祈言跟着陆封寒,在天晴时以尖长石锥为圆心,逐渐往外探索, 虽然还是没看见有生物的痕迹,但这种经历对祈言来说很新奇。 不过这么过了两天祈言就走不动了, 捡了几块矿石回去研究。 外面依然下着大雨, 陆封寒将指甲盖大小的碎石随意往上抛:“如果这种矿石没被联盟收录在册,说不定你就是发现这种矿石的第一个人。” 祈言正在记录这种矿石的外部结构, 闻言抬头:“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发现新矿石或者新矿星,联盟都会给发现者一大笔星币作为奖励。如果矿石的价值很高,那第一个勒托年产生的所有收益,会分一部分给发现者。” 陆封寒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解得不少, “所以,不少星际流浪者最喜欢干的,就是驾驶着一艘破破烂烂的小型星舰, 带一套挖掘鉴定工具,在各种荒星上挖来挖去。有时候几个月大半年都没成果, 不过一旦找到了, 说不定就瞬间暴富。” 他在前线时,休战期, 不少底层士兵也喜欢这么干, 陆封寒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寻矿挖矿可以, 但每到一颗行星,必须把这颗行星的具体位置、地表生态和大气情况、引力状态全部记录上交。 所以南十字大区前线的星图格外详实,关键时刻能起到不小作用。 祈言听得专心:“有人成功过吗?” 陆封寒跟讲故事一样:“当然有,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在前线打仗,他们整艘星舰直接砸行星表面了,砸出了一个大坑。”他随手比了比,“等他们吐完血,发现那个大坑露出来的矿石竟然是某种珍稀矿。联盟奖励了他们一千六百万星币,不过他们全舰三百多个人,一个人分到手里,也就五万,勉强改善了一段时间的伙食水平。” 祈言点点头:“五万星币?确实挺少的。” 陆封寒默默一噎。 如果联盟没按时往他账户里打工资,他现在所有存款加起来,比这个“挺少的”,应该…… 再少一个零? 一不小心,便直面了自己贫穷的现实。 祈言把手里的矿石给陆封寒看:“虽然没有仪器能观察内部结构,但从它烧完后留下来的余烬以及横切面来看,应该很值钱。” 陆封寒倒没怀疑祈言的话:“那你盲猜一下,这种矿的储量?” “非常大,”祈言指指地面,“雨水落下来,直接渗透,不会聚集成水流,说不定下面全是这种矿石。” 没犹豫,他又开口:“如果联盟奖励一千六百万星币,我分你一千五百万。” “这么大方是会吃亏的,”陆封寒笑他,心里又冒出几许不太明晰的期待,故意问,“为什么给我这么多?” 祈言给出理由:“因为我已经很有钱了。” 陆封寒:“……” 十分有道理。 把矿石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遍,祈言又裹着陆封寒的外套,将个人终端的屏幕投影在空气里,神思专注地继续做“破军”的架构。 陆封寒发现,祈言虽然娇气又挑剔,但他的这种娇气和挑剔是很有分寸的。 而且他的环境适应力非常强,让陆封寒错觉两人依然在勒托的家里,而不是在一颗荒星的几块石板下,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的救援。 没出声打扰祈言,陆封寒其实很习惯这种独自一人的状态,依照在前线养成的习惯,他打开个人终端里的模拟战场,挑选了四十年前的一场战役作为背景,开始玩儿两军对战的战略游戏。 雨一直在下,两人躲在尖长石锥下,做着各自的事。 就这么过了三天,撕开一包营养剂给祈言,陆封寒又两口咽下属于自己那份:“等回了勒托,你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祈言想也不想:“洗澡。” 陆封寒笑着捏捏他的脸:“啧,果真是小洁癖。”又想到,“我身上只带了你一天的药量,按照勒托时间,两天没吃药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好,”祈言静了静,“这三天的记忆……我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不同时间发生的不同事情,都穿插嫁接全混在一起了,不过我情绪没问题。” 陆封寒皱眉:“药的作用是?” 问完,陆封寒想,可能是因为这颗行星上一共就他们两个人,朝夕相对,明明以前因为分寸或是其他顾忌问不出的话,现在都能平平常常地问出来了。 “主要是摒除类似害怕、恐惧的负面情绪,让我冷静、理智地分辨记忆的真假,还有些别的辅助效果。”祈言咬着营养剂,话说得含含糊糊,“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没什么关系。” 陆封寒却不觉得“没什么关系”:“回去就吃药,我会帮你记着。” 祈言点点头,没把营养剂一口喝完,而是叼着小口小口尝,一边继续做“破军”的架构。 写了几十行字符,他又问陆封寒:“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是前线的一个士兵,你会希望有一个人工智能在跟你聊天的时候,讲讲冷笑话或者小故事吗?” “如果有这个功能,应该会不错,偶尔需要放松。” “那小故事呢?” “也可以。” “你比较喜欢话多的还是话少的?” 陆封寒想了几秒:“话多一点的,不然太冷清了。” 综合了陆封寒的需求,祈言飞快键入指令,顺便还加上了“会唱歌”这一条,让“破军”以后能在恰当的时候唱歌给陆封寒听。 并不清楚祈言是在做什么,陆封寒见他问完继续面对那一页页的字符,自己也继续玩战略游戏。 当天夜里,陆封寒从浅眠里惊醒,手下意识地帮枕在腿上的祈言盖了盖外套,再抬头时,便看见漆黑的天幕中出现了一道亮光。 低声把睡着的人叫醒:“应该是救援的人来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急着站到空地去呼救。 祈言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裹着外套没说话。 直到小型星舰降落在逃生舱附近,确定出现的人身上穿着救援服,陆封寒才带着祈言从尖长石锥里出来。 确定双方身份后,临走,祈言还带上了一块矿石。 星舰逐渐升空,祈言才发现,他们所在的这颗行星整个都被棕色的地表包裹,没有海洋也没有湖泊,只有一条巨大的河流如长线般在地表横切而过,整体呈楔形。 祈言猜测,所有的水最终应该都会渗过矿石层,汇聚在地下。 等回过神来,才听见陆封寒正在询问星舰事故相关。 救援人员深棕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笑道:“你们运气真的不错!虽然是在跃迁通道出的事,但逃生舱都扛住了,没有损坏。现在把你们找到,再找到剩下的五个,我们也可以收队了。” “只剩五个人?”陆封寒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距离星舰事故多久了?” “四十三天,按照勒托历,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日。” 陆封寒和祈言对视了一眼。 明明他们在那颗荒星上只过了五六天时间。 棕发的救援人员了然:“是不是发现时间流速不一样?我们找到的不少乘客都遇见了同样的情况,有的以为自己才失踪三四天,没想到已经过了半个月。有的在宇宙中飘了快大半个月,都快饿死了,结果现实只过了一个星期。” 陆封寒明白过来:“因为跃迁通道?” “没错,还有你们所在的行星也有影响,时间流速不一样,很明显,你们在跃迁通道里耽搁了一段时间,所在行星的时间流速也比外面要快,正常的。”救援人员搬出一句老话,“宇宙之大,无奇不有!” “那劫持星舰的星际海盗——” “都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被炸成了灰!不过这件事连续四五天都在《勒托日报》头版上挂着,吵得太厉害了。克里莫上将指责聂怀霆上将一直在对联盟公民撒谎,口口声声说星际海盗已经被陆钧将军打没了,但现在,星际海盗就在勒托门口搞出了不小的事端,这明显不是‘打没了’的状态。” 陆封寒:“聂上将怎么说?” “聂上将认为反叛军已经和星际海盗勾结在了一起,所谋甚大,联盟应该抓紧时间,集中兵力,把反叛军打残。” 救援人员笑道,“我们也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勒托日报》热闹了好几天,各种消息眼花缭乱。这里先跟你们提两句,以免回去被消息砸懵了。” 陆封寒望着舷窗外,状似随口地问了一句:“你呢,你支持哪个观点?” 救援人员一边操纵着小型星舰跃迁,一边回答:“我?陆钧将军牺牲了那么多年,当年的事情还怎么说得清楚?不过克里莫上将说得还是有点道理。而且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一艘艘炸了的星舰都是钱,倒不是说不打反叛军,反叛军确实很可恶,但可以暂时歇一歇。” 听完,祈言望向陆封寒的侧脸。 他原以为陆封寒会难过,会失望或者愤怒,但无数光影下,这个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情绪,依然坚定,如雨后青山,不为云雾所扰。 等两人跨越无数光年回到首都星,勒托已经是夜色深沉,熟悉的双月静静缀在夜空。 祈言的个人终端连入星网,连收到了几百条信息,他一一报了平安。等跟陆封寒回了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洗澡,走之前还让陆封寒帮他看看收到的信息里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等祈言裹着黑色丝质睡袍下楼,陆封寒已经把药片和水准备好了。 “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什么?” 祈言捧着杯子喝水,“按时间顺序。” “有几条是加密的,我看不见内容,能看见的消息里,傅教授知道你安全回勒托后,提醒你,你已经缺了一个多月的课,请尽快补完这段时间缺的课程以及作业,还有研究组的项目内容。” 祈言:“……” 虽然他速度很快,但这个量还是很大的,祈言有点发愁。 陆封寒继续念:“叶裴说,研究组的内容她和蒙德里安回来得早,已经帮你做完了,不用担心。” “夏知扬表示他帮你记了课程的笔记,还录了像,已经发到了你的个人终端,如果你需要,可以拿来补补课。” 祈言点点头:“还有吗?” “铂蓝说她已经回了沃兹星,如果有时间,她在沃兹星等大家去玩儿,并且对这次的事情表达了歉意。”陆封寒往下翻了翻,“其余的都是你认识的人发来的问候和表达的关心,夏知扬这段时间里发了五十七条,陈铭轩发了三十一条,许旻十三条,夏加尔十六条,他还真是殷勤。” 祈言没明白,为什么陆封寒独独会说夏加尔殷勤。 陆封寒:“昨天夏知扬还有一条消息,说江云月和江启已经被保释出来了,祈家交了大笔的罚金,两人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限制离开勒托。” “保释出来了?”祈言没怎么放在心上,“嗯,知道了。” 陆封寒抬眼:“不怕江云月和江启报复你?” 那两个人,狭隘又自视甚高,虽然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但终是烦人。 “不怕,那些事都可以简单解决。”祈言坐在沙发上,发梢润湿,“而且,要是解决不了,可以让你打他们。” 这句略显幼稚的话令陆封寒低笑出声。 见祈言满眼信任地看着自己,陆封寒懒散抬手,撩了撩他的发尾,“是是是,谁欺负我们祈言,我就打他们。” 第三十九章 等祈言睡着, 陆封寒站在卧室窗边跟文森特联系,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搜救人员说得那么简单。 “指挥,你一失踪就失踪这么久, 让我以为你没死在反叛军的炮口下,反而成就了星际海盗人生的光辉顶点, 弄死了你!” 文森特嚎了几句, 却不再废话,直接抛出了消息。 “民用星舰被星际海盗劫持, 于跃迁通道中爆炸这件事,成了导火索。其实这件事说穿了,也就是那帮子星际海盗半吊子文盲,业务能力不足,不知道在跃迁时不能轻易开火动武, 但这成了主和派攻击主战派的一个关键点。” 陆封寒看着窗外的夜色,“虚化星际海盗的实力,在联盟公民心里埋下恐惧的种子?”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星网上到处都是关于星际海盗实力的信息流,枫丹一号被袭的事被重提, 还有各种老旧视频, 总之一句话,星际海盗就像一把铡刀, 悬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下来,杀人见血。” 文森特语气复杂, “你懂,大家都是羊,在草原上快乐吃草, 突然一只豹子跑出来,咬死了几只羊,剩下的羊茫然又害怕,不是说二十年前就没豹子了吗?问题又来了,现在豹子有多少,厉害不厉害,有没有进化?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陆封寒:“有没有人提议,让远征军先停战,调派兵力,回防勒托?” “必须有啊!还不止一小撮人这么提,不少人都觉得反叛军这么厉害,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打出个结果,不如先回来打星际海盗,打完再继续去打反叛军,中央星系和勒托不容有失。” 文森特话在舌尖滚了两圈,还是说了出来,“还有不少人提议,调查当年陆钧将军提交的相关报告,重新核定战功,并针对星际海盗卷土重来,给民众一个交代。” 陆封寒:“陆钧在天穹之钻广场的雕塑没被人推了?” “没有没有,这还不至于。” “不至于,但也快了?”陆封寒眼神微眯,“星际海盗劫持星舰这事,主和派自导自演的几率有多少?” 几秒后,文森特回答:“百分十八十。我为我推断的数据负责。” 说是百分之八十,还自己为自己的推测负责,陆封寒却了解文森特——言下之意,就是百分之百了。 陆封寒不怒反笑:“还真是好手段。前线连败,勒托两次遭遇星际海盗,安逸已久的联盟民众怕是觉都睡不好了。再加上舆论鼓吹,每个人都会变成惊弓之鸟。等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克里莫就能顺应民意,轻轻松松,一脚把聂怀霆踹走。” “这就是现在高强度信息流的弊端,联盟版图太大,没人会真的去前线实地考察,说多了,假的也变真的了。”文森特有点暴躁,“聂将军一系前前后后一个月,已经被换下了三十几个要职,差不多一天一个。阵地一个被抢,后面就再守不住,我都能想象现在克里莫肯定睡着了都会笑醒!” 陆封寒借了文森特的比喻:“你觉得一头豹子,被故意放在羊群里,肆无忌惮,还会再想被赶回去吗?” “当然不想!” 陆封寒冷嘲:“这个道理,是个人都懂。” 又聊了几句,文森特问:“指挥,等你回前线了,你的雇主怎么办?到时候勒托肯定人心惶惶的,安全系数断崖下跌。” 陆封寒转向卧室门,好一会儿没说话。 许久才开口:“他不会留在勒托,会有人接他离开。” 文森特坐在情报部门,对祈家闹出来的事不算一清二楚,却也知道个大概:“谁接他?祈家靠不住,他妈妈那边还有人吗?如果没有,我们这边照顾照顾?” 陆封寒:“不用,他应该是‘那边’的人。” 文森特一惊,甚至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不可能!他年纪多大?十九岁?刚刚成年啊!” 不过很快,文森特又反应过来,“他妈妈是科研工作者?是‘那边’的核心成员?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如果他是以核心成员直系亲属的身份列入了‘那边’的保护名单,真正的个人资料必然有密级,轻易查不到。” “这只是我的个人推断。”陆封寒问起,“勒托什么地方方便做矿石检测?” “你从荒星上带了矿石回来?”文森特回答,“矿石检测当然是图兰!联盟第一败家子名头不是虚的,他们那里的矿石检测装置,第九代了吧?全勒托应该找不出更高的了。我们学校的好像还是第六代,老破旧,每次一开机,能抖落三颗螺丝钉。” 陆封寒发出疑问:“差三代?” 文森特努力保住母校尊严:“指挥,你别小看这三代,一代八百万星币,三代就是两千四百万星币!我第一军校勤俭持家,省了两千万星币!” 陆封寒:“穷也要面对。” 文森特长长叹了声气,又期待:“指挥,矿石怎么样?有发财前景吗?” “不是我带回来的,是祈言。”陆封寒故意停了停才接着道,“他说,如果能拿到一千六百万星币,他分我一千五百万。” 好一会儿没动静,文森特才小声说了句:“有人养了不起?有人给钱了不起?一夜暴富了不起?” 就是了不起。 陆封寒心情好了不少,结束话题,“我去看看祈言睡着没有,踢没踢被子。对了,主和派进展太过顺利了,你留意留意,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势力在推波助澜。” “是!”应下之后,文森特琢磨琢磨,觉得不对,“等等指挥,卧室都恒温的,踢被子有什么——” 通讯被挂断了。 陆封寒给自己的行为作出注解:文森特太过聒噪。 他去到对面,轻轻打开祈言的卧室,里面灯关着,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明显已经睡着了。 莫名的,陆封寒有些怀念在荒星上,祈言裹着他的外套,格外依赖地枕在他的大腿上,像是靠近他、挨着他,就不会再害怕了一样。 小撒娇精。 陆封寒立在黑暗里,背靠着墙,望着床的方向,就这么静静看了许久。 祈言回学校当天,先是被夏知扬上上下下打量了四五遍,确定人好好的才算完,还顺带夸了陆封寒,说他这个保镖当得不错。 等叶裴和蒙德里安来了,祈言有些无措地看着直掉眼泪的叶裴,求助地望向陆封寒。 陆封寒心道,看着她哭完不就行了。 还好叶裴泪腺不算发达,哭了两分钟就没哭了,问了祈言和陆封寒的经历后,又感谢陆封寒:“要不是你在爆炸前提醒我们启动逃生舱,说不定我们都死在跃迁通道里了。” 陆封寒回答简短:“应该的。” 叶裴又失落:“上次枫丹一号说是星际海盗误入停用的跃迁通道,几下就被消灭了倒还好,这次竟然在勒托门口劫持星舰!我爸妈已经开始紧张了,说到处都是星际海盗,让我最近都少出远门,我原本还想过几天去沃兹星找铂蓝玩儿的。” 陆封寒提醒:“最近确实不适合出远门,你就当现在是海盗活跃期。” 叶裴对陆封寒的话总是不由自主地信服:“好吧,那我先不到处跑了,跟铂蓝另约个时间。” 蒙德里安最先注意到陆封寒带来学校的矿石:“这是?” 祈言:“从我们降落的荒星上带回来的,我觉得应该很有用。” 叶裴也听过不少关于挖矿的事情,立刻激动道:“走走走,我们去鉴定!” 一时间,去矿石鉴定中心的人,就从两个变成了五个。 这件事传到图兰的内网交流区,有人泼冷水。 “——真以为一夜暴富这种事谁都能遇到?每年联盟不知道多少人申请矿石鉴定,也没见有几个赚回鉴定费用的。” “——祈言不是姓祈吗,还这么缺钱?学那些星际流浪者捡石头做白日梦?哦,也对,他家里好像不喜欢他,他爸更喜欢那个继子吧。” “——看了前面说的,是有故事?” 等到了鉴定中心,祈言将矿石递给负责鉴定的老师,在旁边等结果。 被叶裴科普了一大堆挖矿挖出绝世稀有矿的传奇故事后,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夏知扬已经开始畅想:“祈言,要是这个矿石很珍稀,联盟奖励你一百万星币,你怎么花?” 祈言想都没想:“分九十万给陆封寒。” 夏知扬一怔:“那要是奖励了一千万星币呢?” 祈言毫不犹豫地回答:“再分九百万给陆封寒。” 夏知扬看了看祈言,再看看陆封寒,忍不住靠祈言近了一点,小声道:“祈言,你要是被威胁了,你就眨眨左眼!” 说完,还一脸紧张。 陆封寒听完整句话,心想,当我耳朵聋? 不过有低头勾唇笑起来。 也不怪别人怀疑祈言是被威胁。 这时,做鉴定的老师开门出来:“比对结果出来了,这种矿石属联盟未发现的种类,而且内部结构很有意思。” 叶裴出声:“老师,有意思是哪方面有意思啊?” 她知道这些专业老师们的共性。 搞矿石的老师,看见个颜色不常见的也会觉得“这石头有意思”,就跟植物学的老师看见什么花花草草都觉得“有意思”一回事。 鉴定老师说得详细了些:“我初步判定,内部结构应该指向能源方向,你发现这种矿石的行星具体位置知道吗?” 陆封寒看向祈言,祈言果然点了点头,把在小型星舰上一眼扫过的立体星图在个人终端上标了出来。 没马上拿到结果,几个人倒也不失望,跟鉴定老师约好了时间,下次再来。 等从实验室忙完,祈言离校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了。临近校门口,陆封寒突然停下,将祈言挡在身后,眼风凌厉:“谁?” 没想到走出来的会是江启。 他相比一两个月前,明显消瘦了很多,头发略上,有些阴郁。 陆封寒没动,依然把祈言藏自己身后:“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打个招呼。”江启神情遗憾,“为什么星舰爆炸都没死呢?” 陆封寒皱了眉。 江启又笑道:“我刚说错话了,哥千万别怪我。” “真实年龄十九了吧,这个年纪了,还学不会人话,看来联盟这么多年的基础教育,并没有教会你当一个人的必备技能。”陆封寒抬抬下巴,善意提醒,“如果实在学不会,不用勉强自己。” 江启脸上挂着的笑慢慢消失,恨恨盯着两人。 陆封寒懒得再理他,带着祈言走了。 上了车,见祈言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陆封寒挑唇:“怎么,在看什么?” 祈言夸奖:“你很厉害。” 陆封寒心想,这四个字确实动听。 “哪里厉害?” “骂人很厉害,”回想起前两次陆封寒骂人的句子,祈言得出结论,“你很会骂人。” 陆封寒无奈:“我这是为了谁,嗯?” 祈言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清楚,他想了想,去抓陆封寒的手。 陆封寒没个防备,被抓了个正着。 明明祈言没用什么力气,偏偏半点挣脱不开。 整条手臂的神经集体歇业,一点反应也给不出。 很快,他被引着,指腹触上了祈言的侧脸。 灯光下,祈言奇怪陆封寒为什么不动作,疑惑地提醒:“给你捏一下。” 第四十章 等悬浮车驶上快速车道, 两侧的景物纷纷成了残影,陆封寒手肘撑在车窗边上,握着操纵杆的手指隐隐还发着麻。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又不是第一次捏祈言的脸。 可这是祈言第一次主动让他捏脸。 能一样? 陆封寒泄力般往椅背上靠,克制地没去看祈言。 但克制着克制着, 还是偏头看了一眼。 祈言投影出了一小块屏幕, 正盯着上面的字符发呆,眉眼专注。荧亮的光映在他脸上, 皮肤又细又白,像没有瑕疵的玉,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 陆封寒指尖又有点痒了。 为了压下这点痒,他打开个人终端的拍照功能,对着祈言的侧面拍了一张。 不知道是太专心还是对他毫无防备, 拍完了祈言都没发现。 陆封寒心情愉悦,出声问:“在干什么?” “在做‘破军’。”祈言一心二用,一边输入字符, 一边跟陆封寒说话,“你刚刚在拍我?” 没想到祈言发现了, 陆封寒问他:“怎么发现的?” “你动作幅度太大, 没有隐藏,很容易发现。” 陆封寒眼里浮起笑—— 看来, 祈言也没看上去那么认真。 两人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顺路去了一趟黛铂定制工作室订衣服。 这还是陆封寒意识到的——从荒星回来,没眨眼就到了十二月, 该买冬装了。 即使联盟的衣料薄薄一层已经足够保证冬暖夏凉,但出于人类数百万年形成的意识,依然会追求视觉上的温暖—— 就像陆封寒看着祈言穿件衬衫, 总觉得祈言会冷。 到黛铂时,依然是上次来家里给祈言量身的裁缝接待的他们。 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快四个月,祈言身量有变化,裁缝又拿了软尺过来。不过这次他没有贸然动手,而是主动把软尺递给陆封寒:“能劳烦您量一下数据吗?” 陆封寒接在手里,也想起了祈言上次喊疼的经历。 拎着软尺到祈言身旁,陆封寒声低带笑:“来,量量我们小娇气长高长胖没有。” 祈言正拆解能用上的定级函数,只分了几分注意力在陆封寒身上,任对方摆弄自己。 将软尺在祈言腰上围了一圈,手指碰拢,陆封寒垂眼看软尺上的数字:“啧,腰又细了。” 细的他一只手就能环住。 陆封寒跟祈言讨论:“会不会是A套餐的问题?” 祈言分神回答他:“可你做饭太难吃了。” 确实也是。 这就跟在前线,开炮的命中率太低是一回事——没说话的资格。 陆封寒果断闭嘴,又犯愁:“还是多吃A套餐,少喝一点营养剂,再瘦就要没了。” 衣料是祈言选的,款式却是陆封寒上的手。 他面对裁缝投影出来的当季新款,皱眉:“这里一共多少种款式?” “陆先生,款式一共一百一十七种,如果算上不同的衣料,则会更多一些。” 陆封寒从没有考虑过着装问题。 第一军校有规定着装,上课、训练都有不同的制服。等到了远征军,几套制服换着来,穿破一件领一件。至于两只手就能数清楚的休假时间,蹭埃里希和文森特他们的套头运动服也就过了。 因此,面对复杂的多维星图都面不改色、分分钟理清楚的陆指挥,第一次因为衣服款式过多、不会选而感到棘手。 而始作俑者已经调出了虚拟草稿纸,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些什么。 陆封寒只好把祈言平时的穿衣习惯回忆了一遍,捡着不容易出错的款式选。 一边选一边想,保镖的职业范畴,也包含给雇主挑选当季衣服吗? 不过一想到祈言会穿上别人挑的衣服,陆封寒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 算了,这种事还是自己来吧,一回生二回熟。 于是接下来半个小时,祈言低头写着长串的复杂公式,而陆封寒心无旁骛,勤勤恳恳地帮祈言挑衣服。 裁缝在一旁将陆封寒指定的款式编号接下来,又轻瞥了眼坐得很近的两人,总觉得这小少爷和保镖,小少爷倒是清冷矜贵,保镖却不那么像保镖。 特别是望向雇主的眼神,有点……不好说。 定好衣料和款式,星币会直接从祈言账户里扣,两人正准备走,隐约听见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娇娇滴滴,对话里带出来的名字是“文绍”。 见陆封寒凝眉看向声音的来处,裁缝知觉:“说话的是我们店的新顾客,骆菲娜女士,第一次是随祈文绍先生过来的。” 这个裁缝话说一半,意思却都表达全了。 明显是知道祈言的身份,才提了这么一句。 见祈言心思在“破军”上,发着呆没注意这些,陆封寒闲聊一般:“江云月女士知道吗?” 裁缝显然对这些秘辛八卦很是清楚,“骆菲娜女士很高调,江云月女士虽然才被保释出来,但应该已经知道了。” 陆封寒对勒托这些人的情感纠纷不感兴趣,但这事关祈言,他琢磨两下就明白,江云月因为学术造假这件事,不仅被关了一段时间,坏了名声,说不定祈夫人这个位置都快保不住了。 按照江云月的心性,好不容易从底层爬上来,体会了所谓人上人的滋味,权力欲只会一层一层往上累积,轻易不可能放手。 祈文绍半点没藏着掖着,说不定一个不注意,就会遭到江云月的反噬。 只要不涉及祈言,陆封寒倒是乐见其成,毕竟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跟陆封寒想的差不多,这时的江云月坐在沙发上,尽量维持着表情,等祈文绍接完通讯。 被警方带走前,她就猜到,她不在这段时间,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等她被保释出来,果不其然,整个社交圈都在看她的笑话。 从前次次邀请函都亲自递到她手里的人,已经敢当着她的面说,“听说祈家基金会和慈善项目你都管不了了?还真是可怜,天天在家里泡茶养花,不过你也要习惯,一辈子还长着。你儿子呢,图兰进不了了,准备去哪个学校读书?” 句句都在戳她的痛处。 而她的丈夫,不仅没有保全她,反而踩着她的脸,毫无顾忌地跟别的女人亲密进出。 江启已经废了,出狱后,脾气越来越差,行事也冲动无理智,指望不上。 至于祈文绍——她想起监狱里有人提点的,依靠祈文绍,她祈夫人的位置都不一定能保住。 有些东西,得自己握在手里才万无一失。 她原本还有些迟疑,现在却觉得是自己之前眼皮子太浅了。 小心将茶倒进茶杯里,江云月尝了尝,笑容愈发温柔娴雅。 进了十二月中旬,气温日渐下降,勒托还没什么动静,图兰就仗着自己有气候检测调控系统,非常应景地先下了一场大雪。 大学纷纷扬扬一整夜,学校所有大理石白的建筑上都积满了厚厚一层白,银装素裹。走在地上,会留下连串的脚印。 扫雪机器人兢兢业业地将主路面上的雪清理完,就依照指令站在树下。 祈言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还被陆封寒强行戴了一副耳罩,耳罩毛毛茸茸,这么一来,本就没多大的脸更小了一圈。 等祈言走在雪地里时,陆封寒故意落后几步,叫祈言的名字,等人转过头来,趁机抓拍了一张。 明明背景霜雪像画一般,却因为祈言,全都沦为了陪衬。 等陆封寒拍完,祈言开口:“你最近很喜欢这样。” 他鼻尖被冻得有些红,沁出淡淡的粉色。 “拍你的照片?”陆封寒将手揣进上衣的口袋里,没解释。 不过祈言也不在意,而是提起来另个一个话题:“夏知扬刚刚来讯息提醒我,说最近很危险,是出什么事了?” 前几天祈言想通了一个关窍,破军的基础架构随之具备了雏形。两天前,他带着陆封寒特意跑了一趟超光计算机设备中心,申请了一间设备室,在里面弄了一整晚的数据模拟。 第二天苍白着一张脸,却兴奋地觉也没补。 陆封寒不用猜都知道,应该是“破军”又进了一步。 虽然他其实不太明白破军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但不妨碍他跟着心情愉快。 也是因为这样,祈言满心扑在“破军”上,《勒托日报》都没时间翻。 “最近勒托权贵圈子动荡得厉害,夏知扬应该是从他父母那里听了什么,所以来提醒你。” 陆封寒简单概括,“这一个星期里,接连有一个音乐家、三个富豪、两个继承人,以各种方式死于意外。据我所知,夏知扬的舅舅也出了悬浮车事故,现在还在治疗舱里躺着。跟他一样情况的,还有六七个。” 祈言:“是人为?” “没错,”陆封寒眼底映着雪色,“星历数到现在两百多年,勒托的人脉网就交织了两百多年。就像你和夏知扬,说不定也有相同的遗传基因,沾亲带故。这六个人的死亡,在勒托这个用金钱和权力堆砌的圈子里,掀起了巨大风浪。” 祈言一听就明白了。 先不论亲友关系,只说今天死了一个,明天又死了一个,那后天,会不会轮到自己? 而恐惧与因恐惧产生的愤怒,必定会有倾泻的目标。 祈言问:“他们要求远征军回防勒托?” 陆封寒笑了起来。 祈言非常聪明。 他似乎不懂人情世故,却又将人性看得透彻无比。 “没错。如果说,前一次勒托往沃兹星的星舰在跃迁通道被星际海盗劫持这件事,唤起了普通民众的恐惧。那么这一次接连的意外死亡,则让权贵们如芒在背。” 陆封寒语气一点不像在聊严肃的政事,“聂怀霆将军坚持不了多久了。各方齐齐施压,如果他依然坚持将远征军留在南十字大区前线,与反叛军对峙,那么,最先乱起来的会是勒托。” 祈言却极为清醒:“可是,如果从前线调回远征军,乱起来的将是整个联盟。” 陆封寒停下脚步,垂眼看着表情认真的祈言:“但对很多人来说,十步外的危险,并不如半步内的屠刀来得可怕。人类生存本能,保命最是要紧,只要保住命了,联盟没了、一千万人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祈言摇头:“这不对。” “可这就是人心。”陆封寒望向图兰之外,望向勒托层层建筑,话里多了些别的情绪,“反叛军和克里莫走了一步好棋,不,应该说每一步都是好棋。” 祈言觉得这时的陆封寒,是难过的。 只是他平时目光太过散漫,内心又太过坚毅,以至于连难过也不会让人轻易看出来。 陆封寒却迅速收敛了情绪,仿佛刚刚泄露出的难过是祈言的错觉。 他抬手帮祈言拢了拢领口,隔绝冷风:“一会儿我们可以提醒夏知扬,让他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图兰。这些意外背后是人为,他们圈子里肯定有谁在跟反叛军和星际海盗通消息,或者是安插多年的暗桩开始运作。图兰有防护系统,比外面安全。” 祈言扬起下巴,露出脆弱的喉结,方便陆封寒整理,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这么乖,陆封寒捏了捏他的脸,“只要我在,就会保护好你。” 祈言察觉,陆封寒话里的“保护”,似乎不仅仅是他们合约上写着的那个“保护。” 陆封寒却没再多说。 他虽然穿着联盟军方的制服,肩上担着一颗银星,除“陆指挥”外,偶尔也会有人叫他一声“陆将军”或者“陆准将”。 跟陆钧不同,他向来没有多崇高的追求和理想,也没想过名留青史。常年驻扎前线,也只是因为,那是他能做的事,想做的事。 有时候累了倦了,杀敌的刀卷了刃,把刻在第一军校石碑上的宣言念上几遍,也能再凑几分站起来杀敌的勇气。 “以骨为盾,以血为刃,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每一个联盟军人都念过百遍,背得很熟。 这一刻,陆封寒却放任自己失了心智、迷了眼—— 我作刀盾,不为保护群星,为保护你。 第四十一章 祈言以为自己又是毛衣又是耳罩, 已经穿得很厚了,没想到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把自己裹得胖了快十斤的夏知扬。 夏知扬手套围巾样样不缺, 见祈言盯着自己,他低头看看身上橙红色的外套:“是不是穿上就成人群的焦点?这是勒托最近大热的款式!” 他笨拙地拉开外套, 指指里面:“看, 不仅防弹,还防撞击, 甚至还有一定的防爆炸作用,能在关键时刻保我一条小命!” 祈言明白了这个款式的衣服为什么受欢迎,他又提起:“你最近要不要尽量留在学校?图兰有防护系统,会安全不少。” “欸!有道理有道理,不用坐悬浮车回家, 能减少悬浮车事故的发生几率!”夏知扬眼睛一亮,拳头砸在自己掌心,“这个提议好!我去申请试试, 看能不能近段时间留校。” 他又叹气,“我可不想早死, 我车库里还有好多限量版悬浮车没上过路呢!” 陆封寒引了话题:“情况特别严重?” 夏知扬把知道的全倒了出来:“应该是很严重, 我爸我妈他们都没心思盯着我了,天天出门, 不是喝下午茶就是约晚餐, 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具体我不是特别清楚, 反正注意安全就对了。我家三代单传,自从我舅舅重伤后,我爸妈很想让我在家别出门, 但又怕家里房子被炸,一家人死得整整齐齐怎么办。” 他又问祈言:“你家里是不是根本没提醒你?” 祈言点头。 夏知扬生气:“我就知道!而且江云月不是被保释了吗,她真的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到处聚会喝茶!我妈昨晚还在跟我爸聊,说江云月运气不错,当上祈夫人不说,这次出意外死亡的人里,有两个最近都跟她不对付。” 陆封寒上了心:“这么巧?” “对啊,有一个人刚在下午茶会上说江云月出身低贱,进监狱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晚上回家,路上就出意外死了。”夏知扬瞎猜,“我怀疑江云月是不是掌握了诅咒的技巧!” 陆封寒倒没想到什么诅咒,他有更深的怀疑。 祈家的花厅里,几个喝茶的夫人也聊到了这件事,掩嘴笑说那人不积口德,运气不好。 江云月掩下得色,称自己要去厨房看看,暂时离开。 她刚走一段路,就有人追了上来。来人是沙珂的母亲,两人的儿子是同学,关系也好,家长自然也亲近。 一起到了厨房,江云月捡了几块做工精致的点心放进盘子,又留意着时间。 沙珂的妈妈关切的神情不似作伪:“江启这孩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很优秀的。现在图兰不能念了,接下来准备去哪里上学?” 余光看见门口有一道人影,江云月收回嘴边的话,换了种语气,惆怅道:“我也正伤脑筋。这件事之后,他爸爸也在生我们母子的气,你知道的,我跟江启,没有别的倚仗,一直都只能依靠他爸爸。以前文绍很喜欢他,可现在,祈言回来了,一切都变了。” 沙珂的妈妈听出江云月的言外之意,惊讶地捂嘴:“沙珂跟我说时我还不信,竟然是真的吗?祈言虽然被养在外面,但祈文绍一直用心培养,最终是要让祈言继承祈家?” 江云月红了眼圈,掩饰性地垂下头:“祈言毕竟是文绍亲生的,又聪明,文绍给祈言钱、为祈言铺路进图兰,我都理解。” 她话里渐渐带了哽咽,“只是我可怜的孩子,也被文绍当作垫脚石递到了祈言脚下。我就是因为有了危机感,才慌慌张张地想为江启拿到奖,多一点资本,没想到——” “没想到被人夸了又夸、出尽风头的,竟是祈言。”沙珂的妈妈也跟着叹气,“你还是太急了。” “我怎么能不急呢?”江云月越说越难过,“现在祈言出尽风头,江启却从图兰退学,别的学校都不想收他。他才十八岁,以后怎么办?” 而躲在门边的江启,原本只是和平时一样进厨房拿吃的,没想到却听见了事情的“真相”。 一切都有了理由! 原来他会被退学,会被人唾弃鄙夷,会在伦琴奖颁奖礼上受尽羞辱,成为笑话,一切都是因为,他只是祈言的垫脚石! 这一刻,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像是找到了支撑,心里猛窜起一股怒火,他惨白着一张脸,近乎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心里不住地想,如果祈言从这个世界消失,如果他消失—— 厨房里,确定江启已经走了,江云月收了眼泪和情绪,一边继续挑拣点心,一边想—— 这个她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虽然指望不上,稍微起点作用还是能行的。 解决了祈言,祈家就暂时没了继承人。至于祈文绍,那个男人可不是年轻时风流倜傥、才华顶尖、令林稚倾心的富家公子了。 真对上,还不知道谁输谁赢。 她仪态端庄地往花房走,露出微笑——江启,你可千万别让妈妈失望啊。 祈言在实验室多留了两个小时,跟同组的人一起加班完成了最后的数据整理。 这种经历对祈言来说很新鲜:“我一直认为科学研究是一件寂寞和孤独的事,但现在发现——” “是不是很热闹?”叶裴束起的高马尾随着她的脚步晃来晃去,“我喜欢独自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也喜欢这种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事情!” 她望着祈言,眼里有笑,“你知道你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吗?” 祈言:“什么毛病?” “太清冷了!倒不是说清冷不好,而是,你偶尔也可以尝尝人间烟火气,说不定能收获不一样的快乐!” 叶裴望还试图找陆封寒作同盟,“对吧?” 陆封寒跟在祈言身侧,只是笑:“他高兴就好。” 坐上车,祈言又调出屏幕,继续“破军”的架构。 陆封寒将悬浮车开得很稳,问他,“又是研究组的任务,又是‘破军’,会不会很累?” 祈言摇摇头:“不会,做研究组的任务,对我来说是休息时间。架构‘破军’很累的时候,做研究组的任务能让我的大脑缓一缓。” 他给自己的话做注解,“就像在算沙普利中域定值时算累了,就算算二加二等于四,休息一下。” 陆封寒笑起来。 “这句话不要在叶裴他们面前说。” 祈言疑惑:“为什么?” “或许会对他们的自尊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陆封寒顺手捏了捏祈言的脸,“这么聪明,怎么长大的?” 祈言回答:“呼吸氧气长大的。” 陆封寒挑眉:“同样是呼吸氧气,我为什么没长这么聪明?” 祈言思忖两秒,半是安慰地说了句:“你长得好看。” 陆封寒握着操纵杆的手一紧。 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别开视线,再不看祈言。 悬浮车开了一段路,陆封寒打破车内的沉静:“有人在跟踪我们。”他还懒散地评价了一句,“技术实在不怎么样,想不发现都难。” 祈言视线从屏幕移开,听了陆封寒的叙述:“有些奇怪。” 陆封寒也觉得奇怪。 如果是前几天接连袭击勒托权贵的人,技术不可能这么糟糕。如果不是,祈言好端端地又没得罪什么人。 江启坐在驾驶位上,双眼紧盯着属于祈言的那辆车,眼神疯狂而阴鸷。 他无法抑制地想,要是没有祈言,他依然会是祈家受人追捧的小少爷,是所有人眼中优秀的继承人,是考入图兰、前途无量的好学生,他的妈妈依然会是高贵典雅的祈夫人。 他们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的污点。 他们不会被讥笑、被嘲讽,生活不会有任何波折,不会沦为任何人的垫脚石。 更不会因为所谓的学术造假被抓进监狱,而他私生子的身份也会永远成为秘密! 为什么要有祈言的存在? 如果没有这个人,多好啊…… 江启眼中弥漫着红血丝,五官却组成了微笑的诡异模样。他拇指狠狠按下加速按钮,直直盯着前方,嗓音混在喉咙里,嘴里不住地道:“去死,去死,去死——” 身后的悬浮车突然撞上来的瞬间,陆封寒长臂一捞,将祈言整个护在了怀里。与此同时,车内的防护装置迅速启动,将两人保护得严严实实。 往往会引发悬浮车损毁爆炸、车内人员重伤甚至死亡的猛烈撞击,却神奇地,只是令两人所在的悬浮车车尾凹陷大半,闪了闪火花。 半小时后,警局。 祈言挨着陆封寒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另一边,江启靠墙坐着,垂着头,稍长的头发遮掩了眉眼神情。 根据监控,江启在快车道上突然提速至极限,猛撞向目标悬浮车,并在相撞前为自己做好了安全防护,其目的不言而喻。 这件事初步判定为蓄意谋杀未遂。 江启为自己争辩:“我没有!我没有故意杀人,我当时坐在悬浮车上,车突然失控……勒托最近不是发生了那么多意外吗?我怀疑我的悬浮车被人动了手脚!我是冤枉的!” 警察冷淡打断他的话:“已经调取车行记录,证明加速是由你本人操作。” 不再理会江启,警察转向祈言和陆封寒,指指一个监控画面:“只有车尾凹陷了一部分。” 这类事故,不管悬浮车质量多好,被这么猛地一撞,绝对能给撞碎。 陆封寒回答:“车身是液态复合金属做的。” 警察一时语塞。 液态复合金属做车身?那玩意儿不是陆地装甲才会用上吗? 原来现在有钱人都是这么花钱的。 在江启和祈言之间,他选择祈言作为询问对象:“通过资料对比,我们发现,肇事者和受害者之一具有法律意义上的亲属关系。鉴于你们还是学生,所以我们联系了家长,没意见吧?” 话音刚落,一旁的江启突然坐直,眼廓睁大:“不可以……”他嗓音陡然拔高,“不可以联系!” “不可以让爸爸知道……不行,不能让爸爸知道……” 没过多久,便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最先进来的是祈文绍,江云月披着棕色外套,进门时脚还不小心崴了一下。 当着所有人的面,祈文绍一巴掌落在江启脸上,怒不可遏:“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谋杀?知道现在全星网都在讨论什么吗?都在讨论你做的丑事!” 陆封寒唇角泛着冷。 祈文绍一进门,没了解情况,关于祈言有没有受伤更是不问一句,生气的原因大半都在于丑事外扬、伤及了脸面。 他垂眼看祈言,发现祈言将空了的水杯放在一旁,正发着呆,估计又是在脑子里想“破军”的问题,才勉强放了心。 另一边,江启缩了缩,不敢抬头看祈文绍。而江云月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望着两人哭。 祈文绍闭了闭眼,手攥成拳:“我以为把你养在祈家,能把你培养得很优秀,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学术造假,被关进监狱,现在又是蓄意杀人,我祈文绍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祈文绍的每一个字,都加重了江启的发抖,再抬头时,他满脸都是眼泪,狼狈地低声道:“爸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不该做这种事,我不该、我不该……爸爸,你不要放弃我,我会很努力的,真的,你相信我!我会听你的话——” 祈文绍不想理他,转向江云月,疲惫道:“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江云月红着眼,伸手抓着祈文绍的衣摆:“文绍,我、我也身不由己。他长大了,我管不住他,上次伦琴奖的事,是他哭着求我,我不忍心才出了手,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忍心不帮他。我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江启仿佛花了许久才消化完江云月的这番话。 是他哭着求江云月吗? 不,是江云月主动让他参加伦琴奖,还告诉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只需要按照她说的做,就能捧起伦琴奖的奖杯。 祈文绍按按眉角:“慈母多败儿!”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江启看着跟祈文绍站在一起、眼睛都哭红了的江云月,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的突然大笑。 他看明白了。 他从小崇拜、畏惧、努力讨好的爸爸无比轻易地放弃了他,而他的妈妈,借着这件事,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在厨房门口听见的那番话,也是故意的吧? 看见比祈文绍和江云月晚几步来的记者进了门,江启笑容恶劣,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楚:“爸爸,你以前不是说,我是你和妈妈亲生的儿子,血浓于水,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疼我、喜欢我吗?” 江云月脸色骤白。 而跟进来的几个记者恰好听见这句话,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新闻。 不是继子,而是……私生子? 江启却满意地看着江云月的脸色:“妈妈,从我小你就告诉我,要装得很乖,很可怜,这样爸爸就会来看我们,就会喜欢我。你让我除掉祈言,我也按照你说的做了,你为什么还要哭?” 江云月指甲掐在手腕上,艰难地保住了自己的仪态。 而现场的记者已经将这一幕发到了所属报社的星网页面,短暂的空白后,无数句子飞快出现。 “——开局就这么惊人?这场车祸不是意外,而是私生子意图谋杀婚生子?或者,小三上位后,撺掇自己的儿子去谋害前妻的孩子?连带着伦琴奖那件事分析,太可怕了!” “——明明是私生子,却摇身一变,贴上了符合道德且拥有继承权的继子身份,我实名吐了!” “——图兰学生举手发言,学校里江启总是哥哥哥哥地喊祈言,话里话外却是指责祈言对他态度不好,他为一家人的团结忍辱负重。我要是祈言,我能生生气死!搭理他?好言好语好态度?他多大脸?还一家人团结,江启年纪比祈言小不了不少啊,你们品品!” 祈言挨近陆封寒,小声说了句:“他们好吵。” 陆封寒手捂上他的耳朵,又学着他小声说话:“要不要静音耳塞?” 祈言摇摇头。这时,他的个人终端亮了一下,提示收到了信息。 打开,是特情五处的副处长冯绩发来的。 信息内容简短,他告诉祈言,之前允诺调查的关于是谁花钱收买洛朗,指使洛朗构陷祈言,让祈言声名狼藉、被赶出图兰学院的人找到了。 祈言点开随之发来的人物资料和证据链。 不算意料之外的,资料最上面一栏的姓名处,写的是“江启”。 而同时,负责这件事的警察也收到了一份资料。 陆封寒注意到这个细节,猜测对方收到的应该和祈言收到的资料相同——很明显,冯绩知道了现在正发生的这件事,想顺手卖祈言一个好。 果不其然,警察将资料看完后,目光严肃地朝向江启:“除谋杀未遂这项罪名外,你于九月初,利用非注册通讯号,以高达一百万星币的报酬,要求图兰二年级学生洛朗构陷祈言、直至祈言被图兰学院开除。” 等在一旁的记者纷纷对视,而星网上围观的众人也分外惊讶。 “——我以为只有谋杀未遂和私生子,竟然还有侵犯名誉权、花钱构陷的戏码?” “——鉴定完毕,这个私生子的心真的不是一般的黑,一开始就抱着置人于死地的心思!按照联盟法律,该怎么判?希望庭审可以全星网直播,最后的审判结果真是令人期待啊!” 夜色渐深。 由于证据链完整,江启已经被暂时收押,等待法庭判决。警局门口,祈文绍和江云月被闻风赶来的记者团团围住,无数微型录像机器人飞在半空,将两人的神情动作一丝不缺地拍摄下来。 江云月一直跟在祈文绍身边,神情慌张无主,无论记者问什么问题,她都含着眼泪不说话。 祈言则在记者围上来前,就被陆封寒带上了车。 透过车窗看了看,祈言收回视线,见陆封寒似乎在担心,便主动开口:“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不用担心我。” 陆封寒对上他清凌的眼睛,却没接话,而是不容拒绝地把人揽进了怀里。 祈言眼睛微微睁大,短暂的怔忪后,他慢慢将下巴枕在了陆封寒肩上。 第四十二章 祈言还没到家, 就先收到了好几个通讯请求,分别来自夏知扬、叶裴和蒙德里安,他干脆开启了多人会话。 夏知扬嗓门最大:“祈言你没事吧?受伤没有?有没有心情不好?你保镖跟你在一起没?” 叶裴出声:“夏知扬, 你把我想问的都问了!还给不给人说话的机会了?” 祈言依着顺序回答问题:“我没事,悬浮车安全防护等级很高, 没有受伤, 没有心情不好,他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听见祈言最后几个字, 陆封寒轻轻侧眼看了看他。 “那就好那就好,你别难过啊,为这种人渣难过不值得!星网上的消息我全看了,江启什么垃圾东西?他怎么敢开着车撞你!” 虽然夏知扬自诩勒托纨绔,但骂人的词汇量实在不多, 他生气道,“我们运气太差了,竟然跟这种人间渣滓同呼吸过一片空气!亏他以前还在我们面前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 原来是心里发虚,所以虚张声势!” 联盟人均寿命已经过了一百岁, 一个人成年后, 将会迎来漫长的青年期和中年期,晚婚晚育与独身主义盛行的同时, 对爱情和婚姻的观念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社会并不反对不婚或者多段婚姻, 却很看重在婚姻存续期间一夫一妻的忠贞,因此婚内出轨备受鄙夷, 私生子也不具任何备继承权。 叶裴则是想起洛朗的事:“怪不得洛朗以前那么针对你,肯定有江启在后面撺掇和一百万星币的原因!要不是事情爆出来,简直难以想象江启可以一边笑眯眯地喊你哥, 一边关心你,一边暗地里想至你于死地!” 夏知扬总结:“人面兽心!” 叶裴:“其心可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跟唱双簧似的,蒙德里安一时间竟然插不上话,只好打字:“没事就好。” 夏知扬最先看见:“蒙德里安你怎么只打字不说话?” 蒙德里安又发了一个省略号。 没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话太多,夏知扬欢快地提议:“我们要不要一起聚一聚,庆祝庆祝?今天这事情,真是大快人心!你们不知道,我在翻星网上的评论时,心里面是有多爽!终于,终于!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看穿江启的伪装了!” 不过他的提议被无情拒绝。 叶裴:“研究组的项目任务不允许我出门聚一聚!” 蒙德里安:“这一阶段的任务在收尾,一小时掰成两小时用。” 夏知扬小心翼翼:“祈言呢?” 祈言:“研究组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我要做别的,也没有时间。” 夏知扬失望地嚎了一声,又坚定:“那我们进全息系统庆祝一下!五分钟!” 最后四个人从个人终端接入全息系统,找了一家虚拟咖啡店,干了一杯虚拟的咖啡,又各自纷纷下线。 陆封寒一直听着几个人的交谈,见祈言从全息系统里切出来:“最近时间抓这么紧,因为‘破军’?” 虽然没有真的喝到咖啡,但味觉神经依然传导了淡淡的苦味,祈言点头:“嗯,时间快来不及了。” “来不及?” 祈言没答,视线悄悄转开。 被他这个小动作逗笑,陆封寒改换话题:“那……为什么会喜欢做这些大部分人看起来,都觉得困难的事情?因为不管多困难,总需要有人去做?” 祈言很少思考这种涉及“动机”的问题。 “一部分原因是这样。另外就是,科研是向前的,我没有想明白的公式,那就是没想明白。我没有理解的步骤,我也不会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我不会记错。” 这是他难得的清醒。 陆封寒很快想到另一个可能:“会不会出现,你已经解出了公式,却记错了,以为自己还没解出来。已经完成的作品,记成了自己还没完成?” “有时候会。”祈言很坦然,“不过清醒大于混淆,足够了。” 车祸这件事,在如今信息流巨大的星网上也足足喧嚣了半个星期。涉及豪门,与此前出卖科研资料的叛徒以及伦琴奖学术造假有关,再加上出轨、私生子、隐瞒身份、多次暗地陷害、故意谋杀等关键词,热度高居不下,祈文绍也随之扬名联盟。 只是名声不那么光彩。 而根据蹲守记者的信息,江云月从警局回家后再也没有出门,祈家更是大门紧闭,拒绝所有外客和记者采访。 同一时间,也就是星历216年年底,《勒托日报》极为低调地在第二版的版面上,刊登了聂怀霆将军有意辞去荣誉职衔“联盟统帅”的消息。 联盟统帅虽无对应的实权,纯属虚衔,却是所有人默认的联盟军方第一人。接任者的信息尚未传出,但单是这一行为,就说明主战派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陆封寒对着这则简短的消息,不确定背后的人是不是暂时不愿将这件事的影响扩大,于是只简单两句放在第二版。 他心思难得浮空没有着陆点,想起陆钧曾经踌躇满志,想先灭星际海盗,再灭反叛军,还联盟安宁,最后却死的连骸骨都没能找到一片。 又想起聂怀霆明明还未步入老年,鬓发就已经白了几根,满心扑在联盟,殚精竭虑,想拔除反叛军这根插在联盟心口的刺,如今,却只能亲自卸下统帅之职。 一时间,他有些不解。 都说要顺应民心,可如果民心是错的,又该怎么办? 就像聂怀霆,他肯定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自己一直保护的联盟公民质疑、猜忌,以至于不得不以妥协的姿态,安抚各方。 但即便是如此,聂怀霆依然未曾松口将驻扎南十字大区前线的远征军调回勒托,反而下令整合中央行政区各处的兵力部署,加强勒托的防控。 陆封寒看得出,聂怀霆此举是为避免同时两处受敌。可这个命令一出,又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 和陆封寒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文森特,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通讯联系,而是在入夜后,亲自敲开了祈言家的门。 摘下宽檐帽和黑框眼镜,文森特毫不见外地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歪头问陆封寒:“指挥,等新年一过,聂将军是不是就要正式卸任统帅了?” 有气无力,像失了精神。 陆封寒没坐,习惯靠墙站着:“应该是,过了新年,马上就是联盟成立日。按照规矩,成立日的庆祝典礼是由联盟秘书长和军方统帅共同主持。主和派那帮人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让聂将军再收拢一波民心威望。” 文森特嗓音发苦:“我今天一整天都提不起劲,感觉……不知道自己提着武器保护的到底是什么。” 他将手背盖在眼睛上,露出了掌心的槍茧:“指挥,你不寒心吗?星网上的主流论调,仿佛远征军花着最多的军费、用着最尖端的武器、驾驶着最厉害的星舰,却打着最窝囊的仗。把反叛军说得像无往不胜的战神,却把我们说得像一个个不堪的废物!” 文森特失了往日的不正经,嗓音带上哽咽与愤怒:“可是,如果我们贪生怕死,我们畏缩不前,那谁跟我说说,雷纳,冯奥,哈辛托,路易,莫霏,为什么会死?老子加入远征军时,队伍编号是7683,全队一百人,现在还活着的,加上我,只有十九个!那谁告诉我,另外八十一个人去哪里了?啊?” 越到后面,他声音越抖,额角鼓起的青筋明显。 但他在陆封寒面前,终究还是压制住了爆发的情绪。 陆封寒站在阴影里,毫无军容军姿可言,等他呼吸平缓下来才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郑重:“拿起你的武器。” 文森特狠狠闭了闭眼,隔了几秒接下后半句:“保护身后的群星。”他咬着牙,“可是——” “没有可是。”陆封寒不容置疑,“如果你认为你是对的,大多数人都是错的,那你就去纠正那些人的错误。如果你认为那些人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你就提供足够且准确的信息,让每个人都拥有正确思考的基础。 即使是错,错也不在发散舆论的联盟公民,而在故意引导错误舆论的人。” 文森特没说话。 寂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许久,文森特才挪开挡着眼睛的手,苦笑着望向陆封寒:“指挥,你怎么做到的?在每个人都愤怒、失望、迷茫的时候,你为什么总能保持清醒?哦,顺便还把我们这群人一个个骂醒。” “因为你叫我‘指挥’。”陆封寒挑眉,“怎么,难道还想我跟你们一起捏着拳头捶桌子,一边捶一边手痛得哇哇叫?” 文森特反驳:“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陆封寒格外敷衍:“哦。” 文森特:“……” 一不小心,又回忆起了自己当年是多么的傻哔。 到现在,文森特才终于有心思朝周围望了望:“祈言呢?” 陆封寒答:“书房。”这几天每天都熬夜,好像有什么在后面追着。 “不愧是河对面学校的学生,够勤奋!”文森特起身,捏起宽檐帽和复古眼镜框,“我走了啊。” 陆封寒没挽留,只提醒:“珍惜这次机会,下次再来,就要收费了。心理医生以分钟论价,我就以秒来算星币好了。” 文森特跟钉地板上似的,挪不动步,觉得早走一分钟,亏的就是上万的星币!他沉痛道:“指挥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以前?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文森特觉得哪里有点不对,琢磨琢磨,试探性地问:“那现在?” “你不懂。”陆封寒手插在裤袋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轻了两度,“现在要存钱了。” 第四十三章 军方高层暗潮涌动, 但对图兰学院来说,今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反而因为新年临近, 到处都在热闹谈论。 公共大课上,教授正式开课前先提了Y的事, “Y在昨天晚上, 一次性开源了七个新工具模型,同学们可以去看看, 以后应该都有用得上的地方。” 一听见这个名字夏知扬就兴奋了,他举手高声问:“教授,我看星网上说,反叛军到处在找Y!他最近还好吗?” 教授风趣道:“这位同学的问题是我教学生涯中遇到的最难的问题之一,实际上, 我也想知道Y最近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生病。” “我、我……”夏知扬抓抓后脑勺,“那教授您最近还好吗?” 教授眼角的皱纹笑出褶皱:“挺好的, 我已经准备好新年那天穿的新毛衣,还有联盟成立日那天要穿的新衣服也买好了。” 等开始正式上课, 夏知扬耳朵都烧红了, 转过身跟祈言说话:“好尴尬好尴尬真的好尴尬!我怎么就把那个问题问出来了!” 祈言尽力安慰:“大家都开始上课了,会忘记你说的话的。” 夏知扬捏捏自己耳廓上扣着的金属环, 左看看右看看, 确实都开始听课了,这才舒了口气。 图兰范围内已经下了几场雪, 图兰之外却没什么动静,每次进出校门时,都让祈言有点不适应。 他踩踩鞋底上沾着的雪渣, 问陆封寒:“你以前上学的学校会下雪吗?” “不会,”陆封寒毫不给伫立在河对面的第一军校面子,“我们学校……就算有天气调控系统,也不会下雪。因为下了雪,就要扫雪,要扫雪,就要配扫雪机器人,用机器人,就要供给能源,要能源,就要花钱。” 祈言眼里泛起浅笑:“下雪要花钱,所以不下?” “对,没钱。”陆封寒也笑起来,又想起第一军校的做派,“不过真要扫雪,学校应该会让全校学生一起扫,名义是加强锻炼,实际是省钱。”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远征军整艘指挥舰都跟没见过钱似的——第一军校毕业生含量太过超标了。其见钱眼开程度,一度让陆封寒以为自己带的是一窝海盗。 晚上睡觉前,祈言拿着《帝国荣耀》的游戏终端来卧室找陆封寒。 陆封寒最近加强了体能训练,他身上只穿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宽阔的肩背和紧实的肌肉线条尽数展露,黑色长裤包裹着的双腿利落又好看。 发尾汗湿,陆封寒停下单手俯卧撑,手腕一撑便站了起来,扬唇:“找我打游戏?” “对,”祈言思来想去才找好的借口,“有一关我过不去。” 陆封寒提步走向他:“来,给我看看。” 将游戏终端递过去的同时,祈言有种被浓郁荷尔蒙包裹的错觉。 逼得他不得不转开眼。 陆封寒靠在床头,一条长腿伸直,颇为懒散,他打开游戏画面:“战略关卡?” 祈言跪坐在床的另一边:“对,我几次都没过去,你帮我。” 这种小关卡陆封寒在把游戏规则看完之后,就知道该怎么过了,又奇怪,祈言不应该过不去才对。 想是这么想,陆封寒却没吭声。 两个人一起玩游戏,一玩儿就到了十二点。就着靠近的姿势,陆封寒指尖戳了戳祈言的额头:“该睡了,今晚上不熬夜吧?” “不熬。” 见祈言将游戏机抱在手里,却没有下床的意思,陆封寒等了十秒:“今天晚上要不要——” 祈言一双眼干干净净地望过来。 陆封寒在心里叹气。 穿着睡袍,明显洗漱完了,特意拿着游戏终端来找自己。 “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在祈言回答之前,陆封寒又胡乱掰了一个理由,“今天晚上我临时有点怕黑。” 祈言将游戏终端在一边放好,答应:“好。” 陆封寒关了灯,留了一盏小夜灯在角落,光线有和没有虽然没多大差别,但勉强撑住了自己临时有点怕黑的人设。 躺下后,陆封寒一偏头,就能看见祈言。 祈言浑身透出种松弛的柔软感,似乎极为安心。 陆封寒单手枕在脑后,想,突然来找他撒娇,是知道他要走了,所以舍不得? 他没头没尾地开口:“你以前住的地方,有没有天气调控系统?” 如果有,以后干脆设定别下雷雨。 小娇气就不会睡不着害怕了。 祈言眸子在暗淡的光线下,似乎浮着一层氤氲的雾气,他点点头:“以前有,后来坏了。” “没修?” “修好了,又坏了,就没修了。”祈言解释,“伊莉莎说要尽量去感受自然的不同,否则很容易错觉自己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加米叶说要从自然中树立对自然的敬畏。他们两个游说了很多人,在最后‘修不修天气调控系统’的投票里,不修的人占了多数。” 或许是夜色太柔软,陆封寒不知道是被哪种情绪或隐忧驱使,问祈言:“你以前住在哪里?” 他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逾矩了。 祈言也知道,陆封寒问的不是他那份个人资料上写的住址。 许久,祈言轻声道:“礁湖星云,我以前一直住在礁湖星云。” 他在半空中轻轻指了指:“这里是勒托。”手指往旁边划了一道,“这里是梅西耶大区。”虚线一折,他定在某一处,“经过五个跃迁点,这里就是礁湖星云。这片星云不大,宜居行星很少,有很多尘埃和陨石带,非常危险,但很漂亮。那些尘埃和陨石连在一起,在天空上,像很薄很轻的飘带。” 陆封寒随着他的动作,记得很仔细,又在脑海的星图上标注出礁湖星云的位置。 他想,以后到了南十字大区前线,想到这个人时,至少知道该朝什么方向望了。 他又允诺:“我会保密,不会告诉别人礁湖星云的位置。” 祈言“嗯”了一声。 重新安静下来。 陆封寒以为祈言要睡了,虽然没什么睡意,还是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身边的人却动了动,很慢地朝自己的位置挪了挪,侧身背对。 明明只是一个小动作,却同落叶缓缓落至水面,又像飞鸿从雪面掠过。 陆封寒闭上眼,侧过身,从背后抱住了祈言。 他感觉祈言一滞,却没有反对,也没有远离。 过界了。 陆封寒这么想,却又为自己开脱—— 我是因为临时有点怕黑。 第二天早上,陆封寒盛了清水,合着药一起递给祈言。 杯子是陆封寒给祈言买的,上面手绘了一只白色红眼睛的小兔子。 明明祈言在外人看来一贯清冷寡言,到了陆封寒眼里,却跟小兔子没什么差别——要一起睡要抱要撒娇,不是软绒绒的小兔子是什么? 祈言吃完药,缩在沙发里,有些慢地翻《勒托日报》。 翻了两页,他忽然朝向陆封寒:“你过来。” 陆封寒锻炼后的汗浸湿衣料,依言过去,携着满身的热气靠近;“嗯?” 祈言无比自然地朝陆封寒伸了手。 是要抱的姿势。 陆封寒无奈一笑,俯身把人抱起来,自己坐到沙发,让祈言坐他腿上。几乎只隔了一秒,他就隔着衣料察觉出怀里人放松下来。 陆封寒声音很低:“沙发坐着不舒服了?” 祈言半阖着眼,“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和同龄人比起来,祈言身高足够高,却因为瘦,没多少重量, 像抱了一团软绒绒的云。 陆封寒几乎可以确定,他知道自己会走、会暂时离开,所以才会如此反常。 近乎反常的依赖和黏人。 鼻尖就挨着祈言的发梢,陆封寒声音更轻了些:“‘破军’做完了?” 昨晚没熬夜,也没有在吃早饭时盯着屏幕。 “快了,我申请了ISCO超光计算机‘银河’的使用权,让‘破军’上机运行一遍。” “‘银河’?一台机器就占了地下十一层那个?” “对,我架构出的是分离的模块,要将模块接续完整,只有银河可以支撑‘破军’庞大的运算量和数据量。”祈言提起“破军”,眼底就添了几分神采,“但‘破军’很厉害,完成后我会将它的数据核分离出来,这样,普通的小型光计算机也能容纳。” 没管到底听明白了几成,陆封寒都毫不犹豫地夸奖:“对,确实很厉害。” 就是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夸破军。 等药物的副作用过了,祈言有了点精神,起身:“要去学校了。” 仍靠在沙发背的陆封寒暗暗“啧”了一声——图兰为什么不把课程时间往后推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也不错。 夏知扬申请到了学校的临时宿舍,这几天都没有回家,不过消息依然十分灵通。 “据说啊,只是据说,祈——”鉴于祈文绍对祈言不闻不问,夏知扬改了以前的称呼,“江启他爸据说病了,现在天天躺在家里,都在传是江启的案子要开庭了,判得肯定不会轻,他太没面子,不敢出来见人。但我妈说好像是真的病了,病得还很厉害。” 他刚说完,祈言的个人终端就提示有新的信息。 等祈言看完,夏知扬眨眨眼,觉得祈言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 “怎么了?” “发信息的人是祈文绍。他说他病了,让我去一趟祈家。” 夏知扬咋舌:“不是吧,这么巧?而且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会亲自邀请你去祈家?” 祈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陆封寒却开口:“去看看?我有个猜测想证明。” 夏知扬见祈言答应,连忙举手:“我我我,我跟你们一起!就算真有陷阱,我好歹是夏家的继承人,还是有那么几公斤的分量!” 下午的课上完后,祈言没去实验室,直接去了祈家。 上一次来祈家,还是来参加祈家的庆祝宴。虽然最近鲜少有人来拜访,但园艺机器人依然将草坪打理得十分平整。 验证来客身份信息后,大门缓缓打开,里面除了来来去去的家务机器人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夏知扬扫了一圈:“我怎么觉得怪吓人的?难道是房子太大了?不对,我家房子也这么大啊!” 见祈言垂眼点按着个人终端,他好奇,“你在干什么?” 祈言:“暂时关闭家务机器人。”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祈家所有的家务机器人都停下了动作。 夏知扬嘴张成了O型:“这……这操作太炫酷了!” 这时,有什么重物落在地面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祈言轻松绕进祈家的监控系统:“祈文绍在二楼第二个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等三人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床边滚落了一个铁铸花瓶,而床上,祈文绍脸色蜡黄,正喘着粗气望着他们。 夏知扬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妈妈的消息是真的,祈文绍看起来病得很严重。 可这么严重,为什么没看见医疗机器人或者私人医生? 祈言站在离床三步远的位置,没有要走近的意思。 祈文绍嘴唇干焦,双眼盯着祈言:“你还是来了。”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似乎快速地消瘦了下去,颧骨凹陷,盯着祈言的眼神仿佛抓住了浮木,他整个人朝前倾,语速非常快,“祈言,你要救我……江云月要害我,她想我死!” 夏知扬被他的情态吓地后退了半步。 祈言冷静回问:“江云月想你死?” “对!她已经疯了!她趁我不注意,给我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我觉得我快死了!”祈文绍抬起自己枯瘦的手,呼吸都在抖,“她还有别的倚仗,后面有人在给她撑腰、给她出主意!我听见了,她当着我的面跟人通讯,商量要怎么杀了我!” 祈文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永远都仰望着他的江云月会动手要他的命。 他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让江云月进祈家的门,因为她出身平凡,性格温顺,只有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她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没有他,江云月什么都不是。 他害怕林稚,也害怕祈言,在曾经的妻子和儿子那里碎裂的自尊心,在江云月面前得到了重塑。 可是,他差点死在这个从未被他看见眼里的女人手里。 陆封寒半点没有同情这番遭遇的意思,而是问出关键:“你为什么能联系祈言?” “江云月改了所有家务机器人的设置,拿走了我的个人终端,闭门谢客,不允许我见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家里有一个机器人设有‘安全防御’,我的命令是最高指令。” 陆封寒:“所以你命令那个机器人,趁江云月不在,找来了你的个人终端?” “没错。”祈文绍不敢联系别的人,担心那些人跟江云月是同伙,不得已才找了祈言。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祈言,你救救我,只要你救了我,我会让你当祈家的继承人!” 祈言不为所动:“我很有钱。” 陆封寒看看祈言,觉得祈言这个阐述在这一刻,十分具有刺激性。 祈文绍神情一僵,有不屑,还是好言好语:“祈言,你现在还小,没有概念,你再有钱,能跟祈家比吗?” 他有把握,祈言不会不动心。 祈言却懒得再说话,直接显示了账户的余额。 一串数字出现在个人终端上方,夏知扬惊呼出声:“这、这到底是多少位数?九位数?十位数?十一位数?” 陆封寒也挑了挑眉。 他知道祈言很有钱。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有钱。 又忍不住一算再算,原本计划是攒十年攒够祈言账户余额的零头,现在“零头”升级,不知道攒五十年够不够。 祈文绍却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 他表情灰败,如果祈言不需要祈家的财产,那他拿什么跟祈言谈交易? 想到什么:“对了,你妈妈……你妈妈她——” 祈言打断祈文绍的话:“妈妈曾告诉我,她喜欢的那个你早已经死了。” 祈文绍如遭雷击。 喜欢的那个我? 他艰难地回想,大学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家世赋予他良好的教养和谈吐,为了跟林稚见面,他每天有时间就去林稚班里听课,林稚在的公共大课他一定会在,为了理解林稚随口说的话,他会通宵查阅各种资料,在林稚因各种论题跟人辩论时,他会满心骄傲…… 他爱林稚吗?那时候是爱的,否则不可能锲而不舍地追求了足足三年。 在林稚答应他的求婚时,他好像还哭得很没形象。 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是当他发现林稚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却插不进一句话?还是发现林稚说的话、解的公式,不仅是他没听过的,更是他根本无法理解的?或者是逐渐地,他已经从一个学生变得成熟,林稚却还和在学校时一样,毫无成长,只怀着对科研的一腔专注与纯质? 不,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的平庸,对他而言,太过难堪了。 所以在林稚离开后,他又会不由地将林稚作为对比的参照,觉得无论是江云月还是别的人,都比不上她。 他视线落在祈言身上,僵硬开口:“那你妈妈去世时——” 祈言冷然:“如果我妈妈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和眷恋,就不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祈文绍许久才长吸了一口气,甚至引起了呛咳,沙哑道:“这样啊。” 原来他对林稚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原来,他这辈子,过得这么失败。 他失去了林稚,以俯视的姿态,选择了一个自以为能够完全掌控的普通女人,直到他在无形中将这个女人的野心养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对方将他视作绊脚石,准备随手处理干净。 他宠爱的儿子学术造假,蓄意杀人,一直都在他面前装软弱,哄他骗他,现在进了监狱。 而对曾经爱的女人和另一个儿子来说,他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祈文绍突然失了力气。 他望向祈言,嗓音更加沙哑:“江云月给我用的药,叫‘河碱’,你知道是什么吗?” 陆封寒回答:“‘河碱’是一种慢性神经性毒素,反叛军做出来的东西,可以让人在清醒的状态下,逐渐虚弱,最后窒息死亡。联盟现今还没有研究出治疗手段。” 江云月一个勒托贵妇,能拿到‘河碱’,本身就说明了不少问题。 陆封寒发了短讯给文森特,让他帮忙盯着人。 而祈文绍在听完这句话后,竟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觉得讽刺——最后在他眼前的,竟然是这个他一度排斥和畏惧的儿子。 从祈家离开,夏知扬依然处于震惊的状态。 “江云月为什么要杀祈文绍?为了祈家的家产吗?”夏知扬从小在勒托长大,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地,对这方面却很敏锐,“如果江云月的目标是家产,她肯定会想除掉你,那之前的车祸——” “说不定江启就是受了她的鼓动。”陆封寒把夏知扬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夏知扬越想越心惊,“太可怕了,没了祈言,江启被判刑,再杀了祈文绍,她就是祈家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他回头望了望祈家的房子,觉得祈文绍很可怜,但又觉得,这或许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一切结果,都来自他曾经做的选择。 晚上,陆封寒故意等了等。 果然,没多久,祈言就抱着软绵绵的枕头来了他的卧室。 自己将枕头放在陆封寒的枕头旁边,摆整齐了才问:“我可以睡这里吗?” 陆封寒只占了半张床:“当然可以。” 两人躺好,关上灯,窗外隐约有巡航机起降的动静。 祈言闭着眼睛,声音低而清透:“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都有缺点和优点。” 陆封寒很快意识到“他”指的是谁。 祈言举了例:“夏知扬很会跟人交流,他在的地方从来不会冷场。陈铭轩游戏打得非常好,叶裴很擅长统筹和分派任务,蒙德里安能跟不同的人合作,夏加尔体能很不错。还有很多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优秀。” 陆封寒听完,手轻轻捂上祈言的眼睛。 柔软的睫毛刷过他的掌心。 他想,你这双眼睛太干净了,才会抱着欣赏的态度,注意到每个人身上优秀的特质。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注视着祈言微翘的鼻尖和精致的唇线,陆封寒问他:“那我呢?你挨着挨着提了那么多人,我呢,你心里,我的优点是什么?” 问出这句话,他竟然难得出现了紧张的情绪。 祈言思考的时间不短,但似乎也没多长。 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陆封寒听见祈言的声音, “你什么都好。”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一大早, 祈言就和陆封寒去了ISCO超光计算机设备中心,由服务机器人扫描身份信息后,两人乘升降梯至地下十一层。 发现夏知扬打来通讯时, 祈言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六点半。 “你起这么早?” “不是起得早,我昨晚根本没睡!”夏知扬嗓音沙哑没力, “完了完了, 我恐婚了,我昨晚一闭眼就是祈文绍躺在床上的模样, 那个叫什么碱的毒药太可怕了!” 银色金属门在两人面前打开,祈言一边听夏知扬说话,一边走向“银河”主机所在的位置。 地下十一层空间十分宽敞,目之所及,所有墙面都使用银色金属做装饰, 平整无缝,除放置数十万光调器组件的玻璃房外,再无隔断。 听动静, 夏知扬好像又在床上滚了一圈,声音发闷:“而且我在纠结, 祈文绍拦着我们不让我们报警是为什么?都被人下毒了, 快没命了,竟然还不报警抓了江云月吗!我昨晚悄悄跟我妈说了这件事, 我妈竟然也不倾向于报警, 难道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祈言也不懂,目光下意识投向陆封寒。 “勒托推崇晚婚晚育, 祈文绍差不多六十岁了?他在勒托权贵富豪的圈子里浸淫几十年,处事方法已经根深蒂固。他们向来不信法律规制,因为规则在他们心里, 都是能变通的,也不信警方,因为所有联盟警察在他们看来,都能被人收买。” 陆封寒戳了下祈言的脸,“所以祈文绍在拿到个人终端后,才会第一时间联系你,而不是报警。” 通讯里,夏知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所以我妈也没想报警?” “或许。祈文绍自己也说,江云月背后有别的倚仗,有人在给她撑腰。祈文绍不敢报警,担心一旦报警,江云月没被抓,自己反而惹怒了江云月,剩下的几天也活不成。” 陆封寒记起他们离开祈家时,祈文绍的状态,“他已经认清现实,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很可能是想降低江云月的警惕,拉着江云月一起死。” 夏知扬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人真可怕。” 陆封寒:“需要加上限定词。没规则和道德约束、为了满足野心不择手段的才可怕。” 夏知扬想想觉得对:“所以你虽然看起来气势很强很不好惹,但你跟祈言说话,连语气都很温和,是个好人!” 陆封寒:“……” 观察能力还挺强。 夏知扬思来想去:“那祈文绍能成功吗?虽然这个想法有点……但我还挺希望他能报仇的。” 陆封寒:“可是,如果他没在江云月入狱期间另找情人,让江云月感觉受到了威胁,这些事说不定不会发生。” “……也有道理,”夏知扬觉得好像每个人的行为都是有缘由的,但真判断,又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算了算了,我睡会儿觉,不想了不想了!” 通讯结束后,祈言做完准备工作,开启“银河”的主机,在传输数据时,把灯全关了。 周围暗下来。 陆封寒不明所以。 祈言拉拉他的袖子,指着一个方向:“看。” 只见放置组件的玻璃房子里,如夏日森林,有点点萤火渐次亮起,微光透过玻璃,映在四周的金属墙面上,如盈满星光的褶皱水面。 祈言告诉陆封寒:“之所以将这台超光计算机命名为‘银河’,就是因为数十万光调器放在一起,周围灯光熄灭时,能看见无数闪烁的微光,像银河星光。” 陆封寒眼里亦是繁星点点:“很美,名字也很美。” “嗯,我想让你看到。”祈言又道,“‘银河’是我外公和外婆的作品,也是由他们命名的。” “你外公外婆?”陆封寒看向祈言的目光里,惊讶毫不掩饰。 “星历144年,失去空间源后,联盟提出‘科技复兴计划’,145年,我外公外婆一起加入了这项计划。不过二十年后,外公外婆就被反叛军暗杀了,那时我妈妈六岁。他们死前留下的最后一个作品,就是这台‘银河’。” 祈言话里隐隐透出羡慕,“他们很厉害,还很会取名,可这个基因好像没有遗传给我。” 陆封寒对祈言的“PVC93”和“R9-03加速器”印象深刻,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怕小娇气难过,又补救,“以后我帮你想,你就不用为难了。” 他不由想起跟图兰学院的校长见面时,祈言说过一句,“但有些事,就算随时会死,也不能不去做。” 现在回想,又多了不一样的情绪。 祈言对超光计算机很熟悉,虽然操纵台上无数按钮符号错综复杂,但他有条不紊,甚至有种节律的美感。 陆封寒原本在做战略模拟,被接连的“哒哒”声吸引,忍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 没想到祈言手上动作慢了几拍,最后偏头,小声反对:“不要看我。” 陆封寒笑,长腿岔开,连点了两下头:“好好好,不看。” “银河”运行时有低低的白噪音,这种环境反而让陆封寒变得专注——有种置身前线指挥舰,做战术设计,做完还要去会议室跟手下一帮人开会的错觉。 到了中午,陆封寒把带来的A套餐放到祈言旁边,等他手上的事暂停才开口打断:“吃了饭再继续?” 祈言一心二用,回答陆封寒的话:“没有营养剂?” “没有,故意不带的,”陆封寒视线在祈言腰上扫了圈,“都快瘦没了,单吃营养剂不够,要认真吃饭。” 陆封寒坚持,祈言也就接了套餐,一边吃,眼睛一边还盯着屏幕。 个人终端有提示,祈言允许连接通讯,下一秒,就听夏知扬的声音在设备室里响起:“不好了不好了,祈文绍死了!” 祈言捏着勺子的手停了停,问:“然后?” “江云月在接受采访,说祈文绍的死跟你有关,还有江启开车撞你的事,也是你自导自演,最终目的是为了把江启送进监狱!” 夏知扬语速快得跟弹珠似的噼里啪啦,“这个恶毒女人,太厚颜无耻了。竟然还一边哭一边说没了祈文绍她以后怎么办,她下毒之前早就想好了吧?虚伪!” 在夏知扬说话的同时,陆封寒打开了星网。 基于星网每秒无比庞大的信息流和人数,江云月的采访才刚开始,讨论度就进了本日前三。 投影出的画面里,江云月鬓发微乱,双眼哭得浮肿,脸上满是泪痕,毫无往日贵妇的形象。 “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从最开始,我就应该反对我丈夫将祈言接回来!明明是他妈妈从小将他带离勒托,文绍也一直照顾他…… 祈言表面装作半点不在意,可暗地里,他却想除掉所有挡路石,拿到家产。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激怒江启,造出了这场车祸。所有人都以为江启要杀他,可事实上,是他想借这个手段,让江启入狱,没有机会跟他争家产!” 一旁的主持人适时询问:“车祸这件事,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怀疑?” “祈言的车被撞后,只有轻微的损伤,这还不够吗?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会发生车祸,怎么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江云月含泪看着主持人,哽咽质问,“一个普通人,会每天开这样的车吗?” 不少人在讨论。 “——这也是车祸事件里我的疑点!快车道上的车速大家都清楚,以前那些车祸视频里,一撞,两辆车都废了。可这次很奇怪,明明是全速撞上去,祈言的车却只凹陷了一点,是装了外部保护装置?可普通人会给自己的车搞这玩儿意吗?除非你知道有人要撞你的车!” “——那事情真实顺序其实是,祈言先提前做好准备,然后故意激怒江启,让江启开车撞他,去警局,联系记者,让所有人都知道江启故意谋杀,他是受害者?” “——心机好深……怪不得到现在才被发现……” “这原本只是我的猜测,直到现在我才确定……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儿子,也没有保护好我的丈夫……” 江云月鼻音因为哭非常重,甚至叙述都有些凌乱,像悲伤过度的状态。 “文绍因为两兄弟不合,很伤心,病倒了,我一直仔细照顾,希望他快点好起来,我太害怕了。因为文绍在病床上也怀疑祈言在车祸这件事中,到底扮演怎么样的角色,想当面问问祈言。他怕我难过,还让我暂时出门散散心。” 江云月神情逐渐转为悲痛和愤怒,紧捏着裙角的手发抖,似乎看见了什么痛苦的画面,“可是当我回家时,却发现文绍已经没有了呼吸!医疗机器人的判断是,死于窒息,整个上午,家里只有祈言去过!” 她朝向镜头,哀求,“祈言,你要什么我通通都让给你,钱,财产,房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文绍还活着……” “——天呐,难道是祈言被他爸挑破了动机,所以怒下杀手?” “——太可怜了,失去了儿子,现在丈夫也被害死了……” 陆封寒手搭在祈言的椅背上,将人半圈在自己身影下。 他看着江云月唱作俱佳的表演,嗤笑:“她没有足够的证据链证明是你杀了祈文绍,干脆示弱装可怜,先一步引导大面积舆论。这样一来,涉及舆情,警方再以涉嫌故意杀人将你带走,就理所当然。” 祈言好奇:“带走之后呢?” 陆封寒顺手捏了捏祈言细腻的后颈:“警局里会有人帮她,你只要被关进去了,就再没有出来的机会。等你悄无声息死在里面,再把你畏罪自杀的消息放出去,全星网说不定都会相信江云月这套说辞。” 祈言指指投影画面:“所以她哭这么久,指控我杀人,是为了抓我进去?” “当然,车祸没成功,你肯定会提高警惕。想从意外入手,成功率低,还容易暴露。江云月已经搭上了反叛军这条线,她想除掉你,她的合作方必然会趁机表示表示,巩固合作。” 陆封寒故意换了个声调,低沉沉地开口,“你只需要给我们一个逮捕他的理由,我们就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去。” “你一点也不像坏人。”祈言一讲就通,“所以祈文绍联系我这件事,也是她故意留的破绽。” 陆封寒“嗯”了一声:“她在祈文绍身边这么久,将祈文绍的喜好脾性琢磨了个遍,更是了解祈文绍的行事习惯。留下一个破绽,让你去见祈文绍,等祈文绍死了,你自然成了祈文绍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嫌疑最重。” 祈言试着将自己放进这个局里,客观评价:“这个设计似乎……没什么漏洞。” 正看着,叶裴的通讯又过来了。 “我刚刚一直在做模型,还是看了内网的交流区才知道这件事,祈言我们都相信你!至于交流区,你先赶紧屏蔽,学校大了,总有几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傻子!” 祈言反倒问起:“他们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叶裴犹豫之后,还是回答:“说什么祈言你一看就很缺钱,从荒星回来,还做一夜暴富的美梦,拿矿石去做鉴定,说不定真能为了钱和家产,干出这种事情。” 祈言抬头,问陆封寒:“我真的看起来很缺钱?” 陆封寒实话实说:“那些人眼瞎。” 祈言的思维很直接,“江云月的论点是,我为了祈家家产,陷害江启,杀害祈文绍,我只需要证明这一论点不成立,对吗。” “对,”叶裴回答,“不过这种事一旦转化为学术问题后,似乎就变得……简单了?” 她总觉得祈言这个问法很熟悉,上一次祈言用上这个句式是在…… 是在做出PVC93后,被污蔑请了“家教”,祈言当时说的是,“是不是只要证明PVC93是我做的,就没事了?” 叶裴下意识地激动起来:“祈言你准备干什么!” 祈言:“驳斥。” 叶裴立刻接话:“正方通过证据,指出反方的论证是错误的或不正确的,由此击败反方!” “对。” 二十分钟后,当江云月的采访热度持续上升,无数关于“祈言已被刑拘”、“祈言承认罪行”等等消息乱飞时,联盟中央银行发布了一份通告。 “应我行七星级客户祈言先生所托,特发布通告如下:祈文绍先生为我行六星级客户,江云月为我行四星级客户。另:祈言先生名下账户所有财产,均来自母亲一系遗产继承所得。特此通告。” “——我查了一下中央银行的星级表,四星级客户为资产上千万,五星级客户为资产上亿,六星级七星级根本没有公示,但应该是多一个星级多一个零?如此一算,我的存款,也就比祈言少了区区七个零……” “——今日份笑话,资产七星级的为了抢六星级和四星级的钱,不惜动手杀人。夸张一点就是,联盟首富为了一个硬币,打劫乞丐?江云月女士,您觉得这个笑话如何?” “——第一次听说七星级客户!啊啊啊我酸了!我的存款,也就比祈言少了六个零而已……” “——我的存款,比祈言少了八个零……比穷我从来不会输!” “——哈哈哈哈祈言就差明着说,老子真看不上你那点财产,老子有的是星币!” 这时,祈言陆续收到了好几条信息。 “夏知扬:我的存款,也就比祈言少七个零而已……” “叶裴:才买了一套设备的我,存款也就比祈言少八个零而已……” “夏加尔:我全宿舍四个人的存款加起来,也就比祈言少九个零而已……” 这几条信息陆封寒也看见了,“你好像一不小心成了计量单位。” 又挑挑眉——穷果然还是第一军校的穷。 正说着,文森特的信息也过来了。 “指挥,有人养快乐吗?有存款比我多七个零的人养快乐吗?” 陆封寒回了四个字:“你想象不到。” 陆封寒又问:“这件事在你们管辖范围内,什么时候抓人?” 文森特:“昨天你提醒我到现在,乱七八糟各种暗线已经理明白,可以动手带人了。这次我出任务,已经在去的路上,有吩咐?” 陆封寒手指点了两下桌面:“好好表现。” 星网上,也有不少人反应过来:“祈言没了杀人动机,江云月的说法不再成立,那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勒托警方为什么还没有任何行动?” 但无论星网舆论如何,勒托警方依然一声不吭。 就在星网纷纷要求勒托警方回应时,直播的采访中,有两个人进入了画面内。 主持人和江云月看了过去。 无数人的注视下,明显使用了虚拟面容的年轻男人亮出证件,看向目露警惕的江云月:“军方情搜处办事,怀疑你勾结反叛军,烦请配合。” 第四十五章 现场的主持人最先反应过来, 她勉强露出职业的微笑,但未能完全掩饰住紧张,措辞也不够得体:“您好, 请问……您确定没有找错人吗?” 她看着面前相貌虽普通,但气势格外冷峻的男人, 又望向脸色极差的江云月。 这到底怎么回事? 星网上不少人也跟她有同样的疑惑。 “——???江云月不是祈家夫人吗, 虽然又是私生子又是小三上位,但怎么跟反叛军扯上关系了?” “——军方情搜处?竟然出动了军方情搜处!这个机构直属军方, 一直半藏在阴影里,这次竟然因为江云月露脸了!虽然是假脸……” “——你们品一品!江云月前脚说祈言为了钱,有害死生父的嫌疑,祈言后脚就澄清我有的是钱!祈文绍有头有脸,死得不明不白, 勒托警方到现在都还一声不吭,为什么?军方情搜处来人就是原因!如果江云月勾结反叛军,顺便还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这超出勒托警方的职权范围了!” 江云月很紧张, 确切地说,她感到了某种因情况不明和失控带来的慌乱, 全身肌肉都在这一刻变得紧绷,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找她合作的那些人那么厉害, 当面骂她、挖苦她的人, 通通都“出意外”死了,也没一个人怀疑到她头上。 给她“河碱”的那个人还保证过, 这种毒素珍贵又隐蔽,全勒托都没几个人认得出,且人死后, 法医也无法查出具体死因。 一切都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江启在监狱里,祈文绍再不甘心也已经死了,只要再让祈言消失,祈家所有产业都会被她握进手里,怎么可以有波折出现呢? 因为哭太多,江云月鼻音很重,神情疑惑地看向来人:“这位……先生,你说的和反叛军勾结,是指我吗?”她露出正常人被误解后的惊慌,“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像是猛然想到了某种可能,突然喃喃道:“江启,文绍——现在是轮到我了吗?” 文森特冷眼看她表演,心想这人心理素质还不错,这种时候了,都还想着把锅甩到祈言身上。 既然指挥让他好好表现,文森特不介意将抓人的过程拉长一点。 他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你是指,你是清白的,和反叛军勾结这种事,你做不出来。是有人诬陷你,而诬陷你的人就是祈言?” 江云月连忙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吗,”文森特扯扯自己的袖口,“那你就是怀疑军方情搜处没有确切证据,胡乱抓人了?或者说,怀疑我渎职?” 江云月心中暗恨。 她不是没有接触过军政人员,因着祈家夫人这个名头,就算有少数人会比较冷淡,可依然会保有社交礼貌。而不会像面前这个男人,咄咄逼人。 她再一次感受到手中无权的憋屈。 此时,江云月正在估量自己的事被发现了多少。 只是怀疑?还是已经掌握了证据?掌握的证据又有多少,有没有洗清嫌疑的可能? 她一边想一边回答:“当然不是,您误会了。” “误会了啊,不过为了洗清我渎职的嫌疑,”文森特毫无预兆地开始按时间顺序叙述,“你因学术造假被判入狱,住你隔壁房间的是一个叫弗琳的女人。你应该知道弗琳的另一个身份——反叛军放在勒托的一个间谍。” 江云月矢口否认:“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不,你当然知道。”文森特继续往下说,“你出狱后联系上了弗琳,愿意跟她合作。 合作后的第一件事,让祈文绍的情人骆菲娜因意外毁容。 第二件事,伊芙·亨德森、亚莉·拉马斯等七人,因为与你意见不合或者说过你坏话,接连出意外死亡,其中四起为悬浮车驾驶系统被入侵造成,三起为人为的‘意外’。 第三件事,你从弗琳手中,花十万星币买了两克名叫‘河碱’的神经性毒素,用在了祈文绍身上,这种毒素只在反叛军内部流通,还挺珍贵,被称为‘神赐’。 当然还有第四件事,反叛军藏在勒托警方中的暗桩已经做好准备,等你把祈言送进去,那边就行动,绝对会让祈言在二十四小时内毙命。不过不好意思,这个暗桩我们已经连夜砍了。” 文森特露出可称谦虚的笑:“时间较短,我们只查到了这些,请问江云月女士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在文森特说完这番话后,在场的主持人惊得说不出话来,而星网上的观众虽然已经习惯了每天内容驳杂的信息流,但文森特说的这段话里,内容实在太过丰富了。 “——???信息量超标了……真的超标了!!” “——总结就是,勒托富豪圈前段时间接连出的意外,基本都有她的手笔,她丈夫是她买了神经性毒素亲自毒死的,这次采访最终目的是除掉祈言?我为我前一秒的愚蠢道歉,我竟然真的觉得她很可怜!” “——心疼祈言,被这种人陷害,还被陌生人骂了好久!” “——江云月女士不仅上位手段非常出色,贼喊捉贼、颠倒黑白的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我在开始看这个节目时,根本想不到后面这么精彩!” 在这个男人念出伊芙·亨德森这个名字时,江云月整个人便已经僵住了。那是她借助反叛军的手,除掉的第一个人。 让看不顺眼、喜欢嘲讽她的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随意判下一个人的生死,手握这种权利,令人上瘾。 并且,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需要表达自己的想法,第二天就会得到那个人已经死了的消息。 毫无负罪感。 江云月声线紧绷:“你……没有证据。” 文森特:“抱歉,我们不仅有证据,还非常非常充足。” 在陆封寒提醒他江云月有问题后,他一晚上基本没睡,要是这样都不能找到足够的证据,他也可以不用说自己是第一军校毕业的了。 江云月脸色惨白,仍然试图否认:“我不相信!” 文森特挺有耐心:“所以?” 言下之意便是,你不相信,又怎么样? “你不能抓我……不是我,都不是我做的,”江云月双目圆睁,嘴唇颤抖,手抓着领口,“不是我做的……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文森特神色倏然变冷:“你怎么不问问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问问他们想不想死。” 觉得差不多了,文森特抬抬手指,支使自己的下属:“去带人,回去交任务下班了。” 随他出任务的下属沉默寡言,行动力却很强,在江云月不顾形象的挣扎下还能精准扣上手铐。 文森特毫不在意军方情搜处的对外形象,朝向浮在半空的一个小型拍摄机器人:“今天的法治在线节目到此结束,想知道后续的观众朋友可以翻翻《勒托日报》登登星网。至于跟反叛军有染的,请小心。” 临走,他还朝无措的主持人道::“打扰你录节目了,抱歉了。” 主持人愣了两秒才连忙回应:“没有没有,谢谢您!我们都没想到江、江云月会做出这些事,而且……这期节目的收视率和关注度应该会非常非常高。” 确实如主持人所言,这一次采访的收视率呈波段上升,在军方情搜处的人出现后,更是爆发式增长。 不管是哪个时代,这类部门都吸引着无数人的好奇心,这一次还是在镜头下对质、抓人,一时间,《告诉你军方情搜处的前世今生》、《虚拟面容的运用》满星网到处飘。 在ISCO地下十一层的陆封寒收到文森特发来的话:“圆满完成任务!” 陆封寒回了一个“嗯”,肉眼可见的敷衍。 祈言一边调试“破军”,一边分心问陆封寒:“要不要谢谢文森特?” “谢他干什么?这次以江云月为中心,一拔拔出一连串,收获颇丰。如果他们情搜处以业绩算工资,他这个月应该能脱贫致富。” 陆封寒站在祈言身后,垂眸看他快速敲击字符的指尖,“我们给他提供了线索,该他谢我们才对。” 祈言于人情世故并不擅长,既然陆封寒这么说了,他就不再纠结,继续一心二用跟陆封寒讨论:“江云月缺乏严谨,她在设计陷阱时,没有考虑到不稳定因素的存在。” 陆封寒发现,跟叶裴说得一样,不少问题在被祈言转化为学术问题后,都变得清晰又明了。 “不稳定因素是‘河碱’和你。江云月的预设是,没有人能认出这种毒素,但你不仅通过祈文绍瞳孔的蓝斑认出了河碱,还知道河碱来自反叛军。这就是在前期设计时,没有控制不稳定因素造成的后果。” 祈言表示,“我六岁做实验时,就已经不会忘记控制不稳定因素了。” “很厉害,”陆封寒捏了捏祈言的耳垂,毫不犹豫地夸奖。 ISCO设备室里,祈言一待就待了整整三天时间,期间他仿佛不知道疲倦,满心都落在“破军”上。陆封寒只好算着时间让祈言活动活动、喝水吃东西或者闭眼睡会儿觉。 真正跟着祈言这么熬过来,他才切身明白,傅教授为什么总是对学生强调,科研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单调、重复、枯燥又孤独的。 第三天晚上,祈言关闭“银河”,对着玻璃房内渐次熄灭的光调器发了会儿呆,慢吞吞地趴到陆封寒大腿上,隔了会儿才开口:“接续调试完成了,后续再抽取出‘破军’的数据核。” “就结束了?” “嗯,”祈言声音很低,像是精力都在前三天高强度的工作中耗尽,“十月初到现在,花了三个月时间,比我预估的快一点,赶上了。” 他话到后面,声音越说越低,不过陆封寒还是听清了最后三个字。 赶上了? 到底是赶上了什么? 两句话的时间,祈言昏昏睡了过去。陆封寒用指令关了设备室里的灯,“银河”运行的声音已经消失,整间设备室里,只有玻璃房内有隐隐几点微光闪烁。 陆封寒猜测整间设备室用的都是隔音材料,这也导致外面的声音半点传不进来,安静到了极致。 有些像大溃败的那场爆炸后,他随着破破烂烂快散架的逃生舱漂浮在太空里,视野内,只有几颗不知道距离多遥远的恒星。 每到这种时候,人就会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思考很多平日里难得会想到的东西。 命悬一线那次,陆封寒想的是决不能死,真死了,对不起牺牲的兄弟,对不起这概率微乎其微的死里逃生。 至于这一次。 陆封寒不得不承认,来来回回,想到都是枕在自己腿上这个人。 祈言曾说他是半个违禁品。 祈言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小时,确定祈言睡熟了不会醒,陆封寒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 衣角传来牵扯感,陆封寒无奈发现——睡着了还握着自己的衣角不放。 仔细把手指松开,陆封寒把人抱到了角落的折叠床上。 祈言这一觉睡得沉,被个人终端吵醒时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看清玻璃房里闪烁的微光,他坐起身,几乎全凭着感觉看往一个方向。 几秒后,灯光亮起,眼睛被光刺了刺,陆封寒映进了他眼里。 “这是睡傻了?”陆封寒手在祈言眼前晃了晃。 祈言反应有点慢:“没有。” 听他嗓音哑,陆封寒把水递过去,见祈言怔怔没接,干脆又接手了喂水这项业务。 缓过神来,祈言开了个人终端。 陆封寒放好水杯:“谁找你,这么急?” 祈言将信息的内容给陆封寒看:“好几个人,都在让我尽快处理祈家的产业。” 陆封寒也才想起,祈文绍没了,江云月被抓,江启还在监狱里,有资格处理祈家家产的,只有祈言。 祈言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好麻烦。” 他往陆封寒身上靠,摆明了的逃避态度。 陆封寒低头,只能看见祈言的发顶,他语气纵容:“不要总是撒娇。” 等祈言从ISCO出来,翻了翻这两三天的新闻,才发现江云月被带走后,没多久就都承认了,还交代了不少细节。包括在监狱中弗琳跟她说了些什么,出狱后又是怎么搭上线,以及谋杀祈文绍的细节。 由于舆论关注度高,部分证据和口供都进行了公布。 现在,江云月正处于司法流程,最终的审判结果不外乎死刑,只区别于哪一种执行方式。 而此时,无数人都在猜测祈言会怎么处理祈家的产业。 夏知扬也问了这个问题,不过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我也觉得这一堆事太突然了,你要不要找个职业经理人先稳住局面?”夏知扬帮忙出主意,“你现在有大的方向或者粗略的想法吗?” “有,”祈言没多思考,“祈家的……我都不会要,至于如何处理,我想抽取一部分星币,设置一个基金会。” 夏知扬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你不想沾手的话,签署几份协议就可以,让祈家那些产业直接跟基金会对接。基金会独立运行的案例很多,联盟有现成的模式可以参考。基金会你想做哪方面的?科研学术?” 祈言:“不是,我想先设置抚恤金。” 听见这句,陆封寒望向祈言。 夏知扬飞快明白过来:“是针对前线阵亡军人遗属的抚恤金吗?没问题,你有想法,交给职业经理人和基金会去做就行,联盟的监管机制挺完善,闹出的幺蛾子不多。” 祈言又开口:“你能推荐一个职业经理人给我吗。” 夏知扬愣了好一会儿:“你这么信任我?我天,你等着!我帮你找人!一定给你找一个超级靠谱的!” 等通讯被急匆匆挂断,陆封寒不经意般问起:“怎么想起设置抚恤金?” 祈言理由很简单,“战事太多了,前线两次大败,以后也还有很多仗要打。” 战火频发,牺牲名单就会随之拉长。 陆封寒滋味却有些复杂。 军人会牺牲这件事,壮烈的同时,也成为了无数人心中的默认。很少有人意识到,军人有生有死,也有妻有子。 当前线的战役、爆炸与牺牲作为一连串的数字被统计和记录、发布,“人”在其中的存在感便不断弱化。 祈言见陆封寒盯着自己:“怎么了?” 陆封寒摇摇头。 没说出的话是——谢谢你记得他们。 接下来的三天里,祈言也没能回学校上课。 夏知扬帮他找了一个职业经理人,在祈言阐述完自己的想法后,对方效率极高地开始拟定合约和声明,召开不同的会议,办理各种手续。 签完最后一份声明,祈言终于结束了忙碌的行程,坐上悬浮车回家。 因为出席的场合很正式,祈言难得穿上了在黛铂工作室定做的黑色西服。手工裁剪的线条贴合身形,在祈言身上刻画出清淡的内敛与矜贵。 他坐姿规整,冷白的皮肤映着窗外一闪而逝的光,因为疲惫,半垂着的眼睫透出冷感,让他像松枝上盛着的薄雪。 很像才去参加完晚宴,裹着一身颓靡气,性格疏冷的小少爷。 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勒托日报》,祈言没想到会在版面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是他放弃祈文绍的遗产、建立基金会和抚恤金的相关新闻。 陆封寒瞥了一眼新闻配的图,想起之前的事,笑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祈言非常有钱了。” 祈言转头问陆封寒:“会很麻烦吗?” “当然不会。”陆封寒直视前方,眼底映着夜色中的灯火煌煌,“祈言的事,永远不会是麻烦。” 第四十六章 星历216年的最后一天, 天气预报显示有大雪。祈言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裹好被子继续赖床。 每个月最后两天都是公休日, 图兰学院基本不会排课,祈言开着个人终端, 更新了“破军”的研究进程。 他这边刚点提交没一分钟, 通讯就响起来了,这让祈言怀疑奥古斯特是不是设置了监控小系统, 他一更新,小系统就会提示。 “祈言,你竟然三个月完成了‘破军’?” 祈言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又解释:“有我妈妈的基础, 而且,来勒托的二十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设计了,不过那时混淆现实的情况比较严重, 没敢真正重启项目。” 奥古斯特叹了声气,“你那时哪里只是比较严重?伊莉莎不知道悄悄哭了多少次, 我们都很害怕你在混乱的记忆中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祈言很少回忆那段时间的具体状况, 因为时至今日,他依然分不清那些缠在一起的记忆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由自己虚构的, 只道:“让你们担心了。” “无论如何, 你只用三个月就做出了‘破军’!就算加上设计的二十一个月,两年!你两年做出的‘破军’!” 听着奥古斯特激动的发言, 祈言神情也轻松起来:“具体效果现在还测试不了。” 奥古斯特颇有些迫不及待:“需要连上军用星舰的中控系统对不对?你要不要请个假再打个申请,去一趟前线?” “暂时还不用,等将‘破军’的数据核抽出来再说。”祈言没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换了话题,“明天就是新年了,奥古斯特,新年快乐!” 奥古斯特爽朗的笑声传过来:“纠正了多少遍了,这种正式的语境里,应该叫‘奥古斯特叔叔’!每年都会纠正你,来年依然不照着来!不过今年是你第一次在外面过新年,你不在总有点不习惯。” 祈言毫不犹豫地戳穿他的话:“去年新年你在实验室,前年新年你正好遇见一个难题,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星期,大前年你生病,在治疗舱里躺了两天两夜,所以我们已经连续三个新年没有一起过了。” 奥古斯特大笑:“祈言,这些能不能都忘了?” 祈言唇角微松:“不能,我记忆力太好了,忘不掉。” 这时,对面传来伊莉莎的声音:“奥古斯特,你在跟祈言通话?” 祈言主动道:“伊莉莎阿姨,新年快乐。” 伊莉莎话里笑意满满:“祈言新年也快乐!今天会去什么地方玩儿吗?” 祈言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回答:“应该会,好像要去天穹之钻广场看喷泉表演,再参加新年倒数。” 这是陆封寒昨晚睡前跟他提的,说“破军”做好了,祈家的事情已经处理完,又不用去学校,正好可以参加参加新年活动。 伊莉莎很欣慰:“我们祈言终于知道要出去玩儿了!” 祈言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我一直都知道的。”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提起,“祈文绍……几天前去世了,他现在的妻子给他吃了‘河碱’。” 伊莉莎和奥古斯特曾和林稚是至交好友,自然知道祈文绍是谁,曾经又有哪些事。 两人都静了静。 伊莉莎问:“你怎么样?” 祈言仔细思考:“我也不知道,我见了他一面,那时他已经活不了了,后来听见他的死讯,心里有一瞬间,好像有点……空落落的感觉。很奇怪,明明他对我来说,和陌生人差不多。” 从小到大,林稚并不避讳提起祈文绍,形容和评价都非常客观,所以他对祈文绍没有期待和依恋,也没有怨愤。 “祈言,不奇怪。”伊莉莎声音温和徐缓,“你是一个拥有感情的人,不是程序调控的机器,你会因旁人的死亡产生某种情绪是正常的。况且这个人的离世,还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是你血缘上的父亲了。” 又翻了身,祈言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嗯,我知道了。” 祈言下楼时,陆封寒正握着重力器在练体能,手臂的肌肉凸显出流畅有力的线条。 注意到陆封寒手腕上配置的个人终端微亮,祈言猜应该是跟谁在通话。 见陆封寒神情冷锐,他没有出声,去厨房倒水喝。 “指挥,你让我注意着前线情况,从远征军传回来的报告上看,由于联盟军方表现出议和的倾向,近期,远征军和反叛军之间除小规模摩擦外,开火范围不大,双方都挺克制的,反叛军也一直驻扎原地,没有大动作的迹象。” 文森特向来认为自己是陆封寒手下好用的“工具人”之一,不明白陆封寒的用意也没什么,反正按吩咐查就是了。 “至于星际海盗,从劫持星舰事件后,又在勒托附近抢过两次民用运输舰和一次小型短途星舰,之后就销声匿迹。我手里查到的消息看,他们跟冬眠了似的,只在开普勒大区边境和南十字大区边境搞过三次事。” 陆封寒听完:“活跃度太低了。” “我也觉得很低,不知道是不是反叛军给吃给喝,那群海盗已经不用劳心劳力养活自己了。”文森特问得直接,“指挥,你觉得有问题?” 陆封寒不答反问:“是不是快到成立日了?” 文森特:“没错没错,我把这两个时间记得很清楚!新年那天,指挥舰上的厨房会吃丰盛大餐,菜的品种是平常的两倍。等隔几天,菜的品种变成新年的两倍了,那就是成立日到了!” 星舰漂浮在太空中,舰上的人对日夜轮转和四季变化都非常迟钝,要不是通过下舰轮换来记录日期,要不就是像文森特这样,靠厨房菜品变没变多,来分辨有没有什么特殊庆祝日。 一说完,文森特就反应过来:“指挥,你认为反叛军会在联盟成立日当天搞事?” 没等陆封寒回答,他自己先否定:“应该不可能,如果我是反叛军的老大,我不会非挑这个日子不可。虽然威慑力是足够强,相当于踩着联盟的脸在天穹之钻广场地面上摩擦又摩擦,但成立日当天,难度太大了,不仅勒托防守极为严格,随便谁都难进难出,聂将军为了避免两面受敌,还把中央行政区的兵力都收拢了。指挥,要是这样反叛军都攻进了勒托,联盟也就没了算了。” 陆封寒沉吟:“只有预感总不太好。” 文森特没觉得陆封寒杞人忧天,反而像陆封寒这样在前线跟反叛军对峙数年的人,突然冒出的一个预感,说不定比参谋团在沙盘上推演一百遍得出的结论都靠谱。 “那我放心上,多盯着看看,有什么异常就报给你。” 陆封寒应下,又状似关心下属:“今晚不出去跨年?” 文森特哀叹:“跨什么年!孤孤单单一个人出去,仰望勒托半夜的夜空吗?不对,勒托天空上,连月亮都成双成对!” 陆封寒语气平淡:“哦,我跟祈言要出去。” 陆封寒又添上详细信息:“去天穹之钻广场看喷泉表演,那里好像还有倒数这个环节?” 文森特:“……” 我为什么要毫无戒心地回答这个问题? 指挥,亏我这么信任你! 祈言发现,有一种冷,叫陆封寒觉得他冷。在陆封寒切断通讯看见他后,视线自然就落到了他赤着的脚上。 就在祈言也随着看自己的脚,正在找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没穿鞋这件事时,陆封寒几步走近,一把将他横抱起来,垂眼问他:“冬天了,今天还会下雪,不觉得冷?” 祈言怔了怔,手下意识搭上陆封寒的肩膀保持平衡:“……不冷。” 将人放在沙发上,陆封寒顺手碰了碰他的脚背:“这还叫不冷?” 话里没责怪,反倒有点无奈的意味。 等陆封寒去帮他拿拖鞋,祈言盯着自己的脚。 现在好像……感觉到冷了。 很奇怪,明明之前没觉得冷。 拖鞋也是陆封寒挑的,他的审美跟他个人性格不相符,一式几双,鞋面上是不同的小动物——竖耳朵的兔子或者长尾巴松鼠,整双鞋用不知道什么皮毛做成,祈言穿着,总觉得像踩在云上。 盯着松鼠毛茸茸的尾巴看了一会儿,祈言开口解释:“没有人会提醒我要穿上拖鞋,我就习惯了。”他又补上允诺,“我会尽量记住。” 陆封寒捏了捏他的脸:“记不住也没关系,我提醒你。” 入夜后,陆封寒开车带祈言去天穹之钻广场。 祈言有些期待:“人会不会很多?我听叶裴和夏知扬说,在天穹之钻广场跨年的人不少,很挤。” “应该还好,每年都限制了人数,要提前预约,约满了就进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用全息看。” 祈言望向他:“你预约到了?” “嗯,我提前问过夏知扬,他跟我说了开放预约的时间。”陆封寒单手开着悬浮车,又问祈言,“开心吗?” 祈言认真点头:“开心。” 下车时,陆封寒拿了条浅棕色格纹围巾给祈言围上,这才开了车门。 占地面积极大的天穹之钻广场上,人比祈言想象的还要多一点,不过不见拥挤。 陆封寒见他左看右看的模样,缓声带笑,提醒:“人很多,跟着我,不要走丢了。” 祈言头是点了,还是只看左右不看路,好几次差点撞了人。 陆封寒无奈,握了祈言的手腕放在自己小臂的位置,挑眉看他。 慢了好几拍,祈言才垂着眼睫,缓慢收拢指尖,轻轻攥住了陆封寒的衣袖。 等他攥紧,陆封寒线条锐利的双眼温煦,继续往前走:“嗯,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祈言想说我不是小孩了,但跟着陆封寒走在人群中,瞥见身侧肩背挺拔的男人,掌心的衣料干燥,触感温热,让他有些不想放开。 两人先去看了喷泉表演。 他们站的位置靠前,身后似乎有人在往前挤,祈言还没反应过来,陆封寒就往他身边退了小半步,手搭上他的肩,把他半圈在了怀里。 祈言不由抬眼看向陆封寒,正巧对方也在看他。 这一瞬,陆封寒的双眼像吸光的黑洞,让他思维都空白了片刻。 直到陆封寒低头,凑近他耳边提醒:“表演开始了。” 祈言才机械性地朝向喷泉表演的方向,水光与灯光纷纷映进他的眼里,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反而肩胛骨贴在陆封寒的胸膛处,对方心跳引起的每一次细微的震颤,他都记得清楚无比。 喷泉表演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两人都没提刚刚的表演有些什么内容。 随人流往钟楼的方向走,祈言虽然觉得自己不会迷路,但迟疑后,手指还是抓上了陆封寒的衣袖。 明明不长的路程,却因为人太多拖慢了步速,好一会儿才到了钟楼下。 天穹之钻广场的钟楼设计得十分宏伟,大理石白的表面,精美的浮雕,最顶部,是据说一千年才会延误一秒的铜黑色指针。 陆封寒告诉祈言:“据说这座钟楼是勒托乃至全联盟的第一座钟楼,在人类离开地球、登上我们脚下这颗行星后建成。意在,‘此为人类源出之地,此为联盟起始之时’。” 祈言点点头:“你怎么都知道?” 陆封寒心想,要是这都不知道,他那三四页的资料就真是白查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围人群喧哗起来,又在零点前的最后一分钟里逐渐安静。 陆封寒俯身,贴近祈言的耳尖:“新年有什么愿望吗?” 说完他就发现,祈言耳垂微红,连上面那颗颜色浅淡的痣也像重新点上了墨。 “我不告诉你。”祈言尽量忽略耳朵传来的痒,问他,“你呢,你有愿望吗?” 陆封寒眉眼是笑:“我也不告诉你。” “好吧,”祈言抿抿唇,没有追问,“那我们都悄悄许愿。” 两人肩膀相挨,跟众人一样,仰头望向钟楼。 离零点还有三十秒。 预报多时的大雪终于下了起来,雪花纷纷扬扬,如云絮坠天,浮散四野。 离零点还有十秒。 整个天穹之钻广场上,响起了整齐的倒数声。 “十!” “九!” “八!” …… “四!” “三!” “二!” “一!” “咚——” 钟声响起的同一时刻,星历217年1月1日的第一秒,陆封寒将祈言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握进了掌心里。 第四十七章 新年一过, 铺天盖地都是联盟成立日庆典的预热。 所有消息通通让位,《勒托日报》头版头条每天刊登一段联盟史,星网首页将各种关于联盟的纪录片滚动播放。 商家打折的信息轰炸而下, 陆封寒见着便宜,没忍住多买了几份A套餐放家里。 文森特期间来了一趟, 把他们情搜处发的水果和吃食分了一部分给陆封寒——他孤家寡人吃不完, 干脆匀一些给顶头上司。 走之前,陆封寒把人叫住, 又确认了一遍:“前线没问题?” “没问题,反叛军队伍全驻扎在原地,星际海盗在开普勒大区时不时动弹一下,抢两艘运输舰,没什么异常消息。中央军团分散在中央行政区各处的驻军已经向勒托收拢了, 七成已经就位。” 文森特想起,“不过今天上午拿到新消息,聂怀霆将军想更新驻军的武器装备, 要求下面报名单,被克里莫压回去了, 说财政早已被远征军拖累得不堪负荷, 拿不出钱来升级装备。 不过要我说,中央行政区的驻军, 武器确实该换换了, 他们拿的枪还是好几年前的款式。” 陆封寒却听出了蹊跷。 “什么时候聂将军想知道调拢来的驻军实际数量,都需要这么拐弯抹角了。” 文森特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指挥, 你是说?” “聂将军担心下面的人阳奉阴违,他让调十万来勒托,说不定实际只调来了五万甚至三万, 所以借口想要升级驻军武器装备,让下面报名单人数。” 陆封寒面色不太好看,“这种小事都能被克里莫拦住,看来主和派确实势大遮天。” 被陆封寒这么一说,文森特心里咯噔了一声:“应该不会吧,说调十万,至少也能有八万就位吧?” 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拿不准,觉得虚。 假如聂怀霆将军仍是联盟统帅,那么说调十万,就是十万。可现在,情势逆转,军方内部向来派系林立,聂怀霆将军的话不如从前管用,中立派的中下级将领,可能不敢做得太过,让调十万,实际能派出九万差不多。至于主和派的,有没有六万都够呛。 再加上克里莫一力阻止,让文森特觉得这里面说不定真有猫腻。 他有点嗓子干:“不过聂怀霆将军坚持,各退了一步,克里莫同意给勒托的驻军升级装备武器。” 陆封寒颔首:“升级一部分,总比不升级来得好。” 文森特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之前还笃定,反叛军不可能头脑发热,勒托也不可能出问题,现在心里却开始慌起来。 “现在勒托的防御力量有两支,一是勒托本地驻军,一是行政区内别的地方调来协助的,都……很不能打。” 他这话说得已经很给面子了。 除反叛军外,联盟境内多年无战事,驻军的作用,不过打打星际海盗,日常巡巡逻。 二十年前,陆钧领着人把星际海盗全打趴下了,导致驻军真的只剩巡逻的事可做。 不止中央行政区,梅西耶大区、开普勒大区都是一样。 只有南十字大区临近前线,稍微好那么一点。 战火皆被远征军拦在家门之外,内部自然愈加懒散。 枫丹一号就是个例子。 安逸日子过惯了,警惕全无,骨头也会软。 见文森特脸色变了又变,陆封寒没再继续,只朝他抬抬下巴:“东西送完了就赶紧走。” 文森特苦笑:“我这不是在这里心才安稳吗,出了这个门,我今晚怕是要失眠了。” “你我能想到的,聂将军自然也能想到。”陆封寒没说完的半句话是,如果聂怀霆也应付不下来,单凭他们两个,也不过蚂蚁撼树。 若为洪流,非一人能挡。 文森特吁了口气,像是立刻找到了心理支点和主心骨:“对,聂将军还在,那我走了啊,有事联系我。” “嗯,”陆封寒叮嘱一句,“通讯保持畅通。” 文森特眸光一肃,多了两分认真:“是!” 成立日当天,图兰破例全校放假,允许学生上街观看庆祝队伍,学校门口还有人免费发放可供挥舞的小方旗。 祈言原本准备跟陆封寒回家,家里的光计算机开着,正在抽取“破军”的数据核,这是抽取进程的第四天,已经快完成了,他想在旁边盯着。 至于庆祝典礼,可以通过全息系统去虚拟的天穹之钻广场观看。 但叶裴、蒙德里安和夏知扬都跃跃欲试,几个人干脆都加入了去往天穹之钻广场的队伍。 陆封寒跟在祈言身侧,帮他挡着旁边挤过来的人。不过人实在太多,祈言被蹭撞了几次,疼得皱了眉。陆封寒注意到,把手搭在祈言肩上,直接将人揽进了怀里。 隔得太近,祈言垂眼便能看见陆封寒的喉结,他没挣开,反而由着陆封寒手臂的力道。 两人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被放大,反而压下了周围人群的喧哗,这种感觉令祈言蓦然想起了跨年那天晚上。 他又有些不敢看陆封寒的眼睛了。 祈言其实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他感觉像在探究一个复杂的公式,只往里悄悄地看一下,就能依稀望见其中的绚丽。 他小心地往前跨出一步,又因为对此种情绪的陌生,谨慎地收回小半步。 到达天穹之钻广场时,已经有无数人在这里汇集,安保机器人维护着秩序,广场上空悬浮着巨大的光屏,实时播放广场中央礼宾台的情况。 夏知扬大声道:“怎么办,出校门时我还很淡定,可现在我热血沸腾起来了!想想,两百多年前,人类脱离地球来到了勒托!这里是人类的起点,人类注定向前!向往星河辽远!” 蒙德里安向来克制内敛,此时也被广场的氛围感染:“为联盟做出过贡献的人,他们的雕塑都都静立在广场一侧,跟我们一起庆祝!” 夏知扬更激动了:“对对对!我要好好学习!我期末要拿B!我要像Y神一样开源!我要为联盟奋斗!” 叶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你们疯了吗!”但说完,也闭着眼睛大声道,“我今年十九岁,五十年后,我一定会成为联盟最优秀的科学家!” 她双眼明亮,笑容映得双颊都微微发红。 蒙德里安:“我也会!” 夏知扬哈哈大笑:“那我就当最会赚钱的商人,然后给你们提供科研资金!要多少给多少!” 他顺便还把在家里打游戏的陈铭轩的未来也安排了,“陈铭轩以后要创立全联盟最厉害的游戏公司!开发的游戏都免费给我们玩儿!” 叶裴也大笑:“免费?非常不错!” 一旁的陆封寒正在跟文森特通话。 “指挥,没有异常,不过我太惨了真的太惨了,去年成立日就该我值班,今年抽签竟然又抽到了我!我也想去现场!”文森特哭诉,“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值班这种万恶的东西!” 陆封寒出声:“幸好你值班。” 文森特的哭诉一噎:“好吧,也对,我今天一天都会守着各方动静,指挥你放心!” 断了通讯,见祈言低头捣鼓着个人终端,陆封寒问:“在干什么?” “远程控制家里的光计算机,‘破军’的数据核快剥离成功了。”过了一分钟,祈言重新抬头,“庆祝典礼什么时候开始?” 他声音不大,陆封寒却一直注意着,立刻回答:“十点,现在九点五十五,快了。” 星历217年1月7日,上午十点,联盟成立日庆祝典礼正式开始。 联盟秘书长率先登上礼宾台,由于联盟统帅暂缺,本次庆典军方三位四星上将均出席,与秘书长并排,前后相错半步。 联合作战部总司令伍德罗·克里莫站在首位,其次是太空军总司令、中央军团长聂怀霆,最后是联盟安全委员会负责人霍奇金。 联盟安全委员会法定成员包括联盟秘书长,聂怀霆和克里莫,这也导致,霍奇金虽然是安委会的负责人,但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是军方有名的中间派,几乎从不参加主战派与主和派明里暗里的争斗。 聂怀霆曾在私下里跟陆封寒评价过,说霍奇金就是个闷核桃,就算当着他的面骂他窝囊,他也能笑眯眯地继续喝他的茶,左耳进右耳出,十分沉得住气。 一副你们争你们的,别扯上我,我安安稳稳干到退休就满足的模样。 而此时,广场上方的光屏中,聂怀霆表情严肃,克里莫端着态度,只有霍奇金毫无包袱,笑呵呵地朝民众挥手致意。 望着光屏中里的影像,陆封寒算算,他有好几年没见过聂怀霆了,上一次见面,还是聂怀霆到前线来视察远征军情况,作为远征军总指挥的他负责接待。 比起那时候,聂怀霆老态明显,法令纹深了许多,不说不笑的模样,随便去个幼儿园,都能吓哭一大片。 陆封寒觉得自己小时候胆子确实大,那时候陆钧刚牺牲,聂怀霆来找他,说愿不愿将监护权移到他名下去,陆封寒就一个要求,不改名字,也不改姓氏。 聂怀霆点头,说他也没想多个儿子。 然后陆封寒就跟着走了。 这些年下来,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什么亲不亲情,更多的就是上级下级。聂怀霆守在联盟首都星,将前线托付给他,他扛下这份托付,就这么简单。 联盟秘书长上前一步,发表成立日讲话。 与此同时,枫丹一号上,不在岗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一处,观看庆祝典礼的直播。 有人在念叨:“离我轮换回地面还有三天,等回去,我要给自己一天安排了四顿饭,一定要把勒托新开的美食店通通光顾一遍!” “四顿?你就不能进全息系统,去虚拟店里尝尝过瘾?” “这能一样吗?味觉神经嗅觉神经是尝到了,可我实际上只吃了空气!毫无真实感!”那人又感慨,“时间怎么过这么慢?” 旁边有人安慰他:“想想,等你回地面,那时商家全都还在打折,多幸福。” 枫丹一号的防务长霍岩路过,听见这些人全在谈论吃的,也不由开始计算自己什么时候能轮换回地面。 他还欠着陆封寒一顿酒。 进了防务指挥室,霍岩见两个工作人员正凑在一起聊天,屈指敲了敲金属墙:“纪律呢?” 发现霍岩,凑在一起的两人赶紧坐好,其中一个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妻子刚刚生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我家里人传了照片和影像给我,忍不住总是看。” 作为远征军单身狗的一员,老婆都没有,孩子更是渺茫,霍岩心底暗想是不是远征军的单身剧毒毒倒了他,又羡慕道:“今天是成立日,你女儿很聪明,正好今天来到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有一个观察员惊讶地提高声音:“防务长,雷达范围内出现不明飞行物!” 霍岩眉头一抬:“详细点!” 观察员的声线突然抖了起来:“数量、数量太多了!” 意识到不对,霍岩猛地大步跨过去,就见雷达画面上,无数红色光点出现在检测区内——只有未登记的星舰,才会在枫丹一号的雷达中显示为红色。 近百颗红点排成楔形,仿佛突然出现在太空中一般,堂而皇之地不断朝枫丹一号接近。 不,不是枫丹一号,是朝勒托靠近! 霍岩瞳孔一震,几乎都抖着手按下了按钮,全堡垒通报敌袭,同时命令通讯员传讯回勒托。 下一秒,通讯员嗓音拔高:“通讯断了,我们跟地面的通讯断了!” 霍岩猛然转头:“怎么个断法?” 通讯员快速回答:“勒托单方面切断了与我们的通讯线路!” 霍岩闭了闭眼睛。 再睁眼时,他声音恢复了沉着,在堡垒的广播中,要求非战斗人员就地掩护,战斗相关人员迅速到岗,全堡垒进入临战状态。 观察员手心满是冷汗:“对方行进速度极快,已经进入一百八十个射程范围内!” “那是敌方,星际海盗没有这么大的体量,来的是反叛军。” 霍岩不敢想。 不敢想远在南十字大区前线的反叛军是怎么浩浩荡荡开着星舰来到中央星系。 不敢想为什么这么长距离的迁徙,沿途为什么没有发出一份警报。 不敢想是他们联系不上勒托,还是勒托内部有人关闭了一切对外的通讯接口。 观察员再次提醒:“一百五十射程范围!” 霍岩站直,肃声在全堡垒内通报:“敌人没绕开我们,说明在攻入勒托前,会顺手将我们也扫干净。此刻,没有援兵,只有我们自己。各位,一分钟时间,写好你们的遗书,我们可能要死战了。” 频道内,无一人说话。 有一丝哭音响起,很快又被捂住。 霍岩沉声道:“坐以待毙,下一秒便会化作尘埃碎屑,奋力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诸位,听我命令——” 勒托。 联盟秘书长的讲话内容不算多,但因为语速慢,也还是讲了十几二十分钟。 每年都差不多,追忆往昔,加强凝聚力,再谈谈今年联盟的各项成就,鼓舞鼓舞民心,最后展望美好未来,期望联盟更好。 明明讲话稿的格式多年不变,但在场的人依然感到兴奋,像夏知扬,手里领的小旗子都要挥出残影了。 接下来是克里莫讲话。 克里莫身穿四星上将军礼服,表情还算严肃,他开场白说完后,着重谈了前线战况如何,表示军方出于新的战争形势,将会在政策上做出一些必要的改变。但无论如何,都会以联盟公民为先,都会以生命为先。 聂怀霆开始垂着眼听,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听不下去了,干脆闭上了眼。 陆封寒也一样,觉得克里莫洋洋洒洒好几页发言稿总结下来,两个字就能概括——放屁! 他屏蔽克里莫的声音,凑近问祈言:“累不累?” 祈言皮肤被太阳晒着,冷白色调更为明显,他轻轻摇头:“不累,就是有点闷。” 因为周围太吵,两人说话时靠得很近。 近到陆封寒一眼就发现,祈言耳垂又透出了粉。 他故意又近了些许:“要是累了,可以往我身上靠靠。” 祈言不敢跟他对视,总觉得陆封寒周身充斥着某种引力,只应了声:“好。” 此时此刻,他的心底仿佛有一层潮湿的土壤,有苗芽即将破土疯长。 而陆封寒心情飞快地重新好了起来。 说不清是个什么好法,就是莫名地……愉悦。 像在第一军校时,门门功课都拿了第一。又像才进远征军,第一次拿一等功。或者他职衔升上准将,肩章变为了一颗银星,他成了陆将军,他爸陆钧不得不退为“陆老将军”。 不,这种心情好,还是有点不一样。 这时,陆封寒感觉自己衣袖被拉了拉。他偏头,见祈言指指他的手腕。 个人终端亮了。 是文森特。 “出什么事了?” 文森特声线凝重:“指挥,我刚刚发现有些不对劲,再仔细对比,发现我,不,应该说军方情搜部门收到的部分信息,波段完全相同!” 陆封寒立刻明白过来。 波段完全只有一种情况,这些信息都是伪造的! 文森特语速极快:“发现不对后,我立刻做了实验,枫丹一号每隔十五个小时,会朝勒托发布常规安全信息,三分钟前,他们的消息到了。可是,我试图反向联系他们,联系不上。” 陆封寒:“说清楚!” 文森特深吸一口气:“勒托对外的通讯口被阻断了!我不确定阻断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只知道,所有信息,所有!勒托收到的信息,我这里收到的信息,都是假的!有人在假装枫丹一号假装外围小型巡航舰发消息给我们,伪造平和的假象!” 与此同时,广场上空的光屏上,聂怀霆睁开了眼睛,眼神锐利。 陆封寒几乎可以确定,聂怀霆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枫丹一号。 曾被《勒托日报》誉为“一颗漂浮在太空的黑晶”的枫丹一号,黑色金属材料的外壳已经被炮火摧至残破,再无昔日的美感。 整个堡垒歪斜坏损,缓慢地围绕着勒托转动。 堡垒内部,霍岩全身是血,双腿呈现扭曲的状态,明显已是多处骨折,他的腰上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在他附近,无数人倒在地上,鲜血蜿蜒开。 他接连呛咳了几声,匍匐在地,艰难地朝联络台爬去。 通讯员已经死了,霍岩双手撑在台面上,因疼痛产生的冷汗一滴滴砸下来,他不断按动按钮,朝勒托发送“敌袭”的讯号,可惜都如同石沉大海,毫不见回应。 数十上百遍后,霍岩手指痉挛,再坚持不住,整个人脱力地委顿在地。 枫丹一号堡垒的外壳已被击碎,缝隙中,露出一线漆黑宇宙,遥远的恒星若隐若现。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将周围死去的同僚们一一看过。 最后打开个人终端,在加密的频道里,写下了最后一条讯息。 一条不确定能不能被对方看见的讯息。 “拿起手里的武器,保护身后的群星。” “指挥,幸不辱命。” 写完后,力竭,休息许久,霍岩才接着写道: “枫丹一号,全堡垒,死殉,望,生者珍重。” 第四十八章 天穹之钻广场。 见聂怀霆匆匆离开礼宾台, 随即,克里莫和霍奇金也接连退场,陆封寒将尚在激动中的夏知扬三人从人群里拉出来, 站到了一棵树下。 夏知扬有些奇怪:“怎么了?” 陆封寒望向广场上方的光屏。 礼宾台上只剩了了秘书长一个人。或许是军方三位上将齐齐离席,反倒没有引起众人的疑心。 收回视线, 陆封寒神情严肃:“如果我说, 勒托马上就会出事,反叛军已经攻到附近了, 你们信不信?” 夏知扬笑道:“哈哈哈怎么可能,今天成立日,联盟成立日欸,反、反叛军怎么——” 他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先看看祈言, 又看回陆封寒,逐渐结巴,“真的?你说真的?不开玩笑?” 陆封寒很坦诚:“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这个数值他说低了, 真要算,百分之九十五的几率, 剩下的百分之五, 皆是侥幸。 叶裴和蒙德里安对视一眼,咬咬牙, 率先开口:“我信!” 夏知扬举了举手:“我……我也信!” 虽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一样, 但不知道怎么的,这般离奇的话由陆封寒说出来, 却格外让人信服。 明明他只是祈言的保镖。 蒙德里安问:“那现在怎么办?” 陆封寒没答,只问:“时间不多,你们怎么想?” 叶裴飞快做下决定:“我回家!如果真的出事, 我爸妈在家!”她看向蒙德里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她知道蒙德里安父母都死于反叛军的狙杀,在勒托没有别的亲人。 蒙德里安也立刻点头:“好,我跟你一起!” 夏知扬连忙也道:“我也回家!” 陆封寒颔首:“你们各自回家,回去后,找能躲爆炸的地方藏好。” 叶裴连忙问:“那你们?” 陆封寒看向祈言。 祈言没有犹豫:“我跟他一起。” 几人简单道别,便逆着人流朝外跑。 原地,陆封寒盯着祈言:“真跟我一起?” 祈言认真点头:“嗯,合约上写了的,你保护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现在,合约期还没过。” 陆封寒把人看了好几秒,低笑:“好,我保护你。” 指挥部外。 身穿黑色军礼服的聂怀霆大步走进指挥室,气势如凛冬般肃杀无比,肩上的四银星折射出金属的锋锐质感。 克里莫和霍奇金走在他后面两步远,也各自沉着一张脸。 格外突兀的,聂怀霆脚步骤停,转身拔槍,槍口直指克里莫眉心! 克里莫瞳孔圆睁,嗓音沉下:“聂怀霆,你想干什么?” 杀机顿现。 霍奇金站在旁边,被这个场面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一贯地当和事佬:“现在情况紧急,以大局为重啊!” 聂怀霆眸光黑沉,握槍的手上有褶皱,却极稳,影子落在地面上,棱角也显得锐利。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伍德罗·克里莫,你想干什么。” 克里莫冷笑:“怎么,你以为封锁通讯口是我下的命令?” 聂怀霆不语。 近十秒的冷凝后,他放下槍,只留下一句:“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命令,我毙了你。” 指挥室里,满是肃杀。 与此同时,陆封寒和祈言已经坐上悬浮车,以极快的速度离开天穹之钻广场。 个人终端一直亮着,文森特不断将各式情报传过来。 “刚刚聂将军朝克里莫拔槍了!但是最后又放下了!难道聂将军判定,封锁通讯口这件事不是克里莫干的?或者是担心紧急关头,主和派哗变,暂时留克里莫一命,稳住各方?” 陆封寒眸光微动:“都有可能。” “现在全部门紧急会议,门关得死紧,里面什么情况不知道!已经查清,通讯口是从内部被阻断的,”说到这里,文森特明显咬了牙,又强行切回冷静的工作状态,“现已破坏阻断程序,重启成功。据最新消息,‘枫丹一号’为勒托前卒,已全堡垒阵亡,最后曾向勒托发回数百条‘敌袭’讯息!” 文森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陆封寒呼吸停了停。 祈言听见这条消息,忍不住朝天空看去。 他还记得离开枫丹一号返回地面时,曾远远看见那座漂浮在太空的堡垒。里面的每一个人,只要见过,他都仍记得清楚。 全堡垒……阵亡了吗? “反叛军已靠近勒托防御系统外围,携带大量不明武器,小型歼击舰已预热完成,率先迎敌!” 信息太过驳杂,就算是在前线待过、早已习惯战事紧迫的文森特,一时间也分辨不清哪些重要,哪些次要。 陆封寒手握着操纵杆,目视前方,无数纷繁的想法快速掠过,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 后背直直窜上一股凉意,陆封寒握紧操纵杆,问文森特:“首都星防御系统的控制室!” 文森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控制室里,现在是谁的人?” 文森特被问住,他呼吸变粗,十几秒后,他给出答案:“克里莫!最初在聂将军手里,三个月,不,四个月,我不确定,克里莫要求聂将军交出首都星防御系统的控制权,聂将军不肯,最后双方妥协,控制权被交到了霍奇金手上!前些日子,聂将军正式卸下联盟统帅后,克里莫立刻就将控制权从霍奇金手里拿走了!” 最后一个字的音直接劈了,文森特心跳极快,失声喊:“指挥——” 陆封寒侧脸凝成冷峻线条,眸光如刀锋。 文森特声音不可抑制地发着抖:“指挥,有没有可能——” 就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轰”的爆炸声传来,扩散来的余威连带着悬浮车的玻璃都震了震! 文森特那边的电子音响成一片:“指挥,是矮行星级太空导弹!” 陆封寒猛力按下加速器。 这个爆炸声,他单凭耳力已经能精准分辨。 一颗太空导弹,落在了勒托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勒托的防御系统被关闭了,从内部被关闭了! 勒托,联盟的首都星,此时此刻,竟毫无保护地暴露在反叛军的炮口之下。 若不是今时今日就在所有人眼前发生,谁敢想象? 文森特难以置信:“防御系统除非有四星上将的权限,谁也无法擅自关闭!”说完,他又喃喃道,“克里莫……真的背叛了联盟?” 愈是危急,陆封寒嗓音愈是沉着:“我离首都星防御系统地面控制室还有七十秒车程,我先夺下控制权,有事联系。” 文森特:“是!” 窗外的景色尽数化为不可见的线条,车内电子音正在提醒陆封寒超速,陆封寒仿若未闻。 这时,个人终端显出提示——加密频道收到消息。 心底窜上某种猜测,陆封寒指尖一颤,隔了两秒,才打开。 一行行字映入眼中,字字若泣血。 “拿起手里的武器,保护身后的群星。” “指挥,幸不辱命。” “枫丹一号,全堡垒,死殉,望,生者珍重。” 陆封寒五指成拳,狠狠砸在了悬浮车的操纵台上,眼底血丝密布。 ——全堡垒死殉! 副驾驶座上的祈言伸过手,覆在了陆封寒拳头之上。 良久,陆封寒才静默着,反手握了他的手。 祈言将个人终端的虚拟屏投影在空气中,告诉陆封寒:“我进了系统,地面控制室近半年来,陆续进行过人员调动。调动幅度在近一个月,达到最高。调动共二十三人,十四人有问题。今天,其中十一人,再加五十三名入职五年以上的工作人员,同时在岗。” 陆封寒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声音沙哑,问:“都是谁批准调入的?” 他忽然想起他才到前线时,一个老兵曾告诉他——战场上,来不及悲伤。 “控制室总负责人,加夫列中校。”祈言又补上一句,“我已经拿到了直接进入地面控制室的权限。” 首都星防御系统地面控制室。 加夫列正在安抚惊慌的下属:“从传回来的信息看,反叛军已经在首都星外列阵,但目前情势不明,我们必须冷静,直到接到攻击的命令!在接到命令前,所有人不得擅作主张!” 他又强调:“你们要相信,我们的防御系统张开的大网,必将勒托守得固若金汤!” 控制室内的空气近乎停滞,每个人都对着操纵台。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控制室对外的联络途径已经被加夫列把控,而此时,控制室收到的所有“实时讯息”,都是假的。 当然,更不会等到所谓的上级命令。 实际上,首都星的防御系统根本没有打开,早在三分钟前,就已经被加夫列利用四星上将的权限关闭了! 有一个长发女军人询问,为什么上级还没有命令,加夫列回答:“现今,我们和反叛军的情势不同往日,上面慎重决策也是应当,各位要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加夫列身后的金属门突然朝两侧滑开,他下意识回头,皱眉:“你们是什么人?” 进入控制室却没引起警报,那说明来人拥有准入权限。 但两人都极眼生。 陆封寒拿出一把折叠手槍。 正是在ISCO遇袭那天,祈言从升降梯墙内拿出的那一把。他用了之后没有交还,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槍口瞄准了加夫列的眉心。 加夫列后退半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他随即提高音量,“这肯定是反叛军的人!快来人——” 陆封寒满身煞气骇人,直接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打断了加夫列的话。 “加夫列勾结反叛军,陷联盟首都星于危局,特殊情况,现场处决。” 陆封寒说话的同时,将控制室的人和祈言提供给他的照片进行对比,找出了名单中的那十一个人。 随后,每一声枪响,带走一条人命。 “奉叶,与上述同罪。” “本淇,与上述同罪。” “艾略特,与上述同罪。” …… 连续十一声枪响。 不到一分钟时间。 陆封寒有如收割人命的死神,每个人都听见了巨镰拖曳在地面的声音。 控制室由一开始的躁动变成死寂。 陆封寒全然不像才杀过人的模样,甚至有些懒散地垂下灼烫的槍口,目光淡淡一扫:“处决完毕,接下来,希望诸位配合。” 他刚刚的行动以及这句话,亦是在警告少数一两个漏网之鱼。 极致的安静后,有人尖叫。 这里的军人均为文职,没上过战场,几乎都是第一次见血。 很快,有一个长发的女军人出列,冷静质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下一秒,一直低头输入连串指令的祈言开口:“首都星防御系统已重新打开,过去的三秒内,共拦截矮行星级太空导弹三十一枚。” 问话的人大惊:“你说什么?” 随即,又有人反应过来:“确实如他所说,防御系统打开了,刚刚是关闭状态!” “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刚刚被加夫列骗了!” 剩下的所有人再顾不上刚刚连串的槍响,纷纷扑到操作台前。 陆封寒接上祈言的话:“在此之前,防御系统被加夫列关闭,反叛军数枚矮行星级太空导弹已落至首都星。” 他环视众人:“此后,勒托之安危,皆系于诸位之手!” 最初质问的女军人在确认情况后,脚后跟一并,代表其余众人朝陆封寒行了一个军礼:“必不辱命!” 陆封寒回了一个军礼。 又一个人急急开口:“不行,加夫列死了,我们权限不足,最多只能将防御等级提高到A级!” 陆封寒没有犹豫,大步走到说话那人身边,在权限验证界面,输入了一串数字,验了指纹后,又输入了三重密钥。 电子音响起:“验证通过,已确定防御等级:S级。”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联盟将军级的身份,才有提升防御等级的资格。 但陆封寒未言明身份,便没有一个人主动询问。 权限开启。 控制室四堵墙纷纷亮起,显露出完整星图。控制室正中央,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球体——正是勒托。 只见环绕勒托的防御网已然就位,每一块土地上方,都有薄膜般的光层覆盖。 陆封寒走之前,面朝曾质问他的女军人,“联盟可以信任你吗?” 女军人点头,眸光坚毅:“我是第一军校毕业生,第一军校校训,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陆封寒唇角拉开一个弧度,他将手里的折叠手槍交给对方,“现防御网已完全打开,除非四星上将,不能关闭。这把枪给你,若有人再次试图陷联盟于危局,格杀勿论。” 女军人郑重接下了槍。 走出控制室,两人再次上车,祈言问:“现在去哪里?” “先去发射塔。” 这三个字,令祈言立刻想起,他来勒托的第一天,在夏知扬大红色的限量版悬浮车上,对方曾指给他过军方印着长剑银盾徽记的发射塔。 夏知扬当时说,虽然他在勒托住了十几年,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用来发射什么的。 车没开出多远,前方路面直接被炸出了一个大坑,断了。陆封寒毫不犹豫地转向减速,直直开出了车道。 车内电子音一边提醒路线错误,一边警告已超速,不过车里两个人都没心思理会。 窗外景色变作街景,个人终端响起,文森特一经接通,就劈头盖脸砸下一堆信息: “太空军跟反叛军已经打起来了,只是有两个军用星港被炸毁,星舰出港的速度变慢! 指挥你猜得很对,聂将军要求在中央区其它地方调军守卫勒托,真正调来的,还不到聂将军要求的六成! 更可气的是,聂将军要求给勒托本地驻军升级装备,经手的人是主和派,硬是卡着不派发,现在百分之七十的武器还堆在仓库里,本地驻军用的都是几年前的老款!这让人怎么打?肉搏吗?” 文森特一口气不带喘:“现在最可怕的是,我们知道太空中漂着多少星舰,雷达探测一扫,数就完事了,可是我们不知道,在此之前,反叛军派了多少人潜入勒托。” 他停了一秒,“特别是,在联盟一个四星上将保驾护航的情况下。” 这句话说出来,他现在都还有种做梦的感觉。 甚至梦都不会这么荒谬! 他至今都想不出克里莫背叛联盟、开门引入反叛军的缘由! 陆封寒提及:“还有星际海盗。勒托这席盛宴,他们不可能不来分一杯羹。” 文森特脑子转得飞快:“那群海盗前段时间跟冬眠了一样,动静太小,难道他们已经——” “要不混入了勒托,要不在某星系的主要行星四处点火。”陆封寒下颌线紧绷,又告诉文森特,“为了将首都星防御系统的防护等级提升至S级,我用我了的权限密钥。” 文森特惊讶:“指挥,你的权限竟然没被注销?你都死这么久了!” 陆封寒其实也有同样的疑问。 远征军方面一直没有公布他的死讯,但其实大部分人已经默认他已经死了。 他的权限仍在,只能说明,聂怀霆出于千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认为他还活着,或者,留着他的身份,用作缅怀。 不过不管是哪种理由,都给了他紧急时的便利。 切断通讯后,悬浮车继续朝发射塔进发。 大街上已经见不到平民,到处都是爆炸造成的坑洞和焦黑。联盟境内安逸了太多年,惊逢战乱,不知道多少人慌乱无措。 陆封寒心口堵着一股郁气。 远征军这么多年,牢牢立在南十字大区前线,枕戈待旦,牺牲无数,半步不曾退却,为的就是将战火阻拦在外。 然而世事难料,一步接着一步,整个联盟终是被拖入了战火的泥潭。 陆封寒开口,跟祈言解释:“现今勒托已经乱成一团,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我要是反叛军,我会趁乱去找我一直想要的东西。” 祈言反应极快:“军用星舰中控系统的源架构?” “没错,如果星际海盗提前到了勒托,那说不定现在已经动手了。” 祈言:“发射塔——” “发射塔只是掩饰,”陆封寒还是很久以前听聂怀霆说起过一次,“发射塔地下有保险柜,中控系统源架构在勒托,聂将军对克里莫不信任,很有可能会将中控系统放里面,谁也碰不着。” 悬浮车在大街上穿行一大段路后,陆封寒准备将车开回车道,临到转弯,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人影,他猛地一个刹车,打开车门,朝愣着没反应的人开口:“上车。” 夏加尔坐上车后,才后知后觉:“你们怎么在这里?平民不是都避难去了吗?” 陆封寒没答,只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不去避难?” 夏加尔不由老老实实回答:“我去天穹之钻广场参加庆典,后来安保机器人开始快速撤离所有人。我没去避难,今年大四,我一毕业就会入伍,就想着回学校,看能不能帮上忙,没想到路断了回不去。现在勒托……太乱了。” 他听着外面持续不断的警报声,尚觉得不真实:“反叛军……怎么突然就打过来了?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而且,而且,今天是联盟成立日。” 是啊,今天还是联盟的成立日。 可惜没人能替他解答这个疑问。 夏加尔迅速收敛心神,问祈言:“你们现在去哪里?” 这时,陆封寒的个人终端再次响起,他语音命令接通后,虚拟光屏出现在半空。 画面中的,正是不久前还站在天穹之钻广场礼宾台上的人。 夏加尔嘴巴张大,双眸圆瞪,以为自己眼花,又条件反射地行了联盟军礼:“聂将军!” 聂怀霆回了一个军礼,目光转向陆封寒:“没死?” 陆封寒回得简洁:“没死。” 在用自己的权限开启S级防御后,他就知道,聂怀霆必会找到他。 聂怀霆:“现在在哪儿?” “在去发射塔的路上。” “嗯,”聂怀霆沉声命令,“源架构就在里面,记住,拿到源架构后,立刻启程回前线。如果东西带不走,你亲自销毁!” 陆封寒抬眼,对上聂怀霆丝毫不显浑浊的眼睛:“勒托保不住了?” 这句话问出来,云里雾里的夏加尔悚然一惊。 聂怀霆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多半保不住。我怕两面受敌,坚持将远征军留在前线,若中央军团驻军尽数到位,尚能抵挡反叛军今日的进攻。” 可惜,未有如意之事。 不仅实际调军只过半数,武器还跟不上。 陆封寒没再多言:“你才七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别死了。” 聂怀霆也没时间跟他多说:“知道了。” 说完就切断了通话。 夏加尔缓慢眨眼:“刚刚……刚刚真的是聂将军?勒托真的守不住了?你、你、你是——” 陆封寒一个问题都没答,反问他:“你在第一军校,成绩很好?” 夏加尔注意力瞬间被带跑,点头:“还不错。” “实战模拟呢?” 夏加尔自豪道:“本年级最高分!” “行。”陆封寒朝向祈言,“能看见发射塔周围的情况吗?” 祈言绕进勒托的监控系统,速度极快地找到了发射塔附近的监控点,将视野投影在了空气中。 陆封寒把悬浮车改为半自动驾驶,叫夏加尔一起看。 发射塔附近,停了五辆装甲车,一伙人正在跟发射塔的常规驻军交火。敌人明显凶悍,常规驻军花架子更多,被压着打。 夏加尔紧张:“那几个驻军在学校格斗课肯定没及格!出左拳打他太阳穴啊!打啊!” 陆封寒:“看守发射塔这种事,就是没油水的闲职,这几个人能撑这么久,已经算素质不错了。” 祈言出声:“我找到了好东西。” 陆封寒抬眼:“什么?” “发射塔附近有一个小型隐藏炮台,应该是后备招数。不过我看了弹药量,只有五发。”祈言问陆封寒,“瞄准哪里?” 陆封寒没犹豫:“炸了他们的装甲车。” 祈言手指飞快输入指令,只见监控画面上,三枚炸弹落在五辆装甲车之间,以防意外,第四枚第五枚炸弹随后便至,直接将装甲车炸得渣都不剩。 敌方几个人不料会遭遇未知袭击,聚拢防备周围,勉强让发射塔的驻军争取到一点喘息时间。 陆封寒再次开口:“等到了,我会开车直接撞过去,夏加尔,你拿槍趁乱把那些人都毙了。” “是!”夏加尔答完,又反应过来,“可是我没槍啊!” “地上的槍,都是你的槍,只看你捡不捡,懂?” “懂!勤俭节约是美德!” 夏加尔盯着监控景象,将地面上散落的槍的位置记下。 都是重伤或者死了的人落在地上的,他开始祈祷自己能捡到一把弹药充足一点的。 陆封寒开着黑色悬浮车,硬生生地刀尖般嵌进战圈里。急速间,他猛一个刹车,夏加尔在被惯性带着前倾的同时打开车门,攀着车框长臂一捞,还贪心,一捞顺便捞起两把槍,起身关车门一气呵成。 “放心按扳机,这辆车是用液态复合金属做的,车门卸下来就是盾牌。” 听完陆封寒的话,夏加尔咋呼了一句:“祈言你太奢侈了!真的太奢侈了!液态复合金属一平方厘米我都买不起!” 这时,陆封寒扳着操纵杆,整个车身一甩,卡了个视角,夏加尔双手极稳,凝神瞄准,按下扳机,“砰”的一声,一槍爆头! 战圈内两方人立刻明白了来人的敌我身份,很快,黑色悬浮车就遭到了连续数声槍击。 闷闷的声响在车内荡起回音。 夏加尔一边开槍一边感叹:“牛还是液态复合金属牛!” 他只在车窗开了一道缝,正好够槍口探出去。而且他发现,陆封寒不知道长了多少双眼睛,每甩车身卡出的视角,都是他最完美的开槍角度。 夏加尔有种被大佬罩着的酣畅淋漓感! 他们就像躲在一座移动碉堡里,轻易收割着敌人的性命,直到所有敌人毙命,夏加尔才放下了槍。 但陆封寒没急着下车。 祈言开口:“发射塔驻军没问题。” 车门这才被打开。 虽然陆封寒几人刚刚帮忙解决了敌人,但驻军并没有贸然上前,尚抱有警惕。 陆封寒也没有走近,只开口:“奉上级命令,来取东西。” 说完,立刻提步朝发射塔走去。 几个驻军身上都是伤,没有了一战之力,相互对视,没有制止,也没有追问。 一来,现在都是全自动发射系统,他们守在这里,不过是为提防特殊情况,所以,若来人目标在发射系统,注定白来一趟。 二来,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士兵,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如果确实是上级命令,那这就是他们无权知晓的军事机密。 陆封寒走得很快,边走边道:“距离首都星防御网被关闭和重启,只有约十分钟时间,刚刚我们消灭的装甲车属于先来踩点的小队,反叛军应该不清楚源架构的具体存放点,所以会往多个疑似地点派人。现在我们把一队人都灭了,必有增援过来,我们要快,拿了东西就走。” 绕至发射塔后方,陆封寒将个人终端贴在塔身,三秒后,金属表面出现一串荧蓝字符。陆封寒验过权限,三人面前出现了仅供一人进出的门。 陆封寒让夏加尔先进去,祈言在中间,他断后。 站定后,门转眼关闭,三人随着脚下的金属板飞快下降,夏加尔才发现,这竟是一处升降梯。 不过十秒,升降梯停止,陆封寒大步朝前,用聂怀霆发来的密钥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提出一个手提箱,转身原路返回。 重新坐上悬浮车,陆封寒一拉操纵杆,车内立刻响起“您已超速”的提示音。陆封寒把这当白噪音,一路朝勒托的星港开去。 夏加尔握着枪,张了张口,很想问陆封寒你是不是我们校史上那个谁,但不知道怎么的,又有点问不出来。 思来想去,最后问出:“我们不去帮忙吗?” 陆封寒的回答近乎冷酷:“帮得上什么忙?” 夏加尔被问住。 陆封寒说得直白:“今天的局面,早在前线远征军第一次大溃败时就已经注定,不是一人之力造成的,也不是一人之力可改变的。而是一环接着一环,一步接着一步,逐渐走到了今天。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每一个人也都是推手。” 夏加尔迷茫了。 他在第一军校接受的教育,让他遇战便战,现在却发现,面对当前混乱的局势,连战也不能。 “那……那守不住,勒托就这么让出去吗?联盟怎么办?” “拿什么来守。”陆封寒手肘撑在窗舷,尾音短促,“没了勒托又怎么样?联盟的人在何处,我联盟就在何处。今天被抢,大不了明天再抢回来。” 这时,文森特的通讯再次拨了过来。 陆封寒心下一沉,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他接通:“说。” 文森特失去了所有冷静与克制,声线绷紧如将断的弦:“指挥,最新消息!聂怀霆将军重伤,进治疗舱前,通报全军,要求不计代价,立刻缉拿原四星上将霍奇金!” 陆封寒一字一顿:“霍奇金。” 那个从来不参与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端,被军方内部视作和事佬、软柿子、闷核桃的中立派代表。 由于极弱的存在感,如果不是才在天穹之钻广场见过人,陆封寒不一定能记起霍奇金的长相。 文森特愤怒至哽咽:“缉拿罪名为,背叛联盟。指挥,就是他向反叛军,打开了勒托乃至整个联盟的大门!” 第四十九章 只是霍奇金吗? 以克里莫为首的主和派狂妄自大, 想以反叛军作棋子,确保军方的特权不衰落,却没察觉, 养虎早已成患。 因星际海盗劫持星舰,无数联盟平民怀疑陆钧数年前的战绩真实与否, 怀疑主战派一直在编造谎言, 无知无觉中成为了舆论推动之一。 受到死亡威胁的富豪权贵,胆战心惊间谋结在一处, 共同施压要求调远征军回防勒托。 因政见不合、拖延为首都星驻军更新装备的后勤底层军官,各怀心思、不尊军令、故意不调足够人数支援勒托的驻军长官,因各种各样的理由背叛联盟、成为反叛军爪牙的普通人…… 每个人的出发点与欲望,都是一根线,最后编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将整个勒托甚至联盟裹挟其中。 陆封寒忽地想起,远征军前一任总指挥也曾感慨,一个合格的指挥官, 能够预料到天气和环境的影响,能够计算双方兵力的差距, 但无法预料和计算清楚人心, 从这一面来说,谁都无法做到神机妙算, 只因人心太过易变。 “知道了, ”陆封寒音节简促,多问了句, “克里莫呢?” “被聂将军控制了,据说他曾私下与反叛军的‘智者’达成过协议,联盟拱手让出约克星外所有行星和矿星, 短时间内不发兵追回。与之对应的是,反叛军短时间内不掀起大型战事。” 文森特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蠢货!” 陆封寒字句都是冷嘲:“他是政客,一辈子都在搞利益交换这一套。反叛军可不是他门口的一条狗,扔过去一块骨头,让他蹲着不动,就真的会乖乖蹲着不动。” 文森特那边无数联络器提示音响成一片,他没多少时间跟陆封寒细说,只最后问:“指挥,你现在是——” “去星港。” 立刻猜到了陆封寒的去向,文森特似乎抹了把脸:“您先回,我随后一定到。” 通讯切断后,车内很安静。 夏加尔正在努力消化这一连串的消息。 明明只有几句话,却让他有种格外不真实的感觉。 联盟唯三的四星上将之一,背叛了联盟,为反叛军打开了大门?另一位鸽派上将曾经秘密与反叛军达成过协议? 如果今天之前有人这么告诉他,他必定会大笑三声,以示嘲讽。 陆封寒却没给他多余的时间:“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反应过来陆封寒是在跟自己说话,夏加尔张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干脆含糊过去:“我……之后会大规模开战对吗?” 问话的同时,他的手指将裤腿的布料扯出了褶皱。 陆封寒颔首:“是。” “我想回一次家,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或者回一趟学校吧,然后我就入伍。”夏加尔前半句说得犹豫,最后几个字却一秒没有多想。 陆封寒只淡淡提醒:“很可能会死。” “我知道,死的几率还很大,”夏加尔望望车窗外,面庞尚显青涩,“可是,联盟都成这样了,好像总得有些人去做点什么才行。” 他迷茫却又坚定,在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里,隐约窥见了自己的前路,并决定要大步往前。 陆封寒没多话,又问:“想去哪里?” “前线!”想到现在说不定联盟遍地都是“前线”,夏加尔又加了几个字,“我想去南十字大区前线,我想加入远征军!” 陆封寒沉吟,随即问:“个人终端号多少?” 夏加尔小心报出一串终端号。 几秒后,他的个人终端提醒收到讯息,打开,便看见是一封内荐信,落款是“陆封寒”。 夏加尔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早有猜测,且答案显而易见,但一切都敌不过真正看到这封信、看到这铁画银钩的三个字时涌起的激烈情绪! 一时间,夏加尔看向陆封寒的眼神几乎在放光。 等夏加尔看完,陆封寒在他开口前出声:“这里离第一军校不远了,下车。” 夏加尔一秒坐直,双手放在大腿上,目光明亮,中气十足:“是!” 陆封寒勾唇,开了车门。 等夏加尔蹿下车,黑色悬浮车继续往星港驶去,陆封寒余光看了看对着虚拟屏正快速操作什么的祈言,唇线收紧。 他脑子里同一时间思考的内容很多。 聂怀霆的伤现在怎么样、多久能从治疗舱里出来主持大局,克里莫会不会再搞出什么乱子,正在勒托附近的太空军战况如何,反叛军从前线一路到了这里,那前线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可这一切,似乎又都在一瞬间退得很远,远不及近在眼前的离别来得分明。 陆封寒想起自己以前曾冒出过的想法,比如把小娇气随身带着到前线,但现在他定不会这么做。 他还没有自负到,相信“自己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套说法,甚至现在,他巴不得祈言待在离他、离战火与危险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安安全全,一点风波都不要受。 他还想了很多,想他没在,祈言会不会好好吃饭,记不记得穿拖鞋,记不记得要拿伞,吃药时会不会怕苦,住的地方会不会下雷雨…… 可所有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音都说不出口。 仿佛说出口了,就真的会马上分开了。 只好沉默着朝星港驶去,一边想缩地成寸,一边又贪求这条路无限延长。 直到勒托星港的建筑物遥遥出现在视野范围内,战火正激烈,陆封寒操纵杆一转,朝向了另一边军用星港的地下入口。 祈言视线从个人终端移开:“我刚刚收到消息,来接我的人已经到了勒托外,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打开了一个停用的跃迁点,现在就在跃迁通道另一边。” 陆封寒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来接祈言的人很谨慎,现在勒托很乱,无法确定人群中的某一个会不会就与反叛军有联系,所以最好的方法时,将祈言的存在尽量弱化,越是弱化,就越不会引起注意,就越安全。 理智是这么分析的,然而陆封寒却生出了一种抵触。 他开始担心对方会不会不够仔细,会不会照顾不好祈言,会不会—— 最终,他用理智强行将这些想法牢牢压制。 黑色悬浮车从秘密路径直入军用星港内部,陆封寒刷开尽头处的仓库,一艘黑色微型星舰出现在他们眼前。 舰身漆黑如夜,线条流畅。 登上星舰,将装有中控系统源架构的箱子扔在一旁,陆封寒打开驾驶系统,在这不到半分钟的预热空隙里,他垂眼看着安静坐在旁边的祈言。 “两年?”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 祈言轻易接上他的思维,点头:“对。” “按照任意时间、任意地点、贴身保护的要求,我不在的时间,不会算进两年的时限。” “嗯。” 陆封寒捏了捏祈言的脸。 他想说,等我回来找你,那时候,反叛军被打残,再闹不出什么事,你是想在图兰继续上学也好,去沃兹星旅行也好,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都可以,我都陪你、都保护你,什么也不用怕。 可对上祈言清凌的眼底,他还是没说出口。 承诺太轻太虚浮,他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 陆封寒只是很轻很轻地捏完祈言的脸,放开后,手搭在了冷硬的金属操纵杆上。 这种温度的差异,甚至心底涌起一种失落。 眼前一重重金属门接连升起,航线图出现在视野内,电子音播报:“推进器预热完毕,7,6……3,2,1——” 最后一道金属门打开,微型星舰沿着轨道直直上冲,以极快的速度穿透大气层,地面的一切都越缩越小。 颠簸间,陆封寒再次望向祈言,手伸过去,捻了捻他细白的耳垂。 终还是说出一句:“你回礁湖星云,等等我,好吗?” 他没说清、也说不清是让祈言等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要求无理且过分了。 他凭什么在不知道这战火会烧多久、不清楚胜败、甚至不确定自己生死的情况下,让祈言等他? 就凭那一纸合约? 可是,祈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他仿佛明白所有陆封寒未曾言明的字句与情绪。 星舰不断上升时的噪音充斥在耳里,陆封寒却奇异地将这个字听得清晰无比,甚至连这一刻祈言的唇型、神情,都能在记忆中完整复刻。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这个人,喉咙涩痛,最后扯开嘴角笑起来。 他想,就凭这个字。 就算快死了,他也会夺下死神的巨镰。 就凭这个字。 脱离首都星引力的瞬间,两人耳边都是一静,他们连同微型星舰,如浮尘般漂在太空中,毫不起眼。 祈言个人终端发出长长的“嘀——”声,他明显松了口气,告诉陆封寒:“‘破军’的数据核剥离成功,我现在把它传导进你的个人终端。” 陆封寒难得怔住:“什么?” “破军”是……给他的? 同时,陆封寒腕上的个人终端亮了起来,上面显示“接收进度:1%”。 祈言解释,神情认真而郑重:“我也会保护你,用我的方式。” 而把‘破军’交给你,就是我保护你的方式。 想了想,祈言又叮嘱:“你要好好照顾它。” 陆封寒不太明白‘破军’为什么需要照顾,但祈言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应下来:“一定会的,放心。” 这时,微型星舰的操纵台上升起一块虚拟屏,三秒后,出现了聂怀霆的影像,他肉眼可见的虚弱,脱下戎装,和勒托普通的老者无异。 陆封寒将人快速打量一遍:“您还好?” 聂怀霆就坐在治疗舱边,摆摆手:“死不了。出首都星了?” “对。” “南十字大区前线已失去音讯,具体情况未知。” 陆封寒倒不紧张:“埃里希在,暂时稳住大局没问题。就算他没稳住,我回去也能重新收整。” 点了头,聂怀霆更像是想找人说几句话,听完,沉吟片刻,难得如长辈般吩咐:“路上注意安全。” 陆封寒应下。 微型星舰避开了交战区,沿着不在航线图上的隐秘航道逐渐远离勒托,朝向目标跃迁点。 而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 雷达监视器上,突然亮起红色警报,显示有高能量体快速接近中!陆封寒立刻张开防护罩,下一秒,整艘星舰都震了震。 祈言扶着座椅,稳住身形:“我们被追踪了?” “几率很低,没人知道中控系统在我手里,我挑的这艘星舰完全随机,十选一,被追踪不太可能。”陆封寒语速很快,操纵着星舰灵活避开袭来的第二枚炸弹,“不是反叛军的打法,是星际海盗。” 他推测,“应该是意外,星际海盗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可能是做任务途中路过,见我们从勒托出来,就想来咬上一口。” 说话的同时,第三第四枚炸弹瞬息而至,陆封寒低喝:“坐好!”话音刚落,他操纵着微型星舰在太空中一个二百七十度弧形旋转,生生避开了两处夹击! 两颗炸弹在远处齐齐爆开,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焰,却除危险外,毫无美感。 扫见星图上显示的两个红色亮点,陆封寒没有恋战,而是全速驶向跃迁点。 敌众我寡,非要逞强才是吃亏。 没想到那两艘小型舰却像被这滑不留手的微型星舰激起了兴趣,偏开原本的航行轨迹,牢牢缀了上来。 这帮星际海盗都这么闲?陆封寒在心里暗骂,面上却如深海般冷静沉着,他在脑中飞快计算此处离跃迁点的距离,又瞥了眼跟上来的敌方星舰,迅速做下决定。 只见微型星舰在高速行驶中一个急刹,随即猛地下沉,而缀在他正后方的星舰反应不及,依然急速向前,即将从微型星舰上方滑过。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陆封寒按下发射按钮,小型粒子炮立刻就位,朝上方垂直激射而出,正中敌方星舰舰身! 爆炸引起的火光映在操纵台上,陆封寒没空观看这枚”烟花“,他松开操纵杆,将动力系统档位降到最低,借由小型舰爆炸时引起的力场,如风吹叶般,以一个奇异的角度被推离,从而再次避开了袭来的炮弹。 陆封寒扬眉:“对面开了几炮了?” 祈言回答:“五炮了。” 陆封寒指尖轻轻叩在操纵杆的金属表面:“还真是让他们破费了。” 说完,他猛地将动力系统开至最高档位,操纵杆狠狠往后一拉,微型星舰如离弦箭一般折向侧旁,同时,一枚炮弹脱离炮筒,直击敌方动力源! “打中了,我们走。”陆封寒操纵着微型星舰,如游隼般在太空急掠而过,他指指星图上标注的亮点,“这里是跃迁通道,这里,是来接你的人所在的坐标。到时候你就能安全地回到礁湖星云,等外面的一切平息。” 他这么说上一句,不知道是为了让祈言安心,还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而此时,陆封寒的个人终端上,“破军”数据核的传输已上了百分之六十。 望着这个数字,陆封寒有种由衷的愉悦感。 就像两人即使分开,也依然拥有强烈的联系。或者说,日后无论哪种境况,他都有了找上门的理由——比如,“破军”运行出了问题,你能不能看看? 这样的想法,让他因为分离而产生的患得患失得到了稀释。 微型星舰靠近跃迁点,随即如弹丸般融进其中。 陆封寒松开操纵杆,握住了祈言的手腕。意识到自己动作的不妥,又佯装自然地出声:“想起来了,你个人终端没有配置在左手。” 将自己的意图粉饰为查看祈言个人终端上显示的进度,但话说完,却没放手的意思。 祈言也没有挣扎。 跃迁通道两侧俱是凌乱光影,晃的人眼花,挤压感也让人感到不适,但两人在其中,维持着这个小动作,谁也没动。 妄图延长的时间总是稍纵即逝,从跃迁点脱离的第一秒,陆封寒就开启了防护罩。可陆封寒再是心思缜密,他也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爆炸时产生的余波! 整艘微型星舰如海浪中的浮舟般被掀往一侧,陆封寒观察后推断,三艘联盟星舰和三艘反叛军星舰交火,因某些原因意外进了这个刚打开的跃迁通道,直接从勒托到了这附近。 而刚刚,就是联盟一方的两艘中型舰发生了爆炸。 陆封寒谨慎避开交战圈,直直去往接应的坐标点。 此时,战圈内,三艘敌方星舰已经将联盟仅剩的星舰包围,就在炮口齐齐预热之际,联盟星舰竟在瞬间动力系统拉满,以一无可当之势力,骤然袭向敌方星舰! 只见火光狂然腾起,联盟星舰自爆,三艘星舰尽数焚于火海! 剩下的敌方星舰在爆炸后,迅速将炮口调转,未分敌我,直接瞄准了陆封寒与祈言的所在。 陆封寒眉心紧皱。 不等他有所反应,一枚中粒子炮已经袭至眼前,陆封寒敏捷闪避,然而中粒子炮攻击范围太广,即使全速,舰体仍受到损伤。 陆封寒毫不犹豫地按下一个按钮。 “舰体受损”的警报声中加入了细微声响,祈言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了座位上,他猛地偏向陆封寒:“你在干什么?” 陆封寒没有说话。 同时,敌方中型舰宣泄怒火般,第二枚中粒子炮再次逼近! 依然是险险避开,操纵台上提示“舰体受损”的红光却愈加刺目。 祈言很快明白过来,他面朝陆封寒紧绷的侧脸,手指颤颤。 陆封寒知道,祈言已经明白了。 与跃迁前的情况不同。 之前遇见的两艘星舰,俱是形制小、载重轻的小型舰,尚有一战之力。但面前这艘,却为中型舰,甚至配备有足量的中粒子炮。 又是才被激怒、杀红了眼的状态。 陆封寒即使战术高绝、操作技术过人,但碍于天堑般的硬件差距,依然无法抗衡。 甚至刚刚能接连两次躲开炮火的攻击,都得益于近十年来前线的生死淬炼。 祈言喉咙发紧,心率加速,视线凝在陆封寒身上,几乎是抖着气息:“接应我的人正在赶过来——” “轰——” 舱内警报声混成了一团! “防护罩已破损,十五秒后即将解除,15,14,13——” “舰体动力系统破损,倒数两百秒,即将停止运行,199,198,197——” “监测到热源靠近!请注意闪避!” “舱内含氧量迅速降低,请注意!” 陆封寒再次避开中粒子炮的袭击,整艘星舰却被力场乱流影响,快要解体似的震颤不停。 在一片混乱中,他伸手捏了捏祈言苍白的脸,嗓音依然是惯常的随性:“来不及的。” 顺着祈言脸侧的线条,陆封寒的手停在他的下颌处,轻轻上托,于急剧颠簸和刺耳的警报声中,低头,倾身,吻在了祈言的唇上。 很凉,但很软。 比他曾经想象中的,还要柔软。 陆封寒咬着祈言的下唇,很用力,念着小娇气怕疼,又收敛本性里的征伐强势,放松力道,只衔了两秒。 这是一个极为仓促的吻。 在他收回手的瞬间,透明的防护罩升起,形成一个严密的逃生舱,将祈言护在其中。 陆封寒命令:“氧气注入逃生舱。” 听见这几个字,祈言拼命摇头,眼眶发红,眼泪接连从眼里滚落出来,湿湿漉漉。 他紧紧看着面前的男人,不断说着话:“陆封寒你不要这样……你会死!” 却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手掌抵在透明的防护罩上,祈言指节用力到毫无血色,没有知觉般,指甲倒劈到了甲沟,整个人都在不可抑止地发抖。 陆封寒其实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他曾经不是没想过战死,他预设的场景是,死前将战略后续布置都交代下去,让接手的临时指挥不至于忙乱,交代完也就没别的了。 他的抚恤金受益人空白没填,他没有家人,这笔钱以后会被用来资助军人遗属。 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没有在他的计算范围内。 眼前这个人,也像是命中意外一样。 隔着透明防护罩,他望着祈言,不放心:“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做了决定。如果能忘,不要记得这段记忆。” 祈言咬着下唇,用力摇头,不一会儿,便有血珠在陆封寒刚刚亲吻过的地方溢了出来。 红得刺目。 陆封寒强忍下心疼,最后看了看祈言,命令:“逃生舱即刻脱离。” 祈言嗓音低哑到发不出声音,他还是望着他,半个人贴在透明的防护罩上,一声一声沙哑地喊: “陆封寒——” “陆封寒——” 电子音响起:“脱离程序已就绪!” 陆封寒目光专注,嗓音温柔至极:“乖,接你的人马上会赶到,回了礁湖星云,战争结束之前,都不要出来。” “陆封寒……” “嗯,我在。” “3——2——1——脱离!” 逃生舱被弹射出的瞬间,陆封寒驾驶着微型星舰,猛地转向,随即毫不犹豫地攻向敌方星舰。 祈言被困在逃生舱里,眼看外壳破损的微型星舰背身远去,直到成为一个暗点,直到再看不见。 他攥着自己的领口,手指青白痉挛,悲伤席卷而至,令他脸色煞白地干呕,直到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似要呕出血来。 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被生生剜去了。 由于舱内缺氧,陆封寒头脑已经开始发沉,他收敛呼吸,操纵着微型星舰,引着反叛军的中型舰靠近跃迁点。 在此之前,“一定要让祈言活下去”的念头如铁片般扎在他的脑子里。 此时又克制不住地想,祈言肯定要怪他,但这确实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舱内氧气只够一个人用,多一秒,两个人都有窒息的风险。 防护罩已经被轰碎,星舰外壳损毁,只需要一丁点外力,外壳就会彻底失去保护作用,两人都会暴露在宇宙射线之下。 情况突发,等不及来接祈言的人赶到。 回天乏术。 他不后悔,以后祈言怪他也好,怨他也好,他都不后悔。 只要祈言活着。 祈言还小,什么都没见过,看起来清清冷冷,但看个喷泉表演会开心,跟同龄人一起都觉得新奇,给他用绷带系个蝴蝶结,会高兴很久。 虽然表现得很聪明,平日里却迷迷糊糊的。 况且,他陆封寒护着的人,怎么能死在这里。 在心里快速计算好逃生舱此刻的距离,陆封寒操纵着摇摇欲坠的微型星舰,一头扎进了跃迁通道。 随之而至的,是中粒子炮和敌方星舰。 无声的爆炸。 微型星舰化作齑粉,陆封寒感觉自己漂浮在跃迁隧道里,无数光影映在他眼中,整个人仿佛处于一种奇异的意识游离的状态。 他闭了闭眼。 祈言安全了。 想到这个名字,他又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不想就那么死去,所以没有靠近那艘中型舰自爆,而是一头撞进了这里。 他曾经早早思考过墓志铭,签过抚恤金,写过不超过五十字的遗书,想过无数次死亡的场景,甚至做好准备,随时能为联盟赴死、为群星舍命。 可现在不一样。 他有了一个想要好好照顾的人。 有了一个连生命的最后一秒,也会舍不得、放不下的人。 在意识脱离的同一时刻,陆封寒手腕处的个人终端微微亮起,上面的字符由“接收进度:100%”,已经变为了“强制启动。” 星历217年1月7日,联盟成立日。 联盟四星上将聂怀霆,亲笔写了一封《告联盟同胞书》。 “……枫丹一号全堡垒死殉,勒托驻军流血百里,民众惶惶,皆因我军内部暗藏反叛军之爪牙,散布敌方不可战胜的谣言,煽动舆论,挑拨人心,更有鼠目寸光之辈,为谋私利,置同胞之性命于不顾,陷联盟之安危于险境。 …… 敌人非不可战胜之神,更无所向无敌之兵,今星河犹在,炽血仍存,吾等必长驱千里,悍不畏死,以胜利之名,敬慰亡灵,威振群星!” 下卷:破晓 第五十章 礁湖星云, 白塔。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个月,天色一直灰灰蒙蒙,鼻尖都像是萦着一股潮气。 伊莉莎端着一杯热咖啡, 观察玻璃墙上溪流般汇集的雨水。 听到有人拉开椅子,她转身, 看见奥古斯特:“忙完了?” 奥古斯特穿浅灰色风衣, 身形高大,眼睛是湛蓝色, 他透过玻璃墙,看向对面那栋两层楼的房子,回答伊莉莎的问题:“我已经在内网提交了结果,暂时没有想开的项目,先休息两天吧。” 伊莉莎:“嗯, 多休息几天,睡个好觉,这段时间的天气容易让人心情低落。” 话停在这里, 没人再继续说下去。 又过了两分钟,奥古斯特才问:“祈言……怎么样了?” 伊莉莎眼圈立刻红了, 她捧着咖啡杯, 视线朝向一边,别在耳后的碎发落下来:“奥古斯特,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要是我没有提出送祈言去勒托,或者, 白塔的人去接他回来时,速度再快一点,哪怕只快一分钟, 事情是不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祈言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但具体梦见了什么,在醒来的同时又全然消散。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头很晕,胸口有种沉闷的心悸感,赤脚踩在地上走了几步,又倒回去穿上了拖鞋。 经过桌边,他眉目清冷,用水果刀在手臂上划了一下,出血后,再找到绷带,往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艰难地单手打了一个平整的蝴蝶结,这才开门出去。 沿着长廊一直走,他思维仿佛还在沉眠中未曾醒来,直到有人叫住他:“祈言!” 祈言停下,循着声音,看见了伊莉莎和奥古斯特。 伊莉莎笑着问他:“睡得好吗?” 祈言反应有些慢,声音沙哑地回答:“还好,我睡了八个小时,好像做了梦,但记不清了。” 瞥见祈言袖口处露出来的一截纱布,伊莉莎端着咖啡杯的手一紧:“你又受伤了?” 祈言垂眼看了看蝴蝶结,语速缓慢地解释:“嗯,不小心被水果刀划了一下,很疼。不过陆封寒给我涂了愈合凝胶,又用绷带缠了一圈,他说很快就会好。” 伊莉莎和奥古斯特对视了一眼。 祈言被接回礁湖星云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明明除去嘴角上的咬伤和倒劈出血的指甲外,没有别的伤处,却在治疗舱里躺了两天也不见醒来。 伊莉莎猜测,这应该是祈言的主观意志——他不愿意苏醒过来。 又这么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祈言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伊莉莎都已经准备好回答祈言的问题,连措辞都斟酌了几十遍,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祈言一句话都没问,起床后往外走,又倒回来穿上拖鞋,边穿边问E97-Z号项目进展怎么样了。 伊莉莎心里总悬着,不敢说别的话,只答:“从你去勒托到现在,一直在跑数据,奥古斯特一星期去看一次,现在还没出结果。” 祈言点点头,清瘦的身形裹在宽松的衣衫里,莫名空荡。他哑声道:“我去看看。” 伊莉莎跟在他身后。 她不断复盘祈言从醒来到现在的一切细微处,最后发现:“拖鞋——” 祈言表情自然地回答:“刚刚陆封寒提醒我穿上的,说不穿会冷。我总是记不住穿拖鞋,他说没关系,他会提醒我的。” 伊莉莎心下骤沉。 她做的最坏的猜测,还是成为了现实。 雨声小了一点,祈言拉开椅子坐下,先跟奥古斯特聊了几句E97-Z号项目的进展,两人均认为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因为半年都得不出数据,庞大的运算量已经证明这是一个死胡同,不应该再坚持下去。 奥古斯特视线扫过祈言苍白消瘦的脸颊,眼下的微青,又落在他细瘦的手腕上,心下微叹,却没表露出来,只把话题拉到日常上:“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祈言隔了几秒,眼里有些许迷茫,“我以为自己吃了药,其实又记错了。” 奥古斯特一顿:“他提醒你的?” 祈言点点头:“嗯,他把水端过来,把药给了我。” 等祈言被人叫走,伊莉莎放下已经冷了的咖啡,苦笑:“这该怎么办?” 在祈言的记忆里,陆封寒没有因为救他死去,而是跟他一起来了礁湖星云。至于中间因昏迷缺失的时间,祈言像默许了这个“漏洞”存在一样,丝毫不予深究。 在他的话里,会时不时提到陆封寒。 像今天这句“不小心被水果刀划了一下”,祈言几乎每天都会说一遍。 令伊莉莎恐惧的是,祈言为了加强这份由他自己虚构的记忆的真实性,痛觉那么敏感的他,会每天亲手用锋利物在手臂上划一道伤口,然后用绷带缠好,再系上蝴蝶结。 就像以此为证据,证明陆封寒真的还在他身边。 而祈言明明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吃不下任何东西,一日比一日虚弱和消瘦,却虚构了一段“每天睡了八个小时,还做了记不清的梦”的记忆。 他消耗着所有生命力,沉溺在一个半是虚假半是真实的世界里。 仿佛那个人没有离开,仿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只要他不深想,不探究,就绝不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冷掉了的咖啡口感极为苦涩,舌尖都跟着麻痹了一样,伊莉莎手掌撑着额头, “就像在悬崖上走钢丝……你知道吗,我很害怕,我怕祈言陷在这样的状态里,不断地割伤自己,一整夜一整夜地捱,一天一天熬,最终会熬不住。 我又怕把他从这片沼泽里拉出来,他的一切会骤然崩塌,怎么承受得住?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用那一段段记忆哄自己、骗自己,让自己摇摇欲坠,又依然勉力支撑……” 她说着,已经有了哭音。 所有人都不敢告诉祈言,陆封寒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就怕他的心理和精神在一瞬间便分崩离析。 伊莉莎从小看着祈言长大,更是做了他整整八年的心理医生,再清楚不过——祈言一直抱有死志。 从八年前开始,随着记忆混淆的不断加重,祈言每一天都过得极为艰难。 他需要去分辨哪些是虚假,要全盘质疑和否定自己,再从中去拼凑真实,甚至还无法确定,拼凑出来的这些“真实”,到底是不是真实。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与无望。 有时伊莉莎看着祈言,都觉得他是风中一团微弱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彻底熄灭。 直到祈言去了勒托,直到他们第一次通话,虽然祈言没有提及一个字,伊莉莎却明显感觉到,祈言似乎抓住了一根细丝。 就是依靠着这根细丝,让他堪堪活到了现在。 像溺久的人被拉出水面,得以短暂呼吸。 甚至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有希望。 可没有人知道,这根细丝断了,又该怎么办? 无名星上。 耳边隐约有人在争论着什么。 “这样的和平是难得的,也是可怕的,联盟的人们被安安全全地圈在墙内,长日之后,便会丧失血性、丧失对危险的感知度,再无警觉。包括中央军团、各行政大区军团派下的驻军,闲得太久,刀会锈蚀,剑柄会腐烂。” 另一个人回答:“但军人天职,便是保卫联盟。以远征军为雄关,拦住外敌,没有错。况且,人类基因里便带有分歧和好战的成分,没了星际海盗,没了反叛军,自然会有别的。” 最先说话那人叹一声气:“谁都没有预言的能力,你我能做的,不过是将眼下能做的事做好,再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于后世之事,自然有后世之人去做。” 陆封寒模糊记起,这是他不到十岁时,一个雨夜,他父亲陆钧难得休假回家,在家里招待了战友聂怀霆。 他拿着一架星舰模型在拼装,一边听他们说着他不太懂的话。 星舰…… 他驾驶的微型星舰已经碎在了跃迁通道里,追着他的那艘中型舰也一样。 他迟钝地发觉,全身好像都在痛,但那种痛感又隔着一层什么,不够真切。 耳边的雨声渐渐变小,陆封寒又回忆起他和祈言曾一起流落到一颗荒星上,祈言叼着营养剂,含混不清地朝他说着些什么。 祈言。 祈言…… 这个名字在刹那间,唤醒了陆封寒的神智,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动动手指,却没有成功,思维仿佛已经与神经系统失联。 我不能死。 我要醒过来。 我要是死了,谁提醒那个小迷糊冷了要穿拖鞋、饿了要好好吃饭? 他还要回去,祈言答应了等等他。 祈言还在等他。 陆封寒睁开了眼睛。 光线太强,陆封寒眼前发花,许久才凝成焦距。 映入视野的,是天空,上面有云,余光能瞥见绿色,从触感判断,应该是草尖。 混乱的记忆让陆封寒一时以为自己正躺在第一军校的草坪上,懒懒散散地晒着太阳。又想起祈言耳垂被草尖扎了一下,便娇气地说自己受了伤。 “您好。” 陆封寒听见这句话,眼锋微厉,戒备明显。 他初以为是自己才醒过来,警惕性降到零点,所以才没发现旁边有人。但当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时,确定,周围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要不是幻听,要不就采用迷信一点的说法——外星见鬼。 “您好。”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陆封寒没有贸然回答。 “按照各项数据判断,您已经醒了。”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或者,我在跃迁通道内已经坏了,我却不知道。” “自检完毕,结论:我没有坏。” “进行二次自检,结论:未发现损坏,无需自我修复。” 在陆陆续续听完这几句话后,陆封寒谨慎开口:“你是谁?” 三秒后。 “您好,我是破军,很高兴能跟您说话,您的开场白和我设想的相同,很高兴我们如此心有灵犀。” 这句话很长,仔细听,会发现一种微妙的生硬感。 抓取到其中一个关键词,陆封寒呼吸微窒:“破军?” “是的,感谢您为我命名,您的取名水平超越了全联盟98.976%的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陆封寒现在动不了,力竭地闭上眼,问:“你在我手腕上?”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数据核,那么是的,我暂时住在您的个人终端里。” 陆封寒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我没死。” “是的,除脑部震荡、三根肋骨骨裂、额角破损出血、手臂划伤外,您还活着,暂时没有死去的可能。” 陆封寒不认为自己在微型星舰爆炸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你救了我?” “当时情况危急,因感应到您生命体征急速降低,我被迫强制启动,附近有一艘系统崩溃的中型舰,我趁机入侵,强行弹出了对方的逃生舱。” 明明是电光火石间的危急情况,却在破军平铺直叙的描述中显得平常。 “在我们进入逃生舱后,跃迁通道被爆炸摧毁,我们被乱流推出通道,进入了联盟星域之外。我通过对附近数据的分析,最后决定将逃生舱降落到这颗行星上。我们运气不错。” 陆封寒大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也明白破军所说的“运气不错”是什么意思。 他躺着的地方有草,这就说明,这是一颗适合生物生存的行星,食物与水源应该不成问题。 “谢谢你。” 破军很有礼貌地回答:“不客气。” 距离陆封寒能自主活动,已经是八小时后了。陆封寒头依然昏沉,但能站稳。至于肋骨骨裂和手臂划伤,并不影响他的行动。额角的血口已经凝固,他便没再理会。 一边探查附近,陆封寒一边问:“你会不会讲小故事?” 这是在荒星时,祈言问过他的,如果有一个人工智能陪他聊天,是否希望人工智能会讲冷笑话和小故事。 破军回答:“当然,我数据核中包含有近十万条冷笑话,从古至今上百万个小故事,我还会唱歌。” 陆封寒挑眉:“唱一首听听?” 不过只听了一句,陆封寒就皱了眉:“好了,我已经知道你会唱歌了。” 破军很谦虚:“感谢您的认可。” 陆封寒:“……” 其实我并不太认可。 直到天黑,陆封寒才停止探查,进了一个岩石构成的山洞,因为破军提醒他今天晚上会下雨。无法接入星网,没有救援,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能生病。 用找到的干柴升起一堆火,陆封寒靠着冰冷的岩壁:“你有没发现,我们看见的所有植物种类都差不多?” “是的,我发现了。” “不像是自然形成,倒像是有人撒了把种子在这里。”陆封寒手指叩在膝上,想,如果真的有人,那会不会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不知道祈言现在怎么样了。 他眼前浮现出逃生舱启动时,祈言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的模样。 他把小娇气惹哭了。 还哭得那么厉害、那么伤心。 心口猛地一阵抽痛,陆封寒产生了一种自厌的情绪,他换了个姿势,将有伤的那条腿伸直,望着火苗映在岩壁的影子,问得突兀:“白塔在礁湖星云,对吗?” 破军回答:“是的。” “白塔”建立于地球时代,当时全球生态环境极端恶化,人类集结了全球最顶尖的科学家,只为种族谋求生路。 因此,白塔至今,宗旨仍是最初的——“为人类的延续。” 地球历中第一次将人类送入太空、开启星际时代序幕的第一次科技大爆发,便是白塔的成果。后来星历元年的第二次科技大爆发,亦为白塔推动。 人类种族史上,白塔拥有着绝高的席位。 反叛军成立后,白塔成员俱在黑榜前列,这才逐渐隐匿。 而为了保护白塔,在外提及“白塔”这个名字时,所有人都会用“那边”指代,已是不宣的默契。 陆封寒得到肯定的回答,心下稍稍安定了几分。 如果是白塔,必然能在一团乱中,将祈言护好。 心思烦乱,陆封寒起身,没有冒失地离开岩洞,而是转了方向朝向岩洞深处,问破军:“可以进去吗?” “可以,根据环境数据,里面危险系数极低。”答完,破军还非常贴心地打开了光源。 陆封寒抬脚往里走。四周太静,连虫鸣也没有,身前的光源破开黑暗,身后的阴影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有种一不小心便会被吞噬的危机感。 破军开口,打破沉寂:“需要我为您唱歌吗?” 陆封寒没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破军:“因为我的制作者用一段数据提醒我,您偶尔会临时有点怕黑,需要人陪。” 陆封寒脚步一滞,又失笑。 这是祈言拿着游戏终端来找他,两个人同睡一张床那天晚上,他临时胡诌的理由。 心情柔软,陆封寒随口闲聊:“你怕黑吗?” 破军:“我不怕。” 陆封寒:“那你怕什么?” 破军:“我怕鬼。” 陆封寒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什么?” 破军重复:“我怕鬼。” 陆封寒:“这是设计者的设计,还是别的原因?” 破军为自己的恐惧作解释:“跟设计者无关。我在入侵中型舰系统时,不小心顺便带走了一些数据。在你昏迷的时间里,我探查完周围,很无聊。于是在其中翻找到了一部鬼片,出于好奇,我看完了,我很害怕,也很后悔。” 陆封寒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 他拥有了一个怕鬼的人工智能。 岩洞不算太深,停在尽头的岩壁前时,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 陆封寒调整光源,让光线照在上面,“有字。” 虽然是在岩洞深处,避开了日晒风吹,但那些字迹依然有些斑驳了,不过尚能看出是有人一字一句亲手刻下的。 是一段留言。 “致后来者: 我生于地球历2109年,是联盟‘大航海’计划的成员之一。地球历2131年,我与三名同伴从地球起航,到达了这颗陌生星球。不幸的是,我们的飞船破损,再无法返航。 一名成员在三个月后自杀,一名成员因病死亡,我与另一名成员在这颗陌生的行星上度过了许多个日夜。在看不到离开的希望后,他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体会到了难以言喻的孤独。 这颗星球适合人类居住,却没有生命痕迹。我将飞船中携带的植物种子撒满我所过之处,它们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然而我却更加清晰地感知道,这里并非我的故园。 若有后来者到达这里,请带走一颗石头,权当我与我的三名同伴,时隔多年,跨越星河,魂归故里。 我擅自为这颗行星取名‘晨曦’。 愿人类迎来光明。” 陆封寒没有发现留下这段话的人的骸骨,猜测这条留言不单单只刻在了这一处。 “大航海”计划,是地球时代末期、联盟定居勒托前提出的一个近乎悲壮的计划。寄希望于如地球时代的“大航海”一般,于宇宙中,发现“新大陆”——宜居行星。 那时,地球环境极度恶化,已不适合人类生存,种族灭亡迫在眼前。 一面是白塔的科学家殚精竭虑寻找出路,一面是无数普通人纷纷响应,怀着当今之人难以想象的无匹勇气,驾驶着近乎简陋的飞船,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宇宙中。 仅为人类。 仅为种族延续。 陆封寒俯身捡起四块小石头。 隐约看见两百多年前,一个模糊的人影利用粗陋的工具,在岩壁上一字一句地刻下这一行行字。 看见四个年轻人降落在这颗行星上,怀着对种族未来的憧憬,满面笑容。 看见无数飞船自地球出发,飞向茫茫太空,寻觅生的奇迹。 陆封寒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 “人类这个不算强大、甚至脆弱的种族,为什么能从远古蒙昧走到地球时代,再走到星历纪元?” 岩洞之外,是陌生却充满生机的行星。 行星之外,是浩渺无垠的宇宙。 人类之于宇宙,甚至不如一粟之于沧海。 陆封寒的影子斜斜映在地面。 他仿佛只是在自问自答。 “是希望。” 第五十一章 陆封寒所在的无名星昼长夜短, 白天足足会持续32个勒托时,而日落后,则会度过18个勒托时, 才会重新迎来日出。 不过作为太空军,陆封寒的生物钟并不依靠日光来调定, 他划定了清醒和睡眠的时间, 让破军帮他执行。又从逃生舱的残骸里找到了几袋营养剂和两罐营养膏,配上前人撒下的种子长出的植物果实, 倒不至于饿死。 躺在草丛上,陆封寒折了根草茎衔在嘴里,半眯着眼看天空中那颗“太阳”。 四周只有风声。 破军主动开口:“您在想什么?” “想祈言,想怎么离开这里,想去找他。” “可是按照现今条件, 您无法离开这里去找我的设计者。” 破军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话是火上浇油,有理有据,“我们所在的无名行星不在联盟星域内, 无法接入星网,也就无法求救, 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这颗行星没有人居住, 没有科技存在,无法提供建造飞船和星舰的条件。我们唯一能指望的, 只有某个倒霉蛋降落到这颗行星上, 不过这个概率,经过严密计算后, 您可以视作无限接近于零。” 陆封寒一时没收住力,将嘴里的草茎咬断了,苦涩的汁液浸在舌尖, 让他眉不由一皱。 “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破军:“您当然知道。” “需要你提醒?” 破军沉默五秒,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出恍然大悟的话:“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人类的,恼羞成怒。” “……” 陆封寒挑眉,“如果你不是祈言做出来的。” 破军接话:“那么?” 陆封寒:“那么你以后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破军明智地开始保持沉默。 半小时后,闭目养神的陆封寒突兀开口:“破军。” “什么事?” 陆封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昨晚在那个山洞里看见了奇怪的影子,有可能是我眼花,当然,也有可能是闹鬼。” 破军:“!” 回到暂住的山洞,破军仿佛死机了一样,喊了几遍都没动静。 陆封寒也没坚持,手动在个人终端调出光源,朝山洞深处走,最后停在那面刻了字的岩壁前。 虽然在这颗无名星上的时间,只堪堪令他额角的伤口结出硬痂,但他现在已经有些懂得,为什么意外降落在这颗行星的四个人里,除病逝的人外,另外两个都因为无望而选择了自杀。 留下这段留言的人,应该也没能坚持下去。 独自一人被地心引力困在荒芜的星球上,在日升日落间,时时期待无比渺茫的希望来临。 他不知道在这一行行字前静静站了多久,才转身往外走。 很快,破军根据统计记录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封寒的话越来越少,时常他说完一大段话后,才换来陆封寒一个简短的“嗯”字。 更多的时候,陆封寒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地平面上,到了黑夜,则会望着天空闪烁的星辰出神。 “礁湖星云在哪个方向?” 野草茂盛,陆封寒躺在草地上,下颌被草尖扎得发痒,他却没移开,目光在天空睃巡,专注寻找着什么。 破军回答:“根据我数据库中现存的星图,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封寒心上溢出一种尖利的苦意。 他想起两人曾肩蹭着肩躺在床上,祈言举着手,用指尖将礁湖星云的位置画给他看。 他还想过,等见不到人了,好歹能朝那个方向望望,知道他正想念的人就在那一片星域的某一颗行星上。 现如今,连这种想法都成了奢想。 希望…… 希望。 祈言回答的那个“好”字,成了一根线,牢牢吊着他,吊着他的希望。 破军出声:“您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 前线有埃里希守着,暂时出不了问题。联盟即使再摇摇欲坠,也还有聂怀霆支撑。 他只担心那个迷迷糊糊的小娇气,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还好不好。 礁湖星云。 “祈言怎么样,醒了吗?” 伊莉莎沉默摇头:“还没有。医疗机器人已经替他处理了伤口,人一直昏睡着。” 奥古斯特捏了捏眉心:“是我反应太慢了。” 他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指交叉在一起,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当时、我们当时正在争论一个公式,我和他想法不一样,祈言提到他前两天做过这个公式的扩展计算,但他不确定自己把计算用的草稿纸放在哪里了。你知道,以前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 “这时,他喊了声‘陆封寒’,他问陆封寒,那张草稿纸他是不是随手放在沙发上了,”奥古斯特清晰地吸了吸气,“伊莉莎你知道吗,他下意识地在向陆封寒确认,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 “可是,哪里有他的陆封寒?他应该是有短暂的清醒的,或者说,他脑海中的逻辑出现了混乱,无法自洽,他骗不了自己了——因为他发现,他找不到那个人。” “那一瞬间,祈言……非常非常惊慌,脸色很苍白,起身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又开门去找,但根本就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个人!直到他看到了一块金属片,很钝、很钝的金属片,”奥古斯特叙述出现暂停,缓了缓才接着道,“他慌乱地在手臂上划,很用力,连续划了很多次才划出了血。然后他就捏着金属片,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血沿着手指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他受伤了,他在等陆封寒来给他包扎伤口,用愈合凝胶,用绷带……可是他在那里站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人,” 奥古斯特哽了声音,“他怎么等得到?他怎么等得到……” 伊莉莎红着眼睛,背过了身。 明明平日里,祈言感情表现得很淡漠,几乎从来没有显露过激烈的情绪。 隔着一道门,传来医疗机器人短促的两声提示音,伊莉莎擦了擦眼泪,开门进去。 祈言躺在床上,比刚回来时消瘦了太多,往日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灌着风。他朝声音发出的位置看去,眼里隐隐期待着什么,又在下一秒熄灭。 祈言觉得全身哪里都在疼,特别是心口的位置,心悸明显,让他难受地想吐。 伊莉莎坐到祈言床边,柔声问:“感觉怎么样?” 这句话,仿佛打破了祈言某种禁制的情绪,他说不出话来,眼睛慢慢染上红,眼泪停不下来般从眼里滑落,放在身侧的手指颤抖着,死死抓紧床单,青白到再无丝毫血色。 他将一切呜咽尽数压在身体里,直到整个人小幅度开始轻颤,才终是沙哑出声:“我好疼啊……伊莉莎,我好疼……” 伊莉莎眼泪跟着落下来,慌忙将手覆在祈言冰凉的手背上,问他:“你哪里疼?” 祈言一只手攥在心口处,将衣料扯出了层层褶皱,疼得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又定定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想。 陆封寒不在,他说疼有什么用? 说冷了、累了、疼了、害怕了,又有什么用? 他不在了啊。 仿佛在那艘微型星舰背身而去的瞬间,他心里被生生剜去的地方,就空着,再无法填补。 他于意识虚假与真实之间,再无一个人,愿意做他的锚点。 像是从浓绿葱翠的夏季,刹那到了无比漫长的凛冬,即使缩在床上,雪水也会漫上来,凝成一种浸骨的寒冷。 因为长时间地服用药物,祈言的痛觉神经极为敏感,伊莉莎听着他无意识地一声声喊着疼,却不敢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跟着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凝滞的空气中,才响起祈言沙哑的声音。 “他……很好,”祈言眼眶发红,泛着水汽,像是在告诉伊莉莎,又像是在独自回忆,“他,”字音停在这里,祈言忽然失去了运用词汇的能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 又似乎没有一个词一个字,能形容出陆封寒。可他又无比想多一个人,跟他一样记得。 “他,哪里都好。” 伊莉莎点头,很重,又哭着笑:“我知道,他很好,他对你很好。” “嗯,他命令逃生舱脱离后,我叫他的名字,他说他在,可是现在,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祈言嗓音很轻,潜伏在深海之下的情绪翻涌而出,将他的心脏死死抓住,连带着呼吸都在痛。 “他还对我说了抱歉,他知道我看见过的事都不会忘,所以让我可能的话,就把那段记忆忘记。” “可是……可是我就是遇见他了啊。” “我又怎么舍得忘。” 八年前是这个人,八年后回到勒托,遇见的,还是他。 他有什么办法? 他舍不得忘记,一丁点细枝末节也舍不得遗忘。 他开始想,怎么才能将记忆封冻、定格,怎样才能让他仅保有的这一点存在,不会再次失去。 甚至已经在恐惧,十年、二十年后,他又要怎么向自己证明,遇见陆封寒不是来自他的虚构,不是他的一段妄想? 伊莉莎将祈言冰冷的指节拢进手里,哽咽道:“我知道……不用忘,你可以一直记得,只要你还记得,他就依然没有离开。” 祈言看着伊莉莎,喃喃自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难过?会、这么冷?”压抑至极的思念冲破限制,祈言再次感觉到有什么被生生撕去的疼痛,眼泪不可止地再次溢出来,“一秒也可以,伊莉莎,我真的好想再见他一次……” 伊莉莎闭了闭眼睛,她想起二十年前,林稚怀孕时,她们一起在花园里晒太阳。 她们期待着这个生命的降临,想着要牵着他学走路,教他说话和写字,看着他找到朋友,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在他因感情无措时,告诉他“这是爱情”。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幕,会是这样的情境。 将祈言的手指慢慢展平,伊莉莎语气温柔,双眼湿润着望向祈言,告诉他:“因为你爱他,你爱他,所以你才会难过,才会不舍,才会想记得,不想遗忘。” 祈言缓慢地眨了眨涩痛的眼睛。 他……爱他吗? 当这个疑问浮起时,他想起了星舰上那个仓促的吻。 很烫,有些疼,又温软。 像旷远绚丽的星云中,亘古的恒星刺破重重尘埃,遥遥将他的双眼照亮。 伊莉莎说的,是对的。 他爱他。 他爱陆封寒。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祈言哽了哽,心里念到这个名字,眼泪又流了出来。 原来。 在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爱上一个人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了他。 第五十二章 连日的大雨后, 终于迎来了晴朗的天气。白塔所在的行星日照不强,就算是夏季,也处于一种刚刚好的温度。 花园的小水塘里蓄满了水, 映着天空的云,祈言坐在长椅上翻看纸质书, 但许久都没能往下翻一页。 伊莉莎走近, 将营养剂递给他:“到午饭时间了。” 祈言接下,在撕开包装时, 动作滞了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 伊莉莎:“昨晚怎么样,睡着了吗?” 将撕开包装的营养剂握在手里,祈言手背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冷白色调,他隔几秒后小幅度摇头:“没有, 还是睡不着。” 他说话的嗓音很低,还有些哑,没多少力气。 祈言有时会觉得自己跟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一样, 某一个地方被扎开了一个细小的孔洞,正不断漏着气。 伊莉莎尽量用轻松的语调:“那看来昨晚用上的安眠气体没有效果。” “嗯。” 祈言本就清瘦的身形再次无限制地清减下去, 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吃不下任何东西,营养剂多了就会生理性呕吐, 只能断续咽下几口, 不得已给他打营养针时,他的身体也会因排斥出现发热, 全靠治疗舱强行维持着生命力。 像一片枯萎的树叶险险缀在深秋的枝头。 现在,祈言已经不再认为陆封寒就在身边,而是接受了已经发生的现实, 但伊莉莎却极为矛盾地宁愿他一直活在虚构出的记忆里。 总好过现在。 或许就是那句话说的,“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阳光照在身上,祈言依然觉得寒冷,他转向伊莉莎:“联盟怎么样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祈言第一次关心外界。 伊莉莎掩饰住惊讶,回答:“成立日那天的事,你应该知道。反叛军联合星际海盗攻入勒托,勒托大气层外,太空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过因为首都星防御系统仍支撑着,在太空的反叛军停了火。” 说到这里,伊莉莎至今都还有些难以置信:“可是,潜入勒托的敌人实在太多,我甚至怀疑是霍奇金瞒天过海,直接将反叛军一整支军队安置在了首都星上。于是,大气层外打输了,大气层内也同样。 聂怀霆将军为避免更大的伤亡,最终决定弃守勒托,和联盟秘书长一起,将军方指挥部和行政中心临时迁往了开普勒大区。 克里莫被监禁,陆续交出了一大批名单,里面包括了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代理总指挥怀斯。 而霍奇金摇身一变,成为了反叛军在勒托的代言人,暂时不确定他从最初就是反叛军的人,还是中途叛变。” 祈言听完,从短暂的出神中抽离:“我好像在内网提交过雷达探测系统的升级项目。” “对,你曾设想,将探测范围延伸至跃迁通道内部。若可以检测出跃迁通道内是否存在高密度热量信号,那就能在敌军的星舰出跃迁通道前,提前做好防御或埋伏。不过当时你只开了个头就暂停了。”伊莉莎问得小心,“你想重启这个项目?” “嗯,”祈言合上纸质书,望着池面的倒影,眸光静止,“联盟是陆封寒想保护的。” 陆封寒。 话止住,祈言手指搭在粗糙的封面上,几个呼吸后,他嗓音轻得像蝉翼,失神道:“伊莉莎,我总是会……想起他,我的大脑并不听从我的指令,每时每刻、每一秒,他都在。就像现在,我明明跟你说着话,可我依然在想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深刻的记忆都会变淡褪色,所以很多人都能从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祈言做不到。 因为他不会遗忘。 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去经历曾经经历过的痛苦,被卷着利刃的海浪一次次反复冲刷,窒息、疼痛,周而复始。 伊莉莎双眼发涩,她伸手拢了拢祈言的外套,想安慰或者劝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祈言开始一日日地坐在实验室里。 所有人都发现,祈言似乎正在慢慢好起来,有了一件能让他专注的事后,他衰败的生命力又重新被支撑。 他每天都会在内网上更新研究进度,过程中架构出的新工具,也会跟以前一样,放到星网上开源。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祈言没有离开过礁湖星云,没有去过勒托,没有遇见过那个人,中间的时光尽数被折叠,他依然是那个眉眼昳丽、清冷寡言的天才少年,在远离喧闹的地方,静静专注于他想做的事。 奥古斯特每天都关注祈言的进度,一边又找到好几个研究项目,准备等祈言结束目前的,就立刻把这些研究项目接上去。 说不定这样,能转移祈言的注意力,能让他从记忆的泥潭里一点点走出来。 所有人都怀着乐观和希望。 连在最初几天,一直担心祈言是不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所以假装强撑的伊莉莎都逐渐放下心,想,或许是祈言有了目标,想要保护联盟——陆封寒生前一直尽心守卫的联盟。 直到祈言没有按时在内网更新研究进度,伊莉莎赶到他的实验室,看见祈言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盯着空气中的一粒浮尘出神。 心里狠狠一沉,伊莉莎下意识地放轻脚步,靠近:“祈言?” 祈言套着一件白毛衣,只露出玉色的手指,他闻声缓缓移过目光,沙哑道:“马上换季了,陆封寒帮我在定制工作室选好了衣服,他说他去拿。” 他睫毛颤了颤,“不对,现在是春天了,他怎么给我挑了冬装?而且,取衣服的地方在勒托,我是在……我是在白塔?” 他像是清醒了,又像是没有,只喃喃道:“礁湖星云离勒托好远啊,要跃迁几次,跃迁——”祈言的瞳孔猛地一震,脸色陡然苍白,像脱离了水的鱼一般,接近窒息地攥紧自己的领口,嘶哑地自言自语:“别去……陆封寒你不要去,不要跃迁!不要接近跃迁通道……你会死的!” 最后的字音,颤抖到只有气声。 话音消失后,他又奇异地重新安静下来,侧脸枕在膝盖上,一句话不说,像没了生气的木偶。 伊莉莎红着眼,小心开口:“祈言,这里很冷,要不要换个地方坐着?” 祈言看着伊莉莎,隔了很久,才终于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不行,我要等陆封寒回来,他去帮我取衣服了。” 伊莉莎:“那我们换个地方等他好不好?” 祈言疑惑地皱皱眉:“等谁?” 伊莉莎不敢说出那个名字,只试探地提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我在干什么?哦,我在等E97-Z号项目出结果。”祈言说完,又自我否定,“不对,这个项目已经被我和奥古斯特停止了。” 他像是陷入了记忆的混乱里,下意识地偏头问,“陆封寒,你记得吗?” 没有人回答,他又垂下眼睫,告诉自己,“陆封寒去勒托了,他不在。等他回来了我再问他。” 伊莉莎关上门,眼睛被阳光刺了刺,泛着疼。 她沿着走廊去了奥古斯特的实验室。 奥古斯特一看她的表情:“祈言情况再次严重了?” 伊莉莎摇头:“不是‘再次’,而是他一直都没有好转过。” 有些站不住,伊莉莎脱力地靠着墙:“他的理智和逻辑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接受陆封寒的死亡,可他的本能和情感都在拒绝。因此,他不得不对抗这两种矛盾的思维。 再加上他一直以来严重的混淆现实,这让他内里如同一个黑洞,一切都是混乱的。 他一直在努力,所以他每天上传研究结果,努力想让自己的秩序重新建立,不要迷失在黑暗里,但他失败了。” “陆封寒的死亡,是最后一根稻草。”伊莉莎想起什么,打了一个寒噤,“奥古斯特,你知道我看着他,想到了什么吗?” 奥古斯特沉默,后又回答:“林稚。” “对,”伊莉莎抱紧自己的手臂,哭出了声,“对,我看着现在的祈言,我好害怕……害怕他最后会像他妈妈那样,奥古斯特。” 安静许久,奥古斯特退后两步,坐到了椅子上。沉思许久后,他湛蓝的眼睛直视伊莉莎:“还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 “破军,这个设计有没有再次提升的办法?” 陆封寒站在一堆破铜烂铁前,目光凝在一根金属条上,开口问话。 “这已经是最优设计。”破军说话不疾不徐,“我们已经将坠毁的逃生舱以及两百多年前那艘飞船的残骸翻倒了十七遍。” 陆封寒“嗯”了一声。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又有人在等他,他就没想过在这颗行星上等死。 在附近探查完一大圈,找回了几块矿石,接着花了几天功夫,将坠毁飞船的残骸拆了个透彻,拆完又拆逃生舱,最后在一堆破铜烂铁中找出稍微能用的,勉强搭了一个信号加强器。 虽然破军用数据和理论告诉他,加强的这点信号和没加强区别不大,但陆封寒不觉得。 多一点是一点,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那么背。 前线大溃败那次,都能让他蹭着运输舰回到勒托,被祈言捡回家用VI型治疗舱救回一条命,这次说不定也能有这个运气。 一个月不行就十个月,一年不行就十年。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牢笼中的猛兽,耐下本性,固执地等着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 因为这线希望的另一端,连着祈言。 除必要的日常活动外,陆封寒开始日复一日地守在这根信号加强器旁边。很无聊,能思考的事情,他都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思考了好几遍,也没什么事可做。 陆封寒干脆躺在草地上,把跟祈言相遇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拆开了、掰碎了,通通回忆了一遍。 但即使如此,时间也没过去多久。 在陆封寒让破军讲了一百多个冷笑话,七八十个小故事,唱了两首半的歌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消磨时间的事情——跟破军玩儿模拟战争游戏。 拉一个太空战的沙盘,两军对垒,你来我往,看到底谁能赢。 开始陆封寒五盘里总是输多赢少,后来掌握了破军的习惯,就输少赢多了。等超过一百局后,破军已经很少能赢。 破军评价:“可怕的人类。” 陆封寒乐于收下这个形容:“姜还是老的辣,不用伤心,你还太小,按人类的年纪算,你还是没满一岁的小朋友。” 破军反问:“那么,您已经是人类中的‘老姜’了?” 陆封寒毫不客气地回答:“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这句话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破军老老实实地闭了嘴,闭嘴前又说了一句:“我的设计者明明用一段数据告诉我,您的脾气很好。” 说完,他利索地假装死机。 反而留陆封寒一个人出了很久的神。 陆封寒向来不认为自己涵养高脾气好,在前线时,睡眠长期不足,脾气更不怎么样,一个眼神把新兵瞪哭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在祈言眼里,自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不。 陆封寒紧绷的嘴角松缓,勾了一分笑意。 在那个小迷糊眼里,自己哪里都好。 破军突然出声:“您心率突然加快。您生病了吗?我不得不提醒您,这个行星上没有药。” 陆封寒心情好得很微妙,难得没让破军闭嘴,反而跟他聊起天来。 “你知道你的设计者是什么样的人吗?” 破军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他没有在我的数据核中留下任何相关的数据,但我很好奇,你知道吗?” 陆封寒想说,我当然知道。你的设计者很聪明,但又很迷糊,经常把很多事情记混。娇气怕疼,力气稍微大点,青紫几天不会消,蚊子咬的伤也要绑绷带。还非常非常非常会撒娇,有段时间不是要抱就是要一起睡,让人不得不哄着依着他。 可这些都是陆封寒独自霸占和享有的隐秘。 于是陆封寒回了句:“我不告诉你。” 破军:“……” 信号加强器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来自宇宙的信息流,像一场未知终局的判决,赌桌上,只放着玄之又玄的运气。 又是一天日出,陆封寒做完十组体能训练,就着山泉水洗了个澡,走到信号加强器旁边,问破军:“从进跃迁通道到现在,几天了?” “按勒托时算,还是按本行星时间算?” “勒托时。” “截止您问话时的时间,共五个月六天九小时八分一秒。” 陆封寒沉默,在被朝阳镀了一层光的信号加强器旁边坐下,许久才语气莫名:“五个月了啊。” 一百多天,快半年了。 勒托应该已经从冬季越到初夏了。 心里有种恍惚的空白感。 外面的世界一刻不停地在旋转,无数的事情在发生。 只有他,被困在一颗行星上,生命仿佛被定格。 转机出在半个月后。 听见破军的声音时,陆封寒双眼睁开,不见半点睡意:“怎么了?” 破军的声线依然带着特有的平直感:“我抓捕到一段信号,很大几率是有一艘星舰在附近。” 陆封寒起身快步走出岩洞,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确定?” “确定。”破军询问,“等待下一步指令。” 陆封寒毫不犹豫:“把星舰控制权夺下来。” 破军:“是。”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一秒被拉长了数倍,陆封寒捻了捻手指,又蓦地握紧。 “已获取控制权。”破军的声音终于响起,“星舰上共有五人,均负伤,星舰型号为G-173z,有改装痕迹,能源充足。” “这个型号四十年前联盟就淘汰了,有改装,应该是落单的星际海盗。”陆封寒倒不挑,有就不错了,只要能开,不说四十年前,一百四十年前的都可以。 没一会儿,破军再次出声:“三人死亡。” “怎么死的?” “我听不懂,人类说话太复杂了。”破军干脆一人分饰多角,将听见的声音转述给陆封寒。 陆封寒没几句就明白了。 这几个人确实是星际海盗,收到命令,从中央行政区前往南十字大区,途中放不下打家劫舍的祖传技能,追了一艘运输舰。 没想到这艘运输舰是军用伪装的民用,上面满载的全是前线物资,于是就被反追捕了。 不知道被追了好几百星里,几个人运气好,发现了一个不稳定的小型虫洞,为了逃命,毫不犹豫地开进去。 没想到出来,正好遇上宇宙风暴,再回过神,已经没有在联盟的星图范围内,星舰搭载的系统处于半报废状态,功能根本不支持找到来时的路。 五个人已经在太空中飘荡了许久,回联盟的希望渺茫,开始相互推诿,只勉强维持着和睦。在破军夺走星舰的控制权后,几个人以为是星舰控制系统失灵,压抑的矛盾一朝爆发,几枪之后,人就先死了三个。 破军又汇报:“又死了一个,仅剩的人重伤。” 三分钟后,破军再报:“最后一个人也失去了生命体征。” 陆封寒挑挑眉。 他原本已经在计划怎么处理这几个星际海盗,抢下这艘星舰。 破军:“五分钟后,星舰着陆。” 陆封寒颔首,“嗯”了一声,返回岩洞深处,在刻着留言的岩壁前,捡了四块石头。 他不怎么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然,先人遗愿,魂归故里,他当达成。 再出来,夜空中已经能看见一片逐渐扩大的阴影,没多久,一艘舰身涂满了明黄亮绿的喷漆、满是拆拆补补痕迹的星舰出现在陆封寒面前。 陆封寒自觉审美不算高水平,依然差点被这谜一样的外观扎瞎了眼。 舰门在陆封寒面前打开,舷梯也到了地面。 陆封寒登舰,发现里面已经被破军收拾干净了,还非常细心地全舰喷了空气清新剂。 香是香,太浓太劣质,陆封寒上去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星舰升空,陆封寒望着逐渐缩小的陆地:“破军,记录一下这颗行星的位置。” “记录完毕,请问标注名为?” “晨曦。”陆封寒想起岩壁上那一行行字,“就叫‘晨曦’。” 等破破烂烂的星舰重新驶入太空,陆封寒坐在操纵台前,看着舷窗外熟悉的景色,终是松下紧绷的弦,靠到了椅背上。 破军的声音不再从个人终端发出,而是出现在星舰的广播里:“请下达航行指令。” 陆封寒吩咐:“把这艘星舰的航行记录找出来。” 很快,陆封寒面前展开了一块虚拟屏,上面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线条,就像漫无目的的蚂蚁在沙地上拖出的痕迹。 确定了虫洞出口的位置,陆封寒指尖点了点:“我们先到这里。如果运气好,能再穿一次虫洞,直接回到南十字大区。” 星舰穿行在寂静的宇宙中,每前行一段,以晨曦星为起点,新的星图就会被完善一分。 陆封寒望着窗外单调的风景,从听见发现信号开始至今的激动情绪平缓下来,而另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开始如野草般疯长。 就像见了一阵风,眨个眼,便蔓延到了天际。 陆封寒不由想,见了面,祈言会不会怪他? 会的吧,一句没商量,擅自做下决定,想起祈言的眼泪,陆封寒觉得自己是挺欠骂的。 不过,祈言应该以为他已经死了吧? 会哭吗? 等见到他,会不会以为他是假扮,或者是幻觉? 锋利的闷痛感又袭了上来,陆封寒吸了口冷气,不敢再往下想。 许久后,舰内响起破军的声音:“临近跃迁点,是否准备跃迁?” 陆封寒睁开眼,眸光依然锋锐:“嗯,准备跃迁。” 南十字大区。 “我现在有点同情克里莫那个老东西了,他一直以为怀斯是他的人,努力把人安插到远征军,又在第一次大溃败后,把人放上了代理总指挥的位置。没想到,怀斯竟然是霍奇金的人!” 文森特唏嘘,“克里莫脑子跟没清醒过一样,被霍奇金耍得团团转,被反叛军撺掇着跟聂将军争权,一个人太傻的时候,免不了让人想到指挥曾经说的话,‘他的脑子应该是在星际跃迁的时候,没能从跃迁通道里带出来!’” 最后一个字音说出来,他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埃里希像是没注意到文森特脸上的神情,问:“情况怎么样?” “接应怀斯的人到了,难为他躲躲藏藏几个月,还能一朝翻身,联系上反叛军来接。” “前后关系错了,是联系上了反叛军,才敢冒头。”埃里希穿着白色军服,戴军帽,帽檐下一双灰眼睛显得冷静,通身没有杀伐的气质,比起远征军副指挥,更像军中的文职人员。 文森特大大咧咧:“管他什么前后,反正他冒头,就要锤死,不然安不了两次战败中牺牲的兄弟们的心。不过兵力上,我们不少,反叛军也不差,真要算,对面还多一点,这仗能打吗?” 埃里希:“反叛军这次领头的是唐纳,他多疑又谨慎,我们只是扣下怀斯,不恋战,最近日子都不好过,唐纳不会贸然追上来。” 和埃里希的判断一样,打到一半,反叛军方面打出了信号,明显是想暂停商议。通讯员询问埃里希的意见,埃里希点了头:“这一次我们的目标只是怀斯。” 寂静如夜的太空中,两军对垒,炮口纷纷预热完成,只等一声令下。 文森特开口:“唐纳估计也在算账呢,为了一个怀斯跟我们耗,到底划不划算。” 埃里希接文森特的话:“多年交情,我们可以等他算完。” 就在这时,检测员报告:“副指挥,发现不明星舰正在接近,好像是……星际海盗!” 文森特奇怪:“星际海盗?星际海盗那一大帮不是在中央区跟反叛军闹了不和,搞了一场出走的戏码吗?那边来了多少?武器配备怎么样?突然掺和进来,帮对面的还是来打对面的?” 埃里希也看了过去。 监测员话里带着疑惑:“报告,只有一艘星舰,武器配备低!” 文森特起身自己去看,就见画面内,一艘花里胡哨的星舰破烂至极,像下一秒就要散架:“这玩意儿也能叫星舰?是迷路了?” 与此同时,唐纳也看见了那艘星舰。 就在这时,远征军和反叛军的通讯频道同时被强行接入。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在频段中骤然响起:“唐纳?老熟人了,好久不见。” 唐纳霍然起身,惊魂未定地盯着通讯频道上显示的声音频段。 另一边,文森特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水杯,瞪大了眼睛与埃里希面面相觑,许久才磕绊出一句:“刚刚……刚刚那声音——” 埃里希手捏成拳,又松开,突然几步走近操纵台,手撑在台边,沉声问:“你是谁?”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等待对面的回答。 星舰上,陆封寒听见这个问句,几乎能想象出埃里希此时的神情。 他话里带笑:“辛苦了,埃里希。” 埃里希眼眶骤然发红。 通讯频道里响起另一道声音。 唐纳一字一顿:“陆封寒。” 他质疑,“死而复生?” 陆封寒嗓音散漫:“怎么,只让人死,不让人诈尸?” 他接着吩咐:“接入影像。” 下一秒,唐纳所在的星舰上,被强行接入了视频通讯。 陆封寒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眉一挑,陆封寒看见站在唐纳旁边的怀斯,隔着真空的距离,问埃里希:“抓人来的?” 通讯频道里,埃里希回答:“对,只看唐纳愿不愿意放人。” 陆封寒看向唐纳,往后一靠,半点没有联盟军人的军容仪态,只扬扬下巴:“意下如何?” 怀斯看了看突然死而复生的陆封寒,又望向唐纳,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在远征军这么多年,深知陆封寒遍布前线的赫赫凶名,唐纳不一定会为了自己,跟陆封寒杠上。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果不其然。 唐纳短暂的思忖后,大方开口:“如果这个人够格,就把他当做你死而复生的贺礼如何。” 陆封寒抬抬手指:“你一番好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等怀斯被带走跟远征军交接,陆封寒又吩咐埃里希,“埃里希,我回来第一天,不宜见血,等拿了人,就带队撤回。” 说完,他瞥了一眼讯息的界面——发给祈言的消息还没有任何回复。 莫名地,陆封寒心头涌起焦躁。 埃里希毫不犹豫应下:“是!” 唐纳看着视频中陆封寒的影像,怀疑这人隐匿多时,半年前在勒托附近一朝现身后,又飞快失去踪迹,现如今,却姿态从容地突然出现在这里—— 中间必定有什么猫腻或谋划。 而且,他还驾驶着一艘明显属于星际海盗的星舰。 多番心绪,唐纳都没表现出来,只笑着开口:“恭喜陆指挥。只是这阔别便是一年多,陆指挥再回来,人不一定还是那些人,跟从前,”他停顿得很微妙,“说不定也会有些不一样。” 这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就差直说你陆封寒一走这么久,再回来,能不能指挥得动人都还是未知数。 与此同时,远征军阵列浩然整肃。 所有星舰调转舰身,朝向同一方向,齐齐放出了由盾剑组成的徽章,光芒耀眼。 以黑暗为幕。 远征军的头狼回来了。 “今天就顺便给你上一课。” 陆封寒唇边噙着笑,直视唐纳,眉目不掩霜刀。 “我在哪里,远征军的指挥舰就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苏轼 第五十三章 破破烂烂, 外观还扎眼睛的星舰被远征军主舰成功捞捕。 感觉身下的星舰“铛”的一下被固定,陆封寒靠在椅背上,长腿岔开, 思绪尚有些复杂。 他运气不错,从虫洞出来, 破军就提醒, 这个小型虫洞没出毛病,连通的地点确实是南十字大区。 一接入星网, 他就给祈言发讯息。几行字写好又删,删完重写,像是被困半年,语言功能退化了似的,来来回回, 最后发了句最简单的“我回来了”。 发完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一个字都表述不出来。陆封寒贪心不足,想, 要是这虫洞出口连通礁湖星云,或者直接连在祈言面前, 该多好。 跃迁的挤压感还没过去, 转眼,陆封寒就发现自己运气说差不差, 说好也不算好, 竟然正巧撞上了两军对垒—— 一面明显是埃里希带队出任务,另一面, 交手不知道多少回的老熟人,唐纳。 虽没料到,却也没多犹豫, 陆封寒驾驶着他这艘小破星舰,叮铃啷当地就这么直直刺进了阵前。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打开舰门前,陆封寒不知道第几次问破军:“有回复吗?” 破军:“没有。” 叩在操纵台上的手指一顿,陆封寒起身往外走,一边吩咐:“有回复了,立刻告诉我,立刻。” 被喷上了花花绿绿彩漆的星舰舰门朝两侧滑开,给人一种力道再重点,门都能脱落的错觉。 陆封寒踏上舷梯,等候在外的一众人几乎是同时,脚后跟一并,军靴相碰,发出低沉的“啪”声,齐齐向他行了一个联盟军礼。 埃里希站在队伍最前,注视着一步步走下舷梯的陆封寒,两颊绷得死紧才将将稳住情绪,却仍是红了眼,声音沙哑着,每一个字都利落:“远征军副总指挥埃里希·普朗克,向您复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灰色的眼眸里仿佛浸着这一年来的血与火:“至此前一秒,远征军上下,从未放下过武器,随时待命!” 陆封寒注视面前一个个熟悉的人,喉间发紧。 只是一年不见,却已两度生死。 他惯常不会将情绪表露两分,抬手郑重回了一个军礼,又恢复了众人熟悉的散漫语调:“诸位,久违了。” 陆封寒,不,应该说整支远征军就不擅叙旧。陆封寒一句话打发了人,命令各自回岗,埃里希和文森特自觉跟了上去。 文森特换回远征军的制服,身上的气质没在勒托那么松懈,连背都被撑直了些,就是话半点不见少,等周边没别人了,张口就来:“指挥,没想到你死了一次能活,死二次竟然还能活!” 陆封寒凉凉看他一眼:“怎么,很失望?” “怎么会?”文森特故作震惊,又说起,“指挥,幸好你出现及时,把唐纳镇住了,利索交人。不然真要打起来,只为个怀斯,炮弹不要钱啊,勤俭节约不好吗!唐纳也真是,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吃过多少亏,依然改不了多疑爱脑补的尿性。” 懒得听文森特废话,陆封寒点名:“埃里希,你来说。” 埃里希皮肤有种太空军人特有的白,他跟在陆封寒右侧,接了命令后,从最初开始说起。 “去年七月,您带人支援遭遇埋伏后,怀斯在几方势力的支持下,当上了代理总指挥。我意识到情况有异,选择了暂时蛰伏,听其命令,放弃前线,退守都灵星。”埃里希叙述寡淡,“去年十月三日,半夜,反叛军突袭驻地,怀斯假装打了两场,直接弃守都灵星,退至约克星。” 陆封寒虽然在ISCO的设备室里做过战役的复盘,知道是怀斯带着人送人头去了,但眼神还是不可抑止地利了几分。 埃里希也觉得这场仗输得憋屈:“当天夜里,防御警报系统检修,敌袭时无响应,巡逻队换岗,都没发现反叛军逼近。” 陆封寒:“这种屁话可以不说。” 埃里希点头,也觉得怀斯搞出来的是屁话没错了。 他往下说:“期间,怀斯的各种小动作都被拦住了,而我从文森特那里得知,您没有死。” 文森特立刻叫屈:“不是我说的!真不是我!是埃里希跟有狗鼻子一样,发现我心情好,就有事没事炸我,百密总有一疏,我一不小心才漏了小半句话!谁知道他怎么从那小半句里,得出指挥你没死的结论的?” 陆封寒没有深究:“说说成立日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怀斯露出通敌的马脚,我下令抓人,他一早想好了怎么跑,躲得严实。在此之前,聂怀霆将军曾命令,无论如何,远征军守着联盟的防线,绝不能动。同时,隔得太远,我不知道勒托的具体情况,也无法区分传来的命令,干脆切断了和勒托的联系。” 埃里希言辞凿凿,“您教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陆封寒没觉得有问题,问:“勒托呢。” “勒托现在成了反叛军的地盘。反叛军奉行神神叨叨那一套,以科技大毁灭为立足点,专注给勒托民众洗脑,还招了一大批的游吟诗人,在联盟境内四处‘传教’。他们手段不强硬,除对舆论管控很严、禁止进出外,勒托民众基本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不知道多少人会被忽悠瘸。聂怀霆将军现在在开普勒大区的奥丁,伤已经痊愈了,十九天前曾通话。” 埃里希又提到,“反叛军跟星际海盗攻下勒托后,由于分赃不均,撕破了脸,但不确定是真的撕破了,还是撕给我们看的。” 陆封寒发现,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让他说,也说不出几句。 在前线久了,已经习惯抛却那些枝枝末末,只看结果。 因为对未来而言,过去的已无法更改,朝前看才是正确。 到这里,陆封寒没再问,也不准备交代自己在晨曦星上的半年困顿,招呼了一声:“破军,出来见见人。” 文森特和埃里希正疑惑陆封寒在叫谁,就听舰内的广播中传出一道陌生的男声,声线悦耳,语速徐缓,听起来似乎很沉稳:“你们好,我是破军,按照人类的方法计算,我今年半岁了。” 文森特指指声音的位置:“人……人工智能?” 破军很礼貌:“我是现今联盟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今后承蒙关照。” 陆封寒颔首,没有多解释:“嗯,以后会一直在舰上。如果破军突然出声,不要受惊吓。” 文森特满脸控诉:“以后都在舰上?半岁啊,指挥,你雇佣童工!” 陆封寒:“滚。” 等舰队撤至驻地,陆封寒回到指挥舰,他的房间还保留着一年前的模样,连桌上斜斜倒扣的阅读器都没挪过位置。 脱下半年来洗到发白的衣服,陆封寒冲了个澡,换上远征军的制服,心理准备做到现在,才敢问:“有回复吗?” 破军:“未收到任何回复。” 陆封寒觉得闷,单手松开了衣领的扣子。 要是小娇气不理他了,该怎么哄回来? 陆封寒又问:“你系统出故障的几率有多大?” 破军:“几率低于0.1%,您放心,一般的故障我都可以自行修复。” 看来“破军出了故障你要不要看看”这种借口是行不通了。 陆封寒很失望。 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给祈言再发一条讯息时,回复收到了。 “很高兴得知你没事。” 陆封寒把这条回复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 哪里有点不对。 不,应该是……很奇怪。 “破军,你的设计者有没有设计第二个人工智能?这会不会是他那边的人工智能代他回复的?” 破军回答:“没有,按照人类的说法,我是独子。” “确定这是祈言回复的?” “是的,讯息确实来自他的个人终端。” 祈言回完消息后,就没再看个人终端。他打开白塔的内网,将上面的最新进度更新为“完成”。 连续熬了三天的夜,可能是疲惫过度,反而不怎么困,只是起身时晃了晃,隔了几秒才站稳。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祈言转头,对上呼吸急促的伊莉莎的眼睛,对方停在门前,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陆封寒回来了!前线的消息,陆封寒还活着,他活着回来了!” 祈言站在初夏的阳光里,袖口挽在手肘的位置,皮肤白得像冰冷的瓷器,他点点头,语气平缓:“我知道了,我收到了他发给我的信息。” 他有些疑惑地问伊莉莎:“我回复了他,我觉得我的措辞没有问题。但,我的语气是不是应该再……开心一点?” 伊莉莎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没有等她的答案,祈言已经撕开一包营养剂,两口咽下,朝外走:“太空雷达探测系统的升级已经完成,我从未使用名称册里挑了一个,叫‘捕风’。不过这套探测系统需要配合星舰中控系统使用,我需要去一趟前线看看效果。” 伊莉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要去一趟,现在申请使用星舰,很快就可以出发。” 祈言突兀停下。 他仔细回忆后,问伊莉莎:“我以前很爱他,对吗?” 伊莉莎给予肯定的回答:“是的。” “原来是这样。”祈言垂下单薄的眼皮,像是自言自语,“虽然我回想以前的记忆,都像隔着一层雾,但在收到他发来的信息时,这里,”他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眼里有几丝迷茫。“这里疼了一下。” 一小时后,星舰停在了星港外,能源充足。 奥古斯特跟伊莉莎一起来送祈言。 登上星舰前,祈言站在两人面前:“你们不需要感到后悔或者愧疚。如果没有吃下药物,我现在很大概率已经死了。失去悲伤和绝望等负面情绪的同时,不再有开心、激动,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尝试着放缓声音去安慰:“而且,伊莉莎你不是说过吗,我以后慢慢会好的。被剥离的情绪,都会逐渐找回来。” 祈言不明白为什么伊莉莎又哭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怎么做才合时宜,只好沉默着朝奥古斯特点点头,转身登上了星舰。 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奥古斯特和伊莉莎一直都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好像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一比较明显的,应该是他更加理智了。虽然记忆依然会混淆,但他通常会将其视作程序的紊乱,对这种紊乱,他没有什么感觉。 不,应该说,他缺失了“感觉”。 实验连续出错,他不会感到挫败;饥饿时吃下食物,他不会感到满足;探测系统升级成功时,他不会感到愉悦;甚至雷雨的夜晚,再次想起林稚的死亡,他也不会有任何悲伤的感觉了。 他就像一台机器,被剥除了某项功能,只是现在为止,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影响。 远征军指挥舰上。 陆封寒已经将这一年来远征军内发生的大小事梳理了一遍,开了三个会,将半年来联盟的各种时事新闻、各处来的报告通通过目,还接了不知道多少个听闻他死而复生、特意问候的通讯。 等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陆封寒被军裤包裹的长腿随意搭着,捏了捏眉心,眼睛有些干涩。 他又把祈言回复的信息看了一遍。 忍不住胡乱猜测,难道是关逃生舱防护罩前亲的时候,把人咬疼了? 或者,出了什么变故。 深吸了气,陆封寒承认,他害怕了。 他不曾怕过远征军物是人非,也没怕过会不会赢不了反叛军。不说半年一年,即使他十年后才回来,他也丝毫不惧。 但,祈言不一样。 祈言是他即使被困百年,死前也必须再去看上一眼的人。 是他心头荒原烧不尽的野火。 这时,破军出声:“文森特正在舰桥,询问您是否有空,有重要的事需要您去一趟。” 陆封寒捞起军服外套起身,肩章上的银星微闪:“让他们等着。” 等陆封寒大步到达舰桥,就看见埃里希也在,他眼神询问文森特。 文森特尽力压制了,还是掩不住激动:“白塔那边秘密来人了,说是给我们搞了个厉害的装备!理论上,能探测到跃迁通道内部的能量源,也就是说,下次反叛军还没从跃迁通道里出来,我们就能事先在出口的位置给他们垫上百米厚的炸弹,当迎宾红毯!” 白塔。 祈言现在就在白塔。 陆封寒把这两个字在心里转了一圈,难得体验了一把患得患失是什么滋味。 耳边传来“与指挥舰对接成功”的播报,文森特和埃里希都转身,朝向舰桥尽头那扇对接来访星舰的门。 白塔的人向来神秘,少有在外露面的,常常只知道名字见不到人,有时连名字都是假的。 文森特和埃里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好奇,又不由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以免军容不整,给远征军丢脸。 陆封寒勉强压下胸口顶撞的情绪,也望向舰桥尽头。 两分钟后,舰桥尽头的银色金属门向两侧滑开,一行人走了进来。 站在最中间的人,穿一件丝质衬衣,看起来有几分清瘦,神情冷淡,眉眼却极为昳丽。 文森特眼睛微张,震惊地看着来人,嘴唇动了动,想说出对方的名字,却又不敢确信。几番挣扎后,想起什么,又赶紧望向陆封寒。 却见陆封寒唇线紧绷,牢牢盯着越走越近的那个人,半寸不移。 神情难辨。 此时,舷窗外,是无垠的宇宙与璀璨而遥远的恒星。 祈言在一步外停下,礼貌地朝陆封寒伸出手。 因他不属于远征军,叫“指挥”不合适,于是称呼了职衔。 “你好,将军,我是白塔首席,Y。” 第五十四章 听见这句话, 文森特万分艰难地尝试去理解。 白塔首席?Y?四年前空降黑榜,牢牢占着第一的Y?给他们设计了星舰中控系统的Y? 可面前这个人,不是他们指挥的雇主、图兰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吗? 文森特有点发晕。 而且传闻中的Y, 四十多岁,是男是女未知, 但是个双眼蕴含着智慧光芒、眉心有一道褶的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祈言才多大?才成年不久, 哪里中年人了! 又一算,星舰中控系统是祈言……十六岁完成的? 文森特转向什么都不知道的埃里希, 很想拉着人,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可惜场合不对,他只好狠憋着,一个字不敢往外吐,忍得极为辛苦。 埃里希没注意到文森特一眼一眼递过来的目光, 只惊讶于Y的外表和年龄。他还发现,陆封寒站在原地,并没有把手递上去。 很奇怪。 军方和白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星际时代,战争早已不是单纯地用人命来填, 更多的, 是在战术和科技层面的比拼。 例如几十年前,基于白塔对太空通讯技术的革新, 就令反叛军在足足十年的时间里, 数次因通讯系统被强干扰,如散沙一般, 被远征军压着打。 因此对白塔,军方一直抱着尊敬的态度,特别是立在前线的远征军体会更加深刻——白塔送来的东西, 往往都是能救千条万条人命的东西。他们一直都很慎重。 可现在,陆封寒却全然忽视了Y伸来的手。 就在埃里希想要隐蔽提醒时,陆封寒终于动了。他抬手握住了祈言的手,力气不大,却没有很快松开。 被指尖冰凉的温度刺了刺,陆封寒低声问:“怎么这么冷。” 说着,他松开手,往前半步,同时将左手抓着的军装外套展开,细致地披在了祈言身上。 动作间,像是将祈言拥在了怀中。 明明应该对突然这么近的距离产生不适,但身体却像完全习惯了一般,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毫无抵触。 肩上微微一重,祈言下意识地抓住一侧衣领,看向陆封寒,又察觉自己在刹那间,便被对方强烈的气息包围。 因星际跃迁产生的不适感,在这一刻竟奇异地舒缓下来。 他手还有些痒,陆封寒刚刚握来的手掌上,温度灼人,很粗糙,似乎布满了细碎的伤口、硬痂和薄茧。 祈言莫名有些在意。 陆封寒重新站好,没有退回原位,而是就着极近的距离问祈言:“带了什么过来?” 披着陆封寒的外套,祈言开口:“我带来了新型探测系统的源架构,名为‘捕风’,不过实战使用前,需要先与星舰的中控系统联结,进行测试调整。” 陆封寒挑眉:“捕风?谁取的名字?” 祈言回答:“在未使用名称册里挑的。” “以前的‘白隼’,‘暮光’,‘日晷’,都是?” 祈言点点头:“对。” “嗯,”陆封寒追问,“按照你的习惯,会取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无关紧要,但祈言本能地对陆封寒的问题一一仔细作答:“CE0701新型探测系统。” 陆封寒唇角微勾,终于自冰层下,捉到了一丝熟悉感。 看着祈言清清瘦瘦的模样,心想,果然没好好吃饭,又问:“现在就开始测试?” 祈言点头:“嗯。” 陆封寒没多话,叫了声“破军”:“带祈言去中控系统的设备室。” “好的。”破军的声音出现在广播里,打招呼,“很高兴与您相见,我的设计者。” 旁边的文森特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埃里希也没掩住讶异。 祈言对突然出声的破军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只吩咐:“走吧。”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身,视线落在陆封寒的手上,迟疑道:“你的手——” 陆封寒:“怎么了?” 祈言垂下眼:“没什么。” 说完,沿着破军显示在他脚下的引路标,离开了舰桥。 等舰桥上只剩下三个人,埃里希出声:“指挥,您和Y——” 他的声音被文森特打断:“指挥,你跟祈言怎么了?在勒托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他怎么感觉……”文森特想了个词来形容,“怎么感觉没什么人气?” 说完,又悄悄给埃里希使眼色,示意等我一会儿给你讲解讲解。 陆封寒脸上轻松的神情尽数收敛,他看着祈言离开的方向,目光极深,眼底还泛着明显的躁意。 “很闲?埃里希,重新给我排一份防务表,晚饭前提交。文森特,去看看怀斯开口没有。” 见陆封寒眼神极冷,浑身上下裹着一层“活人勿近”的煞气,文森特和埃里希脚后跟一并,利落应声:“是!” 陆封寒回了指挥室。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咬在齿间,没点燃,又想起在勒托的咖啡店里,祈言因为好奇,夺了他的烟浅尝,还嫌弃味道不怎么样。 心口压着的疼意直到此时,才密密匝匝地扩散开,痛得陆封寒收紧呼吸,撑在桌边的手青筋毕露。 好几分钟后,他才缓过来,靠到墙边,问破军:“祈言现在在干什么?” 破军:“在设备室,正在进入中控系统数据库。” 陆封寒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几个呼吸后,接着问:“有说别的什么吗?” 他的嗓音沉哑,隐隐期待着什么,又带着不明显的惧怕。 破军:“有,让我在六小时后提醒他休息,还询问了您手掌上的伤。” “伤?”陆封寒微怔,低头看向展开的手掌,才发现上面有不少细小的伤口,都是他在晨曦星那半年留下的,有旧有新。当时没觉得疼,结痂留茧后,更是没感觉。 也只有那个小娇气,才会觉得这是伤。 才会把这点伤……都放在心上。 心里有点酸有点胀,陆封寒不知道怎么的,眼角微涩。 他闭着眼睛,想象刚才祈言走近时的模样。 更瘦了,丝质衬衣穿在身上都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多久没好好吃过饭。手腕本就清瘦,现在更是细得像一折就断。 给他披上衣服时,跟以前一样乖,会朝他露出一种满是信赖的温顺。 可这半年,祈言又是怎么过的? 是怎样,才把自己过成了这副冰雕雪筑的模样? 才会站在他面前,疏离冷漠地喊他一声“将军”? 将背抵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冷意浸进骨缝里,许久后,陆封寒哑声问:“能接白塔的伊莉莎吗?” 他从祈言那里只听过两个人名,一个是伊莉莎,一个是奥古斯特,这两个人,应该都跟祈言很亲近。 破军很快回答:“可以。” 陆封寒“嗯”了一声:“连接通讯。” 几秒后,通讯连接成功,因为距离遥远,有几丝不明显的信号杂音。 陆封寒先开口:“你好,我是陆封寒,突然打扰,很抱歉。” 伊莉莎没有惊讶,口吻温和:“我猜到你很快就会联系我,你见到祈言了,对吗?” “对,又瘦了。”陆封寒心里压着一股躁郁空悬,念及这是祈言的长辈,他尽量和缓语气,“我想知道,祈言怎么了。” “祈言记忆混淆的状况,你知道多少?” 陆封寒眉心微皱:“他经常会将发生过的事记错,很迷糊。” “那关于他母亲林稚的事呢?” 陆封寒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将这两个问题连在一起,这让他像悬在万丈高空上,半点踩不到实处。 “这件事我知道,他跟我说过。” 几秒后,伊莉莎的声音重新响起:“祈言十一岁时,他的母亲林稚悄悄离开白塔,回到了她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的房子,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祈言独自一人守在林稚身边,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和想法,直到他主动联系外界,才被接回了白塔。” 听见这一段叙述,陆封寒突兀地冒出一点熟悉感,再一想,这点熟悉感又跟烟一样散了,捕捉不住。 伊莉莎:“你知道,祈言记忆力很好。” “是,”陆封寒接话,“他只要见过,就不会遗忘。” 所以他才会在弹出逃生舱时,让祈言可能的话,将这段记忆忘掉。 他不想让那个画面,成为祈言新的梦魇。 “是的,他不会遗忘。所以他回到白塔后,我们都很担心。可很快我们就发现,事情比我们想象得严重,祈言的记忆出现了异常。” 伊莉莎长吸了气,回忆那段时光。 “在他的记忆中,林稚没有死去。祈言会告诉我们,他的妈妈在实验室,在花园,在开会,或者在五分钟前,才跟他说了早安,他可以详细描述林稚当时的穿着和神情。在他眼里,林稚一直在白塔,没有离开过。” 没有给陆封寒缓冲的时间,伊莉莎给出结论:“这是因为,基于极为卓绝的记忆力,祈言将脑海中关于母亲的记忆片段解构重组,形成了新的记忆,然后用新的虚假的记忆,取代了真实的记忆。” 某种猜想在心里倏然划过,立刻就见了血。 陆封寒这十年来,无论面对何等境况,都未曾感到畏惧。却在这一刻,不敢直面这个猜想。 他嗓音像是吊着千钧重的巨石,想问“然后”,字音却丝毫发不出。 “我们很快就发现祈言混淆现实的情况,还出现了沉溺其中的迹象,那段时间,他就像木偶般,在一个地方静静不动,脑中却不断虚构着记忆。用了很多办法,他才终于醒了过来。但对于混淆现实的问题,我们依然无能为力,甚至他一直服用的药物,也只存在辅助作用。” 伊莉莎接着道,“后来,也就是去年,因为祈言混淆现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由我提议,将他送到了勒托,一方面是为保护他,一方面是寄希望于换到陌生的环境,认识不同的人,或许能对他的情况有所缓解。” 陆封寒闭上了眼睛。 像头顶利刃高悬,即将直直坠下来,将他前胸后背扎个对穿。 终是听伊莉莎说出了那句:“你死后,祈言被接回白塔,却虚构了记忆。他说你一直在他身边,没有离开,会提醒他穿拖鞋,吃饭。 甚至为了加强虚假记忆的真实性,他每天都会在手臂上划出血口,然后自己用绷带缠好,打上蝴蝶结。再告诉我们,这是陆封寒见他受了伤,给他涂了愈合凝胶,缠了绷带,很快就会好。” 每一个字,都仿佛尖锐长钉,生生扎入陆封寒的血肉里。 陆封寒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怕牵扯到五脏六腑都是痛。 他的小娇气。 连耳朵被草尖扎了一下,都能疼得皱眉的小娇气。 恍惚间,胸口的位置被划开了一道裂缝,皮开肉绽般的痛感如蛛网蔓延全身。 “后来,祈言承认你已经死了,但理智和情感相斥,他陷入了彻底的混乱,长期无法入睡,无法进食,只能靠治疗舱勉强维生,整个人如同张满的弓弦,下一秒即会崩断。我和奥古斯特没有办法,给他用上了药物。” “什么药?”陆封寒说完才发现,喉口已然钝痛。 伊莉莎声音轻了些许:“一种消除情绪的药,起效后,他不会再感受到痛苦和悲伤,但也不会感受到愉快、满足和……爱。” 陆封寒想起祈言伸过来的手。 像握雪般浸冷。 “我和奥古斯特的想法是,先用药物将‘绝对理智’维持一段时间,后面陆续减药,尽量在最大限度地保有祈言理智的情况下,让祈言不至于被负面情绪一次击溃。”伊莉莎话里透出愧疚,“但即使是用上了这么……残忍的办法,风险依然极大,我依然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能将祈言留在这个世界。” 祈言当时是处于何等无望的境况,才让伊莉莎迫不得已,用上了这样的药物,以抓住微弱的希望? 他的祈言…… 这一刻,陆封寒自我厌弃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灭顶似的灼痛汹涌袭来,舷窗外护卫舰掠过的光映在他的五官上,显出窒息的痛苦。 耳边极致的安静中,陆封寒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可以做什么?” 设备室里,祈言一边将新型探测系统连上中控,一边一心二用地跟破军聊天。 因为在荒星上,陆封寒曾表示希望破军话可以多一点,祈言也就这么设置了。 现在祈言发现,一旦缺少限制,破军确实是个话唠。 托破军的福,他现在已经知道陆封寒手掌上每一个细小的伤口的来历。 “将军喜好很奇特,在晨曦星上,很喜欢在岩洞最深处久坐,看来,人类确实存在特殊的癖好。” 破军学着祈言,把对陆封寒的称呼定为了“将军”。 发现祈言没有回答,而中控系统已经打开了数据库,正接入“捕风”的数据流,破军识趣地没再出声。 直到破军提醒休息时间到了,祈言的思维才从浩瀚的数据流中脱离出来。 他捏了捏眉心,隐隐察觉到什么,偏过头,就看见陆封寒穿一件制式衬衣,在门边靠墙站着,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可祈言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反应才恰当。 他拥有过去和陆封寒相处的所有记忆,但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或者,应该怎么说。 陆封寒先走了过来。 力道松缓地握住祈言的手腕,目光在冷白的皮肤上巡视而过,许久才问出一句:“现在还疼不疼?” 祈言眨眨眼,慢了两拍,回答:“不疼了。” 虽然他依然记得那种疼痛是什么感觉,但回忆起来,已经缺少了当时的痛苦。 这种缺失感,让他觉得有些冷。 但因为手腕被握在陆封寒手里,那种冷意刚漫上来,又被迅速驱散了。 陆封寒听完,沉默两秒,再次开口:“成立日那天,被中型舰袭击后,我不该擅作主张。” 这是在道歉。 祈言愈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试探性地回答:“没关系。” 他答完,在陆封寒充满侵略意味的视线下,一方面想再近一点,一方面又无措、想离远一些。 陆封寒发现了这份无措。 他松开祈言的手腕,看着对方将手背到身后,放缓了声线:“准备忙到什么时间?” 对陆封寒,祈言下意识地有问必答:“晚上十一点。” 陆封寒点头:“好。”说完,顺手捏了捏祈言的脸。 等陆封寒走后,祈言站在原地许久,觉得有点冷,无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属于陆封寒的军装外套。 星舰上全无日夜之分,更没有时间流逝的参照物,祈言将“捕风”和中控系统联结时产生的数据流理顺时,感觉脖颈有些发酸,猜测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他问破军:“几点了?” 破军尚未回答,门口就传来声音:“十一点了。” 祈言循声望去,就见陆封寒站在门口,正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陆封寒有理有据:“来接你下班,你第一次上指挥舰,怕你迷路。” 祈言想说有破军在,他不可能迷路,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站到了陆封寒身前。 两人并着肩,由陆封寒带路往前走。 “非战时,舰内会模拟白天和黑夜,就像现在,除执勤的人外,都在房间里休息,四处的灯光也会调到最暗。”陆封寒铺垫完,“明天晚上我也会按时过来接你,到处都很黑,你容易摔倒和迷路。” 祈言觉得陆封寒说的话处处都是逻辑破绽,但依然是本能快于理智,先一步点头答应下来:“好。” 陆封寒被这毫不犹豫的一声“好”,刺的心里发酸发软。 等到了祈言的房间门口,陆封寒告诉他:“门用你的个人终端就能刷开,有事立刻叫我,我在你隔壁。不管什么事,都可以。” 祈言依旧应下。 等祈言“滴”的一声刷开了门,陆封寒见他准备往里走,静站了三秒,在关门前最后一刻,伸手拦住了即将合拢的门。 祈言站在门内,没有再用力,疑惑地望着他:“还有什么事吗?” 陆封寒把自己的手往前递:“我手受伤了。” 祈言视线落在陆封寒的手掌上,上面的细小伤口都没处理,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泛着红,没结痂。 心底某处隐隐被扯痛。 往后退了一步,祈言出声:“你进来吧。” 祈言对房间的布置不熟悉,还是陆封寒自觉拎出医药箱,从里面翻出了愈合凝胶。 这时,祈言才反应过来——陆封寒房间里肯定也有愈合凝胶。 像是看出了祈言的疑虑,陆封寒随口胡诌:“我房间里的用完了,所以才来找你。” 祈言接受了这个说法。 陆封寒手掌宽大,指节修长,各处都布着薄茧。祈言很有耐心,将愈合凝胶均匀地涂在伤口上。 祈言只注意着伤口,没注意陆封寒一直看着他。 涂完,祈言想了想,又拿起一截绷带,在陆封寒手掌上缠了两圈,最后系了一个平整的蝴蝶结。 “好了。” 陆封寒握了握手指,盯着绷带系成的蝴蝶结看了许久。 心里最柔软的位置狠狠抽动,让他差点克制不住神情。 祈言奇怪陆封寒为什么还不走,隐约间又想他多留几分钟。出于这种奇怪的心态,他没有出声,而是将医药箱放回原位,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拿出透明药瓶,准备吃药。 但很奇怪,他有些抗拒当着陆封寒的面吃药。 于是他握着药瓶,重新站到陆封寒面前,斟酌着措辞:“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陆封寒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眸光是祈言看不懂的复杂。 祈言觉得自己被这束目光定住了。 犹如整条时间线都被人为拖慢,每一帧画面都徐缓而清晰。 祈言看着陆封寒走至近前,看着陆封寒俯身,将头抵在他的颈旁。 垂在身侧的手背,覆上了温度熟悉的掌心。 药瓶被两只手一同握住。 在暗淡的光线中,颈侧的衣领微潮,祈言听陆封寒在他耳边低语,嗓音沙哑,含着无法丈量的悲伤,又温柔至极。 “祈言。” “嗯?” “以后,你无法确定的,我替你确定。你分辨不了的,我替你分辨。” “我做你的药。” 第五十五章 指挥舰的会议室里, 主灯关着,椭圆形长桌的中央亮着立体星图,荧蓝的光映在陆封寒脸上, 见他面部的锋锐勾勒得清晰。 一个烟灰缸在会议桌上转了一圈,里面碾了四五个烟头, 还有几粒火星静静燃着。 陆封寒也咬了一根烟, 不过没点燃,正靠在椅背上, 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扶手边,听埃里希讲接下来的初步作战计划。 埃里希虽然在前线已经混了七八年,半数时间都是陆封寒的副手,却半点没有被周围环境影响,风纪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 袖口衣领平整,堪称远征军的门面—— 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每次有首都星的人过来视察,出面接待的都是埃里希。 “……这里有一颗珍稀矿星, 唐纳派了不少人守着,到时候先把这颗矿星抢回来。”埃里希点了点星图, “旁边有一个备用的补给站, 可以顺便轰了,小型微型舰没有能源补充, 一炸一个准。” 陆封寒接下埃里希的话:“这次的作战目标, 是直接把现在的驻地搬到都灵星上。离二次溃败多久了?大半年了吧,我们的地盘, 该抢回来了。” 半小时前,他跟聂怀霆将军通了话,时间不长, 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分钟,核心思想就是,在前线可以放开了逮着反叛军打,不需要客气了。 自成立日后,联盟着实乱了一段时间。反叛军占领勒托,聂怀霆率部迁至奥丁,联盟一眼看上去,败得彻彻底底,但真论起来,四大行政区中,也就中央行政区被占领了——只因为勒托于联盟来说意义重大,这才加大了砝码,令反叛军网罗的游吟诗人有了大书特书的落点。 这也和陆封寒以前推测的一样,反叛军想取代联盟,必然不会按着星图,费时费力地从南十字大区前线一路打到中央区,而是先把勒托占了,再把中央区占住,另三个大区驻军松散,真要解决花不了什么功夫。 陆封寒回来之前的半年里,两方对峙,勉强算作相安无事——联盟内部需要一次从上到下的清理和整顿,反叛军一部分兵力耗在勒托,留在前线的也轻易不敢跟远征军大范围交火。 而现在,聂怀霆已经将该握着的东西一一重新握进了手里,反叛军也暂时稳下了勒托的局面。 一时间,战势再次汇聚在了南十字大区前线。 陆封寒从来没有“地盘被抢了就算了”的觉悟,相反,他奉行怎么被抢走的,就怎么抢回来。 因此,他直接就将带着盾剑标志的小旗插到了都灵星上。 会议结束,人都走完了,陆封寒还坐在原位,盯着都灵星的位置。 文森特作为陆封寒的副官,整理完个人记录,见陆封寒还没走:“指挥?” “没什么。”陆封寒回神,起身时,将搭在一边的军装外套拎在手里,眉梢带着几缕明显的煞气。 文森特猜陆封寒是想到第一次大溃败的事了,心里也有些发沉。虽然长期在前线,已经习惯了牺牲,但看着星舰上一排排空荡荡的房间,名册里变成黑白色的名字,总会难受得慌。 跟着陆封寒从会议室出去,文森特故意换了话题:“指挥,你接下来去哪儿?” “快十一点了,接祈言下班。” 陆封寒跟祈言约好了,以后每天都会去接人。 “所以刚刚开会,指挥你一直在看时间?”听陆封寒提起祈言,文森特疑问早在心里翻了好几个来回,见周围没人,他问得小声,“指挥,祈言……怎么突然就变成Y了?” 他们在勒托时,曾根据已知的线索去推测祈言的身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祈言应该是白塔核心成员的直系亲属,被列在白塔的保护名单内,所以身份资料有密级。 却没想到,祈言不仅已经是白塔一员,更是白塔首席、传说中的Y。 这一点,文森特在拉着埃里希说起勒托的旧事时,还不由来来回回地感慨:“他竟然是Y!Y神竟然才十九岁,你敢信?图兰二年级的学生,竟然是Y神!” 不过他最想问的,其实是祈言看起来怎么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但本能趋吉避凶,觉得这问题不能问,问了要出事,只好憋着。 “他是图兰二年级的普通学生,是Y,是白塔首席,有什么区别?”陆封寒这个问句实打实是他内心所想。 对陆封寒来说,祈言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只是祈言而已。 没什么区别。 不管身上贴着哪个身份的标签,都是那个小娇气、迷迷糊糊的小粘人精。 文森特跟在陆封寒身边,张张嘴,想反驳,但觉得陆封寒说得好像也有道理,不过说到这个,他想起:“白塔带来新型探测系统这件事,除了指挥你、埃里希和我,还有破军外,没人知道,祈言的身份也是。” 陆封寒懂了文森特的意思。 这半年的时间里,不止聂怀霆在整顿军方内部,埃里希和文森特两个人也没闲着,严严密密地将远征军内外上下都筛了一遍。 ——被暴露跃迁点的准确坐标,一出跃迁通道就被敌方伏击、全军覆没这种事,决不允许再出现第二次。 可即使筛了,也不能确定真的就筛干净了,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怀斯抓回来问话的原因之一。 “新型探测系统过两天公布,正好可以在下场仗里试试水。一切以祈言的安全为先,他——”陆封寒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签下的合约,神色微缓,“是我的雇主。” 文森特心里有底,知道该如何对外措辞,见离设备室近了,他没再跟上去,朝陆封寒抬手敬了礼,转身去找埃里希。 陆封寒站在设备室的金属门前,没等他识别个人终端,门就先滑开了——开门关门这种事,破军总喜欢刷刷存在感。 银色金属门在身后重新合拢,陆封寒站在门口,背靠着墙,没贸然走近,也没发出一丝声音。 就这么隔着一二十步远的距离,静静看着祈言。 这一刻,因为乱七八糟各种杂务导致的起伏心绪,尽数沉寂下来。 这个场景,他不由想起以前在图兰学院的图书馆,祈言进校长的藏书室翻纸质书看,他就隔着一层玻璃在外面等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军的声音在设备室响起:“十一点了。” 祈言从数据流中回过神,眼睛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门口。 陆封寒站在那里。 微怔的同时,祈言心里像有根飘在半空的羽毛缓缓落地。 他站起身,想问你是来接我吗,但又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实在没有问的必要,干脆选择不说话,低头收拾用来充当草稿纸的书写板。 陆封寒不介意祈言的沉默,他提步走近,径自握了祈言的一边手腕:“手疼不疼?” 祈言慢了几秒才回答:“……有点酸,还有点疼。” 他在设备室忙了一整天,把“捕风”跟中控系统联结后,还顺路进了中控系统的数据库,按照其中的数据记录,优化了部分细节。 工作量很大,但不管是之前在白塔还是现在,他都没注意过,自己忙完了会不会手疼。 直到陆封寒控制着力道,轻轻捏着他的指节和手腕。 揉到指根的位置,祈言小声道:“你轻一点,疼。” 说完,祈言又收了声音。 因为痛觉敏感的原因,他已经习惯了各种程度的痛感,很少会表现出来,更少说出口。 “捏疼了?”陆封寒依言放轻了力道,抬眼,唇角噙着笑,“怪我。” 祈言想解释是自己不耐痛,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的,又没有说出来。 陆封寒却像是看出了什么:“手疼了就告诉我,做噩梦了、犯懒了、哪里不舒服了,都可以来找我。” 祈言沉默后,缓缓应了声“好”。 替祈言放松完双手,陆封寒跟昨天一样,送祈言回房间休息,边走边聊了两句中控系统的问题。 走到门前,陆封寒见祈言打开个人终端,准备刷开房门,又提议:“你指甲长了,去我那里,给你剪剪指甲?” 这句话说出来,陆封寒心里其实没底,不知道祈言会不会答应。 剪指甲这种事太小,小到都成不了一个邀请的理由。但陆封寒手上的伤涂了愈合凝胶,早已经好了,没机会再让祈言帮忙包扎一次。 他清楚,自己现在仗着的,不过是祈言对他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同”。 祈言同意了。 他为自己这个决定给出的理由是——以前在勒托时,自己的指甲也是陆封寒剪的。 两人去了陆封寒的休息室。 进门前,陆封寒特意往系统里添加了祈言的权限:“以后我不在,你也能直接进我房间。” 休息室的灯亮起,陆封寒去给祈言倒水,又让他随便坐。 祈言没坐下,反而有些好奇地打量室内的陈设。 陆封寒的休息室不单单只是卧室,还带了一张办公桌,上面悬浮的虚拟屏亮着,屏幕上还显示有好几份文件,明显是之前没看完的。 房间里东西不多,除了床和必要的家具外,只有两支金属笔、几袋营养剂随意放着。 祈言不知道怎么的,想把每个细节都记住。 将水杯递给祈言,陆封寒在室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祈言只好坐到了床边。 灰色的床单,一点花纹也没有,床也很硬。 祈言喝了水,虽然环境很陌生,却因为周围充斥着陆封寒的气息,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舒适和放松。 陆封寒等他把空杯子放下,托起祈言的手指,细致地给他剪指甲,专注程度不亚于发射粒子炮前手动瞄准目标。 “没了情绪,会不会难受?” 这是陆封寒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闲聊一样。 这样的语气,让祈言觉得,好像没了情绪,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祈言摇摇头:“不会,一开始会觉得有点……空,但慢慢就没感觉了。”他仔细想了想,“只是在回忆时,会很奇怪。” “就像我在回忆第一次跟你一起去天穹之钻广场看喷泉表演时,我知道我是开心的,但我不知道,开心具体是怎样的情绪。明明是我自己的记忆,却像有人告诉我我很开心,我却理解不了。” “还有很多,还有……我在收到那条你说你回来了的信息时,”他眼里露出迷茫,向陆封寒确认,“陆封寒,我是不是应该很开心才对?” 问出这句话,祈言的手指很轻地贴在了陆封寒的颈侧,随后感觉到血管在指下的搏动。 温热的,清晰的。 面前这个人是真的。 他还活着。 直到眼泪被陆封寒一一擦拭,感到淡淡的凉意,祈言才发觉,自己哭了。 他却依然感到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泪。 陆封寒觉得蘸着祈言眼泪的指尖,像是被火星溅到了一般,灼痛一路传至心口。 他将祈言冰凉的指尖握在手里,嗓音低哑:“别哭,乖,我陪着你一起找回来。” 第五十六章 祈言登上远征军指挥舰的三天后, 新探测系统的调试完成。以他在白塔的工作速度来算,应该花不了这么长时间,不过再拿以前在勒托的速度进行对比, 倒是很接近。 再次被破军提醒喝水的时间到了,祈言背靠在桌沿, 捧着水杯:“知道了, 我在休息了。” 在勒托时,陆封寒总会提醒他这些小细节。现在陆封寒不是时时都在, 破军照着陆封寒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破军很喜欢跟祈言聊天:“我在星网中发现了上百万条关于‘疲劳和猝死’的信息,您工作强度太大,需要充足的休息,否则很容易生病。” “嗯, 调试已经完成了,我暂时没有想开展的项目,接下来不会很忙。”放下空了的水杯, 目光无意间落在自己的指尖,指甲缘被修剪得很平整, 祈言静静看了一会儿, 忽然轻声问:“人为什么会哭?” 没有等破军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改问道:“将军现在在干什么?” 不过问出这个问题后, 祈言突然意识到:“他是远征军总指挥, 我是不是不该问他的行踪和日程安排?” “不,将军已经下达相关指令, 他的一切信息对您开放,您可以随时确认他的位置和行为。” 破军很快回答,“将军正在和前远征军代理总指挥怀斯聊天。”他又修正自己的措辞, “比较另类的聊天。” 审讯室。 陆封寒白色军装外套的扣子没系,挽起的衣袖露出手臂紧实的肌理,他顺手拉开一张单人椅坐下,看了眼对面坐着的怀斯,问文森特:“上刑了?” “我们可是干干净净远征军,从来不用上刑这种毫无人道的手法!”文森特表现得十分无辜,又补上一句,“只是从带回来到现在,一直没允许睡觉而已。” 怀斯浅褐色的头发不知道几个月没修剪了,半遮着深陷的眼眶,很明显,逃亡躲藏的这几个月,过得实在不怎么好。 陆封寒把人打量了一遍:“你十六岁父母死亡,死亡原因跟科技大毁灭有间接关系,从那时候起,你应该就恨上了联盟。” 怀斯因为瘦,颧骨很突出,嘴唇干裂:“难道不该恨吗?如果不是科技大毁灭,就不会有各种隐患被留下,粒子流风暴就不会破坏航道,我爸妈在的星舰就不会出事!” “大家都上过审讯相关的课程,卖惨、逻辑陷阱这些把戏就可以免了,”陆封寒听完,毫无动容,反问,“那因为你勾结敌方、故意战败而牺牲的人,他们的孩子应该恨谁?恨联盟还是恨反叛军,或者,恨你?” 怀斯避开陆封寒淬着冷的目光,没有说话。 陆封寒也没有停留在这个问题上:“让我猜猜,第一次大溃败,跃迁点的坐标是你泄露的。你的上级、也是你的同伙迪森,他反对泄露坐标,所以被你赶回勒托控制。等他目睹大溃败发生后,你利用‘引线’伪造悬浮车意外事故,把人解决了,对吗。” 怀斯眼露讥讽和鄙夷:“他害怕了,害怕会被你发现,不敢动手。他的情人当年跟我父母在同一艘星舰上,死了之后,连尸骨都没能找到。他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最后证明,不过是个懦夫!” 陆封寒其实不太好奇怀斯这类人的行事动机,不过往上递交的报告里要写,他需要按照流程问一问。 又例如跟祈言同班的洛朗,为了钱愿意构陷同学、向反叛军提供科研资料;江云月尝到了手握权力的滋味,主动和反叛军勾结,毫不在乎人命;克里莫为了保持军方的特权,做的也都是些狗屁倒灶的脑残事。 谁都有隐衷,都有原有因,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理解和共情。 因为在某些问题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错了就该承担后果。 “唐纳放弃了你,你应该看出来了,对反叛军而言,你,也就勉强能算唐纳卖我的一个面子。”陆封寒语调平常,说的话却不怎么悦耳,“别瞪我,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清楚。” 怀斯心里当然清楚。 否则,不会在他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几个月、向反叛军发了上百次求救信号后,唐纳才在任务途中,顺手将他接上了星舰。 当然,又毫不在意地把他扔给了陆封寒。 陆封寒继续道:“你上舰以来,一个字不说,我想,你应该是觉得文森特不够格,想等我亲自来?” 文森特没憋住:“我好歹也是远征军总指挥的副官,实打实的嫡系和亲信!” 怀斯直视陆封寒,因着角度,眼瞳下露出了一寸眼白,显得阴郁:“我把我知道的名字全部写出来,一个不漏,你放我走。” 陆封寒挑眉:“这是在跟我谈条件?” “我知道我现在受制于你们,死不死,都是你陆指挥一句话的事。但我知道的信息,对你们很有用。”怀斯语速加快,“只要你肯放了我,我绝不会有任何隐瞒!” 文森特看看怀斯,又看看陆封寒,没有说话。 心想,怀斯脑子还是不太行,在远征军这么多年,竟然都没看明白,威胁陆封寒,只会死得更快。 陆封寒神情没什么变化,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跟商量似的:“那我也给你一个二选一的机会。一是,把名单一个不漏地写出来,我给你一槍,死得轻松。一是,你拒绝,我让人给你上刑,直到你说为止。选什么?” 从审讯室出来,陆封寒饶有兴致,问文森特:“我看起来心地很善良?害死了我手下那么多人,竟然觉得我能为了一份名单,就放了他?” 文森特:“怀斯眼瞎。”他又摇头,“脑子也不太聪明,估计手上就这一份倚仗。” 陆封寒眸色沉冷:“等他开口了,你找人按着名单核查一遍,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文森特点头:“明白。” 死去的人再无法复活,他们活着的人能做的,不过是给一个完整的交代。 另一边,祈言发信息告诉陆封寒探测系统已经调试完成后,就准备回房间休息。在通道转了两个弯后,他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不太确定地开口:“蒙德里安?” “祈言?” 叶裴依然跟以前一样,扎着高高的马尾,看见祈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直到蒙德里安喊出祈言的名字,她才快步走近,红着眼睛,无数话想说,又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年前,他们还是图兰二年级的学生。再见面,却是在远征军的指挥舰上。 祈言跟着他们去了技术部的休息室。 见叶裴的眼眶依然发红,他找了个话题:“你们怎么在这里?” 叶裴自豪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着的制服:“我们现在都是在役军人了。” 她眸光还和曾经一样明亮,又好像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成立日那天,从天穹之钻广场分开后,我带蒙德里安回了我家,我父母想离开勒托避祸,但车开到半路,反叛军的袭击就到了。 当时有一枚炸弹就在我们不远的车道上炸开,特别可怕,没办法,我们只好原路回了家。 后来勒托失守,聂怀霆将军和秘书长都要去开普勒大区,我父母用尽办法,终于随聂将军一起离开了勒托。” 叶裴回忆起那段混乱的状况,至今仍心有余悸。 “到了奥丁之后,我和蒙德里安一起申请入伍,因为我们已经成年,又有傅教授的推荐信,以技术兵的身份被分配到了远征军。五个月的考核期已经过了,我和蒙德里安因为成绩很好,进了指挥舰的技术部。” “我还记得当时我们跟别的新兵一起,从奥丁出发,因为向前线输送的人太多了,奥丁的星港直接关闭了民用通道,全都挪给了军用星舰,且不允许家属送别。” 叶裴语气里多了些沉重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这就是战时状态。” 蒙德里安提起:“祈言,你还记得夏加尔吗?他也进了远征军,现在在歼击舰序列,已经是上尉了,我们仓促见过两次。” 祈言点头:“记得。” 成立日当天,他们还一同去往发射塔,抢出了星舰中控系统的源架构,当时陆封寒问他的安排,他的回答便是想进远征军。 说起军衔,叶裴又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肩章:“看!中尉!我也是有军衔的人了!” 她脸上的笑容又慢慢淡下来,“以前我们还约定,要是有机会,一起去沃兹星旅游。” 祈言:“等收回勒托,我们可以一起去。”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多久能实现。 祈言问起:“夏知扬呢?” 蒙德里安回答:“夏知扬现在还在勒托,反叛军管控非常严格,不允许对外通讯,已经完全断了联系。” 叶裴其实想问祈言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指挥舰上,还有祈言那个姓陆的保镖又在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但祈言没有主动解释,就说明原因不一定方便别人知道,叶裴和蒙德里安都没有贸然开口。 又聊了聊在图兰学院的事,叶裴不由感慨:“真的像做梦一样,如果成立日那天的事没有发生,我现在应该是图兰三年级的学生了,八成正在准备考试,要是考差了,还会悄悄躲起来哭一场。” 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时,叶裴和蒙德里安眼神同时微凝,像是在专注地听着什么。 祈言知道舰上每个人的个人终端里都植入了联络器,声音直接对接听觉神经,保证实时通讯不受距离限制、不轻易泄露。 跟他想的一样,十几秒后,叶裴开口:“通知让技术部所有人开会,有新系统需要熟悉。祈言,我们先走了,你找得到路吗?” 祈言点点头:“嗯,找得到。” 叶裴颇有些不舍:“那有机会下次一起聊!” 等叶裴两人去集合了,祈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顺着原路回房间睡觉。 祈言是半夜被破军叫醒的,房间里灯光很暗。 “什么事?” 破军:“将军让我带您去作战指挥室。” 祈言嗓音还有初醒的微哑,但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开战了?” “是的。” 祈言到指挥室时,里面的会议刚开始。陆封寒第一个发现他进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空位。 祈言对投来的各色打量视线没什么感觉,依着陆封寒的意思,坐到了他旁边。 陆封寒直入主题,半句闲话不说:“‘那边’提供的新型探测系统已经调试成功,这次的任务代号是‘礼炮’。”他抬头看向一个中年军人,“‘平宁号’是否装备完毕?” “报告指挥,‘平宁号’及其护卫舰、综合补给舰均已装备完毕!” “嗯。”陆封寒吩咐,“破军,我看看平宁号。” 下一秒,圆形会议桌上方出现了一个虚影,一艘星舰出现在众人面前。 星舰前端两侧各配置有一台高能粒子炮,左侧配置有四十九座导弹推进器,右侧配有三十六处高敏炮和激光炮炮台。通体呈黑色,像太空中的一道幽影。 陆封寒:“内部。” 话音刚落,就见星舰外壳迅速剥落,露出了内里的四十艘歼击舰和二十艘小型侦察舰。 陆封寒颔首,环视众人:“准备行动,愿诸位旗开得胜。” 围了圆桌一圈的人纷纷站直,脚后跟一碰,朝陆封寒行了一个军礼,迅速离开了指挥室。 等指挥室重新空下来,陆封寒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拢在了祈言肩上,说话的嗓音跟刚刚比起来,仿佛退下了一层薄冰:“刚刚在睡觉?” “嗯,有点困,就睡了。”祈言披着的衣服上还残留着陆封寒的体温,他轻轻嗅了嗅,莫名想多跟陆封寒说两句话,想了想提起,“我从设备室出来,碰见了叶裴和蒙德里安。” 这次送来的新兵很多,陆封寒只大致知道编队和训练情况。 “他们在技术部?” “对,傅教授写的推荐信。” 提起这几个名字,陆封寒恍然有种日历倒翻上百页的错觉。 再看向舷窗外,又不能再真切地意识到,这里确实是南十字大区前线。 此时,作为本次主力舰的“平宁号”已经缓缓起航,舰身庞大而笨重,行动却极为轻巧,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星海之中。 见祈言看往舷窗外,陆封寒解释:“这次作战计划很简单。‘平宁号’为主力,先将敌方几个资源补给站扫干净,再用高敏炮轰下几个小行星,收到讯号的唐纳自然会带队出兵,从跃迁通道过来。 不过跃迁通道很多,无法确定他们是从哪里过来,所以这时候就要用上‘捕风’,哪边有高密度热量信号,就利用时间差,提前在哪边的出口埋伏。” 文森特笑眯眯地露出一口白牙:“这次我们可是不计成本地给唐纳备了不少礼,只等他把主力部队带过来,开炮迎接!” 没过多久,通讯频道内不断传来战报: “报告指挥,F-074号补给站已摧毁!” “……F-075、F-077号补给站已摧毁!” “……” “K-N765号矿星防御网破坏度98%。” “登陆舰已到位……” 刚过半小时,虚拟星图上,已经有五颗行星重新插上了盾剑的旗帜。 这时,破军提示:“将军,探测系统监测到,编号Y801跃迁通道出现高密度热量信号,预判,主力舰两艘,距脱离跃迁通道共2分21秒。编号Y806跃迁通道信号较弱,预判,中型舰一艘,歼击舰二十艘,共2分55秒。” 以战力分布与时间差来看,唐纳打的是首尾包抄的主意。 陆封寒同时下达命令:“护卫舰将炸弹储备卸至20%,主力舰卸至50%,卸载完成后,以E形路径撤退至三十个射程范围外,‘平宁号’调转炮口,对准806的出口,已有人出来,就用导弹轰,别太节约,歼击舰做好辅助准备。” “是!” 两分钟后,刚脱离跃迁通道挤压感的反叛军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触发了布置在出口处的炸弹! 如黑色幕布般的太空中,扬起巨大焰火。橘红的火光甚至将平宁号漆黑的表面都镀上了一层淡色。 与此同时,唐纳所在的指挥舰上,无数代表着星舰的亮点在三秒内尽数熄灭,惊得唐纳猛站起身:“怎么回事?确认是否为通讯干扰!” 很快,通讯兵汇报:“报告,前方未检测到干扰信号!” 这一刻,唐纳心如擂鼓,指挥室里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如果不是通讯干扰,那么,光点在同一时间熄灭,意味着什么? 只意味着,整支舰队在几秒的时间里,被远征军悉数消灭!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最大的可能是——有叛徒泄露了跃迁点坐标,陆封寒故意复制了大溃败那一幕! 唐纳铁青着一张脸,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捏在扶手上:“我要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远征军指挥舰上,祈言正在看前方传回的信息。 将反叛军出跃迁点后三秒内的数据与新探测系统得到的数据相对照后,得出了结论——没有误差。 前方“平宁号”解决完反叛军的主力舰后,留下几艘歼击舰扫尾,随后迅速通过跃迁通道,一路攻向都灵星方向。 陆封寒七分心思在战局,另外三分都落在祈言身上。见他掩着嘴悄悄地打了个哈欠,生理性的眼泪瞬间就沾湿了睫毛。 “困了?” 祈言摇摇头。 在勒托半年的相处里,陆封寒对祈言这些小表情的了解恐怕比祈言本人还深。 没拆穿祈言的话,陆封寒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祈言犹豫两秒,还是坐近,枕在了陆封寒的大腿上。随即,一直披着的外套被展开,重新披到了他身上。 陆封寒捂了祈言的眼睛,低声道:“睡吧。” 祈言不由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反思,最近几天,自己的行为逻辑好像坏掉了。 已经确定新探测系统没有问题,他完全可以回房间休息。就算以防万一要留下,趴在会议桌上睡觉也可以。 为什么会想睡在陆封寒的大腿上? 不过,以前也是这么睡的,还不止一次两次。 每每有以前的记忆做对照,祈言便会放弃思考。 于是没过多久,陆封寒便发现,祈言呼吸平缓,已经睡着了。 战局持续的时间不长。 在解决完反叛军的先锋部队后,“平宁号”一路势如破竹,趁着反叛军尚未搞清楚是个什么情况,打了敌方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导弹怼到面前了都没反应过来。 等星图中,都灵星也插上了盾剑的旗帜,陆封寒下命令:“表现得都很不错,收个尾,可以回来了。” 这一场仗,一为测试新的探测系统,一为用一场胜利来鼓舞远征军的士气。 或者说,不止远征军,包括整个军方,整个联盟,都太需要这样一场完全和彻底的胜仗。 于联盟的成立日,失了联盟的首都星,早已有无数类似“反叛军不可战胜”的谣言飞满联盟的版图,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而如此谣言,只有一场完美的胜仗可以破除。 因此,陆封寒没有准备乘胜追击,而是拿下都灵星后,立刻将人都召了回来。 一小时后,舰队回航,无数修理机器人迎上去,开始对战损的星舰进行检修。 将后续事情交给了埃里希,陆封寒俯身,将祈言横抱了起来。 祈言的睫毛只颤了颤,却没有醒,甚至跟从前一样,无意识地抓紧了陆封寒的一侧衣领,像害怕被抛弃的小动物。 陆封寒又将人抱得紧了些。 临走前,陆封寒朝向自己的副官:“联盟将整个中心搬到了奥丁,但《勒托日报》还在吧。” 文森特点头:“跟着搬了。刚搬过去时,军心不稳,有人还提议改个名,叫《奥丁日报》,被驳回了。聂将军说,等以后回了勒托,还要再改回来,麻烦。” 顾忌着睡着了的祈言,文森特声音放得也很低。 陆封寒点头:“把这场战斗的详细信息给《勒托日报》发过去,让他们好好写个头版头条出来。” 文森特接话:“是不是最好能让勒托的人也知道首胜的消息?” “嗯。”陆封寒透过舷窗看向缓缓移动的“平宁号”舰身,“人总要有点盼头和希望。” 就像在晨曦星那半年时间里,怀里这个人,就是他的盼头,他的希望。 第五十七章 祈言第二天早上醒来时, 有些分不清时间,他语音命令个人终端报时,哪知破军的反应比个人终端快:“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十七分。” 隐约觉得这一觉睡了很久, 坐起身,祈言才发现自己拥着的是陆封寒的军装外套, 已经被压得褶皱了。 他揉了揉额角, 又想起:“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破军如实汇报:“将军把您抱回来的。”他还努力描述,“横着抱, 左手臂托起您的膝弯,右手臂托着您的上半身,将军说您又轻了。把您放回床上后,将军还在您床边坐了半个小时。” “半小时?” 破军:“是的,人类真奇怪, 将军就坐在床边看着您,看了三十六分钟二十七秒,直到会议时间到了才离开。” 祈言听见这句, 不由怔了怔。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祈言很轻易地在脑海中描画了破军叙述的场景, 他手掌贴上心口, 总觉得这里似乎轻轻跳了一下。 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洗漱完,祈言发际线边沿的头发湿了几率, 他问:“我现在可以去指挥室找将军吗?” 这句话问的是破军, 实际问的却是陆封寒。几秒后,破军传达陆封寒的回复:“当然可以。” 直到打开门, 祈言才意识到——新探测系统的调试已经完成,经过昨夜的首战,探测结果被验证, 精确无误差,中控系统也已经优化完成。 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完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找陆封寒。 明明这个人回来之前,即使失去了情绪和感觉,他依然觉得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可现在—— 那种曾经被他忽略的“缺失感”变得明显起来。 在听见陆封寒在床边看了他半个小时,在发现自己第一反应是去陆封寒时。 我应该会有某种情绪。 开心?高兴?急切? 不,好像都不是。 可祈言又意识到,即使他翻遍整本联盟通用语字典,他也无法找到能够恰当形容自己情绪的词语。 或者说,他的情绪确实包含在词典中,却无法被他本人确定。 这一刻,心中的空落感愈加明显,祈言甚至感到了一丝冷意。 到了指挥室,文森特正红着一双眼打哈欠,见祈言进来,他指指陆封寒所在的方向,快速道了声“晚安”,抱着记录板几步溜了出去。 指挥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陆封寒站在舷窗边,巡逻队驾驶的小型舰路过,有光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映在了金属墙上。 祈言站近:“一晚上没睡?” 面上不见疲惫,陆封寒“嗯”了一声,先问:“吃东西了吗?” 祈言摇头。 陆封寒拿出一袋桃子味的营养剂,撕开封口,喂到祈言嘴边。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祈言将营养剂咬在了嘴里。 很熟悉的味道。 陆封寒这才开始解释:“平宁号带队回航之后,下面的人会把战损一层一层往上报,由我最后确定,后勤部递上来的记录也要及时批复。另外,伤员找治疗机器人或者治疗舱,不需要我管,但牺牲的人员名单我要过目。杂事处理完,召集人开会,新抢回来的行星要布防,重新划归联盟的星域要安排巡逻,新探测系统反馈的数据要签字存档,所以才到现在也还没睡。” 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给祈言听,陆封寒很喜欢这个叙述的过程,就像是把自己的领域一条条一缕缕拨开给祈言看,让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祈言听得认真,喝完营养剂,又不由地往陆封寒站近了半步。 由此,从身体深处泛起的寒冷淡了几分。 想起陆封寒之前在设备室说过的话,祈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冷。” 陆封寒有些惊讶。 但几乎是立刻,他拢住了祈言递来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陆封寒动作自然无比,祈言反倒为自己的行为备注了一句:“你说过的,手疼了,做噩梦了,哪里不舒服了,都可以找你。” 陆封寒心里软塌,侧脸掩去唇角的笑。 太乖了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颈侧动脉突然急促的搏动声,心上随之涌起一股急切,想抱一抱眼前的人,又担心把人吓到,强行抑制了突如其来的情绪。 为了避免冲动,陆封寒拢着祈言的手,谈了正事:“从今天开始,是不是要开始减药了?” 祈言:“对,伊莉莎是这么安排的。不过这个药研究出来后,只有我服用过,光计算机跑跑了很多数据,可缺乏临床经验。” 陆封寒特意跟伊莉莎通过两次话,谈的都是这个问题。 这种药物主要是为了剥除祈言的情绪,维持“绝对理智”的状态,以对抗记忆混淆和负面情绪的冲击。 现在陆封寒已经回来,伊莉莎认为,祈言记忆中虽存在许多强烈的负面情绪,如潮水不绝,但陆封寒足以成为长堤。 只是几方都很慎重,担心突然停药,会引起祈言强烈的戒断反应。 陆封寒熟悉祈言的习惯:“药是一会儿吃?” “嗯,不过在房间里,我没带。” “我陪你回去。” 祈言目带询问。 陆封寒一看就懂:“手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驻扎最近的那支反叛军,长官是唐纳,疑心病重,我前一年都没有现身,他八成已经脑补了几十种可能。而这次首战大败,短时间内,他们肯定搞不清到底是怎么输得这么快、这么惨,说不定还会担心内部有人泄密,心急火燎地上下找叛徒。” “所以暂时不会有战事?” “对,暂时不会有,唐纳不敢轻举妄动。”陆封寒领着人往外走,“除执勤人员外,别的我全安排回去睡觉了,养精蓄锐,才能拿个二次告捷。” 不过一路从指挥室到祈言的房间,还是陆陆续续遇见不少穿军装的士兵。从神情就能看得出,虽然陆封寒命令各自休息,但憋屈许久后的首战告捷,振奋了无数人的神经。连指挥舰的空气里,都被某种成分不明的兴奋因子充满。 陆封寒带着祈言,不长的一段路走得极慢——没走几步就会有人停在通道一侧,挺胸收腹行军礼,陆封寒只好停下步子,认真把军礼还回去。 倒是对跟在陆封寒身边的祈言,这些人都只悄悄打量,多一眼不敢看,行完礼就走。 陆封寒知道文森特应该把祈言登舰的身份圆好了,没什么担心。 进了房间,祈言找到透明药瓶,将一次的药量倒在掌心,又从其中拿开一片。 陆封寒给他端来了水。 吃完药,祈言开口:“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陆封寒进来就没准备走:“不用,跟你一起,比睡十个小时都有用。” 这句话祈言不知道应该怎么接。 因为他能意识到,这句话不符合逻辑,其中包含着他现今还无法理解的情绪。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陆封寒问他:“这种药吃完后,会跟以前那种药一样,有赤脚走在雪地里的感觉吗?” “会,”祈言对比后回答,“更冷一点,很空落的冷。” 说完,他又迟疑,自己应不应该跟陆封寒说这些。就像他无法理解“有情绪”是什么感觉一样,陆封寒应该也无法理解“没有情绪”是什么感觉。 陆封寒却走了过来。 在祈言没有回神前,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 祈言好几秒没有说话,随后才低低回答了一声:“……会。” 不止暖和一点。 犹如他赤着脚,独自站在雪地荒原上,随着这个人步步走近,他的周围冰雪消融,万物逢春。 吃完药两个小时后,祈言没有出现多少不良反应,只有手指稍微发抖。他记下时间和症状,又去看陆封寒。 陆封寒正靠坐在长沙发上,展开了虚拟屏批复文件。 心底突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渴望,祈言跟随本能,走到沙发旁,犹豫两秒,挨着陆封寒躺下。 心底的某种急切这才淡了下去。 陆封寒低声问:“困了?” 祈言侧身蜷缩在他身边,小声答了一句:“应该是减药反应。” 否则他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陆封寒听懂了。 他嗓音带笑:“小粘人精。” 祈言没有否认。 话音落下不久,陆封寒手臂松松揽在了祈言的肩背处——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批完递上来的文件,陆封寒捏了捏眉心,问祈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摇了头,祈言迟疑后,突然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你?” “骗我什么?” “在勒托,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真实身份。” 祈言问完就认真打量陆封寒的神情。 陆封寒立刻想起伊莉莎提过的,减药初期,祈言有一定的几率出现缺乏安全感、敏感多虑。于是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当然不会,对我来说,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都是你。” 祈言很轻易地被这句话安抚了。 不过这个问题让陆封寒想起,在勒托时,两人都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明确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信息。 他垂眼看着挨在自己身边的人:“祈言。” “嗯?” “登舰第一天,你做完自我介绍,我是不是没有礼貌地也介绍介绍我自己?” 祈言点了头。 不仅没介绍身份,连自己递过去的手,陆封寒都是好一会儿才握住。 “那现在补上。” 寂静中,陆封寒的嗓音很低,让祈言听着耳里有些泛痒。 “联盟中央军团下属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指挥舰所属,陆封寒。” “你好啊,小首席。” 第五十八章 连着两天减药, 祈言的反应都不是很大,只是开始频繁地确认陆封寒在什么地方。 发现这个细节后,陆封寒在指挥室给祈言布置了一个小角落, 祈言无论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会议圆桌边, 远征军各舰舰长均在座。 陆封寒环视一圈, 目光定在一直打哈欠的平宁号舰长维因身上:“怎么,没睡醒?” 维因眼下青黑明显:“指挥, 现在是开会还是闲聊?” 陆封寒背往后靠:“开会前的闲聊。” 维因双肩顿时下塌,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我强烈要求指挥你出台一个规章制度,不允许向长官打听八卦!特别是半夜!” 陆封寒很感兴趣:“你手下的人找你打听什么了?” 维因手指隐蔽地指了指祈言的方向:“打听指挥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开出第一槍了。毕竟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陆封寒:“……” 记忆都具有连带性,“第一槍”这三个字出现, 立刻勾出了陆封寒在勒托的一段记忆——文森特说漏嘴,提到远征军闲出鸟的内部票选里,不仅给他贴上了‘前线最难脱单选手’称号, 还都赌他三十岁前绝对开不了第一槍。 “开赌局了?你往哪边下的注?” 维因一时不查,顺口就回了话:“指挥三十岁前绝对开不了槍!我把我三年的工资都扔里面去了, 一定能走上发财致富之路!” 会议桌下, 澶渊号的舰长梅捷琳狠狠踩了维因一脚。 维因痛呼:“梅捷琳,你踩我干什么?” 梅捷琳翻了个白眼。 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蠢货。 陆封寒深觉跟这帮人闲聊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手指轻叩桌面, 问梅捷琳:“趁唐纳回不过神——” 余光瞥见祈言窝在沙发里, 正开着虚拟屏,似乎有点冷。陆封寒手掌朝下压了压, 示意暂停,同时站起身,边朝祈言走, 边脱下自己的外套,俯身披在了祈言身上。 看见这一幕,维因小声跟梅捷琳八卦:“啧啧,看看,这几天,外套就没在指挥身上穿几分钟。” 梅捷琳还没答,陆封寒已经坐回座位,接上刚刚的话:“今天下午二次进攻,你做主力?” 梅捷琳长相是冷淡厌世脸,鼻梁高眼窝深,双眼皮窄,自己动手剪了个公主切,军帽一戴,往聚光灯下站着,立刻能拍今年联盟军方对外的宣传画报。 “行,早就想带人上了,憋在驻地什么都捞不着,穷得叮当响,我账户跟漏了个洞似的,已经见底了,等回地面让我拿什么去睡男人?” 梅捷琳生平三大爱好:吃饭打仗睡男人。 她一毕业就来了前线,从底层一路做上现在的澶渊号舰长,不知道她和她手底下的人谁影响谁的习气,反正往乱世一放,山寨寨主这职位,梅捷琳是稳稳当当。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上面来人视察,派埃里希出去撑门面后,梅捷琳也会因颜值被推出去露脸,但陆封寒通常都会给她两个字的命令——闭嘴。 再一想,平宁号舰长维因供给情商的营养都堆肌肉上了,澶渊号舰长梅捷琳非作战状态下,看见合心意的漂亮男人就想抢回床上,江陵号舰长杜尚领着突击队日天日地,恨不得向着太阳大吼我最狂,特勤部队队长龙夕云阴阴沉沉像联盟欠了他八百年工资没发…… 就没一个常规意义上的正常人。 幸好因战事,前线高级军官不接受媒体采访,否则维因或者梅捷琳一开口,军方多年树立的整肃军容就能被拖累个底掉。 陆封寒不想接梅捷琳的话,先点了维因的名字:“你的人刚从战区回来,休整为主,只抽一部分协助梅捷琳。” 维因应下。 接着又点了龙夕云的名字:“有情报说唐纳新搞了个军工厂,大致位置有了,你带人绕开正面战场,查查具体在什么地方。” 听见“军工厂”三个字,维因几个都目光炯炯地望着陆封寒。 陆封寒:“知道了,收缴的东西你们自己商量着分。” 他特意在“商量”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怕听不懂,又特意进行词语解释,“是商量,别给我搞出什么私下斗殴的破烂事。” 梅捷琳迅速开口:“必须的,以和为贵!” 这四个字在陆封寒这里没什么信誉度,他深觉自己带的是窝土匪。 这么一想,梅捷琳不那么扎眼了,陆封寒这才开口:“新探测系统在我们手里,这场仗的节奏也握在我们手中,梅捷琳,拿出放风筝的水平,带着唐纳遛,把时间延长。杜尚,军工厂的位置一旦查到了,你就带突击队去协助龙夕云,把军工厂拿下,别随便乱轰,里面有反叛军的新武器,要扔给技术部破解的。时间节点看具体情况,你们注意配合。” 说到正事,几个人都肃了神情:“是!” 又谈了些作战细节,散会时,梅捷琳故意落在最后:“指挥,那个赌局我也下注了。” 陆封寒眼皮一跳,直觉她说不出什么好话。 梅捷琳:“我打赌指挥一定能在三十岁前开出第一槍!” 说完就窜得跟兔子一样快。 窜出几步,又倒回来,一拳狠狠捶在陆封寒胸膛上:“指挥,你可是联盟最年轻的准将,我们都看好你,把握住机会!知道你穷,远征军上上下下,愿意一人一星币,给你凑嫁妆!” 陆封寒:“……滚。” 门口的维因等梅捷琳出来,一把揽住她的肩:“你真跟我反着下注的?梅捷琳,听兄弟的,指挥不值得!” 梅捷琳摆摆手:“没事,我就下了一百星币,还是因为看赔率太高,啧啧,一比几百,输了不亏,赢了暴富!” 指挥室的门还没关,陆封寒听着几个人的对话,吩咐破军:“告诉他们,每个人每天加十组力量训练,持续三十天。” 破军:“好的将军。” 几秒后,门外就传来了哀嚎声。 陆封寒很满意这个反应。 等指挥室空下来,陆封寒坐到了祈言旁边。 祈言问:“这次是要把战线再往前推吗?” 反叛军自星历145年正式成立后,便将驻地设在了南十字大区外的奥米加星系,二者接壤的位置,一直以来都是战区。 第一次大溃败前,交战区一直被控制在里斯本星战线之外,后来才退至都灵星战线,又退至约克星战线。 陆封寒单手解开制式衬衫领口的扣子:“嗯,反叛军前一任智者死了之后,现在的智者新上任才两三年,就已经搞出了这么多事端。我和聂将军一致认为,战局半点不能拖,否则联盟说不定摇着摇着真就坠了。 而且你知道,反叛军军政一体,智者相当于秘书长和统帅二合一,这个人不好对付,时间留得越长,越是祸患。” 祈言点点头,“我也会努力的。” 陆封寒总觉得祈言很可爱,捏了捏脸:“好,一起努力,到时候把反叛军灭了,我也能去天穹之钻广场,找到陆钧的雕塑,告诉他,他可以瞑目了。” 祈言想起来:“你明明说你跟陆钧将军同姓是巧合。” 被当面揭穿,陆封寒眉一挑,改捏了祈言的鼻子:“记这么清楚?” 祈言没躲,只带着鼻音申辩:“我记忆好。” 怕把祈言捏疼,陆封寒松了手,见鼻尖有点红了:“一碰就红,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祈言别开视线,低声说了句:“你才不会欺负我。” 七月九号下午五点,澶渊号舰群离港,平宁号主舰没动,维因只带了几十艘中型舰缀在尾巴上。借着这个动静,杜尚率领突击队从另一面离开,前往协助龙夕云。 指挥室里升起与墙等高的虚拟屏,中间是极为详细的多维星图,右下角几个方格里是梅捷琳几人的脸。 几个人把通讯频道当聊天室,聊得相当火热。 陆封寒绷着一张脸听他们说个不停,心想,我上辈子说不定是个哑巴,这辈子身边才出现这么多话唠,帮我把我一辈子没说的话补回来。 没过多久,通讯频道里声音一静,接着是梅捷琳兴奋的声音:“开始了开始了,唐纳这次是把他手底下的大将派出来了,刺激!维因,帮我盯着后方,诸位,炮口给我预热好,肥羊来了!” 与此同时,破军也开始汇报探测系统反馈的数据。 “编号Y819跃迁通道出现高密度热量信号,预判,主力舰一艘,距脱离跃迁通道共2分11秒!请梅捷琳小姐注意。” “这称呼听着不错。”梅捷琳这辈子甚少被人称作“小姐”,听着觉得挺新鲜,感觉自己的名字后面缀上这称呼,瞬间有了勒托名门小姐拎着礼服裙摆去参加晚宴的文静气质。 于是她出口的语气也放得很文静:“来,跟着本小姐冲,一起轰死那群反智的脑残!” 维因在通讯频道里笑到打跌。 不得不说,梅捷琳把反叛军当风筝放的技术实在高超,她领着人在前面跑,反叛军在后面追,她跑上一会儿,就会换个阵列,反身打一阵,等过瘾了,又继续满太空地跑,明明是吨位极为笨重的主舰,却像滑不留手的泥鳅。 再加上破军的协助以及新探测系统的预报,唐纳几面伏击的计划一个都没成,甚至“阴差阳错”的,梅捷琳每次遛弯的位置,都正好能撞上围堵过来的反叛军分支。维因又牢牢护着舰队后方,反叛军半点好处没讨到。 陆封寒见梅捷琳兴奋上了头,进状态了,便分了心思连杜尚的通讯:“跟龙夕云汇合了吗?” “汇合了。不过唐纳将这里守得严实,龙夕云被守军拖住了,我正在解决防御系统。” 看完现场情况,陆封寒拉出突击队这次出战的名单,从头到尾快速扫了一遍,吩咐破军:“连突击队夏加尔上尉。” 三秒后,通讯连接成功。 陆封寒先开口:“我是陆封寒。” 握着操纵杆的夏加尔突然看见一个视频对话框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指……指挥好!我是上尉夏加尔,属突击队歼击舰序列,请指示!” “你把歼击舰换成微型舰,想办法绕过行星防御系统,去把这系统的其中一个基站摧毁,具体坐标已经发给你了。这个防御系统很厚,真要靠炮弹炸,炸一个小时都不一定能炸穿。” 夏加尔还没来得及应下,就听见自己的上官杜尚骂了句粗口:“一个专建军工厂的小行星竟然都舍得放这么好的防御系统,反叛军是钱没处花了?” 夏加尔颇为赞同:“就是,勤俭节约是美德!”说完又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一致唾弃反叛军的时候,转向视频对话框,中气十足地应下,“保证完成任务!” 等夏加尔离开通讯频道,去换微型舰,杜尚不由叨叨:“指挥,你怎么一眼就把他抓出来了,夏加尔才入伍半年。” 陆封寒:“半年又怎么样,我看他都靠攒军功成上尉了,摧毁个防御系统基站,他没问题。” 杜尚小声嘀咕:“年纪小又聪明,我想多训练训练他,再把他往外派的。” 陆封寒听出来,这是惜才了。 “他是士兵,不是上岗都要花几个月熟悉手上工作的办公室新人。刀不磨不锐,不锐怎么见血。” 几句话的功夫,夏加尔重新接入了通讯频道:“报告指挥,已换入微型舰!请指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陆封寒问了句:“怕死吗?” 夏加尔利索回答:“不怕!怕死就不会进远征军了!” 陆封寒记得,在成立日那天的悬浮车上,他也同样问过夏加尔类似的问题,当时夏加尔的回答是——“联盟都成这样了,好像总得有些人去做点什么才行。” “嗯,去吧。” 夏加尔热血上头,右手握着操纵杆,左手利落地朝陆封寒行了一个联盟军礼:“谢谢指挥给我这个锻炼机会!” 杜尚捂脸——也不知道该高兴这么有觉悟,还是该发愁这么没心眼。 不过他也认同陆封寒说的话,玉不琢不成器,更别提是在生死一念的战场上。 他现在所谓的保护,说不定就成了日后夺命的长刀。 而梅捷琳明显是上头了,双眼铮亮,在通讯频道里问陆封寒:“指挥,你留守后方无不无聊?下次一起出战,打个酣畅淋漓!” 陆封寒略走了神,几个呼吸后才“嗯”了一声:“这场我先守着,下场轮换。” 祈言突然出声:“你不开心?” 陆封寒抬眼看过去:“怎么判断的?” 祈言指指自己的嘴角:“你不开心的时候,这里的角度会有变化,我能看出来。” 陆封寒没否认。 见战局朝着预设的方向在走,便闭了通讯频道的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去年差不多这个时间,我带的人全军覆没,厄洛斯号被炸成了灰,空余旗帜和番号。”陆封寒这句话的语气很平。 祈言知道陆封寒说的是大溃败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战场上的意外防不胜防,更别说是因叛徒泄露机密才遭遇的伏击。 这不是陆封寒的错。 从来没有人怪过陆封寒。 但很明显,这是陆封寒心里的一个结。 祈言判断,陆封寒现在的情绪,应该是“自责”,但他无法共情,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 难得的,他由此产生了一种想要恢复情绪感知的急切—— 他想理解陆封寒的情绪,想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 迟疑片刻,祈言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陆封寒面前,斟酌道:“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说完,他伸手想抱抱陆封寒,但角度有点不对,想了想,干脆屈着腿,跪在陆封寒腿间的椅面上,俯身,将下巴枕在了陆封寒肩上。 “将军,你不要难过。” 陆封寒一动不敢动。 脸侧能感觉到祈言柔软的发尖扫过,痒得惊人。 他在尽全力哄他。 陆封寒想,自始至终,祈言从未改变过。 左手扣在祈言细瘦的后腰上,想起什么,陆封寒再看升起的虚拟屏上,视频对话框里,梅捷琳维因一个个的张大了嘴,满脸震惊。 目露警告,陆封寒毫不犹豫地关上了摄像头。 第五十九章 可惜陆封寒关了声音关了摄像头, 依然没能阻止梅捷琳几个把通讯频道当聊天室。 他们开始明目张胆地输文字给陆封寒看。 梅捷琳:“本小姐此刻沦陷在一种即将成为远征军首富的激动中……” 维因:“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杜尚:“兄弟, 苟富贵,勿相忘!” 龙夕云:“附议。” 梅捷琳:“你们见谁赌赢了还带三个拖油瓶分钱的?滚滚滚!” 与此同时, 梅捷琳一边遛着反叛军, 一边还有心思开了个单独的频道,以抒发自己的难言心情:“维因, 我真没看错?刚刚那画面差点瞎了我的狗眼!看来‘远征军第一单身汉’这个名头指挥是不想要了!” 维因由己及人:“指挥应该老早就不想要了。” 梅捷琳一想,也是,但心里总有点酸:“我嫉妒了真的嫉妒了!祈言长这么好看,跟幅画似的,一看就是矜贵小少爷, 我不小心瞄见他的虚拟屏,连串的字符我只在技术部那边看过,又是河对面学校的学生, 老子怎么就没指挥这么好的福气!” 这时,破军再次提醒, 跃迁通道中有高密度热量信号出现。 梅捷琳收了收悲痛的语气, 吩咐舰群改换阵型,同时, 命令澶渊号右侧炮台升起, 激光炮对准跃迁出口,炮膛预热开启, 顺便让守在后方的维因虚晃一枪,将缀在后面的敌军引到一边。 梅捷琳继续见缝插针地叨叨:“你说我现在受个重伤,往勒托一个角落躺平, 有没有可能被人捡回去?” “多半会直接没命。”维因又问,“你刚在说什么福气?” 梅捷琳翻了个白眼:“还能什么福气?我一个打仗的,天天在太空飞来飞去不沾地,谁愿意跟我?右翼准备,3——2——1——开炮!” 舷窗外,巨大的火焰在太空中静静腾起。因没有声音,亦感知不到温度,显得虚幻。 维因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惊讶:“怎么,你不换着男人睡了,想定下来?” “这他妈是我想定就能定的?” 维因真惊了:“你还真想定?” 梅捷琳愤懑不平:“当然想过!你看啊,我一个前线军官,时刻得保持戒备。好不容易碰见个合眼缘的,睡一觉,露水情缘,来去似乎很潇洒。可是,这他妈就一晚上时间,我都还没好好教人花样,天就亮了!” 维因的笑声跟着无数仪器的滴滴声一起传了过来,“哈哈哈睡多个男人是迫不得已,睡一个男人才是你的目标?不对,重点是花样!” 梅捷琳自己也忍不住抬了抬唇角,“算了,老子为什么没这福分?还不是因为反叛军,轰他!” 于是跟澶渊号对阵的反叛军发现,这个舰长不知道临时出了什么毛病,打法比往日里还要凶猛! 指挥室里,陆封寒被抱了一下之后,就拦腰不让人走了。又双手圈着祈言的腰,换了个姿势,把人放到了自己腿上。 完了才问:“这么坐怎么样?” 祈言没有异议。 他不反感,甚至因为隔得极近,心中一直盘旋的不安感如潮水般缓缓退却。 陆封寒轻轻拍了两下祈言的腰,打开单向视频通话,这样一来,梅捷琳他们在对话框里只能看见他的照片。 此时,梅捷琳正在频道里问龙夕云和杜尚:“我这边遛得没劲,要是没问题,我动手了?” 龙夕云:“守军解决得差不多了,杜尚?” 杜尚接话:“行星防御系统四十五秒后关闭,你们到我这里集合。” 梅捷琳听完:“好,那我开始了!” 祈言听完,不明白梅捷琳是要开始干什么,但三十秒后,他就彻底清楚了。 只见星图上,突然遍地开花似的出现大片黄色光点,在黄色光点消失的同时,代表反叛军星舰的光点也随之消失了大半。 陆封寒暂时闭了音,给祈言做讲解:“黄色光点是引爆了的闷雷。” 祈言一听就懂,再加上记忆力绝佳:“梅捷琳在遛反叛军的同时,沿路布置下了闷雷。只等敌方失去警惕后,带敌方入阵。随即借助爆炸前的一小段时间,全速脱离爆炸圈?” “差不多,梅捷琳出发前特意去技术部走了一趟,她布下的这些闷雷,只在引爆前的十几二十秒会被反叛军的监测系统检测到。 这时间虽短,反叛军想急退也很容易,但她遛人不是白遛的,趁反叛军一个个的都被她‘放风筝’放得暴躁,悄悄就将‘出口’都堵死了,反叛军不得不憋在阵中,里外被炸个彻底。” 陆封寒让祈言看,“爆炸后,敌方的中型舰和主舰没受到多大的损伤,不过如歼击舰、侦察舰,通通被炸没了。战力迅速被削弱,对士气也是巨大损伤。 这种半残的情况下,敌方主将会担心梅捷琳是否还有别的埋伏,谨慎收拢舰群,束手束脚。而梅捷琳这边气势正值巅峰,接下来就是踩着脸打了。” 祈言看向另一边:“这支反叛军也无法抽身去支援军工厂。” “没错,龙夕云一过去,就先放出了信号干扰器,阻拦军工厂发出的求救信号。随后在限制时间内,解决守军,同时破坏行星防御系统。在信号干扰器失效时,唐纳会收到求救信号,但已经来不及了。” 祈言:“因为龙夕云他们已经转攻为守?” “对,如果只有龙夕云,攻下来守不住。但杜尚去了,江陵号虽没动,突击队都在,守一个小小的行星还是没问题。” 这也是陆封寒命令杜尚协助龙夕云的原因。 “另外,唐纳手下的人有固定数字,首战消耗了不少,这次也投入很大,留守的人不可能多。假如唐纳选择支援正面战场,那就相当于完全放弃了军工厂。如果他选择支援军工厂,很容易一时半会儿抢不回控制权,那么,梅捷琳在正面战场取胜后,转头就会去军工厂帮忙。” 陆封寒望着星图,“不知道唐纳会选择断一只手还是伤两只手,虽然无论怎么选,都已经失去了战局的主动权。” 通讯频道里,梅捷琳双眼明亮,下达命令时又很冷静,只有在敌方的主舰被炸断了后三分之一舰身时,她才嗤笑一声:“呵,光屁股秃毛鸡!” 与此同时,一个对话框接入,夏加尔兴奋得尾音都快劈了:“报告指挥!我找到敌方的新武器了!圆满完成任务!” “不错,”陆封寒回答,“不过要等你活着回来了,才是真的圆满完成任务。” 视频对话框里,夏加尔眼底像燃着火苗,朝陆封寒行了一个军礼:“是!一定完成任务!”手还没放下,又忍不住笑着咧了嘴。 祈言将对话框里的人和记忆中的做对比,总觉得短短半年,夏加尔和在第一军校上学时有了很大的不同。 转念又想,不仅是夏加尔,叶裴,蒙德里安,也都有了一点变化。 看着战局,祈言又问陆封寒:“敌方是不是不会增兵了?” 音频没关,通讯频道里的几个人也听见了,梅捷琳接上话:“唐纳那个缩头乌龟,胆子小得还没我耳洞大,谨慎地步子迈大了都怕扯着X,肯定正在催他的人赶紧撤!” 维因迅速拆台:“梅捷琳,你有耳洞吗?” 梅捷琳暴躁发言:“滚,信不信一槍给你穿个耳洞?” 维因眼睛一瞪:“兄弟,要不要这么狠?我耳朵现在已经开始痛了!” 梅捷琳懒得再理维因,火速下令:“对面要开撤了,拦下来!人可以走,补给舰必须留下!不仅要赢,还要够本!” 维因:“见者有份?” 梅捷琳丝毫不近人情:“补给舰前无兄弟!最多给你看一眼。” 陆封寒被吵得耳朵疼,深觉好好一个通讯频道,仿佛成了说双簧的舞台。 不,这舞台太小,容不下他们的精彩。 澶渊号舰群回航时,技术部的人开始赶往才打下来的军工厂,去研究反叛军的新武器。而文森特已经把二次胜利的稿子写好了。 “《勒托日报》那帮主笔不太行,抓不住精髓,还不如我自己动笔!” 陆封寒把文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准了,“行,递到《勒托日报》。” 获得认可的文森特心满意足地拿着稿子去联系主编,在门口正好撞见准备进门的梅捷琳和维因。 维因堵着文森特,小声问:“还是不是兄弟了?这么重要的情报竟然都不透露!” 文森特一脸茫然:“什么情报?” 维因用气声,生怕有别人听见:“事关成为远征军首富的情报!” 文森特眼睛睁大:“什么情报这么厉害?我一搞情搜的都不知道!快,说给我也听听,要发财一起发财!” 维因皱皱眉,以多年交情判断出,文森特虽然一直在勒托,但还真不知道指挥跟祈言是坐大腿的关系。 想了想,坑谁不如坑兄弟:“你可以走了,什么情报都没有。” 站一旁的梅捷琳抱着手臂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指挥室的门再次关上,陆封寒不等两人坐下:“抓紧时间整休,技术部把反叛军的新武器研究出眉目后,就直接去找唐纳的麻烦。对了,维因,你给文森特传话,让他把定远号召回来。” 等梅捷琳和维因来复命后,又急急匆匆地赶去处理战后事宜,祈言才问:“找麻烦你要亲自去吗?” “嗯,唐纳现在只剩残兵,士气衰落,正是彻底剿灭的好时机。前两场仗都是试水,试水结果是,可以尽快一战,胜率很大。” 陆封寒跟祈言说话时,语速自然地缓下来,“你要不要回白塔?” 知道陆封寒是顾及他的安全,祈言摇头:“我跟着你。” 这一刻,陆封寒眸色骤深。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占有欲被完全满足的愉悦感全然充斥在他的血管里,蔓延至全身,这种感觉甚至难以用语言描述。 陆封寒不由想,祈言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只是半个违禁品。 左右他的情绪,掌控他的心跳。 有通讯接入。 祈言回到角落的沙发里,打开虚拟屏,查看才结束这场仗里新探测系统的具体运行情况。 虚拟屏出现的视频对话框中,技术部的负责人洛伦兹穿着白大褂:“指挥,初步看了,给我十五个小时,能解构。” 陆封寒就像最刁钻的甲方,眼都不眨:“十三个小时,再提交一份应对报告。” 洛伦兹习惯了陆封寒的压榨,略思忖就回答:“可以。” 报完正事,洛伦兹还不忘嘲讽两句反叛军的行径:“天天以科技大毁灭为靶子,嘲讽联盟发展科技是挑战神的权威,这个军工厂里,也没见他们安安分分地等着神赐给他们炮台炸弹。” “明里反对联盟发展科技渎神,暗里以科技加重神权,把所有科技成果都称作‘神赐’,将神抬至高绝,再以神的名义施行独裁统治,反叛军老手段了。”陆封寒又吩咐,“里面能用的让杜尚他们运回来,不能用的堆一起炸了。” 杜尚在画面之外应声:“明白!看见了就是我们的,绝对半根毛不给敌军留!” 这时,个人终端提示收到信息。陆封寒点开,是文森特发来的,让他记得更新抚恤金申请表的内容。 抚恤金申请表是联盟每个在役军人都会拿到的表格,军人在前线,死亡并非罕见,陆封寒没有家属,以前都直接备注,如果有一天他战死前线,他的那份抚恤金直接充公。 顺便连墓志铭也想好了。 此时,心情却有些不一样。 他的视线不由落到了祈言身上,几秒后回了句:“不填了,我放弃抚恤金。” 文森特没明白,多问了句“为什么”。 这三个字把陆封寒问得心绪不息。 他想起成立日当天,弹出逃生舱时祈言咬出血的下唇。 想起接通伊莉莎的通讯、听完一字字一句句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的钝痛。 想起在舰桥上见面时,祈言那句“将军,你好”,以及递过来的如握雪般浸凉的手。 陆封寒心想,如果真要说理由—— 我的命,从今往后,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第六十章 见陆封寒没回答, 文森特没有继续追问,又提了另一件事。 “指挥,这几天忙着打仗, 我差点忘了怀斯还在审讯室关着,不过怀斯至今跟蚌壳似的, 嘴闭得死紧, 您看?” 这倒是在陆封寒意料之中。 他靠在椅背上:“闭不了多久,让看守他的人聊聊这次又打赢了, 再提两句刚抢下来的军工厂。” “阴险!所以指挥你这几天都不搭理他,是想让他认识到自己的情报可有可无,再让他知道反叛军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等反叛军把他弄出去这种念头是痴心妄想?”文森特越说越激动,“对对对, 一枪崩了他,才是太便宜他了!就该让他在审讯室里关着受受罪!” 陆封寒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随厄洛斯舰出跃迁通道时兜头砸下的炸弹, 通讯频道里无数只来得及示警便再无音讯的人,眼神冻着薄冰, 嗓音依然清淡:“嗯, 怀斯曾经以为自己掌握了远征军的权柄,可以玩弄无数人的生死, 勾结反叛军, 认定联盟一定会被颠覆。” 文森特迅速接话:“没什么比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成为阶下囚,生死握在别人手里, 每天担惊受怕,还发现老东家一败再败更扎心的了!” 不等陆封寒的命令,“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便切断了通讯。 四个小时后, 审讯室传来消息,怀斯要求与陆封寒当面谈话,陆封寒拒绝,指了文森特过去。 又过了半小时,文森特拿到了名单。 陆封寒把龙夕云叫了回来。 特勤部队的队长龙夕云依然一副联盟欠他工资的阴沉模样,甚至因为见了血,身上还多了几分冷煞的气息。 他站定后行了个军礼,等陆封寒下命令。 “怀斯给出了一份名单,其中大部分都在我回来前的筛查中处理了,漏网之鱼我已经发到了你的个人终端。你动静轻点儿,别给他们互相沟通的机会,把这些人带走后,单独关押,让每个人都把自己知道的上线、下线、同伙写出来。都写完后,相互对照,告诉他们,故意隐瞒的人击毙,全数揭发的人立功。” 龙夕云眉梢到眼尾的位置,斜斜划着一道伤疤,衬得眼神很凶——明明以联盟的医疗技术,伤口通常都不会留疤,就算留了,也能祛疤无痕。 他听明白了陆封寒的意思:“囚徒困境?” “对,他们不会完全信任彼此,会更倾向于尽己所知揭发同伙,而不是同时隐瞒。”陆封寒手指敲在桌面上,声音很沉,“我心中对怀斯提供的名单存疑,这种方法费工夫一点,不过能查漏补缺,也避免冤枉无辜。” 陆封寒直视龙夕云,“交给你办。” 跟随陆封寒几年,龙夕云清楚陆封寒这种标准的丛林野兽,决不允许自己的地盘里存在沾了“别的”气味的人。更别说还背叛并祸及人命。 他话不多:“是!” 陆封寒颔首:“尽快,最好在下场战事之前。” 龙夕云敬了个军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指挥室。 祈言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目睹了陆封寒作为远征军总指挥的日常。 无数通讯被破军不断接入,通常不存在间隔,前一段通讯谈完里斯本星战线的布防,后一段通讯立刻转场到技术部听工作汇报、做指示。 祈言原本只分心注意着对方的动静,没多久,不由停了手上的事情,左手撑着下巴,歪在沙发里,静静看着陆封寒。 现在的陆封寒,跟他记忆中在勒托的陆封寒有一点区别。 在勒托的陆封寒,每一天的生活都非常简单且规律。而作为总指挥的陆封寒,需要考虑如何用最少的人布最长最严密的防线,需要反思刚结束的战事,以在下一场仗中缩小伤亡率,需要分析战局,推算敌方将领手中还有多少兵多少炮…… 祈言任何一个细微的角度都不愿错过,想将这个人的每一面都记下来。 等通讯切断,陆封寒抬眼就见祈言正看着自己发呆,他不由笑起来:“回神了。” 祈言眨眨眼:“什么?” 见他整个人罩在自己的外套里,陆封寒起身走近,捏了捏祈言的脸颊:“该回去睡觉了。” 祈言坐久了,双腿微麻,起身时下意识抓了陆封寒的手臂才站稳。星舰上昼夜之分不明显,对时间更是失去了敏感性,祈言闻言看了个人终端,才发现已经快凌晨四点了。 他回答陆封寒的话:“好。” 陆封寒不由开口:“不要我说什么都回答‘好’,会吃亏的。” “好。”祈言答完,顿了顿,又解释,“我不想拒绝你。” 他又试图分析这种心理,最后只得出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我潜意识里不愿拒绝。” 陆封寒唇角噙着的笑意倏然加深。 心里清楚,祈言说的话都是在单纯地分析问题、阐述结论,但陆封寒依然有种饮下了一杯甜酒的错觉。 祈言回到房间,洗漱完准备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减药了的原因,心中有些许不安,完全没有睡意。干脆拉开虚拟屏,把这几天生出的凌乱无章的想法写下来。 隔了两个小时,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黏人,但仍忍不住问破军:“将军现在在干什么?” “在指挥室开会。五分钟前,龙夕云先生向将军递交了一份名单,随后,将军召集了几位舰长商议。” 破军尽职尽责地转达陆封寒的话,“将军不知道您还没睡,嘱咐说,您醒来后将进行第二次减药,不要害怕,没关系。” 听见“害怕”这个词,祈言有几秒的怔忡。 陆封寒很清楚,他已经失去了情绪,当然也不会感到“害怕”。 可陆封寒依然会叮嘱他,别怕,没关系。 注意力再无法集中,祈言发了会儿呆,下床出了房间。 他住的地方在总指挥休息室隔壁,开门出去时,外面一个人也没有。祈言想起什么,问破军:“叶裴和蒙德里安在指挥舰上吗?” “在,他们正在技术部旁边的休息室里吃早餐,您是要去找您的朋友吗?” 祈言点了头。 蒙德里安看见祈言,有些惊喜,原本懒洋洋趴在桌面上的叶裴反应更夸张一点,腾一下站起来,笑容灿烂:“祈言,你怎么过来了!”又连忙问祈言想不想吃什么。 陆封寒觉得他太瘦了,监督他吃三餐监督得很尽心,祈言把“营养剂”三个字咽回去,“我要一份套餐。” 叶裴在点餐的仪器上按了按,没多久,祈言要的套餐就被送了过来。 三个人围坐同一张桌子,叶裴看看祈言,又看看蒙德里安,眼神明亮:“特别像回到了图兰学院!”她用勺子戳了戳盘子底,“不对,也有不像的,比如整个远征军,第一军校毕业生真的太多了,来来往往全是河对面学校的人!” 如果说图兰学院向联盟各处输送高素质人才,那么,第一军校几乎是口对口对接军方。例如远征军中高层军官里,曾在第一军校上学的人占了近半数。 叶裴又指了指自己眼下的青影:“昨天晚上被疯狂的上司押着进行了一晚上的头脑风暴,以前不懂事,现在才知道,傅教授在研究组里布置的那些任务,简直轻松到爆!” 祈言吃了一口套餐里的米饭:“熬夜是因为从反叛军军工厂运回来的新式武器?” 见祈言知道,蒙德里安解释:“是的。指挥下了命令,十三个小时内,将新武器彻底弄清楚,所以昨晚技术部全员熬夜。我和叶裴现在轮换出来吃早饭,吃完回去继续。” 叶裴小声道:“不过我觉得,就算指挥不下这个命令,按照我们部长军工科研狂魔的属性,肯定也会押着我们熬夜!” 蒙德里安深以为然。 叶裴又道:“虽然任务强度很大,上司很疯,不对,技术部所有人都很疯很拼命,危险系数还高,但我其实挺喜欢在远征军的。” 她嗓音弱下去两分,“虽然做不了太多事,但会有种……我在为联盟所有人的明天尽自己最大努力的感觉。” 说完,叶裴又觉得自己好像矫情了,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每次睡觉前,总忍不住想这些问题。” 她歪着头看看认真吃饭的祈言,觉得祈言跟从前好像没什么变化,又不由地自语,“也不知道在勒托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夏知扬从外观黑漆漆的悬浮车上下来,大步走进家门,沙发上,他妈妈正在看新闻。 往沙发上一坐,夏知扬伸手捞了一个红色雾果在手里抛了抛,瞥了眼新闻画面:“这些新闻太没意思了,只敢说说哪里下了雨,哪里天气好,别的半个字不敢提。” 说完,他沉默下来。 不止新闻不敢提别的,连普通的聊天,大家也对许多词汇讳莫如深,因为他们不能确定,是否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正监视着他们。 就像反叛军派了老师进图兰学院,给所有人讲神学课程,还往规章里加条例,一旦神学课分数B等以下,就会被开除图兰学籍。 所有学生都觉得不可理喻,政治不得干涉学术,但这条规矩依旧颁布施行了。 而曾经高声反对开设这门课程的学生,已经很久没有消息。 夏知扬咬了一口雾果,没尝出什么滋味,甚至还有淡淡的苦。 成立日那天,他说服了父母离开勒托,但半路上,他的父亲认为,如果反叛军真的占领了勒托,他们一走了之,倒是能保全自身,但那些走不了的为夏家产业工作的人,则会面临困境。 最终,一家人达成一致,留在勒托。 事实证明,他父亲做下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现在的生活像被封去了五感,死水一样,但有他父亲这根主心骨在,即使反叛军当政,夏家的产业依然没有倒塌,那些为夏家工作的人,也能得到稳定的薪酬支撑生活。 夏夫人见夏知扬有些心不在焉,小声说了句:“有新消息了。” 夏知扬猛地回神,捏着只咬了一口的雾果,甚至有些紧张:“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父母有隐秘的信息渠道,在反叛军全面封锁的情况下,能时不时地拿到一些外面的消息。 像头顶遮天蔽日的巨石被破开一丝缝隙,能于窒息中透两口气。 夏夫人将两张纸递给夏知扬看。 夏知扬接过来,发现是《勒托日报》的纸质版,以前只看过电子版,再看纸质,有些不习惯。 但只读完标题,夏知扬就顾不得习惯不习惯了。 他快速将内容扫完,捏着纸张的手指收紧,又仔仔细细地从头将每个字慎重看过去。 “赢了?” 夏夫人眼睛有些红,细声细气地回答:“赢了,连着两场仗都打赢了,战线已经推到了里斯本星。” 他妈妈会无顾忌地跟说这些话,明显是家里开了能暂时扰乱监听的波段,短时间内说话能自由一点。 夏知扬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长时间以来的压制,让他比以前沉默了许多。可这个时刻,他总想说点什么话,来来去去,最后只说了四个字:“赢了就好。” 夏夫人点点头,“你爸爸得到的消息,远征军总指挥死而复生,有他在,前线能抵挡住。聂将军在奥丁星,已经跟霍奇金正面抗衡。” 她几番心绪交织,“总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希望的。” 夏知扬也点头:对。“ 夏夫人又嘱咐:“在学校,有些课程好好学,认真上课,像教你信神的课,大致敷衍过去就可以了。” 夏知扬刚听完打了胜仗的消息,心情好了不少,语调也有了从前的两分轻松:“知道,您放心,我没那么轻易被忽悠,我的偶像可是Y神!” 无数光年外,如群山般的星舰于宇宙中静静漂浮。 叶裴和蒙德里安吃完早饭后,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祈言按照减量吃完药,原路返回自己的房间。 走到门前时,他迟疑几秒,脚步转了个方向,站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前。 破军提醒:“将军还在指挥室,没有回来。” 祈言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想起陆封寒在给他剪指甲那次,就将进出的权限给他了。 尝试着扫了一下个人终端,“嗒”的一声,门开了。 祈言没有贸然进去,而是问破军:“我在他不在的时候擅自进去,将军会不会生气?” 情绪的缺失,让祈言有时候无法把握分寸。他不确定什么样的行为让人开心,什么样的行为会惹人厌烦。 破军回答:“将军不会生气。按照人类的社交准则,擅自进出别人的房间,房间主人会恼怒。但将军允许您随时进入,而且您对将军来说,不一样。” 祈言觉得可能是减药了的原因,他心底生出某种隐约的渴望,促使着他。 轻轻推开门,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陆封寒的房间陈设不多,上一次进来,祈言就已经全部记住了,但他依然观察得认真。 衣柜柜门是半透明的,里面挂着几件远征军的制式衬衫和外套。旁边是设置有淋浴的卫生间,角落放有清洁衣物的净衣箱。办公桌上悬浮的虚拟屏跟上次不一样,正处于休眠状态。 很整洁。 就像住在勒托那栋房子时,陆封寒的卧室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 床头枕头摆放得规整,边沿搭着一件衬衣。祈言照着记忆中的位置,坐到了灰色床单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陆封寒的私人空间,里面充斥着他生活的痕迹,祈言只是坐着,便慢慢产生了朦胧的睡意。 陆封寒上午八点过收到洛伦兹关于反叛军新型武器的反馈,又拉着几个舰长开了一轮会,等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房间时,已是上午九点。 进门时,他低着头,批复了两份后勤部递上来的文件,又收到文森特发来的消息,说定远号已经召回来了。 等反手关上门,陆封寒才发现,房间里的灯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动亮起,依然漆黑一片,室内温度似乎也比平时高。 他手动按了开关。 灯光亮起的瞬间,陆封寒一眼就看见,在自己的床上,有人正蜷缩着腿,怀里抱着一件他的制式衬衣,睡得很熟。 没有盖被子,显出的身形清瘦,因着姿势,一截冷白色的纤细脚踝露了出来,白得晃眼。 破军用弱光在空气中显示了一行字。 陆封寒看完—— 祈言回房间后一直睡不着,到了我的房间后,才犯困睡着了? 让破军将灯光调暗,陆封寒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单膝跪在地板上,手指轻轻碰了碰祈言的侧脸。 平整的军裤在膝弯处有了褶皱。 没想到祈言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惺忪:“你回来了?” “吵醒你了?”陆封寒嗓音极缓,“嗯,我回来了。” 祈言想起自己睡在陆封寒床上,不由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陆封寒看出来,眼神透出笑:“刚刚睡着了?” 祈言“嗯”了一声,犹带初醒的鼻音。 因为隔得很近,他恍惚间,不由又陷在了面前这个人熟悉的气息中,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踏实和心安。 单薄的眼皮又垂了垂,瞌睡深了半分。 “我不会不高兴,你想什么时候来我房间,睡觉,别的,都可以。”陆封寒看着他抱在怀里的属于自己的衬衣,忽地有些嫉妒。 “好。”祈言大脑难得混沌,睡意席卷,无意识地拉住了陆封寒放在床边的衣袖。 心中压制的某根炫被惊动,陆封寒原本对自己的耐心颇为自信,坚信自己可以等到祈言找回情绪。 但这一刻,陆封寒实在是忍不了了。 衣料窸窣,空气温软的房间里,陆封寒反手将祈言拉着他袖口的手压在掌下,倾身低头,在祈言唇角处落下极轻的一吻。 如夏夜的泉水边,蜻蜓点水而过。 掠夺的本性尽数收敛,温柔而克制。 第六十一章 只是唇角一个再浅不过的吻, 却让陆封寒整个人都像脱离了引力控制,连灵魂都跟着漂浮。 可理智回笼,陆封寒又懊恼于半分钟前的冲动。 他稍往后退, 睁开了眼睛。 祈言陷在枕头里,眼中惺忪的睡意仍然浓重——很明显, 刚刚那一吻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 松口气的同时, 陆封寒心口的位置又抽痛了一瞬。 他缓缓将祈言的手拢在掌心里,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祈言的手腕, 以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抱歉,我不该这么做。” “因为我无法理解亲吻的含义吗?”祈言的音质本偏冷,因为睡意,冲淡了几分。他微微仰着头,脖颈线条分明, 双眼由下至上看着陆封寒,认真道,“你可以吻我, 我记忆里你吻过我。” 陆封寒清楚,因为情绪的缺失, 祈言失去了部分判定依据, 才会将记忆作为对照标准,判断“是”或者“否”, “允许”或是“拒绝”。 他握着祈言的手, 捏了两下指节,嗓音变回平日的散漫带笑:“现在不行, 等你把丢失的情绪找回来了才可以,否则就是欺负你了。” 祈言有些无法理解,但选择相信陆封寒的话。 半闭着眼, 他的声音因为困意更显含糊。想了想,又没头没尾地跟陆封寒说了句:“我只允许你亲我。” 说完,再撑不住,眼皮彻底阖上,睡了过去。 陆封寒静静望着睡熟的人,许久后,轻手轻脚地躺上了床。 灯光熄灭,星舰运行产生的白噪音连绵不绝。他按着习惯,在脑子里前后梳理,确定该处理的事情没有遗漏,这才准备睡一觉,养精蓄锐,醒了去端唐纳的老巢。 在前线近十年,陆封寒早就养成了随时随地快速入睡的能力,不过还没等他睡着,就察觉祈言转过身,往他怀里钻。 一时间,记忆中的画面重叠。 陆封寒把人捞过来抱好,一起睡了。 果然是小粘人精。 补了五个小时的觉,陆封寒带着还有些迷糊的祈言去了指挥室。会议桌边只坐了三个人,又隔了几分钟,梅捷琳和维因才打着哈欠开门进来。 杜尚见梅捷琳从坐下开始就一直在打哈欠:“你忙什么去了,萎靡得跟被掏空了一样。” 梅捷琳精神不振:“别乱泼脏水,我可是好兔子,从不吃窝边草。” 余光瞥见陆封寒撕开一包营养剂,喂到祈言嘴边,祈言瞌睡还没完全醒,头挨着陆封寒的肩膀,乖乖张嘴咬着,小口小口喝。 见了这一幕的梅捷琳立刻被气得精神了——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好的福气?都怪反叛军! 等祈言喝完,起身坐到沙发里,陆封寒屈指敲了敲桌面,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了,开会。” “此次行动,杜尚率突击队,以江陵号做前锋,龙夕云领飞廉号防守两翼,梅捷琳、维因,澶渊号与平宁号为中腹,我在定远号断后,埃里希留守指挥舰。” 陆封寒话音落下的同时,破军在会议桌上方放出了舰群虚影。 缩小版的星图中,大小如模型的舰群队列整肃,还用不同的颜色标明了补给舰、护卫舰等随从舰的位置。 视线从在座几人身上一一掠过,陆封寒问:“有没有异议?” 梅捷琳接话:“没有异议,不过我要求澶渊号在前,平宁号的设计人癖好奇怪,好好一艘星舰,给设计成了梯形,舰屁股特别大,跟在后面太阻碍视线了。” 维因瞪眼:“怎么就阻碍视线了?平宁号挡你雷达探测了?还是说你一边全速前进,还准备看看周围黑不隆咚的风景?” 在座的人纷纷喝水的喝水,抠指甲的抠指甲,给他们留足一分钟的时间斗嘴。 不过跟往常差不多,斗嘴四十秒结束,结果依然是维因抱憾认输。 “可以,澶渊号在前。”陆封寒制式衬衫的袖口上挽,手肘支在桌面,“五艘主力舰送唐纳归西,够给他面子了。” 梅捷琳:“等他含笑九泉,还能跟他那些早死的兄弟们吹嘘吹嘘!”她笑容变淡,“林惇应该心情也不错,能先揍着人出点气了。” 她口中的林惇是厄洛斯号的舰长,在大溃败中遭遇伏击后,再没有回来。 太空战争,更不存在尸骨遗骸的说法。 陆封寒又放出一份名单:“里面这些人,这次带出去,就别让他们回来了。” 在座的人都明白,这份名单是由龙夕云最终敲定。名字在列的,或多或少都曾背叛过联盟,没一个干净。不过都是些边缘人物,没有军前处置的必要。 等这场战事结束,报一个“失踪”备案,算是远征军惯例了。 见都已经记清楚,陆封寒又道:“赢了这场仗,就在唐纳的地盘上,给去了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在座几人脸色都有些沉。 这时,指挥室的门从外面被打开,打破了一室气氛。 技术部负责人洛伦兹最后一个到,没坐下参加会议的意思,只顶一对黑眼圈,端着杯热气腾腾的浓缩咖啡站在门口,说了句:“别跟得了狂躁症似的不管不顾往前冲,动力系统看顾着点,要是一个坏得比一个多,技术部的人撂摊子不干,你们自己看着办。” 威胁完,洛伦兹转身,白大褂下摆在空气里划了个旋。 确定人走了,梅捷琳和杜尚对视,嘀咕:“我怎么呼吸发紧呢?洛伦兹太可怕了!” 维因扎心:“因为每次都是你们两个冲得最野,战后的维修申报单最厚!” 梅捷琳和杜尚动作统一地摸了摸鼻子,不搭腔了。 七月十日下午四点,反叛军十一军团驻扎地。 监控室里,执勤的两人正在小声聊天。 “上面因为远征军新出的诡异手段吵几次了?” “谁数得清,只知道军团长发了好几次火。远征军为什么能预知我们什么时候从跃迁通道出来?解析不出,插在对面的桩子更是断联系断很久了,半个消息没有。 我觉得,说不定真是有人在往外泄露消息,不过只是随便想想,现在除非对面总指挥亲口宣布,否则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不楚还怎么打?”说话的人见监控画面如常,确定左右没别人,才小声说,“反正打了也是输,还不如先把那玩意儿搞清楚,我可不想去送死。” 跟他一起执勤的人拍拍他的肩:“刚打完两场,远征军也要休息,我们执勤这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情况。智者那么厉害,智者派下来的‘使者’们也很厉害,一定能弄明白的。” 两人没事做,靠想象力对远征军的新手段猜测了一番,就在这时,监控仪器突然响起尖锐的“嘀”声,提示有异常情况。 两人猛回过神,扑到监控仪器前,只见画面上,代表着高速能源体的红点出现在了监控范围内。 “是不是远征军攻——”话还没说完,只见荧绿色的背景上,大大小小的红点已经连成了片,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而警报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刺耳,血红色的提醒标志一条条弹出,挤满了大半个监控屏幕。 眼前除了红还是红,近十秒的愣神后,执勤的人才惊恐地砸下红色按钮,大声通报:“敌袭!有不明舰队快速接近!” 漆黑的宇宙帷幕下,江陵号在最前,浩浩荡荡的星舰群有如夜色中潜行的暗影,匕首般刺向远处。 通讯频道里,江陵号上的杜尚出声:“对面放出‘千里眼’来探我们的情况,看来过了这么久,终于是发现了。” 陆封寒“嗯”了一声,让破军定位千里眼的位置,传给江陵号附近的歼击舰,一炮解决一个。 “千里眼”是太空战场上常用的远程监探器,能隔着长距离,将画面实时传回。本来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倒不介意这点监探,陆封寒依然让人打鸟似的打下来,只为心理施压。 同时,他下达命令:“再次检测内部通讯是否畅通。” 话音落下的同时,与墙等高的虚拟屏上出现了舰群的影像,无数绿色光点渐次亮起——绿色为畅通,红色则为未接入通讯。 陆封寒:“确定各星舰状态,中控系统自检,远程导弹推进器预热,全员在岗,准备战斗!” 命令落地的同时,远征军所有人已在自己的岗位上站定,舰身搭载的导弹推进器静默无声地齐齐升起,黑洞洞的炮口直指敌方。 当为首的江陵号进入射程范围后,陆封寒发布射击命令:“第一批导弹发射。” 尾音未断,舷窗之外,已经能看见导弹在推进器的助推下,以线成片地砸向反叛军。 爆炸的火焰腾起。 很快,破军汇报:“经中控系统矫正弹道,命中率,79%。” 在星舰中控系统诞生之前,远程导弹一直只能以量取胜,准头实在不敢恭维。 既有太空环境复杂、弹道影响因素多的原因,也是因为,敌方星舰并非失了能源的废铁,只会在原地静止不动。 中控系统出现后,才初步实现了“精确制导”这一目标。 中控系统能够瞬时捕捉太空环境数据,预测敌方目标动向,在导弹脱离助推器前0.1秒,修正弹道,将圆概率偏差缩小至一米范围内,直接命中概率提高至80%左右。 这也是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内,反叛军被远征军压着打,Y则一跃成为黑榜榜首。 只因当时双方远程导弹命中率都只有50%左右,一夜之间,联盟每十枚导弹中,便多了三枚导弹能够命中目标——这个简单的数据放到战场上,极为恐怖。 甚至到今天,反叛军数次更新系统,依然没能追上这一数字,才满心思地想抢夺中控系统源架构。 杜尚的声音再次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对面开始反击了!” 跟在江陵号后面的梅捷琳兴奋开口:“来得好!大家一起打架!” 活像下了课准备去学校外面斗殴的女混混头子。 陆封寒目光定在多维星图上:“转为锥形阵,江陵号为刀尖,两翼升起反导拦截,进攻,破开敌方舰阵。” 通讯频道里率先传来的是龙夕云的声音:“是!” 而杜尚已经一马当先,江陵号舰群尖刀般刺向迎面而来的反叛军。 陆封寒纵览全局,心里有了数,分心看了看祈言,发现祈言正仔细观察多维星图。 荧蓝的光映在他的五官上,像瓷面上了一层薄薄的釉色。 “在看什么?” 跟刚刚发号施令时不同,陆封寒嗓音很轻,像担心吓到祈言。 “将军,我们用的也是千里眼吗?” 陆封寒点头:“没错。” 祈言视线从多维星图上移开:“我有了一个想法,假如我能够制造出一段频率,干扰千里眼传回主舰的画面,例如,澶渊号、定远号、江陵号同时出战,这段频率将回传画面修改为,澶渊号,定远号,以及一艘中型舰。” 陆封寒一听就懂。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段可以影响千里眼回传画面的频率,那么,完全可以做到误导敌方。这个误导很快会被识破,持续时间不长,但某些情况下,极为有用。 不过陆封寒还没答,通讯频道里先窜出几个声音,其中梅捷琳的嗓门最大:“指挥,你去哪里找来的宝贝!” 陆封寒语气危险:“是你能叫的?” 梅捷琳十分识时务地重新说了一遍:“指挥,祈言是你从哪里找来的小天才!” 往后靠在椅背上,陆封寒挑起唇角:“你就算知道了,有用?” 被刺激了,梅捷琳在视频通讯框中,狠狠竖起一根中指。 就在这时,虚拟屏上跳出红色警示,龙夕云的声音随之响起:“反叛军以星舰自爆的方式,强行破开了右翼防御!” 梅捷琳爆了句粗口:“甘愿为神献身的蠢货,真是反叛军特产!” “平宁号调人支援,补上缺口。破军,分析轨迹特殊的敌方星舰,我将两翼炮台的控制权分给你,一经发现,就用激光炮轰,阻止自爆式袭击。” 破军:“好的,将军。” 而计划一次次遭遇拦截的唐纳就不怎么舒心了。 先是出现了能在跃迁通道出口精准堵截他们的诡异手段,现在又超乎想象的,竟能在混杂的星舰群中瞄准他用以破局的自爆星舰,一炸一个准! 再加上军工厂被抢,失去新武器,弹药补给受到限制——这些让唐纳有种被控在对方五指之下的烦躁感。 更让他烦心的是,作为反叛军十一军团,驻地与远征军隔得最近,一直是屏障和防线一样的存在。若被攻破,远征军长驱直入,他必会受到智者重罚。 例如,十一军团前一任军团长没有死在陆封寒手里,战败后逃脱,向智者请罪。 死法可不怎么体面。 有人汇报:“又有三艘小型舰脱离舰队、驶向远征军侧翼时被精准轰炸,前后共三十三秒。” 唐纳心中焦虑,他手里转着两颗金属球,愈发觉得,陆封寒更加难对付了。 对远征军新的手段,他缺失了太多的信息,甚至陆封寒的战略打法也跟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 不知深浅的对手,总是令人不安且心生忌惮。 这一点龙夕云也发现了,他在通讯频道里提到:“指挥,您的打法变了很多。” 陆封寒没有跟人提过自己在晨曦星上的经历,只两句话带过:“因为跟破军玩了上千局战略游戏,你要是有空,也可以试试。” 破军拥有无比庞大的数据库,能够模拟历史上名将各自的打法风格,上千局游戏陆封寒没有白玩儿,但要说他到底从一次次的对战中汲取吸收了多少,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只有日后败在他手下的敌人才知道。 祈言听见这句话,站到陆封寒身边,在桌面下,小指轻轻勾了勾陆封寒的。 勾着不算,还晃了晃。 一个十分隐秘的小动作。 通讯频道还开着,几个视频对话框也没关,除梅捷琳几个外,此时还连着补给舰和几艘侦察舰、护卫舰和歼击舰。 陆封寒觉得祈言这个小动作像一支柔软轻薄的羽毛,在他掌心一划,麻了大半手臂。 第六十二章 通讯频道里, 梅捷琳大剌剌地插话:“打法变了很多,但战略还是一样阴险!先用新探测系统吓得反叛军惊疑不定,接着加深这种恐惧, 动摇军心,顺便截断唐纳的补给。连着两场仗, 不仅成功恐吓, 消耗了唐纳的战力,顺便还摸清了对方现阶段的水准!” 她唏嘘:“幸好我们跟你是一伙的。” 破军出声:“梅捷琳小姐, ‘阴险’意为表面和善,背地里算计使诈不怀好意。我认为这个词并不适用于将军。” 因为这一声“小姐”,梅捷琳难得谦逊:“破军,你觉得哪里不适用?” 破军:“将军表面看起来并不和善。” 梅捷琳笑得气差点没喘上来:“指挥,你看, 破军拥有一双智慧的眼睛!” 破军很有礼貌:“谢谢梅捷琳小姐的夸奖。” 陆封寒认识到,从前单单纯纯的破军也被这群人带坏了。 他不由看向祈言。 祈言疑惑回视,眼眸干净得像泉水。 桌面下, 两人的手指还勾着,陆封寒想, 人不能贪心, 好歹他身边还有祈言这方净土。 通讯频道里,几个人嘴仗不停, 正事也没有耽误。 在破军又精准点爆了八艘试图靠近自爆的敌舰后, 对面终于停了不入流的小手段。 冲在最前的杜尚在频道内招呼了一句:“反叛军的前锋畏畏缩缩不敢上来,这他妈乌龟壳子里是有磁铁吧, 吸着不让探头呢?梅捷琳,来组个队,我去晃两圈勾引勾引, 一旦从壳里探出来一点,你就猛打!” 梅捷琳马上应下:“没问题!” 龙夕云搭腔:“等你把对面勾出来,我带一支队伍斜插进去,切了他们后路。” 杜尚:“都是兄弟!” 龙夕云:“收缴上来的补给——” 杜尚立刻改口:“不提补给,我们还能勉强当兄弟!” 同时,太空帷幕下,杜尚指挥着江陵号假装躲避斜飞而过的导弹,“不小心”进入了敌方前锋的射程范围,接着又假装躲闪不及,舰尾被袭来的激光炮擦过,外装甲层上留下了一道焦黑。 颇有些狼狈的,江陵号掉转舰首急往一旁撤,包括护卫舰、歼击舰在内的整支舰队齐齐动作,队列弯曲,试图脱离射程范围。 反叛军前锋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一直谨慎龟缩的舰队终于像欲啄人眼的秃鹰般,朝江陵号张开了尖锐长喙! 电光火石间,澶渊号及其随从舰将动力系统拉到了最满,犹如长刀淬火般疾疾袭来,粒子炮开道,一个瞬息,便将缀在江陵号后方的敌舰轰了个灰都不剩。敌方舰列里甚至出现了一块空白,像断了头颈的秃鹰。 就在反叛军还没来得及判清局势时,龙夕云率领歼击舰序列已至,寒光灼目的箭矢般,直插中腹!随即舰首齐齐九十度后转,激光炮不要钱似的扔出去,无声的爆炸后,只剩七零八落一片残骸。 反叛军的监控屏幕上,原本连成鹰形的阵列眨眼间,便失去了“头部”与“胸腹”,只剩双翼与尾羽健全。 一切不过只在呼吸之间! 唐纳“噌”地起身,面色铁青:“怎么回事?” 汇报的人骇白了脸:“报告!澶渊号舰群来得实在太快,撤退不及,后面又有歼击舰队断路,前锋无法往后退避,后方也无法往前支援!” 越到后面声音越小。 没敢说出的话是,敌方士气如此之盛,我方说得好听点是谨慎,不好听就是惧怕不前,打不过的。 见舰群被冲散,半分钟里竟然都没有恢复阵列的迹象,唐纳接入所有频道,厉声道:“任一人敢避而不战,全编队连坐处死!” 定远号上,陆封寒看着虚拟屏上的多维星图,下达指令:“杜尚和梅捷琳,维因和龙夕云,转V型包围,各自将敌军两翼合围,导弹助推器通通立起来,烧烤鸡翅膀,懂?” 梅捷琳笑嘻嘻地高声回应:“明白!” 龙夕云也应下:“是!” 陆封寒眼底映着星图上虚拟的星光,“围严实了,一艘敌舰都别放跑。” “没问题!”杜尚多问了句,“指挥,唐纳你亲自动手?” “嗯,我亲自解决。” 唐纳正在思考是奋力一拼还是撤离战场。 他的副官站在他身侧,视线直直向前,隐蔽提醒:“军团长,您可以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前锋被远征军灭得干净,两翼也已经被远征军包围,他位置最后,尚有喘息时间,但只要他被纳入远征军的射程范围内,就会变成明晃晃的靶子。 副官见他还在犹豫,继续劝道:“战势已成定局,您却还能东山再起。” 他将“输定了”三个字说得委婉。 唐纳有他自己的考量:“上一任军团长的结局大家都清楚,我并非智者的嫡系亲信。” 副官听懂了他的顾忌。 不像第三军团、第六军团的军团长一样,深受智者的信赖,唐纳虽然在去年两场大战中,越过里斯本星战线,陆续夺下了都灵星和约克星,但功不抵过,他依然无法承受智者因战败升起的怒火。 他会死。 甚至不怎么体面地死。 纵然智者将“神爱世人”和“神的宽容”挂在嘴边,但唐纳很清楚,智者可没有所谓的宽容。 副官是唐纳心腹,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可以不回去。” 唐纳骤然向他看去。 这一瞬间,唐纳思考了很多。比如暂时躲避风头,以后回去时可以以误入时空乱流为借口,或者跟星际海盗谈成合作……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迅速后退,脱离战场!” 下属疾声问:“是否需要召回残部?” 唐纳神情冷酷:“时机紧迫,顾不上他们了,我们直接走!” 下属想说什么,但长时间以来的畏惧令他没敢反驳上官命令:“……是。” 一旦确定撤退,唐纳焦虑感就轻了些。 “两翼的舰队能帮我们挡一挡远征军,实在不行,把随行的护卫舰顶上去,也能当人盾作掩护,主舰撤出战场是没问题的。” 副官点头应是。 就在这时,整个监控屏幕上一片红光,有声音高喊:“敌袭!已进入射程范围内!” 唐纳声带发紧:“定远号?” “不是定远号,是中型舰舰阵!从侧后方迂回袭来,那边有陨石带,干扰了雷达探测!” 唐纳松了口气——只要定远号没来,陆封寒未亲自出现,他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定了心思:“护卫舰在后,用导弹打击,掩护主舰撤离!” 命令下达后,他意识到不对。 如果澶渊号和江陵号围攻左翼,平宁号和飞廉号围攻右翼,那么,断后的定远号不可能停在原地。 按照陆封寒的作战习惯——从不怕死,次次都冲在最前。 也就是说,陆封寒肯定来了! 他气管一缩,高声嘶哑道:“再查!定远号说不定在中型舰群里!” 命令还没说完,脚下的星舰突然震荡! “报告!主舰遭受高能粒子炮攻击!右翼炮台被毁!请指示!” “报告!遭遇敌方火力打击,防御出现裂缝!请指示!” 高能粒子炮? 在一片喧哗中,唐纳的大脑费力运转。 高能粒子炮只有主舰才能配置,中型舰根本承担不住,这就意味着—— “是陆封寒!报告!攻击来自定远号!护卫舰已失联,舰尾损伤严重!动力系统受影响!请指示!” “陆封寒”三个字被喊出来,空气都是一滞。 舰身灰黑的定远号有如冥河上飘荡的渡船,而陆封寒,则是令人心生战栗的死神。 没有谁会忘记,上一任军团长曾夺下一颗珍稀矿星,随即命人将所有矿工尽数虐杀。不出两日,陆封寒率舰队亲至,不仅抢回了矿星归属,更是逼得前军团长无人无舰,满身狼狈地带亲卫仓皇逃离。 前军团长曾试图跟陆封寒讲和,说数千矿工,不过草芥,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 陆封寒淡淡回复,我联盟公民,没有谁的命是草芥,血债,都要拿命偿还。 也是那一次,陆封寒下令“清舰”——清空每一艘敌舰。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陆封寒”这三个字都浸着浓重血色,甚至念出来,也能闻到血腥气。 视频通话强行接入舰中。 画面里,陆封寒唇角讥讽:“一年没交手,唐纳军团长依然没什么长进,只知道用人铺路,供自己逃命。” 唐纳握紧座椅扶手,心中恼怒。 这人意图太过明显了。 想用一句话,让他阵前哗变? 可转过视线,却发现周围的下属俱低着头别过脸,看不清神情。 陆封寒不再废话:“我以前就说过,血债,总要用命偿。你在跃迁点出口伏击时,应该已经做好了我来寻仇的心理准备。” 他双眼沉如古井,语气轻描淡写,命令:“发射。” 三秒后,隐在中型舰后的定远号由中控系统校准炮口,接连两枚高能粒子炮发出,如彗星般坠向敌方主舰! 一枚彻底破开防御和装甲。 一枚将整艘星舰炸成了灰烟。 无声的爆炸。 层层火光映在定远号深灰的舰身上,像日落夕照,又像朝阳。 尘埃落定。 几分钟后,通讯频道里,梅捷琳朝向摄像头,后背抻得笔直:“报告指挥,任务已完成!” 同时,龙夕云、维因、杜尚也接连报告已完成任务。 爆炸后的残骸在太空中静静漂浮。 陆封寒在全频道内下令:“远征军全体集结。” 无数星舰在硝烟和碎片里穿行,于沉寂中列阵在一处,犹如不可穿透之盾。 留守指挥舰的埃里希汇报:“怀斯·查德威等十七人,背叛联盟,泄露机密,已全数击毙。” 苍茫星海中,以黑暗为幕,以不知名的遥远恒星为缀,远征军所有星舰犹带炮火痕迹,昭示方才经历的鏖战。 尚有余温的炮口接连升起。 在一声令下后,无数枚导弹齐齐升空。 火光灼目。 陆封寒沉声命令:“敬礼!” 群舰之上,无数人在同一时间,身着白色军装,军靴后跟相碰,绷紧手指。 于群星之间,告慰英魂,昔日溃退千里之耻,今以胜利血洗。 安息。 定下驻地后,陆封寒要求统计牺牲名单,并汇报战损情况。 “江陵号为前锋,动力系统受损,已报技术部,损失护卫舰六艘,中型舰三艘,侦察舰四艘,歼击舰十一艘。略受战损的星舰未计入。” “澶渊号舰首受损25%,护卫舰损失四艘,歼击舰三艘……” “平宁号主舰完好,护卫舰……” “飞廉号……歼击舰损失二十七艘。” 陆封寒最后开口:“定远号主舰完好,护卫舰损失两艘,中型舰损失三艘,歼击舰损失九艘。” 汇报完后,梅捷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完了,等回去,肯定又要被洛伦兹一阵冷眼。怂就怂,我决定半个月内都绕着技术部走!” 杜尚叹气:“一样一样,有难同当,一起绕。” 沉默片刻,梅捷琳突然开口:“还是这样的仗打起来舒服。得了命令,就一心一意闷头往前冲,上去就是对轰。因为知道,无论左右还是后背,都有人帮忙护着,绝对不会出现冲到一半,背后挨了一炮的情况。” 陆封寒知道,她说的是大溃败之后的情况。 维因接话:“谁不喜欢呢?我就会打仗,玩儿心眼我搞不定,当时内部是敌是友分不清楚,谁都有可能捅你一刀。龙夕云还让我跟怀斯演戏,指挥,你知道的,第一军校真没教过表演课!” 龙夕云斜睨他一眼:“让你演个哑巴就这么难?” 梅捷琳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 等跟留守指挥舰的埃里希通讯后,又安排好最新的布防,陆封寒关闭通讯频道,松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 再看向安置在一旁的沙发——他处理战后事宜的这段时间里,祈言个人终端的虚拟屏依然亮着,人却已经戴着静音耳塞,睡着了。 明知道祈言听不见,陆封寒还是放轻了脚步。半跪在沙发旁,陆封寒凑近,隐约嗅到了一股雪夜的清冽气。 祈言在这时醒了过来。 他半阖着眼,拉过陆封寒的手掌枕在脸下,咬字有些不清楚:“要去图兰上课了吗?” 陆封寒眼角倏然间流露出零星的笑意,想说“你又记错了”,但又想,仅仅只是这一刻也好,让祈言不用想起从前发生的生离死别。 他粗粝的手掌盖住祈言的眼睛,低声安抚:“睡吧,我陪你。” 第六十三章 战事后总会迎来一段无比惬意的休闲时光, 梅捷琳难得睡了个整觉,溜达去厨房,准备找点除营养剂以外的吃的, 解解馋。 几个舰长的房间隔得不远,她没走几步就碰见了维因, 靠多年默契, 通过眼神确定好对方此行的目的地,一起往厨房走。 通道内没几个人走动, 不是在岗或被外派,就是还在睡觉。 维因问梅捷琳:“你什么时候启程?” 反叛军十一军团被灭,理所应当的,战线又往前推了一大截。陆封寒已经分配好,几个舰长各自有一片星域需要带队巡视。 一是把游离的残兵清剿干净, 一是核对星图,例如哪里多了粒子风暴,哪里的恒星有活动的痕迹。巡视途中, 顺便还能实地调整布防。事情不麻烦,可也不少。 “找点吃的再走, 天天喝营养剂, 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梅捷琳眉间有点躁,“我昨晚还在想要不要找指挥申请申请, 等我巡视完, 能不能往南十字大区溜一圈,落个地, 呼吸一下纯天然的空气。” 维因一听就懂:“你是想找个男人睡吧?” 梅捷琳摸摸鼻子,又理直气壮:“上战场太消耗人了,脑子里每条神经都绷得死紧, 我需要纾解!需要休息!需要释放压力!” 维因不是很懂:“到重力训练室窝两天?” 嫌弃地撇撇嘴,梅捷琳有一套自己的审美:“肌肉太厚会丑,影响床上的视觉审美,我现在刚刚好。” 两人正说着,厨房门向双侧滑开,梅捷琳看清里面的情景,脚下一个趔趄,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我出门忘带眼珠了?” 维因也震惊:“指挥怎么在这里?我们走错路,走到指挥室了?” 全指挥舰皆知,陆封寒在生活上向来没多少品质追求,营养剂营养膏换着吃,能从一月一号吃到十二月三十号,期间连拿土豆泥罐头到厨房热一热都懒得。 梅捷琳喃喃吐出四个字:“……真是见鬼了。” 这时,破军的声音突然响起:“请问您在哪里看见了鬼?” 陆封寒安慰破军:“他们开玩笑的,没鬼。”说完转头望向立在门口的两个人,手指往上指了指,“他害怕。” 梅捷琳有五秒的凝噎。 出现在厨房的总指挥,以及,怕鬼的……人工智能? 维因反而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破军才半岁,怕鬼很正常!” 他又几步过去,八卦,“指挥,你怎么来厨房了?” 再等他低头一看,陆封寒表情严肃地握着一把锋利小刀,神情谨慎,正细致地把苹果块削成兔子形状。 ??? 他见过陆封寒拿槍,也见过陆封寒扛炮,但从未见过陆封寒如此贤惠又居家! 陆封寒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解释:“祈言有点不舒服,给他准备盘水果。” “哦,哦,这样啊……”维因猛地想起坐大腿的画面,抓心挠肝想问点什么,又半天开不了口。 在表皮切上V形切口,做好最后两只苹果兔子,陆封寒问:“抢回来的物资分配完了?” 梅捷琳正窸窸窣窣地撕巧克力包装,闻言答道:“分赃必须排在战后必做事情的前三!早分完了,我们几个分了六成,剩下的都充到了后勤。昨晚后勤部估计在加班清点物资,报告应该很快就会递到指挥你那里。” 太空军从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战场上潇洒开完炮,下了战场就得老老实实写报告,更别提还有换防频率、公休轮值、盘点物资。特别是在勒托失守,联盟军政中心集体搬到奥丁,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的情况下,物资储备和管理就显得极为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看见敌方补给舰就眼冒绿光的原因。 几年来培养出的默契,陆封寒问了句就没再管,端着果盘离开了厨房。 破军打开卧室门,陆封寒一进去,就迎上了祈言看过来的眼神。 莫名觉得这眼神有点委屈,像是可怜巴巴地在问“你到哪里去了”。陆封寒自觉解释:“去了趟厨房。” 说着,把果盘放到了祈言床头的小桌上。 早上按照二次酌减的药量吃了药,没过多久,祈言就软绵绵地没什么力气,被陆封寒抱着放进了被窝里。 此时,他的视线落在果盘上,眼廓微微睁大:“是……小兔子?” “嗯,天天吃营养剂吃不腻?尝尝别的味道。”陆封寒将装扮成兔子的苹果块喂到祈言嘴边,对方乖乖张了嘴。 见他吃下,陆封寒手指捋过他额前的碎发。 祈言轻轻一颤。 陆封寒挑眉:“疼了?” 避开陆封寒的眼神,祈言摇摇头:“不疼,痒。”他目光掠过陆封寒的指尖,“你指腹上有茧。” 知道祈言敏感,陆封寒没再逗他,等他吃下第二块,低声开口:“祈言,我是真实的,能确定吗?” 祈言抬眼,眼神很静。 或者说,祈言的眼神一直都是这样的。陆封寒不知道搞科研、一辈子都在追求真理的人是不是都是如此,眼底深处,总有种罕见的纯真和心无旁骛,不会太在意杂事与世故,眼睛一直望向一个遥远的方向。 “确定。” 祈言回答的同时就明白了陆封寒的用意。 将苹果块切成兔子,是从前的陆封寒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也是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片段。 不是虚构,而是真实。 眼前这个男人,真实存在。 这一瞬,祈言心底隐隐裂开一道细缝,有某种悲怆丝丝缕缕地逸散。 却又因为身旁这个人的存在,这种难过被旷野的长风尽数冲散。 他想起什么:“叶裴邀请我一起去吃蘑菇酱意大利面。” 明白祈言是在求证,陆封寒捏了捏他的鼻子:“指挥舰上没有蘑菇酱,图兰学院才有。” “我记错了。” 陆封寒又喂祈言吃了一块苹果,有些突兀地开口:“我很庆幸。” 祈言说话含糊:“庆幸什么?” 陆封寒语气很轻:“庆幸你还愿意信任我。” 无论是对他靠近的不排斥,细微处表现的依赖,还是允许他的亲吻,甚至是此刻向他求证记忆的真假—— 陆封寒都分外庆幸。 祈言没有排斥他,没有疏远他,还愿意相信他。 他害怕过,害怕两人之间会竖起一道高墙,他要怎么才能越过去。 可是没有。 即使他曾给祈言带去那么多痛苦。 即使痛得狠了,也没有惧怕。 祈言咽下苹果,很理智:“因为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你救了我。” “你回来了。” 说出后四个字,祈言下意识地停下,迟疑道,“我刚刚好像有点……开心?” 他又有些茫然,“我不能确定那种感觉是不是开心。” 陆封寒手指擦过他的唇角:“确不确定都没什么。”他自然地转开话题,“刚刚在干什么?” “昨天跟你提过的,干扰‘千里眼’回传画面的频率,我有了一点想法,正在尝试。不过我不清楚远征军的频段分解,想去问问洛伦兹。” 陆封寒想起在勒托时祈言熬过的夜,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去?” 祈言想起梅捷琳他们提交的一沓维修申请单,“现在去会不会耽误他的工作?” “我猜这一个星期内,洛伦兹的脸都会很臭,现在去或者七天后去,并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七天后去找他,说不定洛伦兹情绪爆炸的几率更大。”等祈言下床,陆封寒给他披了件外套,“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技术部的区域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咖啡味道。 叶裴和蒙德里安被前辈带着去修理江陵号的动力系统,里面的数据汪洋一般,两人在里面漂了个通宵,现在正一人抱一杯浓缩咖啡续命。 捶了捶自己的头,叶裴说话都有气无力:“我已经傻了,动力系统到底是哪个魔鬼设计出来的,他脑子的构造是不是跟我们的不一样?不过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为什么部长这么讨厌梅捷琳舰长和杜尚舰长!他们两个,就是无限制增加工作量的存在!” 蒙德里安喝了口咖啡,苦涩刺激味蕾,大脑才跟着清晰了两分:“我听前辈说,动力系统是百年前,由白塔的人设计的基础雏形,后来年年都在升级,所以内部越来越复杂。” “是白塔啊,‘为人类的延续’。”背出白塔的宗旨,叶裴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 这个名字对任何一个从事科研工作的人来说,都犹如天边明星。 下一秒叶裴又萎靡下来,“刚刚前辈讲的内容我只记下了三分之二,等找个时间,我们对照一下,把笔记补全。我觉得今天一天的内容,比傅教授一个月讲的还多!” 蒙德里安应下,又突然说了句:“你觉得像不像?” 叶裴眨眨眼,跟对暗号似的:“你也觉得像?” 两人对视,都知道对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蒙德里安又接了句:“我听洛伦兹提过,总指挥姓陆。” 叶裴手指捏着杯柄,身体略往前倾,语速稍快:“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声音跟祈言的保镖特别像?就是昨天那句‘远征军全体集结’,我当时一听就想起来了!” 说完,叶裴又坐回自己的椅子,推翻刚刚的猜测:“不过怎么可能,指挥可是远征军的总指挥,还是联盟最年轻的准将,我估计要不是因为年龄,早就能靠战功升少将了,不可能在勒托给人当保镖的。” 蒙德里安捧着快见底了的咖啡杯,觉得叶裴说得很对。 “是吧,联盟这么多人,声音相似很正常,‘陆’这个姓氏不算少见,你看,陆钧将军不也姓陆吗。”叶裴又想起成立日那天的情景,“不过要是以后能再见,应该当面道谢才行。” 这时,大门的方向传来动静,叶裴和蒙德里安不经意地望过去,就看见祈言走了进来。 她正想起身,紧接着就发现,祈言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身高腿长,五官线条锐利,气势慑人,站在祈言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这个画面叶裴非常熟悉,在图兰学院时,她几乎天天都能见到。 祈言和他的保镖总是同进同出。 但这里是远征军的指挥舰。 随即,她看见技术部的人陆续起身,标标准准地行军礼。 叶裴转向蒙德里安,眼神飘忽,低喃:“是不是我熬夜熬太多,出现幻觉了?” 很快,仿佛永远端着一杯浓缩咖啡的洛伦兹走出来,语气不太好:“定远号坏了?” “不是,想找你问问频段分解。”陆封寒看清洛伦兹眼下的青影,心想梅捷琳和杜尚绕着技术部走实在是正确的决定。 目光精准地转到祈言身上,洛伦兹有几分探究,不过他看得出陆封寒本能间展现的对这个人的保护欲,不过三秒便收回了视线:“到我工作室说。” 洛伦兹的工作室东西杂乱,角落立着几块手写板,上面写满了各式符号和公式。 祈言停下:“您在研究拉普斯公式变换?” 洛伦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手写板上是他前几天凌乱写下的草稿,毫无条理,没想到祈言竟然能从中看出来。 “没错。” 祈言走到手写板前,拿起金属笔:“介意我在上面写字吗?” 洛伦兹在这方面不怎么在意:“随意。” 祈言这才将手写板上的几行解析过程圈上,在空白的位置落笔,一边道:“在这之前都是对的,这里要用上第一断点,得到一个双曲量。” 他写字的速度很快,工作室中,除星舰运行的白噪音外,便是金属笔落在手写板上的声音。 “……再用斯特劳判别法,提取正确量。” 洛伦兹目光定在手写板上,眼底灼热:“你怎么想到的,采用第一断点?” 祈言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将金属笔放回原位,才回答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这里只能用第一断点,二级分离是错误的。” 洛伦兹将祈言写下的内容反复看了好几遍。 他最初以为,祈言因为在勒托救了陆封寒一命,所以才上了指挥舰。但现在看来,明显不只如此。 一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轻松发现他在拉普斯公式变换中哪里出了错、解决了困扰他小半个月的难题的人。 不过洛伦兹没追问,只认真道了声谢。 祈言摇摇头:“你不嫌我鲁莽才好。” 这期间,陆封寒后腰靠着桌沿,站姿懒散,一直安静等在旁边。 直到他听见时常因睡眠不足而脾气暴躁、眼神总带着几分冷嘲的洛伦兹问祈言:“请问今天有时间吗?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陆封寒眼神微凛,有了几分危机感。 他站直,看向祈言,嗓音是一贯的柔和:“问完频段分解,我们就回去?” 祈言看看等他回答的洛伦兹,又转向陆封寒:“好。” 第六十四章 从技术部出来, 陆封寒想起洛伦兹的黑脸,有种隐秘的愉悦。随即又突觉自己似乎有点……幼稚了。 经过舷窗,祈言一眼便发现:“澶渊号舰队不见了。” 指挥舰外, 原本静静漂浮的舰群俱不在原位。 “梅捷琳几个领了巡视的任务,暂时都走了。定远号是临时召回来的, 平时在边境巡航。” 祈言对前线的情况不熟悉:“暂时不会有战事?” “没错, 这几天把战线从约克星推到里斯本星,现在更是直接越过了千岛星战线。上百颗行星、二十几颗珍稀矿星需要整理和布防, 攻势太急,容易有纰漏。特别是矿星,之前被抢走,现在又抢了回来,奥丁那边会重新派来人和运输舰。” 自地球历初初开启星际时代起, 太空便成为了人类的天然矿场。时至今日,两百年过去,辗转于各行星间探测、挖矿, 依旧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科技的基础之一。 陆封寒想起自己手底下几个人眼冒绿光的模样:“他们一个个的都很喜欢巡视星域,因为或多或少, 总能找到不少反叛军设置的补给站, 里面的物资常常来不及撤走,给了他们捡漏的机会。” 见祈言听得认真, 陆封寒侧眼笑问:“很喜欢听这些?” 祈言点头, 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动:“跟你有关的事,我都想听。” 陆封寒笑意更深。 几步后, 他望向更加遥远的黑暗星域,“不过新的战事不会隔太久。” 祈言跟随他的视线:“因为反叛军不会容忍你步步进攻?” 陆封寒眉间几分冷肃,“当然, 自星历145年以来,反叛军和联盟不过此消彼长,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反过来。现在我们所在的这片星域,曾数次落在反叛军手里,也曾数次被我们踩在脚下。” “就像因为你做的中控系统,联盟占了上风。不过没几年就出了大溃败的事,反叛军又咄咄逼人。” 祈言出声:“你想?” 陆封寒唇角一抬,锐气尽显,笃定道:“嗯,我想。” 双方都听懂了对方没有直言的话。 我想长驱千里,将反叛军的神廷于硝烟中彻底摧毁。 我想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 我想停止无数人的牺牲。 我想让“反叛军”这三个字,最终成为历史,并于时光洪流中,剥落成灰。 这是作为联盟准将的陆封寒的野心。 七月十四号是陆封寒的轮休日。 难得把军装外套和制式衬衣脱下,换上一件灰色长风衣,身上冷戾的硝烟气被削弱,陆封寒本就身高腿长,换了身衣服,更衬得比例优越。他照例去厨房,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祈言能吃的。 半道上遇见了脚步匆忙的文森特。 文森特作为总指挥的副官,这几天上下对接忙得脚不沾地,一看见陆封寒,眼神发亮地蹿过去,张口便开始汇报:“指挥!梅捷琳舰长发回消息,剿灭反叛军十一军团残余部队共一艘中型舰、三艘小型舰,武器与物资若干。” 陆封寒边走边做出批复:“嗯,记档。” “杜尚舰长报告,编号Y377跃迁通道不稳定,请求技术部支援。” “联系洛伦兹,让他安排。” “洛伦兹抱怨技术部浓缩咖啡不够了。” 陆封寒脚下一顿:“屁大点事也需要问我?” 文森特觉得今天的指挥似乎很暴躁,慢半拍答了自己刚刚的问题:“联系后勤部,补上技术部的浓缩咖啡供给。” 陆封寒给了他一个“继续”的眼神。 为免被自己的长官鄙视工作能力差,文森特连忙挑了要紧的事:“龙夕云舰长在巡视过程中,找到了一处反叛军向南十字大区平民‘传道’的根据地。” 说得好听是传道,直白点就是洗脑。 陆封寒开口:“告诉龙夕云,看能不能一根藤多带点瓜。如果不行,就清理干净。” 等到了厨房门口,文森特还想继续往下说,陆封寒朝他抬抬下巴:“你是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问题把文森特问得一脸茫然,试探性询问:“指挥你生日?” 陆封寒指指自己身上穿的常服:“今天我轮休。” 文森特更迷茫了:“指挥,你竟然有轮休日?” “……” 看文森特这反应,陆封寒想起自己以前的作风——评个远征军劳模毫无问题。 他拍拍文森特的肩:“今时不同往日。收好你的记录板,有事找埃里希,非紧急事务,不要打扰我。” 想起这两天洛伦兹总是通过个人终端找祈言探讨问题,陆封寒又吩咐了一句,“顺便告诉洛伦兹,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和汗水获得的知识,更具价值。” 米克诺星因为距离所在星系的恒星较远,年均温不高,虽是夏末秋初,但风吹着已经有点冷了。 陆封寒特意给祈言找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内搭的白色毛衣还特意挑的高领,显得脸更干净了。 从星港出来,祈言跟陆封寒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还有短暂的不适应。 “我很久没看到这么多行人了。” 陆封寒顺手帮他理了理叠在颈边的衣领:“我也是。” 暂住在陆封寒个人终端的破军也跟着开口:“我不一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人。” 倒也没错,在晨曦星半年,回来后也一直在星舰上,不过陆封寒毫不同情:“你可以安静了。” 破军:“好的,将军,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存在会打扰你们的约会。” 陆封寒想,知道就好。 两人走在街边,外表身形耀眼,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视线。 陆封寒提了今天的安排:“米克诺星有一种特产叫星花菇,磨成粉后做成的面条很好吃,我们可以去尝尝。” “好,”祈言手插在衣袋里,还是觉得有点冷,他问陆封寒,“你来过这个星球?”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 作为一个极少休假、兢兢业业勤勉工作的总指挥,陆封寒能描述这片星域的战略部署,能三秒计算出这颗星球的安全系数,但对有些好吃的好看的好玩儿的,半点数都没有。 知道米克诺星上有星花菇,还是他装作不经意地满指挥舰听人聊天提取的信息。 见祈言的鼻尖被冷风冻出淡淡一层粉色,陆封寒将对方的手拉过来,一碰,浸凉,顺势就握着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祈言打了一个寒噤,有些不自在地看着脚下的落叶,指尖却本能地往陆封寒温热的掌心钻了钻。 陆封寒不由想起在勒托时,临时搭乘星舰去沃兹星旅游,祈言告诉他,因为危险,他除礁湖星云外,只去过勒托。 祈言对这个世界抱有极大的好奇心。 看着身侧人昳丽的眼尾和霜白的颈侧,陆封寒紧了紧掌心里纤细的手指。 我想肃清反叛军。 让你能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 让你无论何时,不惊不惧、不临险境、不受威胁。 这是作为陆封寒的野心。 第六十五章 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 陆封寒带祈言登上了米克诺星的高速交通车。 正是上午,车厢内人不算多,不少乘客都靠着车厢壁打瞌睡。沿途一直能透过车窗看见广告屏幕, 上面正播放芙吉琳娜一个月后会来南十字大区开巡演,现场票和线上虚拟票都可以买了。 祈言没见过这种广告形式, 探究地连续看了好多遍, 在心里分析播放原理。 直到陆封寒的手掌挡在了他眼前。 低磁的嗓音从耳后传来,“别看她, 她不好看。” 祈言知道陆封寒话里的“她”指的是芙吉琳娜,他这才仔细看了看广告中的人:“按照现在的审美,她的外貌可以打九十五分以上,应该能达到‘好看’的标准。” 陆封寒站在祈言身后,一只手拉着吊环, 一只手插在灰色风衣的口袋里,顺势将下巴抵在祈言肩上,故意叹了声气。 祈言背贴上了他的胸膛, 没动,侧眼问:“你为什么叹气?” 陆封寒:“我是在吃醋。” “吃醋?” “对, 你一直在看别的人, 我吃醋了。” 祈言从记忆中找出“吃醋”的释义后,瞬间联想到:“在技术部, 你在我回答洛伦兹的问题前, 故意问我是不是问完频段分解就回去,也是吃醋?” 陆封寒没想到会在现在被戳穿。 不过他利落承认:“对。” 不想提到洛伦兹, 陆封寒答案,迅速转开话题,“感觉我们现在很像一直上班忙碌, 难得能休假一天出来玩儿的上班族。”他看了眼不远处穿着休闲、正站着说笑的几个年轻人,“就像他们。” 祈言跟着望过去。 高速交通车行驶时发出陌生的低噪音,陆封寒褪去了军装,两人站在一处,太空中无声的爆炸、敌人袭来的屠刀都逐渐在脑海中变淡。 恍惚间,祈言想,真的就像陆封寒描述的这样。 下了高速交通车,已经到了离星港很远的另一片区域。 正是雨季,即使天空澄明,空气中依然有股湿漉漉的潮意,夹着不知名的花香,让人不由变得懒倦。 周围的建筑普遍不高,道路的宽度也只有勒托的一半,楼面外墙上嵌着屏幕,正在播报前线胜利的新闻。画面一转,又变成了身着四星上将深色军礼服的聂怀霆将军,正面对镜头,回答记者的提问。 南十字大区靠近前线,对战事的敏感度很高,不过行人匆匆,脸上也没有惶然,该吃饭吃饭,该工作工作,少有人停下来关注战事新闻。 反倒是陆封寒手搭在祈言肩上,两人一起听军方对外的说辞。 略显突兀。 陆封寒声音不大:“这就是联盟版图大的好处。勒托被反叛军占领,但中央行政区离南十字大区太远,这里的人能从新闻中看到最详实的信息,但日常生活不会受影响,也不会有实感。同样的道理,前线星舰一艘接一艘地爆炸,但一缕硝烟也不会飘过来。” 对陆封寒的话,祈言一听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接话道:“社会学家伊万诺娃提过一个观点,认为联盟领域的不断扩张,行星与行星之间、行政区与行政区之间的距离开始以光年计算,这样,民众对同胞的共情能力、联盟的团结意识都会越来越低,最后极有可能会分区域自治,‘联盟’则会成为‘名义上的联盟’。” 不知道是因为换下了一身军装还是故意有所收敛,陆封寒身上气势不强,他垂眼看向祈言,侧脸线条感明显,“嗯,所以军方高层有个观点——如果没有反叛军作为外部威胁,联盟内部不会这么团结。”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如果联盟需要靠‘外部威胁’这样的刺激源,才能获得‘团结’,这份‘团结’非长久之计。”祈言思考片刻,“若失去这个刺激源,联盟就会逐渐分裂,那么只能说明,‘分裂’是历史发展进程,人力只能阻挡一时,却无法彻底阻止。” 陆封寒很赞成祈言的说法。 又觉得这种滋味很奇妙——自己无论说什么,祈言都能理解、都能懂。 他再次望向屏幕中语速徐缓、措辞严谨,仅是坐在那里,就沉若山岳的聂怀霆:“如果霍奇金脑子清楚,也能正视这个问题,就不会搞出这么多事端了。” 霍奇金虽已经成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联盟叛徒,但鲜少有人提起他为何会叛变。 “霍奇金不满足现状。他试图用神权赋予‘专制’和‘独裁’合理性,以独裁和严苛的律法加强集权统治,从而获得某种‘团结’。” 陆封寒想起和聂怀霆的视频谈话。 “霍奇金在十几年前,就表露过对联盟过于自由的风气的失望,他认为,这是不可取的,联盟秘书长和统帅应当有所作为。不过显然,秘书长和聂将军的作为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转而投靠了反叛军,认为反叛军可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祈言摇摇头:“我不是未来的人,我不确定现在的联盟是否‘正确’,但宣扬神权,洗脑,限制自由,严苛律法,控制人的思想,让每一个人都成为‘标准且完美的联盟公民’,是人类的一种倒退。” “没错,霍奇金这一套,让我有种人类一口气倒退了四五百年、甚至直接穿兽皮猎长毛象的错觉。” 陆封寒眼尾两缕讽意,眸光沉沉,“星历元年,人类联盟正式成立,颁布了《人类星际公约》,公约的原本还放在勒托的史料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自由,平等,尊严,秩序,法制。可没‘神’和‘独裁’什么事。” 等新闻播放完,两人才去了公共悬浮车的站台。 米克诺星的建筑物很能体现南十字大区的特有风格。较高的建筑物顶端很喜欢装饰大型圆环,上面刻有文字和图案,远看像一座庞大的石碑艺术品。 目的地是一家不大的餐厅,名字就叫“星花菇面”,两人坐下后,陆封寒翻了翻菜单:“有一二三四种搭配口味,想吃哪种?” 祈言看了看菜单上的图片,又对照记忆:“从门口进来,我们共经过了三十一张餐桌,九十三碗面中,选择四种口味的人数分别是21、14、38、20,按照统计结果,如果忽略未知影响因素,口味三应该最符合大部分人口味。” 陆封寒见祈言顺手就做了个数据调查,听笑了:“好,依你,就选口味三。” 面用一个蘑菇型的碗装着,热气腾腾,里面除面以外,还有不少配菜。 祈言尝了尝,将其中两种配菜挑到了陆封寒碗里,挑完才反应过来,这是不礼貌的。但再抬眼,就发现他挑过去的菜已经被陆封寒吃完了。 见祈言一手拿勺子一手捏筷子,呆呆看着自己,陆封寒挑眉:“怎么了?” 祈言飞快垂下眼,莫名有些慌乱。 大概知道了原因所在,陆封寒将祈言喜欢吃的配菜从自己碗里送到对面,又特意说了句:“和你交换。” 祈言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 回答完,立刻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汤。 目光在他被热气熏红的鼻尖一顿,陆封寒问他:“好吃吗?” “好吃,很鲜,我以前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明天再来吃一次?” 祈言:“你轮休不是只有一天吗?” 陆封寒理由充足:“轮休日可以叠加,前年的今天,我在舰上开战略会议,可以把那天没休的假挪到明天。” 至于文森特和埃里希的想法,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时间变得充裕,两个人吃完面后,步行到附近的小广场,看了会儿百年前的雕塑喷泉,陆封寒又去买了一包食料,给祈言喂鸽子。发现路边有人演奏地球时代的古典乐,两人停下来,一听就是一个小时。 陆封寒很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进第一军校后,每天都被训练和课程塞满,巴不得每一秒都掰开了用,甚至还不得已练出了一边做体能训练一边背知识点的技能。 后来加入远征军,一年三百六十天,三百五十九天都在舰上,脚踏实地才是罕见体验。 甚至在勒托那半年,也因为心有挂碍,无法真正放松。 可今天—— 不一样。 他看向眉目舒展、外套上还沾着一根鸽子羽毛的祈言,想,祈言应该跟他一样。 天色擦黑,陆封寒按照事先做好的计划,带祈言去吃了米克诺星特色的蓝鳞鱼,最后临时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两人谁都没提付两间房的房费。 开门进到房间,陆封寒吩咐破军:“连入附近的星网。” 不到十秒,破军给出回答:“很安全。” 陆封寒“嗯”了一声,偏头去看站在一旁的祈言,祈言正好也朝他看过来。 视线相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太过逼仄,陆封寒觉得空气不太流通,呼吸发紧。 脑海中有画面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梅捷琳跟维因传授经验,让他选房间时床要小,太宽会导致各睡一边,小床则能在结束后抱一晚上。 杜尚则在旁边补充,氛围很重要,光线不能太明亮,最好有香氛和鲜花—— 打住。 吸了口气,太阳穴绷得疼,陆封寒深觉自己被手下那帮人污染了! 他余光瞥见房间里的床,发现不怎么宽,两个人睡有些挤,床头灯也有些昏暗—— 不能再想了。 打量房间里的陈设,陆封寒迅速给自己找了件事做:“我先去洗澡?” 喉咙发干,嗓音比平时哑了两分。 “好,”祈言看向淋浴间,发现是透明的,能直接看清里面。他心跳快了一瞬,“我去屋顶的露台看看夜景。” 说完不等陆封寒回应,转身开了门。 旅馆整个建筑只有七层,屋顶空荡,没有进行装饰,只角落长着一株半萎的攀缘植物。 祈言在屋顶边沿坐下,长腿悬空晃了晃,清瘦的影子斜斜映在一侧。 “破军,你在吗?” “我在。”破军的声音从祈言的个人终端传出。 祈言看了看远处零星的几点灯光,抬头望向夜空:“这里只有一个月亮。” “是的,这个月亮名叫埃尔法-I,是米克诺星的卫星。”破军又说起,“将军跟您一样,也很喜欢观察夜空。在晨曦星时,昼长夜短,白天持续32个勒托时,夜晚则有18个勒托时,将军让我按照他的生物钟调节他的活动和睡眠时间。如果他在夜晚醒来,就会一直看星星。” “看星星?” 在祈言的记忆里,陆封寒没有这个爱好。 “是的。被困在晨曦星后,将军曾经问过我,是否能确认礁湖星云的方位,但依照我当时储存的星图,并不能给出答案,将军很失望。” 礁湖星云。 祈言隐约猜到什么:“然后呢?” “后来将军告诉我,无法确定礁湖星云的位置也没有关系。夜空中星辰数以亿万计,总有一缕星光,自遥远的恒星发出,途径您所在的地方后,最后到达他的眼里。” 祈言怔住了。 破军还在说话:“将军把这个称作‘慰藉’。” 星辰映进了祈言的眼里,他试图去构想陆封寒寻觅某一缕星光时的心情,但发现,他做不到。 他只是觉得心头弥漫起一股潮意,像丛林的雾气聚拢过来,有点涩,有点沉,甚至眼睛发酸,有什么要溢出来一般。 他听见自己在问:“能否确定晨曦星的位置?” 破军:“可以。” “给我一份多维星图。” 陆封寒洗完澡,又把干净衣服从净衣箱里拿出来穿上,扣好衣扣。照镜子时,他还摸了摸下颌,确定没有胡渣。 将灰色风衣边缘的细小褶皱理平后,他离开房间,去楼顶找祈言。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旧城区,夜景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反倒因为光污染小,能看见漫天的星斗。 很暗,但陆封寒一眼就确定了祈言的位置,提步走近,挨着祈言坐了下来。 正想问祈言冷不冷,就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扯两下。 “你抬头。” 陆封寒不解,却依言抬起头。 祈言指给陆封寒看:“羽蛇座在那里。” 陆封寒顺着他指的方向,“嗯”了一声。 “羽蛇座蛇尾那颗星星的东侧,大约朝北二十度左右,有一颗亮星,叫M11。”祈言神情专注,“它是一颗古老的恒星,已经存在了98亿年。” 他的手指以夜空为画布,以M11为起点,画了一根线,“这里,是礁湖星云里,白塔所在的行星。” 二者相连。 祈言手指不停,缓缓划动,“经过白塔所在的行星后,沿着这条直线再往前、再往前,就是晨曦星。” 三者成线。 祈言收拢手指,认真告诉陆封寒。 “M11的光,曾途径我头顶的夜空,落进你的眼里。” 风声静谧。 此时此刻,陆封寒在祈言清凌的眼底,看见了星河倒坠。 第六十六章 “抱歉。” 破军突然出声。 “我知道我打破了美妙的氛围, 非常煞风景,将军应该很想将我解构或者回归初始化,但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很紧急。” 清楚破军虽然只是人工智能, 但自主权限很高,还有他自己的“思考”和“判定”方式。 握住祈言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指尖, 陆封寒问破军:“什么事?” 破军回答:“距离这栋楼两条街, 有一伙人经过,正在讨论绑架。” 陆封寒蹙眉:“绑架谁?” 破军回答:“绑架这颗行星。” 祈言疑惑:“绑架行星?” 破军:“是的。他们正在迅速赶往某一个坐标点, 按照我听见的那伙人的说法,这次行动是为维护反叛军的荣耀,并为十一军团军团长唐纳复仇。” 陆封寒望向远处层叠的黑暗阴影,其中只有零星的几点光线,不足以完全点亮。 “绑架行星是星际海盗的惯用手段。陆钧把星际海盗打趴下之前, 星际海盗最常干的事情是劫持星舰,获取高额赎金。如果穷得见底了,就会干票大的, 直接绑架一颗行星,威胁联盟支付天价赎金, 否则就炸毁整颗行星, 当然,那颗行星上所有人都会死。” 思忖片刻, 陆封寒吩咐破军:“用我的权限调取资料, 对比那群人里是否有联盟记录在案的星际海盗。” 祈言立刻联想到:“文森特提过,自成立日后, 星际海盗和反叛军撕破了脸,是假的?” 陆封寒用词谨慎:“只是怀疑和猜测。星际海盗无利不起早,已经跟联盟势不两立, 多半不会轻易撕破脸。靠上反叛军,要是联盟真的没了,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话音刚落,破军的对比结果出来了:“将军,那群人中共有两名记录在案的星际海盗,一个叫比乌斯,一个叫亨奇,两人都曾参与过星历182年的阿尔瓦行星绑架案,在逃三十五年,联盟悬赏金额达两百万星币。” “反叛军想一次成功,不出纰漏,自然倾向让星际海盗里的‘熟手’指导如何动手。有案底的,肯定不止这两个。” 陆封寒没有急着去两条街外找那伙人,而是继续问破军,“检索各处的监控信息,我要知道他们的计划。” 破军遵纪守法:“将军,大面积入侵行星监控系统是违反联盟法规的行为。” 陆封寒挑眉:“你叫我‘将军’。” “好的。”破军不再说话,这一次检索时间稍长,“他们试图在绑架行星后,以星际海盗的名义向联盟发出讯息。联盟首脑远在奥丁,解救行星这件事,会落在将军您身上。 在您接受命令后,他们会直接将米克诺星炸毁,不接受和谈与赎回。由此,巨大的伤亡和远征军救援不力将会激起民愤,您前日胜利的功劳会被抵消,同时,联盟政府与军方会进一步失去民众的信任。” “他们想重复之前的舆论战。”陆封寒想,这个计划没有多精妙,但有效果。 要不是他和祈言恰好在米克诺星,随身携带的破军恰好在警戒周围,意外发觉了这个计划,说不定事件走向真的会按着反叛军的剧本走。 破军:“我们有什么应对策略?将军,我很紧张。” 陆封寒:“检测通讯情况。” “对外通讯在十五分钟前已经被切断,所有信号皆为虚假信号,一分钟前,米克诺星官方发布通知,行星对外通讯中断,怀疑是宇宙粒子风暴干扰,正在派技术人员检修。行星内部通讯暂时不受影响,希望民众不要慌乱。为了安全,星港民用航道已暂时关闭。” “又是这一套。” 陆封寒想起成立日当天,枫丹一号全舰死殉时,遭遇的是同样的手段。 破军忧心忡忡:“将军,我们无法联络舰队。” 祈言开口安慰他:“米克诺星上有常规驻军。” “嗯,”陆封寒,“另外,米克诺星是远征军轮休的常规选择地之一。” 米克诺星的一家酒吧里,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正在跟相熟的调酒师聊天,还特意叮嘱:“最淡的酒,我喝一口,尝尝味道就行,不然一身酒气回去,会被我上司骂死!” 调酒师大笑:“知道知道,不过你上司怎么这么严格?连休息时间喝酒都管。” 短发年轻人笑得无所谓:“喝酒误事,脑子清醒才能保命!” 调酒师好奇,俯身隔着吧台问:“认识这么久了,卡尔文,你到底什么工作?总是经常不见人。” 卡尔文耸耸肩:“我是清扫太空垃圾的,休息时间少,不过很有趣,刺激!” 调酒师站直,不太明白清扫太空垃圾有什么好刺激的,难道还能从垃圾里翻出无价之宝,一夜暴富? 这时,卡尔文左手腕上配置的个人终端闪了一下,他不太经意地看了一眼,随即眼裂睁大,低喃了一句粗口。 出事了。 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甚至有些严肃,卡尔文心里涌上不太好的预感,往外跑了两步,又倒回来抓起搭在旁边的外套,边跑边穿,留下话:“酒钱从我账户上口,这杯酒请你喝了!” 与此同时,所有在米克诺星上休假、还没有返程的远征军现役军人都收到了一条讯息。 没头没尾的一句“汇报实时位置”,但因为命令发布人是陆封寒,无人敢轻忽。 两分钟后,破军展开的地图上,不断被逐渐亮起的绿色光点占满。 陆封寒扫了一遍,发现大部分集中在繁华区域,不过沙漠边沿、高山地区、海面上,都亮着数十个光点。 他手下的人,一下星舰,就跟蒲公英似的,被吹得到处都是。 这时,陆封寒已经和祈言离开楼顶,回到了房间里。 想要摧毁一颗行星,以现今的军事水平来说,并非一件很难的事—— 只需要四十到五十枚恒星级导弹在极相近的时间爆炸,扩散开的力场不断叠加,虽不会使米克诺星炸成碎片,但星球表面的生物十不存一是必然。 只需要几个呼吸,米克诺星就会变成一颗荒星。 而恒星级导弹为求安全,通常会分地点存放,且每一个存放点都属于S级机密,开启也需要相应的密钥。 陆封寒问祈言:“如果是你,可以获得恒星级导弹发射的权限吗?” 祈言只略作思考,就给出了答案:“可以。密钥就像钥匙,只要和‘钥匙孔’匹配成功就可以。无论我知不知道密钥的字符数,我都可以通过架构一个程序,生产出十万百万把‘钥匙’,尝试去匹配‘钥匙孔’。计算量虽庞大,但总有一把是正确的,能打开锁。” 陆封寒:“星际海盗也能。” 祈言:“对,破军提起了阿尔瓦行星绑架案,说明星际海盗应该掌握了某种破解技术,能够将有限的密钥验证次数,转化为无限次验证。” 陆封寒:“否则一旦两次输入错误,密钥验证系统就会自动关闭?” “是的。”祈言代入自己,“无论联盟的安全密钥系统怎么完善,都拦不住我,只在于计算量级的差别而已。” 说完,祈言眨眨眼,“不过我可以尝试拦住入侵者。”他告诉陆封寒自己的想法,“敌方不断尝试解析密钥,我不断更改密钥,只要他没有我快,跟不上我的更改速度,就打不开。” 陆封寒询问一个时间标准:“你可以拦多久?” 祈言估算:“二十分钟左右。” “够了。”陆封寒解开灰色风衣外套的扣子,露出颈侧紧致的线条,“想要同时开启恒星级导弹发射系统,需要有人依次在七个存放点手动输入密钥,并按下发射按钮,所以,每一个存放点都会有人入侵。” 祈言明白了陆封寒的计划:“我需要两台小型光计算机,还要一台备用。为防止意外,可以再准备一台。” 看向地图上的绿色光点,陆封寒吩咐破军:“筛选出三个离这里最近的技术部人员,让他们带上小型光计算机,以最快的速度来这里。” 在命令发出后,地图上有临近的三个光点立刻开始向陆封寒所在的位置移动。 紧接着,破军圈出稍远的两个光点:“这两个也是技术部人员。” “嗯,让他们也尽快赶过来。” 因战时状态,远征军技术部的人员为防止突发情况,无论在岗与否,都会随身携带小型光计算机,以供随时支援。 休假期间也不例外。 用技术部负责人洛伦兹的话来说,“就算你在过夜生活,也必须保证光计算机在伸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因为你不知道,战事和XX到底谁先来。” 随后,陆封寒利用权限确定了存放恒星级导弹的七个坐标点。 七个地点,一处六枚,共四十二枚导弹,完全能够将整个行星表面夷为平地。 “破军,以距离为优先考虑,编为七个队伍,每个队伍一百人,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地图上,以坐标点为中心,七种颜色的光向外扩散,光点被染色,极易区分,一眼便能分清七支队伍。 陆封寒:“向每个人的个人终端发布任务详情,详细标出导弹存储地的坐标,并标明附近的军械库位置,用我的权限打开,让他们取走武器。” 破军:“是。” 城市的另一边,卡尔文从酒馆出来,发动租来的悬浮车,朝最近的军械库赶。 中途看见两个在街边狂奔的人,他停下来按了按车喇叭,相互一个照面,卡尔文张口就问:“每个月七号食堂提供的红烧排骨好吃吗?” 对面的人喘着粗气,懵了两秒,义愤填膺:“我从来没抢到过!我只知道那天的烟熏鱼太咸了!” 卡尔文开了车门:“是兄弟,上车!” 等悬浮车超载,再坐不进第四个人了,卡尔文将操纵杆狠狠一拉,悬浮车瞬间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嫌烟熏鱼难吃的那个人开口:“收到指挥消息的时候,我正泡热水澡,套上衣服就往外跑,身上泡泡都还没洗干净,肯定是反叛军又闹幺蛾子了,打扰老子洗澡!” 另一个也开口:“按照命令,先让我们去军械库,再让我们去恒星级导弹存放点,这次事情只大不小。” “我猜所有还没回舰的人,现在应该都在夜色里狂奔。”卡尔文自豪,“我不一样,我有车。” 到达军械库后,三个人没再闲聊,个人终端里内置的联络器对接听觉神经,有电子音在解析具体任务。 同时,按照军衔等级,三十秒内便确定了本次行动的临时队长。 夜色中,所有人列队从打开的军械库中迅速拿取武器,除沉沉的脚步声外,一片静谧,半分杂音也无。 极为突然的一次任务,远征军却显出了极高的素养。 旅馆的房间里,地图上,原本凌乱的光点已经收拢成七组,正有序地按照指示移动。 陆封寒问破军:“对方情况怎么样?” 地图上显示出红色光点,破军回答:“敌方正在前往坐标点,按照行进速度,将在十七分钟后,于第一坐标点与我方接触。” 这时,房门被敲响,陆封寒两步开了门,门口三个抱着小型光计算机的人进来后,齐齐朝陆封寒行了一个军礼,肩背笔直。 祈言也回头,没想到会看见叶裴。 叶裴也看见了祈言,眨眨眼算打招呼,等陆封寒说了声“辛苦”,才把手放下。 她一路狂奔过来,虽然现在的体能已经比在图兰时提升许多,但肺和气管还是有种要撕裂的痛感,连说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嘶哑。 叶裴才进远征军没多久,不太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在休假期收到紧急命令,就已经说明了事件的严重程度。 她又不由自主地打量一身冷肃的陆封寒——脱下军装换上灰色风衣的陆封寒,跟在勒托时好像没什么区别。 她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祈言的这个陆姓保镖竟然是远征军的总指挥! 她和蒙德里安一致认为,隐藏身份在勒托这么久,指挥应该是身负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使命,或者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能泄露踪迹! 就在她脑内念头七七八八没个消停的时候,陆封寒指指她:“把小型光计算机交给祈言。”又吩咐另外两人,“你们待命,听祈言的安排。” 本就不大的房间因为多了三个人,越显狭窄。 祈言找了一张桌子,将叶裴的小型光计算机放在上面,打开,按照和破军一起解析出的路径,绕到了米克诺星的密钥验证系统内部。 叶裴三人站在祈言身后,只见他仿佛不需要思考一般,手指如飞接连键入指令,屏幕上显示的字符页也刷新得越来越快。 除叶裴外,另外两人都在技术部服役了三年以上,自然看出了祈言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也骤然意识到,祈言的惊人所在。 不过两人都没敢多问,只依照陆封寒的命令,站在一旁等着。 最后是叶裴问了出来:“祈言,你现在是在?” 祈言一心二用,回答:“反叛军联合星际海盗,计划绑架这颗行星,在与奥丁谈判后,将会直接引爆四十二枚恒星级导弹。” 虽然叶裴已经完全习惯了远征军内部简短有效的命令和交流方式,但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依然让她怔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许久才理清楚。 祈言估计她应该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这才接着道:“行星外通讯已被切断,无法联系指挥舰。将军已经在阻拦敌方行动,我在拦截敌方破解恒星级导弹的安全密钥系统。” 叶裴点了点头。 又将祈言的话在心里转了好几圈,才彻底明白现在的事态。 她张张口,想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但看见祈言眼神专注地对着屏幕,侧脸被微光镀上一层清冷色泽,下意识地不再出声打扰。 这一刹那,祈言身上,莫名有种令人沉静和信服的气质,虽然听起来拦截敌方破解恒星级导弹的安全密钥系统很困难,心理压力肯定也极大,但她就是觉得,难不倒祈言。 而此时,祈言藏在“门”后,观察着动静。 没一会儿,他设置的一段感应程序被触碰,祈言告诉陆封寒:“敌方已经进来了。” 对面的星际海盗经验很丰富,潜入安全密钥系统时,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尾巴”,也没有触发任何一道警报。若非祈言设置有感应程序,根本捕获不了他的存在。 “破军,我将对面触发我感应程序的数据给你,你以最快的速度解析,确定他的位置,趁他现在还没发现我的存在。” 破军的声音响起:“好的。” 反倒是技术部的三个人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最近一直在指挥舰上游走的人工智能,下意识地被勾起了职业病,想研究一番这个人工智能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祈言猜测的一样,对面有一个类似阻断器的东西,能够隔断密钥与防护系统之间的联系,如此一来,当密钥验证次数超过两次时,防护系统也不会生效。 很快,面对未知的“钥匙孔”,对面开始尝试匹配“钥匙”。 使用的程序是正向验证,也就是说,在不确定密钥具体格式的情况下,对面的程序会先尝试“3m7Scβ”这样的组合,在验证失败后,则会依据程序内的逻辑设置,验证“3m7Scγ”是否正确。 这样的情况下,祈言能做的,便是在程序验证完“3m7Scβ”,开始验证“3m7Scγ”时,将正确密钥改为“3m7Scβ”。 对面的程序运行极快,若总密钥数为一百组,那么在验证第九十一组时,前面已经验证完的九十组中,前八十组已经重新进入了验证序列。 那么,祈言必须在验证第九十一组时,将密钥改为第八十一组到第九十组之间的某一组密钥。 由此,对面无论怎么验证,都无法为正确的钥匙孔匹配上正确的钥匙。 只因为在祈言的操控下,钥匙孔一直在变。 叶裴不知道祈言具体是用什么方法,她只发现,屏幕上乱码般的密钥字符一闪而过,如瀑布般的信息流冲刷进眼里,而祈言会在一个长条形的空白框中,输入一串密钥。 与此同时,右下角的方形页面里,则不断显示对方“密钥错误”的提示。 三人中资历最长的技术人员小声开口:“太……太惊人了!他相当于全凭着记忆力,在一闪而过的‘乱码’里,找到合适的密钥,填进那个框里!” 他给两个后辈解释,“就类似于,1、2、3、4为一个循环,当对面以为密钥是3或者4时,祈言将密钥改成了2;当对面以为密钥是4或者1时,祈言改成了3;对面以为是1或者2时,祈言改成了4。这样一来,对面永远都是错的!” 就在这时,祈言开口道:“这台光计算机撑不住了,叶裴,帮我换一台!” 叶裴连忙应了一声,从前辈手里拿过光计算机,飞快打开,对接自己那一台,放到了祈言手边。 随后,祈言利用不到五秒的空隙,转移到了新的光计算机上。而同时,跟祈言的判断一样,叶裴那台光计算机发出“呲”的一声—— 因为运算量过大,内部的光调器直接烧坏了,瞬间黑屏。 这一刻,叶裴才清晰地认识到,祈言所面临的信息流到底有多么庞大! 三个人没有谁再说话,唯恐打扰了祈言。 狭窄的房间中,只有陆封寒不断根据战局,向破军下达命令,再通过破军,将命令发布到每一个人的个人终端内置联络器中。 随着时间分秒的推移,祈言光洁的额面上已经布了一层冷汗,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眨眼次数极少,眼睛泛起了红。 叶裴焦急地指尖抠住椅背,却咬着下唇不敢出声。 “叶裴,再换一台。” 祈言说出口的声音,有些微沙哑。 叶裴一惊,不敢耽搁,立刻将第三台光计算机放到了祈言手边。 而被换下来的第二台光计算机,跟前一台一样,光调器也被烧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气味。 祈言太阳穴紧绷,双眼刺痛,仿佛有钢针从头的两侧狠狠刺了进去,甚至还绞了两下。因为大脑运转过热,甚至让他有种疲惫到反胃的错觉。 这时,破军汇报:“已根据提供的数据,确定了敌方破解人员的所在地。” 同时,坐标出现在了地图上。 陆封寒沉声命令:“让附近待命的人迅速行动,见到这个人后,立刻击毙!” 破军:“好的,将军。” 祈言手指未停,他轻轻咬住下唇,利用刺痛保持完全的清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面是正向循环验证,他已经记住了自己输入过哪些密钥,现在不过是依次重复而已。 敲门声响起,叶裴跑去开了门,将两名技术部成员迎了进来。无需祈言要求,她先将其中一个人的小型光计算机拿出来备用,又简短解释了现在的情况。 果不其然,没两分钟,祈言再次道:“叶裴,再换一台。” 叶裴利落换好。 焦糊味儿更重了些——已经连烧了三台光计算机。 而祈言额角的冷汗擦过眼尾往下流,本就冷白的皮肤更是接近霜色,甚至嘴唇也没了多少血色。 叶裴不由望向房间里亮着的地图,暗自着急。 对周围人的情绪毫不知情,祈言头刺刺发疼,机械性地判断、输入,指节酸痛到已经没有了多少知觉。 就在这时,对面一直未停的程序骤然静止,屏幕上的字符有如瀑布飞溅在半空、瞬间被冻住了一般,再没有变化。 右下角的方形页面中,提示最终停留在“密钥错误”四个字上。 祈言手指僵硬顿住。 下一秒,陆封寒的声音响起:“密钥破解人已击毙!” 叶裴手指猛地收紧,又立刻松开:“击毙了?这样是不是恒星级导弹就没有爆炸的机会了?” 破军回答了这个问题:“叶裴小姐,暂时如您所想。” 祈言闭上刺痛泛酸的眼睛,缓了缓才转头看向陆封寒。 在他旁边,放着三台已经烧坏了的小型光计算机。 陆封寒懂了祈言的意思。也注意到了祈言湿润的鬓角和霜白的脸色。 他不吝夸奖:“我们祈言特别厉害。” 嗓音低而柔和。 毫无发布命令时的冷硬,还能轻易从眼底捕捉到几分心疼。 祈言放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苍白着脸色,故作平静地错开和陆封寒相交的视线,应了一声:“嗯。” 第六十七章 十八分钟前。 恒星级导弹存放点。 卡尔文握着一把光粒子槍, 金属槍身在秋夜里有些冻手。他躲在掩体后,压低了声音跟旁边的人讨论:“我们这一队里有技术兵吗?如果到时有什么情况,那扇门能不能进?” 说完指了指。 存放点在地面以下, 地面上只修建了一个类方锥形的建筑体,两米高, 宽度能容纳两个人通过。外观看起来非常破, 灰扑扑,像烂尾了的废弃建筑。 旁边黑色头发、娃娃脸的人小声回答:“我就是技术部的, 不过那扇门轻易打不开,按正规操作,需要指挥的权限才行。” “你就是技术部的?”卡尔文愣了一秒,“我是江陵号在役,一会儿交火了, 你跟紧我。” 技术兵向来是珍稀物种,战力不强,但聪明, 又鉴于自家舰长经常提交厚厚一沓维修申请单,让技术部的人多熬不少夜, 卡尔文有点心虚。 “按照指挥发布的命令, 再有两分钟我们就会跟敌方对上,一定不能让他们进到地下去。”卡尔文想起自己没来得及喝的那杯酒, “米克诺星的酒很好喝, 就这么被炸没了,多可惜。” 技术兵点头:“我们之前还讨论过, 十一军团败得这么惨,反叛军说不定会搞点什么小动作来膈应人,没想到真被说准了。” 卡尔文心里有点火气:“打仗是一回事, 整整一颗星球的平民都是无辜的,反叛军和星际海盗真是丧心病狂。” 这时,内置联络器中有声音响起:“八十秒后,敌方一百六十人陆续进入射程范围内,请准备!” 卡尔文闭了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分神回忆,自己好像快一年没有进行陆地作战了。又算了算,他们这边一百正规军,占着先机,拦对面一百六十个人没什么问题。 夜色浓重。 内置联络器中,已经开始了三十秒倒数。 卡尔文耳力不错,隐隐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从某个方向传来。 光粒子槍预热,槍口对准了敌人的来处。 卡尔文虽然同样穿一身常服,但已经与在酒吧跟调酒师闲聊的年轻人有了区别。 倒数十秒。 临时队长发布命令:“第一组预备——” 双手稳稳托起枪身,卡尔文眼神如鹰。 “开火!” 疾风骤雨般的子弹激射而出,第一波猛攻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甚至引起了一阵骚乱。 反叛军和星际海盗组成的临时队伍根本没料到,都走到近前了,还会遭遇埋伏! 既然是绑架,他们自然做得悄无声息,要的就是在掌控恒星级导弹的发射权后,宣布绑架成功,坐看联盟大惊失色。 这个计划是万无一失的。 他们带人突入存放点,同时由藏在隐秘处的使者破解密钥,一旦密钥验证正确后,他们也触碰到发射按钮,就能立刻开启发射程序。 而七个存放点附近,他们都已经准备好退路——在引爆所有导弹前,以最快的速度撤出米克诺星。 可事实证明,他们的计划已经暴露了! 远征军毫无同情心,而是抓住机会,趁着敌方措手不及,又一阵攻击接上。 枪弹声震耳的间隙,卡尔文见跟在自己旁边的技术兵槍用得不是很熟练,槍口还抖得厉害。出言安慰:“别害怕,闭着眼睛开槍,只要不往我们这边打就行!” 技术兵一直在做深呼吸:“我手被震得发软,快拿不住槍了!” 卡尔文一边开槍一边问:“记不记得那句话?拿起你的武器,保护身后的群星?” 或许在某些时刻,言语真的具有力量,技术兵把这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念了三四遍,紧握槍托,按照卡尔文说的,闭着眼睛朝对面开火。 即使手臂依然发软。 以逐渐缩小包围圈的方式把敌军全数击毙后,卡尔文按照一贯的谨慎,跟着临时队长一起探查了一圈,确定没有活口。 等收到原地待命的指令,卡尔文找人讨了点愈合凝胶,随意处理了手臂和大腿被子弹擦过的伤口。 见那个技术兵坐在地上,打空了的光粒子槍随意丢在一边,笑起来:“等这次临时行动结束,回去舰上,你最好多练练。” 技术兵眼睛闭得死紧,咬咬牙:“我回去射击成绩一定要拿到B!”他又问,“任务已经完成了?” 卡尔文跟着就地坐下,朝向远处的夜色:“我们这里的任务结束了,别的存放点还不知道,也不知道密钥被破解没有。不过这些问题我们就不用操心了,指挥不是在吗。” 旅馆的房间里。 展开的虚拟地图上,已经有五个存放点结束了战斗。陆封寒的侧脸被淡蓝色的光衬得冷硬,他命令:“第四存放点抽调四十人去第七存放点支援,第二存放点抽调六十人支援第五存放点,其余人留守原地。” 破军:“命令已传达,将军。” 地图上的光点随之动了起来。 时间推移,地图上红色光点已经熄灭大半。 陆封寒看了看时间:“检测对外通讯是否恢复。” 破军:“正在恢复中。” “替我联系聂将军。” 几秒后,地图右侧出现一个视频对话框,看背景,聂怀霆不是在会议室就是在书房。 因为信号不佳,画面有些模糊,声音也有延迟。 陆封寒半点不啰嗦,几句话说明了大致情况,又提了自己的要求:“交火的动静藏不住,现在米克诺星的驻军肯定已经被惊动。反叛军切断通讯的手段正在失效,对外通讯逐渐恢复,南十字大区方面说不定也知道了。我需要您给我一个军令,否则我这次就是逾权行事了,名不正言不顺。” 聂怀霆不露讶色:“你和你的下属们做得很好,我会签发一份军令,允许你在紧急状态,代行处置权。” 说完,语气明显一缓,“每次都是这样,闷头往前冲,冲完又来找我善后。” 陆封寒毫不心虚:“能找您为什么不找?” 默认了他这句话,聂怀霆又问:“为什么不调动米克诺星的驻军?” 陆封寒直言:“我信不过。我只信得过我手底下的人。” 聂怀霆:“我会着手查米克诺星的驻军。行了,军令签好给你了。” 陆封寒又想起:“另外,和成立日的手段相同,反叛军这次也封锁了整颗行星的对外通讯,虽然维持时间不长,但这个手段防不胜防。我认为应该及早查清,并给出应对方案。否则,明天反叛军和星际海盗就能再复制一次行星绑架案。” “已经在研究了,不过这项技术反叛军瞒得严实,白塔的人正全力破解,不久后就会有结果。”聂怀霆将军摆摆手,“我还有会要开。” 陆封寒不再多话,行完军礼,切断了视频通话。 地图上,最后几处聚集的红点也尽数熄灭。 陆封寒简短命令:“辛苦了,各临时队长上报伤亡情况。” 这时,地图上被标注为红色的三角形变为灰色,陆封寒目光一凝,提高嗓音:“密钥破解人已击毙!” 祈言那里一直未停的字符敲击声骤然终止。 随即,伤亡情况也陆续汇总到了陆封寒手里。 前后不到一小时,一场浩然危机于夜色中消弭。 叶裴双腿发软,靠着墙蹲在地上,血流加速,心跳一阵快过一阵,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此时,指尖颤抖的她才终于懂了什么叫后怕。 陆封寒几步走近,蹲下身,握了祈言的手,为他按摩僵硬酸软的指节。 技术部的几个人对视一眼,纷纷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这什么情况? 等陆封寒起身,祈言闭着眼,力竭般靠在陆封寒身上,只露出一点发旋。 陆封寒带着薄茧的五指成梳,贴着头皮,指缝理过祈言的细软的头发。 有点像松解疲惫,又有点像给小动物撸毛,还有点安抚的意味。 技术部的人倒吸一口气,脚后跟都绷直了,对视后,目光灼灼地齐齐看向叶裴,用眼神询问。 叶裴读懂了前辈的眼神,但就是读懂了才疑惑。 这不是很正常吗? 在图兰学院,指挥给刚睡醒的祈言喂水,让祈言枕着自己的外套,让祈言睡在自己腿上,蹲下去给祈言系鞋带—— 现在只是捏一下手、靠一下、摸摸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直到米克诺星的行政长官发来通讯请求,陆封寒才捏捏祈言的脸,站回虚拟地图前。 叶裴见祈言脸上终于多了点血色,担忧道:“还难受吗?要不要营养剂什么的来补补?” 祈言摇了摇头:“好些了,不用担心。”又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眼正在和行政长官对话的陆封寒,继续回答叶裴,“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被祈言“明天”两个字提醒,叶裴一拍额头:“差点忘了,该回指挥舰了,我只有一天假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错过回舰的时间!” 陆封寒听见,回了句:“米克诺星方面会负责将你们送回去。” 意识到陆封寒是在跟自己说话,叶裴慢几拍地应下,隔了一会儿,又低声问祈言:“你跟指挥回去吗?” 祈言:“原本准备明天晚上回舰,不过发生了这件事,可能会提前回去。” 站在一旁的技术部成员又抽了口气—— 指挥破天荒地,要休假了不算,竟然还一休休两天? 把这句话到远征军里传一遍,相信的人绝对不超过两位数! 临近半夜,房间里技术部的几个人都按照陆封寒的安排,前往星港。 陆封寒给这次的行动收完尾,祈言的个人终端也收到了《勒托日报》推送的关于反叛军与星际海盗试图绑架米克诺星的突发新闻。 见祈言坐在窗台上,不知道想着什么,陆封寒走过去,将人从窗台横抱下来,放到了床上。 “在想什么想这么专心?” 祈言靠着枕头:“将军。” “嗯?” 陆封寒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祈言:“这一次,你没有让我离开。” 陆封寒呼吸一滞。 他自然明白祈言说的是什么。 他没有考虑过,如果行动失败,米克诺星会迎来怎样的后果吗? 他当然想过。 他相信胜利的天平倾向他这一方,因为他有足够的筹码。 但他依然清楚,意外总有发生的几率。 他没计划过为了祈言的安全,将他送离米克诺星吗? 也想过,且即使对外通讯被封锁,他依然能够做到——将祈言安安全全地送回指挥舰。 但他没有这么做。 陆封寒从来都是那个下达命令的人,作为战局的指挥者,他只需要计算得失,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大的胜利,而不需要考虑到个体的细微感受。 由此,他总能够在混乱且极度的危险中,做出代价最小、最正确的决定。 一如成立日当天。 但如今他意识到,他所谓的最正确的决定,却不一定是祈言想要的。 他无权傲慢而自负地替祈言做出决定。 无论是否关于生死。 更何况,祈言并非弱者。 而是无数人追捧和敬仰的Y,是白塔的首席,是十几岁便能够创造出中控系统、创造出破军的天才。 如今,他已经清楚,祈言要的是什么。 将祈言冰凉的双脚放到被子下,陆封寒回答:“以后要是遇见同样的情况,都不分开了。” 他没有指明是哪一种情况,但两人都明白。 祈言静静凝视面前的男人。 暖色的灯光消减了他眉宇的锐气,眸色和软。 祈言突然起身,跪坐在床上,手臂抱上陆封寒身体,颈侧相贴。 他很冷。 有种被对方的体温烫了一下的错觉。 记忆中复杂的情绪一直被抑制在层层坚冰下,却在这一刻,如春潮般冰消雪融,自神经冲刷而过。 他回忆起陆封寒“死亡”后的那段时间。 不仅仅是悲伤、无望和痛苦。 或者说,为什么会那么痛苦? 因为—— 如果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 若不能实现。 那么。 你带我生,也带我死。 第六十八章 米克诺星绑架事件连续沸腾了几天。 远征军舰队漂浮在无数光年之外, 却没有与世隔绝,比如,《勒托日报》每天推送次数增加到了六七次, 次次都和这件事有关。 米克诺星的民众庆幸逃过一劫,行政长官也正式致函, 感谢远征军的援助, 解除了危机。 而在事件细节和反叛军的计划被详细披露后,无数人在星网上用模拟器模拟, 假如四十二枚恒星级导弹真的在短时间内被引爆,将会造成怎样惨烈的后果。 牺牲整颗行星所有的生命,仅为用作引导舆论冲突的筹码,反叛军残忍的手段,立刻激起了无数人的同理心。 由此, 自成立日后,民众的愤怒被彻底点燃,谴责反叛军与主战的声浪一次高过一次。 最明显的就是, 报名参军的人数在短短几天里大幅增高。 文森特把整理好的材料交给陆封寒,不忘发表几句感想。 “‘整颗行星瞬间爆炸’这样的形容, 终于让联盟所有人都感同身受了。之前军方一直宣传我们从都灵退到约克星, 或者炸了多少多少艘星舰,对绝大多数人来说, 哪条战线、多少星舰, 没概念就是没概念。” 文森特摊摊手,“这说明, 只有眼前的、脚下的、跟切身利益相关的,人才会真正地感知到、意识到,才能代入自己, 然后发声。” 陆封寒抬起眼皮:“你很擅长对外宣传,调你过去?” 知道上司是在嫌弃自己话多,文森特脚后跟“啪”一声并拢,义正辞严:“报告指挥,相比被调走,我更愿意做您的鹰犬!” “鹰犬?”陆封寒毫不客气,“滚。” 文森特:“是!” 指挥室的门被关上,陆封寒捏了捏眉心,忽然听破军的声音响起:“将军,伊莉莎请求通讯。” “连接。” 这一次,伊莉莎是以白塔联络人的名义来告知陆封寒,恒星级导弹存放点的密钥验证系统已经进行了更新。 “更新之后,绕进系统内部,无限次尝试匹配密钥的办法基本被遏止,不过不排除反叛军又顶着‘神赐’的名义,发明出什么新东西来。” 伊莉莎又提到:“至于通讯封锁手段,反叛军那边称作‘孤岛’,白塔于两小时前向聂将军提交了进度报告。” 显然,伊莉莎不需要向他说明关于通讯封锁的事,应该是在提交进度报告时,聂将军嘱咐了一句。 陆封寒没有多问:“辛苦了。” 正事说完,话题转到了祈言身上。 伊莉莎高兴道:“我给祈言做了情绪检测,他的情绪感知能力正在恢复,现在约恢复了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你应该能察觉到。” “是的。”陆封寒想起在米克诺星旅馆的那天晚上,祈言因为精神太过疲惫,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过半夜时,他被细微的动静惊醒。 祈言在做噩梦,脸上湿湿漉漉,满是眼泪。 之后握着他的手腕,一直握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后,祈言似乎有些不适应,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寡言,时常裹着他的衣服,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发呆。 “这种恢复并非一蹴而就,祈言需要时间去适应和处理自己突然涌出的各种情绪。”伊莉莎话里的庆幸之意明显,“我们曾经很担心他逐步减药后的各项状况,不过他在你身边,应该不会有意外。” 说到这里,伊莉莎将深思熟虑后的一番话问出:“陆指挥,我想你已经清楚,你对祈言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或者说,祈言对你的情感和依赖,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病态和疲累。” 陆封寒清楚伊莉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在担心有一天,他会因为无力和厌烦,想要摆脱祈言。 对于这个问题,陆封寒将伊莉莎视作祈言的长辈,回答得很郑重:“您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 这一刻,伊莉莎隔着无数星球的距离,仍然感知到了陆封寒骨子里的自负。 他足够强大。 强大到足以承担起另一个人的生命,足以成为祈言的锚点。 房间的门被打开,正在翻看阅读器的祈言抬起眼来,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陆封寒,定定几秒,他歪了歪头:“现在的感觉是……开心?” 卧室里灯开着,是特意模拟的自然光,床单褶皱,床上的人穿一件浅色的薄衬衣,眉眼干净。 陆封寒挑眉:“看见我就很开心?” 祈言迟疑地点点头:“应该是的。” 陆封寒走近,俯身捏了捏祈言的脸颊:“嗯,那我们现在的情绪是一样的。” 祈言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他从床上坐直背,细细将自己的情绪数给陆封寒听。 “你走之后,我好像有点失落;在阅读器上看见一篇最新刊发的论文,花七十分钟看完,有种满足的感觉;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找的一本纸质书,刚刚收到消息,确定绝版了,有一点……遗憾?破军为了逗我开心,给我讲了一个冷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情绪,好像是尴尬?” 祈言手指划过阅读器的屏幕,“你说你会在六点准时回来,我在五点零三分,开始出现期待和焦虑,不过在门响时,这两种感觉就消失了,随之产生的是开心,很开心。” 认真听祈言说完,陆封寒一时间,错觉刚刚碰过祈言脸的指尖要被烧着了,可能因为光线,连室内的空气都跟着软了。 祈言以一种研究课题的角度分析:“不过满足感和遗憾、尴尬,都很浅很淡,只持续了几秒。相较而言,失落、期待、焦虑和现在的开心,更加明显且持续时间长。” 陆封寒觉得自己要受不了了。 字字句句,祈言说得都严慎正经,但听在他耳里,却像猫爪子在心尖上挠了一遍又一遍。 单手松开制式衬衣顶上三颗扣子,陆封寒转移话题:“还想不想吃星花菇面?” 在米克诺星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两人又特意去吃了面才启程回舰。 祈言摇摇头:“面的味道我已经记住了,可以回味。” 陆封寒努力找话题:“身上穿的是我的外套?” 祈言垂眸看了看肩章上的银星,“嗯,上面有你的气息,我很喜欢。” 一股热意沿着背脊往上窜,陆封寒不由倾身,手臂撑在祈言身侧,靠得极近,鼻尖又凑在祈言颈窝,吸了吸气。 发现祈言不躲,他干脆将额头抵在了祈言肩上。 心想,这一句接一句的,怎么得了? “我现在——”祈言仔细感知,“心跳得有点快,口干,紧张,好像还很愉悦?” 陆封寒嗓音磁哑:“因为我靠你这么近?” 祈言:“……嗯。” 他分析不出别的理由。 这时,破军说了话:“将军,梅捷琳舰长已回航,向你述职。” “告诉她——算了,”陆封寒滞了几秒才起身,“让她在指挥室等着。” 见陆封寒准备走,祈言开口:“我——” “嘘,”陆封寒无奈一笑,“我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感觉有点舍不得?” 祈言点点头,额发跟着晃动:“好像是。” “嗯,我去一趟,很快回来。”说完,陆封寒顺手捏了捏祈言的耳垂。 明明没怎么用力,捏完,却透了一层粉。 在指挥室见到翘着长腿坐姿不良的梅捷琳,陆封寒没故意放轻脚步,等人回头,急急忙忙站起来,他才开口:“看来你巡视这一趟,战果颇丰。” 梅捷琳军帽扔在一边,明显把公主切修短修平了,头发染了个纯黑,发尾齐平,冒充黑长直,双眼皮本就窄,这么一来,冷漠意味更重了。 “颇丰算不上,一般一般。”梅捷琳眼睛一转,“不过指挥,你哪里看出我收获颇丰的?” 陆封寒拉开椅子坐下:“脖子上,牙印还在,总不能是你自己咬的,想看回去照镜子。” 倒没伸手去捂,梅捷琳也跟着坐回位置,“我回程途中,悄悄开微型星舰去南十字大区一个行星住了一晚上,睡完就跑,没耽误事。” 陆封寒懒得听。 梅捷琳的偏好全远征军都清楚,多年不改——只喜欢年纪小长得好的,最好还能在床上叫“姐姐”。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正事。” 梅捷琳肃了表情:“您让我逛一个大圈,还真让我碰见了。十一军团里有一艘中型舰、三艘小型舰,可能是出战时就跑路了,正急急慌慌地想去投奔第八军团,被我拦下来一顿捶。 第八军团很沉得住气,肯定接到了唐纳的求救信号,硬是一个兵都没动。反叛军内部的倾轧,比我们联盟重多了。” 陆封寒:“单一神论下,自然只有一个至高的‘智者’。人都有远近亲疏,一旦专权,就会分嫡系亲信。荣耀权力财富只从一个人指缝里漏出来,反叛军的军团长间,都是竞争关系。死一个不好?少一个人伸手争金抢银。” 梅捷琳唏嘘:“啧啧啧,有点惨。” “没什么惨的。要是反叛军攻下联盟,到时这些军团长,都会成为封疆大吏。” 陆封寒向来认为,部分人确实会被反叛军所谓的“神权”洗脑,或者因科技大毁灭及理由各异的恨意动摇心智。 但这其中,绝不包括那几个军团长。 更不包括那个所谓的“智者”。 能引鬣狗抢食的,只会是利益。 梅捷琳吹了吹飘到嘴角的公主切:“指挥,您也说,要把联盟攻下来才行啊!他们做梦去吧!” 她换了个坐姿,“我悄悄探了探,第八军团应该在磨刀,准备来砍我们了。十一军团惨败,要是他们能把场子找回来,说不定会被那个什么智者另眼相看。” “知道了,你回去跟维因他们通个气。”陆封寒说着站起身,准备走,“你也回去休息。” 梅捷琳将椅子转了一圈,盯着陆封寒背影,心想,指挥怎么回事,突然关心下属不算,走路走得好像还挺急? 房间里,祈言在陆封寒离开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在设计干扰‘千里眼’回传画面的频率,有部分知识需要查资料现学,然而论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心里。 他又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回忆成立日当天的情景。 和情绪剥离时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只单纯在翻看一页一页的画面。现在,记忆却连带着汹涌的情绪层层袭来。 咬了咬下唇,祈言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陆封寒还活着,他还活着—— 急剧的痛感才缓缓消褪了几分。 可是,会不会又和在白塔时一样,这些都是自己虚构的记忆? 不。祈言下意识否认。 这段时间里,陆封寒做了太多在勒托时没有做过的事。 他是真实的。 这时,祈言喊了一句:“将军。” 没有人回应他。 祈言微怔。 破军出声:“将军正在指挥室跟梅捷琳小姐谈话。” 他又记错了。 思忖片刻,祈言下了床。 从休息室到指挥室的通道里空荡没人,祈言没有直接去指挥室找陆封寒,拐了个弯,先去了厨房。 拿了一个苹果,想带回去让陆封寒帮忙削成兔子,临走时,又看见了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的液体色彩很漂亮。 “破军,这是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产生了好奇心。 破军:“一种酒精度含量非常低的果味饮料,我搜了星网,大部分评价是‘酸酸甜甜很好喝’、‘解渴’,从购买人群来看,很受年轻人喜欢。” 祈言迟疑,打开瓶盖,尝了一口。 确实酸酸甜甜的,跟营养剂的味道有些像。 另一边,陆封寒路走到一半,就听破军的声音从个人终端里发出来:“将军,您或许需要去一趟厨房。” 陆封寒脚步一顿,改了方向:“祈言在里面?” “是的,他有些头晕。” 陆封寒眉一皱,脚步加快。 等他赶到厨房,就看见祈言靠墙站着,耳垂发红,衬得上面墨点般的小痣几分显眼。 让他安心的是,除眼神有些没焦距外,祈言没有别的异常。 陆封寒走近:“头晕?” 余光看见旁边空了的饮料瓶,他明白过来,改问破军:“一瓶都是祈言喝的?” 破军:“是的,据说酸酸甜甜很好喝。” 所以头晕不是病了,而是酒量太浅,低酒精度的饮料都能把头喝晕。 陆封寒“啧”了一声,又问:“抱你回去?” 祈言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又花了几秒思考:“背我。” 还挑上了。 想是这么想,陆封寒已经在祈言面前蹲下了身。 祈言趴了上去。 背着人走了几步,陆封寒用手称了称,觉得背上的人好像又轻了点。 心里已经将厨房的吃的数了一遍,思考哪些祈言能吃。 至于亲自下厨—— 算了,祈言可能会更瘦。 没多久,陆封寒感觉背上的人小心翼翼,贴得更近。 祈言在他耳边没头没尾地提起:“我来厨房想拿一个苹果。” “苹果呢?” 祈言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忘了。” 有些懊恼。 陆封寒轻笑:“等明天起床就能看见苹果了,切成兔子那种。” “嗯,好。”祈言闭着眼睛,又小声道,“头晕。” 陆封寒安抚他:“睡一觉就不晕了。” 每一步陆封寒都走得很稳,不长的距离却让他生出了想要这段路再往前延一点的念头。 就在他以为祈言已经睡着时,忽然听见背上的人轻声说:“我想你。” 没有语气。 没有修饰词。 甚至说出这三个字时,祈言连呼吸都没有波动。 陆封寒却察觉到了湿意。 他哭了。 第六十九章 第二天, 祈言六点就醒了。 星舰上的白噪音听久了,会让人下意识忽略它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睡的时间太长, 头脑发沉,还有些口渴。 在床上翻了个身, 祈言就看见床头放着一杯清水, 还有用保鲜盒装着的苹果。 每一块都切成了兔子形状。 他记起自己昨天去厨房是想拿一个苹果的,不过他忘了。 后来陆封寒说, 明天起床就能看见苹果了,切成兔子那种。 祈言蹭了蹭松软的枕头,喃喃分析自己的情绪:“现在的感觉是……开心。” 破军跟祈言道早安:“早上好,您今天醒得很早。” 说完,房间里的灯光缓缓亮起, 模拟天亮时的情形,逐渐停在自然光的状态。 “我昨晚回来就睡了?”祈言嗓音还有些哑。 虽然喝了酒精饮料一直头晕,但没失忆, 他记得陆封寒把他背回房间,又给他盖好被子, 他拉着陆封寒的袖子,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情绪冲破克制,他还告诉陆封寒, 他想他了。 这句话……是以前的他想对陆封寒说的。 破军:“是的, 您只花了两分四十七秒便成功入睡,在我的记录中, 昨晚是您入睡最快的一次。我会将‘低酒精含量的饮料有助睡眠’这一条记录下来。” 趿着拖鞋起床,祈言准备洗澡,“将军呢?我洗澡, 你不准看。” 拖鞋是白色毛绒的材质,陆封寒特意给他买的,上面印着一只兔子,跟以前在勒托时穿的很像。穿上后,只会露出细瘦冷白的一截脚踝。 “当然,我现在是闭着眼睛的,将军一开始就警告过我,让我自觉一点,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破军又回答祈言的问题,“将军五点半起床,现在正在01号重力训练室进行体能训练。” 祈言快速冲完澡,换了件衣服,咬着一块苹果扣扣子时,突然含糊地问破军:“你觉得……将军介意我穿他的衣服吗?” 破军没有立即回答,隔了近二十秒后才道:“刚刚我帮您询问了将军,将军说他不介意。” 随即又发表自己的看法,“您已经穿了很多次将军的外套。” 祈言没想到破军会直接去问陆封寒,不过问了也好,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出门去了陆封寒的房间。 虚拟屏上亮着两份没看完的文件,金属笔被随意放在桌边,祈言一眼没多看,只走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件黑色衬衣。 是陆封寒去米克诺星时穿的。 换上时,他心跳莫名加快,甚至扣扣子的指尖都有些发热,又隐隐有种格外安稳的感觉。 破军毫不犹豫地夸奖:“虽然将军的衣服对您来说稍显宽大,但突出了休闲感和随性气质,非常适合您!” “谢谢。”祈言关上衣柜门,“你会这么夸将军吗?” “当然不会,因为在我还未说出第五个字时,将军就会让我闭嘴。从我的统计来看,将军只对您有耐心,很乐于倾听您说话,别的人,例如文森特副官,他的待遇跟我有相似之处,从某一方面来说,将军做到了一视同仁。” 祈言故意忽略破军中间那句话,问:“你会进行统计?” “是的,您将我送给了将军,作为一个优秀的人工智能,我需要分析将军的喜好和偏向。否则,我很容易被恢复初始化。”破军非常具有忧患意识。 重力训练室里,陆封寒刚完成一组体能训练,上身毫无遮挡,紧致的肌肉线条完全显露出来,由于常年飘在太空,他的肤色是太空军统一的白。 这也是每次军方各军种坐一起开会,所属到底是海陆空还是太空军,基本从肤色上就能分辨出来。 正喘了口气,捞过水杯准备喝水,就听破军提醒说祈言来了。 重力训练室的门向两侧滑开。 陆封寒顺手关了1.5倍重力模式,提醒祈言:“进来时慢点走,里面1.5倍重力还没完全消失,走起来可能会有点累,你——” 视线落在祈言身上,没说完的叮嘱霎时止住。 祈言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衣,有些宽松,隐约能看出劲瘦的腰线。他肤色本就偏冷,白得像霜,整个人穿上黑色,明明极简,却生生透出了一种浓墨重彩的瑰丽感。 而最为重要的是,祈言穿得是—— 他的衣服。 破军问时,他只以为祈言是要借他的军装外套用用,他没多想,随口就应下了。 可现在…… 陆封寒觉得喉口发干,像被火苗燎了一下。 祈言被陆封寒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唇线本就薄,因为轻轻抿了一下,更显得精细,还泛了点红。 视线在祈言散开两颗扣子的领口处停了一秒,陆封寒觉得热,看出祈言的不自在,他缓了嗓音:“很好看。” “什么?” “我说,你穿我的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欢。” 两人又同时安静下来。 陆封寒口渴,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荷尔蒙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扩散开。 重力训练室有单人的小房间,也有多人的大房间,以前陆封寒喜欢去大房间训练,因为地方宽敞,找人比试也方便。 不过没过多久,文森特就来告诉他,他被集体排挤了。 文森特还打了个比方:“指挥,你就是典型的丛林里的老虎豹子,你适合独来独往,就算你只占了个角落,房间里别的人也会被影响,束手束脚不自在,连锻炼节奏都会被你带着走,同性相斥,会别苗头,懂吧?” 从此以后,陆封寒就常在一号重力训练室训练。不过就算他人不在,远征军别的人也不会进去。 文森特给他解释:“那是你圈的地盘,痕迹多,味儿重,换谁去里面做个俯卧撑都会浑身不自在。” 陆封寒觉得这是歪理,但从此以后,他都自觉一个人训练,只偶尔把杜尚他们几个拉来陪练。 不过他很早之前就发现,祈言不反感待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不仅不反感,偶尔还会露出一点类似舒适和安心的神色。 “那杯水喝了吗?” 听陆封寒问,祈言认真回答:“喝了三分之一,苹果吃完了。” “嗯,”陆封寒将手里的水杯递过去,“再喝两口,你昨晚睡得早,没怎么喝水,嘴唇都干了。” 祈言接下来,依言又喝了两口。 喝完之后,就坐在旁边的锻炼器材上,看陆封寒做体能训练,同时一心二用,在脑子里架构‘千里眼’的干扰频率。 没几分钟,梅捷琳大步走进来,大剌剌开口:“指挥,我来找虐了!” 一眼先看见祈言,她打了声招呼,又打量了两眼祈言穿的衬衣,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和维因杜尚他们对祈言的印象都很好,一方面是祈言救了陆封寒,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不错,还聪明。另一方面,祈言可是她是否能晋升为远征军第一富豪的关键! 等她转眼朝陆封寒看过去,不由愣愣骂了句粗口。 C类屈臂撑跳早在几年前就被陆封寒嘲讽为“表演类训练项目”,同样的时间,效果不如A类的好,除了好看,没任何别的优点。 而此时此刻,梅捷琳看着陆封寒将C类屈臂撑跳做得能录下来当教学视频,那肌肉线条,那汗珠的轨迹,那强悍的气势,随便抓拍一张发星网,就能送他们指挥原地出道! 再望望看得专心的祈言,梅捷琳恍然大悟,只想大笑三声,然后去跟龙夕云他们分享今日见闻! 觉得自家指挥实在有些幼稚了,梅捷琳心里又冒出一种欣慰感。 大约是平日里,陆封寒撑着“总指挥”这个名头,对自己太苛刻,没什么爱好,吃喝睡赌一样不沾。维因还会在开星舰时听两段摇滚乐,陆封寒怕是除第一军校校歌外,别的一窍不通。闲时最大的消遣,就是玩儿模拟战略游戏,可这算是战术和意识训练,真算不上消遣。 而且陆封寒一直很忙。 就像这次回来,要收拾大溃败造成的烂摊子,要筛查内部,要处置叛徒,给生人死者一个交代,要赢要拿到大胜,要筑起联盟和远征军的信心…… 现在多了点年轻人的活力,不容易! 梅捷琳又暗暗庆幸,幸好本小姐只是个舰长,没这么多事要忙,否则还真没时间维持自己的爱好。 怀着复杂的心情,梅捷琳挪了两步,问祈言:“指挥身材好吧?” 祈言点头,诚实回答:“很好。” 她余光瞥见,他们指挥的动作因为这两个字都滞了半秒。 啧,这杀伤力,高能粒子炮啊! 梅捷琳又趁着陆封寒转身,悄悄塞了条毛巾在祈言手里,眨眨眼,小声道:“擦汗用的。” 说完又恢复正常音量,“指挥忙,懒得等他,我找杜尚维因他们干架去!” 胡乱哼了几句歌词,梅捷琳心想,我可真是机智——人还是要学会自己努力,比如现在,距离我成为远征军首富,肯定又近了一步! 又过了二十分钟,陆封寒才停下今天的体能训练。 他身上的肌肉匀称收敛,不显夸张,腰腹臂长的比例都极为优越,汗水从颈侧往下,滑过腹肌和腰肌的线条,最后将裤子最上端的布料浸出深色。 他向来没那么讲究,准备去拿衣服穿上,转眼却发现祈言站近,手里拿着毛巾,替他擦了擦胸膛上的汗。 身形倏然紧绷,陆封寒一把握住了祈言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比祈言高太多,还注意着没用力。 祈言疑惑:“将军?” 陆封寒深吸了气。 发尖带潮,连睫毛上都被汗水沾湿,他眸色很深,声音微哑:“你坐着休息,乖,我自己擦就行。” 一边又想,梅捷琳·斯图亚特,你可真是出息了! 第七十章 正在重力训练室跟维因干架的梅捷琳打了个喷嚏, 前后三秒的时间,立刻被维因横扫过来的腿撂倒在地上。 她怒道地拍了地板:“肯定有人故意在骂我!” 维因大笑:“你好好反省反省!” 倒地上干脆就不起来了,梅捷琳的公主切已经被汗水湿透, 半分美感也无,她换了动作, 在训练室的地板上躺平, 喘匀了气:“欸,我说, 我把刚刚的新闻跟你们说了,你们都不给点反应?” 杜尚扔开哑铃,拍了拍掌心,过来跟他们躺成一排:“要有什么反应?有眼睛都知道有问题!不说军装外套,就是每次开会时, 有意识的无意识的,你知道指挥要往祈言身上看多少次吗?” 梅捷琳来了兴趣:“我还真没数过!” “……我也没数过,”杜尚把视线转向龙夕云, “你数过没有?” 龙夕云报数:“打唐纳的战略会议,平均每一分五十三秒看一次。” “这么频繁?”梅捷琳发出感慨, “啧啧, 指挥总往那边看,竟然没患上斜眼的毛病!” 杜尚:这是重点? 梅捷琳又想起来:“龙夕云, 你知道不知道祈言到底是什么身份?听文森特的胡吹, 什么‘实习顾问’肯定是唬唬别人,方便祈言在指挥舰行走。按指挥的行事, 连作战会议都不避着祈言,祈言肯定另有身份!” “不知道。”龙夕云淡淡开口,“只知道技术部的洛伦兹觉得祈言比他聪明, 巴恨不得天天守祈言门口,被指挥强行摁回去了。” 梅捷琳语调上扬:“洛伦兹?洛伦兹已经是我们远征军最有脑子的人了!指挥到底是去哪里找来的小天才?” 龙夕云见他们三个在地板上躺成一排,整整齐齐,踹了最边上的杜尚一脚:“你们现在很像被串起来的火鸡,起来,再打一场,打完我要去带人进模拟战场训练了。” 杜尚蹦起来:“行,打完我也去带人训练!一会儿约个模拟对战?” 龙夕云颔首:“约了。” 两天后,祈言架构的“千里眼”干涉频率有了雏形。 “将军,你记不记得白隼?” 陆封寒当然记得。 几乎每个出任务的联盟军人都会配置,因为它能突破反叛军的录像干扰器,联盟内的录像屏蔽系统也不奏效。在勒托时,祈家庆祝江启考入图兰学院那场宴会上,“白隼”还起了个小作用。 “干涉频率和白隼、以及反叛军的录像干扰器是同一个理论逻辑。”祈言弃用了所有专业词汇,尽量说得简单又直白,“屏蔽录像功能,是放出干扰波,使得录下的影像空白一片。而干涉频率,同样是放出干扰波,只不过是将千里眼录下的影像,替换成我们预先设计好的、想让敌方看到的影像。” 会议桌边坐了一圈,梅捷琳几个都在,虽然凭借坐姿,一个个全得拉回第一军校重新训练,但都听得很认真。 祈言提供技术,他们就负责思考怎么利用。 太空中环境复杂,范围远近更非人眼可及,雷达探测系统和远程监测器就是两双“眼睛”。 雷达探测系统能识别出一定范围内,有高速能源体正在靠近,但只能确定数量和位置。而远程监测器,也就是“千里眼”,则能靠传回的画面,让人确定攻过来的星舰到底是主舰还是中型舰,型号是什么,武器配置又是如何。 梅捷琳手往桌面一拍:“这就是个作弊器!假设我开了十艘中型舰过去,反叛军那边一看千里眼传回去的画面——咦,来了一群小虾,不就是十艘微型舰吗,来,派十艘小型舰去迎敌!” 杜尚接话:“这种操作多来两次,等我们真的派出十艘微型舰时,他们不知真伪,以为我们依然是之前的套路,还是会谨慎派出中型舰来迎敌!” 梅捷琳越想越刺激:“还能用小型舰伪装主舰!让反叛军以为我们主舰都到了A坐标,等他们倾巢出动了,我们开着主舰从后面轰!啊,骗反叛军真快乐!” 龙夕云:“兵不厌诈,能伪装的时间不长也没关系,虚虚实实最唬人。” 陆封寒见祈言听得有兴趣,就颇为容忍地任他们讨论了一番,等梅捷琳激动地一只脚都快踏上桌了,他才屈着指节叩了叩桌面:“行了。” 指挥室立刻安静下来。 祈言开口:“现在还只是初步完成,我需要测试一下效果。” 梅捷琳打了个响指:“没问题!我们都听你的!” 祈言:“谢谢。” 杜尚在一边问起:“有名字吗?自从Y神后,好像新东西都会有个挺正式的名字。” 祈言回答:“有的,将军取的名字,叫‘蜃楼’。” 花了半天时间测试,确定干扰频率确实有很好的效果,祈言开始整理测试数据,修改其中一些细节。 而梅捷琳几个则兴冲冲地拉开星图,开始讨论战术,准备将反叛军第八军团当作实验的小青蛙。 新研发出来的东西,多具有时效性,前几次使用常常效果惊人,用过几次后,就会打一定折扣。 毕竟,反叛军不会只坐着挨打,会复盘研究,也能破解或想出应对策略。 例如祈言带来的新型探测系统“捕风”,在前两次战事中,几乎炸得反叛军心魂俱丧,但到后面,反叛军有了经验,无法破解没关系,但可以加强星舰的防御水平。 再过一段时间,伏击效果就会相应地降低。 所以,“蜃楼”自然要用在最恰当的时候,出其不意,发挥最大的价值。 梅捷琳他们有没有商量出结果祈言不知道,他在设备室里,一坐就过了几个小时。 捏了捏眉心,祈言问破军现在的时间,才知道已经凌晨一点了。 “将军睡了吗?” 破军回答:“还没有。” 祈言从程序中退出来,熄灭光计算机,起身往外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太久没活动,手指泛冷。 或许是从工作状态里抽离出来,情绪回笼,他走两步后,步速加快。 这种想要更快地见到一个人的心情,应该是——急切。 设备室的金属门滑开,祈言踏出一步,立刻停住。 已经是晚上,通道内的光线调到了最暗,模拟夜色,金属壁上有指示灯微微闪烁。 拐角处,靠着一扇舷窗的位置,立着一道人影。背对,穿制式衬衣,身形挺拔,像出鞘的刀刃。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烟味,祈言记得,他在勒托的咖啡馆里尝过这个味道。 “将军。” 陆封寒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气硬朗的脸。紧绷的下颌线条蓦地松缓,唇角自然带起笑:“嗯。” 对方走过来的同时,祈言也两个快步站到陆封寒身侧:“你还没睡?破军说已经凌晨一点过了。” 陆封寒:“我睡眠时间不固定,一般看情况。” 祈言好奇:“什么情况?” “你的情况。” 陆封寒捏了捏祈言的脸颊,“累不累?” 祈言摇头:“不累。”他脑子里刚刚看见的那道背影总挥不散,还是问出,“你刚刚抽烟了?” 陆封寒轻笑:“闻到味道了?” 他没敷衍,解释了原因,“等你的时候,顺便跟聂将军通了话。反叛军在勒托搞恐怖统治那一套,形势僵持,很多人死得悄无声息,接着还被聂将军塞了一大堆国计民生相关的内容,心情有点躁,所以才抽了两口烟缓缓。” 祈言大致理解了。 甚至能同样感受到陆封寒的无力和烦躁。 他逐渐发现,虽然情绪感知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让他在很多方面依然迟钝,但陆封寒的情绪,他却很敏感,且很容易体会到。 没等祈言安慰,陆封寒换了语气:“不过这些事急也急不来,我不可能弃守前线,带着远征军奔赴中央行政区,把勒托抢回来。” 他转向祈言,眼底恍然印着月色下的刃光:“要耐心,是不是?” 祈言语气笃定:“是。” 他也知道,陆封寒善于克制与自省,只是在烦乱的时刻,需要一个回答而已。 慢了两步,祈言手碰了碰陆封寒的手背。 和他想的一样,陆封寒毫不客气地反手握拢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祈言没答。 他想安慰他。 不过,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他下意识地分析自己的情绪—— 紧张,忐忑,开心…… 很多种情绪,都因为这一点触碰从心底浮了起来。 陆封寒想起伊莉莎的叮嘱,将今天的事回想了一遍:“听梅捷琳他们几个讨论坑人的战术时,你的情绪可能是好奇和有趣。他们在听你讲解‘蜃楼’时,情绪是钦佩和认可、期待、激动。维因跟梅捷琳斗嘴输了,他很失落。杜尚提起营养剂时,是厌倦和嫌弃。你看到下午的测试结果,是满意……” 这样的方式,能让祈言将记忆中的画面、人的面部表情和语气与相应的情绪对应。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是否有必要。 不过不管有用没用,陆封寒都愿意试试。 只因为在梅捷琳几个人聊天时,对于几人神态的变化、语气的改变,祈言眼中偶尔会透出一闪而逝的茫然,像是无法理解。 祈言认真听完,忽然问:“将军对我的情绪,是什么?” 陆封寒想,答案太多。 甚至交织在一起,根本分辨不清楚。 若是剖析此刻心底最明烈的那缕火焰,应该是—— 渴望。 第七十一章 到临睡时, 祈言都没能从陆封寒那里得到确切答案。 陆封寒只回答说他以后能感觉到。 洗完澡,祈言换上在米克诺星买的黑色睡袍,跟破军聊天:“将军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破军毫不犹豫地回答:“可能是害羞了。” 额前的碎发沾着水, 祈言系扣子的手一顿:“害羞?” “当然,害羞是人性格的一种特质, 将军作为人类, 同样会害羞。” 这句话从逻辑上说是不存在问题的,可……祈言有点没办法将陆封寒和“害羞”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不过他虽然对答案好奇, 但不会追根究底,既然陆封寒说他以后能感觉到,那肯定就是这样。 破军又找到例子佐证自己的观点:“研究证明,害羞具有一定的基因遗传性。将军的父亲陆钧上将,就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在晨曦星, 将军为了不令自己因长时间未从事社会性活动,丧失语言沟通能力,经常单方面跟我聊天。 聊天内容中提到, 陆钧将军在就任联盟少将时,需要上台讲话, 他上台时, 虽然脸色正常,神情坚毅, 但其实脖子都红了。我离开晨曦星后, 找了相关影像,发现将军说的是事实。” 祈言靠在枕面上, 想起天穹之钻广场上陆钧将军的雕塑,以及面对游吟诗人的“传道”时,陆封寒说的那句:“但凡陆钧那艘星舰的防护水准跟现在的持平, 反叛军那一炮,就轰不死他。” 破军:“将军还说,自己装腔作势这一套,就是跟他爸学的。” 祈言眼里闪过笑意。 他忽地好奇:“将军有提起过我吗?” 他有点想知道,在陆封寒的描述里自己是什么模样。 “没有,将军曾问我想不想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想知道,不过将军不告诉我。”破军再次分析,“我认为,这是出于生物占有欲这种心理现象。” 明明是在说陆封寒的事,祈言却觉得自己的耳根微热。 拉了拉被子,想,这样的情绪,应该就是破军刚刚说的——害羞? 有些睡不着,祈言调出个人终端的虚拟屏,又将“蜃楼”的数据梳理了一遍,最后打开白塔内网,将这个项目的状态修改为完成。 揉揉干涩的眼睛,再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半了。 不确定是不是因为逐渐减药,祈言心底里透出一股冷意,怎么也暖不了,翻来覆去间,还有些焦躁和不安。 睁着的眼睛里没什么睡意,他迟疑地问:“将军睡了吗?” “将军已入睡一小时三十五分钟。” 祈言听完,想,自己现在过去,动静轻一点,只占一点点位置的话,应该不会把陆封寒吵醒吧? 两分钟后,陆封寒房间的门静静滑开,因为有破军在控制速度,一点多余的动静也没有。 祈言的新拖鞋是软底,走起路来听不见脚步声。 为了方便祈言,破军还开了灯——光线最黯淡的档位,绝不会将人吵醒那种。 站在床尾观察了一下,祈言蹑手蹑脚地将自己的枕头放到床边,铺好薄被,躺了上去。 灯光随之熄灭,密闭的空间内,空气静谧。 祈言通过个人终端打字跟破军说话:“谢谢你的配合。” “不客气。” 只打了几个字,祈言眼皮就有些发沉了。 陆封寒像冰天雪地中的一处热源,只需接近,就四肢和暖,再无严寒。 破军又打出一行文字:“您眉心舒展,情绪突然从焦虑不安变得平稳了。” 祈言怔神,发现确实和破军说的一样。 破军:“三分钟时间,您情绪的转变过于快速,像服用了违禁药品。” 祈言回答:“半个。” 破军回了一个“?” 祈言:“半个违禁品。” 跟破军道了晚安,祈言在陆封寒气息笼罩的范围内,轻缓地吸了吸气,身体蜷缩,闭上了眼。 他想,确实像……上瘾一样。 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逻辑。 原本只准备占据床上一小块地方,可没几分钟,正在祈言将睡未睡时,陆封寒翻了身,手臂搭在他的腰上,一搂,祈言便被抱了过去。 额头还被陆封寒带着胡渣的下巴蹭了两下。 祈言猜,应该红了。 不过不怎么疼。 确定陆封寒没醒,祈言就着这个姿势,再撑不住,睡了过去。 陆封寒依照生物钟醒过来。 睁眼前就发现了不对。 怀里有人。 等他睁开眼,就看见祈言碎发凌乱,睫毛垂着,呼吸平缓,明显睡得正好。 他想按按额角,又担心动作太大将人惊醒,只好安静躺着,努力回忆昨晚的情形。 随后确定,记忆没有出现差错,将祈言送回房间后,他回房处理了一批文件,处理完倒头就睡了。 那时床上还没有祈言。 内置联络器中,破军出声:“将军早上好,您又迎来了新的黎明。” 不等陆封寒发问,破军善解人意地解释:“昨夜凌晨三点三十七分,首席夜袭了您的闺房。” 陆封寒听明白了。 祈言昨晚失眠到三点半,睡不着,所以过来找他。 不过,破军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奇怪措辞? 将枕边的人仔细打量,又发现祈言额头微红,像被什么蹭过了一般。 陆封寒控制着动静,小心翼翼起床,赤脚走进卫生间,关好门,确定说话不会吵到祈言了,他才开口:“祈言额头怎么回事?” 破军:“您用胡渣蹭的。” “……” 陆封寒沉默三秒,命令,“记下来,以后提醒我清理胡渣。” 破军:“好的,将军。” 洗完脸,陆封寒一边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渍,一边问:“夜袭和闺房,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词汇?” 破军老老实实回答:“从我最近看的小说里。” 陆封寒难得无言,最后敷衍地夸了句:“你爱好还挺广泛。” 破军将这句话认作夸奖:“谢谢您。” 作为一个贴心的人工智能,破军又提醒:“将军,今天上午将会和奥丁那边开会,需正式着装。” 陆封寒不得不在穿上军服后,从衣柜里将八百年没见过天日的领带翻了出来。 打了两次结,陆封寒示意破军在星网找一份打领带教程,不过这次人工智能并未智能,没能领悟到陆封寒的需求。 祈言在这时醒了过来。 他睡眼迷蒙,发现陆封寒不在,坐起身张望。 睡袍的腰带系得好好的,领口却敞开来,向一侧滑落,露出右侧冷白的肩膀和明显的锁骨。 既如玉色,又类瓷面。 在床上膝行几步,祈言停在床沿边,跪坐着朝陆封寒道:“过来。” 嗓音轻哑。 虽不知道祈言想干什么,陆封寒先一步依言站了过去。 祈言头发睡得乱,半阖着眼,看起来还不太清醒。他撑直背,双手握上陆封寒的领带,极为灵活地打了一个结。 确定领带打好了,祈言又挪回刚刚睡的位置,闭眼睡着了。 留陆封寒一个人,在床边站了许久。 指挥室里,会议桌边坐了一圈的人,各个都穿得规规整整。 陆封寒进门后,环视一圈,视线先落在梅捷琳的领带上:“不会打结?” 梅捷琳嚎了一声:“这玩意儿第一军校里又没开课教!我连拉几个人,每一个都是‘我会’,真上手了,没一个会的!我这个还是临时找的教程,凑活看吧!” 视线转到杜尚身上,陆封寒指出:“你的领带系歪了。” 杜尚:“能把两边绕在一起,已经很不容易了指挥!” 维因也叫苦:“到底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开会,还要穿这么正式?” 远征军的门面向来由副指挥埃里希担当,答记者问、出席会议,都是埃里希上,基本轮不上他们。 反正就算全军邋遢不着调,只要埃里希的形象撑着,那远征军的对外形象就没问题。 陆封寒拉开椅子坐下:“要说理找聂将军。军方半公开会议,对外宣传用,你们的脸会做处理,不会公开长相,不过只处理脸。” 梅捷琳:“懂了,一切为了远征军的颜面?” 说完,她看见,指挥表面自然、实际刻意地按了按自己的领带。 这才发现,陆封寒的领带竟然系得格外得好。 梅捷琳手撑着下巴:“指挥,你领带是谁系的?” 陆封寒嘴角可疑地动了一下,笑意不全,只反问:“就不能是我自己系的?” 梅捷琳一个白眼翻过去:“得了吧,大家水平彼此彼此!” 经她这么一说,在场的人目光都落到了陆封寒的领带上。 目的已经达到,陆封寒绷着表情,手指轻叩桌面,吩咐破军:“连接奥丁星,开会。”又叮嘱在座的人,“坐姿端正点,懂?” 一众人有气无力:“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另一边,祈言睡到九点才醒,伊莉莎正好发来测试问卷,他垫了个枕头在身后,填写答案。破军又调来医疗机器人,测试了他身体内各项激素和化学物质的分泌水平。 按照伊莉莎的说法,“情绪”并非物品,而是“感觉”,无法精准量化,很多时候需要依从主观感受,她只能利用辅助手段,检测减药带来的影响是否正在有序降低。 在这个问题上,除部分特殊情景,祈言心理没有多急切。他分析,应该是跟陆封寒从未给过他任何压力有关。 陆封寒没有说出或表露过“你要赶快恢复”,“你要是不能恢复怎么办”。 甚至让祈言感觉,失去情绪,就跟咳嗽了一声,或者得了一场小感冒一样,不奇怪,也不严重。 他并非人群中的异类。 祈言没头没尾地开口:“将军很好。” 破军接下话:“我也很喜欢将军。” 被这句话中某一个词戳了一下,祈言向来冷清的眉眼,难得浮起一丝慌乱。 这时,破军又加了一句:“我也很喜欢您。” 突兀加速的心跳又镇定下来,祈言抱起自己的被子和枕头,开门回了自己房间。 会议持续了差不多一上午,转眼成了《勒托日报》的头版头条。远征军的照片占了一个大框,梅捷琳啧啧感叹:“人生高光时刻,老——不,本小姐的坐姿从来没有这么端庄过!” 此时,领带已经不知道被她扔去了哪里,外套披着,衬衣袖子挽起,很像治安不好的行星上收保护费的大姐大。 维因也凑过去看:“还真是,从照片上看,我们都文质彬彬,衣冠楚楚!不枉我提前二十分钟起床打领带!” 听见“领带”两个字,梅捷琳想起来:“指挥人呢?” 厨房。 指挥舰上的厨房针对总指挥和舰长设立,和特权无关,只因为这群人经常赶不上食堂的饭点,为了不让总指挥和舰长饿死,才辟了一个厨房,往里面塞了些厨具和罐头原材料。 不过多年来,厨具都光洁如新,只有营养剂换了一批又一批。 梅捷琳就曾经说过:“老子的命是营养剂给的!” 陆封寒正在做面条。 昨天文森特轮休下舰,陆封寒特意让他去米克诺星,买了不少星花菇粉上来。 照着教程和面揉面,放进机器里压面条,陆封寒道:“也不是很难。” 锅里的水已经开始翻滚,陆封寒将细细的面条扔进锅里,问破军:“大火还是小火?” 破军回答:“按照教程,应该是小火。” 陆封寒找了一番,终于找到调火势的档位。 盯着投影在空气中的数秒器,陆封寒颇有耐心,盯了一会儿又笑起来:“我盯导弹推进器预热倒计时都没这么专注。” 门口突然传来人声:“我看见反叛军的智者立刻召开投降仪式并五体投地痛哭流涕都没这么震惊!” 陆封寒只听动静都知道,一来来了一群。 “都很闲?” 维因立刻回答:“不闲!路过!” 梅捷琳不怕死,凑近了看:“指挥,你煮的什么,好香!” 暗示意味明显。 陆封寒冷漠:“跟你没关系。” 面条熟了,陆封寒捞起来在冷水里过了过,又盛进餐盘里,加上调味料。 等陆封寒离开厨房,梅捷琳用手肘撞了撞维因,摇头唏嘘:“哎,发现没有,我们远征军的总指挥,真是被吃得死死的。” 祈言正在设备室里对星舰中控系统进行微调。 他在指挥舰待了大半个月后,注意到了战场更多的细节,想法出现,告诉陆封寒后,就钻进了设备室。 直到陆封寒端着面进来,祈言才后知后觉:“中午了?” 见他迷茫的模样,陆封寒故意道:“吃晚饭了。” 祈言信了,不过更茫然:“时间过得有点快。” 陆封寒无奈,捏了捏他的鼻尖:“逗你的,十二点五十。” 等看清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盘,祈言惊讶:“星花菇面?” 时间来不及在米克诺星来回,那只会是——陆封寒做的。 在旁边的椅子坐下,陆封寒很有信心:“尝尝比起以前,有没有进步?” 祈言尝了一口。 从神情陆封寒就能大致判断出,这次下厨成果好歹在及格线以上。 至少祈言没跟在勒托时一样,囫囵咽下后,默默放下筷子。 又吃了两口,见陆封寒坐姿松散地靠着椅背,右手搭在桌沿,看着自己,祈言停下筷子,邀请:“将军,你也想吃吗?我们可以一起吃。” 陆封寒想再去拿份餐具,或者等祈言吃饱了自己再动筷子,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就见祈言将面绕成小团,送到了他嘴边。 动作自然,却因为不敢对上视线,耳垂都熏红了。 上面那颗小痣极撩人眼。 几秒静止后,陆封寒手撑着桌沿,倾身,将祈言喂来的食物吃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 陆封寒只吃了一口。 祈言也没有再问, 安安静静地继续吃面,垂着睫毛一直没抬眼。 气氛有一点奇怪。 祈言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奇怪,只感觉四肢都不自在, 而陆封寒的存在感被无限放大,不用抬头都知道, 对方一定正看着自己。 因为熟悉, 他极轻易地就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陆封寒此时的姿势和神情。 陆封寒尝试找话题:“面是用文森特从米克诺星带回来的星花菇粉做成的,粉还剩不少, 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做给你吃。” 祈言捏着筷子,点点头:“好。”他想了想,抬头问,“做这个面麻烦吗?” 视线在祈言已经褪了红的额头停了会儿, 陆封寒嘴里回答:“不麻烦,难得有你觉得好吃的东西。” 小挑剔挑食,还能怎么办? 见祈言嘴角沾着一点酱汁, 陆封寒手伸过去,粗糙的指腹从祈言唇边擦过。 祈言放任他突然的动作, 没躲, 但在他擦完后,飞快低下头。到将面全部吃完, 都没再把头抬起来。 下午, 祈言跟着陆封寒一起进了指挥室。 他安静地坐到沙发里,打开个人终端的虚拟屏做自己的事, 时不时听几句陆封寒他们开会。 维因被梅捷琳的手肘撞了撞,这才想起问:“指挥,上午那么早就开会, 开完还立刻登《勒托日报》,是不是勒托出什么事了?” 陆封寒拉开椅子坐下,情绪已经完全收敛,语气没有起伏,近乎平铺直叙:“昨天夜里,图兰学院的三位教授,因为不按照反叛军的要求进行洗脑式教学,还在私下教导学生,‘心中的信念不可丢弃,对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被发现后,在图兰学院的广场前被槍杀。” 气氛陡然沉肃。 维因脸色凝重,搭在桌边的手握成了拳头,青筋骤起,梅捷琳坐直,眼神冷得像冰锥。 角落的沙发里,祈言手指一滞,屏幕上提示“输入错误”都没注意到。 陆封寒继续道:“这三位教授在聂将军前往奥丁星时,原本可以随同撤离,但他们选择了留下。理由是,有太多的人无法离开勒托,很多学生依然会在图兰学院上学,所以他们不能走。” 龙夕云开口,眼尾的疤痕狞厉:“上午的会议,是威慑的一部分?” 陆封寒颔首:“差不多。” 他捻了捻手指,找了一根烟,只捏在手指间,没有点燃。 该抽的烟,昨晚半夜等祈言时,已经抽过了。 在一派沉寂中,他徐徐开口:“所以,诸位,要拼命才行,勒托的人还等着我们的胜利。” 类似的消息,向来都是陆封寒调控好情绪后,才会告诉手下的人。 他是指挥,他必须稳得住,一丝一毫的急躁都不能表露。 这是聂怀霆和远征军前任总指挥教给他的——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成为整支远征军的精神支柱和定海神针。 任何人都能乱能慌,他不能。 “肯定不止这一件!按照反叛军的恶心手段,类似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梅捷琳踩着军靴的脚面在地上弄出声响,她有些烦,“勒托就没别的办法?” 龙夕云接话:“勒托拥有全联盟最优越的行星防御系统,易守难攻。上面住的人都是联盟公民,我们不可能像反叛军,随便用导弹狂轰滥炸。一枚导弹落地,反叛军就会告诉勒托所有人,他们已经被联盟抛弃,联盟已经无视他们的生死。” 陆封寒接话:“不止勒托,被反叛军占领的所有行星,都是同样的情况,这也是聂将军轻易不敢动弹的原因。不仅要顾忌战事的胜败,更要顾忌人命和人心。” 梅捷琳呼了口气,靠上椅背,没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所有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这里动手,一刀刀挨着砍,砍到剔骨拔筋,反叛军无力顾及勒托,投降认输?” 她想说,既然反叛军能搞出之前那一套,暗中渗透,蛊惑人心,安插暗桩,我们也可以试试。 可话又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反叛军就是用的这一套占下勒托,自然警惕非常,更不用说,反叛军内部洗脑那一套极为熟练,在高压统治、严密监控和连坐制度下,暗桩很容易露出破绽。 于是再开口时,梅捷琳的杀意就格外重:“什么时候打第八军团?” 陆封寒没答,先看向龙夕云:“第八军团的军团长和第七军团的,有血缘关系。” 龙夕云点头:“是,堂兄弟,一个叫康拉德·李,一个叫杰克·李,这两个人是星际海盗出身,前一个外号‘独眼龙’,因为右眼瞎了,戴了人工眼球,后一个外号‘黑杰克’。指挥,你怀疑他们会一起?” “可能性很大,都是星际海盗出身的兄弟,又一起投奔反叛军,好处多半也会一人捞一半。奥丁方面做出表态,反叛军不可能不把场子找回来,最大的‘场子’,当然是打赢我们。”陆封寒让破军亮起星图,“第七第八军团的驻地很近,独眼龙和黑杰克相互支援很方便。” 杜尚赞同,又道:“星际海盗会不会跳出来?” 陆封寒:“可能性不大。现今掌握的消息来看,星际海盗被反叛军指派了别的任务,联盟各处煽风点火,制造恐慌,多是他们的手笔。” 杜尚:“把定远号召回来?” “不用定远号,”陆封寒吩咐破军,“告诉文森特,将星盾号和逐日号召回来。照例指挥舰留守,我用星盾号。” 破军立刻回复:“是。” 勒托。 夏知扬站在家门口,开门前,忍不住闻了闻自己身上是否还有血腥气。 昨天三位教授在广场上被槍杀后,反叛军不允许有人上前收尸,目的是“警示众人”。 夏知扬跟几个同学在广场附近守了整晚,第二天过了中午,反叛军的人才终于走了。 他们沉默上前,为三位教授整理遗容,待教授的家属前来交接完成,匆匆离开后,又挽起袖子,将广场上的血迹一寸寸擦拭干净。 血腥味刺鼻无比。 刺的夏知扬眼睛都跟着酸了。 夏知扬从小长在和平环境里,虽然时常听见“前线”和“战争”之类的名词,但从不清楚“战争”到底是什么。 他从前不懂的,却都在这半年里学会了。 昔日繁华的勒托已经变成了一颗死星。 街道上到处都有反叛军在巡逻,上空无数发动机轰鸣而过,偶尔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不敢在外面停留太久。 明明空气依然存在,却像要窒息了。 打开门,他的父母都还没回来,夏知扬坐到沙发上,手背挡在眼前——明明已经洗过了手,却依然能嗅到血腥味。 “心中的信念不可丢弃,对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这句话有错吗? 没有错。 可就是因为这句话,三位教授都死了。 从昨夜便沉积在心中的一股怒意充斥而起,让他想要吼叫,想要叱骂,可他除了剧烈地喘息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甚至神情如死水般无波无澜。 像汽水瓶口被加上了一个塞子。 夏知扬想,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成立日当天的天穹之钻广场,便是转折的拐点。 他没有想过要去恨谁,他更多的是在想,他可以做什么。 思维散开,印象里,游吟诗人鼓吹联盟第二天就要崩溃也没人管,图兰学院学术自由,几乎天天都有辩论…… 可这些记忆都太过久远。 现在连在室外多停留十秒,都会招来反叛军的盘查。 他有父母的消息渠道,知道前线远征军接连胜利,知道反叛军十一军团已经被灭了,知道只要坚持、继续坚持,终有一日,勒托会回到从前的模样。 门在这时被打开,夏知扬放下手,看向门口,喊了声“妈妈”。 夏夫人穿着奢华的浅灰色仿生皮草,除了脸色微白外,像是才去参加了什么下午茶聚会。 她一直向夏知扬表现出的,也是这样。 不过夏知扬想,他好歹离图兰学院的分数线只差几分,不傻。 他妈妈的表演太拙劣了。 夏夫人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露出笑容:“回来了?刚刚妈妈——” “妈,”夏知扬坐在沙发上,哑声道,“下次带我一起吧,我可以配合你,给你打掩护。” 夏夫人没了声音。 话说完,夏知扬想,我一直是个没什么志向的富家子弟,往前数十九年,最大的乐趣是用攒的零花钱买限量版悬浮车,最讨厌的人是装模作样的江启,最大的成就是在图兰上了两年学都没被开除,最大的理想是被偶像激励时做过的开源的美梦,但真要实践,也是万万不能的。 夏夫人数个呼吸后才开口:“你还小,我知道昨夜图兰发生的事,别怕,远征军和聂将军都没有放弃,一定会来的。” “妈,我知道,”夏知扬很柔和地打断夏夫人的话,“他们没有放弃,在努力,我也想尽我的努力。现在有我能做的,我想去做。你和爸爸教过我,人要有担当,不是吗?” 夏夫人捏紧手里皮革名贵的手包,望着夏知扬,倏地红了眼眶:“好,下次妈妈带你一起。” 她噙着眼泪,手指贴在唇边,笑道,“嘘——我们一起,不让反叛军发现。” 同一时间,南十字大区前线。 黑灰色的侦察舰如双翼大展的鹞鸟般自太空深处飞近,进入主舰捞捕范围后,开始逐渐减速。 十分钟后,侦察舰带回的报告汇总后被递到了陆封寒手里。 两天前,他派出了一队侦察舰,去探查反叛军第七第八军团的情况。和他想的一样,第七军团星舰有过不小的动静。 如果二者真的联合,那—— 后一个月的军需不成问题了。 要知道,导弹激光炮粒子炮这些东西,都是不可重复资源,打一发就少一发,没了就是没了。 能省就省,当然,能抢必须抢到手。 休整小半个月,也该活动筋骨了。 祈言见陆封寒看完报告:“有确切消息?” “嗯,第八军团在明面上,第七军团想暗地里挖条深沟,让我们翻船。”陆封寒收到报告才从模拟驾驶舱里出来,额面和后颈都覆着一层汗,他关上个人终端,“可以按照中午会议讨论的结果,明天动手。” 说着,陆封寒看向训练室中的模拟驾驶舱,问祈言:“要不要一起进来?” 模拟驾驶舱投入使用多年,直接接入神经系统,完全模拟真正的太空战场,舰型和操作系统可按需求切换。 祈言没怎么坐过,确定不会影响陆封寒训练后,点了头,随陆封寒坐了进去。 闭眼后再睁开,祈言就发现自己“乘”上了一艘歼击舰。身前,280度均是可视窗,操纵台上,无数指示灯微微闪烁。 陆封寒将歼击舰开出了悬浮车的速度,按照星图的指引,熟练地停在一个坐标点,又调整了所处的模式。 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这里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打开隐藏模式,就能看见我们所在星系的一颗彗星经过。” 祈言好奇:“彗星?” 此时,可视窗外,太空漆黑如夜色,有遥远的星芒辉映,让人不自觉地会感到孤寂和冷意。 “才进远征军时,我经常低落,据说这是因为晒不到太阳导致的情绪反应。每次在模拟驾驶舱里练累了,我就会将坐标定在这个位置,一遍一遍地看彗星划过去,心情就会好上不少。” 陆封寒偏过头,眉眼依然锋利,嗓音却徐缓,“你心情不好,所以想带你一起看看。” 这时,一颗彗星逐渐接近恒星,亮度开始增强,彗尾不断延长、变薄,如铺开的淡蓝薄纱,又像水中缓缓晕开的色彩。 祈言呼吸微屏。 有绚丽光芒映入他的眼中,若琉璃浸染薄彩。 恍若亘古的寂静中,陆封寒的声音响起:“这颗彗星轨道特别,无论离开多远,都会回到那颗恒星的周围。” “有点像……我之于你。” 第七十三章 星历217年7月25日下午五点, 在边境巡航的星盾号和逐日号已召回,技术部负责人洛伦兹正带人做临战前最后的检查。 战前总是格外繁忙。 后勤部的人满舰队跑,四处清点弹药和能源的储备情况。技术部的人也是脚不沾地, 激光炮的炮台要进行最后排查,导弹推进器要看看有无故障, 各星舰动力系统是否丝滑…… 叶裴两口喝完一袋营养剂, 没尝出来具体什么口味,手里捏着金属笔在记录板上潦草写下几个字, 一边朝蒙德里安抱怨:“动力系统里这个‘坑’怎么还没填上?” 在技术部待到现在,她最大的感悟就是——任何一点小问题放到战场上,或许就会要人命。 “没办法,部长表示这个‘坑’暂时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现在只有眉目, 还需要接着研究。”蒙德里安黑色的头发略有些长,再多长两寸,就要把单眼皮的眼睛遮住了。 叶裴转了几圈金属笔:“那我还是记下来。蒙德里安, 等舰队出征了,你抓住这个空隙, 去找理发机器人剪剪头发吧, 你现在的形象特别像阴郁少年!” 蒙德里安纠正:“阴郁可以,请加上‘天才’两个字。” 挥挥手里的记录板, 叶裴笑起来:“行行行, 阴郁天才少年,可以了吧?”刚说完, 她余光看见有人走近,“祈言?” 叶裴一直觉得祈言有种不太好形容的气质,清清冷冷的, 像剔透的冰凌冒出的丝缕寒气,捉摸不定,但又像冰凌本身,清澈透亮。 反正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注意到。 祈言身上穿着陆封寒给他的制式衬衣,在一众人中不显突兀。他走近后,说明来意:“洛伦兹让我来帮忙。” 叶裴立刻就联想到:“帮忙填坑吗?”见祈言点头,她马上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连接着动力系统的光计算机,“这里这里,有一个小问题,造成的影响是星舰右舵转向时会迟钝1.8秒,一秒两秒虽然短,但激光炮射到眼前,前后也就这个时间。” 说完,她又忍不住唏嘘:“以前在图兰,迟到两分钟都不算什么,现在却要跟这一两秒钟较劲。” 这两件事其实沾不上什么边,祈言隐约从话里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情绪。 蒙德里安在一旁解释:“叶裴上过舒教授的课。” 祈言明白过来。 舒教授便是被反叛军在图兰学院广场前槍杀的三位教授之一。 这个消息,大家现在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听见“舒教授”这个称呼,叶裴眼睛微红,又勉强笑道:“我只是……很想念图兰,以前在那里上学、听那些教授的课的时候,一点没珍惜,现在后悔了。” 她尽量往上看,把泪意往回憋:“早知道我就该多选几门课,那些教授的课,以后想听,也再听不到了。” 声音止了,三个人都没再说话。 祈言心底漫出一股酸涩的情绪,像荒草。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道:“我已经进了动力系统内部,出问题的一段程序在这里,我现在开始修补,你们看的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洛伦兹部长抽不出时间过来,等舰队出战后,闲下来,他会来问你们。” 叶裴情绪稳了不少,听完祈言说的,后背都抻紧了:“亲自?这么恐怖?我已经开始紧张了!”她又有点激动,“不过祈言,你竟然连这个都会修!” 祈言解释:“我也是别人教的。” 白塔的资料库中,还保留着动力系统设计者最初的设计稿,此后的一次次修改也都记录在案。他在设计星舰中控系统时,曾将所有资料翻阅过一遍,现在都能回忆起来,所以才能在洛伦兹提起时,想出修补方案。 这样算来,确实都是前人们教的。 这一打岔,之前的气氛被稀释。 叶裴见祈言开始讲解,收敛了情绪。 一人之力,敌不过奔涌大潮,但她能将可以做到的事都做到。 这一次,埃里希依然随指挥舰留守后方。 陆封寒登上星盾号后,指挥室也随之转移到了星盾号上。 与墙等高的虚拟星图缓缓升起,梅捷琳的视频对话框最先跳出来:“指挥,澶渊号舰队已就位!” 说完,她看见坐在不远处的祈言,十分做作地挤眉弄眼,“啧啧”两声。 见祈言正透过舷窗,看外面的星舰列队集结,没注意别的,陆封寒懒得理梅捷琳的调侃:“这次怎么这么快?” “我吼了句第七第八军团物资比唐纳多多了,我手下这帮人就跟饿了半个月似的,根本不用在后面扬鞭子,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陆封寒挑眉:“我是问,你这次怎么这么快。” 梅捷琳捋了捋公主切:“答案如前,就不重复了,”说着又笑眯了眼,“唉,抢反叛军的物资,不要太爽!” 双人歼击舰上,卡尔文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夏加尔正在戴手套,忍不住问:“上次米克诺星绑架事件,你也参加了行动?” “没错,收到指挥的命令时,我正在酒馆里喝酒。米克诺星上的酒有别的行星没有的滋味,这次打完,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夏加尔神情跃跃欲试,卡尔文抬抬下巴,“第一军校毕业的?” 夏加尔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们第一军校管得最严,明明成年了,还严令禁止喝酒。”卡尔文手臂一伸,搭在夏加尔肩上,“没事,打完这场,带你去品尝品尝世界上最令人陶醉的液体!” 夏加尔虽然好奇,但原则还在,伸出一根手指:“一杯,我只喝一杯!” “这么自律不辛苦?”卡尔文拂开他的手指,“知道了知道了,我等你喝完之后改主意!”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内置联络器有声音响起,两人神情同时一肃,仔细倾听。十几秒后,按照命令要求,夏加尔按下启动按钮,与卡尔文操纵着歼击舰进入了序列中。 卡尔文望着前方:“每到此时我都会有种震撼感,人类这种脆弱到爆的碳基生物,竟然靠这堆金属壳和能源,就能在危机四伏的太空飞来飞去。” 夏加尔随着他的目光,能看见前方整齐排列的黑灰色歼击舰,他的左侧右侧及身后,也都是歼击舰整齐列阵。 而以他的视角,中型舰已是山岳,能够装备高能粒子炮的主舰,更是庞然大物,巍峨如群山。 内置联络器中传来江陵号舰长杜尚的声音,正在说歼击舰序列的主要任务以及如何打配合,夏加尔记得认真。 等舰群动起来,夏加尔把脑子里的信息总结了一遍:“这次的战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和第八军团打,躲在暗处的第七军团是螳螂,逐日号、星盾号、平宁号及其舰队是黄雀,对吗?” 卡尔文很乐意跟夏加尔聊天:“差不多吧,就是不知道指挥又拿到了什么厉害装备,这么大的主舰,竟然说藏就能藏。快想象想象,我方隐藏的三艘主舰突然开火时,反叛军那帮神棍凝固的表情!” 夏加尔也笑起来。 卡尔文瞟他一眼,嘴角一直抬着:“这样才对,打仗虽然要专心,但也要开心。上战场这种事,有了这次可能就没下次,多开心一秒赚一秒。” 话音落下,歼击舰猛地提速,两人被带起的力道一压,呼吸都滞了两秒。不过基于日复一日的训练,这种不适很快消解。 两次短距离跃迁后,歼击舰内传来杜尚的声音:“一出跃迁点,改V型阵列,你们后方星舰的推进器已经预热完成,只等一出去,就让反叛军尝尝被轰成焦炭的滋味。” 两人齐齐应了声:“收到。” 七十秒后,脱离跃迁通道的第一秒,夏加尔就狠扳操纵杆,整艘歼击舰调转舰首,斜斜向侧旁驶去。 在他们让出通路的瞬间,导弹连成火雨,朝着反叛军就是一阵狂轰滥炸。 明亮的火光令夏加尔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出默剧。 杜尚第二道命令下达:“对面也准备开炮了,兄弟们,第二波跟上,跟他们对冲!” 杜尚从来不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战术极为张狂,来了就是打,一到阵前,便如战争怪物,每个细胞都兴奋到颤抖。这也导致他手下的舰队,向来被反叛军称作“远征军的疯狗”。 卡尔文和夏加尔发挥歼击舰轻盈疾速的特性,对上了没被导弹扫到的小舰,偷袭、障眼法之类的小动作接连使出,颇有些神出鬼没的意味。 大量导弹爆炸造成的能量波动令舰身微震,夏加尔手依然极稳,丝毫未被影响,神情专注,嘴唇绷紧,拇指按钮一松,炮弹打出去,一连炸碎了两艘小型舰。 卡尔文吹了声口哨:“夏加尔上尉,准头真不错!” 夏加尔被夸得不好意思,又自豪:“我休息这段时间,天天在模拟训练舱里泡十八个小时,射击技术提高了很多!” 就在这时,视野边沿出现一道极明亮的光,夏加尔定睛一看,发现是他身后的主舰江陵号发射了一枚高能粒子炮,光弧在行径中途,与对面袭来的炮弹相撞,对冲成功,巨大的力场爆开,无数星舰碎片被推远,夏加尔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鸣响。 与此同时,第八军团的主舰上,外号是独眼龙的第八军团军团长手支着下巴:“确定陆封寒没出战?” “是的,从传回的画面看,远征军指挥舰驻守在后方,星盾号和逐日号确实被召回,但此次随指挥舰留驻,陆封寒学谨慎了,当然,他向来阴险狡诈,也可能是想趁机做点别的。” 汇报人接着道,“另外,千里眼传回的画面中能确定,这次远征军只有澶渊号、江陵号、飞廉号三艘主舰出动,非主舰数量较多。” 独眼龙长相普通,脸上纹路很深,唯有右眼眼眶里塞了一颗机械眼球,转动时会有细微的摩擦声,有些悚人。他缓缓摩着座椅扶手:“终究是死过两次的人,陆封寒看来是学会惜命了。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放两年前,陆封寒哪里会留守后方。” 仔细查看战局情势,独眼龙的假眼珠透出机械的冷光:“告诉黑杰克,绕到三点钟的空档,狠狠咬上一口。几下吃了这一波人,我们才好继续去吃别的。不管陆封寒还想干什么,都不重要。” “是。” 藏在暗处的一支舰队犹如幽灵般出现,一经现身,便直奔远征军阵列缺口处。 然而未如所料,先行舰队刚接近,便被一束接一束的激光炮精准命中,扫了个干净,连预警都没有时间发出,便成了星图上一个灰色的光点。 直到舰队耗损近半,才有人报到第七军团长黑杰克面前:“我们遭遇强烈攻击,损失极大!”害怕黑杰克处罚,汇报人立刻接着道,“坐标完全按照第八军团长所说,无一丝偏差!他说那里是防御空档!” 黑杰克手里握着一根骷髅手杖,眼神沉冷:“你是想说,独眼龙骗我去吃埋伏,最好是弄死我,然后自己吃独食?” 汇报人刚想点头,就被骷髅手杖的尖端刺透了喉咙,鲜血喷出,洒了一地。 黑杰克招招手,让人将尸首处理了,又随便点了个人问:“确定在探测时,那个位置是防御空档,不存在这个量级火力布置?” 回答的人战战兢兢:“是……是的。” 沉思数秒,黑杰克盯着手杖尖端滴落的鲜血:“告诉独眼龙,远征军说不定又发明出了什么小玩具,要小心了,别撑不过半小时就死了。” 星盾号上,指挥室里,各色光点布满星图。 破军汇报情况:“第七军团先行部队被击溃,损伤率达83%。” 陆封寒“嗯”了一声:“黑杰克应该已经意识到传回的探测画面有问题。” 杜尚打得正兴奋:“是该发现了!独眼龙只要脑子不傻,应该也能发现,传回去的舰队数量级,跟实际倾倒在他们身上的火力级别根本不匹配! 得到的信息有误差,导致他最初组织起来的防御力量实在不经打,两批导弹下去,就残了大半!独眼龙为了抢出空隙重新布排,不得不暴露主舰坐标,开了一炮猛的,不过我用高能粒子炮拦半路上了!” 梅捷琳暴躁接话:“你他妈有完没完?快来跟上,一起偷独眼龙的老家!” 陆封寒看了梅捷琳调整的阵型,一边道:“按照之前设计好的,给他们留几个空档出来,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这才是‘蜃楼’的作用,发现又怎么样?发现后,他们更加不能确定千里眼传回去的画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独眼龙手不由地擦着扶手,此刻,他有种被困在密林的恐惧。 “报告!坐标II71处,传回画面显示存在中型舰四艘!实际为四艘微型舰!且我方在坐标点处,不慎遭到己方攻击,三艘中型舰均有损伤!” “报告!坐标III9处,传回画面显示存在小型舰五艘,实际为护卫舰四艘,我方已被击毁!” “报告——” “闭嘴!”独眼龙右眼的机械眼球不断转动,嗓音像磨砂纸擦过地面,“到底能不能确定实际情况?” “……不能,”汇报人咽了咽唾沫,一狠心把完整的句子说出来,“我们无法确定!” 这一刻,他们就像在密林中失去了眼睛的猎人,连前进一步,是否会踩入夺人性命的沼泽都无法确定。 这样的手段,让人心生恐惧! 独眼龙目眦欲裂,他一掌拍在扶手上,感受到了被远征军肆意愚弄的滋味!他差点把牙咬碎:“告诉黑杰克,让他赶紧把这些杂碎解决了!” 这时,有人高呼:“澶渊号!是澶渊号!” “澶渊号已进入射程范围!” “还有江陵号!” 独眼龙猛地站起身:“是谁告诉我,澶渊号正在两百三十星里以外?” 无人应答。 几秒,整艘星舰都震了震,随即有人汇报:“遭受攻击!防护系统损坏!” 话音刚落,第二次第三次震荡接连而来。 独眼龙嗓音更加粗哑:“黑杰克呢,黑杰克在干什么!” “第七军团被拦截!” 独眼龙身体前倾,心里划过一个猜测,不敢置信:“谁拦截他?飞廉号?” 汇报人颤着嗓音,连“报告”两个字也忘了说:“是……是星盾号!以及逐日号!”他尾音极为短促,先一步崩溃,“不可能……不可能!星盾号和逐日号明明未曾出战!从始至终,一直在远征军后方驻地!” 他甚至可以立刻调出画面来证明。 然而,已经没有人能够告诉他正确答案。 随着一声尖利的持续警报声,电子音响起:“警告,防护系统已失效,装甲层破损!破损程度……” 江陵号舰队为掩护,澶渊号做了炮台,以一副“老子家产丰厚炮弹随便打”的姿态,对准了独眼龙的主舰轰,一炮接着一炮。 看起来慷慨无比,实际每按下一次发射按钮,梅捷琳心口就一阵抽痛。她在通讯频道里抱怨:“这他妈是万年王八壳?还敲不碎!老——本小姐心绞痛都要发作了!” 破军安慰她:“梅捷琳小姐,您只需再打出五炮,敌方主舰就能被穿透。” 梅捷琳闭了一只眼睛,咬牙按了五次发射键,赶紧收手。 再打家底都要空了! 要勤俭节约! 与此同时,在一片混乱中,独眼龙所在的主舰被炸开,又在舰队交织成的严密的火力网下,大点的灰都不剩一块。 战场的另一面,陆封寒操纵着星盾号,犹如黑色巨石伫立,凛然截断了黑杰克救援的通路。 通讯频道里,梅捷琳又是闲聊又是发布命令,说话太多,嗓音哑得要破音了,语气却极兴奋:“指挥,要不要我们来支援支援你?” 陆封寒毫不领情:“你是来支援的,还是准备拖着一串尾巴来给老子添乱?把尾巴扫干净了,再说来支援的屁话。” 这时,破军询问:“将军,收到第七军团军团长视频邀请,是否允许连接?” 陆封寒清楚,黑杰克可没这么懂礼貌,想来是准备强制接入视频通讯,因为破军的存在,没能成功,这才改成一副礼貌登门的模样。 静了内部通讯频道的音,他这才命令:“单方接入。” 几秒后,黑杰克出现在了虚拟屏一角。 因为爆炸引发的乱流,导致信号有些不稳。 陆封寒吐出一个字:“说。” 画面中,黑杰克握着骷髅手杖,不说话时,像一个普通的中年绅士,可因为脸受过伤,一做表情,就显得诡异无比。 他开门见山:“看来陆指挥是拿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小玩具,我那个没脑子的独眼哥哥,这不就死在了你的炮口之下。” 陆封寒看了眼正在吼着什么的梅捷琳,心想,人不是我轰的,没脑子倒是真的。 手杖敲了敲地面,黑杰克接着道:“恰好有一位受神的智慧之光眷顾的使者在我的舰上,他告诉我说,您的这个小玩具,让他想到了‘白隼’。” 陆封寒眉眼骤然淬冷。 浑身气势乍变,极为骇人。 如同丛林中被刺中痛处的猛兽,已然怒极。 黑杰克笑容怪异,轻声说:“Y是我最想亲手杀死的人之一,我对他十分好奇。” “陆指挥,代我向Y问好。” 第七十四章 黑杰克的话祈言也听见了。 通讯切断后, 祈言开口:“反叛军口中‘受神的智慧之光眷顾的使者’,应该是他们内部地位很高的科研人员,他能看出‘蜃楼’和‘白隼’属于相同的理论逻辑, 并不令人意外。但和‘白隼’一样,蜃楼短时间内不会被轻易破解。” 陆封寒听完祈言这番话, 心脏被狠狠扯了一下。 祈言还在分析:“反叛军方面虽然意识到了‘蜃楼’的存在, 但没有应对策略,所以黑杰克才会和你通讯, 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想要试探能不能利用你的情绪或者顾忌获得些好处。” 陆封寒喊了声:“祈言。” 嗓音偏哑,像蕴着某种情绪。 祈言停下话,发现陆封寒眸色又深又复杂,他一时有些笨拙地分辨不清。 “祈言, 你不用太在意。有‘蜃楼’,赢得会比较轻松,但‘蜃楼’被破解, 也只需要临场改变战术、花更多时间而已。” 陆封寒顿了顿,想是不是组织组织语言, 不过最后还是顺着心意直接问道, “你害怕吗?” 祈言怔忪,反应过来:“你是指黑杰克说的, 他要杀我?” 陆封寒声音更轻:“嗯, 黑杰克说想杀你,害怕吗?” 祈言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尔后给出答案:“不害怕,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直面陌生人的杀意,习惯了身处“有很多人要杀我”的环境里。 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榜上, 或者成为金额高昂的某种悬赏。 而“习惯”两个字,让陆封寒实打实地心疼了。 不是害怕,也并非漠视,而是—— 习惯了。 澶渊号上,梅捷琳嗓子哑得快劈了,抓着两秒时间喝了一大口水润嗓子,突然看见显示的实时战况,不由吸了口气,在频道里问杜尚:“指挥怎么回事,打法突然好凶残!跟饿了半个月没闻过肉味的狮子差不多!”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杜尚所在的江陵号中了一炮,舰身颤动,警报声阵阵响起,他骂了句粗口,“完了,回去又要被技术部那帮人嫌弃了!” 梅捷琳一边注意着自己的战区,一边关注陆封寒所在的星盾号的动向,啧啧称奇:“星盾号本就是重舰,装备了三门高能粒子炮,弹药储备丰富,指挥这势头,是一心一意想把黑杰克打穿啊!” 重点击溃了敌军主舰后,独眼龙死得很透,第八军团转瞬没人指挥,立刻便乱了。 在一盘散沙没重聚前,远征军如悍刀收割,抓着机会狠狠扫过,到现在,梅捷琳清扫残余舰队很轻松,还有心思拉着杜尚闲聊。 “指挥虽然是根正苗红第一军校毕业的,但打法真算不上规矩,我才跟着指挥混时,总感觉指挥是海盗转行再就业的!看看现在,打得太凶了,那一溜的星舰,都不敢接近他的射程范围内!一旦靠近,只有被打碎的下场!” 杜尚也发现了:“是生气了?指挥平时看起来站没个站相,脾气似乎不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没错,惯常骗鬼,”梅捷琳撩了撩头发,“我猜是黑杰克干了什么糟心事,不过这样挺好的,早点打完,早点吃饭!” 杜尚十分赞同:“就是黑杰克肯定不太好受!” 梅捷琳掀掀嘴角:“他不好受了,我就身心舒畅!” 她眼里半点笑意也无,没说出的话是—— 前线的反叛军多难受难受,说不定就能让勒托的人们好受一点。 反叛军主舰上的黑杰克确实不太好受。 独眼龙死后,手下人立刻成了迷失在沙漠里的草履虫,半点脑子都不会动,他计划着手收编战力,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就被澶渊号和江陵号用导弹激光炮卷走了不少。 现在,对面的陆封寒打法凌厉,再加上“小玩具”的干扰,让他躁怒。 “暂时无法完成解析,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披白色长袍的青年人,身量很高,头发中长,从外表看,根本不该出现在冷硬的星舰上,而是应该握着根细木棒,在什么宗教建筑里传教。 这群使者都喜欢往这个风格靠,黑杰克看得眼睛累,也不好说什么。 跟他这种半路出家、投靠反叛军的不一样,面前这个人,在全军事化管理下,因为智商卓越,从小被集中抚养,灌输的就是“一切智慧来自神赐”,从心底里认为纯白的衣物才能表现自己对神虔诚的心灵。 “现在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你解析。”黑杰克握着骷髅手杖,“不用解析清楚,你只需要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开对面‘小玩具’的干扰。” 使者摇头,反复强调:“我现在面对的人是‘Y’,他做的东西很少有缺陷。我虽然可以看出这个小玩具和‘白隼’一个理论逻辑,且是Y的风格,可知道这个没用!就像我知道四加四等于八,却不代表我就能知道八除以二等于四。” 黑杰克懒得听他的连串废话,手杖“笃笃”敲在地面:“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有没有办法?” 使者再次摇头:“没有,那是Y。” 黑杰克抬了抬手,随即,有两人上前,将使者强行拉了出去。 使者对恶劣的态度毫不在意,反而双眼发直,喃喃念着诸如“频率”、“干扰波”之类的话,又朝黑杰克大声道:“那是Y制造的东西,无法应对!你输定了!” 坐在高背椅上,黑杰克习惯性地摩挲着骷髅手杖的仗柄,他在思考,现在的情况是,由于被蒙蔽了双眼,他无法确定远征军具体兵力如何、部署如何,不确定哪处漏洞是真、哪处是陷阱,甚至不清楚,除现在已知的主舰外,是否还有别的主舰藏在暗处,只等时机,给他致命一击。 他不得不承认,陆封寒新得的小玩具很好用。 “传令下去,舰队全数收拢,中型舰在最前,护卫舰两翼,定位最优的跃迁通道,派一支舰队走那条路,再定位一个较远的跃迁点,两艘侦察舰去探路。剩下的跟着我,找个偏僻的,导弹开路,我们走。” 黑杰克从来没有“面子”和“尊严”这种东西。 不战而逃又怎么样?有命就行。 他小时候在垃圾星翻找过食物,也为了几星币杀过人。 只要有一条命在。 他绝不会像独眼龙,连自己到底怎么走上死路的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没了命。 星盾号指挥室里,梅捷琳尾音差点劈了:“他们要跑!指挥,追不追?” “追。”陆封寒看着星图上敌方变化的阵型,“破军,定位附近所有坐标点,按照反叛军行径方向,计算选择概率,并预测路线。” 不到十秒,星图上有十一个跃迁点被标注出来,其中三个标红,数条预判路线也由不同颜色的线条标出。 光映在陆封寒脸上,显得冷峻。 “你认为他们最大可能是前往Y896、Y897号跃迁点?” 破军:“是的将军,按照现有行动轨迹,概率在79%,为最优解。Y891和Y893号跃迁点被反叛军选定的概率也很高,71%。” 通讯频道里难得安静,梅捷琳几个边追边打,等着陆封寒做决策。 数秒的沉吟后,陆封寒吩咐:“黑杰克会选择Y885号跃迁点。破军,打开‘蜃楼’,假装我们正前往896和891方向,龙夕云,你带人全速前往Y885号跃迁点,不能让人进跃迁通道。” 所有人都听到了破军的判断,但对陆封寒的命令,无人质疑,迅速开始执行。 破军很疑惑:“将军,您为什么会认为反叛军会选择Y885号跃迁点?这个跃迁点较远,且无法直线到达。” “直觉。”陆封寒想到这个人工智能是祈言做的,“你是人工智能,不用理解人类这一套。”勉强算是安慰。 若真要让陆封寒里里外外解释一遍,他依然只能给出同样的答案。 “直觉”没有数据做依据,但他相信。 破军:“这就是模拟战略游戏我经常输给您的原因?人类真复杂。” 几分钟后,由黑杰克所在主舰领着的舰队被截在了跃迁通道前。 飞廉号机动性最强,一马当先,堵了黑杰克的路,紧接着赶到的陆封寒等人,立刻投入战圈,无数星舰在炮火中灰飞烟灭。 平宁号则在另一个跃迁通道前,与一支小型舰队交火。 应该是知道轻易走不了了,黑杰克一反先前的避战,开始了疯狂反扑,有种野兽露出獠牙、你死我活的狠劲。 陆封寒所在的重舰星盾号,转眼化作炮台,火刃劈下,便在密密麻麻的舰队中制造出一线空白。 盯了一会儿传回的画面,陆封寒命令:“破军,将高能粒子炮发射按钮和瞄准器给我。” “是,将军。” 话音落下,陆封寒身前的桌面上露出一个黑色方洞,银色的金属操纵杆升起。 他让祈言过来。 祈言正在分析‘蜃楼’传回的数据,停下手上的事,到了陆封寒身边。 陆封寒握着祈言的手,放到了操纵杆上。 想起在枫丹一号上的事,祈言回头问陆封寒:“放烟花?” 陆封寒显然也想到了,他锋利的眼神柔和了两秒:“嗯,差不多。” 手动对准目标打击点是一件极考验耐心的事,不过陆封寒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手掌覆在祈言的手背上,带着他缓缓移动操纵杆,一寸一寸地将命中点定在反叛军主舰武器库的位置。 他的鼻息就在祈言耳后。 呼吸声止下的同时,陆封寒与祈言的拇指相叠,一同按下了发射按钮。 只见光弧如白虹,精准落在了预定位置,无声的爆炸后,浓烟滚滚。 陆封寒轻笑:“打中了。” 他像教祈言射击似的,又引着他的手瞄准了对方的能源系统。 高能粒子炮撕开真空,火光骤亮! 祈言问:“还要炸哪里吗?” “不用,现在开始,黑杰克可以体验体验临死前无比挣扎的时光。” 陆封寒从不掩饰自己的险恶用心,更何况主舰上的那个人,才叫嚣着要亲手杀死祈言。 两枚高能粒子炮的时间里,反叛军的舰队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 陆封寒说不能让人进跃迁通道,维因就真守着跃迁点,一艘星舰都没放跑。梅捷琳和杜尚两个杀将更是红了眼,足以成为反叛军的噩梦。 直到风收雷止,寂静的太空中,林立的星舰间,无数金属残骸漂浮,显示着此处才经过何等激烈的战事。 陆封寒操纵星盾号,行驶至被打废了的敌军主舰前。 对接通道的门打开。 陆封寒披着军服外套,浑身裹着重重的硝烟气,厚底军靴踩在地面,声响沉沉。 踏入敌军主舰的靴底尚未落地,陆封寒开口:“破军,控制全舰。” 脚步落下的同时,破军回答:“将军,已控制。” 陆封寒在敌舰内站定。 什么拖曳在地的声音传来,陆封寒转过眼,便看见黑杰克被几名远征军拖了过来。 双腿明显已经折了,就是不知道是因为爆炸引起的撞击折的,还是被打折的。 看见陆封寒,黑杰克脸上露出笑容,只不过这神情在他脸上显得尤为怪异。 曾经的陆封寒左右掣肘,远征军内部势力需要平衡,远在勒托的军方需要应对,顾虑重重,远不如现在这般凶悍。 不,应该说,经过两次溃败、在成立日后隐忍半年的远征军,如浴血重生一般,变成了出鞘的嗜血钢刀,由坐镇的陆封寒,如臂使指。 十一军团及唐纳的毁灭,他们以为,不过是弱者的死亡。 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刀光过处,没有谁能逃过。 没有废话,陆封寒掏出一把光粒子槍,槍口直指黑杰克。 眸光冷凝。 黑杰克扯开嘴角,眼裂睁大,吐出一口血水,嘶哑道:“你还是被激怒了,是不是!让我猜猜,你认识Y,不仅认识,还交情匪浅?” 他看清人心般,得意道,“否则你陆封寒……不可能亲自登舰,只为了亲自动手杀了我!” “你确实没有这个资格。” 陆封寒如同丛林中被触碰了领域的猛兽,一字一句,皆带刃意。 “向他问好?你也配。” 黑杰克的表情愈加诡异,可在他说出更多的话前,陆封寒扣下了扳机。 一槍爆头。 血溅了一地,几滴落在陆封寒黑色的军靴靴面上,痕迹深了些许。 并未多看,陆封寒收槍转身,沿来路回返,军服外套上的银星凝着寒光。 数息后,在他身后,整艘星舰骤然爆炸。 悄无声息。 只有喷薄的火焰映亮一方黑暗。 第七十五章 黑杰克死亡, 剩下的反叛军第七军团没多少战力可言,梅捷琳在频道里问:“指挥,是不是可以回去吃饭了?” 舷窗外爆炸引起的火焰仍未熄灭, 陆封寒坐回原位:“别急,维因和龙夕云留下清扫战场, 处理第八军团残部, 其余的人跟着我,走一趟第七军团的驻地。” 梅捷琳双眼一亮:“这是一鼓作气、赶尽杀绝?我喜欢!”又翘着嘴角, “还是现在舒服!以前要是想乘胜追击,就得思考回去了,该怎么交一万字行动说明上去。理由不够多不够充分,还会被问责,”她掐着嗓音, “此次作战的指挥是谁,请详细解释方才不顾潜在危险、一意孤行、追击敌军的原因!” 杜尚连忙开口:“停!别学这种阴阳怪气的调调了,让我想起以前有一次追杀第十军团, 小胜回来,往上写报告, 上面铆足了劲儿, 非要让我解释这次战事为什么会比上一次多废了两艘中型舰。中型舰是反叛军打穿的,要问就问反叛军去, 干什么不打小型舰, 专指着两艘中型舰打!” 梅捷琳也心有戚戚,连连点头。 联盟军方主战派与主和派角力多年, 时常喜欢在一些细节问题上为难。这种“为难”不明显,甚至完全符合规章制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就是会把人膈应得慌。 陆封寒听他们越说越起劲:“聊得差不多就行了,这次将第七军团连根拔起,不用你们写报告。” 梅捷琳眉飞色舞,笑眯眯地行了个军礼:“指挥英明!” 第七军团驻地剩余兵力不算少,可黑杰克一死,就成了乌合之众,梅捷琳和杜尚两波导弹下去,立刻溃不成军。 整场战事结束得非常迅速,秋风扫落叶般,让杜尚直呼不过瘾。 龙夕云压了压帽檐,客观评价:“反叛军各军团都是军团长的一言堂,独断专行,导致军团长一死,余下的人就再无法集起有效战力,只能躺着挨打。” 梅捷琳接话:“擒贼先擒王这种打法,屡试不爽!” 杜尚也开口:“反叛军这种模式存在致命伤,不过看他们那情况,改肯定是不会改的。” 梅捷琳:“他们那个智者要是哪天不加强集权,开始分权了,我愿意禁欲三年以表震惊!” 频道里一阵大笑。 知道再说下去,不知道话题要发散多远,陆封寒下命令:“回航。” 从战区到驻地,不长的时间里,梅捷琳几个不仅提交了战损情况和牺牲名单,还把获得的战利品全部点算整理好了。 祈言看完长长的名单,惊讶:“他们速度好快。” 陆封寒:“干什么都不行,这件事最积极。” 星盾号停靠在指挥舰附近,通道连接成功。 祈言和陆封寒走在舰桥上,正发着呆,忽然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过神,就看见叶裴和蒙德里安快跑了几步,停在陆封寒三步远的地方,脚后跟一碰:“指挥!” 注意到叶裴悄悄投过来的关切目光,祈言主动回答:“你们放心,我没受伤。” 一仗打完,陆封寒气势也松懈不少:“我这个保镖在,祈言不会出事的。” 叶裴背绷得更直,连忙解释:“指挥,我们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我知道你们只是关心祈言。”陆封寒见两人都带着光计算机,“你们负责星盾号的维修?辛苦了。” 等叶裴和蒙德里安再次抬手行礼,匆匆离开后,祈言走在陆封寒身侧,忽然问:“将军为什么要亲自去杀死黑杰克?” 陆封寒回答:“因为他吓你。” 黑杰克敢把亲手杀了祈言挂在嘴边,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祈言习以为常,但他在意。 祈言一怔:“只是因为这样?” “嗯,就是因为这样。”陆封寒捏捏他的侧脸,不愿他再想这些不好的事情,“想不想吃星花菇面?我给你做。” 祈言的思路被带跑:“想吃,我有点饿了。” 于是半小时后,指挥室里,祈言坐在他的专属沙发上,安静吃餐盘里的星花菇面,会议桌边,龙夕云杜尚几人围坐一圈开会。 不敢去找祈言蹭两口面吃,梅捷琳啃着自己从食堂顺来的饭团,又忍不住后怕:“这次我的澶渊号动力系统被黑杰克炸出了一个坑,炮台坏了四个,导弹推进器坏了六个,然后我在来指挥室的路上,碰见了洛伦兹。” 维因惊讶:“你竟然没被他瞪死!” 梅捷琳狠狠咬了口饭团:“他端着咖啡杯,站在原地,盯我盯了足足九秒,死亡射线!” 陆封寒没出声打断。 战时神经极度紧绷,现在闲下来,多聊些废话也没什么妨碍。 视线习惯性地落向祈言专属的沙发,陆封寒目光一定,起身走了过去。 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祈言捏着筷子抬头,有些奇怪,不知道陆封寒怎么突然过来。 餐盘里,面还剩一半,他吃得不少。 见祈言眼神疑惑,陆封寒没解释,只左手轻捏了祈言的下巴,往上抬了抬,用纸擦去祈言嘴角沾的酱汁。 会议桌边,清晰地响起了一道吸气声。 梅捷琳手里的饭团差点掉了,压低声音,临时把战后讨论会改成了八卦分享会:“指挥这动作!这神情!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杜尚:“见过才有鬼,要是真见过,指挥就不会蝉联那么久‘远征军第一单身汉’这个名头了。” 维因:“有道理!” 杜尚又十分体贴地补充说明:“破军,指挥舰上没鬼,这只是一个惯用句式,不是真的有鬼。” 破军:“谢谢您,我已经将这个句式加入了我的语言库,虽然我一定不会使用。” 梅捷琳见陆封寒在跟祈言说着什么,抓紧时间继续八卦:“你们说,指挥和祈言在一起了吗?我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 说着还用拇指掐着食指示意。 杜尚凑头:“没有吧,看起来指挥还在追!” 龙夕云加入:“应该快了。” 维因也加入密聊:“你们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梅捷琳摇头叹息:“傻子是看不出来的。” 维因:?? 开完战后会议,已经到了凌晨两点半。 指挥室空了下来,亮起的星图上,本格拉战线已经被纳入联盟星域范围之内,数颗行星插上了剑盾的旗帜。 陆封寒坐着没动,他越过一段距离,静静望向祈言。 沙发里,祈言正在打瞌睡,个人终端在空气中投出的屏幕正亮着,光在他的侧脸勾勒出精致线条。 陆封寒发现,祈言很喜欢穿他的衣服,比如身上那件制式衬衣,借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眸色微深,他不由单手松了松领口。 心尖的位置有点烫热。 陆封寒在勒托那栋房子住时,回想指挥舰上的一切都觉得太硬,可现在,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周围单调而冷硬的陈设,纷纷变得柔软温和起来。 见祈言额头都要贴到桌面上去了,怕他疼,陆封寒几个大步走到沙发前,低声道:“回去睡觉了。” 祈言迷迷糊糊,眼睛都没睁开,只朝声音的来处抬起手臂。 是要抱的动作。 一瞬间,陆封寒眼中便被笑意浸满。 他将祈言横抱起来,又吩咐破军处理餐盘,接着就走出了指挥室。 睡着的祈言褪去疏冷,隐约露出几许脆弱来。 刚冒出这个念头,陆封寒便进行了自我否定。 小娇气虽然是个小娇气,但,脆弱又强大。 没走多远,陆封寒就察觉抱着的人醒了。 祈言下意识地将脸埋进陆封寒胸膛,躲避通道顶部照来的光线,低声问:“会开完了吗?” “开完了,带你回房间睡觉。”陆封寒又故意问,“要不要自己下来走路?” 几秒挣扎后,祈言又缩了缩,含糊着话音:“不要。” 第七十六章 梅捷琳几个带队出发去巡视星域后, 指挥舰上清净了不少,唯一令陆封寒不太顺心的,就是洛伦兹时不时地会来找祈言问些乱七八糟各种问题。 大半跟动力系统相关, 但动力系统太过复杂,还是无数次更新修补叠加起来的难度, 几句话根本讲不清楚, 祈言多数时候会跟着洛伦兹去技术部,实地动手操作。 于是, 技术部的人发现,连着两三天里,他们见到陆封寒的次数比以往半年还要多! 连叶裴都悄悄跟蒙德里安嘀咕:“怎么有种回到图兰学院的感觉?指挥跟着祈言同进同出,祈言在实验室挖数据,指挥就在一边等着, 等祈言的事做完了,两个人再一起离开。” 她眼风示意,“看, 现在祈言在调试动力系统的数据,指挥在旁边批文件。” 蒙德里安头发剪短了不少, 露出额头, 清爽许多,他点头赞成, 眼里透出怀念:“确实很像。” 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叶裴又忍不住道:“不过祈言真的太厉害了,竟然连动力系统都会修!我坚信在图兰时, 祈言肯定掩盖了真实实力!” 蒙德里安:“应该没有,可能只是图兰没有他展露真实实力的机会。” “也对,在ISCO设备室, 祈言不是还拦截过反叛军入侵总部内网吗,”叶裴又来了动力,“我也要努力!我可是未来联盟最厉害的科学家之一!就是不知道战争结束之后,图兰会不会保留我的学籍,让我继续回学校上课。” 胜利总是带给人希望。 陆封寒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听见叶裴和蒙德里安的对话,不由朝祈言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能看见侧面,祈言身上的制式衬衣依然宽松,可以看出腰线细瘦,他正在跟洛伦兹说着什么,旁边还有两个技术兵拿着记录板飞快记录。 不知道那两个人问了什么问题,洛伦兹直接飘了一个白眼,祈言神情没什么变化,应该是放慢了语速,让两个技术兵将内容记下来。 跟以前一样,明明看起来冷淡疏离,实际却很是耐心。 就在陆封寒准备收回视线时,却发现,祈言几乎是习惯性地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一撞。 祈言像是一惊,飞快偏头,还十分故意地挪步,改为了背对。 陆封寒失笑。 觉得可以跟祈言聊一聊什么叫“欲盖弥彰”。 通讯响起,陆封寒接通,听见了梅捷琳的声音。 “指挥,这里通讯信号不太好,我就不给你拨视频了!” 陆封寒对下属的秉性知道得一清二楚:“换发型了?丑?不敢给人看?” “你在我旁边装了监控器?肯定还不止一个!”梅捷琳有点难以启齿,最后自暴自弃,“没换,就我自己手欠,准备修两刀,没想到一刀下去,我左边的公主切被剪瘸了!反正现在在太空瞎晃荡,没人看见,就是没剪瘸!” 她说完,飞快转移话题:“对了指挥,我是来报告,我这里发现了天然虫洞,以前被小行星带挡着,才没被找出来,这次我偶然绕到了另一边,就被探测器发现了。” 陆封寒吩咐:“天然虫洞又是在小行星带,很危险,做完标记和记录就退出来,小心,别把命赔进去。” “知道了。”梅捷琳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漂了两天,满肚子的话没人说,拉着陆封寒就止不住聊天的冲动,“指挥,我发现你这次回来,有点变了。不太明显,你自己也可能没发现,你以前对‘死亡’有种钝感。” 陆封寒没切断通讯,难得耐心地听梅捷琳往下说。 “最明显的就是,每次在模拟驾驶舱打架,要是一不小心‘死’了,不管是我是龙夕云还是随便一个谁,心率都会蹦一下,那是本能里对死亡的畏惧,谁都不想死不是吗?” “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你刚刚竟然会顺口提醒我小心别死了,要不是隔太远,我都得看看是不是有谁顶替了我的上官!” 陆封寒不否认梅捷琳说的话。 他对死亡确实存在钝感,只是平时难得表现出来,大概也只有文森特梅捷琳几个人才能察觉出。 这个问题第一军校里的老师提过,上一任远征军总指挥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一个士兵,最重要的不只是要不畏死,更要贪生。 不畏死让你悍勇向前。 而贪生,让你于险境中谋求活路。 从技术部离开,陆封寒问祈言早餐想吃什么。 大清早,祈言就被洛伦兹拉来修系统,虽然没有明显的时间参照物,但人会疲惫、会感到饥饿,陆封寒看现在是上午九点过,已经是祈言平时吃早饭的时间了。 祈言没多思考:“我想吃星花菇面。” 陆封寒捏捏他的耳垂:“好几天了,吃不腻?” 祈言转开视线,两秒回答:“吃不腻,” 答完,耳垂上的痒感还没散。 他以前虽然怕疼,但似乎也没有这么敏感。可现在,陆封寒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 任何一个细节都被放大、被他在心里一遍遍反复琢磨回味。 想到在白塔时,和伊莉莎说过的话,祈言究其原因——这就是喜欢吗? 这应该就是喜欢。 两人去了厨房。 陆封寒一边接通讯,处理了两条后勤的申请,一边井然有序地做面条。他身上还穿着军服,制式严肃,不过袖子挽了几叠,领口解开,一双白手套随意地塞在口袋里,露出几寸白。 祈言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类似的画面。 他站在一旁,看得专注,想将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记下来,供以后回想。 吃完早餐,陆封寒拿药,又倒了水给祈言。 药量已经从最初的一大把,减到现在的只吃半片了。 祈言一口咽下:“对了,伊莉莎说,如果等会儿的测试里,我体内的各项激素和化学物质分泌水平正常了的话,就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减药到现在,祈言的戒断反应不算严重,最明显的应该是黏人了很多,不过陆封寒还是担心:“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特别的感觉,我的情绪好像一直就没有别人那么丰富,比如夏知扬或者叶裴,他们的情绪就很丰富。” 祈言思索,“不过我在回忆起新年那天,跟你一起去天穹之钻广场跨年,开心的情绪很清晰,我觉得我应该是恢复了。” 陆封寒知道祈言不是故意,但这句话的每个字,都挠在了他心尖的痒处。 想起那场雪:“嗯,那天我也很开心。” 七月二十八号晚上,指挥室里,陆封寒正在和聂怀霆通话。 视频画面中的聂怀霆比成立日当天苍老许多,鬓角甚至染了星霜,在陆封寒面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态:“情况怎么样?” 陆封寒:“还行。第一军团和第七第八军团都不算反叛军精锐,不过一个月不到,接连剿灭了三支部队,反叛军不会容我再这么‘放肆’下去。” 聂怀霆睨他:“他们不容你,你就不放肆了?” “我可没说这样的话。”陆封寒矢口否认,“不过远征军展现出如今的战力水平,反叛军那边不会毫无应对。很大可能,下次面对的,不是最新型武器的攻击,就是三四支军团的合围。” “担心?” “没什么担心的,军人的职责便是战斗。”陆封寒举重若轻,“终归是要打的,早打晚打,没多大区别。”他转而问道,“勒托怎么样?” 聂怀霆捏了捏褶皱的眉心:“霍奇金作为曾经的联盟上将,身居要职数年,居心之下,他知晓和掌握的机密,不比我多,却也没有少到哪里去。这导致勒托被反叛军控在手中,就像一座四周临海的孤岛,不能独用武力,只能另辟蹊径。” 想起在图兰学院发生的槍杀事件,陆封寒脚后跟并拢,语气虽然差不多,细听却添了几分严慎:“统帅,远征军会尽最大努力牵制住反叛军的大部分战力。万望勒托这颗‘天穹之钻’,不要熄灭在黎明之前。” 聂怀霆深深看着陆封寒,郑重应下:“知道了。”又叹息,“是我们这一辈不争气,才要你们跟着忧心。” 陆封寒摇头:“时势所趋,非一人之祸。您说您那一辈不争气,我们这一代也没争气到哪里去,谁也不用指责谁,况且,现在的联盟还需要您保重。” 他清楚,对成立日遭受的袭击、以及后续退守奥丁星的事,聂怀霆一直心怀愧疚。他不好劝得太明白,只能这么说上几句。 聂怀霆许久才开口:“你说话跟你父亲的风格很像。放心,勒托一日未收回、反叛军一日未灭,我是不会死的,死也要等能瞑目的时候再死。” 没再回话,陆封寒脚后跟轻轻一碰,行了一个略显懒散的军礼。 聂怀霆点点手指,笑骂:“你啊,真该被拉回第一军校,把礼仪课重新上一遍。” 陆封寒照例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我还有事,不陪您聊了。” 等通讯挂断,破军询问:“将军,您记忆出现了错误,您接下来没有具体日程安排。” 陆封寒坐回自己的椅子,回答破军:“很明显,这是人类的一种话术。” 他亮起虚拟屏,将日历调出来,盯着上面显示的数字,许久没动,思考着什么。 安静的指挥室里,破军再次询问:“将军,您在看什么?我通过摄像头分析了您视线的落点,并没有任何特殊,可是您已经看了六分钟了。” 陆封寒没答,问他:“梅捷琳他们明天是不是都不在?” 破军:“是的,按照几位舰长传回的进展报告,明天都无法回程。” “埃里希明天轮休?” “是的。” “埃里希轮休,文森特就会很忙。” “按照‘工作量守恒’定律,是的。”破军很好奇,“将军,您在筹划什么?或者,星历217年7月29日这个日期很特殊?” 陆封寒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服外套往外走:“没错。” 不知道他是在肯定“筹划什么”,还是在对“这个日期很特殊”表示认同。 二十九号,祈言在技术部待了五个小时,现场架构了一个检测工具,能够在短时间内,精准筛查出动力系统损坏区的具体数据点,避免了技术部的人每次都要在浩如烟海的数据流中去艰难寻找。 这个工具做出来后,技术部的人只想把祈言供起来,甚至斗胆生出了想去跟陆封寒抢人的想法。 不过想起陆封寒天天跟进跟出、守得严严实实的姿态,又被迫打消了心思。 见祈言忙完,叶裴有些奇怪:“祈言,今天指挥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她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正处于用咖啡续命的阶段,基本杯子一见底,人就跟着升天。 祈言手指发酸,交叉着活动了两下,回答叶裴:“他说他有事要处理,处理完会过来接我。” 等祈言往外走了,叶裴又喝了口浓缩咖啡,苦意在舌尖炸开,她突然想到,指挥现在还是祈言的保镖吗?如果不是,那两个人依然同进同出——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祈言离开技术部,金属门向两侧滑开,他快走了两步,出了门,却没有看见想见到的那个人。 脚步蓦地缓了下来。 虽然伊莉莎告诉他,检测结果已经完全正常,他的情绪恢复了,但祈言还是延续了之前的习惯,分析自己的情绪—— 是失落。 没有看见陆封寒,知道应该是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失落。 祈言发现,陆封寒已经让他养成了太多习惯。 而这些习惯已经被时间融进了身体里。 恍然间,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祈言又蓦地想起,曾经看过很多论述“爱情”的文章,但文字的表达太过抽象,他尚不能理解。 而现在,他探索一段关系中存在的情绪,只觉有柔软无刺的藤蔓轻轻缠在了他的腕间,牵着他的心神。 很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他很想见到陆封寒。 且他很确定,并非是减药的戒断反应时涌起的不安驱使的,而是,单纯地很想见到那个人。 只是见到,就会很开心。 “破军,将军在指挥室吗?” 破军的声音从他配置在右手的个人终端上传出:“首席,将军在您的休息室里。” 祈言疑惑:“我的房间?” 破军:“是的,将军为您准备了午餐。” 祈言没有多想,沿着陆封寒带他走过的路线回了房间。 房间里,陆封寒见祈言回来,端出温着的一碗粥,用金属勺敲了敲碗沿:“该吃午饭了,星花菇粥,你尝尝能不能吃。” 清楚祈言的挑食,陆封寒用词不会用“好不好吃”这样的词汇,而是很直接——能不能。不过他还是很有信心,祈言不拒绝星花菇的口味,熬粥对技术含量要求不高。 祈言确实忘了午饭这件事,在框架和数据构成的世界里,他很容易忘记饮食和睡眠。不过这时,嗅到食物的香气,他忽然有些饿了。 接过陆封寒递来的勺子,祈言在一旁坐下,尝了一口,咽下去后,又吃了一口。 陆封寒挑眉,知道以后除了星花菇面,星花菇粥小娇气也是吃的。 所以在勒托时,并非他厨艺技能存在缺陷,而是食材跟不上。 量刚好符合祈言胃口的大小,吃完后,祈言淡色的薄唇多了两分血色。 将餐具收到一边,陆封寒问祈言:“在技术部累不累?” “不累,我依照以前看过的资料,做了一个小工具,以后他们维修动力系统效率会提高一点。”祈言想说自己手指有点酸,要揉一下,但时间隔了不短,已经不酸了,只好作罢。 陆封寒这时才拿出一张薄薄的白纸。 祈言看见纸张,眨了眨眼——远征军为高效和方便存档,很少会使用到纸张。 等再看一眼,祈言看见上面写有字迹。 字迹是陆封寒的,他认得。 陆封寒道:“今天是七月二十九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勒托签过一份合同。” 祈言点了点头。 他有些不知道陆封寒是要说什么。 当时重伤的陆封寒从治疗舱中醒过来,满是戒备。后来,他用一千万星币的治疗费,让陆封寒签下了合约,承诺在两年的时间里,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这是他当时在陆封寒昏迷的那两三天时间里,想出的唯一办法。 现在,时间刚刚过去一年。 祈言指出:“按照合约,还有一年时间,明年七月二十九号才会到期。” 陆封寒手里的纸递了过去:“给你。” 祈言接在手里,纸面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内容很熟悉。 “合约,”祈言念了最上面的一行字,看了看陆封寒,接着往下念,“自星历217年7月29日起,乙方保护甲方的人身安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时限,终生。到期后,合约解除。薪酬,允许、允许我的墓碑,与你的墓碑并列。” 而在乙方的位置,陆封寒已经签上了名字。 和最初的合同上一样的横竖重,撇捺张狂,笔划间锋锐逼人。 祈言猝然抬眼,看向陆封寒。 “将军……”他的尾音有些抖,可他却又不确定为什么会抖。 他只觉得心跳在加快,有什么情绪要冲出来一般。 陆封寒回应他:“我在。” 他面部线条硬挺,眉眼是俊朗的,多年的前线生涯将他琢成了悍然的匪气,而这份强硬在祈言面前,俱柔和下来。 祈言执着地望向他,问他:“你知道如果这份合约成立……你知道这份合约的意义吗?” “我知道。” 陆封寒当然知道。 他同样明白一年前的今天,他签下的那份为期两年的合约,对于祈言来说,到底存在怎样的意义。 当时他不解,祈言为什么会将写着合同的白纸对折,小心放进一个密码盒了。 他现在明白了。 那是祈言在挣扎着,想竭力尝试,能不能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两年—— 日日都承受着旁人难以感知的痛苦和混乱,却依然未曾轻易放弃。 虽然陆封寒至今不明白,祈言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但他想,他懂,他懂得祈言的心情。 祈言眼睛微涩,他手指捏紧薄薄的纸面:“那你……合同期限……” 他思维混乱,连完整的意思都无法表达出。 可陆封寒听明白了。 “你想问我什么?” 祈言视线与他相触,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时间太长了,要是以后,有一天,你发现我会让你感到疲惫,我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也没有想象。”陆封寒看着他略显仓皇的目光,语气轻且坚定,“祈言,你叫我‘将军’,我就可以一辈子做你的将军。” 祈言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他只觉陆封寒深刻的眉眼中,扬起一阵风暴,将他卷入其中。 他无措出声:“将军——” “嘘,乖,听我说。”陆封寒将人拥在怀里,抱着人,顺势靠到了墙上,脊骨抵着,单手揽了祈言的背,视线定在某一处。 “我很贪心,我不想只有一年,两年也不够,才七百二十天,怎么够?所以我设置了时限,虽然我认为,一百年,三万六千天,仍是太少了。” 陆封寒说着话,感觉自己身体里涌起某种灼烫情绪,无法平息,让他想驾驶着歼击舰,去小行星带中穿梭无数遍来消解。 他想到梅捷琳说的,他对死亡存在钝感。 “我独来独往惯了,前面十年,或者从十一岁开始到现在,十八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存钱,抚恤金没有受益人,早早想好了墓志铭,设想过未来死亡的场景,很久以前就做好了为联盟赴死、为群星舍命的准备。 可现在——我变了。 因为你。 我不想死在漂浮的星舰残骸中,也不想死在某一颗行星上,更不想在粒子炮下被扬成灰。 我有了想见的人,只要还剩一口气在,都一定要爬回来见一面的人。” 祈言指尖轻颤,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抓紧陆封寒的衣摆:“是我吗?” “是你。” 父母在他年少时去世,多年混迹前线,让他对死亡坦然而无畏惧。同时,他没什么崇高的追求和理想,也没想过名留青史。 他活得从来随心所欲,这世界上,也没有谁是非他不可,有时会有自己不过是太空中一粒浮尘的寥落感。 他心知自己对祈言的意义,相反,祈言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祈言,是那个锚点。 那个绊着他、令他轻易不让自己死去的锚点。 陆封寒嗓音带笑:“所以,要签名吗?在合约上签下你的名字,按照联盟法律,这份合约即时生效。” 祈言签了。 每一笔每一划都落得慎重。 签完,盯着两人并排在一行的名字,祈言不禁怔然,下意识地分辨和确认,这段记忆是真实的。 陆封寒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不确定是真实还是虚构?” 祈言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人扣住,连错几步,祈言就感觉自己被抵到了墙面上,还能察觉到陆封寒用手挡了挡,避免他的背撞上金属墙。 还未站稳,眼底惊讶尚在,陆封寒擒住他的下巴,不容拒绝的吻了下来。 第七十七章 祈言尚未来得及反应, 陆封寒熟悉的气息便席卷而来,充斥了周围每一缕空气与他的唇齿。 太突然了。 陆封寒行动明明显得充满侵入意味和不容拒绝,但动作却是温软的, 呼吸和体温的热意将无数敏感的神经末梢纷纷唤醒,甚至指尖与大脑皮层都同时泛起一阵刺痒酥麻。 氧气被掠夺, 祈言开始感到眩晕, 双腿力虚发软,可他正被陆封寒局限在墙面与胸膛之间, 只好手攥着陆封寒的衣服,堪堪保持住站姿。 房间里,除星舰运行产生的白噪音外,两人的呼吸声缠在一处,越来越重, 直到被对方的牙齿蹭过下唇,祈言微疼间低低出声,陆封寒才蓦地停下动作。 手掌覆在祈言腰侧, 额头相抵,轻轻蹭过祈言的鼻尖:“感觉到了吗?” 陆封寒的嗓音沙哑, 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性感, 说话时泄出的气音还未平复,尽数撩在祈言的耳膜上。 祈言尝试发出声音, 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也跟陆封寒如出一辙, “是真实的。” 不是虚构,不是想象, 一切都是真实发生。 陆封寒手指蹭过祈言的下唇,轻揉了两下:“疼了?” 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被这人做起来, 却多了些别的意味。 祈言“嗯”了一声,别开视线:“有一点疼,痛觉好像比平时要敏感。” 真是要命。 陆封寒清楚祈言向自己描述感受的习惯,但这一刻,陆封寒不得不调起大半的自制力,以抵御某种不文明的心理活动。 他提起话题,转移注意力:“一年前我们签的那份合约,还在勒托的房子里?” 祈言顺着他的话回忆:“对,当时来不及回去拿,只来得及在剥离破军的数据核时,将那台光计算机清空。不过我装合约的密码盒是用液态复合金属做的,防护等级非常高,就算房子被炸毁,密码盒也不会坏。” 听见“液态复合金属”几个字,陆封寒立刻想起祈言在勒托时用的那辆堪比陆上装甲的悬浮车。 像是知道陆封寒想起了什么:“悬浮车和房子还有那些药,都是白塔准备的,他们担心我出意外。” 祈言又顺带提及,“VI型治疗舱的发明者住在我附近,白塔在实验阶段出产了几台,我在勒托,就放了一台在我身边。在我们去星港的路上,我远程开启了隐藏模式,除非我解除,否则它就是一件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笨重家具。” 当时虽然时间紧急,但祈言将需要处理的事都处理好了。 陆封寒想起以前每天接送祈言上学放学的时光:“嗯,等把勒托抢回来了,我们可以继续住回去。” 最初他对祈言打消疑虑,就是因为那台治疗舱。 全联盟公开的信息里都只有四台,第五台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祈言的卧室里。 只不过他没料到,他的雇主会是Y,白塔的首席。 “好,”祈言唇色还有些红,他想到什么,“我们还可以邀请伊莉莎和奥古斯特做客,他们很好奇我在勒托住的地方。” “还有要邀请的人吗?” “有,我还想邀请加米叶、穆青和曲清茗,他们都是我在白塔的邻居,和我住得很近。”祈言比划着解释,“白塔在礁湖星云一颗不大的行星上,建造之初,将功能区域规划得非常完善。我所在的那一片居住区,有七栋房子,不过曲清茗常年不在白塔住,我很少见到她。” 白塔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十分隐秘的存在,即使陆封寒是军方准将,依然知之甚少。 他没有过多打探,只关注祈言以前的生活:“有没有跟你同龄的人,像叶裴或者蒙德里安、夏知扬他们那样的。” “很少,奥古斯特和伊莉莎都比我大三十岁左右,穆青比我大二十一岁,曲清茗比我大十九岁。我以前遇见过一个只比我大五岁的女生,叫许宁,因为对同一个课题感兴趣,我跟她在交流会上说过话,不过我没能跟她成为朋友。” 陆封寒敏锐地察觉:“出了意外?” “对,她有一次离开白塔,去梅西耶大区的一个实验室提取实验数据,回程途中被反叛军截杀。那时她排在黑榜的第二十九位,刚成年。” 祈言聊了他在白塔的实验室,聊了花园里培育出的颜色造型都很奇怪的花,聊到了加米叶在做实验时的怪癖…… 从对话中,陆封寒窥见了祈言从前的生活。 他有倾力要做的事,生活虽然单调,但很有趣。他没有同龄的朋友,这让他在初到图兰时,于人际交往显得笨拙,但那些年纪比他大许多的长辈,让他在年少时就逐渐形成了模糊的信念,才会对图兰的校长说出,有些事,就算随时会死,也不能不去做。 祈言瞥了眼自己刚刚签下的那份合约,眼中的光微烁:“将军,跟我在一起,会不会很无趣?” 他才成年不久,白纸一般,在面对一段感情时,会有些患得患失。 陆封寒不答反问:“跟我相处时,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趣?” “当然不会,”祈言立刻摇头。 相反,在和陆封寒相处时,他觉得非常有意思,对他来说,陆封寒带有独特的引力场,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每一处细微——肋间心脏的跳动,手掌干燥的温度,挑唇时的不太严肃,都让他想要反复探究观摩、不断接近。 陆封寒给出答案:“你要相信,我跟你是一样的。” 接着,他唤了一声“破军”。 破军似模似样地模拟了三声敲门的动静:“我进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陆封寒指指两人签了名字的纸张:“扫描这份合约,存一份电子档在你的数据核里。” “好的将军,乐意为您效劳,我保证不看这份合约的内容。”破军不忘自吹自擂,“除非我启动自我分解程序,否则,星网的数据流存在,我和数据核中的所有数据都不会消失。” 破军思考几秒:“从这一方面来说,我令这份合约变得更加浪漫,当然,我的存在也很浪漫。” 两天后,维因和杜尚率先回航,梅捷琳和龙夕云则在八月三号回到了舰队驻地。 大步走在通道里,梅捷琳摘了手套,思来想去:“破军,你在吗?” 破军的声音出现:“梅捷琳小姐找我有事吗?” “你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几秒后,破军回答:“您有很多变化,一周不见,您的体重增长了1.5公斤,腰围增宽一厘米,您的头发也有所变长。” 梅捷琳立刻忘了自己剪瘸了的公主切,惊道:“我重了这么多?我不该找你聊天的,没人告诉我、我不知道,那我就没变胖!” 破军:“您的行为有一个成语专门描述,自欺欺人。” 梅捷琳: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你没必要懂这么多。 大步走进会议室,梅捷琳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撩了眼亮起的星图,一眼认出:“中央行政区打架了?” 陆封寒:“没错,三小时前,聂将军调兵,从反叛军手里抢回了萨伏伊星。” 梅捷琳身体微微前倾,更近地看星图:“萨伏伊?成立日后第四天被反叛军占了的那颗行星?中央行政区的驻军终于出息了。” 虽然身在前线,少有人提及中央行政区的情况,但多数都如梅捷琳一样,哪月哪日被反叛军夺了哪一颗行星,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身在战场,那些太过愤怒、易感情用事的心绪,就不用时常挂在嘴边了。 维因开口:“倒不至于终于出息,这半年里,差不多抢了五颗行星回来,还打了几场仗,从反叛军的虎口边护住了不少。有这个成绩,已经不容易了,各行政区的驻军以往开槍的机会都不多。” 梅捷琳话里很嫌弃:“反叛军可不会体谅他们平时摸槍摸得多不多。”她转了口风,“不过让驻军那群弱鸡对上反叛军,确实吃亏。” 反叛军是完全的军事化社会管理模式。 每一个人出生后,会被集体抚养,再长大一点,会开始分工。聪明的人单独培养,面向科研及相关方向,普通人部分进行社会必要的基础工作,另一大部分则会往军队输送。 在梅捷琳看来,反叛军所有底层的人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供养金字塔顶尖的人,一如蚁穴的分工。 这样的社会结构下,“人”根本不能算作“人”。底层的人,充其量只是工具,中上层的人,最多也只高级一点——算是智者的工具。 她问了正事:“指挥,今天开会主题是什么?” 陆封寒:“主题是聊天,不过你来得晚,维因他们聊天的劲头已经过了。” 梅捷琳瞪大眼睛,后悔莫及:“我就不该在房间里反反复复照十分钟镜子!” 聊天就真的是聊天,巡视星域这种事非常无聊,来来回回见到的除了自己的副官还是自己的副官,所以回来了,开会一起聊天,骂骂自己遇见的残兵,叨叨碰见的糟心的陨石带,有助于身心健康,是远征军的常规节目。 杜尚没配合梅捷琳再聊一场的意思,询问:“副主题是什么?” 陆封寒回答:“洛伦兹反映说,信号基站该排查故障点了,照例,每个人分一部分,自己去或者派人去都可以。” 太空军远程通讯需要借助基站的信号传输,正使用的、备用的、用来迷惑伪装的,基站点非常多,位置隐蔽,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检查一遍。 很快,星图上亮起无数基站点,按照所在区域,共被分为了六部分。 陆封寒指节叩了叩桌面:“B区已经被埃里希领走,昨天就出发了。剩下的五个区里,你们先分,剩下的是我的。” 这任务没做过百次也有几十次了,梅捷琳几个都不客气,不到十秒就分完,还把最远的一块区域留给了陆封寒。 陆封寒习惯了他们的德行,将E区收到了手里。 梅捷琳多问了几句:“指挥,你亲自去?” “不然?”陆封寒撩起眼皮,“你们还能在巡视时到处晃晃,我待在指挥舰上,哪扇窗外亮着几颗星星都一清二楚。” 梅捷琳眼珠一转,又问:“您和祈言一起?” 等陆封寒肯定了她的猜测,梅捷琳自觉看穿了自家指挥的目的—— 一边工作一边约会,二人世界,多好的培养感情的机会! 指挥,看不出你这么有心计! 梅捷琳虽然没全对,但也确实猜中了陆封寒的几分心思。 指挥舰上人来人往,两个人才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机会太少了,憋得陆封寒心底火气一阵一阵往上冒。 这次用的是改装过的侦察舰,侦察舰隐蔽性高,开启隐形模式后,不容易被雷达扫到。 两人在驾驶舱坐好后,操纵台的指示灯逐渐亮起。 破军出声,十分体贴:“请问需要我开启代驾模式吗?” 陆封寒单手握着操纵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 “好的将军,”破军毫不玻璃心,“需要我时,您可以叫我的名字,除此之外,我会假装不存在。” 操纵着侦察舰飞入航线,见祈言正翻看操纵系统中存储的驾驶手册,陆封寒开口:“要是感兴趣,下次我可以在模拟驾驶舱里教你怎么开,上手之后,就能在太空里试试。” 说完,直接邀请,“手要不要过来握着操纵杆,体验一下?” 祈言才看完手册,迟疑:“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我在,不会出事故的。” 祈言这才把手递了过去。 金属操纵杆上还有残余的体温,祈言刚握上,手背又覆上了陆封寒的掌心。 粗粝的薄茧蹭过,很痒,让他连后颈都泛起了一种刺麻感。 他浅浅意识到,自己对陆封寒的触碰,好像确实比以前敏感了许多。 “对……就是这样,按照显示的航线往前。” 在两人的操纵下,黑灰色的侦察舰缓缓远离了悬浮在太空中的庞大舰群,犹如深海中的一叶孤舟。 祈言逐渐被舷窗外的景象吸引。 体积巨大的陨石,未知年代的金属残骸,遥远闪烁的恒星…… 而这一切,都让人更深地意识到,自己是如何渺小的存在。 与此同时,心里会涌起强烈的孤独感,但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这种空洞般的孤独又很快被填满。 陆封寒忽地开口:“我是故意的。” 祈言转眼看他:“什么?” “故意领这个任务,故意只带你一起。” 陆封寒毫不遮掩地剖析自己的意图,“心理学上称,当两个人身在茫茫的太空中时,因为远离族群,加上危机四伏的不稳定环境,会产生相依为命的情绪。这种环境和产生的情绪可以刺激彼此间的情感。” 祈言听过这种说法。他仔细从登舰开始回忆了一遍,发现确实是这样的,又好奇:“将军,那你被刺激到了吗?” 陆封寒双眼直视正前,军服外套的金属扣一粒没系,制式衬衣也散着领口,锋利锐气混合着荷尔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操纵台的光映在他脸上,从祈言的角度看,自额头到鼻梁,覆着一层微光,让他的侧脸愈发显得棱角分明,线条硬朗。 正当祈言看得一秒出了神,陆封寒视线依然直向前方,却捏拢祈言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咬了咬白细的中指指尖,嘴角一勾:“你说呢。” 第七十八章 信号基站体积小, 外形种类极多,除依靠特制的装置定位外,单凭肉眼, 根本无法在茫茫的太空中辨认出来。 见进入捞捕范围后,侦察舰右后方探出一段灵活的金属臂, 固定住了一块废弃的太空漂浮物。 祈言惊讶:“这上面有信号基站?” “准确来说, 这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金属,就是信号基站本身。只不过投放前给它做了一层伪装, 让它看起来像太空垃圾。”陆封寒按下按钮,金属臂放出一个小型维修机器人,三四分钟后,回馈信号显示“完好”。 陆封寒开始回收小机器人和金属臂:“这个任务很枯燥,不过很重要。” 远征军漂浮在南十字大区前线, 距离以“光年”和“星里”做单位,若想要跨越星系与星系,与勒托或别的地方通讯, 那么,每一个信号基站都是这条线中重要的一个点。 而联盟扩展版图, 每到达新的地方, 第一件事便是架构信号网。 收回金属臂后,陆封寒做下标记, 操纵着侦察舰前往下一个目标。 祈言回想刚刚固定信号基站的画面:“这个信号基站可能是假的?” “嗯, 为了安全,布置的十个信号基站里, 三个是假的,三个作为备用,剩下的四个才是正在使用的。通常是分批次排查, 前后两次领的任务里,基站不会重合。” 陆封寒见祈言喜欢听,多说了些,“例如大溃败后,怀斯当上了代理总指挥,但他的权限只能看见部分信号基站的坐标点。一部分握在副指挥埃里希手里,梅捷琳他们手里捏着剩余一部分。 太空广阔,除非从指挥到各舰舰长,集体叛变,才有可能将基站全部摧毁。当然,如果真有一天,指挥和舰长都背叛了联盟,那只能说明,联盟已经不值得信赖。” 陆封寒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轻轻飘飘,半点没有“大逆不道”的自我认知。 虽然将“仅为联盟,一往无前”念过数遍,但他从不是迷信和愚忠的类型。 祈言接话:“白塔也是一样的。” 陆封寒说出白塔的宗旨:“为人类的延续?” “是的,为人类的延续。白塔不存在‘效忠’这个说法,如果硬要说‘效忠’或者‘忠于’,那么,白塔忠于人类这个种族、仅为维护种族的利益和人类延续。 这也是白塔一直远离政治,从不站队的原因。如果有一天联盟不再值得信赖,那么白塔会倾向更有利于人类延续的一方。” 祈言说出这番话时,神情疏冷意味比平日要重。 陆封寒嗅觉敏锐,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白塔设立首席的原因?” “对,首席握有抉择权。若有一天,需要白塔对外表态,那么,首席会代表整个白塔。”祈言一顿,有点迷茫,“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我当首席。” 他一直怀疑,是白塔大部分人都有不同的执拗和怪癖,多不爱见人,喜欢待在实验室里,醉心于科研和探索真理。 陆封寒顺手揉了揉祈言细软的头发,语气认真:“小首席,我很赞同他们的选择。” 作为旁观者,陆封寒极容易发现祈言的澄澈光彩。 祈言年纪不大,经历的事也不够多,但他足够坚定、理智和干净。往往这样的人看待问题,比在权术中浸淫多年的人更为纯粹。且他的智力虽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却从不恃才自傲、盛气凌人,反而善于发现旁人的优秀特质。 白塔的人认可祈言,并有所期许,认为他在未来定能成长为一个足够优秀的人,才会为他戴上这顶桂冠。 见祈言头发被自己揉乱了,陆封寒收回手,一边出言安慰:“现在的联盟尚算平稳,你有足够的时间成长,达到自己心目中的标准。” 祈言疑惑:“为什么是‘平稳’?” “虽然现在在打仗,连首都星都被反叛军占了,三大上将,一个通敌,一个糊涂。但往深了说,联盟的‘根’上没有出现问题,《人类星际公约》倡导的自由、平等、尊严、秩序、法制都还在。” 陆封寒语气闲散,又犀利指出关键,“反叛军会举兵占领勒托,实际是被联盟逼到了绝处。” 祈言明白过来:“如果反叛军不主动出手,掌握先机,占领勒托,极有可能被远征军逐步打败?” “没错。联盟虽然经过科技大毁灭,星图缩小,只剩四个行政大区,但底蕴撑得住长时间的消耗。你看,每年都有无数税收被划作军费,远征军有新武器,也有充足的食物。 但反叛军支撑不住,二十年五十年可以,一百年,一百二十年,不用打,他们就先崩溃了。反叛军没有所谓的‘经济’,全军事化管理下的战时社会,尚未形成完整的经济链,他们打仗,是倾全力。一旦战败,什么都留不下。” 从前祈言很少关注这些,现在听陆封寒闲散谈来,他逐渐对局势有了大体认知。 “表面看起来,联盟被打败了。但实际上,反叛军占领了勒托,才是他们最艰难时刻的开始?” 陆封寒发现,和祈言聊天体验非常好,因为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能很快理解,并举一反三。 “就是你说的这样。反叛军深入中央行政区,占领勒托,迈出第一步、并狠狠削弱联盟士气的同时,也将自己放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状态。 勒托易守难攻,但一旦聂将军逐渐收回被侵占的其余行星,一步一步向勒托围拢,反叛军将会面临什么?” 祈言:“困守孤城?” “对,困守孤城。”陆封寒目露赞许,“到时候,反叛军要不选择投降,交出勒托。要不死守勒托,直到不得不投降,交出勒托。” “核心战场一直都在南十字大区前线?”祈言想起成立日当天,通讯里聂怀霆将军对陆封寒说的话,“所以聂将军才会让你直接回前线。” “怎么这么聪明?对,前线战局控制住了,反叛军的有生力量被消灭,那么,局势就彻底定了。” 祈言设想:“假如反叛军没有攻入勒托呢?维持原状,不走这步棋。” “会继续被消耗,军队,统治,一步步走向崩溃,被彻底拖垮,只是时间问题。”陆封寒指出,“所以,反叛军新上任的这一任智者,比他的前任们都有手腕和魄力——他不愿龟缩在联盟星域之外,想要为反叛军争得前景。 不过,这不亚于一场豪赌,赌赢了,联盟被推翻,整个星域都是他的。输了,反叛军由此覆灭,在历史中画上句号。” 听完陆封寒的分析,原本隔着层雾的局势变得明晰,祈言总结,有些绕口:“现在是,联盟输了,但没有真正输。反叛军赢了,也没有真正赢。” 陆封寒补充:“前提是,联盟与民众都决心一战、没有人拖后腿。” 这时,侦察舰已经停在了第二处信号基站附近,金属臂伸出,放出的小型维修机器人反馈,仪器有损坏。陆封寒下了“维修”的指令,监控画面中,小机器人便开始动作起来。 陆封寒继续刚才的话题:“现在,反叛军智者想要倾尽全力,背水一战,是在求生。而联盟则被激起了愤怒和血气,人悲愤到一定程度,同样会爆发出难以估计的能量。” 就在这时,驾驶舱内响起警报的“滴”声,陆封寒开口:“破军?” 破军得到允许后才出声:“将军,首席,检测到不远处有聚众斗殴,建议绕行。” 同时,雷达画面上出现了几个代表高速能源体的红色光点。 陆封寒判断:“不是特意拦截我们的,应该是巧合,把画面放大。” 下一秒,光屏上出现了“斗殴”的画面。几艘灰色星舰正在和黑色星舰对轰,不过两边的审美都不太行,舰身喷着乱七八糟各种符号,风格跟陆封寒从晨曦星回来时抢的那艘星舰如出一辙。 祈言也看出来了:“星际海盗对打?”他指指画面中的某一处,“这里,这是反叛军的补给舰,中型,他们是在抢这个?” “八成是了,补给舰已经报废,但里面的东西还在,灰色那边先发现,黑色的后发现,分赃谈不拢,干脆黑吃黑。” 陆封寒眼睛很毒,几眼看下来,把对面十八代都琢磨出来了,“现在了还在开几十年的小型星舰,破破烂烂装甲都要脱落了,一炮打出去,舰身都要震三震。身家不丰厚,穷,应该是常年在边境流窜、局势乱了才敢冒头的‘老鼠’。” 祈言看出了陆封寒的意图,但还是问:“将军你准备?” 陆封寒挑眉:“要不要一起玩儿?” 祈言点头:“要!” 于是陆封寒吩咐:“破军,看看附近有多少人在。” 破军发出讯息,很快汇报:“附近有三艘侦察舰回应了我。” “够了,连接通讯。” 不到十秒,虚拟屏上出现了三个视频对话框,祈言在里面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夏加尔。 没有废话,陆封寒开口:“碰见几个海盗在抢反叛军的补给舰,可能是捡了我们上一场仗的漏。” 夏加尔积极响应:“勤俭节约是美德!蚊子再小也是肉!” “夏加尔上尉说的有道理,”陆封寒发布命令,“诸位,集合。” 相邻的一片星域里,隔着一长段距离,梅捷琳扫了眼收到的破军发来的讯息,倒没想千里迢迢去参加活动,只是震惊于—— 别人约会都是花前月下,指挥约会是带人一起……打劫海盗? 第七十九章 祈言以前从来没有玩儿过这么刺激的“游戏”。 虽然在设计和架构星舰中控系统的过程中, 进行过类似的模拟测试,但那些都没有实感,或者说, 只是为了测试而进行。 看出祈言的跃跃欲试,陆封寒觉得自己把人带出来是正确的决定。 祈言年纪还小, 不知道怎么长的, 极为自律,乖得让人心疼。陆封寒私心里, 想要把整个世界所有的精彩都带他一一看过,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不管是驾驶侦察舰打星际海盗也好,在太空里胡乱漂游也好,或者上学、旅游、美食,只要祈言想。 “将军,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祈言望向陆封寒的眼睛里,有属于这个年纪的兴奋。 陆封寒操纵开着隐形模式的侦察舰躲在一块碎石的阴影下:“夏加尔他们过来需要两分钟,正好等前面的黑吃黑吃出结果。” 他又充当现场解说:“现在开黑色星舰那一方占优势, 灰色落败被吃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这两撮海盗都不太宽裕,驾驶的星舰还是四五十年前联盟淘汰下来的。按照规定是要集中销毁, 但总有些地下渠道会将废弃星舰流出去。” 祈言从以往获取的信息中联想出关键词:“地下黑市?” “没错, 各行政大区的边缘,管控较弱, 这种非法还不纳税的市场非常盛行, 以后有空带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淘到你喜欢的东西。” 祈言指出:“可是将军, 你才说那是非法的市场。” 陆封寒换了个思维方向:“那要是有你喜欢的东西,我就带人去把那里直接全端了,所有赃物查封上缴, 之后再通过合法的途径买入。” 他捏了捏祈言的后颈,嗓音浅笑明显:“我们小首席遵纪守法。” 被陆封寒手上的薄茧刺的缩了缩脖子,祈言申辩:“不是,因为将军是将军。” 陆封寒双眼微眯。 因为他身上担着军职,所以不能被人发现去了黑市? 他没想到,这么两句话的时间里,祈言已经想了这么远,还处处都在为他考量。 没忍着,陆封寒多捏了两下,直到祈言侧过眼来说痒了才松手。 露出的后颈上,霜白的皮肤泛着一层浅红,细细腻腻,像上了薄薄一层粉釉。 引得陆封寒的目光粘住了一般,轻易转不开。 突兀地想起在勒托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把人制在墙面,手都钳在喉结处了,祈言却呼吸和脉搏不变,不见半分恐惧。 现在也是同样。后颈这样紧要的位置,自己动作突然,祈言却从来没躲避过。 陆封寒这么想,也这么问了:“为什么不躲?” 捻了捻手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温润触感。 祈言听明白了,只不过给出的答案相同:“因为将军是将军。”没有多说。 边说着话,祈言无意识地朝陆封寒挪了挪,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吸引着他。 像花蕊吸引蜜蜂,又像生物需要氧气。 陆封寒无奈开口:“不要撒娇,自己坐好。” 这时,破军提醒:“将军,三艘歼击舰已就位。” 陆封寒转开两分注意力,命令:“嗯,接语音进来。” 虚拟屏上,三个对话框都亮着绿色光点,显示信号正常,陆封寒开口:“废弃补给舰与敌舰距离太近,用导弹轰不可取,这次回收遗漏物资,就当是你们的实战操作训练,增强近距离作战的精度。” 要是梅捷琳在现场,必然会吐槽一番,明明是打劫星际海盗,偏偏还要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冠冕堂皇,连“实战操作训练”这种名头都搬出来了。 然而梅捷琳远在无数星里之外,对话框中只传来整整齐齐的回应:“是!保证完成训练!” 此时,灰色星舰已经被吞吃得差不多,只剩下零零散散两三艘飘在原地,明显是准备投降了。 就在星际海盗的黑色星舰调转舰首,准备验收自己的战利品时,陆封寒下命令:“上。” 与他短促的命令相对的,是隐在暗处的三艘歼击舰骤然出击,如飞梭般逼近黑舰海盗面前,同时三束激光炮齐发,瞬间将周围的黑暗刺破! 海盗常年挣扎在生死线上,见惯了突然冲出来抢食的,机动应对水平非常高,硬是将破破烂烂的星舰开出了陆地上限量版悬浮车的感觉,瞄准侧翼的激光炮被闪避开,只在尾部留下一抹焦黑。 祈言在指挥舰上一个月,看过的战局不少,他很快发现:“将军,真的是实战操作训练!” 陆封寒笑他:“难道还有假的?”又仔细说给祈言听,“这种近距离纯小型舰作战是必备技能,战场上,大型星舰有大型星舰的优势,但短兵相接不可避免,能有机会练练,就抓住机会。” 当然,如果没有那艘补给舰,他不会多停一秒。 见祈言看得专心,陆封寒懒洋洋邀请:“要不要上手试试?” 见祈言期待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陆封寒指了指操纵台上的几个按钮:“这是普通炮弹,这是激光炮,我让你发射哪种你就按哪个键。激光炮需要校准,你凭感觉,打到补给舰和自己人都没关系。” 陆封寒说话的语气和内容能惊掉整支远征军的下巴。 因为他通常只会说:“记不住功能按钮分布,你怎么不退伍,从军校一年级初级教材第一页重新读起?激光炮受干扰小,瞄准目标单一,这都无法瞄准命中,眼睛扔家里忘记带了还是准备乱扫一气同归于尽?” 陆封寒会这么说,证明自己就算出现纰漏也能兜住,想到这一点,祈言才点了头。 陆封寒轻声道:“准备好,3—2—1—” 数秒结束的刹那,侦察舰如疾风一般,从静止乍然提至高速,祈言胸腔一滞,几秒后呼吸缓过气来,肋间仍有紧绷感。 随即,陆封寒操纵着侦察舰,极其灵活地避开了敌方袭来的一枚炸弹,同时卡了一个角度,预判对方的行动轨迹后:“祈言,扔普通的!” 祈言手速极快,比许多新兵的反应都稳当,接连三发炮弹兜头朝对面砸下,火光亮起,在一小片范围内爆开。 余光瞥见:“有一架灰色星舰想偷袭我们!”祈言立刻判断,“两撮海盗联合了?” “没错,见我们的星舰性能好型号新,就默契地先放下恩怨,把我们吃下,再分赃。”陆封寒手握金属操纵杆,如游隼般灵活避开袭击,“用一个激光炮当回报,让他们尝尝鲜怎么样?” “好。”祈言运算力极强,他借周围漂浮的金属残骸做参照物,迅速在大脑中画出了一副分析图,先开了第一炮。 激光炮打中了一艘敌舰的尾翼。 很快,那艘灰色星舰灯光闪了几闪。 祈言问陆封寒:“对面在说什么?” “打的灯语,在嘲讽你准头太差,打不中他。” 祈言没说话,神情平静,再次校准目标,五秒后,射出了第二枚激光炮。 只见光弧留下一缕残影,激光炮极为精准地打中了敌方的炮台! 这时,祈言才说话:“他说错了。” 陆封寒嘴角笑意渐深,哄道:“没错,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之后,陆封寒没管什么战略战术,专心驾驶侦察舰找角度,让祈言开炮。 他这种随心所欲的打法,不仅对面的星际海盗发懵,夏加尔几个也很茫然。 “指挥几次冲断我们的阵型,是故意的?” 夏加尔肯定道,“一定是故意的,为了提升我们的临场应变能力!战场瞬息万变,不会一帆风顺,指挥是在锻炼我们!” 不过星际海盗数量和战力都十分有限,就算陆封寒全程没出手还添乱,不到十分钟,战斗也结束了。 夏加尔几人熟练地将海盗的星舰拆开,带走了燃料和物资,用来固定信号基站的金属臂伸出,充当了补给舰的牵引。 陆封寒临时更改了任务,让他们先将补给舰带回驻地,之后再继续信号基站的监测。 等三艘侦察舰带着补给舰离开后,无边无际的静谧星域中,再次只剩下祈言和陆封寒两个人。 驶向下一个基站的途中,祈言正在跟陆封寒复盘自己发射炮弹的命中率,忽地想到,这或许就是陆封寒一直以来的生活。 重复又不乏枯燥,但时常会遇见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不由将视线转向陆封寒。 越是相处,愈加发现,面前这个人就像一处宝藏,他想要不断发掘,任何一点细节都在引动他的好奇心,任意一处新发现,都令他满足和愉悦,充满难以言述的乐趣。 陆封寒直视正前:“不要这么看着我。” 祈言:“为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被陆封寒压在了座椅上,对方肌肉紧实的手臂就撑在耳侧,体温灼热。 祈言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轻易不敢动作。 舷窗外是漆黑的宇宙帷幕,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陆封寒喉口干涸,贴近祈言的耳侧,与本能抗争失败般,哑声妥协:“因为我会克制不住地想亲你。” 祈言无法控制地颤了颤,呼吸略促。 他耳里听着陆封寒的话,目光凝在对方颈侧,因为动作,那里显出了清晰的肌肉线条,衬着制式衬衣竖起的领口,莫名多了种引诱。 鬼使神差地,祈言凑近,咬下去后,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第八十章 祈言听见陆封寒的呼吸声一重。 他倏然回神,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担心可能把陆封寒咬疼,就想松开牙齿往后退。 怎知陆封寒撑在他耳旁的手一松, 插进脖子与椅背之间的空隙,扶着他的后脑, 不让他动。 理解了陆封寒动作的暗示, 祈言垂着眼睫,又用牙齿磨了磨陆封寒颈侧的肌肉, 再用舌尖碰了两下。 他随即察觉,陆封寒整个人都变得紧绷。 “咬着还满意吗?” 听见沙哑的声线,祈言慢了几秒才回答:“……很满意。” 陆封寒贴在他耳侧,嗓音低缓:“那是不是轮到我了?” 祈言觉得很公平,于是应允:“是。” 他话音刚落, 就感觉陆封寒模仿他的动作,同样贴上了他的颈侧。 就在他开始想陆封寒会不会咬他时,一种到让他指尖都开始颤栗的酥痒从皮下所有神经末梢浮了起来! 这一刻他才知道, 原来他侧颈竟然这么敏感! 明明只是亲吻而已。 连脊骨都开始发软,祈言下意识地想避开触碰, 却被对方不容拒绝地压制在座椅里。 两秒, 祈言就没了力气,眼前都蒙上了一层水光。 他松松攥着陆封寒的衣服:“将军——” 侦察舰静静漂浮在太空中, 停止行驶后, 运行带来的噪音也随之消失,衣料摩擦的细微动静开始变得格外清晰。 急促的呼吸间, 被困在狭小空间里的祈言再次哑声喊道:“将……军……” 陆封寒“嗯”了一声。 声音在空气中产生的波纹让祈言耳蜗刺麻。 祈言侧颈冷白色的皮肤已经被亲吮得发红发烫,陆封寒粗粝的大拇指轻轻捻磨,激起祈言又一阵战栗。 眼里的水色也更重了。 领口凌乱, 露出锁骨的凹痕,陆封寒调动所有理智,极度克制地在祈言平时冷淡抿着的薄唇上吻了吻,压住了翻腾的雄性荷尔蒙。 等陆封寒再看向祈言的侧颈时,才发现自己虽然控制着力道,但祈言皮肤白,又娇气,看起来还是像把人欺负狠了。 祈言拉了拉领口:“不疼,只是痒。”他自己碰了一下,轻“嘶”一声。 陆封寒握了他的手腕:“别碰,”说着,找到舰上的愈合凝胶,挤了一点在指尖,抹上祈言的皮肤。 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余光瞥见舷窗上映出的影子,祈言忍不住多看了看。 陆封寒衣袖半挽,露出的眉峰冷峻,眼神却很温柔。 检测了八处信号基站,损坏率为百分之二十五,在等小型维修机器人工作的时间里,祈言手撑着额角,问陆封寒:“将军跟我一样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十年前?”陆封寒回忆,“我十五岁被第一军校破格录取,十九岁时,正好作为荣誉毕业生从第一军校毕业,被聂将军放进了中央行政区的驻军,不过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我就烦了。” 祈言听得认真:“为什么?” “联盟星域内无战事,南十字大区靠近前线还好,中央行政区,特别是勒托,遇到当街抢劫,能十几二十个人一起出动还制不住歹徒。跟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让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十年前的陆封寒,正是少年壮志心比天高的时候,奉行用暴力说话。在驻军待不下去后,转身就去找了聂怀霆。 “聂将军问我是不是已经想好,确定要去远征军,我说是,他就给了我调令。”陆封寒手指敲了两下操纵杆,“那时还没经受过人心险恶,倒回去看才看出来,聂将军早把调令写好了,就等我去找他。” 祈言:“聂将军是想你认清自己的内心?” “差不多,他那个年纪的人,总喜欢故弄些玄虚,名曰对年轻人的考验。但实际上,想去什么地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大多数人早早已经有所决定,只有少部分人,才有可能会在经历重大转折后幡然醒悟或痛苦蜕变。” 陆封寒接着前面的话,“到远征军后,很无聊,没什么好说的,每天训练、打仗、积累军功升军衔,反而是在第一军校时更有意思。” 提起第一军校,祈言记忆联想,复述了陆封寒在踏进图兰学院大门时说的话:“联盟第一败家子,勒托第一腐败?” “没错,第一军校太穷了,以至于时常隔着一条河远望图兰,疑惑你们学校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特别是气候检测调控系统启动时,整个图兰学院集中下雨,雾蒙蒙一片,这种疑惑就会到达顶峰。” 陆封寒年纪小时,也曾跟着鄙视过图兰的学生除了脑子、别的都是摆设。 他提起:“有一次半夜,突发奇想,决定翻墙出去吃东西。我负责总体计划,学侦缉的负责避开巡逻的教官,到了围墙下,两个技术兵负责破坏监控和防入侵系统。眼看就要成功了,大型探照灯突然亮起,才知道一开始这个计划就被发现了,学校想知道我们到底能做到哪一步,故意看戏,然后在离胜利一步之遥的时候,一盆冷水泼下来。” 祈言听得兴致勃勃:“将军当时多少岁?” “十六,那时精力旺盛,脑子里还装着水,一摇就晃。那盆冷水泼下来,让我清醒了不少。”陆封寒回想,发现一起被罚写检讨和加训的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已经记不清了。 犹豫两秒,祈言问:“将军进远征军后,回过勒托吗?” “好像回过一次。”陆封寒仔细回忆,发觉记忆有些模糊,“聂将军被刺杀重伤,我赶回勒托,后来好像还接了一个临时任务。” 这时,一直充当隐形人工智能的破军开口:“抱歉,文森特副官从驻地发来通讯请求,是否连接?” 一般事务文森特不会这么急,陆封寒敛眉:“接通。” 三秒后,隔着遥远的距离,文森特带着丝丝杂音的声音响起:“指挥,您让人送回来的补给舰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关于狙杀黑榜排名第二十三位、三十一位、五十七位的狙杀计划!”文森特语速极快,“这艘补给舰不是独眼龙和黑杰克的,应该是那两撮海盗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恰巧被指挥您碰见。狙杀地点在南十字大区托里亚星附近,从时间来看,刚刚开始动手!” 破军亮起星图,一颗行星被点亮。 祈言快速从记忆中提取有用的信息:“黑榜第二十三是凌其谁,第三十一是肖克利,第五十七是理查兹,他们都属物理学系,研究的领域都是粒子逆变器,档案上,出生地在南十字大区。” 文森特:“经过分析,我们‘被钓鱼’的几率不超过百分之十三。” 言下之意,依然有百分之十三的几率,这是反叛军针对他们的一个陷阱。 眸光微沉,陆封寒不过十秒便做下决定:“准备救援。” “是!” 自无数星球与碎石间穿过,数千星里外,一艘星舰正摇摇欲坠。 广播里,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两位好,我是驻南十字大区第四军团下属中尉,我叫哈恩,我的上官王文新少校已在两分钟前殉职,现在由我接替他,完成此次护送任务。” 他似乎有些腼腆,“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驾驶舱里,哈恩说完,呼了口气,有些茫然——他有点害怕被提问,因为他很有可能回答不上。 几小时前,他正在南十字大区托里亚星上执勤,他的上官王文新上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朝他做了个手势:“跟我走。” 他就这么迷迷瞪瞪地跟着上了一艘小型舰。 直到小型舰从星港启程,飞入太空,他才反应过来——是保密任务。 因为任务重要,为了保证信息不被泄露,通常都是临时点人手直接出发。 一段时间的航行后,他们从一处空间站中接到了三位中年人。 哈恩谨记纪律,多的话一句不说,安安静静跟在上官旁边,只从偶尔听见的信息里拼凑出,这三位应该都是科学家,刚刚在空间站进行了某种科学实验,现在要返回托里亚星,再考虑是否从托里亚星转道去往前线。 他隐隐有了概念——和前线相关,必然十分重要。 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没想到在回程途中,他们遭遇了反叛军的突然攻击,两轮交火后,他反应过来,不是意外,反叛军的目标是那三位科学家! 然而他们为缩小动静,只出动了七艘小型舰以及一艘侦察舰。 很快,在敌方的强烈攻势下,他的上官王文新在左舷被炮击损毁的情况下,驾驶着侦察舰狠狠撞向敌方,靠自爆打乱了敌方的阵型。 他想起星舰爆炸时燃起的火焰,抿了抿唇,通过广播补充道:“抱歉,我不得不提前说明,这一次的护送任务,我们可能无法完成了。” 他的联络器中响起一道温和的女声:“不用自责,就算死在这里,我们也不过是回归来处。人类由许多元素组成,其中1%来自白矮星爆炸,9.5%来自大爆炸,16.5%来自熄灭的小恒星,73%来自爆炸的大恒星,我们皆是星尘。” 哈恩怔住,呐呐道:“这很浪漫。” 另一个人回答:“当然,物理学是宇宙最浪漫的学科。若我们相遇的时机恰好,你又有兴趣,我可以将那些浪漫都讲述给你听!例如,当你想到,我们穿梭在太空,其实是穿梭在那一场大爆炸的余烬里,无论是星云还是星系,都是飘渺未散的烟灰罢了。” 哈恩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这种说法太过唯美,让他一时间暂停了恐惧。 不过很快,操纵台上不断响起的“滴滴”警报声又唤回了他的神智。 “我会努力将各位护送回托里亚!”哈恩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很想听你们讲宇宙的故事。” 驾驶舱后面,凌其谁笑道:“是个好孩子,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我很愿意把我知道的故事都告诉他。” 淡金色长发的中年女人理查兹靠着金属壁:“要是肖克利没死,肯定也跟我们一样,非常乐意。” 肖克利和哈恩的上官王文新少校同在侦察舰上,两人达成共识,以自爆的方式,为他们打开一条生路。 理查兹手里握着一个光储器,里面储存有肖克利毕生的研究心血。 这时,整艘星舰重重一震,随即,广播中传出哈恩的声音:“抱歉,刚刚我闪避不及时,尾翼被敌军击中了,不过还好,损伤不严重。” 明显已经尽量镇静,但还是能听出慌乱。 他像是在跟“乘客”介绍情况,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凌其谁出声:“你今年多大了?” 驾驶舱里,哈恩听见这个问题,回答:“二十三岁,从军校毕业一年了。” 他咽了咽唾沫,很用力,一边紧握操纵杆,一边说道,“我知道您是在排解我的紧张和恐惧,谢谢您,不过我已经不害怕了,我成为军人的第一天曾经宣过誓,以骨为刃,以血为盾,仅为联盟,一往无前。刚刚……我其实很害怕,但我把这句话念了好几遍之后,获得了一些勇气。” 就在这时,又一艘星舰在反叛军的炮火下被炸成了灰,哈恩朝向爆炸的方向,默默行了一个仓促的军礼。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务,但总要竭力试试。 几分钟后,战圈中,从托里亚出发的七艘小型舰已经只剩下三艘,而反叛军仍留存有半数的战斗力,逐渐收拢了包围圈。 哈恩逐渐意识到,反叛军并不是想要直接取他们的命,甚至在避免炮火直击舰身——更像是要生擒。 思索两秒,哈恩再次打开通讯:“反叛军好像想活捉你们。” “是的,我们手里握着一项新技术,叫‘粒子逆变器’,放到前线的战场,应该能派上大用场。一开始我们还心存侥幸,现在看来,反叛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想要抢夺这项技术。” 哈恩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课堂上也没有教过,不由问出:“那我们怎么办?” 凌其谁的嗓音是一贯的温和平缓:“你按照你的想法做就可以,我和查理兹已经达成一致,在落到敌人手里之前,所有存储资料的光储器我们都会一并清空销毁,我们也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项技术没能送到前线是遗憾,但决不能落到反叛军的手里。” 听完,哈恩握紧操纵杆:“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会不甘心吗?” 查理兹回答:“当然会不甘心,我们还有很多关于宇宙的秘密想知道。但我们死了,还有后来人,人类仰望星空不会停止,这就足够了。” 又一艘星舰在附近被炸毁。 危境之中,包围着他们的敌舰像张牙舞爪的狰狞野兽,露出獠牙,即将张开血盆大口。 哈恩将自己学过的应敌知识疯狂地复习了一遍。 他不想放弃! 他不甘心让凌其谁和查理兹带着遗憾死去! 对方避免击中舰身,想要活捉,那么,这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 敌舰的炮台升起,对准了他的右舷,哈恩快速进行预判,随即狠狠扳动操纵杆,整艘星舰骤然移位,险险避开了攻击。 必须想到想办法、必须—— 就在这一刹,光弧如长虹般映入眼帘,由远及近,激光炮刺眼的光芒甚至令哈恩不由地眯了眯眼。 无声的爆炸。 朝他亮出炮口的敌舰被精确命中!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及的元素组成出自纪录片《宇宙如何运行》 第八十一章 几乎是绝地逢生! 爆炸产生的光焰映照下, 哈恩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又闭紧眼睛重新睁开,才确定, 真的是援军! 可他又感到奇怪,因为在遭遇反叛军突袭时, 所有的对外联络信号已经被干扰, 他们无法向托里亚星求救,才不得不如困兽一般。 对方明显有计划、有预谋。 那么, 这一批突然赶到的“援军”,真的是援军,还是另一批想要抢夺粒子逆变器的人? 哈恩没有贸然驶向“援军”所在的方向,而是趁着第三方加入战局的混乱时刻,迅速转移到了稍微安全的位置, 保持戒备。 改装过的侦察舰上,陆封寒目睹那艘小型舰的行动轨迹,评价了一句:“有防备心, 意识不错。”他又夸祈言,“刚刚那一炮瞄得非常准, 命中率百分之百。” 祈言被夸得不好意思:“我只是计算很快。” 陆封寒已经发现, 他自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战火中锻炼出的“直觉”,而对祈言来说, 无论是瞄准还是开炮, 一切都可以转化为数学问题。 他的大脑就是最强大的瞄准器。 这是惊人的天赋。 星舰上储备的每一颗炸弹都是紧要的,因为多一颗, 可能会保住一条命,少一颗,可能下一秒就会在敌人的炮火下化作灰烬。但普通的士兵无法达到如此巅峰的算力, 只能靠不断地训练,增强肌肉记忆和大脑的惯性。 往往一个新兵,必须要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用命做筹码,才真正学会如何朝敌军开炮。 一边说着话,陆封寒拉动操纵杆,冲入战圈,靠着极为敏捷的移动走位,如入海的游鱼一般穿行,时不时地给反叛军星舰送上一炮,防不胜防。 而落后陆封寒不远,晚几秒到达的的侦察舰队列入场后,局势陡然逆转,由反叛军的绝大优势,变成了陆封寒一方的控场。 坐在驾驶舱里的哈恩手紧紧握着操纵杆,一眼不敢眨地望着战局。这时,他的通讯频道被强行接入,耳边传来了一道没什么起伏的男声:“这里是远征军指挥舰所属陆封寒,救援已到达。” 哈恩眼睛立刻就红了。 他喉结动了两下,理智还在:“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个人终端里有程序系统可以查阅,我的军官证编号是SF6213995。” 每个联盟军人的个人终端中,都被嵌入了乱七八糟不少功能,其中一个就是身份查阅系统。 军官证由联盟军方统一印发,跟公民的身份ID作用相同,在陆封寒这里,通常被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陆封寒等了几秒:“看见信息了?上面有照片。” “看见了。” 陆封寒吩咐:“破军,接入视频通讯。” 两秒后,半透明的视频通讯框浮出,陆封寒看见,小型舰驾驶舱里坐着的人外表显示年龄不大,一看就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脸上有淡淡的五指印,多半是自己扇的,正红着眼睛,惊讶地看着自己。 陆封寒语气慎重:“抱歉,救援来迟。” 他们到达时,战圈内已经漂浮着无数星舰的碎片,可以想象这里曾经过怎样惨烈的作战。 哈恩出身在南十字大区,当然听说过远征军总指挥,也曾做过有一天加入远征军的梦。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昂首挺胸,向上官敬礼,但他喉咙像小时候不小心吞入了一根鱼刺,痛得话不成句:“报告……” 战场上,同伴的死伤、个人的悲喜,似乎都被卷在无边的炮火中。哈恩捏紧拳头,很快收拾情绪,“本次任务为隐秘护送三位科学家从空间站返回托里亚星,中途意外遭遇反叛军袭击,肖克利教授死亡,理查兹教授和凌其谁教授正在我所在的舰上,暂无生命危险。本次任务执行人数为三十,任务负责人王文新少校已殉职,现存活人数……一人。” 短暂的哽咽后,他又迅速补充,“反叛军的目标应该是粒子逆变器,想要生擒剩下的两位教授才耗到了现在。” 哈恩说完后,发现陆封寒没有回复,他下意识地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对,或者情绪太外露了。随即,一抹亮光在他的舷窗外爆开,他才陡然反应过来—— 刚刚他放松心神,被敌舰瞄准了都没发现,陆封寒发出一枚激光炮,帮他挡了攻击! 一阵后怕。 没给他道歉的机会,陆封寒命令:“掩护我。” 哈恩神情一凛,朗声答道:“是!” 祈言坐在一旁,确定以陆封寒操控侦察舰的水平和对面反叛军的反应速度,根本用不上别人的掩护。 他更像独行的侠客,每一枚激光炮都精准命中,杀了就跑,半点不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是怕小型舰上的驾驶员胡思乱想,干脆布置一个任务转移注意力吧? 看着面色沉肃的陆封寒,祈言觉得自己又窥见了将军的另一个侧面。 陆封寒带领的援军赶到后,配合精当,弹药充足,到消灭敌方有生力量、结束战斗,前后不过十分钟时间。 哈恩靠在椅背上喘着气,透过舷窗,远远看着漂浮的星舰残骸,才有了不是做梦的感觉。 陆封寒的声音再次响起:“星舰即将对接,你把通道打开。” 哈恩下意识坐直:“是!” 一分钟后,哈恩见到了远征军的总指挥。 他虽然已经在查军官证编号时看了照片,也进行了视频通讯,但看见真人,他还是不由一愣。 对方身量很高,身形劲瘦,军服严整笔挺,肩章上的银星熠熠灼目,眉目锋锐,气势如渊,行走间,便透出了一股凛厉的硝烟气,内敛又惊人。 在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本能地重重碰拢脚后跟,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 陆封寒回了礼。 哈恩绷着唇角,知道自己的目光应该笔直向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跟在陆封寒身后半步开外的年轻人。 很好看。 哈恩觉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像峭壁上积的雪。 察觉到陆封寒看过来的目光,他不知怎么的,后背一凉,立刻调转视线,双眼直视正前。 和凌其谁、理查兹打过招呼后,陆封寒问哈恩:“我现在准备启程回前线,安全起见,会带两位教授一同离开。” 哈恩手指紧了紧:“我想知道,这次袭击我们的人是谁?” 陆封寒:“反叛军第五军团。他们提前获知三位教授将前往空间站的消息,也清楚从空间站返回托里亚星的具体行程,于是在返程途中安排了截杀行动。” “不可能!”哈恩立刻摇头反驳,“少校很谨慎,我都是登舰进入太空后才知道——”他意识到什么,“不是从我们这里泄露的?” 陆封寒:“很有可能,每一个环节都有嫌疑,反叛军手段很多。” 哈恩许久没有说话,只能看见他脖子上蜿蜒的青筋鼓起,却未任由情绪宣泄。 理清思绪后,他没再多问,只回答了陆封寒最初的话:“我会返回托里亚星,向上级述职——” 回想起歼击舰主动撞向反叛军赴死的一幕,他眼睛一红,几乎是咬着牙道:“虽然过程波折,牺牲惨重,但本次护送任务完成!” “好。”陆封寒没有多话,只拍了拍他的肩作安慰。 他想,这些分离和悲伤,终归是要习以为常的。 因为,你是士兵。 陆封寒临走前,哈恩开口:“陆指挥。” 脚步停下,陆封寒转身,耐心等他说话。 哈恩咬肌绷紧,投去的目光执拗,问:“反叛军会被我们消灭,那些奸细和叛徒也都会得到同样的结局,是吗?” 陆封寒眉目如磐石深沉:“是。” 哈恩绷紧手指,再次行了一个军礼,红着眼:“愿我联盟军人奋武扬威!” 第八十二章 回程路上, 陆封寒将侦察舰的驾驶权限开放给了破军,因为凌其谁和查理兹两位教授表示,他们就哪个环节出现问题, 有线索要提供。 陆封寒先开口,给出前因:“关于这次的截杀消息, 我们是从缴获的一艘反叛军补给舰系统中意外获知, 随即决定救援。出现在补给舰系统内的那份计划,于两天前发布, 上面清楚写明了三位此次行程的具体时间和安排。” 查理兹将淡金色的长发凌乱别在耳后,抱着手臂:“感谢你们毫不犹豫的救援。” 尾音一哑,她尽力控制住情绪,将事情表述得具有条理,“经过我和凌其谁仔细复盘, 我们要做的这个实验,附近只有托里亚星外的空间站中有设备支持。 因为很清楚自己身处危险之中,所以我们的一切行程都是严格保密的, 知情人只有我和凌其谁、肖克利三人,另外就是我和肖克利的助理。” 陆封寒军服外套只松垮地披在肩上, 制式衬衣领口解开, 站姿也不够标准,但身上的气场却仍残留着几分战后的悍然:“这两个助理有问题?” 空气因为他这句话, 变得紧绷起来。 理查兹眼底悲戚未散, 哽咽后回答:“肖克利的助理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年轻人,两年前, 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很漂亮,善于交际, 两人曾经是学校的同学。不过从少数几次见面里,能看出她有些介意讨论科技大毁灭的相关话题。 另外,她无论什么季节都会戴围巾。我有一次走在她身后,曾不经意发现,她后颈处有一小块皮肤比周围要白,不过当时我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曾聊到自己年少时喜欢纹身,纹过很多次,洗掉后,手臂上肤色不均,她为此很苦恼。” 祈言记得陆封寒在ISCO设备中心跟他说过,反叛军那边的人,喜欢在后颈纹上标徽,认为这样能够被神眷顾,在进入联盟的领地后,则会暂时洗掉。 理查兹越说眼神越是哀伤:“是我们不够谨慎,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明明这些死亡都可以避免。”她眼睛往上看,眼泪还是顺着眼角下滑,“来接我们的人都很年轻,看起来还没有三十岁。” 她终是哭了出来。 陆封寒待对方情绪稍微平复后才开口:“请保重。两位提供的线索我会递军方交情搜处,如果这个人确实是叛徒或反叛军间谍,那么,我们会依法处理。” 他难得多说了两句,“我们还活着,可以让那些为联盟死去的人不是白白牺牲。” 凌其谁拍了拍理查兹瘦削的肩膀,眼角的皱纹好似深了许多,他告诉陆封寒:“我们这一次去空间站进行最后的实验,实验结果很乐观,按照我们三个的设想,粒子逆变器确实能够用在前线战场上。” 侦察舰抵达舰队驻地,进入捞捕范围后,被指挥舰鲸吞入腹。 陆封寒登舰后,直接带着两位教授去了技术部,祈言则先回房间洗澡。 换上干净衣服,他在系扣子时,不由摸了摸自己的侧颈。 涂上愈合凝胶之后,很快就没有那么热痒了,现在照镜子,皮肤颜色肯定也不会有异。 他清楚因为他一直吃药,导致对痛觉异常敏感,停药后会好一点。但他同时又很清楚—— 不仅仅是因为药物的原因。 会敏感到那个地步,还因为是……陆封寒。 清晰地从记忆中找出那个画面,一时间,皮肤上酥麻的痒意、灼热的呼吸、衣料摩擦的动静,一一开始回放。 停。 为了避免一直重复回放那段记忆,祈言开始小声背自己知道的所有公式,试图暂时清空大脑。 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至技术部的方向。 去找陆封寒。 意识到自己的行动,祈言又暗自懊恼。 自己好像越来越……黏人了? 不过在技术部附近,祈言被人叫住,他转过头:“叶裴。蒙德里安?”他不由看向通道的另一侧,就听叶裴笑道:“你是不是在想,这两个人怎么有闲心在这里喝咖啡,没忙得脚不沾地?” 祈言诚实回答:“差不多吧。” 叶裴手指习惯性地缠了缠自己的发尾,耸耸肩:“实不相瞒,我们也觉得很奇怪,跟中了大奖差不多。” 她像说什么秘密一样,压低声音,“指挥带了两个人去找我们老大,当时老大手里端着一杯超浓缩咖啡,身上白色实验服皱皱巴巴,整个人正处在爆发的临界点,看见指挥时,脸黑得跟星舰表面一个色调!不过指挥指了指带来的两个人,我们老大就跟、就跟——” 她拳头砸进掌心里,想到一个绝妙的形容,“就跟春天的花一样,‘嘭’一下就开了!然后他们就去谈事情了,老大不在,我和蒙德里安正做的事进行不下去,迫不得已出来放风。” 说是迫不得已,但表情更像“请这种迫不得已多来几次”。 蒙德里安等叶裴说完才开口:“祈言,你是跟指挥一起回来的?” “对,指挥去排查信号基站,”祈言想了想,把救援的事情说了。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叶裴捧着快空了的咖啡杯,和祈言、蒙德里安一样,手肘撑在舷窗前的金属杆上。 脚尖在地上无目的地划了划:“不知道多久才能结束。”她语气有些沉郁,“这种感觉太难过了。每次修理回航的星舰时,总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炮击和撞击的痕迹,有时星舰内部还会有血迹。 我就忍不住会想,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情况,星舰才会被损坏得这么严重,被保护在星舰里人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流这么多血。” 蒙德里安接话:“我将一艘星舰修好,确定没有问题,我希望它能够凯旋,就算被轰得稀巴烂也没关系。但有一定几率,我再也见不到那艘星舰了。”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太空,“星舰没有生命,但驾驶它的人、借由它进入太空的人,都是生命。” “对啊,我有时候都不敢往窗外看,我很害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一片漆黑里,到底埋葬了多少人。”叶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以前在勒托,风雨都离得太远,像在温室里,什么都不知道。” 她停了停,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不过现在也不晚,对吗?” 祈言明白叶裴说的“不晚”是指什么,笃定道:“对,一点也不晚。” 抿了一口半冷的咖啡,叶裴晃了晃高束的马尾:“欸,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好像长大了,不是年龄上那种,心理上的!” 祈言想到:“你以前说过,你心理年龄永远十八岁。” “肯定不是我说的!”叶裴故意瞪拆台的祈言。 祈言:“十月二十二号,在天穹之钻广场附近一家餐厅的包厢里,当时你、蒙德里安、我、夏加尔、铂蓝还有将军都在,你亲口说的这句话,时间是在八点五十九分到九点零七分之间。” 叶裴作势隔空挠了一下祈言:“你记忆力太可怕了!不仅能用眼睛把画面录下来,竟然还能精准搜索内容和时间!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祈言眼里浮起清浅的笑意。 反倒是叶裴怔了,手肘戳了戳蒙德里安:“刚刚……刚刚祈言是不是有笑的趋势?” 她瞪圆眼睛:“我肯定没有看错!我觉得刚刚我要是接着说一个笑话,祈言肯定能笑出来!” 祈言歪了歪头:“很奇怪?” “当然奇怪!”叶裴上下打量祈言,又撑着下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次碰面,你好像比上次和上上次都有人气儿了,不对,应该说比在图兰都有人气儿!就是那种,古地球时代传说里飘在天上的神仙,终于喝了口凡间的水!” 蒙德里安被叶裴这个形容逗笑了:“没这么夸张吧。” “怎么没有?前段时间,技术部那么多人想跟祈言搭话,也没人敢主动站到他面前,除了指挥进进出出都跟着外,就是因为祈言看起来太冷太远了,大家都不敢走太近。” 叶裴露出一种欣慰的神情,老气横秋,“现在不一样了,祈言长大了,食人间烟火了!” 祈言垂下眼,想,不是他食人间烟火了,而是陆封寒带着他,将人间烟火呈现至他眼前。 他从前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而现在,他借由陆封寒,跟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 因为凌其谁和查理兹的到来,洛伦兹几乎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后两天祈言只在例行会议上看见过他一次——端着咖啡杯,一直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自言自语,像是大脑正在疯狂运转,无暇顾及周遭。 陆封寒见祈言总往洛伦兹的方向望,直接伸手挡了他的眼睛:“你已经看了他五秒了。” 祈言偏头,眼神疑惑。 陆封寒贴近,耳语:“我不想你看他。” 听完,祈言闭上了眼睛。 睫毛还一颤一颤的。 他这个反应,把陆封寒看得心头一软。 等陆封寒说例会结束,洛伦兹立刻起身,脚下跟踩着云似的飘出指挥室。 祈言有点担忧,指指门口:“不会出事吗?” 陆封寒毫不在意:“不会,你没见过他第一次接触星舰中控系统时的状态,随便谁看了,都想把他踹进疯人院,对比起来,这次算是轻度了。等他大脑冷却下来,又会变成那个人形咖啡架的洛伦兹。” 他又跟祈言提了最新进度:“粒子逆变器从模型上证实适用于战场,效果很惊人,等洛伦兹和两位教授完善后,就会立刻投入实地测试。” 祈言很敏锐:“下一次作战时就会使用?” “如果顺利。” 陆封寒从来不会将胜利全数依托在辅助手段上。有了新的科技手段,确实能提升战力,甚至能开局制胜。但作为总指挥,他要思考的必须是在没有辅助的情况下如何应对。 靠进椅子里,陆封寒手在祈言后颈轻捏了两下,目光落在星图上,眸色微凛——快开始了。 祈言是被警报声吵醒的。 登上指挥舰至今,他已经对不同频次的警报声有了概念。 主舰的内部空间极大,结构也非常复杂。当舰身某一处出现故障时,会有短促的警报声响起,提醒技术部迅速检修。有敌舰进入射程范围内,也会响起警报,提醒进入备战状态。 而这一次,长——长——短——长—— 全舰一级警报! 祈言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穿上拖鞋的同时询问破军:“出了什么事?” “首席,出事了,梅捷琳小姐在回程途中遭遇反叛军,已开战,将军要求所有战斗人员立刻到岗,指挥舰将于七分钟后起航驰援。” 祈言呼吸一顿。 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几乎有二十个小时都在陆封寒身边,自然清楚,陆封寒和埃里希几人已经设想了十数种战略模型,用以推测反叛军的进攻路线。 他不知道反叛者掀起战事的切入点是否在陆封寒的战略预测内,但他清楚,梅捷琳带人出发检测信号基站,顺便查探反叛军各方动静,根本没有出动澶渊号!最大的舰种不过中型舰,连歼击舰数量都不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遭遇反叛军—— 祈言脚下又快了不少。 金属门向两侧滑开,祈言进到指挥室,虚拟星图已经亮起,荧蓝色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他立刻调整呼吸频率和步态,没有表露出慌乱。 整间指挥室里都是梅捷琳的声音:“指挥,最近的就是在附近巡航的定远号,我先用用了!”她骂了句粗口,“一两分钟我还是能顶得住的,就是这群反叛军真他妈难缠,专盯着老子的炮台打!” 陆封寒回答:“定远号给你,你边打边退,能跑就跑,不要往前冲,你只有一艘主舰,拼不过反叛军。龙夕云已经先一步带人来了,我们随后就到。” “知道了。”梅捷琳抹了把脸,肃着表情,全不见平日的不正经,“我怀疑这是反叛军的战术。先盯了我,让我勾出定远号,趁你们没到,把我和定远号轰没了。接着等先头支援部队到达,又直接围死。等大部队到时,战力已经被削弱,士气也遭到了重击。” 谁都能看出来。 指挥室里、包括虚拟星图上亮起的通讯对话框连接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梅捷琳未直说的话—— 放弃我。 放弃我,不要中了反叛军的计。 陆封寒只回答:“远征军不可能放弃你。” 这一刹,梅捷琳眼眶骤红,情绪又迅速被压了回去,牵唇笑道:“这他妈就是赤裸裸的阳谋!反叛军那帮人就是算准了老子不会被放弃,所以光明正大地打着‘围点打援’的破主意!” 围其必救,灭其援军。 反叛军用心不可说不险恶,拿梅捷琳开刀,看中的就是她的远征军内的重量、地位以及影响力,才以她为诱饵,吸引远征军救援,目的在歼灭来救援的部队。 陆封寒淡淡开口:“少说点话,节省力气,龙夕云来不了那么快,中间这段时间里,要你自己撑着,定远号到了吗?” “已经看见了,我从敌方的火力网穿过去,等进捞捕范围了,定远号把我吞进去。” 话音未落,就见视频画面连抖几下,梅捷琳因为巨大的撞击力,整个人砸在了驾驶舱的金属壁上,鲜血沿着鬓角流下来,打湿了公主切。 “滚他妈的!”梅捷琳骂出声来。 指挥室的通讯指示灯不断亮起,陆封寒连下数道命令,短短几分钟后,整艘指挥舰挥刃起航,巨鲸般驶入太空这片深海。 所有人内置的联络器中,同时响起陆封寒的声音:“全体进入最高战备状态,防护系统开至最高,装甲层百分之百覆盖,侦察舰开启隐形状态,全范围巡航,歼击舰准备,发现敌方探测,直接开火。” 他仿佛从来不会慌乱,即使反叛军的长刀凶险袭来,他依然能靠波澜不惊的语气,让听见他命令的所有人安下心,有条不紊地做好手上的事。 他是定海神针。 无数光年之外,梅捷琳从快被轰散架的侦察舰上跳下来,摘下汗湿的手套随便塞进口袋里,跑过舰桥,“笃笃”的脚步声激起空旷的回音。 她现在有点羡慕陆封寒有破军这个得心趁手的人工智能了。 作为孤家寡人,梅捷琳只好加快速度,冲进定远号的驾驶舱里,瞟了眼这两分钟里战局的变化,一改平日的铺张浪费,节节约约地扔出两枚导弹,轰碎对面的中型舰,救下了自己的几个下属。 一路奔跑并没有令她气喘吁吁,极高的体能素质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她迅速连接通讯,吼了一声:“以定远号为中心,快死的只剩半条命的,全都给我退到范围内!” 紧接着,数艘半残的小型舰被定远号成功捞捕,两分钟后,又驾驶定远号中的歼击舰重新出战。 梅捷琳鬓角流下的血迹已经干涸,衬出眼角暴露的凶悍之气,她朝着通讯频道开口:“是有点猝不及防,但撞上了,就没有畏畏缩缩、抛戈弃甲的道理!怕的人想回家找妈妈也没机会了,有一个是一个,都跟着老子上!” 语气张狂。 显而易见地提了士气。 她又提醒:“不过一个个的,心里都要有谱,我们规模有限,能源和武器装备都经不起消耗,每颗导弹都给我计算好了再往外发射,勤俭节约,明白?” 话说得轻松,但透过舷窗,看向太空中密密麻麻的敌舰时,梅捷琳心底沉沉。 她咬了咬腮帮子,眼中涌出战争狂热分子的光芒—— 硬仗啊。 还真是看得起她,她撞上的只是先头部队,都已经能用上“重兵压境”这个词了。 龙夕云,你最好来快点,否则就只混得上给老子收尸了。 一边想着,她顶着眼角的血色,嗓音凌厉:“诸位,听我指挥!” 然而在太空战场上,以少胜多的案例不是没有,却实在不多,且限制还不少。不像陆战,能靠计谋、靠心理战搞出个经典著名战役来,一百年后还写在教科书上。 太空战,更偏向于硬碰硬,谁的拳头厉害,谁的赢面就大,战术时常只是锦上添花。 梅捷琳敢一战,不过仗着定远号性能优越、弹药储存充足,以及,自己手下的人,都是在前线枪林弹雨中磨炼出来的。 “锥形阵,中间输出,两侧防守,不能被冲散……准备,导弹一波轰过去!” 无声的爆炸接连出现。 “给我拉满全档迅速后退!这一炮定远号挡!” 命令下达的瞬间,数艘歼击舰调转舰首,同时,定远号巨大的舰身如龙摆尾般,猛地一横,生生受了一枚粒子炮。 梅捷琳在颠簸中站稳,耳边响起吵人的警报声:“防护系统损毁率58%,请注意!” 警报声播到一半,梅捷琳已经七束激光炮齐发,白虹落至对面,溅起一片火焰。 她哼笑,眼里戾气丛生:“老子讨债从来不过明天!” 随即,梅捷琳命令:“各舰报损毁。” “歼击舰序列D17防护系统碎裂,装甲层还能顶顶。” “歼击舰序列D32右舷损坏,平衡没了。” …… “歼击舰序列D79能源损毁,无法修复,申请。” 梅捷琳面无表情:“批准。” 几个呼吸后,序列D79号歼击舰将仅剩的弹药储备卸下,任其漂浮在太空中,供战友拾取,随后将动力拉至最大,舰首转换方向,乍然化作一道流星,袭向了反叛军的一艘中型舰。 爆炸点燃的火光骤然破开黑暗,歼击舰已无踪影,反叛军的中型舰在意识到对方的意图后,仓促想要躲避,却未能成功,还连累了周边两艘小型舰,跟着被炸成了碎片。 梅捷琳手指捏紧,在手掌上掐下一排指甲印。 说出口的声音却依然镇静:“敌军准备包抄,坐标21,366处薄弱,集中火力,从那里突围出去!” “报告!歼击舰序列D155舰尾破损,舱内含氧量急速下降,申请突围!” 梅捷琳不明显地顿了一秒:“批准。” D155号歼击舰内,屏着呼吸的驾驶员脖子上青筋凸起,朝定远号的方向敬了一个礼,随即提至最高速,一边朝包围圈的薄弱处奔袭,同时将剩余的弹药储备尽数打出,清扫出一条脱身的捷路。 在接近敌方星舰时,他将仅剩的一枚导弹留在推进器中,没有发射出去便引爆,随即化作一团巨大火球,袭向敌舰群,硬生生将逐渐成型的包围圈炸开了一道缺口! 梅捷琳迅速命令:“以最快速度脱离包围圈!” 通讯频道内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每一艘星舰都展现出难以想象的驾驶技术,形迹诡谲地成功突围。 注意到敌方主舰升起的炮台,梅捷琳瞳孔一缩,只来得及让各舰闪避至自己后面,同时操纵定远号,如盾牌一般稳稳立在了众舰之前。 遭受粒子炮攻击,警报声再次炸开。 “防护系统失效!” “装甲层破损率21%!” 巨大的撞击力将梅捷琳整个人直接甩了出去,撞上金属壁,已经凝固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顺着原先的痕迹流了下来。 反手蹭过眼角,糊了一手背的黏腻血迹,梅捷琳头犯晕,干脆没站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心想,本小姐还想过打完反叛军,交了军服军帽和肩章,找个合心意的男人教他花样。 看来这梦是成不了真了,她这辈子就没这福气! 靠着强悍的身体素质,几秒缓过来,梅捷琳开口:“重新集结!” 有人有舰,丧个屁丧,再怎么死之前,也要把跟着自己的人带出去,能带几个是几个! 就在她思考往哪个方向蹿能挣出条活路来时,通讯频道里,有人失声高呼:“舰长——” 梅捷琳下意识抬眼。 三艘主舰与无数随从舰从天而降,整支舰队行动速度像是给动力系统连升了三级,快得让人惊讶。 森冷肃杀。 舰群轻易将梅捷琳手下的几艘破破烂烂快散架的歼击舰囊括了进去。 定远号里,梅捷琳半张脸都糊着血渍,低骂了一声,红着眼角,又笑。 “龙夕云你蠢啊,围点打援,还真他妈赶着来送死了。” 第八十三章 通讯对接, 龙夕云问:“你刚刚是不是在骂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梅捷琳沾血的嘴角一咧,不知道带动口腔里哪道伤, 痛得她倒吸了口凉气,又哑着嗓音回答:“我骂你蠢, 看着陷阱也往里跳!” 被当面骂蠢也没生气, 龙夕云军装笔挺,眼角的疤痕在暗光下颜色略深, 淡淡回她话:“三年前,我被反叛军围困,打的只剩最后几发炮弹了,不知道是谁开着艘中型舰,不要命似的冲进战圈, 差点跟我一起交代在那里。” “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还提?”梅捷琳撩了一把被血凝成板结的公主切,“行了行了,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推进器预热没有?先轰上一排导弹,跟对面好好打个招呼!” 数百星里外, 远远看去, 舰群犹如迁徙的巨大灰鲸群,在漆黑的宇宙深海中洄游, 掠过无数行星与陨石带, 悄无声息。 指挥室里,破军已经完成路径复原:“将军, 按照分析,反叛军有81%的可能性,最初计划是攻击正在巡航的定远号, 削弱我方战力。在和梅捷琳小姐狭路相逢后,改变了初始策略。” 同时,随龙夕云出发的侦察队发回战报:“此次出战的是远征军第五、第九、第十、第十二军团!” 这句话全频道都能听见,梅捷琳在视频对话框里一扬眉,轻嗤:“四支军团?还真是下血本了!” 反叛军共十二支主力部队,在前几场仗中,被削掉了四分之一。这样的情势下,明显没法再稳坐钓鱼台,这才纠集剩下的半数战力,计划一口气将远征军打残。 龙夕云紧接着开口:“大部队还没到,凭经验估算,只到了三分之一左右,都是第十二军团的舰队。看来前几天里,反叛军内部已经把利益分配好了。” 在反叛军内部,军团与军团间倾轧严重,争夺、站队甚至抢地盘都屡见不鲜。多军团联合出兵这种情况,必定要经过好几天的掰扯,敲定利益分配后才会真正动手。 现在第十二军团在最前,显然是做了联合军团的先锋,而与之相反,最后到达战场的,通常能够保留最多的战力,以最小的牺牲,成为即有利益的最大获得者。 祈言也在听战报,他从记忆中抽出一段:“最后到达战场的可能是第五军团,它的军团长海莲娜是上一任智者的私生女,现任智者不出意外,会给她很大的特权,笼络她和她背后的势力。” 梅捷琳一心四用,又是下达命令又是朝对面开炮,跟龙夕云斗嘴的同时还竖着耳朵听八卦:“竟然是智者的私生女?我以前就觉得第五军团奇奇怪怪,能力划水偏偏武器装备最精良,没想到还有这内情!” 她语气嫌弃,“他们智者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神的代言、已经将身体与灵魂都献给神了吗?果然没一句是真的!” 又好奇:“祈言,你从哪儿来的消息?分享分享?” 祈言解释:“我以前有一次不小心黑进了反叛军的一处系统,才知道的这件事。” 梅捷琳大笑:“嗯,‘不小心’这个词就很有灵性!” 听到这里,陆封寒夸奖:“我们祈言很厉害。” 跟发布命令时的冷硬相比,嗓音柔和太多。 听见这句,梅捷琳花两秒搓了搓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又品出点不对劲——指挥这语气,怎么比之前还黏糊了? 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情况? 龙夕云的到来让梅捷琳压力骤减,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被炸没了。在友军的掩护下,让手下的人回定远号换了一批歼击舰后,梅捷琳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被激出了几分凶性。 “龙夕云,指挥有什么战术没有?” 龙夕云言简意赅:“没有,但要赢。” “行,那你盯着大局,我换架歼击舰,放开了打!想围点打援,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梅捷琳又想起洛伦兹那张仿佛永远睡眠不足的脸,看着一片红灯和警示的操纵台,“只希望等洛伦兹看见破破烂烂的定远号,不要当场气厥过去。” 等梅捷琳驾驶歼击舰出战后,反叛军的先锋部队发现,他们仿佛一脚踏进了沼泽里,被绊得厉害。 歼击舰序列中上百艘星舰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利用极强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圈中一个目标,便一窝蜂围上去,一旦目标被打残,失去战力,立刻分散开,跟雪片似的,不待北风,先散得令反叛军不知道瞄准哪里。 在梅捷琳的指挥下,歼击舰序列将突袭、围攻、分散、急速转移的作战方式贯彻得淋漓尽致,几乎将小舰的特性百分百发挥了出来。 若是现场能记录,完全有资格进第一军校的实战分析课做优秀范例。 而由于歼击舰相对主舰和中型舰来说,体型太小,速度太快,往往一枚导弹还没到,歼击舰就已经先从原地撤开,导弹打空的同时,还时常殃及周遭的自己人。 将反叛军的节奏搅得一团乱,梅捷琳握着金属操纵杆,舔了舔嘴唇上不知道是干皮还是血痂。说过太多话,她的嗓音已经有些劈了:“歼击舰序列30-77,把那艘中型舰解决了!龙夕云,做好准备,中型舰一爆,你就高敏炮四连,把露出来的那艘主舰防护系统打穿!序列78-133,潜伏过去,防护系统消失的同时,近距离瞄准,搞死他们的动力系统!一次没成功,追着打!” 通讯频道里传来齐刷刷的“是!” 龙夕云也道:“知道了。” 与此同时,急速前行的指挥舰上,一名少校带着凌其谁和查理兹两位教授到了指挥室,脚后跟一并,先行了一个礼:“指挥,按照您的命令,我预备带着两位教授转移,但被拒绝了。” 他估计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劝不动也做不了主,干脆把人一溜烟儿带到了指挥室。 陆封寒目光从星图上移开:“理由?” 少校腰挺得笔直,脸色胀红:“……我没听懂。” 一旁的祈言出声:“将军,交给我?” 陆封寒颔首,不过说了声“等等”,先撕开一包桃子味儿的营养剂,喂到祈言嘴边,才把人放走。 于是祈言咬着营养剂,将凌其谁和查理兹带到了一旁。 理查兹声音不高,试探性地询问:“你是……Y?” 祈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很清楚,只要反叛军存在,那么,他的这个身份就和“危险”划上等号,这也是至今他都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叶裴和蒙德里安的原因。 理查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我认识穆青,曾受邀去过一次白塔,在讨论会中远远看见过你。那时你还没有成年,不过长相没有大的变化。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心存疑惑,后来听洛伦兹说了‘捕风’和‘蜃楼’,才确定你就是Y。” 祈言按照理查兹的描述,从记忆中找到那个画面,判定理查兹说的是真的,才开口:“请问两位为什么拒绝下舰?” “为了我和凌教授的安全,陆指挥提供了严密的保护。但我们知道,前面有一场硬仗要打,每一个军人、每一艘星舰都是战力,不应该因为我们而离开战场。”理查兹望向星舰外漆黑的太空,语气中不无期盼,“当然,更为主要的原因是,粒子逆变器在模拟实验中确定有用,但作为它的发现者和创造者,我们想要亲眼看看它到底有怎样的效果。” 祈言点明关键:“如果战场局势对我们不利,指挥舰不一定能保得住,两位可能会死。” “我们已经近距离接触过一次死亡,现在这条命,是陆指挥替我们捡回来的。”凌其谁回答祈言,又缓缓道,“况且,你能够理解我们,如果远征军战败,反叛军彻底统治了这片星域,那对我们物理学家来说,还不如死亡。” 祈言转瞬明白过来:“被神统治的宇宙,对你们来说,死气沉沉又枯燥无趣?” 凌其谁颔首笑道:“就是这样。对一辈子都在研究物理的人来说,当宇宙被神统治,所有定理和公式都是由神随意书写,那么,这个宇宙将毫无吸引力。” 理查兹也洒脱道:“如果是这样,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最终,陆封寒没有要求两人下舰。 祈言回到自己的小沙发里,营养剂已经喝完了,舌尖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桃子味儿。他思维折了个方向,突然在想,他是Y这件事暂时不能透露,但另一件—— 一分钟后,技术部,叶裴端着浓缩咖啡,和蒙德里安碰杯,没有说“干杯”,而是豪迈道:“续命!” 蒙德里安也道:“续命!” 没几口咖啡杯就见了底。 两人的个人终端同时响起,再看,来信人是祈言,叶裴和蒙德里安对视一眼,点开了信息。 信息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我和将军在一起了,和朋友分享喜悦!” 叶裴一个岔气,捂着嘴猛地呛咳起来,没办法说话,双眼盯着蒙德里安,狂使眼色:我有没有看错?什么在一起?祈言和谁在一起?将军是谁? 相反,蒙德里安淡定很多,“全远征军,统共只有一个将军。” 等红着双眼停下呛咳,叶裴目光发直,喃喃道:“祈言竟然谈恋爱了……” 还是和远征军的总指挥! 有点……太刺激了。 难怪、难怪! 她重新看了看收到的信息,哭笑不得:“不过这个文案,祈言到底是去哪里抄的?” 从前线发回的战报被破军整合后,清晰地出现在星图上,战略计划也迅速成型。同一时间,舰队一边急速朝目标地点迁徙,一边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粒子逆变器的实地测试。 祈言站在舷窗边,目睹装备有粒子逆变器的歼击舰在极远的地方出现,尚未看清过程,就突然到了近前。 中间那一长段距离,都失去了踪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封寒站到了他旁边,同他一起望向舷窗外。 被陆封寒的气息蛊惑,祈言挪了小半步,站得离陆封寒更近。 不想自己的小动作暴露,祈言主动开口:“粒子逆变器和跃迁通道一样,都是利用‘时空弯曲’。启动逆变器,一艘漂浮在太空的歼击舰前面,时空开始收缩,后面,时空拉伸,然后推动了整艘歼击舰的移动。这样一来,借用时空弯曲的瞬间,可以瞬时达到成百上千的光速。 因此,不管是肉眼看起来,还是让破军来‘看’,都会觉得歼击舰明明上一秒还在一百星里以外,下一秒就越过九十九星里,到了眼前。” 陆封寒看着此时的祈言,受到了蛊惑一般。 在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维度里,漂浮着无数的演算、公式、定理。祈言在其中,拥有绝对的掌控力。 没有压制涌上来的情绪,陆封寒低头,严严密密地吻住了祈言微冷的薄唇。 祈言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发出轻轻的吸气声,下意识看向旁边,发现此时,指挥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战术制定完成,所有人都回到岗位,距离到达战圈只剩短短两三分钟时间。 没有拒绝这个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祈言手向后寻找支点,被陆封寒翻过来,抓着手腕摁在了舷窗上。 粗粝的手掌与细白的手腕有了绝妙的映衬。 令人微醺的气息随着唇齿蔓延。 跟喝下低酒精含量饮料后的感觉很像。 祈言知道身后是透明的舷窗,无数歼击舰、侦察舰不断掠过,而亮起的荧蓝星图上,还有无数视频对话框连接通畅。 即使清楚他和陆封寒不会被看见,但他还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感到了紧张。 一方面被陆封寒拉着,沉沦在封闭的空间里,另一方面,又仿佛在熙攘的人群中被喜欢的人肆意亲吻。 心跳加快,祈言忍不住伸手贴上陆封寒肌肉紧实的腰线,隔着衣料,被对方温煦的体温暖得舒适。 两分钟后,陆封寒将被亲懵了的人一把抱起来,几步后,放进柔软的沙发里,脱下军服外套,在祈言身上搭好。 大步走向自己的位置,陆封寒一边单手松开领口的衣扣。 身体里的燥热和战意已经被火柴“呲”地一声引燃,同时,他又处在一种极为冷静的矛盾状态里。 陆封寒想,以后他的军需配置单里,可以不用添上“烟”这一项。 有祈言,完全够了。 第八十四章 勒托。 出于谨慎, 夏知扬已经关闭了悬浮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学着自己手动驾驶。经过天穹之钻广场附近,他不由减速, 远远眺望。 这座广场上,不久前发生过“保卫雕像”的活动, 无数人聚集在一起, 反对反叛军推倒伫立在广场一角的雕塑群。 只有对联盟有过巨大贡献的人,才会有在那里建筑雕像的资格。 抗议持续了三天, 无数人死在了反叛军的槍口下,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抗议队伍,犹如守护心中最后那一抹信念。 结果是,反叛军暂停了对雕像的损毁,不过仍砍了前联盟上将陆钧雕像的头颅以泄愤, 接着将整座广场封闭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闻名中央行政区的喷泉表演也再未出现,整座广场一如枯涸的泉眼, 惨白而衰败。 夏知扬有时候会想,在人类脱离地球, 掀开第一块星际版图, 并满目希望与骄傲地将这座广场命名为“天穹之钻”时,有没有想过今天。 精美的浮雕上会浸染同胞的血。 转念一想, 一代人管一代事, 两百多年前的人哪里管得了现在。就像他也管不到,要是这场战争输了, 以后的联盟会怎么样。 不,输了就没有联盟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种自己也随着这颗星球的沉寂变得暮气沉沉的感觉。 明明他才二十岁。 在目的地停下悬浮车, 夏知扬走在冷清的街边,不由拉拢领口。他比去年这时候又长高了一小截,灰色的修身风衣让他比从前显得高挑,脸部的骨骼轮廓也更明显了。 包厢里,陈铭轩正埋头打游戏,见夏知扬进来,将游戏终端放到了旁边。 夏知扬坐下后,习惯性地打量周围的布置。在隐蔽的角落看见一个监控,他不动声色地启动个人终端里的装置,放出了干扰波。 聊了两句天气,问了问叔叔阿姨近况好不好,突然没了话聊。 盯着面前的咖啡杯,夏知扬眼神有些空茫。以前自己总是跟陈铭轩玩儿在一处,一起赶作业,一起打游戏,限量版悬浮车一人一辆,上课睡觉互相放风…… 虽然是很多天没有见面了,但,怎么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或许是——生疏了? 陈铭轩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声音压得很低,迟疑道:“我听我妈说,你最近、最近在做一些不太好的事。” 夏知扬抬眼。 陈铭轩一愣。 明明没有很久不见,但他这个兄弟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他甚至从这个眼神中看出了几分锐利和似有似无的警告。 虽然他不是很清楚到底是在警告什么。 碾了碾随咖啡送来的白砂糖包,陈铭轩原本准备好的话有点说不出口,花了点时间重新组织语言:“这很危险,外面那些,”他隐去那个词,手指缩了缩,眼里露出恐惧,“那些人会开槍,会杀人,而且是连坐!一旦被发现,你会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死得很惨!” 夏知扬点头:“我知道。”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 从玻璃墙上看见自己这个笑容,让他觉得,有点像回到以前在图兰的时候。 对方的表情和反应不符合他的预想,陈铭轩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才好:“你才二十岁,在图兰上学,还会活很多年……不管执政的人是谁,其实对我们来说没多大区别,对吧?还是能做生意,还是可以赚钱,为什么非要去做那些不太好的事?” 这些话有的是他自己想的,有的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 他不知道是在劝夏知扬,还是在不断说服自己。 夏知扬笑容变淡,等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尊重你的想法。” 陈铭轩听见这句,下意识地想去拿游戏终端,逃避接下来的对话。 “但此时此刻,无数光年外的前线,远征军应该正在和反叛军打仗,很多人已经死了,或者正面对着死亡。”夏知扬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 陈铭轩别开视线,小声回答:“军方有他们的利益趋向。” 夏知扬觉得有点冷。 他在想,自己可能是出门时衣服穿少了,高估了今天的气温。 但心里又冒出一股火苗,把这种寒冷驱散了。 他听见自己说:“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也听懂了你的意思。” “你担心我会有危险,我很开心,可我也想告诉你,是,我才二十岁,我有钱,我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我这辈子能活很多年,可他妈像狗一样战战兢兢地活着,算是活着吗?见了反叛军的人点头哈腰,跪在地上等他们高兴了赏我一根骨头,不高兴了就赏我一颗子弹?我他妈还要感恩戴德?” “我有钱,那那些没钱的人呢?是不是就要不当人,等反叛军踩他一脚砍他一刀,用尊严和血来换一滴营养剂勉强饱腹?” 夏知扬觉得自己连骨髓都跟着热了起来,眼里像燃着火:“陈铭轩,你自己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什么叫‘军方有他们的利益趋向’?谁他妈闲的没事干,扛着武器冲在最前,用命打仗打着玩儿,啊?吃饱了无聊吗?嫌自己活得久吗? 如果不是反叛军已经把刀砍进家里了,那群强盗进到首都星,已经将槍口对准你身边的亲人、对准给你上过课的教授、对准跟你在一家店喝过咖啡的人,正在把所有人变成没有自由没有思想的木偶,谁愿意拿命去拼?你告诉我,谁愿意!” 喘着粗气,脖子的青筋鼓起,夏知扬双眼赤红,里面溢出来的,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和悲恸。 陈铭轩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但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几秒的静谧里,夏知扬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拳头握紧又松开,冷冰冰地道:“暂时……不要见面了吧,说不定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我哪天会连累你。” 他喉口为涩,“我理解你,但你也别劝我。反正我就算下一秒立刻死了,我也不会后悔我此前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留着没碰过的整杯咖啡,夏知扬往外走了两步,又停在桌边:“我怕死,但我不愿苟活。” 从咖啡馆出来,街道上的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夏知扬视线掠过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的建筑物,双手插进衣袋里,抬头望向天空。 有消息说,前线将有大战,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他捞起衣服连的帽子戴上,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 愿联盟所向披靡。 穿越浩渺星河,南十字大区前线,梅捷琳正在通讯频道里大呼小叫:“龙夕云!你调一门激光炮掩护掩护我,天知道对面是怎么看出我在哪艘歼击舰上的,老子装甲层都要被打穿了,必须赶紧换一艘!” 龙夕云在战场上,不管是站上风还是被压制,惯常都是淡淡的表情和语气,时常被梅捷琳质疑面神经是不是全都瘫痪了。 他等梅捷琳嚎完,一边下命令,一边瞟了眼雷达探测图上梅捷琳的位置:“知道了,调了两门激光炮掩护你,不用谢。” “够大方!”梅捷琳脸上糊开的血迹和凝成结块的公主切导致造型不雅,但毫不影响她眉飞色舞,“等我换艘歼击舰,再来继续跟他们打游击!” 就在梅捷琳被定远号捞捕的同时,反叛军第十二军团的军团长黑塞坐在主舰上,他身材魁梧,脸上带着股凶戾之气,慢条斯理地摸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匕首:“废物!一个梅捷琳都弄不死!” 他的副官表面上恭恭敬敬,心下却在腹诽,一个梅捷琳?那可是远征军威名赫赫的舰长!也就是在远征军才顶着个普通的大校职衔,换个地方,早就能主一大片星域的防务了。 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搞死,前面几个军团怎么会被打得毛都不剩一根,以往针对她的数十次暗杀更不会一次都没成功。 但他不敢驳斥自己的上司:“确实,这些人成事不足。” 黑塞没应,只看着战局,考虑着什么。 副官清楚黑塞为什么这么心焦。 已经被联合军团推出来做要命不讨好的前锋,如果第十二军团没能做出任何拿得出手的亮眼战绩,例如斩杀梅捷琳或者龙夕云,那么,近半数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即使将远征军团灭在这里了,战后也分不到多少好处。 更何况还有第五军团的海莲娜在,那位仗着两任智者的优待,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出力最少,抢功劳手伸得最长,还必须尽量护着不能让人死了,否则智者的怒火降下来,可没有所谓的“宽容”。 这时,有人汇报:“报告!探测系统显示,有高能量体快速接近!怀疑是远征军支援舰队,其中主舰数目不低于三艘!” 自从葬送独眼龙和黑杰克的那场仗起,反叛军已经不再信任“千里眼”传回的画面,被逼得改为解析传回的环境数据,速度慢,精确度还不高。 此时,梅捷琳又被密集的激光炮扫中了右翼,一处炮台被融,她骂了句粗口:“来两个人掩护我!同一个位置再捱两炮,我就要直接死在宇宙射线里了!” 又骂,“中型舰欺负我一艘歼击舰,以大欺小,有脸没脸?” 完全忘了在此之前,她以小欺大,领着歼击舰序列去咬中型舰甚至是主舰的事。 话音刚落,两枚高能粒子炮携着慑人的强光自战圈中横穿而过,犹如横刀长劈,一连吞没了三艘中型舰及数艘小型舰。 摩西分海一样,直接用强大的火力清扫了大片星域。 梅捷琳全身肌肉骤然酸软,往后一靠,趁着空隙喘了两秒的气:“终于来了。上场就是两枚高能粒子炮,果然是指挥,不差钱!” 龙夕云听她嚎了一路,快耳鸣了:“以后军方有表演你可以上,单人脱口秀,一人撑全场。” 支援来了,梅捷琳心情大好,小幅度翻了个白眼:“本小姐出场费很贵的!” 指挥室里,陆封寒指节叩了叩桌面:“除第五军团外,别的都到了。梅捷琳带着你的人登上澶渊号,负责第十二军团的残兵。第十军团重舰多,机动能力不足,杜尚带歼击舰序列打游击,龙夕云协作。维因,第九军团交给你。” 杜尚问:“指挥,你准备去跃迁通道堵第五军团?” 陆封寒理所当然:“来都来了。”虚拟星图右上角显示着“捕风”对附近跃迁通道的监测,“第五军团到达之前,我配合维因。” 分派任务的时间短促,在反叛军眼里,远征军自进入战圈后,便展现出了极强的攻势,半点没有“防御”的概念,星舰森然,透露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悍气。 被远征军歼击舰针对的变成了第十军团,军团长瓦西列夫在通讯频道内嗤笑:“黑塞,你就是被这些一脚就能碾死的昆虫绊住了脚?” 两人不和已久,从来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嘲讽对方的机会。 黑塞冷着表情:“梅捷琳多变,想一出是一出,难对付,但终究是一个人在下命令。我劝你还是上上心,杜尚是远征军的战将,行动大开大合,龙夕云狡诈如狐,对战机的判断极为敏锐,这两个人联手一起来围攻你,可别一不小心就没了小命!” 瓦西列夫外貌上还能看出欧罗巴人种的特征,淡金色的头发扎成一束,鼻子高突,有些刻薄相,续着络腮胡。 他对黑塞的说辞不屑:“只有弱者才会感到惧怕!”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两端,几乎有人同时在喊: “消、消失了!” “不见了!” 瓦西列夫皱眉:“大呼小叫什么?” 他的视线凝在舰外画面上,只见一支远征军歼击舰队伍已经成为槍下之鸟,就在炮口已经升起的同时,这支歼击舰队竟突然消失,又在三秒内突然出现在了反叛军身后! 两方身份立时调换,将死的鸟化作猎槍,激光炮刹那横扫而过,炮口齐齐折断! 瓦西列夫一时间没能控制住神态。 不可能! 可是,这又是他亲眼所见! 在那几秒的时间里,远征军整支歼击舰队都失去了踪影,甚至雷达探测器上,都有短暂的空白! 不—— 瓦西列夫即刻命令:“马上解析!” “不是障眼法!”汇报的人重重咽了口唾沫,气息打颤,“确实消失了!刚刚那几秒,真的消失了!无法捕获到能量信号!整支歼击舰从我方的星舰‘穿’了过去!” 这里还没说完,又有人惊恐道:“消失了!又一支歼击舰队消失了!” 一时间,一片哗然! 直到不知道谁惶然开口:“我们才是受神眷顾的不是吗?” ——我们受神眷顾,为什么作为敌人的远征军会拥有这样的“神迹”? 瓦西列夫在心里骂了一声“蠢货!” 这些人从胚胎开始,就被放在培育器中集中培育,“出生”后不久,被分开抚养,长大后输送进军队,脑子里都是被灌输的“虔诚”和“神”。 一群被批量产出的蠢货。 瓦西列夫问黑塞:“之前没点消息?” 黑塞正把玩镶嵌着宝石的匕首:“你说呢?”他意味深长,“敌人科技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突飞猛进,一朝结出果实,对我们来说,就是弥天大祸。” 瓦西列夫嫌恶道:“还有这些蠢货。” 一直洗脑灌输神权和神的绝对力量,确实能让这些人不会背叛。但一旦有什么冲击了他们的信仰,军心涣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手下已经开始出现因为恐惧直接避战的蠢货了。”黑塞哼笑,“不过他的神可不会保护他,现在已经被远征军轰成了碎片。” 粒子逆变器正式投入战场后,迅速证明了它的用处。 远征军的歼击舰队仿佛在太空中无法捕捉踪迹的幽影,来去莫测。 上一秒还在远处,下一秒,瞬时如入无人之境般,牢牢嵌进反叛军舰队中央,趁着没人反应过来,立即开炮,转眼就能废掉数艘中小型舰,时不时还能精准重伤敌方主舰的动力系统! 本就拥有机动性极强的特点,现在更是令人惊骇—— 几乎只靠这诡谲的形迹,已足以令敌人的心理溃垮。 另一边,指挥舰上,龙夕云在通讯频道中开口:“粒子逆变器启动后,不少反叛军开始退缩,很快又恢复了进攻。” 维因接话:“反叛军就那几套,现在肯定下了死命令,谁敢退就以背叛神的罪名杀了谁,顺便连坐,一杀杀一群。就算有人心里害怕,也不敢再退了。” 陆封寒听他们嘴里连串的命令往外飞,还有心思上句接不了下句地努力聊天——坚持碎碎叨叨的精神十分“可嘉”。 祈言站在陆封寒旁边,两人的手在桌子下面牵着,他提醒:“粒子逆变器很耗能源,不能无限制使用。” 话停下,祈言忽地想到,“将军,粒子逆变器和星舰中控系统尚未完全兼容,我刚刚有了一点想法。” 说着就想坐回自己的沙发上去。 陆封寒却反手握了祈言的手腕,吩咐破军:“将沙发移过来。” 不到十秒,沙发底部落下滚轮,按要求移到了陆封寒旁边。 祈言只好在陆封寒身边坐下。 他调出虚拟屏,开始构思如何将粒子逆变器的数据流嵌入中控系统。 余光发现祈言长腿屈着,斜靠在沙发里,陆封寒总感觉手里有点空。 发觉陆封寒的手贴上自己的膝盖时,祈言没动,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是疑问的语气。 也是放任的态度。 于是接下来,陆封寒神情严慎,不断根据战局情势做出判断、下达指令。在会议桌下,他的掌心却贴在祈言的膝盖处,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没什么规律地摩挲揉按。 全身最灵敏的触觉都集中在了陆封寒的手掌之下,祈言痒得呼吸都颤了颤,想开口,却又不好打断正在说话的陆封寒,只要半咬着下唇,强忍。 这样亲密又似乎带着某种意味的小动作,让他心浮气躁。 祈言尽全力收拢心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中。 没过多久,有侦察舰汇报:“第五军团出现!” 破军也出声提醒:“‘捕风’监测的跃迁通道出现高密度热量信号,百分之九十一的几率为反叛军第五军团!” 陆封寒命令:“维因,第九军团交给你。梅捷琳,你领一艘主舰跟我走。” “是!”梅捷琳两下把自己手里的事交接给副手,舰首一转,就跟上了陆封寒。 她完全没有自己碎碎叨叨的自我认知:“指挥,第五军团虽然装备崭新,但战力实在不行,要是海莲娜能听进去她那群智囊的建议还好,可她在战场上,就喜欢凭着直觉兴奋地瞎指挥。我觉得这种架,指挥你一个人打就够了,实在不用再捎上一个我,战斗人员配置超标了啊。” 就差没直说“你太看得起海莲娜了指挥!” 说完,她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她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陆封寒会想不到? “指挥,你想到了什么坑人的计划?” 陆封寒给了个“算你还有点智商”的眼神:“先测试测试,第五军团这个前任智者的私生女到底是不是重要人物。” 梅捷琳一点就通,笑容扩大:“如果是呢?” “如果真重要到瓦西列夫和黑塞三个人都会在意,那么,”陆封寒双眼微眯,五官线条桀骜而张扬,“围点打援,不是只有他们会。” 远征军在敌方第五军团出跃迁通道后必经的位置布下了一张大网,陆封寒就是那个抓着大网的手,只等猎物的到来。 在这短暂的间隙里,陆封寒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祈言,对方沉静的眸光令他所有的情绪都随之镇静下来。 祈言笔直而精致的鼻梁被虚拟屏镀上一层微光,眼底映着无数字符,陆封寒突然问:“外面正在打仗,不害怕吗?” 祈言敲击字符的手指一顿,抬眸,对上陆封寒的视线,明白对方是在问他,指挥舰外正在打仗,自己为什么还能专心梳理程序,不会害怕。 通讯频道都开着,祈言没说话,而是认真在虚拟屏上写了一句话。 写完看向陆封寒,眉眼清凌。 陆封寒将这几个字连看了几遍。 心中涌起的情绪像开闸般倾泻出来。 他没克制住,一把将悬浮在半空的球形摄像装置握在掌心,随即手指捏着祈言的下巴,亲上了他微凉的薄唇。 祈言写的那句话是—— “在将军身边很安全。” 第八十五章 亲吻只短暂地持续了几秒, 陆封寒心口却因为这三秒的触碰而酥酥麻麻,像通过了连串的细小电流。 他松开手里抓着的摄像装置,让其重新悬浮。因为时间太短,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惑,只有维因奇怪道:“刚刚是不是信号不太好, 我好像看见黑屏了两秒。” 梅捷琳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是不是登舰前, 营养剂喝少了低血糖,眼前发黑?” 维因立刻怼回去:“你才虚弱到会低血糖!” 两个人又在通讯频道里掐了起来。 祈言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怕说的话被别人听见,拉拉陆封寒的袖子,等人靠过来,跟他耳语,语气认真:“已经亲了两次, 不能再亲了。” 陆封寒想,原来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亲了两次了? 他转头, 趁两人靠得正近,嘴唇在祈言侧脸轻轻碰了一下。 “三次了。” 祈言眼廓睁大, 盯着陆封寒, 像是没反应过来。 “指挥,什么三次了?”梅捷琳耳朵灵, 大剌剌插话, “你看见我打中对面那艘中型舰三次了?” 陆封寒嘴角噙着笑,重新坐好, 在桌子挡着的地方捏拢祈言的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揉着指节。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情颇好, 眼神还有种得逞后的懒意洋洋。 可他又是一心多用的典型:“指挥舰炮口收回来,转向,准备预热。” 对战局情势一秒不落。 梅捷琳提醒:“我呢!我干什么?” 陆封寒:“澶渊号隐蔽。” 梅捷琳乐滋滋地应了声“是”。 陆封寒又命令:“歼击舰序列G117-199左翼埋伏,G310-392右翼埋伏,中型舰隐蔽。” “是!” “等第五军团的人过来,指挥舰所属一编队先将前锋拦腰截断,围拢,快速炮击,短时间内解除敌方战力。二编队中型舰做主力,将后半截拖住,时间到了,就把人逐渐引入包围圈。这套模式用过几次,你们应该都清楚怎么做。”陆封寒盯着传回的信息,清晰倒数,“5—4—3—2—1,上了。”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率先到达战场的第五军团前锋立刻遭遇了暴雨似的攻击! 第五军团的前锋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攻击太过迅猛,他们的防护系统没过几秒便开始龟裂。又一波导弹扑来,打击精准,尚未来得及撑起有效的防守,就先丧失了大部分战力。 二编队看时机差不多了,从包围圈中似有似无地松开一个口子,立刻被反叛军发现,以为是远征军的疏忽,纷纷调转方向,从豁口挤出,没想到刚出重围又入重围! 前后刚过一分钟,疾风骤雨般,第五军团的先锋便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不知道谁在通讯频道里说了声:“爽!” 梅捷琳大笑:“跟着指挥有肉吃!以前那种捉襟见肘的穷日子可以抛天边去了!” 陆封寒适时制止聊天的趋势:“第五军团主要部队进场了。” 明显,第五军团后续部队已经提前知晓了前锋的遭遇,刚进入两边的最大射程范围内,双方火力立刻交缠在了一处。 通讯频道里,各种警报声不断。舷窗外,一层接一层的火光接连亮起。 第五军团的主舰中,军团长海莲娜看着虚拟屏上频频亮起的红色警报,大怒:“瓦西列夫、黑塞和艾斯本通通都是废物!给了他们这么多时间,不仅没能打灭远征军,竟然还让远征军的炮火炸到了我眼前!” 她身上虽然穿着军服,但明显面料更加薄滑,收了腰线,卷了下摆,双手戴着织蕾丝白色手套,甚至肩章都由宝石缀成,无一不奢华。 她的副官不无谄媚:“他们没能尽到护卫的职责,太过没用,想来智者也会感到失望。” 海莲娜披散着卷曲的长发,斜斜坐在主座上,没好气,又有两分骄横的跃跃欲试:“我特意这么晚才过来,就是为了来验收他们呈上的战利品。现在倒好,瓦西列夫他们看起来都要被远征军打垮了,竟然还要我亲自去救他们!” 副官立刻道:“能劳动海莲娜小姐施救,是他们的荣幸!” “嗯,要不是为了智者,我可不想管他们的死活。”海莲娜保养得宜的指甲轻轻敲在座椅扶手上,“算了算了,直接用导弹把面前的星舰群打烂,然后去救瓦西列夫他们。” 见敌方主舰纷纷抬起炮口,陆封寒早有预料般,命令:“装备有粒子逆变器的歼击舰序列去吸引火力,尽量多地勾出对面的弹药库存。剩下的掩护和掠阵,不要轻易进入火力圈,在边缘飞几圈就行。” 梅捷琳在阴影里窝着,闲得发慌,问:“指挥,你说海莲娜会不会上钩?” “会。” 事实证明,真的勾住了。 远征军的歼击舰序列借由粒子逆变器,一旦引出敌方火力,立刻跃离原位,往往反叛军的导弹炸开,歼击舰已经在几十星里以外了。 次次打空,海莲娜不仅没有放弃,反而被激出了怒意,更加密集的炮火重重倾斜而下。 梅捷琳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公主切,不由感慨:“指挥,你真算不上不差钱,对面这才叫家底丰厚不差钱。她这是在炸着玩儿吧?看着火光觉得好看?再多弹药库存也经不起这个消耗法!” 主和派还在时,远征军常年被削减军费,每次往上递的财政批报几乎都会被卡,这就养成了全军上下都节节约约的良好品格。 当然,换个词,就是远征军从指挥到下士,全都抠抠搜搜,巴不得一枚导弹掰成两枚打。 现在见了第五军团这种无比奢侈的打法,立刻有了一种乞丐看见富翁用金子砌地砖的心痛感。 陆封寒吩咐:“破军,算算她的弹药库存。” 破军:“好的。海莲娜所在的主舰弹药库存为40%。” 梅捷琳咋舌:“这个打法,都还能剩百分之四十的库存?别说她是前任智者的私生女了,说是现任智者的我都信!” 她又好奇,“破军,海莲娜也是女的,你怎么不称呼她海莲娜小姐?” 破军十分有节操:“梅捷琳小姐,我会这么称呼您,只是因为我敬佩您的品格与作为。” 梅捷琳眉开眼笑:“指挥,破军比您会说话多了!” 陆封寒懒得理她:“歼击舰序列再飞两轮,飞近一点,中型舰跟着上,把第五军团的主舰打痛,争取把人惹恼到想加倍报复。” 梅捷琳摇头晃脑地感慨:“指挥,你心好黑!” 另一边,瓦西列夫差点将桌沿拍断:“海莲娜到底在干什么?通讯兵!去问皇冠公主号主舰弹药储存量还有多少!她以为现在是演习还是模拟战略游戏?” 通讯兵很快回应:“皇冠公主号拒绝对话,表示不需要别人的指挥,我们只需要安心等待他们的救援。军团长,这是……原话。” 瓦西列夫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通讯频道的另一边,黑塞摸着匕首上镶嵌的宝石:“难道你还指望海莲娜会听你的?她央求智者让她加入联合军团,目的再明白不过——等我们打赢了,她来抢功。从始至终,我们在她眼里,不过是替她脸面增光添彩的工具。” 破军精确计算着第五军团主舰的弹药库存,耗到低于百分之二十时,对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收敛攻势,但已经晚了。 陆封寒字音清晰:“左右翼埋伏的歼击舰序列,序列号为单数的出动,将对面那个什么公主号的护卫舰清理干净。” 两队歼击舰陡然出现,高速冲入战圈,枪烟炮雨后,护卫舰被冲散。 梅捷琳撇嘴:“以前第五军团少有出战是有原因的,上战场纯属是为我军支援物资。” 陆封寒习惯性地屏蔽梅捷琳的碎碎叨叨,研判地看着星图,随即命令:“可以收网了。” 瓦西列夫不过一时半会儿没关注,再看时,第五军团已经成了一大堆破铜烂铁。他阴着一张脸,问黑塞:“不去救人?” 黑塞让他看看战场:“这种表现忠心的机会可轮不上我们,第九军团的艾斯本已经一马当先去了,他可是一门心思想得到智者的注目,还有什么比在危局中救下可怜的海莲娜小姐更好的机会?” 瓦西列夫眉心一动:“那个传闻是真的?” 黑塞不说话,一副“你说明白一点”的表情。 瓦西列夫清楚黑塞不想落人话柄,只好主动说出那句话:“海莲娜是智者的亲妹妹?” “妄议智者可是要被扔在宇宙中被射线烧死的重罪,”黑塞说完,转了口风,“你说的,可能是真相。” 这种含混不明的答案,已经将真相摆出。 海莲娜是前任智者的私生女这件事在高层流传已久,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海莲娜与现任智者是兄妹,那么,现任智者与前任智者是父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瓦西列夫沉吟:“父死子继?” 黑塞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谁知道呢。” 另一边,第九军团急速驰援皇冠公主号,维因在通讯频道磨牙道:“转身就跑,浪费了我一枚粒子炮!跑这么快,家里着火了吗!” 梅捷琳立刻接话,摩拳擦掌:“他家里着没着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马上就要着火了!” 第九军团以导弹和高敏炮开道,迅速到达战圈外,又很谨慎地立时刹车,然而下一秒,以澶渊号为首的舰群身形未露,炮火先到,导弹推进器齐齐升起,上百颗导弹瞬时发射,在中控系统计算下,以极高的精度编织成一个巨大火力网,咆哮着扑向前来支援的第九军团! 导弹爆炸的巨大能量甚至在星域中掀起波涛与涡旋,连漂浮的金属残骸与分散的陨石都随之震动。 维因不禁抚掌大笑:“还真的着火了!” 雷达探测器的画面上,代表第九军团星舰的红点转眼熄了半数,陆封寒揉捏着祈言的手指,嗓音散漫:“围其必救,灭其援军,不知道反叛军尝着滋味如何。” 陆封寒在“战场总指挥”这个身份下,跟平时会有不同,几乎很少透露个人情绪,给人一种永远冷静的印象。 说出这句话时,祈言明显察觉,有难以言说的煞气和桀骜自陆封寒毛孔中散发出来,锐利又凛冽。 他在心里想,将军是个很记仇的将军。 反叛军用这一招围攻梅捷琳,绝境中,很多人牺牲,即使龙夕云及时赶到把人救下,远征军也一直处于被动的境地。 直到现在,战势逆转。 他曾听文森特和梅捷琳他们闲聊时,总说陆封寒是丛林动物,特别喜欢圈地宣告主权,护短又自傲。 现在他觉得,文森特他们的形容十分贴切。 捏了捏祈言的脸颊,陆封寒靠近,低声问:“在看我什么?” 嗓音像在祈言耳后挠了一下。 祈言很坦诚,实话实说:“在观察将军。” “有结果了吗?” “嗯,看到了将军的一个侧面。” 刚刚面对敌军的槍弹时都没多少感觉,听见祈言这句,陆封寒心下反而一紧:“那,喜不喜欢?” 祈言的音量一降再降,不太自在地回答:“将军就是将军,都喜欢。” 陆封寒唇角笑容倏然加深。 皇冠公主号主舰被限制在包围圈中,炮台与炮口仍在,弹药储备却已告罄,一时间成了“人质”,引来源源不断的施救者。 战场的中心随之转移。 转被动为主动,梅捷琳轰下一艘来袭的中型舰,又克制不住聊天的冲动:“指挥,除私生女这一条外,你怎么就敢赌,围了海莲娜,肯定会有人来救?上任智者都死多久了。” “第九军团的艾斯本心高气傲,十一军团的唐纳之流都不被他看进眼里,但他在这场军团联合出战中,却愿意让海莲娜最后到场,自己当先锋军、马前卒。”陆封寒点到即止。 梅捷琳自己顺着想了想,翘起嘴角:“等这场仗结束了,可以搞成个模拟战场,把那群新兵和各个军校的学生都拉进来晃一圈,看看他们的战术!” 她的话题跳跃性极强,“说起来,这次带出来的新兵表现还不错,至少心理素质尚佳,没有出现什么太空幽闭症或者太紧张朝自己人开炮之类的状况。” 陆封寒:“三天后,又一批新兵会从开普勒大区送过来。” 梅捷琳有点不妙的预感:“然后?” “既然你提了,那训练交给你了。” “让我去训那帮歼击舰的操纵杆都没握过、看见什么都嗷嗷叫的——”梅捷琳咽下涉嫌人身攻击的词,“新兵?指挥你就不怕他们还没上战场就没了?指挥?指挥?” 陆封寒再次屏蔽她的声音,转向维因:“第九军团的主舰露出来了,试试看能不能打。” “是!” 此时,瓦西列夫和黑塞已经看出了陆封寒的打算。 瓦西列夫:“远征军战力大增,又握着那项来历不明的诡异手段,艾斯本看来是要折在这里了,救还是不救?” 两个人都知道,“救”的对象单指海莲娜,第九军团的军团长艾斯本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 ——能借远征军的手除掉一个对手,无主的第九军团说不定还能被两人瓜分,何乐而不为。 黑塞话说没有直接说明:“反叛军越打越强,海莲娜那一整排的护卫舰都被掀翻,战力不容小觑。不过找个漏洞,单单把海莲娜救出来,不是办不到。” 瓦西列夫是同样的想法。 如果任凭海莲娜死亡,那战后清算,他依然逃不过智者的责罚。 如果把活着的海莲娜带回去,即使战败,也能功过相抵。 隔着无数星舰的距离,两人达成了暂时的合作。 很快,陆封寒便发现,第十军团和第十二军团开始收拢战力,双方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有了合作的势头。 “梅捷琳,你说的海莲娜是现任智者的私生女这个推测,有点道理。”陆封寒捻了捻手指,“第十军团、第十二军团不敢单独回撤,誓必要把海莲娜带上,轻易不敢让人死了。我们围的这个‘点’,围得很划算。” 随着敌方星舰逐渐收拢,整个战局情势变换,即将于寂静的宇宙中上演无声的哑剧。 陆封寒手指叩了叩桌面:“各舰队报战损。” 很快,汇总后的数据到了陆封寒这里:“飞廉号舰队可用战力75%,澶渊号舰队可用战力81%,江陵号舰队80%,平宁号舰队78%,定远号舰队47%……” 陆封寒脑中飞快将数据过了一遍:“只撑着口气的都退到战圈边缘,保着命,现在的情况,暂时还用不上他们拿命来拼。” 梅捷琳几人应下,很快,可用战力的数据往下落了一小截。 和自己心里估算的数据大致对上了,陆封寒开口下令:“准备作战!” 这一轮,反叛军的目标极为明确——救出海莲娜。 没有用上什么可称道的战术,瓦西列夫极为直白粗暴,开始试图用人命强行从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 炮打空了,便启动星舰的自爆程序,硬生生将星舰变作一枚威力极强的炸弹,不计成本。 险险闪避开一艘自爆的歼击舰,梅捷琳怒道:“这种打法真是恶心人!” 龙夕云抽空开口:“但有用。” 陆封寒盯着战局的动向,突然命令:“给他们放一个缺口,做得不要太明显。” 通讯频道里,梅捷琳率先出声:“指挥,你又准备怎么坑人了?” 陆封寒不答反问:“你们觉得,反叛军军团长之间,会存在合作吗?” “打十一军团的时候,第八军团接到求救信号也没见出动一艘星舰。刚刚艾斯本挨打时,黑塞和瓦西列夫也没有救援的意思。”梅捷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指挥,你是觉得一旦把海莲娜救出来,两边的合作关系立刻会跟厨房出的面包棍一样,一折就断?” 她双眼一亮,“有戏看了,打起来!” 不多时候,在反叛军两艘小型舰同时爆炸时,针对皇冠公主号的包围圈终于被炸出了一道细缝。 隐蔽处,一艘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歼击舰从皇冠公主号的舰尾被吐出,目标明确地快速朝包围圈的细缝驶去。 自以为隐蔽,却不知道一举一动都在监视当中。 而包围圈外,黑塞和瓦西列夫都已经准备好接应。 梅捷琳念念有词:“打起来!打起来!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 时间推移,海莲娜所在的歼击舰脱离包围圈,瓦西列夫在左前,黑塞在右后,共同护持向前。 就在此时,瓦西列夫所在的舰群骤然间齐齐加速,载有海莲娜的歼击舰也被两艘护卫舰同时伸出金属臂,夹持朝前。 几乎同一时间,落至最后的两艘中型舰启动自爆,火光炸开,爆炸所引发的巨大能量将瓦西列夫一行朝前推出一大段距离的同时,瞬时把黑塞所在的舰队猛地往后一推—— 推入了远征军的火力圈中! 一边趁着被推来的敌舰处于短暂的反应时间里,梅捷琳数枚激光炮横扫,又好奇:“黑塞会怎么办?” 陆封寒:“他不会没有准备。” 眼看瓦西列夫即将脱离战圈,冲向最近的跃迁点,一支带有第十二军团旗帜的舰群突然出现,拦截后直接开了火! 战局骤乱。 祈言在一旁开口:“瓦西列夫想带海莲娜逃走,顺便借远征军的刀,处理掉第十二军团和黑塞?” “没错,反叛军内部倾轧严重。带着海莲娜,瓦西列夫可以回去表功,说不定重新组建的第十二军团还会被放在他的手下,他的个人实力也会因此迅速膨胀。 再加上现在第七、第八、十一军团只剩旗号,第五、第九军团刚刚遭受重创,第十二军团再折在这里,如此一来,他瓦西列夫将成为反叛军内部,除智者、第三和第六军团长外,权势最大的人。” 陆封寒说得仔细,又指了指已经交火的两方,“可惜,黑塞不会任人宰割,瓦西列夫挑错了人。从情况看来,黑塞一开始也是类似的打算。” 直到将最后一艘敌舰炸毁,梅捷琳都还处于后知后觉的状态:“我们这就赢了?” 不远处,第十军团和第十二军团的主舰已经被炸成了无数金属残块,缓缓漂浮在太空之中,海莲娜乘坐的那艘歼击舰更是分辨不清了。 梅捷琳唏嘘:“狠还是反叛军狠,高能粒子炮对轰,还两边都没能躲开!要是我把这个战报投稿给《勒托日报》,你说他们主编会不会认为我是在胡编乱造?” 维因比梅捷琳更懵:“……我现在就觉得你在胡编乱造。” 沉默几秒,梅捷琳再次开口:“实不相瞒,我现在总有点自己在做梦说梦话的感觉。” 主舰炸毁后,失去指挥的反叛军立刻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只被训练过如何杀敌,作战意识不足,更不被允许学习指挥相关的知识。 输已是注定结局。 龙夕云有点听不下去,打断两人缺乏智商的对话:“该清理战场了。” 指挥舰上,陆封寒单方面关了视频通讯的声音和画面,捏了捏眉心,缓解双眼的涩痛。 眉宇间隐隐露出两分疲倦。 想起之前在舷窗边接吻后,好像确实对陆封寒精神有缓解效果。 不过……太多次了。 祈言迟疑后,朝陆封寒伸出手。 陆封寒握着,顺势将人拉进自己精悍灼热的怀里,嗓音低哑:“怎么了?” 祈言将自己的手放进陆封寒的掌心,让他捏着,又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窝里:“把我自己借给你抱一会儿。” 第八十六章 战事结束, 神经虽然能暂时松弛,但实在没什么空闲。 陆封寒颇有些意犹未尽,想多抱祈言一会儿, 且他能肯定祈言跟自己怀有同样的想法。 初初确定关系,正是舍不得离不了的时候, 不能免俗, 陆封寒巴不得人就贴自己身上,半刻都不要分开最好。 然而虚拟星图上连着的十数个通讯对话框, 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务齐齐砸过来,将陆封寒牢牢摁在椅子里,离开不得。 若不是祈言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身上还披着他的军服外套,陆封寒觉得自己非罢工不可。 这么想, 不由又看向眉目清冷、站在灯光下的俊秀青年,陆封寒越看越舍不得移开视线。 祈言总是很喜欢穿他的衣服。 陆封寒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心里是极为愉悦的。 就像在祈言身上作上了自己的独有标记, 向所有人无声宣告,这是他的人, 不容窥觑。 祈言也在开会。 破军一番操作, 在指挥室里升起一张小型会议桌,参会人员有凌其谁和查理兹两位教授, 趁着受损星舰的维修申请单还没报上来、抓紧时间过来的洛伦兹, 以及洛伦兹从技术部带来的两名助手。 再加上祈言,六个人在圆桌围拢, 主题很明确——粒子逆变器的能源消耗问题。 “在启动粒子逆变器后,利用时空弯曲瞬时达到超高速,这一行动暂时被称作‘机动跃迁’。” 祈言示意亮起的虚拟屏上密密麻麻、看着眼胀的数据, “这是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里,机动跃迁的过程中,破军记录下来的具体能源消耗。” 洛伦兹手里端着咖啡杯,看得非常仔细:“一艘小型舰的能量储备,只能支撑十次机动跃迁,歼击舰多五次,且是在能量100%的情况下。” 作为远征军技术部负责人,所有数据都被他牢牢记在脑子里,“以这次作战为例,一艘歼击舰到达战圈时,已经消耗了10%-15%的能源,必然无法在战场支撑十次以上的机动跃迁。主舰质量大,能源可支撑次数更少。这项技术很好用,但限制不能忽视。” 事实已经证明,机动跃迁在战场非常有效,不仅可以扰乱敌方攻势,更能在远距离打出一个措手不及。完全能推测出,这项技术的运用还有很大的战术挖掘空间,在未来必能成为联盟的一大利器。 当然,前提是解决能源的掣肘。 凌其谁和查理兹对视,由凌其谁开口道:“关于能源损耗这个问题,肖克利教授还在时,我们曾进行过多次探讨和实验,特别是最近一年,勒托失守,我们加紧了进度,但结果都不理想。” 查理兹接话:“联盟现在使用的能源我们都进行过测试,大部分效率低于现用能源,少数一两种能提升5%左右,但这样微小的差距不足以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进行开采、运输和处理。” 洛伦兹将咖啡杯放在会议桌上:“技术上呢,请问还有提升的可能吗?” 凌其谁摇头道:“很可惜,想要令时空短暂弯曲,需要非常非常大的能量。一旦能量无法达到标准,则会引起难以预测的效果,例如想要进行机动跃迁的星舰被绞碎,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从理论层面来说,降低机动跃迁的能耗是无法实现的。” 像是知道洛伦兹想问什么,凌其谁补上一句:“我们临时装备在歼击舰上的逆变器已经给出了答案,材料和工艺方面影响不大。” 手指搭在咖啡杯杯柄上,洛伦兹总结:“所以,问题还是只能从能源方面解决。” “是的,”理查兹看向祈言,“我和凌教授、肖克利教授只实验过我们能力范围内能找到的能源,不够齐全,可以的话,祈言你那边或许能有眉目。” 跟着洛伦兹来旁听的两个人听到这里,悄悄对视,有些奇怪。 祈言的能力虽然连他们老大都极为认可,面对动力系统也游刃有余,完全不确定真实水平到底在哪个层面。但面前的两位教授都几乎是各自领域中的巅峰,全联盟闻名。 可查理兹在跟祈言说话时,语气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反正不像是对晚辈和平级。 “好的,”祈言明白了理查兹的意思,应下后又说起,“我已经将粒子逆变器和星舰中控系统连接,还剩少数几个小问题待解决。” 这一次,连洛伦兹都不由看了眼祈言。 星舰中控系统由Y架构,封闭性极强,数据流复杂程度高。最重要的是,中控系统拥有进行自我修复的功能,一旦某处出现问题或数据异常,系统内部会进行自我检测,随即修补漏洞。 偶尔遇上无法顺利修补的,Y配了一本手册,可以对照参考。 这导致在第一次大溃败后,怀斯当上代理总指挥,数次想要打中控系统的主意,都无处下手。 洛伦兹研究至今都不能说自己得心应手,可明显,祈言对中控系统驾轻就熟。 另一方面,中控系统又具备明显的开放性——它几乎可以对接并提升任何辅助系统,例如前三年里陆续接入的驱动增幅系统、雷达探测识别增强器、对敌弹道计算的补丁等等,现在又加入了“捕风”、“蜃楼”以及粒子逆变器。 洛伦兹转念又想起“蜃楼”在使用时已经完美嵌入了中控系统,陆封寒相关的一句话没提,让他也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会议到这里中止,已经有战损的星舰开始回收,洛伦兹端着咖啡杯匆匆带人离开,白色实验服在空气中打了个风旋。 离开前,查理兹看向舷窗外的宇宙帷幕,轻叹:“要是肖克利教授也能目睹这一切,应该会激动地欢呼。粒子逆变器不仅被验证,更成为了远征军的助力。” 祈言仍然不擅长安慰,他下意识地朝正在开会的陆封寒望了一眼,只回应了后半句:“不仅是远征军,粒子逆变器将会成为整个联盟军队的助力。联盟会赢的,肖克利教授不会白白牺牲。” “是,联盟会赢的。”查理兹唇边出现笑纹,她裹了裹身上穿着的针织外套,金色的长发顺着肩峰披散,感慨道,“和平是科技发展的基础和前提,人需要在稳定的环境和情绪中思考与从事科研。但战争时期,常常会酝酿出科技爆发。” 祈言跟随她的思维:“因为人拥有感情?” “对,感情和情绪会成为一个人的驱动力,且这种驱动力不用符合能量守恒。联盟的公民对待联盟有感情,人类对于种族有归属感,军人有使命和信念,当联盟需要、种族需要、军事需要,科技在此前所有的积累,都会开始迅速转化。” 凌其谁笑言:“就像我们,在成立日以前,研究的速度不紧不慢,毕竟人有着享乐和懒惰的天性。但在成立日后,我们因为这项技术或许能够用于战场,减少我方军人的伤亡,开始加紧研究速度。” “如果不是前线需要,粒子逆变器应该会再晚二十年才面世。”查理兹将淡金色的长发捋至肩后,双眸清澈和温和,“和平使科技缓步积累,同样,希望科技能够加速和平的到来。” 陆封寒开完战后会议,抬眼便看见祈言站在舷窗边,正望着茫茫的宇宙星辰。 不知道是不是陆封寒的错觉,祈言好像又长高了一两厘米,身形更显秀颀,侧脸露出的眉眼清隽,精致得像用冰雪雕刻。 “在发什么呆?” 陆封寒将人的手握拢,不出意外,指尖又跟蘸过霜一样,凉得浸人。 他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祈言的手指敏感地小幅度缩了缩。 “我在想,世界很广阔,有不一样的人,有很多不一样想法,都值得去思索和分析。”祈言思考片刻,“这样多彩的世界,不应该被单一的‘神’统治。不应该变成‘神’让人做什么,人就只能做什么。‘神’允许人想什么,人就只能想什么。” 陆封寒认真听完:“没错,更何况所谓的‘神’只是伪神,是一件金缕衣,将人心中贪得无厌的权力欲包裹得冠冕堂皇。” 这时,祈言的个人终端提示收到了信息。 “我刚刚联系了白塔,想知道有没有新的能源可以支撑机动跃迁所需。”说着,他点开信息,读完一段后,忽然抬眼看向陆封寒。 “嗯?”陆封寒挑高尾音,表示疑问。 “白塔那边回复说,有一种在实验研究后期的新能源可以尝试。新能源来自某种矿石,从现阶段的研究来看,这种矿石密度很大,通过对撞转化,很大几率可以支撑起机动跃迁所需的高能量。” 祈言语气有些奇异,“这种新能源,或者说这种矿石的发现者,是我和将军。” 陆封寒也是一怔。 不过他很快想到:“是我们乘民用星舰去沃兹星那次,遇上星际海盗劫持,星舰在跃迁通道内爆炸后,我们降落到的那个星球?” 祈言点头,眼里有明显的笑意,像碎星:“对,就是我们在那个总是下雨的星球上发现的矿石。” 他记得回图兰后,他和陆封寒将带回的矿石标本交到了图兰学院的矿石鉴定中心进行检测。当时的检测结果是,属于联盟未收录的种类,内部结构指向能源方向。 不过大半个月后,勒托沦陷。 没想到,这个矿石标本竟辗转无数,被送到了白塔,现在又再次出现在祈言的眼前。 清理完战场后,陆封寒下令回航,除杜尚领江陵号舰队被留下外,其余舰队均启程回返。 梅捷琳在频道里鬼哭狼嚎,表示她宁愿留下来,也不想回去训练那帮新兵。 不过提议被陆封寒冷酷驳回。 嚎虽然是这么嚎,但三天后,看不见尽头的军用运输舰将新兵从开普勒大区运来时,梅捷琳极为罕见地穿上了整套军服——制式衬衫、军服外套、军帽,肩章平直,纽扣系到了最顶上,严肃笔挺。 以至于在通道内撞见时,维因都没能把人认出来。 祈言刚起床,洗漱后准备去厨房找陆封寒,在通道里遇见梅捷琳也不由眨了眨眼:“梅捷琳?” 梅捷琳公主切顺滑地垂在脸侧,衬得长相冷淡又高级,她扬扬下巴:“看起来怎么样?” 祈言夸奖:“很帅。” 梅捷琳:“我帅还是指挥帅?” 祈言毫不犹豫:“将军。” “好吧,我果然不该问你这个问题,”梅捷琳抬了抬肩膀,抱怨,“难受死我了,这军服外套穿身上,哪哪儿都不舒服,真不知道埃里希是怎么做到时时刻刻都军装笔挺的!” 她又叹气:“不过那群新兵肯定对远征军怀有无限遐想,我暂时满足他们,不让远征军在他们心里‘梦中情军’的形象坠落得太快!” 到厨房,祈言将这番话告诉陆封寒后,陆封寒毫不留情面地开口:“最多半小时,这批新兵心里远征军的形象就要垮塌干净了。” 他朝祈言伸出手,一边道,“不过塌了也好,前线在现实中,没有那么多神秘、热血和壮志,只有无数人在想要拼命活下来的同时,保护些什么。” 祈言刚走近,嘴里就被陆封寒喂了半勺星花菇酱。 见祈言一双眼干干净净地望着自己,陆封寒轻笑:“咬着勺子干什么?松嘴。” 祈言才后知后觉地松开。 陆封寒:“能吃吗?” 祈言仔细尝了尝味道,难得给出评价:“好吃。” 陆封寒就着手里的勺子没换,自己也尝了一点:“味道是还不错。我从星网上找的食谱,做好了,可以给你拌面试试。” 他穿着制式衬衣,深色长裤扎进军靴,肩宽腿长,身材比例优越。褪去战场上的凛锐和戾气,此时的陆封寒,像见了血的名刀重新归回鞘中,杀气内敛,懒怠气息占了上风。 祈言靠在料理台的边沿,静静看着给星花菇酱调味的陆封寒,心里像是有一股泉眼,正咕噜往外冒着温暖的泉水。 陆封寒抬起手臂,打开祈言侧上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深碟。 这一刹那,祈言偏头,在陆封寒横于自己眼畔的手臂内侧,落了一个轻吻。 作者有话要说: 矿石的相关内容在38章,晚安呀~ 第八十七章 亲完, 祈言没等陆封寒有动作,立刻转身拿了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左右比划了几下, 想模仿陆封寒切苹果兔子。 又忍不住若无其事地用余光去瞥陆封寒,见对方将深碟拿下来放好, 眉目舒朗, 嘴角噙着笑,莫名地, 祈言心跳一促,眼里也跟着染上了一点笑纹。 不过祈言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在将苹果分成几瓣,准备用刀取籽时,手一滑,刀尖就从手指划了过去。 祈言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直注意着身边人的动静, 陆封寒握着祈言的手腕把人拉近,发现只划破了点皮、没见血才放下心。 明明自己就算遇上贯穿伤,也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换成祈言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捏着祈言受伤的手指,陆封寒凑近吹了吹。 “果然还是个小迷糊。” 看来不管过多久, 祈言的生活技能水平依然无限趋近于零。 陆封寒看了看祈言弄出的半成品:“想吃兔子形状的?” 祈言坦诚回答:“对。” “以后都让我给你切。”转念, 陆封寒挑眉,“是不是想模仿我?我要是把苹果块做成鱼的形状?” “我也做成鱼的形状。”做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说出来却开始有点不自在了, 祈言顾左言他,“我受伤了, 将军。” 这时,文森特恰好从门口进来:“谁受伤了?祈言受伤了?”他把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有点迷茫, “哪里受伤了?” 祈言抬了抬自己的手指:“这里。” 文森特刚想说“这也能叫伤”,但接收到陆封寒的眼色,机智地住了嘴。见陆封寒拿出随身备用的愈合凝胶,仔细涂在祈言的“伤口”上,他睁大眼:“还真伤得有点重……” 我背叛了自己的灵魂! 再看陆封寒神情谨慎,又拿出一小截绷带,以极为娴熟的手法缠在祈言手指上,最后打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蝴蝶结。 一时间,文森特不由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我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祈言手上的伤口其实有五厘米长,而不是他看见的五毫米不到? 不过破案了破案了,原来指挥开始随身携带愈合凝胶和绷带,竟然是为了祈言! 明显对陆封寒系的绷带蝴蝶结非常喜欢,祈言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脸上没明显的表情,但眸光很亮。 笑意消融了陆封寒唇角的锋利锐色,心想——小撒娇精。 他转向文森特:“什么事?” 立刻找回作为副官的职业素养,文森特汇报:“指挥,有几件事。第一是白塔方面已经确定新能源能够支撑机动跃迁产生的能耗,效率是现有能源的四倍,且白塔方面还表示,会继续深入研究,提高能效。” 陆封寒一边给星花菇酱调味,一边批复:“向白塔表示感谢,那颗矿星进展如何?” “聂将军亲自过问,第一批矿石处理器已经建成,相关行动密级为3S。”文森特想起来,“指挥,你和首席是矿石的发现者,拥有这种矿石的命名权。” 陆封寒看向祈言。 祈言读懂了眼神的意思,没有多思考:“1029。” 文森特没明白,陆封寒解释:“十月二十九日,我和祈言的逃生舱坠落到那颗行星上的时间,就是在那里发现了矿石。” 文森特恍然大悟——原来是纪念日期! 他记下后,继续道:“江陵号舰长杜尚在反叛军原驻地找到了六处补给点。” “交给后勤部,批准启动军用运输舰。” “是。”文森特说到第三件事,“有八名科研人员随新兵到达,其中五位是奥丁方面调来支援新能源研究的。” 陆封寒支使人支使得很顺畅:“让洛伦兹安排。” 文森特心想,一会儿拜托破军去通知这个消息好了,否则必然会遭遇洛伦兹的死亡凝视。 陆封寒见文森特停下:“没了?” 文森特:“没了。” 陆封寒侧眼看他,眼神似乎在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后知后觉地,文森特觉得自己好像遭到了自己上官的嫌弃,他有这么碍眼吗? 没有战事的时间里,陆封寒难得悠闲地跟祈言一起吃完早餐,又带祈言去模拟驾驶系统里晃荡了一圈,以绝对实力把在系统内练习的人碾压一番后,心情颇好地回了指挥室。 如果洛伦兹那边没有来找他借人,他好心情的持续时间应该更长。 收到洛伦兹的消息后,祈言起身准备往外走,只是刚到门口,就被陆封寒抓着手腕,摁在了金属门后。 “亲一下再走?” 陆封寒嗓音压得低,末尾还带明显的气音,周身满是攻击性的荷尔蒙气息都快溢出来了。 祈言很喜欢这种亲密感,不过他刚应允,陆封寒的手就伸在他脑后,摩挲着他的后颈,让他痒得不由往旁边躲。但行动被制住,无法躲开,又在下一秒迎来了陆封寒的靠近。 双唇碰在一起,跟之前不一样,这个吻显得轻绵,仿佛有极深的情愫自其中传递,祈言无意间松开唇齿,允许了对方的肆意入侵。 几分钟后,祈言微哑出声:“时间……要迟了。” 陆封寒不得不退开,又恋恋不舍地吻过祈言单薄的眼皮,指腹擦过被自己亲得发红的嘴唇。 祈言闭着眼,感觉随陆封寒的动作,嘴唇上泛开一丝麻痒。 他的手还轻轻攥着对方的衣服,有些沉溺于这种深入的亲密,发软地靠在门上:“才进指挥室,将军是不是把我放在办公桌上吻我了?” 陆封寒帮祈言整理凌乱的衣摆,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又记错了,是昨天的事。” “嗯,”祈言嗓音愈加轻哑,“那等我回来,将军可以再这么吻我。” 等指挥室的门向两侧滑开又重新合拢,身体里有种热意自内向外,陆封寒抬起手臂,将衣袖上挽。 垂下眼,又忍不住笑了。 祈言从指挥室离开,除了嘴唇还泛着红外,神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到技术部时,叶裴在门口接他,一眼看见:“你受伤了?” “没什么,划了一下手。”祈言展示自己手指上缠的绷带蝴蝶结,“是不是很好看。” 叶裴有点好笑,总觉得问这个问题的祈言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她连着点了三下头:“好看,蝴蝶结非常标准!” 祈言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叶裴边走边告诉他大致情况:“事情有点……复杂。” 祈言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动力系统还是其它?” “不是,”叶裴摆摆手,“是中控系统。中控系统要是出了问题,它本身会自己跑数据修复,但不知道是不是这次的问题有点复杂,跑了快一个小时都还没能自我修复成功,老大就有点没耐心,你懂的,睡眠不足。” 祈言点点头。他每次见洛伦兹,对方基本都一副睡眠不足人快升天、全靠咖啡吊命的模样。 “然后今天随新兵过来的八位科研人员里,有一个人说他很擅长,能解决问题。老大当时觉得这个人太过自满,得让他认清自己的水平,不要随意膨胀,就同意让他看看具体情况。”叶裴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略过具体过程,“最后中控系统的自我修复程序被阻乱,老大气得脸都黑了,只好来找你了。” 说出这句话时,叶裴完全没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任何不妥。 大约是祈言在动力系统甚至各个方面都展示出了极高的水平,让她下意识里觉得,洛伦兹解决不了的事找祈言解决,没什么不对,即使是关于星舰中控系统的。 两人到时,已经围了好几个人,祈言扫了一眼,自动在脑中将长相和人物信息匹配,唯一不认识,应该就是随新兵一起来的科研人员。 他在技术部进出数次,早已将所有人都记得清楚。 不过视线也只在对方身上停留了一秒不到,祈言看向洛伦兹:“中控系统出问题了?” 洛伦兹手里的咖啡杯已经空了,脸色是常年漂在太空中的标志性苍白,如此一来,眼下的青影就更明显了。他对着祈言时,语气表情都可以称为温和:“嗯,我搞不定,你看看。” 简单一句话,压根没准备讲讲前情提要和具体出了什么问题。 祈言也没问,直接站到了洛伦兹旁边的光计算机前。 反倒是那个面生的科研人员上前半步道:“你好,我是范托夫,来自开普勒大区奥丁星数据科学院。” 祈言不明所以,还是礼貌道:“你好,我是祈言。” 范托夫是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眼睛颜色很浅,他在说出“奥丁数据科学院”这个名头时,目的很明显——想压祈言一头。 周围的人都明白这个自我介绍的重点。 聂怀霆和联盟秘书长退离勒托、暂时驻扎奥丁星后,原本只是开普勒大区一颗不算夺目的行星奥丁,摇身一变,成为了整个联盟暂时的中心,奥丁的一切也跟着水涨船高,例如奥丁数据科学院,现今就成了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旁边的叶裴暗地里撇了撇嘴。 清楚祈言虽然聪明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但在人情世故上不怎么敏锐,叶裴一直有点保护欲。 离开图兰学院至今,她已经成长许多,知道虽然都是科研人员,但也有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在努力追求心中的真理,有那么一部分人,是将学识用于谋求身份名利,眼前这个范托夫就是典型。 一上指挥舰,立刻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现自己的不同,不惜夸下海口。把事情搞得一团乱后,见到祈言,又迅速亮出自己的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一样。 范托夫见祈言没有搭话,接着前一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奥丁数据科学院’,我在里面——” “没听过。”祈言回答完,又礼貌道,“你挡路了,谢谢。” 范托夫的话一顿。 叶裴原本想出言嘲讽范托夫两句,听完祈言说的,立刻憋着笑。 大概这是祈言的特别能力,于无形之中反击? 光计算机前,祈言熟门熟路地进入星舰中控系统内部,他手上虽然缠着绷带,但毫不影响他敲击字符的速度,几乎令人眼花缭乱。旁人看不清显示屏上飞快划过的数据流,说不定还会有种他是不是在随便乱敲的疑惑。 范托夫就是这样的想法。 一分钟后,祈言停下:“已经恢复了,之前输入的数据条和自有数据逻辑相悖,所以引发了逻辑链的混乱。问题不大,不施加人为干涉,大概四十分钟后,系统也能自行修复完毕。” 引发逻辑相悖的数据条自然是范托夫输入的,洛伦兹倒没当场发火,向祈言道谢:“又让你特意来一趟。” 祈言摇摇头:“没关系。” 从技术部出来,见左右都没人了,叶裴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不吐不快:“那个范托夫干什么装得这么积极?要是真的想为联盟尽一份力,早在开战之初就来了。再比如我们老大,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在前线驻扎了快十年,只要有他一杯咖啡就够了。” 她把声音放低了些:“真不要太明显,这次随新兵来的几个科研人员,除了支援能源那块的五位外,剩下这三位都是来捞名声捞好处的。我就是很气,那些已经牺牲的人——”她咬住下唇,“反正,仗都打了一半多才来,说实话,技术部还真不缺他们三个人。” 在技术部进出这段时间,祈言已经发现,技术部因为承担的工作量大,又十分紧要,人员筛选很严格。这导致技术部里有很多在某一领域中水平卓绝的人,只不过都专心于事务,存在感不强。 叶裴吐槽完,又悄悄问祈言:“那个……”憋出两个字后再说不出来,急得她轻轻跺了脚,终于问出,“你真的跟指挥在一起了?” 要知道,她虽然活了二十年,但恋爱长什么样她还真没见过。 而且在她印象里,祈言更像要跟数据过一辈子的人,冷情冷性,没想到竟然是祈言最先谈了恋爱! 祈言点头:“嗯,真的在一起了。”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叶裴十分好奇,主要是在勒托时,指挥是祈言的保镖,一转眼,保镖成了指挥,复里复杂的。 祈言不知道应该怎么定义“开始”。 他思忖好一会儿,才给出一个答案:“在勒托时就开始了。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不确定。” 明明他能记住经历过的每一个画面,但—— 是在枫丹一号放“烟花”的时候?对陆封寒喜欢的味道产生好奇的时候?民用星舰在跃迁通道,陆封寒全力保护他的时候?或者在天穹之钻广场倒数跨年、在钟声里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 他不确定。 无孔不入的情感像透明的水流,日复一日,缓缓交织成大网,直到他深陷其中,尔后方渐渐察觉,最后确认了自己的情感指向。 回到指挥室,祈言聊天时提起叶裴说的话,陆封寒说得更仔细:“前线是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会不断将千丝万缕吸引进来,包括联盟政策的重心、财政的大笔支出、公民的关注目光和希望寄托等等。 同样,当前线获得彻底的胜利,利益驱使,会有无数人想来分一杯羹。例如,如果前线大胜,范托夫可以用这一两个月时间,换来一辈子的光辉履历。” 陆封寒对这样的操作半点不陌生。 大溃败前,远征军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往往都出自权贵名门,身后关系网复杂,来远征军待上半年,借由军方超脱的地位,镀上一层金。甚至这些人还集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会替远在无数光年外的勒托监视这支漂在前线的部队。 祈言听陆封寒里外讲述清楚后,心里有了概念,他坐进沙发,想到才被他命名为“1029”的矿石,不由调出个人终端的虚拟屏,进到白塔的数据陈列库看了看。 数据陈列库中不仅收录有各种各样的矿石,还有各异的植物、动物,历史遗迹的影像等等,能让人前一秒在看梅西耶大区一种橙色的湖水,下一秒又开始观察开普勒大区边缘一种罕见的鸟类羽毛。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封寒站到了祈言身旁,和他一起看着虚拟屏上一坐钴蓝色的山峰:“想去?” 祈言对着这座山的影像已经看了两三分钟了。 “嗯,这座山是由一种叫莱纳斯的晶石组成,山上有积雪时最美。”祈言眼底映着蓝,仰头回答陆封寒,“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这一刻,陆封寒自祈言眼中,仿佛窥见了未来。 第八十八章 祈言在指挥舰上的作息难得非常规律, 起床时间通常在早上八九点,跟陆封寒一起吃早餐,之后陆封寒在哪儿他在哪儿, 一直到晚上回房间睡觉。 没两天,祈言就养成了随时随地打开个人终端的虚拟屏, 看最新论文和资料、记思路或者顺手解决星舰内某个系统的小漏洞的习惯。不过这也导致他在在走路时, 经常只看虚拟屏不看路,好几次都不小心撞到陆封寒背上。 又一次撞了, 祈言下意识捂着自己被撞疼的鼻子,眼里有生理性泪水溢出来。 陆封寒无奈:“我看看,我们言言的鼻子撞扁没有?” 说着托起祈言的下巴,垂眼去看他发红的鼻子。 啧,可怜兮兮的。 听出他话里的哄意, 祈言带着鼻音强调:“我不是小朋友了。” 陆封寒挑眉,顺着他的话:“对,是走路还会撞到鼻子的大朋友。” 尾音里蕴着明显的笑意。 梅捷琳正风风火火地大步往指挥室走, 没想到半路碰上,她只听见陆封寒最后那句话, 立刻嫌弃地捏着鼻子转身, 假装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陆封寒见了她夸张的动作,点名:“梅捷琳。” 梅捷琳脚后跟轻轻一碰, 朝陆封寒行了一个军礼:“指挥!”放下手, 她余光里忽地瞥见了什么,再仔细看往祈言的脖子—— 她看见了什么? 跟维因、文森特、龙夕云那群出生至今便单身至今的人不一样, 梅捷琳作为吃饭打仗睡男人的深切贯彻者,知行合一,经验丰富到能出本书,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是吻痕啊! 那个红印是吻痕! 还不止一个两个! 祈言皮肤本就是冷白色系,又很容易留印子。几处痕迹的颜色淡,颇有几分在白玉上描摹出浅色花瓣的效果。 平时祈言经常穿有领的衣服,遮着不容易看见,今天领口扣子两颗没系,她站的角度又微妙,恰好看见。 梅捷琳眨眨眼,心若擂鼓—— 我他妈,是不是真的要成远征军第一富豪了? 不枉我又悄悄追加下了几注! 滚滚金钱,近在眼前! “指挥,你争气一点,我后半辈子过得挥金如土还是节衣缩食,美人在怀还是单身到老,都看你了。”梅捷琳语重心长,表情诚恳。 从话里觉察出不对,两秒后,陆封寒伸手替祈言扣好了领口。 梅捷琳悄悄翻了个白眼——啧啧啧,雄性生物旺盛的占有欲! 她转念一想,全远征军单身比例高居不下是有原因的,就这敏锐度,实在堪忧,指挥和祈言天天同进同出,竟然没人发现猫腻! 不过,好像两人一直都同进同出,所以……麻痹了大众的观察力? 陆封寒见梅捷琳思维不知道拐哪个方向去了:“找我有事?” 这条通道的终点是指挥室。 梅捷琳这才想起正事:“关于凌其谁三位教授在托里亚星附近遭遇反叛军袭击的事,刚刚有消息了,文森特去通知两位教授,我就揽了来汇报情况的活儿。” 不待陆封寒问,她便说起来:“已经确定,肖克利教授的助理找的那个女朋友,确实是反叛军埋在南十字大区的暗桩,扎得很深,几次清理都没能把人翻出来,才让她这次得手了。” 陆封寒:“人抓到了?” “没有,跑了,这个暗桩连长相都是假的,给抓人添了些难度。不过,对方在走之前还给肖克利教授的助理施加了心理暗示,使当事人对某件事的记忆变淡。” 梅捷琳随口多说了两句,“指挥,你知道的,这手段军方也没少用过,让人对一段记忆不太想得起来,实际上是沉在了潜意识的层面里。” 陆封寒心下一动。 像是平静的湖水之下,“咚”的一声,被投入了一块碎石。 梅捷琳:“我们怀疑这个助理见过暗桩的真实长相,才会被施加暗示。后来一试,果然,助理靠着潜意识的‘第六感’,把暗桩的真实长相指认了出来。现在军方情搜处正在搜捕,应该快找到人了。” 该汇报的汇报完,梅捷琳转了话题:“听说祈言在技术部受委屈了!要不要我帮忙去找回场子?” 见梅捷琳跟山寨女寨主一样,转眼就要提上一尺宽的长刀去找茬,祈言连忙道:“我没有受委屈。”回想当时的情景,他不是特别确定,“我好像成功反击了,因为我看见叶裴在偷笑。” 梅捷琳再三确定祈言的表情里没有不愉快,这才熄了火:“以后要是有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捶他!能动手绝不动口!” 在她眼里,单凭祈言做出的“蜃楼”,就已经不知道减少了远征军多少伤亡,更别说其他。再有,祈言长得好看又不生事,还已经跟他们指挥有了牵扯,完全是自己人。 自己人必然没有被欺负的道理! 祈言认真道:“谢谢你。” 一旁的陆封寒手揽过祈言的肩,斜斜插话:“好意心领了,但轮得到你?” 语气怎么就这么欠?梅捷琳觉得自己不能跟独占欲和雄激素上头的男人一般见识。 “重力训练室打一架?” 陆封寒半点不憷:“走。” 梅捷琳突然想起自己新兵教官的身份:“顺便给那帮新兵来一场对打示范?反正都要打,物尽其用。” 陆封寒没意见,又意料之中地开口:“看来你当教官当得很尽心。” 梅捷琳连忙捏起鼻子,否认:“是那帮新兵太弱了,弱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十分钟后,重力训练室里,视讯不仅连接了新兵训练的区域,连带队在外巡视星域和布防的维因几个,都纷纷消息灵通地拨来视频通讯。 破军临时学习了如何运镜,操纵着几个悬浮摄像头在半空窜来窜去。 在此之前,祈言很少看见陆封寒动手。 陆封寒通常都扮演着“指挥者”的角色,在训练室会做力量训练,时不时会和别人对打,但都没有像这次这样正经动手。 文森特站在祈言旁边,也很期待:“指挥以前在第一军校时,是近身格斗课第一,很强,属于精力旺盛到巴不得去哐哐撞墙的类型。当上远征军总指挥后,才开始修身养性。” 祈言对和陆封寒相关的都很好奇:“将军就没有输过吗?” “真的没有输过。跟指挥打过架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可怕,像被猛兽盯上了。不然我们为什么总形容指挥是丛林动物?一方面是他很‘独’,地盘意识很重,喜欢圈地,极为护短。另外就是,打架时,就算双腿都折了动不了,指挥也会想尽办法,把对手咬死才罢休。像不像那些老虎狮子之类的?太凶性了。” 文森特一聊起过去就刹不住车,“学校的老师一半建议指挥往最强单兵方向发展,但指挥的战略战术学得也很好,所以另一半老师坚定认为他是未来军方的指挥型人才,当单兵埋没了。” 祈言看了看正在和梅捷琳说着什么的陆封寒,问:“后来呢?” “后来到了远征军,指挥表示,缺哪种他就当哪种。是不是很狂妄?但他真的做到了。一开始是最强单兵,驾驶星舰砍砍杀杀,凶神恶煞,他的星舰一接近,周围的反叛军鸟兽作散。后来远征军缺指挥,他就顶上了,至今没有过大的战略失误。” 文森特遗憾,“不过当了指挥后,就很少看见他单独上战场了。” 祈言:“为了安全,稳定军心?” “有这个原因,另外就是远征军内部不成文的习惯,高位军官很少下场去跟中低阶的军官抢军功。比如指挥,战后把军功往上报时,他从不会写自己名字。”文森特聊着,眼睛忽地一亮,指指前面,“开始了开始了!” 陆封寒上身穿黑色作战背心,下面是宽松的训练裤,手臂线条紧致的肌肉露出,薄薄的布料下,腹肌线条隐隐。单是立在原地,就隐隐带着骇人气势。 文森特作为半个文职人员,语气格外羡慕:“指挥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肌肉薄削一层,但爆发力惊人,太具有欺骗性了!” 祈言表示赞同,陆封寒收敛气势时,真的很能唬人。 梅捷琳陆封寒两人相对站好,像古时候的角斗场,均是蓄势待发,又因为忌惮对方,慎重地没有急急出手。 就在祈言在想到底谁会先动手时,在他眼前,两人几乎同时动了! 只见梅捷琳唇线紧绷,右拳疾风般袭向陆封寒,明明快到让人看不清起式,却在下一秒被陆封寒攥紧手腕一个反拧,随即长腿横扫,精准击向梅捷琳脆弱的脚踝! 又快又狠,没收半分力道。 祈言听见文森特吃痛一样,“嘶”了一声。 梅捷琳生生受了这一击,神情未变,就着陆封寒攥着她腕部的手,一个用力,将陆封寒身形拉低的同时反身一跃,屈肘想要趁势攻击陆封寒的后颈! 陆封寒像脑后长了眼睛,利落避开。 梅捷琳攻势落空。 电光火石间,已是数次交手,两人眉目凛厉,气都没有喘一声。 文森特下意识地降低音量:“梅捷琳近身格斗水平也是数一数二,反正我看维因跟她对打,十次里八次都是输,很可怕!” 祈言也看出来,两个人反应能力都是顶尖,招式狠厉还带匪气,不按套路出牌,你来我往间,出其不意,旁观者都能看出惊心动魄。 这时,战局中的梅捷琳重心骤降,敏捷避开陆封寒携有千钧之势的旋踢,尔后单手撑地,纵身跃起,没想到袭至面门的一脚被陆封寒挡下,狠狠攥住的同时反手就是一拧。 梅捷琳重重摔在地上,又立刻起身,不料起至一半,紧接着就被陆封寒当着腹部一脚。 携的力道太大,她踉跄接连后退,后背“砰”的一声撞在了金属壁上。 梅捷琳痛得靠着墙壁没动,左手做了个手势,缓了缓呼吸:“不打了不打了,真不打了,再打要残了!” 陆封寒这才停手。 梅捷琳的公主切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很是分明,她没心思理会,盯着陆封寒,嗓音粗哑:“指挥,你悄悄去哪里集训了?单人战力水平涨这么快是会被人看成怪物的!” 说着,她突然福至心灵,瞟了眼跟文森特站在一起的祈言。 领悟了领悟了,这他妈从头到尾打这么凶,全方位炫技,原来都是打给一个人看的!又是这样! 梅捷琳仰头,露出布满汗水的脖颈,呼了口气——配合了整场表演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劳务费。 连接新兵训练区的视频被切断,维因几个的却还连着,纷纷在里面大呼小叫,甚至吹起了口哨。 梅捷琳缓过来后站直,冲着金属壁上亮起的几个对话框:“请各位观众自觉缴纳入场费,在一个算一个,不准逃单!” 另一边,陆封寒走向祈言,明明才从战局中抽身,却无一丝狼狈,整个人仿若杀气未消的锋刃。 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太过强势和逼人,文森特不由后背发毛,本能地往旁边退了好几步,尽量远离。 陆封寒觉得血液里好像有某种因子被激发了出来,看见祈言拿着他的外套,干干净净站在那里,看自己的眼神专注,心底的情感像旱季草原上燃起的离火,不用风吹,便蔓延出炎天火线。 “祈言。” 陆封寒的嗓音磁哑,戾气半丝也无。 祈言听他叫自己的名字,便回应他:“嗯?” 很想就这么吻下去,借由祈言微冷的唇降下自己的热烫,却因为地点不对,不愿让旁人见到祈言独属于他的一面,陆封寒上前一步,左手撑着金属壁,手臂与身体组成狭窄空间,右手一把揽过祈言细瘦易折的后腰,紧紧贴在自己身上,随即懒散低头,枕着祈言的肩,半垂下眼,咬了咬他的耳垂,勉强过瘾。 身体被对方身上传来的汹涌热意包裹,祈言抓着陆封寒衣服的手指一缩,随即又在熟悉的气息中沉溺。 同一时间,视频对话框和训练室里,几道抽气声齐齐响起。 这、这什么情况? 我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第八十九章 几个舰长都在的临时通讯频道里, 诡异地安静了许久。 直到杜尚出声:“怪不得,怪不得!” 龙夕云也道:“难怪。” 维因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浮出一个猜测又不胆战心惊地不敢确定:“怪不得什么?难怪什么?” 他语气小心翼翼, 像是害怕戳破美梦,“对了, 指挥他动作有点奇怪……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杜尚语气飘飘悠悠, 意味深长:“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瞎的都能清楚看见,指挥抱着祈言, 那恨不得把人贴身上的劲儿,以及只打了一架,下巴搁人身上就跟没骨头似的,太扎眼睛了! 维因遭到了海啸般的冲击,说话都磕绊起来:“可是、可是我……我三年的工资都扔去下注了!我的致富之路断了?” 一直在悄悄旁听对话的梅捷琳心里一阵暗爽——你的财富之路碎成了一块一块, 就成了我的垫脚石! 唉,大恩就不言谢了。 维因一阵混乱后,依然不愿相信:“可祈言看上指挥什么了?虽然是指挥, 但,竟然有人愿意跟指挥谈恋爱!能谈恋爱的, 不都要很有手腕、很会哄人、很有情调才行吗?” 至于陆封寒, 非战时,每天大半时间由训练室和指挥室均摊, 长年不休假, 没事绝不下星舰一步。至于情调?宁愿吃营养剂都懒得热一下土豆泥罐头的人,哪里来什么情调? 不过, 指挥好像给祈言做过吃的? 梅捷琳听出维因的妒忌和不忿,摸了摸下巴:“大概是脸长得好看吧。” 维因没了声音,因为这一点无法反驳。 他承认, 论脸的话,指挥在远征军确实数一数二,只是因为身份和平时的迫人气场,很少有人会注意到。 这场半公开的比斗后,开始有不少真真假假的消息从各巡视星域的舰队里反向传回来,文森特作为副官,十分尽职地做了一个收集汇总。 “一种受追捧的说法是,当年在勒托,祈言答应救重伤濒死的指挥的条件是,指挥必须以身相许。”文森特念出备注,“不过大部分人认为,‘以身相许’这件事,是祈言吃亏了。” 瞄了眼陆封寒的表情,文森特清了清嗓子,继续念:“第二种说法是,祈言是被逼的,指挥对他实施了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控制了祈言的人身自由,祈言不得不屈从。” 陆封寒边听边批文件,金属笔一顿:“就没有说我和祈言是两情相悦的?” “报告指挥!”文森特收腹挺胸,目视前方,“没有。” 陆封寒听着,强迫威胁和囚禁这类戏码都出来了?看来他手下的人涉猎范围都很广泛。 就是脑子不太聪明。 文森特见陆封寒不说话,心里一怵,连忙转移话题:“指挥,怎么没看见首席?” 虽然他属于远征军,但出于尊重,在没别人时,都不会直呼祈言的名字。 “又被洛伦兹叫走了。”金属笔笔尖点了点桌面,陆封寒给出答案,习惯性地朝专属祈言的沙发看了眼。 那里没人,总感觉整个指挥室都空落落的。 文森特暗道不好——自己怎么如此精准地戳在了陆封寒的气管上? 其实他都不太看得明白,到底是祈言黏他们指挥,还是他们指挥黏祈言。 另一边,洛伦兹也听见了消息。他十分认可陆封寒作为远征军总指挥的能力,但谈恋爱?他实在不太能想象出来。 抱着学术探究精神,洛伦兹难得提起专业以外的话题:“你怎么看上的指挥?” 祈言没有犹豫:“将军很好,哪里都好。” “这样啊。”洛伦兹默默喝了一口咖啡,想,这果然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 十几分钟后,“问题处理完了。”祈言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指,“晚点我做一个处理数据的模型给你们,应该能提升不少效率。” 等他往技术部外走时,模型的基础架构在脑子里已经有了雏形。这时,叶裴几个快步赶上来,站到他旁边:“我送你出去!” 说着还朝祈言使了个眼色。 祈言接收到暗示,朝洛伦兹望了一眼,见对方是默许的态度,点头:“好。” 一离开技术部的范围,叶裴就挂上了怒气冲冲的表情:“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祈言疑惑:“谁气你了?蒙德里安?” “蒙德里安熬夜熬得只剩半条命了,不是他,”叶裴摆摆手,皱眉,“是范托夫!” 祈言立刻想起来,范托夫,随新兵登舰的科研人员,输入了错误数据,导致中控系统的自检程序处理速度变慢那个人。 “前两天他总打着各种旗号来跟我聊天,问这问那,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人生地不熟,看我年纪小,所以总来问。后来我才发现,他之所以找我,是因为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我跟你是同学!” 祈言听懂了关键点:“他来找你打听我的事?” “没错!他来找我求证,你是不是跟我同年级同专业。等确定之后,就开始在背后四处诋毁,说什么你不过是图兰二年级的学生,课都没上完,能懂得了多少?又说中控系统那件事,明明系统能自动检修,但老大偏偏把你叫过来,肯定是提前说好了的,故意针对他,你输入的那些字符命令也都是随便按按。” 叶裴翻了个白眼,“还针对他?自我意识过剩吗?心里对自己的水平没点数!” 缓了缓情绪,叶裴不由攥着拳头:“竟然还说你是随便按按,年纪小又怎么样?这个人真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目光如豆!蝉不知雪!啊,我为什么就学不会骂人?” 祈言心想,这个我会,他开口:“可能他的脑子在星际跃迁时,落在虫洞里,忘记带来了。” 叶裴站住脚,惊讶:“你竟然这么会!” 祈言很诚实:“我跟将军学的。” 跟指挥学的? 总觉得祈言身边的指挥跟自己印象中的指挥存在差别,叶裴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我跟着你出来,是想悄悄提醒你,那个范托夫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他来的时候是想一鸣惊人,最好能混个负责人之类的当当,没想到闹了笑话,被你狠狠打压了下去。说不定他会怀恨在心,找你麻烦。” 见祈言点头,叶裴放心的同时又有些讥讽,“明明是他自己没能力水准差,还怪上你了。” “我会注意的,”祈言见叶裴眼下黑眼圈明显,“你能多睡一个小时就睡上一个小时,多休息。” 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叶裴笑起来:“我和蒙德里安被带着修理定远号的动力系统,定远号太惨了,真的被反叛军轰得烂糟糟。我和蒙德里安都想尽最大努力,把定远号里里外外都修好!” 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眸光却是明亮,“冲在前面打仗的是长槍是剑,那我们可以做一块坚实的后盾!” 看着叶裴的笑容,祈言想,大家都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而此时,指挥室里,在文森特离开后,陆封寒将座椅放平,准备休息十五分钟。 破军非常贴心地调暗了指挥室里的光线。 昨晚陆封寒又搬出了以前的借口——我临时有点怕黑,成功留在了祈言的房间。 两个人睡一张床,陆封寒很克制,没到擦枪走火的境地。不过祈言窝在他怀里,导致大半个晚上,陆封寒的心率和某处温度都一直没能降下去,说不清到底算不算是折磨。 想到那个睡觉都要粘着人的小娇气,陆封寒唇角舒缓,闭上了眼。 “……你正好在附近,我把详细地点发给你……” 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 以陆封寒的经验来判断,声音是通过联络器传来的,带着信号流特有的细微杂音。 附近是一片居民区,花坛里灌木茂盛,陆封寒感觉自己正朝着某一个坐标点走,一边在问:“你的伤怎么样?” 他这时渐渐判断出,跟他通话的人是聂怀霆。而时间点,应该是聂怀霆被刺杀,身受重伤,他抱着最坏的想法急急赶回勒托那一次。 不过聂怀霆命大,活了下来,因此他没待多久就准备回前线。 但离开之前,他接了一个临时任务。 陆封寒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处于清醒的状态,意识在水面上下浮浮沉沉,眼前的画面零碎而模糊,像是一处用碎片组成的迷宫。 直到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 陆封寒猛地睁开了眼睛。 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呼吸骤然沉重。后脑也是阵阵胀痛,星舰运行时产生的白噪音被无限扩大,吵得他一阵烦躁,心口处的扯痛感反而令他冷静下来。 破军出声:“将军,检测到您的心率在短时间内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已经超过了一百次,属于心动过速,请问是否需要医疗机器人或者治疗舱?” “不需要。”许久,光线暗淡的指挥室里,陆封寒才开口回答,声音沙哑。 他没有起身,就着平躺的姿势,拿出带在身上备用的白色绷带,盯着看时,有几秒的失神。 蓦地又想起,在勒托的房子里,刚签下合约不久,祈言在厨房削水果,手指受伤后来找找他,说需要包扎。 在他在伤口缠完绷带、顺手打好蝴蝶结后,祈言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说“很好看”。即使后来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依然固执地缠了三天都不愿解开。 他起初以为缠绷带系蝴蝶结是祈言的独特爱好,后来以为是祈言痛觉敏感,无论多小的伤口对他来说,都像凌迟一般剧痛。 但此刻,他突然明白,原来不是这样。 被压制在潜意识中的记忆画面纷纷回溯,随之汹涌而起的情绪冲击过无数神经末梢,甚至让他有些耳鸣。 又想起星舰在跃迁通道内爆炸,他们随逃生舱坠落到那颗总是下雨的行星上时,铺天盖地的雨声里,祈言说起他母亲林稚的死。 “我妈妈自杀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雷雨。” “我走进那道门,血腥味很重……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瞒着所有人悄悄离开的时候,我就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我应该表现得不那么聪明对不对?笨拙一点、胆小一点,一直一直需要她的照顾——可是,她还是会走的。” 当时陆封寒没能问一句“后来”。 这一刻,陆封寒却得到了答案。 指挥室的门在身后关上,祈言往里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停下,喊了一声:“将军?” “我在这里。”昏暗的光线里,陆封寒朝祈言伸手。 祈言脚步加快,握了陆封寒的手后,打量椅子,确定能够承担起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便自觉窝进了陆封寒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敏锐地察觉到,陆封寒的情绪似乎很沉、很重,像夏季早晨的浓雾,又有些像咸涩的海水。 “当时……我打开那扇门之前,你是不是很伤心、很害怕?” 陆封寒的嗓音很轻,像于星云间流转的尘埃带。 这句话莫名所以,问得突兀,但祈言双眼微睁,连眨眼都忘了,撑着手臂半直起身,惊讶道:“将军,你——” 与他对接的,是陆封寒情绪涌动的双眼。 祈言停下话,又重新枕回陆封寒的胸口,回忆之后,答道:“当时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很……麻木,就像伤口痛到极致后那种麻木。也很伤心,但眼睛很干,哭不出来,只觉得肠胃在痉挛,很想吐,胸口很闷。” 陆封寒想起自己在打开那扇紧闭的门后,满眼黑暗,只有刺鼻的血腥气。 伊莉莎曾说,林稚自杀后,祈言独自一人在林稚身边守了很久,直到他主动联系外界,才被接回了白塔。 而此刻他才知道,原来送祈言回白塔的人——就是他。 陆封寒粗粝的手掌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贴在祈言单薄的背上,顺着脊骨轻抚,又用下巴蹭了蹭祈言的头顶:“所以那么喜欢绷带打的蝴蝶结?” 祈言小幅度地点点头:“嗯。” 那时,他不知道在满室的黑暗里待了有多久,浑身冰凉,甚至指尖的触觉都变得迟钝。 陆封寒打开门后,担心他的眼睛会因为陡然见光而被灼伤,想了个办法—— 用携带的白色纱布绕着他的眼睛缠了一圈,这才将他从房间里抱了出去。 直到在去往星港的路上,确定不会有问题了,他才被允许将蒙着双眼的纱布取下来。 回到白塔后,在逐渐混淆的记忆中,他不知道在日夜间,把这些场景一次又一次地、翻来覆去地回忆多了多少遍。 以及这个人的体温、呼吸、气息、长相。 陆封寒掌心贴着祈言的肩胛骨,沉默数秒:“可是在此之前,我把这些都忘了。” “不是‘忘了’。”祈言反驳,“在去星港的路上,将军就告诉我,因为这个任务涉及白塔核心人员,而将军你那时职衔太低,所以会被施加暗示,这段记忆会变淡。而且这种‘忘记’是不可逆的,只有极低的概率会自我突破暗示,重新想起。 但是,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陆封寒吻过他的额头,低声问:“所以在勒托时才会救我,才会跟我签下那份合同,才会趁我在沙发上睡着后,悄悄躺在我旁边?” 祈言惊讶:“你那时竟然没睡着?” “傻,”陆封寒顺手捏了祈言的鼻尖,“要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都能睡着,那早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将军不也一样?”祈言抬眼看着陆封寒,“虽然忘记了,但潜意识里还认识我。” 祈言用陆封寒的话做反驳,“要是将军像信任我一样,轻易就信任一个初初见面、才认识不久的人,那早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陆封寒无奈。 因为祈言说得的确是事实。 即使有VI型治疗舱的原因在,陆封寒也不得不承认,面对祈言,在清醒后那场短暂的试探里,他潜意识中便先入为主地选择了“信任”。 祈言重复,眸光清亮:“就算不记得我,将军也依然选择了信任我。” “我很开心。” 第九十章 在地球历时代, 曾有一种说法叫作“庞加莱回归”,指一个粒子在经历漫长的时间后,必然能回到无限接近初始的状态。 有人将它论述为, 在一段足够长的时间里,世界会回归到现在的模样, 交叉的命运轨迹会再次相交。 祈言回想起抵达勒托的第一天, 在那处居民区楼下,当他在弱光下看见重伤昏迷的陆封寒时, 惊觉—— 这是否便是,遇见过的人,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相遇? 捏着陆封寒衣服上的一粒纽扣,祈言问:“将军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栋居民楼下面?” “我潜入一艘运输舰从前线回到勒托,又顺势上了他们的分装运输车离开星港, 到达终点前下了车,险险没被发现。 那时我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可能是附近的环境陌生, 唯独潜意识里对那个地方存有熟悉感。” 陆封寒没有问祈言当时为什么在,不用猜测也能想到。 又心疼了, 陆封寒亲了亲祈言的头发, 继而吻到他的眼皮,仿佛是隔着不可逆转的时空, 去安慰那个回到勒托后, 独自站在居民楼下,被回忆和情绪浪潮般席卷的祈言。 随着远征军的接连取胜, 划入联盟版图的星域不断扩大,巡视布防的舰队比以前多花了两三天才回到新的驻地。 从舷窗朝外望,被恒星点缀的黑色帷幕下, 大片的星舰汇聚成灰色洪流,浩浩荡荡,百川归海一般逐渐并入、融合。 指挥室的金属门朝两侧滑开,梅捷琳身上穿着作战服,身形高挑,紧瘦的长腿大步迈开,军靴在地面踏出声响:“维因他们不在驻地,没人在耳边碎碎叨叨,我怎么耳朵还清净地不习惯了?” 明显直接从新兵训练场过来,她随手将特殊材质的护腕“啪”一声扔在会议桌上,摸了摸下巴:“难道我是受虐体质?不对,我没看出自己有这潜质啊!” 陆封寒掀起眼皮看了她,见她得意的神情都要藏不住了,没搭腔。 这时,刚回来的维因和龙夕云走进来,梅捷琳立刻开口道:“哎,寂寞的根源,大概是我成为远征军首富的快乐,必须要由穷鬼来加倍衬托吧!” 她还故意朝维因挤挤眼,“你说对吗,维因舰长?” 维因脚步一顿,心中悲愤,反复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在外面巡视不好吗?不跟梅捷琳碰面不好吗? 看吧,回来立刻就遭到了梅捷琳的正面攻击! 你要成远征军首富了很了不起吗? 啊? 好吧,确实很了不起。 鉴于往后的日子里,没了三年工资的自己或许要吃嗟来之食了,维因决定忍一忍,于是沉默地拉开了椅子坐下。 防止远征军高层出现内讧,陆封寒适时开口:“巡视结果如何?” 杜尚先开口:“没出什么意外。我带着人去反叛军几个军团的驻地溜达了一圈,把残兵清剿干净了。该炸的炸,该轰的轰,绝对没给他们留下任何有生力量。查获的物资,我留了两成,别的都已经在后勤部登记入库。” 维因第二个开口:“一路顺利,布防图已经传回来了,路上遇见十几二十波逃兵,顺手解决了。还遇到了两拨跟孤儿似的海盗,顺便也揍了。” 他问了句,“指挥,反叛军对星际海盗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合作不像合作,后来到底狼狈为奸没有说不清,也不像彻底撕破了脸。反叛军是准备解决了联盟,然后消灭海盗?” “不会。反叛军不会消灭星际海盗,反而会留着。”陆封寒坐在椅子里,坐姿跟“端正”两个字毫不沾边,他语速不急不缓,“要是以后联盟没了,反叛军统一星域,至少几十年内,单靠‘神’和‘洗脑’是没办法快速将所有人心收拢的。” 龙夕云立刻就懂了:“所以会留着星际海盗?” “不仅会留着,还会暗地里支持,让星际海盗发展壮大。你们想,当平民遭受星际海盗的骚扰和攻击——” 维因立即接话:“反叛军就会是平民的保护伞和依靠!” “没错。对于富人来说也是一样。当他们的商船随时都有可能被星际海盗袭击,那么,拥有强大武力的反叛军就会是他们的依靠。到时候,即使情感上尚不能接受,但离接受那一天也不远了。” 陆封寒眉目疏淡,“那时,星际海盗就是粘合剂。” 梅捷琳翘着的脚尖点了点地:“就跟现在远征军于联盟的意义一样?” 她又摆摆手,“我顺着你说的瞎想的,我的特长只有打仗,让我说哪里用激光炮哪里派歼击舰我会,分析局势就算了。” 陆封寒颔首:“差不多。联盟在成立日当天脸都被踩烂了,离心和对政体的怀疑不少,但远征军没灭,胜利就会在明天。从这个角度看,远征军确实是现在的联盟的粘合剂,确保民心、版图和希望不散。” 梅捷琳:“所以联盟现在大方地跟什么似的,新兵、星舰、物资、弹药、一运输舰一运输舰地源源不断往前线运?” “是。”陆封寒表示肯定,“这是倾全联盟之力,把在成立日当天被反叛军踩成碎片的尊严、信心、凝聚力,一一重新捡回来。” 指挥室里有一瞬的安静。 这个担子不可谓不沉重,但在座的人,数年来一直都肩负着胜败和无数人的生死,倒没觉得有什么扛不住。 梅捷琳接着汇报:“我操练新兵,把他们练得没那么弱了,好歹敌人的炮轰过来,不会再吓得手脚打颤,连扳操纵杆紧急转向都做不到。他们存活率提高了,别的只能靠他们自己锻炼积累。” 换了一边腿翘着,“我手下的副舰长巡视布防也很顺利,基本经历跟平宁号差不多,能说得上特殊的只有那个天然虫洞。” 陆封寒记忆力很好:“你把公主切剪瘸那次,发现的那个隐藏在小行星带里的天然虫洞?” “指挥,公主切剪瘸了这种事,其实可以不用再提了!”梅捷琳没好气,又正经回答问题,“对,就是那个,我上次离开前,采用的常规处理,放了记录仪和标记器在里面。副舰长这次路过时看了看,说从数据来看,那个虫洞很稳定,就是不知道通向哪里。” 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陆封寒思忖后吩咐:“数据继续记录,随时跟技术部联系。” 梅捷琳扬扬眉:“没问题!” 联盟航道现在使用的跃迁通道分为两种。一种是进行了人工干预的天然虫洞,靠技术维持其稳定性。另一种是在科技大毁灭之前,利用力量强大到超越联盟科技水准的空间源开拓的人工虫洞。 当然,自空间源发生叠态坍缩后,人类失去这一利器,人工虫洞的数量再未增加过。联盟近年来增加的新航道,都是勘探队满宇宙漂,一个一个找出来的天然虫洞。 陆封寒的想法很实际——要是这个天然虫洞确定稳定,就可以派人验证另一侧的出口位于什么地方,能给联盟开出一条新航道也说不定。 舰长轮着汇报完后,文森特在虚拟屏上展示了《勒托日报》的头版:“信息很多,知道你们懒得看,我简单概括一下。” “第一是,抓了不少反叛军投来的暗桩,审几个牵出一大片,挖出了一个情报网,中间遇见信仰神的狂热者,出现过自杀或者自爆的情况,不过都没出什么大事。 第二是,捕风、蜃楼、机动跃迁被奥丁方面用在了战场上。反叛军各军团都放了小一半舰队在中央行政区,不过全被打残了,聂将军已经陆续夺回了提亚马特星、安努星、伊亚星、马其顿星以及三个空间站、两个太空堡垒,外加十三颗矿星。” 梅捷琳话里嫌弃明显:“反叛军这操作有点迷,为什么非要分解自己的战力,从前线抽一半兵力到中央行政区去杵着?” 陆封寒回答简洁:“两边的利益都想沾,前线和中央行政区都放不了手,各军团间没有信任,怕自己吃了亏。” 文森特继续道:“第三是,一直在勒托充当反叛军发言人的霍奇金,对就是那个老不死,在公开演讲的时候被人刺杀了,重伤,立刻进了治疗舱。” 陆封寒眉心一皱:“刺杀的人是谁?” “一个年轻的学生,差点被击毙,被联盟藏在勒托的人救下来送走了,没死。” 文森特叹气,“不过这导致勒托的管控更加严格,例如图兰学院,神学课程量翻了倍,学生闹罢课没用。据说图兰学院内网交流区现在最火的,是教人如何在神学课上睡觉不被发现,每次考试则会有学神提供考试重点,确保预习一晚上,全员成绩都能考过,不会被为难。” 说到这里,文森特停了停,语气复杂:“情搜部门收到图兰学生秘密传出的信息,说不用太过担忧,他们会在监控稍微松懈的晚上,学习自己该学习的知识。” 龙夕云接话,每个字都发音清晰:“心中的信念不可丢弃,对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这是图兰学院被枪杀的三位教授说过的话。 而今,他们的学生们将这句话贯彻得很好。 空气微微一涩。 梅捷琳被光粒子槍打中都没哼过一声,偏偏在龙夕云复述这句话后,觉得喉口微痛,低低骂了句“真他妈不是东西。” 文森特调整了语气:“河对面的第一军校,在秘书长和聂将军离开勒托时,学校临时举行了一个毕业典礼,宣誓完后,全校学生几乎都跟着聂将军走了。 匆忙奔赴战场前,据说因为担心前线军需不够,那帮学生把学校差不多都搬空了,射击练习场里连一颗子弹都找不到,营养剂更是一滴不剩,还真是贯彻了’勤俭节约‘是美德。” 他开头几个字的语气尚显轻松,但说到后面,心里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 若非情势所迫,怎么轮的上学生脱下校服、换上军装? 即使是军校的学生。 他们应该像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一段完整的校园生活作为记忆,在毕业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通过毕业考试,再在毕业典礼上一起宣誓,以骨为刃,以血为盾,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陆封寒截断快凝滞了的气氛:“等他们回学校上课时,按照教授和教官的性子,搬走的东西,就算只剩子弹壳,都会让他们如数还回去,毕竟,学校穷,没余粮。” 气氛骤缓。 开完会,陆封寒靠在椅背上,缓了缓紧绷的精神,问破军:“祈言还在设备室?” 破军立刻回答:“是的,首席认为中控系统的自我修复能力还不够全面,因此正在调整星舰中控系统。” “嗯,”陆封寒抓起搭在一旁的外套,准备去设备室外等祈言。 一路上,破军絮絮叨叨地跟陆封寒说自己看书后的读后感:“书上说,人类的身体每分钟会脱落两万五千个外皮细胞,这样是否可以理解为,人类每时每刻都在化作尘土?这样的想法感伤而浪漫!” 陆封寒极为敷衍地回应:“对。” “人类真是神奇的种族,人类的大拇指与同为灵长目的大猩猩相比,多了三块肌肉,因为这三块肌肉,人类可以使用工具,和猩猩走上了不同的进化过程。” 陆封寒心里这么想,也这么说了:“破军,你话为什么这么多?” “将军,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您亲自选的。首席曾问您,您喜欢话多的人工智能还是话少的,您的答案是‘话多一点的’。”破军思索片刻,“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陆封寒想,你可能不太清楚“一点”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另外,自我形容还挺精准。 到设备室外面时,陆封寒只等了几分钟门就开了。 踏出门的祈言捏了捏眉心,像是有感应一般,突然朝一个方向看去。一个人影映入眼里,他的眸光微亮,脚步加快:“将军?” 陆封寒握了来人的手,果不其然,透着一股凉意,他嘴里应道:“来接你下班。” 如果将太空换着行星,指挥舰换做地面,那么,他们真的仿佛联盟某个角落里最普通的两个人。 “我看了看中控系统,有方案了,两三天应该能修补完成。”在通道不算明亮的光线下,祈言五官清隽,像一丝丝淡墨自宣纸透出,让人一眼看过,视线便忍不住停留。 陆封寒紧了紧握着的手:“指甲长了。” 祈言期待:“将军给我剪?” 陆封寒在这些小事上从不会说不:“嗯,我给你剪。” 确实也像他在勒托时想的那样,替祈言剪指甲,变成了一个长期开展的业务。 洗过澡后,祈言裹着黑色睡袍坐在陆封寒腿上,手被对方托在手里。 陆封寒意态疏懒,下巴搁在祈言肩窝处,剪得很细致。 他每每看到祈言的手,总觉得这是一件艺术品,线条比例精确,骨节匀称,让人忍不住放在掌心把玩。 祈言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见弧度平滑:“我指甲长得有点太快了,三天前将军才给我剪过。” 陆封寒眼神不动,纠正他:“记错了,上一次剪指甲是在六天前。” 祈言点点头,想是自己混淆了,转念又问:“为什么将军这么坚定,是我记错了,而不是你记错了?我的记忆力比你要好。” “因为我是你的将军。”陆封寒语气淡淡,却毫无动摇。 祈言固执追问:“为什么?” 陆封寒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祈言的几根手指一起握在自己掌心里:“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对上怀里人清凌的目光,又无奈解释,“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把当天发生的和你有关的事全部回忆一遍,分门别类。相较而言,对关于你的这些小事,我记忆力很好,大脑里可能专门分出了一个区来储存。” 他仔细思索,想概括自己的记忆方法,但很快发现,“不自觉地就都记住了。” 不存在什么方法。 这种“不自觉”地去记忆,已经融入了他的本能。 陆封寒不是一个在意细节的人,每天领着舰队来来去去,案桌上永远有堆积的文件和事务。 但,他是联盟的准将,更是祈言的将军。 剪完指甲,陆封寒加班批后勤部临时递上来的文件。 奥丁遣来一艘军用运输舰,全是物资,顺便还送来了一艘全新的主舰,聂怀霆将命名权给了陆封寒。 金属笔悬在虚拟屏上,陆封寒转眼问在旁边安静看书的祈言:“新送来了一艘主舰,要叫什么名字?” “我来取名吗?”祈言认真想了想,“伊什塔尔?古地球时代,巴比伦神话里的战神,伊什塔尔归来时,春天也会随之到来。” 陆封寒很清楚祈言取名的短板,听见这个名字还有两分惊讶。将其输入系统“那就用这个名字了。” 批完文件,确定没有疏漏,陆封寒关闭了虚拟屏幕,见祈言还在看书:“在看什么?” “一篇语言学论文,研究地球时代人类的语言表达模式。里面讲到含蓄的表达方式时,举例说,地球时代,两人在夜晚散步时,一方想表达爱意,可能会说,‘今晚月色很美。’这个研究很有趣。” 祈言好奇抬头,“将军,如果是同样的场景,你会不会这么说?” “不会。”陆封寒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言辞笃定,“因为月色在我怀中。” 第九十一章 休息区的金属圆桌旁, 祈言捧着盛了清水的杯子,望着舷窗外,明显在出神。 “祈言你在看什么?”叶裴手撑在桌面上, 探过身,顺着祈言的视线往外看, 只看见黑漆漆一片。 今天技术部破天荒地能休三小时的假, 夏加尔也能空出两个小时来,三个人一拍即合, 又拉上祈言,难得聚在了一起。 “我在看月亮,”祈言回过神,指了一个方向,“我们现在经过的地方是凤尾螺星团, 那边表面显出赭红的是一颗适居行星,它有一颗卫星伴生。从赭红行星的地面上看,卫星的模样跟勒托的月一长得很像, ”他微微一顿,“月色都很美。” “月色”两个字, 祈言说得很轻。 不过这个细节没被人发现——叶裴和蒙德里安、夏加尔都被祈言话里和勒托相似的月色吸引了。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透过舷窗, 观察那颗遥远而不显眼的卫星。 好像透过那颗卫星,就能望见勒托的月亮一样。 指挥舰两侧有星舰群匀速前行, 几人坐回原位, 叶裴撑着下巴:“话说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指挥舰是一条巨大的鲸鱼,鲸群正在深海中向远处迁徙, 我们则在鲸鱼的肚子里!是不是很浪漫?” 夏加尔正在喝面前的果汁,摇头:“我觉得指挥舰是巨大的炮台,旁边的舰群是别的炮台, 大家一起组成一堆炮台!” 叶裴轻轻翻了个白眼:“夏加尔少校,你脑子里全是槍啊炮什么的,以后会没恋爱谈的!” “在远征军庞大的单身队伍中,我毫不起眼!”夏加尔笑容灿烂,咧嘴露出白牙,抓了抓后脑勺,“竟然被你发现了,我已经是少校了!” 他侧过身特意露出肩章上的杠星,“前几天才升的,几次战事的军功集在一起就升上去了。现在在座的诸位里,我的职衔最高!” 蒙德里安很配合:“是的,长官。” 夏加尔志得意满:“等我再攒攒军功,最后应该能升到中校。” 叶裴咬着吸管:“最后?” “没多少仗可以打了,”夏加尔掰着手指头数,“反叛军一共十二支军团,现在第五、第七、第八、第九和十、十一、十二都被灭了,仅剩第一、二、三、四、六,五支军团还在负隅顽抗。但按照远征军现在的势头,两场仗,最多三场,就能灭了他们,直接将指挥舰开进反叛军智者住的神廷!” 他故作叹息,“所以,留给我升职衔的机会实在不多了!” 蒙德里安听完,忽地开口:“像做梦一样。” “对啊,”夏加尔咽下果汁,脖子和手臂上露出的肌肉紧实,“成立日那天,炸弹跟彗星一样落进勒托,慌乱里,谁能想到在不久后的现在,我一个远征军歼击舰序列的上尉、不对,少校,都已经能开始想指挥舰用什么姿势开进神廷了?” 他又抓抓头发,苦想了一阵,问祈言,“我当时在你的悬浮车上说的什么话来着?” 祈言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你说勒托就这么让出去,联盟怎么办。” “对!就是这句话!我现在明白了,联盟怎么办?根本不需要思考!联盟要把被抢走的东西通通抢回来!”夏加尔瞬间热血沸腾,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正想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突然听见斜斜传来一个问句: “抢什么?” 偏过头,夏加尔怔愣三秒后,“唰”一下站起身,抬头挺胸,拍得发红的手掌横在眉尾处:“指挥好!” 尾音利落。 叶裴和蒙德里安也连忙起身敬礼:“指挥好!” “下午好。”陆封寒回话时,手极为自然地搭在了祈言肩上。 瞥见陆封寒的动作,夏加尔眼睛有点发直,有些磕绊地开口:“指挥您过来是?” “来接祈言。”视线随之落到坐着的祈言身上,陆封寒嗓音缓了两个度,“三点了,现在过去?” 等祈言跟陆封寒一起往外走,夏加尔不由盯着两人的背影。在看见陆封寒解下外套披到祈言肩上、肩章上的银星一闪而过时,他没忍住小声道:“完了完了,我在歼击舰序列认识的一个前辈,叫卡尔文,据说将自己账户里三分之二的钱都拿去下注了。” 远征军内部的赌局是公开的秘密,叶裴好奇:“他下的哪边?” 夏加尔一脸同情:“赌指挥在三十岁前开不了第一槍。” 叶裴拍了拍夏加尔的肩:“看来只能靠你多存点星币,等你那个前辈快饿死的时候,发善心接济接济了。” 回到指挥室时,已经有一个治疗机器人待命。亮起的虚拟屏上,视频对话框连着,能看见正在实验室忙碌的伊莉莎。 祈言一眼便发现:“你怎么架着一副眼镜?” 伊莉莎抬起头,不太习惯地托了托眼镜框:“这是最近白塔的新风尚,不知道是谁开始的这种复古装饰,现在无论是九十五岁的安德森教授,还是比你年纪大几岁那几个,人手一副眼镜,大概这样会显得大家都很有学问。” 她捏了捏酸痛的脖颈,问到正题:“你上次吃药是在什么时候?” “十五天前,”祈言记得很清楚,“我最近情绪非常平稳,虽然记忆仍会混淆,但负面情绪已经很少出现了。” 听见这个回答,屏幕里的伊莉莎朝陆封寒望了一眼。 “所以我自主判定,暂时不需要大量药物来降低负面情绪的影响。”祈言说起时,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轻松。 “当然,没有人比你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伊莉莎笑容欣慰,“不过,这种药物你已经服用了快十年,保险起见,接下来的半年里,每两个月可以服用三次,之后再完全停药。” 祈言没什么异议:“好,我会记得的。” “另外,没有了药物作用,你在痛觉方面会逐渐趋于正常,但相对平常人来说,耐受阈值仍会低一些。”伊莉莎目光温和,“我很开心。” 等视频通讯挂断,祈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想,他也很开心,那些恐惧、不安和自我怀疑,都被远远隔绝在外。 这时,陆封寒从后面抱着他,耳垂被吻了一下,身后的人低声开口:“我记得第一次陪你去图兰时遇见了爆炸,后来问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你说有,耳垂被草尖扎了一下。” 提起这件事,陆封寒胸廓轻颤,笑声溢出来,“我当时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小娇气,只好给你吹了吹。” 这段记忆祈言记得也很清楚,左边耳垂甚至还能回复当时的刺痛感,他刚想申辩,突然感觉耳廓被很轻地咬了一下。 祈言呼吸立时便是一颤。 如同被蛊惑般,陆封寒顺着祈言的耳垂一路向下,自颈侧吻到了喉结,精致的锁骨犹如绝妙的艺术设计,轻易便攫取了他的心神。 祈言察觉到陆封寒的胸膛逐渐热烫,一声声心跳就在他的后背处,指尖有电流经过般,有种刺麻感。 随着亲吻加深,陆封寒肌肉薄削的手臂轻易将祈言抱起,两步放到了会议桌上,正面吻上了祈言凉薄的唇。同时,他的一只手托在祈言的耳鬓旁,简单的小动作里,透出一种隐忍与珍视。 会议室中绘有星图的虚拟屏,舷窗外映出的遥远恒星,都在这一瞬间被旋涡卷入,引入浩渺的星海之中。 “言言……” 陆封寒贴着祈言的唇角,嗓音沙哑而柔和,裹着一层气音,似乎蕴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雄性荷尔蒙。 祈言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独属陆封寒的气息充满,甚至连骨髓都被寸寸浸染,眼前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迟了几秒才回应:“嗯?” “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嗯?”像是在确认独属自己的占有。 这个问题难度太过,祈言半睁着眼:“不……知道,”思考数秒,他嗓音微哑,嘴唇被亲得发红,“好像只是某一天早晨醒来,我就已经爱上了将军。” 第九十二章 由祈言命名的主舰伊什塔尔号被放入了龙夕云的舰队。 会议桌边, 杜尚絮叨:“指挥,伊什塔尔号虽然是机动型主舰,但我经常打冲锋, 机动型的也很适合放到我的舰队里啊!” 陆封寒靠椅背坐着:“舰队里有四艘主舰的人没资格开口要新舰。” 立刻,围着会议桌的几个舰长都不说话了。 只有正在喝营养剂的梅捷琳小声嘀咕了一句:“舰不如新, 人不如旧!” 陆封寒冷笑:“舰不如新?当换衣服?信不信要是财政的官员站你面前, 给你表演一个吐血而亡?” 梅捷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准备当个蚌壳, 不出声了。 确定陆封寒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几个人只好长吁短叹地走了,满脸打秋风失败的郁卒。 指挥室的门被关上,陆封寒在原位坐着,盯着祈言的侧脸转换心情。 窝在沙发里的人坐姿轻松, 身形秀颀,头发有些长了,耳朵尖半藏在碎发里, 眉眼的精致像工笔画笔一寸寸描出来的。 见祈言点按个人终端,陆封寒出声:“在聊天?” 虽然都是对着个人终端, 但陆封寒一眼就能分辨出祈言细小的微表情。 “叶裴给我发来消息, 说她好奇夏加尔那个拿出三分之二账户余额去下注的前辈,到底会亏多少钱, 就去问了。没想到夏加尔回答, 那个前辈账户里一共只有三千星币。叶裴表示难以想象,竟然会这么穷。” 有椅子不坐, 陆封寒非要挤到祈言身边。又因为沙发太窄,他干脆自己坐下,把人抱起来放在腿上拥着。 “这很符合远征军普遍经济水准。”陆封寒手扶着祈言的腰, 语气不自觉放松,“联盟给的工资不低,不过远征军大多数人都不会存钱。有家人的会每个月往家里转账,没家人需要照顾的,会在轮休时花掉大部分。毕竟在前线战场,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一旦死了,什么都握不住、带不走。” 祈言已经见过数次星舰的爆炸。每一次爆炸,都会带走不知道多少人命。他逐渐比以前更加理解陆封寒所说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想来前线的每一个人,都对生死有着自己的见解。 沉默几秒,祈言又问:“所以将军以前也不存钱?” 陆封寒隐隐有些牙疼,轻轻“嘶”地倒吸了凉气。 他曾经的账户余额——不提也罢。 “我现在存钱了。”虽然他是在去年十二月才有了这个意识。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陆封寒起身走向座椅的同时吩咐破军:“可以开门了。” 破军:“好的。” 文森特进指挥室时,下意识朝单人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祈言果然在,远远点头打了个招呼。 接着,他几步走到陆封寒桌边:“报告指挥,我们进入凤尾螺星团范围之后,沿途陆续发现零星的反叛军侦察舰。不过那些侦察舰跟打洞的兔子似的,晃半圈立马就跑,暂时还不清楚到底是反叛军第一、第二、第四军团中哪一方派出来的。当然,也可能三方都有。” 同一时间,星图在破军的操作下亮起,上面清晰显示出敌方侦察舰的具体位置。 见荧蓝的光映在陆封寒眼底,像一层冷色,其中内敛的锋芒让人不敢多看,文森特跟着转向星图:“从我个人的分析来看,应该是三方都在打探,因为他们暂时无法确定我们的目标到底是谁。” 陆封寒摇头:“反叛军虽然惯会自保、搞倾轧那一套,但你忘了我们现在全体开拔的舰群规模。” 文森特一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用上了以往的惯性思维。 随着联盟资源的倾斜和巨大投入,源源不断送来的兵力支援,以及军工厂以极惊人的效率出厂的各式星舰,远征军的战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反叛军的第十二军团尚会一对一作战,换成现在,唐纳真撞上,必会有多远躲多远,不拉上一两个别的军团,轻易不敢迎上锋芒。 同样,无论是第一军团还是第四军团,都不敢单枪匹马,贸然闯入远征军的战圈。 “让侦察舰不用理会那些‘兔子’,除非对面打过来,全舰直接一级警报。”陆封寒转过眼,见文森特一脸的欲言又止,“有话就说。” 文森特心想,自己这是要开始踩着指挥的逆鳞唱歌了。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最近……最近舰上流传有不太好的言论,事关首席,我就进行了收集。” 小心翼翼地瞟了陆封寒一眼,文森特又快速道,“言论重点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质疑首席的真实水平,认为首席现在得到这么多的赞誉,包括洛伦兹的认可什么的,大部分是因为指挥您的原因。” 他降低声音,“比如中控系统,首席根本不懂,实际全靠系统自动检修,修好后,首席再归为自己的功劳。” 文森特求生欲极强,立刻评价道:“当然,是那些人不懂才会被忽悠!而且清醒的还是大多数!” 陆封寒手指敲了敲桌面,笃声沉沉:“继续。” “第二点是质疑洛伦兹的,认为他之所以对首席和颜悦色,处处表现出倚仗,是想借此巴结您。” 文森特不由吐槽,“说实在的,就洛伦兹见谁都一副睡不醒的不耐烦模样,他会巴结谁?巴结后勤部给他批十箱浓缩咖啡的人?” 陆封寒抬抬手指:“还有?” “对对对,还有,这一条其实就能看出背后那个人的用心了。”文森特作为情搜毕业的人,对收集消息、分析因果条理、推导真实意图最感兴趣,“最后一条是,指挥您想扶植祈言,夺下洛伦兹技术部部长的职位!” 祈言先开口:“不行,我拒绝,太忙了,会睡不醒。” 陆封寒凝在唇边的冷意被祈言的话冲淡。 见陆封寒没有发火,文森特才开始总结:“幕后散播谣言的人,目的不外乎诋毁祈言、诋毁洛伦兹,顺便再期望用这样的手段,掀起舆论。 舆论下,您作为远征军总指挥,又是在战局的紧要时刻,必须优先保证军心稳定。说不定您会因此牺牲祈言,以保住洛伦兹、技术部和军心。” 陆封寒接他的话:“不仅如此,因为我和祈言的关系,我还会迁怒洛伦兹?” “没错!就是这个逻辑!”文森特啧啧两声,“散布谣言这个人,编排确实是用了心的,可惜他完全不了解远征军、不了解指挥,更不了解首席和洛伦兹,全凭自己的臆测。比如洛伦兹,要是真的有人能接手他的工作,他肯定会高兴地连干十杯浓缩咖啡!” 祈言一直在旁听:“这个人是想将军迁怒洛伦兹后,他趁机上位?” 文森特点点头:“应该是这个目的,否则没必要费大力气搞这么一出。” 陆封寒淡淡评价:“野心不小,但太过急躁,且脑子不够用。”他继而吩咐,“告诉洛伦兹一声,让他自己解决。” 脚后跟轻轻一碰,文森特准备去当传声筒,转身转过一半又想起:“对了,我得到一个消息。图兰学院往外秘密传递消息,说他们会在晚上悄悄学习自己该学习的知识那个学生,指挥您和首席应该都认识,叫夏知扬。” 听见这个名字,祈言握着金属笔的手指一松。 眼前浮现的,是他回到勒托时,夏知扬穿着亮绿色外套,站在大红色悬浮车旁边不断朝他挥手、笑容灿烂的画面。 文森特问出下一句:“联盟的情报部门暗中和他对接,如果有话想告诉他,我们可以转达。” 祈言沉默数秒,轻声道:“活着,麻烦告诉他,一定要活下来。” 中央行政区,勒托。 夏知扬参加完一个富二代的聚会,裹着满身酒气,从醉生梦死、只过今天不过明天的氛围里脱离出来。 身上的浓重的酒味被风吹淡,他才觉得好受了不少。 一直走到监控死角,夏知扬隐蔽地从衣袋里拿出自侍应生手里接来的纸条。 星历已经跨过了两百年,早已习惯虚拟信息流的夏知扬没有料到,自己有一天会重新尝试提笔写字。 特殊时期里,“纸条”反而成为了安全的载体——不会在星网的数据流中留下任何痕迹,好传递,也好销毁。 纸条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写着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借由夏家纪承然的身份,去到某个港口收集需要的信息。 这样的事他做过好几次,已经可以算是驾轻就熟。在脑子里飞快思考自己的人际网里有没有用得上的,一边翻到了纸条背面。 上面只有一行字。 “一定要活下来。” 视线下移,夏知扬的瞳孔猛地一颤。 这句话的落款是——祈言。 夏知扬的思维有长达两秒的空白。 祈言。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勒托初秋的凉气,将颤抖的手指藏进了衣兜里。 这一刻,突然有来自故友的只言片语,越过千里星河和反叛军的层层严守,到了他的眼前,甚至让他眼眶一涩,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曾不知道多少次看着云层和黑色舰群后的星空,希望他的那些朋友,每一个都好。 也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觉得自己只要死得其所,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的。 夏知扬按了按自己的帽子,挡住发红的眼睛。 成立日那天,我曾经说过,你们当联盟最优秀的科学家,我就当最会赚钱的商人,给你们提供科研资金,要多少有多少。 我不会食言。 自远征军的星舰群靠近凤尾螺星团中央后,舰上的气氛便紧绷起来。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忙,无数文件接连递到陆封寒眼前。 舷窗外,时常能看见歼击舰序列正在进行机动跃迁模拟训练,犹如宇宙的一抹幽影。 “主动打上门,有多少把握?” 视频通讯里,因为距离太远,信号受宇宙风暴影响,导致聂怀霆的身影不凝实,还带有“呲呲”的噪音。 “没有把握,只有时机。反叛军第三第六军团拱卫神廷,保护智者,想要把星舰群开进去,就得先拆下围墙。第一、二、四这三个军团,就是围墙。” 陆封寒穿着军装,扣子没一颗待在该待的地方,敞开的外套露出里面的制式衬衣,与之相对的,他的神情峻冷,“对远征军来说,现在就是好时机。士气在,愤怒在,支援也完备,我没有不打上门的理由。” 陆封寒的说辞可称狂妄,聂怀霆却没说什么:“你若做下决定,我支持。” 身后是联盟军方盾剑的旗帜,聂怀霆眉心川字纹很深,法令纹也让他添了严肃和不近人情。 他跟陆封寒说话的语气,更接近于闲聊,“中央行政区进展虽有曲折,但结果都是好的,未曾愧对联盟公民的期许,否则,令天穹之钻蒙尘,一死也远不够谢罪。” “没必要说死不死的,连我手下一个驾驶歼击舰的少校都明白,联盟要做什么?联盟要去把被敌人抢走的东西,通通抢回来,如此而已。” 陆封寒眼神肃冷,“在反叛军向勒托轰出第一枚导弹时,就应该有这个觉悟。” 聂怀霆注视陆封寒,像看见了年轻的陆钧、年轻的自己、年轻的许多人。 大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有些人仍穿着军装站在盾剑的旗帜下,有些人已经死在了星海里。 是啊,什么被抢走,就去把什么抢回来。 这便是年轻人的锐气。 锐不可当。 他想,等这一仗过去,联盟不需要他这个统帅坐镇,他也就可以引咎辞职了。 联盟虽已走过两百年,但放在人类种族的时间尺上,才只是向浩渺星河,试探地迈出了一小步。 它需要朝向未来,步履坚定,不染暮气。 思忖良久,聂怀霆问陆封寒:“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为联盟而战?是什么让你身披战袍,捍卫身后群星?‘仅为联盟,一往无前’,你说过无数次的话,那么,你驻扎前线,弹雨风刀,这十数年至今,你为之一往无前的,又是什么?” 沉默良久。 低低的宇宙噪声中,陆封寒回答: “我捍卫《人类星际公约》,捍卫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尊严。”陆封寒隔着数亿星辰与聂怀霆对视,神色岿然,“为此,我尽己所能,一往无前。” 第九十三章 另一边, 祈言的个人终端连在白塔的加密通讯频道里,正在开讨论会。 学术交流或者说与学术相关的闲聊是白塔数百年来的传统。这些绝顶聪明的人待在一起,时常能相互激发灵感, 当然,一吵吵两三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 比如现在, 曲清茗和奥古斯特就正隔着无数光年吵架, 各种各样的数值定理接连往外冒。祈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得不是很仔细,最近一次, 只在曲清茗提到某一个波动路径值为8.2265173时,分出一点心思—— 应该是最近修订地更准确了,一个月前,这个值的小数点后只有六位。 加米叶显然也觉得那边的吵架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来找祈言说话:“你发现的新矿石很有意思, 通过特定条件下的对撞转化,几十克矿石就可以产生巨大的能量!不过现今设备水平达不到,我现在能够获得的最大值, 就是将其的效率提高至现用能源的六倍。” 祈言听文森特说起过:“之前还只能提升四倍。” 加米叶一脸“你小看我了”的表情:“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数据了!要是前线时间充裕,我能最高提升至八倍!”他比了个数字, 又放下, “不过我做过模拟实验,单单只是用于机动跃迁, 六倍提升已经够用了。” 不等祈言回答, 加米叶摸了摸自己蓄了很久的白色络腮胡,充满期待:“我会继续研究, 说不定以后可以来一场能源革新!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神奇,你在发现那块矿石时, 想必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后续。” “确实,我当时觉得这种矿石可以试着拿去检测,如果只是普通的石头,就当作纪念好了。” 祈言也在想,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永远向前的时间轴里,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等着你。 就像他不曾想到,随手捡起的一块石头,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一场能源革新的触发点。 加米叶朝祈言眨了眨眼睛,他的双眼未因年龄而浑浊,反而充满睿智:“所以,这个世界很美好,有各种各样的‘宝藏’等待发掘。唯一令人遗憾的只有人的寿命太过短暂,我注定无法贪婪地去探索世界。” 他又豁达一笑,“不过,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加入探索世界的队伍。” 祈言颔首:“是的,我们会死,但人类会活着。” 加米叶朗声笑起来,朝现场祈言的全息投影做了个干杯的手势:“为人类的延续!” 隔着屏幕,祈言也以白塔宣言作答:“为人类的延续。” 距离和聂怀霆通话的五小时后,陆封寒叫齐了人,进行战前会议。 洛伦兹来了没坐下:“技术部已按照名单,为名单内的星舰增加了新的能源系统,机动跃迁装置也安装完成,没有遗漏,汇报完毕。” 陆封寒已经习惯了洛伦兹的来去如风,“嗯,你先回去,有事我会让破军联系你。” 还有大堆的事务等着他处理,洛伦兹端着不离手的咖啡杯,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余光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祈言,立刻将视线投向陆封寒。 陆封寒不近人情:“两个选项,你自己回去。或者,坐下开完会再自己回去。” 洛伦兹失望,知道想将祈言借回技术部是没有指望了。 指挥室的金属门重新合上,陆封寒吩咐破军升起星图,荧蓝的光映在每个人的眼中。 “这是我们这一次攻打的目标,圣星。” 陆封寒语气很淡,好像这句话跟“今天中午吃面”不存在任何区别。下一秒,梅捷琳手握成拳捶了两下桌子:“指挥,行还是你行!一上来就打对面的信仰凝聚地!” 陆封寒眉眼不动:“不敢?” “谁不敢?打他爹的,老子神廷都敢打,还不敢打一个圣星?”梅捷琳越说越兴奋,又强自按捺住情绪,“指挥,不过这仗怎么打啊?” “圣星”最初叫“阿尔贝特星”,只是南十字大区外缘一颗外表漂亮的行星。但宇宙太大,联盟版图中,外观漂亮的星球数不胜数,阿尔贝特星没什么特殊。 直到科技大毁灭后,反叛军在阿尔贝特星上宣告成立,首任智者声称自己在空间源叠态坍缩的瞬间,听见了神之谕旨。因此,“阿尔贝特”这个名字再无人提起,这个地表面积不算大的普通行星也摇身一变,成了反叛军的圣星。 梅捷琳撑着下巴,手指点了点脸颊:“说起来,第一任智者不是个老头子吗?我一直觉得什么‘科技毁灭的瞬间听见神的谕旨’,其实是空间源叠态坍缩时,爆发的力场回荡在宇宙空间,让那位老先生耳鸣了吧?” 维因大笑:“梅捷琳,你这番话要是被反叛军听见,能追杀你到宇宙尽头!” 梅捷琳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我不说这番话,反叛军就不追杀我一样,维因舰长,请有作为远征军舰长的认知。” 龙夕云盯着星图,开口:“将他们的圣星纳入联盟版图,很有趣。” “没错!”杜尚双眼冒光,“阿尔贝特多好的名字,叫什么圣星,给它改回来!” 陆封寒听他们嚷完了才开口:“第一、第二和第四军团分别位于凤尾螺星团的这三个坐标。” 他话音响起的同时,指挥室内安静下来,破军十分配合地在星图上标注出反叛军三个军团的具体位置。 “他们现在已经发现,我们舰群的目标并非他们三者中的任意一个。按照行进路径,只要他们不瞎,就能断定我们的目的地是圣星。”陆封寒眉峰峻肃,目光落在星图中旋转的行星上,“保卫圣星是反叛军各军团的基本使命,敢延误一秒,那就是日后被抓牢的把柄和消不去的耻辱。所以,在我们靠近圣星时,这三个军团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星图上亮起数个标记点。 “按照各军团的驻扎地,他们大体上会从这三个方向过来,具体谁先谁后,进了战圈才知道,到时候你们看着办。” 几人一起打过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场仗,彼此间默契深厚,不用参考星舰调转的方向,闭着眼睛都知道彼此会做出什么决策。 所以陆封寒的“看着办”,的的确确就是真的让几个人看着办。这也是陆封寒奉行的,战场变幻莫测,常常非“战术”、“战略”所能及,他习惯给各舰长足够的自主权,临时判断战势,灵活决策。 “各舰队的作战目标我已经让破军发到了你们的个人终端,距离进入交战区,按照预判,还有五个小时,你们自己安排。” 梅捷琳几人没有多话,三步并作两步往指挥室大门走—— 陆封寒一句“各舰队的作战目标”再简单不过,但分到每个人头上,调遣哪些主舰,歼击舰、侦察舰派多少,火力配备如何……桩桩件件全都是事,多留一分钟都是在浪费! 脚步声消失,陆封寒盯着星图,在脑海中模拟了数种可能遇见的情况,一一应对解决。又让破军调整比例尺,把圣星附近所有的微小细节都仔细看查了一遍,确认毫无疏漏。 抬手松了松领口,陆封寒起身,走到沙发边,俯身亲了亲祈言的嘴唇。 明明想的是亲一下就退,但只是单纯的嘴唇触碰,自己骨子里立刻燎起了一股火。 陆封寒心知自己状态不对——战前的重压不会令他恐惧,反而会激起他的兴奋。 就在他靠着意志力,准备直接退开时,腰上突然被祈言的手臂环了上来。 明明没什么力气,但他就是半分也挣脱不得。 陆封寒顺着祈言的意,轻衔着他的下唇磨了磨,言辞含糊:“不放我走?” 祈言很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似有似无的,却像绵软的钩子,精准地勾在了陆封寒心底最软最热的一角。 陆封寒右腿屈着膝盖,压在沙发上,紧绷的肌肉就贴着祈言的大腿外侧,将人严丝合缝地桎梏在自己身下,肆意吻入唇齿。 从背后看,祈言的身形几乎被陆封寒挡了个彻底,只有白皙如玉色的手松松攥在陆封寒制式衬衣的衣摆,指节匀长,甲弧平整,指甲透出淡淡粉色。 因为用力,指尖处还能看见一抹白。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改攥为牵,这只手也显得无力,摇摇欲坠。 于亲吻的间隙,陆封寒察觉到什么,一把将人抱起来,嗓音沙哑地吩咐破军:“把从指挥室到休息室的通道清空。” 破军立刻回答:“是。” 此时,祈言的双唇已经被亲得湿润发红,眼里像是有星海微晃,光芒细碎。 陆封寒不容许任何一个人看到怀里人此刻的模样。 抱着人一路走到休息室,都没遇见别的人。 门向两侧滑开,陆封寒命令破军:“你不准进来。” 随即跨进了休息室的大门。 陆封寒房间里,除他自己的东西外,多了几件祈言的日用品,摆放随意,却给往日里清清冷冷的房间添了分生活气息。 空间封闭又私密,随处都充斥着两人的痕迹,这样的环境里,陆封寒近乎放肆地触碰掌中珍宝,不知厌倦。 祈言恍然间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半空之中,绵软踩不到实地,又像贴近了热源,自己的血液与气息也在一同变得滚烫。 难以辨清的感觉自休眠的神经末梢冲刷而过,一遍又一遍,令他思维已然停摆,只够确定陆封寒的存在。 “将军——”祈言迟了几秒,对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到这个地步有些难以置信。 陆封寒的嗓音跟他别无二致:“什么?” 祈言觉得自己上一个瞬间有许多话想说,但在下一秒,语言功能又纷纷退让,让呼吸与无意义的音节占据了主场。 陆封寒咬了祈言的耳垂:“离进入交战区还有四个小时,时间太短了,不够。” 祈言双眼清凌,水汽茫茫地对上陆封寒深重的眸色。 吻过怀里人的眼尾,陆封寒贴在祈言耳旁轻轻说了几个字。 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虽然很短,却能够做许多事,待陆封寒和祈言回到指挥室时,从报上来的信息看,各舰长已经完成了大半的准备工作。 而此时,离舰群进入交战圈还有一小时二十七分钟。 祈言换了衣服,丝质衬衣外穿着陆封寒的外套,肩章上银星耀目,领口处有些许痕迹,对比霜白的皮肤,尤为显眼。 他打开个人终端的虚拟屏,操作时露出手腕,上面的红痕也轻易就能瞥见。 虽然一直知道自己容易留痕迹,但祈言看见手腕的一圈淡红时还是心跳快了一拍。 又漫无边际地想,手腕都这么明显,那其它地方……应该也差不多。 不知道多久才会散。 他有些想让陆封寒帮他涂上一层愈合凝胶,但不疼的话,应该不用涂? 一边在星舰的各个系统里跳转,查看是否存在问题,因着绝佳的记忆力,祈言又无法控制地把之前的事回忆了一遍。 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目光已经草草掠过陆封寒搭在会议桌上的手。 祈言以为自己将小动作藏得很好。 但实际上,跟明目张胆没有区别。 陆封寒握了握手指,干脆起身走至沙发边站定,俯视的角度,一眼就看见了纷繁的痕迹。 粗粝的指腹蹭过祈言的眼尾,发觉祈言轻轻一颤,陆封寒俯身啄吻,尾音带笑:“这么喜欢我碰你?” 祈言仰着下巴,毫无防备地露出脆弱的喉结,嗓音低哑:“你说呢。” 第九十四章 两人厮磨一阵, 陆封寒埋在祈言颈侧,狠吸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在祈言皮肤的红痕上蹭过:“要不要涂一层愈合凝胶?” 陆封寒的眸色很深。 仿若祈言是如霜的白瓷, 由他亲自填釉上彩。 因着眸子里的水光,祈言眉眼添了两分靡丽, 他摇头拒绝:“不用……太多了, 后背和大腿上也有,不太方便。” 说完, 祈言耳垂一烫,立时想起那些痕迹的由来。 此刻,他有点懊恼自己记忆力太好,才会不自觉地将每一帧画面都拆开了、放慢了详细回忆。 作为始作俑者的陆封寒唇角噙着笑,问得故意:“为什么不方便?” 见祈言不说话, 只眼睛睁大了些,有些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陆封寒站直身:“好了知道了, 不逗你了,惯会撒娇。” 另一个原因是,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 实在很难刹住车。 将制式衬衣的袖口理平整,陆封寒再一抬眼时, 身上多了几分兵戈之气。 与此同时, 破军提示:“舰队即将进入防御范围。” 亮起的虚拟星图上,显示侦察舰已就位, 代表信号通畅的绿色光点缀在舰队周围,护卫舰的导弹推进器也预热完成。 漂浮在太空中的金属残骸和小型物体被舰队无形的巨大力场推开,以盾剑为标徽的舰群逐渐展露出锋利獠牙。 虚拟屏上的画面变化, 一颗周围环绕有淡金色“飘带”的行星显示出来,视频对话框里,梅捷琳撇撇嘴:“反叛军的审美真不太行,这颗行星黄不拉几一坨,深黄浅黄明黄棕黄,太辣眼睛了!” 杜尚赞同她的说法:“还是我们勒托好看,真正的天穹之钻!” 只有维因专注于战备:“指挥,一会儿反叛军那几个军团会不会故意钓鱼?比如窝在他们圣星的行星防御圈附近,等我们靠近后,一旦被防御系统瞄准,前锋部队会立刻陷入被动。” “不会,”陆封寒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对面不敢让我们热着导弹推进器靠近圣星的大气层。即使导弹会穿过防御系统落在圣星表面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他们也必须阻断这个几率。所以在靠近圣星之前,我们就会被拦路堵截。” 梅捷琳嘀咕了一声:“在反叛军当军团长真是够烦的,第五军团那个海莲娜要救,圣星一根草都不能出事。我们联盟多好,大不了摔了帽子,老子直接辞职不干,当月工资联盟还会按照足月来算!” 一直习惯旁听“战前群聊会”的龙夕云开口:“反叛军能让他们有用不完的钱,你有吗?” “我——”梅捷琳悻悻道,“现在暂时没有,但我相信,我以后一定会有!” 远征军第一富豪绝不服输! 当然,前提条件是,指挥争气! 梅捷琳望向陆封寒,满眼怀疑——啧,指挥,你到底行不行啊? 一路上都风平浪静,指挥室里时不时响起几人插科打诨的声音,祈言很喜欢听,特别是梅捷琳和维因,两个人就可以凑足一台热热闹闹的相声表演,令战前肃穆的氛围剥离些许,空气也随之一缓。 “三月里的这个桃花开呀唉,情人郎他总不回来啊唉,解开了香罗带,我露出了——”梅捷琳唱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歌,正起劲,突然话音陡转,提了好几个度,“来了!” 与她的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尖锐的警报声,以及舷窗外刺穿黑暗的强烈光束! 梅捷琳眯了眼,不由爆了句粗口:“特意显摆自己有钱?人还没到,高能粒子炮先来?” 陆封寒眉宇沉肃,问破军:“确定敌方高能粒子炮打击位置。” 星图上有一块区域被红色方框圈了起来。 陆封寒:“打击范围内的星舰是否成功逃离爆炸区域?” 破军立刻汇报:“有百分之九十三的星舰利用机动跃迁成功逃脱爆炸。” 梅捷琳也跟着松了口气:“机动跃迁果然是这类定点炮击的克星!你瞄准了那个点打,炸也是在那个点范围内炸,我打开机动跃迁装置立刻就跑!” 杜尚总结:“只要我跃迁够快,爆炸就追不上我!” 梅捷琳:“没错!” 此时,江陵号舰队的歼击舰序列中,夏加尔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鼓着腮帮子呼了口气:“幸好我反应快,不然刚刚就交代在那里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扳动操纵杆,汇入再次成型的舰阵。 卡尔文就在旁边:“你反应又比以前更快了,有进步,没少训练吧?” 为防止因驾驶员死伤,导致歼击舰无人控制,通常情况下,歼击舰都会搭载至少两人出战。 夏加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又泄露出藏不住的骄傲:“模拟训练系统里不是有个锻炼闪避能力的休闲游戏吗,我之前把排名升到全系统最高了!” “排行榜上那个‘夏’是你?”卡尔文吃了一惊,“你他妈什么怪物,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到最高?” “我打了很久了!每次训练完就去玩儿几局,又能休闲又可以锻炼反应能力。”夏加尔更不好意思了,“只在记录里输入‘夏’,是模仿的指挥,以前第一军校的成绩系统里,第一名全是‘陆’!” 对于夏加尔的模仿行为,卡尔文倒没什么感觉,毕竟远征军内部,陆封寒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只多不少。 他更惊讶的是夏加尔的天赋和毅力——成长地太快了! 遇上这种天生适合战场的苗子,他总会在欣慰的同时生出一种萧索来。 只因为不用想都能确定,再过不了多久,这小子的职衔肯定高过自己,到时见面了,还得敬礼叫长官! 夏加尔没有察觉卡尔文的复杂情绪:“前辈,我们舰长好像又热血上头了。” 通讯频道里,杜尚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全体前锋注意!对面竟然敢用高能粒子炮来挑衅,是暗示我们远征军穷?不能忍,咬死他们开炮那艘主舰!” 夏加尔还处于情绪极容易被挑动的状态,双眼锃亮,喊着“决不能忍”,立刻就操纵着歼击舰攻向对面。卡尔文大小战役经历过许多,掏了掏被震得难受的耳朵,冷静地开始计算舰上的火力储备。 歼击舰机动性本就极高,再加上机动跃迁,更是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不多时候就将敌方主舰的护卫舰搅了个人仰马翻,无数炸弹在黑幕下爆开,火光灼眼。 不过没两分钟,夏加尔就皱了眉。 他动动嘴唇,隔了几秒才理清楚自己的感觉:“前辈,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对面的打法?” “我也不太能说清楚,但就是……对面很不对劲。手感不一样了,对,手感!我现在有种在第一军校上学时,跟模拟战场里的虚拟舰对打的感觉。” 夏加尔躲过敌方激光炮的同时,看了看卡尔文,表情忐忑,肯定道,“真的很不对劲!” 十几秒后,“你的感觉没错。”卡尔文脸色逐渐严肃起来,他的战场经验比夏加尔丰富,“一个士兵,无论反应速度多快,总会有半秒或者一秒的反应时间,但对面好像没有。” “但对面没有!”指挥室里,杜尚的声音响起,“有问题,肯定有问题!我这边战况还没明白显出来,但已经有不顺的苗头了!” 梅捷琳立刻接话,语速极快:“人因为生理限制,从看见光或者听见警报,到大脑做出决定,再到身体执行——不可能反应这么快!我他妈激光炮怼面门了都能避开,人能达到这个水准?” 她形容得更加具体,“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被成千上百个处于最佳状态的指挥驾驶着各式星舰围攻了一样!” 她这个比喻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同。 陆封寒的单兵作战水平在远征军首屈一指,当上总指挥后才少了表现的机会,但梅捷琳几个从不敢忘记被陆封寒全方位碾压的经历。 陆封寒问破军:“战场数据处理出结果没有?” “还有三秒,”得出结果后,破军立刻汇报,“按照我捕捉到的画面、信号、环境等数据,综合分析,敌方歼击舰、小型舰等的驾驶员,作战反应时间平均处于0.1-0.2秒的区间,远远高于正常人类的高值0.4-0.5秒。” 梅捷琳怪叫一声:“这他妈还怎么打?只有一个两个兵王还好,这他妈一大片全都是?十次轰击九次打不中!还能给我在一分钟内连续表演超越人类极限的转向和侧翼闪避!里面的驾驶员都不呼吸不害怕的吗?” 不呼吸,不害怕……吗? 侧翼闪避是歼击舰驾驶的高级操作,因为对驾驶员的身体素质要求过高,甚至不纳入第一军校的教学范围。同时,一分钟内连续三次使用侧翼闪避,驾驶员就会因为无法呼吸而出现大脑缺氧空白。 陆封寒自己驾驶歼击舰时,很少会使用侧翼闪避,一来效果不算绝佳,二是多来两次,身体负担加重,思考变慢的同时反应还会变得迟钝,利不抵弊。 眸光一动,随即变得更沉,陆封寒再次命令:“破军,将对比参照对象换成你,或者换成光计算机。” 梅捷琳猛地抬眼:“指挥,你是说?” 龙夕云接话:“驾驶员自己和指挥驾驶员的人,都不会愚蠢到主动在一分钟内进行三次侧翼闪避。” 陆封寒:“对,这个命令显得太过刻板且不考虑实际。” 梅捷琳立刻明白过来:“所以指挥你怀疑下命令的不是人,而是人工智能或者光计算机?” 回答她的是破军:“梅捷琳小姐,我可以肯定,我是现今人工智能的顶尖存在,暂时没有跟我一样的人工智能出现。”他又汇报,“指挥,对比参照已得出结果,由光计算机操纵的可能性达到81%。” 通讯频道里静了两秒。 维因道:“反叛军那群被赐予什么智慧之光的使者憋了个大的?” 陆封寒目视星图:“由光计算机操控有优势,但就像一分钟使用三次侧翼闪避,驾驶员死亡率会极高。” 破军也表示:“比如我,我会以将军的第一命令为先。比如第一命令是胜利,那么,我会不择手段,不顾忌其他。” 龙夕云提出:“这样说来,歼击舰上会不会根本没有人?” “不会。”开口的是祈言,“包括歼击舰在内的星舰在研制之初,因多方顾虑,只针对‘人’这一存在。也就是说,即使光计算机想要操控歼击舰,也必须通过‘人’作为媒介才能做到。” 在场的人都清楚,反叛军治下,从来不缺少用来牺牲的人命。 只要他们认为牺牲这些人,能够换回足够的好处。 梅捷琳绷着唇角:“那会不会是克隆人、芯片植入或者别的什么?” 一想到跟自己作战的,可能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情绪、不懂得害怕的“人”,梅捷琳就一阵恶寒。 维因习惯性地接她话:“说不定是植入了芯片的克隆人?” 发现连陆封寒都朝他看来,维因一顿,声音小了两度:“真有可能?我就随便猜猜,可是……克隆人和非法芯片植入都是违反联盟法律和伦理道德的。” 梅捷琳语气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他们的神说可以,那就可以,当然,这个主语也可以换成‘神的代言人’。” 这就是专治独裁的可怕之处。 远征军从前没有打过这样的仗。 夏加尔没有,卡尔文也没有。 放出的激光炮再一次被敌方目标避开,夏加尔鬓角有汗水淌下来,他加快语速:“这样下去不行!次次都闪避成功,我们的弹药储备很快就会打空!机动跃迁也有次数限制,不能无限次使用。要是对面盯着我方的补给舰,想冒险去补充弹药能源库存都不行!” 卡尔文也在想办法:“我们先省着,以闪避为主!” 可是敌方在察觉他们的意图后,就会两三艘歼击舰立刻围拢,逼得他们闪避不得。 夏加尔咽了咽唾沫,嘴唇发干:“对面反应速度太快了,就像根本不用对话和信号就能立刻配合!完全不像三个人驾驶三艘星舰,更像是一个人在同时驾驶三艘星舰!” 就算是最默契的搭档,合作中一方跟另一方也会存在几秒的延迟,因为人和人之间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心意相通。 卡尔文看了看虚拟屏上亮着的光点,后背发冷,低喃道:“……这场仗会很难打。” 指挥室的众人心里也浮出同样的认知。 战局的胜败,往往只会因为某一个细节的倾斜。 例如,远征军能够利用机动跃迁扰乱反叛军的节奏和布局,可以避开包围圈,直接跃迁接近目标点进行有效攻击。 同样,反叛军的新招数里,只0.1秒就可以成功闪避炮击这一点很难应付。面对这样的情况,除了被不断消耗弹药库存外,他们短时间内会无计可施,很有可能被拖死。 犹如一脚踏入泥沼,无法抽身。 几个舰长通讯对话框的背景音里,不断能捕捉到相似的词句。 “……歼击舰序列D85舰尾破损,弹药库存量不足25%!” “……歼击舰序列G117弹药库存不足!主要是命中率太低了,低的我都怀疑这他妈是不是噩梦还没醒!” “……激光炮炮台损毁,导弹空了!” 梅捷琳抹了一把脸:“这感觉太恶心了,往对面的炮都打不中,对面打过来的炮次次都中!” 每一缕空气都变得紧绷。 每个人都在快速思考应对策略。 这时,祈言出声:“我或许有办法。” 他的侧脸被舷窗外炸开的火光映上了浅浅一层色彩,双眸如星,声线平静:“将军,我需要技术部超光计算机的使用权。” 第九十五章 技术部。 前面在打仗, 属于后勤的技术部人员同样忙得脚不沾地。按照各自负责领域的不同,内置联络器里声音此起彼伏。 “查看a675号通讯节点,信号波动频率超标了!” “断线了, 把cE34线路接到备用线路去!” “爆炸的波场对信号传输影响过大,注意监测!” 而随着破损程度达到回收标准的星舰被陆续捞捕回来后, 技术部的人都意识到, 这场战事的情况不容乐观。 距离近、符合一定标准、且被成功捞捕回主舰的星舰会被送到技术部进行简单修理,再次投入战场。修理期间, 驾驶员则会换上备用舰马上重返战场。 也因此,战局的情势如何,技术部的人打眼一看回收星舰的数量、破损程度、能源状态,基本就能猜个七八分。 叶裴皱着眉:“情况不太好。回来的星舰都很狼狈,弹药全空, 能源再飞个几星里就会彻底告罄。重点是数量太多了!再这么下去,备用舰也补不上这个缺口!” 蒙德里安的神情同样沉凝:“到时候可能会被迫撤退。” “可能会输,对不对?”叶裴操纵着小型维修机器人, 吁了口气,语气苦涩, “好久没打输过了, 现在竟然有点难以想象。” 蒙德里安也是一样,他拍了拍叶裴的肩膀:“谁都想只赢不输, 但战场不会遵从个人的想法。别这么萎靡, 接下来技术部肯定会忙得底朝天。” 这时,从旁边传来疑问:“这场仗赢不了?” 叶裴看过去, 就见范托夫跟同他一起登舰的两个科研人员站在几步远的位置,她立时就皱了眉。 倒不是她有成见,而是在技术部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时, 这三个人却聚在一处悠闲聊天,手上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范托夫出身优越,以前在奥丁星的数据科学院,项目课题都不多,过得闲散。后来秘书长和统帅入驻奥丁,数据科学院的地位被一提再提,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是前呼后拥,任谁都会卖足他面子。 现在却被一个年纪轻轻、连图兰的课程都没读完的人投来冷眼,范托夫心里一阵恼火,但勉强忍着没发,问出自己更关心的问题:“为什么说这场仗赢不了?” 叶裴虽然对范托夫很没有好感,但念着这三个人都是才进远征军,勉强答了两句:“战况不好。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下次赢回来就行。” 范托夫和另外两人对视后,心里都涌起了恐惧。 往旁边走了几步,一个人白着脸,低声问:“真的要输了?那反叛军是不是要攻上来了?他们会不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另一个人也压低声音:“我刚刚听见有人在说储备舰不够了,反叛军好像研究出了什么新技术,我们全无招架之力,看来真的输定了!怎么办,我们逃?” 最先开口的人声音尖锐:“怎么逃?外面是太空,我们逃不掉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范托夫手指打颤,一股冷意猛地窜上来。 在奥丁星,他从未亲眼目睹过战争。他登舰时,远征军正处于战后修整时期,日子过得平稳,他虽然总是听见有人在说伤亡多少、战损多大,却毫无实感。 毕竟,死的又不是他。 但此刻,舷窗外亮起的火光会令他一阵心颤,舰内广播里的每一声警报他都想要蹲下藏好,以往看见的损毁星舰上的炮击痕迹,都像是即将落到他身上! 他甚至开始想,要是反叛军控制了指挥舰,会不会把所有人屠干净? 越想越恐惧,范托夫冷汗直冒,趔趄了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撇开身旁两人,独自朝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叶裴和蒙德里安看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两人手上的任务都正翻着倍地增加,没心思管别的事。 而范托夫在想到主意后,迅速到了技术部的超光计算机旁。 所有人都在忙碌,脚步匆匆,没有人会关注到他,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范托夫拿出一个光储器,对接上超光计算机,开始复制自己最大权限范围内的所有资料和文件。 快一点……复制再快一点!一定要在反叛军打下这艘指挥舰前,尽可能地多复制! 他额头开始出汗,双眼紧盯着飞快闪过的数据,心想,要是反叛军真的要杀光所有人,他可以献上这些绝密的资料投诚! 对,他还要设置权限,除他以外,谁也不能打开这个光储器读取资料! 对,对,就是这样……说不定这样,反叛军就不会杀他! 不知道多少人把远征军吹上天,可实际上呢?眼看着就要打输了。 他明明只是想上来捞一点名声和好处,要是操作得当,说不定还能当上技术部的负责人,到时候回到地面,进入军方枢要根本不是难事。 他的前程注定比大多数人都要光辉。 可那些现在全都顾不上了,他不想白死,不想被远征军连累! 至于这些资料交到反叛军手里后会怎么样—— 远征军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害怕被人发现的同时,范托夫心里又涌起一种激动。 技术部那些冷眼对过他的人都会死,给他脸色看的叶裴也会死,跟他同时登舰、想抢他功劳的两个人也活不了,但他会活着! 这时,远远传来喧哗声,范托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转念又镇定下来,不说现在所有人都很忙,就算真的被发现,他也可以找出合情合理的借口。 另一边,叶裴和蒙德里安被洛伦兹两下拎到祈言面前,让他们暂时协助祈言。 叶裴跟蒙德里安对视一眼,都十分茫然—— 祈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另外,协助,他们要协助什么? 祈言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先说出自己的诉求:“我要用超光计算机,将军已经批了。” 洛伦兹正焦头烂额,走之前只扔下一句:“他拥有最优先级使用权!” 指挥舰上的超光计算机“南斗”,其性能和算力跟勒托ISOC设备中心的天光三号相匹敌,一直在指挥舰上充当智能运算中心。 叶裴立刻带路,并隐隐意识到,祈言突然来技术部用超光计算机,说不定跟当前的战局有关。 几人脚步匆匆,等到了“南斗”面前时,叶裴见有人背对着站在主机旁,便出声道:“抱歉,情况很紧急,祈言获得了‘南斗’接下来的使用权,您能不能换一台光计算机处理数据?” 而祈言目光定在空气中的某一个点上,正在急速思考如何架构模型。 站在“南斗”前的范托夫听完叶裴的话,转过身,脸上挂着假笑:“不好意思,我这边事情也很紧急,想来你这个朋友不介意多等等。” 不称呼祈言的名字,而是改用“你这个朋友”描述,还加了重音,言下之意是指祈言是叶裴带来的,走得叶裴的关系,根本不是技术部的人。 心里的火“噌”一下就冒了起来,叶裴眼神冰冷:“这是指挥和老大的命令,请立刻让开!” 范托夫瞟了一眼隐藏在屏幕角落的进度条,还有差不多一半没传输成功。 指挥舰上,只有“南斗”才有这么快的传输效率。若是换成别的光计算机,说不定反叛军都登上指挥舰了,这些资料都还没传输完,他自然不可能让开。 见祈言怔怔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像个漂亮木偶,范托夫在心里不屑——靠脸得到指挥青睐,一个花瓶而已。 “指挥和老大的命令?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真的?” 范托夫是打定主意不让开,准备拖延时间,直到资料传输完成。 指挥又怎么样,洛伦兹又怎么样?反正反叛军一来,除了他,所有人都会死!到时候连远征军都没了,还有什么指挥? 叶裴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拎不清还无赖的人,来不及多说,和蒙德里安上前就要动手拉人,谁知范托夫大力挣开,挡着“南斗”的屏幕:“你们想清楚了,我是奥丁数据科学院的人!祈言算什么?他不过靠着脸巴结上了指挥!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这番话说完,不少人都投来视线。 蒙德里安警告:“范托夫,你这是在延误军机!” “祈言?他能有什么军机?”范托夫讥讽道,“不止是我,这艘指挥舰上可有不少人都跟我抱有同样的想法!” 说完,他借着低头掸肩膀上的灰的动作,余光快速瞟了眼传输进度条——还剩三分之一。 心里不踏实,他有点担心自己拦不住面前这几个人,坏了自己的计划,嘴里又飞快道:“战局正在惊险的时候,”他环视周围的人,“你们就不担心这个来历不清不楚的祈言,突然非要用‘南斗’,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这番争执前后不到一分钟。 此时,祈言停滞的视线一动,看向范托夫,冷声吩咐:“破军,这个人太吵了,将他带走。” 破军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一个装置传出:“是!” 听见祈言的话,范托夫防备地往后退半步:“我是奥丁星数据研究院的人!你们无权动我!” 下一秒,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机器人,滑动滚轮停在范托夫身后,将他的双臂反扭,强行带离了技术部。 跟范托夫一样来自奥丁的两个人想上前帮忙,最终还是没有做声。 祈言半秒未曾耽搁,站到超光计算机面前,一边输入连串的密钥,一边跟旁边的叶裴和蒙德里安简单解释: “反叛军将某个程序植入了星舰驾驶员的身体,连入神经网,以此达到百分百操纵的目的。而这些植入的程序都由同一个系统控制。现在,我们在战场上所面对的,不是千千万万个反叛军,而是这个系统。” 不单单是叶裴和蒙德里安,所有听见这番话的人都憷然一惊,甚至有人不由地朝舷窗外望去。 黑沉的太空帷幕下,仿佛藏着一个蛰伏的怪物,欲饮人血。 叶裴声音磕绊:“那、那祈言你是准备——”她嗓子发干,垂在腿侧的手指蜷了蜷,问得胆战心惊,“你是准备拦住那个‘系统’?” 祈言颔首:“是的,我准备拦截它,然后破解它。” 叶裴发誓,除她之外,无数人都在同一时间抽了口凉气,以冷却被巨大信息量充斥的过热的大脑。 就是因为了解,所以才清楚,能够控制成千上万艘星舰同时行动的“系统”到底有多可怕,其数据流又是多么的瀚若泽海。 而说出“拦截它,破解它”的祈言,如果真的做到了,又是多令人惊骇? 这一刻,在祈言笃定的语气里,没有一个人会升起怀疑的情绪。 他真的可以做到。 一定可以。 在周围的人尚未反应过来时,祈言已经命令破军:“接入通讯。” 很快,在另一块虚拟屏上,出现了几个视频对话框。 祈言一边敲击字符,一边道:“我现在需要大量的数据,需要各位配合。” 杜尚最先开口:“没问题!要什么你说!” 梅捷琳也随即开口:“绝对配合你!这场仗打得太他妈恶心人了!” 祈言轻轻点头:“我现在需要你们朝已确定反应速度异常的敌方星舰发射激光炮,大约在一百发,四位舰长一人二十五发就可以。” 他又吩咐破军:“监测敌方星舰在闪避激光炮时出现的特殊信号流。既然是‘系统’在操控,那么,命令从‘系统’核心到达末端的星舰,就一定会产生信号流。” 破军:“是。” 梅捷琳豪气道:“虽然我手下人的弹药库已经要见底了,但几十发激光炮还是有的!” 舷窗外亮起的火光尚未熄灭,破军已经开始汇报:“检测到异常数据!” 祈言:“五十秒后进行第二次激光炮发射,总数同样是一百枚,破军继续监测,我架构好这个处理模型后立刻汇总分析。” 空气随着祈言一道道命令变得紧张,叶裴在旁边看得心跳加速,又吃惊于祈言话里的“架构好处理模型”,忍不住往蒙德里安挪动半步,怕打扰到祈言,她将声音压到极低:“这种模型要你架构,你要花多少时间?” 蒙德里安用同样的音量:“不,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架构。” 叶裴想,果然不止我一个人没头绪! 她一直知道自己智商高,或者说,技术部里大多数人智商都挺高的,但此时,从周围人跟她一样的神态里能看出——高智商和高智商之间,依然存在鸿沟! 第二批激光炮发射。 视频对话框里传出断续的声音,大多是下面正往上汇报弹药即将被打空,歼击舰阵列被冲散,我方星舰损毁率不断攀升之类的信息。 每隐约听见一句,叶裴的手指就握紧两分。 直到祈言停下敲击:“模型架构完成,破军,开始数据导入。” 趁着这两三秒的间隙,他快速活动了两下酸痛的手腕。 余光见叶裴手指用力到掌根都被掐白了,他安慰了一句:“不会有事的。” 说完,祈言再次将手指按在了字符上。 如瀑的数据流自他瞳孔冲刷而过,让他眸色显得清寒,甚至隐隐多了一丝无机质的冷,却令周围人心里的恐惧渐渐挥散。 与此同时,战局内,夏加尔以近乎极限的垂直俯冲,避开三艘敌舰多角度轰来的激光炮,系统立刻提示“过载”。 尚未缓过因力道过大引起的黑视,夏加尔咽下喉口的血腥味儿,凭着肌肉记忆操纵歼击舰:“前辈,我们弹药库存还有多少?” 卡尔文强行睁开眼,胸廓起伏,沙哑回答:“高敏炮空了,激光炮十一枚,导弹九枚!不过你知道,九枚里八枚能用,还有一枚得留着。” 夏加尔当然清楚。 歼击舰序列的惯例,最后一枚导弹留给自己。 失去弹药的歼击舰在战局中能够存活下来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与其寄希望于渺茫的奇迹,还不如用最后这枚导弹,带着对面的敌舰一起爆炸。 有时候能一带二,或者拉下一艘中型舰,算算还赚了。 夏加尔咬肌绷了绷,又有些茫然:“真的没办法破解敌方的战术吗?” 卡尔文沉吟:“舰长已经更换了五种作战方针,可是效果都不怎么样,因为我们的根被挖了。其实战争无论在太空还是陆地,都是相通的。要有武器,要有装备,要有弹药。我们空有歼击舰却没有弹药,跟那些漂浮的金属残骸没任何区别。” 确实是这样。 夏加尔捏紧操纵杆,但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儿蹿了起来:“可是指挥到现在都还没让我们撤退!” 卡尔文没明白:“什么?” “指挥不会任由我们白白牺牲!在确定对方拥有新的诡谲手段后,指挥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比如利用某种战术,让大部队立刻撤退,以谋后事!” 夏加尔想起自己在第一军校时,看过的那些由陆封寒指挥的战役,没有哪一场,陆封寒会用人命去赌胜利—— 宁愿被冠上“逃兵”的名头,被当时的勒托军方高层问责,陆封寒也绝不平白牺牲一条人命。 “所以,”夏加尔的双眸明亮,“我相信指挥肯定已经找到办法了!前辈,你也不能泄气,我们要撑住,撑到转机的到来!” 卡尔文盯着夏加尔看了三秒,嘴角勾了勾,心想,自己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敏锐度连后辈都不如。 对啊,他不清楚吗?如果此战必败,那么就算赌上指挥舰,陆封寒也会将他们带离战场。 说不定,真的会有转机。 “好,”卡尔文笑道,“那就紧紧巴巴过日子!弹药储备加起来还有二十枚,要是这都撑不到转机的到来,那就愧对远征军抠抠搜搜的传统!” 夏加尔也笑:“勤俭节约是美德!” 说完,还抽空跟卡尔文来了一次击掌。 两人一扫颓靡,神情坚毅,再次汇入洪流之中。 技术部。 已经进行了共六批激光炮的发射。 祈言身形撑得笔直,一心三用,不断导入数据的同时,一边完善模型架构,嘴里还在简单叙述自己的思路:“信号传输的速度为数十万米每秒,所需的时间更是短暂,人确实比不过。但当人从杂乱的信号流中理出一根细细的‘线’,可以——” 叶裴脱口而出:“一刀剪断!” 祈言点头,眸光凝练:“对,一刀剪断这根‘线’。” 歼击舰里,夏加尔又用了一个近乎极限的侧翼翻转,眼前发黑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巨大的力场挤压变形了,狠狠呛咳了两声。 卡尔文拧眉:“这艘敌舰看来是不把我们吃下不罢休了。” 他们方才利用机动跃迁,让反叛军一艘星舰撞上漂浮的陨石,原地爆炸,没想到转眼又被盯上了。 夏加尔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附近没什么可利用的,直接轰?” 卡尔文投赞成票:“可以,尽量一炮命中,我们经不起浪费,我操纵歼击舰,给你卡个角度,你来发射,要是没打中,我们转身就跑!” “好!” 歼击舰在太空中游隼般一百八十度转角,随即下沉,斜斜抬起炮口,一枚激光炮留下炫目的白影,飞速朝敌舰轰去。 夏加尔已经做好了转身就跑的的准备,可下一秒,他不敢置信地开口:“中……中了?不可能!” 我技术绝对没这么好! 一瞬的惊愣后,他立刻反应过来:“前辈……你快看!”尾音几乎失声。 只见前一秒还如毒蛇般甩脱不得的敌军星舰,此刻却像失去了线的风筝,毫无方向地漂浮在太空里。 视线向远,就像被某一双手齐齐按下停止键,一大片敌舰全都突兀骤停,让人耳边似乎响起了清脆的“咔哒”声! 夏加尔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发生了什么?” 而在漂浮的反叛军星舰中,驾驶座上的人睁着毫无神采的双眼,头往下垂,露出后颈处纹着的标徽——据说这样就会被神眷顾。 而标徽正中,被嵌入了一块方形芯片状的设备,正闪烁着红光。 驾驶员本人手还握在操纵杆上,却因为无数次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操作,五官已经溢出血来,蜿蜒成线,脸部胀紫,可见的每一根血管都鼓胀冒起,下一秒就要爆开一般。 指挥舰技术部中,破军字正腔圆:“已拦截敌方共四十九艘歼击舰信号传输!以上敌舰确认失去战力!” 祈言没有兴奋,只淡淡“嗯”了一声:“继续解析特殊信号流的传导路径,我要沿着这条‘路’,进入‘系统’的内部。” 破军:“是!” 周围格外安静,几乎只有祈言和破军对话的声音。 叶裴觉得很不真实:“真的就……截断了?” “对,”蒙德里安看着破军亮起的星图,“被拦截了信号的敌舰已经在前几秒内,被我方尽数歼灭,代表他们的光点全都熄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都还有些不确定,觉得像幻觉像做梦。可他目光落在祈言清瘦秀颀的侧影上,立刻感觉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 叶裴连吸了几次气:“那现在……祈言是准备攻入那个‘系统’的核心?” 蒙德里安的声音很轻,重复祈言之前说过的话:“拦截它,然后破解它。” 他们仿佛见证了一个奇迹。 “对,拦截它,破解它!”叶裴双眸发亮,逐渐回过神来,又遗憾,“真该让那个范托夫也来看看,靠脸巴结上指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的是他自己才对!” 而角落里,跟范托夫一样来自奥丁的两个人,表情震骇地望着站在超光计算机面前的祈言。 他们同样来自奥丁,一直有种睥睨众人的优越感,他们同样也是范托夫言论的支持着,帮着散布了不少关于祈言的‘消息’,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靠脸上位的人。 其中一个瞪大眼睛,嘴唇动了动:“他不是靠巴结指挥才得到特殊优待的吗?一个花瓶……不可能……他连图兰二年级的课都没有上完!不可能!” 而且祈言才刚刚二十岁,他们的年纪已经超过祈言足足一轮! 就在这时,破军开口:“首席,反叛军的‘使者’提出通话请求,是否同意连接?” 叶裴和蒙德里安都有一瞬的疑惑。 反叛军的使者,也就是反叛军的尖端科研人员,请求通话? 以及,破军为什么称呼祈言为“首席”? 是某个职衔的称谓? 祈言思忖两秒,回答:“连接,隐藏画面,改变声线。” 他想看看能够做出“系统”的人到底是谁。 破军:“好的。” 数秒后,空气中亮起一块虚拟屏,一个头发中长、身披白色长袍的中年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眼神有些癫狂,鹰钩鼻的鼻翼煽动,情绪激动:“你是Y!一定是……原来你就在远征军的指挥舰上!世界上除了Y,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开我设计的系统!” 嗓音嘶哑刺耳,有如铁锯从钢面上划过。 可此刻,无人注意到这一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超光计算机前的青年人身上。 角落里,来自奥丁的两个人表情空白,其中一人喃喃道:“Y?黑榜第一的Y?怎么可能,Y怎么可能才二十岁!Y怎么可能是他!” 他转向身边的人,从对方的神情中读出了同样的震惊。 可就像反叛军那个“使者”说的,世界上除了Y,又有谁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一步? 视频画面中,身穿白袍的使者似乎遭到巨大冲击,已经有些不正常,理智摇摇欲坠。他碎语许久后,突然提高声调,眼神狂热,好似抓紧了最后的稻草: “我做出的系统不可能被阻断!更不可能被破解!绝不可能!这是神的恩赐!这是神的智慧!你是Y又怎么样?这是神的领域!” “神的领域?”祈言停下敲击字符的手指,因为疲惫,脸色透出两分苍白。隔着无数星舰与连绵的炮火、星辰和漂浮的尘埃,他淡淡回答, “那我就以人类之身,比肩神明。” 第九十六章 白塔曾经进行过一次讨论, 关于为什么反叛军内部的科学家,终其一生都会相信神的存在。 追根溯源,一部分反叛军科学家的心理可以归结于科技大毁灭后, 人类出现的对于自身和对于种族的不信任—— 作为“人”,简单的碳基生物, 怎么会拥有涉足太空的力量, 怎么可能存在探索宇宙规则的能力? 而“神”给予了牢固的心理支撑。 另一方面是,有太多的问题没能解决。 例如, 所有人都知道月一和月二绕着首都星勒托旋转,但即使星历已经走过了两百年,人类至今仍未彻底明白其原因—— 虽然知道用什么数学语言、用怎样的物理定律去描述这个现象,但这也只是将问题换了一种更加简明的表述方法而已,实质上, 最终的答案依然没有得到。 因此,另一部分反叛军的科学家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 就是为了寻找神为运行这个世界所设定的终极法则。越是探索,与神的距离越是靠近。 又或者说, 在真正寻索到宇宙大一统的根本法则之前, 谁能证明,我们现在追求的真理就是对的?我们现在的科学体系就一定正确? 这一切, 都是“神”与“科学”在反叛军内部并存的土壤。 只不过, 当沾染政治与权力私欲后,土壤被侵蚀, 开出了腐溃的花。 话说完后,在一片寂静中,祈言再次开口:“破军, 可以切断通讯了。” “是。” 下一秒,视频画面被关闭,白袍使者嘶哑刺耳的声音也从技术部彻底消失。 但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投入了一颗惊雷,以祈言为中心,目光与情绪纽结成一股力量,将水面激出道道水纹。 “Y”这个名字,对远征军所有人来说都不陌生。 除了一经使用、便令远征军碾压敌方的中控系统外,还有内置联络器的频道加密系统、激光炮校准系统等等,都出自Y的手笔。 可以说,Y救过千万人的命。 而现在,没有理解错的话,祈言就是……Y? 最初祈言顶着“实习顾问”的名头出现在指挥舰上,被陆封寒带进技术部,出入间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后来靠着难以匹敌的学识水平,才赢得了技术部众人的认同。 有人小声道:“我以前还质疑过祈言……我竟然质疑过Y神?!” “Y神为什么年纪这么小长得还这么好看?不是说Y神是一个留着络腮胡、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喜欢戴魔术帽,日常爱好是数自己眼角皱纹数量的怪诞天才吗?” “谁说的?传闻里Y神明明是个喜欢给人算命但每次都算不准、算错就会主动赔钱,最终赔得倾家荡产的败家子才对!” “Y神是不是用了什么保持年轻的技术?我不相信他只有二十岁!络腮胡子呢?睿智的皱纹呢?” “太刺激了……我正在跟Y神呼吸同一片空气?我有点晕!” 叶裴轻轻动了一下,觉得脚站得有点麻,才迟钝地跟蒙德里安说了句:“醉氧那个太夸张了。” 蒙德里安向来内敛的情绪显露出不少,他提示:“你跟祈言是同学。” 叶裴一顿,也有些恍惚了,“对啊,我竟然跟Y神当了这么久的同学,他还给我讲过题……” 不知道怎么的,她蓦地想起,要是夏知扬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可是一直把Y当作自己的偶像。 与此同时,在场所有人的个人终端同时收到了信息:“Y的身份密级:3S。” 发信人是陆封寒。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 这一刻,叶裴莫名有了点寒意。 她突然意识到,虽然祈言谨慎地没有泄露自己的信息,但反叛军已经确定Y就在远征军的指挥舰上。 黑榜第一。 望向祈言清瘦的背影,叶裴没头没尾地想,知道有那么多人无时无刻不想杀自己,会不会害怕?要是害怕了,又怎么办? 与此同时,指挥室里,通讯频道内一阵沉默后,突然响起杂乱的声响,不知道是谁撞到了椅子,谁又一个不小心碰歪了某个按钮。 不一会儿,一片嘈杂中,梅捷琳激动的声音最先冒出来:“指挥!全远征军都会感恩您牺牲色相和肉体,将Y留在了指挥舰上!” 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陆封寒笑骂:“滚。” 梅捷琳笑嘻嘻地,又旁敲侧击:“那到底牺牲没有?色相和肉体!” 她怕陆封寒听不懂,还故意在后一个词上加了重音。 不过等了几秒都没等到陆封寒的回答,梅捷琳失望,拖长了尾音:“啧啧,指挥,你到底行不行啊?” 听见这句,维因猛然间看到了不破产的希望:“指挥,你要矜持!不能因为祈言是Y神就出卖自己的色相,这不会长久的!你要用精神和人格魅力吸引他!用品质和学识打动他!” 梅捷琳眯了眯眼:“维因,你这是在让指挥吃素?你实在太残忍了!” 她一边握着操纵杆,边下命令边聊天,“说起来,我缓了缓,终于把这个消息消化了!现在怎么觉得祈言就是Y是理所当然的?Y就该是这样!” 杜尚嗓音吼得有些哑,也开口:“没错,在这之前,我猜测过Y是什么个模样,性别年龄长相还有爱好什么的。但现在觉得,这就是Y了,再符合不过。” 眼底不禁泛出几分骄傲来,陆封寒忍了唇角的笑,手指敲敲桌面:“行了,有什么话打完了再说。反叛军跟‘系统’对接的星舰,信号传输已经陆续被祈言切断,”他吩咐破军,“报数量。” 作为人工智能,破军可以顾及多方,他立刻给出详细数据:“首席在第一批次切断了四十九艘歼击舰的信号传输,接下来的七个批次内,已完成六百二十一艘歼击舰的传输阻断。共六百七十艘,已标注于星图。” 这些被切断了信号传输的星舰,尽数如浮尘般漂在太空之中,被爆炸产生的力场波及,晃晃荡荡。 “嗯,”陆封寒颔首,语气有些轻,“憋屈了这么久,现在回击的机会来了。” 龙夕云开口:“我方弹药储备已快见底。” 陆封寒挑唇一笑,掀着眼皮,匪气尽显:“确实要见底了,不过,送弹药补给的不是来了吗。” 秉性一脉相承,杜尚立刻反应过来:“反叛军导弹口径跟我们一样!能用!激光炮也没问题!高敏炮不太适合,差了半毫米,不过现在也不太能用上!” 梅捷琳高呼:“勤俭节约!不管之前是谁的,现在漂着的就都是我们的!” 见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陆封寒下命令:“破军,按区域就近原则,综合分析优先级,将我方星舰与对接的‘弹药库’一对一排出来,利用小型机械臂,抢它们的弹药库!” 基于巅峰的数据信息处理能力,陆封寒话音刚落,信息就已经由破军一一发布。 “滴”声响起时,夏加尔刚在接近极限的翻转中放出一枚激光炮。击中前的0.1秒,原本试图闪避的敌方星舰犹如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固定在原地,立刻炸成了一团明亮火焰! 轻轻呼了气,忍下胸廓泛起的压痛,夏加尔活动了两下捏着操纵杆的手指:“前辈,我们激光炮又少了一枚,不过幸好,左舷只被对面的炮 | 弹擦过去。” 卡尔文查看了损毁情况:“装甲层没出问题,还能撑。” 这时,夏加尔抽出空,看了眼收到的信息,突然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双眼瞪大,磕磕绊绊地喊:“前……前辈!” 卡尔文以为出现了新的敌情,眉头一肃:“哪个方向?” “不是!”夏加尔晕晕乎乎,很想掐一下自己,“我们想死也死不了了,有人送装备来了……” 如同布满浓雾的午夜,一盏明灯亮起。 事实证明,远征军是一支可塑性极强的队伍,在收到发来的命令后,迅速由正规军化身“海盗”,扑向漂浮的星舰,瞬间便洗劫了对方的弹药库,干干净净,一块弹片都没给留。 收回小型机械臂,夏加尔抹了把脸:“原来这就是从一贫如洗回到温饱线上的感觉!” 卡尔文也笑:“而且,用敌军弹药的感觉特别好。” 夏知扬双眼锃亮,映着可视窗外无声的火光,显出占了便宜后的狡黠来:“对,反叛军的军工厂辛辛苦苦运转了好半天,做出来的东西全进了我们的炮膛!真是慷——什么情况!” 正说着,他猛地一扳操纵杆,身体立刻随舰身大幅侧倒,险险避开了从远处袭来的激光炮。 出了半背的冷汗,夏加尔肃了脸色:“对面反应过来了,已经开始重整旗鼓。” 卡尔文脸上没了笑容,战意却勃发:“刚刚只剩三枚激光炮了都不怕,现在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上了!” 指挥室的虚拟星图上,仿佛海啸过境,火焰通通被浇灭,代表反叛军的红色光点熄灭了近半。 梅捷琳忙着清点战力和火力储备,还有心思评价:“对面指挥官的反应能力,勉强及得上本小姐的三分之一,这么快的时间能够将战力重新排布,还算有脑子。” 陆封寒脸上覆了一层浅光,将鼻梁勾勒得高直,轮廓硬朗:“祈言仍在进行信号传输的阻断,对面没有招架之力,他们的小型舰全废了,基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战力。 唯一的选择是以主舰为中心,利用主舰强大的防御系统消耗我们的弹药储备。等我们弹药再次见底,他们说不定还有反击的机会。” 梅捷琳“嗯”了一声:“对面的主舰里有不少重舰,如果硬打,的确很难破开防护系统和装甲层。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会且战且退,退到圣星大气层附近,依赖行星防御系统喘口气?” 说完,她撇撇嘴,自己否定:“行吧,他们肯定不会。就像之前找祈言说话的什么使者,”她压着嗓子模仿,“这是神的恩赐!神的领域!” 维因难得没有跟梅捷琳呛声:“没错,神的领域怎么没见神自己施展神力保护?或者施展一点神的智慧,让他们冒出点绝妙的主意?” 遥远群星的广阔背景下,反叛军的主舰和残兵已经集结在一处,远远看去,舰身沉沉,炮口林立,于漂浮的乱石与金属残骸中,犹如伫立的钢铁巨盾。 杜尚有些烦躁:“对面准备打持久耗伤战?拖着我们一起?” “他们想打,也要看我们愿意不愿意配合。”陆封寒眸光微冷,“杜尚,龙夕云,你们领机动轻型舰在前,绕开主要战圈,去圣星。” 梅捷琳猛地一拍操纵台,惊起“滴滴”声一片:“指挥,你够阴险!我们就喜欢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梅捷琳舰长,注意你的用词。”陆封寒又补充,“圣星的行星防御系统很难缠,注意不要进到射程范围内,表现出偷袭圣星的意图就行。” 杜尚大笑领命:“明白,考验我们演技的时刻!” “意识到我们要去偷袭圣星,反叛军组起来的舰阵不可能不动。就算心存疑虑,他们也不敢赌。一旦化整为零,逐个击破不是难事。”陆封寒又下令,“维因,等舰阵分散,你立刻带人嵌入其中。” “是!绝不给他们重新整合的机会!”维因面上阴云全扫,“这就叫打蛇打七寸!爆捶他们!” 与陆封寒猜测的一样,龙夕云和杜尚行动不久,反叛军组成的“巨盾”便有一角开始飞离舰阵,前去拦截。 杜尚明显热血开始上头——逆势翻盘,好战因子翻倍地点燃:“果然上钩了,都赶紧跟上来,尝尝你们自己军工厂出的导弹的滋味!” 龙夕云沉着开口:“侧后方有动静,警戒。” 听着通讯频道里的对话,陆封寒神情淡淡,丝毫没有预料成真的志得意满。 作为远征军的总指挥,只要战局未彻底结束,他就必须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那一个。 而此刻,敌方剩下的舰阵横垣于虚空之中,防御的基础已被瓦解。 别人都有事做,梅捷琳摩拳擦掌:“指挥,我干什么?” 有陆封寒坐镇时,她向来都把大脑直接关闭,指挥让打哪里,她就把炮口竖起来朝向哪里。 陆封寒在星图上圈出一个坐标区:“瞄准这里轰,将他们星舰之间勾连起来的防护壳轰碎。” 梅捷琳弯唇:“明白!是王八是鳖,总得拉出来遛遛!缩在壳里有什么意思?” 舰首开始转向,在这不到二十秒的间隙里,陆封寒在个人终端迅速敲下一行字。 看神情,像是在下达军机命令。 另一边,技术部,祈言的个人终端提示有新信息。 一心二用,见是陆封寒发来的,祈言快速看了一眼。 字句映进眼里,祈言眸光颤了颤,耳垂一烫,上面淡色的小痣明显了几分。 信息内容是:“全都建议我牺牲色相和肉体,将Y留在指挥舰上,首席,你意下如何?” 第九十七章 技术部, 叶裴几个见祈言一心二用,分神看个人终端收到的信息时,好像有几秒的出神, 不免疑惑,难道是有什么突发事故或者紧急情况? 正想着, 他们就见祈言视线移回超光计算机的屏幕, 绷着表情,连续敲击字符的双手不得空, 迟疑两秒:“破军,你帮我回复将军,说……稍后再议。” “议”字的尾音落得很轻。 如果陆封寒在,定会听出其中的微妙语气。 而在场的人听完祈言的话,纷纷恍然大悟——原来是指挥发来的信息, 看来,必然是涉及到战局情势甚至远征军发展的重大议题! 破军按照祈言说的回复完,又汇报:“与敌方‘系统’相连接的星舰信号已经全部阻断完成, 且不可修复,‘系统’失去所有控制权。首席, 接下来要做什么?” “彻底破除‘系统’核心。”祈言脸色微白, 嗓音质感偏冷,“另外, 这次应该是‘系统’首次被投放战场, 正在积累大量实际数据,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扼制它的办法, 否则,‘系统’一旦被投放到中央行政区的战局中,奥丁方面胜败堪忧。” 几乎听见这句话的人心脏都跟着缩了缩。 “系统”换句话说, 跟开挂是一样的——以绝佳的反应速度避开炮击,无限消耗远征军方面的火力储备,直至耗尽后,再轻松进行收割。同时,这个过程里,远征军一方的驾驶员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法命中与弹药存量逐渐见底的情势下,被彻底击溃心理防线。 而中央行政区的战场上,不一定恰好有人能够阻止“系统”。 一旦“系统”进入战场,聂怀霆即使能胜,很大几率也会是惨胜。 越过接连的战火,反叛军的指挥舰上,第四军团长弗雷德脚步声“咄咄”地踩在地板上,神情不悦:“不是说万无一失?” 他的眼裂长,瞳仁下方留白,总会给人一种阴郁暴躁的观感。 第二军团长长了一副花花公子的多情模样,金色长发编成短辫搭在左肩。吹了吹指尖上的灰,赫洛眼也没抬:“谁能料到,Y那个怪物会正好在远征军的指挥舰上?” 发明出“系统”的使者名义上隶属第二军团,赫洛自然不会任由弗雷德指责,踩他的脸。 弗雷德双唇抿成线,眉头两道皱痕明显:“使者那边情况怎么样?” 赫洛好心地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被自己挡住了身形的使者:“不怎么样,碎碎叨叨在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盯着满屏幕的数据流跟疯了似的。我觉得他八成是被对面刺激到了。” 远远瞟了一眼,赫洛全然没有身在战场的自觉,语气散漫:“不过要我说,这群使者就没几个不疯的,从小到大都被圈养,不偏执不疯才奇怪。” 弗雷德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阴冷,强调:“我想我需要提醒赫洛军团长,精神失常不是‘系统’轻易就被远征军击溃的理由!你我不少弹药储备,可都被远征军轻轻松松捞进了自己的口袋!” 话音刚落,使者突然转过身,兴奋得像是磕了药:“神永远不会输!神怎么可能输给一个人类?” 赫洛挑起眉梢:“还有希望?说点我们能听明白的话。” 使者白色长袍褶皱,拖在地上,鹰钩鼻的鼻翼不住煽动:“当然!只要‘系统’的核心程序不被攻破,那么,我们可以换上另一批人连入‘系统’,再次投入战场! 反正人类的躯体太过脆弱,前一批人已经承受不住,内脏都差不多碎完了,废了也就废了。” 他说起“人”这个词时,带有明显的鄙夷和冷漠。仿佛并非他的族类,而是他脚边的牲畜。 赫洛还没来得及说话,隔着通讯,弗雷德先讥讽:“再投入一批人,可能还没飞进战圈就已经被对面阻断信号,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怎么,还嫌给远征军送的弹药不够多?” 使者轻蔑道:“不可能!我已经进行了信号流加密,即使是Y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应对。” 他眼中流露出嫌恶,“竟然妄图比肩神明?这是在渎神!” 最后一句话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赫洛掏了掏被震疼的耳朵:“行了,就按照你说的做。要我来说,那个Y才多大年纪,就值得把他放狙杀榜第一位三四年?弗雷德,你忌惮得太过了。” 他朝自己的副官摆摆手,“按照使者说的做。” 正在副官点头应“是”时,室内突然被刺耳的警报声穿透,赫洛猛然起身,手扶住座椅的扶手,厉声询问:“怎么回事?” 立刻有人回答:“是使者的‘系统’响起了警报!” 而此时,使者已经奔至超光计算机前,半路上还被白袍绊地一个趔趄。双手撑在桌沿,他惊恐低喃:“怎么会……不可能!” 狠抓了两下头发,使者双手悬在虚拟键盘上方,不知如何动作,细碎不清地念了两句后才抖着手,开始键入连串的命令。 赫洛坐回椅子,冷脸:“来个人给我解释,怎么回事?” 使者的副手小心道:“Y正在侵入‘系统’核心,触发了预置的警报。”余光瞥见第四军团长弗雷德阴翳的神色,他立刻补充道,“当然,使者正在进行阻拦!绝不会让Y得逞!” 弗雷德冷哼。 正在这时,又一阵警报声突兀响起,赫洛黑了脸:“那个Y又触发了预置警报?” 副官连忙汇报:“报告!澶渊号刚刚将我方重舰之间的联合防护系统轰破,现装甲层受损程度为11%,请指示!” 赫洛拿起手边的一枝玫瑰花,将其中一片花瓣重重咬碎,透出散漫下的狠戾:“这种时候,就不用再计算什么弹药储备了。全舰升至最高攻击水平。” 他睨向弗雷德,“第一军团前去护卫圣星,你我二人联合作战,请第四军团不要吝啬那点弹药。” 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暗语机锋,超光计算机前,使者面色蜡黄,大颗大颗的汗水沿着鬓角流下,肩上的布料多了深色痕迹。他双手颤抖地不像话:“怎么会……怎么可能存在这么快的计算能力……怪物!渎神的怪物!” 嘶哑吼出后几个字,他大口喘着气,慌乱命令自己的副手:“开启!立刻开启!所有防御链全部打开!决不能放他进入‘系统’核心!” 犹如城门落锁,核心立刻被护在了重重高墙之中。 跟他想的一样,对面的攻势被阻碍,立刻缓了下来。 Y也不过如此。 正当使者志得意满,反复安慰自己神之智慧不可战胜时,超光计算机的屏幕正中心突然跳出刺眼的红色警示框,警告有人入侵。 随即,警示框翻转,出现在使者面前的,是一个白色塔型的标志。 笑容凝固在脸上,变得诡异而僵硬。 他仿佛听见有什么轰然崩塌,同时,有人隔着遥遥舰海,一子落局,定下胜负。 等再查看开启的防御链时,原本逻辑严密的数据链竟然在一个瞬间里,纷纷溃断,成为了满屏乱码! 使者大脑尚是空白,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装甲层受损!开炮者为我方中型舰B113!” 这句话一出,几乎没人能立刻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因为太过匪夷所思。 直到第二声汇报响起:“中、中型舰E32即将朝本舰发动粒子炮攻击!请指示!” 话音未落,所有人脚下都是重重一晃,犹如行驶在急波上的船只。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真切地反应过来——不是误报,也没有听错,而是真的遭到了己方攻击! 立时便是一团乱,赫洛疾声要求两艘发动攻击的星舰阐述情况,却只得到一阵忙音。 人仰马翻中,嘶哑刺耳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像是金属笔磨在砂纸上。 赫洛已经失去耐心,皱眉朝向声音的来源:“你笑什么?” 使者缓缓站直,双眼瞪大,里面有着癫狂的光:“Y赢了!他赢了!他打破了我的所有防御,攻入了系统核心!” 赫洛突然有了不妙的猜想:“什么叫‘他攻入了系统核心’?说清楚!” “还不明白吗?蠢笨!”使者语调顽劣,表情夸张,语调虚浮地道,“意思就是,Y,现在是系统的主人!他手握系统,任何一道数据流,都从他的指缝流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他想,他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控制任何想控制的东西!” 他指指亮起的星图,又指向雷达显示器,“所有,所有!都在他的掌控中!” “报告!E103号中型舰被B75击毁!” “报告!本舰再次遭到来自我方的炮击……” “……报告!”极度惊恐的声音响起,几近失声,“操纵杆、操纵杆失灵!所有炮台无法启用!” 赫洛骤然明白使者所说的“Y现在是系统的主人”是什么意思! 然而已经晚了。 一艘临近的主舰右舷导弹推进器齐升,黑洞洞的炮口整整齐齐地对准了赫洛所在的指挥舰! 霎时亮起的火光犹如喷发的熔岩,在一片高低起伏的警报声中,击穿了装甲层。 站在超光计算前的使者低喃着“比肩神明”几个字,被火舌瞬间吞噬。 有如扬起一捧沙,一吹便散了。 远征军指挥舰上,通讯频道内,梅捷琳几个都被祈言的操作镇住了,看着星图上如烛火般熄灭的红色光点,一时间,没一个人说话。 悍然反杀。 远处,无数敌舰接连爆炸,火光无声划破黑暗。 祈言精致的眉眼依稀显出锋利,双唇没什么血色,隐隐给人一种脆弱感,嗓音却轻哑而冷意十足:“想要令反叛军再不敢启用‘系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以作威慑。” 不知道第二、第四两支军团覆灭的代价,是否足够。 第九十八章 梅捷琳一股热血冲上头, 喉口发干,立马开了私人频道去问陆封寒:“指挥,你到底——” 这么厉害的人物竟然被你留在了指挥舰上? 这就是Y的真正实力? 打仗还有这种打法? 一堆话涌到嘴边, 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好,梅捷琳卡顿几秒, 一巴掌拍在操纵台上:“如果我是反叛军, 不说敢不敢再次启用那个什么‘系统’了,我他妈心理阴影能覆盖全宇宙!偷鸡不成, 不仅蚀把米,连自己都弄没了!” 陆封寒被她吵得耳朵疼:“梅捷琳舰长,你最近有了长足的进步。” 梅捷琳神情一振:“什么什么?” 陆封寒:“话越来越多了。” 梅捷琳:“……” 而技术部的众人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叶裴拉了拉蒙德里安的袖子,以一种做梦的语气:“反叛军的第二和第四军团就这么……炸了?” 蒙德里安注视祈言的背影,眼中亮光惊人:“没错。” 眨了眨眼, 叶裴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情绪后知后觉地开始沸腾起来——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自己追逐的东西,展现出无可比拟的强大更加振奋人心! 抑制不住激动, 叶裴连声问:“祈言,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这个问题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 每个人都想问, 却因为祈言的身份不敢随意开口。 祈言正在揉按自己酸痛的手指, 指节的皮肤被按得微红。有些闷,他想解开领口的扣子, 想到什么, 手又若无其事地放了回去。 听见叶裴的话,他回答得很仔细:“先捕捉到‘系统’与末端星舰的特殊信号流, 进行分析,随后我方释放出信号,这种信号具有针对性, 可以理解为带有制导系统的导弹,能够自主搜寻和追踪目标,进行有效阻断。” 说到这里,“从庞大信号流中抓取少数特殊信号流的处理模型我会留在‘南斗’里,它同样适用于别的信息流抓取。” 蒙德里安想到,这是Y一直以来的习惯——开源,同样也是在图兰学院时祈言的习惯。 无论架构出什么工具类模型,都会开源,以供所有需要的人使用。 “至于破解‘系统’,那个使者在末端星舰的数据存储器中,留下了太多信息,同时,这些也是破绽,可以让人从中看出他架构‘系统’所用的逻辑基础和思维习惯。” 时机与场合不允许,祈言没有往深里说,“破解‘系统’的过程我会让破军也放在南斗里,有需要的话,可以用来进行复盘。这个‘系统’根植于敌军星舰的主系统,不设防备,因此,掌握了‘系统’,就相当于能在敌方各星舰主系统中畅通无阻。” 祈言说得简略,叶裴却像是看见反叛军亲自将锋利的刀递到了祈言手里,临遭屠戮之前,尚且蒙昧不知,志得意满。 指挥室里,梅捷琳声音不大:“技术部那群人一看就都听懂了,但说实话,这一大段话我都没怎么懂,反正就觉得厉害!” 她摸摸鼻子,“事实证明,第一军校和图兰学院之间隔着的那一条河,就是代沟!” 维因疑惑插话:“代沟这么大一条,指挥,那你私下和祈言都聊些什么?” “聊你们管太多。”陆封寒叩叩桌面,“龙夕云,杜尚,第一军团怎么样了?” 岔开话题岔得毫不留情。 杜尚回答:“死死拦着,不让我们靠近圣星,这精神真是可嘉,也不知道他们智者会不会被感动,给他们加工资!” 龙夕云补充:“第二和第四军团的情况给了对面很大冲击,阵型已经开始乱了,还有不少想跑的。” “暂时不能让他们跑了,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陆封寒嗓音沙冷,眼底映着星图上代表圣星的光球,“祈言,可以开始了。” 语气到后一句,明显一变。 梅捷琳“啧啧”两声,心想,真是双标现场,远征军陆姓指挥实名演绎了什么叫“凛冬般严酷”和“春风般温暖”。 祈言在通讯频道内回答:“好。” 这两句简单的对话结束后不久,反叛军第一军团的指挥舰内便有人高声汇报:“转向引擎不受控制!” 第一军团长撑着银色嵌宝石手杖起身:“报主舰行驶方向!” 汇报的人呼吸不稳,好半天才组织好语序:“报……报告!主舰行驶方向为圣星!不,是所有星舰!我们正直直朝着圣星驶去!” 惊恐显露无遗。 看着与圣星间不断缩短的距离,第一军团长闭眼三秒,眼角肌肉挛动,做出决定:“立刻卸载动力系统与所有能源!不允许发生星舰撞上圣星的可能!立刻!” 几秒后。 “报告!无法卸载动力系统!”汇报的人尾音直接劈了,“我们的一切操作都是无效操作!” 庞大的舰群犹如连片的陨石一般,以极快的速度不断靠近圣星的大气层。 越来越近—— 就在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在高速行驶中撞向地面的心理准备时,好似刹那间被按下休止符,舰群急刹,停在了大气层外。 静默。 表面为金色的行星与暗色的舰群在这一刻形成了强烈对比。 直到圣星的行星防御系统被动唤醒,开始朝接近大气层的星舰射击时,第一军团长才陡然意识到远征军的真正目的! 根本不是想操纵舰群撞毁在圣星表面,而是想用他们当靶子、作盾牌,吸引并消耗防御系统的火力! 无数火光接连炸开,激光炮形成的光束在黑暗中有如流线,于舰群中来去穿梭,圣星防御系统的强大在此刻尽显。 杜尚和龙夕云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陆封寒也已率舰群前来汇合,破军出声提醒:“将军,已进入远程导弹最远射程范围内。” 陆封寒命令:“各舰长汇报弹药储备。” 梅捷琳最后一个报完,唏嘘:“反叛军那边是不是有一条铁律,靠近圣星的人,必须卸下所有武器,否则就是对神不敬,杀无赦?” 龙夕云给出肯定答案:“据说这条规矩,是首任智者在圣星上听见神谕后就定下的。” 梅捷琳跟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悠悠叹气:“也不怪他们,毕竟我们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打这么远,真打到圣星来了,我们可不是故意的!” 若是话里少几分笑和得意,态度会显得诚恳许多。 陆封寒命令:“弹药库存余量不多,由破军判断行星防御系统的最薄弱处,所有人瞄准这个坐标发射导弹。现在反叛军在前面帮我们‘挡着’火力,不过撑不了太久,诸位,抓紧时间,破开整个防御系统。” 通讯频道内传来利落的回复:“是!” 望着荧亮的星图,陆封寒十指交叉,语气沉沉:“阿尔贝特星改名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改回最初的名字了。” 不多时,火光自炮口迸溅,广阔的太空黑幕下,万焰齐燃。 在圣星防御系统的保护网被轰出缝隙、寸寸龟裂时,梅捷琳坐直身,眉飞色舞,两指并拢,朝前方反叛军第一军团行了个礼不伦不类的礼: “感恩各位的无私奉献!” 勒托。 夏知扬走在街上,明显感觉跟往常不太一样,就像空气里有什么在躁动。 他隐蔽地打量周围。 巡航机依然如鸟群一般,成群地从头顶飞过,在地面落下密集的阴影,所有动静一览无遗。监控系统正常运行,让人总感觉有千百双眼睛在背后牢牢盯着你。 再一次被一个反叛军拦下,夏知扬十分配合地露出配置在左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查验身份,并说出自己的出行目的:“我跟朋友约了喝酒,地点是尤利西斯酒馆。” 反叛军抬着下巴,神情比往日更加不耐烦,鄙夷道:“勒托人真会找乐子。” 夏知扬喏喏点头的同时,视线扫过对方闪着绿色光点、提示有消息未读的联络器,以及口袋边沿露出的两个空了的烟盒,迅速判断—— 一定出了什么事。 拢了拢长外套,他加快脚步,按照地图找到约定的地点,走了进去。 完全没有出现门庭冷落的情况,相反,金属门滑向两侧的瞬间,像是从苍白寒冷的世界进入了人间,里面酒气带着喧哗扑面而来,甚至让夏知扬有些不适应。 或许现如今,除了酒馆以外,不会再有别的地方有这样的热闹气氛了。 找到自己那张桌子,夏知扬坐下,对面比他先到的人开口:“已经开了干扰波,我们说的话不会被监控。” 邻桌隔着一段距离,周围又吵,夏知扬放下心,打量了一眼外形跟块巧克力似的干扰器:“才出来的新品?”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叫温诗卿,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拈起那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噗嗤笑出来:“傻,这就是巧克力!” 夏知扬闹了个红脸。 原来是他想多了! 怪只怪现今勒托的地下科学院半点不正规,里面正经出身的科学家有,图兰学院没毕业的也在,老中青三代、正规军野路子齐聚,导致思维火花碰撞出烟花的效果,产品更新换代极快,新奇的想法更是层出不穷,他以前就曾拿到过一个跟方形奶油饼干长得一模一样的加密光储器。 他转开话题,问:“出大事了?” 温诗卿挑起描画精细的眉:“怎么看出来的?” “很浮躁,反叛军的人太明显了,像是在因为什么事心慌,所以我猜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夏知扬尝试猜测,“聂将军又收回了几颗行星?” 温诗卿摇了摇纤长的手指:“不止,再猜。” 夏知扬捏着酒杯杯柄:“前线又赢了?” 温诗卿:“接近了。” 既然接近了,那就是前线战事相关,一边想着,夏知扬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突然觉得味道不太对:“怎么是果汁?” 温诗卿轻笑,瞭了夏知扬一眼:“还在图兰念书呢,小孩子一个,喝什么酒。” 夏知扬一愣。 小孩子? 他明明已经二十岁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会将个人终端里的身份信息亮出来给对方看,强调自己已经成年。 但,已经很久没有人说他是小孩子了。 或者说,在决定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人时,他就已经默认自己完全长大。 夏知扬低头,抿了一口果汁,有点酸,又有点甜。 温诗卿没再兜圈子:“远征军打下了圣星,当然,现在该改叫阿尔贝特星了。” “咳——”夏知扬呼吸猛地一急,立刻呛咳出声,见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才压低声音急急问道,“打下了圣星?确定是圣星?那颗圣星?” “怎么,还有别的行星叫‘圣星’?”温诗卿见他红着眼睛急切的模样,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圣星。” 夏知扬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待在勒托、每天只想着怎么吃怎么玩儿的富家少爷,他完全清楚圣星对于反叛军的绝对意义,但就是因为清楚,才感到震惊! “过程不太清楚,结果很确定,所以你就明白为什么街道上晃来晃去的那些反叛军会那么失常了。” 温诗卿点了一根烟,火星在指间微亮,薄薄的烟雾上升,将她的眉梢眼尾都模糊了。 夏知扬立刻想到:“反叛军是不是要有什么新动作?” 温诗卿指尖搭在烟身,弹了弹烟灰:“暂时还不知道。聂将军节节胜利,中央行政区这一片的反叛军几乎是被压着打,也不怎么好过,要想搞出什么大动作,总得掂量着。” 夏知扬奇怪。 温诗卿是他的上线,但安全起见,两人很少见面,通常都通过别的手段传递任务信息。 这次温诗卿约他见面,他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任务,必须当面谈。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这次没任务。”温诗卿喝了一口酒,像是看出他的想法,唇角带上浅笑,“我只是来找你告个别。” 夏知扬莫名有些逃避,不想再往下听。 “你知道,勒托易守难攻,联盟想从反叛军手里夺回这颗‘天穹之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接了一个秘密任务,要是进行得顺利,说不定能为日后聂将军进入勒托打开一条路。” 温诗卿说得很轻松,连声线都未有波澜,“不过有些凶险,不知道能不能活,所以来找你正式告个别。” 夏知扬喉口一哽,涩痛蔓延开,他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才好。 又一次,夏知扬责怨自己口齿的笨拙。 “好了,告完别,我就该走了。”温诗卿碾熄了烟,眉眼精致而温和,她收敛了笑容,注视着夏知扬,嗓音有些轻,“要好好活下去啊,等一切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就——好好活下去吧,继续在图兰读书,每天看看《勒托日报》,抱怨抱怨作业太多写不完。反正,做你想做的事,活得开心一点。” 夏知扬红了眼。 等温诗卿起身,纤细挺直的背影渐渐离远,夏知扬手碰到随身带着的纸条,蓦地站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街道两侧空旷,像勒托的严冬提前到来,连行道树都显得衰败。 听见脚步声,温诗卿停下来,回身等他。 夏知扬站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衣扣微散,匀了匀呼吸:“我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一定要活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握了握,恳切道,“我想把这句话也告诉你,活下来。” 如果可以,请一定活下来。 明明除名字以外,他根本不知道温诗卿的任何事,她有没有家人,有没有朋友,住在什么地方,可能跟他碰面时连长相都是假的。 可是,悲伤的情绪依然如暗潮一般涌来,将他没顶。 温诗卿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看着夏知扬近乎恳求的眼神,语气依然如平时带着浅笑:“我的运气应该不会这么好,毕竟从小运气就不太行。” 她停顿几秒,在肃杀的风里凝视夏知扬,“不要为此伤心,对我来说,这个结局并不可怕,你肯定能懂我的想法——” “我化飞灰,点亮夜色。” 第九十九章 梅捷琳单手拎着军服外套, 大步走在指挥舰的通道内,长腿线条笔直,一身硝烟气未消, 导致从她身边经过的士兵在敬礼时,都会下意识地把背挺得更直。 金属门向两侧滑开, 梅捷琳往里踏了一步, 又立刻停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指挥纵容地摸了摸祈言的头发。 指挥撕开营养剂的包装, 喂到坐在沙发里的祈言嘴边,祈言一下咬住。 祈言叼着营养剂,松松抱着指挥的腰,两人贴得……很紧。 我他妈是不是来太早了?是的吧? 梅捷琳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站在门中间,跟雕塑似的不动弹。 直到有人戳了戳她的后腰:“站这儿挡路干什么?你腿抽筋了?迈不动步了?抽筋这毛病不是九十几岁的老年人才会有的症状?” 维因绕开梅捷琳,大步进到指挥室:“指挥, 梅捷琳腿抽筋了!” “你才抽筋了!你全舰队的人都抽筋了!”梅捷琳大步跟上去,瞥见祈言恹恹地缩进了沙发里, 脸色苍白, 没什么精神的模样,有些担心, “指挥, 祈言怎么了?” 陆封寒正握了祈言的手,帮他揉按关节, 闻言回答:“大脑运转过速了。” 再加两条,饿了,手疼。 战事一结束, 祈言就离开技术部,半路上从厨房拿上两袋营养剂找了过来。 阻断并破开反叛军的‘系统’并非易事,很耗精力,高强度的字符输入后,祈言的指尖发红,刚开始轻轻一碰,他就疼得抽凉气,后面陆封寒用愈合凝胶十指依次抹了一遍才稍微好些了。 见祈言咬着桃子味儿的营养剂,一点一点往下咽,像倦了的猫,安安静静被梳着毛,半分不见方才说出“比肩神明”时的冷然锐气,陆封寒周身的气势都跟着软了几分。 维因抓了抓后脑勺,以他的人生阅历,从来只有在训练场累得两眼一黑倒头就睡,还没试过大脑运转过速的情况,只好干巴巴地表示:“祈言没生病就好。” 出于对白塔和Y的尊重,他很想把称呼改成“首席”,但梅捷琳都沿用了以前的称呼,他想了想,决定照着学。 等人到齐,陆封寒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会议桌下面,手依然握着祈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揉,同时道:“聂将军刚刚发来通讯,表彰各位在刚刚结束的战事中创造的卓越战绩。” 维因一听,双眼放光:“只是口头表扬,还是有实物嘉奖?比如星币什么的?” 陆封寒毫不犹豫地打破他的希望:“联盟现在穷,没钱,有口头表扬不错了。” 中央行政区和南十字大区两线开战,一场仗下来,星舰弹药都是钱,流水一样在花,财政逐渐吃紧,据说新任财政部长三天两头就到各部门哭穷,闻者伤心。 杜尚在一旁插话:“就开始讨论战后奖励了?你们都没有不真实感?”他指指星图上的金色行星,“圣——呸,阿尔贝特星真的被我们抢回来了!” 梅捷琳抬抬下巴,得意:“来的路上,我就把这句话前前后后默念了二十几遍,现在真实感百分百,你可以试试看。” 她转向陆封寒,“指挥,接下来阿尔贝特星准备怎么安排?驻扎?” 陆封寒否定她的猜测:“为了体现出这颗行星的神圣地位,反叛军规定圣星表面禁止人类活动,同时也不允许任何植物动物生存,排除地表华丽的建筑,比荒星还不如。” 梅捷琳大笑,两侧的公主切跟着轻晃:“指挥,你这句话要是被对面的智者听见,信不信他当面给你表演一个原地气死?”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很清楚,攻下圣星,本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毕竟那颗星球不仅面积小,还没什么矿,实在没什么实际用途。 攻下来,对联盟来说,是鼓舞士气,对反叛军,说不定就是摧心剖肝了。 啧,真是惨。 陆封寒接着道:“洛伦兹已经带技术部的人去往地面,等他们将行星防御系统重新设置并开启,反叛军想抢也不敢轻易动手。” “洛伦兹现在不在指挥舰?好机会啊!”梅捷琳和杜尚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意图,“趁着他还没回来,我们一会儿就去技术部把维修申请全提交了,量也就比以前大了一点点。” 说着,她还用手指掐出一小截距离。 于是等开完会,跟脚底抹了油似的,梅捷琳和杜尚转眼没了影子,指挥室瞬间就空了下来。 陆封寒结实有力的手臂将祈言抱起来,自己坐进沙发,再将人放在腿上揽着,顺势亲了亲怀里人的唇角。 总觉得又轻了点。 将跟战后安排相关的事宜暂时推开,陆封寒开始思考一会儿该去厨房做点什么吃的给祈言。 手指捏着陆封寒外套的金属扣,祈言想了想,开口:“我有点不开心。” 陆封寒垂眼看他:“因为什么不开心?” “我不能理解。”祈言跟在勒托时一样,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科学的每一次进步,应该是代表着人类与未知战斗取得的一次胜利,目的也是为了人类。” 他顿住,像是有些不知道怎么措辞。 陆封寒却已经明白过来:“反叛军所用的‘系统’在你看来,是很优秀的成果,但这个‘系统’在带去胜利的同时,某种意义属于‘反人类’的存在?” 战事结束后,陆封寒命令打捞舰捞捕了几艘敌方歼击舰,无一例外,打开舱门后,驾驶员已经死去多时,且都面目凄惨,内脏几乎被星舰极速行驶时产生的高压绞碎,骨骼多处折断,安装在后颈处的方形芯片周围可见骨,还缓缓渗着血。 见祈言点头,陆封寒嗓音轻缓:“反叛军的社会体系十分畸形,他们的神并非人格神,但明确是单一神。单一神论下,智者独自一人站在这座金字塔的顶点,所有人在他眼里,都算不上‘人’,只是工具,或者牲畜。 同样,处于特权阶级的各军团长和使者,他们对待人类一样存在蔑视,因为只有这种‘蔑视’,才能让他们从心理上感知到自己的特殊性,获得优越感。” 所以反叛军的使者会毫不犹豫地在歼击舰驾驶者后颈处安装芯片,不在意对方死亡与否。 因为身份的巨大不对等,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同理心。 祈言又想到:“这也是自反叛军成立至今,联盟无论什么境况,都没有起过和谈念头的原因?” “对,如果有一天联盟向反叛军投降,那么,联盟的公民会沦为社会最低等的存在——没有自由与思想、没有尊严的劳动力和生育机器。” 陆封寒鼻尖蹭了蹭祈言的头发,好像靠近一捧干净的雪,说出了跟在图兰学院时一样的回答,“所以,你不用知道那些人的想法,祈言,你只需要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好。” 见祈言喝完营养剂,困得眼皮都要阖上了,陆封寒停下话,提议:“回房间睡会儿觉?” 将头埋到陆封寒颈侧,祈言轻轻在他动脉搏动的位置咬了一下:“不回去。” “想挨着我?” 祈言低低应了一声:“嗯。” 陆封寒妥协,拿了一副静音耳塞给祈言戴上,让人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睡觉。 明明不是多舒服的姿势,祈言却松松攥着陆封寒的衣摆,很快睡了过去。 于是接下来,找陆封寒汇报弹药能源缴获数量的后勤部负责人、递上大摞文件给陆封寒过目的文森特、回舰复命的洛伦兹,无一例外,都看见了枕在陆封寒大腿上睡得很沉的祈言。 哦,知道了,谈恋爱了,了不起。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全舰,同样,范托夫也听进了耳里。 他之前被突然出现的机器人带走,直接关到了禁闭室,战事结束后才被放出来。 出来后,跟他一样来自奥丁的两个人像是在忌惮着什么,避开人群告诫他,最好不要得罪祈言,以免惹祸上身,又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系奥丁的人,能不能尽快离开前线。 范托夫心下存疑,只随口简单应下。 他最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趁着技术部的人都忙于修理战损的星舰,不暇顾及,范托夫到了超光计算机旁边,松了口气—— 祈言虽然用了“南斗”,但没有发现他用光储器复制秘密资料的事。 什么延误军机,果然是装腔作势。 范托夫将光储器隐蔽藏好——这一次的事让他明白,无论是奥丁还是远征军的指挥舰,都不够安全。 远征军赢了这次,下次可说不定。这个光储器里存着的资料,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保命符。 战后休整,日程随之松缓下来。 上午,陆封寒在重力训练室锻炼了两个小时,好歹是把整夜积攒的热意耗了大半。 祈言睡觉时习惯挤进他怀里,贴得严严实实。以前倒没什么,现在却一分一秒都难熬,可陆封寒又舍不得把人推开,只好勉强平躺睡着,攒着精力来训练室发泄。 捞起毛巾擦了擦颈侧的汗,陆封寒看了眼时间,估计祈言快醒了,抓起军服外套随意披上,去了厨房。 他这两天终于空出了点时间,正在捣鼓果酱。按照破军帮他从星网上下载的菜谱,他试了好几种配比,终于找到了一种酸甜度都还合适、祈言应该不讨厌的味道。 问了现在的时间,陆封寒又问破军:“祈言醒了吗?” 破军立刻回答:“首席已经醒了,在房间里。” 陆封寒想了想,将做好的果酱装好,带着去了休息室。 金属门滑开,陆封寒踏进房间,一眼就看见暗淡的光线里坐在舷窗边的祈言。 永远以黑暗为主色调的太空为他的侧脸覆上一层暗影,将眉骨鼻梁的线条映得分明,远远看去,像一幅笔触精致的画作。 随手将果酱放在桌面,陆封寒走近,俯身把人抱起来,放回床上,顺势捏了捏他微凉的掌心:“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祈言抬眼望着陆封寒,眼底有些迷茫,答非所问:“我记得你让我在房间里等你,但我又想去找你,我问了破军,可是……我不确定破军说的话是不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 内容表述得混乱,陆封寒却当即听懂了。 祈言混淆了记忆,且无法判断真假。 陆封寒想起祈言的神情:“刚刚一直都在分析哪段记忆是真的,哪段记忆是虚构的?” “嗯,不过没能分辨出来,记忆内容中缺乏可判断的信息。”祈言觉得有些冷了,本能地往陆封寒靠,汲取热源。 “分辨不出来也没关系,如果你没来找我,那你只需要站在原地等着,我会来找你。” 陆封寒拿了果酱给祈言看,“尝尝看能不能吃?” 说着拧开盖子,取了一点喂到祈言嘴边。 祈言尝了尝,眼睛微亮:“很好吃,有点酸又有点甜。” 从小挑剔嘴里听见“很”字,是难得的评价了。 陆封寒心想,下次可以再试试别的,说不定以后祈言的早餐就可以几种口味轮着来。 正想着,他听见祈言叫了一声:“将军。” 陆封寒低头,对上了祈言的眼神。 他以前就发现,祈言在看他时,从来都很专注,像是要用目光将他的眉眼、鼻梁、喉结,甚至每一寸肌肉线条、挽在手肘处的衣袖褶皱都一一描摹,再印刻进心里。 这种专注令陆封寒感到愉悦,他鼻音轻轻应了一声,好似将温柔都藏在了里面。 然后他听见祈言问:“你要不要也尝尝果酱的味道?” 陆封寒尝过,应该说为了找到合适的配比,他这两天尝果酱的次数都快数不清了。 刚想拒绝,却在视线扫过祈言的唇尖时,眸光一凝。 在祈言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捏着他的下巴,对准微凉的双唇吻了下去。 呼吸交错里,陆封寒将人完全笼罩在自己身下,线条紧瘦的手臂撑在床面上,手掌托在祈言脑后,掌心摩着凌乱细软的头发,迫使对方迎接自己的入侵,不断加深这个吻。 祈言整个人轻轻发着抖,像是敏感的神经末梢已经要承受不住一般,即将溃乱,身体却又极端沉溺在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气息中。 唇齿紧密贴合,呼吸里,雄性荷尔蒙混着好闻的果香,陆封寒的嗓音是难以言喻的沙哑:“尝到了,很甜。” 第一百章 不知不觉地, 陆封寒彻底搬到了祈言的房间里。 他在前线驻扎十年,仔细数也数不出几件家当。几套衣服,几件洗漱用品, 一支用惯了的旧金属笔——比家徒四壁也就好上一星半点。 两人的房间相邻,单独在一个区域, 平时没有人往来。于是两个人住到了一起这件事, 还是有一次文森特来休息室找陆封寒批文件时,敲门半天没人应, 正想拨通讯,就看见隔壁的金属门滑开,陆封寒从里面走了出来。 时间是早上六点。 文森特当时还仔细回想自己到底敲错门没有,最后确定,没敲错, 指挥确实是从祈言的房间里出来的! 这才被发现了。 随即便以光速传遍了远征军。 陆封寒成功恋爱还持续往正向发展这件事,让远征军各舰都震惊不已。同时,不少人都撺掇他写本恋爱指导手册, 争取将远征军内部的单身率往下降几个百分点。 陆封寒很谦虚:“别的没什么可指导的,主要是脸长得好, 这一点没办法教。” 得知这句话的梅捷琳翻了个白眼:“但凡指挥的职衔比我低上半级, 我一定把他招呼进重力训练室揍一顿,专打脸!” 维因毫不留情面地戳穿:“然而事实是, 你今天早上才被指挥招呼进重力训练室狠揍了一顿, 最后躺地上说‘老子真的不打了’。” 梅捷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怪只怪指挥武力值超标了!”她睨了眼维因,“你要是行, 你上?” 维因立刻假装自己得了突发性耳聋。 梅捷琳又小声说了句:“不过,过剩精力无处发泄的男人真可怕。” 维因的耳聋立刻痊愈,凑过来:“什么?什么精力?” 梅捷琳刚想开口, 余光看见走近的人,立刻端正坐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单手拉开椅子,陆封寒坐下,紧实的长腿岔开,坐姿标准程度可以排在全场倒数第一。他搭在桌面的手指叩了叩:“开会。” 梅捷琳先开口:“我上上次巡视星域布防时,不是运气很好地发现了一个虫洞吗,后来扔了个仪器在那里,现在持续记录的数据出来了,里面的场很稳定。” “找技术部配合,确定这个虫洞的另一侧出口位于什么位置,到时候交一份报告上来。”陆封寒补充,“以人员安全为先。” 宇宙太过广阔,人类在其中,连漂浮的微尘都算不上。借由无数天然或人工虫洞相连接的航道,构成一张巨大的跃迁网,才使人类在群星间穿行成为了现实。 将时间回溯至地球时代末期,当时的人类之所以能够深入太空,开启“大航海”计划,便是因为虫洞将长距离的空间折叠——就像要从纸上的一个点走到另一个点,除了沿直线前行外,还可以将纸对折,让纸面上的两点靠近——这大大缩短了星际航行所需要的时间,给予了探寻的基础。 因此,每发现一个稳定的天然虫洞,对于现今的联盟来说,都意味着无限可能。 但同时,即使星历翻至今天,虫洞的危险性依然不言而喻。 梅捷琳朗声应下:“是!” 这次会议文森特也在:“前几天《勒托日报》刊登的关于联盟攻占反叛军圣星的头条,反馈非常好,大家都很振奋。聂将军的副官联系我说,近期可以多发布一点前线的消息在上面。” 在场的几个人都从这句话里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准备蓄势了?” 只有维因不明所以:“蓄什么势?” 梅捷琳问他:“你说蓄什么势?如果不是要憋个大的,发布前线的消息干什么,闲得慌?” “憋个大的?”维因思考几秒,突然屏息,“聂将军那边要准备夺回勒托了?” 梅捷琳无奈:“不然呢?你数数看,这仗还有多少好打的?” 到现在,南十字大区前线反叛军的十二支军团已经被解决得七七八八,只剩下第三和第六军团拱卫神廷。与之相对应的,中央行政区内,除勒托外,被占领的行星多数也已经收回。 文森特告诉维因:“现今中央行政区除勒托外,还有沃兹星和棱石星在反叛军手里,不过聂将军已经整兵,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好消息了。” 维因突然反应过来:“那……我们也要攻打神廷了?” 漂浮在太空里,时间的流逝和昼夜的交替都变得不明显,甚至周围的人、环境、舷窗外的风景都不会有明显的改变,大多数人的感官都变得迟钝。 再加上频繁的战事,让人的神经陷在紧绷和松弛的反复中,难以分心,到此刻才陡然惊觉——他们距离反叛军的神廷不过一步之遥。 龙夕云提醒:“没有人知道神廷的具体位置和坐标,暂时想打也打不了。” 曾有传言说神廷位于一艘巨大的星舰上,漂浮在宇宙深处,难以追踪具体位置。但白塔通过模型搭建测验,证明以现今的技术,不可能存在那个重量级的星舰。 联盟也曾千方百计地探查过,几次拿到所谓的神廷坐标点,但实地查看后,都是假的。 因此,还有人怀疑,是否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神廷”,智者说不定就藏在联盟的某一个角落。 陆封寒习惯性地望了眼祈言在干什么,收回视线的同时开口:“现今的局势对反叛军不利,智者或许会选择躲藏好,只需要十几年,新的一代成长起来了,又会变成他手中的利器,到时,依然能和联盟继续对峙。” 梅捷琳嫌弃地摆摆手:“还是别了吧,打仗我已经打累了,我想谈恋爱了!爽快点,一次打完不好吗?” 文森特摊手:“军方情搜处早就在加班了,据说忙脱了一层皮,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这时,窝在沙发里的祈言突然出声:“将军,白塔有新的消息过来。” 他这句话一出,会议桌旁围坐的人全都将目光聚了过去。 身处前线,虽然时常可见白塔的身影,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发明新设备送过来。但再往深里看,白塔处处都是神秘,比如白塔的具体位置和人员构成,都是一个谜。 祈言将投射在空气中的虚拟屏朝向众人:“我们可能要有新武器了。” 看清虚拟屏上的图像,许久,梅捷琳不禁说了句粗口:“卧槽——” 中央行政区战事顺利,前线安稳,一切有条不紊,各司其职。一时间,作为远征军总指挥的陆封寒反倒闲了下来,有时间陪着祈言一起赖床。 说起来,陆封寒从来没有过赖床的记忆。 小时候他是军人家庭,作息被培养得很规律,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定好了的。 后来在第一军校,每天都有消耗不完的精力,沾床就睡,睡醒就往训练场跑,什么都想试试,什么都想练。 至于前线,硬邦邦的单人床实在不具备让人留恋的条件,有时候太忙,直接睡在指挥室的椅子或者地板上,反正跟床没多少区别。 直到他跟祈言睡一张床后。 床还是那张床,没变软分毫,但他骨子里的怠懒突然被激发了出来,每每到了起床时间,陆封寒都想抱着人再躺会儿,一点不想松手。 破军已经将室内的光线调成了自然光,让人潜意识里觉得,拉开窗帘就能迎来清晨的太阳。 陆封寒将祈言扣在自己怀里,下巴蹭了蹭怀里人的发顶,睁开眼,入目的便是祈言霜色的肩膀,上面印着的痕迹分外惹人,黑色丝质睡袍领口松散,隐约露出了锁骨窝。 祈言还有些迷糊,阖着眼,碎发被肤色衬得乌黑,薄唇被亲吮得发红,色泽艳丽,像一幅清冷又颓靡的油画。 陆封寒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他压下热意,调暗了室内的光线,准备还是跟往常一样,先去洗个冷水澡,再去重力训练室做几组高强度锻炼。 下了床,陆封寒上半身削紧的肌肉毫不遮掩地露了出来。 除先天基因过于强大的人外,太空军肤色都有种少见阳光的偏白,但这种白并未削弱他的力量感,加上多年来不间断的训练,反而令他像地球时代古典的大理石雕塑,充满原始的美感和韵律。 正当他准备去卫生间冲冷水澡,身后一阵窸窣动静,两秒后,垂在身侧的手就被捉住了。 很轻,只松松握了两根手指。 祈言嗓音还有初醒的沙哑,他睡眼朦胧,像是单纯在疑惑:“你想要我,为什么忍着?” 这一瞬,陆封寒肌肉不听使唤地绷紧,脑子里某一根名为理智的神经仿佛张满的弓弦。 室内有短暂的安静。 几个呼吸后,祈言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耳垂一烫:“我——” 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音量降低,祈言垂下眼:“我很久没有吃药,没有那么容易疼了。” 神经像是被祈言用一汪烈酒狠狠冲刷了一遍,陆封寒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有崩盘的趋势。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祈言膝行到床边,没骨头一样,从后面贴上陆封寒的背,枕在他肩上,又叫了一声“将军。” 祈言音质冷,尾音短,听着冷清,却像一碗热油,乍然翻进了火里。 陆封寒反手握了祈言的手指,一寸寸揉进掌心里,哑声命令:“破军,告诉文森特和埃里希,我今天轮休。” 破军应下:“是。” 陆封寒:“通知完,你也可以不用回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有什么落在地面,声音清脆,弹起几次后才没了动静,床单表面起了褶皱,深浅繁复。 手指碰在锁骨处,指下的痕迹颜色略深,陆封寒音色低哑:“这里疼不疼?” 祈言细腻的颈侧微微绷紧,说不出话来,只有少数支离的音节能被听觉神经捕捉,无法解析其具体含义。 记忆里,他很少有哭的时候。此时,却于恍然间察觉到了自己眼角的湿痕和呜咽声。 数以万计的神经末梢被潮汐浸没,很快,风浪席卷而来,惊涛之后,又旋做轻波。 他仿佛被高高抛起,涌向群星,又循着巨大的引力被拉回陆封寒的身边,片刻不离。 这是他在此世间的锚点。 极具独占欲地将祈言的手扣紧,压在自己掌下,陆封寒从背后吮去了祈言眼角的泪意。 第一百零一章 光线依然昏暗, 祈言的背线条瘦削,肩胛骨微微凸起,细腻的皮肤表面像是覆着一层柔光。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 此刻的皮肤表面,像是晕染开了层层的淡彩。 陆封寒粗粝的指腹从上面轻轻滑过, 祈言无法抑制本能地轻颤, 手指已经再没力气抓住点什么。 像是巡视完自己领地的丛林动物,陆封寒眉眼愉悦, 将人翻过来抱进怀里,俯身去吻他单薄的眼皮和濡湿的睫毛,力道温柔地仿佛怕碰碎了。 祈言攀着陆封寒,指尖仍在时不时颤栗,以至于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将军, 我想洗澡。” 说出口的声音,沙哑得像低低的和弦。 知道祈言这是身上出了汗,洁癖犯了, 陆封寒先拿过桃子味的营养剂,撕开包装喂给祈言, 等他咽下了, 有力的双臂才一把将人抱起来去洗澡。 走了两步,浮现的记忆令祈言有些慌张, 他睁开湿润的眼睛去看陆封寒, 陆封寒被逗笑了,安抚:“放心, 我们只洗澡。” 话是这么说,浴室连续的水声里,陆封寒还是把人亲了快半小时才停下。 再被放回床上, 祈言有些迷糊,可陆封寒有点什么动静他都会半睁开眼睛去看,明显很警惕。但躺了没一会儿,又本能地挨到了陆封寒身边。 小粘人精。 陆封寒低笑,手指虚虚勾着祈言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怎么这么爱哭,嗯?” 祈言反驳:“我没有……” 可他记忆力太好,以至于反驳地毫无底气,半途实事求是地改口,“我有。” 陆封寒笑着捏了捏祈言的脸颊:“把你弄哭了,怪我。” 祈言耳垂一烫,躲开陆封寒的目光,把自己的脸捂进了被子里。 想到陆封寒的担忧,他又在被子里闷闷开口:“我哭……不是因为疼,不疼的。” 陆封寒嘴角一挑:“嗯,我知道。” 祈言再不想说话了。 与此同时,厨房里,梅捷琳唤出个人终端的报时,若有所思:“这都下午五点了。” 维因正在认认真真开土豆泥罐头,被梅捷琳这句话搞得迷糊:“五点怎么了?有会要开?” “前几天这个时候,指挥都会在厨房纠结做什么吃的给祈言当晚饭。”梅捷琳摸了摸下巴,“今天埃里希和文森特突然加班,忙得脚不沾地,原因是指挥临时要轮休。根据记录,指挥和祈言没有离舰去地面。” 维因依旧茫然:“所以?” 拍了拍维因的肩膀,梅捷琳叹息:“维因舰长,你输掉三年的工资,挺正常的。” 维因没明白,怎么拐到三年工资上来了?他加热了土豆泥,尝了一口,又疑惑:“不是,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指挥的行程?” 梅捷琳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心想,我他妈是关心指挥吗?我关心他干什么?我关心的是我到底能不能顺利成为远征军首富! 唉,聪明的人真是寂寞啊! 祈言这场觉睡得断断续续,几次醒来,又重新昏睡过去,等真正起床,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换衣服时,他照了照镜子,脖子手腕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被陆封寒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愈合凝胶,痕迹已经很淡。至于别的地方,祈言没有多看,直接套上了衣服。 指挥室的金属门朝两侧分开,祈言刚一抬眼,就对上了陆封寒的视线,他脚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 梅捷琳一身黑色训练服,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颇为英气,公主切有些汗湿,她笑容灿烂地跟祈言打招呼:“早啊!” 祈言点头打招呼:“早。” 见自己常坐的沙发被移到了陆封寒手边,他几步坐了过去。 梅捷琳打完招呼,继续汇报:“我已经跟洛伦兹商量好了,新发现的那个虫洞让两个人进去,确定出口的同时,会在中途探测数据,勘定最大通过质量,到时候折算折算,就知道能通过多少星舰了。” 这一套流程联盟已经很熟悉,连报告格式都是现成的。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只有虫洞本身。 时间宽松,梅捷琳拉着陆封寒聊天:“人类的好奇心真是止不住,本来过虫洞这件事危险系数很高,向全军发布志愿者招募时,我以为报名的不会很多,谁能想到,竟然半天就超过了一千人报名! 我还特意翻了翻他们提交的报名表,填的理由都是‘想要探索新的星域’、‘好奇,喜欢未知感’、‘希望成为见证新星域的第一个人’之类的。” 陆封寒在桌下松松圈着祈言的手腕,嗓音比起开会时也散漫许多:“如果人类的好奇心不强,你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祈言很赞同陆封寒的话。 或许现今他们能够随群山般的星舰漂浮在太空、联盟统辖下的星域浩瀚,便是因为在千万年前,有一个人在地面行走时突然抬头望了一眼星空,并对这片星空产生了好奇。 “报名的人太多,最后只好让破军帮忙,随机抽签决定。”梅捷琳将两份资料投影到空气里,“被选中的一个是杜尚的下属,一个是技术部的人。” 陆封寒签了字,批过了。 审批结果下达到技术部时,不少人都很失望。 叶裴喝了口咖啡,长长叹气:“怎么就没选到我呢,穿越新的天然虫洞,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蒙德里安也报了名,同样道:“也没选到我。” 叶裴转而去安慰他:“没关系,说不定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她露出神往,“如果另外一边的出口是联盟已知的星域,那就不怎么刺激,如果是一片新的星域,全新的、没有被人类涉足过的——” 越是未知,越是能够激起人的探索欲。 见她双眼放光,蒙德里安用自己的咖啡杯轻轻碰了碰她的:“祝我们下次能够被选上。” 叶裴重重点头,回碰了蒙德里安的咖啡杯:“祝我们下次被选上!” 从他们身后不远经过的范托夫听见只言片语,再看看周围不少人都在失落,实在很不能理解。 “穿越天然虫洞”这个名头无利可图,虽然虫洞内部已经被数据证实稳定,但还是有被卷入时空乱流甚至死亡的风险,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心想去踩这条死路。 范托夫又握了握随身揣在衣袋里的光储器。 不敢放在休息室,又担心反叛军会随时打过来,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随身带着最保险,这可是他的保命符。 想到跟他一起从奥丁来的两个人,总是催他尽快联系奥丁,找到离开前线的办法,他心里不踏实—— 难道是他们听见了消息,因为那天在技术部抢超光计算机“南斗”的使用权时,他得罪了祈言,祈言要对付他了? 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那两个人透露给他的,那场战事里,远征军的危机是祈言解除的,他就觉得可笑—— 空有长相和靠山的花瓶,他在奥丁的研究所还见得少?不过是找着机会就给自己镶边描金。 想到祈言的靠山是远征军的总指挥,范托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能尽早从前线抽身最好。 他在奥丁的数据科学院研究过通讯数据传输,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范托夫尝试避开指挥舰上军方的加密通讯频道,用私人频道联系奥丁的人。 临阵脱逃的名声可不好听,他需要跟奥丁的人商量好说辞和正当缘由。 中央行政区传来收复沃兹星和棱石星的消息时,穿越新发现的天然虫洞的星舰正整装待发。 听完消息,梅捷琳吹了吹自己的公主切:“聂将军他们动作还挺快,行政区那群驻军经过这次,好歹不再是举着槍就开始手软、连扳机都按不动的孬种了。” 祈言听见“沃兹星”这个名字,不由看向陆封寒,正好陆封寒也在看他。 在勒托时,如果不是乘坐的星舰被劫持,他们应该会跟着伯格森学院叫铂蓝的那个女生,一起去沃兹星旅游。 在场所有人中,唯有他们两个人拥有共同的记忆,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不过介于场合,大庭广众下,两人只轻轻对视一眼,便各自移开了视线。 洛伦兹正在叮嘱:“一旦离开虫洞,立刻打开隐形模式,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虫洞的出口或许是一片废墟,当然,也有可能是中央行政区的战场,或者星际海盗正在分赃,兜头就是粒子炮!” 无论分析结果多么乐观,都没有人能对未发生的事进行预判。一旦进入虫洞,迎来的可能就是危险和死亡。 轮到陆封寒,他军装严整,只简单说了一句:“联盟不会忘记你们的探索。” 两个上尉唇角绷紧,脚后跟一碰,齐齐敬了礼:“仅为联盟!” 眼神微肃,陆封寒回了一个难得标准的联盟军礼:“仅为联盟。” 洛伦兹手上少见地没有端咖啡,他换了语气:“当然,如果你们到达的是一片未知星域,那么,你们将是所有人类中,最先看到它们的人。你们的双眼,将会是人类用眼睛捕获那片星域中恒星的光最近的一次。” 星舰起航后,一行人离开舰桥往回走。 梅捷琳手肘撞了撞洛伦兹:“欸,你最后那番话还挺浪漫的,又浪漫又热血,要是我不是什么舰长,我也想报名了!” 洛伦兹:“你开星舰不也一样。” 梅捷琳一想,也对,认真说起来,开着星舰漂在宇宙里这件事,同样既浪漫又热血。 转念又想,技术部那些在她看来枯燥寡淡的工作,对洛伦兹来说,应该也是另一种灿烂的模样吧? 回到休息室,祈言被陆封寒拉着坐到大腿上,解开袖口,又涂了一层愈合凝胶。 应祈言的要求,陆封寒还拿出随身带着的绷带,在手腕绕两圈后系了个平整的蝴蝶结,勉强算是装饰。 祈言抬着手,看得出很喜欢,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突然响起了短促的提示音。 陆封寒见他眉眼沾上了冷意:“怎么了?” 低头查看的同时,祈言回答:“我在用技术部的超光计算机时,发现了一个东西,顺手在里面埋了一根‘线’,现在这根线被人扯动了。” 第一百零二章 从远征军现今的驻地到天然虫洞, 需要六个小时的航行,技术部亮起的星图上,代表星舰的绿色光点正在缓慢移动。 叶裴熟练地咬开一袋营养剂, 准备填填空了的胃,一边习惯性地瞄了眼星图, 看看星舰到什么地方了。 耳边飘过聊天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范托夫在找分析雷达探测数据的欧阳宇聊天,叶裴觉得新奇, 范托夫来技术部这段时间,虽然没到眼高于顶的程度,但跟谁打招呼、找谁聊天都很有目的性,一般人他向来不屑开口。 欧阳宇只比自己早来远征军一两年,竟然得到了范托夫的“青睐”? 瞟过虚拟屏上的数据, 范托夫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在处理雷达探测系统的数据?不是没打仗吗?” 欧阳宇头发剪得很短,正专心看着眼前的虚拟屏,抽空回答:“虽然没打仗, 但除了敌舰以外,周围漂浮的大型岩石、大一点的金属残骸, 都要引起重视, 能用力场推开的就推开,不能的只能用炮轰, 否则在高速行驶下撞上了很危险。” “这样啊, ”范托夫听得不怎么仔细,他视线游移几秒, 降了声音,“周围漂浮着那么多巨大岩石,后面有没有可能藏着反叛军的星舰之类的?” 欧阳宇以为范托夫是才上前线, 容易担心,爽朗笑道:“不会的,那点地方藏不住,而且除非反叛军掌握了新的隐形技术,否则躲不过我们的探测系统。” 范托夫立刻抓住了想听的重点:“意思是……假如反叛军真的掌握了更加先进的隐形技术,确实可以做到大兵压境,我们却全无察觉?”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以现阶段的技术水平,不管是联盟还是反叛军都做不到。”涉及本领域的问题,欧阳宇仔细想了想,“非常困难,去年还是前年,好像有消息说反叛军那边得了什么‘神赐’,研究出了新的星舰隐形技术,不过大家都懂,反叛军放消息放得勤快,实际见不到几样,要是真研究出来了,早用上了。” 后面几句范托夫没太注意听,他绷着脸,脚步匆匆地从欧阳宇旁边走开,经过舷窗时,朝外望了一眼,像是漆黑的太空中藏着什么令他胆寒的东西,立刻白了脸,呼吸节律都乱了。 蒙德里安手肘撞了撞叶裴:“老大让我们去旁听,你在看什么?” 收回视线,叶裴拿起记录板和金属笔:“没什么,只觉得范托夫有些怪里怪气的。” 技术部的事务没再像之前叠得那么高,有点空闲了,洛伦兹会领着新人上课。和图兰学院的教授比起来,长年驻扎前线的洛伦兹更注重实用,善于将理论投入实际,再从中总结出一套自己的方法。 这也导致每次听完洛伦兹的课,前后二十分钟,叶裴回去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吃透。 内容讲完,洛伦兹端起空了的咖啡杯,正在给笔记收尾的叶裴一心二用,提醒:“老大,浓缩咖啡喝完了,报给了后勤,那边说晚点给我们送过来。” 以洛伦兹为首,整个技术部就是巨大的咖啡消耗器,以至于空气中都有股苦涩的气味。 正在洛伦兹端着空杯皱眉时,技术部的金属门打开,一个穿着军服、臂章上标注有“后勤部”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型运输机器人。 来送咖啡的。 后勤部的人几天来一趟,一般是谁在门口,谁就去签个字。 叶裴整理笔记的同时,余光瞥了一眼,发现这次去签字的人是范托夫。 心里不由狐疑:范托夫平时不是最爱躲这些杂事的吗,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或者只是碰巧在门口? 另一边,趁着没人注意,范托夫躲进休息室的小隔间里,避开监控,悄悄看了看藏在掌心里的方形金属片。又再次确定,对方借着他递交签字的记录板,趁机将金属片塞进他掌心的小动作没有被发现。 范托夫重重吁了口气。 自然地将手揣进口袋,又理了理领口,重新开门出去。 技术部依然忙碌,交谈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小跑着从范托夫身前经过。 范托夫心里升起一种激动的颤栗情绪。 很奇妙不是吗? 这些人明明身处前线,却轻视着反叛军,完全不知道反叛军已经掌握了压制性的星舰隐形技术。 无数星舰正从远方驶来,即将用炮火将整个舰群都轰成灰烬! 他从小生活在奥丁,反叛军离他太过遥远,但他记得很清楚,成立日的第二天,无数人从首都星勒托仓皇逃到了奥丁,这其中甚至包括联盟的秘书长和聂怀霆上将! 逃来的人全都被吓破了胆,提到反叛军就会目露惊恐。 上一场仗同样,只差一点,反叛军就打上了指挥舰。 范托夫轻蔑地想:远征军的这些人,很快就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了。 指挥室里,陆封寒穿着制式衬衣,显出身高腿长的优越比例,他衣袖半卷,将做好的星花菇酱拌饭放到祈言面前:“怎么样?” “破解出来了。”祈言将虚拟屏转向陆封寒,“范托夫避开军方加密频道联系了奥丁的人,让他们帮他找个理由,尽快将他从前线调回去。奥丁的人答应了,让他再等一个星期,到时候随往返前线和奥丁的军用运输舰回去。” 趁着祈言张嘴,陆封寒舀了半勺饭喂到他嘴里,温声道:“先吃东西。”又吩咐,“破军,你来说。” 破军询问:“请问将军是喜欢平铺直叙还是声情并茂?” 陆封寒心想:还有的挑? 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祈言一侧脸颊微微鼓起,解释:“设计破军时,其中一项功能是给你讲故事,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讲故事的语气,就留了两个选项。” 破军补充:“经过学习,我已经掌握了多种声情并茂的语气,将军都可以试着听一听。” 并不想试,陆封寒只挑了最保险的:“平铺直叙就行。” 对失去了展示的机会,破军似乎感到失望,不过还是按照吩咐,接着祈言的话:“在范托夫避开军方加密频道时,他发出的通讯信号就被捕捉了。” 范托夫切断和奥丁的联系后,一段通讯强行接入了他的个人终端,并告诉他,他根本没有机会离开前线回奥丁了,因为很快,反叛军的舰队就会赶到,一举消灭远征军。 范托夫不相信,上一场仗虽然曲折,但赢的是远征军这一方。 通讯对面的人则给了他一段影像,又告诉他,远征军至今毫无察觉,是因为反叛军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隐形技术,能够避开现有的一切探测手段。 祈言边听边喝了水:“他被骗了,按照现今科技水平,这种新型隐形技术最快也只会在十五年后出现,不论是联盟还是反叛军。” 就算是科技飞跃,也必须要先存在一定的科技基础。 陆封寒站在祈言身边,后腰倚着桌沿,低头,屈起指节帮祈言擦了擦嘴角沾的酱汁:“但这个叫范托夫的人害怕了,也相信了,对吗?他是从奥丁来的。” 在来远征军之前,目睹了反叛军的残-暴和强-权,已经先一步形成了恐惧心理。 祈言点点头:“对,他相信了,而且认为联盟无法破解这项隐形技术,肯定会输。所以他很害怕,希望反叛军在攻上指挥舰后能放过他,他还表示,自己手里有很多绝密的资料,只要反叛军不杀他,他就把那些资料交出去。” “用资料换自己的命?”陆封寒的眼神有些冷,又想到,“范托夫那些资料是从‘南斗’里复制出来的。” “嗯,复制资料很正常,他有这个权限,但他当时的表情和行为很奇怪,所以在破解反叛军的‘系统’时,我顺手放了段监控数据在里面,以防万一。” 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这根“线”就被扯动了。 破军接着祈言的话:“在范托夫投诚后,对面问他知不知道Y到底是谁,范托夫说不知道。对面又问他,指挥舰上有没有可疑的人,范托夫提到了首席的名字。” 陆封寒嗓音沉了下去:“接着说。” “范托夫原话是,‘可疑的人倒有一个,不过绝不可能是Y,是远征军总指挥的姘头,图兰二年级都没上完,每天仗着背后有靠山装腔作势,想方设法给自己贴金。” 破军平铺直叙,语气没有起伏,“接下来,对面的人要求范托夫配合炸毁设备室,以显示归顺,范托夫同意了。” 一旦设备室被炸毁,不仅星舰的中控系统,包括动力系统以及防护系统等,通通都会立刻停摆。到时候,只需要足量的炸-药,就可以将整艘指挥舰从里到外瞬间炸成灰。 祈言饭已经吃完一半,抬头问陆封寒:“跟范托夫联系的是反叛军安插的暗桩?” 他在技术部暴露身份后,消息并没有外传,很明显,陆封寒仍旧有所顾忌。 陆封寒捏了捏祈言的脸颊:“我从晨曦星回来后,把远征军内部筛了一遍,十个暗桩砍了九个半,剩下的零星几个都藏得非常深,深到连怀斯他们都不清楚这些暗桩的具体身份。” 显然,这次不惜启用这些暗桩——反叛军的目标是Y。 这一刻,像是丛林中被入侵了领地的猛兽,陆封寒侧脸如凛冽寒山,又缓声安抚祈言,“没关系,这次正好将这些刺彻底拔干净。” “报告,已进入小行星带!” “报告,到达虫洞附近,通讯信号正常!” 汇报的人咽了咽唾沫,嗓音因为激动,有些抖,“它看起来接近一个半透明的小型行星,里面好像裹着星云,很美!”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它跟别的虫洞长得也差不多。” 指挥室里,随汇报响起的还有声波稳定的噪音,因为接近虫洞入口,干扰增大,时不时有“呲呲”声出现。 亮起的虚拟星图上,代表星舰的绿色光点正在不断接近天然虫洞的坐标,梅捷琳撑着下巴,翘起手指撩了撩公主切,看得专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竟然也跟着激动了,心跳稳步加速!” 她口型幅度不大,话说得不太清楚,“要是我生在一两百年前,扩展星图、到处找虫洞肯定有我一份!” 陆封寒闲散接话:“倒不如说,要是你生在一百万年前,上树摘果子下河摸鱼、进山洞抢动物的蛋肯定有你一份。” 这是在说她坐不住? 梅捷琳觉得这还真反驳不了,她摆摆手:“如果我有安安静静端着一杯茶喝一下午的神奇技能,我早就在勒托当名门淑女了,还来前线打什么仗?” 通讯频道里,“呲呲”的噪音一直没断,梅捷琳换了个更懒散的坐姿:“从虫洞出去,真有可能撞上星际海盗?说起来,那帮海盗最近都没看见影子,要是真撞上了,正好能去打一架!” 陆封寒回答她:“聂将军命令各行政区驻军收拾了不少,另外,驻扎棱石星的一半都是星际海盗,全灭了。” 说到底,联盟星域太大,反叛军力有未逮。 以前线大溃败、陆封寒战死为开局,再直取勒托,棋路走得很正确,赌的便是联盟接连溃败,民心散失,无力反击。 只可惜联盟在成立日当天被踩碎尊严后,未如反叛军所愿。 这时,通讯频道内传来汇报声:“准备进入虫洞,倒数5……2—1—” 接下来,便是无尽的杂音。 指挥室里,连梅捷琳都下意识地住了嘴,没再发出声音,静静等着消息。 祈言正通过个人终端跟加米叶讨论问题,听见梅捷琳的话,他偏题地发了一句:“您觉得虫洞的另一边有什么?” 加米叶发来一行字。 “这让我想起,同样的问题在地球时代末期也有人问过,那是在‘大航海计划’开始之前。” 很快,第二行字被个人终端接收。 “回答是——虫洞的另一边,有人类的未来和希望。” 手指悬在字符上,一时间,祈言没再按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通讯频道里重新响起人声:“报告!我们已安全穿越天然虫洞,星舰无损伤,数据已开始回传!” 汇报的人克制着激动,“我们到达的地方是一处小行星带,暂时可以确定这里没有被收录进联盟的星图,是一片崭新的星域!” 与此同时,和墙等高的虚拟屏上画面一变,连接上了前方星舰的视野,随即,小行星带中翻滚的岩石和漂浮的碎块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无边无际。 陆封寒眼底映着陌生恒星的光,下令:“确认安全后,后续的探索队可以出发了,请随时和指挥舰保持联络。” 就在无数人的视线都汇集在虚拟屏上时,坐在陆封寒身边的祈言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陆封寒的手。 在陆封寒看过来的瞬间,他又迅速将手收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祈言其实不太明白自己行为的目的,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碰一碰陆封寒,手指,喉结,臂弯,哪里都行。 单是陆封寒这个人的存在,就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皮下的神经末梢一炸,陆封寒见祈言端正坐好,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没有揭穿他,只是唇角噙着笑,将麻痒的手指收进掌心。 不过两人间的小动作还是被发现了,梅捷琳“啧啧”摇头:“当我们是瞎的?” 龙夕云也看见了,他神情不变:“应该没有当我们瞎,只是我们在和不在都无关紧要罢了。” 梅捷琳顿时生出一种萧瑟感。 等指挥室里的人都走了,金属门合拢,陆封寒一把横过祈言的窄腰,将人抱着放到了会议桌上,蹭了蹭鼻尖:“做了又不认?” 他嗓音压得低,带着几分笑,酥得人耳朵发麻。 祈言手攥着陆封寒腰侧的衣料,不敢对视:“……没有不认,我刚刚只是想碰一下你。” 陆封寒嗓音随之添了两分沙哑:“只碰一下就够了?” 祈言小幅度地点头,认可陆封寒的话:“嗯。” 就像上-瘾,碰一下满足了念想,瘾就暂时解了。 灯光下,祈言的眉梢干净齐整,眼睛内勾外翘,睫毛平密,柔软又脆弱。 手指在他微微扬起的眼尾抹过,陆封寒心头发热。 被痒意引得呼吸一滞,祈言下意识地喊道:“将军……” “嘘——” 祈言没再说话,抓着衣料的手指收紧,颤颤地闭上眼睛。 陆封寒倾身靠近,贴着祈言的薄唇,低语:“言言真乖。” 第一百零三章 到达新星域的探索队不断有消息传回来。 不过因为虫洞的出口位于小行星带内部, 星舰从中驶过时会将速度降至很低,需要扳着操纵杆小心翼翼地绕过重重障碍。因此,到第二天, 整支探索队都没能将探测半径往外延伸多远。 陆封寒靠坐在床头,被子搭在腰腹处, 被调成静音的个人终端里已经积压了十数份待批阅的文件, 关于新星域和天然虫洞的、新兵训练的、防务巡视调整的……方方面面。 不过这工作他做得娴熟,一行行看下来, 有问题的挑出错处、写下意见返回去,没问题的就在最后签上名字。 只是整个过程里,陆封寒都只有右手可以用——左手手腕正被身边躺着的人牢牢攥住,手背还能感觉到对方温软的呼吸。 祈言枕在一旁,睡得正沉。 陆封寒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去看他, 明明在批文件,但批着批着,等反应过来, 视线早已经转移了落点。 难道这人是磁铁做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灵活地转了一圈手里的金属笔, 陆封寒嘴角倏地浮起笑意。 批了后勤部递上来的报表, 陆封寒听见身边人有了动静。 “将军……” 祈言不知道是睡得浅还是正做着梦,搭在床单上的手指缩了缩, 又嗓音模糊地说了句什么。 已经肿了? 分辨出含混的字音, 陆封寒捏着金属笔,开始反省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得太狠了。 知道祈言是个小娇气包, 身上无论哪里都是一捏就红。肤色又白,红了印子很难消下去,所以床边什么时候都放着愈合凝胶, 陆封寒动作时也很注意。 他仔细回想——当时看着好像是有点红? 正想着,身边睡着的人挪了挪位置,额头靠在他的腰侧,慢吞吞地蹭了两下。 “醒了?”陆封寒覆上祈言的侧脸,垂眼看他,声音放得很低。 “几点了?”刚醒,祈言的嗓音还有些沙哑。 “上午九点半。” 隔了几分钟祈言才彻底清醒,他一动,腰上就涌起一阵酸软,缓了几秒才起身靠到陆封寒边上:“你在看什么?” “探索队传回来的消息,说在小行星带附近发现了一颗特殊行星,放了探测机器人上去,初步判断是矿星。”陆封寒搂着人,两个人一起看初步绘制的星图。 “将军,这幅星图我好像有点眼熟。”因为上面只绘制了恒星、小行星带等标志性事物的位置,祈言不太敢确定,“我在白塔的资料库里看见过相似的星图。” 他打开个人终端进到白塔内网,对比着记忆,从浩渺的资料库中找出了一张星图:“就是这张。” 陆封寒常年漂在前线,不管是看跃迁网还是看星图都是半个行家,一眼便看出确实跟祈言说的一样。 “传回这张星图的是一个叫‘卢珂’的人,地球时代末期的‘大航海计划’,她是参与者之一。 据她传回的资料,这片星域非常稳定,有一颗宜居行星。不过后来因为距离勒托实在太遥远,且相对封闭,缺少对外的跃迁通道,联盟成立后,没有继续探索下去,所以至今星图都残缺不全,也没有人再造访那片星域。” 祈言点了点资料中的一段,“挡住了虫洞出口的那片小行星带也有名字,叫‘维纳斯带’,卢珂命名的,因为小行星带的外形让她想起了黄昏时地球的天际线。” 两张星图相对比,很快确定了卢珂发现的那颗宜居行星的位置——距离虫洞出口还有一长段距离。 陆封寒让破军测算出具体的行进路线,发给了前方的探索队,又问:“后来呢?” 明白陆封寒问的是什么,祈言回答:“按照白塔的记录,当时她驾驶的飞船很简陋,在回程的路上遭遇了粒子风暴,没能再回到地球。” 这几乎是大多数“大航海计划”参与者的归宿。 他们之中,极少有人成功返回地球,亲眼目睹人类脱离地球、迁徙至太空,颁布《人类星际公约》。 这让陆封寒想起了他从晨曦星带回的四块小石头,以及岩壁上那句“权当我与我的三位同伴,时隔多年,跨越星河,魂归故里。” 舷窗外,星海仍旧浩荡,也不知道那个叫卢珂的人,是否已然魂归故里。 两人起床时已经过了十点,陆封寒伸长手臂捞过军服外衣,随意套上挡住上身,肩颈位置的齿痕还在,他显然不打算处理,衣襟没拉拢,露出清晰的腹肌线条,大清早的就雄性荷尔蒙蓬发。 祈言昨天的衣服染了白色污迹,已经不能穿了,陆封寒扔到净衣箱里,又打开衣柜,看了看两人混着挂的衣服,从里面给祈言挑了件深色真丝衬衣。 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祈言拒绝:“我想穿你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穿过的。” 陆封寒挑了挑锋利的眉。 不过手下动作没断,按照祈言的要求,拿了自己昨天穿过半天的制式衬衣给他:“真是个小挑剔。” 话是这么说,但眼底都晃着笑意。 等祈言低头仔细扣上衣扣,陆封寒看着自己的衣服将祈言寸寸包裹,眸色愈深,只觉心里充斥着愉悦,又像是有一股火在血管里冲撞。 想起昨晚祈言哭得气都跟不上了,陆封寒捻了捻手指,难得找到搁置多时的烟盒,摸了根烟点燃,吸进的清凉感才把横冲直撞的火气勉强压了下去。 他掐着烟身,心想,前段时间才想着有了祈言,就不用再拿烟来镇静情绪了,没想到反而祈言才是最勾火的。 而且是轻轻一勾,半撮火苗就能燎了他心底整片山林。 两人收拾好出门,刚到指挥室,破军突然出声:“将军,首席,范托夫有动静了。” 手搭在椅背上,陆封寒神情没什么波动,只淡淡问:“他干什么了?” 破军:“他接到一个任务,三分钟后会和叶裴一起去设备室,需要阻止吗?” “暂时不用。”陆封寒没多思考就回答,“能够随身带进设备室还不被发现的炸弹,只有反叛军研制出来的‘纸牌’,一块金属片,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贴在目标位置,启动后,金属片内的物质对撞,立刻能产生指数级的巨大力场,引发剧烈爆炸。” 祈言:“将军在等那些暗桩?” “嗯,总得给那些暗桩冒头出来、在暗地里布置好后续爆炸的机会。”陆封寒捏了捏祈言的耳垂,垂眼遮了眼底的凛厉。 这一次是反叛军确定Y就在指挥舰上,估计还将前几场仗失败的原因都归结到了Y身上,欲除之而后快,顺便用Y的死振奋反叛军内部的颓丧。 可这种事,一次就已经是极限。 祈言就像他护在龙爪下的澄净宝珠,不容半丝恶意侵染。 另一边,设备室少有人来,连带着附近也看不见人影,验证权限后,范托夫跟在叶裴后面走了进去。 低低的白噪音里,见叶裴在仔细检查设备的运行情况并作记录,范托夫隐蔽地拿出在衣袋了揣了很久的金属片,屏住呼吸,动作不显地贴在了一台仪器的外壳上。 确定金属片毫不起眼,他才假装认真地开始检查设备情况,同时,激烈的心跳砸在耳膜上,喉口都跟着发干,强行才控制好了五官表情。 回技术部的路上,范托夫落后叶裴几步,打开个人终端,发送了一个事先约定好的符号,表示自己已经成功。 经过舷窗,他朝外看了一眼,视野内依然漆黑,他却不再感到恐惧,反而生出一种渴盼和野心—— 他从奥丁来到远征军后,一直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说不定借由光储器里存的秘密资料做敲门砖,能在反叛军中谋得远大的前程! 陆封寒的耐心向来非常好,他让破军监视着动静,自己挽起袖子进厨房给祈言炒了一盘炒饭,中途还一心二用,跟远在奥丁的聂怀霆连了几分钟视频通讯。 看见一边汇报战况一边调整火力大小的陆封寒,聂怀霆沉默几秒,语气不明:“你以前连土豆泥罐头都不愿加热,还嫌水果罐头麻烦懒得打开,日常宗旨是不饿死就行。” 陆封寒没有否认,按着祈言的口味往里面加了半勺盐,颇为专心。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等炒饭被盛进了餐盘里,聂怀霆才感慨:“没想到你也有进厨房的一天。” 陆封寒抬抬下巴,嘴角勾着散漫的笑,毫不犹豫地扎心:“单身了大半辈子的人无法理解,我能体谅。” 隔着无数光年,对上陆封寒炫耀的眼神,聂怀霆唇角收紧,八字沟变深,冷哼一声,直接切断了视频通讯。 陆封寒半点不怕,反正奥丁离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得不能再远了,最多被骂两句“混账”。 不过这一次,反叛军比陆封寒推测得还要心急,祈言炒饭刚吃完一半,一直盯着情况的破军就来汇报:“将军,那边动手了,已经分别在五个隐蔽的地方布置好了‘纸牌’。” 与此同时,一块虚拟屏投影在空气中,整艘指挥舰的虚影出现,布置有“纸牌”的地方被破军标注为闪烁的红色光点。 祈言出声:“将军,我们现在过去?” 喂祈言喝了点水,陆封寒神色自若:“等你吃完我们再去。” 第一百零四章 祈言吃完饭后, 两人绕了段路,先去了一趟技术部的星图测绘室。 新的星域被发现后,测绘室便要开始着手绘制星图。其中细节繁琐, 包括填充星域的环境信息,确定各星球的具体坐标、直径、类型, 为星球、小行星带命名等等。 不过既然这片新星域曾有人类涉足, 那在命名方面,都会以先者为准。 “……虫洞出口附近的小行星带叫作‘维纳斯带’, 里面布满尘埃和碎片,远远望去很接近暮色。 ……这颗行星被命名为‘列缺’,意为闪电,因为这颗岩石构成的行星地心引力很强,大气层非常厚, 每一个小时,都会有上万束雷电落在地面。” 等祈言将已知的信息补足,已经过了快半个小时, 陆封寒耐心地靠墙站在一旁,除偶尔低头处理各部门临时递上来的文件外, 别的时间, 视线都堂而皇之地落在祈言身上,要多专注有多专注。 不少测绘室的人都相互挤眼睛使眼色——指挥怎么回事, 站那儿跟盯梢似的, 看这么紧,难道是怕人跑了? 有人还悄悄在虚拟屏上写:“我们要体谅一个二十九岁的大龄青年面对初次恋爱的患得患失。” 不过众人联想到自己连初恋都还没有过, 顿时郁卒,纷纷没了调侃的心情。 从测绘室出来,陆封寒帮祈言调了调手腕上松了的绷带蝴蝶结, 想起祈言刚刚详细报出的那些名称:“大航海计划所有参与者的信息,白塔都进行了收录?” 祈言点点头:“嗯,白塔的资料库保存了每个参与者的资料,如果他们离开地球后有信息传回来,就会进行记录。” 陆封寒顺势握了祈言的手:“如果没能回来?” “如果再无音讯,白塔就会在资料上写下‘未归’。” 是“未归”,而不是冷冰冰的“死亡”。 好似那些驾驶着简陋飞船驶向茫茫宇宙寻求希望的渺小人类,依旧徜徉在星海的某个角落里,只是没能按时回家。 祈言想到资料库中无数张被定格的笑脸,有男有女,肤色、年龄各不相同。 虽然已经时隔两百多年,但,“他们不会被遗忘。” 技术部。 范托夫频繁地查看时间,后颈覆着层汗,泛起冷意。 有人注意到这个动静,又见范托夫面前的虚拟屏页面许久都没翻动,关切道:“是哪个问题解决得不顺?你看起来有点太焦虑了,没关系,任务做不完就做不完,老大看着凶,但不会骂人的,等我手上的任务搞定了,我来跟你一起琢磨。” 手掌在裤缝擦了擦,范托夫心中愠怒对方看不起自己,但为了不被人察觉出异样,他尽量笑得自然:“不用,小问题,我自己能解决。” 等到了定好的时间,范托夫避开众人,快步离开技术部,一路朝指挥舰舰尾走去—— 那里存放有逃生舱,他已经收到了发来的使用权限,一旦布置在各处的“纸牌”被引爆,他就可以提前启动逃生舱离开指挥舰。 万无一失。 到时候,无论是在指挥舰上的Y还是总指挥本人,还有洛伦兹,叶裴,技术部的所有人,都会一秒化成灰! 范托夫眼中浮现出得色,体会到了高高在上的滋味,仿佛远征军所有人都被他摆弄在掌心。他一边疾步走着,同时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嘭——指挥舰爆炸的声音。 眼神疯狂而狰狞。 逐渐接近逃生舱的存放处,范托夫握了握随身带着的光储器,给跟他对接的人发消息:“已到达预定地点。” 发完后,他等了等,却异常地没收到回信。 心下一突,脚下有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深吸了一口气,范列夫不断暗示自己不会出事,他们的行动很秘密,绝对不会有人发觉,至今远征军上下都不知道反叛军已经逼近阵前。 就在这时,个人终端植入的联络器突然响起信号流的杂音。 范托夫脚步一顿,心跳蓦地加快—— 技术部有自己的通讯频道,而全舰通讯几乎只会在战时启用。 难道埋伏的反叛军被发现了? 正在他反复猜测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十五分钟后,将对抓获的内奸进行公开审讯,非在岗人员请到A1-7-24舰桥。重复一遍,十五分钟后,将对……” 抓获的内奸? 再次看向仍没有收到回复的信息,范托夫脸色骤白,眼裂增宽。 不过,现在都没有人来抓他,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没有被发现? 舰桥上,梅捷琳打了个哈欠,眼角乌青。见祈言盯着自己的伤处看,她大剌剌地碰了碰:“愈合凝胶有,指挥没克扣物资,是我自己想让这伤在脸上多留两天。” 接下去的话,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陆封寒替梅捷琳解释:“她自己懈怠,被维因一拳砸到了地上。” 梅捷琳瞪眼,想反驳不是一拳而是好几拳,但一拳几拳没多大差别,陆封寒话说得也没错,只好咬牙认下了。又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觉得自己的颜面已经裂成了王八壳。 转是转过去了,但梅捷琳依然闲不住话:“龙夕云,这次暗桩深的浅的真的都砍干净了?” 龙夕云作为特勤部队负责人,从来是打仗和内务里外两手抓,他不说话时,眼角的疤衬着眼神有两分阴鸷,寡淡地“嗯”了一声,又补充:“还差一个。” 梅捷琳倏地转过身来:“还有一个?那怎么没直接批捕?” 龙夕云:“不用,那个正在来的路上。” 这话弄得梅捷琳有点晕——现在的暗桩都这么自觉了?不需要他们动手,自己就会过来? 范托夫到达舰桥时,已经聚了不少人,半空中还有摄影装置悬浮,明显这场公开审讯会被远征军所有人看到。 而双手铐着电子手铐的人共有五个,他隐蔽观察后,发现跟自己接触的人赫然在其中! 对方被困在金属椅上,垂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这一刻,掌心的汗像掺了冰渣,冷得钻心,范托夫开始疯狂回想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和细数那五个人罪状的陈述都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转盘,落进他耳里的话音变得零碎和颠倒,分不清语义。 直到龙夕云提到出自反叛军的炸弹“纸牌”和从设备室找出的金属片。 直到周围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直到他的名字被念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这一刻,范托夫猛地捏拢手指,指甲掐进肉里,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他听见自己声带紧绷,有些惊愕:“怎么可能……什么纸牌?我确实才去过一次设备室,但那是技术部的常规任务,轮到谁谁就去,” 他又将视线投到叶裴身上,“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去的,当时叶裴也在!” 叶裴虽然不太喜欢范托夫的做派,但她没有趁机诬陷,只是实事求是地开口:“去设备室检查运行状况确实是我和他一起去的,我当时没有注意周围,所以不确定他是否有小动作。” 范托夫急忙接话:“对,她也在!为什么不怀疑她?” 叶裴转向他,解释:“我已经解除嫌疑了。” 不清楚叶裴到底是怎么解除的嫌疑,但范托夫来不及想这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洗脱他自己的嫌疑。 设备室近期只有他们两个人进去过,如果不是叶裴,那只可能是他! 这个罪名决不能认下,一旦认下,他就完了! 视线落在戴着电子手铐的五个人身上,又漫无目的地移向一旁的龙夕云,当一个人闯入他的视野时,范托夫呼吸一重,眸光亮起,语速急促:“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有嫌疑!他的嫌疑比我还重!” 龙夕云看不出耐不耐烦:“说。” “他!”范托夫手指直直指向站在陆封寒身边的祈言,“就是他!设备室附近不允许人随意接近,但我几次路过,都看见他出现那附近,鬼鬼祟祟!不信你们可以调监控来看,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重重咽了口唾沫,像是抓住了一根救生索:“如果不是别有所图,他干什么非要去设备室附近?一定有鬼!” 周围跟他同属技术部的人静了静。 而穿着制式衬衣的祈言冷冷朝他看了过来。 范托夫喘了口气,心想,果然还是有不少人跟自己一样,能看清楚祈言是仗着背后有靠山,装模作样。 他立刻乘胜追击:“祈言挂着个‘实习顾问’的名头,仗着跟指挥的关系,经常对技术部的人摆脸色。这种空有一张脸的草包,为什么能在上一场仗里破解反叛军的招数?你们不觉得很可疑吗?” 他嘶哑的嗓音变了调,没有直接说结论,而是用诱导性的问句煽动众人的疑心:“有没有可能,这根本就是一场戏、一场表演?反叛军主动放出漏洞让他破解,这样他就能获得我们的信任?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范托夫此时头脑很清楚。 他明白,他经不住查,彻底洗脱自己的嫌疑几率也不大,但如果把祈言彻底拉下水,就能拖延时间。 而且他辩驳的这些话,但凡能让远征军的人升起一丝疑心,就是达到了目的! 只要总指挥陆封寒顾及军心又顾及祈言这个情人,稳妥起见,不能立刻将罪名扣在他身上,他就还有时间和机会—— 等反叛军打过来,到时候是谁死还说不准! 又想到一点,范托夫眼前一亮,语速加快:“还有!祈言当时为什么非要用超光计算机?我们都知道,‘南斗’里放着无数绝密的资料,包括机动跃迁,包括‘蜃楼’!他一定是有目的的!对,说不定他事前跟反叛军联合好了,趁着这个机会,表面是为破解敌方招数,实际已经在‘南斗’里埋下了可疑数据,盗窃绝密资料!而且跟我一起去设备室的叶裴也是祈言的同学,他们关系很好!” 龙夕云没有说话。 范托夫喘着气,胸廓起伏,他看看龙夕云,又看了看神情一丝未变的祈言,总觉得对方清冷的眸光下,自己仿佛跳梁小丑。 这种感知令他心底不悦,他强行压下青筋跳动,耷下的眼尾溢出一股刻薄的尖酸,缓了语调: “怎么,我从奥丁来的,在指挥舰上没人撑腰、无处说理,所以就打定主意,要把罪名稳稳按到我的头上?他祈言靠着一张脸跟总指挥有不浅的关系,所以跟他是同学的叶裴直接就没了嫌疑,他本人再是可疑,罪名都挨不到他身上?” 他冷嘲:“好,很好,远征军外人看着堂堂煌煌,实际上内里已经腐了烂了!” 语气里含着愤怒和透顶的失望,甚至红了双眼。 情真意切。 只差指着陆封寒的鼻子骂他公然包庇情人、掩盖真相,用无辜的人替罪,徇私枉法,有负联盟的信任。 这时,旁边技术部的一个人出言:“可是……按照那几个暗桩的交代,他们这次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炸毁指挥舰,是因为他们想杀Y神,但只知道Y神在指挥舰上,不确定具体是谁。”又强调,“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除掉Y神。” 范托夫自然知道这一点,脸上的情绪愈加愤怒:“想杀Y神难道不是更加十恶不赦?”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涉及到Y神,必须要追究下去,更需要从头仔细严查!” 他将目光远远投向祈言,把即将翻身的得意藏得很好。 “你说的没错,涉及到Y,确实更需要从头严查一遍。”慢条斯理地重复完这句话,看出范托夫无意间漏出的两丝得色,陆封寒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提醒你的是,所谓的‘反叛军掌握了新的隐形技术、已经大军压境’这个消息,假的。” 范托夫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什、什么?” 梅捷琳嗤笑:“反叛军都没几个人了,第三和第六军团守着他们的神廷和智者不敢挪步,收拢残兵龟缩不出,哪里能有大军来压境?你变魔术变出来的大军?” 范托夫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惶然将视线投向戴着电子手铐的人,满眼的不敢置信。 如果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故意说来炸他的!反叛军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只剩残兵龟缩不出? 他的野心,他的前程…… 一直没说话的祈言开口:“另外,你刚刚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逻辑不成立。” 范托夫手指巨颤,眼珠略显呆滞地转向祈言。 祈言嗓音质冷,语气平叙。 “因为我就是Y。”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航海计划”相关在第50章 末尾和103章哦~ 维纳斯带:由于大气散射,大气吸收了阳光中的蓝光部分,并向各个方向散射,形成蓝色的天空,却允许红光透过,当太阳位于地平线附近时,红光穿过大气层,发生二次散射,使光线向后方四散,最终,紧贴地影之上的一片天空染上了玫瑰色,这条玫瑰色的光带就叫“维纳斯带”,又叫“反曙暮光弧”。——《星空图鉴》 感兴趣的小仙女可以搜搜图片,很美~ 第一百零五章 就在祈言话音落下的刹那, 戴着电子手铐的几个人一改原先的沉默,突然纷纷望向祈言,目光蛇信般阴冷。 其中一个甚至不顾自己正被绑缚, 如秃鹫一样朝祈言的方向扑过去,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踉跄两步, 连带着金属椅一起砸在了地面上,“哐当”一声重响! 即便这样狼狈, 他的一双眼都死死盯着祈言。 与此同时,陆封寒稳稳地将祈言拉到自己怀里,手掌挡住他的眼睛,隔绝了直冲而来的杀意,低声安抚:“乖, 不要看。” 嗓音低而柔,看向地面的目光却锋锐如箭矢尖端,寒光慑人。 知道陆封寒是担心自己只要看到, 这段记忆就再忘不了,祈言站在原地没动, 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而摔在地上的内奸已经被特勤部队的人重新制住, 更有不少远征军自发动作,隐隐护在了祈言周围。 等一切重新平息, 祈言反过去安抚隐怒的陆封寒:“将军, 我没有害怕。我知道有很多人要杀我,也知道反叛军的人恨我入骨, 但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很确定我该做什么。” 他的眼神澄明且坚定,话里没有丝毫犹豫和彷徨。 在反叛军眼里, 他自然是敌人,是威胁,是最该杀的人。 但这又怎么样? 将祈言的手拢在掌心,陆封寒嗓音给人一种安定感:“他们想杀你,是因为你保护了很多很多的人。你就像一面盾牌,将无数人命护在身后的同时,也成了一块显眼的靶子。” 祈言反问:“将军,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知道他是故意的,陆封寒眼里带着浅笑,捏了捏祈言的手,正想说什么,就听祈言轻声道:“我也会保护将军。” 如果我是盾,我也想保护你。 这场公开审讯由龙夕云做主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没有问出有用的内容。在征得陆封寒的首肯后,龙夕云用上了刑讯手段。 跨入星历纪元后,科技飞速发展,刑讯技术自然也是日新月异,跟古地球时代的凌迟比起来,显得文明了很多——半滴血不见,却更让人求死不能。 龙夕云心里清楚,陆封寒之所以在大战前搞这么一场公开审讯,目的之一必然是杀鸡儆猴,警告极少数心有动摇的人,以防他们在战前生乱。 另外就是,如果真的问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说不定能传给在中央行政区的聂怀霆,能借此拔出驻军里的暗桩。 抱着这个想法,龙夕云在刑讯时,十分生动地向所有人展示了电子手铐的正确用法。 在手铐释放出微小能量流后,以手腕为起点,每一根神经都会被能量流贯穿,像是被带着刺的长鞭狠狠倒刮而过,痛感几乎在千分之一秒内就突破人类的忍耐阈值! 不见一滴血,痛感却是千倍万倍,濒临灭顶。 因强烈的痛感休克的内奸再次被新一轮的疼痛唤醒,他瞳孔散发,嘴里已经咬出了血,胸廓剧烈起伏,肌肉难以自控地痉挛,却仍然用怨毒的眼神望着祈言和陆封寒,嘴里嘶哑喊着神的名号。 直到五个人中的一个再坚持不住,手指抽搐着比了一个姿势,龙夕云才关了他电子手铐的能量流。 在场的人都清楚,一旦其中一个屈服了、撬开了一个人的嘴,那剩下的都不再是难题。 静静看着的梅捷琳小声跟维因聊天:“看来他们的神力量不太够,竟然没能用神力把这几个人的嘴封上,或者为他的信徒屏蔽屏蔽痛感也好。” 维因的重点在:“龙夕云好有心机,我怀疑他一直留着眼角的那道疤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在审讯时让自己显得更凶狠!” 梅捷琳摸了摸下巴,难得认为维因说的有点道理。 后面就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了,根据供述,五个人潜入远征军已近十年。作为反叛军布下的最后手段,他们很少会接任务,也极少跟别的暗桩联系,甚至必要时,他们还会揭发别的暗桩,以达到潜伏的目的。 最近一次动手,是在去年远征军大溃败前,他们的任务是从旁确保跃迁点的具体坐标顺利传至反叛军手里,之后一直潜伏至今。 这一次则是因为收到命令,要求他们不惜任何代价除掉Y,以免下场战役再次重复上一场仗的路——明明已经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却因为Y的插手,生生被颠覆了胜利,功亏一篑。 听到对方提到“大溃败”和“跃迁点具体坐标”时,维因已经怒红了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见他目眦欲裂,梅捷琳皱眉,一把攥紧他的拳头,低声急促道:“给我站好!怎么,想去揍人了?军纪全忘了?” 许久,维因才憋出一句:“没忘。” 说的不知道是军纪没忘,还是别的什么。 听见这两个字,梅捷琳出了几秒的神,她依旧没松手,几息后道:“谁又敢忘了?厄洛斯号空余旗帜,整支舰队离开驻地,没一个人回来,全都被炸成了灰。” 她语气铺平,其中的凛厉却半分不少。 别开脸,维因沙哑道:“林惇还跟我约好,回来进重力训练室一起练两把。”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有些约定再简单,这辈子也完不成了。 这场公开审讯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龙夕云从范托夫身上搜出一枚光储器,装进了透明的证物袋里。 看到这一幕,范托夫猝然转身,朝向祈言,惨白着一张脸:“你从那时就发现了?是不是?是不是!” 他突兀地大笑起来,重复:“你是Y,你竟然是Y……” 在刺耳的笑声里,祈言眉眼冷淡,点点头,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是了……你肯定在光储器里动了手脚,监视我,肯定是这样……”范托夫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反叛军的暗桩耍得团团转的模样都被人看见了,他收了笑,双目大睁,忽地尖声责怨,“你既然知道反叛军是在说谎,为什么不提醒我?为什么不提醒我!你不是Y吗?” 陆封寒眸光一厉,抬抬下颌,冷声提醒:“单凭擅自窃取超光计算机中军方机密资料,就够槍毙你十次了。况且,中间一长段时间里,你有的是机会向我、向洛伦兹、向任何人揭露内奸的身份,坦白你所知道的敌情,但你没有,一个字都没提。” 没等范托夫再出声,陆封寒吩咐:“把人带走。” 公开审讯结束后,远征军内部连着两三天都没脱开这个话题。 而陆封寒很快发现,祈言白塔首席的身份不知道被谁放了出去,两相叠加,导致以前懒得走路、都选择用视频通讯汇报工作的人,一个个的全变得勤快起来,半天跑五六趟指挥室都不嫌累。 每次进门,还会先往祈言面前一站,利落地喊一声“首席”,再行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 同时,陆封寒还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问候”。 “指挥,我们看好你,千万要抓住首席!” “指挥,你可千万别被首席甩了,争气一点!这是我们在星网上给你淘的《恋爱宝典》,据说非常有用!” “指挥,大家都知道你穷,你缺嫁妆吗,缺的话,我们江陵号舰队一人十星币给你凑凑?大方吧!” 连带着梅捷琳也被带进了这种氛围,开完会后,她撑着下巴想得仔细:“我思来想去,指挥,你跟祈言在一起了,是不是意味着……第一军校竟然跟图兰学院联姻了?惊天新闻啊!再精准一点形容,祈言有钱,指挥你穷得存款没人家账户的零头多,应该是……嫁过去?” 她一拍桌面,后背猛地抻直,“刺激了,我第一军校荣誉毕业生竟然成功打入了图兰内部!校史上肯定会留下你光辉灿烂的一笔!” 陆封寒看着她似笑非笑:“梅捷琳舰长,会都开完了还不滚去做事,这个月的工资是不想要了?” 梅捷琳心想,我他妈马上就要成远征军首富了,我还稀罕一个月的工资? 我会稀罕吗? 还是稀罕的。 可能是穷惯了,梅捷琳算了算,一个月工资不少,做不到跟扬灰似的撒撒就任它飞了。 没什么军姿可言地站起身,梅捷琳指尖在眉尾并拢,嬉皮笑脸地开口:“梅捷琳舰长现在就去处理公务,工资还是要的,指挥,你可别背地里悄悄扣我钱!” 耳边终于清静了,陆封寒往后靠在椅背上,单手扯松领口,吩咐破军:“除非反叛军打过来了,否则任何人要进来,都说我不在。” 破军指出:“可是将军,进指挥室的人中,三分之二的人目标都是首席。” 陆封寒:“就说我们都不在。” 破军明白了:“好的。” 确定闭合的金属门不会再突然向两侧滑开,陆封寒起身,迈开长腿走到祈言的沙发前,拽了人的领口,狠狠吻了下去。 不知道已经有过多少次或深或浅的亲吻,祈言捏着金属笔,仰起下颌,本能地张开双唇放陆封寒进来,容纳对方又凶又躁的侵入。 他侧颈皮肤本就细腻,现今因着动作,绷成了一条线,令陆封寒的吻逐渐下移,贴在了上面。很快,好似雪地上落下了几片梅瓣。 祈言敏感,颈侧被引出痒意,神思迷乱间,不知道是手上力道轻重没控制,还是陆封寒故意的,他根本没用力,人就被他“推”着退了两三步。 再一抬眼,陆封寒将他的手摁在胸膛处,后脚跟贴着墙,姿势松怠地靠在金属壁上,衬衣领口被扯开一截,吝啬地露出浅浅一寸肌肉线条,眼皮懒散地半垂着:“嗯?” 头又低了点,就贴在祈言的耳尖,笑里带着哄:“言言想在指挥室了?” 祈言的喉结轻轻一动。 第一百零六章 祈言醒过来时, 感官也开始跟着复苏,酸痛感在腰的周围蔓延开,皮肤下敏感的神经末梢被激起后还没有完全平静。 他闭着眼睛, 从触感判断自己正躺在指挥室的沙发上,脸颊枕着的是陆封寒军服外套内衬那一面, 比另一面要柔软。 空间里很安静, 除了星舰运行的白噪音外,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也没有呼吸声。 陆封寒不在指挥室里。 有了这个认知后,祈言突然就兴致缺缺,不想睁开眼睛了。 他蜷起双腿,蹭了蹭陆封寒给他枕着的外套,吸取上面残留的熟悉气息, 更深地把脸埋进去,昏昏欲睡。 除了还有些酸痛外,他应该被陆封寒抱着去清洗过了, 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洗干净了的,有一股淡淡的净衣剂的味道。 祈言还有些困倦, 思维杂乱, 一会儿是莫特森定值公式的求解,转眼又变成陆封寒削的苹果兔子, 朝他冲过来的反叛军暗桩倒在地上的重响后, 在勒托听跨年钟声时飘雪的景象又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直到静谧中传来金属门滑开的声音。 祈言敏锐地捕捉到了脚步声。 来人将动静放得极轻,但祈言依旧立刻辨认了出来 他撑着沙发起身:“将军?”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 陆封寒走近时, 就见祈言从沙发上坐起了身,上衣宽松,脖颈和露出的手臂上都有还没消散的痕迹。 将熬好的星花菇粥放下, 陆封寒熟练地将人抱在腿上坐着:“什么时候醒的?你晚上没吃东西,怕你醒了饿,我就去厨房熬了点粥,现在吃?” 听陆封寒一说,祈言有些迟钝地感觉到饥饿,粥的香气飘过来,他点了点头,有些疲倦地靠在陆封寒身上,半垂着眼,哑声问:“已经是晚上了?” 舷窗外永远都是一片漆黑,无法靠天光分辨时刻。 舀了一勺粥吹至半凉,陆封寒喂到祈言嘴边,一边回答:“嗯,晚上九点过了。” “这么晚了?”吃着东西,祈言回想,“我们……那时才是下午三点过。” 陆封寒挑眉,低声带笑:“是谁两次缠着我不让我停下的?” 别开视线,祈言咬着勺子,不说话了。 因为之前反复的吮吻,他嘴唇比平时的颜色要红一个度,黑白分明的眼底像是浸着水,陆封寒看见就移不开眼,就着搂人的姿势,低头凑到祈言的颈窝里不断嗅闻,像是丛林里的猛兽在查看猎物身上是否已经布满自己的气味。 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祈言被弄得发痒,本能地抬抬肩膀,又提醒:“粥要洒了将军……” “洒不了。”陆封寒语气里两分焦躁两分沉哑,扼制不住心底的渴意,又接连吻上了祈言的耳垂和侧颈。 不过好歹理智还在,知道祈言受不住这样的频率,陆封寒亲了一阵就停了下来,继续喂祈言喝粥。 粥喝得安静,祈言没敢提醒说你顶到我了,等中途接了技术部的单向视讯进来,陆封寒开始听汇报,他才小幅度地挪了挪位置。 汇报的人是洛伦兹。 “指挥,从小行星带往你标注的那颗宜居行星方向行驶,几百星里外就是一处巨大的涡流,力场很强,稍不注意,连人带舰都会被卷进去。探索队的人捞了些样本研究,判断那处涡流应该是近一百年才形成的。”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大航海计划里,卢珂能顺利地来回于小行星带和宜居行星之间。 共事多年,陆封寒很清楚,如果只是发现了一处涡流、到达宜居行星的时间会推迟,洛伦兹不会这么慎重地亲自找他汇报情况。 “还有什么发现?” “这个发现颇有几分吊诡。”洛伦兹喝了口咖啡,“探索队派出去的机器人不仅捞回了研究样本,还捞到了几样破烂。” “破烂?”陆封寒眸光一凝。 听见这句,祈言也立时看了过去。 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大,在太空捞到漂浮的破烂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天然虫洞连接的这片星域,根据记录,除了两百多年前的卢珂误打误撞地进去过一次外,至今只有他们涉足。 洛伦兹像是知道陆封寒在想什么,先一步陈述:“不是卢珂的飞船残骸,也不是她留下的东西。根据工艺和材料判断,可以肯定是近三十年的产物。指挥,只有两种可能。” 三个人心里都清楚,一种可能是这个涡流连通另一个区域,从那个区域“吸”了些垃圾废物过来,恰好被他们发现并捞起。 另一种可能是,在这片星域里,有人类活动。 只是因为涡流的阻隔,那些人类没能发现这片小行星带,也没有发现这个天然虫洞,更不知道探索队已经到达这片星域。 凭着多年在战场养成的直觉,立刻想到一种可能,陆封寒肃声命令:“停止所有探查项目,收紧队伍,进入战时状态,谨慎不要露出形迹。” 洛伦兹皱眉:“指挥,你认为——” 陆封寒没有立刻回答。 他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支撑,仅凭直觉做下判断。 没有再追问下去,洛伦兹相信陆封寒的直觉:“我知道了。” 陆封寒手指敲了敲沙发面:“先不要越过涡流,就停在涡流边缘,想办法多捞几样垃圾,同时排除涡流连通另一片区域的可能性。” 洛伦兹颔首:“是!” 通讯刚挂断,陆封寒立刻吩咐破军:“让维因他们来开会。” 说完,他伸手将祈言上衣被扯开的扣子一一扣好,挡住惹眼的痕迹,半点不露。 不多时,几个舰长跨进门,梅捷琳闲不住话:“指挥,你一直在指挥室的?我怎么听好几个人说来指挥室找你,破军都说你不在,不开门。” 陆封寒没接她的话茬,只让破军亮起星图。 见这架势,梅捷琳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笑,也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反叛军主动打过来了?” 她又立刻否定自己的猜测,“不可能啊,他们龟缩在神廷,谁都找不到他们,缩个二十年再蹦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这也是联盟内部普遍的猜测。 现今南十字大区前线,反叛军十二个军团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第三和第六军团拱卫神廷。至于中央行政区内,仅剩的反叛军和星际海盗都已经退守勒托,不敢掠联盟锋芒。 如果反叛军的智者狠得下心,愿意自断臂膀,不予驰援,放任勒托被联盟夺回,虽然会彻底失去中央行政区内剩下的所有兵力,但不失为一种自保方式—— 只要反叛军不主动暴露神廷的坐标,那么,没有谁能找到他们。再过十几二十年,新的一代人彻底长成,星舰和弹药储备充盈,反叛军又能和联盟一战。 而反叛军现今的智者手腕果决,很大可能会选择躲在隐秘处,养精蓄锐,未来找到新的时机再出手。 晚她一步进来的杜尚想到了另一处:“反叛军运气爆棚,搞出了可以碾压联盟、横行太空的新技术,或者想不开,破罐子破摔,迫不及待地来找我们干架了?” 他扳了扳手指,“正好这几天歇得筋骨都懒了,打过来了也好,不然总担心他们在我睡觉的时候突然动手。” 听出杜尚话里的跃跃欲试,又扫过双眼锃亮的梅捷琳和维因,陆封寒再次意识到,自己手底下这帮人果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精力没处发泄的战争狂人。 如果没放到前线来,说不定个个都是街头一霸或者不安分的帮派头子。 “新星域的探索队传回消息,说在前往探查宜居行星的路上,撞见一处涡流,从里面捞出的废弃物是近年生产的,我怀疑那片星域里有人类活动。” 陆封寒说得很简洁,不等梅捷琳几个反应过来,他话锋一转,“诸位可以备战了。” 轻飘飘七个字,惊得梅捷琳后背汗毛一竖,像怀里揣了枚导弹,来不及往外扔,直接炸了! 几小时后,技术部又传来消息,说前方的探索队捞到了一截指骨,经过仪器检测分析,不属于联盟公民。 陆封寒站在星图前,肩背笔挺,询问:“判断依据。” 洛伦兹回答:“反叛军全军事化管理社会,又有个神立在所有人头顶,因此,在联盟被严令禁止的基因调整,他们用得不少。” 基因调整,顾名思义,就是人工对基因进行特定干扰和改动,包括外表、遗传等方面。早在地球时代,基因调整就因为违背伦理和人性,被列入非法违禁名单。 “仪器分析出的结果是,那截指骨的原身进行过大量的基因调整,不过只活到了四十七岁就因为基因病引发基因链崩溃,进而死亡。推断来看,原身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是个实验品。” 洛伦兹捧着咖啡杯没喝,“综上,我们猜测,如果新星域内真的有人类活动,那这片涡流应该是他们的秘密‘垃圾场’。” 他在“人类”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没有确切的证据,谨慎起见,两个人在谈话中都没有指明。 “不过没有收集到足量的探测数据,暂时无法排除涡流连接另一片星域的可能。” 陆封寒语调冷静:“继续查,注意安全。” 洛伦兹:“是。” 虽是进入了备战状态,但指挥舰上下跟平时没有多大区别,所有士兵日常训练的强度都已经拉到了顶,再提也提不上去。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在指挥室里开会的时间变长了。 跟远在奥丁的聂怀霆开完远程会议,一直抻直背坐着的梅捷琳立刻泄了气,坐没坐相地往会议桌上趴,她抬着眼皮朝陆封寒看:“指挥,满打满算也就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的会,你怎么就坐不住了?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心心念念想下班赶紧回家抱老婆的上班族!哈哈哈!” 陆封寒站起身,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口,毫不留情地回击:“我家里有人,你家里有什么?” 太狠了。 骂了句粗口,梅捷琳憋红了脸,心想,我家里有什么?我家里不仅没人,我他妈连家都没有! 等陆封寒走了,维因同情地拍了拍梅捷琳的肩膀:“兄弟,以后还是别上赶着找虐了,你没发现,有了祈言之后,指挥已经成标标准准的人生赢家了吗?” 仔细思考几秒,梅捷琳竖了根中指——艹,竟然无法反驳! 跨出指挥室的门,陆封寒去往设备室接祈言,一想到这个人,他的五脏六腑就像被熨热了,满满充斥着愉悦。 他到时,设备室的金属门关着,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一个人静静站在阴影里,正望着舷窗外发呆。 光线的落差勾勒出对方侧脸的清隽线条,浓睫柔软,身形秀颀,以至于陆封寒不由放轻脚步,怕惊扰了此刻。 “将军?”祈言回过头来,眼瞳深处生出光彩来。 似乎没看到人,就已经知道是他。 陆封寒长腿重新跨开大步,补足前一刻的迟疑。 “等很久了?” 对于陆封寒的提问,祈言回答总是很认真:“这一次增加中控系统的处理模型,速度比我最初设想的要快,但也只快了一点,所以没有等很久,我刚数到七百一十二,将军就来了。” 这一刻,陆封寒从祈言身上感觉到了“需要”。 他被需要着。 祈言对他的,迫切的需要。 陆封寒垂眼注视面前的人,目光微微烁动,心想:有一个人,会悄悄数着数,等我来接他。 第一百零七章 01号重力训练室里, 破军正勤勤恳恳地指挥着小机器人收拾残局——梅捷琳为了报上次的几拳之仇,弥补裂开的颜面,拉着维因比试, 结果中途没收住,掀翻了器材架, 一地零碎。 在心里迅速算了算, 梅捷琳先开口为强,十分大方地摆摆手:“关于赔偿, 就从维因的工资账户里扣吧!” 贯彻了什么叫坑兄弟不穷自己。 维因手指指向自己,震惊道:“从我账户里扣?” 梅捷琳理直气壮:“不然呢?你仔细想想,责任是不是都在你?难道还要扣我的钱?” 维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又说不出来,急得挠头, 还是陆封寒下定论:“梅捷琳赔偿60%,剩下的从维因账户扣。” 本就心虚,梅捷琳虽然心疼自己的余额, 但不敢上诉,勉强捏着鼻子把这笔赔偿认下了。 训练室还在收拾, 暂时不能用, 陆封寒看了时间,差不多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他带着祈言准备去厨房。 梅捷琳“啧啧”两声, 抱着手嘀咕:“真是可怕,完全不敢相信现在中午晚上准时进厨房做饭的人, 是以前一有事就要饿到胃痉挛了,才会开一包营养剂果腹的总指挥!” 一边感叹唏嘘,一边诚实地迈开步子, 利索地跟在陆封寒身后,准备靠着厚脸皮去厨房蹭一顿正经的午饭吃。 陆封寒虽然嫌弃,但还是凭借公德心做了五人份的汤锅——汤料和菜都是现成的,他只负责点炉子。又单独炒了一份炒饭给祈言,香气勾的维因和梅捷琳一直皱鼻子。 腾起的白色蒸汽里,梅捷琳转眼便吃完了大半碗饭,她握着汤勺,后知后觉地疑惑:“指挥今天竟然没把我们关在厨房外面!有什么节日吗,待遇突然这么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历是一页一页地往后翻,但在太空漂久了的人,对日期季节都没什么概念,除对轮休日有敏感度外,就只靠厨房的菜品有没有变多来判断是不是到了成立日和新年。 陆封寒给祈言夹了一片青菜,收回的筷子在碗沿轻轻敲了两下,淡声道:“吃你的。” 明显是嫌弃梅捷琳话太多。 破军加入聊天:“我查了查日历,今天确实是一个节日。” 梅捷琳来了兴趣:“什么节日?” 破军回答:“联盟爱牙日。” 爱牙日就爱牙日吧,勉勉强强能算个节日,梅捷琳想起:“我小时候住在孤儿院,每到这一天,都会有乌泱泱一大群人过来,带着牙医给我们检查牙齿,洗漱品也是一箱一箱地往院里搬。有的看见在院子里瞎跑的我,还会捏着手帕落两滴泪,跟着一起来的摄影师则会赶紧抓拍下来。” 维因喝了口汤,闻言问:“你小时候为什么会住到孤儿院里去?” “我没提过吗?”梅捷琳仔细想想,她好像还真没提过,毕竟她来前线是打仗的,没道理逢人就扯着嗓子说自己是孤儿院长大的。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从档案来看,我出生在一家私人试管婴儿培育中心,人造模拟子宫那种。后来这家公司破产了,我跟其他不少培育出来的婴儿没人认领,就被老板打包,批发价全给卖了。没两年,买家搞违法活动被抓,我就跟别的小孩儿一起被送进了孤儿院。” 梅捷琳越回忆越有兴致,“我小时候精力充沛,睡觉七小时,续航一整天,有事没事撵着育儿机器人到处跑,院长看见我就头疼,说我这样的,八成只有进军校才能把精力消耗完。 我不太明白军校是个什么地方,觉得能让我随便瞎跑跑好像还挺不错,后来稀里糊涂地进了第一军校,再后来,就被指挥捡到了远征军。” 维因眼含同情:“听起来,你小时候不太聪明的样子。” 梅捷琳翻了个白眼,又不好反驳——她小时候好像是有点傻。 她一直怀疑是那家私人培育机构背地里在做乱七八糟的不法实验,影响了她小时候的大脑发育进程。 维因又想起,梅捷琳虽然总是换着男人睡,露水情缘一大堆,但总是嚷嚷说自己想定下来,只睡一个男人。 原来真不是随口说着玩儿的。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这个兄弟可怜巴巴的,顺手给她夹了块肉。 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片,梅捷琳有点受到惊吓。 她想到什么,从桌子底下踹了踹龙夕云,眨眨眼:“欸,既然聊都聊到这里了,能问问吗?” 见她视线落在自己眼尾的疤痕上,龙夕云语气平淡:“我小时候住在拉诺。” 星图就装在脑子里,梅捷琳立刻接话:“南十字大区离前线很近那颗行星?” “嗯,我父亲死在反叛军的轰炸下,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留下我和我妹妹。 我十四岁,反叛军打到了拉诺附近,拉诺的行政长官让我们立刻撤离,没成年的孩子先走,于是我和我妹妹一起上了撤离的星舰。 半路上,反叛军的导弹击中了星舰,我们顺利进了逃生舱,但我妹妹所在的逃生舱被碎弹片撞出了裂缝,氧气泄露了。” 龙夕云没有说出结局,只略过不提,“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听完,席间一时安静下来,梅捷琳掐了下大腿,满心懊恼自己揭了龙夕云的痛处——她没想到那道疤后面是这么个故事。 反倒是龙夕云开口:“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已经报了仇。留着疤,只是为了提醒。” 至于提醒什么,梅捷琳没再接着问,她起身从冰箱里抽出几瓶饮料,笑嘻嘻地介绍:“来来来,我上次轮休去地面带回来的,听说还找了芙吉琳娜代言,我看星网上评价很不错。” 祈言也接了一瓶在手里,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上次在厨房喝的低酒精含量的果味饮料。 陆封寒也认了出来,手掌握着瓶身多看了两秒。 话题转到了远程导弹的命中精度上,如果不是桌上还摆着热气腾腾的汤锅,路过的人说不定会以为是远征军高层在开战略技术研讨会。 等祈言突然把头靠到陆封寒肩上,坐在对面的梅捷琳捏着筷子,惊道:“这是……醉了?” 陆封寒看着见底的饮料瓶,有些无奈:“嗯,醉了。” 不管是在第一军校还是远征军内部,梅捷琳周围所有人好像都自带酒量外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酒量这么浅的人——喝低酒精度的果味饮料都能醉! 祈言喝醉了很乖,半闭着眼睛,不吵不闹,只挨着陆封寒,像陆封寒身上布着一层粘合剂,将他粘牢了撕不开似的。 扶着祈言的肩膀起身,陆封寒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祈言的手无意识地抓紧陆封寒衣服的布料,脸一侧,就埋进了对方怀里,只露出黑色碎发下红烫的耳尖。 陆封寒朝几人抬抬下巴:“吃完记得收拾厨房。” 吩咐完,抱着人走了。 回到休息室,陆封寒把人放到床上,哄着祈言松了手。 等他转身去衣柜拿了丝质睡衣,就看见祈言迷迷瞪瞪地坐起身,视线没什么焦距地到处看。 “在找什么?” 隔了两秒祈言才回答:“在找将军。” 被这几个字蓦地戳到了心尖上,陆封寒不得不承认,祈言总有令他瞬间意乱的本事。 等换好睡衣,祈言突然没什么预兆地整个人往陆封寒身上倒,陆封寒揽着人连退几步,后背撞到金属壁才停下。 还没来得及说话,祈言直接吻了上来,果香混着微醺的酒气,随亲吻一起渡进了陆封寒的唇齿间。 担心地上凉,陆封寒一边任祈言毫无章法地吻着,一边单手搂着对方的腰往上托了托,让祈言赤着的双脚踩到自己的脚背上,安抚地顺着他清瘦的背。 听祈言含混地说着什么,陆封寒耐心十足:“什么?” 手攥着陆封寒的衣服,祈言舌尖舔了舔,嗓音含混地要求:“吹一下,嘴唇烫。” 陆封寒听笑了:“这里不能吹,不过要降温可以。”说完,他反客为主,直接含了祈言的薄唇。 跟刚刚祈言的动作比起来,技术上存在质的差距。 “没用……更烫了。”本就昏沉,现在更是被亲得思维混乱,祈言枕在陆封寒肩上,没头没尾地开口,“我以前觉得,遗忘才是命运的馈赠。” 他嗓音微微有些低,很轻,还有几分模糊。 陆封寒记得,在勒托时,他问祈言,如果是非常伤心的事情,想忘却忘不了,会不会很难过。 当时祈言的回答就是这句话。 “为什么那么多想忘记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忘不掉?我很……难过,很重很沉,还很,”祈言停下,像是在寻找恰当的用词,两息后才接上,“还很害怕。” 陆封寒背靠金属墙,单手揽着怀里人,认真听他说话。 “可我现在很庆幸。” 嘴唇蹭了蹭祈言的头发,陆封寒轻声问他:“为什么?” “因为不会遗忘,我就可以把和将军在一起的每一秒,都留在记忆里。” 第一百零八章 类似的话祈言很少会说出口, 他更喜欢把这些甜苦都藏在心里,独自消解其中的滋味。 或许是因为长期处在混乱的记忆里,需要绝对的理智去分辨虚构与真实, 他的情绪一直很稳定,少有剧烈起伏, 有时还会显得清冷且不近人情, 但陆封寒总能察觉到透明冰层下容纳的热烈。 紧闭的蚌壳在这几秒翕开一道细缝,让陆封寒被其中流泻出的强烈感情所俘获。 周围低低的白噪音一刻不停, 舷窗外闪烁的遥远恒星近乎亘古。 祈言明明看起来像竹枝上缀的雪,一沾了酒,立刻变成了黏人的话唠撒娇精。 在陆封寒想把他放回床上,去给他倒杯水时,祈言攥着衣角不放手, 把人拉回来了,仰着头,突然红了眼睛。 陆封寒眉心一紧, 放缓声音哄道:“言言怎么了?” 祈言盯着陆封寒看了好一阵,确认般:“……你回来了。” 无论是语气还是目光都不显凄楚, 可陆封寒心上还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轻轻叹气, 捏了捏祈言的脸颊,嗓音磁哑:“真是个小迷糊。” 祈言显然是混淆了记忆, 处于他刚从晨曦星回来的时间段里。 才会说“你回来了”。 有些尖刀利斧劈出来的伤痕, 没办法靠短时间修补好。就像祈言有时在半夜惊醒,会慌乱地来触摸他的心跳和脉搏, 确定了他的存在,才会放松地靠过来继续睡觉。 偶尔失眠,也会悄悄在他“睡着”后, 把手放到他心脏的位置,一动不动。 就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醒后依然会心悸。 没有坚持,陆封寒抱着已经开始犯困的祈言躺到床上,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安抚:“乖,睡吧,我已经回来了。” 醒来时,嘴里含着股淡淡的果酒味儿,祈言慢吞吞地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只有虚拟屏亮着,陆封寒正在处理文件。 荧蓝的光映在他脸上,添了几许阴影,面部的骨骼线条愈发硬朗深刻。 鬼使神差地,祈言手伸过去摸了摸陆封寒的鼻梁,又顺着往下,碰到嘴唇。 下一秒,作乱的手指就被捉了个正着。 陆封寒另一只手搭下来揉了揉祈言的头发:“头疼不疼?” “不疼,”祈言懒洋洋地不想动,“是探索队传回来的报告?” “嗯,对探测数据进行综合分析后,已经确定涡流没有连通别的星域。” 也就是说,以现有证据,能够确定涡流中发现的垃圾和指骨都来自附近。 那片星域里一直有人活动。 甚至这个怀疑的箭头已经可以指向反叛军。 没有急躁,陆封寒连通技术部的洛伦兹,命令向探索队增派人手,测定涡流的大小,并记录绕过涡流去往对面需要多少时间。 洛伦兹应下,又问:“还有没有什么叮嘱的?” 陆封寒:“动静压至最小,出任务的星舰和放出的探测器全部开启隐形模式,注意安全。” 通讯对话框里,洛伦兹点点头:“知道了。另外,白塔的新武器——” 在旁边把玩着陆封寒手指的祈言接话:“在进行最后一次试验,试验结束后,会立即运往前线。我已经将相关的新处理模型对接入中控系统,技术部可以先熟悉,有什么疑问可以联系我。” 通讯切断后,陆封寒思忖数秒,准备叫上梅捷琳几个开会。他起了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破军:“维因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破军两秒后回答:“维因舰长等四人还在厨房。将军,我认为您开会的计划无法实施,因为继低酒精含量的饮料后,梅捷琳小姐趁您不在,悄悄拿出了私藏已久的龙舌兰,还加了冰块在里面,据说风味极佳。 现在,维因舰长已经倒在桌子上,十一分五十七秒没有动静了。杜尚舰长正在高声唱着联盟军歌,音调精准度低于41%。龙夕云舰长低着头,不确定是否已经睡着。梅捷琳小姐右脚踏在桌子上,正在杜尚舰长的歌声中高声背诵《人类星际公约》的全文,流利程度不高。” 陆封寒停下了系扣子的手。 破军还在实时转播现场情况:“《人类星际公约》背完了,梅捷琳小姐正握着酒瓶高喊‘我想睡男人’,维因舰长突然醒来,高呼‘再来一瓶’。”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封寒极度克制地做了一个深呼吸:“通知他们的副官,十分钟内把人架走,不然就把那几个醉鬼通通从舷窗扔出去!” 破军:“好的将军,我会原话转达。” 一小时后,01号重力训练室里,检修机器人已经将内部修整完毕,陆封寒做完两组力量训练,把毛巾递到祈言手里,让他帮自己擦擦汗。 破军适时出声:“指挥,四位舰长已经在门口站了六分钟,知道您在训练后,不敢打扰,说在外面等着就可以。” 陆封寒冷笑:“酒醒了?不唱歌了?不再来一瓶了?” 破军转述:“梅捷琳小姐回答‘醒了’,杜尚舰长回答‘不唱了不唱了’,维因舰长回答‘一滴都不来了’。” “噔”的一声沉响,陆封寒将手臂上缠着的负重扔到了地上,活动手腕:“开门,放他们进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每一个经过01号训练室门口的人,都会不由驻足——里面传出的痛叫声太过凄惨,实在让人心生同情。 鉴于陆封寒下命令不准进治疗舱,也不准用愈合凝胶,接下来的三天里,远征军四位舰长都顶着一脸的青紫走动,几乎成了会移动的旅游景点,谁都想来看一眼。 指挥室前的通道里,梅捷琳摸了摸自己破了道口的嘴角,龇牙咧嘴:“指挥心太黑了,竟然专指着脸打!还不让用药,本小姐就是靠这张脸吃饭的,留疤了怎么办啊。” 十分忧愁。 维因凑过去安慰她:“没关系,想开点,你以后肯定能找到一个不爱你残破的容颜,只爱你剽悍的内心的人!” 梅捷琳越听这句话越不对劲,猛提起一脚踹上维因的小腿:“滚滚滚,你容颜才残破!” 等站在指挥室的金属门前,梅捷琳特意把衣服扣好,军容齐整地走了进去。 陆封寒正在看星图,听见动静没抬眼:“坐。” 四个人声都不敢吭,一个个跟鹌鹑似的在位置坐好,还非常罕见地撑直了背。 小心瞄了一眼陆封寒,梅捷琳嘴角一疼——完了,有心理阴影了,明明大家天天搞的锻炼项目都一样,怎么指挥就这么能打? 重点是,打完一个还能接着打第二个。 永动机? 安静了半分钟,陆封寒开口询问:“都召回了?” 几个人左右对视,龙夕云先汇报:“三小时前,伊什塔尔号已经到达舰队驻地,技术部正在检修,后勤部登舰清点了弹药储备情况,开始补足消耗。” 有了他的开头,梅捷琳几个一一报了自己舰队的情况,就是嗓音比平时弱气,声调都不敢高了。 “知道了。”陆封寒没给他们好脸色。 无论是情绪到了还是处在没有战事的休整期,或者有解酒药和治疗舱兜底,都不是沾烈酒的理由。 战场情势谁也不能预料,说不定下一秒,敌舰的炮口就抵到了面前。 他不想看见谁作无谓的牺牲。 以南十字大区前线为起点,无数星里之外。 若从上空俯视,横垣着的巨大涡流将周围所有存在都卷入了力场中,像巨兽张开的吞噬大口。星舰犹如几片落叶,谨慎地漂浮在涡流边缘。 夏加尔奉命增援探索队,到了新星域后,又自告奋勇走在最前,去探查涡流的大小,并尝试绕过涡流去往对面,继续前往那颗宜居行星。 他照例往驻地发送完数据,捏了捏干涩的眉心,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涡流附近漂了多久。 卡尔文的声音从联络器里冒出来,因为离涡流太近,信号流受到强干扰,混合着刺耳的“滋滋”声:“技术部的人说我们就快绕到正对面了,说实话,周围空空荡荡的,怎么看都看不出区别,我根本搞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哪里了。” 太空会激发人的孤独感,以前夏加尔不太明白,现在越来越懂了——比如现在随便听见谁的说话声,疲倦感都会一扫而空,精神振作。 “这个涡流大概呈一个椭圆形,约四小时前,我们经过了它的远心点,以歼击舰的行驶速度计算,确实离目标行星不远了。” 说完,两人又安静下来。 正当夏加尔绞尽脑汁想提起个话题继续聊聊时,联络器里突然飘出一首小调。 是卡尔文在哼唱。 这首小调夏加尔没听过,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与危险相距咫尺,他不由听得极认真,搭在操纵杆上的手指还跟随节奏打起了拍子。 “这是我才进远征军时,听一起出任务的前辈唱过的,歌词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大致的旋律。”卡尔文闲聊,“就像我跟你一样,那时我是新人,跟他配合驾驶过一架歼击舰。他还给我看过他未婚妻的照片,很漂亮。我当时说,等他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去参加。” 夏加尔问:“然后呢?” “一般发生在前线的故事,结局都差不多。一场仗里,那个前辈去偷袭反叛军中型舰的炮台,被击中了,能源泄漏完之前,他驾驶着歼击舰冲了过去,跟那艘中型舰一起炸了。” 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夏加尔抿了抿唇:“前辈,你希望战争结束吗?” “傻,谁不希望?”卡尔文语气平静,“谁不想生活得安逸一点,睡觉能闭眼到天亮,不用担心半夜敌军袭击。白天花上一个小时做顿饭,再养养花,散散步。有兴致了,就跟朋友聚聚,吹两句牛,相互都不会拆穿。” 信号的杂音依然“滋滋”作响。 几秒的安静后,卡尔文接着道:“不过只要我们挡在前线,就会有很多人正在过着我刚刚说的那种生活,这样也挺好的。” 夏加尔怔忪,点了头,想起没有视频卡尔文看不见,又出声:“对。” 确实挺好的。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又不知道漂了多久,夏加尔正话里带笑地聊起第一军校很穷,买不起扫雪机器人,每次下了大雪,学校就会组织学生一起扫雪,美其名曰锻炼体能。 “其实我们都知道,就是穷,河对面的图兰学院特别特别有钱,你能想象吗,联盟第一败家子的扫雪机器人,能在校门口站三排!整整三——” 他的话乍然停下。 连呼吸声也跟着止住了,像是突兀地按下了休止符。 “我……我、我眼花了?漂太久了出现了幻觉?”夏加尔喃喃说完,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觉得效果不够,又揉了好几下。 眼前的景象依然没有变化。 他突然提起嗓子,“前辈……前辈!看,你快看前面!” 联络器中一阵安静,许久才隐约冒出一句粗口。 两艘歼击舰的前方,透过操纵台前的可视窗,再越过无数岩石碎块和尘埃,远远望去,只见漆黑的太空帷幕里,一颗行星静静漂浮,周围环绕着数个大型太空堡垒,以空间栈桥相连接。 犹如神话传说里的空中浮岛。 两分钟后,指挥室里,陆封寒接入了技术部转进来的通讯。 通讯画面中,年轻的少校喉结明显吞咽,嗓音依旧发干,颤着字音汇报:“指挥,我们好像一不小心把星舰开进了敌人的老巢……” “就很……刺激!” 第一百零九章 自星历145年至今, 反叛军便将驻地设置于南十字大区外的奥米加星系,以接壤的位置作为交战区,但神廷的精确坐标一直不为联盟所知。 此前七十几年时间里, 真真假假的消息有过不少,但只大概能确定, 半个多世纪以来, 神廷曾经过两到三次迁移,再具体就探知不到了。 前方歼击舰的视野共享至指挥室, 与墙等高的虚拟星图猝然一变,暗色的背景下,远远漂浮着的行星落入众人的眼中。 由于跟涡流靠得很近,信号受到影响,画面时不时会出现重影。 梅捷琳抱着手臂, 指尖敲了两下手肘,眯了眯眼睛:“你们记不记得以前,难得在一个战俘自我了断前把人绑了, 问他神廷在什么地方,那人怎么说来着?” 龙夕云复述:“‘那是神域, 是被神托在掌心的悬浮群岛。’” “对, 群岛。”梅捷琳抬抬下巴,公主切挡了眼尾的锐意, “那些太空堡垒确实很像悬浮在半空的群岛, 这么来看,能对上?” 维因望着图景一眼不敢眨:“如果真是神廷——”他思来想去想不出更精确的形容词, “那确实太刺激了……” 由于洗脑严重,战败的低职衔反叛军为了显示对神的忠诚,基本都会选择自裁, 以确保任何秘密都不会被泄露。 高职衔的军官身体里植入有控制芯片,就算抓到了也没什么用,反正什么都问不出来。 同时,往反叛军安插暗桩失败率太高,得不偿失,因此在保密方面,反叛军可以说是铁板一块,半寸缝隙都寻摸不到。 文森特也在场,唏嘘:“反叛军向来都是我们情搜专业的死敌,完完全全的情报黑洞!要是我的前辈后辈们知道,神廷的位置竟然是这么被发现的,估计会呕出一大口血,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 梅捷琳瞪眼:“什么叫‘竟然是这么被发现的’?虽然发现这个天然虫洞是挺偶然的,但说不定是压上了我前二三十年积攒的运气!” 说到这里,她想到什么,转向陆封寒,笑容谄媚,“指挥,你看,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二三十年的运气都给一次性耗完了,会不会发一笔奖励金补补?” 陆封寒对她的问题半点不意外,抛出答案:“自己去找聂将军申请。” 梅捷琳笑容马上就散了——她向来很悚聂怀霆,觉得聂怀霆特别像她在第一军校三天见两面的训导处教官。 注视着虚拟屏幕中的行星,陆封寒问破军:“估算这颗行星的具体坐标,跟白塔资料库里的记录作对比。” 破军立刻回答:“有微小的误差,基本重合。”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百年,现在的探测定位技术也比地球时代高上很多,有微小的误差情理之中。 通过通讯频道,陆封寒沉声命令:“夏加尔少校,卡尔文少校,请立即返航,尽量在保持安全的情况下靠近涡流边缘,隐藏作为信号源的歼击舰,确定隐形模式已经开到最高,避免被反叛军察觉。” 通讯频道一直响着“滋滋”的杂音,陆封寒下达命令后,隔了近七秒的时间差,通讯频道里传来回应:“是!” 等歼击舰开始贴着涡流边缘返程,暂时没有被反叛军发现,陆封寒才吩咐破军连接聂怀霆。 视频通讯连接的前一刻,会议桌边坐着的几个人纷纷撑直了背,军容整肃,绷着表情,勉强符合大众心里对前线军官的想象。 按照勒托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过,看画面背景,聂怀霆还在书房办公,肩背挺直,军服一丝褶皱也没有,手里捏着一支老式的金属笔,抬起头来问陆封寒:“什么事?” 没有任何废话,陆封寒几句话说清楚了情况:“上次跟您提过发现的天然虫洞和巨大涡流,探索队刚刚传回消息,涡流对面的那颗宜居行星,就是反叛军的神廷所在。” 即使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聂怀霆在听见这个消息后,也没能掩住神情的讶然,他放下金属笔,重复陆封寒的话:“神廷所在?” “除非反叛军能够预估我们的所有行动,再费尽心思放一个陷阱在那里,否则,应该就是神廷没错了。”陆封寒将前方歼击舰传回的影像发给聂怀霆,“如果只是个钓鱼的陷阱,就凭这连串的太空堡垒,造价也太高昂。” 聂怀霆看得仔细。 就像陆封寒说的,之所以看见这颗行星的人都认为就是神廷,主要因为肉眼可见的贵——不说行星周围环绕的十数个太空堡垒,就是连接堡垒的大量空间栈桥,也能耗空联盟财政一个月的收入。 看完后,聂怀霆询问:“探查的人撤回来了?” 陆封寒点头:“已经在往回撤了,有涡流干扰,被探测器发现的几率很小,基本能确定安全。” “嗯,能机缘巧合地发现神廷所在,是意外收获,也是前人遗泽。” 在座的人都明白聂怀霆的意思。 不知道反叛军是怎么进入的那片星域,但这一次,如果不是卢珂在两百年前留下了资料和行星的坐标,他们在脱离天然虫洞后,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涡流的存在并从中找到线索,更不会在排除可能后,目标明确地前往宜居行星。 聂怀霆忖度后,没有直接下命令,而是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见陆封寒默许,杜尚率先开口:“当然是打过去!既然都确定了反叛军老巢的位置,当然是把舰群开进神廷!” 就差把战意写在脸上。 维因也兴奋道:“趁他势弱要他狗命!绝对不能给反叛军恢复过来的机会,否则打仗又要打到何年何月去了?开着导弹轰过去!” 龙夕云接话:“我的意见同上。” 梅捷琳难得惜字如金:“我也一样。” 陆封寒没说话。 他清楚聂怀霆是回想起成立日前,军方内部主和派的论调——如果没有反叛军作为威胁,联盟内部不会这么团结。彻底消灭反叛军的同时,军方也会从高台上瞬间跌落。 没有了外部威胁和战争,作为联盟盾剑的军队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相应的,军方的一切特权都会随之瓦解,消减军费、裁军不可避免。 显然,这些都是政客的顾虑和谋划。 身处前线,没有谁不想放松地闭上眼睛睡场安稳觉,不用担心今天过完了,明天就有可能被炸成宇宙里的一撮灰。 这么多人随星舰漂浮在前线,不过是因为有些事虽然会死,但不能不去做罢了。 聂怀霆最后看向陆封寒。 陆封寒直言:“我虽然是远征军总指挥,但我无权替他们做决定。我听他们的,他们想打,我就尽我所能,领他们赢这场仗。” 隔着屏幕,聂怀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等通讯挂断,维因抓了抓后脑勺,着急:“统帅的意思……到底打还是不打?” 梅捷琳跟解除了封印一样,终于能畅快说话了:“当然是要打,不然问我们的意见干什么?你数数,站在这里的,有一个是一个,哪个不是主战派?聂将军问我们,他难道觉得我们会回答‘不打’?说不定是连夜召集人开会去了。” 维因:“有道理!” 回休息室的路上,通道内的光已经依照昼夜节律调暗,两人的影子落在地面,融在了一处。 祈言突然问:“将军有没有想过战争结束了,要做什么?” “以前没想过。”陆封寒握着祈言的手,每走几步,两个人的肩膀就会相互蹭过,但谁也没有往旁边站一点。 “我是军人,很多军人都会死,所以我预测过很多死法,唯独没思考过活法。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祈言看着他,专心等他接下来的话。 “因为根本不用思考,等战争结束,我自然是继续当你的保镖。”经过转角,陆封寒突然站定,将祈言困在自己的身影下,低头故意问,“那份合约在你签字时就已经生效,破军还备了份,首席想抵赖?” 靠得太近,挑起的尾音像羽毛扫在耳膜上。 “我没有。”昏暗而狭窄的角落里,祈言攀着陆封寒紧实的手臂,鼻间全充斥着这个人的雄性气息,音量降了一度,“我不会抵赖的。” 陆封寒咬了咬祈言薄薄的耳尖:“言言会养我?” 指尖一颤,祈言隔了两秒回答:“嗯,会的。” 第一百一十章 远程导弹推进器自澶渊号上升起, 炮口森然,预热完成后,灼眼的火光骤亮, 随即如彗星一般袭向江陵号。 无声的爆炸照亮了一小片星域。 指挥室的通讯频道里,杜尚难受地抱怨:“为什么不是我开炮、澶渊号当靶子?看见有导弹轰过来不避开, 太违背我的条件反射了!” “爽!”梅捷琳双眼明亮, 大笑,“我出剪刀你出布, 输了就老老实实当靶子,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实验还没结束呢,兄弟,再捱我一炮!” 陆封寒长腿分开,不怎么正经地坐在椅子上, 灵活地转了转金属笔,问破军:“数据怎么样?” 破军:“从现阶段得到的实验数据分析,新型星舰防护系统的防御效果增幅明显, 针对远程导弹,可比上一代系统多抵御五次攻击。” 他的结论一出, 指挥室和通讯频道里都传出了明显的吸气声。 维因难以置信地感慨:“白塔的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又是新武器, 又是新防护系统,而且竟然能多挡五次攻击?” “五”这个数字本身不算多, 但放到战场上, 就意味着在新防护系统的保护下,每个人都多了五次生的机会。 六个小时前, 新型星舰防护系统被秘密送至前线,洛伦兹立刻暂停大部分事务,领着技术部的人赶工。系统在主舰上安装完毕后, 祈言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将新防护系统成功对接入了星舰中控系统。 现在,梅捷琳和杜尚正在进行实际试验,技术部的人陆续在为剩余的星舰安装,祈言则在根据试验反馈不断调试系统。 一边高声命令开炮,梅捷琳还有心思接维因的话茬:“脑子怎么长的我不知道,不过心是真的大!不仅没派技术员,连份使用说明书都没有,扔下新系统的源架构就走了,都不担心我们会不会用。哎,不就是看着他们首席在我们舰上吗?” 她这句话听起来像抱怨,实则语气里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活像扣下了重要人质的土匪头子。 杜尚不满:“梅捷琳大校,你的注意力怎么跟弹珠似的乱蹦,就不能集中集中?” “一心二用是天赋技能,你学不来很正常,恼羞成怒实属没必要。”梅捷琳又朝另一个方向看了眼,“啧啧啧,去各处接人的运输舰回来了,浩浩荡荡一大串。” 战事就在眉睫,需要补充兵力,但无论时间还是精力,都来不及再训练新兵,陆封寒临时想了个法子——调回所有在外布防的远征军,以增补有生力量。至于空下来的防守位,则由南十字大区的驻军暂时顶上。 此时,犹如百川会海,远征军战力已集结待命。 首都星勒托。 夏知扬没什么形象地蹲在草坪边上,嘴里咬着一袋营养剂,咕咚几口往下咽,没尝出具体什么口味。 连着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难得放晴,换做以前,摄影师、游客、散步或者约会的人只会数不胜数,可现在,由联盟著名园艺大师设计的公园里却极为冷清,一个人也看不见。 连带着整个勒托都显得不怎么真实——像拼接而成的迷你城堡,空空荡荡,被罩在水晶罩子里供反叛军欣赏。 站起身,踢了踢腿,夏知扬原地蹦起来活动了两下。 周围的草坪、湖泊、建筑,明明看起来跟以前一样漂亮又美好,却令他乍然明白了“满目疮痍”的确切含义。 单手捞起兜帽,将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夏知扬快步经过用水粼石铺成的小道,进了公园里最高的瞭望塔。 瞭望塔外观以白蓝色为主,总高超过一千米,是这附近最高的建筑物,能看到很远。 踏进升降梯,夏知扬习惯性地站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隐蔽打量周围环境。 他的视线转了半圈,蓦地在一行字上停下。 字迹不算工整,但笔锋力道很重。 “请继续忍耐,天光即将破晓。” 夏知扬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在反叛军占领勒托后的一段时间里,瞭望塔发生过数起自杀事件,于是,有人特意将这句话写在了升降梯的玻璃墙上。 不知道是否起到了劝阻的作用,但他不由将后半句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瞭望塔顶端的观景台上,夏知扬毫不在意地盘腿坐下,眯着眼朝远望。 阳光下,勒托的建筑物如同最精美的艺术品,他先分辨出了那一大片属于图兰学院的大理石白房顶,再以河对面第一军校的位置确定了方向标。 视线掠过无数建筑物后—— 找到了。 首都星防御系统地面控制室在勒托被占领的第一时间,就被反叛军牢牢攥在了手里,铜墙铁壁般水火不侵。 由此,坚盾般的防御系统变成了封口的巨瓮,所有还留在勒托的人都成了反叛军要挟联盟的利器,令聂怀霆不敢轻易朝勒托亮出炮口。 之前跟温诗卿见面,夏知扬不知道她所说的“能为聂将军进入勒托打开一条路”的任务到底是什么。直到前两天他才得到消息——温诗卿用命换来的,是可以从内部关闭防御系统的三重密钥。 他两只手往前抬,中指和食指比作直角,四指交叠,将视野中的天空分割成块。 虽然只能让很小一片区域在短时间内出现“真空”状态,但已经足够。 他在千米高塔的长风里拉了拉自己的兜帽,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这里一趟,大概是想着这里高,说的话可能会被风吹到很多地方,这样,说不定你就能听见了。 夏知扬出口的声音很低,刹那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远征军已经确定了神廷的位置,不久后就会发起攻势,同时,聂将军也已经做好了夺回勒托的准备。大家都说这场仗虽然会很难打,但我们有胜算。” 说完,他在原地站了几秒,手插进外套的衣袋里,转身往回走,背影如松竹般挺拔坚韧。 天光即将破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维纳斯带附近, 黑压压的星舰列次悬停,炮口竖起,推进器已经预热完成, 随时都能掷出行星级的远程导弹。 澶渊号、江陵号、平宁号、飞廉号舰队全体在列,有如夜行猛禽, 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掩藏进漂浮的巨石和漆黑的背景中。 梅捷琳正拿着剪刀修理又长了一截的公主切:“后面是小行星带, 前面是巨大的涡流,让我有种临着悬崖建房子的感觉, 而且隔着个涡流就是反叛军老巢,啧啧啧,又危险又刺激,他们真不会突然打过来?” 话说着像是在担心,可语气里不仅没有害怕, 反倒还有点跃跃欲试。 龙夕云回答她:“不会,十分钟前,技术部从涡流里捞出的一大块机械残骸中复原了数据信息, 反叛军将这片涡流称作‘柯伯伊’,意为‘圣光’, 任何人都不可靠近和亵渎。” 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 梅捷琳嫌恶地开口:“圣光?技术部不是从里面捞出了不少非正常死亡的人类骸骨、乱七八糟完全违背人性的基因研究报告吗?还真是符合反叛军的一贯作风:圣光之下,藏污纳垢。” “所以表面叫圣光, 但实际上被人当成秘密垃圾场了?”维因伸了个懒腰, “反叛军可真没创意,一旦牵扯到‘神’, 立刻就搞出些圣光、圣星什么的,还会立下一堆奇怪的规矩,什么人类不能涉足不可接近不可玷污, 说得好像人类不爱洗澡似的,全身脏兮兮走路都落灰,呼一口气就能脏了整片宇宙。” 梅捷琳大笑,一剪刀差点剪歪:“维因舰长,口才愈发精进了!” 话音刚落,陆封寒接入了视频通讯,闲聊的几个人立刻闭嘴,梅捷琳飞快剪完最后一剪刀,草草了事。 指挥室里,陆封寒面朝虚拟星图,单手解开衬衫顶扣:“聂将军计划在两小时后开始行动。” 梅捷琳率先出声询问:“勒托的行星防御系统怎么解决?那东西的防御水平跟建造它时花的钱完全成正比。” “勒托内部的人从反叛军手里拿到了三重密钥,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将防御网打开一个缺口,缺口处反叛军的侦查失效,监视暂停,进出不会引发自动攻击和警报。” 陆封寒眸光跟他肩章上的银星相似,都有种冰冷的质感,“聂将军会兵分两路。一部分在通过缺口到达勒托地面后,先夺下行星防御系统的总控制权,另一部分在勒托的大气层外与霍奇金率领的反叛军对峙,阻止太空部队回援地表。” 杜尚立刻想到:“关门打狗?” “兄弟,你这比喻太妙了!”夸完,梅捷琳手指灵活地转着剪刀,“只要行星防御系统重新被聂将军握进手里,反叛军没闲心一直对着防御网狂轰滥炸、两分钟轰个粉碎,太空战的火力就不会波及首都星地表的人。” 杜尚:“没错,到时勒托防御系统拦在中间,太空战打太空战的,地面战打地面战的,短时间内不会相互干扰,两边都有了进展的余地,没有掣肘。” 梅捷琳一把握住剪刀,脸靠近镜头:“指挥,我们呢,我们怎么从神廷碾过去?” 陆封寒正圈着祈言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闻言回答:“没有明确的探测结果,但第三、第六军团的舰队应该就守在附近,他们绝不会任由我们靠近神廷所在的行星,这是第一道火力网。同时,漂着的那一串太空堡垒都可以转化为巨大的炮台,这是第二道火力网。神廷必然配备有强力的行星防御系统,是第三道火力网。诸位,做好苦战的准备。” 在座的人对面临的情况都有心理预设。 此时神廷就在眼前,距离结束这场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战争只剩一步之遥,断然没有畏缩不前的道理。 若因胆怯而后退半步,都无颜面对飘荡在这茫茫太空中的百万英灵。 攻打神廷这场仗,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没有捷径可走,没有能定全局的战术可用,只能靠武力硬碰硬。就看哪一方力有未逮,先被碰成碎末了。 梅捷琳几个隔着屏幕对视,都是同样的想法。 陆封寒凝视虚拟星图:“反叛军不知道我们的到来,是先机。一旦我们露出形迹,敌方立刻就会意识到他们已经暴露了坐标。因此,这一分‘先机’必须抓住。” 他手势一改,亮着的星图开始随他的话出现不同的字符标记。 “暂定,杜尚和维因随我走A线,经远心端到达涡流对面。梅捷琳和龙夕云走B线,从近心端绕过去埋伏等候。注意,行进途中,紧贴涡流边缘,借涡流干扰信号,避免被对面察觉。 我会利用‘蜃楼’扰乱他们获得的信息,令他们认为我身后四支舰队都在,等将第三和第六军团引过来后,梅捷琳和龙夕云绕后,前后合围。” 通讯频道内,几人均道:“明白!”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封寒沉声道,“如果出现意外,深陷死局,那么,所有人必须听从命令,不得恋战,撤回至维纳斯带,立刻从虫洞离开,返回驻地,埃里希和文森特等在那里,我会断后。” 梅捷琳想说什么,又将话咽了回去,眉峰一凌,肃声回应:“是!” 第三军团的军团长弗里兹正靠在沙发上吃水果糖,视频通讯框突然投射在他面前时,他眼皮都没掀,不用看就确定了是谁:“让我想想,你刚刚从神殿里出来,被智者骂得很惨?” 他白色衬衣一尘不染,领巾的褶皱花边繁复讲究,上面别着一粒鸽血石秘银扣,像极了地球时代复古油画中的贵族。 “你知道?” “巴特勒,不然你以为我为何特意领了巡防的任务离开地面?”弗里兹手撑着下巴,面朝视频对话框,慢条斯理,“无论是在南十字大区前线还是中央行政区,智者都折了太多装备和人进去,即使那些人低贱如蝼蚁,终归是煞了智者的面子。以及,海莲娜小姐确实很蠢,但好歹是智者的亲妹妹,同样也丢了性命。换成是你,你心情能好?” 巴特勒眼珠是淡褐色,微微一眯,倒没揪着不放,换了话题:“智者有养精蓄锐的意思。” “咯”的一声,水果糖不小心被咬碎,弗里兹舌尖抵了抵上颚,换了正经的语气:“确定?” “确定,智者流露出了这个态度。”巴特勒大步走在神廷建筑奢华的回廊里,侍卫官隔着一段距离,他用词直白,“中央星系被联盟重占,勒托坚持不了太久。南十字大区在远征军掌控中,还有白塔出手帮忙,我们几乎没有胜算。” 重新剥开一个水果糖,弗里兹接话:“最主要的是,智者还非常年轻,四十岁不到,至少还有六七十年可活。” 巴特勒:“没错。如果一年前陆封寒死得干干净净,说不定你我现在已经掌管大片星域,加官进爵。再等二十年也不是不可以,联盟最擅长的不就是相互攻讦吗,要不了十年,陆封寒就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将糖塞进嘴里,弗里兹靠回沙发:“既然智者都沉得住气,我没什么好提议的。”他缓慢地捻磨糖纸,“你说,联盟多久能找过来?” 巴特勒提了句:“我去参见智者时,正好碰见花园里有人在槍杀叛徒。神廷位置隐蔽,又无人敢对外泄露坐标,短时间内联盟不可能找到,近十年都是安全的。” 说是“叛徒”,两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些生出自我意识,对神稍有怀疑、对智者和反叛军略有动摇的的人。 而随着南十字大区和中央行政区战势节节败退,智者愈加疑神疑鬼,在花园槍决叛徒这种事,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两三次。 弗里兹含着糖,“嗯,等我巡视完回了地面就去参见智者。” 就在这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听见了警报声! 巴特勒脚步一顿,猛然望向声音的来处,脸色阴沉:“有敌袭!” 弗里兹已经“噌”地站起了身:“远征军?” 巴特勒想否定说不可能,但警报声已经响在耳边,由不得他不承认,只匆匆抛下一句“你赶紧回来”就切断了视频通讯。 另一边,陆封寒领着维因和杜尚从远心端绕过了涡流。 脱离涡流边缘的信号干扰范围后,陆封寒即刻命令全舰队所有星舰连续两次机动跃迁。将将进入射程范围,一大片行星级远程导弹便在推进器的协助下朝对面抛了过去! 火光刹那爆开,映亮了舷窗。 一轮轰炸,前后不过两三秒,反叛军在无知无觉时便被折损了战力。 判断出对面没有立时形成有效的反扑或防御,陆封寒语速极快:“第二波导弹释放,第三波准备!” 祈言也看出来:“对面的军团长不在指挥位。” 梅捷琳正前往潜伏点,听见祈言的话,立刻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看舰群具体数量,只有一支军团在神廷的大气层外,而且军团长也不在,我们还真是撞了好运气!” 火光接连无声炸开,无数小型舰被爆炸吞噬,阵列立刻被冲散,露出缺口来。 陆封寒当机立断:“定远号粒子炮四连准备!将对方的阵列彻底冲断!” 白色光弧迸射,落入敌舰群中,对面反应不及,如被横刀重斩,溃不成阵——自远征军“从天而降”至现在,才过了短短十五秒时间。 陆封寒接连几道命令,如臂使指。 “江陵号歼击舰序列按计划进攻,避开中型舰,歼灭目标以小型舰为主,降低敌方机动能力。” “是!” 一阵暴风疾雨的猛击后,等巴特勒接手战场时,面对稀碎的舰阵,不由阴沉着脸,手握成拳重重砸在了指挥台上。 下一秒,通讯视频强行接入,巴特勒一秒调整好面部表情,恭敬道:“智者!” 连接的单向视讯里,一道沉缓的嗓音传出:“巴特勒,不要令我失望。” 巴特勒低头,表示臣服:“您的子民绝不会让您失望!” 以前的自称是“神的子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有了改变。 而陆封寒也立即发现:“对面由军团长接手了。” “澶渊号舰队已到达预定坐标点。”梅捷琳汇报完接话,“速度还挺快,不过对面的军团长肯定不敢往后退,智者可就在神廷注视着他。” “嗯,按照原定计划。”陆封寒叮嘱,“演像一点。” 夏加尔在江陵号的歼击舰序列中,接到这个命令后有点发愁:“前辈,第一军校没教过表演课怎么办?我不会演。” “这么简单还需要教?”坐在一旁的卡尔文叹声气,只好现场授课,“给你个场景,对面重整旗鼓眼看着就要杀过来了,你有点害怕,不由开始犹犹豫豫往后退——” 夏加尔就没学过什么叫犹豫后退:“可是前辈,对面杀过来了,当然是冲上去!迎战!大家都是星舰,谁怕谁?” 卡尔文瞪眼:“没听指挥说要演吗?松手松手,我来演,你来旁观!虽然不确定以后还有没有仗打,但你还是要学学,下次可能就没我在旁边指导了!” 说着,卡尔文握上操纵杆,在敏捷地闪避开对面袭来的激光炮后,一边反击一边往旁边挪,又像是经不起对面的逼人锋芒般,往后退了一小截,接着开出的激光炮顺势偏了弹道,只斜斜从敌舰右舷蹭过。 夏加尔忍不住描述自己的观后感:“前辈,你可真厉害,准头歪成这样的炮,我进第一军校半年后就再没开出来过了!” 卡尔文心想,跟优等生坐在一起真是烦,毕竟这种准头的炮他在毕业考试上也在开。上了战场后,每一次开炮都跟自己的命挂钩,高压之下才锻炼出了准头。 且战且退,对面在军团长接手后明显士气大振,火力也有所增强,远征军的演技又非常自然,没过多久便将敌军引向了涡流附近。 然情况生变,眼看着要进埋伏圈了,敌军却突然停下,不再往前,反而有后撤趋势! “脱钩了。”陆封寒语气不变,“不用再等,梅捷琳和龙夕云立刻行动,从侧面攻他左翼。” 龙夕云:“是!” “是!”梅捷琳舔了舔嘴唇,将速度霎时拉至最高,直直去拦,以至于脱钩的鱼还没来得及跑,转眼又被围困。 就在这时,破军汇报:“将军,有高能量群正在急速接近中,怀疑是敌方援军!” 陆封寒神情不动:“多久?” “两分十七秒后进入射程范围。” “足够了。”陆封寒声线平稳,手指叩了叩桌面,“先解决眼前的,首要目标是破坏敌方的机动性战力,能解决多少是多少。破军,随时报距离。” 待敌方援军离进入射程范围还有十五秒时,陆封寒命令:“定远号、江陵号舰队转向迎敌!” 随着他的命令,数艘主舰齐齐调转炮口方向。 在敌方援军进入战圈的半秒里,两方火力对撞,因爆炸带起的气浪将周围漂浮的石块和金属残骸纷纷推开。 到太空这一等级的战争,预先设计的战术战略时常会因现场情况而改变或作废。追根到底,比的还是真实战力。若双方实力水平相差过大,说不定不到两分钟,一方便足以完全吞没另一方。 出乎众人意料的,这时,一道高能粒子炮乍然亮起! 远征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中小型星舰立刻机动跃迁,脱离高能粒子炮的弹道路径,主舰纷纷以防护系统作盾牌,挡在中小型舰之前,定远号作为目标打击点,生生扛下了这一炮! 通讯频道里,梅捷琳疾声问:“这一炮从哪里来的?” 陆封寒回答:“太空堡垒。” 星图上,破军追溯到粒子炮的来源。 只见离交战区最近的一座太空堡垒已经脱离栈桥的连接,炮口森然,转眼化作了可移动的巨大炮台,一旦寻觅到机会,就露出了獠牙。 梅捷琳立刻反应过来:“所以指挥你一开始让我们将敌军引向涡流附近,隐藏信号的同时是担心太空堡垒偷袭?” “是。”陆封寒捏着祈言的手指,镇静情绪,只眉目显出锋锐气,“操纵太空堡垒的人以为我在定远号上,他的目标是我。” 勒托。 夜色黑沉,夏知扬身上带着地下科学院新发明出的隐蔽器,快速穿行在建筑物间,没有在监控录像中留下半分身影。 隐蔽器会释放出一段干扰波,阻止成像,能令他在监控系统中“隐形”,是近期地下科学院做出的靠谱的小道具。 听见动静,夏知扬猛地刹住脚,屏住呼吸,不声不响地躲在建筑物背后的阴影里,等巡视的反叛军走远后才继续赶路——隐蔽器只能糊弄监控,骗不了人眼。 到达ISCO超光计算机设备中心后面的草坪,夏知扬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站直后,朝外张望。 没过两分钟,一辆黑色悬浮车盛着夜色在十步外停下,车门向两侧滑开。 他等的人来了。 这是他这一次的任务。 对方是聂将军从勒托防御系统缺口处送进来的重要技术人员,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专门点了他作为地面联络人。 被保护在中间的人脚步急促,夏知扬站在原地仔细看了看,确定来人他不认识,以前也没见过。 经过他身边时,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夏知扬反应了两秒,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从设备中心的大门进,而是绕过草后方的坪,找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入口。乘坐升降梯前往地下,夏知扬瞥了眼站在他前面的中年男人,有些好奇对方为什么会点名选他,但在经历过无数次任务后,他已经学会了不好奇和少说话。 没想到对方回过头来,主动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奥古斯特,来自白塔。” 白塔? 这个词令夏知扬心头一震,双眼微睁,立刻撑直了背:“您……您好!” “我知道你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名字,并独独选了你作为我的消息传递人。”奥古斯特温和道,“因为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不会背叛联盟。” 被人信任是一件开心的事,夏知扬犹豫后还是问出来:“您为什么会信任我?就我所知道的,我们素不相识。” 奥古斯特看着面前的人,发觉即使经历过无数黑暗,这双眼依然澄澈明亮,不由放缓了声音回答:“我认识你的好朋友,祈言。” 这时,升降梯停在了地下十一层,夏知扬冷不丁地听见“祈言”这个名字,怔了几秒。心里又涌起一堆疑问,但他明白,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只好通通憋住。 跟在奥古斯特身后,经过平整光亮的金属壁,夏知扬不由看了看上面映着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再次怔住。 只是不长一段时间,他好像变了……很多。 夏知扬想,要是有机会再见面,也不知道祈言能不能一眼认出他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地下十一层的设备室中没有开灯, 只有玻璃房子里闪烁着几点亮光,像茂密的森林中有萤火虫在缓缓穿行。 奥古斯特将自己的个人终端贴上墙壁,几秒后, 墙面突然出现蓝色细线般的数据流,横平竖直, 逐渐向各个方向延伸。 很快, 玻璃房子中的光点也开始变得密集。 夏知扬身处其中,恍然有种站在星空下的瑰丽错觉。 奥古斯特发现他眼中的惊艳, 一边启动超光计算机一边介绍:“很漂亮吧,这台超光计算机叫‘银河’,名字是不是非常贴切?它是现今勒托性能和算力最卓越的超光计算机。你应该知道,聂将军撤离勒托后,ISCO设备中心自动开启‘封冻’程序, 无法进出,所有机器都跟坏了一样。反叛军几次想尝试进入地下启动‘银河’,都不得其法, 全部炸毁又舍不得,不得不暂时搁置。” 夏知扬知道这个消息。 这也是ISCO设备中心外一派荒芜、没人看守的原因。 看着亮起的屏幕, 或许是因为有祈言在中间作为联系, 夏知扬没有那么拘束了:“您接下来要做什么?当然,我只是有点好奇, 不是非要您回答。” 奥古斯特对待后辈总是很耐心, 除却祈言的关系,他自己也很欣赏夏知扬的韧性:“由你的眼睛所见, 反叛军为了控制勒托,主要做了些什么?” 夏知扬有种回到图兰学院课堂上面对教授提问的感觉,不由站直, 仔细思考后回答:“利用死亡和暴力加重人们的恐惧,进而驯化内在的思想。通过无处不在的监视约束每一个人的言行,进而驯化外在的行动。” 他没有明说的是,‘监视’也包括因为连坐制度和恐惧,导致勒托部分人和人之间相互监视、举报的情况。 “非常精准。”奥古斯特报以肯定的赞赏,“人的恐惧如同隐形的枷锁,没有那么容易破除,不过这不是我当然的任务。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通过解析温诗卿女士拿到的三重密钥,利用‘银河’进入勒托的信号网,夺回首都星行星防御系统的控制权。” 听到“温诗卿”这个名字,夏知扬双眼一涩,他按捺住私人情绪,询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在这个过程中无法太多地关注外界,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帮我注意外面的情况。”奥古斯特抬抬眉梢,语气很轻松,“比如我的行动被反叛军发现了,就需要你提醒我快跑。” “好!”夏知扬重重点了头,“您放心,放哨这种事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 他原以为奥古斯特要花很长时间,注意着外界情况的同时,正在犹豫要不要找份试卷出来做做看,能做两道是两道。 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 因为反叛军针对图兰学院的监控十分严格,某些科目被禁止,要学只能偷偷学。教授会冒着生命危险,私下将课程内容录成音频,并提供文字版,还会发放试卷。学霸们则会分享学习笔记和试卷答案解析,供所有人隐秘传阅。 这么学虽然要藏着躲着,只能利用监管松懈的凌晨时间或者在校外的零碎时间学习,且需要注意力迅速集中,但夏知扬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模式。 就像那三位教授教导的——心中的信念不可丢弃,对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没想到他刚解完五道题,奥古斯特敲击字符的动作就停下了。 夏知扬有点懵,抬头问:“有情况?” “不用担心,我已经完成了。”奥古斯特又指出,“第五题答案应该选B,你引入的内置方程出了错。” 花了几秒反应,夏知扬耳朵爆红,立刻关闭了显示题目的虚拟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转移话题:“您竟然已经成功夺下了行星防御系统的控制权?” “是的,技术上不存在任何问题,在此之前,唯一的难点是怎么将我放进勒托。反叛军倾尽全力构筑了一面‘高墙’,将整颗首都星的数据信号与外界彻底隔绝,我和别的技术人员都被拦在了外面。” 奥古斯特活动手指后,继续敲击字符,同时一心二用地和夏知扬闲聊,“至于抢过控制权的方法,我已经反复推敲过很多次,所以速度会很快。接下来,我会关闭勒托各处的监控系统,同时放进一批飞行器,击落反叛军漫天飞的巡航机。强制升起大型建筑的防护罩后,联盟驻军会进来——” “驻军就位后,您会立刻关闭行星防御系统!”夏知扬尾音哑了两分,立刻明白了意图所在,“地面战场和太空战场会一分为二。” 这一刻,在夜幕边沿,他切切实实地看见了光。 奥古斯特颔首:“我为前卒,这场仗到底会怎么打,我想我们都可以拭目以待。” 神廷之外,梅捷琳一炮轰碎了拦路的三艘中型舰,评价:“看来反叛军确实被吓破了胆,不敢再用‘系统’操纵星舰了。” 由人类驾驶星舰,即使训练上万次、单兵素质再优越,临到战场,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操作有误差属正常,面对袭来的炮弹也需要反应时间。 跟上一场仗里怎么打都打不中的星舰比起来,现在敌方表现出来的才是正常的人类水平。 陆封寒听见:“祈言在,他们不敢。” 语气平定,众人却纷纷听出了一股炫耀的意味。 梅捷琳在心里后悔——我他妈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给了指挥骄傲自满的机会! 她立刻转移话题:“破军,确定只有一个太空堡垒能动?” 破军回答:“是的,梅捷琳小姐,按照数据分析,共有十七个太空堡垒围绕神廷旋转,因其进行圆周运动借助的是行星的引力,彼此间有大量空间栈桥相连,除十四号太空堡垒外,单个太空堡垒无法任意脱离。” 维因插话:“那这个十四号怎么就能脱出来朝我们开炮了?” “你仔细看看,那个十四号体积是不是最小,跟左右相距很近,分布密集?它刚一脱出,空间栈桥勉强就连接上,依然形成了一个闭环。”梅捷琳解释完,十分粗暴地建议,“轰了那个不合群的十四号怎么样,否则飘来飘去的,时不时从背后来上一炮,谁受得了?” 龙夕云也开口:“太空堡垒火力储量巨大,但行进速度很慢,不够灵活,可以解决。” 最主要的是,现今远征军将作战区牵制在涡流和神廷之间,只要不进入太空堡垒闭环的射程范围,那么,他们就可以先一鼓作气解决第三和第六军团。 等灭了这一波敌人,再将炮口对准太空堡垒。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陆封寒:“澶渊号只挡过一次炮击,防护系统尚且完好,梅捷琳,你上前吸引十四号太空堡垒火力,龙夕云领轻型舰两面包抄,给你们四十秒解决,炸干净。” 梅捷琳勾唇,吹了声口哨:“龙夕云,走了,我亲自给你当饵,你可动作快点,本小姐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 澶渊号与飞廉号调转舰首,陆封寒随即命令余下的星舰加大火力,吸引敌方注意力,为梅捷琳和龙夕云留出四十秒空档。 双眼凝视星图,陆封寒抽出一袋营养剂,熟练地撕开,喂到祈言嘴边。 祈言正对着虚拟屏,双手连续敲击不得空闲,看也没看就张嘴咬住,喝了一口才发现是营养剂,不由抬眼望向陆封寒。 顺手揉乱祈言的头发,陆封寒嗓音自然放缓,提醒:“你晚饭没吃两口,现在该饿了。” 陆封寒心里像是有一张时刻表,祈言几点吃饭、吃了多少、什么时候会饿,了解得比什么都清楚。 吸了一点营养液,祈言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饿,轻轻“嗯”了一声。 不到一分钟,通讯频道里便响起梅捷琳复命的声音:“报告指挥,十四号太空堡垒解决了。”她又总结,“太空堡垒火力虽然猛,但偏于远程作战,又太过笨重,跟铁球似的挪不动地,龙夕云轰它就跟打靶子似的,一打一个准。” 陆封寒回应:“嗯,既然是炮台,设计之初便放弃了机动性。” “也对,十六个炮台弹药储备充足,要是一起朝我们开火,那场景,不死也得脱层皮!” 梅捷琳向来奉行只要陆封寒在,她就可以不用带脑子,听命令就行。既然陆封寒都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说明多半有了解决办法。 她没有继续深想,开始在通讯频道里嚷嚷,“兄弟们,赶紧收拾完第三第六军团,我们把星舰开进神廷,好好看看那个智者到底长什么样!” 如果说联盟对于前线现役高阶军官的外貌不予公开,是为保护人身安全而上的一把锁,那么反叛军智者的信息可以说是上了数百道锁,无论是外貌还是年龄甚至性别,都是谜团。 梅捷琳这一声号召,竟然真有了不差的效果,她摸了摸鼻子:“原来大家对智者都这么好奇?啧啧啧,人类的好奇心果然是第一推动力!” 而身处战局的反叛军第三和第六军团压力陡增,巴特勒皱紧眉头:“这群远征军是吃了兴奋剂?” 他在战局最初就被削掉了一大截战力,后来即使弗里兹到了,逆风翻盘也不是那么容易。 太空战场,一招不慎便有如踏入泥泽。 弗里兹也没了吃糖的心情:“吃没吃兴奋剂我不知道,但战局对你我不利。我们的优势在于对这片星域的熟悉,我原先想着将远征军引向风暴区,没想到对面打定了主意半步不挪。” 巴特勒沉声问:“后撤,怎么样?” 弗里兹双眼微眯:“即使靠着太空堡垒的掩护留了条命,也逃不过智者的清算。” 巴特勒不语。 谁也没能想到联盟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到神廷所在,更没有想到远征军会悄无声息地攻上门来。 亮起的第一道火光,几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单向视讯强制接入,巴特勒和弗里兹几乎同时起身,低头恭敬道:“智者。” “立即回撤。” 简短的命令后,视讯立即切断。 巴特勒和弗里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寻到了肯定。 弗里兹手指碾着一颗水果糖,摩擦间糖纸发出窸窣声:“智者想以第三和第六军团为饵,引远征军进入太空堡垒的射程范围,一次性解决?” 与另外十支驻扎在外的军团不同,他们常年拱卫神廷,自然清楚太空堡垒的威力—— 十七个太空堡垒完完全全地覆盖了整颗行星,攻击面积与攻击力都是顶级。一旦他们将远征军引入射程范围,所有太空堡垒齐齐开火,不出二十秒,他们的防护系统就会被打碎。 到时,不说远征军,便是他们也逃不出去。 显然,智者做出这个决定,将他们视作诱饵的同时,已经表明,他们是弃子。 不过,若是运作得当,士兵和舰队会一起被轰成碎片,但他们尚能保住性命。 将水果糖放进嘴里,弗里兹隔着屏幕望向巴特勒:“合作愉快?” 巴特勒回话:“合作愉快。” 指挥室里,维因双眼锃亮,热血上了头,因为不断下达命令,嗓音已经沙哑:“指挥,反叛军正在往神廷回撤,追不追?” 梅捷琳也发现了:“对面怎么突然搞这一出,之前不是硬拦着不让我们靠近吗?” 荧蓝光线下,陆封寒侧脸线条犹如岿然峰岩,凝止不动:“智者已经放弃了第三和第六军团。” 龙夕云立刻反应过来:“允许我们靠近神廷存在风险,因此使两支军团竭力阻拦。但第三第六军团显然挡不住攻击,智者决意破釜沉舟,指望太空堡垒?” “所以是想把我们引过去,立刻把我们轰得外焦里嫩?”梅捷琳又唏嘘,“那些星舰里的,在智者眼里都不算人吧,大大小小的星舰竟然也是说不要就不要。” 手指叩在桌面上,短促的沉响后,陆封寒做下决定:“我们追上去。” 通讯频道里,维因几个都在等他接下来的安排。 陆封寒眸中锐意轻轻一动:“正好给对面看看白塔送来的新武器。”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次跟我一起进入勒托的, 还有白塔研制出的新武器,造价太贵了,技术还复杂又麻烦, 一共只做出了两台,一台在前线供给远征军, 一台送到了勒托。这个新武器的密级很高, 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能透露,不过再等上一等, 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听完奥古斯特说的,夏知扬“嗯”了一声:“我明白的。” 恍念想到,自成立日以来,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里养成了很多习惯。 能不说话尽量不说,因为你不知道周围是否存在监听。 某些信息最亲近的朋友也不能吐露, 因为你不确定这个人今天是朋友,明天会不会就变成了敌人。 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封在嘴里,烂在心里, 最后带着走向死亡。 以及,不能有好奇心。 奥古斯特一心二用, 将主要监控画面引入设备室的同时, 还顺便给夏知扬讲了讲刚刚第五题的内置方程。 夏知扬听了几秒,想起什么, 手忙脚乱地打开个人终端的录音功能, 赶紧把奥古斯特说的解题过程录了下来。 录完,他笑得有点傻气:“放在一年前, 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白塔的人竟然会给我讲题,跟做梦一样!必须录下来纪念!” 奥古斯特欲言又止:“祈言给你讲过题吗?” 夏知扬点头:“讲过啊,祈言讲题很厉害的, 就是那种,明明题很难,但他就是能让我这个学渣都听懂!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回答夏知扬的问题,奥古斯特只拍了拍他的肩,拍得夏知扬一脸迷茫。 接入的监控画面里,勒托的天空难得干净又澄亮,平时黑压压一片的巡航机已经被击落,地面停放的武装悬浮车也冒起白烟,街道上时不时会有反叛军匆忙跑过。 看见那些人手上拿着的槍,夏知扬有点坐立不安,再次向奥古斯特确认:“教授——” 开了口,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问下去。 问勒托的平民是否会受伤或者死亡?问勒托这些饱含历史意义的建筑物会不会损毁?大型建筑物升起防护罩后,有没有可能将敌人也保护在了里面? 可他又清醒地知道,现在勒托面临的是战争,不完全可控的战争,联盟已经尽全力做出了最妥当的安排,但不可能面面顾及。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奥古斯特开口:“就在刚才,联盟已经向所有勒托居民发布了提醒,民用建筑立刻关闭门窗,除非必要尽量不要外出,所有悬浮车即时降落,街道上的人就近寻找掩体避难。如图兰学院这样拥有防护罩的公共建筑,已经有人先一步带武器赶去协助。” 他最后说道:“千万不要小看人的求生欲。人类最害怕的是死亡,因此也会因死亡激发无穷的潜能。同样,人类也是群居生物,拥有极高的社会性和协作意识。仅从人数上来说,反叛军是弱势一方。” 夏知扬明白了奥古斯特的意思。 以他所知,反叛军大部分精锐都守在星舰里,时刻防范联盟的突然攻击,因此,在勒托地面活动的反叛军数量反倒不多。 这一小部分反叛军之所以能在一长段时间里压制勒托平民,倚仗的不过是恐惧、武器以及来自悬浮在空中的星舰的威胁。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旦联盟驻军开始向勒托发起攻势,“恐惧”便会如玻璃般产生裂痕。 面对冲破恐惧、充满愤怒且人数众多的勒托平民,数量寥寥的反叛军不一定能再像从前一样耀武扬威。 夏知扬心绪稍定。 就在这时,夏知扬配置在左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亮了亮,随即,对接听觉神经的内置通讯器里响起人声:“地面反叛军正在前往ISCO设备中心,请注意。” 见夏知扬像是在认真听着什么,眸光隐隐跟着一缩,奥古斯特问:“我们被发现了?” 夏知扬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是的,反叛军正在过来的路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缩,最后用力握紧,“您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您!” 反叛军第三军团。 指挥室里,弗里兹站在监探器前,捏了捏白色领巾上别着的宝石扣:“你说远征军会不会跟上来?” “会。”巴特勒肤色深,不苟言笑时显得凶厉,他肯定道,“远征军倚仗的是一分先机。要是放任你我回到神廷,中途休战,他们就失去了这份先机。 况且,这片星域于他们而言太过陌生,他们不可能敢临时转移阵地。同样,他们也不敢原路返回,一旦暴露了来路,他们再想通过那条路过来就不可能了。所以,他们只能向前,不能左躲右避,也不能后撤。” 弗里兹意识到:“所以智者算无遗策,料定远征军一定会跟上来。” 巴特勒冷声道:“这种话,可以等你先把命保住了,再拿到智者面前说几遍。” 听出巴特勒话里的讽刺,弗里兹掀起嘴角,不紧不慢:“巴特勒,看来这么多年你依然没想明白,你,或者我,对于智者来说是什么?军团长?倚重爱将?不,都不是,我们只是听话又叫得好听的狗而已。” 言下之意便是,既然都是畜生,就不要摆出这副难看的讥讽表情了。 巴特勒唇角收紧,没再接话。 就在第三军团和第六军团边打边回撤,谋划着将远征军拖入太空堡垒射程范围内时,探测器的画面突然提示异常。 弗里兹循声抬眼,只见显示高能量源和高速度的警报红得刺眼,而最关键的是,系统没能判断出引起警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陡然间,弗里兹握紧椅子的扶手柄,有了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舰群在即将进入太空堡垒的射程范围前,弗里兹下令缓了行驶速度。 他很清楚,面对太空堡垒,星舰的防护系统抵挡不了多久。若想要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最好是寻到机会,诱远征军进去后,自己再赶紧脱离射程范围。 智者让他送死,他却没那么甘愿。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没想到的是,恰在此时,连续两枚高能粒子炮突然自远征军舰群中划出一道白虹,精准砸落在他所在主舰的防护网上! 奇怪的是,两枚过后,没了后续,防护网没有碎开,只是整艘星舰因为极强的推力被迫向神廷的方向平移了数星里。 几乎是立刻,舰内刺耳的警报声骤响,令人心烦。 警报声中,突然有颤抖的声音响起:“报、报告!我方捕捉到了远征军新型武器的影像!这艘微型舰——不!这是机甲!是人形战斗机甲!”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直接劈了。 僵直片刻,弗里兹身体前倾,沉声命令:“再说一遍,是什么?” 这一次,汇报的人流利许多,哑着嗓子大声回答:“是人形战斗机甲!” 话音还未落下,无需借用仪器,单凭着肉眼,弗里兹就透过可视窗看见了那架所谓的“人形战斗机甲”。 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那架人形机甲外表呈深灰色,具备金属特有的冷冽美感,高度达数米,线条完美,机身不知道用了什么涂料,从周围爆炸后燃起的火光中穿行,都没映出丝毫光亮。 人形战斗机甲并不是一个很新的概念。 多年前,无论是联盟还是反叛军,都曾投入无数财力和精力进行研究,但很快发现,人形战斗机甲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且问题重重。 首先,相比起星舰,机甲像人一样抬起手臂或踢腿,完整这些基础动作就需要强悍流畅的操作系统,还要克服重心倾斜、阻力、整体协调性等难题。 其次,人形机甲机动性虽高,但比起微型舰和歼击舰,它庞大的体积会让它在战场成为显眼的靶子,极易遭到敌方炮火的精准打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能源问题。 一架人形机甲跟同体积的星舰相比,耗能在六倍甚至以上,在空间源叠态坍缩后,联盟和反叛军一直没能找到能够支撑人形机甲耗能、密度大质量轻、不会增加负重的新能源。 显而易见,联盟已经先于反叛军找到了。 由于缺乏先例,没有谁知道陡然现世的这架人形机甲到底具备多大的力量,又能做到哪种程度。 这一刻,弗里兹在嘈杂的人声和警报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手心一层冷汗浮起。 紧接着,弗里兹明白了远征军抛出两枚高能粒子炮的目的——挪动他所在主舰的位置。 只见人形机甲推进器处喷射的淡蓝焰光加深,速度也立时提了一档,闪电光影般冲进了太空堡垒的射程范围,目标明确地朝六号太空堡垒驶去! 由于极强的机动性和灵活的结构,机甲前进、停滞、侧身,几乎闪避了六号太空堡垒所有的轰击。 而这几秒的时间里,弗里兹所在的星舰则成了一面强盾,恰好精准卡着角度,挡住了来自侧方向七号太空堡垒的火力! 机甲舱内,极高速度的行驶下,人的胸廓被挤压,会产生明显的憋闷感。祈言压下不适,飞快道:“梅捷琳,再放一枚高能粒子炮、两枚粒子炮,让敌方星舰帮我们挡住侧向火力攻击。” 战场上的一切在祈言眼里,都转化成了可以计算的数学问题,误差几乎为零。 梅捷琳立刻回答:“没问题!” 主驾驶位上的陆封寒只穿了一件制式衬衣,领口微敞,注意力高度集中,操纵着机甲,已经距离六号太空堡垒不远。 太空堡垒变做炮台后,实打实的远攻利器,密集的弹雨几乎没有星舰能完全躲避,但它存在一个致命的缺点——越是靠近太空堡垒本身,炮火越稀疏,若紧贴堡垒外壳,几乎不会遭遇任何炮击。 那里是安全区。 陆封寒单兵作战能力极强,临场反应快、全身协调,再加上强大的身体素质,驾驶起人形机甲在槍林弹雨中悍然穿行,机身连擦伤也少有。 离太空堡垒只剩一小段距离,陆封寒锋锐的唇线收紧,迅速切换操纵杆,狠狠向后一拉——人形机甲肩部的超脉冲炮轰然出膛,瞬时融化了堡垒外壳。 几秒后,超脉冲炮洞穿弹药库,陆封寒猝然后退的同时,六号太空堡垒无声爆炸! 火光映亮周围。 澶渊号里,负责掩护的梅捷琳一眼不敢眨:“要是前两天我操纵机甲的得分能比指挥高,现在在那里炫酷地轰太空堡垒的人就是我!” “还是别了,当时你一上去,东摸摸西看看,机甲半天启动不了,还没我靠谱。”维因也双眼放光,“不知道以后军方能不能量产。” “我觉得有点悬。先不说造价会让财政部那帮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撞墙,人形机甲的能源和支撑星舰机动跃迁的能源一样,都来自矿石物质对撞。单单按照星舰的能源消耗速度,指挥和祈言发现的那颗无名星上的矿石过不了多长时间,必然会被消耗干净,人形机甲更烧燃料,除非这种能源可以人工制造了,不然机甲量产出来,也只是昂贵费钱的大型玩具,动不了。” 梅捷琳扳了扳手指,早早开始谋划,“还是等仗打完,看能不能找机会开机甲飞一圈!” 几句话的时间里,陆封寒已经用同样的招数引得七号太空堡垒爆炸,正悬空急停,转向近旁的太空堡垒。 梅捷琳一边尽心尽责地给陆封寒作掩护,一边感慨:“指挥真的没事先悄悄进行过相关的训练?这流畅度绝了!不管是开炮还是拔光束刀‘唰唰’砍,动作半点看不出滞涩!” 停下话,她又想到,“也对,祈言也在机甲舱里。” 维因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你们雄性的求偶本能啊,不是都喜欢抖抖自己鲜艳的羽毛吗?喏,指挥现在就在干这件事。”梅捷琳‘啧啧’两声,“不过指挥打得好凶,跟欲求不满、精力没处发泄似的。” 这时,破军突然出声:“梅捷琳小姐,您的形容不够严谨,将军最近都没有欲求不满的情况。” 通讯频道里静了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人形机甲的内容在第29章 出现过,当时奥古斯特和祈言聊天时提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梅捷琳心想, 可不是我主动炫耀的啊,现在全远征军应该都能知道我要变成首富了。 她摸了摸下巴,开始发愁——等结款拿到星币后, 要是有人来找我借钱,我借还是不借呢? 真是有钱人的困扰啊! “破军, 怎么感觉你很闲?你不是在机甲上辅助指挥吗?”梅捷琳又非常仗义地提醒, “这种话不能再往下说了,小心指挥强行关你机。” “作为人工智能, 我可以做到一心多用,”破军答完前半句,接着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谢谢梅捷琳小姐提醒,原来是这样, 我好像明白了,怪不得每次指挥都会禁止我进入休息室或者指挥室。” 通讯频道里又静了静。 这句话似乎……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 梅捷琳立刻捂住耳朵:“我要是现在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有用吗?指挥会相信吗?” 维因弱弱反问:“你自己信吗?” “还真没办法信, ”梅捷琳语重心长,“破军, 兄弟, 不要怪我没拉你一把,让你在被关机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他妈拉不住你啊!” 不过, 休息室和指挥室…… 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梅捷琳敏捷地躲开接连袭来的激光炮:“反叛军反应速度还挺快, 瞄不准指挥,干脆一个劲儿地瞄准我轰。打的是先废了我,让指挥失去掩护的主意?维因, 来一波远程导弹,帮我清清周围这圈中小型舰,太挡路了!” 维因:“这就来!” 几秒后,澶渊号舰队附近的一排敌舰登时灰飞烟灭。 杜尚开口:“我要是反叛军,我现在肯定都是懵的!打仗打到一半突然放出人形机甲,实打实的作弊!” 梅捷琳嘴角一翘,笑得十分嚣张:“作弊多爽!智者眼里,串成一串的太空堡垒就是铜墙铁壁,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所以才想把我们引进堡垒的射程范围。没想到不仅外围的攻击领域被突破了,堡垒还一个接一个的被炸穿了,气死他!” “幸好我跟指挥是同一阵营!”杜尚额角有汗,热血正上头,话也跟着变多,拉着梅捷琳见缝插针地聊天,“我建议等仗打完了,给指挥分配一艘星舰,满宇宙去找能源和矿石。” “哈哈哈这主意好!”梅捷琳才剪得齐平的公主切跟着她的动作晃悠,“星舰失事落到无名荒星上发现的新矿石,都能支撑住机动跃迁和人形机甲的能耗,再来几次,说不定白塔和联盟会给指挥发锦旗,感谢他解决了数个科研项目的能源难题!” 说着说着,她突然骂了句粗口,气势汹汹:“对面的竟然趁我聊天偷袭我,不过他可能不知道,老子的防护系统是加厚过的,不是谁想轰都能轰碎!” ISCO设备中心地下十一层。 按照事先拿到的资料,夏知扬摸索着从墙面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槍。他学过些浅薄的槍械知识,能认出这把槍是伯洛克17型,还带有弹道矫正器。 夏知扬悄悄松了口气——虽然上过课,但他射击的准头实在拿不出手,有了矫正器,好歹能把瞄准率稍微往上提一提。 比如开五六槍,至少能打中一个。 跟奥古斯特一起来的特勤人员已经去了地面,将成为第一道防线。 而他,则是阻止反叛军接近超光计算机“银河”的第二道防线。 虽然每次考试都低空飘过,基础知识学得不怎么样,但夏知扬还是有明确的概念—— 一旦“银河”被毁,首都星的行星防御系统立刻就会被反叛军重新夺回手里,到时,太空里的反叛军随时都能以勒托平民的性命要挟联盟。 不说功亏一篑,至少联盟会被绊住脚,挟制战力,无法施展。 握着槍的手无法控制地在发抖,夏知扬悄悄往后藏,不想被奥古斯特看见。 这时,从监控看,反叛军到达设备中心附近,已经和特勤人员发生了槍战。 夏知扬看得目不转睛,下意识地捏了捏冷冰冰的槍柄。 奥古斯特劝道:“你还是个学生,可以和我一起在地下等待支援。” “现在勒托很乱,支援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到,”夏知扬抿了抿下唇,“如果上面挡不住了,支援又没来,我就悄悄上去帮忙。我虽然准头不太好,但躲在暗处放几发冷槍还是能行的。” 知道奥古斯特是不忍,夏知扬故意笑道轻松些:“反正您不能上去,这里更需要您坐镇。” 他想了想,“我记得图兰学院教人类史的老师讲过,不管什么年代,总要有人不顾一切地冲在最前,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么说的。” 声音轻了两分,他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现在轮到我冲在最前,我才不会畏畏缩缩。” 夏知扬是从设备中心的地下通风管道悄悄爬出去的。 出发前他估算了一下,按照他的准头,一把槍的子弹不一定够他打,于是又从暗格里找了两把槍揣在身上,多的他也带不了了。 奥古斯特将地面的监控接进了他的个人终端,巴掌大的虚拟屏上能看见,反叛军来的数量不少,特勤人员虽然单兵作战能力极强,但架不住对手太多,现在战圈里只剩九个人站着——八个反叛军,一个特勤。 顾不得膝盖泛起的疼痛,夏知扬加快了爬行速度。 等他掀开通风管道口的金属盖,极为克制地喘着气,一眼便对上了倒在地上的尸体。 满脸是血,腹部被一个拳头大的血洞对穿。 他还记得这个人的脸,奥古斯特从悬浮车上下来时,这个人走在最前,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凶。 通过监控看和亲眼所见感觉完全不一样,鼻尖缠着浓重的血腥味,令夏知扬呼吸开始憋闷,他的心跳“噔噔”加快,有种愤怒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让他想要怒吼,想要斥骂。 可是此时,他只能静静握紧自己手里的槍,除此以外,任何动静都不能有。 回忆射击课上学到的知识,夏知扬尝试着抬槍瞄准。 战圈里,唯一一个特勤还站着,八个反叛军只剩了两个,双方打空了的槍都被扔在了地上,现在近乎纯肉搏。 就在特勤喘着气用力拧断一个反叛军的喉骨时,夏知扬看见一个原本倒在地上的反叛军悄然起身,从动作看,是准备上前偷袭。 特勤或许是接近力竭,还没有发现。 咽了咽唾沫,夏知扬手指搭在扳机上,在对方朝特勤扬起匕首的同时,用力扣下扳机! 装了消音器的槍没有槍响,只有“噗”的一声子弹破风的动静。 打中了。 妄图偷袭的反叛军倒下的同时,夏知扬后颈因为紧张而倒竖的汗毛也跟着重新平复下去。 但这一槍开出去,他的位置也暴露了。 特勤朝他藏身的地方看过来,没学过手势和暗语,但夏知扬莫名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藏着别动。 了解自己不过普通人的水平,刚刚能一槍射准都是因为弹道矫正器和超常发挥,于是夏知扬保持原地不动,尽量在观察战圈动静的同时掩护好自己,坚决不上前添乱。 不过长时间的打斗后,特勤显出了体力不支的颓势,夏知扬很想将自己手里的槍扔过去,好歹算个助力,但都被特勤拒绝了。 夏知扬心里焦急,来来回回地摆弄瞄准镜,但可能是反叛军防着他,一直贴特勤很近,根本找不到开槍且不误伤的机会。 又一个反叛军倒下。 没过半分钟,特勤也栽倒在了地上。 唯一站着的那个反叛军狠狠踹了特勤几脚,目光凶戾地望了过来。 夏知扬手心里全是汗。 他不能回去,一旦沿着通风管道回去了,反叛军会跟上来,到时候情况更加不可控。 无论如何,他必须将人挡在这里。 这一刻,夏知扬突然想起河对面第一军校的校训来。 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仅为联盟。 好似有勇气被激发,加注在了他的手上,然而这一次没了之前的好运气,他连开了十几槍,仅有两槍从反叛军胳膊擦过。 咬紧牙龈,夏知扬额头脖子全是汗,无意识地低声道:“快打中啊……怎么就打不中……打中……快打中……” 在最后一颗子弹穿透反叛军肩膀的同时,对方已经欺至近前。 天旋地转,夏知扬整个人都摔了出来。 打空了槍被验过后砸在了地面,发出沉沉的“啪嗒”声。 这一刻,夏知扬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他听不清反叛军在骂咧些什么,他只感觉到了疼,腿、腰、肋骨、脸都疼,口腔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不一会儿,已经分不清具体是什么部位,只有一下接着一下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没有学过搏斗术,从小到大没跟人打过架,此刻在一个被挑起了暴虐情绪的反叛军手里,就像不会还手的沙包。 又一次被砸倒在地上,呛咳后吐出血沫来,夏知扬涌起不甚清晰的念头,我为什么要挨这场打?就像陈铭轩说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我依然可以继续做富家少爷,读书,赚钱,每天过得舒舒服服。 不好吗? 不比挨打、没命更好吗? 可是,不一样啊…… 在亲眼目睹三位教授在图兰的广场上被槍杀后,在与温诗卿告别后,在见过了满目疮痍的城市、萧条的街道、无数压抑而恐慌的普通人后,他已经变不回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夏知扬了。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好像、好像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呼吸越来越痛苦,气管都在痉挛,视线也变得模糊,逐渐看不清了,就在眼皮缓缓下垂时,眼前却突然浮现出那张几经辗转才递到他手里的纸条。 上面写的是什么? 夏知扬逐渐恍惚的思维开始艰难回忆,落款是……祈言? 那句话—— “一定要活下来。” 思维正在变慢。 我一定要活下来……为什么要活下来? 我好像说过以后要赚很多钱,给他们提供科研资金,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地方没有去,我不想就这么仓促地离开这个世界…… 几秒后,已经涣散的眸光重新聚拢,夏知扬一把攥紧反叛军钳住自己喉咙的手,另一只手耐着剧痛,颤抖着极力往后别,以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掏出槍,抵上了对方的心脏。 噗—— 重复了多少次扣扳机的动作夏知扬自己也不知道,他浑身脱力,随反叛军一起倒在地上,不知道缓了多久,才勉强扳开对方的手,自己朝旁边滚了滚,平躺在了地上。 此时,他的手上、衣服上都是黏稠的血,全身疼得连呼吸都如同酷刑。 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了过来,有些凉意。望着缀在夜空中的双月,夏知扬深深吸气,扯了扯青肿的嘴角。 前线。 没过多久,反叛军一方也发现了远征军星舰防护系统的变化。 巴特勒恼怒:“远征军的星舰防护系统升了级,为什么没有半点消息?” 弗里兹没有理他。 自从往联盟安插的暗桩一根接一根地被拔除,他们就像被蒙上了眼睛、堵上了耳朵。没半点消息的,岂止这一件两件? 巴特勒也反应过来,沉默几秒:“你认为太空堡垒拦不拦得住?” 不长的时间里,十七个太空堡垒,已经被驾驶着人形机甲的陆封寒炸毁了五个。巨大的造物在幽深的太空中支离破碎,明亮的火光刺了每个人的眼。 所有人都必须承认,人形机甲初初登临战场,其展露出的特质,就令笨重且移动缓慢的太空堡垒无法扞拒,仿佛天然克星。 注视着在暴雨般的弹火中敏捷穿行的人形机甲,弗里兹语调缓慢:“不要忘了,人形机甲如果没有人驾驶,就是一个没用的金属块。 可一个人无论多强悍,都不可能长时间地高度集中注意力、将神经反射能力维持在极限水平。另外,人形机甲不是谁都能驾驶,远征军也不可能在将总指挥放进机甲后,再放一个舰长进去。所以,机甲内部肯定只有陆封寒一个人。” 他缓缓将水果糖捏进手心,“巴特勒,我们要不要来猜上一猜,陆封寒能支撑多久?” 在他话音落下的五秒后,人形机甲的行进蓦地停滞了两秒。 眼中燃起黯光,弗里兹从从容容地剥开糖纸,唇角带着笑:“看,这不就被激光炮击中了吗?” 机甲舱内,破军提醒:“将军,首席,右臂遭到炮击,机身损坏度17%。” “知道了。”陆封寒哑声回应,能听出声带绷得很紧,大颗的汗珠沿着分明的下颌棱角滴落,在布料上留下深色水印。 祈言一直关注着陆封寒的状态,当发现陆封寒连前臂露出的肌肉都明显紧绷、已经到达极限时,他轻声道:“将军,你需要休息。” 没有反对,陆封寒命令:“破军,移交驾驶权限。” 毫不犹豫地将整场战局的胜败和自己的性命通通交付了出去。 祈言面前的操纵台迅速升起,虚拟屏一一被点亮,破军开始倒数:“开始移交,5,4……1,0!” 读秒结束的同时,祈言在机甲行进过程中完美接过了驾驶权限。当即,陆封寒驾驶座边上升起两条金属臂,扫描后确定注射位置,分别给他注射了舒缓神经和肌肉的针剂。 舒缓剂起效快速,陆封寒有短暂的涣散,错觉自己泡在温水里,又像整个人都变成了泥做的,沾了水,软软塌塌支不起劲来。 他无意识地偏头去看祈言。 爆炸引起的火光、粒子炮经过时落下的白光、虚拟屏荧蓝的淡光重叠在祈言的侧脸,像月光下覆雪的山崖,显出几分冰寒料峭。 引得陆封寒一时看入了迷。 机身重重一颠。 陆封寒尚未开口,祈言已经开口解释:“敌军两艘中型舰在附近爆炸,扩散过来的力场引起了机身震荡。” 说着话,他同时操纵人形机甲猛一侧身,顺利避开了擦身而过的导弹。 周围是四溅的炮火弹片,所有人都踩在死亡的边沿线上,晃晃荡荡,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陆封寒目光凝在祈言身上,露出一种与战场的刀光火海不相合宜的温柔。 “言言。” “嗯?”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第一次去天穹之钻广场时,问过你想写什么当墓志铭。” 祈言一心二用,回答:“记得。” 当时他们站在陆钧的雕像前,他告诉陆封寒,他想写“身处黑暗,我曾追逐一缕萤火”。 不知道是不是舒缓剂的作用,陆封寒心口软得厉害。 他以前想,自己要是死在前线,不管能不能在天穹之钻广场混一座雕像,都要跟他父亲一样,用“仅为联盟”四个字当墓志铭。 看起来意义深远还唬人。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了想法。 “终生合约上写了,薪酬是允许我的墓碑与你的墓碑并列。如果你的是刻上‘身处黑暗,我曾追逐一缕萤火’。” 祈言心跳微乱,他听见自己问:“那将军会刻什么?” 接连亮起的火光里,陆封寒回答:“我曾追逐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还不到一分钟, 不论是远征军还是反叛军一方,都看出人形机甲的驾驶者换了人—— 驾驶风格前后差异太明显了。 如果初初登场的人形机甲犹如浴血名刀大开大合,锐势难当, 那么现在穿行在槍林弹雨中的人形机甲就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节律美感,每个动作都像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和丈量。 而身处战场仍然能够保持极度的理智和冷静, 本就是一件令人惊骇的事。 在第七个太空堡垒被人形机甲炸毁后, 爆炸带起的力场旋涡将周围的金属残骸和宇宙尘埃悉数卷入其中。 反叛军第三军团的指挥舰里,弗里兹猛地将金属椅踹翻, 椅背撞到一旁站着的副官身上,对方脸色一白,立在原地没敢发出痛哼。 巴特勒讽笑:“弗里兹,你这一生气就拿身边人出气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今年一年,副官换了十几个了?有没有二十个?” 弗里兹理了理雪白的领巾, 微笑着反唇相讥:“一晚上从你房间抬出来的人,五根手指够不够数?” 他转向星图,“有空关心我手下的人, 还不如多管管你自己。人形机甲针对太空堡垒,梅捷琳从旁掩护, 我的第三军团牵制了维因和龙夕云, 怎么,一个杜尚你都挡不住?” 巴特勒难得没有回应弗里兹的挑衅。 他心里清楚, 对反叛军来说, 战势被压制,完全乱了。 远征军攻入这片星域, 根本没有留手的意思,打得就是一决胜负的主意。而起战之初,他人在地面, 仓促应敌,第三军团又是匆匆赶回——几乎是他们主动分散战力,将先机拱手递给远征军。 若太空堡垒环完好,用自损八百的招数将远征军引入射程范围,确实可以起到扭转胜负的作用。 只可惜突然出来了一架人形机甲,好好的优势立刻转入颓局。 如今,单凭他和弗里兹,必然挡不住远征军的攻势,太空堡垒环已经被破开巨大缺口,而神廷的行星防御系统虽然威力强大,但并非无解。 这一仗的结局从神廷被远征军发现开始,就注定了。 转了转手指上套着的指环,巴特勒轻笑—— 从新型探测系统“捕风”、干扰频率“蜃楼”,到机动跃迁,再到神廷的坐标被发现、星舰防护系统升级和人形机甲的出现,想来时常“聆听”神谕的智者也没能料到,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联盟可以说经历了一次科技小爆发和能源革新。 难以想象。 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这片宇宙真的有神存在,那么,神定然站在联盟一方。 远征军的通讯频道里,梅捷琳咋舌:“Y雄踞黑榜第一是有原因的,祈言实在太可怕了,他跟指挥两个完全可以在身上贴紧‘人间大杀器’的标签!” 想起自己尝试驾驶人形机甲时的体验,她吹了吹刺眼睛的公主切,“如果机甲舱内保护人体不受伤害的水平再往上提几个度,祈言增长机甲驾驶时间不是问题,肯定不止现在的几分钟。” 这时,频道内突然传出陆封寒的声音:“破军。” 明明只有两个字,点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但梅捷琳神经猝地一紧,撑直背,知道这是陆封寒暂时从驾驶机甲的高度紧张状态里脱离出来,有时间算账了。 果然。 “回驻地后,自己休眠六小时。” 梅捷琳“嘶”了一声,在心里同情了破军三秒钟——休眠六小时,换个说法就是关半天禁闭,真惨。 破军啊,可别怪姐姐没拉住你! 担心陆封寒会想起他们几个消息知情者,梅捷琳正想找点什么话题岔过去,就听陆封寒命令:“换维因领平宁号舰队掩护人形机甲。龙夕云,你吸引并牵制第三军团主要火力,留出余地。梅捷琳和杜尚将第六军团的残兵围了,一次解决。” “是!” 七个太空堡垒接连被炸毁,神廷外相当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力真空区,也就是可以随意发挥的安全区。 多年默契,连眼神交汇都不需要,龙夕云仗着飞廉号机动性极强,鹰鹞般掠入战圈,一阵猛攻,顷刻便勾住了第三军团的火力。 周围防御压力顿减,澶渊号和江陵号两支舰队眨眼间调转舰首,难以计数的大小星舰动作分毫不差,整齐划一,组成锥形战阵向前急速推进。 锥点处的星舰亮着微光,仿若巨镰上烁动的寒芒。 舰阵靠近第六军团后,两缘急速延伸,如扑食猛禽,将敌方舰群囊裹后又迅速收拢,组成闭环的同时立刻加大火力输出,连续几枚高能粒子炮兜头压下,涌起的光将周围点亮,恍若白昼。 梅捷琳一边下命令开炮一边不住肉疼:“这些都是钱!杜尚你看见了吗,粒子炮一炸,星币就在撒!在撒啊!” 杜尚毫不留情地大声嘲笑:“星币又不是从你账户余额里扣,奥丁财政部那帮人都没哭,你嚎什么嚎?” 龙夕云淡淡插话:“打出去的,通通翻倍收缴回来。” “这想法不错!”梅捷琳心情松快了,义正辞严,“神廷里肯定有不少弹药库存,兄弟们,正好劫富济贫!” 在远征军两支舰队的狂轰滥炸下,第六军团外围的护卫舰和中小型舰很快被清扫干净,露出中心处的主舰来。 梅捷琳眉梢尽是得意:“真是不禁打啊,一看对面的星舰防护系统就比我们的矮几级!” 她话的尾音还没收,杜尚疾声提醒:“一艘主舰冲过来了,大几率要自爆!” “又来这招?”骂了句粗口,梅捷琳双眼冒火,命令全体紧急机动跃迁,速度太快太急,她胸廓压迫感骤增,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等那艘敌舰在刚刚的位置炸开,火光冲天,梅捷琳哑着嗓子:“临死还想拉个垫背,也不看看本小姐是你够得着的?” 这一炸一退间,第六军团的指挥舰开了全速,趁机脱离了包围圈! 梅捷琳声线反倒稳了:“不能让他逃了,估计是发现自己死到临头,带了几艘护卫舰当盾牌,准备硬性突破太空堡垒的火力圈回去神廷。”她冷嗤,“在你远征军爸爸眼皮子底下还想跑,是不是太看不起人了?” 杜尚比她激动,明显战意上头:“我让最近的歼击舰序列去截了他,跑肯定是跑不了的。” 不过几秒,歼击舰匕首般横插,硬生生在第六军团指挥舰和太空堡垒环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梅捷琳翘唇:“干得漂亮!” 至此,再无退路,在澶渊号和江陵号到达时,第六军团指挥舰孤注一掷,将所有导弹一口气推了出去,两方导弹在半途相撞,能量波动引得刺耳的警报声音量提得老高。 梅捷琳顺手掏了两下耳朵:“真是可惜了这一大堆导弹,唉,怪我们防护系统才升了级,太耐糟蹋,这次弹药储备都打空了吧?咦,我们屁事都没有。” 杜尚:“梅捷琳大校,战争结束后,你可以专心写一本书,叫《如何靠嘴炮气死人》,我一定买下来从头背到尾!” 梅捷琳大笑:“滚滚滚,到时候本小姐签上名送你十本!” 说着话,赶到的澶渊号和江陵号将第六军团指挥舰逐渐逼至死角,毫不犹豫地一阵炮轰,将这艘滑不留手的敌舰打得稀碎,只剩残骸与粉末漂浮。 跨越万里星河,勒托大气层外。 联盟盾剑的旗帜镌刻在每一艘星舰上,阵列齐整,横无边际,沉默又肃杀。 此前,所以战火被远征军死死挡在群星之外,内里无战事,导致各行政大区的驻军战力匮乏。 但或许是生锈的刀经过火淬锤打,终会恢复刃气。如今林立在首都星外的联盟驻军经历过惨败与耻辱后,不复当初孱弱。 勒托的行星防御系统被牢牢控制在联盟手中,地面已经开始对反叛军进行驱逐和围剿,静谧的太空战场上,硝烟暂歇。 两方炮口相对,背景里,首都星勒托犹如两百多年前的人类自星河中徒手刨出来的一颗璀璨明珠。 霍奇金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两军之间,随即被在场的每一个人看见。 许多人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联盟的成立日,其后,“霍奇金”这个名字便和“联盟叛徒”、“独裁主义拥趸”、“《人类星际公约》背叛者”再不可分。 这一刻,无数炮口在同一时间转向,带着愤怒与憎恨直指霍奇金。 霍奇金难得没有摆出任职联盟四星上将时常用的笑脸,他皱纹不浅,穿着带有反叛军徽记的军服,开口道:“我想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您说是吗,聂将军?” 数秒后,聂怀霆的全息投影出现,隔着遥远的距离与霍奇金相对而立。 两人身后是各自宣誓效忠的旗帜。 霍奇金不再像曾经和稀泥般,笑呵呵地几句话说不到重点:“人类自诞生之初到现在,从最初的茹毛饮血,到后来的建造城邦,逐渐有了国家和政体。 大家应该都知道,地球时代,不到百亿人口,所有人类都居住在一颗不大的行星上,生存环境恶劣,不仅担心地球会毁灭,还要担心外星生命会不会突然袭击。但那时的人类反倒空前的团结。 现今的联盟,掌控了人类从未涉足过的广阔地域,明面上团结一心,内里早就散了、烂了!” 他声音压沉,“而联盟变成这样,作为统帅的你难辞其咎!” “霍奇金,何必拉扯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你膨胀的权力欲遮掩?” 聂怀霆直视对方,“并非你说联盟散了、烂了,联盟便真会如你所言。况且,即使终有一天联盟四分五裂,那将是历史的自然发展进程,非你我所能操控。” “以单一神权赋予专制和独裁合理性,以严苛法律、恐怖统治、控制个体等等获得所谓的团结,无论你将你的初衷和目标粉饰得如何高尚,我以及很多人依然无法苟同。” 在霍奇金开口驳斥前,聂怀霆以平湖般的语气继续道:“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从你背离《人类星际公约》,将人类的自由、平等、尊严、秩序、法制于脚下践踏开始,我们就只会是敌人。” 聂怀霆的全息投影消失的同时,联盟驻军率先开火! 行星防御系统将勒托保护得密不透风,任何一枚弹片都不可能穿透防御落至地面。没有了顾忌,朝反叛军砸过去的第一枚炮弹便是高能粒子炮! 白虹如彗尾,电光石火间打破了沉默的对峙。 联盟已表态。 指挥室里,聂怀霆坐镇正中,他询问:“地面情况怎么样?” “报告统帅,正在按照计划进行。另外,ISCO设备中心已安全。” 颔首后,聂怀霆目光投向星图边缘,落在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如何了?” “最近一条信息在十九分钟前接收,汇报称反叛军第三和第六军团均已覆灭。”副官另报了条消息,“溃逃的两支海盗在梅西耶大区附近失去踪影,未能成功追击。” “嗯,知道了。”聂怀霆沉吟后命令,“查看附近有没有跃迁通道或者可藏匿的位置,不能为联盟留下祸乱根源。” “是。”副官应下,转身去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指挥室内突然有通讯申请递了进来。 看了通讯来源,聂怀霆允许接入。 三十秒后,漆黑的太空里,突然有巨大的虚拟屏缓缓凝实。 似乎因为隔着无数光年,传输信号被影响,画面会“呲啦”闪动,但不影响观看。 战圈之内,炮火奇异地渐渐停止。 霍奇金在指挥座上大怒:“为什么停止开炮?开炮!向着联盟开炮!” 他环顾左右,发现整个指挥室陷入了极端的安静,正当他想伸手去抓一个反叛军的衣领时,就见对方脱力般“噔”一声跪在了地上,好似双眼正注视着某个令他无比恐惧的画面。 心里涌起某种不好的预感,霍奇金眉头紧皱,猛地偏头望向可视窗外。 只见突然出现的虚拟屏上,火光未灭,一颗行星周围漂浮着各式残骸,隐约能分辨出它们分别属于星舰和太空堡垒,偶尔能在其中找到断成碎块的弧形空间栈桥。 霍奇金手指一抖。 虚拟屏上,镜头陡然拉远。 遥远恒星点缀的暗色背景中,属于远征军的星舰群如海底暗礁,森然陈列。 无数炮口正齐齐对准那颗行星,悄然无声,分寸不移。 霍奇金一眼便认出——那是神廷所在! 这一刻,有什么在无形中崩塌。 群星之间,联盟首都星勒托的大气层外,所有人的注视下,反叛军全体卸下武装。 第一百一十六章 “霍奇金那老贼说的是些什么狗屁?”歼击舰上, 梅捷琳看完从勒托传来的影像,立刻就骂了一句。 “从来没有发自内心说过一句‘仅为联盟,一往无前’的人, 从来没有拿起武器保卫过身后群星的人,有什么资格断言联盟内里已经烂了?那么多人死了伤了, 他一句话就抹杀?” 梅捷琳眼神更利:“跟联盟上将比起来, 他更适合去当满嘴谎话的奸猾骗子!四星上将都满足不了他,是巴不得把联盟改成帝国, 一个人坐享全星系?呵,心里那点念头直说不好吗,非要扯面大旗遮羞,能遮住?” 维因等梅捷琳骂完:“梅捷琳大校,你小心别把自己气死了。” 梅捷琳动作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气死了不太划算, 我不气,我—不—气!” 维因自觉闭嘴,心想, 你要是不把歼击舰的操纵台拍得“啪啪”响,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杜尚插话, 全是掩不住的杀气:“要是我在勒托, 还听他叨叨?当头就给他一炮!” 梅捷琳大笑:“这想法不错!”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都清楚, 霍奇金肯定是要上联盟最高法庭接受公审的, 罪名一条一条,都该随着他的名字被现今、后世的所有人知道。 龙夕云在这时开口:“聂将军传来信息, 反叛军已卸下武装。” 维因惊讶:“这就投降了?我还以为他们要反扑一阵!” 陆封寒开口:“如果换成星际海盗,必然会反扑。” 星际海盗与反叛军最本质的区别就是,星际海盗为财为利, 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事情,什么有好处,他们就会像秃鹫一样蜂拥,炮轰过来了,为了保命,又跑得比谁都快。 这种人,在临死前的反扑是最强烈的。 反叛军不同。 底层的反叛军从出生开始便被洗脑,从心理到精神都信仰神、信仰神的代言人智者,为此死也不怕。 可当这一信仰在刹那间悉数崩塌,整支军队也就跟着废了。 转念想明白,维因下巴指了指炮口对着的行星:“指挥,那我们现在怎么打?” 太空堡垒环被轰碎后,远征军所有炮口齐齐对准神廷,目的就是威慑和警告远在勒托的反叛军。实际上,行星防御系统还在,要去抓智者,还得把最后一关过了。 陆封寒没答,先问破军:“测算结果怎么样?” 破军回答:“已经有了结果。” 同时,所有星舰操纵台上方都出现了一个悬浮的微缩行星,行星表面被分成无数不同色块。 “按照将军的命令,我对整颗行星的防御系统进行了测算,得出的结论是,红色色块处行星防御系统最薄弱。” 梅捷琳绕了绕头发:“指挥,你以前肯定是班里最讨人厌那种学霸,明明大家都在摆造型,就你还悄悄干别的。” 陆封寒驾驶着人形机甲后退:“现在已经进入了茶话会状态?” 知道这是陆封寒在嫌弃他们话多,几个舰长纷纷噤声。 随着陆封寒一声令下,部分星舰朝标出的红色区移动完毕,所有推进器预热,紧接着,高敏炮和行星级导弹如巨浪般乌压压地朝前方行星涌去! 神廷的行星防御系统自然是花了大价钱,可在装备精良的远征军的大规模轰炸下,几乎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防御系统被轰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远征军待久了,破军也染上了抠抠搜搜的小毛病:“已经成功轰破防御系统,不用再浪费弹药了。” 梅捷琳率先夸奖:“破军真不错,勤俭持家!” 破军:“谢谢梅捷琳小姐夸奖,我会继续努力。” 这时,龙夕云突然道:“探测到大气层内有大量星舰升空!” 维因:“神廷里是不是只住了智者?他想跑?” 梅捷琳:“会不会升空的都是些空舰什么的,用来迷惑我们的视线,然后智者趁我们注意不到,悄悄混出包围圈?” 陆封寒命令简短:“拦好,一艘都别放跑了。” 梅捷琳眼尾一挑,笑眯眯地朝陆封寒囫囵行了个军礼:“是!最喜欢干的就是打鸟!” 杜尚也摩拳擦掌:“不就是命中率吗?马上演示什么是百发百中!” 不出所料,等打捞舰用金属臂拉过一艘被打穿了动力系统的敌舰,掀开舱门一看,空的。 维因唏嘘:“反叛军家底是真的厚!” 就在远征军各舰用敌舰当靶子练命中率时,祈言坐在人形机甲驾驶舱里,突然吩咐破军:“将监探器的影像往回倒五点七三秒。” 他已经将驾驶权交回给了陆封寒,手里捏着一包营养剂,话说得有些没力气。 画面停在了要求的时间轴点。 祈言仔细看了看:“将军,有些奇怪。”他说得更详细,“各舰队的歼击舰序列都会在星舰右舷处标明编号,这艘编号为L173的歼击舰,本已经在与第三军团作战时炸毁。” 陆封寒立刻就明白了祈言的意思——有一定数量的反叛军利用伪装后的星舰,无声无息地混入了远征军的阵列。 那些从神廷放出来的空舰确实是为掩人耳目。 通讯频道内,陆封寒立即下达命令:“所有人警戒,检测通讯情况。破军,监测信号。” 几秒的时间里,悬浮在半空的舰群虚影上,不断有代表通讯畅通的绿色光点渐次亮起。 很快,近百艘被打上了红标的星舰取代了舰群的影像。 破军汇报:“这些星舰被排除在我军通讯系统外,在您命令所有人检测通讯是否畅通时,它们没有产生同样的信号波动。” 神经被扯动,陆封寒厉声命令:“立刻发布信息!” 时间往前推几十秒。 歼击舰上,夏加尔测试完通讯情况后,偏过头去跟卡尔文说话:“前辈,你以前有没有去过勒托?” 卡尔文轻笑:“怎么,想约你前辈一起喝酒?” 目的被拆穿,夏加尔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我想起第一军校旁边有一家餐饮店,那家店卖的自酿酒听说很不错,要是前辈以后来勒托,我带你去尝尝看。” 卡尔文笑容加深,觉得这小子还挺自觉,不枉自己把实战经验有一句没一句全交了出去。 不过他没立刻答应:“等仗打完再说。不过,既然是好酒,我先记着了。” 夏加尔正想答“好”,余光突然瞥向旁边,奇怪道:“前辈,你有没有觉得那架歼击舰有点不对劲?动力系统坏了还是操纵系统出了问题?斜着舰首一动不动的。” 顺着夏加尔的视线,卡尔文皱眉:“没上两次战场手忙脚乱的新兵?”说着就想发个通讯请求过去,问问是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那艘歼击舰突然动了,且速度拉到了最满,如猎隼般迅猛袭来! 完全没料到会遭遇来自己方的袭击,夏加尔在巨大的震惊中只来得及本能地闪避,驾驶舱内的两个人都随带起的力道往一侧偏倒。 胳膊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地方,夏加尔痛得抽凉气的同时往上汇报情况:“报告!附近编号为L173的歼击舰怀疑失控或已被敌方控制,攻击性程度极高——” 火光炸开,话停在嘴边,夏加尔眼睁睁地看着一艘星舰炸毁在不远处,而动手的,就是那艘编号为L173的歼击舰。 从意外的发生,到那艘诡异的星舰带着燃烧的火焰重新向他们袭来,不过眨眼而已。 卡尔文浑身的冷汗结成了冰渣,靠着战时经验,飞快确定向前的跃迁轨道,准备进行机动跃迁,然而来不及了—— 在那艘燃烧着的星舰拉满速度、逼至近前的百分之一秒里,卡尔文手臂肌肉鼓胀绷紧,狠狠将整艘歼击舰一横,同时借由改变的角度,朝最近的一艘打捞舰弹出了逃生舱! 混乱中,逃生舱飞离的同时,两艘歼击舰相撞,爆发出巨大的焰光。 逃生舱被爆炸引起的推力推向更远,夏加尔因为胸口的挤压感咳得死去活来,他紧紧扒着逃生舱的内壁,指节泛青,定定望着那团火光,大脑一片空白。 梅捷琳耳边“嗡”了一声,眼里满是戾气:“草他祖宗!敢玩儿阴的!” 龙夕云:“敌方试图在内部造成混乱,掩护智者离开!” 梅捷琳不再说话,她唇角绷紧,眼里像是燃着暗焰,驾驶着歼击舰冲进成片的炮火和残骸中,照着陆封寒发来的信息,手起刀落般,将所经过的伪装敌舰一一斩下! 这一刻,她犹如被激怒的狮子在黑暗丛林急速穿梭,不断搜寻着目标。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突然,三艘歼击舰撞进了梅捷琳的眼里。 从外表和型制上看,三艘歼击舰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在炸开的弹片裹着火焰经过时,左右两艘歼击舰隐隐护持着中间那艘,呈拱卫之势,且正有意无意地朝着战圈边缘行驶。 梅捷琳握着操纵杆的手松了松,活动五指后,又重新握紧。 心中有股怒气横冲直撞,亟待发泄。 这时,对方敏锐如蛇,明显先一步发现了她! 发出“请求就近支援”的信号后,避开接连袭来的高敏炮和激光炮,梅捷琳利落反击的同时注意到,被她盯上的那艘星舰正在急速撤离,抽空看了眼雷达,上面什么都没显示—— 对方准备充足,不知道带的什么高效隐形装置。 这样一来,无法定位,主舰远程攻击不可能实现,只能靠近战取胜。 对面两艘星舰上坐的应该是神廷精锐,几个呼吸间,梅捷琳和对方对轰了十几炮,双方闪避都没露出一丝破绽,极为难缠,打得人心烦。 “嘀”的一声提示,附近三艘前来支援的歼击舰最先到达,梅捷琳哑着嗓音朝通讯频道吼了句“拖住那两艘星舰”后,操纵杆狠狠一拉,箭矢般冲了出去! 那艘歼击舰基本能确定不仅带有隐形装置,还经过了高精度改装,速度比联盟最先进的歼击舰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为缩短距离,梅捷琳接连七次机动跃迁,太频繁的跃迁导致一阵阵恶心泛上来,眼前发花,不适感都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想,追错了也没关系,就当帮指挥他们排除一个怀疑对象。如果运气好,那艘星舰里载的真的是智者,那就赚大了。 又被拉开了一段距离。 梅捷琳看了眼,连续的机动跃迁后,能源已经快见底了,最近的补给舰不知道在多少星里外。 不能再这样追下去了。 梅捷琳没有犹豫,手握成拳,砸破了操纵台右上角的方形透明盖。 随即,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是否确定启用‘极限推进’。” 死亡没什么稀奇的,很多军人在前线都以此为结局。 梅捷琳回答:“是。” 电子音回答:“好的,十秒后即将启用‘极限推进’,请注意。” 倒计时十秒。 歼击舰运行的噪音骤然拔高,到了吵人的程度,驾驶舱内温度上升,功率、动力系统负荷等显示全部转为深红。 倒计时五秒。 梅捷琳单手解开军服外套的扣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急不惧。 倒计时结束。 整艘歼击舰如同被看不见的弓弦朝前射出,飞掠而过,只在漆黑的太空中留下一抹灰暗幽影,兔起鹘落间,两艘星舰间的距离倏然缩短,梅捷琳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舰尾。 舱内响起的警报声一重接着一重,跟多重唱差不多,通讯频道里响起了不知道谁的声音,梅捷琳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放轻了呼吸。 在歼击舰贴上敌舰的左舷时,梅捷琳蓦地勾了勾唇,握着操纵杆重重下压,在极高速的状态下,轰然撞去! 这一刻,每一秒都仿佛被切割成了无数份,她能感觉到驾驶舱内剧烈的摇晃、胸腔中喘不上气的憋闷,能注意到闪烁的刺眼红光、周围能把人烫伤的空气,能看见相撞后,敌舰的防护系统被寸寸撕裂、露出的斑驳装甲层…… 这么高的速度,这么强烈的对撞,一旦爆炸,肯定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她将战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涌上来,压着操纵杆的手却一丝力道也没松。 无声的爆炸卷起巨大的能量涡旋,仿佛与沉眠此处的英灵发起了共振。 冲天而起的火光下,一艘歼击舰到达,毫不犹豫地将金属臂探进了火海之中…… “两任智者的基因样本都搜到了……是智者本人没错!” “……已经告知勒托!终于能跟以前一样说‘勒托’,不用再提‘奥丁’那个拗口的名字了!” 梅捷琳耳鸣严重,隐隐约约听见对话,心想自己到底死没死,好像没死的几率更大一点? 可她什么时候强壮到能抗那个等级的爆炸了? “……反叛军压箱底的东西真不少,都这么厉害的炸法了,整个驾驶舱竟然还完完整整,一点没坏!” 没坏? 全身剧痛,眼皮更是像涂了八十层粘合剂,却因为这个消息,梅捷琳硬生生睁开了眼睛,嗓音哑得跟被砂纸磨过似的:“没……坏?” 周围谈话声骤停。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梅捷琳身上。 维因站得最近,他慢慢眨了眨眼,看着跟水鬼似的攀在治疗舱边沿的人,磕绊回答:“没坏,但里面的人被震晕了,没跑掉,已经确定就是智者。” 他放轻声音,看勇士一样:“梅捷琳大校,您现在全身都在流血,虽然勉强被破军捞了回来,但离散架也没几步远,要不您先……躺回去?” 最终,梅捷琳也只在治疗舱里躺了半个多小时,止了血,勉强成人样。 她的公主切被火烧卷了,只剩几根不长不短的悬在额角,造型很不怎么样,却没人笑她。 没要人扶,梅捷琳接过祈言递给自己的军服外套,披在肩上,站直,神色同周围人一般肃穆。 炮口收敛,星舰群漂浮在太空中,盾剑标徽熠熠。 图兰学院被槍杀者。 枫丹一号死殉者。 不畏死之无名者。 以己之力保卫身后群星者…… 星海涌聚,以亿万星辰为烛,向联盟死难者致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梅捷琳的伤虽然重, 从火里捞回来时已经是个血人了,但得益于治疗舱的强大功效,泡了几个小时后再次生龙活虎。甚至拖着维因进训练室打了一架, 话唠程度也半点没降。 以至于维因倒在训练室的地板上, 疼得龇牙咧嘴大声嚷:“不是说经逢大难或濒死, 人总会有些变化吗?你倒是有点变化啊!” 不过梅捷琳被烧卷了的公主切即使用了不少手段,也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恢复到以前的长度。 舷窗外, 穿过静静漂浮的金属残骸, 运输舰不断往返于神廷所在的行星和维纳斯带之间。 叶裴马尾高高束着, 捧着一杯浓缩咖啡,语气轻快:“这些物资和弹药运回去, 财政部的人会不会做梦都笑醒?我昨天在《勒托日报》上看见财政部长哭穷, 他被媒体堵在天穹之钻广场前追问人形机甲能不能量产, 想跑跑不了,只好站在原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连手绢都拿出来。” 提到人形机甲, 她眼睛倏地发亮,语气跟着激动:“说起来,太帅了真的太帅了!祈言, 驾驶机甲什么感觉?是不是热血上涌?感觉自己能横扫千军、驰骋宇宙?” 一旁的蒙德里安也跟着望向祈言。 仔细想了想,祈言形容:“因为行进速度太快,又没有星舰上常规配置的缓释保护系统,在驾驶舱里会头晕, 还有点胸闷喘不过气,但很……酷。” 当时他跟陆封寒轮换着驾驶机甲, 从时长上来说,他的驾驶总时长只有陆封寒的十分之一不到, 但即使注射了神经和肌肉的舒缓剂,离开驾驶舱时,他依然接近虚脱,被陆封寒半抱着下去。 “必须很酷!联盟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人形战斗机甲啊!”叶裴基于科研精神,已经开始思考,“如果在驾驶舱内配置缓释保护的话,那种效果更好?用减震材料?气压调节技术?特殊座椅?” 蒙德里安也想到:“一旦攻破了人形机甲基础设计上的难题,想要延伸就再也不是问题了。以后应该会设计出轻型机甲和重型机甲,以及远攻型和近战型等等,以应对不同的战斗需要。” “有道理!”叶裴点完头,又想到,“不对,反叛军被灭干净,连智者都即将被押回勒托受到审判,星际海盗也望风而逃,已经不用打仗了。” 这句话说出来,三个人都有种不真实感。 当反叛军盘结于南十字大区前线,已经作为“敌人”存在了大半个世纪,突然就灰飞烟灭了,不少人短时间内都不太习惯。 “算了算了,不想了。”叶裴摆摆手,换了个话题,“我昨天碰见夏加尔了。”她抿了抿唇角,“夏加尔他……心情不太好。跟他同一个歼击舰序列的人说,是一直带夏加尔的前辈牺牲了。当时反叛军不是悄悄混进来了吗,敌我分不清,很混乱。最后一刻,那个前辈用逃生舱把夏加尔送了出去,自己驾驶着歼击舰朝敌舰撞了上去,炸成了碎片,什么都没留下。” 尾音下压,她说完,一时有些沉默。 明明清楚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死亡,但总是无法轻易接受。 最后一场仗,虽然远征军占据一分先机,又有人形机甲克制太空堡垒,但战损依然巨大。又或者说,自成立日至今,联盟在战火中牺牲的人已经达到了一个庞大的数目。 再往前推,与反叛军这场经久的战争里,无数舰队只剩旗帜,无数人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叶裴喝了口咖啡,苦得她一激灵,咽下去后,舌根全是涩意,她在心里想——愿联盟以后再无战事。 话题换了好几茬,从《勒托日报》的头版头条聊到后勤部的咖啡储量快撑不住了,又聊到第一军校发布的复课公告,等看见来接祈言的陆封寒时,才发现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叶裴跟蒙德里安脚后跟一碰,绷着指尖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有点惊讶:“我们竟然就这么站着聊了这么久?” 不用在技术部加班,她还有点不适应,甚至下意识打开个人终端,看洛伦兹有没有找他们。 陆封寒还没站定就先握过祈言的手,看见叶裴的动作,他道:“所有战损的星舰都已经修整完成,提交进度汇报后,洛伦兹进休息室睡觉了,留话说谁都不要吵醒他。” 叶裴和蒙德里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 叶裴咋舌:“我们老大在指挥舰上有休息室?他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住在技术部的办公室里吗?” 蒙德里安:“而且……老大竟然会睡觉?” 人形咖啡架的形象深入人心。 捧着杯子,叶裴又松了口气:“连老大都去睡觉了,看来——战争是真的结束了。” 说完,她嘴角不由翘了翘。 走在通道里,陆封寒见祈言正低头看个人终端:“是夏知扬?” 勒托收复后,夏知扬从医院出来,没多耽搁就回了图兰学院上课。前几天闲聊时,叶裴顺口提到祈言就是Y,夏知扬在一阵安静后,含糊不清地嘀咕“原来……怪不教授问我那个问题……”声量又突地提高,“祈言给我讲过题!Y神给我讲过题!Y神、Y神竟然是我的好兄弟?我要缓缓……” 这一缓就缓了两三天,期间不断有差不多语气的信息发过来。 “我小时候竟然和我的偶像一起玩儿过玩具!” “我竟然担心Y神会不会跟不上图兰二年级的课程,成绩太差被迫降级!” “好羞耻……我竟然当着Y神本人的面说我之所以咬牙进图兰,就是为了能离Y神更近一步……” 类似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祈言都在想夏知扬这两天里是不是把所有记忆全翻找了一遍。 而刚刚发过来的是:“Y神竟然不是棕色长发、沉默寡言、喜欢穿黑色长裙的女人,也不是长相英俊、脾气古怪、喜欢穿得奇奇怪怪特立独行的中年男人!” 陆封寒看见,评价了一句“想象力很丰富”。 他又捏了捏祈言微凉的手指,问,“言言晚饭想吃什么?” “想吃你上次做的糕点,透明的、里面还有一朵很完整的花。” 陆封寒“嗯”了一声:“那直接去厨房。” 不过等一步跨进厨房门,灯还没亮起来,祈言就被陆封寒握着手腕一拉,后背压到了墙面上。 “将——唔……” 半个字音还没发出来,先被陆封寒含进了唇舌中。 厨房的金属门尚未合拢,通道的光斜斜照入,映在两人贴合的腿部线条上,留下交错光影。 不确定会不会有人从门口经过,甚至直接进来,也因为这份担忧和紧张,衣料摩擦的声音和细碎的动静变得越发分明。 祈言掌心发烫,不由攀着陆封寒硬实的手臂,喉结仓促吞咽。 制式衬衫露出的冷白皮肤上,敏感地泛起一层薄红。 地面上,两人落下的剪影缠在一处,密不可分。 许久,直到陆封寒的亲吻落到耳侧,祈言才靠着金属壁,单薄的眼皮半阖,哑声问:“将军骗人,不是说……做糕点吗?” 字句间气音明显。 粗粝的手掌牢牢握着祈言细瘦的腰,陆封寒吮吻怀里人的耳垂,又故意衔着祈言薄薄的耳尖,非要磨得红了、颤了才尽兴。 到说话时,还故意贴至最近,嗓音比祈言更低:“可是,怎么忍得住?”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说好的糕点, 祈言半夜才吃到。 他伏在床面上,被子堪堪搭在腰际,露出窄瘦的腰和玉色的背, 肩胛骨和背沟的位置细细密密全是痕迹, 侧腰上还有淡红的指印没消。 听见门滑开的声音, 祈言睫毛颤了颤,没有睁开, 只哑声喊了句“将军?” 只是音量太低, 在空气中都没能激起波纹。 没一会儿, 餐盘放在桌面的轻嗑声传来。 床面陷下去,有人躺到床上, 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下巴搁在对方硬实的颈窝里, 祈言嗅了嗅, 属于陆封寒的强势气息混着极淡的花香气立时充满鼻尖,五脏六腑也被浸透, 让他愈加昏然, 只想闭上眼继续睡过去。 迷糊间,祈言想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赤脚踩在冰雪里的感觉了。 不过总有人扰他。 陆封寒先吻了吻祈言的眉尾, 又用鼻尖去蹭:“乖了,先别睡,吃点东西,不然下半夜饿了会胃疼。” 祈言不想答话, 朝里别过脸,更深地埋进陆封寒颈窝里。 这个小动作让陆封寒浮起隐秘的愉悦, 他唇角噙着笑:“真的不吃?” 隔了一会儿祈言才出声:“……喂我。” 陆封寒自然乐意。 拿糕点喂到祈言嘴边,等含进去了, 陆封寒目光划过祈言的眼尾、脸颊、鼻翼,忽然问:“可以亲你吗?” 祈言没答,仰头在陆封寒下颌亲了一下。 原本想只碰一下,没想到被陆封寒手快地捏住下巴,硬是又亲了两分钟。 睡意被弄没了,祈言坐起身吃糕点,陆封寒原本想继续喂,破军却在此时提醒:“有来自聂怀霆将军的通讯申请,是否接入?” 于是,等视频通讯隔着无数光年成功连接,陆封寒开口便问:“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半夜还不睡?” 聂怀霆沉默两秒:“吞火药了?” 陆封寒注意着镜头边界,没让祈言入镜,只对着自己:“勒托时间零点五十七分,您失眠了?” 他衬衫领口敞开,伸平腿靠在床头,坐姿随意,不像面对上级,更像小辈跟家里的长辈寒暄。 “没有失眠,刚散会不久,一时睡不着,想跟你聊聊。” 或许是夺回勒托,一切都进入正轨,朝好的方向发展,心里的重石没了,聂怀霆眉目舒展,连川字纹都浅了。 “有报告递上来,计划再给陆钧重新在天穹之钻广场立一个雕像。之前那座被反叛军砍了头,会收进陈列馆里,作为此次首都星沦陷的痕迹之一,也是纪念在那场抗议活动中死去的人。你是陆钧的儿子,这件事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陆封寒记得这个事件。 反叛军占领时期,勒托发生过一起“保卫雕像”运动。无数平民聚在天穹之钻广场,保护雕像群不被反叛军摧毁,整整三天时间里,很多人都为此牺牲。 不仅为雕像,更为信念。 “我没有意见,不过那座雕像右边朝上的衣角内缘,我在里面划了几个字,放进陈列馆的时候,注意注意角度,别被人看见了。” 这么多年第一次听陆封寒提起,聂怀霆好奇:“你在里面刻的什么?” 正在吃糕点的祈言也望向他,等着答案。 余光瞥见,顺手擦了擦祈言嘴角沾着的糕点屑,陆封寒很诚实:“也没刻什么,就写了句‘陆钧是王八蛋’。” 聂怀霆失笑:“你什么时候刻的?” “我十五进第一军校,打架第一次打输,还输得很惨。悄悄翻墙去天穹之钻广场,坐在雕像的脚边说了不少话,说完没人理我,气不过,随手就往上刻了。”陆封寒毫不避讳自己的黑历史,还理直气壮,“后来我想过擦掉,但雕像材质有问题,擦不掉了。” 聂怀霆点了两下手指,又笑:“你爸脾气好,就算知道也不会生你的气。” 说完,聂怀霆面露感怀。 他曾经的战友们多数在年轻时就化作星尘,再寻不到踪迹,只留他日渐衰老,站在盾剑的旗帜下,守着联盟。 陆封寒换了个话题:“仗打完了,主和派有没有跳出来?” 惯用路数了。 战时,为了自保和顺应民意,自然是优先为主战派让路。一旦战争结束,主和派必然会跳出来,扯出“外部威胁能够促进联盟内部的团结”这面大旗,当作自己的政治资本。 “没了一个克里莫,也还有千万个克里莫。追击海盗的问题上就有过分歧,主和派还是老论调,认为应该留下星际海盗这个引子。”聂怀霆语气很淡,“我没留面子,在会上直接否了。” 陆封寒很是赞同。 还是那句话,不是斩草除根,就是养虎为患。 今天留下一个引子,明天可能又是一支反叛军。 “趁着我现在说话还有人听,彻底还联盟一个安定吧。战火燃了七十几年,该熄一熄了。”聂怀霆揉了揉额角,“我一辈子最长不过一百年,管不了未来如何。” “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使命。”陆封寒笑言,“不过财政再哭穷,人形战斗机甲这个项目也要继续往里投钱。” 人形战斗机甲的出现,意味着一种革新——战术上的、技术上的,甚至整个战争史上的。 在战场浸淫过的人都能看出,相比星舰需要协同配合,未来人形机甲更加适应星际战争。 无论日后联盟如何,会不会再遭遇战争,这一步迈开了,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知道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当是福泽后人。”聂怀霆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沉吟,“见过智者了吗?” 陆封寒将祈言空了的餐盘放回桌面,一边回答:“见了。”他习惯性地捏着祈言的手指把玩,描述,“很年轻,也很理智。醒来发现自己被抓后,情绪一直很平稳,是个省心的囚犯。” 智者被关在一个四面封闭的房间里,里面除营养剂外空无一物,任何人不得进入,连监控影像都只允许破军盯着,最大程度地切断了智者与外界的联系——陆封寒从来不会小觑智者的洗脑能力和影响力。 至于陆封寒自己,一开始便没想过去找智者聊天。 他是联盟准将,远征军的总指挥,自有立场和责任。 时间珍贵,他没必要去倾听一个敌方首脑的心理路程,去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在某些问题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中间地带。 了解陆封寒的行事手段,聂怀霆道:“你真是把他的路封得死死的。” “不然你放心把人交到我手里?” 最初便商定,远征军指挥舰开拔时才将智者带回首都星,期间,联盟内部不少人怀抱各自的目的,都曾提议提前押送智者到勒托,全被聂怀霆顶着压力拒绝了。 就差直说他只信陆封寒。 陆封寒说到正事:“神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放联盟全是违法的,我让龙夕云领着人毁干净了,听说他手下的人出完任务回来,连着做了几天噩梦。至于有用的,运输舰已经运得差不多了,休整后,后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号,远征军开拔回勒托。” 通讯切断后,祈言问:“后天就回去?” 陆封寒紧实的手臂搂上祈言的肩:“嗯,前线事务已经收尾,不管是新发现的星域还是原神廷所在的行星,都会由秘书长派来的行政官员接管,至于是并入南十字大区还是另设行政区,都不关远征军什么事了。” 祈言回忆:“一年前的今天,星历216年10月21号,我们正在丽舍音乐大厅参加伦琴奖的颁奖典礼,叶裴、蒙德里安、夏加尔还有铂蓝都在。” 陆封寒也跟着想起来:“我们追逐荣耀,更追逐真理?” 丽舍音乐大厅,伦琴奖——熟悉的词条,被中间流过的时光覆上了一层灰,隐隐变得不太真切。 休息室不算明亮的灯光下,陆封寒挺拔的鼻梁落下浅浅的阴影,噙着的笑一直没散:“回了勒托,到时我们可以叫上夏知扬和叶裴他们,一起去沃兹星旅游。还有那座由莱纳斯晶石组成的钴蓝色山峰,等下雪了,山上有了积雪,我们也一起去看看。” 祈言微怔。 他说过的话,陆封寒都记得。 又亲了亲祈言的头发,陆封寒道:“以后我们言言想去什么地方,都不用担心会有危险了。” 反叛军已经覆灭,“Y”这个名字不会再为你带来杀意和危险,只会为你带来荣耀。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为什么一定要系领带?我快不能呼吸了!” “军礼服这东西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设计太不合理了, 谁上星舰还勒上这两指宽的腰带?” 远征军上上下下在仪容仪表方面,通常是不挑没大错,一挑细节全是错, 特别是几个舰长, 一年就没几天是把制式衬衣领口系上的。 当然, 副指挥埃里希这个门面除外。 维因和杜尚一穿上新送来的定制军礼服,立刻连抬手臂都不会了, 只感觉自由的精神全被束缚进了这套礼服里, 喘不过气。 “也没人穿军礼服去打仗吧杜尚?”梅捷琳比划了一下到手的新军礼服, 越看越满意,觉得自己练了十几年的身材不能白练, 典礼那天腰带一定要扎紧一点, 领带也系好, 再把踩的军靴擦亮! 说不定她以后也能走靠脸吃饭的路。 房间的另一边,陆封寒已经换好衣服出来。 太空军的军礼服是一身白, 不过这次给陆封寒送来的是纯黑配银扣, 还有成套的腰带和军靴,肩章暂缺。 陆封寒底子好,加上长年不间断的锻炼, 身形匀称比例优越,穿上黑色军礼服后,整个人的气质挺拔又凛冽。 而等他踩着军靴,稍仰头系好领口的顶扣, 再垂眼慢条斯理地戴上白色手套时,禁欲气息挟裹而来。 祈言的目光不由落在他屈起的手指、凸起的喉结、锋锐的薄唇上, 神经像是过了一缕细小的电流,止不住地颤。 早就注意到祈言的目光, 陆封寒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祈言的脸,低声问:“怎么了?”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触碰,祈言却连呼吸都跟着屏住了。 陆封寒轻笑,很愉悦。 他移了半步,挡在祈言身前,杜绝别处投来的视线,手指没收,又倾身贴近祈言耳边:“我知道了,言言很喜欢。” 祈言没有否认。 他从不否认陆封寒对他的巨大吸引力。 授衔、授勋典礼那天,首都星的天穹之钻广场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一起通过悬浮在广场上方的虚拟光屏,观看会议厅里正在进行的仪式。 直到晚上七点过,一众人才率先脱身出来,避开到处飞的悬浮摄影装置和媒体记者,悄悄去了第一军校旁边的餐饮店。 包厢里,几个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 “夏知扬你外套的扣子都被扯没了!怎么空空荡荡一点胸肌都没有?” “我这叫少年感!”夏知扬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哀嚎,“我这扣子好贵的,我心好痛!” “叶裴你的马尾辫好像马尾巴,乱糟糟地全炸开了!” “夏加尔你闭嘴!这是发型懂吗?我努力弄了一个小时的发型!” 闹闹哄哄,一阵笑声后又突然安静下来,叶裴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道:“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居然有点不习惯。” 夏知扬还是一张娃娃脸,因为出席仪式,特意把耳廓上扣着的三个骷髅银环都取了,只涂了点发蜡,露出额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两口喝完:“谁不是呢,我脸上这几块负责微笑的肌肉都快萎缩了!” 说着,他理了理领口,特意将还没捂烫的和平勋章摆正。 夏加尔见状,立刻弹了弹自己肩章上不存在的灰尘。 叶裴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够了啊你们,知道你们一个拿了和平勋章,一个升了中校,不用再提醒和强调了。” 她看了看时间,“指挥和祈言还没到,他们会不会被媒体堵在广场上了?我走的时候望了一眼,阵势真可怕,我怀疑全勒托的记者都出动了!” “我觉得不止全勒托,应该是全中央行政区?”夏加尔也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指挥的职衔以前因为霍奇金和克里莫在,为了制衡,被压了好多年。这次将以往的军功加在一起,直接升了一星上将! 你想想啊,指挥还不到三十岁,以前是联盟最年轻的准将,现在又成了联盟最年轻的上将,还是第一次公开露面,我要是媒体我肯定也要疯,肯定轻易不会放人。” 因为陆封寒这个总指挥只是准将衔,连少将都没够上,导致他手下的几位舰长通通停在大校的职衔不能升。 这次彻底消灭反叛军,陆封寒多年军功累计,升上一星上将后,梅捷琳、维因几个终于动了,获封少将。 这也导致授衔仪式上,一眼看过去,新上来的这批联盟将军都出人意料的年轻。 记者采访时问的问题也跟以前不太一样。 “现在星网上很多人都在问,梅捷琳少将现在是单身吗?” 被这声“少将”叫得飘飘然,梅捷琳难得满身庄重,绷着表情,点头:“是。” “请问梅捷琳少将喜欢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可以回答吗?” 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克制住想换坐姿的冲动,梅捷琳回答:“我喜欢听话的,我教他的花——东西能一晚上学会最好。” 听出其中的停顿,维因和杜尚齐齐别过脸,不忍直视,心想,是想说“花样”吧?果然不能指望梅捷琳吐出什么正经的答案来,竟然当着全联盟的面开黄腔! 不愧是你。 反倒是坐在中间的陆封寒神情最为淡定,隔十几秒朝祈言在的位置望一眼,听完梅捷琳的答案也看不出半丝火气。 在维因、龙夕云和杜尚都被问过两轮后,终于有一个记者小心翼翼地向陆封寒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请问陆上将,在最终决战中露面的人形战斗机甲以后会继续投入研究吗?” 陆封寒:“会。” “请问主要研究地是在白塔还是联盟的实验室呢?” 陆封寒:“各有侧重。” 有人接着问:“联盟日后没有了战争,人形战斗机甲所需的研究经费高昂,您对星网上所说的‘继续投入研究是浪费税收’的观点持什么态度呢?” 陆封寒:“反对。” “您反对的理由是?” 陆封寒:“机甲以后有用。” “您作为将反叛军的智者押解回首都星的人,请问您对智者有什么看法吗?” 陆封寒:“我没有看法。” 又一个记者挤上前:“战争已经结束,联盟军方着手准备裁军,如果您不再担任军职,会做什么工作呢?有过相关的考虑吗?” 陆封寒准备说有人养了,想了想还是改口:“工作已经找好了,给某个人当贴身保镖。”他还强调,“任意时间,任意地点,贴身保护。” 梅捷琳听着牙酸,在心里嘀咕,指挥你前面不是还惜字如金、高冷无比吗,怎么一问到日后打算,您就巴不得把工作合同都拿出来炫耀了? 一个娱乐版的记者听出其中猫腻,挤上前,拿到提问机会后立刻问道:“陆上将现在婚姻状况一栏空白,还是单身,请问对另一半有要求吗?我们把这部分内容放到头版!” 这是暗指他还需要征婚? 陆封寒一身军礼服难得穿得笔挺又整肃,靠到椅背上,戴着白手套的手搭在桌面,回答:“很快就不是空白了。” 说话的同时,他越过无数人,望向坐在座位上的祈言,眼神倏地温柔下来。 祈言一身贴身剪裁的黑色西服,衬得皮肤霜白,有种清冷与矜贵感。 可是和他对视,不过几秒,祈言就不由地别开了视线。 陆封寒勾起唇角,隐隐露出笑。 他这句话一出,现场安静片刻后瞬间哗然。 婚姻状况一栏很快就不是空白,意思是……陆上将已经有了结婚对象? 而梅捷琳几个暗暗对视—— 这是炫耀吧?就是明明白白的炫耀吧? 从前线炫耀到勒托,还没够? 您的征途是全联盟? 这个男人真是虚荣! 立刻就有消息灵通的记者高声问:“请问陆上将的结婚对象是才获得了联盟银盾勋章的白塔首席Y神吗?” 自战胜以来,白塔首席的风头就十分强劲,星网搜索和点击率极高,是唯一能跟陆封寒争锋的人。 现今两个名字连在一处,在场的记者都恨不得将话筒塞到陆封寒嘴边,刨根究底问个清楚。 可陆封寒话抛了一半就卖起了关子,无论记者怎么旁敲侧击,都再不透露半句。 应付完记者的狂轰滥炸,猜到会议厅前面肯定还有不少拦路的,陆封寒跟聂怀霆打了招呼后,利落地撇下自己的一干下属当挡箭牌,自己拉着祈言从会议厅后门出去——破军操纵着悬浮车,正在门口等他们。 坐上悬浮车,祈言朝会议厅的方向望了一眼:“将军,我们就这么走了——没问题吗?” “聂将军在,梅捷琳几个只要不开口说话,站在那里还是很能镇得住场,跟民众合个影,微笑挥挥手,没问题。” 到达约好的包厢,一推门进去,夏加尔几个下意识地起身,脚后跟一碰,朝陆封寒行了一个军礼:“指挥!” 收回绷在眉尾的手指,叶裴无奈:“完了,明明说好是私下聚会,但我这条件反射怎么就克制不住呢?” 夏知扬大笑:“你们三个齐刷刷地,吓我一大跳!” 不过他自己也一样,有些习惯依然根深蒂固。 比如他出门会拉帽子戴上,会不自觉地站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说话时总是担心附近会不会有监听,进到包厢里,会下意识地打量周围的布局、寻找监控的位置…… 他相信,这些都是会“痊愈”的。 就像公园里多了散步和游览的行人,天穹之钻广场恢复了喷泉表演,第一军校迟了一个多月,但已经开始新一年的招生,图兰学院曾染血的广场上,立起了三位教授的塑像…… 一切都在变好。 都坐下后,夏知扬端着水杯,看了看祈言,又看了看陆封寒,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总指挥和Y神肯定是故意隐藏身份,潜伏勒托,于暗处瓦解反叛军的阴谋! 好刺激! 聊了几句,几人的个人终端都响起提示音,蒙德里安看完:“是《勒托日报》的推送。霍奇金和反叛军智者的审判开始了,全星网公开审判现场,观看人数有一二三四……观看数字的位数太多了,数不清。” 叶裴含着点心,凑过去看了一眼:“智者竟然长这样?就很……普通,我还以为他全身上下冒神光,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出现花瓣什么的。” 夏知扬道:“所以智者本身并不是‘神’,而是制度和思想让他从一个普通的人成了‘神’。” 他说完,发现叶裴几个都看了过来,不由往后挪了挪,“你们怎么都看我?” 叶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像变得比以前深刻了!” 夏知扬有些不好意思,又笑弯眼:“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 他摸了摸和平勋章表面的纹路,声音轻了些,“而且……有很多人教会了我很多。” 叶裴没有追问。 没一会儿,有服务机器人送来了自酿酒和两个杯子。 夏加尔在自己面前摆了一个,又将另一个摆在空座前,一一倒满。 “我原本说好回勒托后,请一个前辈来这里喝酒,不过他来不了了。” 夏加尔想起,在新星域的涡流旁边时,卡尔文哼了一首小调,讲完故事后还告诉他,一般发生在前线的故事,结局都差不多。 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夏加尔仰头一口喝完。 他以前从来没沾过酒,辛辣的液体沿着喉管滑下去,不由呛咳,咳得眼睛都发了红。 他想,他以后会过上卡尔文想过的那种安逸日子——睡觉闭眼到天亮,不用担心半夜敌军袭击,白天做饭,养花,散步,有空就跟朋友聚聚。 如果,如果前辈魂归故里,有时间,可以来尝尝这里的酒。 第一百二十章 从店门出来已经是半夜, 地面有些湿湿漉漉,倒映出建筑物落下的彩色灯光。 跟夏知扬、叶裴他们告别后,祈言和陆封寒先去天穹之钻广场, 看了看陆钧的新雕像。 陆钧依然身着戎装, 左手垂握一把长槍, 遥遥望向远处,目光深邃。雕像的底座上, “仅为联盟”四个字深如铁画。 在雕像前站了半分钟, 陆封寒拉过祈言的手:“我们走吧。” 时间已经很晚, 白天聚在广场上的人散了个干净,连游吟诗人都没了影子。路过钟楼时, 祈言抬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 这是全联盟建成的第一座钟楼, 意思是‘此为人类源出之地,此为联盟起始之时’?” “对。”陆封寒也想起, 当时出发来跨年前, 他把查到的三四页相关资料全背了下来。 确实用上了。 两人走到悬浮车停泊区,陆封寒拉着祈言停下,祈言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带散了。 蹲下身, 灵活地系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蝴蝶结,陆封寒站直后笑道:“第一次给你系鞋带,某个小挑剔还抱着水杯问我,‘那种蝴蝶结可以吗?’” 抬了抬脚, 蝴蝶结跟着晃了两下,祈言默认自己就是陆封寒口中的“某个小挑剔”。 上车后, 悬浮车驶上快速车道,没多久祈言就发现:“将军, 我们现在不回家?” 破军抢答:“是的,今天东区可以看见少量的流星雨,最佳观看地点在山顶,将军想带您进行这项浪漫且有意义的情侣活动。” 陆封寒发现,有时人工智能太智能也不是一件好事,他开口:“破军来开车,再闭上你的‘眼睛’。” 习惯了身兼数职的破军态度良好:“当然可以,我会配合。” 悬浮车交给破军驾驶后,再也没有因为速度过快引起车内系统警报。 陆封寒没了事做,在车里拥着祈言断断续续地亲吻,恨不得将自己的气息印进对方身体里。 他还故意穿着黑色军礼服没换,甚至连手套都没脱。 抓着黑色外套上缀着的一枚银扣,祈言手心的烫热在金属面上覆起一层薄薄雾气,迷乱间,听见陆封寒咬着他的耳垂哑声道:“言言果然很喜欢。” 很喜欢。 祈言有些神思不清地想,再也不会有更喜欢的人了。 这是他在世界的锚点。 仿佛从祈言清凌凌的眼里看出了什么,陆封寒吻上他的眼尾,又贴至他微微张开的薄唇:“我听见了,你在说爱我。”又强调,“你在心里说的,我听见了。” 四野俱静,狭窄而隐秘的空间里,两人的心跳近乎共振。 凌晨三点,第一颗流星坠落。 祈言和陆封寒站在山顶,薄云被风吹散,勒托的双月缀在深蓝的夜幕中,皎皎如白。在等待流星的间隙,祈言轻轻勾着陆封寒的手指,被对方反握进掌心。 沿时光溯流而上,陆封寒将他从黑暗中抱离,拉下蒙住双眼的白色绷带后,光芒落入他眼中。 流星雨顷然而至。 这一瞬。 天星尽摇,星陨如雨。 山风微凉,脚下的灯火绵延万丈。 在他们上方,星河永曜。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心心~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接下来会更新番外~ --- 这篇文从7.30到现在连载了四个半月,谢谢你们的陪伴,谢谢你们和我一起见证了这个故事,很快乐,也非常非常满足! 感谢相遇,感谢每一个点击、每一个收藏、每一条评论、每一张霸王票和每一瓶营养液,感谢有你们~ --- 很舍不得的同时也很圆满和开心,一直想写一篇星际文,有很多不足,但终于是写出了我心中的万里星河~(虽然反复经历了激动、兴奋、疲惫、自我怀疑、心疼、感动、快乐、焦虑等一系列情绪哈哈哈哈) 真的非常喜欢写文,以后也会努力写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