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来自雄虫的小心心[星际]   作者:不想讲话   文案:   艾文是一只雄虫。   他在偏远星球被当成雌虫养大,对真实身份一无所知,整日与其他雌虫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快乐玩耍。   好景不长,他临危受命,要将雌父的科研成果,S级机甲的钥匙‘机械心’护送到少将瑞安的手中。   艾文:您放心,心在虫在,心毁虫亡!   雌父:倒也不必……   *   雄虫大多体质柔弱,但艾文不是普通的雄虫。   他是只半机械改造虫。   无机质右眼可以充当夜视倍镜,双脚滑轮随时加速,手套下的十指必要时伸展化为锋利尖刀。   但是雌父告诉他,行事要低调。   所以他在火速撂倒一群星盗后,坐在地上对着赶来救援的瑞安瑟瑟发抖:呀,腿软了,起不来 :)   瑞安面无表情将虫扶起,内心:啊,有亿点点可爱。   *   塞尔维亚是颗荒星。   上面的雌虫驻守军大多是战争孤儿,在他们看来,雄虫都是徒有其表冷漠又自私的废物。   可随着少将一起回来的小矮子,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异兽再次袭来,塞尔维亚星腹背受敌,本应该被掩护撤离的雄虫却不顾自身安危,以机械身体开启了机甲,成为大家的守护神。   他是“星火技术”最完美的作品,星星之火的化身,被遗弃的塞尔维亚星的希望。   瑞安:(脸红)也是我的雄主和爱人。   艾文:(迅速把偷偷伸来的手牵住举高高)乌拉o( ̄▽ ̄)d!   ——————————————————————————————   天真又凶残的小可爱·雄虫(艾文)×冷峻忠犬微自卑·雌虫(瑞安)   全篇瞎编,文笔小白,请勿认真   IVI 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星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艾文,瑞安 ┃ 配角:其他虫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虫族赛博朋克   立意:正义必胜   ================== 第1章   艾文本来不想离开处于托比亚斯星北部的家的。   而且就算必须出门,他也不想这时候走。   “索伦还没做好呢!”他对雌父霍登抗议。   索伦是一只机械犬,是艾文用自己从垃圾山上捡回来的小玩意儿改装的。机械犬被设计成托比亚斯星上最残暴凶恶的鬣须兽的形象,只是全身闪烁金属光辉,本该是一双小豆眼的位置用两只大圆环标志,登时把庞大的机械兽衬出一种比例失调的蠢萌。   “我就差给它改装一下后腿的设计了!”艾文大声哔哔,“然后我和陶德约好了打赌,看等真做出来,它跟真的鬣须兽到底谁跑得快……”   “陶德会跟你一起去。”   艾文立刻没声了。   半晌,他怀疑地问:“我这一趟到底是要干什么的?”   霍登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来,“来来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不出所料,盒盖一打开,艾文眼睛都直了。   “我需要你和陶德两个小伙伴路上相互照应,把这个小东西送到星球南端的星船码头。”霍登仔细叮嘱,“记住了,这颗“机械心”对于塞尔维亚驻军非常重要,务必万无一失。这个艰巨的任务交到你手上,只要圆满完成,我就算你历练成功。等你回来,我不仅会和你一起把索伦做完,还把我全部的机械知识对你彻底倾囊相授,怎么样?”   艾文当机立断:“成交!”   霍登赶紧强调:“一定要完好无损地送去哦。”   艾文对天发誓:“您放心,既然这东西到了我手里,从此心在虫在,心毁虫亡!”   霍登:“……倒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啦。”   总之,出发前的几日里,艾文完全忘记了可怜的机械犬,改为如痴如醉地抓紧时间研究那颗机械心。霍登再三强调,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反复演练如何巧妙地将它藏匿起来,确保无论如何,这颗珍贵的小东西不会在他坐在长途车上睡觉时不慎被虫摸走。比起他,小伙伴陶德明显没有什么兴致。对他来说,霍登给他画的大饼还不如一份跑腿费来得实在。   “但最重要的还是得保证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你知道吧。”陶德说,一边嫌弃地用力拍打艾文后肩,差点把他从楼梯上直接拍下去。艾文立刻愤怒起身,高声召唤半成品机械犬。索伦应声而出,两虫一狗扭打成一团,最后还是霍登赶来把虫拉开,顺便进行旅途前的最后叮嘱。   【总之,保护好机械心。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等你一到指定区域,定位就会直接发到那位瑞安少将的终端,他会来找你。不要忘记暗号。到地方后不要过度激动紧张,轻松等虫就好~~】   临走前,慈祥的霍登雌父如是说。   而眼下艾文正苦逼地猫在一片破破烂烂的窄巷里,陶德跟在他后面,两虫战战兢兢呈龟速向左侧行进。艾文负责探路,陶德负责背包,如此挪了半天,终于成功一个叠一个倒进一树灌木丛里面。   “那个,”陶德结巴耳语,“我们现在……”   “砰!”   一枚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陶德立刻闭嘴。   艾文:……   所以,说好的“一切早有安排”呢?   “不要过度紧张”??   “轻松等虫就好”???   为什么他们一路小心谨慎紧赶慢赶,结果一踏入码头区域就等来了追杀啊啊啊啊啊——   这是另外的价钱!   “冷静冷静。”艾文面无表情,内心咆哮,还得低头安慰一张大脸已经吓到发白的陶德,“小场面。往好处想,对面只有不到十只虫,但咱们以前在垃圾山里和二十几只虫打过群架还赢了是吧?”   “那能一样吗?”陶德满脸写着骂虫,“这些虫有枪哎!”   但躲在这里并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发现。艾文双眼仍然机敏地看向围栏外,开始试图和陶德敲定战术。   “喂,陶德。”他说,“我们最好分开行动。这样,那位来接应我们的瑞安少将手里的是我的定位,所以我先吸引他们,你找空子赶快往回去的车站跑。”   陶德怀疑:“你来引开他们?你行吗?”   陶德的怀疑是绝对有道理的。此时两虫挤在树丛中,他一扭头就能看见艾文严肃的小圆脸,左边眼眶里是平平无奇的黑色虫眼,右边却有一枚深灰义眼。艾文右眼残缺,平时一直戴着黑色眼罩,这回出门才彻底摘掉。   此时那颗无机质假眼在黑暗里闪着幽光,竟是机械特有的冰冷美感。   还挺好看。陶德想。   等等现在是好不好看的事吗!!   他还没回过神来,艾文已经震惊回头:“我不行?你竟敢看不起我!是忘了我以前是如何暴揍你的吗?”   “那不一样。”陶德耐心解释,“在家附近怎么样都没事,但你……”   他又视线向下,看了看艾文袖管裤腿包裹的手臂双腿。艾文残缺的不仅是眼睛,虽然平日里行动起来和正常虫无异,但拖着假肢走了这么远,总是让虫心里想想就不踏实。   但这话陶德不敢直说,怕艾文暴起揍他,于是改口:“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雌父会拧掉我的头。”   艾文挑眉:“原来霍登在你眼里这么凶残啊?”   两虫谁也不让谁,相互低声吵吵了半天,终于敲定好计划。强壮高大的陶德负责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往车站方向引开追杀他们的无名星盗,而小矮子艾文往另一条路携心脱逃,在和瑞安少将接头后立刻回去解围。   最后艾文伸出爪爪,和陶德的大拳头碰了一下:   “注意安全。”   陶德先走。艾文继续潜伏在灌木丛里,在心里数了十个数,听着声音渐渐远了。   随后他果断起身,拍拍身上残存的小树枝草叶,沿着墙往小巷另一头垫脚小心行走。   等出了这片,到了开阔的地方,他就可以……   “砰!”   艾文一拐角,就和一只陌生黑衣虫来了个脸贴脸。黑衣虫衣服下肌肉鼓起,脸上一道刀疤,手背上纹着一个倒放的骷髅头。   而一刻钟前,艾文陶德刚刚和一队手背纹骷髅的杀手狭路相逢,被追得好不狼狈。   艾文倒吸一口冷气,缓缓抬头。   杀手瞪眼:……   艾文瞪眼:……   这儿怎么还有个漏网之鱼!   艾文强颜欢笑:“呃,你好?”   艾文小心试探,“那个,我借过一下?”   ————   小型星舰路遇气流云,比续期晚到托比亚斯星南码头。   塞尔维亚星与托比亚斯星毗邻,两星常常被戏称为“难兄难弟”。它是距离主星最远的一道防线,于是有一批士兵常年驻守在此,多年不返回主星。他们往往也无处可回,因为但凡是家中有些关系的,都不会让雌虫被派到塞尔维亚星来。因此聚集在此的尽是些受资助读完军校的战争孤儿,包括已是少将的瑞安。   瑞安恍惚地想到,即使是同样荒芜的托比亚斯星,他上一次踏足也是一年前了。   相比之下,八年前离开主星的夜晚显得愈发遥远。   但比起回忆虚无缥缈的过往,瑞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迅速令星舰停靠,潜入码头外隐蔽之处,再次打开光脑。   【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等您一到指定区域,对方定位就会直接发到您的终端。暗号「今天天气不错呀」——「白萝卜!」。祝您旅途愉快~~】   瑞安对着最后那两个魔性的小符号皱了皱眉。   亚雌霍登,他早已听说过其大名。据说五十年前,此虫是联邦科学院里首屈一指的科学家,对于“星火技术”做出的贡献尤其出名,锋芒势不可挡。然而再后来,他突然被卷入一场学术纠纷,此后一蹶不振,黯然辞职,远走偏远星球,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虫们的视野中。   直到半年前。   每年秋季,是异兽潮经过塞尔维亚星的时候。然而从去年开始,这种原本可以轻易解决的骚扰变成了大规模来犯。上个秋天发生的大规模战斗让塞尔维亚驻军死伤惨重,他们立刻向联邦求援,然而消息明明都成功被送出,却都杳无音信。并非是完全没有回答,但主星的政客们惯用虚与委蛇的一套,同他们绕来绕去,但补给和援兵迟迟不来。主星支援塞尔维亚星守军抵挡异兽潮,无外乎两种方式:   第一,派遣更多士兵。   第二,派虫来激活军营里的“阵营之宝”,近五十年来无虫成功驾驶过的超级机甲阿尔法。   前者需要更多虫力财力,后者需要星火技术的虫才和补给。   很明显,联邦的政客们一个也不想给。   反正塞尔维亚星失守,牵连的也不过是一个托比亚斯星。异兽潮有自己既定的路线,顶多再淹没一个罗德蒙德星,总归距离主星远得很。   但另一件很明显的事情是,政客们永远免不了分成两派相互吵吵嚷嚷。   而根据“敌虫的敌虫就是朋友”原则,假如你的敌虫坚决不肯出手援助塞尔维亚星,你就可以出手了。   这就是为什么瑞安收到了来自那位名叫罗塞尔的雌虫的密信。   【我已经设法联系上了五十年前消失匿迹的霍登。】   【猜猜他在哪里?就在托比亚斯星。】   【天才过了五十年还是天才。他已经替你们的机甲阿尔法打造了匹配的能源心脏,代号“钥匙”】   【至于其他,霍登有自己的渠道联系你。】   果不其然,三天后,瑞安的终端突然被一位陌生来客侵入。   对方似乎对他的回应丝毫不关心,在留下一连串信息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留下的就是一个随着那次入侵留在瑞安终端里的蓝色小程序。   而现在,在终端自动生成的新界面上,一个小红点正在缓缓移动,看标尺距离码头已经很近了。   一切顺利。   等等。   瑞安眯起眼睛。   为什么这只虫一直在同一块区域里做布朗运动??   他沉下目光,揣好配枪,又重新确认一遍小红点的活动范围,向码头以外走去。 第2章   艾文是只机械改造虫。   小的时候,他并不太能意识到自己和其他虫的不同。其他小虫能干的他差不多都能干,尤其论爬上垃圾山到处霍霍,可能连傻大个陶德都比不上他。   总而言之,在艾文十二岁之前,霍登主张对他实施放养。   但当一天霍登从垃圾山满载而归,突然眼尖地捕捉到远处有个小崽子正单腿蹦蹦跳跳,手里抡着一根假腿跟其他小雌虫一起你追我打时,他陷入了沉默:……   然后当天把艾文叫来谈心,宣布从今以后除了基本机械常识,他还会训练他进行一些和机械身体匹配的活动方式。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讲就是:模拟战斗。   于是此时此刻,当艾文一边试图浑水摸鱼一边眯起那只自然眼时,他脑海里霍登的脸一闪而过。   【学会灵活利用你的滑轮。】   于是在子弹射出的刹那,艾文的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拧,随后整个虫鬼魅一样刹那间向后滑去,立即消失在他来时的窄巷中。   虽然方才对陶德放了大话,但艾文又不是什么嗜好战斗的机器,在悬殊的武力差距之前,硬碰并不是第一选择。   艾文脚下滑轮驶出最强速度,瞬时又在巷子中转了个弯,拐入另一条暗色小道。   在逼仄的巷子里,视野受限,如此一昧奔逃并不可取。   艾文漂亮的灰色机械眼微微转动。   随后他滑向侧方,在黑暗里准确握住了一根金属管。一秒钟内他已经离地,随后以不可思议的轻巧一个翻身上了屋顶,匍匐着又从那里跃至高处,谨慎地暗中观察。   以及数虫头。   一,二,三……   ……七,八,九。   艾文眼前一黑。   追杀他们的虫数量不多,但顶多有十个。如今他们聚集在巷子里,很明显,陶德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引开追兵的能力无限趋近于零。   那——么大的一只虫,你们都没长眼睛看吗??   但艾文长眼睛了,他必须利用好这一点。   【学会使用你的眼睛。记住,普通虫无法做到透视、清晰夜视、和远望视察。利用好它。】   他伏在屋顶,闭上左眼,心念一动。灰色机械瞳中视野立即放大至六倍,艾文可以清晰地观察到离他所在方位最近的虫脸上的表情。很快又有几只黑衣虫聚集,虽然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但通过表情和手势,艾文判断出他们仍然一无所获,即陶德仍然在安全逃逸路上。   他松了一口气,把视力调回来。   下一步就是如何在这些来路不明的杀手眼皮底下逃出巷区,和霍登所说的瑞安少将会合。   艾文深吸一口气,弓着身站起来,后退几步,在夜色掩映下灵巧地在相连的屋顶处掠过,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灰色眼珠敏锐地转动,他就像以前在家附近玩躲避球一样,随时随地确认对方的方位。隐匿是第一位,于是他并不直接一路向着霓虹灯闪烁的方向逃,而会在他自认为不那么稳妥的地方先来回横跳几次,确认对方注意力在别处再行动。如此很久,艾文眯起原装的那只眼睛,看向已经变得炫目的码头夜景。   “好,”他安抚自己,“现在让我们慢慢地下楼……”   【最后,别忘记你的双手。它们能带给你意想不到的便利。】   艾文摘下左手手套,很快一对细长的铁钩从左手两指悄无声息地伸出,结结实实地挂在了屋檐。艾文试了试,确保自己不会一时翻车把半个屋顶一起拽下去,这才向下一跳,稳稳落地。他一甩手,钩子便重新收起,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他一边戴手套,一边按照印象悄悄贴墙行走,很快到了距离巷区最近的一道转弯口。   等走出这片——   “砰!”   一只陌生黑衣虫被放大的脸骤然出现。   杀手:……   手套只套了一半的艾文:……   杀手雌虫看着这个还不到他胸口高度的小矮子,兴奋地挑了挑眉。跑得快又怎样,虽然之前和他狭路相逢的不是自己,但遇见了铁钩威廉,他可不能指望同一招用上两次。小矮子已经退后几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畏惧地看着他,瘪着嘴,似乎在思考该如何逃跑。   雌虫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于是这边艾文好像刚磕磕绊绊地拉开距离,却只见对方手中突然爆出一条铁链,顶端一道长钩,和自己方才下房用的一比简直是高配版(他当即露出了嫉妒的神色)。铁钩刹那间准确勾住艾文刚借滑轮向后滑动的小腿,力道巨大,轻而易举地把他重新拖了回去。然而他一抬头,小圆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左手藏在身后,指缝里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艾文露出个堪称良善的微笑:“先别急着激动嘛,先生。”   ————   十分钟后,艾文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颤颤巍巍重新套上刚刚打斗时掉到地上的手套。手套是霍登特别制作的,完美契合完整收起的机械臂纹路,戴上后倘若不把艾文的手放在眼前细看,根本不会看出那不是真正的皮肤。   他整理好最后一丝褶皱,把袖子扯下来,转身去看脸朝下倒在地上虫事不省的杀手。   刚刚和铁钩杀手的对决是艾文第一次真正实践战斗,虽然开战前非常紧张,但对方的不堪一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被卷过去的时候已经拟定了一系列作战方针,然而一个手刀刚下去,对方就翻白眼倒地了。   被意料之外的迅速胜利懵住的艾文:下面该干什么?   虽然浑身都是管制刀具,但艾文是一只良民虫,让他手起刀落,还是需要一番心理建设的。   他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决定先卸下对方武器再说。   刚刚对方出手的时候,他就对那个大钩子特别感兴趣了!   艾文动作娴熟地拎起地上的锁链,在空中抖了抖,又把虫踢开一边,终于把压在杀手身下的钩子拽了出来。然而他刚准备起身,突然感觉不对,猛然又把虫翻了回去。   他试了试鼻息:死了。   艾文表情立刻严肃下来。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分辨,耳边紧接着擦过一道灼热,是消音枪的子弹。   ……又来一个?还是带着枪的?   艾文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不可自拔,但既然虫家拿着枪来扫射你,遇见了总得奋力一搏。他转身,刚在内心小剧场演练了一遍改如何对付持枪杀手虫,一看见对面,突然愣住了。   穿着便装持枪的陌生虫说:“不许动。”   随后他看看艾文(和他手里的钩子),又垂眼看看地上的死虫,突然开口:   “今天天气不错呀。”   他语调非常自然,好像是真的想和艾文寒暄寒暄,但艾文立刻听出暗号,终于松了口气。   是自己虫!   而在艾文放松下来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霍登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你独自在外,要行事低调。】   呃,低调……   艾文不动声色地垂眼,看了看身后的地面。   下一秒,他已经腿一软,瘫坐在地,战战兢兢道:“白……白萝卜!”   ————   在成功接头后,艾文终于有闲心仔细看看这位军雌的相貌。瑞安少将个子很高,面容冷冽,还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之前他站在暗处,眼睛的颜色并不清楚,但等他走上前来,艾文脑海里已经不合时宜地炸开了一朵小烟花。   艾文脑海里已经不合时宜地炸开了一朵小烟花。   在短短一秒钟内,上百条内容涌现,最后汇成一句话: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虫!   不不不等等现在不是看其他雌虫的时候……现在我要干什么来着?   然后他晕晕乎乎地伸出手,被对方扶了起来。瑞安低头查看杀手的尸体,艾文跟着一低头,立刻也清醒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我发誓我是正当防卫,不是……”   瑞安站起身来,“是灭口。”   “我真是良民虫……啊?”   “有虫给他植入了芯片,全程观测。”瑞安皱眉,“见他和你交手失败,怕他对你透露出什么来,就启动死亡芯片,从内部直接销毁剩余生命体征。”   艾文愣愣地,“哦。”   他的认知只局限于遥远的垃圾山居民区,那里连机械犬都是新鲜玩意儿,更不用说一听就非常复杂高大上的芯片。他又回头看了看杀手虫的尸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没问瑞安除此之外有没有看出这些虫究竟是谁派来的。霍登把任务交给他本就是因为霍登自己和联络虫的对话被窃听,于是放出假消息迷惑对方,同时派遣看似最不可能出去办事的“残疾虫”艾文护送机械心,出其不意完成任务。   杀手只有可能是窃听的虫派来的。   艾文正胡思乱想,突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不用害怕,这件事你完成得很好。”瑞安扫视又矮又瘦的小雌虫,料想对方年龄不大,结果为了保护机械心和穷凶极恶的杀手进行了好一番生死搏斗,现在仍然吓得脸色发白,声音也柔和下来,“你很勇敢。”   艾文脸色立刻转红,“……谢,谢谢。那接下来我是不是要把机械心交给你?”   “先清场。”瑞安松开手说。   瑞安少将雷厉风行,艾文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很快把巷区里的杀手都扫了个干净。最后他们还顺路去营救了车站附近的陶德,大个子虫跑得灰头土脸,又心急如焚,一看见艾文差点不顾场合地嚎起来。   艾文趁瑞安回头时暴力制止住陶德,几虫又原路返回,前往瑞安的小型星舰去进行安全交换。   星舰门缓缓打开。   “有件事儿我想了挺久了。”陶德一边环视星舰内部,发出没见过市面的赞叹,一边小声和艾文哔哔,“我那个包里只有我们的路费和换洗衣服,你说机械心在你手里,可你外套连个兜都没有,那东西是藏在哪儿了?”   艾文仍然看着前方:“待会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不许大声嚷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然回去后我雌父会拧掉你的头。”   陶德:???说好的霍登雌虫并不暴力呢?   两虫正一番窃窃私语,前方又一扇门打开。   瑞安回头:“进来吧。这里面装置了军方的屏蔽器,很安全。”   房间内摆设简洁,中间一张大桌子。瑞安坐在一边,艾文和陶德坐在另一边。   艾文紧张地咳了两声。   随后他撸起右手的袖子,缓缓脱下了右手的手套。   艾文整个右臂都是机械产物,收起时是普通手臂形态,其中细致交错的机械部件优雅地折叠着。然而艾文小心控制着它们展开,便能看见在轻薄的金属架之中,正被小心地连接着一颗明显不属于那具身体的部件。   陶德直接张大了嘴巴。   艾文在垃圾山时行事低调,陶德顶多知道他假腿上装了个滑轮,并不知道其他假肢上也有玄机。那边艾文不用看都知道陶德的傻样,得意地一挑眉,对他无声做口型:看什么看,没见过超级赛亚虫?   快速怼完小伙伴后,他把剩余的注意力全都悄悄放在瑞安脸上,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紧张,又为何在看见瑞安眼神里不易察觉的惊叹后,莫名感到特别开心。   他继续让支架张开得更舒展、优美,随后潇洒一笑,用左手轻轻一取——   机械心纹丝不动。   艾文笑容顿住:?   他眉头一皱,用力一拽——   机械心仍然纹丝不动。   瑞安:……?   陶德:…………   艾文:Σ( ° △°|||)!   艾文惊恐:救命!怎么拆不下来了! 第3章   无论从何角度看来,那都是一件杰作。   它有两个成年雌虫的拳头大小,之所以被称为机械心,是因为确实做成了心脏的形态。交缠的金属管和机械零件优美又和谐地交缠鼓动,在发出森森冷光的机械臂间悬浮,因其和机械形态并不全然相符的生命特征而显得格外令虫震撼。   但当下欣赏并不是重点。   关键是,这件杰作目前正牢牢卡在艾文的机械臂里。   不对,关键应该是艾文这小子什么时候有的这么炫酷的假肢???   画面太美,槽点太多,以至于陶德并不知道该先吐槽什么。   而艾文已经傻了。   他恨不得当场挖个洞当掘地虫。他今年刚刚十八岁,少虫怀春是正常现象。虽然同作为雌虫,但既然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雄虫,就从来没有肖想过。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只恰好长在他审美上的虫,虽然以两虫的身份也不可能发生什么进一步关系,但暗戳戳想留下一点好感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他明明只是想耍个酷的,为什么直接误入社会性死亡的歧途??   艾文求助地看向瑞安,同时开始慌乱地大力摇晃手臂,机械支架上上下下吱吱作响。   瑞安在他把自己晃散架前制止住他,随后上前查看。   “我没有进行过机械相关的教导。”瑞安一时也束手无策。   “我接受过。”艾文双目发直,“但我也看不出来为什么……明明在家里演练过无数遍,都可以顺利取下来啊!怎么现在它突然长在我手臂里面了?”   瑞安沉吟片刻,“你还能联系上霍登先生吗?”   “好主意!”艾文立刻摸向手腕,突然一愣。   霍登美其名曰“防止信息泄露”,压根没让他和陶德把光脑带出来。   现在好极了:不仅“防止信息泄露”的手段没能有效阻止艾文和铁钩杀手打的那一架,还断绝了解决问题的最大希望。接连处格外精密,而机械心的适配性相当高。他折腾了半天,虽然手部活动并没有收到太多影响,但机械心严丝合缝地和金属架交缠在一处,浑然一体,好像它原本就属于那里一样。   艾文绝望:那现在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正在座位上起起落落,突然从舱顶传来闪烁的红光。   【定时返航将在十五分钟内自动开启。重复一遍:定时返航……】   陶德呆滞地看向艾文:……   艾文呆滞地看向瑞安:……   瑞安垂眸皱眉。   陶德小心翼翼地问:“艾文,你觉得假如让你把这只手拆下来搁这儿,可行吗?”   艾文捂脸:“你让我把手搁这儿?你还不如把我整个虫搁这儿呢……咦等等。”   这个好像可以有啊!   艾文本来是不想离开托比亚斯的家的,但这下一出来,反而不那么急着回去了。   他立刻亢奋起来,浮想联翩,甚至把机械心的可怕事故一时当成了老天的旨意。既然霍登选择他艾文来护送机械心,而机械心又选择在他的机械臂里搭了个窝不出来,难道不是说明他命中注定开启一段激动虫心的离家之旅吗?虽然假如霍登知道他的这一段念头可能会给他来一段亚雌单打,但既然霍登不在这儿,而他落到这个地步有一定概率是霍登本虫的错,那这岂不是……   天赐的缘分嘛!   艾文又开始偷瞄瑞安。   星舰又开始自动播报:   【定时返航将在十分钟内自动开启。重复一遍:定时返航……】   “少将。”   “你……”   艾文和瑞安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话音。   艾文抢在瑞安开口前飞速起身,机关枪一样叭叭叭地请求:   “少将,时间快到了,十分钟也没办法用非暴力手段把我的手彻底卸下来。如果我残废着一只手回去,可能路上还会遇见其他杀手,那我可能也打不过。您看这样,能不能让陶德自己回去交差(陶德:?),然后把我跟机械心打包一起带走?我保证不会添乱,而且霍登之前教过我好多好多东西,虽然我一时看不出这个故障的玄妙但是我肯定不会在塞尔维亚星吃白食的!!”   可能他这番话说得太铿锵有力了,瑞安表情空白了两秒钟才恢复反应。   然后他第二次对艾文露出了一个柔和的表情。   “我刚刚在想,能不能冒昧地请求你暂时随我一起返回塞尔维亚星。但既然你也有此意,正好两全其美。”   现在换成陶德懵逼了:“等,等一下……”   他小声对艾文耳语:“你来真的?霍登真会拧掉我的头哎!”   艾文小声对他耳语:“他真的没有那么暴力啦……而且归根到底是他的错不是吗!”   陶德还要再说,艾文却已经迅速坐直,对瑞安笑容满面道:   “他没有其他异议了,我们走吧!”   ————   陶德泪汪汪地走了。在此之前,他得到瑞安的允诺,即等他们一解决完机械心和艾文机械臂的故障,就会把艾文尽快送回来。在此期间,塞尔维亚星全体驻军都会妥善地保护艾文的虫身安全。   星舰已经启动,缓缓离开码头,融入天空。   瑞安把艾文领到休息间。   他之前只顾着和对方接头,并没有问对方的名字,还是在路上听他和另一只大个子虫交谈时捕捉到的。名叫艾文的小虫是个可怜巴巴的小矮子,说话举止里有一种天真的跳脱,而因为瑞安的成长环境,和类似性格的虫结识的场景并不多。   除此之外,艾文长了张小圆脸,看起来白白净净,瑞安推测他和霍登一样是亚雌。其实他这样的身高相貌更贴合雄虫,但雄子那样珍贵娇弱,不可能出现在贫瘠的托比亚斯星。退一步讲,就算托比亚斯星上真有雄虫,也不会有虫疯狂到派遣一位雄子风尘仆仆前来码头,还冒着相当的生命危险。   瑞安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第一眼看见艾文时,他是如何颤颤巍巍地转过身,然后“噗”地一声软在了地上。   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来着?   【但是还挺可爱的。】   随后瑞安立刻谴责自己:怎么回事,在塞尔维亚星待久了,看只矮点的亚雌都觉得眉清目秀吗?   总而言之,这样一只未经世事的虫不远万里相助塞尔维亚星,甚至深明大义,愿意为了机械心顺利送达塞尔维亚星而甘愿独自背井离乡,正如瑞安之前对艾文所言“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   想到此处,他第三次对艾文报以柔和的注视,问道:   “艾文,你今年多大了?”   艾文兴高采烈:“我成年啦,上周刚过完的生日!”   瑞安顿时怜爱之心更甚。   瑞安今年三十八岁,在平均寿命长达两百年的虫族,还是一只年轻虫。他之所以能在这个年龄就成为少将,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军功和天赋,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负责驻守塞尔维亚星。而但凡年龄长些、有些身份军功的虫,都会想方设法离开这颗荒芜的星星。   瑞安正出神,旁边艾文又小心翼翼地问,“少将,您现在有事要忙吗?”   “叫我瑞安就好。”他点开光脑,“不忙,星舰自动驾驶,返航路上我正好休息一下,可以陪你聊聊天。”   瑞安手指在光脑上滑动,发现霍登之前安插给他的小程序已经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自动检测到机械心已经和对方目标虫物(自己)成功接触,还是霍登另有方式全程监视艾文的行踪?   瑞安皱皱眉,不动声色,回头看向坐在一边睁大眼睛的艾文。   他想了想问,“之前没有离开过托比亚斯星吧?”   艾文摇头。   “害怕吗?”   艾文再次摇头,抿着嘴,小脸红扑扑的,甚至看起来相当激动。   瑞安又看了一眼光脑,状若无意问:“霍登选中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的改造身体吗?”   “可能是吧。”艾文不确定地回答,“当然更多应该还是因为他是我雌父,陶德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所以我们俩会比较可靠。”   瑞安微不可查地皱眉。   霍登有孩子,既然如此,艾文的雄父是谁?   而且艾文是机械改造虫。   艾文的机械身体,是令瑞安当即否定他雄虫猜测的另一个理由。   军营里是没有带义肢的虫的。联邦倒是有,但瑞安没有见过,只听说那些都是星火计划的残骸,多是失败的试验品。普通义肢只能维持基本的肢体形态,然而要让它像艾文展现出来的那样和身体融为一体、仿佛自己也有自主生命的形态,必然要使用星火技术。   艾文必然是星火技术的产物。   而星火技术从被研发到如今堪堪半个多世纪,是仍然不成熟的。用星火技术对接虫体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失败率相当高,即使是霍登也不可能贸然用珍贵的雄子进行实验。对雄虫天然的敬畏是一部分理由,另一点则是,对雄虫的伤害一旦被发现,代价只会是死刑。   但对亚雌进行非法实验也是不合法的。   这也是令瑞安疑惑的一点:倘若如此,霍登把机械改造虫艾文直接送到自己这个少将眼前,又是什么意思?   目前为止,瑞安已经观察到艾文身体的五处机械化。首先是展露在他面前的左手,右臂,右眼。腿上的机械化程度暂时判断不出来,但两脚上都有滑轮,因此可以判定至少双足是虫造物。安装机械假肢,必然是在那些肢体不复存在的情况下。   瑞安发现自己很难允许自己细想背后的事件。   不论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对于实验体来讲,必定是极其痛苦的过程。   他又看了看正在兴奋左瞅瞅右看看的艾文。   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啊。 第4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义体?\"艾文思考,“我也不是很确定哎。好像从记事起就有了,应该是霍登刚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换上的吧。”   瑞安立刻捕捉到关键词:“捡回来?”   艾文点头:“是的!小时候他还跟我说我是他一个虫搭出来的,后来才告知我真相。据说我小时候全家被暴徒洗劫,其他虫都死了,只有我被扔在乱坟岗里,被鬣须兽啃得不成样子,只剩一口气了。霍登把我捡回来,哪里缺了,就用机械把哪里补上。”   霍登告知真相时讲得摇头晃脑、绘声绘色。描述完,还非常恶趣味地补充了一句: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   艾文看了看自己,表示:啊,那还真是挺惨的……   对于自己的悲惨过往,艾文是毫无记忆的,而当你对所有悲惨的事情没有切身感受的时候,乐观就变得非常容易。   虽然四肢虽然多多少少不是原装的,但关键是炫酷又好用啊!   但瑞安显然不这么认为。   艾文瞅了瞅满脸写着“真是个小可怜儿”的瑞安,突然警觉意识到自己可能一不留神卖惨卖过了。   他补救似的说:   “不过我自己是真的没什么印象啦!日常生活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而且霍登每年开车带我去旧城诊所里做体检,我各方面指标都正常。啊,不过说到这里,今年的体检还没做……一般是过完生日后的几个星期,不过我既然在这里,可能再推迟一点点也没有什么。”   瑞安原本听他讲话,现在突然想起来:“对了,也应该给你再做一个检测。”   “什么检测?”   “机械心突然和你的身体无缝相连,中间的反应有可能给你的身体增添其他负担。”   “哦。”艾文一脸空白,“那就做吧……等我们落地之后就去吗?”   “不必。”瑞安起身,“星舰上就可以。”   —————   艾文乖巧躺在检查仓内,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四下观察。以往体检都是霍登开车带他去的。他一年只有这么一次离开小镇的机会,因此每一次都坐在副驾驶,整只虫几乎糊在窗户上尽可能地多看。尽管往往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两只虫坐在霍登用来拉零件的大卡车上,轰隆隆地穿过一望无际的荒野,除了枯草和苍白的车道外一无所有。   随后等艾文失去兴致昏昏欲睡,他们会再次进入城镇的范围。霍登在郊区停车,带着他步行前往某家三无小诊所。步行的路途非常远,但霍登不许艾文使用滑轮。   最后他们会见到诊所的主虫,即艾文记忆里除自己以外唯一的眼罩虫。眼罩医生会和霍登交谈,随后艾文被领进破破烂烂的诊室,任由眼罩医生用一堆破破烂烂的仪器给他进行全身检查。最后医生会敲敲他的膝盖,表示一切良好。   然后他们会在诊所里住上一晚。   之所以每年都挑选生日后的时间去,是因为这里的城镇比霍登艾文的住处要稍微繁华那么一点点,因此体检也可以被当成小型庆祝。第二天早晨艾文会早早醒来,像撒欢的狗一样扯着霍登满大街转悠。于是要么两只虫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其实每年都是那几部,霍登每次都会中途打呼噜),要么去五金店淘宝,要么去给艾文买花纹棍棍儿糖。总而言之,他们最后总会满载而归。   为了安全,机械臂会把艾文轻轻固定在躺位上。他在自己能够得着的范围小心翼翼抚摸着使用了有一定年头但仍然精致高级的检验仓,情不自禁地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以前的生日流程是「开车去很远地方的诊所」——「体检」——「打道回府」。   今年的生日流程是「坐车去很远地方的码头」——「在飞船上体检」——「打道回府(?)」   这么一想,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艾文一边思考,一边听着周围声音一阵滴滴滴乱想。最后他被机器自动吐出来,恢复自由,头晕目眩地坐起身,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瑞安赶紧扶住他。   “检查结果还要有一会儿才会出来。”他说,“你先休息一下吧。”   休息的意思是,瑞安为他准备了不同口味的营养剂。   艾文目光扫过标着「甜」「咸」「微辣」的营养管,陷入了沉默:“……”   然后在瑞安鼓励的目光里,尝试了「微辣」。   五分钟后,艾文悲愤地站在盥洗室里,止不住地擦眼泪。   “塞尔维亚星的口味这么重吗?”他悲伤地问,“这是「变态辣」吧!”   他洗完脸出来,小圆脸通红通红,眼睛水汪汪,看起来更像个小可怜儿了。   果然是个娇气的小孩儿。   瑞安又感到一阵愧疚,“抱歉。可能是塞尔维亚星气温很低的缘故,大家都非常习惯这种口味的营养剂。我想着也算是我们那里的特殊食物,没想到……”   “没关系。”艾文摆手,瓮声瓮气地说,“其实细,细品一下,还挺……阿嚏!”   他脸色更红,赶紧重新跑回去洗了一把脸,终于恢复成了一只正常虫。   艾文拒绝了瑞安再给自己重新搜刮一点塞尔维亚星特色小点心的提议,在椅子上坐下,又开始继续研究他的右手臂。方才体检的时候他把两手手套都摘了下去。腿上因为常年穿着长裤和鞋子,所以并没有像双臂上那样全套武装,而只是在两脚脚踝位置套上了一对护圈。现在东西暂时摘了下来,艾文准备下飞船的时候再重新穿戴上。   右侧机械臂展开。   机械心在中央一跳一跳。   一旁瑞安呼吸一窒。   方才艾文展开机械臂时,众虫仍在争分夺秒,瑞安自然也没有分神欣赏的兴致。然而现在他短暂放松下来,便在一旁仔细默默观察。   不同于他印象里的机械假肢,艾文的右手只有完全缩起时是常规意义上“手臂”的形态,轻薄的细小金属在外侧拢成虫臂的形状,内部中空,这也是为何艾文能把一整个机械心藏在手臂里而不会轻易被他虫发觉。   现在机械臂开屏,底端立在桌面上,剩余部分竟能够相互拉扯着升高近一米,成为矗立在桌面正中的庞然大物,却又同时存在着一种震虫心魄的科技美感。艾文正呆呆地仰头看着中间的机械心,不甘心地继续操控那些机械之间分开得更大,瑞安推测他是在试图进一步扩大中间的缝隙而让机械心自主脱离。   突然,他发觉艾文看似仍然在注视机械心,义眼却转动过来,悄悄瞥了自己一眼。   瑞安:“?”   不知为何,再看向张牙舞爪的变形机械臂时,他莫名感觉它变得好像某种已经灭绝的、花花绿绿喜欢开屏的大型鸟类。   艾文的自然眼专心致志地看向面前,义眼却再次进行偷看。   瑞安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很漂亮。”他由衷地说。   这回他没看错,艾文刚刚因为喝凉水而消退红晕的脸又“蹭”地红了。他开口,正要说什么,瑞安突然收到提示,低头看了眼光脑。   “是你的体检结果出来了。”   光脑直接关联检测仪,因此瑞安不用离开房间,就调出了刚刚整理出的数据。首先是一张艾文的虫体透视图,机械部分统统标成深紫,范围除了瑞安已经了解的器官之外,还包括腹部正中,不知是肢体的中控程序还是干脆用机械替代了某个内脏。   艾文已经凑了过来。   当然他保持了礼貌的距离,并不至于能够直接看见光脑上的内容,只是做出个紧张的态度。   瑞安继续往下看:图片下面就是一些基本的信息。骨龄,性别,第一项检测……   等等。   性别?   瑞安抱着“我是不是看错了”的怀疑,重新往上滑动列表。这回他仔细看着性别栏后的「雄虫」两字,瞳孔猛地一缩。   瑞安震惊:什么?! 第5章   虫族之中,雌多雄少。   所有雄虫都会被进行特殊保护。联邦已经掌握了从虫蛋时期就验明性别的技术,于是所有虫都会在虫蛋时期被进行检验。雄子是不被允许出生在贫困的家庭的,于是在没有达到标准的家庭中被产下的蛋如果被验明为雄子,会被用另一枚雌虫蛋替换。   而另一个“更符合抚养标准”的家庭会养大雄子。   被社会娇惯的雄虫们自然也和雌虫不同。之前在联邦星读书的时候,瑞安见过一两位雄虫,一个是校长的雄子,一个是校长雄子的同学。那天他们远远看到两只虫从很远的地方经过,个子很矮,都长得很清秀。他们只是经过。瑞安所在的校区全是政府资助的学生,不配见到雄虫。后来他从其他军校生那里听说,两位雄子的性格差别很大。一个趾高气扬,在主校区里闹出了好一番乱子;另一个连吃带壳鸡蛋都不会,是个脆弱的美丽废物。   雄虫似乎都是这样的:刚硬一些,便难以避免地性格残酷;柔和一些,便又显得无能又无助。   那艾文属于哪一种呢?   瑞安面色复杂地低头,和正在翘首以盼的、新出炉的雄虫对视。   艾文一脸天真无辜:“……?”   艾文:“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   他突然惊恐,“难道真是因为我哪里不对了?我异变了吗?还是有排异反应?啊啊啊我好像确实感觉手臂有点僵硬了……我还有得治吗?我能不能活到下星舰???”   瑞安赶紧安抚他,“没有。”   同时心虚低头,把后面的数据一目十行,长长吐了一口气:“一切都很正常。”   艾文也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用那种“你该不会是个外星虫”的眼神看我啊。”   瑞安审视:“……”   艾文茫然:“……”   “因为,”瑞安艰难地说,“你是只雄虫。”   ————   从军多年,瑞安遇到过相当多的奇怪的事。   其中最奇怪的一件是他需要对一只坐在他星舰上的雄虫说:“你是一只雄虫。”   他之所以鼓起勇气这样做,是因为结合艾文之前的种种行为举止,瑞安非常确定艾文根本缺乏对自身的基本认知。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艾文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什么?”   瑞安镇定地把光脑里的体检报告给他看。   艾文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看了半天,好像能从「雄虫」二字上看出一朵花来。最后他放下终端,说出了他以雄子身份说出的第一句话:   “怪不得。”   瑞安情不自禁地问:“怪不得什么?”   艾文双目放空:“怪不得我是最矮的。”   瑞安:“……”   这是重点吗??   “那你说,”艾文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猛然扭头,“霍登知道我是雄虫吗?”   瑞安:“……”这不是废话吗。   但他面上仍然认真严肃道:“霍登先生作为您的雌父,想必是知晓的。”   艾文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古怪。   瑞安立刻警惕起来。对于艾文来讲,抚养他长大的亚雌霍登必然是最亲近的虫,而对方隐瞒了他的真实性别,说不定会令他感到被欺骗,继而内心受伤(尤其在雄虫多数都会非常喜欢刨根问底地细想的前提下)。虽然在瑞安看来,尽管霍登的立场不能被完全确定,但假如艾文必须在荒芜的塞尔维亚星上生活,雌虫的身份必然要比雄虫更加安全。   此外还有一点,即瑞安从刚刚就在怀疑,机械心的故障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霍登进行了一点小小的设计,让艾文和机械心合为一体,从而必须跟随他的星舰离开托比亚斯星。而他如此算无遗漏,肯定也料到了瑞安一定会给艾文进行身体检测,从而发觉他的真实性别。   霍登在借他的手暴露艾文的雄虫身份。   霍登在将艾文的身份隐而不报后,又借此机会亲自把他送出了托比亚斯星。   那在他的计划里,艾文会在塞尔维亚星待多久,还会回到托比亚斯星的家吗?   瑞安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无数思绪在同一时刻掠过,瑞安则忙着思考改如何用他贫瘠的语言水平安慰自觉被雌父欺骗的小雄虫。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最后两虫同时开口:   “你为什么要突然管我叫“您”?”   “请您千万不要为此……嗯?”   艾文对他报以无辜又天真的注视。   瑞安:“……”   果然是只与众不同的雄虫啊。   于是他顺着艾文的问题回答:   “之前我并不知道您的雄子身份,言语间多有怠慢。您在托比亚斯星长大,对联邦的规章制度不了解。无论是处于什么地位的雌虫,面对雄虫的时候,至少都必须使用敬语。”   艾文好奇:“为什么呀。”   瑞安说:“因为像您这样的雄子,都应该好好被保护。联邦对于保护雄虫专门有一套细致的法律,包括要尊敬、爱护雄虫,以及不能对雄虫进行任何类型的伤害。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最重会被执行死刑的。”   艾文的表情突然变得更古怪了。   瑞安:“?”   艾文干笑一声,“没什么。”   他只是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在家附近的时候。同一年龄段的小虫们热爱互殴这项激动虫心又朝气蓬勃的运动,包括艾文。当他们在垃圾山上扭打成一团,各自一瘸一拐地回家时,很难说清到底谁打了谁、谁又被谁揍了一拳。不说别虫,就是陶德,还在他下巴上留下过一团淤青,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艾文决定既往不咎,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捂死在肚子里。   于是他开始对瑞安傻笑。   然后说:“那个,我去看看窗外的风景?”   瑞安让他去了。   艾文走了,瑞安坐在原地,仍然在思索艾文的雄虫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再次从艾文的机械身体想起。   倘若霍登没有说谎,艾文确实是他从坟堆里扒拉出来的,那此事的性质就非常严重了。   虽然瑞安身在遥远的塞尔维亚星,但这不妨碍他得知一些来自联邦主星的新闻。其中一条是一位雄虫在家中长期虐待自己的雌侍,后者压抑数年后在一日暴起,砍掉了自己雄主的一条手臂。经过政府、雄虫协会、雌虫保护协会、婚姻部门、媒体、学生等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多方面争执对峙后,这位雌侍被判无期徒刑。   那倘若是有虫残忍地对待一只完全无辜、甚至还没有到记事年龄的雄虫幼崽,令其不仅断了一条手臂,四肢和眼睛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缺失,如此残忍的暴行,就是被分尸处死也不为过。   但霍登隐瞒了艾文的性别。   要隐瞒它,他必须不追究此事的根源。   换而言之,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瑞安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即使追究,也得等到把艾文送回联邦,等其他相关人士来……   瑞安突然停住。   他想起自己刚刚忽略什么了。   除非特别批准,否则雄虫是不可以上前线军营的!! 第6章   瑞安非常烦恼,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一只雄虫在他的星舰上,且即将和他一同驶向荒芜艰险的塞尔维亚星。   瑞安转过头,看见那位雄虫正趴在窗边快乐观星。   更心塞了·jpg   把雄虫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带到军营这样的地方,毫无疑问是违反「联邦雄虫基本法」的。   但瑞安还能做什么呢?   托比亚斯和塞尔维亚两星相距不远,后者近在眼前,已经不可能再调头把艾文送回去了。   再说就算能把艾文送回去,机械心呢?   当艾文还是雌虫的时候,瑞安或许还会思考干脆拆下整个机械臂,再临时用星舰医疗舱上的其他材料临时作为替代假肢的可能性。   但假如对一只雄虫如此,即使艾文本虫也同意这样,瑞安毫不怀疑自己下次从塞尔维亚星出来的时候会直接被带往军事法庭。   ……虽然他现在已经免不了有朝一日上军事法庭的命运了。   霍登把他坑得不浅,但瑞安偏偏无法责怪他。   毕竟只有他能造出机械心。   瑞安枯坐许久,决定暂时看开,不想以后。关键是抱住雄虫和塞尔维亚星的安危,在那之后,无论联邦判他什么样的罪过,他都会承认。   他站了起来,走到艾文身后。   艾文回过头来,仔细看了看他。   “你好像,”他犹犹豫豫地问,“非常不开心的样子。怎么了吗?还是我是雄虫的话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完全没有。”瑞安说。   “你说,为什么霍登会让我以为自己是雌虫呢?”   “应当是出于保护。”   艾文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我明白了。”   他又说,“所以,等下了星舰,我应该怎么和其他虫介绍自己?”   瑞安静静地看着他。   “我会告诉他们,这是雌虫霍登的助手。”他说,“但假如没有特殊情况,还请暂时隐瞒您的身份,可以吗?”   ————   从观测塔上看见星舰降落的时候,瑞安的副官松了一口气。   “回来了。”他对一旁守候的另一只军雌说。   正常情况下他们远不必如此担心,因为托比亚斯星和塞尔维亚星之间的距离实在很近,航行距离不远,中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气流,更不是什么异兽潮会偶然经过的路径。然而这回少将带着相当的任务出去,几乎是去为整个塞尔维亚星驻军带回希望,于是他们都比以往更稍微提心吊胆了一点点。   所幸一切顺利。   副官很快离开观测塔,乘坐小型代步车前往军用码头迎接。星舰缓缓降落,舱门打开,他赶紧对少将敬礼。   少将走出星舰,也对他回礼。   ……然后在副官还未反应过来的肃穆表情里,回过头,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护送着第二只虫走了出来。   副官:“???”   等一下,为什么要去拿机械心的少将会带回来一只活生生的虫?   他是错过了什么大变活虫的重要环节吗?   但即使如此,军雌良好的素养令副官维持住了淡定的表情,并且很快就得到了解释。瑞安少将先对那只陌生虫说: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副官科诺。”   又对科诺说:   “这位是霍登的助手艾文,也是机械心的携带者。”   艾文热情伸手:“您好您好!”   副官也严肃打了招呼,同时审视地看着这位和军营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助手。   “请问少将稍后有何安排?”他问,“我们是现在立刻前往机甲存放处,查看是否可以立刻激活“钥匙”吗?”   “不。”瑞安一反常态地说,“天色太晚了,先为艾文xi……助手安排住处休息。明天早上,我希望看见营地里所有的技术兵在军用机械实验室集合。”   “明天早上?”   副官一边重新确认,一边抬头看了看天色,勉强掩住吃惊的表情。   少将工作起来常常忘我,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还时常让其他虫(尤其是他)陪跑。现在天色刚刚黑下来,换作以往,正是工作的好时候。休息?难道少将外出一趟,遭到了什么奇怪射线,于是习惯也改变了吗?   副官又情不自禁地重新看向那位新来的助手。   名叫艾文的助手也在看他。   其实刚刚对方一从星舰上下来,副官就想吐槽了:这是哪家的小朋友?   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套头衫,正面印着「NEVERLAND」,竟然有种诡异的童话色彩。   身高不到自己胸口。   白净的小脸蛋,bling bling 的眼睛,一看就是一只……呃……亚雌。   长成这样跑到塞尔维亚星来究竟能做什么啊?   副官不禁陷入了沉思。   但瑞安明显没有给足他沉思的时间,因为他很快简短地下了几道命令,大致内容就是把艾文带到一间设施最好的单虫宿舍,安排他尽快洗漱就寝。同时他转身看向副团,对他说:   “过来,我要跟你仔细谈谈机械心的事情。”   ……所以并没有任何奇怪射线吧!副官腹诽。   但他仍然安静如鸡地跟着瑞安走了。军营虽说是军营,但除了抵挡异兽潮的时候,军雌每天的日常不过是训练和巡视,而他们这些职位高些的虫还需要继续完成一些联邦派下来的我文职工作。他们回到瑞安日常的办公区域后,瑞安开口:   “我看你都憋了一路了。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长官。”副官立刻举手,“我想问,您带回那位助手真的是必要的吗。您知道,现在塞尔维亚星动荡不安,那么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的助手在我们这里,可能难以适应这里,到时候我们还要分出虫手去保护他。”   “我们有足够的士兵。”瑞安公事公办地说,“除此之外,是的。把他带回来是绝对必要的,等事情解决,我会亲自把他送回联邦。”   他随后请副官坐下。   “霍登派他为我们送来机械心。”瑞安说。   “我明白了。”副官说,“那么,机械心现在在星舰上吗?是不是经过了特别的机关保护?我马上安排士兵去将其搬运到机械实验室去。”   瑞安:“不必了。”   副官:“?”   瑞安:“机械心在刚刚那位助手的右手臂骨骼里。”   副官:“??????” 第7章   第二天早上,艾文是在极度亢奋中醒来的。   他被安排住在干净整洁的小套间里,自带卫生间和一个小卧室。床对面一个小小的空架子,也不知道平日里用来放什么。窗台上投下一小片阳光,正中央是一小盆绿植。   绿植是前天晚上送来的。艾文记得自己用特意发给他的一小盒洗漱用品洗漱完毕后,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礼貌询问他是否可以进入。艾文一打开门,那只陌生军雌就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入房间,把花盆放在窗台正中央,随后转身对他一敬礼,又笔直笔直地出去了。艾文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盆绿植是干什么用的。   反正霍登从来不往家里摆这类东西。   在塞尔维亚星的房间是艾文虫生住过最简约的场所。用霍登的原话来讲,他在托比亚斯星自己家中的房间宛如某种大型机械动物的邪恶巢穴,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种铁板、螺丝钉、只有一个头的机械动物。此时艾文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一尘不染的小房间,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莫名有点想家·jpg   但既然因故外出,艾文决定做到既来之则安之。他穿戴整齐,洗漱完毕,一打开门,迎面就是昨天来送花盆的那只军雌。他如此严肃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以至于艾文在打开门的瞬间差点被吓到直接把门扇糊回去。   他惊魂未定地问:“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军雌说:“不久。”   “是瑞……少将让你站在这儿吗?”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索伦。”   艾文:“……”   艾文:“好吧,索伦。那你具体为什么被要求大早上站在这儿,差点把我吓死呢?”   索伦一板一眼地回答:“因为我需要带领您去实验室。”   *   实验室里,最先抵达的是那批机械兵。他们在军中生活单调,除了干活外就是尽一切可能找乐子,包括但不限于进行各类竞技。他们什么都会争一争:谁在训练里跑得快呀,谁吃得多呀,谁赌数字更准确呀,这一类的事情。关于打赌,他们更是什么都喜欢赌一赌,而且很明显,一位初来乍到的亚雌助手能在塞尔维亚星待上多久,也是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   “所以你们都听说了吧?”一只脸上有道疤的虫说,“新来的那个助手。”   “瘦瘦小小,是个亚雌,大腿还没有我胳膊粗。”   “哈哈哈!”   “还记不记得,上次联邦也是派了个亚雌过来巡视。那虫整天娇娇气气的,然后提前跑了,自称是水土不服?”   “那位只待了半个月吧?”   “我打赌这位助手待上一个星期就要哭哭啼啼闹着回去了。我再打一个赌:我们根本用不上他。”   “你要赌什么?”   “嘘,待会儿再赌,少将来了。”   刀疤虫和大家一起看向门口。   瑞安驻守塞尔维亚星已久,在士兵中有相当的威望。他面色沉静地走进实验室大门。   “马上要进来的一位,”瑞安说,“是来自托比亚斯星的艾文先生。他将给我们带来极其重要的贡献。”   众虫严肃点头。   “还有一件事或许需要提前说明。”瑞安继续,“因为一些不幸的事故,艾文的一些身体部位是义肢,我希望看见你们以平常心对待他。”   这回还没等这些听众有所反应,他们就看见一名常常跟在瑞安身边的勤务兵索伦走了进来。索伦身后跟着一个……老天爷。刀疤虫甚至有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亚雌真是长这样的吗?   要不是塞尔维亚星里不可能有尊贵的雄子到访,他简直要以为那个精致的小矮子是只雄虫了。   其实并不能责怪所有虫在第一次见到艾文的时候都“小矮子”来“小矮子”去的。艾文走在两只高大军雌身边,还不到他们肩膀高。甚至不提在塞尔维亚星,就是在老家托比亚斯,陶德第一次见到艾文的时候也发出了一声脱口而出的“小矮子”,结局是被凶恶的矮子虫卸下一只假腿跳着追了半条街。当然如今艾文不仅相对过去的自己而言长高了,也更加理智,因此虽然他从这些虫眼中看见了熟悉的身高惊奇,但仍然维持住了礼貌的微笑×1.   众虫开始礼貌地鼓掌。   并且严肃且不露声色地试图辨认义肢在哪里。   艾文对他们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只是仔细把在场众虫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了他们各自的面貌特征,随后在瑞安的手势下高高兴兴上前,“刺啦”一声揭下手套,然后把机械右臂尽可能完整地伸进房间中央一只高大透明罩旁边的一个小洞里。   随后他轻车熟路地张开里面的机械纹理,让机械心露出来。   “如诸位所见,因为一些小意外,机械心暂时无法和艾文的机械臂分离。”瑞安解释,“我相信你们不会对此束手无策。”   众虫表情呆滞地点头。   随后呼啦啦地拥到玻璃罩四周,隔着屏障往里观察。   艾文本来就有点虫来疯,一见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不由得紧张了些,金属架扭曲的幅度也花哨起来。他摆弄了一会儿造型,突然似有所觉,一回头,果然发现瑞安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在厅堂的明亮灯光下,对方的琥珀色眼睛中央凝聚出两个小小的光点,非常漂亮。他不由得走了神,于是琥珀色眼睛里渐渐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瑞安问。 第8章   此处插播一则大多数雌虫没有机会思考的问题:   如果一只雄虫突然放下手中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你,那么他有可能是在想什么呢?   瑞安决定跳过这个问题,反正无论雄子在想什么,总归不可能是单纯想看看自己。   于是他尽可能不让对方受惊地提示,是否该回头去看机械心了。   然而他刚一抬头,就对上了另外十几双好奇的小眼睛。   众虫:凝视·jpg   怎么感觉刚刚的气氛有点奇怪?   瑞安:“……”   :)   在少将的眼神压力下,研究虫们立刻收回目光,改为专心致志地糊在玻璃罩上,因为玻璃罩不够宽,所以他们中的许多虫不得不叠罗汉在一起,站在后面的只好踮脚仰视。   而已经准确接收到提示,飞速重新集中注意力的艾文已经用仍然带着手套的左手盖住有点发烫的左脸,甚至为了照顾一时看不到的虫,还体贴地把机械臂的金属架又升高了一点。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做,因为等他的动作一静止,玻璃罩外就垂下来许多特殊材质的小型摄像机,360°环绕玻璃罩为艾文包裹着机械心的机械臂拍了一套照片供日后研究。与此同时,之前还在吵吵闹闹的军雌们也专注起来,一边尽可能仔细地观察机械心和机械臂之间的勾连,一边窃窃私语,并做笔记。   机械臂展开后体积太大,即使在有支撑点的情况下,维持这样的形态太久也是对持有者身体的负荷。瑞安暗自观察,见艾文放下不知为何一直扣在脸上的左手,准备换个舒服些的姿势时,他当机立断:   “最后五分钟。”   研究虫们记笔记的速度更快了。   在少将的威严凝视下,他们只花费了四分钟就宣布收工,小摄像机们纷纷飞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玻璃罩里闪过蓝光,表示观察已经结束了。艾文把机械臂重新收好、套进手套里,和房间里沉默的研究虫们相□□头致意,随后像一条尾巴一样跟在瑞安出去了。   索伦紧随其后。   少将一行虫以和他们进来时一样的速度又出去了,然而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已经自动拍完照的摄像机们开始自动传输运作。一只明显年龄大些,方才也没有开口的虫走到玻璃罩另一边的处理器前,开始严肃地接受文件。他叫弥尔顿,是这一群年轻研究虫的头头。   “安静!”他喊道,“来,现在我们要开始做正事了。”   他这句话喊得很不是时候,也非常不公正,因为众虫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安静得像一群蚂蚁。然而他这一喊,他们所有虫立刻回过神来,而比起回应研究组长的话,更愿意先抒发一下自己的感受。于是弥尔顿话音一落,原本还很安静的房间里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激烈兴奋又混乱的讨论声。   弥尔顿:“……”   好在研究虫们到底都是正规训练出身,虽然喜欢吵吵闹闹,但也不会特别违反纪律。他们一边用越来越小的声音继续叽叽喳喳,一边一起围到空无一物的玻璃罩四周,顺便掏出自己的光脑。   弥尔顿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刚刚拍摄完毕的影像立刻被立体投射出来。   机械臂的主虫早已离开,但伸展的机械影像被重构在玻璃罩当中,完美展现一切细节。   研究虫们快速看向玻璃罩。   然后用最快速度在光脑虚拟屏上书写。   然后比对数据。   然后再冥思苦想。   然后重复以上步骤。   最后他们一起抬头,看向弥尔顿。   弥尔顿赞许地点头。   众虫异口同声:“是气醒怪装反应!”   *   当研究虫们聚集在一起研究扫描后的机械心时,艾文已经跟着瑞安在军营里快乐地溜溜达达了。他一天的日程非常松散,大多数时间除了被安排回宿舍睡觉外无事可做。现在他们走在回艾文宿舍的小路上,和其他经过的军雌们点头示意。   索伦已经离开了,所以当无虫经过的时候,只有他们两只虫沿着路慢慢行走。   “他们都是非常专业的研究虫。”瑞安说,“相信很快就会出来结果的。不出意外,七日之内,我们就可以进行分解实验,好将机械心正式剥离。到了那时候,我会亲自送您离开。”   他刚刚开口的时候,艾文还短暂地露出了一会儿星星眼。   但现在他只好低头踢小石子:“好吧。”QAQ   回托比亚斯星应该是开心的事情,毕竟虽然艾文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但离开这么久,还是有点想家。然而他偷偷瞅瞅旁边的瑞安,虽然心知这一段青少年雄虫の浅薄情窦初开肯定会无疾而终,但在那之前,还是不免感到一点点不舍。   “你以后还会经过托比亚斯星吗?”他问。   瑞安察觉到旁边雄虫的低落,沉默片刻,还是安抚了一句:   “有可能。”   应当不会了。   然而艾文并没有被安抚到,因为他突然想起经过也没用:霍登的住所在遥远的北部,那里是没有码头的。   所以,再过七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突然伤感·jpg   艾文不知道其他青春期的雄虫是否都这般容易陷入忧郁。他甩甩头,试图把放在自己身上相当违和的忧郁赶走,同时听见瑞安问:   “还有,您了解过联邦雄虫保护法吗?”   艾文尝试:“没有。它是像野生动物保护法那样吗?或者通用基本虫权保护法?”   瑞安说不是的。   “那它有什么特别?”   瑞安停下来。   “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慢慢地说,“或许您即使离开这里,也不会再回到托比亚斯星的家了。”   这下艾文也停住了。   起初他露出了一种很困惑的表情,好像虽然他们说的都是联邦通用虫族语,但合在一起,他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瑞安到底在说什么。仿佛在他看来,在托比亚斯星的家和塞尔维亚星的军营之间,并不存在第三个他可以长期停留的地方。   总而言之,如果艾文是一台仪器,那么他现在可能已经开始报错了。   但他不是仪器,于是他问:   “为什么?”   瑞安却别过头继续走,“因为一切解决后,我需要向联邦报告你的雄虫身份。”   艾文赶紧跟上,“他们会阻止我回家吗?”   “只有主星才能是雄虫们的家。”   艾文又露出那个很像是机器报错的表情了。   “我不明白。”他说,“我从小到大所有认识的虫都在托比亚斯星,霍登连我回去后要去工作的地方都物色好了。”   “工作?”   “在百货工厂里做机械修理什么的,顺便兼职派送快递盒子。……总之,除了托比亚斯星,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地方是“我的家”。我只在地图上见过主星,那里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瑞安看起来很想对快递派送员和机械师的工作发表一些看法,但他嘴唇动了动,只是说:   “但您是一只雄虫,那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艾文很讨厌瑞安总是用奇奇怪怪的语气强调“雄虫”。他决定停止喜欢他五分钟。   不过这不妨碍他继续刨根问底:“雄虫不是虫吗?为什么你这样一说,我听起来那么像一件流落宇宙的联邦藏品,要物归原主上交主星的那种?”   “您可能暂时还不习惯,也不理解。”瑞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但我想你雌父选择你出来,或许也有类似的考量。在我个虫看来,他并非真心想让您去当……快递派送员和机械师。”   “但那家工厂很缺虫手,所有虫都必须在休息时间替他们送快递。”   “……你的房间到了。”   艾文不情愿地抬头,看向前面的阶梯,和瑞安告别后走了进去。   瑞安目送他关门,正要离开,那门又突然开了。   艾文可怜巴巴地探头出来:   “我刚起床两个小时。你真想让我一直待在这个除了睡觉外什么也干不成的房间里头吗?” 第9章   艾文的本意是别让瑞安把他一只虫丢在一边,最起码别丢在宿舍门口。但瑞安对他的请求思索片刻,最后还是自己走了。不过走之前,   瑞安最后还是自己一只虫走了。但在走之前,他把索伦的简单派遣权交给了艾文。如果艾文有任何需要或者想要去任何地方,只要不违反什么军令,索伦都会满足他。   他直到彻底离开宿舍区才回过头,果然发现那扇刚刚探出一只雄虫头的门已经完全关上了。   瑞安继续行走。有路过的军雌,也向他问好。   瑞安也有自己的每日日程。   往日他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想的内容不是塞尔维亚星上的虫就是塞尔维亚星上的其他什么东西,总之绕不开这些工作相关的内容。然而今日军营里多了一位小朋友,于是他开始想艾文和他的到来所预示着的一系列事件。   他想起艾文问:“雄虫保护法有什么特别?”   他当时回答:“或许您即使离开这里,也不会再回到托比亚斯星的家了。”   瑞安用他能想到的最平和、最容易理解的方式回答那个或许根本没有雄虫问过的问题。它更加细致、更加全面的版本应当是:   【特别在于雄虫不可以在前线,即使是异兽潮来临前的前线也不行。】   【以及,雄虫不可以停留在贫瘠的托比亚斯星。】   于是在剩余的时间里,瑞安开始慢慢思索,改如何处理前者即将带给他和塞尔维亚星的问题。   再去思考霍登的用意已经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应对的方式。这其实有一条格外便捷的法子:瑞安毫不怀疑只要他现在转回去,把一切告诉艾文,那只天真又懵懂的小雄子就会满口答应替他保守秘密。   随后一切就简单了。   只要把艾文全须全尾地送回去,霍登有相当大的概率不会透露出什么,因为他也是共犯。   但由此以来,艾文或许终生都不会再有机会离开偏远贫瘠的托比亚斯星。   瑞安又想到艾文的眼睛。一只真眼,一只假眼,但很难判断出哪一只在高兴的时候更加闪闪发亮。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只不过认识艾文一天,而且对方虽然已经成年,但仍然是个孩子。然而即使如此,他心里仍然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他相信它会很快消失。   等到他下定决心,随后做出他应该做的选择。   他自然不会回去请求艾文保密。不说别的,如此举动实属像个逃兵。而且霍登大名远扬。这只黯然离开主星的神秘亚雌在近半个世纪后重新出场,想必不是为了把他的雄虫养子送出去,再被虫原模原样地送回来。即使瑞安做出如上的选择,他也一定会遇到其他麻烦,这些复杂的事件成为曲线,一点点将被卷入其中的所有虫推向应有的命运。   其中有太多扑朔迷离,但归根究底,瑞安只需要遵守规则。   等异兽潮事件结束,我就向联邦报告。瑞安想。   他将自首,随后提拔副官代替自己的领导者职务。而艾文会离开家,即使那是他并不愿意的出路。   这或许是霍登计划的巧妙之处:   他相当清楚,在这场谋划里,所有参与者都必须遵守规则。   *   艾文背靠在宿舍大门上,长叹一声,让自己像一只沙袋一样滑了下去。   然后他高高举起一只手,上面挂着一只崭新的光脑,是瑞安临走前给他的。艾文花费了一点时间,饶有兴趣地研究塞尔维亚星的光脑和霍登以前给他配备的那一只,最后得出结论:虽然外观上差别不小,但归根结底,两者之间其实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又开始想象联邦主星上面的光脑(“特意配备给雄虫的”——此处模仿瑞安讲“雄虫”时的语气),最后再次得出结论,即它们不仅用钻石打造,且各个功能齐全,必要时还能自己从中刺出毒箭以保护雄虫的安危。   艾文自己阴阳怪气地胡思乱想一阵,终于决定让自己在有限的空虚里无限地娱乐一下。他思来想去,到底按捺住了把光脑拆开的欲望,而是如瑞安所愿联系索伦,询问他自己在军营里有没有什么事可做,或者有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来消磨时间。   消息发出后他每隔一秒钟看一次光脑(换而言之,他一直盯着光脑,除了眨眼的时候),然而等了半天,只得到一句“收到”。   艾文:“这是什么意思??”   他脸朝下倒在床上,正准备把自己调整成一个可以在被单间顺利呼吸的姿势,身后的门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艾文:“!”   艾文一惊,立刻一个战术翻滚,然后脸朝下掉在了地上。   敲门声似乎困惑地暂停了片刻。   艾文打开门,果然发现索伦站在外面,面无表情,好像一具雕塑。看到他这副表情,艾文突然不想让索伦领他出去了。和用一双死鱼眼看着你的虫一起出门,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自己能够心情放松的。   但既然虫已经来了,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让索伦走开。   艾文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还是不想出去走了。”他对索伦说,“我还是决定待在这里。但我还想问问,等到开饭的时候,我要去什么地方和其他虫一起用餐呢?”   “你不必和其他虫一起用餐。”索伦一板一眼地回答(通过那个“你”字,艾文合理推断他并不知道雄虫相关的事情),“少将担心这里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所以特意安排了食堂的虫专门为你烹饪特殊的饭菜,到时候会被送来。”   艾文立刻蔫了:“……哦。”   艾文:“那个,其实我也不太饿啦。”   很难说清索伦和艾文自己相比,到底谁更像一只机械虫。对方在艾文两次婉拒之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于是艾文再次用背顶住门,顺滑地让自己倒在地上,对着天花板眨眼睛。天花板和四壁一样一尘不染,只是门的正上方有一枚小圆洞,看起来也像是一只眼睛。   “嗨,”艾文说,“你好呀。”   天花板上的安全摄像头:“……”   “我知道你是一个摄像头。”艾文说,“但你不亮红光,说明你是关着的,对不对?”   关着的摄像头:“……”   “如果你开着,我会担心我的不良形象被少将看见。”艾文通情达理地说,“但我认为我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因为少将非常熟悉那什么“雄虫保护法”,肯定早已料到了这一点。”   摄像头不会回答他,因为它确实关着,而且屏幕后也没有其他虫。   艾文摊平在地:“我觉得我不再是一只虫了。我是一只绝妙的古董,需要轻拿轻放,还不能吃辣。”   艾文一拍地板:“你也觉得这样不合理,对不对?”   艾文翻滚爬起:“所以我要去冒险了!如果你能看见我,请转告瑞安少将,我既不会迷路,也不会死掉,也不会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军事机密,因为我只是想去食堂。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   艾文确实出门了。为了防止索伦像早上一样还在外面守门,他决定另辟蹊径,改为走窗户。   宿舍位于一栋安静的小楼,在二层高度,只比他在码头贫民区徒手下楼的地方高处不到一米。在和摄像头的戏精互动后,艾文感到心中充满的力量和激情,于是他准备再体验一下速度。当他轻盈地从窗口落出,再小心地把拆下来的窗栏杆重新接回去后,他允许自己体验了一下急速坠落。   当然,他灵活的左手让他仍然安全着陆。   艾文甩甩手,一边戴手套一边开始溜溜达达。   为了防止鬼鬼祟祟的模样被误认为间谍,艾文走得相当光明正大。每当他看见一只陌生虫,就会对对方微笑点头示意,而对方的表情虽然大多数情况都是一脸问号,但也会出于礼貌也对他点头问好。塞尔维亚星的寒冷真是名不虚传,他来时的衣服相当轻薄,但一降临塞尔维亚星,瑞安就找来了一件他能找到的最小号防寒服送到艾文房间,现在正穿在他身上。衣服的尺寸刚刚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长了,让艾文感到自己像一个行走的桶。   艾文桶漫无目的地走了将近一个上午,终端上也没有新信息响起,说明不论是瑞安还是索伦都没有抓到他。   但他也遇到了一个问题:现在他是真的开始饿了。   艾文继续走在阳光明媚的小路上。   他决定伺机而动,等下一只雌虫出现,他就要过去问问对方食堂究竟在什么地方。然而他只是又行走了一小会儿,就发现许多虫开始零零散散地走向同一个方向。通过观察他们行走时的姿势和神色,艾文判断出他们绝对不是想要去工作,于是立刻融入虫群。   一刻钟后,艾文顺利踏入了食堂大门。   艾文跟上的那批军雌并不是第一批赶去吃午餐的,因此在那之前,饭厅里已经坐了一批虫。好巧不巧,这些中正好包括刚刚跟他打过照面的那批研究虫。他们在研究室里成功识别出了“气醒怪装”反应,于是愈发希望庆祝一番,所以提早来吃饭。   虽然工作冲散了他们在早晨的打赌活动,但既然工作已经短暂地结束了,他们正好一边吃一边继续这个话题。弥尔顿只在办公室里吃饭,所以头头不在,大家都非常放松。   “我觉得那位助手还是和我们想象中有什么不同的。”之前脸上有一道刀疤的虫说。他叫伯特,是研究虫里的一位小组长,“看在他,呃,的特殊状况上。”   众虫立刻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他们一边讨论,一边把旁边另一个小队伍拉了过来,试图把那群一头雾水的虫一起纳入讨论。伯特继续说:   “他非常身残志坚。”但他随后立刻打补丁:“但这话当然不能传出去。我没有轻视残疾虫的意思。”   “但为什么一只残疾的虫要被派到这里呢?”有一只不是研究虫的虫问。   “我听到小道消息,他之所以到塞尔维亚星来,是因为“钥匙”意外卡在他手里取不出来了。”另一只研究虫插嘴,他是弥尔顿的一个表亲还是什么的,反正他们七零八落的一家雌虫都陆陆续续被送到塞尔维亚星,其中一些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所以最后只剩下这两只干研究的虫。“他好像并不是主动愿意来的。”   “为什么“钥匙”会卡在他手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但另一件事则有了分晓。得知这些消息对于打赌来讲是非常有利的,于是所有研究虫立刻选择打赌艾文顶多在塞尔维亚星滞留一个星期,因为以他们的速度,其实全力工作一两天就足以把机械心分离出来了,但还需要多空出一小段余地以防万一。另外一批不是研究虫的军雌也想赌一个星期,但假如所有虫都选同一个选择,那打赌也没什么意思了。   在他们正富有纪律地辩论成一团的时候,突然有虫小声喊道:   “等一等,你们看,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见了!谢谢鼓励!   至于问生崽崽的那位,你成功问住了一位无纲裸奔选手……可能,有吧? 第10章   艾文确实来了,面带笑容,配上他身穿的防寒服像一只微笑的桶。   以艾文的审美,这件外套其实非常丑陋。他之所以愿意穿它只有三个原因:   1. 这是瑞安替他挑选后送来的;   2. 没办法,天实在太冷了;   3. 室内一定很暖和,等他一进门将它脱下,他就又是一只体面的虫。   前两条实在没什么可评论之处,但至于第三条……他想得可真够美的。   艾文认为室内温度一定很温暖,这是因为他的宿舍温度和他在托比亚斯星上的家里一样相当温暖。他没有去过其他宿舍,于是还不能很好地意识到「温暖」与「雄虫」间的必要因果关系,即为了节约能源,冬日军营室内的那点暖气实在聊胜于无。   因此微笑的桶在门口不甘心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变成了失去微笑的桶。   笑容渐渐消失·jpg   但艾文并没有被不得不继续穿着这件铁桶一样的防寒服的残酷现实打倒。他环视一周,精准地看见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虫们。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艾文算是个自来熟,跟谁都能聊上两句,于是他这回也非常自信。   他立刻大步走近那批研究虫,然而刚迈出一步,长桌上所有的虫立刻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他的眼神里似乎还带了一点惊恐。   众虫表情复杂:“怎么感觉他是过来抓包的 (°ー°〃)”   艾文面露微笑:“?”   但研究虫们还是让出一条小道,让艾文坐下了。期间他们谁也没有讲话,尽力让一切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他们中没有一只虫见过艾文。   于是艾文理所当然成了最先开口的:“你们好!你们在吃什么呢?”   这只是一句开场白而已,因为所有虫的盘子都摆在桌子上,而艾文自己长了眼睛(而且非常好用!)。他一个个盘子看过去,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法辨认出他们的食堂饭究竟是什么。   就拿坐在他旁边,脸上有一条刀疤的虫的盘子举例(其实用面部伤痕来指代一只虫是不太礼貌的,但反正这话艾文不会说出口,再说他马上就要进入问名字的环节了):一只圆圆的盘子,形状像一个钟表。12-3方向组成的扇形里有一块黑色糊糊;3-9方向组成的扇形里有一块黄褐色糊糊;9-11方向是一块红色糊糊;最后11-12的可怜小缝隙里是一块绿色糊糊。   艾文:“……”   突然明白为什么瑞安要特意安排虫给他做饭了呢。   艾文的早饭是和瑞安一起吃的,不是正式的饭,而是和他在星舰上吃的一样的营养剂。他倒不至于认为军营里到处都是营养剂,因为那玩意儿需要从联邦进口,而据他所知,塞尔维亚星属于更加自给自足的类型。现在他的食物梦破灭,但仍然决定融入食堂的友好氛围,于是又看了看其他虫的盘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随后他转向一直在尽量不动声色地偷瞄他的刀疤虫,友善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伯特。”刀疤虫松了一口气说。   “你们在吃什么?”   很快虫们给艾文介绍糊糊们的组成。褐色糊糊是主食,其他是配菜,而红色糊糊当然是辣椒酱。   “你是过来吃饭的吗?”伯特问。   于是艾文立刻抓住机会,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凭证才能到食堂取饭。答案是不用,因为但凡是出现在食堂的虫,都归塞尔维亚星所有,可以享受(艾文吐槽:享受??)食堂的食物。立刻有好客的虫领着艾文去领盘子,五分钟后他坐回自己在午餐桌上的位置,左边是伯特,右边是领他去打饭的虫。那只虫不是研究虫,名叫鲁拉斯。   艾文的盘子里堆着三色糊糊,只有角落里尝试性地滴了一小滴辣椒酱。   “我在星舰上尝过微辣的。”他对鲁拉斯和伯特说,“可能不太适合我,但我决定还是再尝试一次。”   鲁拉斯和伯特对视了一眼。   随后从艾文正对面伸来一只手,把那滴辣椒酱揩走了。   艾文:“!”   “你好,我是卡森。”坐在对面的虫慢条斯理地对他竖起一根手指,上面是从艾文盘子里抹走的辣椒酱,红红的像一滴血,“这是我们的变态辣。我们认为如果让你尝试,可能会出点乱子,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艾文:Σ(⊙△⊙)   艾文心有余悸:“啊,好的,没问题……”   在短暂的辣椒酱事件后,艾文终于可以开饭了。虽然糊糊们并不能很成功地唤起食欲,但他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强颜欢笑地把它们都吃完了。他料想其他访问塞尔维亚星的虫们可能并没有他这样懂礼貌,因为当最后一口糊糊咽下后,他竟然收获了四周满含赞许的眼神。   艾文:<( ̄︶ ̄)↗   他没找到纸巾或手帕,于是用袖子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嗝,并且下定决心,在第二天早上之前再也不吃饭了。   事实上方才吃饭的时候他说了不少话。塞尔维亚星上的军雌比艾文想象得更加腼腆,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他问题,自己则大多数不怎么讲话。于是艾文一边努力地吃糊糊餐,一边尽可能细致地谈论托比亚斯星上的风土虫情,如果它有这东西的话。他倒没有特别避忌自己的义肢,于是等一餐饭结束,桌上的虫至少知道了他不禁是展示过的右臂,其中一只眼睛也是假的。   “那岂不是非常方便吗?”伯特非常好奇,“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非常方便。”艾文高兴地说。   “既然如此,我也挺想要一只的。”伯特说。   所有虫开始大笑。   因为讲话,这些虫把饭吃得前所未有地快,令他们多出了一些午饭后时间。他们是不拿自己虫打赌的,而鉴于艾文已经暂时成功打入内部,他们决定玩点别的,例如掰手腕。   “你可以赌其中一方赢。”伯特跟他解释,“不过因为你不是塞尔维亚星的虫,你不必押上什么东西。”   第一局是卡森和鲁拉斯比赛,艾文观察了他们的体态,决定站卡森胜利。结果果然如此。随后又是鲁拉斯和另一只虫比赛,然后又是两只艾文没记住名字的虫……最后他自己兴致也上来了,挽起袖子说:   “下一局我想试一试!”   众虫立刻看向他。   艾文:“……”   艾文:“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我的手不是真手,比起来有作弊嫌疑qwq”   众虫看看他的小细胳膊:“……其实我们是觉得你会吃亏……”   但他们没有疤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并且最后还是决定让艾文试试。反正是友谊赛,就算输了也不会有虫断一只手什么的。   不过以防万一,他们先让研究虫们出场。   第一个上阵的是伯特,他比足了力气,然而裁判虫一声令下,艾文轻轻一压,他的手就毫无反抗力余地地倒在了桌面上。   众虫:“哎呦喂,你这放水是不是太明显了!”   伯特懵逼:“我没有啊!”   他甩了甩手,指向卡森,“你来试试!”   卡森就是第一轮击败鲁拉斯的虫。当时艾文赌他胜利,其实原因是非常充沛的。他是一只大块头,肌肉鼓起,一看就充满了力气。   他握住艾文的手等待裁判虫宣布开始,期间先看看艾文的胳膊,又看看自己的,决定自己稍后也稍微放点水,但当然不会像伯特那样一看就是闹着玩。就算是放水,还是要稍微顾及一点对手的自尊的。   卡森想得很周全,当然也想得很美。   然而等比赛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不必要了。   艾文一脸兴奋地站在对面,弓下腰,方便他把手肘放在桌面上。之所以是这样一个挺别扭的姿势,全是他身上那件防寒服的错。它不仅看起来像个桶,硬度也相当接近一个桶(艾文怀疑它的设计者当初是真想设计一个桶出来),以至于他连坐都不太能舒服的坐着。吃饭的时候倒还没什么,但他是非常专心对待每一次比赛的,总不能让它阻碍自己。   他的袖子已经挽了起来(谢天谢地,至少袖子上的布料柔软些),这让他总体看起来更加和所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偷穿大虫衣服的小孩儿。   ……除了他的力气。   除了他的力气!   卡森已经震惊了。在裁判虫宣布开始的瞬间,艾文其实并没有发力,而是礼貌地等待对手先行。然而对于卡森来讲,这是艾文没有力气的征兆,于是深吸一口气,开始尽量缓慢地将对方的手背往下压。同时艾文接到开战信号,立刻兴奋起来,于是也使出自己的全部力气把卡森的手往下压。   他的动作相当自然,嘴角还挂着一抹轻松的微笑。   然而卡森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他心中一惊,条件反射地也使出了全力。然而战况并没有如他所想象得那样瞬间倒转:那股诡异的巨力仍然缓缓向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垂死挣扎,最后“扑哧”一声倒在桌面上。   众虫(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你放啊!再放啊!一个两个的都怎么回事!”   卡森:“不不不你们听我解释——”   他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来自伯特的“现在你知道我刚刚什么感觉了吧”的奇妙眼神。   卡森:“……”   疲惫·jpg   经此一战,和艾文掰手腕的两只虫都受到了一些冲击,但其他虫一个劲儿地起哄,他们也无法为自己辩解。艾文兴奋地抖手腕,问有没有第三只虫要试一试。鲁拉斯愿意试一试,但在那之前,最开始眼尖看见艾文的虫又小声喊道:   “快看,那是不是勤务兵索伦?” 第11章   的确是索伦。他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代表午休时间差不多结束了,至少艾文的是这样的。当艾文跟他离开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心虚,但索伦一个字也没提,正像一只真正的全自动机械虫一样。   “研究室已经出了初步结果。”他只是冷冰冰地报告,“但需要进一步核实。”   *   “气醒怪装反应?”   “没错,气醒怪装反应。”名叫弥尔顿的虫和蔼地说。   他刚刚得知艾文和研究室的那群小伙子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们是在得出“气醒怪装反应”之后才去吃饭的,但因为他们只管研究不管别的,因此也没有在饭桌上就把研究成果给艾文抖出来。弥尔顿和霍登的年纪差不多大,年轻时命运迥然不同,但现在的境遇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在塞尔维亚星,一个在托比亚斯星,而两个星怎么说都是一对难兄难弟。   现在他坐在办公室里,对面几把椅子,分别坐着严肃的瑞安和尽量让自己显得很严肃的艾文。   索伦早就走了,毕竟他只负责跑腿。   “所以,”艾文问,“什么是气醒怪装反应呢?”   他自己感到有点挫败,好像自己身为霍登——机械心制造者——的养子和学生,竟然从未听说过这听起来奇形怪状的气醒怪装反应。   但艾文很好学,于是他耐心听讲:   弥尔顿:“气醒怪装反应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反应。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在塞尔维亚星亲眼看到它——言归正传,它是同“星火技术”关系密切的一种反应。小伙子,既然你的手臂出自星火技术,你自然也有所了解吧?”   艾文点头。   “星火技术的基本是一种叫F2F的特殊物质。它有相当多不同的种类,其中一些在经过特殊接触后,会产生各种其他物质之间不会产生的反应。像你的情况,“钥匙”主要由F2F-QZ和F2F-XG物质构造而成,而你的机械臂内部则是F2F-AR,而它们如果长期相互联结,就会形成一种奇妙的相连,我们称之为“气醒怪装”反应。”   “但我出门前也尝试过把它装载在手臂里。”艾文指出,“但它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联结的时间不够长吗?”   “是的。”弥尔顿和蔼地说,“也可能你尝试的时候是基本静止的,并没有携带它进行激烈的动作。”   “我明白了。”艾文说。   “研究室需要多久来解除反应?”瑞安问。   “解除反应非常简单。”弥尔顿说,“只需要一个很小很小的手术——可能连麻醉药都不用打,因为你的手臂上没有痛感装置,对不对?(艾文点头)手术所需的时间很短,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活体身上进行分解,但如果我们分成几个小阶段,那么一天时间足以安全将手臂和机械心进行分离。”   艾文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是遗憾。   而瑞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是?”   艾文又把那口气吐出来了。   “但是。”弥尔顿点头,“要接触反应,需要另外一种叫H2-2.5的溶剂。而不幸的是,我们刚刚检查了研究室的库存,发现因为塞尔维亚星此前从来没有过对于它的需求,我们的供量并不足以支持一次完成的分离手术。” 第12章   “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弥尔顿进行最后总结,“好消息是,H2-2.5属于天然提取物,虽然没有现有的溶剂供使用,但能够产出H2-2.5的异兽气角蝠就在塞尔维亚星上。对于我们的士兵,它们应当不难捕获。”   “不难捕获?”一小时后,接到消息的卡森说,“他说得倒是容易,气角蝠可是个大麻烦。”   但他随后非常双标地补充:“但如果是为了我们的助手朋友,我相信我们还是能尽到一份微薄之力的。”   “好。”副官说,“既然如此,就暂时任命你为队长,然后你,你,你,你还有你(被点到的雌虫们纷纷点头)暂时组成一支气角蝠猎杀小队,尽快替弥尔顿猎杀足够进行分离手术溶剂的气角蝠。等整完了溶剂,剩下的气角蝠可以直接送入食堂,就当改善一下伙食了。”   众虫的气势立刻非常高涨。   这段话其实本应该是瑞安来说。但一从弥尔顿办公室里出来,他就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艾文相当怀疑瑞安在躲着自己,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只好专注当下。他从副官背后探出头来,大声说:   “长官,我也希望能够一起前往。”   “你不行。”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经验。”副官严厉地说,“说说看,你猎杀过哪怕一只气角蝠吗?”   临时组成小队的虫窃窃私语:“其实除了卡森和鲁拉斯,我们也没有猎杀过哪怕一只气角蝠……”   正如卡森所说,气角蝠是个大麻烦。它们相当狡猾、难以抓获,而且说实话也没什么肉。要猎杀它们还不如去猎杀体型庞大的鬣须兽,这样好歹送进厨房之后,每虫每顿能吃到的肉量还能多一些。也是因此,除了资历长些的卡森早年正巧猎杀过一些气角蝠外,其他虫只在「异兽图鉴」上见过气角蝠的模样。   “你听,”艾文立刻抓住机会,“他们也没有经验。”   副官立刻更加严厉地看向窃窃私语的虫。   所有被点名的士兵立刻安静如鸡。   “而且你是一只研究虫。”副官继续道,“在塞尔维亚星,如非紧急情况,研究虫不参与战斗。说实话,艾文助手,你为什么想去呢?你又不是士兵。”   “……”艾文想了想改如何继续说服他,但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理由了,再说下去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   于是艾文也安静如鸡。   “好啦。”副官看他这样,又说,“你就收拾收拾等好消息吧。这是少将的命令,你肯定是不应该违背的。”   艾文原本已经把铁桶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准备离开,听到最后一句话又转了回来。   “少将的命令?”他问。   *   副官真不该在最后时刻把瑞安的名字搬出来。   原本他已经成功完成任务,说服艾文放弃去参和气角蝠是事情了——他其实并不非要去参加那什么猎杀气角蝠的活动。艾文知道军营里有自己的一套纪律。他之所以询问自己是否能够参加,主要就是想问一问,可以就去,不可以的话……他在其他虫出去猎杀异兽的时候溜溜达达等好消息也没什么。   但现在他的火起来了。   如果是瑞安下的命令,那应当就和军营经验之类没什么关系了。没听到其他虫的说辞吗?他们也没去过!既然如此,原因又绕了回来。   艾文发誓,如果此事跟他的雄虫身份没关系,他就现场表演生吃光脑。   光脑在他手腕上瑟瑟发抖。艾文看了它一眼,心想要不是光脑在室外连不上网,艾文立刻就要去查查那所谓的雄虫保护法里有什么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回宿舍,怒气冲冲瞪了天花板上无辜的、仍然关着的小摄像头一眼,怒气冲冲地打开光脑。他点开搜索页面,打上「雄虫保护法」五个大字,点击搜索。   【抱歉,资料已对您设限,要查看请输入20位密码:******************】   艾文:“……”   更气了啊啊啊啊!   艾文感到非常迷茫。在此之前,他很少因为感到如此憋屈而生气。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只要以陶德为首的小伙伴们让他不快,他立刻就能通过各种小型斗殴把闷气发泄出来;霍登当然也经常让他不高兴,但稍微吵一吵也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发怒都要生气,甚至有点想哭。   艾文:“!”   他飞速跑到镜子前,左看右看,发现眼睛并没有红起来,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要是真因为区区小事就哭,那简直太丢脸了。   虽然艾文并不认为这是区区小事。   于是他更进一步,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为何生气。是因为瑞安在得知他真实性别后对待他的态度吗?对方通过一架性别检测仪给自己贴了个新标签,然后突然把他变成了一个花瓶,甚至在他问起时言辞不明,就是不告诉他那诡异的雄虫保护法里都有什么。   它能有什么呢?   现在艾文已经知道,它要求所有雄虫居住在主星。现在他已经开始恶意揣测除此之外它还要求什么了。难道它要求一只雄虫不得从事任何打斗?   说不定还不准雄虫待在军营?   违者都要上军事法庭?   当然艾文也只是想一想。   他倒不会真的相信文明先进的联邦能出台这种荒诞离奇的法律。   他只是又稍微发散了一下,突然像所有盲生一样发现了华点:   如果说瑞安因为自己的雄虫身份态度大变,那么其他不知道他雄虫身份的虫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只是因为他的外表就对他报以“啊真是个花瓶小可怜儿”的表情。艾文本虫非常不喜欢这种态度,遥想当年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他都是要对此实行武力镇压的。   那么为什么,来到塞尔维亚星后,他只因为瑞安的态度特别不舒服呢?   艾文:“……我明白了!”   还是那新奇的情窦初开惹的事_(:з」∠)_   艾文以前在托比亚斯星老家的时候从未谈过恋爱,也没有喜欢过哪只虫。他对于恋爱唯一的经验就是替陶德追求另一个小镇上的一只亚雌,但最后以陶德的少虫心碎成渣渣而告终。现在他虽是是码头对瑞安一见钟情,但这感情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情感基础,因此虽然想起来有些伤感,艾文是完全能够接受在离开塞尔维亚星后带着美好回忆永不相见的。   毕竟虫生总得留点遗憾嘛。   但只有美好回忆才能算得上遗憾啊!!   艾文再次脸朝下倒在床上,翻滚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他既不能和瑞安打,也不能也瑞安吵,他决定还是最后挣扎一下,和对方理论理论。   如果他能说服瑞安,或者至少弄明白其中更复杂的原因,艾文觉得一切皆大欢喜。   如果还是不行……   那就再见吧!我只喜欢你到星期四,然后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第13章   “不行。”瑞安说。   对面的艾文瞪着他。   “为什么?”   “因为不行就是不行。”   “少将,”艾文用罕见的严肃态度说,“我在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整整坐了三个小时等你办完工出来,是想跟您进行一段有意义的谈话。您不能指望就敷衍地扔给我两个字,然后我就能高高兴兴走虫了。”   艾文又开始使用敬语,于是瑞安料想他可能有点生气了。   但生气有什么用呢?   艾文不能指望从瑞安这里得到更多解释。   瑞安已经打定主意,在艾文不得不继续停留塞尔维亚星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尽可能多地远离他。他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在上一次分离后,他仔细分析了自己的心理状况,然后发现了一件令虫惊恐的事实:   他可能,出于一些不明不白的缘故,对雄虫产生了一点点非分之想。   这是绝对不可能被任何虫看出来的。瑞安在发现它的第一时刻就非常唾弃自己,好像艾文的雄虫身份在他们两虫之间达成了什么隐藏的秘密联结,又让他进入一些隐秘的痴心妄想。他必须对自己再三强调:很快艾文就会离开塞尔维亚星前往联邦,在那里,他不仅会被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也会被提供最大限度的婚姻选择。   在联邦,雄虫的婚姻非常自由。   如果雌虫和亚雌在一起,生成的婚姻法要求他们必须形成一对一关系,否则就要犯下重婚罪。然而雄虫是不会有类似顾虑的。他们当然也可以选择一对一(几乎没有雄虫会这样做),但大多数雄虫还是会选择一位家世相貌无可挑剔的雌虫成为雌君,再凭自己喜好纳任意数量的雌侍。再往前几百年,在奴隶制废除之前,他们还会有数不清的雌奴。   而瑞安明白,自己在这个故事里不会有任何位置。   因为他是一只军雌,而他永远不会试图逃离军事法庭的审判。   关于这一切的因与果,在「联邦雄虫保护法」里写得清清楚楚,但瑞安并不想让艾文知道。他甚至自欺欺虫地虫工锁住了艾文光脑上查看保护法权限,希望至少在他自己能够掌控的地方,艾文不必感到歉疚。的确,艾文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把他不断推向军事法庭更加严酷的审判,但谁又能怪他呢?毕竟他什么也不知道。   瑞安决定让艾文什么也不知道。虽然他以后肯定也会知道的,但那个时候瑞安大概也看不见了。   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但这并不妨碍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冷冰冰的口吻说:   “我并没有要求您的等待。既然您已经来到了军营,我认为您应该像其他士兵一样,听从命令,从不质疑。”   艾文皱了皱鼻子,“即使我从您这里得不到理由?”   “是的。”   “那好吧。”艾文起身,“谢谢您,长官。再见。”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走了。瑞安希望他没有来过。   *   当艾文离开瑞安办公区的时候,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们完了”。他想这话的时候异常伤感地把自己代入了在托比亚斯星电影院看过的苦情电影虫物,甚至想找个地方为自己死去的初恋情怀大哭一场。他甚至在心里发誓,等他下次再遇见一只看对眼的雌虫时,一定要牢记这次的教训:无论如何,护住自己的性别,最好一直把秘密保守到死。   这年头其实非常愚蠢,但艾文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像一只垂头丧气的铁桶一样悲愤地走回宿舍,孤独地爬上楼梯,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他很快脱了外套,想起它是瑞安给的,又愤怒地把它扔到床的另一边,自己在床上躺下。他准备大睡一场,但在艾文闭眼前,他敏锐地注意到窗户上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艾文:“?”   他又坐起来,眯起眼睛,更加仔细地打量那个方向。   那竟然是一张纸条。   这下艾文的悲愤已经被惊讶差不多冲散了。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跑到窗前,趴在玻璃上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时,他已经只剩下饶有兴趣。   【看下面!】   艾文推开玻璃窗,往下探头。   只见伯特站在下面,手持一根超长伸缩杆,顶端绑着那片小纸条。   “你好!”艾文问,他希望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伯特看不见他刚刚自己揉红的鼻子,“你这样在干什么呢?”   “下来讲话。”伯特言简意赅。   艾文立刻就下楼去了,他现在正需要各种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下楼时他犹豫片刻,想起外面天气多么冷,又想起现在不过是星期三,于是忍辱负重地重新穿上了铁桶套装。他用最快速度下楼,然后从传信员伯特口中得知了卡森的计划。   原来,因为组成小队的士兵确实没有猎杀气角蝠的经验,加上想起艾文的怪力,卡森也认为副官和少将的决策相当不合理。他思考再三,决定让伯特悄悄过来找艾文,撺掇他一起参加小队的猎杀前特别训练。   “如果你实战的效果确实不怎么样,那就别提了,你到时候安安全全待在军营里。但如果效果很好,你干嘛不一起来呢?”   “他可真够疯的。”艾文说,“我以为在这里,你们军令如山。”   “可能吧。”伯特说,“所以你来不来?”   但艾文也有点不确定了,“但机械心还在我右手里的,中途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可能负担不起。”   “可能吧。”伯特也若有所思起来,“那可能不怎么禁得住磕碰……”   他的本意一定是“艾文手臂里的机械心禁不住磕碰”,但这句话听在艾文耳中,加上他刚刚在瑞安那里受的一肚子气,竟然产生了可怕的化学反应。艾文立刻想起自己如何怀揣机械心在码头上演惊魂大逃亡,以及如果自己的雄虫身份没有跳出来横插一脚,瑞安一定不会阻止他也去参加气角蝠狩猎。   艾文越想越气,甚至一时间钻了牛角尖,认为就是为了给如此轻而易举让他少虫心碎成一地的瑞安添一份堵,他也得去。   到那时候,瑞安那张冰块脸上会不会至少露出一点愤怒的感情呢?   艾文已经不指望从那张脸上看见其他表情了。如果可能,他还是挺想瑞安再对他笑一笑什么的,但既然对方在谈及雄虫保护法后就对他态度大变,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激怒他。如此想来,艾文感到自己就像苦情电影里深陷冷暴力的可怜虫,这认知令他更生气、更失去理智、更坚定了。   “不,别摇摆不定。”他说,“我去定了,伯特。我们现在就走。” 第14章   “气角蝠,正如其名,是一种会喷气、长独角的蝙蝠状异兽。”   军营里除了食堂以外,还有许许多多艾文自己也弄不清作用的地方,但伯特倒是非常轻车熟路。他带着艾文左拐右拐,最后用终端打开一间宽阔的内室,介绍说这是其中一间模拟训练间。里面使用了来自联邦的高科技全息投影,可以在一定程度内模拟异兽攻击的场面,用于训练非常方便。   训练室里已经站了一小圈雌虫,都在活动肢体。他们都一起参加过艾文登场的“午餐团建”活动,见他进来,都表示欢迎。   卡森又点了一下投影机器的按键,让它得以继续进行基本科普。   “气角蝠昼伏夜出,因此白日是去袭击它们的好时机。它是一种嗜血的危险异兽,在每年春季大规模出动,会狩猎一切它们看得见的生物(伯特插了一句嘴,称因为它们的群居处和军营并不相连,因此并不常出现在此处)。它的危险之处在于庞大的骨翼,前爪尖利如刀,狩猎时会笔直向下,常常能够直接将猎物戳成对穿。”   “气角蝠白日里会栖息在高高的树上。它们是群居动物,因此一棵树上一次一般会同时出现4-8只气角蝠。气角蝠之间相互有沟通方式,一旦其中一只受到惊扰,其余的也会发动攻击。”   “基本介绍已结束。下面请输入模拟对战数量:【】”   卡森想了想,先从容易些的开始,选择让4只气角蝠同时出现。   “来吧。”他说,“我们开工了。”   这时候伯特已经走了,他下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但艾文没有,于是他乐得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着几只雌虫如何努力相互配合,在一只只庞大的气角蝠带着它们的钢针猛冲而下时避开攻击,同时袭向它的小腹。一只气角蝠惨叫一声,向后撞开,很快消失在投影之中。   其他气角蝠也接二连三地被击败消失。   “感觉怎么样?”卡森问。   “我们应该换成更长的武器。”其中一只军雌建议道。   “但那样会减缓我们的灵活度。”   “还是试试看吧。”   他们换武器演习了一次,这回对手是五只气角蝠。长|枪确实令攻击变得更容易,但也让其中一个士兵“光荣牺牲”了。   艾文仍然坐在一边看着,此时情不自禁地问:   “你们为什么不用枪呢?”   他自己没有用过枪——霍登压根不让他碰一下。再加上艾文曾经在码头被一把枪追得连滚带爬,因此对□□产生了一种偏离现实的幻想,即它威力无穷,任何其他生物在它面前都要让路。在艾文的幻想里,在强大如气角蝠面前,枪械也会发挥出可怕的威力,但他此问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摇头。   “气角蝠的骨翼非常坚硬。”卡森对他解释,“子弹不会穿透它,只会从边缘滑过。同时它的其他肢体周围也有硬壳保护,虽然也有被子弹击中的可能,但因为它们对气角蝠身体的保护和它们飞行的速度,很难对它们造成什么大的伤害。不过既然你已经开始提问了……下一局你也要来试试吗?”   艾文其实一直在暗戳戳地等这句话,于是非常高兴地站了起来:“那就开始吧!”   他在托比亚斯星也受过霍登指导下的战术训练,加上刚刚在一边观察许久,已经大致清楚了敌我双方的攻击模式。他潇洒地脱下手套放在凳子上,并没有遭遇任何类似手套在脱下过程中突然卡在哪个金属小零件上这样尴尬的意外。随后他弯下腰,在其他虫眼中似乎是在两边脚踝上各自按了一下,再抬起身来。   下一秒,滑轮无声息伸出,他迅速从训练室边缘滑到了其他虫身边。   “哇哦。”有一只虫说。   卡森已经把对战模式调整到由六只气角蝠同时出动。气角蝠的数量增多,攻击力度自然加大。艾文立刻跟上另一只虫的步伐,专心注意着面前的气角蝠。众虫各自和一只气角蝠一对一显然是不可取的,于是他们严阵以待,准备逐个击破。   艾文专心致志地站在后面,随后瞅准一个小小的斜角,猛地一伸——   考虑到机械心的存在,艾文对自己的右臂格外保护。虽然在此之前他把双手上面的手套全摘下去了,但不用右臂的时候最好还是不用。然而不用右臂并没有限制他左臂的活动。   只见那只原本是正常手臂形态的左手骤然从中央裂开,随后从中伸出一根细细的机械链条,倏地袭向前方的气角蝠。其他虫并没有留意发生在后方的事情,他们只是像之前演戏时一样艰难地制住了第一只气角蝠,正要将它杀死,艾文尖利的金属伸缩刀紧随其后。   “噗嗤!”   一只气角蝠消失在视野里。   众虫还未来得及惊讶,剩下五只气角蝠已经明显被激怒,张牙舞爪地向着他们飞扑而来。众虫立刻四散而开,艾文站在后方正中央,见此一个战术后仰,险险避开了那尖利如钢刀的触角袭击。他继续苟住,观察到其他虫同时锁定另外两只体型稍小的气角蝠后,加入了离他更近的一方。他正要上前,从斜上方突然又俯冲下第三只气角蝠,凶恶地发出一声咆哮。   艾文:“!”   然后左手自带的伸缩刀又“扑哧”一声,直奔着对方而去。他这一次动作仓促,一击未中,赶紧向旁边撤离。然而即使是投影里的气角蝠也严格遵循着种族的特性,睚眦必报,死死地盯住他。   即使之前并没有类似的经历,艾文也知道,贸然把气角蝠引到其他虫那里会造成不小的混乱。   他只停顿思考了片刻。   现在仍然是演习阶段,气角蝠并不会真的对他们造成伤害,再加上方才一通观察让艾文心里感到十分有把握,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艾文当机立断,回过头去,脚下滑轮一声尖响,“刺啦”一声冲向气角蝠。他眯起双目,同时两手同时发力,两条形状长度不一的机械刀刃直逼气角蝠的小腹!   气角蝠坠落地面。   艾文又以最快速度上前,补上一刀。   气角蝠消失。   “哇哦。”艾文还维持着把气角蝠的身体刺穿的动作,听见后面有一只虫分神说。   但很快另一只虫对出声的虫说:“别总是注意力不集中!”   艾文赶紧回到组织中去。此时后面的雌虫们也解决了两只气角蝠。众虫恢复秩序,又按部就班合力杀死了最后两只,在地上坐成一圈休息。   “你刚刚可以呀!”刚刚“哇哦”了两遍的虫说。他叫托马斯,是一只非常年轻的军雌,长着娃娃脸,看起来和艾文差不多年龄。   “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少将不让你一起去。”托马斯随后补充道。   他这一补充,刚刚激动起来些许的气氛立刻停滞下来。虫们左看看,又看看,随后刚刚让托马斯不要“注意力不集中”的虫说:   “我也不明白。但是我们这样,是不是违反军令了?”   几只军雌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们当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违反军令是不好的。”   连卡森也不讲话了。起初他叫伯特传话让艾文来,完全是出于一时激动。他想着既然艾文有如此惊人的力气和天赋,被勒令禁止参加实在是太不公正了。然而现在叛逆心理过去,他冷静下来,意识到不论他怎么想,少将必然有他的原因,而军令仍然是不能被当做儿戏的。   “要不,”他沉吟许久问,“你还是不来了吧。”   艾文坐在他们中间,闻此皱了皱鼻子。   其实他自己也冷却下来,意识到用这种方式和瑞安抗议是非常愚蠢的。一方面,对于瑞安来讲,雄虫一定是非常珍贵又脆弱的存在,而他不想让自己去冒险,其实也是合理的。另一方面,艾文自己以前确实没有真正和什么气角蝠打斗过。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霍登倒是曾经在训练他之后指导他去单枪匹马杀鬣须兽,但在那之前他已经有了足够的理论基础,又在霍登特意挑选的场地里和霍登特意吸引来的小型鬣须兽厮打,基本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但如果他在塞尔维亚星出了事,瑞安可能承担不起一条虫命的责任。   艾文想倒是想通了,但落实在现下的情况来看,他还是非常不甘心,也仍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憋屈和无力感。他又思索再三,突然想到:   “如果我跟你们一起去,但不参加战斗,只是在一边看着,算我违反军令了吗?”   众虫面面相觑,好像之前完全没想过还能这样钻空子似的。   “应该……不算吧?”卡鲁斯非常不确定地说。   “我也觉得不算。”艾文被一阵报复的快意蒙蔽了头脑,非常轻快地解释道:“是这样。如果我不主动攻击气角蝠,它们只会注意到携带武器的你们。而我站在一边,最起码也要在临走前看看它们真实地是什么样的。再说,你们刚刚也讨论过,气角蝠奇特在战斗方式特殊,但总体并不像鬣须兽那样残暴。以我的能力,就算不幸招惹到一只,难道还不能自保吗?”   他这段话其实漏洞百出。   但虫们相互看看,全部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好吧。”卡森说,“那那天你过来和我们会合,然后就站在一边看着吧。不过还是要记住:安全第一 。” 第15章   猎杀气角蝠的小队是第二天清晨走的。那时候瑞安早已醒来,坐在他的办公处整理军务——至少他的副官是这样认为的。   副官所不知道的是,瑞安同时也在暗中准备需要交接的工作,这样等他送走艾文,再回联邦上军事法庭的时候,塞尔维亚星的一切都会继续顺利运作。当然,他还没有对副官透露口风。他准备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再说,最好等一切尘埃落定、最起码这一轮异兽潮过去后再说。   “谢谢你,索伦。”他对他的勤务兵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索伦出去了。瑞安继续准备交接材料,却长长地叹息一声,慢慢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猎杀气角蝠的小队是为了艾文前往的。他的交接也是为了艾文的出现带给他命运的一系列变动。无论如何他都不得不想到艾文,并且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尤其在想到以下两点的时候:   其一是很久很久以后,艾文就会得知,即使不是出自他的主观意愿,的确是他的存在将瑞安送上了军事法庭。   其二是在那之前,瑞安在艾文生命中扮演的唯一角色也不过是不近虫情的挫折。   这样会在“其一”发生之后,令艾文感到好受一点吗?   瑞安并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此该想什么。   因为至少对于他这样的虫来讲,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么样”,而是不论你想不想,你都会怎么样。   瑞安突然想到,自己留守塞尔维亚星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塞尔维亚星的虫也会休假,但除非有特殊缘故,否则他们最远也的度假场所也不过是同样荒芜的托比亚斯星。他们不回去主星,因为和瑞安一样,大家大多是战争孤儿。   那并不是什么抵御外敌的战争,而是联邦成立前的虫族内战。   在几十年前,联邦还不是联邦,而是由皇权主导的地方。最后帝国覆灭,联邦成立,而在大大小小的内乱之中无数虫失去生命,又有各派别分分合合,最终形成两派不同阵营。一派是没落的旧贵族,并不指望能够重新光复皇权,却仍然希望维持住自己旧日的荣耀;另一派由内战前的平民革命军成员主导,以设立主星上的各大企业为立身根本,永远在试图将旧贵族派彻底打压下去。   两派间的斗争无休无止,一个故事没有结束,已经有无数个新的故事开启。   联邦成立不足百年,许多设置并不圆满。   战争结束,在其中家破虫亡的孤儿们没有虫权,也无力改变命运,只能被动地任由联邦安排。其中零星一两只雄虫被收养,忘记了过往;而雌虫则大多进入军校,随后被派遣到荒凉的边界星上,终日和异兽与孤独为伴。   除了婚姻,雌虫没有其他渠道跨越阶级。   而没有雄虫会和身份低贱的雌虫结合。   在联邦,出身和性别决定了唯一的命运。   瑞安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艾文如今差不多年龄,还在军校读书的时候,大家还会偶尔放假去城里一日游。   他们都是非常年轻的雌虫,还抱着一丝只要足够优秀和努力,就不会一毕业就被发配塞尔维亚星的幻想,每一只虫都生气勃勃。他们坐星轨电车到距离军校四个小时车程的城市里去,恰逢一场大雨。不同于军校军营里的矮栋建筑,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期间各类投影令虫眼花缭乱,到处都是闪烁的小光灯。他们去看电影,然后去街上散步,买一些军雌们在他虫刻板印象中不会感兴趣的小玩意儿。最后他们计算好校门关闭的时间,急急忙忙赶下一班星轨电车回去。雨已经听了,地上一汪一汪积水,倒映着明亮的紫蓝色天空。   这就是瑞安对主星繁华的全部印象。   另一部分印象来源于他们每周都要一同收听的播音广播。联邦从未停止过研究星火技术,试图将它们应用在虫体身上,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成功过。瑞安记得内部新闻里被打码的实验体照片。照片上的雌虫半边身子是造型奇特的义肢,直直地看着镜头,表情呆滞空白。   瑞安依稀想起,在那个时候,他就听闻过霍登的事迹了。那时候的霍登早已去了托比亚斯星,但不妨碍他的事迹还在主星流传。他又突然想起,和自己一样,霍登也是战争孤儿——和瑞安父辈经历的不是同一场,但仔细想来,期间似乎也没有多少区别。总而言之,霍登似乎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对星火技术做出的贡献改变了命运,成功在主星研究所取得了一席之地,也成为了身份低微的雌虫之间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   然而问题在于:霍登真的改变命运了吗?   他是否真是因为愤怒于研究院的不公而退场,还是那是他唯一的后路?   瑞安想着这一切,再想到如今霍登收养艾文,再辗转送他回主星的、疑团重重的行为,心里非常不安。他带着这种情绪又工作了片刻,突然停住了手上的一切动作。   他突然迫切地想再见一见艾文。   尽管瑞安并不理解这种感情。隐藏的无望和迷茫与机械的服从本能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非常疑惑。于是他又看了看公务,决定现在并不是去见对方的好时机。   还是等工作完再去吧。   *   在瑞安在办公处里冥思苦想的当口,艾文已经和气角蝠猎杀小队汇合了。他“藏在前往猎杀的车后座里”,“直到所有虫已经使出军营大门才被发现”。而小队长卡森“虽然非常惊讶,但碍于他们已经出来,也不好把他再送回去”,而艾文“保证一定听话,绝不惹事”。   绝不惹事的听话艾文激动地坐在后座角落里,和其他虫挤在一起。一下车他就在原地蹦蹦跳跳了几下,同时鲁拉斯架起侦查镜,另外让一只军雌指点艾文,安排他应该站在什么地方。   “不要离得近了。保险起见,你还是不要和它们交手。”   艾文疯狂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   现实中栖息着气角蝠的大树和投影里的别无二致,艾文躲在远处的灌木后,紧张地观察着小队如何缓缓穿过荒草,慢慢逼近那棵树。   气角蝠们正在上面睡觉,很快它们就会被惊醒,随后在攻击中愤怒地扑向手持武器的军雌直到被射杀。想到这里,艾文突然感到非常可怜这些气角蝠。然而他也明白万物相生就是要相互残杀的,这是他非常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你不去杀鬣须兽,鬣须兽就杀你。”他记得霍登说这话的表情,“虫也一样。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幼崽形态的艾文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如果一只鬣须兽不杀你呢?”他问。   “它可能别有所图。”   “它只是一只鬣须兽而已。它没有那么高的智商。”   霍登叹息,“你是不是也没有多么高的智商?我指的并不全是鬣须兽。”   艾文似乎明白过来,但他随即指出:“但法律要求我们不能随便杀虫啊。”   “……你还是洗洗睡去吧。”   后来艾文长大了一点,自然明白了霍登是什么意思。和机械心相比,一只区区气角蝠的命运或许确实不值一提,正如对于主星的雄虫来讲,荒星上驻军的命运也不值一提似的。艾文突然非常不喜欢这个类比,他也第一次有些困惑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看着其他虫为了自己而屠杀这些其实很少主动攻击军营的气角蝠。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电影里喜欢哭哭啼啼的圣母白莲花,只好强迫自己继续看。   这就是成年虫的世界吗。他有些伤春悲秋地想。   但他这么一看,倒是看出来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为了更仔细地核实,艾文调试了一下义眼倍镜,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果不其然,当军雌们在和气角蝠搏斗时,树上仍然栖息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好像那里仍然潜伏着什么东西。   每次遇到攻击,气角蝠们都会倾巢而出,这是它们的行为本能。   既然如此,树上那个是什么东西?   艾文非常怀疑树上有一只隐藏的气角蝠。现在他也没空同情那些被猎杀的气角蝠了,左右他自己是虫而不是气角蝠,相比之下,还是塞尔维亚星驻军的命运更重要。他一边怀疑,一边更加仔细地观察,甚至开启了义眼的透视功能,确定树上绝对有一只隐藏的气角蝠。   它一动不动,体型还特别大,这让它的反常显得更值得留意了。   艾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的身体先于心知有了反应,变得极其紧张紧绷。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大气角蝠看,直到远处的军雌散开,有虫对他喊了一声:   “艾文,一切顺利,现在我们准备走了!”   艾文赶紧回过神来,上前帮助同伴拖行气角蝠。   训练室内的气角蝠被击杀后消失,但现实中的不会,它们也千万不能消失,因为艾文还需要它们身体里的神奇物质。物质将从骨翼中提取,此时一只只死去的异兽骨翼折叠着,它们死后似乎会本能地蜷缩起来。   艾文像强迫自己看猎杀过程一样努力抓住一只死气角蝠的骨翼。   他们总共带走了五只气角蝠。气角蝠飞行的速度相当快,然而落地后非常沉重。艾文一只虫就可以抬起一只,但他仍然缓慢地走着,一边沉思一边跟上其他虫的步伐。   走到一半,艾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大气角蝠仍然没有动。它潜伏在树影中,好像也是死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一点更 第16章   “你说你看见树里面还有最后一只气角蝠?”鲁拉斯问。   “千真万确。”   “我不知道。”托马斯插嘴,“但那岂不是非常不符合它们的习性吗?”   “可能是吧。”卡森说,“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你真没看错,那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艾文“噢”了一声。   他们继续往车的方向走。另外一只军雌不必和他们一起拖行气角蝠,已经早早地跑去开启车辆和后备箱,只等着迎接他们过去。气角蝠的骨翼拖在地上有一种沙沙作响的感觉,艾文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总归感觉特别不好受。   他停下来,忍不住又向后看了一眼。   艾文:“!”   他这一停下,另外几只虫也纷纷回头。“怎么了?”   “它……”艾文结结巴巴,“它好像动了!”   没错,它确实动了。艾文话音还未落下,那棵原本非常安静的树突然疯了一样大肆摇摆,若不是他之前早已辨认出里面藏匿的气角蝠,说不定还会以为是那棵树突然成精。卡森大喝一声:   “跑!”   一时间所有虫都开始往车停的方向猛冲。开车的虫叫兰登,他一看形势不对 ,也立刻打开了引擎,车飞快地在原地打了个转,急切地等待其他同伴归来。艾文靠着脚下滑轮第一个到,把气角蝠扔到车里就往回接应其他虫。   往回跑的时候,他看见那棵树摇晃得愈加剧烈,随后“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和它彻底分离,出现在了高高的半空中。   艾文屏住了呼吸。   他之前果然没有看错:这是一只大得极其不正常的气角蝠。蓝紫色的鳞片,高高的丑陋的尖角,飞行时发出可怕的喷气声。   它带给艾文的震慑感远远大于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一只气角蝠。   于是他的声音一出来,也不由自主地变了个调:   “快跑!”   其他军雌虽然没有艾文那样的滑轮,但也训练有素,速度不慢。他们已经陆陆续续接近了车,但气角蝠更快,已经向跑在最后一位的托马斯俯冲下来。   “当心后面!”   艾文一把扯住托马斯手里气角蝠的骨翼,疯狂地拖着它连同托马斯一起往回跑。气角蝠的尖锐前肢扎在离艾文脚边仅仅一寸的地面上,震得他差点因为缺乏经验的慌乱摔上一跤。好在他很快掌握了平衡,一群虫发挥出生死时速,在最后一秒惊现地全部上车。   “都坐稳了!”兰登大喝一声,出猎专用车发出巨大的嗡鸣,一个急摆尾又躲过了气角蝠的一击。   艾文坐在后座,那是他来的时候就坐着的位置。他的姿势也和来时差不多,都是挺直了背,两手紧紧抓住前面的把手。   他紧张地问:   “现在我们怎么办?”   没虫回答他,因为鲁拉斯正在大叫:“怎么和演习里的不一样?”   卡森:“最近有很多异兽都变异了,我怀疑……这也是……其中的一种体现……兰登!你开稳点!”   兰登:“你在教我开车?”   又一个急转弯,艾文差点撞到车玻璃上。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侧面的情景,根本看不见后方穷追不舍的巨大变异气角蝠。看不到的情况让他更加焦虑,差点连前座都抓不稳了。   旁边托马斯尖叫:“现在怎么办?”   他应该不是故意要尖叫的,主要是一阵猛气流从后方袭来,差点把车直接吹翻。兰登的车又在什么地方颠了一下,让他的话都变了调子。   下一秒,又一只军雌用更高分贝的尖叫说:   “要么杀了它,要么甩了它,就这两个选项。怎么样,很简单的选择题——”   “简单你个大头鬼哦!”   艾文试图插话进去:“所以现在我们是在选第二个个个个个个——啊啊啊啊啊啊!!!!!”   *   当把一上午所有的公务都处理好后,瑞安实在找不到另一个拖延的理由了,于是他只能去独自找艾文。出于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理活动,他在临走前特意照了照镜子,确认自己仪容得体。他面色冷淡地进入宿舍区,一路上都在想自己该用怎样的开场白,但很明显都白费了,因为没有虫应门。   他又敲了敲门,“艾文?”   没有声音。   瑞安一时非常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艾文不知道是在赌气还是仍然在睡觉,而考虑到雄虫的隐私,他并没有资格贸然打扰。   瑞安又敲了一阵门,终于决定打道回府了。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下楼,经过了另一些过路的军雌。他们自然相互致意,其中一只虫说:   “少将!您也在这里。这些天到这里的访客还挺多的。”   瑞安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什么访客?”他问。   然后他就知道昨天机械处的伯特跑到这里来,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杆子和小白条。他站在楼下晃悠了一会儿,住在二楼的虫就下来,两个虫讲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瑞安:“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他目送着和他报告的虫走远,随后眉头一皱,转身就重新上楼,再次敲门。   “艾文?”   瑞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其中夹杂了一点焦急,“我要开门了。”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不相信艾文仍然在屋内了,但他握在门把手上的手仍然停顿了一瞬。下一秒属于营地最高指挥官的权限点亮,宿舍门大开,露出整洁空旷的内部。   里面自然空无一虫。   同时他的终端闪烁起来。   “少将!”索伦的声音出现在里面,“我们收到信息——”   *   当瑞安差点把艾文宿舍的门把手攥变形的时候,艾文也感觉自己要在车里被颠成沙丁鱼罐头了。一片混乱里守在窗边的四只虫齐刷刷地找出了备用枪,试图通过射击让气角蝠退却,然而效果很明白并不理想。   “现在看来只能选第一种了。”卡森坐回来,尽可能连贯地说。   艾文被颠得已经快吐出来了。   他一边忍住自己哇地一声吐出来的冲动,前面兰登后知后觉地抽空问道:   “刚刚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它杀了了事?反正我们虫多,气角蝠只有一只——”   卡森:“因为我们无无无法确认变异出现在什么方向,所以——”   鲁拉斯:“我们是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一辆车能快过长翅膀的异兽来着?”   卡森:“兰登!你他的快转弯!”   艾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非常庆幸自己早上吃的仍然是营养液,不然他绝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吐出来。   前面兰登已经再次一踩油门,车走出一个怪异的弧度,惊险地又避开来自上空的一击。   鲁拉斯大喊:“我们现在在往哪里开?”   他们自然在往军营开。卡森已经在颠簸中用终端向营地呼救,希望他们能至少撑到援兵到来。艾文忍住要吐的欲望努力往车窗边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他一着急,加上本就又瘦又矮,竟成功从小过道的缝隙里挤到了窗边,干脆把坐在那里的托马斯挤到一边去了。   托马斯:“!”   艾文已经趴上了窗口,尽力往后看去。气角蝠飞得高高低低,应当在车的后上方,因此唯一能看清的是投下来的黑影子。他仔细观察片刻,又发现了一个惊悚的现象:   “我们在演习的时候看到的气角蝠也有长这样的舌头吗?”   卡森:“什么舌头?”   是许多蛇信一样的长舌头,从气角蝠长大的嘴里伸出来,影子盘旋如同神话里的蛇发妖怪。艾文倒吸一口冷气,那边卡森已经失声叫道:   “还真有——这他雌父的是什么??”   不一会儿,所有虫都看见了气角蝠的舌头。他们被恶心得浑身发抖。   鲁拉斯:“我从未指望过从一只蝙蝠嘴里看见这种东西——”   托马斯:“其实这不是蝙蝠,这是气角蝠——”   鲁拉斯:“我知道,闭嘴!”   艾文:“我怎么觉得车身也在晃?”   卡森:“你们全部闭嘴!现在的情况我们招架不了,全体准备跳车。谁给艾文一件武器——”   艾文:“其实我不需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兰登大力按下一枚按钮,随后几扇车门倏地全部张开。艾文还没弄明白自己该以什么姿势跳车,就被后面的托马斯撞了出去,落在一小块枯草地上。其他虫的情况也大致如此。艾文半坐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位跳车的卡森气势汹汹斩断一截肉粉色舌头。   那些舌头紧密地缠绕住半个车身,的真实相貌比影子里展现出来的更加可怕。   与此同时,艾文也看清了变异气角蝠的真貌。   它长得和普通气角蝠非常相似,只是体型是它的两倍。长长的骨翼是极深的黑紫,好像有毒的墨汁。尖角也是漆黑的,前肢更加尖利。几乎是在卡森跳车的下一秒,那如同钢针的前肢已经在舌头的固定作用下锁定了仍在自动行驶的军用车,成功把它扎了个对穿。   艾文看出它虽然仍在因惯性而继续行驶,但差不多已经彻底报废了。   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与此同时,跳车的雌虫们已经重新聚集起来。他们围成一个圈,手里拿着武器,警惕地看向已经从车上重新飞起的气角蝠。   “准备好。”卡森森然说,“在援兵到来之前,这里可能要发生一场恶战了。” 第17章   艾文想起以前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霍登会让他杀死鬣须兽。   “为什么要杀掉鬣须兽?”   “因为放它在荒野里游荡,它们就会吃掉过路的虫。”霍登解释,“普通是鬣须兽的不会随意吃虫的,然而一旦它们开了荤,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杀掉出现在居民区的鬣须兽。”   “可是这里不是居民区呀。”艾文问,“我们难道不是你开着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的吗?”   霍登会反问,“看看你的手和脚,看看你的眼睛。记住,孩子,在你杀掉的这么多鬣须兽中,总会有一只是当初把你吃下去一半的那只。”   “可是鬣须兽的寿命不是很短吗?”艾文又问,“如果当初把我……呃,那个什么的鬣须兽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幼崽,那到现在应当已经很老,步履蹒跚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废话?”   然后艾文会开始活动四肢。   鬣须兽和气角蝠不同。它们是沉重而丑陋的陆地异兽,由着河马一样硕大的头颅和沉重的四足。它们在荒原上奔跑,以残暴而出名,然而在速度上却是短板。艾文不记得自己多少次用力以机械臂刀劈开鬣须兽的喉咙,感到黏腻腥臭的血喷溅在自己衣服上。起先几次他会跑到一边去吐,后来他慢慢地也不会吐了。   然后霍登会上前去检查尸体。   然后他们会把鬣须兽拖上车,开往相关部门领鬣须兽悬赏金。   他们一次只杀一只鬣须兽,因为霍登的目的一般是为了让他进行战斗练习而非拿悬赏金。   也是因此,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在回来路上被变异的鬣须兽头头追杀的恐怖经历。   例如现在。   卡森的预言精准且到位,因为艾文被气角蝠喷出的气流卷起的沙土盖了满脸,咳得肺都要出来了。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熟悉的打斗声。艾文还没把脸上的沙土抹掉,身侧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是一把长长的刀。   托马斯的武器!   艾文大吃一惊,只见尘土散去,而托马斯已经被卷住了一条腿,极其狼狈地被倒拖在空中。缠着他的舌头里有几根是断的,想来是托马斯全力逃生,但最后很不幸,被打掉了武器。艾文赶紧捡起地上的刀,大喊一声:   “接着!”   他投掷的角度非常精准,同时自己也出手相助,很快令托马斯成功逃生。这只气角蝠的战斗力相当恐怖,完全不是之前那些普通小气角蝠能够比拟的。几只虫一起围攻它,都没有讨到一点好处。期间鲁拉斯曾经在他们报废的车周边躲藏,结果那辆可怜的车又遭了一下,这回可能连修都没法修了。   气角蝠又猛然喷出一大股浑浊的气流。   他们这一段激战当然也没有做白活。气角蝠已经明显露出疲惫,它沉重地喘息着,两只小眼睛缓慢地转动,一边骨翼已经无法完全展开,折叠的角度看起来略有些奇怪。因为骨翼已经被击伤,这只变异气角蝠无法再维持游刃有余的飞行,这也方便了雌虫们进一步进攻。   然而对正好处于喷气口前面的艾文来讲,场面就不怎么乐观了。   艾文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大力从正前方袭来。他躲避不及,没一下当面击中,滚落在地。鲁拉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情况,大声喊叫着过来救援,然而气角蝠却比他们更先注意到他。气角蝠又发出一声嘶吼,调头向艾文举起了高高的前肢,很明显想像对待那辆报废的车一样对待小身板的艾文。   鲁拉斯大喝一声:“小心!”   艾文奋力翻滚。   气角蝠明显盯上了他,且决定不把他戳死绝不甘休。艾文在几根交错的、从天而降的利剑下艰难翻滚求生,一时间根本找不到什么机会好重新爬起来。周围喊叫和击打声不绝于耳,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争分夺秒滚动的球,又感觉自己只是和气角蝠调换了猎物和猎手的身份。   气角蝠杀死自己,理由和他杀死鬣须兽一样正当吗?   那如果他杀死这只要杀自己的气角蝠呢?   艾文相信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在这样的惊魂时刻,他也只能这样想。他已经翻滚得相当精疲力尽,只要略一分神,说不定就要以一种非常不优美的姿势血溅当场,那是绝对应该避免的。在这样的心境下,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上身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升起,随后一把抱住了一端前肢!   那段前肢正处于惯性的上升期,因此艾文死死抱住它,也被带得站了起来。   他并没有就此松手,因为气角蝠已经因为暴怒而在此尝试飞起,一蝠一虫搅成一团垂死挣扎。只要艾文敢动手,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决斗对象会借力猛冲而下,把他彻底交代在这儿。   他不松手,卡森他们也不敢贸然救援:双方一动的速度太快,谁也说不清一刀下去,被捅穿的究竟是钢铁气角蝠还是艾文。   但艾文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四脚并用抱住气角蝠的前肢,一边忍受着从上方袭来的、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灼热猛烈的气流,一边艰难地分辨着对方腹部的位置。气角蝠已经再次落地,疯狂地试图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对手弄死,而艾文被震颤和气流冲得七荤八素,倘若自己的手是真手,说不定已经因为本能而放开。   艾文终于找到了那最关键的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仔细感受着两手的变化,随后孤注一掷,拼尽全力往斜下方一扑,把两手能展开的全部刀刃捅了进去。   那一瞬间不论是对气角蝠还是艾文来讲都堪称地狱。   前者发出一声哀嚎,只剩下最后垂死的挣扎;而后者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力冲击,感觉一半脑壳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气角蝠疯狂扭动,而艾文在这全力一击后已经片刻地卸了力气,直接被向外甩飞出去。   在他飞成一道抛物线的时候,似乎有虫在很远处的地方大吼一声:   “艾文!”   艾文一时没认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是托马斯的吗?不对,应当不是。也不是鲁拉斯,也不是卡森,也不是其他虫。艾文从来没有在和鬣须兽的对决中这么狼狈过,所以不应当责怪他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产生了一点奇特的幻觉,即他已经成功和那只异种气角蝠同归于尽了。   毕竟虫在将死的时候会产生一点不必要的幻觉,例如你那令虫伤心的初恋突然出现。   虽然在临死前想到瑞安而不是霍登挺对不起霍登的。   想到这里,艾文突然惊醒了一瞬,并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死,而且仍然在空中滑行,此时正处于抛物线的末端。他在最后一秒钟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于是把右臂用力搂进怀里,在落地时几个翻滚,脑海里只想着要把这只手和里面的东西牢牢护住。   与此同时他终于感到非常后悔:如果机械心在这场倒霉的猎杀中碎成渣渣,他是绝对无法弥补其损失的。   或许可以回托比亚斯星,让霍登重新做一个?   霍登当年做机械心的时候花了多久来着?   霍登是什么时候开始制作机械心的?   此时艾文已经在地上滚了几个周期,并终于摆脱了惯性,得以平静地躺在地上,四肢摊开。他被血糊住了耳朵,以至于周遭的声音总也听不清楚。似乎有非常大的、爆裂一样的异兽喘息声,他料想那只气角蝠已经死掉了。它的阴影仍然笼罩在远处,艾文记得它紫黑色的小眼睛。   除了异兽的声响,另一种在艾文脑海里嗡嗡作响的是交缠在一起的嘈杂喊叫声。似乎所有虫都在一起喊叫,可能是因为发现他躺在那儿像是死了。艾文决定让他们别太担心,因为既然他还有精力左思右想,说明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死不了。再说很久以前……   艾文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段奇特的记忆。   好像他也是用类似的姿势躺在荒野里,天上有个圆圆的月亮。有巨兽的粗重鼻息喷在四周,他转过头去,发现到处都是血。谁的血都有,一只巨大的鬣须兽附身在他身边,盯着他,从他身体里扯出什么东西。   那画面非常血腥。   但艾文仍然情不自禁地转过头,试图看看现在目所能及的有什么东西。他自然先看见了自己的右臂,看起来没有什么损伤……但是右臂上的东西是什么?好像有另外一个影子俯下来看着他。那个影子说了什么,艾文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但能够判断出声音焦急且柔和。   他突然明白是谁来了。   今天是星期几来着?星期四吗?   不应该是星期四,因为他昨天发过了誓,不该在再次和瑞安接触时产生那种毛毛的令虫伤心的感觉。   可能今天还是星期三吧。   那是艾文彻底失去意识前想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6 19:39:50~2020-12-08 08:5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878298 10瓶;梓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然后呢?”艾文无精打采地问。   “然后少将带虫赶到,将变异种彻底杀死——”索伦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充满机械感,但其中有一些很奇怪的元素,艾文一时没听清楚那里面有什么。“其实您那一下已经差不多了,但他们又补了一刀,让一切更加稳妥。”   艾文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里的那个“您”字。   他再三确认在场的只有索伦,心里有点小失望。   随后艾文缠着绷带坐在床上,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新房间。   原本他住在一间非常普通的宿舍里。比一般宿舍要宽敞,当然——但仍然是非常普通的宿舍,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但今天的房间不仅比以往的大了整整一倍,而且绿植的数量也翻了倍。似乎有虫把军营里能够被找到的所有绿植全部劫掠到这个房间里,在窗台上摆成一排,显得非常难看。   艾文强迫自己不去看不伦不类的窗台,又看看其他地方。   房间非常开阔,因此艾文能够发觉靠近门另一端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个摄像头,而且开着,索伦就站在它下面。   艾文表情空白地对着摄像头的方向眨了眨眼。   他决定现在的情况非常奇怪。   但比起奇怪,他在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大蝙蝠!不对,大气角蝠!   艾文急急忙忙地问:“那驻军的虫呢?没有虫死掉吧?”   索伦的表情更奇怪了,“没有。”   “还有军令。”这下艾文总算把逻辑都给捋清楚了,“那个,我们……少将……军令……”可能因为沉睡了一段时间的缘故,他不大能熟练地掌握自己的舌头,“他判我们违反军令了吗?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不应该违背军令,但是我当时真的只是过去看看的。后面出现那么一个意外完全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反正我的意思是……呃……其他虫会有惩罚吗?”   “自然是有的。”索伦仍然一板一眼地说,“但是您不用担心,他们已经罚完了。”   艾文“啊”了一声,感到自己内心的小虫正在哀嚎一声倒回床上。   但他对索伦一只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敬畏感,以至于尽管索伦对他一口一个“您”,他仍然不敢在他面前就那么用枕头捂住脸倒回去。   本能让艾文觉得索伦的态度有点怪,但一时想不出是怪在哪里。   他绞尽脑汁地想,没想出来这问题的答案,倒是想起了些别的。艾文表情立刻凝重起来。   “怎么了?”索伦问。   艾文却低头开始扯绷带(他的机械臂不会流血,但机械和身体接口处的位置有一点伤口,所以以防万一还是被包了起来),又把左手放在右手上,试图感知里面的东西。   他的表情越来越慌张。   艾文惊恐:“我感觉不到机械心了!怎么办,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还是把它给摔碎了!”QAQ   索伦:“那倒没有……是手术圆满成功,钥匙已经被成功分割出来了。”   艾文大吃一惊:“这么快?”   索伦:“不快。他们先花了半天给你紧急处理,又花了一天半动手术。”   艾文把绷带缠回去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半天加上一天半……”他先自己算了算,随后问:“现在是星期几?”   “星期天。”   星期天。   距离星期四又有三天过去了。   艾文被这认知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含含糊糊糊弄了两句,总算让索伦出去了。他自己抱着被子发呆,想起星期四,又想起自己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念头,感觉自己非常不可理喻。在那样的特殊时刻想到瑞安确实挺奇怪的,尤其在于自己在星期三刚发过誓的前提下……总之,非常不合时宜而且偏离重点。   但没办法,有时候虫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奇怪念头。   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梦。   艾文现在清醒过来,愈发肯定自己在因为失血过多和落地造成的昏迷期间绝对做过一个不明智的梦。梦里的主角仍然是他和瑞安(可怜的霍登,在没有异兽出现的场合,他在艾文的记忆里很难占据一席之地),不过和现实不同的是,艾文自己穿着和瑞安一样的制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听见自己说。   “我也不明白您的意思。”瑞安说。   “你还不明白吗?少将,你口口声声说雄虫应该受到保护,却严重伤害了我。”   “怎么了?”   “你让我心碎了。”   这是艾文对于那个梦的记忆中唯一连贯的片段。但即使只有这么一点内容,他仍然差点为此大叫一声,再抱着枕头满床打滚。然而他在将手伸向枕头前再次敏锐地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摄像头。虽然不很确定它是否仍然在工作,艾文仍然克制住自己,尽可能体面地躺了回去。   然后他决定想些适合当下场景的、严肃的、正派的事情。   然后艾文回想了一遍索伦刚刚的话。听他的意思,卡森等虫已经为自己所牵连,但既然一切都结束了,他还是得考虑一下如何弥补和抱歉。至于其他……   等等。   等等!   艾文笔直地重新坐了起来。   他终于弄清楚刚刚的违和感来自何处了:   在那场对话中,索伦使用的一直是“您”。   *   索伦亲眼看见了那个场面。   少将阴沉着脸召集了一队士兵,以最快速度赶往军营外,应当是气角蝠出没的地方。这队士兵在路上大致清楚了发生什么,即一位重要虫物擅自离开军营,跟随另外一些要去猎杀气角蝠的士兵离开了营地。随后,少将的勤务兵索伦收到了来自小队长卡森的求助,即气角蝠发生变异,情况相当危险。   一群士兵乘坐两辆车分别驶入荒野,表情严肃。   他们一致相信少将如此重视此事,甚至亲身前往,是因为变异气角蝠的场面太过恐怖。不过根据几日来的观察,索伦认为在气角蝠之外,那位名叫艾文的助手本身也是令少将在意的缘故之一。他毫不怀疑就算没有接到来自卡森的求助,少将照样会亲自前往,只是不会大动干戈地带上一批虫而已。   他们在距离现场相当一段距离的时候发现了空中的战局。正如卡森所报,那只变异气角蝠前所未有地大,形态也非常奇特,攻击力增强。那只巨大的暗影在地面上扑腾着,而少将沉着地在车上看向那处,试图辨认出在里面战成一团的士兵。   索伦就坐在他旁边,时刻准备着,以防少将什么时候需要他。   于是他非常清晰地目睹了少将如何面色大变,如何失声叫喊,又在车停下的瞬间飞速赶往了现场。那场面可真是惨不忍睹,不论是对于气角蝠还是被气角蝠抛落在地的艾文助手……少将握枪的手微微发颤,但他仍然非常冷静地走上前去,去查看对方的情况。   艾文当时看起来确实像是已经死了。不论当事虫对于自己的落地姿势有何认知,他确实是在翻滚几下后以脸朝下的姿势停住。双手摊开在身体两侧,还没有来得及恢复回手的形状,机械刀向外支棱着,森白的机械刃上满是黏液和鲜血。   小队里其他虫也围了上去,都一言不发,表情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震惊而显得十分僵硬。   少将动作非常小心地把虫翻了过来。   虽然不是脸着地摔的,但艾文满脸都是血,连五官都看不见了。少将检查了他的生命体征,得出了乐观的结论。   在这过程中,他一塌糊涂的脸也被简单擦拭干净,于是另一个好消息出现了:艾文并没有因此破相。除了鼻梁上有一个豁口外,至少那张脸上一切都好。   但另一个众虫未曾预料到的意外也随之出现:艾文的额头。   起初少将还以为那是没有擦干净的血痕,于是又反复擦拭几下。   然而直到那额头重新恢复白净,上面那些奇怪的纹路依然存在。   少将的动作缓缓放慢,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离得很近的另一只叫托马斯的军雌却失声叫道:   “这不是——”   他没有讲完。   事实上,他刚一开口,少将立刻抬起头,严厉地看向了托马斯。托马斯立刻闭嘴,众虫噤若寒蝉。   而通过少将的态度,索伦记忆里的一段内容也随即苏醒。   那是他仍然在军校的时候,曾经学习过的一个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小生理知识。知识非常生僻,并不在考试范围当中,因为生理常识课并不考试。而且那也不是什么常识,只是讲在高温环境下,雄虫的额头上会出现一种奇特的纹理,那是这类虫的虫纹。   在同样的环境下,雌虫也会出现虫纹。但是两者的虫纹形态是不一样的。例如雄虫的虫纹会……   索伦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想一瞬间所有在场的虫都或多或少意识到了那曾经被试图掩盖的秘密。从少将带着助手从星舰上下来,到他对于这位“亚雌”过于周密的生活安排,到他毫不留情地拒绝艾文一同去捕猎气角蝠的请求。索伦面色平静,但另外几位军雌的脸色都在刹那间变了。   “不可能。”名叫卡森的雌虫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他怎么可能是……?”   其他雌虫没有讲话 ,但表情已经从还未恢复回来的僵硬转为彻底的呆滞。   他们全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第19章   塞尔维亚星上出现了一只雄虫。   从任何角度看来,这都不是一只普通的雄虫。   从状态上来看,可能再没有第二只雄虫像艾文那样有将近一半的身子是机械状,也是星火技术罕见的成功案例;   从经历上来看,可能也再没有第二只雄虫像艾文那样接近过一只变异气角蝠(他们可能连一只没变异的都没有远远看过),并且差点被它整死。   尊贵的不非凡雄虫此时双目发直地坐在房间里,突然听见外面传来门铃声,是又有来客了。   “请进!”他有气无力地说。   起先艾文以为进来的是去而复返的索伦,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现在这种场合还有谁会来看他。所以想一想,当他发现竟然是瑞安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高兴!他甚至一下子从床边弹了起来,非常囫囵地把脚伸进鞋子,在瑞安刚刚踏入门槛的时候就站了起来。   然后他陷入了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中。   当艾文在说“你好”和说“真没想到你会来”和说“对不起”之间犯选择困难时,瑞安已经慢慢走近了病床。瑞安仍然穿着那身艾文已经看熟悉的军装,面色有点憔悴,于是“对不起”立刻超越了一切。   艾文:“那个……”   然后他惊恐地闭了嘴,因为倘若他的听力没有因为被灌满血而遭遇损伤,那么他刚刚出口的确实是一声哭腔。艾文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在这样一种场合做如此丢脸的事情,于是他小心地碰了碰眼角,确认场面还未失去控制。   然后他立刻执行了补救措施,即一言不发地张开手臂,在瑞安可以拒绝他之前用力把脸埋在了瑞安身上。   瑞安可能没料到他会如此热情,明显也愣了一下。   气氛更尴尬了·jpg   当艾文成功掩盖住了面部表情后,他开始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且发现除了尴尬外,星期四的誓言现在看来已经有点像个笑话了。等他待会从瑞安身上起来,还得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最好把话题从那声诡异的哭腔上面绕开……艾文左思右想,决定抛弃面子,只专注于自己能够得到什么。   他一下定决心,就立刻付诸于行动——   然后在瑞安身上又蹭了蹭。≡ω≡   他感到瑞安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也收回手,非常克制地摸了摸他的背。   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像示好的体现了。   艾文一时间更想哭了。QAQ   瑞安不仅没有把他推开(其实没有虫是会这样对待一只还缠着绷带的雄虫的),甚至还颇为宽容地回抱了抱自己,这令艾文感到非常安慰。   他同时也非常心虚。   也非常懊悔。   也非常委屈。   这些死里逃生后的大杂烩一拥而上,让艾文再次确认自己是真的非常喜欢瑞安,尽管对方并没有类似的意思。他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好像经过气角蝠的这件事,他已经和瑞安共生死了一趟,尽管瑞安本虫和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必要的关联,而差点翘了辫子的只有自己。   可能是因为吊桥效应?艾文费力地想,奇妙的心理学啊。   他其实可以继续维持这个姿势去想。然而艾文从小到大就没有和另一只虫拥抱这么久的时候,于是这才意识到拥抱的时间越长,各种触觉就会变得更加不容忽视。他又勉强自己抱了一会儿,终于感到越来越尴尬,只好依依不舍地把脸抬起来,看看瑞安是什么表情。   艾文自己其实也没有具体地期待看见什么。但当他抬头时,发现瑞安也低头看着他,琥珀色眼睛里有一种非常不寻常的情绪。具体是什么艾文看不出来,只能感到那眼神非常忧郁。   下一秒,艾文听见自己呐呐地说:“我很抱歉我违反了军令。”   他这回没再试图钻空子说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什么的。   艾文只是把头抬起来了,但手还没有放开,于是瑞安仍然无法走开。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艾文的头发:“下不为例。”   “我没有惩罚吗?”   瑞安垂眼又示意了一下他的绷带,“您已经受到惩罚了。再说,我听了卡森的转述。如果您不在场,很难说清现场是否会出现其他伤亡,我就当您是将功补过了。”   “我听说机械心取出来了。”   “是的。”   “成功吗?”   “非常成功。”   艾文:“那你为什么仍然看起来这么难过呢?和那雄虫保护法什么的有关系吗?”   瑞安笑了一下,“没有。”   他一笑,艾文就看出来他是在撒谎了。   “雄虫保护法里究竟有什么?”   瑞安:“您总会知道的。”   “雄虫保护法”似乎也是什么奇特的秘钥。它一出场,艾文抱住瑞安腰身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松开,而等这简短的话题结束,他们已经重新变为一站一坐,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好像刚刚的拥抱是见了鬼一样。艾文坐在床上,一手托着另一手的手肘,短暂地奇怪了一下瑞安究竟是来他这里做什么的,毕竟索伦刚刚已经来了一趟,而在塞尔维亚星军营,索伦相当于是瑞安意志的传递筒。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想过来见见我呢?艾文不由得想。   他想要更仔细地观察瑞安的表情来进一步确认,但瑞安仿佛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一样,又后退了一步。   “这些日子我们会尽可能试验机械心和机甲阿尔法之间的融合。”瑞安说,“在此之前,还请您好好休息。等您的身体恢复成可以安全乘坐军舰跃迁到主星的程度,您就可以回……回家了。”   然后在艾文来得及叫住他之前,他也走了。   *   艾文又在他的新宿舍里待了几天,至于他在里面做什么、想什么,没有虫知道。新宿舍距离老宿舍区有一段距离,是专门接待来自主星贵宾的区域,也是军营里最豪华的一块地方。那里长期废置,因为主星已经好几年没派虫来过了,可能因为异兽潮的危机,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现在那里重新住了虫。   没有虫对此表示疑问或异议,因为在艾文能够从新宿舍里出来之前,他之前认识的所有虫差不多都知道他是一只雄虫了。   在气角蝠事件结束后,少将召集了这些虫,以较为正式的态度通报了这件事。   “是的,艾文是一只雄虫。”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也确实来自托比亚斯星。因为一些我也无法确切知晓的理由,以雌虫的身份被抚养长大,最后在我们塞尔维亚星想星舰体验仓中才获知自己的真实性别。他来到塞尔维亚星,唯一的理由就是护送钥匙。现在目的已经达成,我已经向主星传递消息,届时我会亲自护送他去联邦主星去。”   “少将,”他的副官科诺表情肃穆地问,“那您呢?”   还有一个问题他没有问出来:那我们呢?那整个塞尔维亚星上的驻军呢?   在场的虫都沉默地注视着年轻的长官,全部面色苍白,表情惴惴不安。他们对于这个爆炸性消息和其产生的一系列后果都心知肚明。   “我本想隐瞒这个秘密,届时悄悄处理,也不必引起恐慌。”瑞安继续道,“但既然现在不可能了,我也就开诚布公。卡森(他陆续点了几只军雌的名字),你们既然已经受到了违反军令的惩罚,那么对于你们来讲,一切已经全部结束了。不知者无罪,都是我的疏忽。而等我去联邦之前,会将一切工作交接给科诺,他将代替我在塞尔维亚星军营承担一切我过往的责任。”   他最后扫视了一圈下面的军雌。   “等我离开塞尔维亚星,”瑞安平静地说,“应当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段言语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在那几天之后,相关虫都浑浑噩噩,像是生病了一样。伯特从食堂里出来,感到冬日里罕见的艳阳高照,不由得更加感到困惑。事情是怎么会突然跳转到这一步的呢?   他一边走一边想,突然步伐顿住:   在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走过来,穿着一件笨拙的、铁桶一样的防寒服,正是艾文。   看到他,伯特突然想起散会的时候,他扶着同样神色恍惚的弥尔顿出门。少将最后的叮嘱犹在耳边:   “不要把关于我的事情特意告诉艾文,也不要让他知道其他不必要的事情。如有违反,同样军法处置。”   伯特正愣神的时候,艾文已经走过来了。   艾文原本就长得又瘦又矮,经过这几天养伤,更可怜巴巴了。脸蛋原本是圆圆的,现在瘦下去一点,颧骨更加明显,倒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一些。他浑身罩在防寒服里面,走到伯特面前,还没到他肩膀高。伯特越看他越觉得难以相信,不是对于这样一只虫竟是雄虫的事实,而是无法想象他究竟是如何与气角蝠面对面殊死搏斗,最后还成功把对方干掉了的。   “伯特!”艾文对他打招呼,很高兴的样子,“你是刚吃完饭吗?”   “您好。”伯特开了口,声音非常干涩,“是的,我刚从食堂出来。”   不知是否是他的原因,他话一出口,艾文的笑容就显得有点冻住,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艾文:“你要去哪里,我可以和你一起走一段吗?”   伯特说:“我现在要回去研究室。”   “哦,好的。”   然后伯特继续走,只是旁边跟着一条尾巴。他牢记联邦中相关的条例,一定要刻意避开艾文一段距离行走,尽可能保证两虫之间有至少一米的距离。少将平日里不太遵循这个,那是因为他的军衔很高,能够从一定程度上抵消一些必要的雌雄间礼仪。   伯特一边要保持距离,一边还得提防着艾文刨根问底。   艾文起先不明所以,伯特往左,他也往左;伯特再往左,他也再往左;最后伯特差点一脚踩进花坛里,艾文终于明白过来,默默地往右,终于留出了一段安全距离。   似乎为此感到困窘,艾文试图另外找个话题:   “我听说,机械心已经被成功取出来了。”   “是的。”   “它的一切功能正常吗?”艾文问,“啊,我好像在问每一只我见到的虫同样的问题。”   伯特回答:“它是正常的,请您务必放心。”   然后艾文又不说话了。   这回决定说点什么的虫变成了心事重重的伯特。   “我感到万分抱歉。”他开口,“虽然我已经领受了惩罚,但我还要单独和您道歉。我不该撺掇您去如此危险的地方,就算您仍然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我仍然罪该万死。”   艾文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他,“当初是我自己想去的。”   话是这么说,但当伯特一口咬定自己罪该万死的时候,艾文也不再坚持。伯特和雄虫对话时只看对方的鼻子,艾文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问:   “为什么你讲话的时候不看我的眼睛?”   伯特解释,“因为我不应该那样做。”   “为什么?”艾文皱眉,“因为雄虫保护法吗?”   “什么雄虫保护法?”   “少将面对我时做的一切事情都来源于雄虫保护法。”艾文干脆不把脸对着他,改为踢地上的小石子。这同时让两只虫松了一口气。“但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里面没什么。”伯特肯定地说。   艾文不满:“你们所有虫都这么说!”   “那大概说明里面真的没有什么。”   艾文停住了。   “前面就是研究室。”他用一种和他的气质很不相符的、悲哀的语气说,“伯特,你到了。”   “是的。”伯特对他点头致意,“再见,希望您还是回去好好休息。”   “再见。”艾文也说,“不过,其实,我很快应该也会离开了。”   艾文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对他来讲,“离开”只是普通的“离开”。然而听在伯特耳中,却变成了无尽的痛苦和迷茫。他自己其实并没有见过几面少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研究虫,但这件事仍然令他感到茫然无助。想想看,优秀如少将那样的虫并非是战死在公证悲壮的战斗力,而是因为如此……“不血腥”的理由去送死。既然如此,他们这样多年的努力、认真地遵守规则,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伯特决定自己是应该恨什么虫的。但他没法恨艾文,也没法恨自己十几年前在主星军校的老师,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虫去怪罪。   他只是对雄虫说:“您要离开了。不过主星非常繁华,您会喜欢的。”   艾文笑了笑:“我会喜欢的。”   他坚持站在原地目送伯特离开,后者每走两步都要对他回头点头致意,等走回到建筑里,脖子大概都已经酸了。   艾文低下头,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鞋尖。   然后他想,等到自己回到主星,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虫兴致勃勃地撺掇他吃奇怪糊糊,也不会再有虫让他参加什么掰手腕比赛了。 第20章   艾文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星火技术和他的身体相融合,也提高了他的自愈性,因此几天就能够重新行动自如,但他仍然很少离开自己的宿舍。   艾文再也没有试图去找过其他在前几日中几乎和他建起一点友谊的虫。他顶多是跑到少将办公的地方去,也不要求进去,只是在外面坐着。知道内情的虫都用复杂的表情看着他,没有虫忍心再把他请出去,也不忍心让半个伤员坐在走廊中,所以艾文最后总是会如愿以偿。   艾文不想单独待在宿舍里。   而比起去找其他一定会像伯特对待他一样态度大变的虫,他还是更愿意和瑞安待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瑞安的冷遇,而在他受伤之后,瑞安明显对他也柔和多了。艾文没有妨碍瑞安的打算,于是他往往一进入瑞安的私虫公务室,就坐在沙发里面打盹。   有时候他醒来的时候瑞安还在,有时候不在。今天他睁眼的时候瑞安站在他面前,半俯下身,不知道想在艾文脸上找到什么。   艾文立刻坐直了。   “没什么。”瑞安也被吓了一跳,“我就是看看您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艾文实话实说,“还做了梦。”   一般虫说出自己“做了梦”的时候,往往在暗示对方追问一下。瑞安这回领悟到了,停顿片刻后问:   “那您梦到了什么?”   “一些小时候的事。”艾文说,“在托比亚斯星。我梦见所有虫都在军营里面,军营里也有一座垃圾山,然后陶德……就是当初跟我一起到码头来的大个子,是机械处的一个什么小队长。我们爬到垃圾山上面,空中飞来了一些气角蝠,他们就一个个坐着气角蝠飞走了。”   “全都飞走了?”   “嗯。”   瑞安安抚性地把一只手放在艾文肩上。   “没有虫是能够乘坐气角蝠的。”他说,“变异种另说,但普通气角蝠无法承载一只成年虫的体重。再说,没有气角蝠能够被虫族驯服。它们是天生的野兽。”   “我知道。”艾文说。瑞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隔着衣服发烫,“所以才说是梦啊。”   瑞安又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   “您在想什么?”他问。   艾文向后仰,把后脑靠在小沙发顶端的软边上。   这样的谈话氛围虽然普通,但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艾文说:“我在想,为什么霍登要骗我。”   关于霍登隐瞒的事情没什么可以反驳的,于是瑞安说:“是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雄虫和雌虫,只是性别分工上有区别,我不知道后面有那么多的东西。” 艾文的表情非常苦恼,“是因为在托比亚斯星的必须是雌虫,霍登才不告诉我吗?但我迟早会知道呀。”   瑞安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我觉得他很坏。”艾文继续,“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然后把我扔在一颗陌生星球上,毫无防备地面对这些事情。你觉得呢?”   瑞安说:“我昨天看了您的体检,应当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我听说他们还没有开始安装机械心。”   “是的。机甲阿尔法太久没有投入使用,他们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和维修,以及核对端口是否能够正确接入。您想念您的雌父吗?”   艾文没有对他生硬的话题转折进行任何评价。   他看了瑞安一会儿,忧郁地说:“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见到他。”   如果霍登想,他可以随时联系到艾文,但这话瑞安没有讲出来。他平白认为它会让艾文伤心。   与此同时,艾文也自圆其说:“说不定他会突然出现。你知道吧,有时候他会那样,就神出鬼没的。”   瑞安松了一口气,“说不定呢。”   “我觉得去主星也挺好的。”艾文开始玩自己的手指,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住那些机械零件不挪到不该去的地方,因为手套中的零件显然在光滑的外皮下蠕动,“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艾文说完就看着自己的手。   里面的零件动得太厉害,几乎要把手套撑破了。他干脆摘下一手手套,又摘下另一只,把它们搭在一旁。寂寞的机械臂立刻伸展开,像一条破破烂烂的河一样涌出来,垂在地上,盖住了他们从门口出去的必经之路。   艾文又想了想自己刚刚出口的话:开始新的生活。   他必须开始新的生活,因为他已经无法忍受回到托比亚斯星。一想象陶德和其他小伙伴对着他谦卑地叫“雄子”或“您”,艾文就感到非常悲伤,他宁愿让他们相信自己死在了塞尔维亚星。   这也让他产生一个感觉,即即使他回去托比亚斯星,他也再也无法回“家”了。   艾文看到那条手臂河轻微抖了抖。   然后他转过脸,发现瑞安也在凝视着它。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艾文决定问一问。   瑞安回过神来,“什么?”   “就是,”艾文组织语言,“你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不是你熟悉的世界了。你一直相信的事情全都被打乱,你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瑞安叹了口气,“艾文,所有虫都是这样的。”   “包括你吗?”   “包括我。”   “那你会怎么办?”   “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瑞安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因为光影而显得非常暗,好像变成了深褐色。   艾文追问:“那什么是该做的事情?”   “所有虫都有属于他们的身份。”瑞安很耐心,“每个身份都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   艾文“哦”了一声。   “你的身份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   “是士兵。”   “你不是少将吗?”   “所有少将都曾经是士兵。本质上,至少塞尔维亚星的少将和士兵没有区别。”   “那我是什么?”   “您是雄虫。”   艾文把机械臂收回来了。他瞪着瑞安:“为什么我的身份是雄虫,你的就是士兵?照这个逻辑,你不应该是雌虫吗?”   “雌虫有太多种了。”   “而雄虫只有一种?”   瑞安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斟酌如何回答“是”而不让艾文太过惊愕。   “我不明白。”艾文说。   “等您到了主星,您会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呢?是谁制定了这些规则?”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要遵守它呢?”   “因为它是正确的。”瑞安试图让他理解,“雄虫非常稀少,也因此非常珍贵。所以专门制定出一套保护他们绝对安全,让他们以更好的状态生活是必须的。”   “可机械心也很珍贵。”艾文反驳,“照这个理论,你们难道不应该把它装进玻璃盒子里供起来,旁边放上鲜花和巴洛克音乐吗?为什么你们还要把它放进机甲里发射到空中去?”   这回换成瑞安沉默了很久。   “我也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有时候,即使是少将也不会弄清楚所有的东西。”   他的语气让艾文感到有点不安。   艾文沉默片刻,决定转移话题:“你刚刚说,我们明天或许就可以启程了。”   “对。”   “你会亲自送我吗?”   “……对。”   瑞安的语气非常平静,因此艾文没有多想,又问:   “那,机甲的检修和端口检查还需要多久啊?”   “差不多明天就该好了。”   “明天?”艾文坐直,“也是明天吗?”   他又思考片刻,“瑞安,我明天可不可以晚一点再走?”   “怎么了?”   “我想看看机械心在机甲里面的样子。”艾文比比划划,“就是,替我雌父看一眼。”   他这个理由听起来非常站不住脚,但确确实实是真的。艾文如此告诉自己:我当然是非常希望能够亲眼看见在机甲里运作的机械心的,这是每个机械爱好者的梦想。这当然不是什么随便扯出来凑数的理由。   而瑞安没说话。   艾文略有些着急起来,又凑上前去,“可不可以呀……”   艾文:“!”   无他,都是他睡了太久,加上姿势不太对,导致下肢有点发麻(没错,机械足也是有触觉系统的)。这导致他刚一起身,立刻像断了骨翼的气角蝠一样又重新陷入沙发。与此同时,瑞安刚巧转脸过来,正准备扶他一把。然而艾文心中正急切,于是又一手撑着沙发背要再次尝试起身,于是——   于是一件可怕的意外发生了。   至少在艾文看来,此事对于瑞安来讲还是不太美好的。   毕竟他们差点亲上了。   艾文捂着嘴巴,提心吊胆地看着瑞安,想看看他有没有生气,会不会立刻恢复几天前的冷淡和疏离。他之所以捂着嘴,并不是因为害羞,纯属是刚刚那下撞得有点激烈,让他的门牙有点疼。   但瑞安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如果艾文的眼神没有出问题的话——好像脸红了。   艾文:“?”   艾文:“!”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瑞安已经重新调整了情绪,恢复了严肃端庄的模样。他咳嗽了一声,以一种反常的爽快同意了艾文在意外发生之前的提议:   “可以,我会通知他们尽快。”   艾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想起什么:“不会耽误什么事情吗?”   “不会的。”瑞安说。   随后他表情凝滞了一瞬间,仿佛在用那短短的一秒飞速思索了什么。   然后他重复道:“不会的。” 第21章   “所以,”艾文试图挤入虫群,“怎么回事?”   他完全不必这样做,因为他一出现,原本急急忙忙聚集在一起的研究虫们就四下散开,那场景好像艾文不是艾文,而是什么烈性杀虫剂一样。瑞安很快又把他拉出去了,于是研究室里恢复了正常,但总体上仍然非常安静。   现在是艾文准备离开塞尔维亚星当日的早晨。瑞安如承诺的那样带他来到研究室,好让艾文看看机械心的进度。然而很明显,有另一桩不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是这样。”弥尔顿走出来解释,“钥匙的适配出现了问题。”   艾文睁大眼睛:“是什么问题?”   “一切数据都是正常的,但它一放入阿尔法,就又变得毫无反应。”弥尔顿说,“肯定是哪里出错了,或者什么地方缺少了什么。”   瑞安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艾文:“可是……”   然后他真的被瑞安拉走了。   塞尔维亚星的气氛今日非常凝滞。他们曾经对机械心寄予厚望,然而现在突然杀出这样一个意外,让他们所有虫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作为局外虫,连艾文都能想象出他们的心理活动:怎么回事,难道是霍登骗了虫?难道机械心只是个摆设,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机甲阿尔法无法正常启动,那么当异兽潮到来,塞尔维亚星又会怎么样呢?   艾文想到这一切,又想到自己扑朔迷离的性别和童年,再次感到雌父霍登本虫的形象也扑朔迷离起来。他独自一虫味同嚼蜡地吃完了午饭,终于下定决心,披上那件铁桶防寒服就跑出去找瑞安。   瑞安这几天都在他的办公区里,非常好找。   艾文一路连滑带跑,生生在五分钟内跑完了正常虫要步行半小时才能到达的少将办公区,敲开门的时候连气都喘不匀。瑞安非常耐心地等待他能够把舌头捋直了讲话,只听艾文冒冒失失地说:   “我想参加他们对机械心的最后研究。”   这回艾文聪明了,他一口气没有断,在瑞安开口的同时用后半截气以最大的声音补充:   “一整好我就走!”   他气喘吁吁地,说完这半句后又坐下来喘了半天,期间咕咚咕咚地喝完了瑞安给他倒的一杯水。   艾文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他非常清楚自己这个要求非常大胆且无理取闹,因此也准备了一大段腹稿。他一边喝水,一边暗自疑惑为什么这次瑞安这么耐心,没有立刻打断自己,也没有趁现在长篇大论。等艾文缓过来,正要张嘴的时候,瑞安却做出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为什么呢?”瑞安问,语气出虫意料地温和,“这些研究虫都很有经验和专业性,即使你不在,他们想必也能够很好地完成他们的工作。”   瑞安的态度真奇怪。艾文想,好像他不想阻止我似的。   但他立刻大声回答:“因为我非常了解霍登。”   艾文解释:“我是霍登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对那个……那个气醒怪装反应不了解,但我很熟悉他的机械风格,还有思路。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帮上忙。”   瑞安:“但是……”   艾文:“但是!我知道!如果那些虫觉得我的雄虫身份碍事,我可以尽量减少去现场。我的意思是,或者我可以完全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他们讨论完,我听录音,然后我自己去研究,再记录下来……我绝对不添乱……”   他说得越来越急切,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在前言不搭后语,自然也越来越绝望。等艾文说完,抱着被子一脸枯萎地润喉时,他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模拟瑞安会如何拒绝他了。   但瑞安只是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那好吧。”他说,“既然如此,我会替您安排。”   瑞安的同意来得太反常,因此直到艾文重新晃晃悠悠出门,仍然感到这个世界缺乏基本的真实性。瑞安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虽然达到了目的,艾文仍然满头疑惑不解。他出去,远远看见两只虫从远处经过,行走路径是从军营码头的地方回来。   艾文熟练地和他们保持距离,看着他们对自己点头致意,并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捕捉到了他们话语里的几个字:   “启动处……关上……”   艾文站住了。   如果他用听到的信息拼凑出的事情没错,那就是在他从瑞安房间出来之前,瑞安已经关闭了星舰启动的准备。换而言之,在自己跑来找瑞安之前,今天离开塞尔维亚星的行程已经取消了。   而即使自己不提出要求,瑞安也已经决定了不会带他在研究结束前离开。   艾文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机械心真的有什么本质上的缺陷,修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瑞安甚至为此推迟了离开的日期!   不过想想看,即使是前几日,瑞安的态度里也总有点恍惚,好像在艾文的认知之外,还有一些他想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   艾文突然产生了一点怀疑:或许事情并不止自己现在的想象那样简单   *   怀疑归怀疑,艾文仍然没有弄清楚瑞安究竟在为什么苦恼。但总而言之,他确实履行了诺言,让索伦联系好了机械处,让艾文得以换一种方式参加他们对于机械心的研究。艾文坐在宿舍里看录像,发现即使自己不在场,研究室的虫仍然表现的好像有上层领导亲临,动作格外精细,还有点战战兢兢。   艾文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他把视频看完,大致明白了相关情况,便溜溜达达地去找瑞安。瑞安正巧走不开,于是叫索伦过去把艾文领到空无一虫的机甲研究室,替他确保周围没有其他虫出现。   艾文自己关上了门。   在进入真正的机甲研究室前,艾文先经过了一个小隔间,里面机械心悬浮在一个小玻璃罩中。在和这玩意儿共享身体一段时间之后,再次看见它脱离自己悬浮在其他什么地方,让艾文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好像它仍然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   他走上前,更加细致地观察它。   瑞安给了他密钥权限,于是艾文成功打开了玻璃罩,把一只手伸了进去。机械心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张开机械膜瓣,露出里面的小小纹理,看起来莫名眼熟。   是哪里眼熟呢?   艾文抬起头,最后确认摄像头是关着的。   倒不是因为他要做什么见不得虫的坏事,但还是不要让任何录影装备捕捉到他下一步的动作为好。毕竟在塞尔维亚星,虫们对于雄虫的存在非常容易一惊一乍。   艾文解开了外套。   随后撩开了毛衣。   随后解开了自己上衣的扣子。   艾文四下看看,找到一把椅子,便把它拖过来放在机械心的玻璃罩正前方。他在上面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撩开了最后那层薄薄的衣衫。   在他的腹部,应当是虫体身上柔软的部分,却有一块形状对称,好像甲壳类生物硬壳的金属壳。   那是通往艾文身体中控程序的入口。   艾文的身体经过了半机械改造,不仅是针对外面的可见器官,还有一部□□体里面的部分。即使是星火技术,也不可能凭空赋予单独的机械身体部件以生命和触觉,因此除了外面的义肢,艾文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中控程序。   这个特殊装置可以让他控制四肢,形成知觉,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让整具身体以超强的毁坏力直接自爆。   “当然,”霍登说,“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如非必要,我还是不建议你这样做。”   艾文皱起鼻子,打了个寒颤。   他继续探索这处小小的开口。金属壳旁边是已经结痂的伤口。还有一些绷带歪歪扭扭地缠绕着,有点阻碍视线,于是艾文把它们全都解开推到一边。   他又摸了摸那块覆盖在自己腹部的金属壳。   那块金属的边缘非常柔软,只有在正中央的一点点是坚硬的,因此并不会因为日常活动而磨损其他部分的皮肤或者带来疼痛。艾文低头看着它,手指在上面看似随意地走了几下,再按时,从里面传来滴滴滴的声响。他又等待一秒钟,中央的小硬块已经半透明,出现了一个近似密码锁的装置。   艾文从来没有主动打开过它。只有霍登在他很小的时候打开过一两次来调整他的肢体协调,并且要求他必须熟记打开这一部□□体时的流程和密码。   艾文输入密码。   这是他对于自己半机械身体意识最强烈的时候。   密码共有九位,他输完后静静等待片刻,突然感到肚子上一整片发麻。他不由自主地“呃”了一声,再低头时,金属片已经打开,而他的腹部已经露出了一个洞。   ……乍看还蛮惊悚的。   但对于解开密码锁后面的流程,艾文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思索片刻,把手伸进去,找到了几个内部按键,选择了几个按下。肚子里又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但这回没有其他感觉。他很顺利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被紧紧咬合的机械牙齿之间落下,掉进他的右手手心,被艾文取了出来。   那是一颗迷你版的机械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出现了很多新来的小天使,感谢评论!   顺便我问了问艾文的意思,他说你们也很可爱 第22章   在艾文的“机械心”被取出之后,他右眼的视野顿时黑暗下去。左臂和双脚软软垂下,只有右臂仍然有力地端着那颗机械心脏,甚至将它举起,方便身体的主虫将其和面前的机甲适配大机械心进行比对。   失去了体内的核心,艾文的机械义体自然是要失去生命的。   然而霍登贴心地配备了缓冲功能,即可以让身体在失去中控程序控制的情况下仍然小范围活动一段时间。而自主撤销控制的部分越多,剩下的肢体能够自由活动的时间就越久。   ……所以艾文一次性把除了右手外的其他部分都关上了。   此时他已经眯起了自然眼,细细观察着两处机械心的异同。   他已经明白为何从一开始起,机械心就显得如此眼熟:   它的内部构造竟然和艾文自己的中控程序非常相似。   *   艾文把小机械心放回身体,按下按键,重启控制权。随后接连几天,他都满怀激情地投入了对机械心的改装研究中,很快有了头绪。   这自然也和他之前的发现有关。   既然发现机械心的构造和自己的构造差不多,艾文就有了一个猜想。对于自己的身体,霍登在对他进行生理教育(是对于机械虫的生理教育而不是对于雄虫的,现在想想实在很不应该)的时候特意解释过,他的程序如果经历了较大的外界冲击,容易切换到某种奇特的“假寐”状态,需要手动调试回去。   “那我不会这样吧?”艾文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忧心忡忡地问,“就“扑哧”一声倒在地上,然后在你把我调试回去之前都只能摊平装死?”   当时霍登看了他一眼,“那倒不会……除非你让你的内部程序和外面的端口进行暴力连接。”   艾文是不可能让任何虫把自己开膛破腹的,所以相应的也没有类似的危险。然而机甲钥匙的不幸之处在于它虽然比艾文的机械心要大,但缺乏一个脑子,只能任由艾文把它放进右臂支架里快乐摩擦。摩擦后的机械心即使被取出来也进入了假寐状态,宛如失去了灵魂。   “终于有一件我能做到的事情了。”艾文想,“我今天就要把你处理好。”   然后他把魔爪伸向了机械心。   即使发现了问题所在,艾文也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进行试验。这一阶段花了他三四天,虽然乍看挺短,但对于艾文来讲还是挺长的。最后改装成功,他慢吞吞地走去报告瑞安,问他能不能让自己确认机械心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后再走。   瑞安自然又同意了。   然后他召集一些相关虫员,大家一起去尝试启动机甲。   机甲研究室其实并不在军营里面,这就是为何每次艾文去都要瑞安或者索伦送他。因为机甲启动的动静非常大,因此为了避免扰乱正常的军营生活,它被设置在距离军营车程一小时左右的地方,里面全机械化管理,平时并没有其他虫。在这样的地方,无论倒腾出什么样的动静,除非把整个机甲实验室给炸了,否则不会影响到军营中虫的作息。   大家走成两排下车,瑞安和艾文在最前方。   艾文是不应该近距离接触机甲的,因为即使他又看出了机械心的相关门道,雄虫仍然应该尽可能远离危险地带。他倒是没有抗议,非常听话地坐在一边,伸长了脖子远远注视着实验室的方向。   然后只听一声巨响,想必是机甲阿尔法成功启动了。   艾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自然非常高兴一切重新走上正轨,但想想一切走上正轨是他被送到陌生主星的前提,他就感到特别惆怅。在他独自惆怅的时候,机甲已经飞了出来,在空中绕行一圈。   “是少将在里面吗?”他问旁边的一只研究虫。   “应当是少将。”那只虫恭敬地说,“不过也可能是科诺长官。”   艾文又想起瑞安这些日子里表现出的反常了:反正去主星来回也就三四天,如果瑞安上周把他送走,那现在也该回来了。   为什么他那么执着于把阿尔法折腾好再送走自己呢?   艾文正冥思苦想,机甲已经从空中降落,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赶紧站起来,然而连同瑞安在内,从机甲研究室里出来的虫们脸上没有一点喜悦的神色,反而脸色一个比一个要难看。   艾文的新倏地落了下去。   “怎么了?”他急切地问,“有什么地方不对?……它不是成功飞起来了吗?”   “它是成功飞起来了。”跟在瑞安旁边的科诺长官说,“但那不是正常的能源水平。机甲运作时里面的能量泄露的速度非常不正常,虽然能够支撑正常需求下的飞行,但仍然不足以负荷长时间的大规模战斗。”   艾文呆住了。   这回又是哪里出错了呢?   他之前已经反复检查过,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任何重点,于是现在突然又出现这样一种状况,让他感到非常慌乱无助。突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再小一些,在托比亚斯家中和霍登学习的场面。霍登会给他出非常复杂的难题,在里面设下陷阱,让他绞尽脑汁地用各种方式来解决。   他自然经常犯错。   每次出现问题,霍登都会一改往日慈祥的面貌,改为异常严厉地看向他。艾文,霍登说,你不是一只普通的、可以得过且过的虫。你是我的孩子,你代表的是我的面貌,所以你必须出色。我对你有非常高的要求,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   即使是霍登严肃脸的时候,艾文也不会特别害怕他。   他只会重新充满斗志,回到他的小房间里,几天、一周。艾文不害怕失败,他喜欢一次次证明自己是可以让霍登满意的虫,他最后总会做得很好。   艾文相信这次也会一样。   但他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科诺就自己继续下去了:   “当然,虽然这样讲,雄子能够做到这样已经是超乎意料地出色了。请您千万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感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艾文:“?”   突然懵逼·jpg   他不是改造失败,还需继续努力吗?这闭幕总结陈词一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副官接下来就充满鼓励地说:   “接下来几日,让我们的研究虫们接手就好。雄子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   艾文一点也没有被鼓励到。   在回去的路上他确实看起来像是又枯萎了,但并不是因为这一次改造失败,而是因为副官已经用那副慈祥的表情直接将他pass掉了。   而且瑞安并没有对此表示出任何异议!   好吧其实他要是表现出异议才是奇怪……   艾文仍然和瑞安坐在同一排,颠簸的时候时不时侧头看一眼瑞安,发现他也在皱眉沉思。他决定瑞安是在烦恼机械心的事情,凑过去小声问:   “我以后真的不能来了吗?”QAQ   他也不知道瑞安会给出个什么回复,只是仰着头等待着。   但艾文等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有得到一点回音。   他定睛一看:瑞安在走神。   的确是在走神。从他的表情看来,关于艾文之前的问题,瑞安一个字也没有听到。见他这样,艾文也慢慢转回头去,不讲话了。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一个劲儿地看窗外的风景。   并且继续想着副官科诺的话。   艾文再一次对主星上的雄虫产生了怀疑:如果他们都是按照塞尔维亚星这样的态度被环绕着长大的,那它们一只一只的该是怎样的废物啊。这念头让他起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虫族的未来已经崩塌。尽管崩塌的并不是虫族的未来,而是雄虫的。   艾文也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什么雄虫会如此珍贵。   答案来得很快:因为雄虫非常稀少,而且非常脆弱。   雄虫和雌虫之间的差别 ,究竟是与生俱来的,还是被这种诡异的呵护态度早就的?的确,他又矮又瘦,长得像个一推就倒的可怜虫,但那不妨碍他也能有雌虫中普遍的、不屈不挠的学习意志,也不妨碍他在发怒时用一根假腿把其他雌虫追得满街跑(当然这和他身上的星火技术也脱不开关系)。艾文想得头都痛了,也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于是改为继续看风景。   这条路就像他小时候坐在霍登车上前往诊所的路一样荒凉。天空黑沉沉的,看不到云,只有荒凉的风在外面一阵阵地吹。   没什么可看的,于是不一会儿他又开始走神了。   这回艾文想:等他回去,一定要想办法至少弄清那神秘的雄虫保护法里究竟有什么。   然后,他或许就可以明白瑞安在对他掩藏的秘密。   然后,他或许可以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是谁,以及等自己离开塞尔维亚星,又该以怎样的新方式继续生活。   正当艾文想到这里时,车恰到好处地停了。   这下连瑞安都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我们到了。”他看着窗外的军营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1 19:05:30~2020-12-13 19:06:27期间为艾文提供研究资料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我要开始瞎编了。我真的要开始瞎编了。   艾文并没有什么机会去探索自己的未解之谜。   在军营里他的活动是非常受限制的。并不是说有谁拘着他哪里都不准去,而是一想到往日的同伴会用怎么样的“面对雄虫的标准态度”面对自己,艾文就浑身不舒服。他终日待在宿舍,唯一可以忍受看见的就是一直像个机械虫的索伦和瑞安,更别提找一个没有被设权限的光脑查询想看的资料了。   艾文摊在宿舍床上,无所事事。   他又开始思考更加现实一些的内容,例如机械心和中控程序上的问题。   在此期间,他不得不再次提起了之前就隐隐冒头的一点怀疑:霍登到底想做什么?   以前霍登从来不参与外面的事情。   现在他参与了。   以前霍登从来不让艾文从自己眼皮下走开哪怕一公里。   然后他把艾文直接派到了星际码头。   霍登从来注重精细,他做出来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出现即使最细微的错漏。   然而这一路已经够鸡飞狗跳了。机械心所牵扯出的问题之多,简直有失霍登一贯的水准:先是卡在艾文手臂里,然后又是假寐反应,然后又是现在的窘境。明明霍登一直是注重预判意外的虫。   等等。   或许,这些都是霍登预判的呢?   艾文用手臂砸了一下床,笔直地坐了起来。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霍登教了他那样多东西,维度从未提及过气醒怪装反应。   机械心和艾文身体无法分离,他只能上星舰,必然接受一次身体检测,也必然暴露性别。   然后让托比亚斯星成为拥有的过去。   那么为什么霍登千辛万苦做出珍贵的机械心,却让它到处都是问题?   他就是为了让它不能正常使用。   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为了成为钥匙而被送到塞尔维亚星的。   可这样猜测的话,霍登的用意又是什么?   机械心的中控程序和艾文自己的如此相似……   艾文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令虫难以置信的猜想。他越想越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根本没法继续在原地安稳坐着,弹起来就往门外跑。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又停住了。   不行。艾文的第六感表示,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对任何虫透露。   他要自己想个办法。   *   在艾文看来,他真是想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办法,即提前藏在研究虫们前往机甲研究室的车里,再悄悄“偷渡”到目的地去。正巧第二天又是研究虫们出动的日子,艾文便在凌晨溜出宿舍,用自己毕生所学打开了机械车繁复的安全密码,然后成功躲在了后备箱里。   他的埋伏相当成功,并没有一只虫发现他的存在。   艾文躲在后备箱里,被颠了一路,感觉自己差点因此散架。好在一切是值得的:他顺利地搭顺风车到达了机甲研究室,在其他虫进入建筑的时候手脚并用爬了出来,然后和他们错开时间进入建筑,藏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他化激动为耐心,在那里又窝藏了大半天,终于把那些虫给挨走了。   艾文掏出光脑,看了看自己早晨和瑞安的对话。   ——今天我心情不太好,想多睡一会儿,不要索伦来打扰我,午饭也不用送了,我喝营养剂就行。   ——好的。   好的。   艾文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活动四肢。   空无一虫的研究室显得更加高大、空旷、寂寞、恐怖。   艾文轻车熟路,往存放机甲的地方走去。他先经过了之前见过的小隔间,玻璃罩里已经空无一物。随后他穿过另一扇大门,输入密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缓缓展开。   于是他再次看见了机甲阿尔法。   那不愧是被寄以厚望的机甲,虽然时间已经很久了,但仍然显得高耸而美丽,是比机械心要更加令虫震撼的造物。艾文隐隐约约记得很多年前,主星里的顶级研究虫们倾力造就了一批这样的顶级机甲,而阿尔法就是其中之一。   而更重要的是,霍登当年仿佛也是研究者中的一员。   霍登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艾文找到了控制台的按钮,找到他需要的部分,随后走到一个小小的操作台上。它感受到虫的重量,开始顺从地缓缓升起,直到抵达机械心埋藏的地方。再打开那处位置,艾文可以看见机械心已经悬浮在许多机械零件正中,看起来就像它曾在自己手臂里那样和谐。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艾文只轻轻一拨,它就脱离了机甲,落入了艾文手里。   艾文转过身,把它放在了身后的架子上。   然后弯下腰,从那个小口里爬了进去。   听起来还是挺不可思议的。机械心只是一颗能够嵌入艾文大臂而不至于显得突兀的小东西,但艾文进入它的存放处竟然也不用费多大力,这说明放机械心的机甲部分可能设计得太大了。但它也没能大到让艾文能够在里面自主行动的地步,事实上,他很快又爬了出来,生怕再慢一步,自己就回被狼狈地卡在里面走不出来。   艾文蹲在开口外面,调试了一下右眼,方便自己更加仔细地观察。   一刻钟后,他伸手进去,准确地摸到了一处凸起,向下一扳——   一个小小的暗凹出现在被他动过的地方。   艾文在外面端详那处半晌,感觉它凹陷的形状像是一把椅子。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但仍然决心试一试,于是再次爬入暗门,这回小心地调整姿势,好让自己在那处凹陷上坐下。   它坐起来也没有任何硌的感觉,仿佛是一个真正的座位。   艾文坐在机甲里,感到非常奇妙。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外面架子上的机械心——它周身仍然笼罩着美丽机械造物的光华——第一次怀疑它的确是没什么用处的,只是用作一个好看的幌子而已。艾文调整了一下位置,想起什么,脱下手套和鞋子从洞口丢了出去。   然后他举起左臂,对着它正前方的一处调整了机械手指的形状,慢慢把手放了上去。机械零件组成一个略显凌乱的小平台,恰好能够容许他舒适地将手放在上面。手指碰到各种小小的管道和连接端口,便非常自然地,在一声轻轻的“扑”声后建立起联系。   艾文又动了动手臂,确认一切连接完整。   随后他以类似的方式给自己的双脚找到合适的接口。   艾文一坐下,从上空就落下一个小小的金属套件来,类似扳手的形状正好顶住他的小腹。艾文只研究了半分钟就发觉它的目的,于是解开衣衫,输入开启密码,让接口从小腹上的金属通道中进去。   在它碰到自己的“小机械心”时,艾文明显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的流动。   他最后接上手臂。   四肢好像血管一样连接在庞大黑暗的暗室之中,唯一的光源是旁边开启的小门,而艾文已经腾不出手再把它关上了。艾文忽略了它,伸伸脖子,找到一处形状弯弯的地方,正好把下巴垫上去。这样一来,他严丝合缝地坐在那处空隙里面,右眼正对着一小块玻璃状的透明物体。   他眨眨眼睛。   再睁眼时,左眼前一片黑暗,右眼前却弥漫着昏暗的光。   好像……是在从高处俯视整个机甲存放室。   艾文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他坐在那里,透过机甲的视野看着外面,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只虫,而是机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意念和精神在缓缓腹杆机甲内部,让数据在周身流动,也让机甲内的一切细节在他面前展开,和他的一切知觉联通。   这是一种开启了新世界的感觉。   艾文感到如果自己现在想要抬手,被抬起的一定是机甲的手臂。   事实上,他不需要有什么动作,只拨出一缕心神操控,刚刚还开着的小门就自动合拢,机甲的外壁平整如初。艾文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并不是被局限在机甲的角落中,而是在那庞然大物的内部沉浮。   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巩固自己对阿尔法的了解,也增强两者之间的联结。   随后艾文睁开眼睛。   就像他可以随意操纵自己的机械四肢一样,机甲的「自动环绕驾驶」功能自动被点亮了。   艾文目前也只能点亮这个操作,因为不论如何,霍登没有教过他开机甲。   机甲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随后房间顶部打开,允许它缓缓飞了出去。艾文眼前刹那间一片雪亮,他和机甲一起飞上天空,却丝毫不感到沉重和身处高空的恐惧。正相反,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充斥着轻盈的力气,好像他变成某种鸟类,和天空融为一体。   机甲的「自动环绕驾驶」功能是专门为了检验运行状况安装的功能。   它于是自动绕了一圈,自动返回,在原地沉入机甲室。   机甲轰然落地。   艾文仍然坐在原地,直到机甲已经彻底重新归于沉寂,好像从未启动过的时候,才慢慢把下巴从垫子上撤下来。   他松开右手,拔下中控程序和端口的连接。   然后来不及松开其他肢体,用那只自由的手捂住了脸。   这是一次完美而成功的适配。   因为只有这一次,机甲里装上了真正的“机械心”。 第24章   艾文在机甲里独自坐了很久。最后还是他隔着暗门听见外面的声音,意识到自己的光脑还在外面,才急急忙忙解开所有联结,灰头土脸地又原路爬了出去。艾文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手套鞋子穿戴整齐,一边去接来自瑞安的夺命连环call。   ——您去了哪里?   ——艾文,你还在军营里吗?   ——收到请回复。   艾文赶紧用一只手打字:   ——我在机甲研究室。   他打完字,感到特别心虚,于是又补充了一条:   ——是我偷偷去的,对不起QAQ   瑞安的回复来得很快:   ——待在那儿别动,我很快过去接您。   瑞安没有问他是去机甲研究室做什么的,想必是已经猜到了。艾文手脚都因为过度激动而痉挛,勉强想起来要把机械心塞回去,又从升降台上下来,这才开始满怀激动地打字。他想说我终于明白霍登的意思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疯到这个地步,让我当机械心又不告诉我。他想说机械心其实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机甲阿尔法……   艾文打了好长一段内容,正要点击发送,突然动作停住。   他才是真正的机械心。   换而言之:一只雄虫是机械心。   在那一刻,艾文突然想起了整个塞尔维亚星驻军对雄虫那种难以理解又令虫难以忍受的小心翼翼。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如果把真相告诉大家,他们真的会高兴吗?   塞尔维亚星是否真的会得到保护?   这些军雌会不会因为对雄虫的过度重视而再次陷入难题,甚至干脆选择放弃通过机甲阿尔法来击退异兽?   艾文怔怔地注视光脑半晌。   他删掉了自己刚刚打上去的所有内容,又重新发送:   ——我只是想再试一试   ——但还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艾文最后确认了一遍自己发出的信息,把光脑关上了。   他两腿仍然有点发软,于是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又经过了几个小隔间。其中一间仿佛是杂物室,艾文从门口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满是灰尘。   瑞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但在那之前,艾文得找个事情消磨时间,也消磨一下自己忽上忽下,宛如坐了上下摇滚碰碰车的心。   艾文走进了杂物间。   而拨开许多灰尘后,他敏锐地注意到角落有一张桌子,而桌子上有一座——   被淘汰的旧电脑?   艾文突然激动。   一时间他感到古虫诚不欺我,想要的东西果然会在同一时间接二连三地降临。他掐算一下时间,几乎扑向了那座旧电脑,并很快围绕着它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作为一座被淘汰的电脑,它自然是没有电的,而且即使是一座被淘汰的电脑,它仍然需要开启密码。   然而假如这样区区小事能够难倒艾文,他也实在没脸声称是霍登的养子和学生了。   他一边掐算着瑞安已经到了哪里,一边用上了飞一样的脑速和手速,不到一刻钟就成功解决了一切难题,进入了主页面。即使和光脑连通,电脑的运转速度仍然相当慢,艾文不得不耐心地等待搜索页面转出来,期间无数次按捺不住想要捏爆慢悠悠的屏幕的冲动。   但艾文想要知道的内容终于显示出来了。   【联邦雄虫保护法和相关法律,虫星历2020版本】   艾文睁大了眼睛,几乎希望在一瞬间内把他能够找到的所有内容收录进大脑,好让自己以后有时间慢慢看。   他其实并不需要这样做,因为在他的全神贯注下,列表上的内容已经一条条通过视野进入了脑海,先是成为图像,随后慢慢被分解和理解。   艾文越来越急切,试图找到真正和他当下情况相符的内容。   然后他看到了。   *   瑞安是坐专属机械车过来接艾文的。以当下的科技水准,这种车完全不需要单独配备司机,完全能够适应自主驾驶。然而塞尔维亚星上的系统有些老旧了,在需要高强度反应的战斗中还是不能独当一面,于是遇到类似气角蝠猎杀战的情况,还是需要士兵手动驾驶。   但假如只是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开去接虫,就不必如此了。   瑞安一路上都在低头看光脑,等机械车停下,再眯起眼看着机甲研究室的外围。室外非常寒冷,然而艾文裹着他的那件铁桶一样的外衣,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外面的等候区里,看起来好像被抽掉了全部的快乐。   是因为又失败了一次吗?   瑞安皱了皱眉。   他走到艾文面前。   “雄子,”他说,“我来接您了。”   艾文“哦”了一声,站了起来。   然后一言不发地上前几步,一个撞击,又把脸埋在了瑞安前襟上,两手抱住他的腰。上一回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瑞安从他的话语中识别出丢脸的哭腔,而这一次他已经没心思管什么哭腔了。艾文紧紧抱住瑞安,眼睛在与之接触的布料上大睁着,他已经感到那些无能又无助的潮水涌下去了。   *   直到被瑞安半推半抱着赶上了车,艾文还是没法停止哭。他坐在窗边,异常阴郁地仍然抽泣着,从窗玻璃的反射中看自己的脸。这是一张在他此前看来再普通不过的脸,只不过比他认识的其他虫要线条幼稚些、白些、下巴圆些。后来他明白这是一张雄虫的脸。再后来,即几分钟前,他明白这是一张就像电影中“死亡入场券”一样的面孔。   艾文读完了那在他看来简直无法理解的《雄虫保护法》,也就此明白了为什么瑞安坚持要等到一切结束后再接他走。   以及为什么瑞安对他这么小心谨慎。   以及为什么在这期间的一小段时间中,瑞安对他那么冷淡。   在此之前,艾文根本想象不到背后的缘故。   而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仅仅是存在而已,已经足以让身为塞尔维亚星最高长官的瑞安上军事法庭。   而因为雄虫事件上军事法庭的虫往往只有两个下场:   终身□□,或者死刑。   艾文又想到了霍登。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特别担心霍登会怎么样。   比起瑞安这样被动地接受了一只雄虫在没有申报的情况下抵达塞尔维亚星,霍登的“罪行”其实是更严重的,包括但不限于私自改装雄虫身体、将雄虫的存在隐瞒在托比亚斯星、不向联邦上交雄虫、唆使雄虫直面凶恶的鬣须兽……霍登所做的事情已经足以让他被五马分尸了。   但艾文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即霍登是游刃有余的。霍登非常清楚他的一言一行触犯了什么,但仍然如此行动,并且也自有退路。   可是瑞安有退路吗?塞尔维亚星有退路吗?   他艾文有退路吗?   霍登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他明明都知道。他知道机械心、塞尔维亚星和雄虫这一系列事情会给艾文带来什么。他知道艾文这一走就永远也不会回家,可当艾文跟着陶德兴高采烈地跟他告别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或许对于霍登这样的虫来讲,一切必须是万无一失的,可到了现在,艾文只感觉他好陌生。   艾文试图回忆些别的、更纯粹美好的记忆。   例如霍登开车带他去体检,一边开车一边打开了车载小收音机,在黑沉沉的雨夜车道上小声哼唱。例如霍登扛着铁皮耙子去垃圾山下面把打架的艾文拎回家,虽然路上威胁他要“好自为之”,但回去后还是多给他烤了一块培根。例如……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想:既然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机器虫一样把我推出去,然后耍的团团转呢?   你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个角色,这个我根本承受不了的角色?   平生第一次,艾文感到自己怨恨什么虫。   他从未想过这只虫会是霍登,而当他确实是霍登的时候,这一切也变得更加令虫痛苦了。   艾文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嚎啕大哭过。   他没法对瑞安解释,瑞安也没法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来,只好给他一块手帕。艾文也顾不上什么仪容得体,把它在脸上抹来抹去。瑞安的手帕上有一种似乎特别属于他的冷冽气味,艾文嗅到那种气息,思绪又被拉扯着返回塞尔维亚星。   艾文开始感到非常懊悔。   他很想去找到每一只他见过的虫,对他们说对不起。尽管此时此刻他对他们也只感到极端的愧疚和恐惧,而处于种种缘故,他不可能再让自己去找他们。   于是艾文旁边只剩下瑞安。   即使知道他是个丧门星也仍然把手帕给了他的瑞安。   艾文把手帕从脸上揭下去,他又慢慢地抽噎了一会儿,再次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哭了这么半天后,再好的脸也看起来丑极了,艾文希望他本来就长成这样。他很慢地转过身,把湿淋淋脏兮兮的手帕重新叠好,非常小心地看向瑞安。   然后他迅速低头,因为看见瑞安的琥珀色眼睛让他更想哭了。   与此同时,艾文感到他的爱情也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阴霾。起初非常像是闹着玩的一见钟情,到自己内心的各种上上下下和小过山车,到一厢情愿的同生共死,到军事法庭。   艾文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颜面继续喜欢瑞安了。   尽管到了这个地步,他悲伤地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开始向着不可自拔的方向持续发展了。 第25章   虽然在瑞安面前哭了一场,但艾文还是很小心地,试图说服瑞安自己并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一直隐瞒的事情而哭。他攥着手帕,临场发挥,尽其所能把一只原本心高气傲但在异国他乡屡次被难以接受的失败所击垮的雄虫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本来只是想用谎话遮掩一下,结果越说越情绪激动,结果又哭了一场。   他哭得直打嗝,最后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接着编自己拿来搪塞的理由还是在就真实情况悲伤倾诉。其中甚至有一段内容,他哭得连舌头都找不到,最后自己都没听明白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即使如此,瑞安一只非常耐心地听着,好像艾文根本不是那个即将毁掉自己的天真罪魁祸首一样。   “没有。”最后瑞安说,“您当然不是一只无能的虫。”   艾文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联系当下的情景,这话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唯一能让他有所安慰的是瑞安的语气对于他这样的性格而言已经相当真诚,让艾文终于完全确认他并没有迁怒于自己。   ……然后他更不好受了。   艾文最后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问:   “等我被送到主星的时候,能不能让我自己坐星舰回去?反正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它也是自动驾驶的。我去了主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们就不会追责你们让雄虫自己进行长途旅行?”   然而因为他刚刚哭得太过专注,很可能脑子里也不可避免地进了一点儿水,以至于他的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加上他刚刚反常的大哭,已经彻底把他知晓的事情交代出去了。艾文又擦了擦左眼(只有一只眼睛会流眼泪,所以他不用管另一边),发现瑞安的表情再一次沉寂下来,是一个艾文同样难以理解的神色。   但瑞安没有挑破。   他只是温和地说:“也可以。”   艾文听出他的意思是,“也可以,但塞尔维亚星仍然必须出一个虫来顶罪。”   “为什么?”艾文绝望地问,“如果你把我留在这儿,不告诉星球外的虫,那不就可以瞒住了吗?”   瑞安欲言又止。   艾文却出了一身冷汗,因为立刻想起来,除了塞尔维亚星驻军和艾文自己,还是有第三只虫知晓这一切的。他不知道霍登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假如他真把这件事暗中透露给主星(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那么整个驻军军营都逃脱不了干系,上军事法庭的也就不只是瑞安一只虫了。   可是霍登……   那边瑞安又说:   “再说回刚刚的事情。等您走的时候,我不会再跟您一起离开。科诺会在一路上保证您的安全。”   艾文大吃一惊。   “不,”他问,“等一等,你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问,一边内心浮现出一点小小的希冀,希望他刚刚的理解其实出了错,一切还有希望往乐观些的方向发展。   但是瑞安下一句话简直是直接给他头顶浇了一个冰桶。   “异兽潮要来了。”瑞安的目光仍然非常平静,“而副官没有我的战斗经验,我不能冒这样的险。”   艾文吃惊:“你要——”   “我会亲自驾驶阿尔法投入战斗。”   “可你不是说它的能源支撑不了长时间的战斗吗?”   “是这样。”瑞安叹了一口气,“但那并不是说明机甲无法启动。它只是无法……发挥出完全的力量而已,因此也更加需要驾驶员的经验和能力。”   “可你们不是因为阿尔法可以发挥出其他机甲无法达到的力量,才需要机械心专门将它启动的吗?现在这样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情况已经比以前更好了。”瑞安揉揉眉心。   艾文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你是什么意思。”他猛地提高声音,“你这是要带着阿尔法……”   瑞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长久地静坐着,仿佛在专心致志地看外面的风景。   “但是我迟早会知道的。”艾文在他后面说,“就像你之前用尽一切手段不让我知道雄虫保护法的事情,但即使我现在不知道,等我去了主星,还是有虫会告诉我。你现在不想回答我的问题,等异兽潮来临的时候,我照样……”   \"您不会看到那个场面的。\"瑞安回过头说,声音非常柔和,意思非常冷酷。   艾文沉默片刻,“异兽潮是不是快要来了。”   “很快了。”   “你的意思是,会在那之前把我送走。”   “是的。”   “但如果我在路上遇上它,又该怎么办呢?”   “我会尽早安排,不让您遇到相关危险的。”   “那是什么时候?”   瑞安顿了顿,“明天。”   艾文吸了吸鼻子。   其实又过了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可以用正常虫的语气讲话了。   艾文说:“我总感觉,在你这里,我已经听到很多个明天了。”   瑞安静静注视了他片刻,问:“您是在害怕吗?”   艾文又吸了吸鼻子,没有否认。   “不用害怕。”瑞安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整个塞尔维亚星都会保护雄子的。”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怕那个。”艾文盯着他看,“我怕你死。”   瑞安愣住了。   “你是不是在想,”艾文继续问,“要“以死谢罪”?死在虫潮里也比死在监狱里更好?”   可归根究底,瑞安有什么罪呢?   “而且,”艾文意有所指,“阿尔法会被毁掉的。”   瑞安却刻意忽略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主星的援助迟迟不来,只有启动阿尔法这一条路可走。它的杀伤力可以保证更长久的平安,而在……之后,它的残骸会落回地面,军营里的虫会派虫进行回收,再重新组装,尽可能减少浪费。”   他回答得太认真,艾文一时也被他带跑了思路,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最开始要问什么:   “那你呢?”   瑞安又开始叹气了。   “雄子,”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温和口吻说,“我是不重要的。”   “不是的。”艾文却很小声地反驳,“你很重要。”   “艾文?”   艾文一时没有说话。   机械车仍然在平稳地行驶着,熟悉的路已经在窗边出现,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军营了。艾文很清楚随后会发生什么:他回去,吃完饭,睡觉。第二天,启程,离开。如此程序化的事项排列起来,虫们根据来自主星的法律安排他,让他既和即将发生在这个地方的一切不可分割,又被微妙地排除在外。在研究了特别有关雄虫的法律后艾文已经明白,以他的身份,置身事外太容易了。离开塞尔维亚星,把孤立无援的驻军留给一架无法完好启动的机甲,把瑞安留给铺天盖地的异兽潮,然后假装一切和自己无关。   在没有不可控外力的影响下,一只虫的平均寿命长达几百年。   他才十八岁。他有那么多日子可以让自己忘记曾经身处塞尔维亚星的半个月,假装那些虫从未存在。假装他从未在荒星偏僻的码头对琥珀色眼睛的军雌一见钟情。假装他从未在爱上另一只虫后“顺其自然”地抽身离开,再看着对方一步步走向不公正的死亡命运。   假装塞尔维亚星不曾存在。   假装托比亚斯星不曾存在。   假装他从未看到那些“雄虫不该看到的东西”。假装他即将进入的、位于主星的崭新象牙塔就是全部的世界。   可是他怎么做得到呢?   艾文最后吸了一下鼻子,抬头看向瑞安。在昏暗的车厢内,瑞安的眼睛仍然在闪闪发光,那是不属于任何机械假眼的色泽。有这样眼睛的虫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有价值的。   瑞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艾文眨了眨眼睛。   他仍然在和瑞安对视。   艾文又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忽然感到,瑞安或许一直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后他向前倾身,伸手抓住瑞安军服的衣料。   瑞安没有动,也没有后退。   于是艾文成功亲到了他。 第26章   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艾文很少进行任何类型的罗曼蒂克想象,自然也没怎么想象过接吻。   他唯一一次的想象是一次看完电影后,想象自己和一只机械嘴巴的改造虫接吻,因为他吞下过钉子(当然,最后霍登逼他把钉子吐出来了),知道舌头碰上铁锈是什么样的感觉。艾文也吃过肉,但他相信一只活生生的虫和鸡翅的触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于是并没有怎么往那个方向想。   但现在艾文终于真正和另一只虫接吻了。   并不是想象中和自己差不多的机械虫。   这个吻非常柔软。一时间车内非常安静,只有艾文闭着眼睛,两手用力抓住瑞安的衣服,似乎非常相信只要自己一松手,对方就会“扑哧”一声消失不见。这想法让他不仅抓住那些衣料,一边无意识地撕扯它们,几乎把那一片布料都扯到变形了。   艾文感到瑞安起初非常僵硬。没有退避的意思,但仍然非常僵硬。艾文其实也有点僵硬。他们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碰在一起,好像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一枚平面上的小钢球保持平衡,后来那幻想里的平面软了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凹陷,让那只球不再令虫紧张地动来动去,于是他们也放松下来。   最后他们实在应该分开了。   不仅是因为时间太久,也是因为艾文要把上半身抻直去维持一个动作上的平衡,现在腰酸得要死。他尽可能体面地退回去,眼睛随即睁开,看向瑞安。   “这就是我的意思。”艾文说。   瑞安的嘴巴张了张,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你对我很重要。”艾文说,“因为我喜欢你。你觉得雄虫的想法是不重要的吗?”   瑞安看起来仍然想反驳的样子,但因为艾文讲话的角度过于刁钻,他还是没有及时回答。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艾文继续说,“我不想去主星。我想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度过异兽潮。我不想当雄虫。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你知道不可能的啊。”瑞安终于开口了,“是不是。”   “我知道。”艾文说,“我知道这一切非常空洞而且毫无意义……但至少我成功让你停止管我叫“您”了。”   瑞安的表情空白了一刹那。   “那只是个口误。”他说。   “是吗?”艾文说,“如果那样的话,您就是非常严重地伤害到我了。”   “怎么?”   “我已经心碎了。”   艾文并不是真的心碎了。毕竟到了这个地步,在之前的巨大震动之下,其他种类的不快已经可以忽略不计。瑞安大概也看出来这是一个非常无力的小玩笑,于是配合地扯了扯嘴角。无论刚刚那个“你”是不是口误,确实有什么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改变。例如瑞安会突然注意到艾文在短短半个月内不再幼稚的脸部线条,或者艾文看见瑞安嘴唇上的豁口,那或许是他们留给彼此的印记,尽管双方也心知肚明,即它维持不了多久。   他们很快又将分离。   “我会驾驶阿尔法尽我所能。”瑞安低下头,表情晦暗不明,“或许会出现奇迹。”   艾文问:“真的有奇迹这种东西吗?”   “你相信就有。”   “我以前很相信的。”艾文说,“我以前什么都相信。这几天我其实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但我还是希望有奇迹。”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位,并决定在至关重要一天前保守秘密。   “好了。”瑞安说,“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来,你该回去收拾东西了。”   *   最后艾文到底还是没有被安排独自坐星舰离开。瑞安和其他虫又开了几次会,最后卡森自告奋勇,来负责艾文在路上的安全。这是一次冒险的举动:在最理想的状态下,卡森作为一只仅仅是机械服从命令的虫对艾文的状况一无所知。他只需要对主星派来的虫说艾文是少将授意送回主星的,而当主星再去查瑞安的时候,后者十有八九已经在宇宙中消散得谁也找不到了。   卡森是一只非常忠诚的虫。   他也是小队长,因此有很强大的洞察力。   但那仍然无法令他及时发现艾文悄悄溜号了。   谁也不明白此事是如何发生的,但很明显,瑞安没有把自己前一天被艾文唬住了半天的事情很好地交代给卡森,于是当他眼看着艾文背着包走上星舰、并用终端告诉他自己晕星舰,需要在房间里长时间睡觉时,他没有产生丝毫怀疑。从托比亚斯星到塞尔维亚星只需要短短几个小时,但从塞尔维亚星到主星则需要经过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航行,其中伴随着一次跃迁。   中途卡森确认一切正常运转,还特意给艾文发过两次信息。   ——您感到身体舒适吗?   一小时后艾文回答:   ——舒适,谢谢你。我现在要继续睡觉了,营养剂从传输口送进来就好。   过了一会儿,卡森又问:   ——如果您真的非常晕星舰,或许有一些药剂可以被提供给您。它其实并没有药用价值,但可以催吐。   一个半小时候艾文回答:   ——不用了,xies//sbej   ——?您想说什么?   ——没有,不用了谢谢。我刚刚不小心按错了。   ——好的。   总之就是如此。卡森和其他军雌一样对于雄虫的敬畏反而让艾文游刃有余起来。只要卡森不进来,他就不会露馅;而只要他不露馅,那么至少十几个小时内,没有其他虫会意识到艾文消失,而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做他准备做的事情。   在上星舰前偷偷溜走这事其实挺疯的,毕竟艾文完全没有想过他下一步要怎么办。   等卡森抵达主星,或者在半路上,肯定会发现星船上查无艾文此虫。到了那时候,瑞安一定能够反应过来艾文还在营地里,并且一定能够成功找到他,而艾文则需要解释为什么自己仍然要坚持留下来。就算瑞安不找到他,艾文也藏不了多久,因为他会面临弹尽粮绝的局面。   情况还是有点小尴尬·jpg   艾文抱着营养剂盒子坐在机甲研究基地的角落中,沉默地想着。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也熬走了一批研究虫。星舰早上起飞,但现在应该是到了夜晚。   他喝了一管营养剂,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这里,艾文决定再去阿尔法里试一试。按照上次的经验,他只需要把自己连接进去,并不需要其他战斗技巧和经验,因为归根究底,他扮演的角色比起驾驶员来更像是电池。   艾文把盒子藏好,想了想,又脱下了手套和鞋子放在盒子上面,用脱下来的防寒衣盖住。   他又把旁边的一些杂物拿过来尽可能整齐地拜访在上面,把上次立了一功的旧电脑下方的小空间挤满。   最后他穿着单衣孤身走出杂货间,进入机甲室。   为了防止有研究虫进来时发现升降台被启动了,艾文没有使用它登高。手套已经被脱了下来,他大可以自由地伸展出手脚上的零件,于是也轻轻松松爬到了自己要去的位置,再吊在上面开启小门,把自己送到内部。   艾文在椅子空隙上做好,将自己完整连接。   他关闭舱门。   今天艾文不想试飞,只是想要重建和机甲的联结。他组装好所有端口,感到那种奇妙的、和整个机甲心念联通的感觉又回来了。艾文长舒一口气,浑身非常轻盈,好像暂时抛却了来自外界的一切烦恼。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永远待在这儿,或者至少,等到下一个清晨降临。   机甲里黑漆漆的,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原本只是希望平静下来,但最后真的差点睡着了。   他甚至又做了个梦。   艾文梦见了一番血腥的大场面,灵感或许来源于对未知异兽潮的紧张,也或许来源于幼年在托比亚斯星看的冒险电影。远处的地平线上冒出刺目的白光,随后成千上万异兽咆哮着从空中飞过,对着渺小的军营露出丑陋的獠牙。   这些异兽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假如仔细研究一下,有点像鬣须兽和气角蝠的混合体。   总而言之,它们生着巨大紫色的骨翼和黑色尖角,却有着鬣须兽的庞大头颅。它们俯冲而来,而有虫大喊一声——   没有虫在大喊。   但艾文确实是被虫声唤醒的。   仿佛有许多军雌在同一时刻涌进大门。机甲基地并不常被使用,因为里面只有机甲阿尔法和其他的一些小机架,所以只有遇到演习和应敌需要的时候才会被大规模使用。艾文迷迷糊糊地坐着,还以为这也是梦境的一部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天窗打开,外面是脚步声和不详的静寂。有虫在紧张又镇定地低声交谈,其中一个声音说:“现在……对……已经无法……快去。”   那声音非常熟悉,只是因为隔着机甲铁壁的缘故,显得非常模糊。   然后另一个响亮些的声音道:“是,少将。”   艾文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6 19:10:34~2020-12-17 20:34:48期间帮艾文溜号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16瓶;小明爷爷活到99是因为、别说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12-11 19:10:34~2020-12-17 20:3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56瓶;小明爷爷活到99是因为、别说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消息是从卡森那里传回来的。   星舰在行驶中,马上就会抵达第一个跃迁点。星舰再次陷入颠簸,卡森坐在驾驶室中,不由得再次想起在自己房间里“睡”了将近一路的艾文。未经允许,雌虫不得干涉雄虫的隐私,于是他并不能够自己进入那个房间。   他于是再次发信:   ——请问您显得仍然感到一切都好吗?   没有回应。   在塞尔维亚星军营机甲基地的阿尔法里,艾文已经睡着了。   卡森又等待片刻,再次问道:   ——请问您   他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打完。   从塞尔维亚星到跃迁点,需要飞行一段漫长的距离。按理说现在还不是异兽潮到来的时间,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绕了更远的一条路,来和异兽潮的行进路线呈X状叉开。这是瑞安的决策,此时发挥了大作用,因为当星舰的颠簸愈发严重,卡森的视线也不由自足聚集在那屏幕上的绿点时,不由得惊骇地愣住了。   绿点代表他们即将面对的异兽:利翅腹蛇。   这是一种纯粹来自宇宙的怪力,一种完全无法与之和平共处的可怖异兽。不同于气角蝠和鬣须兽,在利翅蝮蛇这里,并不存在徒手的击溃。这些古怪的生物幽灵一样出现在宇宙伸出,虫星外围,从形态上就看起来格外可怖。蛇形的身体,巨大坚硬的墨绿双翅,且每一只都生着三个细长诡异的头颅。   利翅蝮蛇常常呈集体行动。   它们细长柔软的身体会有效避开子弹,而至于其他类型的武器,只要一接近它们,就会被紧紧缠绕住,随后被黏液生生拖离。   因此唯一对付它们的方式就是使用机甲。   杀伤力越大的机甲越好。   这些利翅蝮蛇飞掠在宇宙中,每一年都有固定的飞行路线。它们会在一路上横冲直撞地毁灭一切自己经过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宇宙生物、破碎的陨石、拦路的小行星。利翅蝮蛇的种群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慢慢改变路线,以往只出现在塞尔维亚星外围,而这一年,根据估算,它们会直接扫荡上半个塞尔维亚星。   当它们集体出现的时候,检测屏上便会出现代表它们的绿色信号斑点。   斑点密集,说明利翅蝮蛇来势汹汹。   正如现在。   卡森再是小队长,也只是个军衔低下的普通士兵。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但只呆愣了两秒,就猛然抓住了光脑,先删掉和雄虫的对话,再调出和营地的紧急联络。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因为屏幕上的绿点在肉眼可见地蠕动、变得更加密集。   唯一令虫安慰的是,这些探测器探测到的是几百公里外的情形。   而卡森目前的位置距离塞尔维亚星已经非常遥远了。   阴差阳错,他们获得了双倍的时间。   卡森发送完毕,双手已经满是冷汗。他又呆呆注视面前的显示屏半晌,好像一时想不出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样。返航?还是继续向着主星前进?   他只有这一艘小小的星舰。   如果不慎碰见利翅蝮蛇,那么他和雄虫的下场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利翅蝮蛇是无法用个体的力量战胜的,遇上它,一般情况下最合理的方式是立刻自杀来换取一个更快速无痛的死法。   卡森面色惨白。   他小心地抉择着。   利翅蝮蛇距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很快小心地选择了一条较为安全的路径,暂时获得了喘息。   然而获得喘息的也仅仅是星舰而已,至于卡森本虫,他还要面对另外一个抉择:   1. 告知雄虫   2. 不告知雄虫   其实他是不必为此而担忧的,毕竟艾文压根不在星舰上,但问题在于此事卡森并不知晓。他花费了整整五分钟冥思苦想,想要选择前者,又担心对方的情绪因此不稳定;选择后者,又担心倘若遇到极端情况,雄虫无法及时应对。   卡森呆呆地看着星舰航行的路线,又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属于塞尔维亚星军雌的手,骨节突出,上面布满旧日的伤疤。   而在不到半个月之前,它曾经被一只套在肤色手套之中、有着金属触感的细长手指的手击败。   在那几日之后,那手的主虫徒手迎上了一只变异原因至今未明的巨大气角蝠,只用了双手的力量就令它开膛破腹。   卡森陷入了深深的犹豫。   对于他来讲,正因为晕船而待在屋内的究竟是“雄虫”,还是“艾文”?   放在以往,不论把“艾文”换成任何另外的雄虫名字,卡森都会认为这个问题简直奇怪,毕竟如果一只雄虫不是“雄虫”,还能是什么呢?   但现在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   在此之前,意识到艾文的雄虫身份后,卡森和其他军雌一直在用最应当的方式有礼地对待雄虫。   他理应把这个习惯延续到现在。   然而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卡森第一次想:   仅仅因为艾文的雄虫身份而选择性忽略其他的一切;不去以艾文展现出来的虫格为准,反而生硬地将他和与他相关的一切套入联邦意识里对于雄虫的大众印象,对于艾文本虫来讲是否公平?   是否是一种变相的压迫,一种羞辱?   卡森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下定了决心,拿起光脑,走向属于艾文的客房。   一分钟后,他就要发现真相了。   “艾文?”   *   “卡森那边又传信来了。”索伦道,面色紧绷。   瑞安正大步走向阿尔法,闻此回头问道:“如何?”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被压抑着的紧张。   瑞安没法不紧张。一想到艾文正和卡森一起坐在一艘小星舰上在异兽潮里穿梭,他的头就痛得厉害。卡森能否成功完成护送任务?他之前只跟着星舰出去过一次,能否正确地判断行驶速度和方向,来精确地穿过利翅蝮蛇之间的缝隙,抵达安全的彼岸?   那是一场不允许出现任何错误的任务。   一旦发生,他们……   他们会怎么样呢?   瑞安心绪翻腾。他发觉在此时此刻,当他在极端紧张中想起艾文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是艾文逆着光从托比亚斯星的星际码头前站起来,脸颊因为一场狼狈的打斗而显得脏兮兮,双目——不论是自然的还是机械的,总归都是他的——亮得像火。下一个画面紧随其后:同样是昏暗的光线,同样是一张脏兮兮的脸。艾文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在那个吻发生之前神色奇特地凝视他,眼里的神色同样灼热。   如果这样的艾文死了,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又有谁会记得他?   “少将。”索伦短促的话语插入了他缥缈的回忆,“卡森传信,告知艾文雄子并不在星舰上。”   瑞安骤然惊醒,浑身一震:“什么?”   “艾文雄子并不在星舰上。”索伦语速更快,“卡森已经多次检查,他确认自己的是星舰上唯一的生命体征。”   这是什么意思?瑞安茫然地想,艾文不在星舰上?   他本该迅速得出一个结论,但事实就是,在这一刻,他的头脑突然前所未有地迟钝。   瑞安在原地缓了几秒,才难以置信道:“你是说,艾文还在这里?还留在塞尔维亚星?”   他不需要索伦回答,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艾文不可能中途从宇宙缝隙里掉出去。   因此他不是在星舰上,就是在塞尔维亚星军营。   但塞尔维亚星军营那么大,而且整整一天,根本没有虫见过艾文的影子!   他能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能让虫省点心?   瑞安感到自己军服包裹下的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颤。在短暂的怒意后,他更加心急如焚。然而作为指挥官,他不能自乱阵脚。   于是他冷声对索伦说:   “尽快把卡森的信号转接侦查部,让他们帮他分析,务必选择最安全的路径暂时避难。”   “是。”   “还有,另外派遣一队士兵,尽快去寻找雄虫。”   瑞安一语还未言毕,已经继续转身走向机甲阿尔法。它耸立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沉静、神秘、超现实。   马上它就会染上黏液和鲜血。   身后索伦喊道:“少将——”   瑞安停住,“什么?”   “他是您带来的。”索伦的声音里也带了些少见的急迫,“你就不去最后见他一面吗?”   瑞安最后一次转身向他。   “我想我赶不及了,索伦。”他温和地说,“等你见到他,告诉他瑞安少将希望他今后一切都好。”   希望艾文以后一切都好。   这可能不是艾文想听的。根据他对于这只年轻雄虫目前为止的了解,艾文一定想听些别的。一些超越雌虫长官对雄虫的礼节性交代。一些更加私虫化的、更加亲密的、更加符合他们之前在昏暗的车厢里那个吻的言辞。   瑞安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再没有机会出口的话,为何还要费神去想?   那样有何意义?   瑞安想到这里,不由得兀自笑了笑。   “还愣着做什么?”他用力闭闭眼,对索伦喝道,“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7 20:36:26~2020-12-19 20:36:40期间为卡森指路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融 2瓶;小明爷爷活到99是因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尽管得知雄虫并不在星舰上的事情让卡森少了很多额外的心理压力,但他仍然在一片水深火热中。   军雌都应该是视死如归的。   但拿不代表他们在孤身面对险境的时候仍然能够个个气定神闲。   毕竟谁也不是天生的战斗机器。再怎么说,在“军雌”的身份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一只虫而已。   于是现在,卡森站在操作台前,两眼紧张地盯着显示屏。   “一切安全。”他对通讯对面的虫说。   「收到。」   他确实安全地行驶了一会儿。星舰穿过宇宙浓重的黑暗,面前并无任何其他波动的迹象。卡森深吸一口气,听着通讯里侦查虫们在低声交谈讨论,随后在通讯里传来大声的同一时刻,他看见屏幕里刹那间绿光加剧!   「快!调手动,直接到这个地方去——」   通讯屏中立刻涌现出一处坐标。   卡森的肾上激素飙升到巅峰。   星舰倏地上升,直奔被制定的坐标。在极端的紧张里,卡森已经无法再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大脑一片空白,像是真正的机械一样听从着通讯频道另一边的指挥。   「现在去这里:」   卡森全速往指定的坐标形式而去。   警报停止,他又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他刚刚在全力躲避的并不是利翅蝮蛇——如果他真的距离利翅蝮蛇那样近,那卡森是毫无生路可言的。他在躲避的其实是一种来自利翅蝮蛇的、以特定航线活动的奇特声波。它们在黑暗中替这些异兽指引方向,告诉它们是否存在需要它们袭击的对象。   利翅蝮蛇只会袭击它们碰到的东西。   对于不了解它们的虫,可能会以为它们其实非常无害,毕竟远离它们就好了,但其实不然。   利翅蝮蛇的运动范围是庞大的。它们并不像气角蝠那样只需要一棵树、一方天空;也不想其他生物那样只需要一条小道。   所以它们带来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   而当它们要碰到的是一个小星球时,后果也自然不言而喻了。   在几十年前,塞尔维亚星外围其实还有另一个属于虫族的荒星。它静静地运转,直到在那一年,它的坐标和利翅蝮蛇的行进路线相重合。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虫记得这颗行星叫什么了,那就是它的下场。   卡森倒是知道,因为此事和他们息息相关。   他想起当初进行战略学习时看到的纪录片,其中惨烈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警报伴随着绿光再次亮起。   「向指定坐标俯冲,快!」   卡森立刻重新集中注意力,全力听从来自频道另一边的指挥。这一次突围和其他时候明显不同:他能够感受到利翅蝮蛇在宇宙中发出的可怖嘶嘶声,甚至能够预感到它们的降临。   和利翅蝮蛇群一样,它们的声波也呈双半圆状合拢,最后形成一个马蹄状,随后势不可挡。   而卡森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合拢发生之前,从中间的缝隙里冲出去。   成败在此一举。   越过它,他就能暂时穿过异兽潮,且在它们离开塞尔维亚星之前都被留在茫茫宇宙中。塞尔维亚星在异兽潮中的存亡和他将短暂地切断关系。   如海的可怖声波在耳边暴怒地喧嚣。   卡森咬紧了牙关,却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也可以调头回去,虽然在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是……   「快!」通讯频道中,卡森不知道姓名的侦察兵厉声道,「我们替你看着坐标,马上就要成功了!」   「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穿越异兽潮。」   「至于其他,我们现在一点也不想你和塞尔维亚星共生死。」   “那就下次吧。”卡森喃喃地说,“谢谢你们。”   随后他抓住手柄,尽全力一推——   *   瑞安已经登上了机甲。   就内部装置来讲,阿尔法和其他机甲并没有设施上的过大区别。瑞安早就用它演习过,因此更加熟悉它的内部构造。他视线扫过操作台,一边在心里暗自规划,一边留出最后一点心神,关注着自己仍然一片安静的光脑。   等到战斗正式开启,战时通讯的信号也会将它覆盖。   到了那时,他将不再有机会接受任何私虫信息。   瑞安好像被分裂成两半。一半的他已经视死如归,另一半却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牵引着,让他不住地把注意力迁移到光脑上,等待一条未知的消息。   他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机甲启动前至少知道艾文如今在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虫呢?   难道中间又出了什么意外?   还有五分钟。   如果在此期间艾文被找到,那么或许瑞安还有机会,能用私虫通道最后同他讲几句话。   还有四分钟。   瑞安深深地呼气、吸气。期间他注意到一项反常的细节,即在机甲的隐藏指示区域内,有一个小小的程序还在亮着。那不是什么战略程序,只是每一座机甲都自带的、录制最后遗言的功能。然而在机甲中牺牲的虫往往不仅自己没有全尸,连机甲也都碎成碎片。遗言和遗言的主虫一样消弭,留下它又有什么意义?   阿尔法已经几十年没有经历过战斗了。   瑞安不知道那幽灵一样的遗言录制器是什么时候、被什么虫打开的,但他皱了皱眉,把它当成了一个不详的信号。   他关上了它。   还有三分钟。   迟迟没有消息。   或许是被那遗言录制器影响了心神,瑞安发现在这最后属于自己的珍贵时间中,他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了它。如果没有虫找到艾文,那么至少在最后一刻,瑞安可以把要说的话对它说出口。   即使艾文并不会听到,至少在瑞安消失在爆炸中之前,他说出口了。   那是一个念想。   还有两分钟。   瑞安伸向开启程序的手顿了顿,还是放下了。   一位少将最后的遗言,是对一位和他在外界感知中毫无关联的雄子,会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吗?   而即使他不在乎,艾文不在乎,让他听到来自死者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选择不把它们录下来。   还有一分钟。   “艾文,”瑞安对着空荡荡的指挥台说,“你非常讨厌我用敬语,所以,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我希望你没有到什么我们无法预料的地方去,至少还留在军营中。”   “马上我就会驾驶机甲迎接异兽潮,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塞尔维亚星的安危。”   “还有你的安危。”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就一定要离开塞尔维亚星了。关于主星上的未来,我们谈论过,再多在上面讲场面话已经毫无意义。”   “所以,我想用这点时间,说一些我以前从未说过的话。”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按了按耳廓。   “我最荣幸的事情,就是从你口中听到,你喜欢我。我从来没有给出过直接的回应。即使我们……我也没有对你说过,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我想我也喜欢你。在你之前,从来没有其他虫让我感觉到我重要、不可替代。”   “所以,即使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也会记得你给我的那个吻。”   瑞安深吸了一口气,把最后的话讲完。   “你是我见过最优秀、最勇敢的雄虫。即使主星的一切都仍是未知,但我相信到了那里,你也一定可以做出其他雄虫做不到的、了不起的事。”   “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   时间到了。   并没有虫带来有关艾文的消息。   瑞安闭上眼睛,又睁开,眼中燃烧着战意。   战略通讯自动开启,私虫光脑上的亮光归于暗淡。   瑞安冷淡的声音传入了机甲自带的通讯器。   「准备启动,一切听我指挥。」   阿尔法发出轰鸣。   作者有话要说:   推基友预收:《死亡后应激障碍》by 昀山   【目标人物已通过初始评测,评分为S。】   ……个人信息加载中……   【档案 019-0314】   - 病人姓名:唐思烬   - 所有病因:死亡后应激障碍(PDSD)   - 今日安排:将前往副本「水边的轰炸机」   【定向跟随即将开始,祝您一路愉快。】   *   因特定死亡方式被误吸入「缝隙」的人被称为“病人”。   他们需要克服各自的PDSD,以成功完成副本换取机会重生。   唐思烬第一次进副本时,遇到了一个叫娄思源的奇怪队友。   轰炸前夕,众人焦虑讨论,他在到处悠哉闲逛;   轰炸来临,众人惊惶逃窜,他在研究楼梯构造;   轰炸结束,唐思烬在无尽浓烟滚滚中回头,只见众人惊魂未定,娄思源……   娄思源正衣冠工整地坐在断墙上,轻快哼着那首关于战区水妖的歌谣,慢条斯理地在废墟里翻翻找找。   随后他拍拍手起身,回首冲唐思烬歪头,笑嘻嘻挥手:“你还好吗?”   唐思烬面无表情:“……你不对劲。”   *   在娄思源的努力暗示下,唐思烬终于发现他不正常。   比那更不正常的是,此人很可能就是「缝隙」本身。   唐思烬:“……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你不仅没法给我透题,还总是过来干扰我的思路:)   在他们面前,画中阴戚的水妖扭身,墙上落下红色人形污渍;   衣橱里的妹妹消失又重现,记忆之城崩塌,生者踏入时空之门。   而此时此刻,娄思源低头抱住他的腰,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的思路里有我吗?”   “一边去,当然有你。”   ===============================   ○正剧解谜向,(伪)破镜重圆   ○热情活泼花枝招展直球选手攻&往事成谜超高智商自闭美人受   ○其他待定 第29章 倒V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大瞎编预警。   艾文手上有一个终端,它上面其实连接着一个定位,可以让侦查虫们大致确定他的方位。   但他们左看右看,只得出一个结论:   艾文就在机甲基地的杂货间里。   他们抽不开身,只得火速知会了负责寻找艾文的虫——那批研究虫。他们并不直接上战场,多数出于后方。而鉴于现在并不怎么需要他们,于是以伯特带队,一小队研究虫面色凝重地前往机甲基地,打开杂货间的门,然后找到了——   艾文的光脑。   艾文的营养剂盒子。   艾文的外套、手套、鞋子。   伯特:“……”   所以虫呢?虫到哪里去了??   其他研究虫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得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必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伯特面沉如水,“你们看,他中途喝了三支营养剂。现在的问题是,在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后,他去了哪里。按理说他应该把食物和外衣随身携带,但他不仅留下了没喝完的食物,还有他的外套——该死的。现在外面的气味已经是零下了吧?”   “我们要通知少将吗?”有一只虫问。   随后他们全部听见了机甲的轰鸣声。   “来不及了。”伯特摇头,面色复杂,“再说,就算是通知少将,我们要说什么呢?”   *   机甲一架架沉默地升起,飞向黑色的天空。   它们提早一步获得消息,因此防线在大批蝮蛇正式抵达之前便已经建立,尽最大可能保护住星球的安危。   而瑞安坐在驾驶室里,沉沉注视着显示屏。   绿色光点已经一簇簇接近,在显示屏上闪烁着毒液一样的波浪。   「K型阵型准备。」   击溃利翅蝮蛇的唯一方式就是高强度的烈焰。在那遥远的、恶魔一样的绿色不仅出现在显示屏上,也出现在视野所及的位置时,所有处于指定位置的机甲一齐露出了炮弹投射器,无数投射弹飞向嘶嘶嗡鸣的利翅蝮蛇,在触及那些柔软皮肤表面的同时炸开,形成一团一团巨大明亮的火焰。   火焰转瞬即逝,被烧焦的蝮蛇惨叫着,在虚空中跌落。   「加固防线。」   第一波打头阵的蝮蛇坠落,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即使隔着厚厚的机甲内壁,利翅蝮蛇们的嘶嘶声仍然如同阴魂一样弥漫在四周,令虫听来不由得头痛欲裂。它们不知痛与死一样,疯狂地向着机甲飞扑而来,前面的被后续涌出的炮火烧焦,后面的也压着尸体继续向前俯冲,细长的身体交缠着打在外壁上,翅膀扑打。   利翅蝮蛇是无法进入机甲内部的。   然而它们会专门派出一些蝮蛇,专门用柔软的身体缠绕黏住机甲的外壁,一层接着一层,直到机甲彻底丧失一切行动的自由,而剩下的利翅蝮蛇仍然会向着那些没有机甲尖利外壁的地方飞行,将一切自然植株与建筑虫文毁灭荡平。   因此当利翅蝮蛇一接近,所有机甲都迅速应对,用早已训练过无数遍的战术动作将蝮蛇从机体上甩落,同时相邻的机甲相组,联合对中间的利翅蝮蛇发动近战夹击。   利翅蝮蛇死伤无数。   偶有沉闷的炸裂声,是失去行动能力的机甲在坠落中化为乌有。   阿尔法首当其冲,成为了利翅蝮蛇们最大的目标。它们在面对它时显得格外疯狂。瑞安操纵着机甲进行战术躲避,在飞行的间隙突然感到右后方猛地一沉,是扭在一起的利翅蝮蛇沉重地缠绕住了机甲的一条腿。瑞安立刻进行对应操纵,于是从那机械的腿部倏地冒出尖利的旋刀,在飞速运作后将一段的蛇体斩断。   死去的利翅蝮蛇坠落。   所有的机甲都在激战。瑞安甩开又一团利翅蝮蛇,对着虚空中开了火,看见那点火星在短暂的闪烁后连带着期间包裹的尸体被黑暗吞没。机甲在飞行之中,能源也如他之前所料一样在飞速消耗。   还能坚持多久呢?   利翅蝮蛇的尖翅袭来,用尽全力,击打在机甲腰部。面前的显示屏晃动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又有无数蝮蛇迎面扑上,被火光所迎接。   瑞安计算着。   火光消散。   仿佛没有尽头的缠斗仍然在继续。   「切换成U阵型。」   一切机甲迅速听从指挥。它们分成几组,分别组成马蹄铁形状的阵势,集中火力攻击被围在中央的蝮蛇。炮火震耳欲聋,期间又有蝮蛇和机甲坠落。   守住边缘防线。   U阵型的特点在于,不仅能够围剿利翅蝮蛇,还能够将剩余的利翅蝮蛇引诱至特定的坐标,从而方便机甲进入下一种布阵。   而天已经破晓,他们已经战斗太久了。   「Q型阵型准备。」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   Q型阵,即专门为了机甲阿尔法设计的阵型。   而当机甲阿尔法的能源仍然并不完美时,它的意义已经不言而喻。   即使如此,每一架机甲仍然忠实地听从了指挥。   它们用最快速度解决了环绕在机体四周的利翅蝮蛇,随后呈环状向后。   与此同时,瑞安驾驶着机甲阿尔法,将其调至最大火力,向着利翅蝮蛇群猛冲!   按照最好的情况,瑞安应当能带着机甲穿过蛇群,同时炮火将所有相连的利翅蝮蛇全部烧毁。这一击的杀伤力将几十几百倍地超越之前那些炮火的威力,也将对已经被聚集在一处的利翅蝮蛇群造成重创。   然而以阿尔法的现状,是无法支持这样大功率输出的。   它有大概率在这期间耗尽仅剩的能量。   但瑞安是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手指微动,一个显示框浮了上来。   【是否确认在基础能源耗尽后,使用机甲最后的自带能源自爆?】   【确认。】   那场爆炸的威力,将弥补能源中途耗尽的不足。   瑞安孤注一掷冲向利翅蝮蛇群。   代表能源的红色进度条也如同上次演练的时候一样飞速退去。唯一不同的是演练只是为了检验它的情况,因此消耗的改变幅度非常细微;而在长达一夜的战斗中,它已经退成了进度条细细的末端。   瑞安全速向前。   在那一瞬间,时间相对于他来讲却仿佛变慢了。他几乎清晰地看见天空虫浮动的碎片,蝮蛇冰冷的眼睛,和黑暗的潮水。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到机甲张开了自身全部的利刃,割开利翅蝮蛇时发出柔软的、血淋淋的声响。   似有所感一样,瑞安也再次注意到了那个代表遗言的蓝色按键。   刹那之间,瑞安想起了自己登上机甲的时候,对着无虫之处自语的遗言。   来自阿尔法暴怒和绝望的炮火声炸开。   进度条上的红色已经无限趋近于零。   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了吗?   在最后的时刻降临时,瑞安感到自己的视觉和听觉短暂地出现了幻觉。他仿佛再次看见那个蓝色的按钮闪烁,随后,他听见了自己最后想到的虫的声音。尽管奇特的是,在这幻觉里,艾文说出的每个字并非来自于瑞安自己的记忆。   他的声音是模糊而波动的,也像潮水。   【现在是塞尔维亚星时间傍晚7:55分,,外面已经开始警戒。我想是塞尔维亚星即将面临的异兽潮要来临了。或许五分钟,或许更长些,但总归很快,战斗就会开启。在此之前,我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按钮,所以想用它最后录制一点东西。】   【现在我要开始了。】   幻觉这样真实吗?瑞安想,他甚至听见了艾文紧张清嗓子的声音。   【我叫艾文,今年十八岁,在托比亚斯星长大。】   【后来我被赋予了护送机械心的虫物,只身来到塞尔维亚星,在那里,我知道了我是一只雄虫。】   【但是,身为雄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符合一般雄虫的定义?接受一般雄虫的生活?它对我的意义,是否必然凌驾于“身而为虫”本身带给我的意义要更加重大?在这和我以往虫生轨迹截然不同的半个月,我不止一次想过,“我”究竟是什么。】   【是雄虫?是机械心?还是什么别的?】   【我仍然无法得知确切的答案。】   【而现在,我在这里,即将和我的初恋对象一起在机甲中升入半空。可能他马上就会进来,我希望尽可能在那之前把思路整理清晰。(杂音)不好意思,我重新调整一下,看看这玩意儿能不能把前面的内容删掉再重新开始……】   【好了。】   【我叫艾文,今年十八岁,在托比亚斯星长大。】   【我是一只雄虫,也是被选择的机械心。然而现在我在这里,不是因为其他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想要承担我作为一只独立个虫的责任和命运。】   【战斗马上要开始了。】   【祝我们好运吧。】   这像是艾文会说出来的话,瑞安想。那么真实,好像他真的躲在这架机甲里,陪伴着他,和他一起面对无边无际的异兽袭击。   他笑了笑,用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祝我们好运吧。”   下一秒,能源条上的红色归零。   瑞安深吸了一口气,绷紧全部的精神,他要在最后一刻亲眼见证那场注定悲壮的爆炸。   但是预想中的自爆并未开启。   而那已经清零的能源条上却突然涌现出蓝紫色的光条,缓缓从红色印记消失的地方开始缓缓注入,最终盈满。光晕流动,而在同一刻,仍在全速行驶的机甲爆发出了更强大的力量。   与此同时,在震耳欲聋的、向外的爆炸声中,他们成功飞跃了利翅蝮蛇群。   火光散去。   利翅蝮蛇的尸体层层化为灰烬散落。   机甲阿尔法在余烬之中,完好无损。 第30章   瑞安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双耳因充血而失聪。   他同样也陷入了震惊。   而那仿佛奇迹般出现的崭新蓝色能源条仍在闪烁着。它的出现,似乎宣告机甲在机械心的能源被耗尽的最后一刻并未自主自爆,而是切换至了一处神秘的、无虫知晓在新能源。   瑞安非常确定,在之前演习的时候,这新的能源条从未有过出现的迹象。   他定了定神,突然又想到了在爆炸前夕,传到他耳中的话语。   太真实,也太奇怪,好像它们不是来自自己的脑海,而是来自机甲内部。   再说,即使是幻想,为何他会幻想一段艾文版本的“遗言”呢?   等等。   在那段话里,艾文絮絮叨叨地提到了……机械心?   瑞安正疑惑着,突然听到从机甲中,不知具体来自何处,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这回他听得非常清楚,即声音确实是客观存在的。找不到声音的来由,好像它从上空笼罩下来,盘旋于封闭的机甲内部之中。   “那个,不好意思,我刚刚一紧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回放功能触发了……应该没有其他影响吧?”   现在那个声音听起来非常心虚。   瑞安:“……”   瑞安:“艾文?”   *   当「切换Q阵型」的命令传达下来后,士兵之间一片寂静。   鲁拉斯坐在机甲中,眼含热泪,但仍然不得不和其他虫一样严格遵守少将的命令。他操纵着机甲杀死攀附在机甲上的利翅蝮蛇,同时后退,抵达自己应当守住的坐标。   在显示屏中,代表机甲阿尔法的光点已经急速远去。   鲁拉斯经历过演习,也被告知过在机械心的融合宣告失败后,这一举措意味着什么。   他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远处黑压压的利翅蝮蛇群,感到内心非常痛苦。   在一团团明亮的、转瞬即逝的炮火中,他看见了那场大爆炸。   鲁拉斯用手调试了一下战时内部通讯频道。   它是能够根据所在情况自动调试成最佳状态的,但鲁拉斯感到自己的内心在目睹机甲阿尔法爆炸的瞬间空了下去,他别无选择,必须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动作来填补它。他想到在这一场战役中,他们这些被遗弃的军雌如何为了虚无和生命而拼死搏斗,又有多少军雌在期间死去。   少将之前交代得很清楚:在来自机甲阿尔法的自杀式袭击结束后,科诺长官将被自动对接指挥官的通讯权限。   等下一次通讯指示灯亮起,传出的就将是一个不那么熟悉的声音了。   自然,今夜的战役或许快要结束了。   那在今天之后呢?失去了机甲阿尔法,等到异兽潮再次来临,塞尔维亚星会变成之前课本上一笔带过的、在无望的等待中彻底被利翅蝮蛇群毁灭的小行星吗?   鲁拉斯仍然在注视着那场爆炸。   烟尘散去。   鲁拉斯睁大了眼睛。   而内部连接通道一时间躁动起来。   “天啊。”鲁拉斯一时没能及时去看它,失神地喃喃自语,“我是也产生幻觉了吗?”   只见在余烬之中,庞大而充满力量的机甲阿尔法从黑暗中冲出,伴随着无数嘶声跌落的利翅蝮蛇尸体。   下一秒,战略通讯频道中,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恢复D型阵型,全体准备。」   鲁拉斯立刻执行指令,就像其他所有沉浸在难以置信中的小机架一样。操作完后他短暂地腾出手来抹了一把脸,借以除去上面的泪水。那大概是在注视爆炸的时候被刺激出来的,但到了现在,里面的意思全都变了:现在是高兴的泪水。   炮火闪烁。   无数机甲为之一振,尽全力迎向已被重创,已经明显落于颓势的利翅蝮蛇群。   究竟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宣告能源耗尽的机甲能够神奇地飞跃异兽潮?   机甲内的虫没有一只花费时间去想技术上的解答。   当再次冲向异兽潮时,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是奇迹降临塞尔维亚星。   *   一切归于静寂。   最后几只利翅蝮蛇被击落,空气中残留着交战时的焦味,那是这场大战唯一的印记。   瑞安允许那些精疲力尽又兴奋不已的士兵在机甲内稍稍调整片刻,随后命令他们原地返回。   阿尔法在战斗期间打头阵,到回去的时候,自然落到了最后。   瑞安放松身体,让自己带着一身冷汗重修坐回原地。   “艾文。”他说,心里带着后怕,语气不由自主严厉了些。   刚刚艾文的声音突然再次出现,是完全出乎瑞安预料的。确认那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声音后,瑞安惊慌地四下扫视,却一时没能想出艾文究竟是否真的也在这座机甲之中,又藏身于何处。然而战斗在前,艾文没法跟他解释,只是说:   “我之后再和你细说。”   “好了。”瑞安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显示屏,“你到底在哪里?”   现在一切结束,他终于能够好好地回忆之前被透露出的细节,“你说你是机械心,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艾文说。   “可是……”瑞安仍然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这也太……”   “疯狂。”艾文非常体贴替替他找了个词,“我刚刚发现的时候,也觉得他是疯了。他不仅想得疯,而且的确做到了,所以他的疯劲儿可能会再上一层。”   瑞安发觉艾文似乎很久没有提到过他自己的雌父了。现在再次提起霍登,不知是因为声音在传输过程里被轻微扭曲还是其他,艾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刻意的冷淡。   但至少在此刻,这并不重要。   “但你没有告诉我们。”瑞安说,“在你发现的时刻,你就下定决心了,是吗?”   艾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刚刚冷淡的语气果然是错觉,因为现在他又听起来扭扭捏捏的了,“是的。”   下半句话听起来充满了期许:“但是你没有太生我的气,是吧?”   瑞安又开始叹气了。   “没有。”他说,“我也没有立场对你生气。虽然你违反了军令,但你并不是士兵。再说,你不仅救了我和机甲阿尔法,也对这场战斗做出了难以想象的贡献。如果没有刚刚这一出,战斗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艾文那边又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你还是有立场对我生气的。”重新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不好意思了。   “什么立场?”   “你……你知道的呀。”   瑞安仔细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艾文:“你不是说你也喜欢我嘛。”   瑞安倒吸了一口冷气,骤然抬头,开始徒劳地试图找到艾文的所在,“你——你听见了?”   他在一刹那间迅速把自己说过的一切回忆了一遍。   即使是对于一个认定自己将死的虫来讲,那些话也实在太露骨了。而瑞安之所以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就是因为他选择不开启遗言系统,并且非常确定其他虫——尤其是艾文本虫——不会听到他最后软弱又多愁善感的言论。   因此他因为常年身处寒冷而缺乏阳光的塞尔维亚星而苍白的的皮肤倏地烧了起来。   那边艾文还在继续说话,语气听起来还挺愉快:   “我很高兴。我之前还有点担心,你那天在车上没推开我是因为想着要对雄虫讲礼貌。”   瑞安:“我……”   艾文:“你知道我具体为什么高兴吗?”   瑞安:“……”   他放弃了,于是说:“我不知道。你继续讲吧。”   艾文刚刚的语气非常活泼,现在却非常刻意地咳了两声,变得严肃了一些。   “因为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你。”他说,“所以我想让你活下来。在这之后,我会……我会和你一起上军事法庭,如果那个没法避免的话。”   瑞安愣住了。   “我知道,”艾文继续,“比起上军事法庭,你可能更愿意在这里光荣结束。但你知道吗,霍登对我说过一句话:‘活着就是希望’。虽然他身上到处都是谎话,但我觉得这句话是真的,你觉得呢?”   瑞安深深地吸气。   透过机甲自带的显示屏,他能够看见铺天盖地的光,是天已经亮了。   “……好。”他说。   于是艾文又重新活泼起来了。   “那么,这件事是定下来了吗?”他满怀希望地问,“我们算是属于彼此的虫了吗?虽然在不露面的情况下说这个有点不正式的感觉……”   “好了。”瑞安说,“其他回去再说,我们要降落了。”   *   当瑞安走下机甲阿尔法的时候,不出所料地获得了其他全体军雌的热烈迎接。   那些一个个机甲里爬出来的的虫一个个的全都不顾什么军令了。他们激动地大声交谈,有些情绪充沛些的甚至伸出双手嚎啕大哭,相互拥抱确认一切的确已经结束。   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从另一处也传来喜报:   卡森在大战开始前已经成功冲出包围圈,整整一夜都在等待来自塞尔维亚星的新消息。现在他自己在星舰里充满激动,已经定下了返航的路线,大概到了傍晚就能抵达。   机械研究室的研究虫们也来了。   相比其他虫,他们自然也非常激动,但在那之外,他们仍然心怀顾虑。   “少将都回来了,雄虫还没出现。”伯特面色凝重地说,“要么他自己躲起来了,要么他根本没在塞尔维亚星……不过我还是相信是前者。”   几只虫都沉默地看向彼此。   “比起这个,我其实还好奇一件事情。”另一只研究虫说,“我们不是想破了头也没办法让钥匙完美运作吗?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出现了数据错误?”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瑞安已经走下了机甲,站在高高的升降台上,服侍下面激动的军雌。   “我有两句话要说。”他口吻严肃。   军雌们自发地微微安静了下来。   “这一场大战中,我们取得了胜利,是出于三方因素。”他微微颔首,“第一,是我们的士兵英勇作战,正面应敌,击退了异兽潮。”   “第二,是我们的后勤兵付出全力,为士兵的突击提供了保障。”   “第三。”   瑞安的表情奇特起来。   随后他微微抬头,看向身侧阿尔法的能源储备处,那里有一扇小小的暗盖。   在他停顿的时候,下面站着的其他所有虫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个金属盖。只见它的表面微微颤动两下,突然自动打开!   众虫:“?”   然后从盖子和机甲内部形成的空隙中,伸出了一只机械形态的手。   众虫:“!”   研究虫们:“!!!”   瑞安伸出手去,下一秒,那机械手的主虫已经握住了瑞安的手,借力从金属盖里爬了出来。他的鞋子和手套都不见了,穿着薄薄的单衣,却浑身大汗。艾文的衬衫下摆有一个扣子扣错了,那是他在机甲降落后在黑暗里胡乱扣上的,因此十分情有可原。   军雌们呆若木鸡地看向和瑞安一起站在升降台上的艾文。   后者对他们微笑着挥手致意。   众虫:“……”   他们的表情更呆滞了。   只有研究虫们非常高兴:“嗨呀,现在才是皆大欢喜了。”   伯特站在他们中间,表情仍然非常严肃。他看向升降台的方向,双手握拳,感到泪水迷住了眼睛。   “原来如此。”他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面色复杂,“他是……”   “第三。”瑞安脸上也出现一点微笑,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是因为真正的机械心选择了塞尔维亚星。”   升降台在一片愈发愣怔的寂静中落地。   瑞安仍然拉着艾文的手,两虫走入虫群。   从四面八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强烈的呼喊。军雌们又哭又笑,大声喊着因为交缠在一起而怎么也听不清楚的话语。瑞安带着艾文一路往外走,按理说中间应当出现一条为躲避雄虫而开出的路。然而现在也没有虫顾得上那些杂七杂八了,几乎所有被艾文经过的虫都想被他握握手,等到经过那群研究虫的时候,艾文看到了面色仍然复杂的伯特,和他尤其用力握了握手。   “你的手套和鞋子放在杂货间里了。”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言简意赅,“还有光脑。”   “我知道。”艾文说。   随后他放开伯特的手,继续被瑞安牵着往外走。   今天塞尔维亚星的天空非常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阅读!   从下一章起,我们的艾文和瑞安要开发新地图了,这就涉及到和塞尔维亚星上截然不同的一段剧情……让无纲裸奔的作者有点头秃。   临近年末也有点忙,所以想请三天假来捋捋思路,最起码给后半部分打下一点大纲的基础。   感谢大家的理解。 第31章   艾文先被送回他的豪华宿舍。   他和瑞安黏黏糊糊地告别,随后一头栽倒在床上,在那里睡了十六个小时。作为一只经常做梦的虫,在经历了那样一番大场面后,他再做一场梦是十分必然的。这场梦和他之前所做的那个其实差不多,都包含天空、飞行、童年的玩伴和气角蝠,不过这次的还包括些别的,例如可怕的利翅蝮蛇、机甲和瑞安。   他照例没有梦见霍登。霍登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然而这梦里的元素过于复杂,以至于等艾文迷迷瞪瞪地从床上坐起来时,他已经把里面的细节忘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又坐了半天才想起今夕何夕,于是跳下地去拉开窗帘,发现天已经又黑了。   艾文:“……”   他立刻后退几步,倒回床上。   然后直挺挺地坐起来,抱住枕头,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他太激动了,所以滚成了五角星的形状,把身下的床单折腾得皱皱巴巴。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发泄够激动的情绪,于是又从房间这一头到另一头做了三个来回的前滚翻和三个来回的后滚翻,最后尝试了几个高跳,差点把灯给撞下来。   现在艾文清醒了,也精力充沛。   他想起自己的光脑,立刻在床头柜上找到了它——不是他之前扔在杂货间的那个,而是一枚崭新的光脑,里面空空如也。   好在艾文还记得瑞安的通讯编码。   他立刻准备着手发信息,但光脑一重新启动,里面先蹦出了一串来自瑞安的消息。瑞安发消息仍然那样中规中矩,艾文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小爱心。   不过他倒是找到了些别的:   ——卡森回来了。   *   在一场大战之后,军营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彻底恢复往日的秩序。   在卡森回来之前,士兵们已经清点了这次战斗造成的损失,并且已经开展了找寻和打捞坠毁机甲残骸的事项。牺牲的士兵已经消失在太空中,但他们的编码和姓名会被记录在册,他们的机甲也会被重新回收,重新变成能够为塞尔维亚星效力的一部分。   然后卡森所属小队的虫跑到码头,迎接卡森的降落。   卡森的星舰带着他于傍晚抵达,随后他受到了热烈欢迎。是他提前发送了信号,因此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塞尔维亚星守卫战,但仍然有一份殊荣。落地后卡森立刻想要打听打听关于雄虫的事情,于是很快他也清楚了一切来龙去脉。在那之后,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问:“那么,艾文现在在哪里呢?”   其他士兵一副做梦一样的表情,说雄虫在睡觉,而且以他之前做过的事情,就是他想睡上一个月都是应该满足的。   不过那样听起来不太健康,所以卡森说还是不要出现那种事情要好。   艾文整个白天除了在升降台上和大家致意的时候外就没再露过面。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直到其他虫准备睡觉的时候才起来。雄虫再次出场是在食堂之中,瑞安少将把他带到大家中间来,好让所有虫再有机会和他打招呼甚至说上几句话。   卡森晚到一步。他挤进虫群,看到艾文仍然和他刚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坐在长桌上,兴致高涨地吃着一晚五颜六色的糊糊。他再要往前的时候,不慎踩住了站在他前面的一只虫的脚。那只虫回过头来,赫然是鲁拉斯。   “我还以为你要休整一会儿再过来的。”鲁拉斯在一片嘈杂声中大声喊。   “你说什么?”卡森大声喊。   “我说,我还以为你要休整一会儿再过来的!”   “你说什么?”   “他的耳朵可能被星舰上的信号给震聋了。”鲁拉斯只得对站在他们四周,对他们侧目的其他军雌说。然后他一手扯着卡森再向前一步,对艾文说:   “卡森终于回来了!你之前不还问起过他吗?”   “你应该说“您”。”卡森这回听清楚了,在后面提醒他。   “没错。”鲁拉斯说,“这就是你刚刚错过的内容——雄虫保护法同样说,在一定程度上,雄虫的意愿主导雌虫的意愿。雄虫的意思是,他不是在主星语境下长大的,所以我们说“您”和同他保持距离会让他非常不舒服。”   “这样一来,”站在他们旁边的伯特说(卡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如果我们再坚持沿用雄虫保护法上的内容,反而是对雄虫的不尊重了。”   他们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艾文距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没有听清楚。他只看到卡森大步向他走来,当然要先对旁边的瑞安敬个礼。还没有等他有下一步动作,艾文就站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摇晃,差点没把他的手给握断。   “我怀疑他在报复。”后面伯特小声对鲁拉斯说,“早上他握完我手的之后,我半天没法平稳地拿住一枚螺丝。”   比起研究虫来讲,卡森的体质自然是更上一等的,于是并没有在握手期间露出任何异色。他满怀激情地和艾文打了招呼,就和其他虫一起去吃饭了,也让艾文得以继续吃饭。   事实上,从艾文进食堂起到现在,已经吃了将近一小时的饭了。然而总是有虫过来和他打招呼,然后艾文会立刻站起来和他们握手,结果一顿饭吃到现在还没有见底。最后他好不容易吃完,因为睡了这么长长的一觉而毫无睡意,便再跟着瑞安去机械研究室见弥尔顿。   弥尔顿独自接见他们,并给艾文重新进行了身体检测,这回重点并非是放在虫体的健康,而是在于全身机械部分的扫描。结论如同上次在星舰上时一样很快出现,弥尔顿宣布:   “没错。雄子体内的装置能够承受的负荷远远大于个体,好像本来就是为了承载更大的存在而设计的。”   “这意味着什么呢?”瑞安问。   弥尔顿长久地看看他,又看看艾文。   最后他说:“……太疯狂了。”   而至于艾文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霍登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在十八年前就规划了机械心的构造,仍然扑朔迷离。事件已经解决,再说以塞尔维亚星当前的检查设备,很难能够成功刨根究底。这件事到此为止,于是艾文又跟着瑞安从机械研究室里面出来,被他重新送回宿舍里面去。   “其实还有一件事需要细究。”瑞安说,“就是异兽。”   艾文转过头去看他,以表示自己在认真地听。   其实他并没有在特别认真地听,毕竟夜幕降临,月色正好,小路上空无一虫,是小情侣调调情的好时候。   但瑞安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当然也可能是他太紧张了),于是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说:   “你知不知道,多年前利翅蝮蛇群几乎摧毁了更外围的多米尼克星的事情?”   “大概听说过吧。”艾文想了想回答,“不过我不知道它叫多米尼克星。它怎么了?”   “当时,官方出了一张推断图,即至少在百年之内,利翅蝮蛇群的活动轨迹不会抵达塞尔维亚星。”瑞安的表情非常严肃,“而过于大幅度地偏离路线对于它们来讲也是不正常的。然而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利翅蝮蛇群每年的活动轨迹都发生了大幅度的偏移,所以才会出现这一次的战役。”   “等一下。”艾文突然想起来,“既然异兽群会定期经过,那么等它下一次经过塞尔维亚星的时候,难道还要这么打一场吗?而且按照它的路径变化,过不了几十年,它不是要席卷主星了吗?这种事情又要怎么解决?”   “这倒不用担心。”瑞安回答他,“因为正常情况下,也不应该有那么多利翅蝮蛇在同一时间聚集。它们的族群是会越聚越多,最后才出现能够毁灭一个小行星的杀伤力。这一战之后,它们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再次聚集,而且到了那时,行驶路径也会随着不同情况发生改变了。”   艾文“哦”了一声。   “而且,”瑞安继续,“你们之前遇见的变异气角蝠也是个问题。营地太久没有见过它们,现在根本说不清楚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异、程度多大,数量有多少。这种变化是绝对不自然的。”   “所以?”艾文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你在担心有什么力量在故意加害塞尔维亚星吗?”   “那种可能性倒是不大。”瑞安说,“谁知道呢?我们可能只是被牵连进什么和这里本该毫无关联的事情里面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得离艾文的宿舍非常近了。   艾文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觉得它的光芒恰到好处,并且决定撺掇瑞安也这样想。当然正事在前,艾文也又分出一半脑子,在记忆里漫无边际地寻找和动物变异相关的内容。他特意绕开和霍登有关的情景,只注重于结果。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瑞安也开始注意到了月亮。   “今晚月亮很亮。”他说。   “我也觉得。”艾文立刻说,并且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艾文:“而且很适合接吻。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回来了。圣诞快乐!   感谢在2020-12-21 20:37:26~2020-12-24 20:38:23期间期间排队和艾文握手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40瓶;淡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艾文本虫还是挺喜欢接吻这项小活动的,因为它神奇地同时符合了纯情、甜蜜、新虫友好等一系列特质,适合出现在回忆美好过往的表白中,而且特别适合出现在月夜。他在宿舍楼下面追着瑞安黏黏糊糊了一会儿,感到心满意足,终于一蹦一跳上楼去了。   楼道里只有一个窗户。经过了它,月色消失。   然后艾文突然站住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心情轻松,甚至表情颇为沉重地自己开了门,因为他突然想起:看似利翅蝮蛇大战结束,一切事情都结束了,但归根结底,其实还有许多不可忽视的事情没有得到任何解决。   例如他还是得回联邦主星。   以及瑞安还是得上军事法庭。   艾文忧郁地洗漱,然后忧郁地回到床上抱着枕头。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在机甲上对瑞安说的那些“豪言壮语”,那么确定,好像身在机甲的特殊环境内,那些非常美好的信念都不可能不实现。换做一个月前从未离开托比亚斯星的艾文,他可能仍然坚信这期间不会再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但现在他是2.0版本的艾文了,他开始懂得疑神疑鬼了。   而既然连艾文都回过味来,意识到所谓“雄虫意志高于一切”不一定是解决所有问题的钥匙,那瑞安肯定也有同感。   或许那就是为什么他知道现在还在担忧变异兽的事情。   艾文越想越烦躁,而在他试图理清一切头绪的时候又不慎想到了霍登,这让他更烦躁了。宿舍里倒是窗户,但对于一只陷入烦躁的虫来讲,月色是不可能美丽的。甚至他迁怒于它,认为即使拉上窗帘都这么亮,简直在妨碍他的睡眠。   艾文又拍打了一会儿无辜的枕头,决定不在这儿消耗夜晚。   他把枕头扔回去,穿上铁桶外衣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走了回去。   他把那只枕头拎起来重新拍打蓬松,抱在手里,用另一手开门出去了。   艾文选择拎上一只枕头再走完全是鬼使神差。虽然理智上他知道到了现在的地步,瑞安怎么说也不至于把他从门口赶回去,但假如开门后门外站着的是一只抱着枕头的雄虫,场面可能会稍加温馨。   然而他一出门就被风吹醒了,继而意识到虽然一只穿睡衣抱枕头的雄虫或许看起来比较可爱,但一只铁桶战士抱着枕头从画面上看来就相当沙雕了。   艾文回头看了看高高的二楼窗户:“……”   算了,就这么样吧。   天黑下来后,宿舍这一片空无一虫。艾文抱着那只愚蠢的大枕头,跑得从未这样快过。他之所以连跑带滑一路全速向前,第一是因为天太冷,奔跑有助于取暖;第二是他非常迫切地想见到瑞安;第三则是因为他抱枕头的形象对于一只注重体面的雄虫来讲实在太残酷了,只要被其他虫看见,即使那些军雌不说,他也一定会进入军营里的年度迷惑大赏。   有着这样复杂的理由,艾文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瑞安的休息区。   然后他飞快上楼,敲响了瑞安房间的门。   ……并且后知后觉地祈祷自己走对了位置,毕竟有时候瑞安在应当休息的时候不会待在宿舍,而是仍然在他那个冷冰冰的办公室里。   这回艾文的祈祷有了效果。   门里的虫似乎花费了一点时间思索外面的是何许虫也,又通过挂在门外上空的一个小红摄像头看了看他。艾文立刻露出微笑,随后门打开,露出了瑞安困惑的脸。   “你抱着一个枕头做什么?”他问。   “别问了。”艾文说,“我能进去吗?”   他当然能进去。瑞安仍然穿着白天工作的时候穿的衣服,似乎刚刚回来,还没有洗漱之类。他去洗漱的时候艾文就大胆地爬到了瑞安的床上,左看右看,并再次意识到了军营中对雄虫特供的尊贵待遇:堂堂少将的房间平心而论非常整洁,但不知为何,就是会让艾文想起之前去诊所的时候,小镇里逼仄可怜的小旅馆套房。每次进门,霍登就会说……   打住。艾文立刻住脑,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起霍登。   瑞安的光脑被摘了下来,放在床上。和艾文一样,瑞安也有自己单独的浴室,那是因为他的职位很高,可以得到一点小小的特殊待遇。此时他虫在浴室,那光脑就放在床边,正发出一闪一闪的小光点,好像是有什么信息进来了。   艾文是一只非常讲礼貌的虫,他完全不会想到因为自己是瑞安的(准)雄虫,就相信自己能够有权限去翻他的信息。因此尽管他因为内心焦躁而好奇得要死,仍然没有动弹,只是趴在床边,像一只猫一样和那个闪烁的光脑对视。   终于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瑞安出来了。   “怎么了?”他问。   “你的光脑响了。”艾文说。   艾文本意是想再讨一个安抚的亲吻,瑞安也看出来了,于是满足了他。瑞安或许也已经看出来他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了,但在那之前,他还是要先确认一下光脑的新信息,确保不会耽误任何事情。艾文满怀期望地等待着,但他等来了自己并不特别想等到的场面:瑞安打开光脑,眉头拧起,脸色一白。   艾文紧张地坐了起来,一下子把那只无处安放的大白枕头踢到地上去了。   “怎么了?”   瑞安的表情显得非常阴沉不安,“是来自……联盟的消息。”   艾文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和瑞安的没什么区别。   “什么消息?”他急切地问。   现在艾文顾不得什么礼貌了,因为事件重大,他非常想要亲眼看一看。但是瑞安已经一抬手把光脑关上了(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做这种事真是相当熟练),只简短地复述道:   “有虫向联盟进行匿名举报,称塞尔维亚星上出现了雄虫。联盟希望……希望我能够配合调查,证明这件事的真伪。”   艾文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用任何证据,只要一经举报,他们就要过来调查吗?”   “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瑞安的表情更加暗沉,“一般情况下,联盟也不会武断地相信这个地方会出现雄虫……但问题在于,这次的匿名举报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我和你一起去码头的照片?”   “不。”瑞安摇摇头,“是你在食堂里……的照片。”   艾文目瞪口呆。   “那怎么可能呢?”他喃喃自语,“是谁做的呢?我是知道我在这里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但没想到是这样……有谁会偷拍我,然后做这种匿名举报的事情呢?”   “我已经联系了弥尔顿去调查进出塞尔维亚星的信号来源。”瑞安说,“虽然事件确凿,匿名举报这样的事情还是非常敏感的,甚至有背叛营地的嫌疑。……这件事情会水落石出的。”   “但你还是要“配合调查”。”   瑞安终于苦笑了一下。   “夜长梦多。”他说,“我不能“配合调查”,你明白吗?要是那样,又会有不少虫被卷进去了。”   “所以你直接告诉他们,确有此事,你会亲自送我过去?”   “是。”   艾文半天没有讲话。   等他终于开口的时候,他只是说:“我希望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   “嗯?”   “军事法庭。”艾文说,“我到时候会出席军事法庭。”   瑞安摸了摸他的头,但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们什么时候走?”艾文忧心忡忡地问。   “联邦的意思,是越快越好。”瑞安把手收了回去,“我尽快安排,争取明天就出门。”   “明天?又是明天?”   “有些事情,解决得越快越好。”瑞安又重复了一遍。   他坐在那里,眉头紧锁,让艾文也感到很沉重。现在看来,半夜跑到瑞安这里试图跟他一起过夜只带来了双倍的不开心,但艾文非常确定假如自己当真在自己房间里翻来覆去一夜,瑞安自己一只虫看完联邦来信后的心情大概也会是好几倍的不开心,于是想来想去,两只虫一起接受这个令虫不安的消息还是最好的局面。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没有其他闲心,只是匆匆睡下。他们甚至还是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瑞安已经焦虑成那个样子,居然还没有忘记找出一张折叠小铁床。   艾文:“……”   而且更令虫沮丧的是,他甚至没有争取到在那张符合他身高的小铁床上过夜的资格。   艾文这一夜睡得相当糟糕。他早上起来的时候,非常确定自己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他只寄希望于没有虫会特别询问他这一点。瑞安把小铁床收了起来,给艾文拿了崭新的洗漱用品,然后自己先早早地出门了。艾文走进浴室,看了看镜子,发现自己的预测果然没错。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之前瑞安好几次试图把他给送走,有一次还差一点儿真的成功了,但哪次艾文都没有现在这样的紧迫和真实感,即自己是真的要离开这个小星球了。在这样的念头下,走出瑞安的房间这件实际上非常简单的事情开始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现在他每经过一个地方,都或许是最后一次。   回到主星后,他和瑞安又会怎么样呢?   艾文开始想咬指甲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试玄学,更新时间会略有浮动。 第33章   艾文和瑞安在午后正式离开塞尔维亚星。   在那之前是极其忙乱的一上午:艾文在一分钟内吃完早饭(营养剂),把枕头扔在瑞安房间里,自己飞跑着回到自己宿舍收拾自己本来也没有多少的东西。他要做的事情归根结底没多少,但瑞安需要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完成将联盟来信交代给整个军营、安排副官科诺的交接、安顿军营里因为此事而骤然低迷下去的情绪。   最后两虫在一片虫海之中登上星舰,在离开地面的时候,艾文还能看见卡森站在最前面,用尽力气挥舞一条白色手帕。   艾文倒没有到挥舞白手帕的地步,再说他自己平时并不用手帕,也压根不知道卡森是如何在塞尔维亚星里翻到这么一件大概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道具的。但总体而言,白手帕的煽情效果体现出来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擦擦脸,很希望自己手边也有一条手帕。   但比手帕更重要的,是看看瑞安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艾文想到自己看似在塞尔维亚星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不过短短半个月,就已经内心非常伤感了。而瑞安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想必心里是更难过的。   于是艾文从窗边离开,走过去和瑞安坐在一起,两虫无言地看了一会儿星际新闻节目。   起先艾文还非常警惕,怀疑以自己对主星的浅薄了解,「雄虫疑似出现在塞尔维亚星」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很有可能成为一项大标题,好在联邦的虫并没有无聊到那个程度。他们靠研究主星的风土虫情打发时间,最后艾文起身去撕开一管营养剂,又坐了回来,戳戳瑞安。   “给你。”QAQ   瑞安沉默地接过营养剂,把管子转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标签。   “谢谢。”他说。   瑞安看起来心情非常低落,而艾文同样看出来他不是很想把低落的心情分享出来。他只是喝完营养剂,又看了看艾文,反而安抚了他一句: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多说无益。许多事也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尽力了就好。”   艾文:“我明白呀。”   他们看着星舰窗外的夜空。艾文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又是另一个夜晚了。他颠簸了将近一天,并没有觉得特别累,但眼皮总想要打架。瑞安看不过去,说:   “你还是快些去睡觉吧。”   艾文答应了,条件是不论他还是瑞安,谁都别想睡单独拿出来的小铁床。   这回瑞安倒是没跟他纠结什么,甚至到了最后,两虫不仅躺在了同一张床上,甚至还盖着同一床被子。对于艾文来讲,这其实是非常令虫满意的事情,但考虑到现在他们所处的场景和瑞安这只虫原本的性格,他开始感到非常不安了。   “瑞安,”艾文翻过身悄悄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说谎话。”   瑞安:“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话。”   艾文:“你刚刚那句就是。”   瑞安:“……好吧。你要问什么?”   感谢义眼,让艾文可以无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精准地捕捉到瑞安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确认自己的夜视功能调到最准确,然后问:   “你是不是觉得,过了今晚,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果不其然,瑞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非常细微的扭曲。   但他仍然说:“没有。”   “又一句谎话。”艾文说,叹了口气,又凑过去和他亲了一下,“我明白你的逻辑是什么,但是真是假,我自己还是分得出来的。你的雄虫还没有那么愚蠢。”   他听到瑞安也叹了一口气。   “我在想,”艾文在黑暗里幽幽地说,“如果雄虫的地位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呢?”   “什么?”   “我是说,或许雄虫只是“珍贵”而已。他们并不,并不——自带权威性和说服力什么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从气角蝠那里回来的时候?其他军雌的态度,好像雄虫只是个易碎品。但无论是多么珍贵的易碎品,如果它被放在话筒前面,你是不能指望它说出话来的。好吧,我这么说来说去,自己也绕糊涂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讲话根本不管用怎么办?你是不是也在担心这个?”   艾文说得很委婉,因为自尊心制止了他将自己在机甲里充满豪情和爱意的言论归于脱离现实基础的假大空。   尽管他越接近主星的位置,就越担心那才是真实的情况。   而他之所以这么吧啦吧吧地讲一堆,也不是指望瑞安能回复他什么。那只是艾文排解焦虑的一种方式。瑞安当然也如他所料没说什么,只是用非常瑞安的象征性风格安抚了几句,最后一句话的大意是希望艾文早点睡觉,因为那样就“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   于是艾文紧张地笑出了声。   “你肯定没带过小孩子,是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自从我上了十二岁,霍登就没再用这种话哄过我了,因为他知道我不会买账。”   “是吗。”瑞安说,语气听起来非常无奈。   “那当然,我们两个之间,只有我从来不会说谎。……希望主星的虫也这样认为。不然如果他们不承认你是我的虫,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精神一整天都太紧张的缘故,他一边讲话一边就睡着了。   艾文并没能睡多久。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刚刚一合眼,就惊醒了。   更惊悚的是,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旁边床单冰冷平整,好像整晚都没有再睡下过另一只虫。而门紧闭着,从外面传来一声声堪称非常礼貌的敲门声。   艾文:“……”   他迷迷瞪瞪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被星盗洗劫了。   他甚至还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飞速畅想了一下如果他们真是被星盗洗劫了,之后会怎么样。可能瑞安已经出去应付那些讨厌的星盗,然后轮到艾文出场,他们两个就此占领这架星舰,带着上面的财宝开向远处,这样谁也找不着他们。但这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随即就化为了泡影,因为外面的虫问道:   “雄子,请问您醒了吗?”   一听到那个“您”字,艾文立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   “你是谁?”他高声问。   对方说了长长的一串名字,大意是他是联邦派来接应他的虫云云。   艾文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再次茫然地回头张望。这回总不是梦了,千真万确:瑞安根本不在这里,连床单都是齐齐整整的。要不是他确信两虫昨晚有过一段谈话,他简直要以为那也是梦的一部分了。   既然如此,瑞安到哪里去了?   艾文突然感到很惊恐,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保持了冷静,前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一只一看就很像官方政府机关虫员的虫,穿着是十二分的体面,甚至衣领上还别着一朵玫瑰花,配上他尺寸豪华的头来看非常可笑。对方看见他出门,又鞠了个躬,向他致意。   “您可以叫我李。”这只虫说,“请随我来,雄子。”   “我的雌虫到哪里去了?”艾文问。   他看见李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古怪。他说:“抱歉,什么,雄子?”   “我的雌虫。”艾文表现得非常耐心,“我想跟他一起。他提前走了吗?”   李的表情好像卡住了,过了一两秒才再次恢复正常。   “如果您指的是之前也在这座星舰上的瑞安少将,”李说,“他已经和相关虫员一起离开了,雄子。”   “相关虫员是谁?”   “是负责他那件事情的虫员,雄子。”   艾文从来没有和主星上的虫打过交道,于是这样一来,他干脆在心里发射了一个地图炮,即主星上的虫都如李这般句句废话,而且从来都抓不住重点。   他决定等一会儿再问,看看到时候李的回答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有机会,雄子。”李说,“看情况。我无法保证——有机会,看情况,雄子。”   他讲话的时候,艾文真怕他原地变成一座自动循环的音频播放器。   好在李还保留着自动停止的动能,只把那些话翻来覆去了一遍半就继续领着艾文向外走。艾文这才发现星舰已经悬浮着停住了,原本是门的地方对接着一条崭新的通道,走过它,他们就进入了一架更大、更豪华的舰舱,里面装饰得像个豪华酒店。   艾文非常谨慎地跟着李后面,被他领着转来转去,到了一扇小门前。   “您一定需要好好休息,雄子。”李说,“我就不再打扰您了。等到了地方,还会再有虫来和您交接。”   “等等。”艾文在他鞠躬离开前最后赶紧追问一句,“这座星舰是要前往主星吗?”   “是,雄子。”   “瑞安也在这座星舰上吗?”   “不,雄子。”   “但他的目的地和我的差不多?”   “是,雄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他?”   “我不确定,雄子。”   “李先生,”艾文忍无可忍地问,“你能不能别在每句话最后都加上一句“雄子”?”   “什么,”李好像没听清楚,“雄子?”   艾文:“……”   他选择闭嘴,然后走进李领他来的房间,把门用力关上了。 第34章   艾文认为自己不困,但事实是,他刚一在那金碧辉煌的雄虫特供客床上坐下,就不知怎么回事睡着了。   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熏香味,可能是为了助眠,但它只让艾文梦到了晕车。艾文梦见自己开着一辆巨大无比的卡车在荒原上行驶,外面白雪皑皑,空中飞行着一些气角蝠。他试图避开它们,为此不惜蛇形走位,而沉重的货车不堪重负,每甩一次尾就让艾文浑身难受,喉咙里直犯恶心。   气角蝠在后,他不敢弃车逃离。然而这些气角蝠好像是进化种:它们长着长长的骨翼,身体一会儿是正常的兽形,一会儿又变成了细长的蛇身。更可怕的是,它们一边在他后面飞行,一边不住地发出“雄子,雄子”的叫声。   艾文:“……”   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怀疑,为什么自己会开着这样一辆车在这些玩意儿中间跑来跑去。他又晕了一会儿车,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那就是瑞安在前面的某个车站处等他,而唯一会经过那里的顺风车只有自己这一辆不过瑞安又是谁?不管他是谁,想到这里,艾文开始卯足力气开车。   只是好景不长,他连车站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就再次被敲门声吵醒了。   那一刻,艾文再次回忆起了被“雄子”支配的恐惧。   “谁在外面?”他晕晕乎乎地从床上坐起来,问。   可能是因为一直睡着了醒、醒了又睡,睡完又做梦的缘故,他的头疼得像是要爆炸。   “我们抵达主星了,雄子。”外面明显不是李,但更明显秉承着类似风格的虫说,“还有,有虫希望能够和您见上一面。”   艾文想,那肯定是什么来自主星的政府官员。等见了他,自己一定要再三强调,千万不能就此糊里糊涂地和瑞安分开(他一醒就想起来瑞安是谁了,还为此小小地愧疚了一会儿,因为这可不应该忘)。   他应了一声,在那豪华的屋子里找到洗漱的地方,好歹把头发梳理整齐、衣服上的褶皱整理好。   当他出门后,来接待他的陌生虫照例“雄子雄子”地招呼他,最后艾文自己被饶得也有点头晕,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星舰上还是踏上了陆地。最后他走进一间空空如也的会客室,里面空无一虫。   “请您稍等片刻,雄子。”那虫说,随后神奇地消失了。   艾文惴惴不安地坐在精美的流苏沙发上,努力忍住因紧张而抖腿的冲动。   过了不久,门外再次出现了声音。   非常短暂、有礼的三声叩门声。   艾文知道那是属于他的访客,于是直接说:“请进”。   他紧张地看着门口,一边看着门缓缓滑开,一边在心里设计着待会要出口的台词。然而等门完全打开,再多的准备也不管用了。   艾文目瞪口呆,随后神色复杂。   因为门口站着的……两只虫之一……是霍登。   *   自从发现那些瑞安不太想让他发现的事情后,艾文一直避免回忆起霍登。   这其实不太容易,因为再怎么说,那是救了他一命并且把他养大的雌虫。但前者也不过是霍登的一面之词:霍登真的救了他吗?他真的不是什么被特意买下来的试验品?霍登到底想要拿他来做什么?   童年时期那些普通但的确存在过的温情,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艾文很擅长回避思考他不想思考的内容。他相信此事对于大多数虫来讲非常简单。   但假如你在竭力回避思考的对象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了呢?   艾文拿不准了。   他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霍登和另一只亚雌一起进入房间,感到自己像个傻子。霍登和以前也不一样了。至少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他总是邋邋遢遢的,非常不修边幅,衬衫洗得发白,扣子也扣不整齐。而现在霍登站在豪华会客室的门口,头发剪得短而整齐,下巴光洁,身穿三件套西服,领口上甚至还有一朵玫瑰花。   比起相信那是霍登,艾文更希望相信那是霍登的孪生兄弟。   但霍登没有孪生兄弟,所以那只可能是霍登。   而且他已经开始说了:“好久不见,艾文。”   在塞尔维亚星的时候,艾文其实短暂地设想过,等他见了霍登,一定要大声质问他,再不济也得给他一拳。但现在他坐在原地,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干巴巴地说:   “好久不见。”   不管霍登叫“雌父”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而霍登也很有自知之明,并没有说什么“啊,你这么疏远我让我很伤心”之类的话。   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艾文,那表情让艾文非常想立刻站起来打他一拳,但那样乍听起来解气,细想下来是非常愚蠢的,所以艾文忍住了。   他冷冰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问题。艾文一边问,一边更加感到怒火中烧:霍登怎么会在这里?他凭什么穿的这么光鲜,走路的动作这么闲适,而瑞安到现在被弄得这样狼狈不安?这时候霍登说:   “是一位朋友将我请到了这里。”   他仍然笑眯眯的,那是他此前在托比亚斯星上也一贯的表情。   但艾文看他,越看越陌生。   “什么样的朋友?”艾文问。   霍登立刻错开一步,为他引荐和霍登一起到来的虫。   霍登:“——罗塞尔先生。”   如果说霍登穿西装看起来总有股违和感,那么和他一起进来的罗塞尔先生就好像天生就该长在西装里似的。他倒没有别什么花里胡哨的植物在领口,表情也正常些,但看起来有一股奇特的威严。   可能跟他的背头有关。艾文想。   罗塞尔伸出一只手,艾文和他握了握。   “我不想知道你们两个是来做什么的。”艾文缩回手,语气里带了些敌意,“我想见瑞安。”   “是的。”罗塞尔点点头,“我们来谈谈瑞安。”   他坐在主位,霍登坐在一旁。这样看来,霍登简直像是这位罗塞尔先生的跟班……   艾文没有走神太久,因为紧接着,罗塞尔说:   “不知您是否知晓,瑞安——我对他的少将职位持保留态度——触犯了两项非常严重的罪行。具体的学名我就不说了,您没有在主星长大,这些内容可能听不明白,我就长话短说。首先,他将雄虫偷渡至塞尔维亚星,没有第一时间向联邦汇报;其次,他把雄虫带上战场。按理说,两条罪名加起来,足够他被判死刑了。不过具体如何,还是要看法庭如何判定。”   有些事情从光脑上得知是一回事,从一只长得像罗塞尔这样的虫口中听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艾文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非常难看。   “但那是你的错。”他笔直地看向霍登,又看看罗塞尔。后者表情非常平静,好像早已预料到了艾文的指控一样。   艾文突然想起,机械心这一系列事情,开端是有虫希望霍登制造它。   “……是你。”他语气更尖锐了,“你们的错。你们也足够被判死刑了,不是吗?”   “是的。”霍登在一边练练点头,表情里没有一点裂痕,“但假如不是我们,塞尔维亚星如今就是被彻底遗弃的荒土。考虑到这一点,您会将我们揭发吗,让我们也被判刑吗?”   艾文看着他,表情很怪异。   “我想,本来您也不会这样做的。”霍登继续微笑,“当然是因为您本来就是一只非常善解虫意的虫。而现在,让我再添加一枚砝码:如果我们能够出面保下那位叫瑞安的虫呢?”   艾文深吸一口气。   “你们知道我和瑞安是什么关系?”   “我们当然知道。”霍登挑眉,“您不是这样告诉随行的交接虫员了吗?”   “李根本不相信我。”艾文肯定地说,“他压根没有把它当真。”   霍登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了兴味。   艾文和他对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你一直在监视我,是不是?”   霍登不置可否,“可我要怎么神通广大到知晓这一切呢?”   “我在塞尔维亚星上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艾文两手捂住了头,满脸崩溃,“匿名举报的也是你……你能让我和机甲契合,再在我眼睛里装上一个监视器,或者在其他地方装上一个……岂不是易如反掌?它还在我身体里面,是不是?”   霍登倒显得一点也不激动,“冷静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有这样一个小东西存在过。”   他仍然是笑眯眯的,但看着艾文的眼神很陌生,让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滑稽的木偶。艾文慢慢放下了手,坐回去,竭力冷静地说:   “我以为,你收养我,是因为你没有孩子。我快死了,而你同情我。”   霍登赞同地说:“是的,一只善良的虫会那样做。或许等你遇到我的情况,你就会这样做。”   “所以是为了什么?”艾文想弄明白,“或者,我真的是你从……从鬣须兽爪子下面捡回来的吗?”   霍登耸肩,“噢,那句可不是谎话。”   他向前俯身,表情神秘,“事实上,关于你的来历,我只是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撒了个小小的谎言。” 第3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即将出现更多瞎编。   霍登的手指一下下击打着自己的下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继续笑了。   他问:“我当时是怎么对您解释的,您还有印象吗?”   艾文:“你说,我们一家都遇到了强盗。”   霍登:“那么我告诉过您,为什么您的一家会被强盗盯上吗?”   一般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暗秘密就要到来了。   艾文屏住呼吸。   “那是因为您童年的遭遇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谋杀。”   那口气被放了出来,但艾文发现不远处的窗户似乎在抖动,好像另一处世界的崩塌。   “谋杀?”他愣愣地问。   “您真正的雌父是主星上一只雄虫的雌侍——一只雄虫可以和多只雌虫结婚。其中在主位的那只是雌君,其他的叫雌侍,地位自然比雌君低一些——他在一个很不凑巧的时候生下你的虫蛋。至于为什么说不凑巧,是因为他不慎掌握了一点小秘密,所以他法律上的雄主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给弄死。”   “当然,您的雌父也有一些手段,于是成功逃到了托比亚斯星。”   “他还活着吗?”艾文干涩地问。   “不。”霍登摇摇头,“他死在了那里。”   “而之所以您没有跟他一起死在那里,是因为在被灭门前夕,他有了预感,所以想尽可能地为您做一点打算。与此同时,他遇见了我,并用他仅剩的、拿得出手的条件和我做了一个交易。交易的内容是,我替他保下雄子,而他将我引荐给他旧日的友人,我们的罗塞尔先生。”   艾文立刻看向那位罗塞尔先生。   后者一动不动地坐着,面无表情,好像此事和他毫无关系。   艾文收回目光:“我以为,蓄意谋杀雄子是要判死刑的。”   “没错。”霍登轻快地说,“但假如在那之前,一只身居要位的雄虫在托比亚斯星上放了眼线,决定把雄子也一并斩草除根呢?只要不透露出雄子存在于托比亚斯星,那么您就不会受到任何法律保护。这本质上是个困局。”   艾文:“然后他就死了。”   霍登:“没错,然后他就死了,而我得到了您。”   艾文抬了抬机械臂,语带嘲讽:“大半个我。”   “大半个您。”霍登点头,“这点我非常抱歉,但当时也没什么其他选择了。如果我出现太早,一定会引来怀疑。所以要么半个,要么连半个都没有,生活有时在于取舍。”   艾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陷入沉思。   然后他问:“而如果你想要平静地生活,就不能让任何虫知道你领养的小孩是雄子?”   “没错。”   “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艾文问,“我不觉得你当真关心塞尔维亚星的安危。”   “但塞尔维亚星关心我们呀。”霍登一摊手,“时机正好,一箭双雕。”   *   霍登是和罗塞尔一起离开的。艾文自己另有一条路要走,仍然被之前引路的虫带着,沿另一条走廊往外走。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正站在主星的陆地上,而里面的建筑布局当真错综复杂。离开了豪华码头,他又紧接着坐进了一辆悬浮快车,没有司机,只有一只同样穿着西装别玫瑰花的雌虫,自称是他的新管家里德。   艾文:“……”   和里德待了一小段时间后,他开始觉得主星的虫不仅喜欢重复讲话,还热爱□□。   悬浮快车内部非常宽敞,简直像是某种可以自己移动的小会客厅。艾文坐下来,喝了一杯果汁,而里德说什么可不肯坐下,像一尊令人难受的雕塑一样远远站在快车的另一个角落,于是最后艾文干脆放弃劝说他了。   艾文端着杯子,透过窗户往外看。   他在星舰上睡得时间线一片混乱,现在一出来,发现天竟然又是半黑的,这说明他一回到分配给他的住处,还是最好躺下继续睡觉。艾文感觉就这么几天的工夫,他已经要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完了。   车窗外,霓虹灯在艳丽地闪烁。   主星的楼超乎寻常地高,至少从艾文所在的车窗角度,根本看不见任何建筑的顶端。摩天大楼看起来特别奇怪,好像艾文不是身处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是身穿到了电影内部,被那些明亮的高饱和色彩晃得快要瞎了。大楼上悬浮着各类巨型海报,里面虫像浮动,发出细碎的声音,好像一群不明生物在半空中低语。   艾文喝光果汁,把杯子放了回去。   “雄子是感到无聊了吗?”管家里德适时地问,“不过这里还是太偏僻了。等到了主城区,会更繁华写。”   艾文:“……”   这他雌父的还偏僻???   里德继续:“您不用担心,之后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们现在直接前往户籍办理处,随后去政府给您安排的新居,相信您可以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新居?”   “是的,雄子。”   “我要住在哪里?”   “许多未婚雄虫们居住的地方,雄子。”   艾文:“……”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在这个地方,所有未婚的雄虫都住在一起???”   “有一些不用,雄子。”   艾文发愣地盯着果汁台。   “你说不用的,”他问,“是不是那些……呃……出身毕竟高贵,大人物家里的雄虫?”   “是的,雄子。”   太可怕了。艾文想,这整得更像是花瓶们的集合博物馆了。   但他没有把这句话真的吐槽出来。此后一小时他都在车上发呆,一会儿想想霍登,一会儿想想瑞安。现在艾文已经放弃询问每一只他见到的虫瑞安在什么地方,因为已经明白注定是徒劳无功。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霍登的话。   罗塞尔看起来是个大人物。如果霍登这回没有再骗虫,那么他们大概真的能从军事法庭上把瑞安保住。   但在霍登在艾文这里的可信度已经大大降低的情况下,这也不是什么特别令虫安心的保证。   艾文又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时间过得特别快。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他还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虫,然后在塞尔维亚星他成年了,然后他到了联邦主星,变成了一只老虫。这些星球之间肯定有时差什么的,不然很难解释这一切。   怀着这样的忧郁心情,艾文顺利办完了户籍录入,又顺利地抵达了雄虫社区(艾文在心里管它叫“雄虫展收藏馆”)。雄虫社区和其他地方一样由众多摩天大楼组成。这些楼围成一圈,在底部分散,每隔十楼有一处相连的大平台,可以让居住在不同公寓里的雄虫们相互结识。总共有三个这样的大平台。   艾文正住在第三十楼,里德替他提着一堆不知何时出现的行李,晃晃悠悠地坐着透明电梯一路往上。   中心区果然比其他地方更加繁华。   最后他推开门,里德替他把行李推进小过道,然后他就可以暂时消失了,不过艾文随时可以和他通讯提出要求。艾文走进自己的豪华单间,一脚踢翻了一个智能管家,又把它扶起来,叫它去放洗澡水。   在智能管家也离开后,艾文瘫坐在波斯米亚刺绣花纹的沙发上,整只虫陷在柔软的沙发中,宛如陷入一摊烂泥。他呆呆注视了水晶灯一会儿,终于爬起来,先翻了翻自己新增加的行李。   这些行李都不是他的。   或者说:虽然这些行李属于艾文,但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沾染上过艾文的气息。   艾文空着手从托比亚斯星到塞尔维亚星,又只带着最基础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从塞尔维亚星离开,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必早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艾文撕开行李箱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抛入沙发烂泥中。   皮鞋。皮鞋。鳄鱼皮鞋。领带一盒。手表。手表。花纹衬衫。丝绸衬衫。雪茄。唇膏……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新光脑。   艾文终于摸到一件在他看来很有用的东西,便立刻开机,看看里面有什么。同时智能管家走回来,闪烁着,意思是艾文可以放心地去泡澡了。   于是艾文走进浴室,又吩咐智能管家去给他找换洗衣服。   然后他躺入水中,伤心地长叹一声。   水温非常妥当,艾文躺在浴室里,感到非常新奇。塞尔维亚星气候寒冷,设施落后,艾文半个月里只冲过一次澡,还在那期间差点被活活冻死。在托比亚斯星倒是可以经常洗澡,但充其量也只是霍登自制的大功率蓬蓬冲头,远没有当下的奢侈。   艾文觉得,他泡这一次澡,会浪费很多水。   水雾升起来,他决定继续看光脑,最好先切实地了解一下这个地方到底是如何运作的。他先查了查罗塞尔先生的名字,发现他是联邦【自由党】的忠实拥护者,名下有一家巨大的研究所。艾文之所以要关心这个,是因为在户籍处登记的时候,他的前程也一起被定下来了:   他将前往罗塞尔先生名下的机械研究室当助理雄虫,从一周后开始工作。   艾文并不知道等自己真到了这位罗塞尔先生手下,是否能最起码碰到一根真正的螺丝。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罗塞尔之所以要他,是因为另外的理由。   他退出词条,打开新闻,突然手一抖,差点把光脑直接摔进水里面去。   【荒星前少将被遣返联邦,或因涉嫌迫害雄虫上军事法庭】 第36章   艾文直到水都冷了才从浴缸里爬出来。智能管家竭力避免这样的情况产生,自从水温下降后一直在浴室里焦急地发出一连串滴滴滴,但艾文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光脑上的新闻。荒星上只有一个少将,大概也只有他一只雄虫,但他完全没有料想过自己要以这样的方式获知关于瑞安的最新信息。   他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才允许自己用颤抖的手指点开那条新闻。   假如过滤掉里面的官腔,那么它的前半部分大概是这样写的:   【星历XX年XX月XX日,联邦接到匿名举报,即有未登记雄虫离奇出现在塞尔维亚星星军营。联邦立刻向少将瑞安核实,后者承认知法犯法,罔顾雄虫的虫身安全……】   看到这里,艾文的第一个念头是:瑞安这是第几次干这样的事情了?   他非常伤心地意识到,对于“瑞安最起码为他自己辩护一下”这种事,已经实在无法强求了。又或者他其实并没有这样对联邦说,不过为了新闻效果,他们没有写出真实的情况。   但无论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作为当事虫,艾文非常清楚这完全是一派胡言。   他又往下滑屏幕,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市民评论界面。   艾文看完后心都凉了。   要不是他是当事虫之一,看完这篇新闻,他肯定完全相信瑞安是怀着许多低等雌虫会有的“仇雄”心理将一只毫无生活经验的雄虫引诱到荒星,唆使对方在前线战斗,还差点被炸死。好在有善良的匿名虫进行查证举报,这只可怜的雄虫才脱离苦海,回到了主星的怀抱,从此将快乐幸福、衣食无忧,而故事里最大的反派将要得到报应。   虽然事实完全不是这一回事,但既然新闻这么写了,那么对于读到这条新闻的虫来讲,它就是真的。   新闻评论分为两派。   一派在刷各种表情包和花花,向新闻中没有提及姓名的可怜雄虫报以最真切的慰问和同情,并且热烈欢迎他回归联邦。虽然艾文自己在新闻里的地位像个工具虫,但那完全不妨碍评论的虫们认为他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可爱”,并在看完新闻后为他的遭遇“难受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艾文面无表情地想:如果你真知道我正在遭遇什么,你一定也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   另一派则比较富有冲击性了。它们主要针对新闻里又露了脸又出现了职位姓名的另一只当事虫,非常愤怒地表示“如果不立刻执行死刑,简直天理难容”以及“此虫丧尽天良”云云。这一部分的评论艾文没有细看,因为他只看了两条就受不了了,只好把界面关上。   艾文泡在冷水里,看着自己在水下的机械脚发呆。   在舆论情况以及这样恶劣的情况下,瑞安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中午吃了什么?   有没有虫把那些死刑啊迫害啊的词当面扔在他脸上?   艾文越想越难受,并且认为这一条联邦新闻带给他的伤害以及几十几百倍地超越了那只和他同归于尽的气角蝠。毕竟气角蝠好歹和他公平公正地生死决斗了一场,但联邦新闻视他为无物,碾碎他宛如碾碎一只蝼蚁。   艾文只能对自己说:霍登和罗塞尔肯定能够把瑞安从军事法庭上解放出来。   尽管他们俩才他雌父的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论期间出现多么棘手的手续,都是他们俩活该,那是他们欠自己和瑞安的。   艾文必须相信霍登和罗塞尔能信守承诺,因此不可避免地,他又想起了一些别的。   例如霍登临走前提到的“一箭双雕”。   艾文一点儿也不知道霍登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说完那句“一箭双雕”就大概宣告谈话结束了,艾文要回去好好休息,有时间再过来把那段谈话续上。但现在好好休息已经不可能了。艾文从冷水里站起来,立刻被智能管家扔来的一块浴巾擦干净。他一边套上上衣一边走进客厅,在那里点开了光脑的信息界面,表示希望能够尽快联系上霍登。   霍登的回应也很快。   【亲爱的艾文,您到家了吗?】   艾文突然又不想跟他说话了。   以前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霍登也会说一些非常肉麻的话,像什么“亲爱的艾文”和“我的小宝贝”,但艾文已经习以为常了。现在冷不丁再重新看见霍登以前的用句,加上和“您”放在一起,显得非常讽刺。好像来自霍登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是他演出来的。   而且他以为他在说什么?   对于艾文来讲,家早已在他带着机械心跟陶德一起离开的时候随着脚步声在后面炸毁了。还是霍登亲手炸的。他埋引线已经买了十几年了,就等着那一刻。   但想到瑞安,艾文还是把光脑从沙发另一头够了回来,继续黑霍登回复。   【现在我有时间了。】   【您确定吗?我想您的旅途一定非常疲惫。】   艾文又把光脑扔掉了。他想象它是霍登,捡起来又扔了两次才继续发信息。   【你千辛万苦把我从托比亚斯星上整回来,肯定不只是为了让我看在瑞安的面子上替你们两个保守秘密。这和“一箭双雕”有关系吗?】   下一秒,他收到了霍登的视频请求。   艾文在托比亚斯星和塞尔维亚星上分别拥有过几个光脑,都是最基础的款式,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视频投影功能。当霍登栩栩如生、活动自如的图像出现在眼前,艾文还是不习惯,并且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   霍登居然还穿着那件西装套装,不过玫瑰倒是已经摘掉了。“您很好奇,是不是?”   “我不想听废话。”艾文烦躁地盯着他看。   “那我就直说了。”霍登说,“您是知道,您的雄父曾经也是一位大虫物吧?当然,他现在也是一位大虫物。如果您好奇,您可以在和我结束通话后去查一查和他有关的资料。他的名字是马修。”   “他是你们要铲除的“雕”吗?”   霍登似乎思索片刻,说:“是的。”   “为什么?”   “除了您的雌父外,他也害死了很多其他无辜的虫。”   “所以你想做什么,”艾文讽刺他,“一个侠义之士?如果代价不是我和我的雌虫,我肯定是会全力支持你的。再说,我不是什么好虫选。再怎么说,一只弑父的虫是占不到舆论优势的。”   “不。”霍登巧妙地跳过了艾文之前的指控,“您的身份恰好是您最大的优势。……毕竟先下手的是他,不是吗?”   “你们有证据?”   “那当然是有的。”   “那你们到底需要我干什么?”艾文想弄明白,“你们总该不会是只需要我在那儿一站,给你们的证据当背景板吧?”   “不不不,当然不是。您是最重要的。”   艾文悲哀地发现到了主星,连霍登也和之前见过的那个李一样改成转圆圈式的说话方式了。等他结束了通话,才发现刚刚那么一大段内容,他仍然几乎什么也没问出来,反而被迷迷糊糊地绕进去了。   不过他最起码知道了自己的雄父叫马修。   他又扔了一次光脑,开始查询马修的身份。   马修果然是一位大虫物。   他频频出现在新闻中,有着良好的名誉和风貌。艾文研究了一会儿,发现他是联邦旧党的党魁,又联想起之前对罗塞尔的认识,即后者是自由党的一员。   旧党和自由党?   他该不会卷入什么党派之争里面去了吧。   艾文留意到这一点,特意又查了查旧党和自由党,发现这果然是两个一直在争来争去的党派。他被灌入了一堆历史,大意是联邦在之前使用帝国制度,后来出现了诸多问题,引发长达半个世纪的内战。在内战结束之后,联邦制度取代了旧帝国制度,期间各种党派纷争,以两派力量最强。   一派是马修所在的旧党。它又被称为“旧贵族集团”,即是由那些在帝国兴盛时期的大家族为骨架组成,仍然沿袭着旧时的一些习惯和思想。   一派则是罗塞尔所在的自由党。它又被称为“企业家集团”,即是由许多新生的虫族企业家们构造力量。   联邦大总统的位子六年一换,一直在这两派中转来转去,从来没有哪个派别长期占据高位。   艾文又一看时间:哦,再过几个月又要大选了。   所以果然是被卷入政治斗争了吧!   他内心更加烦躁,于是继续仔细看马修这只虫。从照片上看,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在一张巨幅照片上和自己的雌君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他的三个儿子,其中一只雄虫,两只雌虫。   艾文算了算年份,发现照片已经很老了,那只雄虫还比自己要大上两岁。   怪不得他能够下狠手追杀自己。艾文想。   毕竟在自己的雌君已经有了一只雄子的情况下,再狠下心杀掉情况棘手的另一只就会容易得多。   艾文对此细想片刻,越想越悲凉,好像前十八年的生活都是童话泡泡,而真实世界遍布虚伪和冷血。   艾文:唉。ε=(ο`*)))   现在他更想念瑞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评论,我有点心虚,因为后面会出现一点其他令人&虫生气的情节。   都是为了先抑后扬,先抑后扬…… 第37章   想念归想念,艾文也没法真的跑到瑞安所在的地方去找他,再说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论新闻是如何谎言连篇,里面有一句话是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真的:那只雄虫弱小可怜又无助。   艾·弱小·可怜·又无助·文只能在雄虫社区又蹉跎了一天。   他没有再试图联系自己的管家,而是在大楼里溜达了几圈,为了散心还去中心的连接场所坐了坐。中途他也见到了几只雄虫,都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打扮,还喷香水。唯一令艾文特别感到安慰的是,他们全都比自己还矮。   艾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左思右想,再次和霍登发信息,要求自己提前进入罗塞尔的研究院当那个什么助手。   在又和霍登进行了一番绕圈式的拉锯战后,这回艾文胜利了。   胜利者艾文瘫倒在沙发上,一点也没有感到胜利的快感。他把手腕从身子下面抽出来,又打开新闻,拼命刷新想要得到关于瑞安的最新消息。   这回他如愿以偿,因为那条【荒星前少将被遣返联邦,或因涉嫌迫害雄虫上军事法庭】已经从首页上被挤了下去,新的一条写着:   【荒星前少将开庭日期即将确定】   艾文又紧张起来,赶快去看上面对应的日期。看完后他算了算,发现日期恰好在大选开始前。新闻下面又有不少更详细的信息,包括许多虫的激烈评论。它们让艾文很难受,于是他转移注意力,发现了另一个从新闻中透露的信息:   瑞安目前在一个叫做“达兰克警戒所”的地方。   这个名字一听就让虫心里咯噔了一声,因为实在不像“雄虫社区”那样听起来至少是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   艾文怀着紧张的心情搜索达兰克警戒所。   这个地方之所以叫达兰克警戒所,是因为它位于达兰克——远离市中心的一处偏远地带。它并不是监狱,但性质其实差不多:里面多是收押着一些受到严重指控,不日会上法庭的虫。从那里出来的虫一般要么直接进入死刑区,要么直接进和达兰克警戒所配套的达兰克监狱,总之艾文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找到一例进入达兰克警戒所的虫被无罪释放的先例。   他放下光脑,告诉自己这完全是因为那些先例们要么确确实实罪大恶极,要么孤立无援。但瑞安哪个都不是。最起码,他还有一只竭尽全力想找到他的雄虫。   ……虽然这只雄虫目前看来也没什么用处。   艾文躺在那里丧了一小会儿,突然眼睛一尖,捕捉到了介绍最下面的一些内容。有达兰克警戒所的电话,还有探视的流程和申请……艾文立刻重新恢复精神,坐了起来。   他飞快拨打电话。   雄虫公寓的电话都以“1”开头,会受到特别重视。几乎在艾文刚刚按下“确认”按键的同事,对面就有一只虫和蔼可亲地说:   “您好,雄子。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你好。”艾文说,“我想要走特快通道,预约一次探视。”   可能是因为线路问题出现了杂音,也可能是对面的虫在听完他讲话后,的确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好意思,雄子,我可能没有听清楚。”对面问,“您想要预约一次什么?”   “探视。”艾文说,尽力让自己本来就特别清楚的吐字更清晰。“难道你们这里还能预约别的吗?”   “我明白了,雄子。我明白了。”对面小心翼翼地说,“请问您为什么要探视呢?”   “因为我一定要和你们这里的一只虫见一面。”艾文说。他认为不论是对方刚刚的问题还是他的回答都是废话,但他已经放弃指望有一只能正常讲话的虫来和他交谈了。   “噢,好的,雄子,我完全明白。”对面说,“走特快通道?”   “是的。”   “那么请问您想要探视哪只虫呢?”   “来自塞尔维亚星的瑞安。”艾文说,念叨瑞安的名字让他感到特别惶恐不安,“他应该是前一天到达兰克来的,你们这里一定有记录吧?”   这回艾文没有听错。对面确实传来了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个,雄子。”对面小心翼翼地说,“罪虫是会被公平审判的。”   艾文:“……什么?”   “达兰克有义务保护虫在上法庭前的虫身安全。”对面更加小心翼翼了,“所以,就算您来了,也没什么用……”   艾文:“……不好意思,但我还得再问一遍:什么???”   “法律是公正的。”对方大力强调,“我们谁也不能跨过那条线。”   艾文终于明白对方的脑回路了。   他匪夷所思:“你觉得,我要见他,是去看什么的?”   对面支支吾吾了半天。   “非常抱歉。”艾文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终于选择打断他。他在特别生气的时候总是说话特别讲礼貌。“我是不是还没有正式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嗯?”对面好像被吓了一跳,“我不是这个意思,雄子。您不必泄露隐私……”   “那我就不泄露隐私,长话短说。”艾文说,“半个月前我跑到塞尔维亚星去,因为多方原因,阴差阳错地在那里滞留了两个星期,但那其实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在的问题是,我受到联邦注意,和我在塞尔维亚星谈的雌虫一起回到主星,结果还没下星舰,你们就把他给带走了。现在我一个虫孤苦伶仃地坐在这里,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唯一的指望居然他雌父的是给一个监狱热线打电话,结果接线员还什么都听不明白!你到底给不给我办特快通道的探视令?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雄虫的吗?我可以告你们精神虐待吗?”   他说到最后,已经语气十分激动。而对面的虫明显被吓坏了,随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正常拼出来,讲话不禁结结巴巴的。好在他的动作并没有结巴:在通话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一张加急电子探视许可发送到绑定艾文身份卡的光脑上,时间显示最早在两小时后,他就可以到达兰克警戒所去。   看起来,适当的发怒和威逼有利于让主星的虫们工作得更有效率。   艾文估算了一下从城中心到达兰克警戒所的路程,决定即使自己要在大门口干坐两个小时,也绝不再多耽误一分钟。   他立刻穿上外套出门,边走边联络里德,后者迅速回应了他的信息,并把艾文的专属快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   艾文坐电梯下楼,路上又遇见几只雄虫,站在一起小声讲话。这里的雄虫看起来都非常悠闲自在,毫无紧迫感,毕竟当你什么都不做就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的话,咸鱼起来是非常容易的。   看见艾文气势汹汹地经过,他们下意识避开一步。   艾文一路小跑进快车,立刻吩咐里德设置目的地。   里德先前只知道他急着要出门,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不由得吓了一跳。   “雄子,”他用一种和电话里接线员一样小心翼翼的口吻问,“您上那儿又是何苦呢?”   “和你没关系。”艾文冷冰冰地说。   这话非常有效果,里德立刻闭嘴了。   快车一路风驰电掣,在逐渐逼近城郊的时候愈发因为没有了堵车问题而行驶飞快。   艾文趴在窗边记录时间,想着如果两个小时一到就能看见瑞安,他能在探视时间结束之前在达兰克待多久。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这次的探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只是为了给瑞安看看他一切都好,而他也看看瑞安到底过得怎么样,最起码在心里留个底。   最重要的是,如果再把艾文单独和里德、霍登、罗塞尔或者随便什么陌生虫搁在一块儿,艾文就真要变成了疯虫了。   他们花了整整两个小时零一刻钟才到达达兰克。艾文用最快速度冲上台阶,险些把光脑上的电子凭证直接怼在接待员脸上,后者用一种极其迷惑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但仍然非常麻利地准备了交接工作。另一只负责引路的雌虫走过来,告诉艾文他只需要再等上十分钟,就可以进入探视专用的房间了。   艾文被安排在一个舒适的小房间里等待。   说到底,达兰克不是什么好地方,因此理所当然地不曾有多少雄虫到访。对于里面的工作虫员来讲艾文的到来很明显是缺乏准备的,现在他坐在软沙发上,很明显地发现整个房间都是在两个小时里匆匆整理好、摆上绿植(怎么,不管是塞尔维亚星还是主星,是不是都觉得绿植越多越好看??),用来恭迎雄虫大驾光临。   可能是他那通不客气的电话确实把接线员吓得够呛,艾文感觉所有见到他的虫都用一种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炸掉整座达兰克警戒所的表情看着他。   尽管艾文本虫非常紧张,他差点开始抖腿。   他们真的会那么轻易地让他见到瑞安吗?   正胡思乱想着,之前引路的虫又过来了。   “雄子,”他说,“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回评论)   首先再次感谢大家的理解。   然后我反思了一下,自己写的时候其实充满了“啊我在写快乐爽文”的诡异错觉……可能确实不是这类风格的料吧orz   不过这篇后面我会努力持续扬起来的,真的会扬起来的,不然你们可以打我!(真诚脸 第38章   艾文忐忑不安地跟着引路的虫,又是一番左绕右绕,终于抵达了一条暗色调的小走廊,两边房间排列颇为整齐。   引路虫拿出光脑,在其中一扇门上“滴”了一下,随后推开了门。   门后面还有一扇小门,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厅室,摆着几张椅子。   “雄子,请坐。”   艾文坐下了。   他看看引路虫,又看看仍然关着的门,决定丝毫不委屈自己,于是问:   “你是就打算站在这儿,不走了吗?”   “雄子,”引路的虫说,“我需要负责您和警戒所的虫双方的虫身安全。”   “你想要监视我们?”艾文不客气地问。   那只引路虫立刻看起来非常不安了。   “当然不是,雄子。”他结结巴巴地说。   艾文虽然表现出一副不近虫情的样子,但看见他那么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又十分同情他。他想着这应该是达兰克的规矩,便不再逼迫,专心地等着里面的门开。   “我们提前通知他要准备一下。”引路虫说,“请稍等,雄子。”   话虽如此,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就打开,瑞安从里面走了出来。   艾文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然后在引路虫快要裂开的表情里,在一秒钟内滑到门口,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了瑞安身上。   瑞安:“天啊,艾文。”   从他的语气听来,并不是特别吃惊,毕竟他非常熟悉艾文的秉性,大致能推断出艾文会是怎么个表现。而艾文对自己的体重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于是很快自己跳了下来,抓住瑞安的手把他扯到了椅子上。   然后他转过脸,看着仍然呆若木鸡的引路虫。   “怎么,”艾文问,语气仍然非常不友好,“你们以前难道没见过小情侣之间相互探视吗?”   “见过,雄子。”引路虫说。他刚刚只是太震惊了,现在略微缓过神来,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   艾文满意地转过头,发现现在瑞安也面露吃惊地看着他。   突然心虚·jpg   艾文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瑞安发现他一到主星就莫名其妙便刻薄了,会怎么想呢。   但心虚只持续了一两秒。还有比那重要得多的事情,例如看看瑞安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天谢地,达兰克警戒所只是个警戒所,并没有噩梦里的铁链子和橙黄色囚服之类的元素。瑞安穿着一身非常简洁的灰色衣服,没有拉链,也没有装饰绳扣,只有手腕上戴着一个检测器。艾文特意观察了一下他有没有变瘦之类的,正看到一半,瑞安低声说:   “你看着真憔悴。”   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小的声音。艾文下意识回头一看,之间引路虫正神色肃穆地把目光从艾文和瑞安身上撕下来,在自己的光脑上飞快输入着什么。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但瑞安看懂了:   “其实我刚刚应该称呼“您”的。”他说。   “他真碍事。”艾文说,声音不大不小。他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两只在场虫的表情都显得有点不自然。艾文自己也很吃惊以前平易近虫的自己去什么地方了,但当虫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很难强求他们继续友善待虫。   “你吃过晚饭了吗?”艾文决定尽快翻过这一篇。   “吃过了。”瑞安说,眼睛仍然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暗淡,“这里每天六点开饭。……你呢?”   他顿了一下,还是用了那个不怎么尊敬的称呼。这回那只引路虫没再说什么。   艾文:“我当然也吃过了。他们给我提供的饭还挺丰盛的。”   其实艾文没吃。他来的时候坐在车上太紧张,连营养剂都没有喝。他本意是先把瑞安糊弄过去,在回去的路上再解决,然而他自己的肚子在这一刻背叛了他,在安静的房间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声。   艾文:“……”   瑞安:“……”   引路虫:“……”   瑞安的声音略微严厉起来:“艾文!”   艾文:“QAQ”   引路虫闪闪发光地坐在他们旁边,见状似乎要忍不住说些什么,但看到艾文警告的眼神,还是选择了闭嘴。   艾文立刻把头转回去,对瑞安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我回去路上就吃。这不是……赶时间嘛。”   瑞安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试图安抚艾文,但艾文说:   “你上新闻了,知不知道?”   后面的引路虫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   瑞安倒是非常不明所以,“什么新闻?”但他很快猜了出来,表情有点不安,“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艾文说,“除了达兰克的联系方式。之前他们都藏藏掖掖的,谁也不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啊?”   瑞安说这件事他也不确定。   然后瑞安开始非常努力地把话题从并不愉快的达兰克警戒所和他自己身上引开,问:   “你现在怎么样?还适应吗?”   艾文非常想说不适应,但看着瑞安的表情,他又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说:“我马上要开始上班了。”   “在什么地方?”   艾文说了罗塞尔的研究所名字。   “是他们分配给你的工作吗?这么快?”   “不。”艾文犹豫了一下,“是霍登。我见到他了。”   瑞安的神色空白了一瞬,大概也没有期望过那位导致了一切的霍登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主星,并在瑞安身处警戒所的时候,已经能够给雄虫介绍工作了。   “他也在那个研究所工作?”   “大概吧。”艾文说,“我也不是很确定。”   引路虫终于咳了一声。   “雄子。”他干巴巴地说,“容我提醒您一句,探视时间要到了。”   艾文立刻低头看表。他这才吃惊地发现,明明根本没说几句话,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这个地方的时间流速绝对有问题。   他立刻看看瑞安,又看看引路虫:“我明天还能来吗?”   引路虫看起来一脸牙疼,但他还是说:“是的,雄子。不过您需要再走一次手续……允许探视时间仍然是一个半小时。既然如此,现在,请您跟我出去吧。”   艾文又看向瑞安。   瑞安:“去吧,回去路上记得吃饭。”   艾文再次看向引路虫:“先生,能再最后给我们一分钟吗?”   “一分钟?”引路虫想了想,“没问题。”   “然后或许我可以请你转过身去?”   引路虫迷惑地看着他。   “我们准备接个吻。”艾文非常坦荡地说。   *   艾文说最后那句话,其实有一定的挑衅意图。他没有在一只外虫看外星虫的目光里和自己的雌虫来一个火辣热吻的爱好,再说虽然他可以任意挥洒脸皮,瑞安自己可能受不了那种场合。所以艾文只走回去,和瑞安飞快地亲了一下,就重新走到门边,示意引路虫可以继续带路了。   他们这一路走回去的时候,引路虫的表情都相当古怪。   回到了前厅时,他问道:   “恕我冒昧,雄子。但我刚刚听到您还未用晚饭,或许您介意在达兰克用餐吗?我们会给您准备单虫用餐处的。”   “好吧。”艾文说。   于是他被引到另一处偏僻的小房间(达兰克内部像个迷宫),在一张大圆桌上坐下了。很快丰盛的……盒饭……流水一样被送上餐桌。送餐的虫扎着围裙,看艾文的表情也不太正常,不过这回不是艾文刚刚到来时见到的那种“他该不是要炸达兰克”,而是“我的老天,噢,我的老天”。   于是艾文想,关于刚刚和瑞安的会面,引路虫肯定已经如实报告给达兰克的上级了。其实仔细想想,引路虫的存在和“保护雄虫隐私”的法律是有些相互矛盾的,然而到目前为止,艾文已经发现了不少相互矛盾的法律。例如法律里还说虫虫平等,各个星球之间并没有高低之分,但是直到现在,新闻里还在大肆放送关于自己和瑞安的法制新闻,而关于可怜的塞尔维亚星死里逃生的新闻被挤在最角落,艾文白天翻了好几页才看见它。   那条新闻没几条评论。   似乎没有虫关心塞尔维亚星,以及它究竟是如何战胜异兽潮的。他们更关心那些更具有戏剧色彩的内容。   艾文开始吃完饭。即使是在警戒所,提供给雄虫的晚饭也非常好吃,但艾文吃起来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只是觉得那道沙拉尝起来特别像塞尔维亚星食堂的绿色糊糊。   艾文吃完饭才起身告辞,被浩浩荡荡地送了出去,终于登上了他的快车。里德还坐在里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看见艾文立刻露出职业假笑。   艾文:“……”   他摸了摸肚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吃过了吗,里德?”   里德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还没有,雄子。”   “那我建议你在车上吃点东西。或者喝点营养剂。”   “好的。雄子。”里德说,“好的,雄子。”   艾文回到座位上。   这时候,他的光脑又开始滴滴响起来。艾文点开它,发现又是来自霍登的消息。他想起自己之前还质疑过霍登在他身体里面放监视器,但此事没有后续。假如监视器真的存在,那么它肯定还没有被取出来,而霍登肯定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说不定也旁观了一下他跟瑞安的诉衷情现场。   艾文:“……”   艾文:“什么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霍登并没有提达兰克警戒所的事情。   他只是说:“明天你到研究所来的时候,好好打扮打扮。关于我们之前所提到的,有件事需要你出场了。” 第39章   艾文并不清楚,所谓“好好打扮打扮”究竟是什么定义,于是把解析霍登意图的工作交给了智能管家。管家非常激动,快速为艾文搭配好了一套衣服,第二天一早就呈现到他床头去。   艾文翻了翻。   然后他发现,智能管家带给他的是一件酒红色稠衬衫、白色西服西裤、红皮鞋、还有一条金光四射的领带。   艾文:“……”   这就是主星的审美吗?你不觉得把我打扮成一棵舞动的圣诞树有点问题吗?   他冷酷无情地驳回了智能管家的选择,自己随便选了一身简洁的衣服,随后通知里德自己要出门。   快车一路行驶,在一幢高大的摩天楼下面停住了。   这就是罗塞尔的研究所……之一。   艾文等电梯。   电梯外墙仍然是玻璃的。他乘坐雄虫专用梯,在里面一路上升到四十楼,期间得以俯瞰整个市中心地标。夜晚的主星霓虹灯绚烂,白天的模样其实也十分五彩缤纷,到处都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好像生活在这样一个整洁、漂亮、现代化的城市里,不会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发生。   艾文看着漂亮的城市内景,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他大步走了出去。   主星的建筑似乎哪里都曲里拐弯的,因此哪里都会出现引路虫。这回的引路虫把艾文领到一处闪闪发亮的工作间,打开门,里面有十几个格子,坐在每个格子里的虫听见声音,就回头来看。   “艾文先生,您看。”引路虫说,“这些是您未来的同事,他们都是雄虫。”   雄虫们对艾文点头,随后又一个个回过头去,不再关心他了。   艾文也在属于自己的格子上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打开电脑,上面就浮现出一行大字:   【今日工作内容:请查看文档编号10086,谢谢。】   艾文打开文档。   【文档编号10086:请雄子帮助分类右边的生物文件,把它们装入不同的文件夹里,谢谢。】   艾文:“……”   等等等一下,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研究所工作啊啊啊啊!   但引路虫早就走了,旁边的雄虫们都在勤奋工作,不断地把不同的文档分类、拿起来颠一颠来让边缘平整,再放下。看到这一幕,艾文也没法说什么,只能黑着脸也和他们一样工作。不过这匆匆一瞥,他倒是确实发现这些雄虫穿得格外花里胡哨,那一定是轻信智能管家的下场。   艾文苦中作乐,为自己驳回智能管家的选择点了个赞。   虽然对手上的工作毫无性质,但艾文干得非常快速、麻利,甚至在工作期间还顺便读了读文件上的内容。既然都大咧咧地摆出来让他们分类了,文件中也不存在什么机密。艾文读到了一堆鸡零狗碎,但得益于他以前在托比亚斯星上的知识基础,他的头脑转得很快,竟然从这些细枝末节里分析出了一些内容。   例如罗塞尔的研究所研究的是:机械改造虫。   哇哦。艾文面无表情地想,然后你们守着一只真正的机械改造虫,却把他派来干文件分类?   他一边想,一边彻底完工了。艾文重新点开电脑页面,只见上面写着:   【检测到今日工作以完成。您真棒!您可以下班了。】   艾文:“……”   行吧。   他开始慢吞吞地收拾,顺便点开光脑。果不其然,屏幕刚刚打开,霍登的新信息就再次传了进来:   “今天的工作怎么样,顺利吗?”   “顺利。”艾文回答他,“您现在有何贵干?”   霍登希望艾文出来,到他的办公室里和他见一面。于是艾文又被引导着回到了电梯所在,这回上到了第六十层,隔着一层玻璃罩都有点恐高了。这一层的场地宽阔许多,其中一间非常庞大的办公室,上面写着:   【霍登博士】   艾文推门进去,第一句话就是:“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体内的监视器拿出去?我不介意做个小手术。”   “我想您也不介意。”霍登笑眯眯地说,“改天吧。不过今天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霍登咳了一声,“大选要开始了。这您知道吧?”   好家伙,我就知道。艾文在心里说,肯定和他们的党派脱不开关系。   他问:“你想让我来把我的……雄父,拉下马?”   霍登很高兴的样子,拍了拍手。   “好极了。”他说,“不过,我相信您还能做到别的。”   “别的?”   “您。”霍登点了点他,“是参加自由党最合适的虫选。不觉得吗?”   艾文皱眉:“为什么?”   “因为您太符合条件了。”霍登把手一摊,“论出身,您虽然是马修的雄子,但幼年受到破坏,理所应当通过法律手段让他得到报应;论经历,您亲身到访过塞尔维亚星,结果险些死在那里。而旧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马修谋杀过您一次,未遂,但是一次确确实实的谋杀;巧合的是,他后来又未遂了一次。在发现罗塞尔和我的计划时,他还亲自排了杀手来追杀过您和陶德。旧党冷血武器,毫不在意塞尔维亚星的命运,几乎放弃了它。可假如一切真的如同他们所愿,您就小命不保了。这样一来,假如能够好好配合您的身份加以渲染,必然能够给旧党以重创。”   他讲话和以前一样很有感染力。艾文起初还不情不愿地听着,到了最后,情不自禁地问:   “然后呢?”   “然后自由党就会再次迎来春天。”霍登说,“您知道这两个党派有何区别吗?旧党非常注重地位和等级,但自由党更倡导虫虫平等。在它的领导下,联邦也能够走向更加开明,从而让虫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艾文“哦”了一声,没有搭话。他自己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读到的新闻,识别出现在正在当政的是旧党的虫。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说,“你们觉得我很适合成为大选期间的工具虫。”   “哎呀 ,不能这么说啦。”霍登说,但他没有继续反驳,所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你们真正想要我做的事情?”   “没错。”   “那我具体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霍登说,“对于您来讲——很简单。我们只需要您打扮起来,发挥你的好口才,在适当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一场恰到好处的演讲。至于具体的内容,我们还有时间商议。怎么样?现在您是真的可以下班了。”   *   莫斯坐在办公区里,看着手腕上的光脑滴滴响起来。   他看了看信息,“啊”了一声,站起身来准备去工作了。   莫斯在达兰克警戒所工作,其主要内容是引导探视虫去他们要去的房间,再全程监督,确认不会出现任何不当言论和暴力。他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六七年了,前来这里的虫目的多种多样:有些确实是奔着发泄怨恨来的,有些来做一些他们自认为很隐蔽的消息,有些是家虫哭哭啼啼地来探望,希望里面的虫早日改过自新。   总而言之,达兰克警戒所虽然不是监狱,也是一个非常压抑的所在。   莫斯走到门口,只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自动门打开,一只风度翩翩的年轻雄虫从外面跑了进来。他身穿长风衣,里面是衬衫和西裤,头上还带着一顶礼帽,让此虫的小圆脸看起来非常严肃。   莫斯和同事们对视了一眼:又来了。   几日来,整个达兰克警戒所接待处都在讨论这只名叫艾文的奇怪雄虫。他之所以奇怪,首先是因为每年踏足达兰克的雄虫就不超过五个,而在这五个中,就数艾文来得最频繁。不仅如此,他来到达兰克的原因也非常匪夷所思。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莫斯对同事说,“我看这位雄子是把达兰克当成约会圣地了。”   达兰克警戒所里几乎全是单身雌虫,他们对此毫无准备。起先艾文气势汹汹地打电话过来,要求走特快通道探视;他们则立刻查阅资料,得知艾文本虫就是新闻里“弱小可怜又无助,差点命丧塞尔维亚星”的那只倒霉蛋,而他要探视的对象好巧不巧就是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工作虫员们坚信,艾文要见瑞安,绝对要闹出一些不太平的事情,于是特意派了体型最高大的莫斯前往,让他千万制止一切暴力行为。   莫斯自己也非常紧张,同时他也跃跃欲试,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只证明了自己是一盏明亮的灯泡。   几天前当莫斯坐在探视区,看见那只“虽然长得很可爱但似乎很不好惹”的雄虫一边对他冷言冷语,一边对那位“罪魁祸首”腻腻歪歪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懵逼的。当看见艾文和瑞安亲上的时候,他的表情是空白的。当他回去,对同事们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时,他们的意见空前地一致:你他雌父的是疯了吧。   最后他们调取了视频,于是十几只虫沉默地围观了探视区里的亲亲抱抱现场。   众虫:“???”   之后艾文天天下班后都来一趟,莫斯呆滞地坐在角落,感到自己晚饭一定吃多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撑呢。叫瑞安的雌虫起初非常在意莫斯的存在,但后来受到雄虫的感染,也开始在探视时间的时候忽视掉他,这让莫斯感到非常安慰。   今天也一样。   探视时间一如既往地结束了。莫斯照例把艾文领出来,后者还贴在门上,对里面的雌虫进行最后的挥别。   他们走在走廊上,艾文在看表,莫斯则在思考一个很具体的问题。   然后他决定把它问出来:   “恕我冒昧,雄子,请问您和那位雌虫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30 21:43:24~2021-01-02 21:43:40期间替艾文选衣服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lala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艾文已经往达兰克跑了几趟了。在此期间,他愈发坚信了一件事情:   这里的虫脑回路或多或少都有点奇特。   例如什么叫“您和那位雌虫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旁观了那么多次还没看出来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但既然他问了,艾文也就答道:   “是情侣关系。”   那只引路虫——现在艾文知道他的名字叫莫斯——看起来又陷入了沉思。   “恕我冒昧,雄子。”走了一会儿,莫斯又问,“可是新闻……”   不错,新闻。假如新闻是真的,那么艾文和瑞安真正的关系应该近似于不共戴天。   “不错,新闻。”艾文冷冷地说,“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里的新闻净喜欢胡说八道。”   莫斯大吃一惊,“什么意思,雄子?您是说「联邦晨报」上的内容都是假的?”   “不知道。”艾文说,“至少关于我的这一条是假的,至于其他,我也没法判断。”   莫斯的世界观似乎受到了一点冲击。   他很快追问:“什么意思,雄子?您是说达兰克里有一只完全无罪、纯属被冤枉的虫?那样的话,我们必须采取一点措施了!”   这下艾文停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他说,“既然他已经在这里了,就说明有一些不可抗力在其中……我想你对此也没法做什么。不过你的好意我领了。”   莫斯看起来受宠若惊,可能因为在今天之前艾文在达兰克警戒所里的表现太不友善了。想到这里,艾文不由得感到些许愧疚,好像自己完全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一样。   他突然起了些补偿心理,看着莫斯仍然一脸困惑,便大度地问:   “你看起来还有其他问题。”   莫斯一惊。   “你可以问我。”艾文说,“毕竟开庭日期已经定下来了,我大概以后也来不了这里几次。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莫斯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没有雌虫能够在来到达兰克后再被无罪获释,雄子。”   “我知道。”   “所以假如……就算……您的虫确实是无罪的,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可能也是达兰克。”   艾文说:“我当然会尽量避免此事发生。”   莫斯大吃一惊:“那您真要和他登记,宣誓他是您的雌君?”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但艾文一听他这句话,猛地一刹车,回头来看他。   “等等。”他问,“我和他登记,和他无罪获释有什么必要关系?”   *   第二天早上,艾文和霍登、罗塞尔坐在同一辆豪华快车里,显得特别心不在焉。   “这条法律其实在婚姻法的一个特别小的犄角里,莫斯说是因为达兰克有过一两条先例,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想到。”艾文忍到罗塞尔走开后才问霍登,“我刚来这里没几天,你们可专门研究过这一点。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只有我和瑞安登记,让他当我的雌君并宣誓永不离婚,他就能毫发无损地从达兰克警戒所出来,甚至不用上法庭?”   “因为我们有不必让你这么干就达到类似目的的法子。”霍登看了他一眼。   艾文强忍怒气:“但你们的法子就是在自由党获胜之后再用一些钻空子的手段把他从监狱里放出来,既不能把那些莫须有的指控一笔抹消,还会让他留案底!你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吗?”   “稍安勿躁。”霍登说,一挥手,立刻有车辆自带的智能管家上前,替艾文整理了因为大幅度动作而皱巴巴的领带。   然后他说:“因为你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代价?”   “你必须让他当你的雌君。而且为了防止逢场作戏,你们永远都不能离婚。”霍登说,“这对你的前程可是个巨大打击。当然,我们自然可以就你对他不离不弃这一点竖立你的正面形象,但这些虚的可没用呀。”   艾文震惊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你还指望我按你的意思再找个名门雌虫结场婚吗?我就是罗塞尔手下的一个小职员,还要什么“实的”???”   霍登伸出一只手。   “不错。”他说,“但记得你现在是去做什么的。演讲结束之后,你就不再只是一个小职员了。如果一切顺利,它将是你进入联邦政界的踏脚石。到了那之后,你会需要更多助力的。至于你的那位雌虫——”   霍登的语气很肯定,“你只是热血上头,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艾文瞪着他。   “你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你在发现自己性别后看到的第一只雌虫。”霍登慢条斯理地说,“而你之所以现在决定和他结婚,是因为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虫,包括联邦新闻和各种外力,都在阻挠你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的内心出现了一点失调,让你愈发觉得非他不可。但是等激情消退,你就知道这一时冲动的后果是什么,到那时,就有你的好受了。”   见艾文不讲话,他又问:“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了。”艾文说,“可是对于我,你从来都没有明白过。”   “那你——”   这回换成艾文对他举起一只手。   “既然如此,也别想着明白了。”他说,“罗塞尔先生!”   罗塞尔整理着西装走了回来,对他们都点点头。   三虫在一辆车里,都穿得非常考究,一水的定制西装和亮闪闪的皮鞋。艾文光脑里还存着一篇稿子,要背诵的部分和要即兴的笔记都有,那是他要在随后的演讲中配合罗塞尔讲的。车一路驶过繁华的街区,终于抵达了演讲即将开展的地方。许多警卫虫已经就位,他们上升到半空中,透过窗户,艾文看见地面上满满地站着手里举着各类条幅的虫。   他们升得太高,艾文不由得感到一丝恶心。   在联邦主星,大选前要进行许多巡回演讲。这些演讲往往发生在广场上,需要演讲的准领导虫乘坐专用快车高高升上半空,让下面的民众仰望。这些专用车会延伸出一个平台,发表演讲的虫就会进入这些特质的平台中,另外有摄像头对他们的面部表情进行特写和转播。   “要开始了!”艾文听见下面有虫在大喊,“稍安勿躁,罗塞尔先生马上出场!”   罗塞尔轻咳两声,沿着踏板走了出去,进入了一座玻璃房子一样的悬空空间。   “亲爱的选民们,”他说,“大家早上好。”   他简单的开场白引起一片欢呼。等那些声音稍若,罗塞尔才开始继续他的演讲。他讲话的内容非常冗长,但归功于他丰富的语气变化和各种手势,下面民众的反应非常好,所有虫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艾文也在听着,但表情非常疲惫。他对于罗塞尔的演讲毫无兴趣,之所以听,是为了不让自己在该出场的时候走神。   罗塞尔终于讲到了艾文记笔记前的一段。   “而让我们痛心的是,在旧党执政期间,我们没有看到他们所承诺的内容。请看这张图片。”罗塞尔轻飘飘地一挥手,立刻有一张巨幅照片出现在演讲台下面。艾文坐在后面看的是转播,所以图片显示在他的光脑上。他立刻辨认出那是宇宙中的塞尔维亚星。   随后图片变换,他看见了塞尔维亚星军营的内景。   照片应该是很久以前拍的,艾文看了又看,没有见到一只自己眼熟的虫。   “你们知道这张照片上的是什么地方吗?”罗塞尔问。   下面的虫叽叽喳喳起来,但罗塞尔并没有听他们回答的意图。他只是抛出一个设问句,好继续自己的演讲:“这颗星球名为塞尔维亚星,是同样属于虫族的一颗小星球。它位处偏僻的……”   罗塞尔三言两语,飞快地普及了一下塞尔维亚星的地理位置和与联邦的关系,期间特别强调它虽然看似不重要,但上面的驻军有多么坚守职责、他们在训练间隙时露出的笑容是多么令虫印象深刻。随后他语气沉重下来: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这颗美丽的小星球遭遇了一场大难。”   艾文的手一抖,与此同时,下方的群众也都倒吸一口冷气。   一张最为狰狞的、无虫机拍摄的利翅蝮蛇照片,正被投放在众虫面前。 第41章   艾文还记得利翅蝮蛇群的杀伤力和它们带来的威胁。   虽然他只和它们近距离接触过一次,还不是用他自己的眼睛看的,但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他曾经亲自参与和它们的战斗,结果现在再一看,还不由得手抖;而那些民众们对此毫无准备,吸气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罗塞尔沉痛地说,“塞尔维亚星曾经遭遇过何等威胁。”   他随后放出另外一些照片。内容是许多通讯,并不完整,因为为了不触犯法律,还是要保证发送信息的虫的隐私权。但内容是完全公开的,因此下面的观众虫们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一行行内容,全是来自塞尔维亚星的求援,但回复的内容全部是官腔。   “……而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我不得不遗憾地说,我们的旧党并没有拿出作为领导者的担当。”   有了前面那些感情铺垫,尽管众虫对塞尔维亚星的认识非常淡薄,他们仍然更大声地相互谈论起来,艾文从中辩出了愤怒。他自己的光脑一闪,是特别提醒他新的大新闻已经流出。他眉心一跳,点开它,果不其然看见:   【旧党代理虫与塞尔维亚星方代表信件来往已流出:不,我们不关心你们的命运】   艾文深吸一口气,关上了光脑。   他知道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上场了。   那边罗塞尔的演讲还在格外激昂地继续着。他全面煽动起下方众虫的愤怒,通过抛出种种铁证,让他们失望于目前的当权者是如何冷血无情、自私自利。仅仅因为利益权衡,他们就选择彻底放弃一颗星球,以及上面活生生的虫们。在此基础上,罗塞尔恰到好处地说:   “而现在,我正巧遇见了塞尔维亚星自卫战中的一位目击者。相信大家在之前的新闻里也曾听说过他——这是一只不幸的雄虫,因为多方原因,他卷入了这场阴暗的事故。然而他又是幸运的,因为在关键时刻,自由党选择暗中身处援手,保住了塞尔维亚星的安危。请问大家,愿意让他也上这里来,对你们讲讲他的故事吗?”   众虫大声喊叫:“愿意!我们愿意!”   “该你了。”霍登说着,推了艾文一下。艾文深吸一口气,在众虫的欢呼声中麻木地站起来,揉了揉两颊,挤出了一个笑容。他向外走去,没几步就到了罗塞尔身边,和他一起俯瞰下面的虫们。   真高啊。这是艾文往下看时唯一的念头。   他强做出一个激动不安的表情,对那些虫们挥了挥手。   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特别迷茫,但现实也容不了他继续迷茫了。他又挥了挥手,和罗塞尔一起等待激动的虫群暂时恢复安静,随后对着话筒说:   “你们好,我是艾文。正如罗塞尔先生所说……”   艾文开始背演讲稿了。   他一边背,一边感到自己强忍着做出来的微笑已经全部消失,他站在自由党代表虫身边,一板一眼地把那些需要自己说出的言语全部复述了一遍。他自觉讲得干巴巴的,但下面听众的情绪非常亢奋,让他能够强忍着继续讲下去。到了最后,他说:   “我想,有生之年,我都会感谢罗塞尔先生和他的同伴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没有他们,我就不会站在这里。”   讲到这里,他就该退后了,于是艾文再一次对面前的虫们挥手致意。他回到霍登身边,低头喝水,再继续看着演讲稿,以便于弄清楚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从这个天台上下去。   “说得好极了。”当罗塞尔已经开始继续演讲的时候,霍登对艾文说,“我果然没有看错——您是天生的演讲家。”   艾文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看向罗塞尔的背影。   “怎么了?”霍登问,“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再说,这是您自己写的稿子。每一句话都说真的,不是吗?”   “是的。”艾文说,“但也仅此而已了。有很多同样是真的的内容,你们不会让我讲的。”   “您还指望什么呢?”   艾文又咕咚咕咚喝水,“我觉得,这样做很让虫不舒服。”   “有什么不舒服?”   “好像……”他试图总结语句,“我们也不在乎塞尔维亚星。我们只是那它当一个借口,来打压旧党的名声。”   他一边说,一边又打开光脑,看向那条【旧党代理虫与塞尔维亚星方代表信件来往已流出:不,我们不关心你们的命运】。   现在新闻已经爆了。   “那您可得做好心理准备。”霍登说,“毕竟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开始用您的个虫经历当“借口”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做移除监视器的手术?”艾文转移话题。   “随时随地,雄子。”   艾文叹了口气,把杯子放下了。   *   或许因为当事虫的加盟,那场高空演讲的效果空前绝后。艾文看到的爆款新闻在光脑主页上挂了整整一个星期,期间艾文每走到一个地方,都听见那里的虫在小声谈论它。艾文听说和旧党一个重要投资关联的股票已经大跌,越来越多的新闻报道证实了罗塞尔的揭露:在旧党统领联邦期间,有太多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艾文坐在快车上读新闻,封面是巨幅贫民窟的照片。   和其他抨击当下政权的新闻一样,它大声谴责着旧党内部的肮脏、混乱和血腥,以及民众应该如何看待这一点、它和他们的选票有何关联。   “旧党是要败落了。”里德说,“当然,它本来也没有特别支棱起来。”   “噢。”艾文说。   他的快车直接驶入办公区,因为在那次演讲后,艾文又被邀请接受过几次小采访和一次专访,这回他的脸一定传遍了整个主星。这是最令虫难以忍受的部分,因为大家一边把注意力放在艾文存在本身对旧党的控诉上,一边又津津乐道他究竟是如何出现在塞尔维亚星上面的。这又涉及到对瑞安的相关舆论。   “没有。”艾文对话筒说,“你们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我并不会指控他。”   “您知道他不日将出席军事法庭吗?”记者问,“您到时候会去旁观吗?”   几乎所有采访他的记者虫都想把这个问题怼到他脸上。艾文没法干脆把真相告诉他们,因为机械改造虫的身份更加敏感,如果他把它就这样抖出来,无疑是和霍登与罗塞尔为敌,而虽然不乐意承认这一点,但以他们在主星的地位,碾死艾文就像碾碎一粒米一样容易。   相比之下,第二个问题就容易回答得多。   “不,不会。”他说,“我不会去旁观,因为他也不会去军事法庭。”   “为什么?”记者亢奋地问。   “因为我计划和他结婚。”艾文回答。   这九个字又让新闻爆了一回。其实这也是个敏感话题,艾文也是实在被问得忍无可忍了才正面回答。采访结束后他精疲力尽爬上车,本以为能喘口气,看看舆论有何逆转,但新闻下面点赞最高的一条写着:   【我怀疑雄子被PUA了。】   艾文:“……”   你还挺有想象力啊!   好在除此之外,也有一部分评论开始质疑之前的审判,这令艾文内心有了些许安慰。但不管怎样,艾文已经出名了,于是他尽量避免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连达兰克警戒所现在也成了个景点,警卫员们不得不大声维持秩序,阻止前来好奇蹲点的虫们扰乱秩序。   而艾文之所以还得频频前往达兰克警戒所,是因为虽然他放了话出去,但登记处是不存在什么快速申请通道的。   很明显,艾文要走不少手续。除此之外,因为他结婚的第一目的是为了让瑞安得到赦免,所以他们还得对他的精神状况进行一系列考察,以确保那句可怕的PUA热评仅仅是个猜测。艾文过手续过得昏天地暗,到现在心里测评还没出结果,期间他还是得日常去上班,顺便继续履行自己作为工具虫的职责。   “很高兴看见您,雄子。”霍登说,“您准备好您的第二篇演讲了吗?”   艾文准备好了。这是一篇至关重要的演讲,它将在起诉成功后被公众所知。   “我已经帮您整理好了全部资料。”霍登通情达理地说,“在做出起诉之前,或许您有兴趣再看一看?”   “拿来。”艾文说。   他拿过那个文件夹,看着它透明的质感,突然想起自己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脸颊上的婴儿肥已经全部褪去,面部相比从前已经显得有棱有角。或许是到了新地界,他居然还额外长高了五厘米,和其他雄虫站在一起,他一定是高的那个。   长高了的艾文打开文件夹。   提交里面的东西,又有自由党党虫物和自己舆论力量保驾护航,对于旧党必然又是一大重创。需要是自己亲手提交,因为里面的内容和自己息息相关。艾文拿着文件袋回到了自己的专属办公区——那是第一次演讲结束后罗塞尔拨给他的——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面上。   艾文一一翻看那些出生证明、乘坐星舰的序号、旧的通信留档等等,表情恹恹,好像它们和自己毫无关联。   还有几张旧照片。   照片上有一只看起来很陌生的雌虫,具体看起来和艾文自己有点像,嘴唇抿着,表情非常僵硬。他大多独自出现,唯一两张和其他虫在一起,一次是在包含马修的大合照,一次是在室内,和一只圆脸幼崽。幼崽四肢都是原装的。   艾文把那张照片单独看了几遍,突然涌起一阵不明不白的冲动。   他站起来关上窗户和灯,坐回办公桌前,偷偷哭了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3 21:14:55~2021-01-04 21:15:12期间报名参加未来某日搞事情活动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艾文把照片都装回文件夹里,暗地里谴责了自己不明不白的伤感流露,随后打开光脑,确认好联系地址云云,很快操作好了自动提交证据备份至中心法庭的相关手续,只等着相关线索再“不慎流出”,给旧党带来致命一击。做完这些,在下一次演讲到来之前,他就还是罗塞尔研究所的小职员,是要回那个格子单间上班的。   艾文坐电梯下楼。   忙了半个早上,艾文下楼时正赶上休息时间。雄虫们每工作两小时就要休息一会儿,聚集在专门的休息室里,可以看看电视和嗑瓜子。艾文虽然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但也在休息室里待过几次,和这些雄虫混了个基本眼熟。   他也已经大致知道这些虫的身份:他们都来自和艾文所在的类似的雄虫居住区,是未婚的雄虫,在结婚前先到类似罗塞尔研究所这样的地方来工作一段时间,镀一层金,好在之后的履历上写“曾在XXX高就”。主星雄虫大多早婚(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在正式拥有雌君前都会早早地有一两个雌侍),因此这些未婚雄虫年纪都不大,甚至还有好多未成年。   艾文走进休息室的时候,发现众虫都对他非常感兴趣似的,暂停手上的活动转头来看他。   艾文:“?”   他以最快速度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套装的配色。   没问题,和圣诞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怎么了?”他问。   离他最近的虫举起光脑,声音显得特别天真好奇:“你要结婚了是吗?”   艾文:“……那不是几天前的新闻吗?”   “但大家都会在新闻上放假消息。”那只叫加仑的虫说,“可是刚刚你的快递到了,标题上写着来自【中心婚检-精神健康证明-已处理完毕】,我们想假装看不到都不行。你要来真的呀?”   “快递?”艾文一愣,立刻点开光脑,发现垃圾邮箱里躺着一条短信(它们有时候会不明不白地被分配到垃圾邮箱里去),附件是精神证明的电子版。他等不及再跑回去拆快递,干脆站在那儿看了。真不错,这部分没出什么乱子……精神报告显示艾文精神面貌良好、三观整体端正、没有任何被歪曲心理的迹象,并且有能力签署法律文件。   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头,对上了满房间雄虫亮晶晶的小眼睛。   艾文:“所以,你们又想问什么?”   “你真要跟一只在达兰克警戒所的虫结婚吗?”加仑问,“我真以为你是开玩笑的。”   艾文奇道:“我干嘛要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为了你的政治生涯呀!”另一只虫说,“你想想,自从你宣布准备结婚后,你的舆论风貌在那些雌虫里变得特别好。他们会觉得你非常值得钦佩。而且大家上新闻的时候不都这么干吗?虽然到了最后哪个都没成,但民族挺喜欢把这种事当真的。”   艾文:“为什么到了最后哪个都没成?”   “因为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变来变去的。”加仑说。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说到这个,那只虫要上法庭不就是因为你吗?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结婚?”   “因为新闻不一定是对的。”艾文非常耐心地解释。   这些雄虫年龄都非常小,长得也都相当矮,艾文在他们中间就像是唯一长者一样。   “那难道是反过来?”另一只雄虫问,一时间他们开始一只比一只更八卦了,“你把他坑进了达兰克,所以因为良心不安,你必须对他负责?”   “反正总有原因的。”艾文试图含糊其辞。   “我知道,你一定被逼无奈了!”又一只雄虫说,“要是还有其他办法,你肯定不至于跑去做那什么婚前精神检测。我们都知道你的难处。”   他说得那么确定,其他虫都开始纷纷附和,顺便走上前来,试图友善地安慰“走投无路才不得不选择这样一份没什么好处的婚姻” 的艾文。   艾文:“……”   他放弃和他们理论,于是倒退着不动声色地出了门,径自回他的小格子间里去了。他坐在那里,拆开快递,把纸质版的精神检测证明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把写着结论的部分拿到眼前,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总算有一件不那么糟心的事情了。艾文想。   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今天好像会发生不少好事情。当天下午,他又收到另一条消息,上面告知他基本手续已经走完,下一步就是让艾文自己对着摄像头宣誓,再另外签署十份文件。他签得精神百倍,完事后立刻把文件传回,等待最后一轮审批。   艾文想要全速乘车前往达兰克警戒所,但在那之前,他还得再做一件事,即办理从雄虫社区退房的相关手续。   结婚的雄虫就不能再住在这里了。联邦给未婚雄虫的待遇相当高,但当你已经结婚,就说明你要自己为自己做打算,不会再有资格居住在政府提供的美好房屋里。艾文和里德告别,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半,兴冲冲地带着剩下半箱东西去往新居——罗塞尔研究所的员工宿舍,里面大多是雌虫,但单独匀出顶楼来给他们的明星员工也是非常合适的。   艾文开门进屋,把里面已经被智能管家(主星几乎每个家居内部都像配备厕所一样配备智能管家)收拾好的内部摆设全部搬下来,又自己重新打扮了一番。他完全是凭着一腔感觉摆动宿舍内部的布局,也说不清哪些内容受到了在托比亚斯星的家的影响,哪些受到了塞尔维亚星雄虫宿舍的影响。   最后他灰头土脸地坐在床罩上,向后一仰,摊在那里看向天花板。   顶灯暗着,圆圆的,像一只眼睛。   “嗨。”艾文说,“我快要结婚了。”   顶灯:“……”   艾文:“我今天应该没时间去达兰克了,但我让莫斯替我像瑞安祝好来着。”   “我本来以为霍登还要进一步阻止我什么的,谢天谢地他还没试图把手伸那么远。”   “他说等到大选之后,我就差不多自由了,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再碰那些演讲稿啊之类的。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两个党派争来争去的是为了什么,打那么多官腔,说起话来阴阳怪气。”   “我觉得一切都在往好一点的方向发展了,你觉得呢?”   顶灯:“:)”   光脑:“滴答!”   艾文从床上弹了起来。   起先他以为是那慢得要死的婚姻批准许可终于下来了,然而推送给他的并不是什么以“恭喜您”开头的邮件内容,而是一条爆款新闻。   艾文立刻表情严肃起来,试探点开。   新闻是紫红色的,意思是它刚一出来,已经爆了。   【旧党代表虫马修被指控十六年前谋杀亲生雄虫:证据已经确凿,案情正待审理】   艾文:“……”   好家伙,这是什么魔鬼速度?   他继续往下看。   【旧党于大选前频频爆出丑闻,是否标志它已经失去民心?】   评论里一水的:是的。   艾文把光脑关上,重新躺回去,仍然看着顶灯。   “还是你好。”他说,“你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明白。你只是一个灯而已。” 第43章   艾文这一周的日程排得真满。   第一件事:一切手续到位,他和瑞安——因为种种不可抗力,非常草率地——结婚。   艾文以前也幻想过婚礼的样子。那时候他没谈过恋爱,所以想的都是些虚的:漂亮的宴会厅,泡泡□□,彩色捧花和奶油蛋糕。现在他已经不想这些虚的了,这倒也好。艾文坐在快车上,想着如果三年前的自己预知到现在的自己结婚如此简陋,只有达兰克警戒所和一捧路上买的白色满天星,会不会伤心得哭出来。   但现在艾文没时间伤心。相反,他挺高兴的,还有点提心吊胆: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程序出现任何差错。只要他能够获得法律承认,再顺利地把瑞安带回那处顶楼的员工宿舍,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艾文看着车窗,莫名感到有点心酸。   光脑响了一下,他点开,再次看见了霍登的信息。现在对于霍登,艾文的感情非常麻木。一方面他已经不得不接受了霍登有两副面孔,一方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霍登现在对待他的方式和以前对待他的方式还是差不多的,他很容易一时产生幻想,即什么隔阂也没有存在过,霍登还是他唯一承认的雌父。   但现在不是了。   在看完光脑后,艾文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因为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霍登竟然说:   “新婚快乐。我觉得你选在演讲前登记特别聪明,这样就能为演讲效果再加一层保障。虽然你最后肯定会后悔的,这我能保证,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艾文把光脑关上了。   快车抵达达兰克警戒所。不会再有军事法庭了。无数狗仔(他们真闲得慌)聚集在大门口,看见艾文的车出现,立刻亢奋起来。为了遵纪守法,雌虫不可以站得离艾文很近,这方便了他穿过一排话筒而保住手里的花不被挤秃。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记者里还有两只雄虫,对他们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艾文沉着脸从他们中间钻过,大步走进达兰克正门,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然后他挤出一个笑容,走到窗口前,递上相关文件。   “我来接我的雌虫——雌君——回家。”艾文说,故意声音特别大。   那些工作虫员虽然平时都怪怪的,但到了如今,却非常真挚地表达了祝贺。其中一些虫还给他们准备了庆祝的糖果,虽然数量不多,艾文也感到受宠若惊。他在前几天就快递了一身衣服到达兰克,这样瑞安出来的时候就不用穿着达兰克制服,而能显得更正常。   “他早就收拾好了,在那儿一遍一遍地检查那些东西。”莫斯说,一边抹了一把脸。艾文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了。但莫斯说在达兰克工作是很难见到类似真情之类的东西的,所以他情不自禁,不过是高兴的泪水。   “或者您可以亲自过去。”莫斯说。   艾文决定亲自过去。至少在今天,他和瑞安是不能有婚礼的。不论是罗塞尔还是霍登都坚持这一点,因为当下的状态非常明确,他们一定要表现得好像被旧党迫害得非常厉害,最大程度地激起民众的同情心,这样才能保证一切顺利。   对此艾文非常生气,但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拒绝。   这个发现其实还挺悲哀的。   虽然没有典礼,艾文还是决定经他所能发挥出一点仪式感。正好达兰克警戒所的地毯是红的(这么一想,他感到更心酸了),他便严肃地抱着那一束巨大的花在上面走,脑海里一边响着婚礼进行曲,一边想象莫斯是他的花童。   他们走近瑞安所在的那扇门,由莫斯打开它,然后艾文看见瑞安提着箱子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局促不安。   “嗨。”艾文说。   他本来想说点别的,但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于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就站在那里当着两只虫的面哭起来了。最近眼泪流得太多,那颗不是什么好兆头。好在两位观众都非常包容他,不仅双方都没有面露尴尬,其中一位也抹着袖子哭起来了。   艾文:“……”   他忽略一边打嗝一边背过身去的莫斯,上前一步,伸出手:“给你的花。”   然后他像很久以前在塞尔维亚星的一个小车里一样,把脸埋在瑞安前襟上,紧紧抱住他的腰。   艾文感到瑞安回抱回来了。   他还是那么喜欢沉默,到现在也一言不发,不过艾文知道他也很激动,身子都微微发抖。   艾文揣测假如瑞安一开口,说不定也要哭了。他把脸埋在瑞安衣服上,后者比他高一点,让他感到可以被遮住。他藏在那里,想对瑞安说对不起,我答应过的事情好像一件也没有按想象中的内容达成。他想说我给你都带来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啊。艾文感到这段时间所有的茫然和伤心都一起涌上来了,像黑色的海浪和鬣须兽阴沉的眼睛一样,把所有值得高兴的事情都淹没过去。但它们绝对不能把今天盖住,结婚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即使没有婚礼也一样。   于是艾文吸吸鼻子,从瑞安身前离开,说:“我们走吧。”   谢天谢地,达兰克前台有一些粉底。那些好心的虫愿意帮个忙,于是出门前艾文在那里坐了一刻钟,看着瑞安替他把红肿的眼圈盖住,好高高兴兴地出去。   “红毯”已经走完了。他们交换了花和扑粉盒子,现在要去参加宴会,向宾客们致意。   记者们仍然堵在外面,对自己已经被迫客串了一场伟大婚礼的宾客而毫不知情。他们见到艾文面带微笑挽着瑞安出来,变得更加激动。现在艾文愿意说上两句了,毕竟这是一场婚礼嘛,身为雄虫不讲讲致辞实在说不过去。   记者虫:#R&*@TR@?   “谢谢大家。”艾文充满感情地挥动一条手帕,“谢谢你们前来捧场。”   记者虫:!@*#!…………¥#@!   “如你所见。”艾文高声说,“我们双方都非常高兴。”   记者虫:%¥¥#%%¥*?   “是的,是的。”艾文开始上车,“那位先生,后退一点。你要踩着我雌君的鞋了。”   然后他终于奋力一扑,把车门关上,绝尘而去了。   快车可以自动驾驶,这真不错,因为这样艾文只需要设定好目的地,就可以不因为驾驶而在别的什么事情上分心。瑞安把箱子放在了椅子下面,动作仍然非常拘谨。艾文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一直这样,还是因为在达兰克住的那段时间而变成这样的。最后瑞安终于坐下,对他说:   “艾文,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艾文说。   他感到自己实在不该继续说了——在本该开心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他干脆离开座位,扫视片刻,决定做一件符合他身份的事情,于是在瑞安腿上坐下了。   然后艾文伸出手,抱住瑞安的脖子。   “我觉得你瘦了。”艾文说,“我真的觉得你瘦了。”   “可能是吧。”瑞安说,“我自己倒没有什么感觉,但我觉得你瘦了。”   他摸摸艾文的脸,“以前还圆圆的,现在都是骨头了。”   “那叫有棱有角。”艾文纠正他,“我那时候刚成年,还不免有点婴儿肥。现在我从事脑力工作。”   瑞安笑了笑。   “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你也在罗塞尔那里工作。”艾文继续,“我们都住在员工宿舍里,早上下楼走一段就是工作的地方。我是一个文职员,你负责安全调配。”   他说的时候语气非常放松,瑞安听着,表情也非常放松,好像一切皆大欢喜一样。但艾文不知道瑞安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自己说的时候特别难受。堂堂少将啊。这么一件荒诞的事情,结果连成为安全调配员都算是好的结局了。   “不过我们可能会升职。”艾文补充,“谁知道呢。”   “艾文,”瑞安问,“你提到罗塞尔和霍登,他们和你现在是什么关系?”   艾文这才想起这一茬。自从在星舰上分离后,他们直到今天才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独处时间。霍登和罗塞尔的事情非常敏感,他不可能在当着莫斯的面说,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霍登你知道的,他是我的雌父。”艾文说,“但他现在……可讨厌了。我希望他不是。”   瑞安摸了摸他的头发,表示安抚。   艾文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艾文讲了和霍登的重逢,将了罗塞尔先生和他的党派之争,还有雄父和大选。在前面的时候瑞安表情还很正常,然而艾文讲的细节越多,他看起来就越不安了。   “天啊,”他说,语带忧虑,“艾文,卷进政治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艾文说,“如果我一不小心变成了什么政治牺牲品——电影里有时候会这么演——你不会不要我吧?”   “那是不可能的。”   但说到这里,两虫都感到特别不安,于是在车座上又接了一会儿吻。事实证明,身体接触可以有效暂时缓解精神的紧张。   然后艾文跳下地,抓住瑞安的手,摇了摇。   “马上就到了。”他说,“在回家之前,我们还可以小小地庆祝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会有真正的婚礼的,这我可以保证。   感谢在2021-01-04 21:15:28~2021-01-06 21:16:06期间参加婚礼策划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艾文决心庆祝,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得最起码象征性地庆祝一下。然而受到多方限制,他们也没什么太多的地方可去,毕竟【罗塞尔支持者雄虫今日结婚】想必已经上了社会新闻。车离开达兰克后向室内开,中途拐了个弯,开向郊外。那里的居民想必市中心要少得多,自然也安全得多。   车开在空旷的大路上,速度越来越快,卡着超速的边缘。如此又开了半个小时,车终于停下了。   瑞安看了看窗外,“这是什么地方?”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艾文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掏出两副墨镜,一副自己戴上,一副给瑞安。随后他又脱下外套,从另外一个包里拿出两件颜色和他们现在身穿不同的外衣,和瑞安先后换好。   最后艾文打开车门,先自己跳下去,然后伸出一只手,让瑞安也下来。   车里光线昏暗,到了外面,艾文才注意到瑞安的脸有点不自然的红。   “你看。”艾文说,“这是我提前踩好点的地方。”   在他们面前是一处旷野,正对着一个……大型汽车加油站,里面是一小圈参差的矮建筑。   他们脚下开着许多白色蕾丝状小花。   瑞安还是没有看明白,“这是……?”   “汽车加油站的休息区!”艾文说,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激动些,“我们快进去。”   他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手拉着手飞快地跑进休息区。正如艾文所料,里面的虫并不多,大多都是些疲惫的旅客,行路匆匆,没有一只虫怀疑艾文和瑞安刚刚上过新闻。艾文拉着瑞安在里面转来转去,兴奋地小声说:   “以前托比亚斯星上也有这样的地方。只有是加油站,就一定有虫在这里休息。既然有虫在这里休息,他们就一定会安排娱乐区。过来,我们先去买蛋糕。”   转角处是一家小型蛋糕店。之所以是小型,是因为这只是一个郊外加油站,并没有特别多的资金投入,地方也小,所以务必要做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过该有的蛋糕他们还是有的。艾文趴在橱窗上,看着里面今天提供的三种款式,盘算着他们需要哪一种。   杏仁饼不行,枣泥酥不行,都没有仪式感……啊!他们有奶油蛋糕,虽然只有一个虫巴掌大,但已经堪称完美。   艾文买了一个蛋糕,特意要求他们扎丝带。   新婚礼单第一条:婚礼蛋糕get√   然后他们沿着走廊一直走,一路扫荡了一圈迷你零食店,终于给只有两只虫的婚宴凑上了一桌婚宴餐。公共进食区的桌子还有不少空着,相当完美,于是艾文兴冲冲地拉着瑞安占领了角落的那一张,把东西一个个仔细摆在桌面上,最后拿出两只杯子,每个里面放一点儿果汁。   “交杯酒怎么喝来着?”他想了一会儿。   “交杯果汁”喝起来特别麻烦。艾文一时有点懵,不管怎么摆动作都有点怪,好在没有虫注意到他们。他们喝了果汁,又吃了满是垃圾食品的晚饭,最后瑞安帮助艾文收拾桌面,好进行艾文下一步的计划。   “下一步,就是亲朋好友要给我们送礼物了。”艾文非常激动,“当然,这里的虫我们一只也不认识……但四海之内皆朋友,我们还是可以拿他们客串一下。你知道收礼物的时候,我们还要给来宾包红包吧?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去买我们想要的东西,假装是他们送我们礼物,而我们付给他们的钱是红包。”   他想得可真妙。在扫荡卖食品的楼层后,他们又扫荡了卖纪念品的第二层。加油站里卖的东西想必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所以他们最后也没收到多少礼物。艾文收到了一条围巾和一个立体加油桶的钥匙扣;瑞安收到了……呃,一条不同颜色的围巾和一个不同形状的立体加油桶钥匙扣。   “到了现在,宴会要达到高潮。”艾文非常确认这一点,“所以大家会一起玩游戏。”   他们上了三楼,玩射击气球的游戏。他们第一轮就赢下了最大的那个礼品熊,然后为了游戏公平起见,还是选择终止。   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晚上可能有烟花什么的。”艾文说,“我也弄不清是什么规律的烟花,但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必须走了。回市里不堵车至少三个小时,我们不能半夜回去。”   他没把理由说出来:那对艾文的公众形象有所阻碍。   他们走到门口。许多疲惫的旅客虫也在门口进进出出,艾文和他们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去到什么地方。不可能有虫想象到他们会选择这个普通得有点简陋的加油站当“婚礼”场所,正如艾文不可能想到其他虫都是为何出现在这个加油站休息区。他往外走的时候一直在琢磨这一点:虽然四海之内皆朋友是一句老话,但同样的,众虫之间不过也都是陌生过客。   艾文感到结婚的效果真好。还不到晚上,他已经变成个哲学家了。   他们走近和其他车一样平平无奇地停在停车场上的车,准备开门。这时候非常令虫困窘的事情发生了:车两边都紧紧停着车,没法就此开车门,需要遥控它自己开出来。   “稍等一会儿。”艾文说。   他们走到一边,站在路牙上。   车缓缓开始移动。   “我觉得,”艾文一边抱着巨大的奖品熊一边往下走,瑞安帮他看着路,“今天还是挺开心的,是不是。”   “是。”瑞安说。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当然。”   瑞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今天是最好的。”   艾文低下头,把脸在熊的毛毛里蹭来蹭去。隔着羽绒服的袖子和里面的手套,他拍了拍它,又把它挪到一边。   “不对,”他说,“明天应该才是最好的。”   晚风从他们身边吹过。   艾文一手拎着熊,一手扶住瑞安肩膀,在最高的一处路牙上站稳。   在车开到他们面前之前,他们在安静又忧伤的月亮下接了一会儿吻。   *   艾文没有喝酒,他从来不喝酒,因为觉得它们又难喝又容易坏事(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但即使只喝了果汁,他仍然感到有点醉了。在回去的车上他头痛得厉害,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堵在市里了。   “他雌父的。”艾文看了看外面闪烁的霓虹灯,“我们到家可能得在十点开外了。”   瑞安也叹了口气。   他们看着窗外,一幅巨大广告画正在闪烁着,为商家的新产品进行宣传。艾文看了一会儿,辨认出那个牌子的董事长也是自由党的代表虫,甚至还和罗塞尔有些来往。   一想到罗塞尔,所有事情都变沉重了。   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停止当工具虫呢?虽然到了那时候,他们肯定就没法住在高度现代化的罗塞尔生物公司宿舍了。不过如果艾文和瑞安能在其他普通些的公司里就职,大概他们的宿舍也不错……   他胡思乱想着,车果不其然又堵了将近四十分钟。下车前艾文往脸上喷冷水,防止被拍到后再上一条【自由党雄虫烂醉如泥】之类的新闻话题,毕竟他们什么都编的出来。他和瑞安下车,对三五只似乎是偶然出现在楼下的虫友好打招呼,随后终于挤入电梯。   “总算结束了。”艾文背靠玻璃壁,打了个哈欠,而瑞安在专注地往下看。   “你在看什么?”   “我以前在主星上学的时候,也来过这一片。”瑞安表情在阴影里,看起来也很疲惫,“没有什么变化。”   “那是好还是不好?”   瑞安没有回答,想必这个问题很难。   电梯门打开,艾文几乎扑向属于他们的那扇门,用光脑和虫脸认证打开了门。他一把将它推开,又开启感应灯,沙发上挂着的几个粉红气球立刻跳动了两下。   艾文拨动了它们几下,脸色涨红,看起来特别激动。   后面瑞安在关门。   而在门关上,把他们和楼道隔开的一刹那,艾文用他最大的力气喊道:“欢迎回家!欢迎回家!”然后他像一只真正烂醉如泥的虫一样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双臂张开,脸颊酡红,面露傻笑。他一边叫喊一边在门口跳起来,挂在瑞安脖子上,两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还能听见艾文的声音:“我们就在这里——再也不出去了!”   瑞安不熟悉宿舍的布局,他只是半抱半扶着艾文推开一扇门,打开灯,然后发现这是卧室。   艾文已经自动从他身上掉了下去,四肢呈“大”字型摊在床上。   他随后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晃动双腿,脸色突然变得非常茫然,好像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在做什么。突然他想明白了,于是外套飞向床头,鞋子和手套也被扔在一边。他看起来特别想说什么,但出于一些原因,扭扭捏捏地不愿意说,只是把那只好久好久没有神展开的机械臂张到最大,放在大灯下面,假装它是个灯托。   最后艾文一翻身坐起来,两手还保持着机械状,站在床边勾住瑞安肩膀上的布料。   “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他紧张地大声宣布。 第45章   艾文在结婚当天到底喝没喝酒?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第二天一早他起来,发现自己头疼得更厉害了,而且不仅是头,哪里都有点酸。   这个时候他发现卧室门慢慢打开,瑞安穿着睡袍和拖鞋站在那里,看着他笑了笑。   艾文:“!”   他突然就想起来,昨晚是标志他正式迈入成年虫行列的一晚。虽然没有电影里那么浪漫,但放到现实里,这种事情还是带点原始感比较真实。他又想到下次过成年虫夜生活的时候一定要调整好心情,否则这种事情会带点宣泄现实中不如意的感觉,结果早上起来时就会被反噬,例如艾文就感到特别羞愧,也特别不想去上班。   “早上好。”他最后只是说。   智能管家为他们送上早餐,又回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床。在桌子上艾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瑞安:他坐着的姿势奇怪吗?他的表情里有没有不舒服的成分?看起来没有,毕竟艾文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只普通雄虫,能带来的伤害绝对小于军营里各种战斗会带来的,而瑞安的身体显然早就锻炼得很好。   艾文放心了。他食欲大开,多吃了一片面包。   然后他看了看光脑,发现了意外之喜:霍登给他放了一天婚假,他今天不用上班。瑞安也不用上班。不过明天他们就要去罗塞尔的公司报道了。   艾文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昨天不明不白的忧伤散去,他又感到生活是那么美好、充满希望。瑞安一定也有同感。那天他们宅在宿舍里待了一天,享受平静的恋爱(新婚?)时光。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放松,只有晚上睡前,艾文又开始被演讲稿。   “等我把它讲完,可能就自由了。”他说,看起来充满希望。   或许因为那些旧照片,或许因为他确实对马修毫无感情,艾文准备起这份演讲稿也非常麻木。他只是按照霍登要求的那样做,反正也是合乎法律的事情,不是吗?他本来就应该报这个仇的。   “而且我们在往光明的方向努力。”艾文对瑞安解释,“自由党发誓会善待虫民,它们也证明了这一点。虽然这些政治手段看起来不太令虫舒服,但他们至少做了实事——就别管是怎么做的了——救了塞尔维亚星。”   瑞安想了想,也想起来一点:“当年阿尔法还是一个自由党虫做主要送来塞尔维亚星的呢。当时是旧党当政,并不同意,但对方还是坚持如此了。”   那就对了。艾文想,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   但看到稿子的时候,他内心仍然感到非常陌生、茫然。   *   演讲当天是马修的新闻发酵得最厉害的时候。艾文不懂得这其中的种种弯弯绕绕,反正他知道旧党的虫在拼尽全力把新闻压下去,或者干脆和马修划开界限;而自由党的虫则拼尽全力不让旧党把新闻压下去,顺便搅动浑水,死死把马修和旧党咬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旧党的民众呼声又下降许多。   “真的吗?”虫们高呼着问,“旧党真的做了那些事?”   艾文的演讲会带给他们答案。   他再次打扮妥当,第二次站上了那高高的演讲台。在揭发自己的雄父杀了自己的雌父,且曾经试图谋杀自己之后不去法庭而去演讲台这事儿本身就怪怪的,但此事最好的解决顺序确实是【演讲台——法庭】而不是倒过来,于是艾文也不再多想了。   艾文打开话筒,“大家早上好。或许你们都知道我是谁……”   他开始了。   那些早就被准备好、反复背诵过的内容一句句流了出来。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它是艾文的第一次个虫展示,所以没有已经具有相当高的支持率的罗塞尔为他保驾护航。艾文尽他所能调动感染力和各种适合出现在演讲里的情绪,从那张旧照片讲起,随后是自己在托比亚斯星的童年。   然后他就要开始扯谎了。   第一点,是他模糊过去自己的机械改造虫身份。   到主星这么多天,艾文时时刻刻穿长袖、戴手套和厚帽子,戴墨镜和眼镜。不戴眼镜的时候义眼也很好处理,霍登只在上面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它就和另一只眼镜的颜色一样了。之所以它最开始是另一个颜色,完全是因为艾文自己说灰色会看起来更酷。   总之,艾文要掩盖自己的身份。因为它要是被透露出来,就是另一桩敏感事件。霍登处建议的解释是,在大选结束后,艾文不露声色地暗示自己身上存在假肢。这些残疾是在塞尔维亚星之战期间落下的,但慷慨的罗塞尔先生用自己研究所的内容帮助他获得了健康。但为了不让个虫伤痛这样私虫的事情和政治扯上关系,艾文才没有对公众提醒他。   “他们会心疼你。”霍登解释,“这又是形象加分。”   第二点,是他究竟为什么去了塞尔维亚星。这是一个直到现在也没有被特别解决的问题。   艾文之所以去塞尔维亚星,是因为在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的趋势下,霍登把他大胆地做成了机械心,而机甲阿尔法需要他。这话当然不可能在主星说出来,即使这样做的初衷是一件好事也不行。最后霍登综合了现实和逻辑,得到了一个全新的解释。   “当时我独自一虫前往托比亚斯星南码头,期间遇见了追杀。”艾文说。   追杀他的当然是马修派来的杀手虫,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追杀的是雇主的雄子。但那不重要。终于的是在他们的追杀下,艾文慌不择路,逃入一艘路过的星舰,然后被阴差阳错带去了塞尔维亚星。你问为什么瑞安少将会跑到托比亚斯码头来?身为少将,肯定免不了跑来跑去的嘛!那你问为什么他最后还是被革职,甚至在达兰克待了那么久?问这些做什么,他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这些解释早已成为了新闻的一部分。   现在艾文的任务是,用尽可能令会从泫然泪下的方式把它们重新讲出来。   务必让民众听完后,对马修咬牙切齿。   当然,归根究底,这只是一场演讲,而不是什么法庭证虫席,于是艾文说这些内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切肤之痛以及自己如何转而相信自由党,他们如何给自己带来了新生的希望。这是肯定也是谎言,但艾文把它们背过太多遍,倘若不是每次见到霍登都想扭头走开,或许已经彻底相信它是真的了。   艾文浑浑噩噩地结束了演讲。   他听见下方传来爆裂的掌声,很明显,民众们被打动了。但或许是因为站得太高,或许是因为演讲稿里的内容,艾文感到自己的胃非常难受。当他从上面下来,吃着牛排的时候,竟然感到那鲜嫩的肉吃起来特别恶心,让他有点想吐。   “但是都结束了。”艾文对瑞安说,“再等我上完法庭,就都结束了。”   瑞安一时没回答,像在出神。   “瑞安?”   “哦。”他反应过来,“是的,都要结束了。”   艾文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感到瑞安可能不是特别喜欢自己的演讲。当然,他自己也不太喜欢它……他一想到牛肉就要反胃,于是多喝了两杯果汁。   “我下午想要回公司继续处理文件。”他说。   “嗯?”瑞安有点吃惊,“好不容易你今天放半天假。”   “我不知道。”艾文说,“我总觉得,我必须用努力工作来忘掉今天的演讲。”   “你不喜欢你今天的演讲吗?”   艾文忧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讲得非常糟糕。”   “你适合进行演讲。”   “可我不知道它是为了什么。为了自由党,当然,自由党是真正愿意给民众创造福祉的。它不相信阶级决定一切,如果它能够彻底击败旧党,那么一切都会显而易见好许多。如果你当初读书的时候是自由党当政,你可能就不会去塞尔维亚星了吧?”   “可能吧。”   “但就是有哪里怪怪的。”艾文说,“例如刚刚我说出来的内容,许多都半真半假。霍登和罗塞尔说政治上的撒谎不是真正的谎言,它们是为了一个更高更宏大的目的。可我说不准。”   他们坐在快车上,此时它已经抵达了员工宿舍,又在艾文的安排下饶了个圈,驶向罗塞尔的大楼。   “那我上去了。”艾文说,“不过你也放半天假!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我回来再找你。”   瑞安答应了。艾文出门前先握着车门回来,晃晃悠悠地和瑞安亲了一下,然后抱着公文包跑上电梯。显而易见,演讲圆满成功,知情虫都对他报以层出不穷的祝贺。霍登和罗塞尔的祝贺早已口头表达过了,但当艾文站在电梯里面的时候,光脑里又接到了一条新信息。   “恭喜升职。”霍登说。   升职?   艾文点开信息继续看。   “从现在起,你将不再在之前的格子间里办公。你已经被提拔成为小部长,职位在公司里仅次于我。你会开始负责更多事情,当然工资也会更高。你准备好了吗?”   艾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46章   “所以,”艾文问,“升职具体是指?”   研究所的工作虫员动作真利索。电梯门刚开,已经有虫把艾文在格子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好,站在电梯门口等着他了。这样的方便之处,在于,艾文根本不用踏出电梯一步,只需要结果那只巨大的牛皮纸袋,然后直升之前给他单独准备的办公室。   他放完东西后,霍登告诉他自己很忙,但另外有一只叫多米尼克的虫在等着他。   这只多米尼克是研究所和关联工厂之间的负责虫。艾文这半个小时堪称什么都没干,光坐电梯玩了,因为他和多米尼克一接上头,后者就又带着他下电梯,这回一直下到地下六层,然后把艾文引到一辆隧道车上,嘱咐他扣好安全带。   “稍后您可能会头晕,雄子。”他问,“您需要吃晕车片吗?”   艾文:“不用了,谢谢。”   但很明显,艾文低估了隧道车的危险程度。它“嗖”的一声向前冲去,七扭八绕。艾文下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个地方去吐。   “太不好意思了,雄子。”多米尼克说,表情看起来特别诚恳。   然后他领着艾文走向前方,即真正的工厂内部。   “霍登先生联系了我,说您被邀请参与我们的研究。”他边走边说,“他说,您是非常合适的虫选。他也透露给了我一些小小的其他信息……雄子,您介意进行一个小小的身体检查吗?”   “不介意。”艾文说。   于是他们饶进一个宽阔明亮的小房间,艾文被请上一只非常舒适的医疗舱,在里面躺了四十分钟,最后还是多米尼克把他叫醒的。   艾文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个铁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呃,血淋淋的小零件。   “霍登先生特意请我帮忙取出这个。”多米尼克说,表情非常平淡,好像从一只半机械雄虫身体里挖出一个小型监视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霍登先生说,您可以将它随意处置。”   “我明白了。”艾文点点头,把它装了起来。   然后多米尼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艾文的身体改造如何优秀,如何几乎完美地利用了星火技术,甚至可以进行进一步推广。   随后他说既然艾文已经休息过了,不如对这里再多了解一些。   这回他们进了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间,由多米尼克打开PPT,全方位向艾文介绍罗塞尔的研究所究竟是做什么的。显而易见,他们在研究霍登实施在艾文身上的技术,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推广机械改造身体,为了造福群众。   “想一想,”多米尼克说,“未来有一天,虫们将不再受困于身体的残疾,那该多么奇妙啊。”   “是很奇妙。”艾文说。   他有点心不在焉,因为虽然中途在医疗舱里小睡了一会儿,但或许因为看见被取出的监视器的缘故,他感到自己之前希望达成的分心目标已经完美达成,并且想要回家和瑞安一起休息休息了。   但多米尼克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笑容可掬地问:“您想进一步参观参观这里吗,雄子?”   “那就参观一下吧。”艾文说,“我们尽量今天一次把我该提前熟悉的内容看完。”   “好主意。”多米尼克连连点头,面露赞许,“请随我来。”   这回他们上了一个奇怪的电梯。它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它并不局限于上下移动,而同时会左右、斜着移动,催吐能力一流,艾文出去时差点又吐出来。不过这回他没什么可吐的了,于是慢慢自我调整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跟在了多米尼克身后。   然后他们进入了一道雕花的铁大门。   虽然门形状设计优美,但艾文经过它时莫名感到一丝奇怪。   他没有时间多想,就被引着进入了另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面正有几只虫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见到他们,立刻站起来问好:   “多米尼克先生!”   然后看向艾文,“这位是……?”   艾文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他们,呆若木鸡。   “这位是新加入的研究虫,艾文雄子。”多米尼克强调,“今天我陪他下来巡查,正好看看你们的情况。几位,和艾文先生介绍一下自己吧。”   几只虫立刻紧张起来。   然后他们中的第一只走到了艾文面前,说:“您好,雄子。我叫杰米。”   艾文看着这只叫杰米的雌虫。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陶德,因为他和杰米体型相似。但两虫之间的差别确实也大,其中最突出的一项是,陶德是一只健康的大个子雄虫,然而杰米虽然看起来块头大,但露出的皮肤只有粗大的骨骼支撑。除此之外,他只有一条胳膊——机械胳膊。   “我的改造方向是手臂。”杰米继续自我介绍,“研究虫们将把我的两条手臂更改为机械手臂,这样它们就能更有力气、更能够进行长时间的劳动,同时行动起来更敏捷。”   说完,他试图对艾文晃一晃自己那条机械胳膊。   而很明显,他用起它来还不太熟练。甚至在手臂抬起的瞬间,艾文发觉他脸上有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   “不用展示了。”艾文说,又忍不住问:“既然如此,你的左臂呢?”   “因为每一次嫁接手臂的的过程都是非常微妙的。”杰米羞涩地说,“所以不能一次性进行实验,需要一边一边来,这样可以避免风险。”   艾文迟疑地应了一声。   随后杰米又推了另一只叫安迪的虫上来。之所以需要用推的,是因为安迪坐在轮椅上,而且只有一只眼睛。   “手术刚刚结束,所以眼睛有点疼痛。”安迪说,“这是正常的,说明手术成功了。”   在他们之后,房间里的六七只虫都完成了一遍自我介绍。艾文亲切地与他们交谈,又在多米尼克的暗示下脱下一只手套,和他们挨个握手。他知道这是雄虫表示友好的姿态,但并不知道为什么握完手后虫们都表情古怪,甚至在艾文一行准备离开的时候,杰米一直举着自己的机械手,高兴得哭了。   “他哭什么?”艾文出门后问多米尼克,“因为我和他握手?”   “因为您有一条看起来和真手臂无异的机械臂。”多米尼克解释,“您愿意和他们握手真是太好了。这样下去,他们更容易对接下来的实验充满信心。”   “他们确实值得同情。”艾文说,“重获肢体的感觉虽然痛苦,但一定很好。”   这时候他发现多米尼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艾文:“怎么了?”   “您恐怕误解了什么。”多米尼克说,“这些虫并不是天生的残疾虫。”   “什么意思?”   “他们是参加工厂实验的虫。”多米尼克解释,“我们往贫民区发布招募,和他们平等交换。这些虫到我们这里来,根据实验需求签署同意书,同意研究虫们将他们的部分肢体变成机械。作为回报,他们能得到一大笔钱。”   艾文突然停下来了。   “不好意思,我恐怕有什么地方没有听明白。”艾文说,“你这样讲话,我简直要以为,他们原本都是健康虫。但是为了参与实验,你们会把他们健康的身体部位切掉,然后再按上机械假肢?”   “您没有理解错。雄子,我需要再强调一下:他们会得到钱。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易。这些参与研究的虫都非常贫困,他们需要这笔钱,参加实验也是完全自愿的。”   “实验内容是什么?我以为你们已经掌握身体改造的技术了,毕竟你们有霍登。”   “是啊。”多米尼克说,“但您知道自己有多费珍贵的物质材料吗?霍登先生当年生怕给您的改造失败,所以几乎搭上了他能够找到的所有F2F物质。如果用那个量来改造这些虫,那是绝对不行的,而且无法进行大批量实验。”   艾文瞪着多米尼克看。   “所以,”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你们的实验内容,就是看看怎样用最少的F2F物质来成功完成实验?如果不成功,就回炉重造,再多添加一点点,直到成功?这中间得有多少次手术!刚刚那个杰米,之所以一条手空着,就是因为那里第一次嫁接的时候不合格吧?其实我看他另一条手臂也有问题。”   “是啊,”多米尼克感叹到,“他是个高强度破坏分子,非常不配合。其实他双手都不太合格,但为了防止他搞破坏,我们只先给他接一条手臂调试。”   艾文语气奇怪地反问:“这就是你说的“你情我愿”?他受了这么多罪,你们到底会付给他怎样一比巨款?”   他们已经回到了隧道车的位置。   多米尼克说了一个数。   “那不过是我两个月的工资。”艾文匪夷所思地说,“对比他的牺牲来讲不太够吧?”   “但对他来讲是一笔巨款了。”多米尼克耸耸肩,“每次提起那个数字,他才能挨过每次术后反应。雄子,恕我直言,您的见识相当不够。您可能根本想象不到贫民区的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好了,我们要开车了。” 第47章   “就是这个意思。”艾文说。   他已经回家了(谢天谢地,终于回家了)。其实更稳妥的说法是“回宿舍”,但一只虫倘若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家,还是听起来挺难受的。再说之前艾文确实一只虫住,现在大不相同了。他和瑞安在一起,别说是宿舍,就是汽车加油站,大概也能算成是家。   “他的逻辑非常正确。”艾文还在想白天的事情,“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因为我觉得他们给的前太少了吗?但他们选择接受这些实验的时候,肯定也知道了酬金的数量,然后决定同意的。”   他一边说,一边蹲坐在从楼下借来的□□上,往旁边的窗户上钉一串风铃。那也是从楼下的杂物筐里拿来的,那里放着的全是以前住客不要,但扔了可惜的东西。   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是,风铃响起来还是挺清脆的。   瑞安站在□□下面,替他拿着暂时不用的锤子。   “可能是因为,”他低头转了转手里的锤子,说:“除非完全没有第二个选择,根本不会有虫自愿接受这种改造吧。”   艾文放下钉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下去。   “你是说,这里最关键的逻辑误区,在于其实并没有什么你情我愿。”他若有所思,“把一个选择拿给一些走投无路的虫,看起来好像让他们多一个选择,其实根本没有其他出路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钉子都装进口袋里,然后慢慢从□□上爬下来。风铃高高地挂着,五彩缤纷,折射出大灯的亮光。   “你知道吗。”艾文突然说,“一楼前台负责管旧物的虫认识这串风铃。据说是以前某位住客手工做的。他是只出身很好的雌虫,好像是个业余艺术家,这个风铃的材料是一种非常昂贵的金属,他特意买来敲碎了,选择更漂亮的形状。但后来他东西太多,要搬走的时候,装不下了。他留了一堆东西在这里。”   “一个艺术家怎么会到员工宿舍住?”   “业余艺术家嘛。”   瑞安帮艾文折好□□,他们走出门,搭乘电梯,下楼把它还给前台。然后他们又重新上楼,站在空旷的玻璃电梯中,看着外面繁荣的夜景。   “我在想,”艾文说,“我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他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的意义何在,但瑞安这回听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他低声说,“主星的科技达到了这个地步吧。”   窗外霓虹灯闪烁。   “F2F首先出现,是在内战时期。”瑞安出神片刻,慢慢地说,“它被发现,引发过联邦历史上最为血腥的□□之一。和F2F息息相关的星火技术,代表了无限的新可能,然而身处内乱的联邦空有技术,却无法拿出能够和新技术相匹配的道德和社会体系。”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吧?”艾文手指在电梯按键上点来点去,“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处于这个社会的哪一环?”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升到了顶楼。   正对着员工宿舍玻璃门的一座大厦上,一则高端奢侈品的广告正在打转。   电梯门打开。   他们走回了屋内,重新关上门,又拉上窗帘,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艾文又去欣赏了一会儿珍贵的风铃,然后端着水杯去刷牙。等他出来的时候,瑞安不知何时又拉开了一点窗帘,站在里面,沉默地向外看。   艾文把杯子放下,然后走过去,隔着窗帘布从后面抱住他。   头顶风铃还在晃啊晃啊。艾文看着它们,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刚刚在□□上的谈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不幸的虫。”   瑞安笑了笑,声音从窗帘另一边传来:“我想我算幸运的那个。”   “我也幸运。”艾文转过头,把侧脸贴在瑞安背上,“生而为雄虫,我很幸运。不过幸运的界限在哪里呢?对你来讲,如果不用上法庭就是幸运,那它未免也太廉价了。”   现在瑞安也开始叹气了。   “听你说这种话其实挺奇妙的。”他说,“你以前……不大会说这种话。”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艾文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好笑来,以前听起来很久,好像他们在谈论好几年前的事情。其实瑞安和他认识还不到两个月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艾文自己两个月前是什么样来着?   “很天真。”瑞安说,“嗯……我有时候,会想起当时的托比亚斯星码头看见你的时候。”   “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   瑞安想了想,“可能吧。我当时觉得,这只虫还挺可爱。”   “那你是因为我天真又可爱而喜欢我的吗?”   这回瑞安沉默了稍微长一点的时间。最后他说: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还要别的吧。我只知道天真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它不像别的,一旦失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但大家都没有资格一直天真,失去都是迟早的事。”   艾文说:“真正幸运的虫是可以一直天真的吧?”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瑞安突然决定不眺望城市夜景,掀开窗帘走出来了。艾文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看看瑞安的表情:“你不这么认为吗?”   “因为我不确定。”瑞安摸了摸他的头发,表情很忧郁,“唯一肯定的事情是,真正幸运的虫一定是非常幸运的。”   艾文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   “那我可能不是真正幸运的虫。”他含含糊糊地说,“我马上又要上法庭了……”   这回是真正的法庭。关于马修的法庭。   “其实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件事也挺怪的。”艾文嘟嘟囔囔,“想当年,他追杀我们追杀得多紧密啊,霍登那么狼狈,连把星球上还有一只雄虫这种事情传出去都办不到。正常电影里面,主角难道不应该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击败最大反派吗?怎么到了我这里,他显得那么弱小,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念念稿子,再跟他在法庭上走一趟呢?联邦不会给雄虫判死刑,但根据霍登那边的说法,主要因为他涉嫌谋杀雄虫,所以会给他判无期徒刑。”   瑞安在他旁边坐下来,“时局不同了吧。”   艾文却突然坐起来,“我不想讲他了。你呢?你从来没有讲过你的雄父和雌父。”   瑞安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他们。”   他们提过瑞安是战争孤儿这一类事情吗?可能提过,但艾文忘了;也可能没提过,但他联系最近新学的内容推断了出来,反正他看起来像是意会,并且不再问了。   艾文只是说:“好巧,我也不认识我的……两个都不认识。”   他说完,突然中途想起什么,用鞋跟提了提沙发座。   然后他转过头来,脸色发红,“你说,我们会有吗?”   他思维跳得太快,瑞安一时没跟上:“有什么?”   ““那个”。”艾文说。出于一些理由,他似乎不好意思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在空中比了个圆。随后他立刻自己追加道:“当然,说这个可能有点早。不过……嗯,还是有可能的,是不是?”   瑞安又叹了口气。   “对。”这回他倒是同意了艾文的说法,“还是有可能的。” 第48章   法庭的结果倒是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部分。艾文坐在证虫席上,感觉这一天过得像是在做梦。眨一眨眼睛,轮到他讲话:嗯,是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然后不需要他讲话了,两边律师轮流讲话,最后法官的锤子落下来:   雄虫马修,因为涉嫌谋杀自己的雌君和雄子,被判有罪。   艾文呼出一口气,立刻往旁听席上看去,直到看见瑞安才放松下来。   这大概是瑞安在这段时间内第一次重新出现在类似的公众场合,在外面就有虫想要拦住他们拍照,但瑞安表情非常冷淡地,把他们拒绝掉了。   艾文移开目光,在法官宣布庭审结束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然后他汇入虫流,飞快挽住瑞安的手,准备两只虫一起从特殊通道往外走。艾文正要这样做,突然发现从不远处有一只雄虫在向他走来。起初他还不明所以,但当对方走近,他才确信对方是直直向着他走来的。那只虫也是雄虫,个子和艾文差不多,戴着花边眼镜,穿带金线的西服套装,看起来非常像个艺术家。   艾文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走到艾文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欲言又止。   然后这只艺术家虫也消失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艾文终于和瑞安一起上车回家。在关上车门的时候,艾文突然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什么?”   “那只雄虫。”艾文转过身,表情非常困惑,“他是马修的另一个雄子,我的兄弟米克。我以前在新闻上见过他的,奇怪,他今天在法庭上吗?反正证虫席上没有他……也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的确奇怪。米克很可能非常恨他,也应该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但他就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不过他确实是个艺术家。”艾文补充,“至少新闻上是那么说的。说不定他还认识我们宿舍里做风铃的那位艺术家呢。”   但总而言之,这一件事情就此结束了。接下来艾文要继续在研究所上班,虽然想到那些不公正的交易和贫穷无奈的实验雌虫令他内心忧郁,但他不过是一只小虫物,在这上面没什么发言权。   “再说,一切已经发生了。”艾文说,“那我最好还是尽量高效率地搞研究,减少他们的痛苦。”   他们正在车里说话,艾文的光脑突然又响了起来。   可能是霍登的新信息。   艾文立刻打开光脑,看看这位霍登有何高见。然而令他疑惑的是,这次的发件虫并不是霍登,而是……一位匿名虫?   艾文再三确认,发现信息来源确实是一堆乱码。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只见匿名信息的第一行写着:   【尊敬的艾文雄子,下午好。】   【我是您演讲的一名小小听众。通过您的言辞,我不难听出您的政治立场,即您是自由党的忠实拥戴者。】   【我曾经也是自由党的忠实拥戴者。】   【直到几天前,我无意间破获了一点小小的秘密……我希望将它和您分享。】   艾文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把瑞安也叫过来一起看,两虫同时在这一行字上停下,相互看看,表情都非常紧张。   【当然,我并不希望您被过于复杂的新信息淹没。所以我只先向您抛出一个小小的问题,您可以很轻易地找寻关于它的答案。在那之后,您一定会浮现出更多疑惑,到了那时,就是我们共享秘密的时刻。】   【您准备好了吗?】   【下面,就是我要询问您的问题:】   艾文深吸一口气。   【曾经拯救了塞尔维亚星的机甲阿尔法,如今在何处呢?】   ……然后艾文愣住了。   “机甲阿尔法?”他茫然地看向瑞安,“它还能在哪儿,它不是在……军营的机甲基地里吗?”   瑞安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但此虫言外之意,是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说我能查到。”艾文若有所思,“我来看看。”   他立刻打开光脑的公共搜索区,查询「机甲阿尔法」,然而大多出来的资料都是它多年前如何被成功建造,如何被议员力排众议送到塞尔维亚星,如何在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中拯救了它。   艾文放下了光脑,“既然不在这里,那就……”   他突然看向瑞安。   “罗塞尔先生的内部网络!”艾文激动起来,“我怎么会忘记了,机甲和罗塞尔先生和霍登息息相关!他们肯定对它又做了什么……”   艾文说到这里,语气又忧郁起来。   罗塞尔先生和霍登对阿尔法做了什么呢?   根据匿名虫的语气,那好像不是什么正面的事情。   但既然匿名虫是匿名虫,又选择了大选之前这样第一个微妙的时间段给艾文发送匿名信息,是否说明它在挑拨离间?   “我决定还是先去看看。”艾文说 ,“我待会要直接去一趟办公室。你陪我一起去吧?”   瑞安有些犹豫,“我去可能不合适。”   “你可以在一楼的公共区等我。”艾文出了个主意。这时候快车终于破开了堵车的洪流,带着他们抵达了办公区的地层。艾文立刻上楼,进入自己的小办公室,打开了电脑。   他输入:「机甲阿尔法」   然后艾文开始一条条查看。   其实不需要一条条查看,因为那些搜索结果依照时间而现实。艾文点开最近的一条,读了半天,发现那是空运相关的编码。它的意思是……一周前……机甲阿尔法……已经成功被运回主星?   艾文吃了一惊。   机甲阿尔法放在塞尔维亚星军营,差不多是镇营之宝。虽然自己近期是不可能再回去给它当电源了,但霍登不可能疯到不留后手什么的。   既然如此,把它运回来,又是为什么呢?   艾文托腮思考半晌,慢慢打开手腕上的光脑,看着那条匿名信。   正当他这样做的时候,界面突然一亮,伴随着“滴”的一声,在空寂的室内格外响亮。   【尊敬的艾文雄子,下午好。】   【您已经看到我想暗示给您的内容了吗?】   艾文打字:【机甲阿尔法已经被运回主星?】   【是的,雄子。】   【在您看来,这是因为什么呢?】   艾文迟疑着:【我认为是为了检修。】   【哈,哈,哈。】   【希望如此,雄子。倘若是那样,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是……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艾文:【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文件传输中——】   【文件「阿尔法·file」已送达】   【仔细阅读吧,雄子。】   艾文点开了文件。   那乍看下来实在是再平凡无奇不过的一份文件,是阿尔法的设计图和内部构造,包括一系列材料清单,最后是参与者们的联合签名。其中有一个地方勾出了一个红圈,上面标记着:   【Sn2物质(**)】   艾文皱了皱眉。   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Sn2物质。再说,(**)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内部通道里也可以直接查阅机甲资料。他点开那里的阿尔法设计图,发现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件,至少所有没有圈起来的部分都差不多。   而两份文件唯一的区别是:来自匿名虫的文件里提到了【Sn2物质(**)】。   而在存档中,【Sn2物质(**)】本该所在的位子是一片空白。   甚至,假如艾文仔细地看,那么……这一行字是被涂掉了。   艾文蹙眉:【这是什么意思?Sn2物质(**)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就不是我的职责了,雄子。】   【我相信,您的雌虫会代替我为您解答这个问题。】   【在那之后,我想看看您会做出什么选择。】   那句话在艾文心中激起了一点冷意,连带着一点不详。   然而与此同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即他应该问瑞安。他应该弄清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艾文总是想到做到。   他点开了瑞安的对话框:【我查到那个匿名虫要我查的事情了。】   瑞安秒回:【怎么样?你需要我上来吗?】   艾文:【我没事。只是我查到,机甲阿尔法已经被运回主星了。】   瑞安:【???】   艾文:【然后他发给我一份文件,真伪暂且不辩,但里面他特意圈出了「Sn2物质(**)」。他说你可能知道这是什么。】   然后他看着屏幕上长久地空白,随后是「正在输入」界面。   最后,瑞安发来了并不长的一句话。   【艾文,我不知道(**)是什么。但Sn2物质是一种特殊金属,如果足量在某地放置足够长的时间,就会生成特殊的磁场。】   艾文看着它,仍然一头雾水。   瑞安的其他信息紧随其后。   【这种磁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生物变异,以及……影响利翅蝮蛇的行动轨迹。】   【如果真是这样】(此信息已撤回)   【你先不要慌乱,把电脑关上,下楼,其他我们先回家讨论再说】   【艾文?】 第49章   艾文的大脑陷入了片刻的空白。   随后几个画面一闪而过。   第一个。地点:塞尔维亚星,荒野。气角蝠腾空而起,骨翼散发出粼粼的冷光。它俯冲向他。   第二个。地点:塞尔维亚星,军营。瑞安说:我们可能是卷入什么了。   第三个。地点:主星,城区半空。他坐在飞行快车上,看着罗塞尔演讲中的背影。大幅照片被投射向地面,他看向光脑:【……不,我们不在乎你们的命运】。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Sn2物质。利翅蝮蛇群。   艾文僵硬的目光从光脑上收回。不知是否因为天冷的缘故,他的手指有点僵硬,于是他决定用最快速度下楼找瑞安,信息在电梯里回才不耽误时间。他飞快地穿戴好外套,关上电脑,向外跑去。一时间他有那么多不明白的内容,而匿名虫的秘密所影射出的沉重真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会是这样吗?艾文想,真的是这样吗?   可能文件不是真的。可能这只是另一个和党派争夺有关的谎言。   艾文一定要冷静下来,到楼下去,这样他可以避免情绪外放所造成的不可控后果。事实上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他一出门就看见了霍登的话。   “您怎么在这里?”霍登倒是很意外见到他,“我以为您出席庭审后就回去了。”   “噢,艾文说,我上来整理一点东西。”   快走吧,他想。   不然等更多的、关于自由党如何拯救了塞尔维亚星的说辞涌上脑海,艾文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正巧。”霍登一点也不巧地说,“我有点事情要交代您。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不舒服。”艾文僵硬地说,“我头疼。我要回家了。”   “只有一点小事。”霍登挑眉,“马上就好,不然您还得多跑一趟。”   “我真的头疼。”艾文说,并且已经往电梯方向走去。   “艾文。”霍登在后面说,“您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什么也没有。”   “如果您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想无论您需要什么,自由党都会倾尽全力的。”   他雌父的。艾文想。   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到自由党?   于是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霍登。   “真的吗?”他问。   霍登仔细打量了他片刻,终于说:“现在您看上去是真的有点不舒服了。”   “我是不舒服。”艾文冷冷地说,“但既然你并不在意,我也刃得了。我们现在就去你办公室,听听你要跟我交代的事情吧。”   “请。”   他们离开电梯,左绕右绕,进入霍登的办公室。   “事情非常简单。”霍登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我们又进行了一些讨论,最后决定,如果就此让您转为幕后虫员,那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们正在考虑,在最新发行的新闻中,让您担任塞尔维亚星相关广告的形象宣传大使。”   “那是什么东西?”   “为了提高荒星在民众中的知名度。这样,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帮助它。您想,在利翅蝮蛇那件事情后,它的自然环境也受到了一些冲击……而且有了这次,总有一天,利翅蝮蛇们还会再次形成一群的。到了那时,荒星需要更多力量来招架它。”   “既然如此,”艾文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把机甲阿尔法运回来?”   霍登一顿。   “谁告诉您的?”他问。   “我自己看到的。”艾文若无其事地说,“内部网站上都有。你们把它运回来检修,让它可以兼容其他能量源,需要多久?”   他说这话的时候,紧密地观察着霍登的表情。   起先霍登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好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在艾文自己给出一条解释后,他的面部表情明显放松了。   “不久。”他说,“当然,不久。”   “那我真该走了。”艾文心里一冷,说。他必须走了。现在可不是留下来的好时机……他走向大门,身后霍登突然叹了一口气,补充了半句:   “不过塞尔维亚星这个地方的风水真不好。利翅蝮蛇不找其他星球,偏偏找上它,简直好像命中注定要把它毁掉一样。我们往它身上投资太多资金,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艾文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定住了。   一半的他说:冷静。去电梯。下楼。   而另一半的他说:他雌父的。   很不幸的事情是,在霍登今天一连串不怎么合适的话中,第二半艾文占了上风。于是他用力捏着那块门把手,语气晦暗不明:   “真的是风水的问题吗?”   “嗯?”霍登用不明所以的口气问。他装得真好。   艾文转过身来。   “我以为,”他慢慢地说,已经无法顾及另一半的自己在头脑里大声警告,“是因为其他原因。至少是能够用科学原理解释的原因。”   霍登摊手,“有些事情确实无法用科学解释。”   “是吗。”艾文说,“我也觉得。虽然我听说一种叫Sn2的物质会吸引利翅蝮蛇,但那样的话,需要把它静置在那颗星球上数年。不过这样恶毒又没什么用处的事情,谁会去做呢?”   霍登惊讶地挑眉。   他看着艾文,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你可能找错虫了。”艾文慢慢地说,“我不该去做那什么形象大使。我配不上去做形象大使——你知道为什么。我很抱歉我听了你的话,给你们做了那两场演讲。明明我根本不需要你们就阻止了瑞安上法庭。”   霍登摇了摇头,“艾文,您对政治一无所知。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牺牲的。”   他承认了。艾文想。现在你该走了。   但他听见自己问:“你们牺牲了什么?”   “我们是为了更好的,更高尚的目标。”霍登说,“再说,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塞尔维亚星不是平安无事吗?”   艾文靠在门边,抵着门的一只手微微发颤,“你参加过和利翅蝮蛇的那场大战吗?”   “我没有。”霍登耸耸肩,“我知道您有。您一定有更深刻的体验。”   “星球平安无事。”艾文说,“可是你知道,那场大战,死了多少虫……还有那些利翅蝮蛇。我们把它们全都杀干净了,因为如果不那样,星球就会灭亡。那是一场殊死搏斗,可是根本没必要出现这样一场决斗。”   “我不明白。”霍登的脸皱起来,“您这是在同情利翅蝮蛇吗?”   “我是在同情利翅蝮蛇!”艾文上前一步,“它们原本不用死的。塞尔维亚星上的虫原本也是不用死的。但你们为了扳倒旧党,选择去牺牲他们,再假装成救世主……在你们眼里,荒星上的虫和异兽和石头有什么区别?归根究底,自由党和旧党有什么区别?罗塞尔攻击旧党不在乎荒星的命运,自由党在乎吗?你们比旧党的虫更坏。”   霍登没有笑,也没有露出不安。   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艾文。   “您想说,我们都是一丘之貉。”   艾文说:“是的。你们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   霍登脸上慢慢显露出一个几乎不属于他的表情,好像在嘲讽什么,但不知是否是艾文的错觉,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悲伤。   他说:“而您很高尚。”   霍登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突然之间艾文感到他相当陌生。不只是他参与自由党迫害荒星的事情,还有他现在的表情,讲话的神态,让艾文感到他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甚至在这一个瞬间,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关于霍登年轻时的一些传闻。   天才霍登。   桀骜不驯的霍登。   高傲的霍登。   而那些都不是出现在托比亚斯星,或者出现在罗塞尔公司里的霍登。他变得圆滑、讨厌了。他变得嬉皮笑脸。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当他突然不笑了的时候,艾文才感到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没错。”霍登说,“您是高尚的。您多高尚啊。”艾文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霍登脸上的表情已经几乎是痛苦了,“您实在是太高尚了,所以我们都该死。您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您想要的。因为您是一只雄虫吗?让我们来看看。好像是的。因为您是雄虫,所以我必须竭尽全力救您,不然我们没法回来扳倒马修。因为您是雄虫,您可以回到主星,什么也不用做,就住进最好的社区。因为您是雄虫,您把一只雌虫从达兰克警戒所弄出来轻而易举——多么好啊!多么幸运啊!而且您很高尚,是不是?”   他的语气太古怪,太尖酸刻薄,以至于艾文脑海里那根弦终于崩断了。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跟我扯性别优势?”艾文猛然一步向前,把手里的公文包惯在霍登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那我也跟你算算。因为我是雄虫,所以我落到你手里,卷进一场恶毒的骗局。因为我是雄虫,我送给我对象唯一的礼物就是一份达兰克警戒所大礼。因为我是雄虫,我他雌父的必须像花瓶一样到处随意展示,现在还得站在这儿,听你讽刺我有多么“高尚”!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这是我自己选的吗?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吗?”   艾文的手往回收,公文包又直线落地,同样发出一声巨响。   “我希望。”他气得声音直抖,“我希望我从来没有生下来——从来不是雄虫。这样我的雌父就不会把我交给你。如果他知道你是这种虫,他会把我给你吗?他大概宁愿我没出壳就死了,或者直接被鬣须兽撕碎,也好过像现在这样!”   霍登两手交叉,听到这里,竟然又古怪地笑了一声。   “好孩子。”他意味不明地说,“看来您还有一件事情是不知道的呀。您的雌父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虫——唯利是图的虫。他找上我,只是为了报复马修。他能为了马修加入旧党,又为了马修把我送去自由党,一切都是为了他的仇恨。你以为他在乎你吗?不然他干嘛试图把虫蛋砸碎,结果在得知你是雄虫时候,又不那么干了呢?”   不知不觉间,霍登已经不再使用敬语。   “他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和你一样,我也希望你从来没有出生过,从来没有到我手里。我让你当机械心,本来就是为了看看,本质自私又卑劣的雄虫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就是想看看虫性是什么样子——”   霍登越说,自己反而越激动起来,好像他的话语里还埋藏着什么,让这只虫在如此讲话的同时也内心痛苦。艾文一拍门,和他大声对吼:   “然后如果我没有通过考验,好极了!雄虫果然自私又卑劣。如果我通过了,好极了!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迫到这个地方来,发现我小时候多愚蠢,竟然相信你对我不是另有所图——”   “是我救了你!”霍登是真的失去理智了,竟然声嘶力竭地站在那里,和艾文隔着一张办公桌相互咆哮,幸好屋子是隔音的,不然所有其他虫都会跑上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我让你高高兴兴地长大,然后清白无辜地站在这里指着我说我恶心!既然你这么想,那就请吧——滚出这个地方,看看你自己能干出一番什么大事来——”   他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了。   并不是因为艾文又说了什么。事实上,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艾文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往眼眶上一按,再松手的时候,义眼就躺在手心。艾文抬手一扔,义眼就“砰地一声砸在霍登桌面上,弹跳几下,最后掉进了霍登的水杯里。   霍登从桌子后面腾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一时满室寂静,只有那枚眼珠在水里沉浮着。   “那好吧。”艾文冷漠地说,眼眶上有一个空空的洞,“我不和你们玩了。今晚我和瑞安就走,不劳您费心。至于这个——”   他抬起下巴,示意那枚眼珠所在的位置。   “那是个信物。”艾文也讽刺一笑,“肚子里的剖不出来,就当被你和你的混蛋公司耍着玩的等价交换了。至于其他,等我回去,就把东西都拆下来寄还给你。从此以后,我什么也不欠你的,我自己会选择今后要怎么活。”   然后他看也不看霍登脸上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也没拿公文包,摔门走了。 第50章   \"怎么回事?\"瑞安急切地问,“你去找霍登对峙了?……你的眼睛呢?”   “回去再说。”艾文说。   从楼上下来后,艾文的脸色极其暴怒可怕。他一进休息室,所有虫都立刻站了起来——瑞安是等了半天,其他虫是被吓得。用一只恰巧出现在休息室里的虫的原话来讲:“那只雄虫走进来,看着我们,表情活像是他要把我们所有虫都弄死”。   这话可不太公正,毕竟艾文从来没有想要弄死谁,但反正他不会再走进这栋建筑了,所以管他呢。   艾文和瑞安走出休息区,回到他们的车上,车飞快驶向宿舍。然后他们两虫沉着脸一起走进电梯,门一关上,艾文就摘下眼镜,露出那只黑洞洞的眼眶。   然后他把脸埋在瑞安衣服里。   瑞安慢慢摸了摸艾文的背。   “我也说不清楚。”艾文闷声说,“可能是他把我辞退了,也可能是我提出不干了。总之我们今晚就从这里搬出去,我会给我们找个地方——我知道很仓促。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重新抬起了头。   瑞安比艾文高一点,所以从这个角度,电梯顶端的光照下来,把艾文那只空眼眶的内景也照亮。那里太久没有存放过自然眼,边缘灰暗,深处还卡着几个小齿轮,是嵌在内部的,所以艾文拆眼睛的时候没有把它们也一起拔下去。   失去了眼珠的机械眼在灯光下显得非常丑陋,好像脱离了外面那美丽的玻璃晶体,里面的东西实在不值得一看。   瑞安伸出手,摸了摸艾文的眼眶,小心地不把手探进那个洞里。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在这里工作。”瑞安说,“或者住在这个宿舍里。它太——所以如果我们能从这里脱身,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艾文扯了扯嘴角。   然后他踮起脚,抱住瑞安的脖子。   玻璃罩里映出两只虫接吻的影子。   “那我们就搬走吧。”艾文说,“不过有时间……我还需要尽快换一副假肢。”   *   在主星,一切事情都办得非常快。在瑞安收拾房间的时候,艾文坐在一边,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着光脑,选出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小公寓。也在顶层,但设施相比更简陋些,不过住起来肯定都够用。艾文计算了一下自己现有的存款,又对比了一下房租,认为它正好合适。   于是他往下滑动页面,添加了房东的联系方式。   在等待对方回应的间隙,艾文重新站起来,去帮助瑞安打包行李。   他们要收拾的东西其实不太多,两三个箱子足以装满。退房的时候一切都要干干净净,所以瑞安又下楼借了一次□□,好把那好不容易钉上去的风铃再弄下来。艾文拿着一个小小的五金工具松钉子,松到一半,突然放在茶几上的光脑一声响。   “是我的信息!”艾文赶紧跳下□□ ,“他们回消息真快。”   事实证明,房东的回信速度还不至于让他这样夸赞。因为艾文打开光脑时看见的不是什么房东联络方式,而是离职报告。   “他们倒是很快。”艾文甩了甩光脑,“好像他们害怕我反悔似的。”   但他倒是松了一口气。之前钉钉子的时候艾文还想,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情,霍登是不是真会把他就此放走。但既然这部分手续已经光速走完,他就不用担心这一点了。   “你之后准备做什么?”瑞安拆开台灯。   “可能要花几天找一份新工作吧。”艾文说,“具体是什么不重要。我有可能去加油站当计价员,谁知道呢?”   “你怎么那么喜欢加油站。”   艾文把光脑放下,若有所思:“你说,经过了这件事,自由党会来暗杀我吗?”   瑞安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拉上一条拉链,好像刚刚的停顿从未出现过:“他们大概率是打不过我们的。然后,我们可以报警。”   “或者加入旧党。”艾文嘟嘟囔囔,“啊,那是开玩笑的。我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一派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光脑,手指无意识地在匿名虫和他的消息框那里游移。   “瑞安,”半晌,艾文突然问,“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这个匿名来信虫把这个机密抖给了我。你说,他预料到现在的局面了吗?”   这回瑞安真的把手上的所有动作都放下了。   然后他走到艾文旁边,也看了看他的光脑,说:“或许吧。”   “但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局面是什么。”艾文说,“我连明天要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呢。这样说来,他到底要什么?其实我觉得他的立场也非常模糊不清。如果说他是反对自由党的,他虽然成功把我和自由党分离了,却没有煽动我投奔旧党之类的。再说,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对自由党其实大体上无足轻重,他们一直在拿我当工具虫。”   他突然想到什么,皱了皱鼻子,“难道他希望我开口揭露自由党做的事情?”   瑞安表情立刻紧张起来。   “不不,我不是说我会这么干。”艾文对他笑笑,“我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拿我就真是在找死了。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既然这只匿名虫有能力把秘密披露出来,为什么选择我这样一个小虫物?为什么不找上旧党里的谁?”   他话音未落,光脑又响了一声。   艾文和瑞安都吓了一跳,以为又是那只匿名虫。然而不是他,也不是房东。新信息显示来自一家叫伊尔加报社的报社。艾文草草扫过信息页面,对方的来意非常简单:在今天的法庭结束后,他们希望知道,艾文是否愿意再接受一次专访。   报社的措辞非常礼貌,于是艾文又坐下来,给他们礼貌地回了一条信息,大意是他已经决定不再表露对任何一党的看法。   【我只是一只普通的虫,我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艾文写道,【所以恕我不能再参加这类专访了,非常抱歉。】   对方几乎秒回:   【那太遗憾了。我们以为,以您现在的影响力,可以为年轻虫们带来一些新的启发。】   【或许您愿意看看这个?】   【——链接传输中——】   艾文点开链接,上面自然是今天新鲜出炉的时事新闻。新闻是几个小时前出的,但因为中间的那些意外,直到现在艾文才看到它。只见标题上写着:   【雄虫谋杀未遂事件进入高潮:混杂于伦理与政治之中,我们的真情何在?】   标题写得很像一篇议论文,但里面其实除了一个极其客观的描述性开头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渲染。这是一条新闻集锦,里面收录了撰稿虫认为和此事相关的许多条内容,包括各种小标题。最下面是一串格外长的链接,并不是一家大报社所发表的,链接内容混乱如乱码。   标题上写着:【关于雄虫艾文的一切】。   光脑还在响,是那位报社虫在进行其他补充说明。   他的意思是,他想让艾文看的正是那最后一条标题。然而因为它是民间许多虫混合意见拼凑而成的,所以通不过安全审查,不能单独发送给他。   艾文甩了甩手腕,点开了那个标题。   这篇【关于雄虫艾文的一切】内容也相当混乱,就像链接上的乱码一样。艾文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报社会让他看这一篇,因为中间的内容在他看来,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首先是一串自艾文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之后的行程和大事件描述,随后是许多对匿名市民的采访描述。   到了最后,稿件写道:   “我们决定撰写这篇文章,因为我们对于雄虫艾文的经历和表现而感到惊奇。近些年来,随着内战平息,雄虫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但他们从未像凭空出现的艾文一样让民众如此感兴趣。他体验过荒星生活。他被卷入过战争。他逃脱了一场谋杀。他爱上了一只曾经入狱(?)的虫,然后签署了一条几乎不会有雄虫这样做的协议,然后在不到二十岁的年龄进入了一场正式婚姻。作为个体,雄虫艾文是普通的,他的命运摇摆和我们毫无关系。然而在阴差阳错之下,他所有至关重要的私虫抉择都和大选紧密咬合。……”   “……雄虫艾文令我们惊奇的地方在于,他一次一次地成功。当他第一次登上演讲台时,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一次平凡无奇的、由自由党向旧党的攻击,还是个体对政府对其弃而不顾的指控?当他出席法庭的时候,我们看到的究竟是来自自由党的再一次当头一击,还是子对父与权的迫害做出的反击?宛如电影中的角色,雄虫艾文身上同时聚集着两条故事线。艾文的荒星经历让他对普通民众感同身受,而和普通民众不同的是,他的政治色彩允许他像电影虫物一样成功地、激动虫心地向那些曾经压迫他的发出暴击。……”   “基于这些分析,笔者认为,雄虫艾文是充满未知,也充满影响力的。他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缩影,虽然真实存在,但在他的公众影像背后,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是:我们对他的内心知之甚少。是的,他参加访谈,回答了那些关于他的问题。然而倘若我们后退一步,他是否会进入更大的语言空间,他会展现出怎么样的思想,又会给我们的年轻虫们带来怎样的起始?”   “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1 12:49:47~2021-01-13 12:50:23期间参加采访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艾文坐在椅子上,俯下身去,扣上最后一个搭扣。   然后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扶着瑞安,慢慢站起来。   “感觉怎么样?”瑞安问,声音有点紧张。   “小场面,放松,放松。”艾文说,“我走两步试试……”   假腿在地上发出咚咚的沉重声响。   那已经不再是艾文原本的双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崭新的金属假腿,并没有滑轮和其他花里胡哨的东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能让使用者不必坐在轮椅上。以现在的科技水准,一副普通的假肢完全不需要星火技术来达到日常使用的效果。   艾文走了两步,感到断肢和假腿之间的摩擦比往日更加清晰,有股奇怪的不适感。   不过他走得很顺利。走完他还跳了跳——完美。   瑞安一直跟在他旁边,是非常担心他突然来个平地摔。为了缓解他的紧张,艾文说:   “生活真是充满出其不意。我本来以为我能当个快递员外加机械师。然后我当小职员外加政治工具。现在我又要变成报社撰稿虫了。永远也不知道之后会做什么,你我都是一样。你觉得呢?”   “你说得都对。”瑞安说,表情仍然是紧绷的。   艾文确实要步入工作生命的新阶段了。   一切发生得相当快,以至于他们晚上躺在床上会想着一切的时候,还有一种做梦的不真实的感觉。首先是艾文从庭审回来——一封突如其来的匿名信——一场令虫震惊的真相——霍登办公室里的撕逼——然后现在他们正坐在城郊的一间房子里,看艾文换新的、和霍登无关的假腿。   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一间员工宿舍。   伊尔加报社的员工宿舍。   艾文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什么特约记者,但事实证明,生活确实充满的出其不意。那篇叫做【关于艾文的一切】的文章看得他云里雾里,然后他叫上瑞安一起看,两虫半天才绕过来它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在群众之中,艾文正在缓缓产生一种他自己不曾故意设想,但其存在感正在愈发强烈的影响力。而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非常珍贵的。   珍贵的。   艾文上次想起这个词,还是和自己雄虫的性别联系在一起。   这一回又意味着什么呢?   艾文暂时没想清楚,但这不妨碍他细想了想伊尔加报社让他看这篇文章的意图,并且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吊钩,正适合他抓住。   他巧妙地把伊尔加报社所暗示出的、自己的影响力和他们希望自己参加访谈的目的进行了一点融合和调换,双方又交谈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敲定了讨论结果:   艾文将不参加伊尔加策划的专访。   但是,他将变成伊尔加报社的撰稿虫。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现在已经以员工的身份搬进了伊尔加的宿舍。之前的快车被留在了罗塞尔宿舍区,艾文和瑞安把箱子放进出租车,直接驶入伊尔加区域。艾文决定自己可能几年内都不会再跑到市中心那边去了。   而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艾文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把他身上能拆的部分全拆下来,然后打包寄给霍登。   在瑞安看来,此举有一点神话里远古虫剔骨还父的意味,唯一令虫安慰的是过程并不血腥,当事虫也没有痛苦。艾文提前一周和瑞安出门定做新的假肢,选了最便宜的套餐。等假肢一上门,他就拆开箱子,把里面一堆胳膊和腿抱出来,一股脑砸在床上。   艾文尽力让气氛轻松起来,于是他们像换衣服一样先给他换了腿,又让艾文试着走了几步。   换完腿后,艾文拆开义眼,按说明书消毒后戴上,转动眼珠。   “你觉得,它逼真吧?”他问瑞安。   “戴上它你看得见吗?”瑞安问。   “不能。”艾文高兴地说,“那倒好了,这么几天过去,我其实已经不适应两只眼睛都能看见了。好啦,现在我们看看这些胳膊……”   到了最后,那些因为其精细程度而显得神秘美丽的机械手脚凌乱地堆在地上。艾文两手都换上了新的机械臂,看起来非常仿真,但使用起来极其笨拙。他掩饰住了这一点,和瑞安一起用胶带和纸箱把拆下来的假肢装好,然后瑞安拿来纸条,在艾文的口述下写道:   【罗塞尔公司负责虫霍登先生,你好。】   【这是你上次不小心忘在我这儿的东西。你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它们,改造给其他虫或者扔掉,随你的便。】   【衷心祝愿,艾文】   然后他们下楼去报社自带的邮局。那里的工作虫员非常热情地帮他们完成了寄送,并没有过问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在被瑞安扶着往外走的时候,艾文看着前方收窄的视野,心里突然伤感起来。把假肢寄走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也空了一块。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自己从外面玩完回来,行为相当暴力,霍登就开始非常紧张地替他检查是否有哪里磕坏了。他的身体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每一处都确保在使用时和真实的身体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比真虫身体要更方便、更多功能。霍登对那副身体是那么上心,好像那是他全部的心血所在,他这一生做出的最完美的作品。   而艾文怎么可能看出那都是假的呢?   他又想起自己在暴怒中把义眼扔向霍登的瞬间。霍登罕见地失态了,但他凭什么那么生气?他有什么资格和艾文一样生气?   艾文决定不追根究底,因为他并不在意霍登的感情。一点也不。   他只是偏过头,对瑞安说:“现在我真是一只残疾虫了。如果有自由党过来要暗杀我,你一定要保护我。”   瑞安看起来很不喜欢他这个玩笑,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说:“我当然会保护你。”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另外一栋建筑,即报社的主体。   今天是艾文正式换完假肢,也是他的第一天工作。报社里的虫工作自由,聚集在一栋只有三层的小型建筑里,现在大部分都在一楼大厅,欢迎新员工的到来。艾文很早就注意到,在主星的工作场所,除了工作区域不一样以外,雌虫和雄虫间的交流并没有那【雄虫保护法】上面交代得那样诡异。   好像是约定俗成的:在更繁华的地方,当大家都不算是下等虫的时候,有些规矩可以被适当忽视。   例如艾文一进门,就有虫很热情地过来和他握手,顺便询问能不能得到一个签名。   “一个签名?”艾文问。   虽然读了那篇报刊,但艾文仍然不太认为自己的签名有什么值得要的。但他仍然一边声称自己的手得了僵硬症,签名会很难看,一边坐下签了十几个名字,最后他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工作的了。不过大厅里的气氛总体非常轻松愉快,这让艾文感到有些陌生。以前他参加的专访都是在空旷的地方,很少这样充满虫气。   “您真的要参加我们的这一期专访项目吗?”主编也来了,他就是那天和艾文联络的虫。   艾文说当然。   “那非常好。”主编说,“我们的记者马上出发,去采访……呃……米克先生。在那之前,您可以在这里参观参观,等他们把报告发回来,您就可以开工了。”   艾文转过头,看向窗外。   一辆长长的快车已经就位,几只扛着设备的虫已经爬上了车。   艾文突然又想起在庭审那天,充满艺术气息的米克走过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又消失了。   坐在被告席上的是艾文自己的雄父,但既然他第一次听说他是因为知道他曾经差点把自己和雌父一起弄死,他很难有其他情绪。但对于米克,庭审的结局不仅是他的雄父被判终身□□,他雌父也被判处了死刑,因为种种证据表明,后者也密切参与了谋杀。   那么米克向他走来,站在那里,又是想要说什么呢?   按照正常的逻辑,米克是过来放狠话,声称一定也要让艾文不好过的。   但很奇怪的是,艾文决定米克当时想说些别的。   艾文讨厌知道一些事情,却弄不清楚。于是在他的话语过了脑子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转向了主编,问:   “我能一起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艾文的假肢描写也全是瞎编的,和现实社会中的残疾人士无关。 第52章   最后艾文和其他虫一起上了车。   起初主编看起来是有点犹豫的,毕竟他也读过新闻,知道艾文和米克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曲折的法律关系。当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和达兰克警戒所叫莫斯的那只虫第一次看见艾文时的别无二致:我的老天,你该不会是去闹事的吧?   但艾文不会闹事。他倒不至于把马修干的事情如此武断地归咎于米克,毕竟当年他也只有两岁。而即使是天才,也不至于能在两岁的时候参加一场谋杀。   他只是对米克非常好奇。   当艾文好奇什么的时候,他是一定要做的。而且以现在的情况,他急需一个契机,好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处处充满憋屈和委曲求全。   所以麻烦报社憋屈一会儿吧。   但报社也没有特别委曲求全,因为在确定艾文的表情里没有仇恨什么的时候,他们其实还挺兴奋的。艾文上了车,和瑞安一起坐在后排,和前面的其他虫隔着一条过道。车自动行驶,开上大道,再次向市中心——艾文不久前还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去的方向——驶去。   “我们大约一点半能到。”一只扛着相机,名叫比利的虫说,“因为这条路偶尔会堵车。只有非常紧急情况的时候虫才能走绿色便捷通道。”   绿色便捷通道,是悬在普通车位上空的第二条通道。艾文之前住在主星,开车出去的时候,经常看见救护车之类的在头顶飞过。   照这个速度,车还需要继续行驶约一个小时。   几只工作虫员开始再次检查设备,顺便跟艾文普及一下到时候在下场他可以做什么。访谈的原本计划是另一只叫马克的虫去做(艾文对他很眼熟,因为上一次在伊尔加的访谈是他负责和艾文交谈的),但既然艾文来了,那么在访谈结束后他们可以添加几个问题,让艾文和米克稍微互动那么一下。   “当然,还是视情况而定。”   这时候马克从光脑上抬起头来,说米克那边已经进行了回应,称他们并不介意艾文到场。这下所有虫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起先主编的担忧是双向的。他既担心艾文仇视米克,又担心米克仇视艾文,但时间紧迫,只能让艾文先跟上车。如果米克方不高兴他去,艾文下车后可以和瑞安在外面溜达溜达什么的,感受一下街道上美丽的冬日景色。   一块大石头落下后,虫们决定再对艾文普及一下米克的一些个虫背景。   “米克是个艺术家,想必你们之前有所耳闻。”马克负责介绍,“他是XX贵族艺术学校的毕业生,刚刚毕业不久,之前一直住校,后来自己在外面有一层工作室。他本虫并不关心政治,但大家提起旧党马修的时候,往往绕不开他。”   艾文又想起了那篇【关于艾文的一切】。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米克于旧党,跟他于自由党的关系没有多少区别。   “米克的作品非常怪诞夸张,很多会取材自贫民窟,所以经常会被拿去用作慈善拍品。当然,是以马修的名义——他只需要在底下签个名,意思是东西是他做的。这些慈善拍品的钱会被用于帮助边缘虫群,所以大家提到米克,一般认为他对于旧党来讲也是一个小小的头面,主要象征他们对边缘虫的虫文关怀。总之这只虫身上的政治色彩还是挺不容忽视的,那天他没有出现在庭审现场,只是在最后闪现了一下,记者们都觉得很奇怪。”   关于米克的铺垫大约就是这些。该说的都说完了,比利建议大家在开工前线吃点零食垫肚子。   他变魔术一样从椅子下面拖出来一个箱子,开始故意慢条斯理地把它打开。   比利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包装:“看,这是什么?”   跟在车上的虫都是经常一起合作的,彼此之间相当熟悉,于是全部给他捧场,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声。   “所以是什么?”艾文很有兴趣地问。   “专门适合大冷天吃的热冰激凌。”比利说。其他虫立刻装模作样地欢呼起来,然后把比利挤到一边,纷纷探头下去抓冰激凌包装。最先起来的虫隔着走廊给艾文扔了两个冰激凌,最后大家都得到了零食,坐在座位上撕开包装袋,吸溜吸溜地吃起来。   艾文:“我的天,你们怎么什么都有!”   热冰激凌是主星的特色,艾文以前只在托比亚斯星的【儿童报:你意想不到的神奇美食】板块上见过,当时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尝一尝,结果来到主星后反而忘了。   冰激凌非常好吃,其他虫一定也这样认为。   因为他们之前还在吵吵闹闹,一开吃就全都安静下来了。   这个时候,那条小走廊就有效地分隔了车的内部,让大家都有一点私密的吃东西空间。   瑞安也拿着一个冰激凌,但他看起来很不确定的样子,艾文都吃完三分之一了,他的只咬了一口。   “你很喜欢这个?”发现艾文看过来,他说,“要不你把我的也吃了吧。”   “你为什么不吃冰激凌?”艾文歪头,“你不喜欢吗?”   “我吃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艾文说,“我从来没有吃过热冰激凌,但那不妨碍我觉得它好吃。你真的不要了吗?”   “真的不要了。”   “太遗憾了。”艾文说,但也不再强求,而是悄悄看了一眼前排,然后把头低下去,躲在椅背后撕开了第二个冰激凌的包装纸。   “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吃了两个。”艾文煞有其事地说,“不然比利的零食箱子该保不住了。”   他一手举着瑞安的冰激凌,一手举着他自己的,为了表示公平,每个冰激凌都咬了一口。   然后艾文的表情凝固了。   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两个冰激凌的包装纸。   “你的口味和我的不一样!”他有了新发现。   的确如此。艾文的冰激凌是巧克力味,瑞安的是抹茶。抹茶吃起来有淡淡的清香,但是特别苦,这下连艾文也吃不惯了。   艾文:“……大意了,该看看口味再开吃的。”   然后他看看巧克力冰激凌,又看看瑞安。   “你可以尝尝这个。”他把冰激凌怼到瑞安下巴前面,“如果你不嫌弃我已经吃了一半的话。”   他这话说得十分聪明,因为瑞安当然不可能嫌弃他吃过的冰激凌。后者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嚼了嚼,艾文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然后他得出了结论:“你喜欢这个口味!”   艾文:“如果你不嫌弃它只剩下一半儿了的话,你可以把它全都吃掉。”   瑞安:“那你呢?”   艾文立刻后退:“我喜欢抹茶的。谁也别想把它从我手里夺走。”   起初艾文是为了安抚瑞安才这么说的,但吃到最后,他已经开始觉得抹茶味冰激凌还挺好吃的了。他们吃完了冰激凌,恰好车转入小道,停在了目的地。   “来!”比利站起来,“我们上楼。”   市中心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摩天大楼,在艾文看来,到处都没有什么两样。例如米克所在的大楼和霍登的大楼看起来就有点像,只是前者外面的广告是新款鞋子,后者的是新款奢侈香水套装。他们乘坐电梯上楼,用通行证点开25层的停靠许可,停下,然后出门:   电梯正对的墙上挂着一个装饰奇特的大牌子,上面写着:   【米克个虫工作室——闲虫勿扰】   牌子之所以奇特,是因为上面的字不是写上去,而是在喷漆上用许多奇形怪状的金属碎片拼成的。艾文越看越眼熟,然后问瑞安:   “你觉得他和我们之前那个风铃有关系吗?”   “艺术家都差不多吧?”瑞安不确定地说。   这个时候比利已经领着他们向前走去,找到了他们应该抵达的房间。艾文走在最后一个,瑞安还在紧张地半扶着他,生怕他因为不熟悉新换的假肢而不慎摔倒。   门打开,有一只穿西装的虫走出来,和马克握了握手。   他刚刚出现的时候 ,艾文还以为那是米克本虫,自己还相当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务必在第一个照面不显得落入下风。但那并不是米克,只是他的一个助理。   “请随我来。”他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   整整一层的布局非常奇特。墙都被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单面玻璃墙,把好好的一层楼布置得像个魔幻镜屋。真难为那位助理,在他能够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地穿过走廊之前,他绝对不慎撞过好多次墙。比利举着摄像机,大家都露出惊奇的表情,直到助理虫推开了一面潜在玻璃墙上的门,露出了里面一个雪白的大房间。   米克抱着手臂站在门口,在室内戴着帽子。看见他们一行虫,他非常冷淡地点了点头。   后方,许多其他助理虫忙碌着。   接下来就是一番客套寒暄。助理们一拥而上,报社虫们也一拥而上,他们好像失散多年的老同学一样殷勤地相互握手、拥抱、寒暄,在此期间,艾文和瑞安站在门外,米克站在门内,这回改成两手插兜的姿势,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最后寒暄时间结束,艾文终于在瑞安的帮助下挤进了门。   访谈可以开始了。 第53章   正如马克之前所说,在访谈的前半部分,艾文是不需要开口的,他只需要坐在一张专门给他准备的大椅子上看就行了。瑞安其实可以和他一起坐下,但艾文看出他这样相当不自在,于是让他过去帮其他虫搬箱子什么的。   在此期间,艾文在观察米克。   他觉得米克也在观察他。   庭审上的米克显得非常遥远。在车上的时候,艾文思索过这位和自己身上流着一半相同血脉的虫会是什么样子,再结合庭审的那一天,他已经有了个大概构想。现在在坐在那里,看得更真切了。倒不是说他之前的推断被彻底推翻,但哪里终究有点不一样:他之前并未料到米克是一朵忧郁的高岭之花。   米克在一张桌子前坐下,背面是个大铁架,上面全是他的各种怪诞艺术作品,倒显得只穿了一身黑衣服的米克格格不入了。   他坐在那儿,一板一眼地回答马克的问题。艾文旁听了一会儿,心里突然不明不白起了一个念头:   他会是匿名虫吗?   艾文很快觉得不是。匿名虫说话的语气和揭露信息的方式都怪怪的,不像是米克能说出来的话。非要艾文类比的话,匿名虫的行事风格倒和霍登有那么一点儿诡异的相似。   这发现可有点讽刺。   艾文决定专心听访谈。   米克显然和伊尔加报社达成了一点协议:他接受采访,而后者确保没有任何咄咄逼虫的越界问题。既然已经达成了这个协议,那么很多民众关心的事情就不必出口了,像什么“你如何看待你一夜之间遭受巨变”呀,等等,千万不能这么问。正确的询问方式请参考马克:   马克:“马上大选就要开始了。与此同时,我听说慈善义卖也将开始。请问您今年也计划参加这场活动吗?”   这句话很有深意。   如果米克的回答是“是”,那说明他雄父雌父的事情不会影响到他,他仍然会作为旧党的影子活动。   如果他的回答是“不”,那说明他正在和自己的雄父和雌父——甚至整个旧党——划清关系。   米克思索片刻,说:“是的,我会参加。”   然后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是以我个虫的名义。”   艾文想,这个回答大概更偏向于“不”的引申含义。   马克又问了些其他问题,等他实在没什么可问的,就把注意力转向米克的那些作品。很快有助手推上来一只小型玻璃罩,里面用金属线悬挂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外表崎岖古怪,中间裂开,里面流出来一点像是棉絮的东西。   “这是个半成品。”那位助手介绍道:“它的名字叫:欢迎来到主星。”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了仍然坐在房间一端的艾文。   “艾文先生,”他说,“如果您愿意,也欢迎您一起欣赏。”   其实现在还不到艾文应该出场的时候,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才起身,向前方走去。接近那件艺术品后,他更清楚地看见了上面的细节:那确实是星球的形状,不过更像一个烧焦的星球。金属线上有许多蓝紫色的珠子,形状非常抽象,但艾文越看越眼熟。   “米克先生。”他忍不住开口,“这些紫色的东西是气角蝠吗?”   没虫预料到他开口,于是一瞬间所有虫都转头来看着他。   除了米克。   米克在看他的烧焦星球。   “是的。”他说,并没有看向艾文,“那些是气角蝠。”   气角蝠元素出现在主星模型上?艾文又仔细观察,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流泻而出的棉絮状物体上,然后惊悚地有了新发现:“这些……染成绿色和红色的,该不会是利翅蝮蛇吧?”   米克终于抬头,仍然两手插兜,对他挑了挑眉。   “是的。”他说。   艾文:“那这是塞尔维亚星?”   这回米克摇摇头,又把脸转开了。   原本马克也准备了问题,但既然艾文已经开口了,他立刻指挥摄像虫们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中间的一对兄弟雄虫上。目前看来一切良好:艾文(似乎)充满兴趣,而米克(好像)充满耐心。   艾·充满兴趣·文已经在瑞安的帮助下蹲了下来,更加仔细地观察那只球。   在他蹲下的时候,米克似乎侧过头来,看了一眼他的膝盖。   蹲下之后,艾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目光从那些非常精致但形象令虫困扰的棉絮利翅蝮蛇身上移开,改为试图往哪个缝隙里面看。不出他所料,缝隙里还有其他东西……好像也是一个球体。他看了又看,更加确信了:那绝对是一个球体,呈光亮剔透的琉璃质感,形状圆润,上面满是镂空的凹陷,好像摩天大楼的窗口。   随后艾文再次看向那个特别像塞尔维亚星的外壳。   即使不看那些气角蝠和利翅蝮蛇,它长得也怪可怕的,好像给泼了一杯硫酸,融化的表皮滴答下去,凝固成水滴状。   “你这作品,”艾文又在瑞安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斟酌着问,“该不会是如果塞尔维亚星失守,利翅蝮蛇继续向前飞行后,多少多少年之后的主星吧?”   这回米克倒是没有摇头了。   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艾文不解:“这不是你的作品吗?”   米克耸耸肩,“你了解你的孩子吗?——噢,你没有孩子。”他转向马克,“您呢?您百分之百了解您的孩子吗?”   马克突然被cue,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说:“不,雄子。我只是生了他。”   “所以我也不知道。”米克后退一步,表情非常厌倦地坐下了,“雕塑只有情感,并没有答案。再退一步说:想必虫,雕塑更容易理解,但即使如此,我也只能看出它不是什么,而看不出它是什么。”   他说话弯弯绕绕得厉害,艾文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即那破破烂烂的星球十有八九是他猜出来的答案,不然这只高深莫测的虫绝对又要摇头。不过经过此事,他也在心里彻底否掉了米克的猜测。假如塞尔维亚星失守,阿尔法会一同被毁灭,利翅蝮蛇群也就不会再向主星逼近了。   但艾文搞不懂米克,不代表他认为米克这只虫不值得进一步研究。   他甚至也开始觉得,米克关于孩子的那番言论也有所深意。   艾文最后才想起要八卦:马克看起来年纪不大,居然已经当雌父了!   当然,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原本的计划是,在对于艺术的探讨后,艾文应当和米克有一番即兴交流。然而既然两者合一,那么到了现在,访谈差不多也可以结束了。众虫开始各自分工,比利要检查他们是否有所遗漏。艾文的假腿站得难受,正要回去坐下,米克却再次走了过来。   他好像特别喜欢在大场面结束后,再悄无声息地接近艾文,用那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自己一言不发。   于是艾文不得不又站起来,准备好来一段私虫谈话。   看样子米克是不打算先开口了,于是艾文问:   “你那天,想要对我说什么?”   米克:“我并不是想说什么。你的腿是假腿吗?”语气特别认真忧郁。   艾文:“……”   你这只虫会不会说话!   虽然你刚刚的眼神已经透露出你发现了,但你就这么毫无铺垫地问出来真的好吗?   但艾文表面上还是笑容满面:“是的。很难看出来吧?”   米克丝毫没有看到艾文在努力软化气氛的苦心,因为他又来了一句更难接上的话:   “我希望我也有一双假腿。”   旁边瑞安的眼神已经很不自然了。   艾文赶紧微笑:“有假腿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米克说,眼神仍然在艾文的膝盖处游移,“但比起其他,假腿要更容易接受些。”   艾文:“呃……假腿比起假手是更容易接受些,尤其是在你是个艺术家的情况下。”   米克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可是艺术家也跑不了。”   他说完就走了,艾文甚至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到了现在,两方也差不多收拾完毕,要站起来相互告别了。两方的雌虫(除了瑞安)又是一番激情握手拥抱告别一条龙,然后仍然是之前的助理打头,把他们领出房间,送进电梯里。直到电梯门关上他还站在那儿微笑,手里挥舞着一条白……一条沾满干颜料的花手绢。   “今天堪称非常顺利。”马克搓起手来,“效果非常好。艾文雄子的出现恰到好处,简直锦上添花——”   比利:“不过那尊雕塑到底是什么来着?还是他到最后也没有给出个确切答案?”   马克:“哎呀,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啦。照片已经获得许可上报,到时候让民众们猜去吧。不过大多数虫还会觉得那是塞尔维亚星。”   比利:“然后他们一定会吵起来……”   这个时候电梯落地,于是他们又一窝蜂出去,打道回府了。 第54章   米克的问题在于,他一直用一种和其他雌虫绕圈方式不同的绕圈方式讲话,直到上了车,艾文还在琢磨他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艾文的问题在于,他不能就这样让这件事过去了;他必须弄明白米克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然他没法写稿。   问题在艾文回到宿舍,受到了一份文字版访谈整理后得到了暂时的解决。   艾文在现场是听完了整场访谈的。然而鉴于他离得比较远,环境略有嘈杂,背景里的艺术品又太容易令虫分心,他有些内容并没有听得特别清楚,尤其是米克谈及他的艺术的时候。在推出那个星球雕塑之前,马克其实已经提问了他与米克之前几座雕塑相关的问题。那些雕塑大多都已经从工作室里运出去了,所以艾文没有见过。现在他看着其他虫整理好的图片集,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一些了。   例如米克有一个作品就是叫做:【假腿】   艾文看了看日期,发现这尊假腿是一年前做成,在拍卖会上卖出去的。   他感到有点奇妙。   然后他又翻看一年前刊登出来的,米克关于这尊【假腿】的访谈。   视频里的米克比现在显得活泼些,就这点侃侃而谈,说了很多内容,艾文认识每一个字,但连起来,他又不太懂了。他反复进行阅读理解,终于得出了一个古怪的结论:   【假腿】创作时期的中心思想是:米克认为,他的雄父就是他的假腿。   这他雌父的又是什么意思???   艾文搞不明白,所以他必须找一只虫探讨探讨。   而除了瑞安,他还能找谁呢?   艾文自己已经彻底确定要在伊尔加工作至少一年了,至少合同上是那么写的。他签合同的时候感到很奇妙,因为当时在罗塞尔那里工作的时候,没虫让他签署什么合同,否则他和霍登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分道扬镳的。他拿到了自己的工作证,瑞安也要拿一个新的,不过至于他究竟能在伊尔加担任什么职务,他们就此是经过了一番讨论的。   唯一确凿的事情是:瑞安是不可能再回军队了。   其实艾文觉得这样还是挺不错的,因为瑞安身上有很多旧伤,再说他本虫也没有那么热爱军旅生活,而且当塞尔维亚星不用开战的时候 ,瑞安负责的其实大多也是文职。   这一点确定后,剩下的就是那些不那么确凿的事情,例如伊尔加的文职工作那么多,瑞安适合哪一个呢?   艾文想得很好:“你也可以当特约撰稿虫!”   瑞安的反应是吓了一跳,然后非常坚决地说他不行。最后艾文只得退步,把主动权交给瑞安和负责虫。他们转了一圈,决定让他到管理区去。当艾文不用出门的时候负责调度管理,当艾文出门的时候给他当助理虫,就像他们到米克那里去的时候那样。   啊,米克。   还有此虫扑朔迷离的雄父和假腿。   “我们先不去考虑假腿的引申义。”艾文忍住摊平在地的冲动,艰难地试图理清思路,“一年前,他说他的雄父是他的假腿。然后今天白天,他告诉我,他认出我的腿是假腿,并且希望他也有假腿,以及假腿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比其他东西好。最后,无论有没有假腿,艺术家都是跑不了的。”   瑞安正在研究艾文假腿上之前没有安装上的一个零件,闻此一脸空白地看向他。   “那我翻译一下。”艾文又开始尝试:“设假腿为雄父,假设它的意思没变,那么他要对我说的话就是:他知道我有个雄父,并且希望他也有我的雄父,以及虽然我的雄父对我来讲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比其他东西好。最后,无论有没有雄父,艺术家都是跑不了的。……这什么跟什么啊。我的雄父不就是我的雄父吗?”   瑞安的动作突然停了。   “艾文,”他说,“这可能同你们两个和马修的不同关系有关。”   “什么意思?”   “米克之前说,对他而言,他的雄父就是假腿。”瑞安解释,“在这里,他其实在表示一种对于自己家世的不满,因为马修在政界地位很高,米克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就是马修斥巨资给当时还不到十岁的米克办了巨型艺术展。他或许认为,自己一直没有站起来,而是坐在马修的肩膀上。虫们无法把米克和雄父剥离,从这个语义上,马修就是他的假腿。”   “而对我而言,雄父几乎不存在。”艾文明白过来,“不仅是不存在,他还想过弄死我。所以他真正的意思是,他去过法庭,知道我们的雄父想要弄死我的这回事,然后他宁愿……呃,处在我的位置?虽然有一个要谋杀自己的雄父不是什么好事,但总比其他东西好。最后,无论你的雄父是要杀你还是捧你,米克都跑不了。这就清楚多了。不过关于“其他东西”和“跑不了”,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艾文必须把这个问题整明白,因为那和稿子的最终主题息息相关。   “我们必须吃透米克要表达的意思,虽然我看他完全在给我们发阅读理解题。”他对瑞安解释,“因为切入点非常重要,它决定了整篇稿子的走向。我不可能就这么简洁地明晃晃写上两个大字:【访谈,内容如下】,那实在是太愚蠢了。”   为了不愚蠢,艾文必须继续做阅读理解题。   说实话,他挺希望自己能一个电话打过去,仔细盘问盘问米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归根究底,他还是只能重新看访谈记录。   “他正在筹备第二条【假腿】雕塑。”艾文突然发现,“并不是直接说的,是马克问的时候,他顺便提了一句,怪不得我没有印象。看起来他想搞一个行为艺术,就是再做一条假腿,然后在拍卖现场亲自用榔头像打棒球一样把它一次击碎,然后拍卖收集起来的碎瓷片。……当然,他还没有开工,那是为了明年准备的。他还准备专门找一个教练,教他如何准确、均匀地一下把瓷器击碎呢。”   瑞安终于忍不住说:“这位米克的思路有些不寻常。”   “何止不寻常。”艾文看着光脑,“我看他有点疯……”   不过其实看到这里,艾文已经有点明白了。   “他要在一瞬间击溃假腿,如果我们继续把“雄父”代入假腿,应该会比较容易理解这个隐喻。”艾文把图片放大,以便于更清晰地欣赏那条拍卖出去的假腿,“对他来讲,虫也是会在一瞬间溃灭的。我想,他的生活轨迹也在得知他雄父的谋杀事件后彻底扭转了,毕竟你看之前的报道,他是一只不太接触社会,看起来也有点……天真?的虫。可能那才是他没法逃离的东西。”   艾文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分析到这里,他决定自己已经可以开始写文章了。   但除此之外,他感到自己和米克之间多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联系,好像米克的面纱散去,艾文对这只和自己命运截然相反的虫——他的兄弟——感到了一点同病相怜。这种奇特的感情令艾文感到内心充满了写作的激情,于是他立刻打开电脑,开始往键盘上敲字。   他敲了不到一行就放弃了,因为键盘对一双没有连接星火技术的假手来讲实在不友好。   “你可以试试口述,然后我帮你改错字。”瑞安说,“然后我帮你看看,有没有适合打字的假手……”   “我不是已经有假手了吗?”   “我们可以买一只新的。如果你愿意,你就换着戴。”   艾文想象到那个场面,不禁笑了两声。   “那到了最后,我一定会拥有很多很多假手!这就和换帽子一个道理。”他立刻转过身来,把手拍了两下,“其实,如果我的手是以前的手,我可以给这个好好改装一下,我们就不必再买新的手了。但如果我的手是以前的手,是其实就并不需要再给自己找一双合适的假手。……你看,这就是个悖论,如此下去,我可能会给每个场合买一只合适的手,然后我会变成个收藏家。”   瑞安把光脑放下了,“可是谁会收藏假手啊。”   他走过去,在艾文椅子前蹲下来,敲了敲他的假腿。   艾文没有把转椅转回去,坐在那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摸了摸瑞安的头发。   在这个姿势下,他莫名显得非常高大。   “需要假手的虫会收藏假手。”艾文踢了踢瑞安的小腿,但自己的假腿没有知觉,所以他非常收着力气,“需要假腿的虫会收藏假腿,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他这样讲话的时候,感觉假手和假腿也自己出了点引申义,但那引申义具体是什么,他就不大清楚了。   “你在为我伤心吗?”他放弃思考,轻快地继续说,“没有必要伤心。我刚刚有一种预感,就是等我写完稿子,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假腿和假手都要好的东西——比一千只不同的假手都要好。” 第55章   “这个怎么样?”店员虫问。   这是艾文第一次真的上门去让店家给他定做假肢。上一次他和瑞安表情严肃、态度不明,再加上当时身上的还是霍登给他的机械假肢,并没有虫怀疑艾文的假肢是给他自己的。然而这一次大不相同了。艾文和瑞安走进店面,让来服务他们的虫签署了保密协议,然后当着那只一直用好奇目光看着自己的虫的面拆掉了自己的左小臂。   店员虫:“……”   他当时看起来就是一副很希望晕过去的样子。   不过他一定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因为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开始妥帖地服务假肢购买者。他拿走了艾文提供的数据,不断询问一些问题,然后根据他的要求进行调整。等到一切就绪,店员虫请他们稍等,而他走到后面的一个小工作间,那里一台神奇的机器将根据之前提供的内容吐出一副新鲜的假肢雏形。   在他走出去的时候,艾文赶紧看向瑞安:“现在几点了?”   “才早上七点多一点。”瑞安把光脑拿给他看,“主编说你的稿子要八点才放出来。”   艾文哦了一声,开始紧张地抖腿。   五分钟后,店员虫还是没有回来。   艾文:“那个,现在几点了?”   瑞安:“……七点一刻。”   艾文叹了一口气,抖腿抖得更厉害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是很对。”他突然说,“你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吗?由我来写米克的稿子?我总觉得,会引发出什么乱子,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会呢。”瑞安说,“不会有其他虫写得比你的更好了。再说,那是经过主编审查过的,连他都说你是少见的撰稿奇才,你大可不必担心。”   “那我就不担心了。”艾文又抖了一会儿腿,最后改成整个身子颇有节奏感地左摇右晃,“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八。”   艾文陷入了绝望:时间突然变慢了。   好在店员虫很快拯救了他。他带来了新鲜出炉的定制假肢,让艾文先试一下,再根据需求进行小小的微调。如果一切合适,假肢会被统一运去上色,再寄到艾文的住处。   艾文开始试假肢。   他本以为这种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但事实上,那副假肢最后回炉微调了不说十次,也得有个七八次。看到店员虫跑来跑去的时候艾文心里还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在四处小细节上调试结束后,艾文决定得过且过。然而这个时候,换成瑞安变得吹毛求疵起来。在艾文弱弱地表示虽然胳膊肘那里还是有点磨皮肤,但并不碍事的时候,瑞安严厉地看着他。   旁边店员虫惊恐地看着他们。   可怜的虫,继意识到艾文是只残疾虫之后,他又受到了一点冲击,而更令虫难过的是他签了保密协议,这些让他震惊的事情他连日记本上都不能写,希望他不要被憋坏。这家假肢店服务过不少雄雌夫夫,但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首先,那些需要假肢的都是雌虫;其次,当那些雌虫换上假肢后,都会第一时刻询问自己雄主的意见,而后者往往点一下头,然后顾客们就可以退场了。   这还是第一次,这只店员虫遇到顾客调试这么多遍。   当然,这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虽然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是怎么回事,但这回的残疾虫士是雄虫。他对于这只叫艾文的雄虫也略有耳闻,毕竟他经常上新闻。然而等这次意外地亲眼见到,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公众虫物的了解是如此之少,以至于他虽然知道艾文结婚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虽然他身为新闻中拯救了自己雌虫的虫,居然还能够容忍他的雌君公然瞪他。   不过既然两只当事虫看起来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店员虫还是保持了沉默。事实上,那只雌虫瞪完后看起来就有点不自然,期间还悄悄瞥了自己一眼。倒是艾文本虫说:   “好吧,听你的。……麻烦这个地方再磨平一点,一点就好,千万别过了头。”   在店员虫拿着假肢出去前,他听见两位顾客中,其中一虫的光脑响了一声。   然后艾文很高兴地说:“是不是发出来了?时间过得真快!”   *   在回去的路上,艾文一刻不停地看着光脑。他对自己的那篇新闻稿是如此上心,读了好几遍,不停地和瑞安抱怨他有一个措辞用得不妥当,也难为瑞安还能忍受他如此长时间无意义地叨逼叨。等艾文看累了,他决定在车上小睡一会儿,因为他这几天都一心扑在那篇稿子上,改了八九个不同版本,希望把它能够做到完美。他前一晚甚至还熬了夜,顶着黑眼圈和主编争执了两个小时,才敲定了最终稿。   然后他就躺下了。   而正如每次艾文在床以外的地方睡觉时一样,他又做了个梦。这次的梦内容同样十分怪异:首先是他和瑞安一起开车去取假肢。假肢当然非常完美,他戴上它,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也有机械骨骼。当艾文兴致勃勃地研究它时,突然他感到右臂里有东西……这就不太妙了。他连忙让瑞安帮他看看,而瑞安说:天哪,艾文,为什么米克的硫酸星球在你的机械臂里?   好问题,艾文也想知道。他拆不下来,只好和瑞安一起走到街上,希望没有虫会注意到这个无足轻重的细节。然而事实上,街上每一只虫看见他后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盯着他看,看的艾文心里直发毛。这个时候那颗星球开始流出迷你气角蝠……   艾文大惊失色。   艾文大惊失色,并且坐了起来。   “怎么了?”瑞安问,“我们还有一小会儿才到呢。”   不知是否是梦境后遗症,瑞安的表情显得和平时的相当不一样。艾文一时没看出来那是好是坏,于是下意识问:   “你又是怎么了?是自由党来追杀我了吗?”   瑞安看起来被他的问话吓了一跳。   “不,没有自由党。”他举起光脑,“是你的稿子,它上新闻头版了。”   艾文:“等等,什么?”   他当场弹跳起来:“让我看看!”   只见首页新闻上已经有一个标题标红,上面写着:【雄虫艾文再次令虫大跌眼镜。点击查看……】   艾文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点开了它。   新闻忠实地描述了自从伊尔加报社的文章看刊登出来后,民众的反应。那本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平静早晨,直到四家报社争先恐后地发表了他们对米克的采访——他先后答应了这四家。四家报社侧重点都在庭审上,问的问题也不可避免地大多相似,只是在前三家报社里,问题大多围绕着米克后续的艺术生涯和他未来的政治立场,以及他对联邦法律有什么建议。   而在来自伊尔加报社的第四篇文章里,则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   首先,它的题目看起来和庭审没有一点儿关系,因为它是这么写的:   【失声的米克:假腿还是其他?】   这个标题非常有欺骗性。按理说读完了三家报告,大多数虫已经不再对第四家感兴趣了,但据大多数看到它的虫来讲,这个标题一出现,他们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于是立刻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米克和假腿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残疾了吗?   然后,他们就会看到,文章下面有一张吓虫的大图。   这是在经过当事虫允许的情况下,伊尔加刊登了那尊半成品【欢迎来到主星】。图片拍得非常清晰,调色完美,达到了让虫一看就浑身颤抖的地步。他们继续往下看……嗯,剩下的部分就简单许多了,大多是简洁明快的访谈回溯,这部分其实没有什么新奇的。   然后是关于艺术的部分。   这部分除了特别介绍了那座新作品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新奇的。   新奇的部分在最后。   文章中写道:   「如果不能体会米克的过往作品,就很难意会他如今的创作。他并不过多解释那尊【欢迎来到主星】,即使我指出其中富有塞尔维亚星特色的气角蝠和利翅蝮蛇,他也只是报之一笑,并未承认其意图。新作品不免令笔者联想至米克一年前的作品【假腿】,那是他希望超越雄父带来的光环的希望之作,时至今日,不知是否已经焕发了新的含义。   【假腿】给我们的对话带来了意味深长的结尾。如果马修是米克的假腿,那对于他的另一个雄子来讲,他将以什么形态存在?倘若我们认为,米克的假腿令他悬空,而同样的假腿以阴差阳错的方式将它的另一位使用者不断推向未知的命运,那么对于这两位来讲,究竟谁更幸运?   最后,谈话引出更加值得探究的问题:当假腿不复存在,以不同方式使用过它的二虫是使用者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而脱离假腿,他们是否能够逃离它的限制,又将以何种状态继续生存?   我们将对此拭目以待。」   大多数虫反映,读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感到很迷惑,因为第一遍阅读的时候,他们差不多都没有看懂。又读了两遍后,他们开始渐渐明白了,于是不仅感叹撰稿虫的大胆。一次性把米克和他的半血兄弟相提并论,是否会激怒两方中的任意一方?   于是他们继续往下看。   到了此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撰稿虫的名字:   X年X月X日,艾文。   这个发现太惊虫,他们全都疯了。 第56章   【假腿与其他:艾文希望我们看到什么?】   【象牙塔与未遂的谋杀:自由党与旧党的争端亦或和解?】   【……】   “好家伙,听说新闻界面今天卡顿了整整十分钟。”主编说,“这回您可是造成超级大轰动了。”   的确如此。艾文的撰稿一经发出,立刻被点击上千万次。伊尔加的热线电话差点被就此打爆,震惊的民众想要确认,此艾文确实是彼艾文。在得到确认后,好几个新闻头条都在报导这次“世纪访谈”——正如第二个标题所言,当被谋杀未遂的雌侍之子和象牙塔里的雌君之子相遇时,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前者雌父死于非命,后者雌父已经被判处死刑,他们注定不共戴天:期间或许会出现火并,不然最起码也要在演讲台上唇枪舌战,但没有虫能想象得到这次相遇发生在一次访谈里,如此平静,这就非常奇怪了。   而更令虫难以理解的是,那只叫艾文的雄虫还把重点放在个体命运和假腿上,甚至在隐晦地把他自己和米克划上近似等号。于是当天几乎虫手一份订阅报,一边要把艾文的文章看出个洞来,一边大谈特谈此事或许隐喻的内容。   是自由党和旧党要 和解了吗?   不,我看不是。   等一等,为什么艾文要给伊尔加写稿子?   他变成了伊尔加的特约记者!天哪!   此事是否标志艾文将正式退出自由党?   那米克说他要以个虫名义参加慈善会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俩虫都要退出各自的党派?   “但不管他们怎么说,唯一毋庸置疑的是,这是一场巨大的成功。”主编搓着手,“您明白吧?对于新闻工作者来讲,话题和热度就是一切。更不用说这不是什么庸俗的花边新闻,等民众的激动劲儿过去,剩下的内容还是相当值得深思的。”   总之主编非常满意。继第一个热线电话被打爆之后,伊尔加立刻着手添置了五个新的电话热线,并且极速谈妥了一打各个方面的访谈和早鸟报道权——其中一些特别请求让他们的新特约记者为他们撰稿,而另外一些则没有这个要求,只要赶上这一波热度就行了。   主编忙完这些安排,查了查此事带给伊尔加的种种益处,给艾文翻了一倍工资。   “时机正好。”他非常高兴地说,“慈善拍卖也马上要开始了。我们已经争取到了一个位置,到时候可以近距离观看,然后我带您和其他记者虫去参加后续的宴会,就当是庆功宴。”   时机确实正好。当天一辆豪华快车从伊尔加缓缓驶出,外面又围了一圈来自其他报社的记者,不过没有一只虫从车窗里抓怕到艾文。   因为他暧昧不明的立场,他仍然具有相当高的热度;同时因为他在文章里那段令虫云里雾里的探讨,他们对他的后续举动更加感兴趣了。   车直接驶入会场,艾文仍然被瑞安半扶着(免得假如他的真·假腿出现个什么万一,他又得上新闻),所有虫走进伊尔加的专属包间。拍卖会还有一会儿开始,于是虫们开始翻看拍卖目录。艾文翻了半天,没看到米克的假腿——他稍后才想起来那是米克明年要整的拍卖品——但是看到了那颗硫酸星球。   那颗【欢迎来到主星】。   伊尔加几乎没有雄虫员工,除了艾文之外就是他们的董事长(也是主编的雄主,不过没有特别公开,那是艾文后来从大家的八卦中得知的),但董事长现在和主编在外面应酬,所以房间里单独给艾文隔了一个沙发出来,供他不受干扰地研究拍卖目录。他们当然不是要来买什么东西,但这种目录表花花绿绿的,看起来很有意思。   “还有吃。”比利说,嘴里塞满了刚刚伸入巧克力瀑布的冰激凌条,“我们是一次性交完钱的,自助零食餐包含在内,一定要吃回来。”   于是他们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尽情开吃了。倒没有虫因为艾文在场而不好意思,毕竟他们都比艾文大上个几十岁,不至于扭扭捏捏。艾文也开始吃。只有瑞安没有加入暴饮暴食行列,因为他坐在那里皱着眉看向小册子,表情非常不自在。   “怎么了?”艾文从长桌那里溜达回来,“来,吃冰激凌条。”   瑞安接过冰激凌条,拿在手里没有吃,仍然看目录。   艾文:“你在看什么?”   瑞安突然回神,试图掩饰:“不,没有什么,只是那个塞尔维亚星……”   但是晚了。艾文已经凑过去,并且一眼看见了瑞安一定在看的那件拍卖品:   一副全自动机械化假肢,包括假腿、假臂和一只义眼。脚下可以伸展滑轮,手臂可以彻底展开,眼睛可以透视。假肢为已经不再使用的二手产品,但做工极其精致,经过改造后可以再次投入使用。   艾文慢慢地坐下了,仍然死死地盯着假肢。   他雌父的。艾文想,他雌父的。他雌父的。他雌父的。   *   霍登的特异功能或许在于,每次当艾文坚信他不会进一步令自己伤心的时候,此虫总能令他刮目相看。这次也不错。把艾文给他寄回去当成恩断义绝信物的假肢拿出来拍卖,真有他的。艾文此前万万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很可能是因为他还不够缺德。   “他赢了。”艾文愤怒地说,“好家伙,我发誓以后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在我面前肝肠寸断、痛哭流涕。虽然这只虫好像完全没有心一样。”   他自然明白为什么瑞安不想让他看见目录页,但比起这个,最令虫难以忍受的是在拍卖会结束前夕,他还要坐在那里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用了十几年,期间为了贴合他的身体发育进行过无数次改造的假肢被卖出去,然后余款“捐献给慈善事业”。艾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讽刺的事情。   这下好了:参加拍卖会本来应该开开心心,结果现在全给霍登搅黄了。   艾文坐在座位上,心里特别生气,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以免其他虫发现不对。他继续烦躁地翻着小册子,决定和瑞安一起去走廊上溜达一会儿。反正包间所在的通道里都是包间,并没有什么闲散虫物,不会出现什么安全隐患和其他麻烦事。   “我们马上回来。”艾文说,然后他就和瑞安走了。   临走前,他泄愤一样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助餐台上的热冰激凌筒,什么味道的都有。他决定和瑞安一起把它们在走廊上全部吃掉,假装那就是霍登。   走廊里确实安静无虫。一面窄墙上陈列着许多流动的电子照片,那是以往慈善拍卖会的高光时刻。拍卖会是从内战正式结束后创立的,目标是关注边缘虫群和倡导和平博爱。每张照片上的虫都笑容满面,只有去年米克的那张照片显得格格不入:假腿在中间,买家站在一边,米克站在另一边,板着脸,好像买家欠了他一百万一样。   “你说,”艾文看着照片,“为什么他永远看起来那么不高兴?”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   他们又在走廊中溜达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加上艾文站得有点累,只好打道回府。不过吃完了所有的霍登,艾文的心情却是见好,回去后专心观赏拍卖,不时和其他虫一起发出激动的感叹或者抱怨的叹息。硫酸星球以高价卖出,接下来是某位重要虫物的亲笔自画像、球员的球衣和皮球,还有……噢,那副假肢。   瑞安看起来有些不安:“我们再去走廊上走一回儿吗?”   艾文:“不,我倒要看看是谁要买下它。”   他说这话的表情,好像要把胆敢这样做的虫整个嚼碎。这表情看着怪可怕的,艾文刚刚还在奇怪为什么米克永远在公众面前黑着脸,现在轮到他,他开始有点明白了。可能米克和他的艺术品和雄父之间还有更多虫们难以理解的纠葛。   “二十万星币!”主持虫高声说,“二十万一次,二十万两次,二十万三次——”   艾文聚精会神地看着展台,发誓要尽可能仔细地品味它带给自己的复杂感觉。   假如他们在电影里,艾文一定是主角,而这场拍卖会一定是重头戏。在这样一个场景里,这副假腿绝对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虫买走,中途一定会出现什么意外,让假腿仍然滞留在台上,最后再向一只迷路的小狗一样……算了。   艾文想,比起霍登把假肢卖了,他可能更受不了霍登把它重新给自己送过来。他可不想再接受来自这只虫的好意了。   然而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假肢拍卖已经结束了。没有出现任何戏剧化的情节,没有虫来试图争夺假肢的最后归属权。在三次叫价后,假肢以二十万星币的价格归属于16包厢的M先生,也不知道这位M先生是何方神圣。   他要一副假肢做什么呢?难道他也被鬣须兽啃过吗?   艾文慢慢放松下来,不再笔直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下一件展品已经送到了台上,但他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去关注它到底是什么了。他跟瑞安安静地在角落里做了一会儿,决心继续暴饮暴食。最后他确实成功地吃过了整个下一展品从拍卖开始到结束之间的时间段,然而就在此时,门铃响了。   一只侍者虫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   “请问依尔登的艾文雄子在这个包厢吗?”那只虫问。   艾文立刻站起来,“是的。”   “这里有一份给您的礼物。”侍者虫说,“查收。” 第57章   有谁知道,比曾经的养父把自己表示断绝关系而寄回去的假肢放进慈善拍卖更加荒诞、难以理解的事情吗?   艾文知道。   所以如果你问他,他会毫不犹豫地说:   “是你曾经试图谋杀你的雄父的另一个儿子在那场拍卖会上,把那副假肢买了下来,因为他觉得你的稿子写得不错,所以准备送你一个小礼物!”   侍者虫把礼品盒子交给瑞安的时候,两虫仍然双双非常困惑,因为一点也不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是谁突然要给他送东西、为什么要这样做。其他虫也非常好奇,但看见艾文的表情,大概也明白了这涉及隐私,就非常礼貌地给他们留下了私虫空间。   艾文:“我们打开看看吗?”   起初他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是不是自由党来谋杀他。然而这个慈善拍卖是非常重要的场合,安检相当到位,所以里面应当不会出现什么自动走火的枪械或者浓硫酸。两虫借着晃来晃去的小暗灯合力开箱,然后瑞安把手伸进去,拿出了一个……泡沫球。   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小的球形物件,被包裹在层层塑料膜中。   艾文用钥匙扣(还记得它吗?是艾文结婚那天买的)上自带的螺丝小刀把它拆开,然后一时没拿稳,差点把那颗眼珠摔倒地上。   他迅速转头,和瑞安震惊地对视。   “我的义眼!”他用口型说,“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的。怎么回事?是刚刚那位M先生送我的?”   他干脆在瑞安的帮助下完全撕开了包装纸,看到了里面所有的假肢,从假腿到假手全部齐活。在包装盒底部有一张白色卡片,质地厚重,显得特别高档。   上面用优美的花体墨水字写着:   【没有冒犯,虽然我只知道你的腿是假的,但假肢一次只能买一套,我留着眼珠和胳膊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认为,你这样的虫,适合有一双更适合你的腿。 】   【合作愉快,M】   “好家伙,”艾文说,“我还得感谢他没有只给我送一双腿……你也觉得这个M先生是米克吗?”   瑞安:“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艾文:“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这样的虫是什么样的虫,和腿有什么关系?他是指什么合作愉快?”   瑞安想了想。   “他的意思可能是,等你弄清楚前两个问题,你们就算再次合作愉快了吧。”他摸了摸盒子里优美的金属零件,“我想,他那样的虫,或许非常孤独。”   艾文拿着盒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他没有把假肢从里面拿出来,不然其他虫就是真的没法装看不见了。   “我要去找他。”艾文突然做了决定,“帮我拿一个小镜子来,我先把眼睛换上,然后我自己去十六包厢见见这位M先生。”   “你要见他做什么?”   艾文已经开始背过身去拆义眼了。   假眼仍然是熟悉的手感,艾文换得很快。   他重新睁眼,转动眼珠,用力眨眼。   正如艾文之前所说,突然恢复双眼视野让他有些不适应。重新装回熟悉的眼睛,好像找回自己最喜欢的睡前娃娃一样。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好像要大哭一场,但有什么东西悬在中间,他必须先和米克见上一面才能开哭。   于是他飞快出门了。   一分钟后,艾文站在了16号包厢门口(其实和他们的之间就隔了三个),敲了敲门。   门开了。   果然是米克站在那里。   本来是艾文非常急迫地要出来敲门的,但门一开,里面露出米克和在外面走廊上照片里一样垂着嘴角的厌世脸时,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米克看起来很想把门直接关上,谢天谢地他没有那样做,而只是在门板上敲了敲。   米克:“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艾文低头,看了看地面:“我收到你的假腿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谢谢。”   米克:“很贵重吗?不过是假腿而已。”   艾文:“……不过你为什么要特意拍下它给我呢?”   这回米克再次发挥他讲话绕来绕去的天赋,突然问:“你是怎么残疾的?”   艾文一下没反应过来。   “是因为马修?”米克问,“还是因为塞尔维亚星?不过那其实不太重要。不管是因为什么,我把这副假腿给你,我就自由了。或许你也自由了。你是只挺有意思的虫,值得一双很好的假腿。”   *   “虽然我还是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觉得这回理解得差不多了。”艾文系上安全带,“我要去见米克,可能就是为了亲眼确认那是他。如果那其实是霍登,我就要做噩梦了——但米克不一样。他把这副假肢给我,我就有继续用它的自由,因为那不是霍登给我的。那是我哥哥给我的,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瑞安问:““哥哥”?”   艾文举起一只手,是他前不久刚定做完的假手,不过很快就不会再用了。   “我们最后握了握手。”他说,“其实虽然这么说挺奇怪的,但我觉得……我在某些程度上,和他很像。而且假腿最后是他拍下来的,你不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巧合吗?好像他接替了霍登一样。嗯,表面上的霍登。”   艾文决定既然又有了一点令虫安慰的事情,他还是别想霍登,而是高高兴兴参加庆功宴。   庆功宴在拍卖会场附近,没有什么特别的,用艾文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大家换个地方、换个方式继续吃……以及谈论接下来的工作计划。艾文刚倒好香槟,就被主编糊了一脸新的日程,其中包括了早就谈妥的几次访谈,还有一些其他的写作任务。   “这是什么?”艾文把最后一个版块打开,“主题季刊-题目自拟?”   主编笑容满面:“是题目自拟的主题季刊。”   艾文:“……”   艾文:“所以,这里到底需要我写什么?”   “写一些您认为值得写的内容。”主编解释,“当然,我们有一个禁写列表,您不能动上面的红线。拟定题目后和我讨论一下,敲定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写了。”   他刚讲完,就另外有一只虫走过来,小声对他们说抱歉,但董事长现在想要和主编说两句话。   于是主编也走了,留下艾文和瑞安站在一起,看看光脑,又看看巧克力瀑布。   艾文:“我总觉得,主编说话时的表情,和米克每次要开始发布阅读理解题之前的表情特别像……”   但他随即想:管他呢!反正离季底截止日期还远着呢。   艾文立刻拿起那杯倒好的香槟,把杯子和瑞安碰了一下,一仰头喝掉了。 第58章   艾文喝了太多香槟,等回宿舍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已经烂醉如泥了。   主编和董事长单独坐一辆车走了,剩下的虫继续坐上那辆大号快车,高高兴兴向回去的路驶去。车窗开着,外面是主星一贯的美丽夜景,蓝紫色灯光闪烁,摩天大楼高耸,一个机械合成的细声音在大声推销这一季度新推出的精品茶叶。   艾文睡了一路,临到最后还撒了点酒疯,瑞安非常努力地才把他挂在身上弄上楼,走进属于他们的房门,再把它关上。门合拢的声音一响,艾文就歪歪扭扭地跳到地上,大声宣布:   “我要换假腿!”   瑞安:“……你小声点。”   然后他把盒子推到客厅中央,把里面的零件一个个拿出来,艾文站在茶几上看着。他仍然戴着那只原版义眼,眼睛在灯光照射下略有反光,也只有这样才能看出它是不真实感来。瑞安拿出那只曾经和赝品机械心亲密接触的机械手,让艾文换上;然后他开始整理假腿上面的泡沫纸。   瑞安刚撕开第一层包装,就听见上面传来“砰”的一声。   只见艾文醉得实在厉害,已经自己兴高采烈地拆了一条腿,笔直地指向天花板。谢天谢地,他没有就此把灯给砸下来。   “嗨!”艾文单腿站在茶几上,像挥舞指挥棒一样挥舞着那条假腿,“晚上好!”   瑞安:“……晚上好。你要不要考虑先下来?”   艾文的站姿看起来挺令虫提心吊胆的,好在他很明显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所以平衡感非常优秀,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而即使喝醉成这个样子,他也比较好说话,只又在空中乱挥了两下假腿,就一松手,让它“啪嗒”一下掉在柔软的地毯上。   瑞安:“来,我扶你一把。”   艾文当即抓住他的手,用一种他自认为非常潇洒(但在瑞安看来仍然非常令虫惊恐)的姿势跳了下来。随后他立刻被盒子里的东西吸引,开始无师自通地装假腿。装完后他还不满足,又把手放在茶几上,表演了一个倒立,又差点把那可怜的顶灯撞下来。   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什么奇怪的话,瑞安听了半天,只听清楚一句:   “欢迎来到金|色|大|厅!”   瑞安:“……”   瑞安:“欢迎欢迎,你要不要考虑先下来?”   艾文:“不要,除非你亲我。”   瑞安:“你现在是倒着的,艾文。”   艾文:“是吗?我觉得你们全是倒着的。不过好吧。”   他在茶几上一个战术翻滚,从倒立变回了正常的姿势。在发完酒疯后,这个时候,他好像有点清醒过来了。他坐在茶几上,先看看双手,又踢了踢双腿。   “感觉和真的一样。”艾文看完又抬头看瑞安,表情非常天真,好像他从出生以来都是这个表情一样。   瑞安仍然半蹲在地上,抬着头,眼睛里有金色的光泽。   然后他的头低下去了,开始帮艾文收拾刚刚被他扔得到处都是的假腿。艾文撒疯的时候很克制,只把它们往被地毯覆盖的地方仍,所以它们并没有被摔坏。   艾文仍然坐在茶几上,看起来是在沉思。   “我们拿这些怎么办呢?”他突然问,“我应该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瑞安:“你可以把它留作纪念,或者捐出去。”   “捐给其他虫。”艾文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又坐在那里晃腿。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已经开始再次感受自己的身体。从手到脚,再到眼睛,除了肢体表面的金属质感外,无一不像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肢体。艾文又想到自己残缺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今天往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切身体会到了一只真正的残疾虫是如何生活的。当然,比起几百年前的科技,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好了。然而假肢到底都非常僵硬,没有感知,而且使用的时候异物感很强烈,让他非常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它们并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他的一部分。   艾文:“我好像知道了。”   瑞安:“你知道什么了?”   他和艾文讲话时一贯是这种语气,非常包容,好像他在和一个非常小的虫讲话。   艾文说:“等罗塞尔的研究室研究出来的东西成功上市,大概其他像我一样的虫也能免除那种笨重的假肢。这样说的话,好像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我记得我们之前好像讨论过什么,具体是什么我有点忘了,反正就是有点不对头……啊,有了!”   他从茶几上跳了下来,“我们买这些笨重假肢的时候,也花了不少钱。花了多少来着?”   瑞安说了一个数。   “我们买的是最好的假肢。”艾文迷迷糊糊地说,“其他的肯定要比它要便宜,但这也差不多是他们给实验用虫的酬金的快一半了。”   “是这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艾文又开始下意识地拆假腿,这回倒没有轮起来,而是在地上划来划去,“我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关于主编说让我在季度结束前上交的稿子。”艾文把腿重新装上,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虽然米克那件事成功了,但那其实是个意外。我只是把他要表达的内容说清楚了,又加上了一点我的利剑。而那篇稿子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民众天生热爱八卦,而庭审刚刚结束不久,我们都是备受关注的物。最后,他们缺乏新鲜感,而此前我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在公众面前发过声。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完,转了个圈,“而且之后谈妥的那些访谈,和这个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瑞安把假肢都放进之前的盒子里,打开一个抽屉,把它们一个个放进去:“你想做点不一样的吗?”   艾文摇摇晃晃走进宿舍自带的迷你小厨房倒水,声音混合着水声传出来,听起来不太真切:   “我想看看,能不能写出不那么像是嚎头的,有实质意义的东西。不过我不知道主编会不会喜欢。”   瑞安把抽屉关上,“你要写什么?”   艾文又端着杯子出来了:“你知道的呀。”   他靠在门边,金属手指灵巧地握着杯子,在边缘敲敲打打。艾文一边这样做,一边把杯中水一饮而尽,感觉自己的酒意又消退了一些。他站在那里端详了瑞安一会儿,突然说:   “还有你。”   “我?”   “你不想做点有实质意义的事情吗?”艾文歪头打了个哈欠,“我最近在想,以前你好歹也是个少将,结果经过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竟然变得有点像,有点像我的附属品。你看,你到这里来,完全是我被伊尔加招聘了;你虽然在管理那边挂了一个职位,但说到底,对他们来讲你就是我的私助理。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如果我不在这里而在那里,你也会去那里。你难道不应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吗?”   瑞安走过来,在艾文前面蹲下了,没有说话。   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上。   “而且,”艾文晃着杯子,感觉前面的瑞安仍然有好几个重影,“我觉得,你也不喜欢这样。你只是比我还要身不由己,而且你觉得我不开心,所以你要照顾我。……其实我觉得你是个悲观主义者,在塞尔维亚星的时候我就有点这种感觉了。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去军校之前,你想做什么呢?”   瑞安终于开口,语气很晦涩:“我也不知道。”   “你好像没有和我讲过。”艾文自顾自地说,杯子危险地在他手里晃来晃去,“关于你以前上学时候的事。当然我也没有讲过,不过那是因为我没有上过学,都是霍登在家里教我的。所以他露出真面目的时候,我特别伤心。你明白吗?因为他以前对我真的很好。我真的以为他对我是有感情的。”   瑞安突然出手,准确地抓住了那只已经喝空了的玻璃杯,慢慢放在一边。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是雄虫。”艾文继续,“所以我总和其他虫打架。你还记得陶德吗?就是当时和我一起去码头的大个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要是看见我,肯定会大吃一惊。还有一些其他朋友,他们在托比亚斯星。在那里,我们要开车,开很久,才能去城里看电影……理论上讲,那才是被主星抛弃的地方吧?但他们所有虫,包括我,当时都认为自己属于那里,所以没有不开心。”   他手里没有杯子了,于是手腕晃来晃去,最后按在瑞安肩膀上。   “那你呢?”艾文歪着头问。   瑞安一愣,不知他思路怎么又跳到自己身上了。   艾文:“你觉得,你属于塞尔维亚星吗?还是因为你不能属于主星,所以你只能到那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0 12:53:21~2021-01-21 12:53:40期间偷走艾文热冰激凌的小天使(艾文:???)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艾文发誓自己将终身禁酒,因为他的头疼得要爆炸。他像一个游魂一样从床上爬起来,满屋子溜达,试图想起来昨晚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直觉其中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但他想得头要炸了,也只能想起自己组装假肢的那个小片段。   最后还是瑞安说:“是你想好你的季度报告要写什么了。”   艾文:“呃,那我要写什么?”   瑞安:“你没有告诉我,只说我“应该知道你要写什么”。”:)   艾文:“……”   然后他彻底想起来了。   “我要写罗塞尔研究所的事情。”他来回拍打额头,“就是这回事,我现在就去给主编回个话。”   事实上,艾文刚这么说完,就自己把这事儿给忘了,一个星期后才想起来。这可真不应该,不过情有可原,毕竟这段时间艾文忙得像陀螺。他仍然带着瑞安到处跑,这回再也不会有虫怀疑他的腿是假的了,因为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机械腿,跑起来比风都快。一周之内,他跟着伊尔加的那辆快车连轴转,回去再修改稿子,然后和主编吵架。   艾文挺喜欢主编的,毕竟对方是为数不多在和他熟悉后能和他偶尔吵吵的虫。   从某些程度来讲,他也有点像霍登。嗯……至少主编的的年龄和霍登差不多大。   和主编互怼的日子对艾文来讲相当愉快,而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此事也提高了艾文的工作效率。他马不停蹄地写稿和改稿,中途终于想起来关于季刊的事情,又打电话过去和主编报备。艾文自知这是个敏感话题,而且可能写出来讨不到多少好处,为此准备了一箩筐理由以试图说服主编。   不过令他惊奇的是,主编答应得非常爽快。   “您可以试着写写。”他这样说。   于是艾文开写了。他写的充满豪情,期间又查阅许多资料,力图让自己配得上主编给自己的工资。查完资料后他才发现罗塞尔的研究其实不是什么独树一帜的东西。星火技术在主星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许多企业家都想好好利用它赚上一笔什么的,所以围绕着它展开的各类研究层出不穷。除了罗塞尔的研究所,还有至少一打研究所也在研究类似的课题,研究手段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因为罗塞尔的研究所里有专科研究虫员坐镇,所以进度把其他公司抛在后面一大截。   艾文当然知道那位专科研究虫员是谁。   但他假装不知道,以方便自己继续心平气和地看资料。他认为罗塞尔的研究所是不可能再对他敞开大门的了,于是他选取了另一个可以实地考察的机会,在另一家公司为了拉拢投资而举办公开日的时候做伊尔加的车前去拜访,被比利录下了他和公司所有虫的一段谈话。最后他回到自己的宿舍,终于完成了第一稿。   他立刻把稿子念给瑞安,又做出少许修改,然后发给了主编。   一刻钟后,他收到了主编的回复:   【您是怎么做到写出这么多错别字的?】   【但除此之外,写得不错。我稍后致电详谈。】   有了主编这句话,艾文感到自己有了定心丸。随后又是几天暗无天日的改稿,最后艾文差不多把所有内容都删了,然后按照原有的意思用不同的句型重写了一遍(主编:上次我就想说了,您不是学写作出身的吧?事实上,有许多句式的用法需要注意,因为它们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其实他有几天特别讨厌主编,但等主编拍板确认艾文的稿件已经完美,可以通过后,他又开始把主编当朋友了。这么一堆事情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两个月,期间艾文又有几篇稿子发出,反响不错,但正如他本虫所料,民众对他的兴趣开始渐渐降低,而那些文章的反响全部不复第一篇的讨论度。   事实上,那篇文章现在还在【惊!本年度令民众过目难忘的新闻稿集锦】里挂着呢。   很快他们就要挂上第二篇了。   因为艾文的第二篇文章也要发表了。经过了几次发表经历,他已经不太会像第一次那样紧张了,再说春暖花开,的骨骼也不会像冬天的时候那么僵硬。发表的那天早晨艾文舒舒服服地坐在伊尔加的会客室里喝咖啡、吃饼干,主编坐在对面,满面严肃地看着电脑。   “您不想第一时间看见自己的季刊文章发表吗?”主编问,“那和之前的性质可不一样。”   “我准备先好好把早饭吃了。”艾文说,“然后我准备做一做心理准备,毕竟这次的话题比较特殊,民众可能会觉得我在杠星火技术。”   主编耸肩:“但我们如何区分“杠”和批判性思维呢?”   艾文继续吃饼干:“我们没法分清楚,那才是最棘手的部分。”   然后主编不说话了。艾文看看时间,觉得应该是新闻已经出来,而主编在仔细地分析数据。其实那不是他的活,但主编本非常重视这次的季刊文章,所以除了数据虫那边的报告之外,他自己也会稍作分析。   “怎么样?”艾文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忍不住问。   他之所以仍然不自己打开光脑,是因为主编的表情一时间显得非常扭曲,看起来一副激动过度的样子,但艾文不太好判断那究竟是高兴的激动扭曲,还是不高兴的激动和扭曲。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终于把视线从主编脸上挪开了。不过不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光脑也响了。   艾文一低头:   【热报!继「假腿」之后,雄虫艾文再次写出惊言论。点击就看:「是希望之火,还是……(已省略)】   艾文:“!”   好家伙,在主星写稿子这么容易爆吗?   这回他已经顾不得什么心理准备了,因为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一定要看看这回他是以一种什么姿势爆上新闻首页的。他的标题就悬在那里:【是希望之火,还是虚幻的乌托邦?】艾文赶紧点进去,先被里面五颜六色的标识亮瞎了眼。他定睛一看,原来在自己稿子发出来的不到十分钟内,已经有另一家抢占先机的报社将艾文的文章进行了分析,并且以不同颜色打出标识。   与此同时,另一篇文章也挤上了首页。它倒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内容,只是用更加简洁的语言,把艾文的文章进行了重新编写和整理,最后提取了几条核心思想:   1. 星火技术运用于假肢,从理论上将为残疾群体带来不可估量的好处。虽然它将不可避免地以高昂的价格上市,但它能够带来的将远超于金钱的衡量。   2. 然而,在当今虫族社会,资料显示残疾虫中仅有8%为雄虫,剩余92%为雌虫。而在这92%的雌虫中,15%是因为先天或后天意外而残疾,有渠道取得高档假肢并接受妥善治疗的、富足家庭中的雌虫,而85%的残疾虫是内战与贫困交加的衍生结果。   3. 换而言之,等到星火技术能够成功和假肢产业合并,它也难以同其初衷,把技术推广给需要的虫,让贫苦的残疾虫过得更好。事实上,它只能让雄虫和那些富足家庭的雌虫过得更好,并且就此成为这些群体的进一步特权,从而再次拉大主星原本就极大的阶级贫富差距。   4. 另一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是,在当今各个研究所中,都招募了来自主星各个贫民区的雌虫。他们自愿接受来自研究所的报酬,代价是被切除健康身体部位,而换上机械肢体。经过笔者咨询,虽然研究期间,各个公司会让这些虫佩戴舒适的机械假肢,然而一旦实验宣告结束,机械假肢将作为模型回收,公司只承诺提供给这些志愿者虫“其他最高规格的假肢”。   也就是说,这些虫将为了一份在他们看来不菲的报酬,终身残疾。   听起来非常残忍,但这种志愿招募是合法的,因为期间没有逼迫产生。参加实验的虫自愿接受研究所开出的条件,并且自愿签署协议。然而根据进一步探究,自愿加入实验的虫中,91%处于主星标准下的极度贫困区;56%家中有重病亲;34%遇到了必须用金钱解决的紧急问题。即,这些“自愿签署协议”的志愿者中,大多并没有其他选择。   在这样的情况下,笔者认为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即在这样的情况下,志愿招募真的是双方都完全自愿的吗?   一只虫,在怎样走投无路的场景下,会愿意为了一些酬金,永久地毁坏自己的身体?   这些公司大多位于自由党虫旗下。而据笔者所知,自由党已经承诺,会关注边缘虫的命运。   既然如此,当裂缝已经出现,我们期待被忽视的虫也会得到重视。   当然,笔者相信,自由党和相关公司不会让民众失望。 第60章   艾文的文章这回在头版待了足足半个月。   “其实这是不太公正的。”艾文和瑞安解释,“理论上只有那些最火爆、内容最受欢迎的新闻才会在头版。但我有舆论争议和雄虫身份加成……如果换成主编自己来写,肯定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但不管怎样,既然我自己已经有话题度了,为什么不利用它做一点有意义是事情呢?”   至于艾文究竟做了什么,那大概分为两点。其一,他点出了一个被大多数民众虫所忽略,因为他们大多数也不必特别在意的点;第二,他通过最后对自由党的几句话,巧妙地把相关公司都推捧到了一个微妙的地步。   当新闻已经爆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忽视它,要么被迫做点什么,以回应民众的期待。   自由党当然可以选前者。事实上。假如这篇文章真是伊尔加主编写的,那他们当然可以选前者,毕竟这样一篇文章虽然刚出来的时候可能会让一些虫产生一点思考,但想想也就过去了,毕竟和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关系。然而既然写稿的是公众热度未减的艾文,稿子一经发出,立刻收到了众多报社的精细解读。   这样一来,民众很难不对里面的内容印象深刻。   而更令民众疯狂的是,艾文的文章刚刚因为头版布局问题从上面落下去,另一篇文章又爆上了头条。   那篇文章倒不是艾文写的,不过是米克再次接受采访,称他从艾文的文章中获取灵感,正在筹备新作品,即一只机械假手。他已经展示了作品的基础概念图,对此仍然说了一堆普通虫可能压根听不懂的解释,至少负责采访他的记者显然被难倒了,最后只能把他的原话发出来。   经过此事,艾文的文章热度更进一步,又在头版上多挂了半个月。   总而言之,有了双重的推动力量,自由党无法忽视这篇文章所阐述的问题。   与此同时,民众的呼声也越来越大。   贫民区许多有残疾虫亲友的虫自发聚集起来,甚至进行了一次小型□□。艾文从电子报上看到关于□□的大幅照片:在简陋的街道(它让艾文联想起托比亚斯星码头)上,许多虫聚集在一起前进。其中一些举着牌子,上面画着简笔画的机械虫;还有一些虫举着大幅卡通画,上面画得不是别的,而是艾文的正脸。   “这是一只真正高尚的虫。”当记者采访时,有一只虫热情洋溢地说。   “高尚”,又是这个词。不过奇怪的是,当它从这只陌生贫民虫口中讲出的时候,感觉起来和从霍登嘴里出来特别不一样。   那些虫继续□□,还举着其他画像。艾文认出了罗塞尔,当然还有一些同样属于自由党、但艾文并不是特别眼熟的虫。   旁边往往还有一行小字:【我们也相信自由党不会让我们失望】   到了后来,这样的新闻越来越多,当然,大家都很和平。   最后是接受艾文访谈的那家公司和罗塞尔研究所首先做出应对措施。罗塞尔再次进行演讲,表明他已经意识到之前的漏洞,将慷慨地对研究进行大幅度改革,即正式中断招募更多的志愿者虫。而对于预警参加实验的那些虫,实验无法中断,但他将承诺在实验结束后,给他们能够终身使用的高端机械假肢。同时,研究所也会研究开发新型能源,以图代替稀有的F2F物质。   “自由党将一如既往,”罗塞尔承诺,“关注所有虫的平等和福祉。”   他做演讲的那天正好是主星独立日。独立日是每年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用意是庆祝内战的结束,主星建立联邦制度,重新获得和平。很久以前,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艾文也过独立日。一般来讲,在那天之前的一天,霍登会把艾文送到陶德家,自己开车到镇子里去买柠檬水。这样到了独立日那天,他们就可以简单地庆祝一下。   奇怪的是,当艾文回忆起独立日时,第一个出现的影像总是拿着柠檬水的霍登。   他甩了甩头,力图把这个现在看来令虫讨厌的画面甩出去。   然后他就和瑞安一起下楼了。   所有记者虫都坐在会议室里看演讲转播。他们一边看,一边吃夏天特供的冷冰激凌,于是艾文也拿了一个。罗塞尔的演讲一如既往,听起来特别激动虫心,当然如果他能够践行他的承诺,那就更令虫感到圆满了。   “他是个风向标。”演讲结束后,艾文把冰激凌包装纸扔掉,“有了他的表率,其他相关公司也会逐渐跟上他的步伐。到了最后,这一部分一定会有所改善。”   艾文一边往外走,一边又收到一条来自传达室的信息,要他到那里去收件。之前就偶尔有一些粉丝虫给艾文寄送花和贺卡,而在他那篇关于机械假肢的文章打爆后,这些数量明显增多了,伊尔加不得不另外开辟出一个收件室,专门堆放热情的鲜花和礼物卡片。艾文不得不每天和瑞安过去拿一趟,卡片收起来,食物和一些实用的小物件充公,鲜花放在阳台上,最后引来了一堆蜜蜂。   最后他只好单独刊登一小条内容:【心意已领,请勿继续赠送鲜花卡片】   今天倒是没有特别多的粉丝礼物。瑞安帮艾文打包了一箱零食,准备送到伊尔加的公共休息间;又整理好卡片。其中一张很有意思,艾文一看包装就知道来自米克,上面什么也没写,只有一只简笔画虫,举着一条简笔画的假腿。   艾文笑了半天:“他还就过不去这个主题了是吧。”   他又拿起最后一个没有打包查看的盒子。盒子是白色的,上面包了一条丝带,里面是卡片和一个大玻璃瓶,上面是金光闪闪的标签:【独立日特典:柠檬酒】   礼物都是通过安检的,所以艾文拧开瓶盖,闻了闻。   “我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儿还能酿酒。”他把盖子盖回去,“这个还是先送去进行无毒检测,要是没问题,正好大家可以尝一尝。”   他把瓶子交给瑞安,打开卡片。   然后他惊了:“这这这是那只匿名虫送来的!”   艾文之所以能有这一惊虫的发现,是因为卡片上前面几句话和当时那只匿名虫发给他的一模一样。他狐疑地又进一步比对了一会儿,内心感到特别奇怪。匿名虫已经几个月没有出现了,他唯一的存在意义好像就是在庭审那天当一个推手,让艾文和自由党彻底决裂。   但现在他给艾文送来了礼物。   还有一瓶酒。   “那个,”艾文想起来,“既然是他,那性质可能不太一样……那瓶酒检查之后还是我们自己带回去吧。”   他说完,仍然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此虫的用意。他低头看看光脑,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还留着此虫的通讯方式,于是立刻找到那个时间久远的对话框,对着那个系统自带的黑白头像发了一会儿呆。   瑞安:“你又要和他联系吗?”   艾文说他觉得自己应该问问是怎么回事。在他来得及思考自己究竟应不应该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开始打字,很快发送了一条信息。信息非常简单,只是感谢他的柠檬酒,而没有一开场就问匿名虫到底有何目的。   在等待回话的间隙,他们已经带着收件室的东西往外走了。他们很快经过了几个需要到达的地方,例如食品安全检查处、宿舍、还有楼下停车场。现在他们自己买了一辆车,因此出去的时候可以自己开,而不必次次都蹭伊尔加的员工车。今天他们也安排了独立日庆祝,艾文准备和瑞安出去看一场电影什么的——当然,要是包间,不然他可能会被淹没。   车照例是自动行驶。   艾文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汁——内战结束前的最后一场大战被历史学家戏称为“柠檬之战”,因为其中涉及到以特别巧妙的军事骗局,和柠檬有关……艾文的历史不太好,所以他总是忘记那个将军到底用柠檬做了什么。反正这就是为什么每次独立日,满大街都是兜售柠檬水的自动机器,以及那只匿名虫给他送的也是柠檬酒。   就在这个时候,艾文突然手一抖,差点被柠檬汁洒了一裤子。   艾文大叫一声:“他回信了!”   只见光脑上写着:【不用谢,独立日快乐。】   艾文:“呃,现在我要回复什么呢?”   他想来想去,又对匿名虫说:【独立日快乐。不过我没有机会送你礼物。】   匿名虫:【您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呢?按理说,我应该致歉,毕竟您之前的生活还是挺平静的。】   艾文:【既然如此,我一直有事好奇。请问您当初找上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些事情吗?你应该知道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能力对此做任何事情。】   然而这回,匿名虫开始答非所问了。   匿名虫:【但是如今,您已经成为了一个靶子。经过这次的事情,自由党会感到您是个威胁。】   匿名虫:【请小心行事。最后祝愿:独立日快乐。】   说完,他的头像就再次暗下去了。   同样暗下去的是艾文前面的一小块阳光。因为瑞安已经倏地站了起来,向前走去,抓住了车的自动手柄。   “艾文,”他说,“过来,行路仪出了问题——这不是去电影院的路!” 第61章   当艾文刚从座位上起来的时候,他还有点晕头晕脑的,甚至心里非常希望行路仪其实没有出问题,不然他们就要迟到了。然而仅仅一分钟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倘若真的只是行路仪出了问题,那才叫做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不仅是行路仪,刹车也坏了!   这个发现,结合刚刚匿名虫的信息,把艾文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一想,一辆正在闹市中行驶的车,不仅方向已经不受控制,连刹车也突然坏了,那该多么可怕!艾文几乎在下一秒钟就得出了结论:绝对是自由党的虫过来暗杀他了,选在独立日让他干脆“独立”,他们可真是想得很周到!   但此事对艾文来讲非常不周到。   他感到特别头秃。   “切换手动模式。”瑞安冷静地说,“先往空旷的地方开,不然等下如果进入闹市,事情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艾文最近仍然在写稿。他写得太忘我,以至于大脑有点空白,在这个关键时刻除了机械地变成瑞安的执行者外竟然一条合适的应对手段也想不出来。他立刻蹲下来,捣鼓了许久,最后以暴力切断几条相关电线的方式惊险地取得了行车方向的控制权。   与此同时,瑞安已经报警和报告了主编。   艾文剪掉最后一条电线,双手用力抓住扳手,向右一拐,车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道。   “地图!把地图调出来!”艾文大喊,“我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哪里——啊啊啊啊!”   他惊险地绕过一个角度刁钻的邮筒。   瑞安立刻调出立体3D地图,替他研究路线。   “直行,然后左转,可以进入Z大街。”   艾文直行左转。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这条小道……进入了一条有过路行虫的大路。和方才那条小路相比,它确实宽阔许多。然而它更加令虫紧张了:上面都是些来来往往的行虫,表情平静,对于这辆正在街上飞驰的小车的窘况一无所知。   但总体上,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开得还算平稳。   直到他们遇到了第一个红绿灯   “他雌父的。”艾文惊恐:“这车不能刹车!快快快转弯——”   喇叭声震耳欲聋。   行虫发出尖叫。   艾文惊险地驾着车从旁边绕过去了。   瑞安的光脑响了一下:是主编和警方都在回复。前者说他在联系虫,后者说他们正在定位艾文他们的位置。   “调速器也坏了。”艾文说,“没法让它慢下来。我们到底是怎么坐上这辆看哪儿哪儿坏的车的?”   “这样下去不行。”瑞安说,“准备一下,你直行后再右拐,我们找一个地方,我带你跳车。”   这可能是当下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如果不是车门也都神奇地锁死了的话。   艾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更加不凑巧的,是瑞安猛一回头:“艾文,后面突然又出现了一辆车,好像在跟着我们。”   艾文抓狂:“跟着我们?跟着一辆快要撞毁的车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他一边惊险地打方向盘,一边想起很久以前,在塞尔维亚星上的时候,他好像也这么大逃亡过一回。不过那时候他只需要坐好和不要吐,而现在他不仅需要坐好和不要吐,还得自己掌着方向盘。在这样的时刻,艾文很难调动记忆去回想当初开车的那虫的名字,但不妨碍艾文感到特别敬佩他。   另一只他此时特别敬佩的则是那只匿名虫。   好家伙!神预言啊!   当然,也非常可疑。像是特意给他通风报信来的,结果还晚了一步。   但不管艾文敬佩谁,他大概都应该收收注意力,专注当下的困境,即把这辆车停下来。这事儿只能他来做,所以他迅速和瑞安切换了位置,爬到操作台下面,用钥匙扣上的螺丝钉拧开了一个操作面板。艾文一边要把头探在里面仔细查探,一边又得小心,以防瑞安一个急转弯把他的脖子给抡断。   但非常不幸的是,他们刚刚逃离了一个闹市区,又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另外一个。   行虫这回也注意到了此事的不对头,发出尖叫。   光脑滴滴作响。   “是警察吗?”艾文大喊,“他们定位怎么——那么——慢——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个战术翻滚,成功在车辆几乎侧过来挤入一条街道缝隙的时候护住了自己的头。   艾文正好借此站了起来,回头看去:   那辆瑞安之前看到的,跟踪他们的车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   瑞安面色凝重:“前方是跨河大桥。”   艾文:“所以?”   瑞安:“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们继续往前开,等待支援;第二是……”   艾文:“我们跳河!”   他非常清楚,换成其他时候还好,但在独立日,几乎每一只虫都准备出来溜达溜达,想要找到一条无车无虫的长路简直是痴心妄想。尤其是现在还早,等虫再多些,路上驶满车辆,他们只有等着造成罪恶的连环车祸的下场。   到了那个时候,独立日就该变成血流成河的哭泣独立日了。   有了艾文做决定,瑞安立刻一拉扳手,车立刻偏离了原始轨道,开始向河道逼近。与此同时,艾文已经飞快到了靠近河岸的一侧,右手已经出现了滚动的尖利齿轮,是要用暴力切割法在车坠河前手动给他们开个门。   瑞安扭转方向盘。   窗外传来围观虫的尖叫。   河对岸,警笛声四起。   车撞破围栏。   艾文:“他们来得倒是很及时……啊,独立日。现在我们真要独立了啊啊啊啊啊——”   “砰!”   然后一切来自地面的声音消失,他们连虫带车笔直地坠入了河中。   这个过程堪称狼狈不已,艾文实在不想回想中途发生了什么。在他们悬空之前,艾文已经把门锯得差不多了,随后用可随身固定的安全带把自己放在了门边上。水流冲开了那扇可怜的切割门,差点直接砸在他脸上,好在瑞安在最后一刻把艾文拽开了。两虫把门甩在后面,憋着气从车里游出,最后冒出水面,在无数只围观的眼睛和闪光灯之间游到了岸边。   其中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作为雄虫,艾文应当先上岸;然而他在马上就要抓住岸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湿淋淋的手套还攥在手里没有戴上,于是在最后一刻沉了下去。原本在上面等待接应的虫吓得半死,以为艾文淹死了,所幸虚惊一场。   等艾文一上岸,他就被恰到好处地送上毯子,然后和瑞安一起乘坐警车飞走。   之所以要短暂地开启飞行模式,是因为围观的虫太多,他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而雄虫是万万不能感冒的,至少在他们还在警察局管辖范围内的时候不能。   最后艾文终于有了一点自己脱离险境的实感。彼时他已经被安排在警察局的一个小隔间里泡了澡,提前吃抗感冒维生素,然后坐在专用接待室里裹着毯子吃冰激凌。瑞安去做笔录了,艾文也想去,但他“看起来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加上他确实有点头脑不清楚,所以只能被安排在那里吃热冰激凌。他在那里吃了一小会儿,终于有接待虫敲门,原来是主编终于赶到了。   艾文赶紧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主编看起来非常严肃。   “你们怎么样?”他一看见艾文就松了口气,但还是问:“我希望没有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没有。”艾文说,“除了那辆车,它算是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了。”   主编耸了耸肩。   “警方正在派虫打捞车的残骸。”他说,这个时候艾文适时地解释,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完之后,主编沉思许久,终于下了定论,即这绝对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谋杀。   “现在的问题就是,到底是谁想要谋杀你。”主编说。   这个时候他们的光脑不约而同地一响。   声音太突然了,艾文差点因此跳起来。   “星辰报?”主编反应更快,看着上面的来源皱眉,“那不是自由党旗下的专有报纸吗?我看看……天。我一直觉得他们缺乏专业素养。这次也是,很明显,他们最早得到消息,守在那里对着你们两个一通乱拍……嗯?”   饶是主编见多识广,现在也不由得愣住了。   而在下一秒,两虫的光脑再次同时响起!   “滴滴滴滴滴——”   声音是如此频繁,搞得好像不是新闻放送,而是警察局内部火灾了。   艾文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在同一时刻,他已经成功点开了新闻界面。首先跳入眼帘的就是那张来自星辰报的大幅高清照片——艾文表情茫然地站在一片被模糊的虫群前方,一手已经被毯子包裹,另一只湿淋淋的手转过来,把毛毯扯紧。   而在潮湿的状态下,防水手套上非真实肌肤的纹理格外明显。   艾文:“!”   他窒息了。 第62章   【雄虫艾文夫夫车祸事故】   【照片疑点浮出水面:为何艾文手臂肌理在泡水后如此诡异?】   【车辆检查报告已发出:内部刹车、锁扣多处遭暗地破坏,车内虫系暴力切割车门后逃生】   【第二次打捞已结束,未探测到任何电锯设备】   【让我们自发走近科学:艾文的双手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惊!证据确凿:艾文曾被拍到携伴侣进入某家假肢店】   【雄虫艾文是否为残疾虫?为何他在米克的访谈里,着重提起“假腿?”】   【爆:#雄虫 #残疾】   【残疾还是不残疾:为何照片之外,艾文行为和正常虫毫无异样?】   【艾文假肢系星火技术的相关成品】   【“高尚的雄虫”是否就此翻车?】   【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   起初当新的大标题冒出来的时候,艾文还会一惊一乍一下;然而到了最后,他已经开始有点麻木,甚至连表情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我就说我之前有点不详的预感吧。”他对瑞安说。   不过他立刻又补上了一句:“你别这个表情嘛。我们还是先观望一下,说不定还有转弯的余地呢。”   然而不论如何,此事已经走到了一个相当刁钻的地步。当艾文从警察局搭主编的车回来,一路眉头紧锁地看新闻时,他已经明白:不论是谁给他做的手脚,这才叫真正的一箭双雕。他的文章已经通过微妙手段煽动民众,借此向相关企业施压,影响了他们的利益;而考虑到他“前自由党虫”的身份,艾文自带的言语力量必须被介入后抹消。   如果他和瑞安game over了,很好:他再也出不了声了。   如果他和瑞安在逃亡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伤亡,很好:民众势必会对他产生怀疑,而那会成为艾文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而如果艾文选择跳河,很好:他和星火技术的关系算是彻底暴露了,民众不仅会对他这只虫,还会对他那篇文章的基本动机产生怀疑,而受损的企业恰好还能来一波自救。等这件事后,再来一些其他声音过来批判艾文的文章,实验基本上就可以继续了,而艾文则会变成个笑话。   艾文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他感到非常迷茫,因为主星的虫好像一个比一个狡猾,而且他好像一个也没法体体面面地斗过。   好像此事和他当初在塞尔维亚星大战气角蝠没什么区别。双方都想体体面面地把对方解决掉,但既然艾文自己现在坐上了气角蝠的位置,不管他多么不高兴,好像也免不了被围攻的地步。   艾文不太喜欢这个话题,所以他换了一个:   他的车到底是怎么被做手脚的?   主编和警察答应详查,但艾文能看出来,警察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主编倒是没有表现出来什么,毕竟他跟艾文还是很熟的,对他的品质有些基本认知。但不论如何,他仍然需要知道真相,所以在回宿舍的路上,艾文全告诉他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   问题在于,艾文可以告诉主编,他因为马修那档子事被鬣须兽给吃了一半,而他自己的雌父在最后关头找来的救兵霍登在最后一刻赶到,不仅把他给接上,还把他接进了另一场大阴谋里;现在那位救兵荣归主星,隐藏在自由党党魁罗塞尔的公司里,成为了罗塞尔的心腹虫物,而且还可能和这次暗杀有关。   但他不可能把这一堆事抖给民众。他们会不会信还是一回事,再说在舆论压制上,艾文见识过自由党的本事。   “也不能让米克出示他的假肢拍卖记录。”艾文说,“那样更会显得可疑,毕竟没有虫能解释为什么一副赠品假肢能和我自己的身子完全契合。再说把米克扯进来应当是一件非常不聪明的事情。”   主编沉思:“那你这可不好办啊。以现在的情况,自由党肯定是要保对方的,不会被抓住把柄。要是那样,你就相当于再次被盖章欺骗民众,处境就更加糟糕了。”   他又问:“你说那只给你上假肢的虫叫什么名字?霍登?”   主编对霍登竟然还有点印象,但那点印象停留在几十年前,主编自己还是只年轻虫的时候。这时艾文才恍然意识到,虽然霍登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隐没在黑影里的意思,但他所有的痕迹几乎都被从光脑网络上抹去了。在公司里进进出出的虫只知道公司里有这样一位大虫物,但很难有谁把他和几十年前的那位天才做联系;而对于主编那个时代的虫来讲,霍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甚至基本像是不存在了。   “你这样说,其实有一点是值得思考的。”主编试图拓宽思路,“这只叫霍登的虫,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   事实上,直到送走主编,艾文还在沉思这一点。   霍登到底要什么?   “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想要,我是指以前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他对瑞安说,“他看起来相当超脱。现在他搞出了这么多事情,但仔细想想,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是的,他努力回到了主星;但我看他的研究和之前的也没什么大区别。”   瑞安:“听说说他当年是因为被污蔑而出走的。”   艾文:“但现在回来,罗塞尔也没有给他恢复名誉啊?你看主编还以为他死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搅动茶叶,缓解紧张。   然后艾文再次查看光脑。   ……   【真假泡沫:“高尚”的背后】   【雄虫艾文究竟是因为关心残疾虫命运,还是仅仅因为不愿让其他虫也尽快拥有高端机械身体才写下文章?动机不明】   ……   艾文只看了一会儿,就把屏幕关上,把茶叶一口全都喝掉了。瑞安在看窗外,那里新一轮奢侈品广告闪烁着。两虫一时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艾文说:   “现在看来,第三条才是最聪明的选择。现在民众已经深感受到欺骗,觉得我完全在危言耸听,试图搅浑水成为唯一获利的那个了。已经有六家自由党旗下报社发声,一条一条地把我那篇文章拿出来,逐一批判了……这件事的热度现在已经盖过了独立日新闻。”   瑞安把目光收回来。   “我当时应该先好好检查一下车辆的。”他说。   “不是你的错。”艾文一边说,一边试图就着空杯子继续喝茶,“是我一直以为主星产品品质优良。”   他喝了一会儿,感到无趣,于是干脆往杯子里倒白水。   艾文又说:“如果我的名声就此败落,无力回天,那么或许我也没法继续留在伊尔加了。我感觉,自从过了去年生日,我从来没有安安稳稳地在哪个地方待过很久。你说,为什么我身边的虫大多几十年不挪地方,我就不能长久地在哪里留下呢?然后我还得连带上你,你也得跟着我到处跑。”   瑞安又开始看向窗外,显得非常沉默。   艾文希望他千万别想不开。   外面静悄悄的,完全没有独立日的喜悦。伊尔加的员工们今天加班,全力替艾文料理这件事,力图尽他们所能挽救他的名誉。然而如果不行,那么放弃他也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事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是雄虫,但总归也只是只普通员工而已。   “要不,”艾文站起来,活动手臂,“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吧。这样等一切就绪,我们的时间还不至于那么紧张。”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一些,但一说完就背过身去,把脸朝向窗口。外面的天空是金黄色的,像是艾文那天酒醉回来,在一片朦胧中自以为看到的金色大厅。他快步跑回房间,慢慢把门关上,然后靠住门板,蹲了下去。   艾文看着地板。   上面有一条裂缝,形状夸张,看起来特别像艾文自己的脸。   “八个月。”艾文喃喃地说,在裂缝上划来划去,“才八个月,我怎么感觉八年在这期间就过去了呢。”   缝隙默默地回望着他。   “我好像也只是一只普通的虫而已。”艾文又说,“可能有的时候看起来有高光时刻,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门外传来脚步声,慢慢地远了,好像是瑞安走到窗边。   他站在那儿不动了。   艾文:“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挺对不起他的。”   他又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那条裂缝,力气不知不觉有点大,结果它又豁了一个口。   现在缝隙里的“艾文”看起来好像歪着脖子,以一种特别滑稽的动作看回来。   艾文:“是吧?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生过。我来到主星后,这么想好几次了。但既然我已经出生了,那就没办法了。比起蹲在这儿跟你聊天,我是不是应该先去联系新房东呢?做虫要未雨绸缪,尤其是我这样的。”   他说到做到,立刻以一个优美的姿势滑行着起立,一转身坐在床上,打开了光脑。艾文的本意是忽略那些响来响去的新闻通稿直奔房屋出租广告,然而最后他忍无可忍,决定再次登上新闻界面,先把推送功能给关掉。   艾文进入页面。   伊尔加已经发出了两条短新闻,大意是事件正在进行进一步研究,希望民众暂时冷静下来,等待正式的通报。   自然,它们被愤怒的、自觉受骗的民众淹没了。   艾文叹了口气,点开管理界面,把推送通知关上了。   他退出页面,正要干脆退出整个新闻版块,突然动作一窒:   就那么一两秒钟的工夫,主版面上的新闻又换了一个。一幅模糊的大幅照片占据了最主要的位置,而在下方,是一条突然出现,随即借着艾文新闻的热度成为爆款的突降新闻:   【塞尔维亚星之战机甲内部记录首次公开】   【塞尔维亚星驻军联名发声:针对此次艾文事件,我们仍选择相信自己的记忆和眼睛】 第63章   在看到新闻的前几秒钟,艾文没有弄明白它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他甚至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塞尔维亚星驻军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新闻首页上?   艾文怀着谨慎的念头,进入了这条新闻。   一分钟后,他一把拽开门,尖叫一声:“瑞安!你看——”   然后举着光脑,蹦跳交加一路滑到他前面,差点把屏幕怼碎在窗玻璃上。他本虫也差点直接从窗口掉出去,好在瑞安及时扶了他一把,紧张道:   “怎么了?”   “你看到新闻了吗?”因为过度兴奋,就这么跑了不到五米的距离,艾文已经连话都说不全了,“塞尔维亚星……”   果不其然,瑞安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空白。   “塞尔维亚星?”   瑞安也对此毫无准备。事实上,自从去年从那里离开,无论是艾文还是瑞安都再也没有和上面的虫联络过了。艾文是一到主星,就被全盘换了新光脑,他压根没机会记住其他虫的联系方式,而且也没再能有机会去重新获取它们。瑞安则是一到主星就差点入狱,相当于失去了继续和旧部联系的资格。   总之,塞尔维亚星驻军的消息突然出现在主页上,他们都被吓了一跳。   瑞安:“他们发了什么?”   他拿着艾文的光脑,看起来犹豫了,不太敢立刻点进去。   艾文表情仍然看起来好像在做梦:“是联名信——还有一些视频——”   瑞安的手有点抖,不过屏幕很大,他最后还是成功开启了播放按键。首先出现的是一段模糊的视频,景物模糊地晃动,看起来却并不像是塞尔维亚星军营。艾文又仔细一看,发现上面的部分非常眼熟,简直就是……呃……就是他在托比亚斯星附近的一块公共区域!   下一秒,陶德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镜头正中。   艾文:“!”   他和瑞安对视了一眼,想破头也没明白陶德和塞尔维亚星有什么关联。   不过陶德之后,另一只虫也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艾文立刻认出来,那是之前就职于机械处的一只研究虫,名叫伯特。他们老久以前还在一起掰过手腕。   艾文认识陶德,也认识,伯特,他只是更不明白了:这两只虫应该认识吗?   陶德看起来和以前差不多,甚至可能又长高了一点。   这个时候伯特开始讲话了。嗯,首先出现的是他的自我介绍……这段可以跳过……然后他说:   “今天是X年X月X日,托比亚斯星,Z郡。同时,这也是雄虫艾文的故乡。”   看到这里,艾文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随后由陶德开始讲话。他先讲出了自己的身份和为何会出现在这段视频里:塞尔维亚星军方看到了艾文的新闻,感到目前展现给公众的内容有失公正,再加上他们自己已知消息带来的些许疑点,故在和平时期特意派虫前往艾文的故乡求证。   而陶德,以及其他许多艾文认出了面孔的虫随后出现在屏幕中,大致表明了两个重点:   1. 最起码从艾文两三岁起,他就戴着他雌父给他做的、堪比正常肢体的假肢。   2. 艾文是一只非常诚实的虫。他从来没有撒过谎。   可能对民风淳朴的托比亚斯星来讲,第二条更重要,虽然放在主星,它听起来就跟没说似的。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条:它不仅点出了艾文残疾的真正时间点,将其和马修的存在划了一道问号,也变相指出了一只虫的存在:   霍登。   军方有单独的通讯通道,如果他们要特意公开这样一段视频,自由党是没有机会像抹去其他新闻一样把这条信息压下去的。   但霍登的出现,对于和艾文相关的这一条新闻,又有什么决定性的大作用?   其中的关联很不明晰,所以在陶德系列结束后,镜头重回塞尔维亚星,仍然把重点放在之前提到的第二条上。   对于塞尔维亚星驻军来讲,艾文的新闻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唯一能够办到的,就是拿出之前艾文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据,暂时稳住已经洪水一样向艾文倾泻而下的不利舆论,为他争取稍微长一点的喘息时机。   而恰好,他们有一段无可替代的证据:   塞尔维亚星之战的黑匣子记录,从未流出过的战时片段。   “他们竟然还有机甲阿尔法的黑匣子。”艾文喃喃自语,“我以为它和阿尔法一样被运走了……”   瑞安:“弥尔顿是会特意收藏这些消息存档的。”   黑匣子里只有声音,因为机甲运作的声音而显得些许模糊。可以听出一些基本的部署战略,而即使是这些基本的消息也足够让不明所以的听众们拼凑出当时的情况了:   因为机械心的能量不够强大,自杀式突击即将开始。   随后,音轨切换,随后艾文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现在是塞尔维亚星时间傍晚7:55分……】   艾文:“!”   怎么连这个也录进来了!   但不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段音轨已经忠实又毫不留情地把艾文在遗言录制器里的那段话播了出来。当时在录制的时候,艾文只以为自己能听到它;结果事实证明,那段艾文当初说起来充满豪情,但随后越想越羞耻的话被瑞安也听了个正着;很明显,现在整个军营都知道这回事了,而比那更令虫焦虑的是,这个可怕的范围将扩散至虫族星球每一个有光脑的虫上面。   艾文提心吊胆地盯着,眼睛笔直地看向光脑,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小玩意似的。   可能过了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它终于停止了。   当科诺的声音再次出现时,艾文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塞尔维亚星上的时候,他和科诺起身不是特别熟悉,只知道那是个和瑞安差不多严肃的副官。现在这位副官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讲话,用词非常讲究,不过为了方便群众理解,有虫专门把里面的内容翻译成了大白话,附在了视频下面,和上面的音频解说(当然,也包括那一段表白)放在一起。   它的大意是这样的:   对于新闻上提到的雄虫艾文和前少将瑞安的婚姻关系,我们还是挺吃惊的。之前没有机会,所以首先在这个不很妥当的时机,先祝福新虫。   下面进入正题。   塞尔维亚星驻军唯一的职责就是守护边境线,按理说并不应该参加政治事件,但如今的事情性质特殊,我们无法坐视不理。   在利翅蝮蛇潮事件前夕,塞尔维亚星驻军曾多次向联邦求援,最后收到自由党联络,即会有科研虫员为机甲阿尔法准备特质能源,又被称为机械心。   当年十一月,艾文以护送名义携机械心抵达托比亚斯星码头,但因为一些小意外,不得不亲身抵达塞尔维亚星,并在此处停留十五日。   在此期间,他阴差阳错之下,他也参与了塞尔维亚星之战。   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作为一只刚刚成年的雄虫,艾文体现出了能够和多年训练的军雌相媲美的勇气和责任心。在他已经被安排好提前离开的时候,他选择了塞尔维亚星,并且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出现在前线。   而那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于这场战斗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即:他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护送者,一只装着机械假肢的残疾虫。   这涉及到令虫震惊的事实:机械心只是幌子。他本身才是十余年前,有相关虫特意为了阿尔法制作的机械心。此事重大,此前因故未报,涉事虫将自愿接受惩罚。   然而之所以选择在此时将此事披露,是因为我们相信,这期间绝对牵扯了我们无法接触,也很难被任何个体左右的内幕。艾文系被其名为霍登的养父治疗养大,那么为何此虫从未告知主星雄虫的存在?为何身为半机械改造虫,艾文一直对此缄口不言?而一只幼年残疾的雄虫,一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虫,为何会被他的雌父故意派遣护送机械心,随后命运和整个塞尔维亚星相连?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雌父霍登,正是曾经名扬半世纪前主星研究所的霍登。   他被证实在送走艾文三日后从托比亚斯星住宅失踪,从此再未回来。   我们认为此虫相当可疑,也希望主星也彻查此事。   最后,仍然回到新闻的话题。   我们身处荒星,对主星上发生事件的实质细节一无所知。对于为何艾文选择缄口不言与为何写下文章,我们也没有能力进行任何猜测。然而雄虫艾文曾经和塞尔维亚星共生死,对于他的品行,我们无法发出质疑。我们同样无法相信,一只愿意在如此短暂的相处后就对一颗落后荒星付出真心,甚至表现出无私态度的虫,会因为新闻所说的原因弄虚作假。   因此,我们也希望民众也能够冷静下来,等待一个公正的答案。   【附件:联名书照片】   ……   对于艾文来讲,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在任何一条火爆的新闻下面,都会塞满群众的评论。艾文看到最后,慢慢下滑,终于在之前铺天盖地的质疑中间找到了一点其他的声音。或许是民众从未见识过黑匣子录像,或许是他们自己被视频里提到的可疑内幕吓到了,但总而言之,他们竟然真的开始变得更平静、更温和。   主页上,来自塞尔维亚星的新闻热度在持续攀升。   艾文腿一软,差点掉到地上。好在瑞安还没有像他一样失魂落魄,一把扶住了他,艾文赶紧抓住窗户栏杆,把自己悬在上面。   然后他他转过身,用力抱住了瑞安。   艾文闷闷地说:“我小时候觉得,如果一只虫从来没有做过坏事,那么就算他再倒霉,总有那么一两次,会有好报的吧?”   “以前我觉得这是真的,后来我觉得都是哄虫的假话。”   “可是现在,好像它确实是真的了。” 第64章   来自塞尔维亚星的消息无疑再次往浑水中投入了一颗巨石。原因无他,而是那段视频的信息量太大、太令民众疯狂了。当天伊尔加所有公关的活算是白做了,不过主编倒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您可以再喘息几天。”他给艾文致电,“不然恕我直言,明天可能就会有虫想要暗杀你未遂的新闻上报。”   当天晚上艾文仍然坐在卧室床上看新闻。自从出了这事以后,他又把推送功能给打开了,所以新闻像轰炸机一样轰炸着他的视网膜。记者们自然也为视频里的复杂消息而兴奋,而和前几次一样,课代表再次出场,给民众进行了简单明了的总结:   1. 艾文在完全不必这样做、而且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挂的前提下,仍然去了前线。   2. 马修不仅谋杀他未遂,还把他给弄残了。   3. 至少十五年前,艾文就拥有了高端机械假肢。   4. 艾文在大战中的主要通途是成为一块大电池。   5. 【3和4】看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但它们都和另一只鲜少在今年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虫——霍登——有关。   有了课代表总结,看懂视频立刻变得容易了。显而易见地,民众的注意力很快被转到了最猎奇的部分。首先是第二条——好家伙!于是请愿提前涉事雌虫死刑的列表又长了一截。其次是第三、四、五。民众再次掀起了一场“寻找霍登”热潮,认定此虫心怀不轨,一定要抓住他才能得知真相。   至于其他,因为虫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再加上确实被第一条展现出的内容震了一下,他们对艾文的火力已经开始削弱、甚至转移了。   热评说:   【我认为视频里说的有道理。假如音频确实是完全真实的,那我们现在面临这样一个场景:一只甘愿把所有热冰激凌分给和他毫无关联的虫的虫,会为了骗取一根巧克力棒而剥削另外一群虫吗?】   给它点赞的虫全认为他说得对。   只有艾文决定他这个比喻句有点问题,但既然对方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于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点开另一个推送到他面前的链接,呆呆地看着上面的一张大照片。照片和塞尔维亚星、托比亚斯星和艾文都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它是很久以前,在艾文和瑞安出生之前很久拍摄的,上面一排年轻的虫站在中心研究所前方的铁栅栏边上,各个身穿西服,胸口别一朵玫瑰花。站在最边上的虫一手拿着帽子,表情严肃,在一群都满面笑容的虫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瑞安也进来了,看见艾文在发呆,也过去看了一眼。   “霍登?”他问。   “霍登。”艾文说。   这次可算是一场大起底了,尽管关于霍登离开主星之后的一些信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网民们还是还原了霍登在那之前的虫生履历。很显然,他也是内战中的战争孤儿,随后靠傲虫的天赋跻身中心研究员,虽然没在里面待上几年就离开了。中间还插入了一小段艾文读着特别陌生的片段,它大概是这样写的:   【X年X月,霍登与雄虫罗德订婚,此事随后因他的入狱而告吹】   艾文看到这里,内心很懵逼。   霍登和谁订过婚?   谁入过狱?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我从来都不知道,霍登差点跟谁结婚。”他侧身让瑞安也上来,两只虫都在看那幅和现在霍登格格不入的、年轻严肃版霍登的照片。“而且雄虫除非犯下和马修那样谋杀另一只雄虫的大错,应该是不会入狱的吧?那入狱的是霍登?可我也没有再听说过雄虫罗德这个虫……”   瑞安在皱眉。   “应该是他。”他语气犹豫,“我总觉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听见过一点传言,但具体的也不太能够想起来了。”   那边艾文已经重新开始搜索虫名了。这一点瑞安看得很清楚:虽然他特别恨霍登,但霍登早年带给他的影响还是不可磨灭的,所以艾文还是会难以控制地去关心和霍登相关的事情。   他在上面噼里啪啦打了半天内容,然后再次一脸呆滞地抬头。   艾文:“瑞安,罗德早就病逝了。”   瑞安:“去世了?”   艾文:“还有更刺激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但艾文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刺激。他更像是在怀疑虫生。   瑞安:“?”   艾文却转而问:“你知道为什么罗塞尔那样的虫物,到现在也是单身吗?”   瑞安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点什么:“该不会——?”   “该不会!”艾文一拍枕头,表情震惊,“没错,因为他是罗德生前的雌君,而雌虫只能有一个雄虫,所以他不能再婚……罗德当年把霍登给踹了,然后和罗塞尔结了婚,中间相隔不到两个月!好家伙!然后罗德死了,霍登被我雌父前线和罗塞尔合作,现在他们一明一暗变成亲密无间的合作搭档了,可以霍登的性格,要说他们是好伙伴,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好家伙!”   他说完还是没法控制住自己的震惊,光脑差点被从手里甩出去。   在这个一个古怪的场合得知霍登的旧闻秘事和他与罗塞尔的……呃……尴尬关系,实在是不寻常。   艾文震惊完又平静下来,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把文章关掉了。   “他怎么样,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艾文跟瑞安解释,“正好你来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好好谈谈关于塞尔维亚星的事。”   瑞安:“塞尔维亚星怎么了?”   艾文把光脑彻底关上,以免它过一会儿又滴滴滴地打扰他们,转向瑞安。   他们先交换晚安吻。   然后艾文说:“其实你想回塞尔维亚星,是不是。”   瑞安:“什……?”   艾文打断他:“我知道你想。今天你看到新闻的时候那个表情一出来,我就知道你想。”   瑞安叹了口气。   “不管我想不想,有什么意义呢。”他摸了摸艾文的头发,“反正也回不去了。”   艾文在光脑上点了一下,关灯,在黑暗里说:“可我总觉得,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可能还会有其他机会……还是我又天真了?”   瑞安:“不说别的,就算我还能回去当士兵,你回去做什么呢?别说你要去开机甲什么的。阿尔法已经运回来了,再说主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又跑到前线上去的。”   艾文:“我可以去给你们改善食堂呀。”   艾文:“或者我可以去弥尔顿手下报道。霍登只教了我一半东西,我一想到我竟然连气醒怪装反应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感到特别羞愧……”   然后他就不讲话了,可能在想其他事情。   想着想着,艾文就睡着了。   他睡了很长的一觉,自从他变成撰稿虫后,艾文就很少一天睡足十个小时了。这是个非常普通的早晨,没有气角蝠,也没有其他的爆款新闻,艾文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跑到会议室去慰问那些公关虫,他们倒是非常淡定,可能在艾文还没见过他们的时候已经被主编做完思想工作了。   而总体上,他们的工作压力已经大大地减轻:来自塞尔维亚星的消息有效地阻止了舆论重压往艾文一方倾倒。   如此又过了三日,情况已经得到了相当的控制。   民众不再如之前那样易怒,他们安静下来,等待一个公正的裁决。   这里的裁决主要指两方面。   第一是艾文是否真的有星火技术相关的机械假肢(他主动参加了检查,答案是:是的),以及机械假肢到底是不是叫霍登的虫给他的(答案是:是的),以及他为什么一直闭口不言(一个巧妙的答案:为了不再被暗杀)。   第二则是让艾文暴露的暗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鉴于问题一太过复杂,先出结果的是问题二。实际上两个问题都不是特别容易出结果,然而调查现场混入了旧党的成员,这些虫原本就和自由党相当对立,于是工作起来干劲百倍;更加如有神助的是,他们称自己受到了匿名举报,于是找到了一个特别巧妙的切入点,终于在排除万难后抓到了两个嫌疑虫。   两位都是伊尔加的临时工,证据确凿,他们只能承认在艾文的车上做手脚。   但他们不承认是自己自发做的:开玩笑,那就真要上死刑法庭了。   这么扯来扯去,最后终于露出了幕后一角,即这两只虫都是受到艾文曾经访谈过的机械假肢公司内部虫员指示,务必把艾文拖下水去。   于是新闻又爆了一回。   因为解决了问题二,问题一中的相当一部分也给解决了:机械研究所要因为艾文的文章要弄死他,这难道不是说明,他并没有和对方狼狈为奸什么的吗?这难道不是说明,艾文是大概率被错怪的吗?   于是艾文再次成为风云虫物,不过这回风向算是彻底变了。   他仍然没能摆脱时时刻刻看光脑的习惯,于是一边拿着它一边走进电梯。瑞安被叫到管理部去了,艾文出了事,他也要负责帮着看相关文件什么的。艾文靠在那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又咬了一口冰激凌。他一边吃,一边相信此事即将随着他清白的恢复而慢慢平息,一边想着他马上要恢复工作,到了那时候要写什么……   直到他又被屏幕上的【爆】给烫了一下眼睛。   按理说,出现爆款新闻是不太常见的,以往大概也就几个月一回。但相信到了现在,不只是艾文,主星民众大概也要对这一连串的爆爆爆而麻木了。   麻木的艾文又吃了一口冰激凌,决定看看这回的爆款新闻是什么。   他祈祷它千万别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果真没有!   但是上面写着:   【#机械心 #利翅蝮蛇 #Sn2 】 第65章   艾文目瞪口呆。   “这也太刺激了吧。”他把光脑翻来覆去地看看,对着电梯玻璃壁说。   这何止是刺激,简直是太刺激了。   如果说几个月前情况是自由党用各种证据血虐旧党,现在则换成是旧党站起来,不过换成是各种其他势力用各种证据血虐自由党。整个主星上方腥风血雨,所有报社里的虫激动得热泪盈眶,毕竟大选即将到来,而在每年大选之前,必有一场(或多场)充满戏剧意味的大撕逼。   但没有哪次比得上今年的这一次。   这回不用课代表,艾文靠在电梯壁上,自己先回忆了一下。   首先是许多大大小小的微妙小摩擦,随后塞尔维亚星求援,自由党出手帮助,同时拉踩旧党,称其毫不关心底层虫的命运;随后旧党虫爆出惊天丑闻,即马修曾经谋杀自己的雌侍,甚至谋杀雄虫未遂。旧党的名声进一步下降,超过65%的虫买定自由党将赢得大选。   随后艾文和自由党决裂,用一篇文章把自由党旗下的机械假肢研究场推上了舆论顶峰,指出了他们的逻辑谬误;随后艾文自己的机械身体暴露,最后几番转折,不仅抖出了他的机械身体可能和一个大阴谋息息相关,还直指自由党参加谋杀。再然后,又有黑客揭露了惊天丑闻,即塞尔维亚星大战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因为利翅蝮蛇潮全部是自由党的策划,目的就是把旧党拉下水!   好家伙。   现在两个党派又扯平了。   不对:现在自由党名声更差。   但艾文其实并不是特别关心哪个党派能赢——说实话,他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震惊的是:到底是哪路神仙,如此大胆,竟然就把那个足以让自由党跌落谷底的文件彻底抖上了头条?   他立刻认为是匿名虫。   毕竟当初就是匿名虫把此事抖露给艾文的。   但随后他又改变了注意,认为其实不是匿名虫。毕竟如果他这么有能耐,干嘛还多此一举,把事情先提前几个月告诉艾文?他为什么不自己干,然后让艾文像现在一样从新闻上得到这个消息呢?   艾文相信,匿名虫这回终于找上了一位大虫物。他决定看看这位伟大的大虫物是谁,结果标题下面写着:   【自由党代表虫和塞尔维亚星旧联络信遭到黑客攻击后泄露】   艾文:“……”   所以匿名虫是找上了另外一名黑客,还是转来转去还是同一只虫?   他想了一会儿就不再想了,因为他好像看到了一些更加引起他兴趣的内容。电梯已经到了顶楼,但他好像沉迷在光脑屏幕中,皱着眉头在那儿看啊看啊,顺便也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他思考得非常专注,所以过了一会儿门又自己关上了,载着他往下落去。   艾文:“!”   他赶紧按了按键,电梯又中途在什么地方停住了。但这个时候艾文又分了心,继续思考……这回倒是没有等门关上,而是直接按下了底层的按钮。   如果他的逻辑没有出问题,那他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定要告诉瑞安。   *   当艾文在宿舍电梯里上上下下的时候,瑞安和其他虫一起在伊尔加的管理部,也在看新闻。他们同样被那条新的爆款新闻给震了一下,除了早已对此心知肚明的瑞安,其他虫花了整整五分钟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有艾文那样因为多次冲击而麻木冷静的脑子,所以他们赶紧在首页上搜索,终于找到了课代表总结。   总结上是这样写的:   -霍登疑似自由党虫   -他把雄虫做成了机械心,目的是为了迎合沉寂多年的自由党反扑计划   -自由党在研究院的成员在阿尔法上做手脚,随后力排众议将其送往塞尔维亚星   -塞尔维亚星遇到异兽潮   -雄虫艾文上场   -雄虫在荒星的事情暴露,少将成为替罪羊   -自由党试图用此事让旧党败落   -雄虫艾文(因为不明原因)叛出自由党,甚至写文章揭露黑暗内幕   -雄虫艾文遭灭口暗杀,同样成为替罪羊   -真相流出,文件已被证实真实   -他雌父的自由党!自由党BISS   “最后一句忽略。”读新闻的虫说,“那是我自己加上的。好家伙,一场大戏啊。”   他评价完又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了其他引起他兴趣的内容。这是一位管理组的小组长,他的光脑屏幕正投射在一面墙上,所以除了他,其他所有在场的虫也看见了他正在阅读的内容。那倒不是什么正经新闻,只是一条长吐槽,因为被点赞评论太多也冲上了首页。   【我宣布雄虫艾文是我有生之年见过最倒霉的雄虫,你们有意见吗?】   很明显,写作者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他并不想要什么意见。因为接下来,他通过拼凑目前公开的资料,居然有模有样地拼凑出了一段艾文的虫生履历。   它大概看起来是这样的:   【雄虫艾文的履历表】   0岁:   雌父被谋杀未遂,在蛋中随雌父逃亡   1-2岁:   雌父被谋杀,自己被亲生雄父谋杀未遂,失去一部分自然肢体   2-18岁:   和一只可疑的虫一起生活在托比亚斯星,并且以为自己是雌虫   18岁:   第二次被雄父谋杀未遂   前往塞尔维亚星,不得不充当机甲电源,差点挂掉   终于回到主星,为自由党做事   期间签署苛刻的协议,和(被自由党拿来替罪的前少将)狱中的雌虫结婚   和自由党决裂   被自由党谋杀未遂   名声扫地   #惨   ……   众虫:“……”   看完这条八卦性质的整理,他们你看看你,我看看我,谁也没有看瑞安。毕竟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很难说清到底这对夫夫里谁更惨。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小组长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门外门铃一阵狂响,这可真是恰到好处。   立刻有五六只虫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气喘吁吁的艾文。   开门的虫手一抖,差点把门直接拍回雄虫脸上。   小组长立刻手忙脚乱地要关投影,结果不小心碰砸了咖啡杯,他只得赶紧下去捡。他一弯腰,背后的投影立刻一览无余,艾文站在门口,在两秒钟内看完了这篇堪称精确的履历总结,表情不由得有点微妙。   他看看小会议室里的其他虫。   其他虫也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看着他,并且微笑。   艾文:“……”   艾文:“那个,我打扰什么重要的内容了吗?”   众虫异口同声:“没有!”   艾文怀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小组长已经重新坐了起来,一边指挥智能管家收拾地毯,一边镇定地关掉了投影,假装在努力工作。见他们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急事要做,艾文便对瑞安招招手,示意他先出来。   其实艾文一出现在门口,瑞安就大致联想到是找他的。果不其然,艾文在楼道里打开光脑,急迫地给他指了一句话:   “你看,”艾文说,“现在新闻里说你是替罪羊。”   瑞安:“是的,他们也说你是替罪羊……”   “不不不不你换个方式想。”艾文看起来特别激动,“你想,自由党现在绝对乱作一团了。如果有虫能做到把这么重大的消息抖出来,那么就说明连看起来那么强大的自由党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而很多事情都是灵活可变通的。既然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风声,你又没有真的进过监狱,那是不是说明,如果往这个方向再申诉一下,可以彻底洗清你之前的记录?这样的话,你就能回去了!你觉得呢?”   瑞安一愣。   但是他仍然说:“但是艾文,就算你说的是可能的,我也不能回去。”   “为什么不能去?”艾文歪头,“我觉得你应该去。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喜欢这里。”   “我总不能把你单独留在主星啊。”   艾文原本踮起一点脚,现在也落下去了。   不过因为惯性,他的思考速度仍然还挺快的,立刻冒出了另一个主意:   “我们不用分开,可以一起回去啊!”   瑞安看起来吓了一跳。   “新闻只提到我可能是替罪羊,没提到法律会变更吧?”他又去看光脑,“它提到从今以后欢迎雄虫前往塞尔维亚星了吗?”   “不不不不不。”艾文又说,“是这样……啊,算了,我们先去找主编,我在路上和你说。”   然后他就跑了,因为机械假肢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干脆是用滑的。滑了一会儿他又赶紧转回来,尽可能像一只正常的虫一样挽着瑞安往主编办公区跑。因为他跑得实在太快了,所以在路上其实并没有如他之前所说那样和瑞安解释,因为反正他待会还要和主编确认,就不把同样的内容重复两遍了。   “什么?”主编坐在办公桌后面,推了推眼镜,“啊,是的。如果你通过审批,确实可以去。但你去那里干什么呢?”   “因为我有一个想法。”艾文非常兴奋地说。   然后他在心里又稍微更正了一下:   不对,我有两个想法。≧w≦ 第66章   艾文有两个想法。   不管他想的时候顾及到了什么,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两个想法最后都会登报。   先说第一个。   虽然艾文之前一直以天真的想法而不断被震碎三观,但至少这一次,他的逻辑还是没有问题的。以他的社会影响力,加上多次申诉,仅仅两个星期后主星新闻就悄悄撤销了当初瑞安上法庭的相关新闻,并且在一个非常不引虫注目的位置刊登了一条声明:   【塞尔维亚星前少将瑞安的相关指控被核实为误判,再次表示歉意】   因为主星新闻的流速很大,所以那条声明在上面可能也就待了一两秒。不过过了一会儿它的热度也上去了,因为其他虫说:   “嘿,那不是和雄虫艾文有关系的那个少将吗?”   瑞安倒是不太在乎新闻。   像其他所有处于他境况的虫一样,他更关注最后的结果。   那就是:虽然不可能再完全恢复原来的职位,如果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回到塞尔维亚星去了。   新闻出来的那天瑞安破天荒喝了一点酒。艾文没喝,因为他早已发誓戒酒,不过在他看来,瑞安喝不喝酒都差不多,反正他喝得不多,也没有喝醉或者头痛的迹象。宿舍的顶灯非常明亮,瑞安喝酒,艾文坐在旁边吃苹果块。   艾文一边吃,一边仍然在看光脑。   在主星的短短几个月,他养成了不看新闻就吃不下饭的坏习惯。瑞安也没法说他,因为他自己也看。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新闻了,艾文自觉一切尘埃落定,新闻上除了记者不断地扯车轱辘话说什么“自由党名声败落”“旧党要重新崛起”“大选的结果再次从清晰变为扑朔迷离”“罗塞尔接受审查”云云,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了。   哦,还有一条:【霍登通缉令】   本来霍登只是要和罗塞尔一样接受审查,但罗塞尔跟着相关部门走了,霍登的办公室却空空如也——此虫干脆虫间蒸发了。原本他只是嫌疑重大,这么一搞,立刻变成了确凿的畏罪潜逃,现在主星在倾尽全力试图抓住他,但抓了将近一个星期,也没见到有什么进展。   说实话,以艾文对霍登的了解,他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抓到霍登的。   毕竟霍登神通广大。   可既然霍登神通广大,自由党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被泄露机密,从而那么大、时间跨度那么久的一个计划彻底付之东流呢?那和匿名虫、和艾文自己有什么关系?艾文想到这里,只觉得世界非常复杂,而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只是想和瑞安在旁边吃瓜而已。   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一切都结束了。瑞安在喝酒,艾文在吃苹果,而新闻上写着:   【惊!雄虫艾文再次做出惊虫之选】   艾文:“……”   互联网到底什么时候能忘记他呢?   他不用点进去,就已经知道里面是在讲他要和瑞安一起回塞尔维亚星的事情了。既然艾文知道,他就不再费神点进去,而是干脆退出了新闻界面,回到了购物界面,在那里他要购买新的、带到塞尔维亚星的御寒衣服,因为等到冬天,他打死也不会再穿那中铁桶一样的羽绒服了。   没错,艾文确实要和瑞安一起回塞尔维亚星去了。   新闻里大概是这样写的:   ……在经受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戏剧性经历后,雄虫艾文终于做出了夏天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惊虫之选。在经过联邦特殊审批(包括体能和精神状态)后,他已经得到批准,正式前往伊尔加报社-塞尔维亚星分部。在那里,他将居住在军营中,按照每月一刊的频率,意图“用个虫的声音重新唤起大众对荒星的认识和关注”。   好奇的观众或许会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伊尔加-塞尔维亚星分部?   那很正常。因为这个部门此前从来没有存在过。伊尔加在昨日晚间正式宣布成立雄虫艾文的专属专栏频道,派遣特约记者艾文前往当地,每年休两次长假回主星,日期自定。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此部门会更加壮大,我们期待雄虫艾文带给我们更多令虫惊奇的声音。   “终于结束了。”艾文又说了一遍,“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感觉这些讨厌的事情结束,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瑞安说不是理所当然的。   “那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非常幸运。”艾文想了想,决定同意他,因为他发现这一连串事件的推手其实是自由党,或者匿名虫。他和瑞安只是两只非常普通、非常小的虫,得以从它们中间的缝隙里爬出来,然后对这一切敬而远之,让政党之争自己到一边玩去吧。   瑞安说也不是因为他们幸运。   “是因为你。”他对艾文说,眼睛的颜色正好和酒杯里的颜色呼应上,所以艾文把视线从苹果上移开,又多看了他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后他就决定不止是看了,反正他们在宿舍里,无虫打扰,就干脆黏黏糊糊了一小会儿。   随后艾文恢复神智:“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回瑞安不说话了,艾文觉得他的意思是让自己意会。意会什么呢?艾文仔细想想,好像他压根没有做什么至关重要的、了不起的事情。他只是在不得不上战场的时候上战场;不得不当工具虫的时候当工具虫;不得不转行的时候开始写文章……虽然其实细想起来,也没有那么多不得不。没有虫让他上战场。没有虫让他和自由党决裂。没有虫特别安排他去写什么。   艾文继续想:除此之外,他还做过些什么自己并不是特别想做,但仍然不得不做的事情,例如草率地结婚,没有典礼,只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加油站……   然后他发现,自己光是吃苹果也能把自己吃迷糊。   因为是时候提起他之前的第二个想法了:   为了不留遗憾,他打算在临走前办一场正式一点的结婚典礼。新闻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吧,反正他决定不留在主星和两个党派玩了,没有虫能够再要求他保持低调。   婚礼也是伊尔加帮着办的,所以自然而然地,此事也上了报。   报纸和典礼进程同步,甚至还附带一场直播。于是当日直播栏目虫数爆满,虫们都想看看这位“传奇虫物”是怎么办他史无前例的婚礼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在艾文看来,这只是一个符合他自我幻想的小典礼而已。只有手持伊尔加工作证的虫能够到场,在典礼开始前,他们先聚集在阳光下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长桌上,先后安装自助冰激凌机和巧克力瀑布。   连董事也来了,不过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主编在那里。   不过主编倒不至于跟着其他员工一起搭建巧克力瀑布什么的 ,不,他不干那种小事。他需要为另一件事进行准备,即艾文既然一个拿得出手的长辈也没有,那么他就得负责站在那儿,给艾文准备一个小小的致辞。他准备致辞的时候艾文在换衣服,顺便拿出光脑,偷窥了一下直播里午餐桌的准备进程。   然后他把它截图发给瑞安,意思是他也可以期待一下。   发完图片后他退出程序,往信息栏下面滑动,回复米克的祝贺词。随后他继续向下,不出意外,又看见了那只奇妙的匿名虫栏目。   艾文盯着那个对话框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之前它给他造成的一系列影响。如果这只奇怪的匿名虫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么他现在应该会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他还在给自由党当工具虫。   而他的生活肯定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跌宕起伏,除了一点:它会特别没有意思。   而且也毫无意义。   艾文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即这只匿名虫肯定和他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关联,毕竟他的一举一动,好像是特意围绕着自己而发生的。他又联想起此虫寄给他的柠檬酒和那奇奇怪怪的熟悉语气,突然虎躯一震,因为他突然起了一个令虫难以置信的念头。   然后他想:我怕不是疯了吧。   他一边想,外面有虫过来叫他,说外面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   “还是或许您想再彩排一次?”   “不彩排了。”艾文说,“我相信你们的能力。再说去塞尔维亚星的星舰晚上六点开,我们还是多空出一点时间为好。”   然后他们就开始了。艾文关了直播,走到花园里,和看不见的观众们挥挥手,然后把正式婚礼该走的步骤都走了一遍。他自己感觉不错,就是瑞安有点紧张,不过其他虫应该没有看出来,毕竟他们和瑞安不熟,很难从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具体的情绪来。   他们接了个吻,然后听主编致辞。   主编不愧是主编,他只看了一眼稿子,就毫无停顿地致辞了将近半个小时,内容有一半和艾文没什么关系,不过还挺有意思的,所以他听得还挺高兴。到了最后,主编突然非常有深意地看了艾文一眼,终于收尾,进入了最后一段:   “……似乎有些虫就是如此。看似生来高虫一等,但其实和我们一样无法决定自己的轨迹,被一遍遍推向不同的命运。”   “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可以为自己做出选择。”   “而更加难得的是,每一次,他都做出了最不简单、且令虫敬佩的选择。”   “当然,也感谢他选择我来做致辞。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让宴会开始吧。”   前排的几只虫首先反应过来,开始使劲鼓掌。最后整个花园里都是鼓掌的声音,那些看直播的观众一定要记得调低音量,不然很可能会被手动致聋。   随后宴会开始了——对于艾文来讲,和伊尔加挂钩的宴会都非常简单朴实,所有参加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刻不停地吃。艾文从长桌一端吃到另一端,期间又有无数虫过来,给他一串小苹果快或者糖果作为庆贺,他当然也把它们全都吃了。最后艾文坐在角落里消食,顺便和瑞安说几句悄悄话。   但他没能如愿——因为光脑上有涌现出一条新信息。   【匿名:新婚快乐。】 第67章   是匿名虫。   那个奇怪的念头愈演愈烈。   “怎么了?”瑞安发现艾文表情不对。   艾文把光脑拿在手里,转了两圈。   “我一直在想,到底有哪只虫,有能力绕过霍登,做出揭露自由党的事情。”他抬起头,表情凝重,“但我们一直忽略了另一个猜测——如果这只虫,就是霍登呢?”   瑞安:“?”   艾文低下头,仍然看着光脑。   瑞安很快从刚刚的震惊中平息下来:“你既然这么猜了,是不是已经相当确定了?”   艾文又打开了那个对话框。   “是。”他慢慢翻着两虫之前的聊天记录,“我已经很确定了。如果他是,所有的疑点都会得到解释。我甚至能解释他为何要做出一面替自由党做事,一面把它掀翻的理由——他就是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虫。当初他和罗塞尔一起做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是我现在决定,我从来也不了解他,就像他并不了解我。”   艾文仍然低着头,没有看瑞安的表情,开始在光脑上慢慢打字。   信息编辑完成。   发送。   他把手松开了。   瑞安:“你和他说了什么?”   艾文突然转过身,像他以前经常那样做的一样,把脸埋进瑞安胸口。   然后他说:“我说,我知道他是谁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最后见他一次。”   “因为如果我不那样做,我大概永远也没法解开这个心结。”   *   艾文没有在信息里提到他具体的猜测,匿名虫也并没有在这方面继续进行确认询问,好像他非常清楚,如果艾文有了猜测,那肯定是一个正确答案。   他只是发来了一个坐标。   瑞安替艾文研究了一下。   “距离码头很近的地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到那里去见他,那么步行一刻钟就能回到码头。……不过你真的要去吗?还是自己去?”   艾文当然要去。   他也决定自己去。   毕竟那个地标只是一个僻静的公共场所,不是什么可移动的危险星舰。   “谁知道霍登会藏在那儿呢。”艾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他有点心不在焉,毕竟虽然是他主动要求和匿名虫(还是霍登?)见面,他自己仍然对此抱有一点不安。见到了霍登,要和他说什么呢?当然,上次和霍登重逢的时候,艾文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这次不一样。那回他们分别的时候,他们仍然是一对普通的雌父和雄子,所以需要紧张的不是艾文。   但这回不一样了。   艾文仍然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如何像鬣须兽一样互相咆哮,说出的那些言论,或许他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还有他寄给霍登的身体部位,以及霍登的拍卖……那也是霍登计划的一环吗?   直到抵达坐标,艾文都很紧张。   他在那个小通道里待了一会儿,突然想:或许霍登又是骗他的。他不会再来了。   毕竟霍登是个通缉犯。如果艾文正义感果真如同新闻里所说的那么强,他就应该提前告知警方,让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可是既然支持他这样做的原因如此丰满,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好问题,艾文也不知道答案。   不过这个问题出现得恰到好处,所以他靠在那里想啊想啊,直到地下走廊昏暗的顶灯轻轻一闪,霍登好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那里。确实是他,不过和之前又有点不一样了:不再有不合身的西服和玫瑰花,霍登穿了一身非常普通的衣服,好像他刚刚从托比亚斯星的房子里走出来一样。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狼狈。   这是艾文的第一个想法。   “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这是艾文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一个相当合适的开场白,不至于显得像废话,也不至于勾起那段最可怕的回忆。霍登耸了耸肩,露出艾文熟悉的表情,偏头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   “你被通缉了。”艾文又说,“然后你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把飞行器停在外面?”   霍登慢慢搓了搓手。   “怎么,”他问,“你要告发我吗?”   他的语气和之前艾文刚刚抵达主星那次所听到的一样令虫生气。   “你还挺会演的。”于是艾文说,“先匿名跟我告发,然后在办公室跟我对峙,然后又搞出拍卖来。你这么会玩,怎么以前就那么憋屈呢?……我听说你和罗塞尔的雄主订婚过。”   艾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堆关于霍登的新鲜传闻里精准地挑出这一句的。或许他实在恨透了霍登总是一副满不在乎又高高在上的表情,于是打定主意把他从上面拽下来。霍登的经历对艾文来讲很陌生,但不知为何,这是他最常想的一句话。他想到写着「霍登和罗德订婚」的那条新闻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另一行字。霍登在他结婚当天给他发信息:你总会后悔的。   当时艾文只是很生气,但现在除了生气,他另外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感觉。   当霍登发出那条信息的时候,他想要激怒艾文吗?还是他在嫉妒谁,或是干脆地怨恨什么?   现在艾文知道答案了。   因为在哪个问题出口的刹那,霍登的表情非常轻微地扭曲了一瞬。   然后他恢复笑容:“是的。”   霍登手插在兜里,面部在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清:“你看到新闻了,对不对?你好奇吗?”   艾文没说话。   事实上,他发觉即使达成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目的,自己仍然没有因此充满快感。   相反,在那一瞬间,他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感受。   他没有机会想清那到底是什么,因为霍登继续往下了:   “我们那时候都很年轻。他从雄虫高等政治学校毕业,又在一场研究虫的联谊上认识我,手里拿着一个杯子,替我喝了一杯酒。……非常电影化的初见,是不是?他长得——我快要忘掉他当时是什么样子了。小矮个子,大眼睛,穿着西装。比我大上七八岁,但看起来非常年轻。非常年轻。”   霍登手里什么也没有,但他维持着那个古怪的微笑,对着空中举了举不存在的酒杯。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订婚非常顺利,他家里不太同意,但他认为虽然我出身不好,但前途不可限量。我也是那么想的,直到我被卷入一场学术造假。……有虫希望把我的研究成果交给另一只在团队里的雄虫,但我不高兴同意。中间又有一些弯弯绕绕,总之,我在当时的达兰克——当时还没有警戒所和监狱的区分,就说监狱吧——待了八个月。”   霍登把手收回去,做了一个遗憾的手势,好像那只虚拟的酒杯就此破碎了。   “所以,那个时候你在狱中。”艾文突然说,“他们制作阿尔法的时候,你还没有出来。”   他上前一步,表情里带点盼望地问:   “所以你是后来才知道Sn2的事情的,是不是?你根本没法出来!”   霍登的表情在一瞬间显得非常令虫难以理解。   那是他脸上经常会出现的表情,每次艾文看见,就会警铃大作:霍登一定是要搞事情,或者至少说一些恶劣的话了。他几乎能够肯定霍登会再次粉碎自己本来也没多少的期待,他同时还想到了一些其他事情,模模糊糊的,但它们都没有来得及成型。   因为霍登又耸了耸肩,然后说:“是,我当时不知道。”   艾文一下喘了一大口气出来。   “这让你好受点了吗?”霍登在原地跳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出来。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出狱,那样无论我自己有什么想法,都肯定会参与Sn2计划了。那时候就可以签署那种协议了,你知道吧?就是你签过的那种。……叫什么协议来着?算了,反正和我没有关系。”   协议?   艾文突然想起来了:他为了瑞安签的那份。承诺和瑞安正式结婚,随后永远不离婚的协议。   “我那时候还挺年轻的,就以为他会签一下。”霍登的语气非常轻快,“当然,我们聪明的罗德先生没有。他做了一个比较符合正常虫理念的选择,即和我彻底解除关系,然后和罗塞尔结婚。这样一来,他的名誉全保住了。”   “那你呢?”艾文忍不住问。   “然后我去了托比亚斯星。”霍登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我听说他生病死了。然后阴差阳错,我等到了罗塞尔,也等到了你。……他要求我制作机械心,提供给了我阿尔法的数据。他表示可以给我任何我需要的材料,但他没有料到,我选择的核心承载体——是你。猜猜为什么?”   艾文深吸一口气。   这时他才想起来:不论几十年前发生过什么,这次霍登绝对不是清白无辜的。   想想看,他把一只雄虫藏在荒星,还把他做成了能源承载器!   艾文看了霍登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   “因为你仇视我代表的东西。是雄虫,还是整个相关的阶级?”   “都有。”霍登把两手放进兜里,站在那里缓缓左摇右晃。他出现后艾文没有上前过,于是两虫之间一直隔着两米长的距离,在并不清晰的灯光下看着有点模糊。在艾文看来,霍登的动作有一种古怪的韵律,好像他在进行一种旁虫难以理解的舞蹈。   “如果你问我当初在研究院里学到了什么,那么我的答案是:什么也没有。”霍登轻快地后退两步,好像转了半个圈,“——除了这些上流虫的自私和卑劣。所以这是一场报复。既然一切都是命运的指引,我干什么不顺从我自己的内心,考验考验虫性呢?”   艾文又想起了两虫上次分开时的场景。   他说:“所以,选择权一直在我。只要我选择跑了,塞尔维亚星就要完。”   “对。”霍登赞许地说。   “那样的话,罗塞尔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当然不会放过我的。”   艾文匪夷所思:“你把一个星球和你自己的全部,押在我身上?”   霍登:“罗塞尔也是这么问的。”   艾文:“那罗塞尔知道你是谁吗?”   “他?”霍登在地上划了划,“可能知道我和罗德订婚的事,也可能忘了吧。不过我不是那种能被轻易忘掉的虫,所以我倾向于他知道。但那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并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事实上,要不是做不到,我看他挺想弄死我的。”   艾文忍不住问:“为什么?”   霍登的动作停住:“因为你刚刚的那个问题。”   刚刚的那个问题。   “如果我跑了,”艾文盯着霍登看,“你真的会看着……?”   “我什么也做得出来呀。”霍登做了个伸开双臂的动作,“报社啊,其他啊,这类事情。最开始几年,我天天都在想这类事情。但你拿着机械心和陶德一起走出那扇门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不必为此过多担心了。”   艾文神色复杂:“你还挺相信我的。”   霍登立刻澄清:“我不相信你。”   “那你——”   “但我确实在思考,一只虫的本性,和他的出身究竟有什么关系。”   “那你思考出什么来了?”   霍登没有说话。   他也停止了那些看起来在灯光下特别滑稽的动作。艾文看着他在原地整理了两下袖口,随后转过身,走了过来。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彻底走到艾文面前——只是在一个可以堪堪够到他的位置,意图不明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然后霍登再次后退了。   艾文在一秒钟内反应过来了他此举昭示了什么:“你这就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   他上前几步,而霍登已经背对他,开始向长廊深处走去,声音模糊不清地传回来:   “我哪里都能去。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是为了一点私仇留在这里的。”   霍登已经沿着走廊慢慢消失。   艾文好像要抬脚追他,但膝盖微弯一下,又停住了。   他呆呆地站着,突然喊了一声:   “霍登!”   属于霍登的脚步声停止了。   “你那天……”艾文对着黑暗断断续续地追问,“是刻意要激怒我的,对不对?”   “哪天?”   “你说,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生过的那一天。”   虽然已经看不见霍登的影子,但莫名地,艾文感到他转过身来了。   “应该对吧?”他一定是又耸了耸肩,“毕竟其实我很高兴你出生了。至于其他,我很抱歉。不过就算你当了一回燃料,那些程序也是不会造成后遗症的。维修的话,你自己应当都知道要怎么做了。”   “我并没有原谅你的意思。”艾文说。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霍登笑了一声。   “我知道。”霍登说。   然后他就走了。   *   “还有钥匙。”瑞安说,“然后我们应该就算是准备就绪了。你觉得呢?艾文?”   艾文“哦”了一声。   他没说别的,因为他正从后面抱住瑞安的腰,像一条真正的尾巴一样挂在那里。他已经从和霍登的会面里回来十分钟了,但仍然和他刚跑回来的时候一样反常地黏虫,瑞安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显得特别不安定。   他也不说怎么了,只是告诉瑞安,他需要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艾文说自己可能思考出一个结论了。   瑞安:“……那么你想出什么来了?”   “我还是很讨厌他。”艾文把手送来,绕到前面来,“又很同情他,但其实他也不需要我同情。他只是,出身低微,一生都渴望通过自己的才华改变命运,却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但我总觉得,他发了这次的大招后,以后不论到哪里去,应该也不会这么偏激了。”   瑞安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   艾文:“而且你知道吗?今天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一些东西,让我想到你。可能还有其他虫。我不知道……算了。”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光脑吸引。   这回倒不是又爆出了什么新闻,而是绑定软件提示他,星舰马上要起飞了。他们行李不多,在工作虫员的帮助下很轻松地运送过轨道,最后他们再次坐下,不过是在星舰的小客厅里,桌子上的托盘里还有一些小零食,冷热冰激凌都有。   艾文拿起一个,研究了一下包装袋上的锯齿。   星舰开始进行起飞准备。   “等我们回去,我想再在军营里办一场。”他突然说,表情看着还挺高兴的,大概已经又把霍登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瑞安吓了一跳:“不行。”   “为什么?”艾文举起光脑,给瑞安看屏幕里的内容,“你没有收到欢迎信吗?我看他们好像是很乐意再给我们庆祝一番的。”   下一秒,瑞安的光脑也响了。起初艾文以为是信息有点延迟,但他一看,笑了半天:给瑞安的欢迎信是老部下科诺写的,全篇非常深沉严肃;给艾文的是十几个虫拼起来的,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核心内容是要在食堂大办一场,以及上次没轮到掰手腕的鲁拉斯准备等宴会的时候也尝试一次。   “好家伙,区别对待!”艾文大喊一声。   星舰已经驶入太空。又有一些新的信息进来,是主编想要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出发了。艾文一一回了信息,一抬头,好像新大陆一样跑到了窗口,然后趴在那儿不动了。   “你看。”他回头,对瑞安说。   于是瑞安也过来了,和艾文一起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星星。   “如果我待会儿又饿了,我想再尝试一下辣椒味营养剂。”艾文飞速跳到另一个联想点,“不过现在都是夏天了,那里应该不会这么冷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肚子。   然后他不知想到什么,表情一瞬间变得特别奇怪。   接下来他飞快伸出手,放在了瑞安的肚子上。   瑞安:“?”   艾文突然抬头,看起来特别高兴:“说不定哪天你也会有——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请长假。”   “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吧。”   “很久以后。”艾文很赞同,“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自由党还是旧党当政。”   瑞安:“不过不论是谁,经过这样一场事情,应该也要大换血了。”   艾文之前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现在慢慢往后,变成搂住瑞安的腰。以这样的姿势站立,瑞安也慢慢搂住艾文的肩膀,他们站在一起看着窗口,好像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在渺小的星舰外,大片明亮的星空旋转闪烁,像是日出。   “你看。”艾文说,终于打了个哈欠,“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8 12:55:46~2021-01-30 20:48:31期间帮忙准备婚礼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千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终于完结了!!   -   冲动开文的结果就是全程提心吊胆,生怕写崩,好在虽然中途神展开,但并没有特别失去控制……   总之祝艾文和瑞安和小天使们永远生活愉快,也感谢一路陪伴,后会有期。   -   PS:大家想点播一下番外吗?我尽量满足所有人的愿望 第68章 番外-倒V结束   1   似乎在很久之前的一天,艾文曾经从宿舍偷跑出去,带着冒牌机械心和其他一队军雌跑到外面去猎杀气角蝠,期间几度惊险,最后惊险一搏,好在并没有发生翘辫子这样大家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也是经过那一次,艾文对气角蝠有点心理阴影。   “但一只优秀的记者虫怎么能被气角蝠打倒呢!”他对瑞安说。   回到塞尔维亚星后,他们都不再住在最开始的地方了。他们换了一间适合两只虫同住,不至于特别简陋也不至于特别奢侈的房间,窗户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窗帘大概有点问题,透光严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艾文开始脸朝下睡觉了。   现在他翻了个身,用枕头挡住脸,听见瑞安在一边说:   “那我就不管你们去拍气角蝠的事情了?”   “不用。”艾文说,看起来特别精神抖擞。   瑞安起的比他早,当艾文还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办公室批改文件了。回到塞尔维亚星,瑞安倒没有彻底恢复以前的职位,按他的意思,既然索伦已经被提拔上来,并且确实做得很好,还是不必再把他调成副官了。   理论上瑞安现在是索伦的副官。   不过索伦对他还是很尊敬。   再说既然都到了塞尔维亚星了,究竟是什么职位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大家开心就好。   他们交换了一个早安吻,瑞安就走了。他今天很忙,除了早上要批改一点文件,还有一次体检要做。艾文从床上坐起来,又把窗帘拉了拉,一边嘟囔着“美好的一天从阳光和气角蝠开始”一边下地,从属于他的衣柜角落里找衣服。他和瑞安的衣服都挂在同一个小柜子里,瑞安的大多是些制服,艾文的则比较花里胡哨,而且堆得很乱。每次艾文打开衣柜,看到瑞安那边整齐的衣物和自己这边的一片狼藉形成鲜明对比时,内心总是很羞愧。   但他羞愧一会儿就过去了,艾文仍然从来不整理自己的衣服。   因为反正整理完不到一小会儿又会被翻乱,而艾文非常有自知之明。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艾文洗漱完毕,穿着他体面的黑色羽绒服(谢天谢地,再也不会有铁桶了),开着小滑轮溜达到食堂吃早饭。那里稀稀拉拉地还有一些其他军雌,大家差不多都和艾文混了个脸熟,因此都和他打招呼。   “听说你今天要去拍气角蝠?”一只虫问。   这只虫叫托马斯,他之所以对气角蝠的事情格外在意,是因为在那场惊险的变异气角蝠猎杀大行动里,他也在队伍其中。不过这次他不去,主要是因为这次他们不是过去猎杀的。   艾文:“啊,是的,是要去拍气角蝠。”   又有虫问:“是为了登报吗?”   没错。一方面是因为艾文为了想新的登刊内容已经快秃了,毕竟倘若你仔细想想,塞尔维亚星上可写的内容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丰富。另一方面是因为米克又开始办他的年度画展了,当那些那些诡异棉絮气角蝠即将荼毒主星上众虫的眼睛时,艾文决定让他们具体地见识见识,真正的气角蝠到底是什么样。   “这次可别像上次似的。”托马斯说。   “应该不会。”艾文开始吃早餐糊糊,他现在已经对它们习以为常了,“毕竟阿……SN2物质已经被运走销毁,那只气角蝠是受到影响后的产物,之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SN2被销毁了,但阿尔法没有。   联邦后来又把它给清理好送了回来——艾文管它叫“阿尔法2.0”。   这时候他扒拉完早餐,站起来抖抖头发:“出发!”   和猎杀气角蝠比起来,拍摄它显然要容易得多。艾文精神抖擞地走进一辆自动小车,里面已经又坐了一批虫,包括以鲁拉斯为代表的军雌和以伯特为代表的机械研究虫,还有两只新来的伊尔加报社虫。和军雌相比,研究虫们看起来更兴奋些,可能因为他们这回负责照相。车驶入荒野,和以之前类似的轨迹逼近气角蝠们栖息的地方,然后他们看到——   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   艾文仔细看了看:树上也没有气角蝠。   艾文:“……”   难道这么阳光明媚的一天不是个好日子?   看起来确实不是个好日子,事实证明,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乱立flag为好。因为当他们绕着空地转了两圈,连气角蝠的角都没看到,准备打道回府时,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黑影平稳地飞行着,和车顶平行。艾文坐在窗边,第一个发现不对,随后略微探头,往上一看:   变异气角蝠 no.2:“嗡——:)”   也想变异的艾文:“……”   与此同时,队伍里其他几只虫也渐渐注意到了变异气角蝠的存在。他们显然要么记得,要么听说过上次的生死时速,一个个虽然看起来相当镇定,但脸色或多或少都有点绿。   伯特:“呃,现在怎么办?”   车继续行驶。   气角蝠继续在上空飞行。   车里众虫继续面面相觑。   同行的伊尔加虫脸色最绿,此时弱弱开口:“那个,我们要开跑了吗?”   众虫:“跑啊!!!”   下一刻,小车立刻在路上颠簸起来。有了上一次的心理阴影,他们这回比之前要井然有序许多:有虫立刻跑到驾驶座,把自动行驶调回手动档,有虫拿出了备用武器,有虫开始紧急联络瑞安……好吧,并没有会从紧急联络瑞安,因为原本负责干这件事情的艾文仍然贴在窗户上,探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伊尔加虫只能代劳。   车来了个急转弯,目的在于甩掉上空的飞行物。   众虫:“啊啊啊啊啊!”   艾文没跟着一起尖叫。事实上,他不知何时拿了个专用望远镜,正待在原地看着天空中的气角蝠。它仍然在和车顶平行飞行,但也仅此而已了。巨大的骨翼伸展,在阳光下呈闪闪发亮的紫黑色,好像一大朵云。   艾文:“等等?”   艾文:“它好像不在攻击状态?”   众虫:“啊啊啊啊啊!——嗯?”   除了驾驶员外,大家在车厢里左摇右晃,同时一起看向天空。   气角蝠继续平稳地飞行着。   “所以它到底想干什么,”伊尔加下放的虫胆战心惊地问,他以前显然没有撞见过这样的局面。但是他的上司——艾文——突然一拍窗户。   “那还等什么?”艾文一拍板,“赶紧拍啊!”   众虫:“???”   虽然在这么一个场景下提这件事显得特别古怪,但既然大家在定下神后的确确定气角蝠没有攻击意图,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艾文的要求。车速缓缓慢了下来,随后天窗打开,伯特和几只机械虫扛着器材探出头去,镜头直对天空。   其实这事本应该让专业的摄影师来做,但专业的摄影师大概也不会愿意跑到塞尔维亚星来,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们目前使用的器材是特质的,非常适合野外拍摄,也非常适合傻瓜教学。   在车里,摄像机连着一块小屏幕,艾文可以坐在下面看着它调整参数,顺便导演自己认为合适的角度。   “往右一点。”他发号施令,毕竟和主编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后,艾文的照片审美也有所提升,“然后下倾一点……很好,拍!”   咔嚓。   他们又来了几张。   气角蝠一直在上空飞行着,他们也就像溜着一只黑色大风筝一样,操控车缓缓绕圈。从小屏幕看去,它一会儿遮住阳光,一会儿被阳光遮住,尖角偶尔因为角度而呈现在镜头面前,又被快速捕捉。照片大多非常清晰、适合进入报刊版面,其中还有一张拍得特别漂亮,虽然可能因为伯特手抖而有点虚,但反而有了一种朦胧神秘的感觉。   “我觉得可以了。”艾文说,“要不我们今天收工?”   其他虫都松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气角蝠。   不知是不是幻觉,它好像飞得更高了。   “等等,你们看。”最后一只从天窗口下来的研究虫说,“我们刚刚是不是忘记撤销求援信息了?”   所有虫立刻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他们在求援后忘了报平安,以至于又有两辆小车快速往这边驶来。它们很快一前一后停住,瑞安第一个跳下车,“怎么回事?”   艾文看向天空。   而那只变异气角蝠已经不知何时彻底不见了。   *   “你觉得它去了哪里?”艾文一边导出文件一边问。   “我不知道。”瑞安顿了顿,“到其他气角蝠的地方去了吧。”   “还会有其他变异种吗?”艾文又问,“我觉得,如果只剩下它一个长成这样,可能会非常孤单。你说它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呢?我总觉得,它可能知道我们只是想要拍照片。它飞在那个高度刚刚好,如果再快一点或者再高一些,可能就很难拍到了。”   他从转椅上半转过身,“好像它是特意过来的。”   “有可能。”瑞安说,他正在查看体检报告,“谁知道气角蝠心里在想什么呢?”   然后他不说话了,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怎么样?”艾文把下巴支在椅背上问。   原本体检日不是这个时候,但瑞安最近食欲不是特别好。其实这事很少有虫会注意到,毕竟瑞安看起来本来也不像是会享受食物的虫。但当他甚至会拒绝艾文私藏的热冰激凌时,艾文就发现有点不对了。再说营地里设备齐全,做一个额外检查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为了不引发猜测和慌乱,此事只有负责虫才知道。   瑞安又看了一会儿光脑,抬头看艾文,表情难得有点空白。   他把艾文看得有点紧张。   于是艾文从椅子上跳下来:“所以怎么了吗?我看看——”   然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反而是瑞安有些不自在地先开口:“我想,今年过后,我们可能又要搬回主星住一段时间了。”   艾文还在呆呆地看光脑。   “艾文?”   艾文突然像被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伸手抱住瑞安的腰,把脸贴在平淡的肚子上。   “现在我知道气角蝠是来干什么的了。”他语气特别兴奋,“像鹳鸟一样,它是来给我们送虫蛋的!”   在他们身后,电脑屏幕上,气角蝠黑紫色的鳞片明亮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