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气运我一无所有》 作者:明韫   文案:   谢容皎剑好人美修为高,预定天下第一,人人羡艳。   众人皆道他被太华圣人收徒,是因为他身负天道宠爱。   殊不知圣人也会苦于生计。   谢容皎除去给江景行带了钱外,还是他的成圣机缘。   谢容皎心好,无做债主的想法。   江景行却很有觉悟,自感良心不好,非要不要脸凑到他面前。   江景行:“好在我一张脸尚且能看,足以抵债,阿辞,你白捡个道侣要不要?”   谢容皎冷笑:“真不知道是谁吃亏。”   众所周知,谢容皎为凤陵城少主,美貌天下第一。   天下大势如东流,唯独浩气千古长存不变。   你是我心口浩气,剑上真意。   师徒年上cp,天下第一靠脸吃饭不靠谱攻(江景行)vs外冷内热思路清奇美人受(谢容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容皎,江景行 ┃ 配角:太多有点说不过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心口浩气,剑上真意。 第1章 魔气   不择城因其为南域三宗之一的不择书院所在而得名。   城西是书院学子最爱来的地方。   相较于城东以高昂价码吓退囊中羞涩之人,无声宣告其富贵清幽的重楼高阁,明显是城西十里天南地北美食伴着叫卖声杂糅在一处的香气更吸引人。   城西坊市中,有处算命的摊子排起长龙,队中人清一色全是正值妙龄的小娘子。   算命先生非但不是道袍羽冠,鹤发长髯的仙风道骨,还相当的年轻俊朗。   是那种让人眼前乍为之一亮,寻常打马游街能被鲜花玉佩砸个满身的俊朗。   他坐在摊后,寻常一张板凳被他坐出天子御座的威严,正寻她看卦象一位素爱说笑打闹的小娘望着他也安静下来,声若蚊呐:“我不太懂这卦象,不知是凶是吉?”   算命先生笑道:“娘子求姻缘,用神看官鬼,日冲月破,日月同克。世上莫大得过日月在上,人力不能更改,已不必再看。这次是成不了的,恐得等来日有缘人。”   他开口一刹那,风流洒脱换了高华端肃,深不可测变作谈笑不羁,从高高云端滚了满身烟火气,一下子亲切起来。   纵是卦象算不上好,小娘子也没法生气,点头谢过:“多谢先生为我答疑。”   四月的天气已有些热意,正午日上三竿,腹中饥饿,队伍排得又长,在攘攘西市中免不了推搡踩踏,有脾气火爆的小娘争执起来。   算命先生身侧一个少年微微蹙起眉,似是不太喜这样的喧闹,“我跟随师父学习过一段时日,倘若娘子不嫌低劣,不妨让我来解卦?”   实则他被一队的小娘子注目已久。   他生得一副不逊色算命先生的皮相,与时下夸赞男子容貌时常用的俊朗两字不太相符,反倒秾丽生华,好在眉眼间攒着近乎咄咄逼人的冷锐,冲散其靡靡之态,不敢叫人心下造次。   凤陵城的少主,矜贵不是旁人可比的。   九州分南北,北地属北周王朝治下,而南域宗门世家林立,其中一城三宗最为势大。   一城指凤陵城谢家,其势比起此地不择书院,犹要压过一筹   他望着不好接近,又衣饰华贵,不像是出来摆摊算命之人,小娘子们冲着江景行来,谢容皎有幸躲得片刻的清净。   被他问的小娘子侧眼瞄过他好几次,自不会拒绝,“劳烦郎君,我想算我能否与我现下爱慕之人结成姻缘。”   正解着卦的江景行眼皮一抽,油然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修行者吸纳灵气,沟通天地,对吉凶的预感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而所有修行者心中那座高不可攀的高峰,修为至圣境的江景行,预感起吉凶来几乎百发百中。   果然下一刻谢容皎按着老阴老阳少阴少阳的花色排完六个爻。   谢容皎师从江景行学的当然不是六爻解卦,但江景行喜好此道,六爻浅显,他跟着耳闻目染的那些用来解两卦倒是足够的。   他看也懒得多看两眼,断言道:“恐怕不成。”   小娘子蹙紧眉头:“郎君可否细讲?我粗略知些六爻皮毛,不生不克的卦象,如何就成不了?”   谢容皎情绪不动,“今日年月日时干支分别为戊戌、丙辰、壬午、癸午,旬空申酉。娘子用神官鬼处是申金,不生不克时撞上旬空算衰相。”   小娘子被说服,冲着他的脸也没什么火气:“原来如此,班门弄斧,望郎君莫见笑。”   “无事。”谢容皎想了想,又真诚道,“寻常卦象只有八成准,当不得真,不过遇上问姻缘的,九成九都是不成的,所以卦象求姻缘算出不准可信。”   算卦之人空口唬人的多了去,但像谢容皎这种光明正大广而告之我就是在招摇撞骗的可不多见。   小娘子张了张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夸少年风光霁月的坦荡荡好,还是该对他近乎粗暴的直接表示无言。   能活到现在没饿死是因为长得好看吧。   奇异的是,少年姿态光明磊落,她非但没法生出恶感,甚至隐有两分欣赏之意。   观两人衣饰,均是不差钱的富贵人家出来的子弟,观其气息像是修行者,前途大有可为之处,怎么就跑到街边算卦来了?   这大概是传说中的——为爱算卦?   江景行在一片莺声燕语当中敏锐捕捉到他这一句,若是一般的算命先生遇到这样拆台的弟子,怕是早把人揪着耳朵摁着头狠狠打一顿才罢休。   可惜圣人不是一般的算命先生,他和谢容皎更不是普通的师徒关系。   于是他转过头,和颜悦色,嘘寒问暖:“阿辞,你不必多加劳累,这里交给我算罢。前些日子你练剑辛苦,当好生歇息一番。”   没办法,这世道有钱的才是大爷,没看到衣食父母后面两个字是父母。   他和谢容皎之前,身为凤陵城少主,撒钱不眨一下眼睛的谢容皎才是那位金主大爷,衣食父母。   圣人也是要为五斗米折腰的。   谢容皎不明觉厉,顶着为江景行分忧的一片赤子之心:“队伍甚长,师父你一人算怕要好些时候,当真不用我来分忧吗?”   说来对求姻缘的,不论卦象如何皆答不成这句话还是江景行告诉他的。   江景行算卦的本事不说,这句话谢容皎是认可的。   队伍中有小娘子的窃笑声响起。   被他一说,江景行没来得及觉得算那么多卦有多累,倒先感受到心累的滋味:“无事无事,阿辞你晓得我爱此道,便不觉劳累。”   亏得小娘子本身不是为他算得有多准而来,倒也只把这事当作一件茶余饭后可告知同窗的谈资。   算到一位身着丁香色衫子,艾绿裙子的姑娘时江景行顿了一下,扬声对后面的队伍道:“到午饭时分了,今日先算到这里,暂且收摊,诸位见谅。”   那位姑娘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一旁闭目养神的谢容皎睁开眼睛,目光直直落在姑娘身上片刻后收回。   姑娘在其明澈目光下有被看穿之意,仿佛一身隐秘无所遁形。   她咬着唇问道:“我想算一算我何时能度过眼前难关。”   “世爻亥水受克动爻辰土,辰为水库,也可看作是亥水入库辰土,应期逢值或逢冲。”六冲是最基本的东西,江景行倒背如流:“辰戌相冲,等戌月或是戌日便可度过难关。”   接着风淡云轻道:“不过我见姑娘身上魔气极细微,想来不必等戌月,这月的戌日可解。”   轰地一声在姑娘脑海里炸响平地惊雷,她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容皎说了句让她脸色好看些的,“娘子不必担忧,我观娘子周身灵力纯净,气息清正,知娘子不是混进南域来的魔修。”   约莫数千年前,天地间生浊气,最先在北方荒芜处生成,可吞噬万物,若侵入人族所居地界,后果不堪设想。   惊动镇守四方的四灵,先后以身祭天道,镇压浊气,才免去一场灭顶之灾。   从而浊气所生之地为北荒,北荒中由浊气所生之种族称之为荒人,荒人中有修行根骨的则被称作魔修。   卫娘子声音发颤:“魔修吸纳浊气并杀人所得血煞之气修行,与我辈修行者水火不容,我不敢与魔修有所牵扯。”   人族所在之地九州与北荒打打停停数千年,说有血海深仇毫不为过。   魔修,见之必杀。   谢容皎颔首:“寻常魔修气息特殊,极易辨认,也不易混进南域来。娘子身上魔气所属之人,想必是借助隐匿法宝或功法,应有所图。”   江景行悠悠笑道:“我说怎么是用神官鬼爻发动克世爻,官鬼爻中可还有一个鬼字呐,算神鬼邪祟一切拘束己身之物皆可用。用神前面白虎,又居于六爻位置,表明是自西方遥远之地而来,说不得是位西荒的魔修。”   北荒中分裂成两国,按东西称呼,一为东荒,一为西荒。   这哪里是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   卫娘子清楚自己体内一缕魔气有多微不可察。   若不是她打坐修炼时,灵气游走周身,恐怕发觉异样。   她自己尚难发觉,更不用提旁人。   卫娘子深吸一口气:“两位前辈倘若有空肯赏光,不如寻个地方听我坐下来细说。” 第2章 不择书院   不择书院的院长是天下公认的好脾气。   没办法,毕竟院长想活久一点,书院学生又那么闹腾,除了修身养性实在找不到第二条路好走。   谢容皎言语间一贯有直来直去,快刀斩乱麻的干脆利落。   “卫娘子身上魔气做不得假,她之前一月皆在不择书院中,应有记录。因此魔修应在不择书院里。”   十分不近人情,毫不关怀足做他曾祖父辈的院长心脏强壮与否。   江景行则要尊老得多,虚情假意安慰:“现下最紧要的是抓出魔修,您可千万保重,别气坏身子。”   原来卫娘子出身不择书院,前几日修行时发觉自己体内不知何时盘踞了一缕细微魔气,可把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未出过书院,只可能是在书院里沾上,想到此处卫娘子心中不安,加之怕被书院中高人认出,打为魔修同伙,更一刻也呆不下去。   她便递了假条,在城西借一处小院暂住。   至于遇上江景行与谢容皎两人,不知是她的运气好还是不好。   卫娘子在西市中寻了处茶楼,在雅间中凭着茶香压一压散乱心神,向两人合盘托出事情原委。   尽管这事情原委不如不说,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卫娘子说完后神色松快了些,毕竟这事她不敢找人倾吐,压在心头的滋味也不好受。   “不择书院中有天下前十的院长坐镇,先生们也非易与之辈,理应是天底下少有的桃源净土。这种情况仍有魔修混入,我不敢追查。”   谢容皎没她那般多的顾虑,径直替她说出猜测:“若非是其中魔修修为莫测,则是书院中人理通魔修。”   无论哪一个,都是卫娘子找惹不起的。   卫娘子苦笑:“正是这个理,因着我不敢寻先生去说,两位前辈若怀疑我,我可以修行者名义向天地立誓。”   修行者吸纳天地灵气,沟通天地法则,向天地立誓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玩的事情。   “我信娘子。”谢容皎道,“没哪个魔修故意在他同伴身上漏出魔息,生怕同伴不被抓住的。”   卫娘子感动得热泪险些要溢出眼眶,硬生生从少年一针见血的冷硬中品味出他可亲可爱的内心。   她定了定神,报出她所居地名,借了纸笔,写下与她书院中与她交好或往来较为密切的几位友人:“应无遗漏。魔修之事一日未完,我便不会离开不择城。前辈若有诉求,来此地找我即可。”   此事无关谢容皎。   但他在看见卫娘子身上魔气的一刹,已然认定此事归他。   魔修以无辜人命立道,满手杀孽。   见之必杀。   他折起写有人名的纸条:“不择书院院长为天人境强者,仅在圣境之下,魔修应买不通他,师父,不如先见一见院长?”   院长若被买通,南域离漏成筛子不远了。   所幸至今南地表面仍太太平平的,院长也应未被买通。   就算院长被买通,有江景行在,不怕他什么,一剑斩过去便是。   谢容皎很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自觉。   先前卫娘子不敢告知院长,是怕请先生代为告知院长之前,走漏风声,她性命则危矣。   谢容皎没这个顾虑,凤陵城的少主,身份分量足够。   院长果对其一无所知:“我神识笼罩整个书院,虽不至于能发觉如卫南魔气藏于体内那般细致入微的情况,但魔修气息突兀,应是能察觉到的。”   “南域众多城池均有强者神识笼罩,该中招的一样中招。”江景行道,“不过我记得不择书院招生时院长必定在场?那样近的距离,很难出岔子。”   圣人气势对普通修行者来说如山海厚重,难以承受。江景行平日里刻意收敛,怀疑不择城中有魔修后更不敢随意泄漏以防打草惊蛇。   怪他长得不像个正经圣人,院长只当他是和谢容皎颇有交情的世家子, “百余年没出过岔子了。若不是魔修修为高超瞒过所有人耳目,若不是书院自己出了岔子。”   修行境界分七种,分别为:觉异、窥玄、入微、小乘、大乘、天人、圣境。   即便有遮蔽气息的功法法宝,能瞒过高出一个境界之人的神识,已是法宝功法本身神妙不可言,书院如无内奸,瞒得过院长耳目的少说是大乘境的强者。   江景行放出神识查探一圈,随口道:“书院没什么不对的,不过这范围太大有些不好说。若书院所有人能聚集一地就好,定能看得出端倪。东荒部首西荒摩罗来也无济于事”   这话说得狂。   东荒分十二部,部首是十二部共同推举出来的首领,公认的东荒中最强者。   西荒的长老摩罗,入天人境时日已久,非但在西荒,在十个天人境中都算上乘。   天下仅有一个人有底气这样说话而不为人所笑。   院长讶然道:“圣人?”   再一想也不奇怪,圣人与谢家次子常年在外,想来是恰好游历来此处时碰上了。   江景行承认下来:“江景行。”   院长叹了口气:“待我想个借口。我宁可希望是第一种。”   没等他对着窗外春风伤怀两句书院风骨,谢容皎不解风情递了张纸条:“魔修隐蔽的本事不会差,想来是故意在卫娘子身上留的魔气,与她平日交游密切之人机会更大。”   院长一数名字个数,头疼道:“细查起来,得去其所在籍贯看过,五湖四海,要些时日。”   江景行安慰他道:“往好的想嘛,说不定不等查籍贯他就自己跳出来了也是有可能的。”   院长忽起身欲向江景行行一个揖礼。   谢容皎是晚辈,忙侧身避过,再还他一礼。   江景行扶住院长手臂没让他行完:“别别别,院长你年纪可比我大,我该当尊老,受不起你一礼。”   分明是正当壮年的院长一口气哽住。   他真没法反驳,到他们这个境界,院长算年轻的,在凡人里也够得上老不死的称呼。唯独江景行是个例外,其年龄和他们一比对,简直青春年少。   院长顺了下气,正色道:“此次若不是圣人发觉并告知于我魔修一事,我仍蒙在鼓里。书院沦为笑柄事小,造恶于书院学生乃至南域九州中人,我罪过可就大了,该在此谢过圣人。”   他顿了一下,语声铿锵有力:“我厚着脸皮请圣人在书院停留一段时日作个证,等魔修揪出来后,我书院不会将此事当家丑遮掩下去,必给天下一个交代。”   书院中颇可能出了内奸,院长超脱世俗,不是说就当真风光霁月毫无嫌疑,院长就算是把这事揽下,江景行未必放心走。   江景行放心走,谢容皎也不放心。   院长看得通透,他自认问心无愧,事无不可对人言,索性先开口把江景行留下。 第3章 约战   “若想寻出魔修,我有个不情之请,望院长一听。”谢容皎开口,慢慢道,“我听闻四秀中沈溪声名已久,今日恰好在不择书院,欲下战帖,盼院长代为转达。”   不择书院沈溪,剑门方临壑,法宗玉盈秋,佛宗无印,俱为二十出头便突破至小乘境的年轻天才,天资纵横,在九州年轻一辈中为佼佼者,并称为九州四秀。   不是,找魔修和想寻沈溪打一架之前有什么联系?   院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席话搞得一头雾水。   江景行代他描补:“阿辞习我的浩然剑,佩剑镇江山也非无名之辈,一出手明眼人看得出他身份,心中自会作计较,想来魔修不会无动于衷才对。”   谢容皎出身的凤陵城谢家为南地众多势力中龙头魁首,落入有心人眼中,当然不会觉得他身为凤陵少主,前来不择书院只为和沈溪打一架,肯定另有要事。   魔修做贼心虚,说不得会闹出些响动。   院长明白过来,“可,我传讯于阿溪。”   他为魔修之事所扰,先前无心查探谢容皎气息。   左右谢容皎再如何出众,不过是个年方十八的小辈。   然而他此刻一留心,便惊讶起来。   居然已至小乘?   圣人是九州北荒公认的不世之才,在他这个年岁时,到小乘了吗?   如此天资,难怪能被圣人收徒。   拜师时谢桓所出的十万两黄金和万颗灵石表示委屈。   明明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   “多谢院长。”谢容皎眸光似秋水映寒星般发亮,衬得眉目熠熠,“师父说的是其次,主要是想好好打一架。”   他修行上一向见效极快,几无瓶颈,偏偏近来略有卡顿,因是所习浩然剑要入世之故,于是才有他在不择城中帮江景行算卦的一幕。   好容易替他把话圆回来的江景行放弃挣扎,默然无声。   不是说世家子弟大多礼数周全,八面玲珑?院长纳闷地想。   谢家这位少主礼数倒是周全,就是直接过头,看不出半分七窍玲珑的影子。   已近傍晚时分,沈溪无课,接到院长传讯符时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他仿佛是比着古书画里君子的模样来生,面如温玉,长眉墨目。   “我听闻沈郎君声名已久,欲与沈郎君一战。”   少年人想比剑,哪有那么多的借口虚词?绕来绕去最有力的理由不过是“想好好打一场”几字。   谢容皎说完后摘下镇江山,左手持剑鞘,右手执剑柄,抽出一截剑刃,如明月照在白茫茫积雪上,映出皎洁清寒的光晕,温度骤然为之一降,四下生寒。   他再度开口:“我习浩然剑,佩剑名为镇江山,愿与沈兄一战。”   沈兄在九州年轻一辈中是拔得头筹的佼佼者,想与他一战之人不计其数,想踩在他春风剑上位列四秀之人更多。   一个个打过去,沈溪不得累死?   所以谢容皎先自报家门来路,既是对实力相当的对手的尊重坦诚,又是不用言说,“你知道我是谁自然愿意和我打”的自信。   谢容皎话撂得太快,院长觅得个空隙,忙道,“这位是凤陵谢家的二子谢容皎,也就是凤陵城的少主。”   至于江景行的身份,院长缄口不言,并非是他信不过爱徒,只是魔修伏于书院中,圣人来此,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沈溪声音如人,温雅醇厚,一听便令人心生好感:“世子来寻我一战,是看得起我的剑术,我很高兴。”   他诚恳道:“但是怕要让学弟失望,我剑学得不好,真的不太会使剑。”   谢容皎沉默了几息。   修行者耳聪目明,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所以这位在二十出头即入小乘,力压无数天才新秀成为他这一辈前四的年轻读书人,告诉自己说他剑术很烂。   他敬佩起不曾相识的书院学子来。   沈溪能活到现在,还能练剑吃饭,须得感谢书院学子的不杀之恩,和他们宽容大度,善于原谅的内心。   江景行不禁对沈溪刮目相看。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沈溪长得一派谦谦君子,实际上以退为进的吹嘘式功力已然不可小觑,叫江景行很想邀他找个酒肆喝一盅,说不得把酒言欢引为知交。   院长尴尬地轻咳两声:“阿溪他,历来谦虚。”   事主沈溪是真心认为自己练剑练得不太好。   他喜欢练剑,搜寻各家各派的剑谱就和他喜欢读书,爱将闲暇时间泡在藏书楼里是一个道理。   正是因为见过的剑谱读过的书越多,越惭愧自身不足。   但他面对的是谢容皎。   所以谢容皎不纠结他的剑究竟好不好, “那沈郎君愿不愿意和我打一场?”   “世子不介意我剑术低劣,难以给世子带来进境的话,我自然愿意。”沈溪回答得很快,笑道,“不怕世子见笑,我剑术差,却爱看百家剑法,对浩然剑慕名已久。”   “请沈郎君定个日期。”   “三日后世子意下如何?”   谢容皎无异议:“可。”   沈溪比他想得细致:“说来世子可介怀有人观战?租用演武场比试,须征得管理演武场的先生同意,消息多半为人所知。若世子介怀,我们或可在不择城中找个隐蔽地带比过。”   本来谢容皎想借这一场透露身份,看看能不能让魔修有些动静。   更重要的是他想好好打一场。   输了没什么好挫败的,赢了也不值得夸耀。   于是他道:“沈郎君不介怀的话,演武场即可。”   事实不是消息多半为人所知,是消息轰轰烈烈在整个书院中传开。   这要从不择书院来由说起。   不择所来,不择所学,不择所归。   这句话是不择书院得名来由,其立院以来不曾动摇过的根本所在。   简直不像是一方南域势力说出来的话。   当今天下以修为论英雄,莫说南域中大大小小宗门世家林立,仅有凭着修为有成一条路方能出人头地,受人敬重。   就是在北周王朝治下的北地,若不是修行者,也绝难在官场上身登高位。   不择书院不一样。   佛理道义,修行法门,刀剑拳脚,治世经略,它都教。甚至为弹得天下第一手琵琶,绣得天下第一等女红之人敞开大门。   每年伴着“不择所来,不择所学,不择所归”一句一起流传的是无数落榜学子悲愤怒骂“不择个大头鬼!天下最挑剔的就是他们家!”   因而不择书院学生个个天资不凡,与世俗背道而驰离经叛道的不在少数。   沈溪却能赢得心高气傲的书院学子“如沐春风,不觉自醉”的美称,让他们喊师兄喊得心甘情愿。   而今突然来个外人向沈溪下战帖,怎不叫他们惊讶?   他们对谢容皎一概不知,只晓得给沈溪下战帖的人名叫江镜。   谢容皎小字不辞,得于不辞镜里朱颜瘦一句,便顺手拈来用作化名。   他师承来历与沈溪交手时必然暴露,是藏不住的,颇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是这种欲盖弥彰,才能让魔修更为警惕,起到引蛇出洞之效。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到谢容皎与沈溪比试的那一天,学生集体旷课,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都用上了,先生们聚在一起喝喝茶,一起交换看看旷课说明理由的条子众乐乐,倒也悠然自得,把恨铁不不成钢的怒火消了大半。   等看到台上两人时,底下学子议论声更响。   和沈溪相对而立的少年,过及冠年岁了吗?   敢向沈溪下战书,少说是摸到小乘境的门槛。   但若说他摸到小乘境的门槛,以他年岁又显得过分年少。   与谢容皎同行的江景行自然受到不少关注,有学子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冒昧叨饶,这位兄台,我们不曾见过江郎君,无从得知他实力,观兄台与江郎君结伴前来,忍不住一问依兄台看来,此场胜负几何??”   “这个啊。”江景行拖长了声音,不答反问,“我对沈兄也不甚了解,仅知他有小乘修为,修习的剑法为春风剑,叫我如何断胜负赢面?”   发问的仁兄是个老实人,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告诉他。   “沈师兄为人低调谦逊,我们只见过他在一年一度书院大比时出手。我见过的两次大比,第二俱是接近圆满的入微境修为,在沈师兄手下走不过三招。”   小乘与入微不可同日而语不假,但能厮杀到最后,入微境中的佼佼者在沈溪手下走不过三招,足见沈溪实力。   四秀之名实至名归。   江景行称赞:“沈兄实力过人。”   学子猜测:“听兄台的口吻,是沈师兄赢面更大?”   江景行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阿,阿镜会赢。”   “哦?”学子一愣:“可否请教兄台高见?”   江景行悠然道:“兄台话中对沈兄有颇多赞赏之意,想必是仰慕沈兄风采已久,盼着他此次能赢?”   学子被说中心事,脸一红,痛快承认道:“江郎君固然是少年英才,风流人物。奈何我与沈师兄同窗日久,难免有所偏颇,惭愧惭愧。”   “人有远近亲疏,本是应当之事。”江景行笑吟吟,一脸理直气壮,“如兄台一样,我与阿镜朝夕相对,情谊深厚,自然盼着他能赢,在修行一道上有所进益。”   学子钦佩:“兄台此等气魄足叫某等佩服。人以群分,观其友足以观其人,可见江郎君确实是一等一的人物。”   对好话江景行一向不嫌多,通通坦然笑纳,不忘商业互吹:“哪里哪里,能得书院众多人齐心爱戴,可见沈郎君其人非凡。”   “沈师兄之品格,自不是我能及得上的。”学子满脸向往,“不过可得一二似兄台之人为友,人生可说不负矣。”   索性他没有得一二类江景行之人为友。   所以他高高兴兴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死前仍在感叹世无知音。   有时候无知是福,此话不假。 第4章 光明对春风   沈溪和谢容皎皆习剑。   沈溪的剑名春风,因其春风剑诀而得名,春风化雨,剑如其人。   书院学子对沈溪的剑太熟悉了,目光大多落在谢容皎那把剑上。   有好事者曾揣测过谢容皎随身佩戴的那把剑更像是用来装饰的礼剑。它剑身略窄,镶宝嵌珠,金玉生辉,琳琅满目,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名剑。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   那把剑是谢家先祖谢离开辟凤陵城时,取天下最顶尖的炼材,耗费无数奇珍异宝,将第一流的炼器师全请来锻造的礼剑——镇江山。   意为此剑在手,江山足镇。   剑成之后,它一直被高高供奉在凤陵城最高楼的台阁上,比之令人毛发沁寒的神兵利器,更像是荣耀显赫的标识。   直到谢容皎这一代,镇江山重出于世!   拔剑那刹那的光辉,足以否认学子对其所有中看不中用的猜测。   圣人凭浩然剑成名。   谢容皎学的自然也是浩然剑。   世人爱春风。   吹面不寒,直教人欢喜到心坎里去。   但他们绝不会爱沈溪的春风剑。   即使剑气如春风般轻而暖,叫人生不起抵御之心,然而扑面而来的那一刻,原来飞絮似的轻柔瞬间冷锐起来,吹毛断发,无往不利。   台下书院学子捏了一把冷汗。   换作谢容皎的处境,他们自认挡不住沈溪的那一剑。   沈溪剑下没留余力。   这是他对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应有的尊敬。   谢容皎荡袖出剑,剑身光明大放,破开层层春风。   看不清他出了多少剑,只有比春日里的杨花还来得密的剑光晃花人眼。   春风褪去,剑光消散。   这一招两人不分胜负。   底下有学子咦了一声,“怎么只见江兄剑光,不见其剑气?”   但凡在剑道上有所小成的人都能将剑气收放自如,如指臂使。   沈溪和谢容皎无疑是其中之二。   剑气对剑修至关重要。   相传圣人杀人,只要千里之外的一道剑气。   若说谢容皎留有余力暂且不发,依刚才架势来看也无可能。   有境界更高,眼力更老些的学子低声道:“不对。”   “方才那剑光,就是江兄的剑气。”   谢容皎习的剑诀叫浩然。   伴随着圣人一同成名,天下第一堂皇光明的剑诀。   书院学子曾对圣人威势心向往之,也私下里讨论过浩然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有人说是浩然正气,有人说是浩荡不见底。   此次约战论剑台周围人满为患,未尝不是因为好奇只在传说中听到过的浩然剑。   确实是浩然正气,确实是浩荡不见底。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浩然正气,即光辉所在。   唯有至热烈至纯粹的光明,才能诠释一二浩然剑的浩然与辉煌。   刚刚谢容皎出剑时的光辉不是剑光,是剑气,是浩然剑剑意。   言谈之间,谢容皎再出剑,光华大放,疑是升起另一个太阳。   凤凰属火,因此谢家尚红,多穿红衣。   谢容皎今日穿的也是红衣。   这样鲜艳的颜色在郁郁葱葱的春日里格外显眼,应该异常容易分辨才是。   然而随着光明乍起,谢容皎身影消失在光明里。   书院学子顾不上被刺得生疼流泪的眼睛,反睁得更大在台上仔细分辨。   这身法,闻所未闻。   有观战的先生眉头微皱:“江镜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的同伙笑道:“你莫非眼力不行,连浩然剑都认不出来?你看浩然剑,姓江,说他是什么来头?”   圣人姓江,习浩然剑。   全天下习浩然剑的只有两个人。   学生们集体请假,做先生的也没闲着。   年纪大的厌倦了打打杀杀,凑在一起喝喝茶打打牌,看看学生假条权当消遣,他们这些年纪轻些的便来混在学生堆里凑个热闹。   相较于刚开打的时候闹得让几栋楼外的先生们打牌都没法好好打的喧嚣,现在气氛几可称得上是肃穆。   沈溪是最镇定的那个。   他习春风剑。   剑如春风,春风也如剑。   在春风习习的春日里,满天地的春风都是他的剑!   谢容皎如何瞒得过他的耳目?如何瞒得过无处不入的春风?   谢容皎本来就不想瞒过。   下一刻,红衣伴着雪亮剑光,飘忽至沈溪身前。   春风刹那凛冽下来,站在数十丈外的学子也觉被刮得脸面生疼。   站在正中的谢容皎又是什么感受?   之前他与沈溪正面对过一招,那招旁人或许因太快而看不清,谢容皎数得清清楚楚,他出了九十九剑破开无数春风。   春风无形无重,有让人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挫折感。   但沈溪的剑再像春风也不是春风。   他的剑是剑,是像春风的剑,不是春风。   谢容皎不退反进,灵力沸腾在经脉里,周身剑气激荡,竟硬生生将春风逼退一寸,不敢近身。   他的剑离沈溪喉间也只剩下一寸的距离。   忽然沈溪退了。   四面八方的春风成了他的掩护,争相涌向谢容皎,扑咬着拖住他的剑势。   至此两人灵力消耗过大半。   血液在他们身体里翻涌燃烧,不甘平静地叫嚣。   谢容皎进攻之势止,倚剑回防。   他刚刚状态消耗了大量灵力,只能是一时的放手一搏,绝难长久持续。   沈溪看出这一点,于是主动退避,打算消耗他的灵力。   局势陷入僵局。   台下的教习先生平静道:“应该是和局。”   两人均是小乘,沈溪虽比谢容皎更早迈入小乘修为更厚些,然而谢容皎修习的是圣人的浩然剑,手持的是不世出的名剑利器,足以弥补这点不足。   谁也难彻底击溃另一方。   另一先生笑道:“这一战即使不以两人年岁来论,也实属精彩,江山确有才人辈出。”   前排兄压低声音问江景行:“高兄现在如何看局势?”   其实打到此处,不论胜负,他们哪个人都是值得敬重的天之骄子。   江景行倒是格格不入的轻松写意,笑道:“我信阿镜。”   台上两人均倚剑不动,唯有春风对光明的暗潮汹涌。   沈溪的剑借势。   借了春风的势。   此时恰好是春日,天时地利人和,已占其二。   相传春风剑练到极处,在冬日严寒里剑锋所掠之地有春暖花开之景,每道春风都能化剑,充盈于天地之间。   沈溪没练到那种境界,但充盈整个擂台不成问题。   因此谢容皎的剑难以碰到沈溪衣角,每靠近一分就有无数春风阻隔,遑论击败。   既然春风充盈于天地之间,光明为何不能充盈于天地之间?   明明光明才是最最无处不在的那一个。   天道光明,道法浩然。   因此万物浩然光明。   下一刻外放的柳叶杨花被他的汹汹而来的灵力震落无数。   先生讶然抬头,“这是不耐烦局势,要一决胜负了吗?”   他心里叹息一声。   在这种僵局下,先动的人固然会掌握先发之机,然心性终究失于浮躁轻敌。   也难怪,凤陵谢家的世子到底年少,是一帆风顺万千宠爱长过来的少年。   江景行倒是笑了,全然不似平素散漫例行公事般的笑容,笑出十万分的真心。   沈溪也抬剑,剑势如风,吹得柳条狂舞。   他们素昧平生,交谈不超过十句话。   但无法否认对方都是值得尊敬珍惜的对手。   那就应该给对方最大的敬重——不留余地地出这最后一剑!   叮叮当当的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身形转换,衣角飘飞间已交换数十剑。   随着两剑相击,剑身清鸣之声愈来愈响,直欲冲出云外,柳条渐静,春风渐止。   书院学子尚不知所以然,先生脸上却第一次露出堪称震惊的神色来。   学生不知,他们如何不知?   “这大概是,真正的浩然剑罢。”   春风充盈于天地之间,光明当然随着浩然之气充盈于天地之间。   沈溪以剑意借势于春风,谢容皎则将光明散在擂台每一角借势于天地。   一寸寸地将沈溪的春风剑意绞杀个干净。   无形剑气渐渐在空气中显露出一点形态,露出它光明灼眼的颜色,凝成一道细线。   沈溪眼瞳一缩。   那是小乘境的修行者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   那点剑光细线摧枯拉朽般的破开沈溪身前最后几层春风。   这一次真真正正递至他喉间。   胜负已分。   台下一片寂然,鸦雀无声。   沈溪回过神来,他是真正的温雅君子,这一刻仍不失风度:“谢郎君当真是好剑法,叫人钦佩。”   谢容皎收剑,淡淡道,“沈郎君亦然。”   他们两个没有再说其他的客套话。   因为他们两人本来就好剑法,本来就全力以赴。   两人收剑弯腰,弓身为礼。   这个动作真心实意。   值得敬重的是对手,不屑矫饰的是俗礼。 第5章 先生与学子   这一场打得尽兴,尽兴得谢容皎和沈溪回去各瘫了两天。   习剑的剑修谁没仰慕过圣人,暗戳戳去研究过他习的浩然剑?   因此他们暂住的小院中,管事接拜帖接到手软。   江景行想到谢容皎死讲究的毛病,没把拜帖往香炉里扔,大发慈悲地往书案旁边一丢:“那场比试后,据院长所说,每天出入书院的学生人数正常,有两个因病请假的他派执事前去核实过了,没有无缘无故消失不来的。我也没察觉到气息异动。”   谢容皎原本警惕盯着他的动作,打算随时抢救香炉。   见到香炉幸免于难,他收回目光想起正事:“这次的魔修真能藏。”   考虑到魔修面临的是江景行这种地狱模式,最能躲藏一衔当之无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会不会魔修不在不择书院里?”   江景行难得显出几分正经凝重的模样,“魔修应是在不择书院中,我倒有另一种猜想。”   没等谢容皎来得及问他的猜想是什么,江景行在书案上一堆凌乱的拜帖和未完成的课业笔墨中翻出一张纸。   凝重刚在他眉间露了个痕迹就消失无踪,江景行换回那个坑蒙拐骗的算命先生模样,振振有词:   “我方才起了卦,算魔修用神看官鬼,官鬼在初爻说明临近本地,就在我们身边,六神临勾陈有土堆房屋之意,不是在我们身边不择书院是在哪里?”   谢容皎震惊看着他,难以置信江景行居然以他半吊子的算卦水平来算这等要事,其不靠谱之处比之提着剑冲进不择书院挨间挨间搜查犹有过之。   他原想提一提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旧事,好叫江景行心里多少有个数。   后来一想,江景行又不是第一年算命,膨胀了那么久,多半没用。   世家到底重礼,讲究尊师重道,谢容皎一时语塞过后,没法口吐恶言,只得挥挥手示意他滚。   恰在此时,窗外悠然飘来一张传讯符,在杂乱书案中觅了个平整地方瘫着。   传讯符这东西,有点修为的都能用,方便省事,免得一趟跑腿功夫,很符合书院学子的需求,不择城中经常传讯符满天飘,一般没人手贱去拦。   毕竟要是被旁的书院学子看到你拦传讯符,这可是件要问清你就读院系姓名的大事。   然后你就可以安详地安排后事,等着淹死在书院学子的唾沫笔墨中或是被笔尖戳死,死后不忘被高高悬挂在书院耻辱中警醒后人。   再说以院长天人境修为发出的传讯符,别说在不择城中,放眼整个天下能拦之人寥寥,院长发得非常放心。   “比剑过后,书院仍是如常,并无异动。”   江景行摊手:“那次在场众人我查探过,气息无异。”   这就有些令人犯难了。   院长皱眉:“我问过教导卫南的先生,皆说她非是交游广阔之人,因着卫南同窗最有嫌疑,我着手去查。”   “魔修见之必杀,我虽不知魔修真面目,但既见到他一缕魔气,算他撞到我手里的,招牌不能砸。”   江景行突发奇想,“说来我少时遗憾见不到书院风采,此次不妨入院当个学生,阿辞你看如何?”   于魔修一事上,谢容皎的杀意不比他浅:“好。”   院长思及圣人少时那些不远万里能从北周传到南域来轰轰烈烈的事迹以及传说中被他拆了半座的国子监,真情实意为书院先生捏了把冷汗。   关于不择城有一段英雄佳话。   北周太|祖曾南下游历,至不择城时亲手解下佩剑挂在城门以示敬意,左右跟着纷纷免胄解剑。   书院不受北周管辖,但周太|祖何等英雄人物?书院到底脸上有光,因着一段英雄佳话,不择城城门从而得名解剑门。   英雄佳话风不风流暂且不论,解剑门这一称谓在不择城中可谓落实得名副其实。   不择城中禁御剑,禁非两方情愿之下发战帖走流程的比斗   为着这个,院长居所快被想御剑赶课的学子万人血书堆满了。   谢容皎终于体会到学子心情,比划了一下他们住处和书院的距离,“好想御剑。”   可惜不能。   谢家是泼天富贵的人家,也是普天之下最爱享受,最会享受的人家。   被人两千年来痛心疾首骂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奢靡作风做不得假,哪怕谢家祖宗的尸骨在地下早凉得透透的,北周那边御史规劝皇帝节俭时还不忘拿他们翻出来举例鞭尸,变换了多少个版本已不可考。   自然有人为他们精心挑选好院落,种种布置陈设不说,随便哪条帘子上的熏香都恰到好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离书院委实不太近。   大概挑选院落的人被圣人传说迷昏了头,自发觉着被圣人教导的世子必定是个美德满身之人,不曾考虑过世子同伴会睡到日上三竿这个问题。   为着方便找出那个魔修,两人比对着卫南的课表选了一样的课。   修行系的课堂里,先生谈到兴处神采飞扬,学生在底下沉浸其中忘乎所以。   叫他们忘乎所以的是通常是早饭吃了什么,午饭打算去吃什么,叫他们奋笔疾书的通常是忘了写的作业,叫他们争论不休的通常是哪个姑娘更漂亮些,哪个郎君生得最俊。   飞扬的只有先生一个人的唾沫。   直到谢容皎推门进来。   如一道光似的贯彻室内,门户生辉。   他一身锦绣红衣,腰间佩剑,剑上垂下珠玉琳琅,长发半束,乌黑如鸦羽似的头发愈衬得发顶凤翎似欲凝未凝,将淌未淌的鲜血,似铺满璨红晚霞的澄江水。   另一人青年模样,身上青衫是寻常款式,硬要说点不寻常也只有做工布料实在精美这一点上,偏偏被他穿出落拓不羁。往那一站,学生们听先生叨叨不休的讲课脑壳也不疼了,反像是在醉春楼酒暖灯红里看美人听琵琶。   应是五陵最风流。   这句话自然而然浮现出来。   补作业的停笔,发呆的回神,谈午饭的闭嘴。   真好看啊!   先生不悦的声音将他们从醉融融的梦境里浇醒,“怎么迟到了?”   谢容皎未来得及说话,江景行已抢先真挚做了自我检讨,态度之恳切自责不禁让人为其对书院的热爱而侧目。   先生显然是侧目人中的一个,大方挥挥手表示既往不咎:“名字?”   江景行坦然自若:“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年少时,北周都城镐京里那些占着他长辈名头的王公贵族听到江景行名字常说两句话。   一句是:“胡闹胡闹!真是胡闹!”   另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白瞎了那么好一个名字,圣人听到怕是要气死过去。”   没想到后来他真成了圣人,活蹦乱跳死性不改到现在。   谢容皎早习惯他一堆诸如王小明李二狗画风清奇不忍直视的名字,相较之下高山算是极其清流,面不改色:“谢容皎。”   他与沈溪交手时已把身份暴露得七七八八,不如索性真名上阵。   “谢容皎?听着倒有点耳熟。”先生念了遍名字,看他发间凤翎,恍然道:“凤陵谢家那个谢容皎?”   “正是。”   南域排行第一的势力凤陵城两千余年前起于谢离之手,其为凤凰养子,感念凤凰抚育之恩,因此谢家中人多穿红衣,佩凤翎来表明身份。   九泉之下的凤凰有没有被他的心意所感动不知道,好认倒是真的好认。   谢家嫡系人丁稀薄,仅凤陵城主谢桓和他膝下一子一女。   其长女谢容华声名随着她那支铁蹄踏得北荒一同闻风丧胆的归元军一同大噪,因之得名的谢归元一称响彻九州北荒。   相较来说,那位师从声名丝毫不逊色谢容华的圣人的世子则要神秘许多,压常年随圣人游历在外,纵使与凤陵城有世交之谊的人家大多也只喊得出名字。   托福他与沈溪的一战,谢容皎在不择书院中可谓辨识度极高。   有先前没认出他剑法的学子道:“原来之前与沈师兄交手之人是谢家世子,难怪年纪轻轻已到小乘,无愧圣人风范。”   也有学子扼腕长叹:“这位世子为何要想不开跑到不择书院来?在凤陵舒舒服服当个少主享福不好吗?偏来此地被先生训作甚!”   先生看淡红尘,不为他的身份所动,关注点在另一个地方,眼睛发亮,神秘兮兮问:“是第一次来不择书院?”   “确是如此。”   于是先生捋一捋美髯,露出个满意的笑来,“既然是第一次来不择书院,想必对书院第一课必讲的院史有所不知,便让我来为你们补上罢。”   倘若台下没有不合时宜“又来了!”的哀嚎声响起,谢容皎约莫真会以为这位先生是位诲人不倦的好先生。   而哀嚎声感情之真挚热烈,直教人为之动容。 第6章 书院里的鸡同鸭讲   江景行向前面坐着的一位仁兄,即是那句哀嚎的发声者虚心请教道:“此言曾讲?”   那学子长叹一声,目光如死,“兄台你初来乍到难免不知,这门课教授的是修行史,先生格外爱弹故去先贤诸事,尤爱东荒军队迫至不择城城门外那一段往事,从我习这门课至今,仔细数来,先生少说讲过二三十遍!”   他旁边的学子沉痛点头附和,“固然先贤往事令人敬仰,高风亮节令人钦佩,可是再精彩跌宕起伏的故事听了二十三遍岂是味同嚼蜡索然无味可以形容?”   两人双手交握,齐齐一叹:“简直煎熬不已耳朵生茧!”   谢容皎冷不丁道:“我觉得还好。”   两人调转目光,齐刷刷不解地看他。   江景行两眼游移,笑容放空。   典型做贼心虚的表现。   谢容皎唇角一勾,“毕竟相较于听七八十遍台词不带换一句的说书,我宁愿听二三十遍院史。”   起码内容上总比千篇一律的谢归元长相如何清奇和圣人究竟是如何的貌若天人有趣些。   江景行一爱算命,二爱说书。   江景行笑容一垮,眼神发虚。   若江景行当真舌灿莲花说得人欲罢不能也就算了,毕竟以他身份地位,那些大能天才,权贵英雄中不能言说的辛秘往事知道的可多了去,谁不爱听这些?   偏偏江景行不爱讲,他最爱颠来倒去的讲的无非是自己没成圣之前一堆子破事,颠来倒去十七八个版本,一版比一版夸张,照他讲的来,恐怕这个天下早容不下他,该飞升成仙成神了。   另外就是有关谢容华的,若讲她那些胜得漂亮,百年之内未有能比肩者的战役人们也爱听。   江景行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专讲谢容华外貌生得如何骇人。   搞得百姓酒足饭饱后闲聊:“你听说过那位归元军谢帅的长相不曾?”   “怎么没听说过?据说那位谢帅啊,自小便生得极怪异,魁梧粗壮,不似娇滴滴的娘子,反常常被认作莽汉粗人。”   大半是托江景行的福。   隔在江景行和谢容华之间的倒不是两贤相厄导致的水火不容,而是另有渊源。   谢桓年少时去北周镐京游学,就读于国子监,与江景行俱为那时不安分的风云人物。   两人理所当然相识,以前也是一起溜出国子监逛平康坊的交情,谢容华出生后江景行自然另眼相待,口口声声说把她当自己嫡亲侄女一般对待。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放的话让江景行吃足了苦头。   谢容华小时候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偏偏打不得骂不得,好不容易煎熬到她长成,江景行把辈分情理通通抛在脑后,摩拳擦掌打算为前些年受的苦讨个公道。   谢容华一身反骨,江景行为老不尊,两人一直杠到现在。   连说书的时候都不忘把谢容华添油加醋成膀大腰圆,黑壮魁梧的无盐形象。   好在谢容皎与谢容华之间感情深厚,当然不喜她这样被议论。   天大地大银子最大,自谢容皎拜师十年来,江景行鲜少继续传播过关于谢容华外貌的不实言论。   先生在台上重重一拍戒尺,声如春雷乍绽。   前排的两位学子立马转回头去,一副无事发生,潜心听课的模样。   先生一清嗓子:“自凤凰以身镇浊气后,四灵为九州筑的四方屏障圆满,浊气受遏,魔修消停许多,九州尚无南北之分,无数宗门家族如雨后春笋般密密匝匝冒出来。   虽从不敢削减边防,但九州人族醉在太平年岁时日已久,不想两百年前,北荒遭逢数千年难遇的严寒,修为低些的魔修,大有被冻死的人在,只剩下南下一条活路。”   那场南下乱华之战,是老几辈的人午夜梦回时仍会惊出满身冷汗的心头噩梦,史官笔下“不忍落笔,见字即泣”的地狱人间。   “北荒军队为争一条活路,军心齐,胆气壮。反观九州沉溺清平气象,宗门多超然于世,不喜俗务,世家各有各的利益纷争,如何能打?北方因位置首当其冲,十室九空,没一寸未染过鲜血的土地,城中尸骸挤到放不下,火烧了十日十夜也没能烧干净,北荒懒得一家一室的地下室密道搜查过去,纵有漏网之鱼,只要你没逃出城去,铁定被烟呛死。”   先生一字一顿,口吻因其掺杂的情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台下学生也总算不讨论起中午吃西市的红烧肘子还是酱香牛肉。   有学子几不可闻小声道:“这些听得人难受,所以我最怕先生讲这一茬。”   同桌的学子拍拍他肩膀,理解道:“先人血泪,是不该忘记。书院历来有组织学生从军,等我们学成后也可奔赴战场。”   “李兄好志气。”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有句俗话说得不错,吃饱才有力气打架。”   学子很赞成:“依李兄看,中午该吃西市崔记的鱼羹清淡些好,还是崔记隔壁卤肉浓油赤酱些妙?”   “不如取其中间,尝一尝新开那家风评甚好的叫花鸡?”   在学子言谈间以口舌杀鸡时,先生讲至北周立国:   “那场北荒南下之战里,万万户人家逃亡至南域。直至北周太|祖出世,结束这场长达数十年的北荒乱华。   然而此时北地一片荒芜,周太|祖学着万年前灵气未存于天地之时立国,从而九州分为北周南域,有南北一说。”   谢容皎没入不择城,在其邻近的阳城客栈歇脚时,客栈老板娘听说他们往不择城去,看在两人生得养眼,好心劝诫:“郎君听我一言,在不择城中若遇到书院学生,千万别与他们多谈除了食物以外的话题。”   她随后摇头否定自己:“最好连食物也别多谈,别多说话就成。”   谢容皎不解:“请夫人赐教。”   老板娘笑道:“说来荒谬,郎君是多半不信的,等到不择城,郎君心中疑惑想必可迎刃而解。”   此时谢容皎发自内心感谢那位人善心美的老板娘。   台上先生正慷慨陈词北荒铁骑踏至南方第一道屏障不择书院时,书院上至院长,下至厨娘无一人逃避,有请假回家的学子闻讯后背着行囊匆匆赶至书院赴死。   书院勾连整座城池的阵法缝缝补补,终于在拿去补城墙阵法的院舍被拆完之前,等来南域各方势力的回援。   台下学子已吵翻了天。   为的还不是一件事。   他们从北周太|祖改不改立北周吵到立北周对北地的利与弊,接着发散到南域无一统一集权的势力好不好,随后分析南域形成已久的形势是积利还是遗害。   说他们没听,他们倒真在听,不忘和先生讲旧事的进度俱进。有学生为当时院长守城之策和修补阵法的手法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课堂里像是汇聚满林子的鸟,每个品种的叫声除了响没共同点,各自和各自的品种互叫互啄得欢畅,震得谢容皎耳膜发疼,窗外杨柳都无端被他们声音震得枝条发颤。   他由衷钦佩起声音稳稳盖过堂下喧闹,讲得面色发红的先生。   江景行有点后悔没在一开始封闭听觉:“不择书院风采,早在镐京时有所耳闻,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   前排的两位学子是见惯大场面大风浪的人,内心平稳,纹丝不动,“高兄,江兄,我多嘴一句。你们第一日入学,对修行史这堂课上的规矩有所不知。这节课讲的院史,下节课是要默写的。默出来期末考评时不加分,默不出来直接挂科。先生说是态度问题,没得商量。”   前排两位学子显然与修行史这门课有些难解难分的恩恩怨怨,另一位之前出言附和他的学子适时转过头,满眼写着沧桑:   “外界风传书院学子是如何敬爱不择书院,数千年的院史倒背如流不在话下——”   他们两个泪盈于睫相拥而泣,呐喊出在座各位的心声:“都是被逼出来的啊!我们能怎么办啊!”   江景行:“所以说这堂课上讲的院史下堂课当真要默写?”   四面八方的学子一同点头。   谢容皎:“别看我,我没听。”   江景行第三次虚心求教:“可以打小抄吗?”   “不可以。”   “管得这么严?”   “就是这么严。”   台上先生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涨,台下学生乖巧闭嘴静若木鸡,谢容皎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江景行全然没意识到死神已在他面前张开森森獠牙冷笑,继续吐槽:“有点不尽人情啊。”   先生戒尺重重砸桌,惊起窗外树枝上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地飞,“就是这么不近人情。”   “好不讲道理啊。”江景行感叹一句,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抬头才发现先生拿着戒尺冷笑站在台上的姿势颇有些磨刀霍霍向牛羊的味道。   可以用有杀气三字简单概括。   没等他琢磨出来这几句话间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魔修入城还是北周天子驾崩,让整个课堂气氛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谢容皎在他耳边轻轻道:“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先生。”   他声音很轻,在江景行耳边却无异于狂风呼啸,惊涛拍岸。   江景行镇定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问能不能打小抄开始?”   先生怒火彻底爆发,啪一声戒尺断为两截,“你们迟到不说,开堂开始一直眉来眼去旁若无人,当我是死的吗?” 第7章 旧怨   底下学子噤若寒蝉。   然而蠢蠢欲动的心终究像未彻底熄灭的灰,要不了多久又复燃起来,“算上这次,先生打断过多少把戒尺了?”   “没数过,少说十五六把吧。”   “兄台是去年开始上先生的课吧?”   “正是,只是这位兄台如何知晓?”   “据我所知,先生打断过的戒尺往少里算也有二十余把。”   被赶出课堂的两人无事可做,只好在书院里乱转看风景,芙蓉池水明如镜,稀疏的碧玉莲叶间鸳鸯嬉戏,鸿鹄飞掠池上留下的波纹尚未完全晕开,兜头迎来来岸边翠柳如烟雾。   不择书院千年来草木繁盛葳蕤,其中最常常被人提起的还是樱花林。   原因无他,每每樱花盛开之时,即是结业辞别不择书院之日。   樱花开落过多少次,就送走过多少满腔抱负的学子到四海八方每个角落去追随他们心之所向。   往后,郁郁不得志的人爱以前书院里快意挥洒,年少轻狂的时光,位高权重之人爱当时为打一场架而打架,为吃一顿饭而吃饭的简单,逍遥浪子也怀念早晚安安定定回宿舍的路,樱花寄托他们太多情感。   江景行第一次来不择书院,没法在樱花树下感叹风花雪月,倍觉风吹枝条和鸟鸣声是多么可亲可爱,“现在才觉耳边清净的珍贵难得。”   谢容皎冷眼睨他,解读:“所以说师父你是故意被赶出课堂的?”   实则他在先生出言赶他们出去时,内心未尝没有一丝庆幸。   总算脱离苦海。   还是别互相折磨了罢。   修行者耳目敏锐胜于常人,以江景行功参造化的修为,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先生的声音?   那他恐怕没法活到成圣。   江景行叫屈:“我哪有!说来这是我第一次被赶出课堂。”   谢容皎讶然:“师父你以前居然没被赶出过课堂?”   然江景行的过去在他口中被修饰得光辉无限,简直是生来注定要成为圣人拯救天下的生而知之。   然而谢容皎听他胡吹得多了,几分真几分假心里有数,加上从谢桓谢容华那里听来的一耳朵,多少能将圣人的年少时光模模糊糊拼揍出个大概。   不像是讨先生喜欢,不被赶出课堂的学生。   事实上谢容华曾刻薄地嗤笑一声,一针见血:“能在江景行年少时还喜欢他的除了平康坊里的小娘子外,别无他人。我敬平康坊里的娘子个个英雄。”   江景行唏嘘一声:“国子监的先生怎么敢赶我出去?”   比之不沾任何色彩的不择书院,国子监俨然是镐京的一个小小投影,江景行年少入学时,江家正如日中天,手握北周王朝镇北军的大半权柄,哪怕是祭酒一样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去国子监不过例行点卯应个景,真正在修行上悉心教导他的另有其人。   那位自北周开国以来屹立不倒,论地位仅在历任天子之下,论修为是王朝第一人的国师。   “至于国师——”江景行一晒,“他哪耐烦搞那么多名堂,打得过爱听不听,打不过就得听。”   谢容皎终于明白江景行身上不服就干的劲头来自谁。   亏他以为是受江家世代军旅的铁血风范影响。   江景行自顾自说下去:“别看现下北周天子无子,国师扶持的天子之兄,怀帝长子姬煌和其他诸侯王斗得不分上下便说他性子温吞。若国师年轻几十岁,恐怕那些诸侯王发配边远之地的宅子都修补过两轮。”   叱咤风云二百余年的修行者,也会迎来英雄迟暮,寿元将尽的一日。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国师于他有授业之恩。   国师扶持的怀帝在他父亲对阵北荒一场惨败后,以江家通敌叛国为由,将江家满门入狱。   他母亲听闻消息后当场自刎,父亲死在狱中,其余家人亲眷死在刑场刀下。被戏称为江半朝的江家从此在北周谢幕,满门鲜血淹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荣华。   唯独江景行,不知江家家主是冥冥中有预感还是突发奇想,事发前将他打包送入北荒历练。   后来江景行在北荒羁縻数年之久,入大乘后才敢挑最偏僻的山岭南下至南域。   因先前法宗宗主亲断他必是打破数百年来天亡圣境传言的第一人,九州气数牵于他身,南域各方势力总有意无意护他一护,让江景行竟真活到成圣的时候。   成圣之后,寻遍九州北荒,寻不出一个能阻他的人。   周帝出猎时一剑白虹贯日了结周室与江家的恩怨。   之后他与周室恩仇两清。   国师永远站在周室身后   谢容皎有点为他难受。   江景行和他在一起时什么都爱编排,无所顾忌,自家祖宗十八代的出身不知被他改过几次,有理有据。   有朝一日江家祖坟诈尸,听他那么一说,恐怕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地下待太久,脑子有点不太好使,记不得自家来历。   独独江家灭门这段时间和国师往事,谢容皎没听他讲过几次。   想来不是不在意的。   谢容皎人生十八年过得顺风顺水,最愁的不过是剑道上又遭遇什么新瓶颈,别说感同身受,压根没法想象那会江景行处的是什么境地。   所以他不愿例行公事般轻飘飘说两句漂亮话敷衍过去,只好干巴巴道:“那国师挺适合教师父你的。”   饶是江景行深知他本性,仍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做了什么对不住谢容皎的事被他记恨上。   江景行喃喃自语:“我当时一定被谢桓下了降头。”   才会收谢容皎为徒   “倘若师父你当时真被下了降头,下降头的也一定是十万两黄金和万颗灵石。”   两人两两相对,沉默无言。   气氛一度尴尬。   江景行道:“我后悔了。”   早知如此,他当时便该:“我该问谢桓多要点的。”   谢容皎好心道:“要我修书一封吗?现在不算太迟。”   江景行真挚道:“其实再一想,也没有那么后悔。”   “所以修书的事情,有劳阿辞了。”   院长院落中有一处流水亭,不择城多山,院落依山而建,引了一条山涧支流到院落内堆砌的石山中形成飞瀑,六角亭位于飞瀑正下,水流冲刷亭盖,坐在亭中便可见水帘如烟如雾,缕缕不绝。盛夏时有绿荫植被覆盖,暑气全无,虽说修行者寒暑不侵,但在此处也不由得心神沁爽。   院长和一位儒衫老者对坐在亭中,老者面色红润,即便须发尽白,英武豪侠之气依旧不减,倒与他身上读书人的衣饰不十分相衬。   若有选修行史课的先生在场,想必能轻易认出这位令他们头疼不已的先生。   院长捧了杯新沏好的茶,赔着笑:“魔修入我书院中,我亦气愤。只是眼下没别的办法,得先把魔修寻出再论其他。”   老者一瞪眼,声如洪钟:“你这院长是怎么当的?书院不求名求利,独立于世给年轻人一个能安下心好好求道的地方就是书院想做的。可不是说书院能超然到魔修混进来,内部指不定出了哪个外通魔族的叛徒也无动于衷!”   接着他论述起院长接手书院后所做种种,逐一讨论利弊,声音把亭外飞溅水声压下,很有要为院长分析一生功过,立个人物传记的意思,完全不顾院长本人不仅没死透,甚至还在他面前喝着茶。   来了来了,院长早被他们一群人折腾得没脾气:“是是是,您说得对。不过当务之急是抓出魔修,我那些事儿选个良辰吉日再说不急,敞开来谈三天三夜都由你高兴。”   老者意犹未尽停了口:“我看院长你是有了主意,你说该怎么办吧。”   院长讨好似为老者倒了壶茶:“圣人临院,距离够近,那魔修纵有通天的法门遮蔽气息,也瞒不过圣人去。我们要做的是找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不惊动学生,又能将他们通通聚集在一处。”   被称为裴老的老者一挥手,“这不简单?学院大比不就够了?”   院长在心里翻个白眼:“学院惯例,大比在每年年终时举行。眼下倒是期末,期末考向来各班管各班的考核,聚不到一起去。”   他痛心疾首:“裴老,不是我故意诉苦,您老可知道为一场年终大比,选文武比赛形式,择取题目,开辟场地,安排场次,维持纪律要耗费多少心力?每次年终大比我头发掉得格外多,吃多少芝麻枸杞核桃仁都不顶用!” 第8章 春风论愁   裴老被温良恭俭让的院长突然爆发震惊了一下,有点心虚:“院长你直说打算怎么做罢。其他人不好说,抓魔修的事,嘿,我裴护能不支持?”   等的就这句话。   院长暗暗松一口气:“裴老您年轻时才学满九州,甚至远至北荒处也有您的诗篇传颂。时至今日您沉寂数十年,对您念念不忘的大有人在。”   裴护听出个味儿来,警惕盯着院长:“你该不是想让我重新打出原来的名头,召集学子开个诗会吧?”   院长一摊手:“没办法。先生们名头大的多了去,练剑的练刀的,修道的信佛的,但不是所有学生都信服。唯独对裴老您,是通通心服口服的。开个诗会一不费神,二来不显反常。”   裴护喜欢不择城这块地界。   他没那么多来来往往俱是鸿儒,被书院高洁风骨感动的虚头巴脑的理由。   这地方景色好看,东西好吃,烧酒地道。   春风透过绵绵的水帘雾幔扑来,把草木花香送至鼻尖。   年迈的诗人剑客妥协了:“行吧,为了我以后能在这地方安安心心喝杯酒。眼下春风扑面,诗会的诗题我先定死,只论愁。”   “不是,你说秋风秋雨愁杀人我能理解,春风论愁是什么个意思?”   裴护没好气:“这诗会要不要办下去?”   “谁说春风不愁的?愁愁愁,真是愁死个人。”   近日书院中一片愁云惨雾。   学子也不在课上交头接耳,高谈阔论,纷纷奋笔疾书。   江景行在课间拉了个学子和他先不着边际聊了两句,才进入主题:“我看同窗这两日课上没停过笔,先生布置的课业不甚繁重啊,怎会如此?”   学子满脸苦闷:“先生那边的课业易解决。是院长处的麻烦。院长不满我们请假太过随意,说有魔修流窜在不择城一带,下令今日起不得请假,出入书院皆要经过再三排查,告示就在每间教室门口贴着呢。”   江景行从书院学生的角度揣度了一下他们的心思:“所以说兄台正起草万言书交于院长?”   “可不是!”那位学子把笔一搁,“院长本来是为我们安全考虑,一片好心我是理解的。盘查得严厉些也是应当的,但不许人请假是哪个道理?便是在请假上收得紧些,也该拿出个章程,哪有这样一刀切的事情?”   说罢他将写好的一份放到桌子一边晾着去,手下不停,写起一模一样的下一份来。   看来是打定主意以量取胜,不说能多到把院长的荷花池给填平,至少要撑死那些荷花池里的锦鲤。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上面一句暂且存疑,下面一句书院学子深有体会,是实打实的贴切。   那位教他们修行史的先生,竟是数十年前声名斐然,被誉作“崔诗风流满长安”的崔护。   上一辈人是读着崔诗长大的,难得他们这辈没嫌弃上一辈的不入时,对崔诗仍是追捧至极。   传言中崔护曾孤身入北荒,十步杀一人,杀到十二部帐下抄了一坛酒全身而退,登上北荒最高的山,对月饮酒,吟啸赋诗。   少年人,谁不以此为快?   修行史课后,学子面色灰死:“完了完了,我在修行史课上打过盹说过话,开过小差吃过零嘴,甚至逃过课,唯一没做过的就是专心听课。”   没想到教修行史的人是他最崇敬的人。   是在逗他玩吧?   学子心生恍惚,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比划了下他们身处楼层与地面的距离,突然觉得一了百了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他不是一个人。   他友人连忙拉住他:“放宽心,谁没在崔先生的课上那样做过?崔先生自己都懒得计较,怕计较起来就没人能对着上课了。”   学子放声哀嚎:“不一样啊!那可是崔先生上的课!我曾经想过我要能见他一面已经三生有幸,得他两句指教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周围学子低头不语,以袖掩面。   没脸见人了都,真没脸见人。   想想以后传出去,别人知道他们是崔护教的学生,打心眼里羡艳,问他们崔护都教了什么。   不说技惊天下吧,少说得诗能传世,剑能杀魔。   他们呢?   说“我在崔先生课上什么也没学到,光顾着神游天外想着吃吃喝喝,考试全靠小抄过”吗?   友人也很心酸:“谁不是呢?谁能想到呢?唉。”   数十年前,崔护最是恃才傲物,放涎不羁,但凡是出名些的,同辈中几乎没不被他骂过的文人,不被他揍过的剑修。   谁能想到数十年了无音讯后,崔护跑到书院来教了门普普通通的修行史,当了个坏脾气的教书先生,批着以前跪着递给他看,他都嫌人家写了一坨狗屎污眼睛的文章。   还常常收不齐。   真是一把辛酸泪。   学子们悔青了肠子。   想来想去,都怪那个辣鸡院长,不曾明说,让他们怠慢了崔先生的课。   诗会是件雅事。   院长本意是在演武场办,那里长宽各一百八十丈,地界开阔,容得下整座书院的学生。   学子们不干,他们嫌演武场粗陋,有辱崔护声名。   他们踏遍有大半座不择城之大的书院,看中占地数十顷的芙蓉池旁边一处空地。   其位于芙蓉池凹陷处,又有长廊相围,形成一处闭合场地,学生春秋常去踏青散心。定好后,时间紧迫,他们也不拖延,挽起袖子,亲自把数千条桌案搬了过去。   有人附庸风雅,想搞个曲水流觞。   被同伴拍了回去:“芙蓉池那么大,你让酒杯飘到哪儿去?别没风雅成,反而被湖里锦鲤一口吞了,酿成一场满湖飘鱼肚皮的惨剧。”   书院学生万余人,最近查得严,光是在那块场地临时拦起的门口一一盘查身份查明进去便花费一上午的辰光。   执事见厚重名册里最后一个名字也被勾上,合上名册来到院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院长微微点头,神色不变。   江景行与谢容皎同时收到院长一束传音“人数已齐。”   谢容皎默念法诀,丹田处有一团金红血液,如遮在层云后的初生朝阳,隐隐约约透出光泽粲然。   当日他一眼认出卫娘子身上魔气,本是以他境界做不到的事。   凤凰有一双眼,可破世间一切障眼法。   凤凰为其留下凤凰血遗泽其养子谢离,在谢家嫡脉中世代相传,这门凤凰神目的神通自然与凤凰血一同被传承下去。   因凤凰神目,谢容皎眼力远敏锐于同阶修行者,当时见到卫南时便觉她身上有令人不太舒服的气息,开凤凰神目仔细一看方知是魔气。   学子虽素日里有惯来一道交游的小团体,百人品评终究太多,一时半会儿凑不齐人数,游走在他们中间的江景行与谢容皎两人收到许多热情邀请。   “别别别,多谢兄台盛情相邀,可惜我实在不适合这题目。”江景行刚婉拒他身后学子的诚意相邀,迎头对上前面学子盼望眼神,他推心置腹:   “不止是写诗要真情实感,力求动人,避免空中楼阁之虚幻。品诗也是如此,否则如何论得出高下好坏?兄台你看看我容貌天资,当世无双,哪有什么好愁的?妄加品评岂不是有辱兄台大作?”   不知学子头一次见这样不要脸的人,惊呆在原处,还是被他一捧,飘飘然无心他顾,总之是没继续拉他过去。   江景行每遇个来拉人的,就搬出同样一套说辞,累得他唇舌发烧,唾沫耗尽。   另一边的谢容皎要轻松得多。   他对着不知第几个想邀他品评的人直接说:“对不住,我没看过几则诗篇,识不出好坏。”   大约是惜字如金远比花言巧语更有说服力,谢容皎直来直往,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学子呐呐无言。   时人看中容貌,虽不至于到以美丑断英雄的程度但学子想当然以为,眼前少年容貌如锦绣铺陈,金玉生光,腹中也理应不是空无一物才对。   崔护得知规则时颇为不满:“半个时辰那么短的时间,看得完吗?”   “不能给他们太多的时间。”院长斩钉截铁,“否则就该打起来了,到时候万人混战,你我也分不开。”   言之有理,崔护想了想,没反驳。 第9章 贴心的魔修   谢容皎将场地逛了个遍,确认所有人都扫过一圈后,按着作痛的额头吁了一声,心想这魔修挺能藏。   他寻着江景行所在方向走去,传音道:“师父可有发现?”   一个“没”字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江景行也奇怪:“没道理啊,我刚刚起了卦,用神官鬼在初爻,就是说在我们身边,而且日月冲克,回天乏术,谁也救不了他,要很快完蛋了。就算是东荒部首或者西荒摩罗亲至,瞒过我的眼睛,他们不至于死那么快吧?”   谢容皎揉了揉眉心:“师父——”   “啊?”   “我以为那么多卦后,你应了然于心。”   “了然于心什么?我是个神算子这件事吗?”   “不是,是你亲自摇的卦多半不准。”   顾念着师徒情分,谢容皎很客气地把十有八九换成了多半。   百人评选的结果已然出来。   “劝酒樽前又一轮,惘然不信已旧游。月小青衫共寒暑,花吹冠发换春秋。绿鬓朱颜曾宿处,皱面苍头属客流。”崔护对着诗文原稿念到一半,十分不给面子,“强作抒情,拿数十年后的皱面苍头来伤感,虚得很了,谁知道你数十年活没活着?是修行有成容貌不变还是老得掉光牙。”   与崔护交好的一位先生打圆场:“听口吻是个将毕业的学子写的,眼下毕业在即,倒也应景。”   院长忍笑:“来来来,崔老看看这篇换个心情。”   “马蹄疾踏花如雨,醉里扬鞭犹不足。今我飘零似旧花,春风何故扬满路?”不看还好,一看崔护更来气,吹胡子瞪眼:   “什么矫揉造作,强作伤感。立意择词意象乱七八槽,他们是专程选出来气我的吗?”   院长刚尴尬附和说完:“是是是,一届不如一届。”   便听那位与崔护交好的先生笑道:“他们这个年纪,哪有值得愁的事情?是愁中意的娘子郎君没理会他们拳拳情意,愁功课太多先生死板不变通,不知期末要挂几科,亦或是愁好吃的食肆排队太多?得怪你啊,题目没起好。”   崔护哼了一声,似颇有不忿之意。   零散在各处的学子也搞不明白。   有人问一位青年,语气谦恭:“依沈师兄高见,崔先生怎会起这样一个题目?可不符崔先生风格啊。”   论愁一题不像是少年得意,剑道高绝,狂处敢“呼来明月问经年”的崔护手笔,反像是北周朝廷里郁郁不得志的老儒所喜。   不择书院的学生,个个性情高傲,谁也不服谁。   但如他们敬佩崔护一样,他们皆认为被称作沈师兄的青年的话,无论对错,当得上高见两字。   沈溪温言笑道,“我亦不知。不过人生大抵是先知愁,后知乐吧。”   学子赞叹不已,趁着崔护点评的空隙,掀起一场愁乐之争。   台上崔护念到沈溪诗作,眉头平了几许。   那副字笔墨淋漓,撇捺转折间如出鞘利剑,剑尖直指,剑气森森,其余则如剑在鞘中,藏锋不发,唯有剑意圆融于鞘外。收放合宜,像是部剑谱,想来写字人在剑道上造诣不浅。   “既有暖裘免冻馁,何故见君难眉开?   暮春晚秋多寂寂,蹉跎花月又一回。   直待洛城尽花开,春风马蹄应得意?   难与佳人执手看,马蹄声声催游子。   不如无风无月夜,暂借明烛乐夜游?   君不知人生愁千斗。   千斗万斛最无关,伤春悲秋离别绪。   阴晴圆缺万年同,大江古今流。   未伤此身如蜉蝣,回首山河多迟暮。   珠玑辞笔曾锦绣,高楼吴钩少年谋。   怎堪满腹牢骚语,愤世一白头?   银汉长悬日长留,此生不休愁不休。”   谢容皎见了心中一动,在春风里想起与沈溪交手时的春风剑来。   世间为人,总要先知苦,后知乐。   世上练剑,总要先知收,后知放。   沈溪大概如是。   他好友赞叹道:“以问答形式,由浅至深,上半首不过写伤春悲秋离别绪,只是寻常。下半首却包容古今,写尽愁滋味。不愧是沈溪,好大气魄。”   崔护嗤了一声:“矮子中拔高个。”   万余学子,沈溪最得院长青眼,列入门墙被其亲自教导,院长不免要为爱徒说两句公道话:“阿溪他主修剑,诗之一道不过爱好,入不得崔老法眼。”   毫无疑问,沈溪这篇夺魁。   崔护板着一张脸宣布结果,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子羞愧不已,一个个似鹌鹑低下头去,万余人的规模,场面异常壮观。   不知道的怕要陶醉于他们对师长的敬爱当中。   谢容皎这些天不好过。   没魔修消息的日子已是难熬,更令人绝望的是书院先生。   指望江景行写作业是不可能的。   谢容皎好歹残存着一两分世家重礼的影子,提起笔把江景行该写的作业全填满了。   十分的尊师重道。   先生深受感动,为表心意,每次见到两份一模一样的作业必要把谢容皎喊过去训一顿。   江景行也深受感动,为表心意,挽起袖子提起笔抄起他这辈子都没写过的作业。   但是挨训的还是谢容皎。   江景行欲为其背锅时,先生通常一声冷笑“你?”   接着痛心疾首“你看看你自己像是愿意抄作业的样子吗?”   可见先生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洞彻江景行那张青葱年少外皮下的腐朽内在。   学舍中有专供先生休息的燕居处,谢容皎站在教修行与积累灵力的先生面前,内心平静无波。   当他打算用“嗯啊哦”万能三字诀敷衍过去,听到先生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别人的修行札记,感悟心得!最敷衍的也给我仔仔细细写了灵力流到那条经脉,有滞涩之感,灵力按哪个线路运转,事倍功半。你呢?你写的是什么?”   他翻翻拣拣出一本册子一甩,手指使劲戳着因寥寥几个字显得稀疏得可怜的页面:“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修行中累积灵力是最艰深晦涩的水磨功法,倘若一个不慎灵力走串了经脉,或者运转的灵力这里多点那里少点分配不均皆是很要命的事情。   轻则请假两天卧床休养,重则走火入魔从此全瘫修为全废。   明师可贵之处,未尝不是因为他们能以过来人的角度,为学生提供最适合他们的修行之法。   因此这修行札记,最顽劣的学生也不敢随便乱写,糊弄了事。   先生怒道:“若修行者人人像你这样,我九州早该被北荒踏平了,我坟头草怕是都收割过两轮。”   九州该不该被北荒踏平不知道,书院先生神鬼不忌是真的。   谢容皎茫然无辜:“可没什么能写的啊?不就是打坐调息,灵力运转一个大周天,修为增长水到渠成?”   先生对谢容皎的印象其实不是很深,毕竟在一个班的刺头学生里,他算是令人省心的。   至少不爱说话。   他闻言重新把谢容皎从头打量到尾。   骨龄没满二十,已是小乘的修为。   不知道圣人在他这个年纪,有没有到小乘?   行吧,自从一个剑术很差没前途的沈溪以后,又来了个涨修为水到渠成如吃饭喝水的。   这大概就是天才的世界吧,先生面无表情想。   他一阵心累,挥手示意谢容皎快滚,踱步至门外,嘟囔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管个球学生,自求多福吧。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年那样洒脱,“呼来明月问经年”的崔老会春风论愁。   还不是这群小兔崽子逼的。   银汉长悬日长留,此生不休愁不休。   沈溪说得真有道理。   都怪那个骗他过来教书的辣鸡院长。   辣鸡院长又向两人发了传讯符。   这次是真真切切有了魔修的消息   “有个临近毕业的学生叫贺荃。半月前她母亲病得不轻,贺荃请假回家。一旬后她母亲病情好转,贺荃回学院,将从她母亲口中得来的一事告知教她修行的先生。那位先生一听之下觉着事态严重,又告知给了我。”   如今四月,已逐步入夏,修行者不惧寒暑,院长居所中有阵法加持,也始终保持温度怡人。   但他还是喜欢呆在流水亭中,冰镇的梅子酪饮冒出丝丝白气,从底下池塘新摘的莲蓬鲜嫩可人。   有了消息,院长吃起莲子都觉香甜许多:“贺荃她家乡临近阳城,约四年前,有魔修来其地,要求每年上供三个青壮活人,不拘男女。若是走漏消息便屠镇。那一镇子的人真被吓住,老老实实供奉了三年,估摸怕贺荃听闻后走漏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不想第四年魔修狮子大开口,要十个青壮人口。先前大多是骗来镇子里落脚的外乡人,镇子不大,每年有三四个已不容易,十个人必动镇子中的住民,谁家愿意?便炸翻了锅。贺荃她母亲也惶惶不安,让贺荃觉察到不对,把这件事给套了出来。”   院长讲话间,江景行剥好了一碟莲子,推给谢容皎:“是魔修,应该还是血统比较纯正的高等魔族。”   荒人先祖是由天地浊气而生,好比女娲捏出来的人美丑高矮各不相同,九州中谢容皎十八小乘,更多却是无修行根骨的普通人,荒人也有资质之分。   甚至是最凭血统吃饭的种族。   九州称有修行根骨的荒人叫魔修,魔修中血统最纯正的,只要不突生什么意外,捱着时间修行也能到天人境。   东荒部首,西荒摩罗,俱是这样的天资。   “一下子要那么多活人,是要晋阶。”江景行曾深入北荒数年的时间,论起对魔修的了解,九州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魔修成就由血脉论。低等的魔修仅能吸收浊气死气等芜杂之气,不必用活人做祭品。高等魔修才需要活人体内的生气与他体内的死气相平衡,形成循环生生不息,否则没法晋阶。”   院长当年是亲赴过北荒战场的,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法:“不过高等魔修身上魔气比低等魔修浓郁上许多,他是怎么瞒过附近各方势力的?”   南域势力再如何面和心不和,唯独有一条是认可到心坎里去的。   魔修见之必杀。   谢容皎道:“阳城就在不择书院左近,会不会与书院中的魔修是同一个?在不择城易被察觉,不如择个僻静地方。”   “有一点不太对劲。若两边魔修是一个人,阳城镇子那处魔修要十个人,撑死是要晋阶小乘境,怎么在我眼下躲过去的?”江景行声音转小,近乎自言自语:“说不得真要坐实我那个猜测。”   以院长耳力,自然不难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追问下去:“至少有了线索,是好事。恰逢毕业考,我将此事列为一组题目,由我亲自领队追查。”   学子在书院就读满四年后将迎来毕业考,过了固然是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奈何每年黯然留级哭爹喊娘的大有人在。   毕业考分为校内考和校外考两个内容,校内考简单,即是通过所有选课的考核,合格即可。   相较之下,校外考的内容要五花八门许多。   正常些的如奔赴北疆,御边杀敌;剿灭山匪;抓捕依仗修为逍遥法外的穷凶极恶之徒。不正常甚至有捉鬼做法,寻回丢失的爱宠如猫猫狗狗。   一切全听抽签的。   是个看脸看手气的考试。   传言不择书院当届学子即将毕业时,不择城中道观佛寺香火总是格外旺盛,香油钱总是捐得格外多,上香的学子总是格外虔诚。   甚至祈求的心愿也格外一致,无非是“保佑我不要挂科”和“千万要抽到一场简单点的校外考”。   院长管了数十年不择书院,对书院里的学子什么样心里能没点数?   “这次的毕业考我破趟例,我领队的队伍我亲自点学生。”   不然他怕抽到的学生,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光顾着求神拜佛去了。   圣人面前,丢不起这个脸。   再说还有凤陵城的少主在这儿杵着,一城三宗,谁也不想在对方面前丢脸,生怕下一刻自家笑谈传遍整个南域。   江景行嘴贱感叹了一句:“如果两边魔修真是一个人,我觉得他当真贴心。”   他慢悠悠道:“见我们找他了这几日半点头绪都没有,上赶着给我们送线索来,唯恐我们捉不住他似的。”   院长神色一凛:“是又如何?有圣人压阵,我虽多年不动手,还没忘剑该怎怎么使,莫说一个即将破境小乘的魔修,摩罗来也该给出应有的交代。”   江景行自觉仿佛被带了一顶高帽,肩背一沉,回敬道:“早闻院长剑道卓绝,不想今朝有机得见,期待不已期待不已。”   不是你堂堂圣人,期待我出手个什么劲?   院长牙一疼。   谢容皎吃着莲子,想得很简单。   他有镇江山在手,最不济有江景行在身边,有什么好怕陷阱?   该感谢人家挖坑给他们跳露出马脚才是。 第10章 阳城   为抓捕一个魔修归案,由天下前十的天人境强者亲自领队,阵仗不可谓不大。   院长觉得应当。   书院学子为不辜负院长这份应当,集合时竟拿出去食肆排队买饭的热情,无一人迟到,院长成了到得最晚的那个。   院长未来时,相熟学子两两三三围在一起说个不听。   短短几字的通知被他们揣摩出千百种意思,东荒十二部,西荒王室有记载在册的祖宗十八代被他们通通刨出来问候一通。   甚至有学子为镇子里该是哪一支的魔修争吵不休。   读书人的吵架,引经据典,典故越用越故,眼看着典故从荒人乱华用到浊气初生时候去,离天下大同,女娲造人指日可待。   听着他们说西荒王室起起伏伏的爱恨情仇,东荒部首不为人所知的前半生,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江景行不禁钦佩起书院学子丰富的想象力。   同时扼腕长叹。   怪不得自己的说书不受欢迎,没法传遍大江南北,天下皆知。   他怎么尽顾着抹黑谢容华,对自己的形象进行详实描写去了?应该再对那天下前十的爱恨情仇,北周皇室的祖传脑残进行下戏剧性改造的。   江景行深刻检讨自己。   检讨着检讨着,他走近一位身着靛青长衫,独自站着,堪称清流的学子身边,问了句废话:“这位兄台,冒昧问一句,书院风气是否一直——如此活泼?”   他长得有辨识度,兼之托谢容皎的福,靛青长衫倒是识得他,笑道:“高兄有所不知。书院向学之风浓重,同一件事不同人有不同看法,各位师兄弟各抒己见,争辩不休的情况实属正常。”   一边学子搬典故从女娲造人退回盘古开天,眼看要步入混沌,无典可用,正脸红脖子粗着,准备撸袖子开打。   超然连沈溪都两边各温声劝了几句调停局面,调动起灵力好在他们真动手时第一时间拉架,以免酿成进一步的冲突。靛青长衫倒将场面说得文雅,气定神闲。   江景行对他另眼相待:“可否请教兄台名讳?”   “某姓陆,双字缤纷。”   谢容皎侧眼讶然看他。   这名字可熟悉得很。   江景行替他说出心声:“陆兄这名字,倒与陆彬蔚挺像。”   陆彬蔚其人,归元军的副帅,擅用奇兵制胜,计谋精奇之处神鬼莫测。   人人皆知陆彬蔚擅长出奇制胜,不能以常理揣度,却没人猜得到他下回是什么样的奇兵。   陆彬蔚对谢容华忠心耿耿。   最忠心耿耿的地方在于,把谢容华生平头号死敌江景行,列为自己生平的头号死敌。   此后他有了取代谢容华成为江景行生平头号死敌的殊荣。   “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   陆彬蔚没辜负这个名字。   他文章流传于世时,多少大家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读,读完万千感慨全化作拍桌一句:“此子天纵之才!”   陆彬蔚弱冠时衍算之术先折服镐京国子监中一众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先生,进而南下不择书院先生纷纷低头,公认天下最擅推衍天机的法宗宗主避一席让之。   虽说按陆彬蔚的话,法宗宗主只是爱才之心,敬后生可畏而已。   且不论陆彬蔚是不是存心自谦,能让法宗宗主敬后生可畏,也是了不得的人才。   奈何天纵之才后来想不开跑去归元军军营当了副帅,生花妙笔尽数用在与北荒夹枪带棒的通讯往来。   陆缤纷尴尬道:“仰慕者关系?”   见江景行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连忙解释道:“我对陆帅仰慕已久,不提陆帅一手数算之术精妙绝伦,堪称独步天下,单是陆兄传出的文章就已——”   他脸上向往之情满得几乎溢出来:“字字珠玑,百年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江景行:“那你最好别在陆彬蔚面前那么夸他。”   陆缤纷不解:“请高兄解惑。”   江景行:“因为陆彬蔚他想靠拳头吃饭。”   陆缤纷依然不解道:“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声冷笑和潇洒转身的背影。   怎么听都不像是针对陆缤纷,反而像笑给万里之外的陆彬蔚听的。   留下谢容皎好心告诉他:“你最好别在高山面前夸陆彬蔚的数算,也别在陆彬蔚面前夸他的文章和数算。”   陆缤纷一头雾水,满脸写着疑惑。   谢容皎道:“因为高山擅长打架,却想靠数算吃饭,陆彬蔚擅长数算,却想靠拳头吃饭,他们两个相看两相厌。”   说罢他去找江景行。   留下陆缤纷在原地呐呐道:“那还真是天意弄人。”   幸而院长及时出现,将即将来临的械斗现场险而又险地抢救回来。   他们骑的并非凡马,而是单论外形与凡马并无二致,脚程却快上十数倍的灵兽追风驹。   兽如其名,一日三千里不在话下。   小镇名字叫福来镇,福气来没来不知道,魔修这个大祸患是实打实压得镇中居民不敢喘息,名字不像讨吉利的彩头,反有反讽的幽默。   福来镇归属阳城名下,他们此行抓捕魔修,于情于理该和阳城城主报备。   阳城城主和谢容皎渊源不浅。   谢家嫡脉人丁单薄,以谢桓一辈为最,只得他一人,因此能干有天资的旁系得以被提拔重用。   阳城城主谢桦便是这样一号人。   他是谢容皎的伯父辈,才干过人,修为不错,得以成为谢家当时仅次于天人境的谢庭柏和谢桓的第三号人物。   为表明自己无意与谢桓相争家主之位,主动来离凤陵甚远的阳城当一城之主,口碑向来不错。   福来镇出这样的事,谢桦脱不了干系追责。   接到书院传讯后谢桦一夜未眠,今天一大早亲自候在城门口,等着书院来人为表诚意,吃了半天的尘土,搞得城门守城甲士手足无措。   但等真正看到来人时,谢桦原本早早打好草稿,排演一上午的请罪之词忽地卡住。   书院院长亲至也不比队伍中一双并行人影给他带来的影响大。   圣人对旁的人来说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因谢桓的缘故,谢桦是识得的。   尽管是数面寒暄之缘,但江景行这人就是这样,一旦记得他长什么样,隔十年百年也不会忘记。   忘记不了的。   谢桦先向书院院长见了礼,无暇说耗费他半宿心血的一套诚恐惶恐告罪言辞,心绪如麻杂乱错缠。   福来镇的魔修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引得圣人亲至?   没等他开口问候,江景行比他更快一步,不知何时从人群中挤出,握住他的手笑道:“久未见,谢兄风采依旧!真是想煞我也,正思忖寻个时机去凤陵与谢兄喝两盏小酒叙叙别情,不想却在此地相见,可见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不是,套近乎也讲究基本法,人家谢桦在阳城待了快二十年,年关才回一回凤陵,说去凤陵找他的怕是假的多年老友吧。   书院学子有点替江景行尴尬。   谢桦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一时搞不懂圣人是不是眼睛不太好使把他错认成谢桓。   谢容皎眼中有几不可查的笑意一闪而过,上前向谢桦行了一礼:“许久未见伯父,不想今日能在此处意外相遇。”   谢桦只好先抛掉满身疑惑,笑道:“阿皎你游学在外,我又常在阳城,确实很久没见一面。可惜时日不对,不然定要好生留你住两日。”   不是,他这个金贵的侄子和圣人怎么都跑到书院的队伍里?   不知他们突然发疯想见识下书院风采能骗过多少人,谢桦是不信的。   谢容皎为江景行帮腔道:“高兄确实极是思念伯父,与我同行这一段时日里便念叨了好几次。”   谢桦恍然大悟,连忙应景换上一副爽朗笑容,“高兄一番深情厚谊,我亦常惦念着高兄近况,可叹公务委实太忙,竟难以抽身与高兄一聚,望高兄见谅则个。”   江景行哈哈一笑,大度摆手:“我如何不知谢兄为人?又怎会见怪谢兄?”   他们这一副哥俩好得就差升堂拜母,歃血为誓当个结义兄弟的样子绕得书院学生云里雾里。   他们被院长选中,在即将毕业的一群人里也是极出挑之辈,看过谢容皎与沈溪那场比试,不会猜不出谢容皎身份。   高兄与谢家的世子私交密切。   眼前的阳城城主是谢家世子的伯父没错。   而高兄与阳城城主平辈论交。   啧,世家关系真是复杂。 第11章 福来镇里来恶客   “某接到院长传讯后大吃一惊,心想有魔修潜伏在阳城左近某竟然没发觉,任由他肆虐乡里为祸百姓,真是羞惭万分。若此次抓不出魔修,就该是某以死谢百姓了。”   他们被谢桦半拉半拽到城主府中正堂坐下,城主府庖厨受他叮嘱,打起十万分精神做好的席面喷香诱人。   书院学子一闻香气,老毛病又犯,还好记得是在别人府里,矜持坐着没有动筷。   书院院长分出两分神提防着谢桦为表清白一头撞柱,一边感叹着谢家人情绪上怎么老爱走极端。   一边不忘淡淡道:“魔修既能混进南域来,说明他狡诈善于隐藏,城主不必多加自责。”   不知是为面子故还是另有考量,他特意没说书院魔修一事。   “也是。”谢桦被他那么一说似是打起精神来,关切道:“我已调集全城的兵士和修士,城门禁严,不放任何人出入。院长这边可要我多加派些人手?”   “不必,多谢城主美意。跟着我出来的学生都是能独挑大梁的。”院长睁着眼睛说瞎话:   “城主注意好阳城,别让可疑人等出去了才是。福来镇不在阳城里,贸贸然调兵围守动静太大,况且镇子不大,我神识足以笼罩,便不用劳烦城主。”   谢桦当然是满口应下,拍着胸脯保证,差点要拿谢家列祖列宗的人格作保证。   江景行小声对谢容皎道:“阿辞,我觉得你家祖宗有点倒霉。”   大概是这等以自家列祖列宗为誓的保证对江景行来说毫无杀伤力,闭着眼睛张口就发,他以小人之心揣测,为谢家祖宗掬了一把同情泪。   谢容皎不置可否道:“先人无辜。”   院长能当院长,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他没被满桌诱惑力堪比脱光衣服的美人的饭菜迷花眼:“事情宜早不宜迟,我带学生先行告辞。”   不知是院长在学生心中积威甚重,还是此事当真牵连甚大,学子们虽有恋恋不舍,一个个竟干脆起身告别。   考虑到那快把院长小院塞满,逼得他到流水亭去批阅公务的书信,想来不是第一种。   有书院学子很纳闷:“不是,阳城城主拉我们来城主府干什么的?来给我们闻闻饭菜香味,让我们多绕一圈路吗?”   书院学子发起疯来自己都骂,压根不顾忌在他身旁的谢容皎与谢桦有怎样的血缘关系。   沈溪先斥责说话学子:“阳城城主好意相邀,是为商量魔修一事。福来镇三面皆有驿道相连,不利逃跑。唯独剩下一面相邻的阳城要多加小心,正是有阳城城主为我们殿后,才得以放开手脚。不可如此揣度阳城城主好意。”   他在学子中说话起的用处有时不比院长小,虽是斥责,但语气温和,有条有理,学子听得进去,惭愧道:“多谢沈师兄提点,是我失仪了。”   沈溪歉然向谢容皎道:“师弟久在书院,方才未理解阳城城主好意,谢师弟勿怪。”   谢容皎不觉什么,理解道:“伯父重礼,在紧要关头是会显得繁琐些。”   他自己也不喜欢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连这种小事也怕别人藏着疙瘩心里不舒服,要出面摆平,估计沈溪四年下来给同窗师兄弟收拾过的烂摊子不会少。   难为他一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谦谦君子到现在,没暴起揍人收拾一顿这帮不省心的。   谢容皎对他肃然起敬,不禁反省自己有时对江景行是不是缺乏了少许忍耐力。   将福来镇魔修一事上报的贺荃临近毕业,为方便行事,自然被队长划在队伍中一道前来,到福来镇后便是她领队。   贺荃骑在马上,问院长道:“我听阿娘说,魔修仅在收取贡品之日才会来镇上,犹有三日时间。不如先行去见镇长,由他安排住宿,再问过魔修消息,镇长所知应是最确切的。”   院长答允道:“可,你对此地熟悉,你来安排。”   书院有统一发放制服,却对学子着装并不强制,家境宽裕的锦衣华服,家境差些的也不显寒酸。   因此他们个个衣着光鲜,追风驹高大神骏,小镇中人惯于安稳,来来往往统共没多少人,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有老大爷在宅院门口借着树荫瘫在藤椅上,认出贺荃,见状高声问道:“荃丫头,怎么带着这么一大帮人过来?”   金佛要放在檐宇高啄,殿堂深阔的佛寺中才显宝相庄严,福来镇中人很有庙小的觉悟,自认容不下他们一队大佛,看老大爷的神色,倒是紧张占多数。   人对故乡总格外亲切宽容,贺荃不觉有异,张口欲答,却被院长拦下,呵呵笑道:“我们是荃丫头的师长同窗,听荃丫头说这边的风景食物俱是一绝,过来观赏游玩。”   院长能当上院长,总是有旁人所不能的地方的。   至少出卖自己良心说胡话的本事不是旁人能比的。   镇门口瓦房排列凌乱,院门口歪歪扭扭栽的几颗桑榆枝叶伸展,勉强连出一片的绿荫,枝桠间空隙洒落的阳光恰好照在牌桌上,时不时蹿过不知从哪家后院中逃出来的鸡,地上稀疏落着几片鸡毛。   谢容皎反正是看不出什么美景来,听着不远处牌桌上老头老太们的叫骂悔牌声,不认为镇子中会藏着什么富庶风流,世外桃源。   有老太闻声甩出对对子,回头喊道:“荃丫头骗你们的吧?这破地方哪有什么好玩的?给你们指条明路,出门右拐,到不择城中里去,那地方才有意思。”   上了年纪的人记性不大好,压根没记得他们是从不择城中来的,难为老太始终奋战在牌桌第一线,还把花色记得一清二楚,不忘喷出口水指责牌搭子又出千作弊。   要是还听不出来人家不欢迎的意思,那他们四年前就不会考上不择书院。   沈溪风度最佳,向老大爷老太太道谢:“多谢老人家指责,我们一行人叨饶了。劳烦贺师妹带一下路。”   后面一句是对贺荃说的。   江景行与谢容皎一直是并辔而行,他特意调马靠得和谢容皎更近一些,马身几乎要擦着,颇有深意道:“我看镇长定然不会欢迎我们,不但不会安排住宿,说不得会下逐客令。”   谢容皎微一侧首,似不太认可:“方才几位老人家久居此处,年岁大了排外也是有的。但镇长既为一镇之长,想来该为魔修一事焦头烂额,怎会与几位老人家一样?”   江景行笃悠悠道:“人本性趋利避害求安稳,之前几年上供的皆是诓来镇上落脚的外乡人,本地的却毫发无损。镇长说不得怨我们来扰了他的安稳。”   他九州北荒踏足过一圈,见识过的种种人间百态不可一一而足,但思来想去,就像是棵参天大树上树叶无数,形态长短圆瘦均有,有的碧绿无暇,有的蛀迹斑斑,皆可落叶归根到人性二字。   他看人之毒辣,便不是谢容皎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谢容皎道:“可今年与往年不同,魔修要出的人数增加三倍之多,镇长或许需求外援。”   “是啊,所以说不定在想着该怎么坑更多的外乡人。”   谢容皎哑然无言。   他心知江景行说得有理,但在未见镇长之前,总是不愿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   江景行见他神色不豫连忙补救:“这不怪阿辞你心好,该怪镇长。”   江景行在教授谢容皎算卦时,曾故作神秘传给他过独门秘诀“不管别人问什么,说不成就对了”。   说不准他真是乌鸦精转世,好的不灵坏的灵。   镇长宅院是处在镇上堪称豪奢的三进三开间宅院,贺荃考中不择书院,对小镇中人来讲与出了只金凤凰无异,门口仆从见到贺荃不敢怠慢,笑容满面地把他们一行迎到待客正厅中去。   行吧,有先前镇门口的比对,他们能像个正经客人似的被迎到一个正经待客的地方,书院学子已经很感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有礼,哪怕口音重了点交流有点困难,厅又实在有点小,书院学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等镇长出来,却是完全换了一副场景,满脸不耐烦之色:“我们镇子破地方偏,容不下诸位贵客,恕不招待,请回吧。”   院长不开口,沈溪拦下躁动学子,彬彬有礼:“打扰贵镇实万感抱歉。容某多言一句,镇长可知某一行人俱为魔修一事而来?事关民生福祉,望镇长高义援手,感激不尽。”   镇长冷冷道:“哪来的那么多事,全是荃丫头一个人多嘴多事,偏听偏信。我们镇子虽小,但好好的,不劳你们出手。”   贺荃脸色一下子白下来,嘴唇紧抿。   院长沉下容色,他身居上位已久,威势逼得镇长额头泛出细汗,却没发作:“阿溪,不必多言,我们走吧。” 第12章 异人   等出了镇长宅院,贺荃连忙道歉:“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害得大家在这受委屈。”   她素知同窗心高气傲,更不必说以院长天人境的修为,无到北周皇宫还是凤陵城谢家,都是被高高供着的主儿,不是顾忌着魔修一事,早转头就走,心下万分过意不去。   院长摇头:“阿贺你是一片好心,只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人心是常有的。人本性对家乡中人有偏爱之情。如何能因人性之恶怪你好心?”   贺荃眼睛一酸:“我原想着镇长若不愿意安排,便住在我家中。但现在想来,我父母未必愿意。”   “师姐莫忧,大不了镇外打地铺,还比住在人屋檐下自在些。”   “是啊师妹,往年毕业考时,接到剿匪任务的学长学姐们,常常为摸清土匪所在在荒郊野外,崇山峻岭里露宿十天八天,相较之下我们算是好的。”   书院学子争论起来舌灿莲花,常有妙语如珠福至心灵,拈来滔滔不绝,到了安慰人的时候,一个个倒是笨口拙舌起来,活像忘了官话雅言怎么讲。   贺荃被他们逗笑。   小镇中人人人相识,迎面走风风火火走来位赶集回来的中年妇人,见了贺荃扯开嗓子:“荃丫头,你带那么一大帮人回来要捉魔修的消息可传遍全镇咯。你爹娘听了险些气死,说是不认你这个闺女。”   贺荃失魂落魄骑在马背上不动。   见她这副模样,妇人像是有点心怀不忍,声音稍稍放低:“不是我说,我也看不惯镇上那群人诓骗外乡人去当祭品的做法,活该将来生儿子没把的。荃丫头你不是要困在这破地方的人,旁的人让他们嚼舌根去,能掉一块肉还是怎么地?可是你爹娘那边,你该先送他们出去的,你娘最近一直念叨着你没良心,和你说了魔修的事你还无动于衷,就知道自己一个人读书享福。”   她说话快得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有股子泼辣爽脆劲儿,劈头盖脸砸得贺荃头脑发懵。   原来阿娘他与我谈起魔修一事,并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是存心让我接她出去吗?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她是他们亲生的女儿,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讲的?   亏她以为父母恋旧,又担心魔修为祸乡里,又担心父母安危,急急忙忙回书院禀明师长。   贺荃呆呆地想。   原来只要自己家没事,换个地方享福,就不用管其他相熟大半生的人是死是活了对吗?   爹娘现在估摸着正嫌她多事,走漏风声,害怕书院来人抓不住魔修,反害得魔修狂性大发,牵连他们受累。   书院学子小声抱怨:“不是,魔修不长眼睛的吗?选了这个地方。我们不但要受这地方人的白眼恶心,还要为他们抓魔修,想想就憋屈。”   逃不过沈溪的耳朵,被他淳淳教诲:“抓魔修不是为此地中人,是为自身,修己道即可,无愧于世,无愧于人,无愧于心,何干他人言语?”   所以说,沈溪为什么至今能保持君子风度和书院学子为什么能听得进他的教导,把他奉为大师兄,没烦得耳朵起茧,并列为书院两大未解之谜。   谢容皎听得点头:“沈师兄所言确实有理。”   江景行难得品评:“是有君子之风。”   “小兄弟说得在理,不愧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街边打铁的匠人刚打完一把剪子,抹了把汗:“我家里有几间空房,先生你们一群人要是不介意逼仄,不妨来我家里暂住几日。”   镇长虽说是一镇之长,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家,但镇里统共人家百来户,能讲究到哪里去?   对门是铁匠,隔壁住着赶集去的也不稀奇。   书院学子话说得痛快,俨然做好风餐露宿的准备,实则他们此次无备而来两手空空,有人家住再好不过,当即一口应允千恩万谢。   进去一看,宅院之大不像是个寻常铁匠住的,比起镇长家也不见逊色,有活泼的学子随口道:“现在做铁匠那么赚钱的吗?”   “哪能呢?”铁匠豪爽应道,“我这片地是两三间院子合起来的,原先是外乡人住的,他们死后镇里的人说这是凶宅,价钱便宜得跟不要钱似的,我没那些忌讳,索性买下来并成一片。”   有看太多夜闻怪谈的学子悚然一惊,后背发凉,定睛细看铁匠是位高壮的中年汉子,虽说须发有些乱蓬蓬的不修边幅,但眼蕴精光,颇有正气凛然之感。   如果按话本中的说法,铁匠阳刚之气也该吓退一众鬼魅,学子这才放下心来。   铁匠看出他的忧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没把学子怕跪下,安慰道:“小兄弟你放心,我可不是什么魔修同伙不怀好意。村子里的人不欢迎你们,我恨不得给你们送锦旗。我也是个来此地的外乡人,要不然为什么要买宅第?空有一把子力气,所有镇上人暂时还不敢把注意打到我头上来。不过魔修狮子大开口,嘿,难说。”   被险些拍跪下的学子同伴是与谢江两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陆缤纷,轻声感叹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人心之恶却是实实在在的。”   铁匠向他竖起大拇指:“要不说小兄弟怎么是个文化人呢!就这个意思。我平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说,八婆似啰里吧嗦一大通,小兄弟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说了出来。”   他眼神转向谢容皎,咧开嘴笑道:“哟!这位小兄弟生得好生俊俏标致,腰上的剑也够俊的,配得上小兄弟。小兄弟莫怪哈,我这人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打铁,一看见好刀好剑双手发痒,不知是当世哪位大师的杰作?”   书院学子被他一大串的小兄弟绕得昏昏沉沉,心想人家那把镇江山纵使往前数两千年没出过鞘,谁也不知道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仍是神兵谱上名列前茅的名剑,哪里是切菜割肉的菜刀能相比的?   不过这铁匠极热情,是镇上知他们来意后唯独主动相邀的一人,书院学子吃软不吃硬,不好说什么。   谢容皎按住腰间轻颤的镇江山,平淡道:“怕要让先生失望,这把剑两千年前所筑,由多位当时极为出色的铸剑师合力铸成,那些前辈早已不在人世。”   他没说名字,不是出于既然已经不在人世,说不说都一样的冷酷考量,而是谢容皎他——   也不太记得了。   与此同时,江景行在他另一只空出的手掌上先后写下两字。   前两个字是大乘,后两个字是无害。   谢容皎明白过来,眼前铁匠显然非一般凡俗匠人,有大乘修为,说不得真是位了不得受人追捧的铸剑师也未可知。   至于堂堂大乘,九州也排得上号的人物为什么要在此处,他不打算深究。   不准人家同样听说魔修消息过来追查还是不准人家随便找个地方退隐隐居啊?   左右江景行既说了无害,谢容皎信他,便不足为虑。   铁匠大有把满屋子的人挨个挨个搭讪过去的架势,谢容皎过后自然是他身边的江景行,笑道:“这位小兄弟生得也俊俏,这下可真是蓬荜生辉了。这么俊的郎君,别说咱们镇子,以前我一个人出去闯荡的时候,三年也难得见一个,一下子竟来了两个,两位可别是兄弟吧?”   书院学子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悠一圈,瞧不出半分相似之处,实在无从得知铁匠从何得来的神奇结论。   除两人之外唯一知晓内情的院长忍笑忍得异常辛苦,幸亏他被书院一群小兔崽子气出深厚涵养,维持着儒雅高士的风范不动如山。   谢容皎到底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没跟江景行沾上太多习气,不好意思占他便宜,正欲开口说明两人不同辈。   江景行已快他一步,毫无芥蒂笑道:“是啊,我们是表兄弟,我长阿辞三岁,阿辞长得像我阿姑,所以我们两个像也是理所当热的事情。”   他毫无自己已经不再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自觉。   没等谢容皎弄清楚谢桓若得知此事后会沾沾自喜于自己比江景行长了一辈的辈分,赶紧坐实或是耻于为伍,就听铁匠眯着眼笑道:“像!确实像!”   这福来镇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个正常人,还是个未老先衰老眼昏花的。   书院学子暗暗决定回去后定要拉贺荃一把,好生相劝一番,绝不能让好好的一个大有前途的姑娘家回这破镇子。   院长心绪悲凉,深觉学生不顶用,圣人不靠谱,镇子更不是什么好镇子,这次除魔怕是要靠他一人独挑大梁。   幸好有阿溪在,至少带来点安慰,总比一个人好。 第13章 豁然   等靠近晚饭时分,书院学子很有白吃白住,嘴软手短的觉悟,抢着要去帮铁匠做晚饭。   可惜他们被不择城西十里飘香的食肆摊位养得君子远庖厨,别说下厨正经做菜,陆缤纷点个柴火都点得灰头土脸,让人疑心他是在伺机寻仇,而非诚心帮忙。   铁匠从他手里拿过柴火,把他赶出灶头:“小兄弟你放着,交给我来吧,不用和我客气,再这样下去你是在折腾我。”   陆缤纷不好意思笑笑:“头一回点火,给先生添乱了。”   铁匠挥挥手示意无事,添完柴火看他两眼:“咦小兄弟你这衣服挺结实,换成旁的娇贵点的料子怕是都烧起来没发穿了,你的还像新的一样。”   陆缤纷笑道:“是长辈厚爱,听闻我去不择书院后特意给我定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法袍。”   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凡俗中人听着神奇,对修行者却稀松平常得很,无非是多花点银子的事情。   谢容皎自忖实在没法帮忙,反而添乱,屋内空间小,挤的人多,他便被闷到外面去透透气。   院子里贺荃也在。   任是谁得知自己父母扬言要和自己断绝关系,都没法和同窗自在谈笑,想着一个人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好受些。   谢容皎犹豫了一下,走上去略显突兀地问她:‘“贺娘子会后悔吗?”   他其实算不上是讨喜的一类人。   他容貌太盛,气质偏冷,虽说令人惊艳,不免同时给人以难以接近的印象。他又非是说话带笑,八面玲珑之人,相反有时单刀直入式的直白梗得死人。   可他真正开口时,那种清风朗月般的坦坦荡荡让人决计讨厌不起来。   反倒让人觉着他本该如此。   明月孤高才得以洁净,秋水清明才得以澄澈。   他没指明是哪件事,好在贺荃心知肚明:“不会。”   谢容皎再问:“贺师姐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贺荃沉默了一瞬,认真答他:“没错。”   她遭到看着她长大之人的冷眼,血缘至亲扬言再不认她这个女儿,似乎怎么说都不能算是没错的。   但她也有同窗奔赴而来,以他们高傲心性为除魔故仍忍下这口恶气;有铁匠怀揣江湖豪侠风范,为他们敞开院门;也有普通妇人悄悄在背后嘀咕,说他们这事做得不地道。   忤逆亲长非她所愿,她只是恰好做她该做之事时,站到了她亲长对面。   姑娘头一回觉得屋子内的喧闹声飘得那么远,远至九天之上,南海之外。   均是她抓不着的地方。   谢容皎没安慰她,而是继续追问:“如果不做这件事的话,会后悔吗?”   贺荃这一次答得不假思索:“会的。”   “那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会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容皎看她,“做错的是贺师姐你的父母乡亲,不是你。对不起外乡人的是他们,辜负你心意的也是他们。是他们辜负你,不是你辜负他们。你既没有做错,对得住他们,对得住自己,问心无悔,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话自有韵律,姿态从容,语调轻重合适,不疾不徐,如国手拨古琴般悦耳动人,却如一道道惊雷应接不暇炸在姑娘耳边!   父母乡亲给她绑上的一道道难以挣脱的枷锁,一座座不可跨越的高峰在惊雷炸响下夷为灰烬,砌成新的平地土壤。   豁然开朗。   姑娘向谢容皎长揖到地,她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比之言语,或许姿态更能表示她的感激。   谢容皎道:“不必谢我,你应该谢的是他。”   他似是想起什么,眼里唇边有温软的笑意,如朝霞万丈破开云雾茫茫般的惊艳动人,“我曾和你一样,没有他教我的话,我不会知道这些。”   姑娘没有细问,谢容皎没有细说。   谢容皎受了她一个长揖,难得多说:“多嘴一句,贺师姐即将毕业,离开不择书院后,可有什么打算?”   贺荃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不瞒谢郎君,我原本胸无大志,想着镇上先生仅教习字,我不敢称良师,好歹能多教些经典,有修行上的苗子,也能指点一二。现下是落空了。不过侥幸蒙了个书院出身,总有安身立命之所。”   谢容皎称她一声师姐,她却知道谢容皎身份,加之感激他相劝之情,没论在书院中的长幼辈分,以郎君相称。   谢容皎忽道:“贺师姐可考虑过归元军?”   九州与北荒是世仇,南域宗门世家子,一大半皆去过北疆戍边,大多是为历练打熬心性,也有当真留在北疆,军旅为业的。   譬如谢容华。   “我知书院学生大多不爱被一方势力拘束,不会考虑效力谢家。但阿姐的归元军不隶属于谢家或南域任何一方势力。一旦通过考核,发誓不会对归元军不利,去留随意。”   说完谢容皎自己也不禁稍稍失笑:“当然若是贺师姐不欲前往北疆,当我是看阿姐自家人好,多作卖弄便是。”   贺荃迷茫道:“我可以吗?”   她当然听过谢归元的归元军,听过谢归元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听过她于九州的举足轻重,也暗暗欣羡过谢归元的英姿飒沓少年得意。   她梦里未尝不想像谢容华一样活得肆意精彩。   但梦里的故事当不得真的。   她父母从小教导她安稳平庸是福,即便是后来考上不择书院,贺荃也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有异常人的地方,只想着毕业以后来小镇上教书,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   较之她自矜自负的同门,贺荃简直不像是不择书院出来的学生。   为什么不可以?   她没对不起过任何人。   方才见到的新风景展现在她眼前,是片望不到边际尚且荒芜的平原,贺荃洒然一笑,迷惘尽去,向谢容皎再施一礼,“我想去尽力一试,多谢谢郎君指点。”   至于父母,她会尽全力去供养。承欢膝下的事,向来讨父母欢心的弟妹做得比她更好。过几年后他们或许还能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个年夜饭。   谢容皎还她一礼,转身离开。 第14章 现形   一夜无事。   身边江景行睡得正香,谢容皎庆幸自己坚持守夜,否则别说是昨晚来了魔修,贩夫走卒一样入院如入无人之地。   院外有狗叫声。   现下方寅时过了大半,天色初亮,鸡鸣未起,这声响扰人清梦得很。   谢容皎拿起剑出外一看。   有个男子正抄起砖头砸狗。   狗的腿约莫是被打折了,一瘸一拐地拖着跑不快,男子的手出奇地准,砖头分量重,一块砸过去能被砸出个大血口,起不了身,在那儿发出一声声无用的哀嚎。   男子眼睛一亮,折了根带刺的粗树枝,狠狠抽在狗身的伤口上。   狗一阵抽搐,叫声凄厉贯耳。   男子听得异常舒心。   他近日来诸事不顺,当差时什么都做不好被雇主骂个狗血淋头,下工后捧着那么一点可怜的薪水被老婆揪着耳朵说没用。   他怕连那么一点可怜的月俸都拿不到得罪不起雇主,碍着妻子丰厚的嫁妆不敢吱声儿,难道连狗都打不了吗?   人不敢向比自己地位高或地位相当的人发泄怒火,只好向着比自己地位更低的无辜人撒气。   被撒气的人已经没人好给他撒气了,于是一腔怒火尽朝着动物身上倾泻。   说到底有谁是真无辜   他没来得及抽第二鞭,树枝轻易被一只手拗断。   一只很美的手。   他书读得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只手的好看,可他知道树枝不配被那只手碰到,碰一下都是它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谢容皎拗断了树枝,顺手夺过衙役手里剩下的树枝远远一扔,他用了劲,树枝没等落地就化成飞灰。   狗冲着他像是感激般低低嚎叫几声,拖着瘸腿伤身跑远。   谢容皎眉头微皱,觉出几分眼前男子的不对劲。   他运转起凤凰神目的法诀,灵力在他体内流转,熠熠眼瞳里映出衙役身上微不可见的几缕魔气。   谢容皎伸手隔空掸去了那几缕魔气。   不对,这个点儿他该在家里睡大觉才是啊,怎么会神使鬼差跑到铁匠院子外面来?   男子心底丝丝地冒起寒气,不敢多想,拔腿跑得没影。   谢容皎回院子里冷酷无情戳醒了江景行。   戳醒江景行的人是他,江景行只好没脾气,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阿辞,有什么事吗?”   他清楚谢容皎是做不出扰人清梦只为好玩这等事情的。   谢容皎摊开手掌,旁人望去自是空无一物,但以江景行的修为,他掌上缠绕的几缕魔气可谓是一目了然。   江景行眼神游离:“哦,是魔气啊。好的我知道了,让我睡会儿。等等,魔气?”   看样子是清醒了,谢容皎确定道:“是魔气,我方才在院外一人身上发现的,应是福来镇中人。”   “有些奇怪。”谢容皎沉吟,“我手上魔息与卫娘子身上的很相似,应是出自同一魔修,且魔息微弱但尚未消散,是新近沾惹上的,不会在我们到福来镇之前。”   书院中潜藏的魔修,福来镇中勒令上供的魔修与他手上这缕魔息的来源之人极可能为一人。   唯独有一点不对劲。   “福来镇中要求祭品的那位魔修,观其祭品数量,当不超过小乘境才对。”   他是如何瞒过圣人神识?   江景行:“如果不是魔修昨晚特意来过一趟,就是魔修潜藏于小镇中,那人是与他无意接触时沾染上的。考虑到书院中的魔修应与此地的为一人,他在我们中间的可能性更大。”   晨风呜咽,打在树叶上刮出一层层或轻或响,或密或疏的声音,交织出风声呼呼作响。   谢容皎手按在剑柄上:“师父,昨晚当真没人来过福来镇?”   江景行颇为不满:“我看起来像是魔修来过都不知道的人?”   就刚才狗叫不醒的样子来看,挺像的。   谢容皎勉为其难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或许魔修能凭借特殊法门遮掩身上魔气,但若有人踏进我神识范围,无论修行与否,皆会被发觉。”   谢容皎信他。   所以他心下一凛,剑柄按得更紧:“是书院的学生?”   魔修到此地来已是第四年,算一算时间刚好对得上。   谢容皎:“凤凰神目应当是不会有问题的。   “它非技巧性神通,可以凭其他技巧加以克制,而是以体内凤凰血唤起凤凰与生俱来的神通本领,除非修为比当时凤凰高,否则对凤凰神目只能躲避,无法破解。”   谢容皎说完一串话,顿上一顿:“魔修当真在队伍中的话,定佩戴有藏匿魔气的法宝或修习此类功法,我眼下修为不够,若修为足够,则不成问题。”   江景行答应下来:“好啊。”   他与谢容皎朝夕相对那么多年,对方眼睛一抬就明白他下一句想说什么。   “不过阿辞你有没有想过——”江景行若有所思:“万一对方背后真的是个比凤凰修为高的魔族,破了凤凰的凤凰神目,那怎么办?”   谢容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凤凰是谁?   从上古开天辟地洪荒之始诞生的神兽,寿与天齐,真正的永垂不朽。   要不是当时天下将崩,凤凰燃烧自身骨血以镇压天地间四溢浊气,只怕到现在仍不死不灭。   谢容皎:“真有这样的魔族?”   “没有,骗你的。”   “”   万幸书院的学生习惯了平常上课的作息,虽说和床恋恋不舍,恨不得再亲密接触个十二个时辰,终究坚强地爬了起来。   拯救了江景行的命运。   谢容皎悄声对江景行道:“人齐了。”   江景行心领神会,握住他的手,灵力源源不断传向谢容皎经脉,顺带叮嘱:“受不住一定要出声,魔修怎样都能找到,千万别赔上你。”   谢容皎不出声,运转心法,他体内丹田处盘踞那一团金红血液因涌入的磅礴灵力之故,无法像平日里一样安安静静呆着。   随着涌来的灵力不断被吸收,金红血液逐渐沸腾起来,顺着他法诀的运转,散到经脉各处。那血液极明亮,哪怕一星半点的量,仍映亮了他的经脉,将其中的血液尽数染成金红色泽。   最后一滴血液散出的同时,一声清亮的凤鸣声响在谢容皎脑海里,他一双乌黑眼眸蓦然转变为金红!   那是凤凰眼睛的颜色。   埋头扒饭的学生中有一人似有所感,与他对眼而视。   下一刻谢容皎抽手出剑!   剑尖光芒凝成一线,破空声烈烈疑是剑锋太锐,划破空气。   他这一剑出其不意,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在太太平平吃着早饭时暴起发难。   谢容皎剑势如疾风,拔剑时江景行一口粥送到口中,剑递到那人喉间时江景行一口粥未咽下去。   但也只是递至喉间。   他剑尖所指的学子靛青长衫上爆开金光璀璨,将其牢牢笼罩其中。   金光由无数符文拼镶而成,那符文单独捡一条出来看两眼便觉头晕眼花,乏软无力,何况是千万之数拼镶在一处?   书院学子俱感心神震荡,一时之间不能自已,天地间唯余下一片刺目金光,其余皆是浑浑噩噩。   仅仅是符文旋转抵挡浩然剑气时的余波而已。   身处金光笼罩中的学子惋惜叹息一声,旋身欲走。   他是很喜欢不择书院这块地方的。   饶是以院长修为,一时之间仍有体内灵气滞涩之感,竟没法拦下他。   他心中大骇。   并非为眼前的魔修其人,而是为他身后制得出金色符文法袍的那位。   首当其冲的谢容皎却安然无恙,他出剑那一刻,已被无形剑气笼罩护他周全。   那气机并非寻常形容强者的强悍凌厉,却叫人丝毫生不起反抗之心,仿佛已与天地融为一体。   护体的金光符文乍然爆破,如烟花炸开,旭日东升时分出千条晨光,云蒸霞蔚。   谢容皎体内凤凰血仍在经脉中沸腾不止,灼烫欲开,他甚至隐约听到上古神兽咆哮长吟,嘹亮鸣叫中是对浊气不加掩饰的怒意和鄙夷。 第15章 魔修原委   “你们为什么要在吃早饭的时候动手!”   院长痛苦地喝了口茶水清一清喉咙,控诉道:“我差点被蛋黄噎死!”   堂堂不择书院院长,不寿终正寝也就罢了,没死在北荒战场上,没死在圣人剑下,却死在一颗蛋黄上,若真是如此,他死后都没脸见一群老伙计。   出手时刚咽下一口滚烫热粥的江景行升起两丝同病相怜之感,沉重地把残忍的真相告知他:“因为阿辞他——不认人脸。”   院长拒绝接受残酷现实。   他有一万句骂人的话想说。   一万句骂人的话在想到对面是圣人的时候瞬间哑火。   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那你们师徒挺般配。”   师父不靠谱,徒弟脸盲,真不知道圣人和凤陵少主游历的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   可能是靠拳头和钱吧。   江景行笑容满面灿烂如花:“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院长迷惘回想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要被借一借。   谢容皎最镇定,一剑挑开挨了江景行剑气后瘫在地上的陆缤纷外衣,内衬是蝇头般密密麻麻的符文小字,稍不留心即被吸引心神,沉浸不可自拔,之后即是动摇根基。   离开衣物后,陆缤纷身上浓郁魔气一望即知。   铁匠端着一盆子粥进屋,竟没在意满屋狼藉,径直开口:“嗨呀我说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原来是抓住魔修了,没枉费我待在福来镇那么久。”   原来他确是位大乘期的大能,无意间经过福来镇时敏锐发觉此地气息不对,装作有一技打铁之长傍身的铁匠居住下来,准备等上供之时伺机抓住魔修。   院长连喝三盏茶,终于从被蛋黄噎死的恐惧中缓过来,宽袍高冠,神容端肃,俨然又是高人风范。   “此魔修既是出自于不择书院,我不择书院必是要给出一个交代的。今日恰好圣人、道友和凤陵少主皆在场,我厚颜邀诸位做个见证,先行审问。”   自在屋外感知到那道浩然剑气时,铁匠对江景行的身份已有猜测,咧嘴一笑赞道:“不择书院不愧是读书人的地界,够风骨!”   书院学生惊呆在一拐三折,每一折都惊心动魄的神发展之下。   喝粥的粥卡在喉咙里,吃包子的包子掉在地上,吃豆腐花的忘了争甜豆花和咸豆花究竟哪一个更好吃些,捍卫他们不可动摇的尊严,掐死异党。   他们已然修炼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淡定,甚至颇为自得想着,往后见人也可夸耀自己是和圣人同堂被先生骂过的呢。   谢容皎冷然发问:“是这件外袍上符文助你逃过神识查探和凤凰神目?”   他是见过无数珍贵宝物的人,自然一眼看出外衣符文上的不凡,能做出让院长这等天人境强者也为之一阻的符文之人,不必多问。   必是精于此道的西荒长老摩罗。   陆缤纷非但没玩“嘻嘻我就是不告诉你”那套把戏,还格外贴心:“是如此,此袍出于我祖父摩罗之手,借我体内与他相连的血脉激发符文,可瞒过圣人之眼。”   可惜瞒不过以圣人修为催动的凤凰神目。   院长声音沉沉:“摩罗已经突破圣境?”   否则定然没法做出瞒得过圣人眼睛的符文法袍。   天人境和圣境,一个仍是人,一个超凡入圣,虽仅隔一个境界,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摩罗是十个天人境中浸淫最久的,看过江景行成圣时的五色神光有所得,进而突破也说得通。   唯独奇怪的一点是:“摩罗若成圣,为何没有成圣天象?”   陆缤纷张口欲答,就见江景行无奈中略带尴尬:“五色神光是我独有的,至于成圣天象,咳,你看前面几代圣人也未必都有,不过我随口编出来糊弄人一笑。莫当真莫当真。”   怪圣境断代太久,纵使有前人记载,今人仍对其不甚了解,知之颇少。   院长刚升起的一股想打死圣人的气焰被谢容皎冰水似的言语泼了下去,“按你说法,你为西荒王族,身份不低,前途想来不会小,为何甘冒大险潜入不择书院?”   陆缤纷嘴角现出一抹笑意,那笑的意味很奇怪,似嘲弄又似含着某种更隐秘,更深层的默契:“这恐怕要问世子的伯父谢桦。”   学生手里舀着咸豆花的勺子掉进了乘着甜豆腐花的碗里。   被惊到大脑无法思考的他们俩出人意料的没有生死相搏。   满堂皆惊。   谢容皎眉梢似挂沉凝冰雪,声音亦然:“细说。”   陆缤纷摊了摊手:“谢桦想要谢家家主之位,须借助外力;我祖父想要侵入南域,有地头蛇帮忙再好不过。他们岂不是一拍即合?”   江景行点评:“听上去他们不合作真是暴敛天物,所以你成了他们合作之下被损失的那颗棋子送来当人质?”   “不对。”谢容皎忽然道,“那卫娘子身上的魔气和今年福来镇加多的祭品数量你怎么解释?”   当真为人质,该当处处谨小慎微期盼着不被人发现才对,陆缤纷有出自摩罗之手的法袍加身,将一身魔气遮掩得滴水不漏,偏生落了一丝在卫娘子身上本就很不对劲。   福来镇暴涨的祭品数量更不应该。   像是——唯恐他们发现不了有魔修一般。   陆缤纷态度极其配合,几乎可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来形容:“谢桦终究只是个谢家旁支,我祖父尽管眼馋谢家势力,愿和他合作,到底不曾多把他放在眼里,与谢桦联络一事便落在我身上。”   他风度涵养不错,到如此地步仍是闲散儒雅的士子风范:“而我前些日子与谢桦起了些争执,故意留了丝魔气在卫娘子身上,又加了福来镇的贡品。好叫他知道,我有法子引来书院院长注意,叫他与西荒勾结之事被发现。”   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大概不知自己是以何等可笑的理由丢掉性命,做了两方置气时的无辜筹码。   也不知是本该保护他们的人一手促成他们之死。   谢容皎眼中怒意渐渐沉淀成寒冰。   他以剑尖点住陆缤纷周身大穴,向院长道:“若不介意,不如带着此魔修去阳城寻谢桦。”   院长轻咳一声,善解人意:“谢家家事,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谢容皎语意寒凉,非是寻常冰玉相击般的清凉,而是如剑身出鞘,刀光流泄一般的暗藏杀意,仿佛下一刻直欲见血封喉:“不是谢家家事,是天下事。”   他言简意赅,一字一顿:“此事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第16章 凤凰真翎   “你以为谢容皎随身佩戴的那支凤翎仅仅是用来表示身份的信物?”   “天真,那是凤凰真翎。”   数月前西荒来人所说的话阴魂不散缠在谢桦耳边,他每每午夜梦回时都要梦见自己被手持凤凰真翎的谢容皎所杀,血溅满地,进而惊醒。   凤凰身死道消前给养子谢离留下两样传世至宝。   一为谢家血脉中代代相传的凤凰真血;二为凤凰真翎。   相传凤凰真翎威能纵观历代当属第一,圣人的八极剑犹有不及。   相传持凤凰真翎,可杀圣人。   到圣境后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来去自如,若非天人五衰自然死去,或是同阶强者以命相搏,圣人绝难被杀死。   可惜凤凰真翎威力究竟大到什么程度,谢桦无从得知。   自他出生以前的很多年,谢家没有遇到过要动用凤凰真翎的场面。   当时谢桦嗤笑道:“怎么可能,莫说谢桓身为谢家家主,仍无权擅用凤凰真翎。单论谢容皎年仅十八,再如何天资绝世,如何使唤得动凤凰真翎?”   那人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即使是谢庭柏仍无权过问凤凰真翎,谢桓哪怕擅动,想来他不一定晓得。”   谢庭柏论起辈分来,谢桓也该尊称他一声伯父。   身为谢家唯一天人境强者,其地位在凤陵早年如摩罗在西荒。   只是谢家家主毕竟是家主,待谢桓年长,谢庭柏身影逐渐淡去。   “至于谢容皎如何使唤得动凤凰真翎——”那人语气里的一丝笃定悠然如毒蛇吐信:“他的佩剑镇江山和谢离关系匪浅,说不得是出自这层联系?”   谢桦被另一个消息吸引去全部心神:“谢容皎佩剑是镇江山?”   镇江山对他的意义,和过年时巍峨高深的祠堂里摆着的谢离灵位无异。   “是啊。”那人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细听竟有几分愉悦的味道:“凤凰真翎是秘事,不好打听,镇江山之事,你多留神想必是能得出结果的。”   后来谢桦派人打听过,的确是镇江山。   纵然他明知西荒来者绝非好意,实为挑拨,其凤凰真翎的消息未尝可信。   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信了。   或许他现在该谢那位来意不明的西荒使者,给他最后一道保命符。   谢容皎一行人来时,守卫识得他们是贵客,当即放行,谢桦在被江景行一道浩然剑气治住之前也未曾多想。   守卫欲暴起救主,不想瘫在了暴脾气的铁匠手里。   铁匠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白白在福来镇住了那么些日子,结果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这次总该轮到我了吧。”   不想没等铁掏出被他作为本命剑的得意之作,有道寒光伴着鲜红衣袖一扬,钉在正堂前门柱上,剑尾珠玉流苏仍不住微微颤动。   谢容皎语气平平无波:“看剑。”   “见镇江山,如家主亲至。”   他神容如明月照积雪一般清寒逼人,见他如见云端高高在上的神明仙人,叫人不敢造次。   阳城真论起来属凤陵名下,守卫心知事态发展至此已非他们可以插手,当即退避。   少年红衣银剑,满身骄傲。   谢桦强自压下被妒火煎熬得灼灼难耐的心绪,他见陆缤纷,已知始末:“我确与魔修勾结,你们手中魔修是送来的质子。至于目的,当然是为谢家家主之位。”   谢桦羡艳谢桓,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明明知道给谢庭柏效力是给他当枪使,在谢桓那里讨不到好,他还是眼巴巴地凑上去。   他没别的路可选。   他费尽心思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眼看俨然是呼风唤雨的一号人物,连谢家家主的月亮也试着摘过,谢桦怎么甘心满怀屈辱死去?   所以他对着谢容皎开口:“阿皎,你且让他人退避,我与事讲给圣人与你听。”   书院学子被他这副无自知之明,恬不知耻的作态惊呆在原地。   一时大脑卡机,想不出什么好词骂醒这回沉浸在胜利者美梦的阳城城主。   谢容皎淡声道:“有话直说。”   谢桦转了转眼珠子,笑起来:“你真要我在这儿直说?”   谢容皎重复一遍:“有话直说。”   他声音犹似利剑出鞘后的碎冰裂玉,带着一往无回的坚定,不可撼动。   谢桦当真有话直说:“你可知你所佩凤翎是凤凰真翎?”   满场静默。   半晌有学子喃喃出声:“凤凰真翎这玩意儿,不是只存在话本里吗?”   有学子鄙夷:“凤凰真翎这东西谁当得了真谁傻。不过这位阳城城主如若不是真傻,也做不出与魔修勾结一事。”   谢容皎很以为然。   于是他问:“有何干系?”   他不知自己所佩凤翎是不是凤凰真翎,更不知谢桦所言是真是假。   但他倒不曾纠结。   最重要的是眼前事。   眼前事和凤凰真翎无干。   谢容皎思维简单到近乎粗暴。   谢桦大概是对他的迟钝有点绝望,索性换了个人,对着江景行开诚布公:   “我晓得圣人您重视您的弟子。您独步天下,自然没人敢在你在的时候找谢容皎麻烦。但您总不可能永伴他身边吧?谢容皎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谢家吧?总有不畏死之人前仆后继的。”   “我特意留了一手,传给我下属一张被封印的传讯符,若我身死,封印消失,这消息便公之于众了。”   有书院学子真诚发问:“所以我们可以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是吗?”   江景行道:“你知道阿辞希望你死。”   他收起在谢容皎面前惯常的嬉笑之色,除了过分的年轻英俊,倒是符合人们对生人巍巍然如玉山,湛湛然如深渊,喜怒不形于色的想象。   一提这个谢桦就来气,不耐道:“是是是。谢容皎他年轻,觉得天下是非黑白该有个定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圣人您见识总多了吧?”   他若在谢容皎那个位置,他也不会去和西荒勾结,安安静静当凤陵世子不好吗?偶尔再行侠仗义得个好名声。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道好轮回?大多是无力报仇之人仰仗着麻痹自己活下去的成瘾毒酒。   世上哪有谢容皎那么多好命的人,事事都能追究个明白透顶?   有些人生在云端,要星星要月亮也就一句话的是,自有人前仆后继为他搭好梯子铺好路,还生怕摔着他一星半点儿。   书院学子被他的神逻辑再次震惊,一时竟骂不出声。   没办法,谁让他们讲道理的。   书院院长小声道:“那我可能白活了一把年岁。”   铁匠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照这样说谁不是呢,兄弟。”   谢桦忍住胸口恶气:“我有自知之明,谢桓把我当谢庭柏养的狗。圣人你从没看我入眼过。可谢容皎不一样,他金贵,掉一根头发丝你们都要心疼半天,放我一条生路又如何?”   谢容皎冷然道:“你的命不比我差。”   又是谢容皎式的没头没脑,一头雾水。   江景行却清楚,他心平气和解释:“阿辞当然珍贵,他掉一根头发丝我当然心疼,但你的死活我和阿辞都挺在意的。”   他轻笑出声:“那么多条人命,多沉啊。你的命是命他们的就不是?你背着满身血债好意思活在世上?”   在场众人神清气爽。   “再说放了你,阿辞肯定生气。”   到时候他这一年半载都别想好过,好吃好喝挥金如土想都不必想,不露宿野外喝风饱腹就该笑醒了。   江景行颇为这颠倒的师徒关系而唏嘘,“而我不想见到阿辞生气,更不会去惹他生气。”   他寻思了下,觉得谢桦太能搞幺蛾子,索性一掌劈得他到凤陵也醒不来。 第17章 立誓   “我沈溪以己身道途为凭,求天地为证,绝不泄露谢桦口中凤凰真翎相关一事,如有违背,则道基不存,丹田自毁。”   有玄而又玄的感应生出,是天地有灵,将他誓言记录下来。   谢桦晕过去后,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好久。   第一个出声的是沈溪。   谁也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无关魔修一事,无关对谢桦的处置,却是立誓。   立完誓后,沈溪对其余事一无所言。   他与谢容皎没有生死相托的交情,也无同窗日久的情谊。   但他们打过一场。   观其剑足观其人。   书院学子与彼此相熟之人两两对视一眼,心意已定。   与沈溪相似的誓言纷纷掷在城主府大厅柔软的锦绣地衣上,掷出声声清脆有力的响儿。   院长叹息道:“确实是老了啊。”   叹息里有伤怀岁月,更多的是欣慰。   眼前的年轻人皆是这一片中原大地上最年轻最滚热的血液,终将各自流向应去的经脉骨骼,如他们往常无数代的先辈一样撑起江山不倒。   书院学子没什么撑起江山不倒,成为中流砥柱的宏愿,他们的想法简单得很:   和我们排过一间食肆的队,我们就算是同窗。   何况哪怕不是同窗,他们也不应把此事泄露出去。   为他们所持身,所追求的道理。   镇江山怆然一声出鞘,剑锋划破谢容皎掌心,他嗓音冷彻:“我谢容皎请天地为凭,在此立誓,必使谢桦得其应有之结局,违则道途崩摧,修为不存。”   他对着一群愕然的书院学子,破天荒地从眼里流泄出一点笑意,如春风破冰,鲜花融雪:“是我应有之分。”   你们做你们应该做的,不求我感念在心。   我也做我应该做的,不求你们感念在心。   就那么简单,没什么好多说的。   谢桦与魔修勾结一事对凤陵是要事,对整个南域乃至天下亦颇有牵扯。   经过一番商量,谢容皎与江景行两人打算先带谢桦、陆缤纷回凤陵城,再由谢桓以谢家家主身份给出一个交代。   院长听过笑逐颜开:“太好了太好了,我总算不用被往来不绝的先生在我耳边念叨不停。”   先生大约是对他破例放了谢江两人进来十分怨念,尤其当亲眼目睹两人那糟糕的作业和课堂表现时,怨念化为实质。   代表行为为进院长燕居处投诉,脾气暴点的直接指着院子鼻子开骂,脾性温和的给他慢吞吞列上一长串道理一一列举。   几十年不曾更换过的门槛,居然在短短几日之内已有不堪重任的迹象。   “我觉得谢桦说得不对。”   江景行说:“他鬼扯的什么道理,搞得好像我辛辛苦苦成圣连我的徒弟会护不住一样。不就一根鸟毛?这也妥协那也妥协,那我好不容易成圣干嘛用?趁早自尽谢罪算了,免得丢先辈圣境的脸。”   不知凤凰听到他对凤凰真翎的形容会不会气得活过来一次,扇死这个不知尊敬的后辈小子。   他笑容殷殷,风流跌宕,光下容颜俊朗肆意如少年,轻松写意,天大地大在他眼里全成小事,眉眼之中必是拢了三春耀阳山川,否则怎能一见之下心胸开阔?   谢容皎眸光微松,认真答道:“谢桦说的是不对。”   他想了想,又道:“可惜他没法活着见到打脸的那一天。”   江景行放肆笑出声。   当他见凤陵城外情形时,笑得不禁更放肆。   他们拖着两个累赘,御剑是没法御的,好在所乘坐马车由四匹上品追风驹牵引,刻有阵法符文减轻马车重量,速度不比追风驹差多少,从阳城赶往凤陵城一天足矣。   原来有位青衫士子立在凤陵城宏伟城门外,不进不出,只待在原地,倒叫他从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中脱颖而出。   自然也引来凤陵城守卫的关注附赠   不过守卫观那位青衫士子面如冠玉,五官清俊,口角带笑,如曲江簪花的翩翩士子,瞧着不像是什么危险人物,加之他并无举动,也不去多管。   宝车中飘出一道声音,其中幸灾乐祸意味满得几乎溢出来:“怎么陆兄堂堂归元军副帅,竟被困在凤陵城门前,啧啧,着实可怜。”   不等陆彬蔚回味,声音主人自己加戏:“让我猜上一猜。莫不是陆悠悠你有急事擅离南边的归元军营,不好给城口守卫出示度牒,又因修为不够翻不进城门,只好站在这里吧?”   虽说是给自己加戏,江景行猜得八九不离十。   圣人一开口,就戳中陆彬蔚平生最大痛点。   兴许是有求于江景行,陆彬蔚不好发作,皮笑肉不笑:“圣人那里的话。我是特意来寻圣人的,我恰好一推,推出我能在凤陵城边遇到圣人,才不惜吹了半天的风。”   江景行很是理解:“按陆悠悠你的修为,的确是弱不禁风,叫你吹半天春风可难为你了。”   另一道清透声音插进来,免得他们两人在城门大打出手,一同被送到城主府里去:“优游阿兄既来,想必是有要事,不妨入车内一叙。”   陆彬蔚字优游,谢容华喜欢陆悠悠陆悠悠地喊他,碍于谢容华能扛天人境的武力值,陆彬蔚只得咽下抗议。   待江景行知晓这桩原委后,他与陆彬蔚有势不两立之势,自然是陆彬蔚心气越不平,他越开心,也开始陆悠悠陆悠悠地喊。   到后来四个人里正正经经称他一句优游阿兄的,仅剩下谢容皎一个老实孩子。   冲着这一点,陆彬蔚对谢容皎就颇为青眼有加,自然给他三分面子。   陆彬蔚神色微平,心道要不是自己知道江景行身边必有个讲道理的谢不辞,他打死也不会跑过来一趟。   他入车内,端起原先欲在花楼买醉的神情,从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我来寻你们的原委,不辞你一看信即知。”   谢容皎接过书信,递了一半到江景行处与他合看。   江景行只匆匆扫了两眼,便道:“谢初一出事?不说祸害遗千年,她为天下瞩目,没事都能被传出事来。固然归元军军纪严谨,可堵不住北荒那边的口。”   “哦当然,上面是我随便猜的。”江景行随口补充,“真正叫我相信她没事的是阿辞,不然你想,谢初一有事阿辞还能坐在这里看信?”   谢容皎已细致读完,断然道:“假的 。”   “我与阿姐体内凤凰真血血脉相连,互有感念,若她出事我定能知晓。”   “是假的。”陆彬蔚早有判断,也不惊讶,“初一她有手书流传在外,有心者模仿她笔迹不难。我收到信时已知是假。”   他语气微微一沉:“叫我警惕的是,送信之鸟,是苍青。”   最得谢容华喜爱信重的猎鹰之一,相传有一丝凤凰血脉,她每与亲近之人通信时多用苍青。 第18章 凤陵城主府   陆彬蔚来寻两人的来意,大半明了。   有人动用谢容华的猎鹰送封疏漏明显的信,虽说暂不可判断敌友,定有其用意所在。   陆彬蔚欣然应了信中无声邀约,筹谋按着寄信之人的意思前去谢容华所在的北荒一探。   谢容皎很快想明白其间关窍:“算一算时间,北狩将至,不如优游阿兄与我一道前去北荒?”   北荒与九州四季相反,春秋相对,九州将近入夏之时,便是北荒凛冬将至的时节。   北荒唯一的法度即是强者至上,我强我有理。   冬日严寒里,是烧杀抢掠的大好时分。   后来人们将荒人冬日里无休止抢夺战利品,甚至王位亦是其中一环的活动称为冬狩。   而九州为磨炼那些尚且年轻的青年俊杰们毅力心志,往往每十年,各宗门世家派遣得意弟子在冬狩时节启程往北荒去。   被称之为北狩。   “不辞透彻。”陆彬蔚叹道,“我原想来凤陵和城主知会一声,后来想到——,情况未知,还是不辞你更可信。”   他停顿处故意略过不表,在座两人却皆心知肚明。   谢家内部非铁板一块,谢桓与谢庭柏争权已久,此次抓出个谢桦,说不得哪个角落里还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隐匿在谢容华身边之人身份未出之前,谨慎为上。   江景行啧啧感叹:“这就是不努力修行的后果啊陆悠悠。去个北荒还要喊阿辞捎上你。”   他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喊一声爸爸,北荒摩罗和部首目前你爹也保你无恙。”   陆彬蔚翻了个白眼,思及北荒一事多需江景行的助力,忍辱负重地装作没有听到。   “优游阿兄不必担忧,那人既故意露出马脚,我们便顺着去寻。”谢容皎神色肃然,一下子把对话拉回正题:“哪怕他心中如何盘算,有师父和阿姐在,再坏不过一剑斩过去。”   江景行只得乖巧闭嘴。   陆彬蔚擅衍算天机,事事想得周到细致,头发丝大小的事情一样埋在心里,沿着天理人情布局出一盘谋略无缺。   谢容皎完全是和他反着来的。   他除了心中在意,坚持的那些,其余万事不挂于心,再简单没有。   他们马车恰入城门。   凤陵城傍着绵延数百里的山脉而建,山是凤凰埋骨之地,名副其实的凤陵山。   南域富庶,连灵石矿也比其他地方多些,战火比其他地方烧得少些。万年来养成屋瓦檐角亦极尽雕琢镂刻的小巧豪奢,蜿蜒别致。就算是寻常河畔的一株柳树,似是比其他地方的,更多见些风月往事,英雄美人。   凤陵城却一反常态,城墙开四门,以城主府为中心,划分出东西南北四片城区,一百八十坊,方方正正,大开大阖。   耳畔传来车马如流水的喧闹,杂糅着城门守卫冷肃呼喝,陆彬蔚蓦然生出种玄妙的感应来。   谢容皎和这座城,最合宜不过。   如出一辙的正大光明,坦荡磊落。   谢容皎不是冷漠疏离的性格。   亦非不喜言谈的寡言少语。   他给人的难以接近之感,是他将能说的说尽,该做的做尽,磊落太过,反似日月凌天。   日月之遥,遥不可及。   然而草木人兽,大多向日而生。   缜密如陆彬蔚,竟自接到信以来没一刻把谢容皎列入怀疑名单。   凤陵城城主府内正上演着好一场壮观好戏。   白玉盘、象牙筷、琉璃盏叮咚乱飞,天南地北山川湖海里搜集来的各色飞禽走兽,灵果奇珍洒得遍地都是,耗费绣娘数年心血的地衣狼藉一片。   统统近不了江景行三尺之内,他筷子也懒得搁下,倒不忘大声嘲笑陆彬蔚:“陆悠悠你这一身未免有失风仪啊。”   谢桓发怒重重拍桌之时,杯碟碗筷灵性得很,不敢往圣人那儿撞,谢容皎处被他剑气一拂碎落成渣,唯独陆彬蔚躲闪不及,被溅得满头满身。   谢桓面前,陆彬蔚当然要展现自己无论华衣加身还是满身汤汁都不动如山的沉稳可靠,微笑道:“不及圣人反应敏捷。”   他们的对话与另一边的谢家父子像是不在一个世界。   谢容皎好像天生不知什么叫做火上浇油:“阿爹毋气,当务之急是处置谢桦与陆缤纷,不让福来阵中人白白丧命才是。”   “勾结魔修,残害百姓,无论按哪条律法都该死。”桌案残骸没能幸免于难,在谢桓掌劲下化为飞灰,“好,好得很,不曾想我谢家出了这等人!让我死后如何面对谢家先祖?”   两侧绣服高髻的侍女齐齐噤声,端了张如花娇颜,极有默契一一退出,将厅堂完全留给四人。   江景行善心大发,劝慰道:“谢桦顶多算是谢庭柏养的,无颜见谢家先祖该是谢庭柏无颜,不关你事。再说说不定人家早投胎了呢?”   久闻谢庭柏和谢桓紧张关系的陆彬蔚不是很懂圣人是在真心相劝,还是揭人伤疤。   他能和谢桓做那么久朋友,或许真是因为——   拳头大吧。   对他们三句必掐,十句必打的相处模式谢容皎适应良好,甚至掌握该如何平缓局势的妙招:   “阿爹且看看陆缤纷衣上符纹,是摩罗手笔,就是不知此物能否量产?”   若是可以,九州的麻烦怕是有点大。   果然谢桓闻言敛容,不再搭理那位吐不出象牙的多年损友:“摩罗手笔,寻常炼器师是仿不来的,但若有简化版,事态恐不太妙。”   陆彬蔚对此道上颇有研究,他存心在谢桓面前卖弄讨好,使劲全身解数,将法衣翻来覆去掂过好几回,良久道:   “符纹复杂,无深厚修为做底,应是不成。纵有简化版,我也能制出相应阵法破开。”   江景行笑吟吟道:“人人皆说陆兄衍算之术独步天下,没想到在阵符一道上也非同凡响,可叫我自愧不如啊。”   有不说人话的江景行做对比,谢桓十分欣慰,甚至动了挖墙脚的心思:“陆帅不如考虑下来城主府?绝不比归元军给出的待遇差,左右将来城主府一半是要给初一的。”   陆彬蔚回味过来江景行夸赞的险恶用心,冷汗涔涔回绝:   “多谢城主厚爱,等北荒平定后,再来报效城主不迟。”   恐怕是永别。   谢桓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来城主府来得多了,江景行对城主府倒比对数十年前的江家还熟悉些。   比如此刻。   他轻车熟路摸到谢桓院落,痛心疾首把一本碧青洒金的帖子往他书案上一甩。   “你真不打算治一治谢庭柏?你自己城主府,牡丹花就光秃秃那么几株,谢庭柏倒替你下了牡丹花会的帖子?”   他没来得及在专门给他留着的一间院子里落脚,已有侍者捧上帖子。   打开一看,原来是谢桓发往南地各世家邀未曾婚配的小娘子参加牡丹花会的帖子。   谢桓上一刻还在尽心尽力挖谢容华墙角,哪儿来的时间写帖子去?   除了谢庭柏打着谢桓名义下帖,不做他想。   多年好友,江景行寻思着不能让谢桓一个人生闷气,贴心地来到谢桓院子里,特意起了个头,等着谢桓和他一起骂谢庭柏骂个狗血淋头。   “人家是我伯父,堂堂天人境。我父亲走得早,他接手凤陵城许多时间,接连太广,拿什么治?”   谢桓一撩眼皮:“谢庭柏意思很明了。谢桦可杀,但不辞到该婚配的年龄,定下不辞的婚事,让嫡脉有传承,他就不计较谢桦一事。”   谢桓自己大概也忍不住吐槽:“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你说他贪权吧?我年少时候他有的是机会杀我,谢桦因为是不辞揪出来的,说不要就不要。什么都重不过嫡脉。但他明明自己不是嫡脉啊。”   江景行刻薄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你祖宗祠堂里的牌位香火成了精出来祸害人间?”   多年好友没能理会他的意思,接过话头和他一起大骂谢庭柏,让江景行对他们之间的友谊默契十分失望。   幸好谢桓不曾领会他的意思,否则怕是要摇着他问是不是对友谊默契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谢桓打量他两眼:“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火气特别大?”   “不应该啊,要说伯父他惹到你什么,他也没法安安生生下帖子,早该躺床上静养了。”   江景行不情不愿承认:“你家养费尽心思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要被人摘了去你烦不烦?”   他哀声叹气:“要是他真觉得那颗白菜好看,打算好好爱惜也就罢了,但他分明是看着白菜奇货可居,想去做筹码换更多东西,讨不讨厌?要知道,你可就那么一颗白菜。”   谢桓不假思索,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我不知道。”   “我谢家良田万顷,产业无数,怎么可能只有一颗白菜?”   江景行对这厮的腐败浮夸作风嗤了一声,不屑为伍,嫌他拉低自己两袖清风的高尚人格。   全然忘怀他自己曾经也有钱过。 第19章 迷雾重重   谢桓很为他难得视金钱如粪土的作风震惊。   要晓得,自江家覆灭后,江景行一直过着仿佛下一刻就穷到要去卖身的日子,至今没从这种恐惧中缓过来。   他小心翼翼关怀道:“你最近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不应该啊。   天下固大,九州北荒,哪里能有事奈何江景行?   没看见摩罗那老家伙自江景行成圣后,就闭关再也没出来过?   要闭关突破圣境是一点,未尝不想借着闭关由头暂避江景行八极剑的锋芒。   摩罗尚且如此,遑论旁人?   “能有什么事?没事,天下哪有能奈何我的事?”被谢庭柏来了这么一出,江景行没了喝酒的心意,随意转着酒杯,半晌恍惚道:“哦,大概有那么一件吧。”   他垂着眼睛笑了一下:“想到阿辞都要到成婚生子的年龄,我怎么还是孤家寡人呢?”   “”谢桓忡忡忧心一扫而空,沉痛道:“兄弟,这是你自己作出来的,旁人帮不了你。”   想想他们少年出游时,无论严寒酷暑抵挡不住镐京扑面而来的小娘子,江景行怎么有脸愁这事呢?   旁人都说谢容皎是凭着尊贵身份和他爹与江景行的交情,才能入得圣人门墙。   不是这样的。   江景行一直觉得谢容皎这个名字取得好。   皎若云间月。   他真的像是月亮。   江景行舍不得不分春秋昼夜照亮他前路的明月。   他原来像找不到自己故乡的游子,游子心向故乡,但无家可回,于是在九州北荒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从不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山,踏过多少水。   但有了明月。   明月对游子来说就像是家,照得他身边一花一木的美丽都不容忽视,让游子有了驻足的闲心,有了分辨美丑的眼睛,此后走过的山川丘陵历历在目,有了尝得出酸甜苦辣的舌头,此后尝过的美味佳肴宛在舌尖。   可明月本该是日落夜升,要归往他该去的地方的。   谢容皎也该成家立业,和他喜欢的姑娘成婚生子。   或许是因为溺水之人哪怕平安上岸后,仍会将他抓住的浮木裱上一层金箔供到高堂上,获得救赎的虔诚信徒也总会在度过难关后不忘一日三拜地礼佛的缘故。   江景行有点舍不得。   他不做他想,把原因迅速甩到那疑为谢家祠堂香火成精的谢庭柏身上,深觉是他在想摘走大白菜时毫无诚意,甚至思忖着该寻个什么样的由头和他打一架。   主要是单方面殴打。   谢庭柏当然不会吝啬给谢容皎这位正主发一份帖子。   谢容皎拎着帖子,推门而出,刚巧撞上欲进来的江景行。   月在地砖上披洒一地银霜,葳蕤草木间烛盏光晕暖黄,微晃在疏朗晚风里,晃出斑驳树影间枝丫荡漾,映亮碧玉树叶,复瓣花朵。   在江景行眼里,他红衣覆月光,美得似世人为之驻足,苦苦追寻的美梦黄粱。   谢容皎本欲是有事找江景行,“明天我催一催阿爹将谢桦和陆缤纷之事处理掉,接着我们住到别庄去,等优游阿兄回来。”   去北荒花费时间不少,陆彬蔚如久久不归,对南边军营影响不小,他自要去交接一番军务。   江景行原本与谢桓喝酒喝得有些醉意,闻言酒醒了大半:“那牡丹花会?”   谢容皎:“牡丹花会是邀人来看牡丹花,牡丹花在即可,与我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面对城主府里稀稀落落几株牡丹花,谢庭柏的脸色一定相当精彩。   光是想一想,江景行就要不厚道地笑出声来:“看不到谢庭柏神色真是挺遗憾的。”   “伯祖父肯定要生气。”谢容皎正色,“所以我们先北上,北狩过后不等个一年半载别回城主府长住。”   倘若陆彬蔚在,定要感叹一句,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江景行的离经叛道,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什么世俗规矩礼法统统拘不住他。   谢容皎看似不缺礼节,进退有度,仅是因为那是他坚持的道理中的一环。   然而道理不等于规矩礼法。   谢容皎明白他的道理未必全,未必都对,所以他极乐意踏足一圈天下壮美山河,印证己身。   而非是接受旁人安排,安安稳稳在城主府里落地生根,与偶尔路过的江景行喝个酒一叙别情。   江景行笑起来,与平日吊儿郎当的笑全然不同,笑得开怀畅快,他将谢容皎抱个满怀。   “太好了阿辞,我真开心我能遇到你。”   果然是喝醉了。   谢容皎面无表情地想。   他急着处理谢桦与陆缤纷一事,一大早便踏入谢桓居处,好在谢桓的效率不比他低,该问的昨晚就问出来。   “问出来了,谢桦把他留的那一手书信交给玄武城主。”谢桓手指轻叩桌面,“有秘法能让书信上谢桦神识封印在他死后留存一月,一月过后玄武城主不免要发觉异样。”   “玄武城主,眼下敌友未明,不过和谢桦联系在一起,做了他的后手,不是眼瞎就是有问题,不辞你要小心。”   玄武城居于九州最北端,与北荒接壤,与凤陵城一般无二,在玄武埋骨之地上建起城池。   谢容皎点头:“去北狩的时候可顺路去趟玄武城一探情况。”   不择城中的一缕魔气,竟牵扯出这样多的事情来。   这些事情又一件一件地缠杂交错在起来,似在九州风平浪静的表面下织出一张网,全形未现,可窥隐约轮廓。   谢容皎内心却颇为安然。   千般算计,万种谋划,凭手中剑可破。   未及弱冠的少年全然没意识到,这种气魄,是连世上大能者也能很少有的。   他内心却未曾有过动摇怀疑,仿佛太阳东升西落,水高往低流的理所当然,亘古不变。   谢容皎冷不丁问道:“阿爹,我身上凤凰真翎一事是真?”   他手指夹着那片凤翎,怎么看怎么像是红玉雕琢的精美饰物,与传说中威震八方的宝物没任何相像之处。   “我知不辞你心中必有疑问。但有些事情,眼下不好告知于你,之后你自会明了。”   谢桓说到此,脸上浮现出点笑意,不似弱冠之年登上南域第一家家主宝座的凤陵城主,倒像是三十年前春闺少女梦里的谢家玉树。   “不管凤凰真翎如何,背后有什么牵扯,不辞你要记得,凤凰真翎认你,便是你用它,不是你为它所役使。”   “那它为什么会选我?”   千年间谢家出的风流人物何曾多啊,有一心向道道心通明的圣人;有诗篇传颂千古尽得山川真意的天纵奇才;也有一剑压天下豪杰大能的剑仙。   谢桓慢悠悠踱步至窗前,看着一轮朝阳喷薄而出,“我不知,或许要问天意。我等不辞你能自己去寻到那些我也说不清楚的答案的时刻。”   谢容皎抱着镇江山,似有所悟。   剑修贵精不贵多,生平最倚重的是他们唯一一把本命佩剑。   谢容皎是个剑修。   所以,他垂下眼睫想,我有镇江山在,如平白多一臂,已是得天之幸,何必要再去计较凤凰真翎呢?   它究竟为何选择了我,该怎么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   等我到了那个境界,自然会揭开笼罩在层层云雾里美人面上薄纱。   到时候背后的是惊是喜,我一样可以坦然受之。   有个青年自北边的镐京而来。   镐京与凤陵城,一南一北,相隔万里,对他而言不过一天脚程。   天人境已为天上人,自不是凡人可比的。   此刻他停在凤陵城门前,四处张望,久久不前。   没等守卫觉出不对前来盘问,青年缓声笑道:“你入圣又如何,这一局天下大势,终究是我赢了。”   他声音极小,如自言自语。   守卫很惋惜,明明是个清秀俊朗的年轻人,怎么是个神志不清的。   偏偏从西边天际遥遥传来一声冷哼,似炸在他耳边。   寻常人被炸上那么一声神魂俱散,修行者被炸上一声肝胆皆裂。   圣人神通,妙不可言。   青年无动于衷,甚至颇有些老怀欣慰之意。   他望着北边方向叹气道:“两百年操盘,虽说人老了,所幸棋力不减。”   总算是不辜负你所托天下,不丢你这开国第一人的脸面。   凤陵城别庄中管事匆忙在小溪边寻到垂钓的师徒两人,不能怪他失态,实是来者名头太大。   “北周国师来访,说有要事相询世子。”   江景行挑起眉,不必用上圣人敏锐灵识,知其来访必无好事,很想说一句不见。 第20章 借剑杀天人   “今上驾崩了。”   果然是国师,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就是此等天崩地裂的大事。   江景行很不耐烦:“诸侯王和姜后之间势必要有一场好戏,但干我何事?”   驾崩的这位北周天子,后人给他的谥号为成,正如后人给他的评价,是位中庸仁懦之主,无盖世武功文治,对世家屡屡退让,诸侯多有包容,甚至将一半权力交于后宫妇人之手。   中庸仁懦有中庸仁懦的好处。   成帝一死,北周积压已久的矛盾终于要爆发到明面上来。   国师慢条斯理笑了笑,他分明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模样,笑起来却有无数风霜磨练出来的沉稳:“东荒有新部首了。”   谢容皎算了下北荒部首登位的时间,不禁由衷为周室的情报系统感到担忧。   “三月前的事情,你去街上随便找个人都能把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江景行不咸不淡,“听我句劝吧,别养探子了,给国库省点钱有什么不好。”   国师不理会他一大堆夹枪带棒:“东荒新部首先杀旧部首,随后十二部迫于他威势,拥立他登位。”   江景行思忖了一下:“你说这个是为了向我证明新部首在天人境里没那么菜?”   他发自内心说:“其实不必,我没觉着天人境水平有多少差别。”   都是打不过他那种。   很难形容国师笑里意味,倒是与他如挟了万钧之势打下来的雨滴般咬字分外合宜,“数万人军队里强杀天人境,圣境做得到吗?”   “没试过。”江景行答得很快,“不过东荒部首没踏入圣境是真的。”   他轻轻一嗤:“真当圣境是大白菜还是春笋啊?遍地冒出来那我面子往哪儿搁去?”   国师无言以对。   一旁静坐着的谢容皎眼见他们绕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极大可能没等说到正题就动手打起来,终于忍不住道:“晚辈冒昧问一句,国师在此紧要关头来凤陵,所为何事?”   如论修为辈分,自然没他说得上话的地方。   但国师身后有北周,他以凤陵城少主,此地东家的身份问外来贵客,于情于理该有此一问。   国师是头一次见到谢容皎。   第一个念头是少年与他的佩剑很合衬。   均是副华美外表,灿烂生光,内里却锋锐坚硬。   好相貌下面藏的也是金玉美质。   到国师这个境界,有些事物,已不必刻意多加推衍。   他内心把握更多,答道:“我想来请人出手。”   “杀部首。”   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容皎蹙眉:“若杀部首,东荒势若疯虎,恐怕难挡。”   这是彻底撕裂九州与北荒偶尔小打小闹,勉力维持表面平和的场面。   谢容皎亦知不是他开口时机,只是情绪震荡之下,下意识出口说话。   国师笑道:“后续一应自然由我处理。”   不是,交给江景行这个不靠谱的他自己都不放心,江景行他徒弟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容皎婉转道:“驻守北疆边军非镇北军一支。”   言下之意显然是不信能凭他一己之力,压平部首死后狂澜。   只是讲究得细的话,他该称国师一声师祖,谢容皎才悬崖勒马,百年难得一回地委婉说话。   国师笑容微僵在脸上。   抛开那些皮囊表相,江景行这个徒弟收得和他还真是像。   他深谙多说多错这个道理,加之北周乱成一锅粥的局势,能腾出两天时间南下一行殊为不易。   所以国师搁下最后一句话飘然离去:“话我已带到,天下大势圣人站得高,看得比我更清楚,心中应当有数。圣人愿不愿意借剑杀部首,端看圣人的,我不多劝。”   谢容皎为尽礼节,将国师送至庄外。   国师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你和江景行挺像的。”   这下谢容皎担忧的不是北周的情报系统,而是北周的未来。   他本想真情实感劝一劝国师见两个医修治治眼睛,所幸及时住口,搜肠刮肚翻出个相似点:“是师父和我皆习剑吗?”   照这样说,恐怕天下和江景行相似的何止几千几万人。   见少年掺杂着一丝错愕的神色,国师起了两分促狭之心,微微笑道:“不是,你们相像之处在你们注定泽被天下。”   终于明白江景行闭着眼胡吹的本事从哪儿学来的了。   跟着他师父学的。   能让谢容皎腹诽也委实不容易。   江景行郁闷道:“不是,他多劝两句会少块肉吗?我的剑那么好请,岂不是显得很没面子?”   “或许可以等师父你拎着部首头颅再去向国师炫耀,以示你的剑不是寻常剑。”   谢容皎与他心意相通,从他只言片语中窥出江景行已给部首盖上个死人戳儿。   “我很难说杀了部首好还是不好,但师父你既然决定,定有你的道理。而且部首是该杀的。”谢容皎把鱼竿搁到一边,抬眼看江景行,“左右我们一起去北狩,趁机把玄武城中事和部首一起了结便是。”   杨柳依依飞絮如雪,绿水潺潺明如横波,十里春风熏人欲醉,花枝满庄如烟似霞,在他身边,这些人间至美的景物皆失去颜色,沦为陪衬。   不是不美,不是不好,是比起他来还不够美好,如朝霞黯淡云彩,明月亮过星辰,是理所当然之事。   国师身影逐渐淡去,而谢容皎的眉眼愈发明晰。   江景行心里最后一丝不快悄无声息散去,如他剑杀周帝后,往前种种仇恨不甘消散在辉煌的五色神光下。   在福来镇时,院长说得对也不对。   五色神光不是他成圣天象,却也是他赖以成圣的天象。   他笑起来,轻描淡写:“也对,摩罗他最近插手九州太勤快了,八极剑不出鞘,他恐怕还乐颠颠地以为生锈了。”   凤陵城主府里,一人轻笑了一声,“初一警觉,经此一事,埋在归元军中的人算废了。”   他说着惋惜的话,语调不见惋惜,甚至有吾家有女的骄傲在其中隐而不发。   站在他面前的人维持着恭敬垂头的姿势,小心翼翼道,“娘子是成大业之英杰,治军严谨,归元军自然滴水不漏。”   “世子于此事牵扯颇多,难免有所察觉,郎君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世子,好叫世子体谅郎君一番苦心?”   那人微微一晒,带着风淡云轻般的不以为意,“不辞一番赤子之心,待到一切水落石出时,他自然能体谅,无须忧虑。”   室内灯火流光一闪,照彻他发间凤翎红艳似血,细细描摹出谢桓那张俊美似玉雕的面孔间淡然神色。   如重重谋算之下,一切大局在握,方能视层层阻碍如轻易跨过的瓦砾木块,不值一提。 第21章 山顶看凤陵   不对——有哪里不对——   凤陵城外数里处的别庄夜晚花木幽静,踏过九曲回廊,穿过流水亭桥,推开泥金雕花的门,室内一片黑暗。   谢容皎睡得不安稳,头顶鲛绡帐,枕畔红珊瑚,瑞兽金炉中燃的一缕袅袅瑞麟香,皆无法松开皱起的眉头。   陆缤纷死时写满诧异的脸突兀地划过谢容皎的梦境。   他猛然坐起,睁开眼睛!   不对的是这里!   陆缤纷死时满脸不可置信,圆睁的眼睛里愕然之色几欲脱眶而出。   与他从王府牢房中被放出来,初见谢桓三人时从容淡定的姿态大相径庭。   陆缤纷不是蠢人,以他当时境地,他难道想不到自己身死之结局吗?   他死时的惊骇非常则证明陆缤纷不是不怕死。   人将死之,其言而善。   后面四个字先不谈。   但谢容皎相信一个人在死时的表情是最真实,最无法掩盖的。   他沉下眼眸,假设陆缤纷的从容冷静不是装出来的,死时惊骇也非作假,剩下的解释仅有一个。   陆缤纷笃定自己不会死。   至少是不会死在他们三人的手上。   江景行暂且不论,世上没有什么能胁迫得了圣人,摩罗一样不够格。   那么我和阿爹身上一定有什么原因,让陆缤纷相信我不会杀了他。   他轻轻一拉帐上垂下的丝绦。   咕溜几声,数颗明珠滚到晶莹的琉璃灯罩中,熠熠生光。   室内灯火通明。   谢容皎闭目,顺着盘旋而上的香烟一条条理清思路。   瑞兽口中吐出的那一缕香烟绕过香炉上的宝石溪流,攀上翠玉松岩,停驻在赤金凉亭上时他眼睫一扬,如蝴蝶展翅,乌鸦振羽。   他终于明白白日的违和感在何处。   再把时间推前一些,在阳城抓住陆缤纷问话的时候,陆缤纷骗了他们。   至少陆缤纷骗了江景行。   当是时卫娘子身上魔气来源和福来镇上贡之事,他给出的解释听着尚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们漏问了一件事,陆缤纷漏说了一件事。   许是他故意不说也未可知。   阳城那一缕莫名其妙,叫他发现陆缤纷踪迹,事后想来简直和自投罗网无异的魔气。   不是陆缤纷的疏漏,是他刻意留下的线索。   至于被陆缤纷轻易供出的谢桦,他应与西荒有勾结,只是摩罗未必那么诚心,在此事里不过充当个被抛出弃子的角色。   谢容皎不想去揭晓最后一层面纱。   有时候不想已是一种答案。   摩罗想要入侵中原,不计死伤无数的百姓,周室除姓,王朝倾颓,好处最多的是谁?   掌管谢家颇大一部分事务的谢桦身死好处最多的会是谁?   谢庭柏失去手上一颗得意棋子得益最多的会是谁?   那一点烟从凉亭之上无声无息地飘散在室内,唯留凛冽的清香沁入鼻端。   陆缤纷惊诧的神情变得顺理成章。   谢容皎抓着锦被的手紧了一紧,他抓得用力,以至于指节泛白,刺绣破碎。   江景行知道这件事吗?   他必定是知道的。谢容皎在心里回答自己。   那他会怎么想我?会以为我从头到尾一直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引诱他得出浮在表面的真相?   会以为我借了名为圣人的绝世神兵刀尖上的一点寒光?   那他是怎么看我的?   锦被化为碎帛,片片如飞絮雪花般飘舞在空中。   扑了推门进来的江景行满头满脸。   他看见谢容皎容色沉凝坐在床上,眼如寒江。   两人是真的心有灵犀。   所以当谢容皎未及说得出口一句“我明日回城主府向阿爹请辞世子之位。”,江景行已拉他起身。   谢容皎不觉飞了的世子之位可惜。   那本应是属于谢容华的荣耀冠冕。   让他心神大乱的另有他事。   一个世子之位他能让,应让,早决定让。   可有东西是无论如何让得不了的。   “来来来阿辞,带你去看个好地方。”   有时候一个半拥的动作胜过许多言语。   我不是一个人,谢容皎心想。   不是一个人就不用面对一个人做抉择时的彷徨无措,茫然若失。   哪怕是在漫天风雨中,两个人轮换着打伞也会比一个人打伞轻松许多。两个人烤火可以彼此相依偎,而不会像一个人那样孤零零和火堆相依过一个夜晚,所有心事只能说给月亮听。   江景行口中的好地方就是别庄山顶。   是不是好地方难说,他选了个谢容皎没心情和他计较的好时候毋庸置疑。   别庄山顶踞凤陵地势最高处,将凤陵城整座地势尽数收入眼内,城主府上有高塔,塔中以万年鲛珠为阵眼,燃烧灵石无数点亮塔尖,光亮虽不似白昼时日光的纤毫毕现,然而绵长悠远,远看近观几如一辙,别有朦胧柔润之感。   借塔尖光亮,凤陵风物在江景行眼中一览无遗。   ,凤陵山脉地势连绵起伏,府邸屋舍坐落有致,街坊排列间似有道不尽的玄奥原理,尽入眼底,诉说千年来的盛衰变迁,战时烽火硝烟,和时太平歌舞。   他心中沉积多年的疑惑被江南拂过柳梢头,吹皱碧波水的春风化雨般消融,留下一片清明,豁然开朗。   “江家覆灭时,我一人逃亡在外心惊胆战惴惴不安,不敢与人多说一句话,看每个凑上来的人都觉得他们心怀鬼胎,怕下一秒他们向北周官府上报我的行迹。”   谢容皎攥拳的手紧了一紧。   江景行说起来亦有一瞬间恍若隔世之感,他无所畏惧太久了,久到让他近乎不敢想象自己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把害怕的滋味忘得透彻。   年少时他也是像谢容皎这般的天之骄子。   那时候鲜花遍地,锦绣铺路,走到镐京随便哪条偏僻小巷,砸过来的玉佩香囊都能挂满马鞍。   他沐浴着荣光万丈,醉倒在平康坊的旖旎软红里,伴着天下第一的琵琶声大笑:“千金于我如尘土,为报欢娱随手抛。”   哪家的长辈提起江景行皆是又爱又恨,千叮万嘱地告诫自家子弟要学他修为才华,千万莫学他一身叛逆不羁。   直到江家大厦倾覆,他惊醒于镐京一场二十年的温柔繁华梦中。   “有次我救了只误食毒果的鹰,它从此再不食任何果子,无论多饿。我为它可惜,因为鹰不知道它错过的或许不是毒果,而是练实仙果也说不定。”   论起对江景行的了解,谢容皎当仁不让排在第一。   毕竟他们十年来走过太多路,谢容皎又是个从来不主动开口的性子,江景行绞尽脑汁想找些乐子。   于是把他从出生到遇到谢容皎前的事情抖个精光,好些是被他藏起来连谢桓也不让知道的丢人往事。   但谢容皎没听过这一件。   每个人总会有些不想让哪怕是最亲近之人知晓的往事。   尤其是江景行这类自诩人品样貌修为样样天下第一,恨不得闭着眼睛夸自己到天上去的人,肯对谢容皎自抖年少顽劣被长辈花样罚已是难得的师徒情深,想让他主动提及当年灰头土脸的往事   不可能的。   谢容皎憋好久才憋出来一句安慰:“明日我们吃锦鲤。”   他这一句话如神来之笔,把江景行全盘组织好,交给陆彬蔚润色一番几乎就是一篇可歌可泣,立意深远的文章的语言打乱个彻底。   江景行:“锦鲤做错了什么?”   果然哪怕相处十年,他有时候还是不能很理解阿辞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他好半天才把被锦鲤打乱的思绪拉回来理平顺。   数十年的时光终将那时的义愤不甘沉淀成近乎温柔的缅怀,江景行提及时语气平和含笑   “和那只鹰相伴了一段时间,将要离别时我醒悟过来当时自己与那只鹰有什么区别?它不敢食用果子,我何尝不因为江家一事耿耿于怀?为陷害江家之人中有父亲可以性命相托的旧部而怀疑世人,为无人敢为江家站出来说一句话而不信情义。”   他悠悠一叹:“可人之所以为人,和禽兽之所以为禽兽是不同的啊,鹰为保全性命能不再去碰任何红色果子,我难道能为偷安于世不再去相信任何人吗?”   “若我当真如此做,那不是洞察世情,看彻人心的算计精明,那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愚昧。人与禽兽的最大区分,难道不是人能在受到伤害,历经不易后仍相信世间的美好真情,仍有去拥抱春花秋月的胸怀?否则与行尸走肉,飞禽走兽无异,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长久缄默   谢容皎挣开他怀抱,几步走至最适合眺望全城的地方去   江景行叹气:“天时地利人和,谢桓不干这票我都替他惋惜,可惜确实不是他。”   “左右我们要前去北荒,到时候种种事情该有个了解,谢桓也正好可以洗刷洗刷名声。”   怎么说,谢桓锅背得不冤。   他要是身在局中,他也忍不住怀疑是谢桓干的好事,   谢容皎远远望见凤陵王府亭台楼阁,犹听闻舞榭歌台上风流歌舞日夜不息响在耳边。   谢容皎舒怀展颜而笑:“师父,你说得对。”   倘若什么都要疑神疑鬼,疑到连血脉至亲也无法放心,为人一趟,在世一遭,是没什么意思。   人之所以为人,比之动物只知为生存捕食,是因为有深入灵魂,凌驾生命的物事。   比如爱,比如信,比如义。 第22章 剑门   继国师之后,别庄中来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一个问题。”陆彬蔚一展折扇,“谢家北狩的队伍我是不放心的。不跟着谢家北狩队伍,姜后封锁北周城池,又是个麻烦。”   前往北荒势必借路北周,若隐藏身份,自然没放他们三个小鱼小虾进去的道理;表明的话,江景行早十八年前被北周纳入拒绝往来黑名单。   横看竖看都是“此路不通”四个字。   江景行瞅了陆彬蔚一眼,其深沉含义犹如老夫恨铁不成钢看自己不成器的幼子。   “要不是陆悠悠你,我和阿辞翻个城墙有多难?”   生平最大痛点被戳,陆彬蔚磨牙冷笑:“想不到堂堂圣人,竟喜欢做偷鸡摸狗之事。”   江景行岂会为他言语所动?悠哉道,“寻常潜入城池是不好。但此行为了谢初一的归元军,否则焉知北荒战事如何?为天下苍生考虑,偷鸡摸狗之事也变得堂皇光明起来。”   陆彬蔚凉凉嘲讽,“那为天下苍生考虑,得劳烦圣人捎上我这个翻不得城池的人一起了,圣人心胸广大,想来是不会介意。”   “好说好说。”江景行笑纳他假惺惺的恭维,十二分的宽容大度,“以陆兄刻薄口吻,都说我心胸广大,那必然是足纳山海,怎会介怀陆兄带来的一点小小不如意?”   谢容皎有一拨没一拨地拨弄着玉佩流苏,不想再听他们无聊透顶的互掐,“所以说,我们怎么去北境?”   这真是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江景行:“不如跟着宗门北狩?”   陆彬蔚眉头扬起。   是个好主意。   北周与宗门两不相干,内里闹得再如何不可开交,姜后下令封锁的城池也不会不让宗门北狩队伍进出。   他矜持发问:“圣人既然如此说,想来是有合适宗门人选?”   还真有一个。   江景行不卖关子:“剑门不错,就很合适。主要是我和他们掌门有交情。”   他说到有交情三个字时,谢容皎眉心突突一跳。   “剑门掌门?”陆彬蔚斟酌字词,“我对他有所听闻,说他心机深沉,可能够放心?”   世人提到剑门掌门杨若朴时,通常紧随而来一句“此子心机如海,难以窥探。”   在他一打天资不凡,人中龙凤的师兄弟姐妹里,杨若朴的天赋未见得如何禀异,智谋未见得如何深远。   这样一个资质未必出众,智谋未必深远的人却挤下他的师兄弟姐妹,坐上剑门掌门的位置。   他们不跟着谢家队伍便是怕归元军寄信之人与谢家有牵扯,选择宗门时陆彬蔚自然格外谨慎,以免避开虎穴却入狼窝。   虽说有江景行在不算得什么,麻烦总归是少一桩好一桩。   江景行笑道:“旁人对他了解不深,实则杨若朴虽特立独行了一点,也是至情至性的剑门风范。”   陆彬蔚放下半颗心,顾不得讽刺江景行:“看来圣人对杨掌门了解颇深。”   江景行理直气壮:“毕竟是打过架动过手的交情。”   预感成真。   谢容皎叹息:“我只希望这位杨掌门千万别把我们拦在大门口。”   他甚至心里已经盘算好当江景行和杨若朴打起来时该以什么样的言语劝架,事情真正不可收拾时该用浩然剑里哪招哪式。   剑门所在山脉被叫做剑山。   十分符合剑修朴素直白的审美观念。   剑山山脉以九座直入云霄的山峰为主峰,与其周身大小高低各不同的从峰相连,绵延成数百里的青翠屏障,古木森森,松柏苍苍在浓白云气中探出枝丫,盘曲劲挺,风姿各异。   极有仙山气象。   剑门掌门杨若朴一听弟子传报说旧友前来,登时勃然大怒:“不见!”   开什么玩笑,他哪里来的旧友?   但凡是剑门弟子,没人不知掌门对修行一道的狂热近乎偏执。   弟子对掌门反应早有预料,见怪不怪:“那人说报了他的名号,掌门您必定肯拨冗相见。”   杨若朴心里突然涌上不太好的预感。   恨他五感封闭得太迟,高山两字清晰入耳。   杨若朴只参加过一次群芳会,知道一个化名叫高山的人。   这便足够。   江景行的预判比他以往算过的所有卦象都要准,杨若朴果真出关见他。。   带着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来的。   江景行由衷感叹:“一别经年,杨掌门风采一如既往。”   甚至被人打断修行时的杀气还重了那么一点。   杨若朴的死鱼眼望过去:“一别经年,高兄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坏人之美。”   杨若朴热爱修行。   他的掌门之位是靠修行得来的。   如每一个长辈,比之其他鸡飞狗跳,仗剑惹得仇敌满天下的弟子,老掌门总会格外偏爱足不出户,一心扑在修行里沉稳可靠的杨若朴。   他想把掌门之位传给杨若朴。   杨若朴说不要,我只想修行。   老掌门拍案说一声好,说今天这掌门之位就是你的了,不要也得给我接着。   此后杨若朴心机婊的美称传遍四海,名声响亮。   是天大的冤枉了。   江景行完全有理由相信,假如不是顾忌着老掌门自他幼时的抚育之情,杨若朴早早远走高飞,不知在哪个幽闭静谧的深山老林里闭关修行。   一听开头,谢容皎即知这两个人没十句话引不出正题。   他上前一步,兀然开口:“冒然插言,望杨掌门见谅。此次扰杨掌门清修实是事出有因,某等一行人欲借剑门队伍前往北狩。”   他一提,恰好戳中杨若朴的烦心事。   北荒与九州早有约定,北狩中小乘以上强者不出手干预,仍由他们年轻人自己来。   但出去的皆是九州英秀,为留一手,各个宗门世家均会派遣强者随行以防万一。   今年北狩,剑门长老一致认为掌门过于闭门造车,满怀慈爱地提出让杨若朴随行。   暴躁得杨若朴想殴打老人。   捉到想借剑门北狩队伍前去的杨若朴眼睛一亮,衬得他因废寝忘食修行而疏于打理的仪容也有那么一瞬焕发之意。 第23章 北狩(一)   杨掌门很想痛快地答应他们。   然而做了那么久剑门掌门,杨掌门被修行塞满的大脑还是空了点地方装其他东西的。   他谨慎小心,全然不料发亮的双眼已把他内心出卖得一干二净:“不知高兄一行所求何事,牵扯到我剑门北狩?”   江景行给陆彬蔚打个眼色。   这时候顾不上内杠,陆彬蔚朗声道:“此番不请自来确有一事向掌门相求,实不愿打扰杨掌门美事,奈何北荒盘踞边疆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不可不来,请杨掌门为民生安定宽恕则个。”   陆彬蔚生得俊秀清朗,一番大义言辞下来,气度开阔言语飞扬之处,看得旁边的剑门弟子都想替他们掌门应下。   杨若朴不是很懂为什么民生安定会落到他头上来。   剑门一个大累赘还不够重吗?   “何出此言?”   “陆彬蔚,归元军忝居副帅一职。”陆彬蔚打蛇棍上,“某已自报家门,料想以掌门高智,对某此来所求心中早有沟壑。”   江景行和谢容皎两人身份牵连太多,自是打算在剑门队伍中隐瞒身份。   只是若三人均是名号不显之人,未免不够诚恳,于是由陆彬蔚亮出来历。   谢容华镇守北荒,北疆多处势力角力周旋,战事一触即发,陆彬蔚此刻借剑门队伍微行北上,道理也讲得通。   奈何杨掌门实非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知音,也非凭一个字能脑补出一整段对话的智士人精。何止没法猜出陆彬蔚的来意?连归元军这个名号都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究竟是何方神圣。   心有沟壑的杨掌门缓缓道:“不,我没有。你直说。”   剑门弟子努力维持住手按佩剑,目不斜视的冷漠凌厉,剑修风范。   陆彬蔚顿了顿,好歹没让脸上摇摇欲坠的笑容掉下来。   这时谢容皎最符合杨若朴心意:“我们想去北荒,碍于姜后封锁城池,便来求借剑门队伍一往,为报厚谊,师父他可护住北狩的一行剑门弟子。”   杨掌门修行了那么多年,倒是很有一点红颜白骨的觉悟,能分清男女人畜已经了不起,再让他识美丑?   不可能的。   但他现在看谢容皎就觉得分外顺眼,打心里认为他是天下第一好看的人:“好,那便说定了!”   等等,他们到底说定了什么?   陆彬蔚笑得愈发勉强。   和江景行厮混的人,做靠谱?   不可能的。   思及自己不必浪费大把光阴在北狩此等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杨若朴心情空前灿烂,甚至愿意大发慈悲空出段时间,召集去北狩的剑门弟子交接下任务。   人没到齐时,剑门弟子纷纷咬着耳朵。   “掌门居然能争过长老们推掉北狩随行的任务??”有弟子不敢置信。   也有弟子捍卫掌门尊严,“长老虽是我剑门柱石,但掌门终究是剑门掌门人啊。”   “你们觉得掌门会浪费时间和长老争辩吗?”   一击毙命。   谢容皎从他们对话中发现一丝与不择书院微妙相似的活泼作风来。   掌门懒得管,自有弟子畏惧之人。   他出场后弟子静若鹌鹑   不是不年轻俊朗,但所有人见他时,都会为他周身凛冽肃杀的寒气怔上一怔,随即冒出相同一个想法——   真是个像剑般的人。   如利剑出鞘,剑刃上一晃寒光固也明如秋水,终究是杀人性命的利器。   似剑般的年轻人上前一步告罪,“弟子来迟一步,望掌门责罚。”   他没说理由,因为来迟就是来迟,不需要理由。   心情极佳的杨若朴和蔼道,“无事。”   他能说少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今日我召你们前来,是为告知你们高先生将代替我为你们秋狩领队,高先生是我故交,值得托付,待他如待我,不可轻忽。”   陆彬蔚听了一耳朵,只觉得杨若朴说话比谢容皎还没头没尾,他要是剑门弟子能放心有鬼。   实际上剑门弟子真挺放心。   但凡是剑修,大多有点“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的怪癖,他们一见谢容皎站在那里,便先入为主认定这样气度高华,容光逼人的美人放九州也顶少见,怎么可能是个不靠谱的?   再说不靠谱能不靠谱过掌门去?   方临壑为剑门这一代的大弟子,最先做出表态,到江景行面前执弟子礼,“秋狩之行劳烦前辈看护弟子,晚辈方临壑忝为北狩弟子之首,有领队之责,请前辈指点。”   谢容皎还他一礼。   他即是与不择书院沈溪并称的四秀之一。   剑门方临壑。   江景行多少年没被人这样正经问候过,恍惚一下才记起套路:“年纪轻轻却修为不凡,剑门确是英才辈出。”   方临壑神色平平,不见自得:“不给先辈们丢脸罢了。”   口气说谦卑也很谦卑,说不谦卑也很不谦卑。   剑门数千年的历史,可出过不止一个圣人啊。   ;   杨若朴急着修行,匆匆道:“仍按原计划明日启程,你们先回去准备。”   不知他是怎么走的,背影也算老成持重,却一溜烟跑得飞快,转眼没影,连三人的住宿都忘记安排。   方临壑赞叹道:“掌门实乃有大毅力者,为我辈弟子楷模。”   沉默的众弟子内心抗拒把掌门当做楷模。   江景行横着走了这么多年,没为金钱以外的事向谢容皎以外的人折过腰,无法言不由衷去称赞他那被猪油蒙了的双眼有多么慧眼如炬。   谢容皎跟着江景行一起语塞。   只有陆彬蔚脸不红气不喘:“杨掌门一心修行,身外万物皆空,纯如稚子,圣人境界,名门大派风范,果然非同凡响。”   谢容皎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心夸赞还是语带双关。   显然方临壑对他的夸赞欣然笑纳,不忘体贴地为他们安排房间,“寒舍简陋,望三位贵客勿要见笑。”   陆彬蔚商业互吹,“切身感受名门风范,求之不得。”   谢容皎对陆彬蔚肃然起敬。 第24章 北狩(二)捉虫   “此去北狩,我欲易容改装,不知圣人和不辞如何打算?”   江景行婉拒。   “我儿一番好意为父心领,只是阿爸这张脸真毁在你手里,外面不知多少姑娘痛心疾首,算了吧。”   纵使小心思被识破,陆彬蔚面不改色:“到时候圣人身份被识破,可不是陆某办事不利的缘故。”   说罢他把眼睛使劲往谢容皎那边瞟,希望这里唯一一个,也是天下唯一一个治得住江景行的人出来说句话。   显然谢容皎会错意,拒绝道:“多谢优游阿兄好意,不过我声名不显,游历在外时,未表明身份,料得没多少人认识我,大可不必劳烦阿兄。”   谢容皎心性坚定,虽说被江景行祸害了那么多年,好歹留得半副世家弟子言谈翩翩的风度。   与江景行一对比,哪怕是会错意,也让陆彬蔚心中暗道,但凡那姓江的有他徒弟三分风度,他们不至于成为如今的生死之交。   你死我生的生死之交。   江景行义正言辞指责:   “陆悠悠,你嫉妒我英俊太过一心想给我换张脸我不与计较。毕竟我非心胸狭隘容不得人眼红之辈。可你连阿辞他的花容月貌也想下手,让我们路上少道风景,其存心未免歹毒过甚。。”   陆彬蔚额角青筋暴跳,看样子是很犹豫大吼一声谁嫉妒你容貌还是跳过程序直接大打出手。   甚至谢容皎也很想欺师灭祖一回。   他忍住拔剑拍案的冲动,挤出一句:“师父你真不怕被人认出?”   想到江景行口中被他揍过横能组一个军营直接拉去北疆,竖着能从皇宫大门口排到朱雀大街最后一间铺子的人,他对江景行莫名而来的自信心颇为不解。   尤其是想到江景行眼光挑剔得很,当年被江景行揍过的少年天才,如今该是当家的家主掌门人了。要是到北荒境内,放眼望去的九州人士皆是是友非敌,荒人未杀自己先打起来,那场面——   怕是够江景行再说三年的书。   江景行:“阿辞放心,不该认得的人都不认得,该认得的人不会乱说。”   果然姓江的碰上他徒弟才会说正事。   陆彬蔚遗憾地啧了一声,很是可惜没能成功给江景行换上张丑脸。   否则姓江的一辈子都有把柄握在他手上,这事他在军营里少说传三年。   可见两人常年势如水火的局面绝非江景行一厢情愿的嫉贤妒能。   两个人的事,谁也少不了。   自北周建国来,南域北周互不干涉,然剑门为三宗之一,于九州影响亦不小,荣登姜后没法讨好也绝对不能得罪的名单。   底下人揣度姜后心意,虽说是在紧要关头,确认他们剑门弟子身份后放行放得痛快。   追风驹的脚程,剑门距北疆万里之遥,两三日功夫足矣。   他们乘马来到北周节度使辖区,与南边沉香高阁,重楼飞檐的富丽繁华打不相同。除瞭望塔外,楼高不过三层,常常一镇上有十数坞堡,呼啸风沙代去葳蕤花木,城墙高耸粗粝,远远望着便心生坚不可摧之感。   相较江南横竖测斜看如描如绘,浓淡得宜的风光,此地永远浑浑浊浊那么两三个颜色,无趣中含有近乎粗暴的原始之美。   美中不足的是,不和周后一条心的节度使盘问个不停,恨不得叫他们背出剑门祖宗十八代的名字以示清白。   江景行当然不能说话,一说就露馅。   方临壑只得站出来,眉头微皱想了一会儿:“先辈有言,我剑修中人一切以练剑为先,其余皆是末流小道。”   同为直来直往的冷酷型人格,谢容皎很快领会方临壑言下之意:   他自己也不记得剑门祖宗十八代的名讳。   江景行想得更深远。   反正杨若朴是不耐烦记什么剑门祖训的,多看一眼就可以拉去佛宗超度了去,剑门弟子看他们模样不像是记得的样子,所谓先人遗训,方临壑爱怎么编怎么编。   不愧是要和剑过一辈子的剑修,一套剑招愿意反反复复地练,耐性好,重复几遍“剑门祖训”根本不动火气。   终于剑门祖训在一处节度使藩镇门口碰了壁。   怪谢容皎生得显眼,不必多余言语动作,单单腰背挺直骑在马背上,容光似要破开无数道风沙明晃晃照到你眼前,耀眼生花。   原来剑修中有这么好看的人吗?   守卫不能免俗地多看两眼:“小郎君的装束不太像是剑门弟子。”   剑修是出了名的穷困,剑门家大业大要好上那么点,但像谢容皎这种把我很有钱四个字明明白白镶衣摆上的,仍是异类。   谢容皎很冷静:“家里有钱。”   他言语如箭,戳得家里没钱的守卫膝盖一疼。   没人规定剑修家里不能家财万贯,守卫检查过谢容皎度牒后很快释然,挥手放行。   车内陆彬蔚苦口婆心地劝:“不辞这一身去北荒太过显眼,冬狩期间北荒无法,似不辞你这种看上去初入江湖又身家不菲的人最易被盯上。”   简而言之,谁有钱谁好欺负打谁。   谢容皎简直是被打家劫舍人选的不二肥羊。   少年罕见弯了弯唇角:“求之不得。”   荒人杀人以证道,满手杀孽,北荒中的流寇悍匪更是其中穷凶极恶之辈。   杀而后快。   越过以藩屏周的节度使藩镇,便是北荒境内,北荒多凶险,方临壑不敢付之大意,宁可暂在周室与北荒接壤处的一处小村歇息一夜,养精蓄锐后再入荒原。   他们这边刚收拾完毕,远处来了群佛修。   光头和夕阳相映太过瞩目,大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谢容皎认命地叹了口气,拉住江景行低声道:“师父,我们答应过杨掌门要护剑门弟子北狩一行周全。”   意思是你身上还担着剑门的名声,可别把人家佛修欺负得太狠了。 第25章 北狩(三)   江景行对着身前一堆被阳光照得噌噌发光,闪亮似佛祖金身的光头满脸深沉。   怪不得自己早上摇出个上乾下坤的天地否卦象。   天地否,主前路闭塞不通。   如他们所暂且栖身的这类小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藩镇景况好时能保则保,保下来还能写个邀功奏折伴着歌功颂德真假难辨的戏文一块递到镐京:不好时村子位置微妙得紧,狄人杀狄人,有什么好说的。   村庄里的人也练就一手见风使舵,顺风耕种逆风跑脱的好本事。   逢上十年一度的秋狩,秋狩结束后,北狄土地找不出一寸干干净净没被鲜血侵染过的,村民们自然逃得飞快,不忘搬上家当,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有剑门弟子懵懵懂懂道:“既然艰难至此,为何不搬走?”   陆彬蔚:“是不能搬。你看这屋舍即知住于此地的村民穷困,怕无一技之长傍身,只会种地而已,到其他地方去哪来的地种?难能谋生,不如留在此地伺机行事,尚有生机。”   说话的弟子叫裴茗,能被挑出来参加北狩的弟子无一不是天赋出挑心性上佳之人,否则和送菜有什么差别。   裴茗和他这个年纪满脑子想着飞剑升仙的少年一样,难以想象世上还有这样窝囊没用的人,细一想又觉得陆彬蔚的话颇有些沉甸甸的有理,茫然啊了一声:“您懂得真多。”   江景行虽不着四六,好歹是裴茗那个年纪经历过来的,区别是裴茗想着御剑飞仙,他想着天下第一,插话道:“别听他瞎说,说不定人家恋旧不想走,或者满怀一颗爱国之心,誓死捍卫大周的每一寸领土说不定也是有的。”   裴茗脑筋转了过来,感同身受般道:“要是谁想抢剑门的地盘,我肯定也不会走啊!”   方临壑的眼光冷飕飕似出剑时带起的劲风般飘过来。   这回连谢容皎都看不过去:“师父,优游阿兄说得的确有理。”   这样想裴茗就十分同仇敌忾,自觉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怀:“等我修为有成之日,定要挥剑斩退荒人,让他们理直气壮待在自家地盘上。”   陆彬蔚微微一愣,那张普通到最多称一声五官端正的面容温和。   其实裴茗不懂那些农民想什么是正常的。   他自小活在飞天走地的神通里,活在先辈光辉万丈的传说里,活在师兄师姐和自己问鼎天下的雄心里,哪里懂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个什么滋味?   哪里懂有人为了几亩贫瘠薄田,宁可在此处朝不保夕一辈子,也不收拾行囊潇洒行路,也不向那些宵小贼寇一剑斩去?   不是说他这样不好,不是说此地农民有多好,该是多为生活所迫本性善良淳朴的好人。   只是谁不是活着呢?谁不是为了活着呢?谁不是为了活好一点呢?   方临壑恨不得把小子无状,丢人现眼八个字摆在脸上:“既然如此,还不速速去练剑?”   裴茗脑子不好使,运气倒是不错,没等他来得及体会下方临壑式地狱练剑,恰好有佛宗弟子路过。   既答应杨若朴替他看护剑门弟子,江景行便将身上威压调整至大乘期,佛修中领头的年轻僧人向他行晚辈礼:“弟子无印无用,奔波至此累得一行人精神有些损耗,思及北荒险恶,欲暂于此处住一晚,不知长老可否应允?”   他长眉细目,面部线条柔和圆润,宛如神台上宝相庄严的佛。   这小小村庄今倒是蓬荜生辉,聚集九州四秀其二。   “有什么不可以的。此地本非我之所有,哪来那么多讲究,莫非还要跑去问问逃跑的村民介不介意?”   江景行年少时被佛修说得多了,难得有机会借着剑门长老的身份训一训佛修,怎么肯错过?   好在谢容皎及时递了碗茶给他,示意他闭嘴,从江景行嘴里抢救回了剑门形象。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的道德节操一直比江景行高尚很多。   等茶汤入口,江景行才体会到个中玄机。   他抑制住想把茶汤吐出来的欲望,“阿辞,你哪来的香料和茶汤一起煮?”   那茶汤是混合各种香料如椒麻等切碎佐着茶叶煮沸,此等茶汤往前数几百年尤为风行,至今仍有附庸风雅之人做这种黑暗料理。   谢桓就是附庸风雅之人的其中一个。   江景行和谢桓结交时,为示自己对这段交情的珍重,谢桓亲手沏了一碗这样的茶汤,喝得肉身远不如今日强悍的江景行头晕眼花,不明白为什么世人有人会和自己的舌头肠胃仿佛有过不去的深仇大恨。   他甚至怀疑谢桓蓄谋已久,结交是假,报仇是真。   鸡飞狗跳的开头注定他们鸡飞狗跳的交情。   谢容皎不喜欢喝这类茶汤,但他知道江景行对它深恶痛绝。   这就够了。   真提神醒脑。   谢容皎神色平淡:“我从车里用来熏香的香饼上掰下来的,师父放心,不该掰的我一点没掰。”   江景行不是很好。   他连佛修都没力气怼了。   倘若那么做的是谢桓,恐怕早被他一剑拍飞到部首王帐中,没得商量。   好死不死,那么做的是谢容皎,江景行出奇一点算账的欲望都没有,甚至硬生生从他眼角眉梢看出点少年人藏着的鲜活神气,犹如冰天雪地里不经意间开出枝梅花,欲放花苞挂了满枝,清寒中有柔软,素净中有鲜艳。   阿辞他约莫是记着我上回打趣他容貌的事情,这一壶茶有让我提神之余,未尝不存着回敬一记的心思。   江景行哑然失笑想着。   阿辞真的是很可爱了。   他像是发觉什么了不得的珍宝须得怀揣好好爱护,心亦是柔软成一片。 第26章 北狩(四)   “冒昧问无印师兄一句。”眼见本该撑场面的江景行不顶用,这活儿自然而然落到方临壑头上,“贵宗队伍中不见长老,可是另有要事在身?”   方临壑其人说话惯来是能省则省。   能叫他发问,可见不是无用话语。   虽说千年前九州和北荒的巅峰强者有约,让窥玄以上,大乘以下,即入微、小乘两境修行者入荒原角逐。然而入得荒原的均为年轻辈出众者,纵有记入天地法则的誓言约束,难保北荒不会暗中动什么手脚,这才有了长老随行。   长老除遇北荒强者破例出手以外,其余情况,哪怕弟子生死一线,碍着先人誓言,也只得放任不管。   无印垂眸,低声念一句佛号:“行来时途径一座新近被屠村的村庄,长老留下超度亡魂,并打算前行追杀凶手,让小僧带着众位师兄弟先行一步,说两日后追来。”   裴茗愣头青似问了句:“佛修原来是杀生的吗?”   剑门不近人情的风评还真不算太冤枉,谢容皎无奈想。   能养出杨若朴这种大奇葩的,固然种子本身定要是颗惊世骇俗的种子,但没有相宜的土壤,种子再如何惊世骇俗也无法发芽。   “佛法劝恶向善一说,对也不对。”   裴茗问得唐突,无印也不恼,细细解释:“贫僧看来,恶分三种。由人之本性而生的欲念贪妒,未及伤人,为第一种;因所生恶念伤人而未及害其性命者,为第二种;因所生恶念杀人的,为第三种。佛法只渡一二两种恶。”   无印顿了顿,这位一直慈眉善目宛如佛祖再世,眼睛眉毛脸上每处地方无一刚硬的僧人那一瞬竟隐约有了金刚怒目之态:“佛法不渡极恶。倘若害人性命者因佛法慈悲苟全于市,佛有何颜面说自己心怀慈悲?说自己众生平等?佛慈悲,视众生皆平等,所以渡第三种恶,必以血渡,必以为一己好恶害人性命的极恶者性命渡。”   这番话意味地很合剑门弟子的口味。   裴茗饶有兴致问下去:“依无印师兄所言,善与恶相对,是否也分对应三种?”   无印微微而笑,先前金刚怒目的威势消融在无棱无角的笑容里,又是初见面时的慈悲宝相:“污浊半点多,光芒千石少。半点积百尺,千石起毫厘。伤人有轻重,恶有区分。利人无多少,善无高下。”   江景行轻嘶一声:“又来了。”   佛修爱叨叨的本事,江景行年少时是领教过的,不知他和佛修结下什么梁子,反正他至今没待见过光头。   可见江景行短短几年的少年时光过得着实丰富多姿,精彩过旁人的几辈子。   那时候他张扬太过,惹人嫌得很。儒家碍于国师自己没啥清理门户的想法,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门人老儒也只得隔着九曲十八弯指桑骂槐一番,江景行本人在场都不敢打包票听得出来。   道家两宗剑门、法宗最爱清净;兵家有他爹杵着,更不好多说,加上文化素养普遍不及儒家,骂不出弯弯绕绕的话,只好白白憋心里生闷气。   多读书是多么的重要。   相较而言,不畏险阻,迎难而上的佛家尤为可贵。   人家高僧妙语经纶,江景行宁愿跑到平康坊里用琵琶声下酒。   偏偏高僧一番好心,江景行打不得骂不得,被迫练就一身百里之外一见光头溜之大吉的本事,   谢容皎善解人意:“师父,要再来一碗茶汤醒醒神吗?”   江景行面不改色:“其实无印胡诌得还挺有道理,被誉为佛子的果真不是普通人。”   见裴茗这棒槌听佛偈听得七荤八素不知所以,无印换了种解释:“如洪灾来临,身怀大神通者移山填海是功德,常人植树培土未尝不是功德一件。”   裴茗似懂非懂:“若我能移山填海,我定去天底下最高的山,最深的海留下我名姓,怎么甘心提水挑土?”   无印笑道:“师弟有大志向。”   沉醉在自己成圣后是先打东荒还是先打西荒的裴茗被他方师兄一瓢冷水无情浇醒:“叫无印师兄见笑。我这师弟憨懒得很,从不肯用心练剑,偏心比天高,爱东想西想。”   裴茗畏惧方临壑积威深重,表面上不敢多言,实则热泪上涌,深觉自己在方临壑眼中无一可用之处,说不定嫌他白吃剑门十几年饭。   他心中大有不服,暗自下定决心等回剑门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吃比以前多一倍的饭!   如此想来,不择书院倒是比剑门适合他得多,说不定裴茗能和众位书院学子呼朋唤友,把城西十里食肆吃上几轮。   “上坤下坎,地水师。”江景行收起铜钱,随口道:“行险而顺,说明前路有刀兵之祸啊。”   没等谢容皎一句“我们来北荒必动刀兵”出口,车厢外有急促马蹄声传来。   他食指按眉心,以神识代眼施展凤凰神目,险些被前面数里处扑面而来的浓郁黑气晃到眼花。   谢容皎撩开车帘下车,扬声道:“前面三里,有魔修来袭。”   方临壑微一颔首示意:“多谢。”   “起剑阵!”   万剑阵中化。   剑门压箱底的大阵就叫剑阵。   天下剑修合击阵法千千万,有剑门剑阵在前,无一有颜称剑阵。   以九人为一小阵,八十一人为一中阵,七百二十九人为一大阵。   相传大阵若以圣人为阵眼,所至之处,神佛退避。   剑门历史上请出大阵次数屈指可数,全是风雨飘摇的世道,没圣人给他们做阵眼。   尽管如此,剑门传承至今。   三里距离对修行者而言转瞬即逝。   剑阵起好后,一队马贼已列在他们眼前。   马贼首领桀桀怪笑:“今天你们这帮小崽子运气不好,来北荒没几天就要折在爷爷手里咯。”   江景行不服气:“地水师明明是中上卦象。”   陆彬蔚被他那么一算,心情登时悲观起来,想掐死这个丢人现眼的。   谢容皎侧首对江景行道:“是我们运气好,这卦该是上上卦。”   尚未在北荒过夜,就能除去这些枉为人的败类,岂不是上上卦?   他拔剑向前,与站在剑阵之前的方临壑并肩而立。 第27章 北狩(五)捉虫   谢容皎握剑的手形状从手腕优美到了指尖,莹然如雪,似要被吹化在北荒粗砺的风沙里。   贼首仿佛是按着书里的反派剧本来演的,冲着谢容皎狞笑道:“哪来的小娘子生得倒是好生俊俏,倒是可以留下来当个奴婢伺候哥俩快活快活。”   车厢里掀开帘子以便观察局势的陆彬蔚眼明手快启动车上的防御阵法。   他怕江景行不讲道理出剑把马车一起给掀了。   除却故意挑衅的可能性,就是贼首眼瞎。   谢容皎其实是很难让人认错性别的那类人。   可是这里是北荒。   不说粗野好战的北荒,,北地边疆大多民风彪悍粗犷,女子生得高大黝黑是常有的,但凡有个战事,扛枪拔弩比男子还要积极些。   与中原和南地的风流士子,恐怕很难说谁更阳刚。   谢容皎没动怒。   活人没必要和死人计较。   他比剑门弟子出剑更快。   北荒的气候向来不作美,一年四季狂风乱吹,黄沙扑面。   谢容皎拔剑而立时,狂风黄沙已经进不得他周身三尺。   遑论他出剑时?   漫天黄沙在空中一顿,风亦是停了一瞬,似是大风砂砾也生了眼睛,被他那剑光通明晃了眼睛。   随即大片大片剑光逐渐凝成一线。   黄沙大风逆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狂刮,大概是心悦臣服在剑势之下,以他们微末之力来壮长剑声势。   不需要。   哪怕那一线光明剑气几乎隐没在风沙中微不可见。   贼首不屑撇起嘴角,想要看这比酒馆乐坊里的小娘更像朵花儿似的少年能玩出什么花来。   滚热的喉间血洒在荒土地上。   剑气飞掠至第一个人的喉间时,微不可见。   抵到第四个人的喉间时,仍如最初来时。   从他出剑到连杀四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首领拔出马刀,大喝一声,声音和刀气一道高扬,仿佛是要把云层震上一震。   下一刻有冰寒彻骨的剑锋逼近他,剑锋冷,蕴含在剑锋上的四溢杀意更冷。   随着漫天剑气一起刮进人的骨子里。   像是方临壑这个人。   方临壑抵住贼首汹汹来势,面色随剑势一起不动如山,喝道:“我剑门弟子,拔剑!”   二十七把长剑剑光穿透风沙,游走在马贼之间。   谢容皎的浩然剑气,终于到第八人时消失在风沙里。   马贼终年游荡在草原上,能保下性命,修到这个境界的全是狠角色。   他们对同伴没什么惺惺相惜的同伴之情,但侵透荒土的鲜血让他们晓得这个少年不是省油的灯。   谢容皎周身被心照不宣的马贼围满。   他们各自出各自的兵器,放各自的杀招。   好在方圆一里之内并无任何房屋建筑,否则早成了一堆碎土瓦片。   没有不好打架的剑修。   剑门弟子尤甚,他们跃跃欲试拿着手中剑,欲向天下刻下自己的名字。   组成剑阵的弟子脚步默契一转,硬生生插入马贼的包围圈里,手中长剑不停,剑尖上溅起的鲜血近乎连绵不绝。   谢容皎也是位剑修。   他感念剑门弟子援手的好意,却更想由自己手刃敌寇。   他手腕一振,数十道无形剑气伴着剑尖递出。   风沙狂舞,谢容皎衣袖鼓荡作响。   在此声势之下,那数十道剑气可谓是无声无息。   并非是隐匿小道,恰恰相反,是与天地气机融为一体的正大光明。   马贼借着身经百战的灵敏直觉后退闪避。   镇江山不依不饶追上。   金铁交击之声更响。   密如大雨倾盆,雨点砸地;高亢如舞女指尖玳瑁刮擦过琵琶四弦的一声激鸣,声如裂帛。   谢容皎一剑快似一剑,握剑的手腕却稳,削起马贼兵刃来一个比一个狠。   他手上镇江山是几千年历史以来有数的名剑,和马贼比拼兵刃之利,实在是和江景行亲自下场没什么区别。   太欺负人了。   马贼多,终究是有限的那么几个人,那么几把刀。   浩然之气却充盈于天地间,源源不绝。   若不是谢容皎灵力有限,他出剑时,那些马贼就该嗝屁了。   于是剑光起,穿透马贼将刀转得密不透风的防御。   下一刻鲜血齐涌,谢容皎剑尖拨开拦路马贼的尸体,随着身影跃动直指贼首!   被贼首恶心时,他不是不介意,只是他知道被恶心的这桩小事会和贼首刀下沾染过的无数冤孽一起被镇江山所了结。   以血报血不一定对。   但有的时候,唯有血,才能报血。   方临壑手腕一转,原本格挡贼首马刀的长剑忽如蛟龙暴起,张牙舞爪吐出冰封千年寒潭的幽深冷气,杀意森然。   贼首能挡他一剑,如何挡得了谢容皎浩然一剑?   贼首挡了谢容皎浩然一剑,如何再挡方临壑这已然得三分真髓的一剑?   除非他有四只手,两把刀。   可惜贼首杀了那么多人,无恶不作,仍然和普通人一样,只有两只手,只握得住一把刀。   下一刻贼首的身体冰凉如方临壑的剑气。   江景行收回搭在八极剑上的手。   他清楚马贼出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他也清楚以剑门弟子和阿辞这一行人不难解决马贼。   可马贼首领开口那一刻他还是非常想把八极剑摔首领脸上   我堂堂圣人好声好气捧着生怕惹他不开心的徒弟,你怎么敢说出那样恶心的话来?   好在马贼首领死在镇江山下,让江景行吐出心里那口郁气。   他回马车里,边啜着茶边嘲笑陆彬蔚:“陆兄怎么就把防御阵法打开了呢?在陆兄眼里我是那么莽撞出手的人吗?我就算再想出手也得顾忌着阿辞自己解决这些渣滓的意愿啊。”   他大发慈悲不再嘲笑陆彬蔚的胆量,转而道:“要说阿辞,不愧是我的徒弟,你看他没到及冠之岁,一点不输那方临壑,出的剑更是漂亮极了”   什么剑能被圣人称赞漂亮?   就算是谢容皎那入天人境已久的伯祖父,不过得江景行淡淡一句“照本宣科。”   除却爱屋及乌,自带滤镜不做他想。   陆彬蔚面无表情望着他,很想把茶杯摔他脸上。   可他不敢。   江景行见陆彬蔚一脸憋闷,愈加神清气爽,先前不快一扫而空。   这一起一落极惊险,于贼首来说是一辈子的长度,实际上他咽气时,他不远处部下的尸身还没尽数来得及倒下。   剑门弟子收剑回鞘,面面相觑。   他们虽好战,却不是傻瓜。   不难看得出来的这队马贼战斗力非凡,若非他们先行发现,马贼来时已尽数列好剑阵,首战斗志高扬,队伍里又平白多出个战力在小乘境也实属不凡的谢容皎,说不得有翻车之虞。   反正不可能有现在这样好的局面,弟子无一人折损不说,重伤的都不曾有。   这样的一队马贼,早该归属于东荒十二部旗下。   就算马贼不愿意,归不归属一事不看他们自身的意志,容不得他们说话。   而这队马贼出现的时候,未有任何一部旗帜,俨然与不入眼的寻常马贼无异。   这代表什么?   剑门弟子想不透彻。   他们心里隐约有所感觉,这一行恐怕不如他们想象中简单。   最了解这些剑门弟子的,方临壑当仁不让。   他起身环视一圈,冷声道:“剑在否?”   弟子齐声:“在。”   方临壑再问:“人在否?”   弟子再齐声答:“在。”   方临壑语气像是他的佩剑一样冷硬,愈是冷硬,愈是难以撼动:“剑在人在,纵前路险阻,风刀霜刃不断,有何畏惧?何足畏惧?”   方临壑说的一番话极有剑修风采,有血性,激得人热血澎湃。   不过真当被他乌鸦嘴说中时,热血澎湃不澎湃得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这两天遇上一波又一波韭菜似永远春风割不尽的马贼,别说剑门弟子累得随便找块不沾血的地方就能倒地睡着,谢容皎都快没工夫折腾他那些穷讲究。   唯二清闲的是江景行和陆彬蔚。   前者战力太高,不好插手,照旧算卦掷铜钱和陆彬蔚打嘴仗。   后者战力太低,等于送菜,照旧没事推衍两下和江景行打嘴仗。   可见有时候极端点未尝不好。   裴茗神色萎靡:“我怎么觉得自己被东荒针对了?”   “多大脸?”他的同伴随口道,“被针对的不是你,该是进入东荒荒原的九州所有人才对。”   听得谢容皎眉尖微微一挑。   小乘境大多是珍稀存在,足够在个普通宗门世家当个清闲有脸面的供奉,光耀祖宗。哪怕是在南域一城三宗中,如谢容皎方临壑这等未及而立至小乘的人,也是顶顶出挑的天才人物。   东荒十二部的族长不过大乘修为,小乘能有多大白菜到遍地走的程度?   偏偏他们这次北狩,第一战撞上的贼首即是小乘修为,随后又来了两三个小乘。   频率高得很难让人不心生怀疑。   江景行听他说了他的怀疑,心倒是很宽:“人家东荒部首马上要死了,还不允许蚂蚱死前蹦跶一下?”   另外一边裴茗愤愤握拳:“荒人真是欺人太甚!一队一队排着队赶来送死,真当我们剑修好欺负的?”   他声音拔高:“我们该主动招惹他们给他们教训才是,不然一直被动打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方临壑竟对他投来一丝温和赞许的目光。   谢容皎:“......”剑门出杨若朴果然不是事出无因。   他搞不懂裴茗前一刻喊累死个人,下一刻居然要去主动招惹魔修的神奇逻辑。   却不妨碍他对此举的赞同。 第28章 北狩(六)   “把浑身剑气收一收,否则人家长眼睛的魔修一看就知道你们一群人是从剑修门派里出来的,多半不愿意招惹。”江景行语重心长,“虽说之前撞上的魔修也不少了,但那是不长眼睛的,要招惹当然是长眼睛不长眼睛的一网打尽最好。”   方临壑表示受教:“多谢先生教我。”   江景行犹嫌不足:“有什么金银玉佩一类的佩饰尽情挂身上,装出一副我很有钱的模样,有钱没修为,魔修想来你拦都拦不住。”   他一指典型教材谢容皎:“像阿辞那样就行。”   谢容皎无奈抬头:“师父你怕是有些强人所难。”   剑门弟子在穿衣打扮上素来觉悟极高,恨不得白衣飘飘,纤尘不染,一个赛一个的素净,从模样上向话本里的剑仙形象看齐。   佩饰是不可能戴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戴的。   也就是白衣飘飘,腰佩长剑,才能叫他们恍惚一下,生出自己身临剑道顶峰之感,忘却自己的娶媳妇本/嫁妆本都在打架的时候赔了出去这样子。   谈及钱的时候,谢容皎总不会让人失望。   他自车上提下几袋金银,交于方临壑:“我也欲多杀几个魔修,方兄不必与我多言。”   方临壑爽快接下:“北狩事后,完璧归赵。”   谢容皎把剩下一袋塞给江景行,发自肺腑:“师父,我觉得你比我们更适合当肥羊。”   北狩的规则是长老不能亲自下场打人,没说长老不能亲自下场钓鱼。   没毛病。   剑门弟子多年习剑的剑气骗不了人,谢容皎一身冷淡矜贵,望着不像是位好得罪的角色。   唯独江景行,活脱脱现出个一个胸无二两墨,手无三尺剑,平时靠着一张脸欺骗下小娘子感情的世家纨绔人设立得稳稳,始终不崩。   “”江景行:“阿辞,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我怎么没能从你口中听到句好话呢?”   谢容皎思忖一瞬:“刚刚我有夸师父你年轻。”   恕他直言,他在天人境那一群老不死的衬托下本就年轻得活像掐得出水的嫩葱。   看在金银的尊面上,江景行仍是欣然接受了这句极其缺乏诚意的夸奖,喜滋滋接下了钱袋。   他无方临壑如松柏般孤直高尚的节操,想来钱袋是不会等到完璧归赵的那一日了。   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钱袋,江景行看陆彬蔚竟觉得他有一瞬间的顺眼,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我们在荒原走了有两天,陆悠悠你怎么还不去找谢初一?”   陆彬蔚摆了摆手:“去了归元军营也找不到她,不如伺机行事。”   谢容皎一想也是:“阿姐她指不定在荒原哪个角落。”   虽说九州北荒双方约定,北狩期间停战。依着谢容华性格,不带几个归元军精锐中的心腹,轻骑简行去搞一搞东荒,搅他一番混水简直不是谢归元干得出来的事。   哪怕部首事后问责,大不了说是生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同胞姐妹做的。   说不定经江景行口中修饰,谢桓还能多出一段可歌可泣,催人泪下的有情人棒打鸳鸯,私生女千里寻夫的传说。   左右其夫人朱颜出家已久,对此类听风就是雨的传言早早看淡。   存心要打,你一身清白持身端正到像是用尺量出来还是要打;不想打你找个再荒唐的理由,人家一样顺坡下驴。   方临壑剑气收敛,腰间鼓得快溢出金光的钱袋唯恐扎得位置不显眼。   剑门弟子一起配合他们大师兄,簇拥着谢容皎的马车,马车那镶金嵌玉的车身,缀珠重纱的车帘,用来照亮路途车头上丧心病狂满镶的夜明珠,大声在魔修耳边喊着我很有钱。   马贼一批批地来。   一批批地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们刚杀完一批趁夜打劫的马贼,未来得及休整,忽然北荒无星无月,黑沉沉抹布似一片,又如乌鸦羽毛的夜空燃起烟花。   金龙栩栩在夜色里张牙舞爪,金光灿灿,龙威赫赫,着实威风八面。   裴茗喃喃道:“乖乖,荒人那么有情调的吗?”   方临壑忍了又忍,才忍住替他师父清理门户的冲动。   碍于方临壑眼神明明白白透露出来想杀人的意思,裴茗识趣闭上了嘴,咽下下一句“这龙还怪好看的。”   “不是。”谢容皎沉声道,“五爪金龙,周室皇族的徽识,他们遇上麻烦了。”   相较荒人,九州内里如何斗得乱如一锅粥,皆可以亲切得称一声是自家人了。   数千年前,第一次北狩时九州有约:遇险则燃放烟花,百里内各方势力见之必前往相救。   见到打不过的硬茬再跑则是另外一回事。   千年来九州格局风云不断,划分南北,原先鼎盛的世家或许没落到靠几亩祭田过活,执牛耳出过圣人的宗门也有早早封山的,更不用说山巅上的人物换了几轮。   唯独北狩前各家弟子在先辈祠下,立誓守望相助这一点未曾变过。   方临壑缓缓道:“周室北狩,我虽不知姜后会派遣哪位供奉随行。但三宗惯例大乘长老随行,震慑十二部小乘以下,对三宗道统怀有恶意之人,周室想来不会更差。”   当年江景行剑杀怀帝,周室更风雨飘摇些的时候,国师甚至亲自随行过,寻了个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杀了两个大乘族长杀鸡儆猴。   谢容皎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   能救则救,不能救则跑。   若江景行无把握的话,不必将剑门赔上。   一人北狩在外,方临壑不会多加思虑,更不介意和魔修来一场生死之间,可   当他肩上担的是整个剑门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江景行直截了当:“去,有我在。”   他抬头望天,低声道:“要救周室那群王八羔子是有点不痛快,莫非是之前打扰杨若朴修行带来的报应?”   借着未消散的神龙金光,陆彬蔚满面春风得意,衬得他平凡不起眼的面容亦有风流之态,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方临壑深深看江景行一眼,不多问:“依先生吩咐,起行!”   江景行笑道:“不必着急。”   该来的逃不过。   倒是越来越嚣张许是不在九州动手的缘故,分外有底气,连天机也懒得遮蔽。   一半赌他赶不过来管,一般赌他不会管。   摩罗能平平安安活着这么多年绝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倒灶的狡兔三窟,安安分分。   可我有八极剑在手中,如握八极天地。   我有阿辞在我身边,怎么敢让这些妖魔鬼怪,鬼祟算计沾上他身?   下一刻剑光如长虹冲天而起!   那道剑光极亮,照彻他们这方天地,数得清地上每根稀稀落落的草。   那道剑光极快,快到万钧雷霆也要俯首称臣,飞至数里外时他们这边的剑光尚未来得及消散,像是平地在夜色里起了座虹桥。   剑门弟子纷纷后退三步。   那是他们练剑千万次后,磨练出来对危险最本能最准确的直觉。   也是对眼前这位说不清来历的剑修发自内心的敬意。   世传圣人可在千里外以剑气杀人。   混在真真假假的传言里,人们对它未见得有多么重视信服,不过当作三两好友聚会吹嘘时的谈笑。   却是真的。   荒原深处,王帐中部首摔了酒杯,惊怒交加:“你事先可没告诉过我会有天人境的剑修出手!我派出去的三个大乘多半会有折损。”   他对面坐着的是位儒衫老者,和善慈蔼,瞧着与邻家老翁并无二致:“我提醒过老弟,姬煌如若真在周室队中,国师必留后手。”   部首怒火稍平。   北周国师近来声名渐隐,新出茅庐的晚辈只当他辈分高,与北周太|祖为结义兄弟,才有国师之位。   然上一辈但凡有身份,够得着接触辛秘的人心里,国师的难惹程度绝不会低于圣人。   老者眯着眼笑:“所以老弟该高兴啊。三个大乘,总能回来一两个吧?姬煌可不是三个大乘能比的。他一旦身死,北周必乱,中原可待啊。”   部首微微迟疑:“出手的剑修,当真不是那一位?”   飞掠天际的剑气长虹,他远远望着便有心悸之感。   那心悸之感不强,不像是圣人出剑时惊动天地的威势,却又给他以足够的威胁之感,所以让部首一时捉摸不定。   老者神态自若:“江景行若来,定会掩盖天机,我怎么知道?”   他起身拍了拍部首肩膀:“若真是他,老弟你也只好洗干净脖子,莫怪老哥我不义气咯。”   部首大笑:“圣人前来,多难得的仗势?这票大的我是干定了。”   他重新斟满酒,举起酒杯:“圣人不来,那就是天赐良机,这票大的我也干定了。”   北周皇室,南域三宗,一个都逃不过。   况且他有江景行不来,来了也不敢杀他的底气在。   摩罗会意举杯:“老弟好志气,我在这里祝我们马到成功。”   他一饮而尽,借着酒浆压下因篡改天机遭反噬涌上的喉头血,冷漠想着部首这蠢货,估计是活不到喝第二杯酒的时候。 第29章 北狩(七)   江景行剑光先至, 人赶到时不会比剑光慢超出一眨眼的功夫。   等剑门一行人赶到时,三部族长中有两个变作躺在地上的尸体,另一个重伤而遁。   皇室子弟受伤的不少,少数伤势严重的几个被扶到车上去上药休养。   江景行不言不语, 微敛双目,看上去真有几分神仙高人的模样。   他身旁几尺外站着位不言不语, 三十来岁儒雅文士似的男子, 脸上的笑容怪尴尬的。   男子是北周齐王,为周帝驾崩不久的那位先帝之弟, 此次担了北狩随行一责。   谢容皎很能理解这种尴尬。   碰上救了自己的高人恩公,居然是杀了周室上上位说不得和他有亲缘关系的皇帝之人,这种情况谁遇谁尴尬。   所以看见剑门一众人时如释重负的表情也非常合情合理。   齐王主动上前一步, 笑道:“敢问小友出身何方大宗高门?”   方临壑最先见礼:“剑门方临壑, 见过前辈。”   他虽然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 好歹能正常沟通交流, 叫齐王暗暗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刚认出江景行时, 险死还生获救的惊喜通通化作惊吓,心里有多么叫苦不迭,唯恐这位不讲理的下一刻出剑了结他们。   他倒还好, 队中的那位殿下若折在江景行的剑下, 就不是他万死能够搞定的事情了。   偏生那位殿下是最有理由折在江景行剑下的。   谢容皎接在方临壑后面,把他不好说出口的话补全了:“晚辈江镜, 见过前辈。方才援手之人是我剑门长老, 高山。”   谢容皎知以江景行的秉性大半大会搭理齐王, 又瞧着齐王那尴尬得进退维艰的笑容,不像是有勇气戳破江景行身份的人,索性把他的假身份来历一道报了出来,暂且做个遮掩。   剑门什么时候那么有钱了?居然请得起圣人随行?   常年和国库打交道的齐王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是这个。   他随后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圣人岂是几两银子,几块灵石可以轻易打动得了的?若圣人的佩剑不是八极剑,说不定剑门的剑洞中有几把能得他青眼,可有了八极剑,横想竖想齐王也想不明白剑门如何请动圣人随行。   与江景行最交好的该是那位凤陵城主,其余不过平平,显然不是看在旧友薄面上。   齐王心里转过种种盘算,最后化为“东荒要完”四个大字。   他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原来是剑门高人,久仰剑门风范,今日一见之下方知剑道道义两高绝。某忝居北周齐王之爵,在此谢过前辈仗义出手,恩重如再造,望北狩事毕后容某报答一二。。”   江景行不避不让受了齐王一礼,眉梢眼角吊满别来烦我的不耐,声音亦是耷拉着的懒洋洋:“看在誓言的面子上罢了。”   那一刻剑门弟子怀疑他是谢容皎附体。   他们印象里这位前辈向来好说话得很,没什么前辈架子到甚至能把他误认为同辈的地步。   他们不必多想,就把锅推给齐王头上,看着齐王的眼神里带上一点凛冽的谴责意味。   齐王委屈。   队伍中一位年轻人微不可察皱了皱眉,他是少见的没几个受伤的人之一,服饰与其他人并无多大区分,但相貌俊朗,气度不凡。   不同的是,众人有意无意将他簇拥在中间,低声询问他情况的医修神态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敬意。   齐王深谙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仍是温善模样,“东荒公然撕毁盟约,派遣三部族长三位大乘向我周室出手,必定有其盘算,荒原中情况有变。三宗声名在外,难保东荒不升起什么想法,贵门长老虽剑术通神,小心总归无错。九州同气连枝,不如同道而行,互相照应?”   方临壑将目光投向江景行:“请长老定夺。”   江景行沉着脸,宛然一个脾气古怪冷僻不近人情的剑门高人:“可。”   他下面一句话对着齐王摔下,其中嫌弃毫不掩饰:“看好你的那些晚辈,让他们长点眼睛,别来打扰我的清净,否则不管是金镶玉还是像玉石头都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我一剑。”   剑门弟子目光火热。   剑修脾性古怪。   譬如轻生死以待朋友,掷千金以娱美人,鄙世俗以匡世道。   他们爱江景行横贯数里为一个义字的一剑,也爱他顺从本心将周室鄙夷得一文不值的做派。   上一刻一剑惊动整座荒原斩杀两位大乘大能,下一刻又将万户王爵视为粪土。   能练成这样的剑,做这样的人,才不负手里握过的剑,来的这一遭世道。   齐王心中一凛,面上不做任何表示,和气说了一声好。   被众周室子弟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眉间分明流露出几丝不忿。   齐王将那位年轻人叫入他车厢内,开了隔音阵法,方温声问道:“剑门长老行事乖张,不把我们周室放入眼里,殿下可是心头存了些不愉快?”   “是有些不愉快,不过事后想想,凭着那位高长老显露出来的实力,人家是有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本钱。”年轻人未做隐瞒,痛快承认,“皇叔放心,此行凶险,我绝不会凭一己喜怒行事,给皇叔多加负担。”   “好!”齐王神色欣慰,朗声笑道:“我姬氏天下,后继有人啊!”   年轻人神色如常:“正是有皇叔此等栋梁之才,才叫我姬室天下得以绵延。”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齐王懂,年轻人比齐王更懂。   年轻人叫姬煌。   姜后一心要扶持他上帝位的天子人选,驾崩不久的周帝亲侄。   也是十八年前被江景行一剑诛杀的周帝独子,原该尊荣无限的大周太子。   他自五岁父亲横死那天后,看着江景行享誉天下,在修行者的山巅看尽好风光——   从此懂得形势比人强的道理。   不过一个剑痴怪人,有什么不好忍的?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姬煌懂,江景行也懂。   所以他答应了齐王打蛇棍上的同行请求。   答应归答应,不痛快归不痛快,是两码事。   他脸上神色恨不得把不痛快三个字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连一直窝在车里的陆彬蔚见了都忍不住借透透气这个蹩脚借口溜之大吉。   陆彬蔚能好端端地稳坐归元军副帅十年,没被北荒探子抓走用来邀请谢容华上门喝个茶,是有其必然原因的。   圣人一怒,不比高山崩摧,江海倒灌好多少。   谢容皎倒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性子,轻声问江景行:“那个被其他人围在中央没怎么受伤的人有古怪,是姬煌吗?”   你再生气总不可能跑到财神爷塑像前去大吵大闹,因为你生怕财神爷小气记仇,让你喝个一两年的西北风。   江景行也是如此,缓和下神色,那个让满城少女驻足的年轻人又回来了,“身上的气很有名堂,应该是龙气,阿辞是用凤凰神目看出来的?”   凤凰神目可观测世间万象,直入其里。   这句话是不是哪任凤陵城主想给自己祖宗贴层金身,逼着史官这么写的不晓得,但凤凰神目于观气上确实有其妙用。   以谢容皎体内的凤凰真血,甚至不逊于圣人耳目。   谢容皎不答反道:“我去与方兄说一声,现在与周室分开还来得及,左右师父你杀了东荒两个族长,大乘有限,东荒有所忌惮应该不会再针对周室了,倘若北狄仍冥顽不灵一意针对的话,大不了等他们撑不下去再来救援便是。”   江景行愣住。   他以为谢容皎会拿让人哭笑不得的语句安慰他一番,他甚至想好了该怎么回,直到谢容皎撂下这一番话,真打算去找方临壑。   “没事,我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啊,我堂堂圣人和他们置气,那不是白白掉价嘛。”   他有什么好气的?   和西戎合力灭了江家满门的周帝早被他送上西天,还做了他成圣的垫脚石,现在想来抛开皇陵等级森严的装饰,他的尸骨和任何一具普通人的都无区别。   所有参与此案的,无一不是死在八极剑下,他们的宗门家族摄于圣人威势,恨不得直接把他们洗干净脖子送到江景行面前。   多潇洒,多风光,多意气。   江景行十八年后恍然,他是在气。   他为什么不能生气?   “先等等,阿辞。”江景行拉住欲起身往外走的谢容皎,牛头不对马嘴,“我当时杀完周帝后,挺想连他妻子儿子一起干掉的,直到今天,我还是看姬煌活着的样子不顺眼。”   这回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换成谢容皎。   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一向不喜欢杀全家,诛九族,株连灭门那一套。   但是怀帝先杀江家满门在先,江景行只杀怀帝一人。   这样算来——   是挺不痛快的。   好在江景行没指望他接话,一个人自顾自说下去:“我当时剑都提好了,犹豫着先杀他妻子还是先杀他儿子,人果然不能犹豫,一犹豫我两个都不想杀了。”   他笑了一声,说不清笑里是解脱多些还是自娱多些:“我最恨那王八皇帝的有两点,一是无故捏造江家通敌,甚至不惜与西荒勾结为伍;二是祸及家人,甚至九族都被牵累了个全,我觉得他两点做得何止不对?简直大错特错到令人反胃。”   谢容皎忽地有了笑模样。   他眼底唇边的笑意像是搅动满江潋滟秋水波纹里倒映着的繁星漫天,美不胜收。   江景行没错,自己也没错。   他当然高兴。   江景行也高兴起来。   他不是第一天以为过去那些真是一堆儿破事,谁沾谁麻烦,也不是第一天懂珍惜眼前人这个道理。   可他这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过去的那些破事,是比不上阿辞一根头发丝重要了。   要是他爹在九泉之下说他数典忘祖。   那——就两根头发丝吧。   笑意在他眼里一转,转成阳光融融,照彻三春山水:“我真去杀他妻子,动手灭绝他那一系,是易如反掌之事,不考虑北荒的话,灭杀整个周室未尝不可行。假如我当真如此做,我与那王八皇帝有什么区别?”   他眉目间的桀骜棱角分明:“我坚持了那么多年的道理,它是对的,它没错,那我凭什么为了一个死得透透的王八皇帝放弃他们?他算老几,配得上我这样做?配得上这世间最高的礼遇?”   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他当年只是在两个选择里选了对的那个。   姬煌本来应该活下去。   他自己没有故意害死人之前,没人能剥夺他的生命。   圣人不能,和他父亲的血海深仇也不能。   只是该看不顺眼的还得继续看。   最后都化作江景行一声感慨:“做好人真难。千辛万苦花了老大劲修到没人没世俗礼法能约束你的地步,反被自己拘束着,做什么都不得劲,人家未必还领你的意。不说坏人,做个不好不坏的人就痛快多啦,看谁不顺眼打谁,人家得罪一点你直接灭人全家,不做太出格的走哪都会被恭恭敬敬供神似供着,活像待自己祖宗。”   “不会。”   谢容皎再强调一遍:“不会,这种人不会是我凤陵谢家,至少不会是我的贵客,恶客还差不多。”   “我明白。”江景行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像我这种相貌学识气度修为均是上上等,直如美玉无瑕般完美无缺的人,才能被阿辞看得入眼,当的得阿辞门上贵客。”   谢容皎早早练就一身把姓江的某些言语当作过耳清风,听过算数的本事:   “做好人本是件对的事,做对的事,哪有不痛快憋闷的道理?做对的事本事,就足以让人开怀。做对的事拿不好不坏的结果,做恶的事拿好的结果,我选前者。可以不做好人,但绝不能做不好的人。”   真是没吃过苦,没见过民生百态,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   江景行是吃过苦,见过民生百态,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   他这个年龄再自称少年好像有点没脸没皮。   所以他大笑,痛快到几乎要笑出眼泪:“好,太好了!老天待我不薄!”   他有明月,浩然剑有传人,谢家有不堕风骨。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第30章 北狩(八)   落入谢容皎眼里, 大概就是江景行人疯了一回。   他决定不去多谈这个刺激江景行,“东荒这次对周室的出手很是古怪,师父你既不打算留部首的性命,我想知会阿姐一声。”   谢容华用兵一道上何等的天纵奇才鬼神莫测?归元军的精锐更不是东荒各怀鬼胎的十二部能相提并论的。   说一千道一万, 有战力在天人境中也实属上游的部首镇守东荒,谢容华没法有真正横扫北狄的一天, 如今这种有输有赢, 让东荒忌惮不敢陈兵上前的局面已是很好。   亏得她是谢容华。   正因为她是谢容华,她不满足当今局面, 有朝一日,誓要自己宝驹的马蹄踏过东荒王帐。   江景行眉目一扬:“我倒要看看,这次谢初一还敢不敢给我脸色看。”   谢容皎自然有联络上谢容华的方法。   是借嫡脉里的凤凰真血得以发挥的巧思, 点燃专用的通讯线香后, 对旁人来说几近悄无声息, 非是大修行者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对谢家嫡脉来说, 却能把燃放烟花之人的方位感应得一清二楚。   “齐王有大乘修为,多少能感觉得到传讯线香,那先前的隐瞒身份说不得功亏一篑, 反让麻烦找上门来。”谢容皎眸光一闪, 冰雪面容上罕见现出几分少年神气:   “所以师父,不如我们与他们分道而行?我观方兄心中也是更愿意分开走的, 他不是善于委以虚蛇之人, 与齐王一番客套下来, 周身剑气都涨了不少。”   江景行哑然。   忽然间齐王、姬煌、周室其他人颇为可憎招人嫌的面目在他心里淡为空白一片,随后化作飞烟,便有余下的灰烬落下来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唯独眼前少年的眉目愈加鲜明。   好看是真好看。   眉固然如远山悠扬青翠,眼固然也如秋水明澈干净,可眉眼间流转的骄傲熠熠生辉,是美如远山和秋水也没有的光芒神采。   说秋水为神玉为骨也太委屈了。   少年自有神采灼灼,傲骨铮铮。   江景行一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这种好说话对着谢容皎时迅速改头换面一番,变成了没底线,“好,我去和方临壑说。”   管他什么周室。   东荒这次人手折损得厉害,得知九州北狩的队伍中有厉害人物,不会轻易出第二次手,否则狄王和十二部面和心不和归面和心不和,白白给江景行送人头怕也心疼得不行。   既然死不了,对得起剑门弟子能救则救的誓言,齐王姬煌爱怎么想怎么想。   谢容皎弯起了眼睛和唇角,笑得开心。   他不喜欢周室,不喜欢得理直气壮。   江景行应该要比他更讨厌周室一点。   江景行做得对,姬煌不该死,江景行不该杀他。   可不该杀姬煌和在北狩时被绑上周室这条船,当他们的平安符免死金牌是两码事。   多大脸?   江景行讲道理,所以他不杀姬煌;他答应过杨若朴会看顾好剑门弟子,为剑门弟子立下能救则救的誓言和其剑心,所以他出手救了周室。   圣人的许诺,即使天地倾覆不能改。   但江景行是多潇洒多肆意的一个人?让他和周室一块儿怕是比按着他喝十碗加了香料煮的茶汤还要让他恶心。   谢容皎不想江景行这样,所以他提分道而行提得仿佛在说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现在笑得开心。   北荒的夜犹如一滩墨水,沉沉不动,唯独荒原中稀稀落落点着的帐中烛火如黑漆漆夜里燃起的星辰,增了少许活气。   十二部所聚族而居的地方却灯火通明,宛若帐篷砌成的城池,劲风吹得帐尖尖上璎珞流苏飘舞,叮咚作响,灯火歪斜,光影晕染的地方恰好照出一人一骑。   坐骑是极神骏的追风宝驹,通体赤红如血;人是名极美的年轻女子,身上红衣,发间凤翎,赫赫生光。   她腰挎宝刀,在马背上放声长笑:“痛快!许久没杀得那么痛快过了!”   女子身后有十六骑跟随,一只圆滚滚的黑鹰身手矫健,无论女子驭马有多快如疾电,始终稳稳缀在她身旁一尺侧。   仿佛劲风也格外偏爱她的容光,她所至之处灯火辉煌,放眼望去,诺大荒原中,只见着她一人一马,如明日坠地,骄阳艳色灼灼欲烧彻荒土。   女子忽一扯缰绳,宝驹有灵性,长嘶一声后止住飞驰马蹄,扬起尘土无数:“咦?不辞怎么传讯于我?他那边有姓江的在,能出什么事?左右我这趟来得不亏,不妨去他那处看看。”   她几乎在荒原上化作道红色轻烟,飞掠过马蹄下干土地,身后十六骑无声无息跟上,毫无疑议,不作询问。   他们是经历无数厮杀磨练出来的铁血之士,归元军中数得着的强者。   有能耐的人有傲气。   哪怕是大周天子,圣人亲临,也很难让他们像尊敬前面马上的女子一样对待。   马背上的女子叫谢容华。   她有个更响亮的名字谢归元。   天下归元的归元。   方临壑没给谢容皎出去找他的机会。   他一脸冷凝撩开车帘,顾不上客套问候:“形势有变,请先生出外一看。”   外边夜空中一南一北燃起烟花,南为阴阳鱼,北为山水图。   皆在数十里之外。   阴阳鱼为法宗徽记,山水图则是不择书院的。   三宗里有两家竟同时遇险。   谢容皎最先出声:“师父你去法宗处,我去不择书院。”   他眼中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几如一锤定音。   江景行当然可以分出两股剑气杀人,以解眼前两宗危厄。   然而他真如此做,那么圣人入荒原一事在部首眼里,甚至是在天下所有天人境眼里,如纸包不住火,再难瞒下去。   天人眼中的天下,玄妙难言。   部首要杀,人要救。   唯一的解法只能让与他习同脉剑法的谢容皎前往一处,他们的浩然剑气同出一源,以他为遮掩,由江景行百里之外出剑,或能隐去圣人真身在幕后。   “不行。”江景行很快拒绝,“我不是不放心阿辞你,实是有不能让你一个人去的理由。”   笑容在他脸上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他笑时让满城小娘子春心萌动,街上随随便便一个少年郎生起攀谈的念头;不笑时又是传说中高华威仪如泰山,深不可测如南海的圣人模样   是圣人。   只有圣人,方能叫世间至壮美至蔚然的山海,描述他形容之一二。。   谢容皎不为他的纸老虎模样所惧,坚持道:“部首要杀,人要救。”   不止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是为心中的道义,剑上的那口浩然气。   所以他必须去。   还有一个人也不怕他。   “先生若不放心,我与谢兄同去。”方临壑低眼看剑,言辞冷淡:“应有之义。”   江景行:“之前劝我没把握不要妄动救周室的人不是你吗???”   他不是很搞得懂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或许等北狩事了,是时候回凤陵和谢桓一起喝个酒感叹下人生无常,岁月不饶人。   “那句后面本该再接一句。”   方临壑纠正他,他爱惜地擦完剑,收剑入鞘的一声铮鸣似为后面吐出的话语铺垫:“劳烦先生看护剑门弟子,我欲前往,以证剑道。”   是五爪金龙现于空中他欲对江景行说,而未说出的话。   也是眼下夜里山水图和阴阳鱼不散时他欲对江景行说的话。   合二为一,很符合剑修惜字如金的风范。   “我与书院学子好歹有吃过同一家食肆的交情,算是同窗,不能不救。”   谢容皎语声如雪片清清淡淡掷下,不见着墨,却极易动人心。   他伸出手,微露笑意,如北荒夜里永远隐在重重乌云后的明月探首,愈高远,愈珍贵,愈美得不可逼视:   “所以师父,借我一剑,除魔证道。” 第31章 北狩(九)   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 凡人永远不可能和财神爷对着干,江景行永远拧不过他祖宗。   他只好带着剑门弟子奔赴法宗去,任由谢容皎和方临壑两人极富剑修风范地两骑赴书院。   东荒十二部分龙、虎、狼、鹰四属,每属下辖三部, 有赤、青、白三色。   围攻法宗的三位大乘里有两位狼属的族长,另一位出手路数比之前面两位略有不同, 瞧着更像是西荒那边出来的。   法宗长老虽道法高妙, 但在三位大乘围攻之下,哪怕全力防守, 仍是不免漏出二三破绽,狼狈非常。   他传音于正和一位半步大乘对招的玉盈秋:“盈秋,真到万不得已之时, 我拼死自爆为你们打开缺口, 你趁乱带弟子逃走。”   他一番话意味沉重, 拉得玉盈秋心神往下一坠。出手却稳, 她出掌间掌风圆融无缺, 细微如砂砾也寻不到缺口飞进。   与她对招的半步大乘出爪如钩,分别抓往玉盈秋身上无处要害,每根手指压下时独自成峰, 如山峰下坠, 巨石撼地,狠辣厚重兼而有之。   半步大乘心下可惜, 咧嘴一笑:“多俊俏的小娘子?从了本座也比埋骨荒土好得多。”   玉盈秋稳住心神, 身形翩然躲过这一击, 半步大乘手指几乎要擦过她头发,忽并指作势向她后脑击去。   她伸出洁白如莲瓣的手指,出掌间五指如芙蓉盛开般舒展,手指动作间韵律自有一番玄奥,灵力累叠的莲花在她手里成形,复瓣重层,栩栩如生。   玉盈秋向那武修嫣然一笑:“现在收手弃暗投明,也比横尸当场好得多。”   说罢她手指一张,莲花忽化作三十六片花瓣随着她出掌向武修袭去,每片花瓣便宛如是一把剑,去势也慢悠悠的,却把武修所有退路锁死,无从退避,他引以为傲的护体真气在看似脆弱莲瓣小剑上不值一提,武修身上转眼间多了三十六个血窟窿,剑气在肺腑中肆虐游走,久久不散,逼得武修哀嚎一声。   在两位大乘手下苦苦支撑,堪称狼狈的法宗大乘长老脸上露出一抹欣慰。   法修的杀伤力普遍不如剑修大是事实,加上他们法宗老一辈没出真正的天资纵横之辈,始终比有天人境镇山的剑门低了一头。   但是他们有玉盈秋,有望于能到达万法皆通境界的年轻天才。   法宗长老私下里普遍认为玉盈秋应是四秀第一。   未尝不能做下一个圣人。   所以法宗长老不惜自爆丹田,也要为玉盈秋求出一条生路。   另一边,沈溪的春风剑再没了当初与谢容皎交手时“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动人之态。   书院的先生们或为着学术议题吵得不可开交,却铁树开花般的一致认为沈溪是最适合习春风剑的人。   君子外圆而内方,春风逢友温润,遇敌便凛冽。   他的春风剑在荒原上刮起了无数朔风如刀。   书院学子一面专心应对着魔修的招数,不忘腾出手来说话:“原来先生这么能打的吗?”   “怕了怕了,回头先生的课我一定认真听。”   不知有谁不合时宜的插了一句:“要是我们还能回去的话。   ”   听得在三位大乘围攻之下的书院先生额角青筋暴起,一个个记下了这群小崽子的名字,等着回书院挨个挨个把戒尺甩他们头上。   要是还能回去的话。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世人多用想象来描述江景行的剑法。   说他出剑的时候能改天换日,太阳的光辉在浩然剑下黯淡,连带起北海的万顷海水为之震颤。   事实上看江景行出剑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他刚握稳八极剑,敌人就已经死得透透了。   有时候连八极剑真容都看不到,只见他并指如剑,敌人倒地不起。   很难让人不怀疑这厮是不是和对面串通好的一出假打。   江景行心情不好,对面倒得就更加快,打得更加假。   法宗长老深呼一口气,平稳下在他剑意下震颤不已的心绪,刚欲走过去拜谢救命之恩,就见那俊朗出奇的年轻人微敛双目,手指抹过剑身。   刹那间满天剑气冲霄而起!   荒原数十里内的野草尽数拔地而起,荒土被削平三寸,留下无数或深或浅的痕迹。   剑气先直冲云霄,再如怒江狂海汹汹而去,横贯天际。   万物越贴近自然本源的,越可怕。   骇人的剑气声势渐归平静,平空以剑气架出一座百里长桥,气如天地。   桥两边连着他和谢容皎。   圣人要借剑,当然借出天底下最好的一把剑。   谢容皎握剑,从未感觉像此刻这样强过。   天地亿万浩然气,如指臂使,尽在剑下。   他体内凤凰真血翻涌而出丹田,不甘寂寞在他经脉里鼓动叫嚣,被映亮的血液颜色金红,灼烈如日。   对面是三个货真价实大乘,打斗间溢出的威压也足以让他喝一壶,气息紊乱,灵吸不调。   他只有出一剑的机会。   谢容皎闭眼,抬剑。   是青冥天下的剑式。   浩然剑中的最后一式,整部剑诀中最难学的一式。   即使是他,今晚以前,谢容皎不敢说自己一定使得出来。   “浩然剑以浩气维系。”   “浩气在你剑尖,在心口,在天下。”   那是江景行在他最初习浩然剑时候说的话。   “但凡浩气所存之地,我与你同在。”   是江景行今晚分两道走时对他说的话。   镇江山长鸣不止,细听竟如凤鸟清皋,盘旋天际,遨游云外。   天下数得着的几个大人物竟同时起身,目光投往南方,惊疑不定。   “凤陵处出了什么变故?”   他们口中的凤陵不是凤陵城,是真正意义上的凤陵,凤凰埋骨之地。   等江景行借出一剑时,谢容皎觉得自己一定能用出这一式。   唯有青冥天下一式,方配得上江景行借出的这把剑。   他挥剑而出,一线光明平地起。   那光明非是先前剑气长桥般气如长虹,剑光璀璨的气势,仅有一线。   然而无坚不摧,三位大乘全力施为的术法在光明下如同无物,轻易破开。   剑光越逼越近,蓦然大片大片炸开,千万缕浩然气齐放,映得方圆数里内亮如白昼,还一个天下清明。   青冥之下,浊气不存。   王帐中,摩罗唇边溢出一丝鲜血,幽怨道:“江景行,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闹出的动静太大了,部首也还没蠢到家。”   他四周气机一变,如万剑环伺在侧,剑锋森冷。   部首所居的王帐离法宗所在,恰好千里。   摩罗似无所觉,甚至笑了一下:“我为你遮蔽天机,折损这么多功力,你可千万别让部首活下来啊,对不起你的圣人名头。”   无形剑气如涌浪,不减反增,甚至有几缕擦过摩罗脖颈。   摩罗一笑,听之任之。   擦过他脖颈的剑气足以破开大乘强者的防御,直入心腹,却没法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圣人之躯,金刚不坏。   想在他身上开口,这几缕玩笑似的威慑剑气肯定不够。   “杀完部首下一个就是我吗?”摩罗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笑呵呵也不动气:“正好,我也想知道谁才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大乘已死剑已借,剑气长桥消散无踪,留下地上深达十余丈,长达百里的沟壑见证它曾经惊天动地的威势。   谢容皎轻声对着剑气长桥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剑。”   从前往后,都是。   以后他或许能达圣境,一剑开山,一剑倒海,一剑千里之外杀人,但威力再大,剑意再强,都没法取代这一剑。   “浩气在你剑尖,在心口,在天下。”   是这一剑教会他的。   长桥另一边的江景行手指轻弹剑锋,王帐中把摩罗围得密不透风的浩然气又消融在朔风中。   摩罗不是很搞得明白江景行又发了什么疯,想一遭是一遭。   这个时候不应该为尊严被挑畔而恼羞成怒,和他来一场真刀真枪的较量嘛?   法宗长老对这场巅峰之间,千钧一发的较量一无所觉,仅仅感到让人大气不敢出的气氛徒然松快下来。   他听到那位年轻人喃喃,带着无限胜利者似的得意洋洋和鄙夷:“我有阿辞,谁要和你计较这些?”   谢容华抽刀出鞘,认真问她对面一群中为首三人:“你们名字?”   那群人均身着荒人服饰,为首之人灵力外溢,威压强劲,必是大乘无疑。   三人不答。   谢容华摇头一叹,可惜道:“不知道你们名字,我就没法给你们立碑,明明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换成平时,三人早让对面女子明白什么叫做天高地厚。奈何今夜部首下了死命,只得暂且忍下那口气,欲越过女子一行人往前去。   前面十几里处,是佛宗弟子。   谢容华刀尖向前一指,容色霎时一肃,喝道:“我让你走了吗?留下来!”   她这一喝如两军对阵时响起的第一声响彻云霄的擂鼓声震人心魂。   她出的下一刀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如两军对阵时破开云雾,冲开千钧一发气氛的第一箭! 第32章 北狩(十)   她一出刀, 三位大乘对她的身份已心知肚明。   除大乘中公认战力最强,甚至斩杀过天人境的谢归元外,谁敢对三位同境强者悍然拔刀?   龙属的一位族长最先动,见着谢容华刀尖后拔枪在手, 一杆游龙似扫出,势若奔雷, 叫天地间风声也为之一凝。   其余两位一个大刀开阖间有横扫千军之意, 另一个凭着淬炼到极致的肉身赤手空拳出掌,掌掌有风声雷动之态, 劈山开海之势。   荒原上厮杀长大的人,没有善茬。   四人交换的第一招将荒原的地皮掀起来一层,到处是飞沙走石, 黄土漫天。   他们均是大乘境, 灵力护体, 那些沙石泥土倒是近不了他们身, 苦了其他人呛上满嘴的沙子。   谢容华不会硬接三人的看家招数, 否则别说她叫谢归元,她叫江景行也没法活蹦乱跳活到今天,和部首掰腕子时常气得他半死不活。   借他们交手掀起的狂风, 谢容华身形隐于风沙中。   一个大活人, 连片鲜红衣角也看不到。   那门身法即是谢容皎在不择书院时使出的一门,谢家压箱底的功法秘籍中最为得意的其中之一。   叫好风借力。   相同一门身法, 大乘巅峰的谢容华使出与谢容皎的就不可同日而语, 她几与天地气机融为一体, 仿佛数息之前那位出刀挑衅的女子只是三人臆想出来的存在。   使刀和用枪的族长同出一属,默契非凡,同时撤攻回防,得意武器将他们周身要害大穴一道护住,灵力流转不息,若谢容华出刀偷袭,必被灵力阻上一阻,为他们争取一线出兵机会。   淬体到极致的大乘却直接大喝一声,向风沙出拳,一拳快似一拳,到最后,四面八方,全是风沙,四面八方,全是拳影。   既然你身于这风沙之中,那我便要把这风沙打散,叫你无处可退!   一拳开山简单,山就在那里,再高再大,只要劲够足,拳头够大,哪里开不了的道理?。   打散风沙却难,沙细碎零散,风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想凭着出拳时一口真气将风沙尽数压回土里,何其难办?   那位大乘做到了。   他一拳一拳地出,风沙一步一步地退,拳风所到之处,风沙尽数夯实在荒土地里。   谢容华身形隐于风沙中,一步一步地退。   刀修一旦出刀,一往无前,悍不畏死。   但悍不畏死不是白白送死。   剑修为了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刹那光辉,花费数十年上百年沉淀剑心,反反复复在无数次磨剑中磨出最快最亮的剑锋。   刀修也是。   谢容华连连后退,不觉憋屈愤懑。   她的双眼越来越亮,她握刀的手越来越紧!   使拳的部首重重跺脚,抡臂出最后一拳。   万钧之势似要把整个大地砸得粉碎。   下一刻部首脚下所在大地真的崩碎,留下长宽各百丈,深十余丈的大坑。   大吃一惊的部首急急后退,沉住一口气在心肺处,横拳在丹田前护住修行者要害。   龙部首不再舞枪回防,他喷出一口精血在枪头,刹时枪上银光闪耀,银龙身姿修长,缠绕在枪身探首发出一声长吟,龙威赫赫,响彻天地之间。   让数百里内修行者皆为之驻足,一愣后均加快赶路步伐,生怕自己成了神仙打架殃及的那个凡人。   黄土纷纷扬扬冲天而起!   好风借力之后是送上青云。   谢容华从那些争先恐后往上挤的黄土最上方现身,一刀斩开几欲累成山丘的黄土。   如贯穿无数云雾山岭的第一道朝阳。   她衣角飘扬在狂风里,被吹得烈烈作响,明明是下落斩出一刀,却像是欲直上青云九霄。   摩罗忍气吞声给江景行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事主江景行也没闲着,忙着把谢容皎那把镇江山闹出来的动静遮蔽了去。   叫人情不自禁感叹一声一环扣一环,冤冤相报何时了。   又是借剑又是背锅,江景行颇有一点翻身做债主的扬眉吐气滋味,等不择书院一行人赶来汇合,见着谢容皎后也只是不咸不淡问道:“杀了三个大乘感觉如何?”   “是师父你借的剑好。”谢容皎没半点讨好吹捧的意味,言语坦然,姿态磊落,“见过师父你借的剑后,我很想见你杀部首的那剑,必定很好。”   他有预感,那一剑势必惊动天下。   东荒十二部、西荒摩罗、北周皇室四姓、南域一城三宗、边境三军苦苦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安稳将由这一剑打破,内里的暗潮涌动再无上来,呼啸着吞没整个天下。   不知会变成更好的亦或是更坏的时代。   谢容皎身在势中,他也不知道。   但他信江景行。   江景行做出的决定,他觉得没错,他就一直在江景行身边陪他走下去。   堂堂圣人,好不容易矜持一回,没维持住半柱香的时间。   他对上那双眼,一时恍惚间如见星辰拥明月,瑶池披云霞。   不是,这世上怎么会有像谢容皎这样把他活活克得死死的人出现,仅凭着一句话就足以无往不利,无论如何也叫人硬不起心肠。   剑门法宗俱为道家门下,原该是师出同源,后来两家因对道的释义不同,分歧极大,进而分家。   因此两家的关系一直以来保持着一种微妙状态。   被修行史先生逼得熟知两家渊源的书院学子自发隔开剑门法宗,自觉差点逼疯自己的修行史总算派上了微末用场,避免剑门法宗魔修没杀,先窝里杠起来。   “鄙名高山,受剑门故友之邀,此次随行北狩。”   一连串的兵荒马乱结束,江景行记起法宗长老仍没知悉他名姓,实在对不起他苦心编出来的身份来历。   杀得了三个大乘的,天下统共十个人。   还有一个圣人。   用剑的更少。   欺负老夫读书少,不知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句话嘛?   余长老扯了扯面皮,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点。   没办法,又是圣人之尊,又是救命之恩,就算江景行说他是剑门老祖,余长老也得昧着良心说对对对,我没见过那老家伙,不知他长得就是你这副年轻英俊的模样。   好在他不用违心吹捧下去。   远处有刀剑冷光滚在灼烫黄沙上。   是位剑修与荒原上流荡的马贼打在一处。   这是荒原上极常见的画面,只是那位剑修身上气息却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   谢容皎不假思索,提剑而去,刹那间身影已在百丈外。   余长老眉心攒出些许皱纹:“倒是凑巧,与马贼缠斗的剑修是我老友弟子,我有心照应,此次遇上免我日后回去一番寻他的功夫。”   江景行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意思:“确实凑巧,我与阿辞不久前见过他的师父。”   “是福来镇时的那位铁匠?”两句话的功夫,足以让谢容皎解决那些不入流的马贼再回到原位。   他也是看出年轻剑修身上气息与铁匠相类,猜测是其后人晚辈。   出乎意料的是,余长老一见年轻剑修,语出惊人:“老朽对不住你啊,本想着有空去玄武城将你师父的尸骨带回来,可没想到现下自身难保,怕是难能。”   年轻剑修意外豁然,笑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师父有长老这样的好友,想必在九泉下足以开怀一醉。终归是生者为重,长老无须挂怀。”   等等,谢容皎握紧镇江山的剑柄,离他们在福来镇见能说能笑的铁匠不过一月功夫,怎么转眼人死在玄武城?   那座城主疑与谢桦勾结的玄武城究竟有什么古怪,能让大乘剑修葬身其处?   他微一抬眼,不想却将江景行眼底几缕迟疑看得清楚。 第33章 北狩(十一)   剑修叫李知玄, 是铁匠机缘巧合下唯一收下的弟子。   铁匠与法宗余长老相交多年,北狩前他找过余长老一次,告知自己将去玄武城,一行凶险, 恐有性命之虞,将自己的本命元神灯交于余长老, 并拜托他, 如自己当真出事,顺手照拂李知玄一二。   余长老没想到这愣头青真敢来北荒, 气得他拿出训弟子的架势来叨叨好半天,李知玄垂头听训,等他说完后闷声道:“师父说年轻人要有点血性, 一个人多去远方看看长点见识, 我想着北狩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没想到让前辈担心了。”   余长老倒是一乐:“你师父让你多去远方看看, 是活着长长见识, 不是死了后从地府门口爬上来透透气看看风景。”   谢容皎对裴茗口中“道法自然,清净无为”的法宗作风有了全新认识。   同时油然而生出一种迷惘的情绪来——   南域三宗当中,当真还有靠谱一点的存在吗?   大概每个长辈都是被恨不能把天捅出个窟窿的小辈气过来的, 久而久之, 训起人来越发毒辣刁钻,得心应手。   “玄武城?”江景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剑鞘, 半晌说道, “这地方一提起来, 给我的感觉——很古怪。”   数千里外——   厚重黄土没能阻碍谢容华的刀锋,反化作磨刀石,将那一刀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利。   黄土被她刀光横穿而过,息了不安分惹是生非的心思,安安静静累积在地上,平地而起一座土山。   那刀光仍粲然如初。   谢容华先前退了无数步,现在是她该进一步的时候了。   所以她出了一刀。   退到极致,退无可退的时候便是进   一刀化作无数刀,那一刀如千军奔腾,万马咆哮,直冲你面门而来,还想想好怎么应对,已被那轰隆轰隆的气势震得天灵盖发疼。   谢容华有一把刀,一支军队。   她的刀里有千军万马,金戈无数的气象。   但她终究只有一把刀。   千军万马,无数金戈又化成一股气,气吞山河万里如龙。   游龙上的银龙发出一声恐惧地低吟。   三人见形势不妙,转身欲退保全性命。   说什么意气之争,他们能在这一刀下保全性命已是侥幸难能。   “可惜跑了一个。”谢容华翻身上马,却不催马快跑,悠悠念道:“玄武城?这地方有什么古怪?”   死在她刀下的一位大乘至死仍不肯罢休,阴毒冷笑:“玄武城事成,谢归元,你也就眼下这点气运了。”   “幸好你死得早,来不及看到所谓你们的玄武城中事碎在我刀下。”谢容华在马背上付之一嗤:“我走到今日,靠的岂是虚无缥缈的气运一说?”   “玄武城?这地方有点意思。”被江景行差点拿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算一卦的陆彬蔚闲闲看了两眼卦象,“第三十三卦天山遁,君子明哲保身,倒不像是说玄武城,反像是在告诫你。”   江景行沉吟一会儿:“陆悠悠你敢打几分保票?”   “和你准确率是反着来就对了。”陆彬蔚先本能驳了一句,随即看江景行神色,也严肃起来,“世上有两个人的卦我不会算,一个是初一,一个是不辞。其他人,连你江景行的,我也能试一试。”   这便是成竹在胸,自信他这一卦出不了问题的意思。   江景行像是解决了桩烦心事,做出决定:“行吧。”   “等我们把三宗中人送到归元军营去后,阿辞你和我走一趟玄武城。”   陆彬蔚善意提醒:“君子明哲保身,倘若一意妄动,恐有灾祸。”   江景行莫名其妙幽幽来一句:“这事上,明哲保身的不是君子。”   陆彬蔚跟着沉默下来。   虽说谢容皎拎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听着事态严重是真的:“师父我去不会有妨碍吗?”   “想去就去。”江景行对他的死性心里门儿清,沉凝神色散在眉眼间,转瞬已叫人捉不着尾巴,笑道,“阿辞你信不过手中剑,还信不过我吗?”   谢容皎不去拆他台,反露出个笑容,笑意明亮,一板一眼告诉他说:“师父,你和镇江山我都信。”   所以这趟玄武城他一定去。   李知玄见他们三言两语敲定,弱弱出声:师父留了份玄武城地图的详细拓本在我处。玄武城再大也不过是座城池,哪用得着地图?我想着说不定是师父在上面留了一手,于是随身携带,两位前辈打算前往的话,不如带上。”   不想江景行对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我有预感,玄武城中事,令师牵扯不浅,你是他唯一弟子,料来会在城中留东西给你,等你修为有成后来取。你想前行,我保你全须全尾回来就是。”   真正的勇士,敢于冒险。   一个人冲进荒原来的孤胆剑修李知玄当然是一口应下,好像半个时辰前在余长老面前唯唯诺诺听训的人根本不是他。   那爽快的做派让余长老一阵扶额叹息。   这孩子,救不了他了。   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三宗中不择书院和法宗皆有弟子折损,杀敌固然重要,适时休整更必不可少,归元军营是北荒最安全的所在,自然乐意前往。   剑门处方临壑也不假思索答应下来。   实则时至今日,江景行身上马甲早掉得差不多,方临壑却从不多问,也懒得多想。   掌门愿意将他们北狩一行人托付给他,那么他对剑门怀不了坏心。   何必多想?多想何益?   若是让其余弟子知晓他们的大师兄如此信任掌门不会把他们托付给个不怀好心之人,一定深感自己人生安全得不到保障,自伤如浮萍飘零,聚起来好生抱头痛哭一番。   “哎呦!问玄武城客官你还真问对了人。”客栈里小二挤眉弄眼,“玄武城名义上吧,是北周麾下的城池,但它地处偏远,和北周倒真没什么往来,你去问周人大多也是一头雾水,唯独与东荒交接相连,行商来往之间,消息不免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能在北荒遍伏杀机的地方开出一处休憩用的客栈,其身后势力庞大可想而知,三人步入其内的时候感知到有大乘气息的威慑,警告过路人休动歪脑筋。   然而条件终究受限,荒漠贫瘠,客栈仍是粗瓦屋,黑泥地,房屋逼仄狭小,日光不进,灯光昏暗,朦朦胧胧间连带着小二脸上都似蒙上了桌子上没擦干净的油光,看得人腻得慌。   小二忽住了口。   不知是不是江景行毒害太深,谢容皎这个从不知人情世故的竟会意取出一颗珠子,冷淡道:“继续。”   那颗通体莹润无暇的明珠圆滚滚落到满是灰尘脏垢的桌子上,平白让人生出明珠蒙尘的惋惜。   先前看他们三人中两人均生得一副顶顶罕有的好相貌,观其衣饰气度就不是什么缺钱的主儿,另外个剑修衣服有碍观瞻些,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叫送往迎来旅人无数的店小二一个激灵,忙不迭迎了上去献殷勤。   看来殷勤是没现错。   他乐得慌,更打起精神卖弄,刻意压低声音道:“郎君出手厚道,我也没脸坑你们。实话相告吧,但凡是对北荒略知一二的修行者和商队,是万万要绕开玄武城的。”   “因为那里呀——闹鬼,可出过不止一桩人命官司。”   闹鬼?   鬼怪一说,如有生魂执念极深,怨念极重,恰巧躲过地府差役,也是有的。   只是这类鬼怪,祸害一二凡人已是顶了天,修行者满天下乱跑,多半是没活成已被见义勇为之人打包送去佛宗超度的了。   谢容皎定了定神,饶是他定力素佳,情感不露,犹不可置信。   大乘剑修折在闹鬼上面?   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大乘剑修不要面子的嘛? 第34章 北狩(十二)   谢容皎冷面惯了, 虽说惊讶于玄武城儿戏般的闹鬼,神情变化仍是细微,但小二能在北荒凶险之地干了那么多年数,察言观色岂能没有两把刷子?   见状心中暗自一喜, 把两人认作是来北荒闯着玩玩的贵家子弟,全仗着一身好运气和随行剑修称得上不错的修为活到现在。   要不然哪怕是随便抓个修行者出来, 凡是胆子大点的, 哪有怕鬼的道理?   这帮子靠出身吃饭的蠢货,说是北狩, 还真把北狩当成在自家猎场打猎般轻松自在了?   不管他心里如何看不起两人,面上恭恭敬敬的不出半点错漏,言语更夸张:“三位客官莫非有所不知玄武城闹鬼一事?这事儿在远近传得沸沸扬扬的, 据说折在城中鬼怪手里的可不乏修行者啊。”   江景行嗤笑一声, 拿剑鞘戳了戳李知玄, 一副眼高于顶的姿态:“你别诓小爷。玄武城中鬼怪再厉害, 能厉害得过修行者去?我家护卫这名副其实的剑修在这儿杵着呢, 能出什么大事?”   李知玄硬着头皮,按江景行的戏路抽出剑来,僵硬道:“什么妖魔鬼怪, 通通来我剑下走一遭再说。”   谢容皎没眼看。   好在李知玄模样尚算周正, 这老实孩子的语气因为紧张太过显得硬邦邦的,修为倒是实打实, 也可过度引申理解为剑修不近人情的冷酷作风。   真是活该去送死。   小二赔着笑脸:“是是是, 小的眼拙都看得出来剑修前辈厉害得紧, 想来三位去玄武城是如入无人之地来去自如了。”   他见那位携着满身出尘清贵的红衣公子淡淡问道:“照你说法,玄武城鬼怪一事动静甚大,危及民生,怎么不见玄武城主有所作为?”   从前没人这样问过,小二被他问得梗了一梗才说道:“客官想得深远,小的从没那么想过。不过啊那鬼怪说来奇怪,从不挑城里住民下手,兼之本事大,想来城主府一半懒得管,一半管不了吧。”   谢容皎微微扬眉,即使极有君子风度地对玄武城城主府作为不予置评,其间的不赞同却是骗不了人的。   江景行忍不住感慨一声:“果然是一丘之貉啊。”   谢桦和玄武城主两位,连手法都如此相似,不勾结在一起简直对不起上天冥冥注定的缘分。   李知玄是个老实孩子,没想那么多,闻言脱口而出:“大乘期的玄武城主奈何不得,那鬼怪当真是极厉害了。”、   不过也是,倘若不是极厉害的鬼怪,怎么能累得他师父命丧城中?   思及此处李知玄心情低落,面上现出几分黯然之色,饭也懒得扒拉了。   “晚上多加留神,店家恐要对我们下手。”三人上楼进了同一间房间商量玄武城事宜,江景行最先开口提醒李知玄,他选择了种好听点的说法,由衷道,“你能活到现在真是福大命大。”   李知玄羞愧低下头:“让前辈见笑,我一路上实则遇到不少难关,不算是福缘深厚之辈。”   谢容皎贴心为他翻译:“师父说你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就凭他那作死劲儿。   谢容皎风度不差,没法做到姓江的见谁损谁的缺德劲儿,索性掠过下半句。   许久未见的谢容皎式直接。   江景行心酸地想,自与剑门同路而行来,阿辞为隐瞒身份又不愿说假话之故,身份颇多顾忌,有违他本性,一定憋得好辛苦的。   他内心深深自责。   殊不知放三个月前,谢容皎若愿意说话前多加润饰修色一番,他能高兴得跑到凤陵去和谢桓彻醉他个三天三夜。   有时候自作自受吧,真没法怪旁人。   李知玄义愤填膺:“不想这客栈居然是家黑心的,不知来来往往坑害过多少过路旅客。”   “应该也不多。”江景行不爱做点拨别人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李知玄特殊,他愿意多说两句,“在北荒愿意投宿客栈过夜的人身上多有两把刷子,安全起见,店家不敢惹。是你方才在谈及鬼怪时露怯了。”   他当然厚颜无耻地把明明是他和谢容皎露富招来的眼热一节隐去了。   眼看李知玄要把头低成鹌鹑,恨不得跑外面直接埋沙子里才一了百了,谢容皎看不过去,揭穿江景行:“李兄不必自责,是我先露富,师父又故意装出那副做派,无论你如何表现,少不了人觊觎的。”   江景行:“...”   行吧,谁爱点拨谁点拨去。   他当然不讲道理地迁怒了李知玄。   他听到谢容皎说:“小心为上,为防夜晚商家异动,李兄不如与我和师父同房略作调息休整,以免意外。”   李知玄其人,不止是江景行忍不住要点拨两声。   考虑到他路上一见魔修冲得比谁都快,甚至谢容皎这个比他高一整个境界的未必追得上他,谢容皎深深赞许江景行所说。   李知玄活到现在是福大命大。   行吧,没法和阿辞一起愉快地八卦下玄武城主的事情顺带骂他两声了。   江景行又给李知玄记上一笔。   人活久了不免要越活越回去,江景行全然不记得换作以前,玄武城主就算是主动来给他送人头,他也懒得多说一个字。   亦或许叫他心生期待的根本不是八卦玄武城主顺带骂两声,而是和谢容皎一起这件事本身。   果不其然,等子时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准时得像是专在心里记着数掐着点来的。   往日冲得比谁都快的孤胆剑修李知玄此刻牙齿有点发颤:“是不是店家动手了?”   谢容皎不解他前后鲜明反差,倒很为他终于打架前先发问欣慰:“应是的,开门一看即知。”   他起身拉门,一剑轰开房门对谢容皎而言是易如反掌之事,只是确定不了对方恶意之时,先礼后兵总是不错的。   白天招揽他们的小二身形面容再无遮掩。   客栈粗陋,为节省灯火故,外面黑洞洞不见五指一片,只有他们屋内的灯火透过门框映出来,模模糊糊照出小二大致的轮廓,明暗不定,独独他眼里贪婪精光倒映烛火,亮光摄人,在黑暗中诡异莫名。   李知玄双腿跟着牙齿一起打颤。   江景行看在眼里,有意无意说了句:“说来玄武城闹鬼,鬼怪料来是形容可怖,骇人非常了。”   这下李知玄连剑也握不稳了。   谢容皎的心理素质显然非常过关,一点没受玄武城虚无缥缈的鬼怪影响,冷静问道:“前夜所来何事?”   小二森然一笑,面容狰狞:“自然是为了索命!”   李知玄差点腿一软倒在地上。   小二比他倒得更快。   他喉间被一道剑气贯喉而过。   谢容皎提剑,环视四周:“出来!”   他一扫即知埋伏之人方位,自觉不用劳动对方现身,补了一句:“不出来也行。”   他的剑比说话更快。   没等对面唾弃少年的出尔反尔,摇摆不定,剑气如游龙流走飞驰,客栈乍然亮堂,好让人把他们死前惊恐不定的表情看个分明。   要不是在江景行面前,顾忌着自家师父声名不能堕,李知玄真想像他们一样瘫在地上一了了之。   剑气归位,镇江山入鞘,客栈复又昏暗下去。   昏暗不下去的是住客们蠢蠢欲动的心。   说真的,北狩时魔修血孽滔天,天理难容不假,若把九州修行者当作善男信女,未免想得太简单。   这所客栈是荒原中为数不多的供人休息补给之所,要价高昂,经年所积钱财丰厚,足够让人搏一回命。   下一刻自客栈不同房间里四面八方而来的法宝灵光简直耀花人眼。   更难得的是他们不止去一个方向来,去的亦不是同一个方向。   有人想争夺客栈所积财宝,争先恐后欲从攘攘人群里杀出第一;有人想向客栈背后的大乘部长示好,打算捉住谢容皎一行人去换个对自己有益的事物。   也令人哭笑不得,李知玄竟对当下场面更亲切熟稔些,腿也不软了,手也不颤了,拔剑准备开打。   江景行不动如山,空气无声凝重起来,似其中有千万浩然剑整装待发,直接准备连客栈带远方的大乘一起轰了算。   他毫无坏北狩规矩的心理负担。   比起杀部首来,坏一次北狩的规矩算什么大事?要坏一起坏个干净,彻底搅浑这一池水。   谢容皎回身按住他,眉目在灵光下干净明彻:“师父,我有点失望。”   不是失望魔修的有伤天和,丧心病狂。   不值得。   不是失望他人的明哲保身,见死不救。   没道理。   是失望该讲道理的人的不讲道理。   “所以这次,我来出剑。”   言语上的道理讲不通时,该用剑讲。 第35章 北狩(十三)   谢容皎以青冥天下起手。   若以人讲道理作比, 镇江山该是人中的第一流辩手,浩然剑该是辩论时的第一流辩术。   这还讲不赢简直没有道理。   所以无需谢容皎费心该用哪一式收尾,地上的人已然倒下一片。   江景行瞥到谢容皎神色,心下忽生烦闷。   他年龄不大, 经历着实丰富,人间善恶冷暖尽数转了一圈, 深知这世道绝不是全然好的, 美的,光明的。   为官的为了往上爬, 先丢掉他们的清高风骨,再抛弃他们的糟糠之妻,老父老母, 最后唯一的为民谋福的坚持也输给穿朱带紫。   毕竟举世皆浊, 众人皆醉呀。   修行者为了往上爬, 父母亲人, 男女之爱, 同门手足之情,皆视作修行路上的累赘,为了对得起他们为他们的大道付出之多, 自觉尊贵有别于凡人, 稍有不顺眼的随手打杀多了去。   说是断情绝爱,心里没放下往上爬的执念, 享受着把人踩在下面的快感, 算什么断情绝爱?   可笑之极的丑态而已。   为官的, 修行的,求财的,求的到头来竟是殊途同归,全是往上爬这三个字。   等教谢容皎的时候,江景行像天下所有溺爱孩子的长辈一样,一边唠叨着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心想少了世道打磨怎么成;一边为了哄孩子吃口饭恨不得直接给他跪下,自觉把路给他铺完才算有点担当。   纠结来纠结去,趁没把自己搞成精神分裂之前,江景行终于决定顺其自然。   好的要见,坏的也要见。   于是谢容皎逐渐长成少年,爱春花秋月,也愿意拥抱明月清风。   江景行维持了十年的顺其自然,自觉心态良好,堪为人师楷模。   就是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恨不得把让谢容皎烦心的一个个锤过去,让他们永远别出现在谢容皎面前了。   江景行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把症结归到夏天时人的脾气总是格外暴躁点上面去。   全然忘记他所处的北荒与九州四时颠倒,寒冬凛冽。   寒暑不侵的圣人之躯就是有资格任性。   “谢兄出剑真快。”李知玄挠了挠头,“我都没来得及动手。”   看他垂头丧气,耷眉落眼,谢容皎失笑,不快减去少许,“不想李兄如此好战。”   论起爱打架,方临壑都不一定比得过他。   毕竟方临壑只求剑道,而李知玄是有架打就兴奋不已。   不想李知玄道:“我也不是好战,不过刚才一场确实很想打就是了。”   他微感郝然,似是怕谢容皎取笑于他,“不瞒谢兄说,我就是觉得刚才那事不对。我知道事上有很多不对的事情,有的离我万里之遥,有的牵扯太多,不是我能管的,我根本没法一一管过来,我也不去多想,自寻烦恼。”   “可是像刚才的事,在我身边发生,我能管,那就是老天要让我管这件事情。哪怕丢了性命呢?我定要管一管,否则心里怪难受的。”   他自小跟着铁匠学剑,铁匠是个粗人,只会打铁和练剑,李知玄比他好点,仍未读过很多书,也不知如何用动人辞藻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想法描绘出来。   他拼拼凑凑吐出闷了很久的话时,心神舒畅,甚至顾不得谢容皎也许会取笑他。   谢容皎不语,向他长长行一个揖礼。   原来远至北荒,天地间仍有浩然气。   得益于剑门的两张身份度牒,两人成功以高山和江镜的名头进入玄武城,俨然是来玄武城置办商品的富家子。   入玄武城后,谢容皎有一瞬的错位之感,仿佛他身处的不是风里都带着粗犷气息的北荒,而是跨越万里之遥,置身江南。   说书先生的评弹声咿咿呀呀传遍大街小巷,虽至寒冬,犹有小娘子们娇声软语,衣裙鲜丽,直把冰也化个窟窿,融出春暖花开来。   街畔两侧铺子热腾腾冒着白气,叫骂声不绝,酒楼人家高矮不一,却皆飘来勾人香气。虽无江南岸边见惯风月的柳树,却挂满高悬灯笼,形态栩栩,精细到了流苏尾巴,晚上一旦点亮,料得夜夜胜过元宵佳节。   连扔给江景行的鲜花帕子也绝不比江南少。   饶是玄武城主满身疑点,谢容皎仍不禁怀疑能将玄武城治理至此的人物,竟真会得谢桦相托,放任玄武城闹鬼至今日?   江景行见着这样的成词便觉亲切,东家算命西家说书,来着玄武城没半天功夫,大半个城池的大小姑娘家全晓得城里来了个好俊的郎君算命说书完。   看得李知玄叹为观止:“前辈是如何做到信口拈来的?”   谢容皎淡然答他:“本行而已。”   李知玄满脸写着疑惑:“高前辈不是剑修吗?”   他师父曾说过,他们剑修自练剑那一刻起,等于和剑定下契约,后半辈子早早归剑的。   江景行随口道:“什么这辈子是剑的,和剑结为道侣?我大好年华未曾婚娶下半辈子怎么就不明不白定出去了?别信口胡说坏我清白。”   原来是李知玄不小心把后面一句一起说出了口。   江景行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铿锵有力,估摸着是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忘了是谁曾和谢桓掷地有声:“婚娶什么婚娶?我这辈子和剑潇潇洒洒过不好吗?人为什么要想不开作茧自缚?”   江景行在茶馆撞上了位算命先生,同为一看命盘全靠蒙,一推卦象全靠扯的同道中人,两人分外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聊得热火朝天,就差要拜个把子昭告天下。   那位算命先生聊得投入,刻意压低声音:“老弟你一听你口音,晓得你是外来的,一定不了解我们城中古怪之处。”   江景行配合他做出诚心请教的好奇神情,同样压低了声音:“我来玄武城,主要是照料阿镜来进货源的,他们家有门生意在这儿,他年轻第一次来,我不放心,要帮忙照看着,也打听过一番玄武城,却没听出什么特殊的。听老兄这话,我倒像是被蒙了鼓里了。”   “老弟是义人啊。”算命先生很受用他的配合,先赞了一句,再道,“这不怪告知老弟消息的人,实在是啊,这消息,隐秘。不是祖祖辈辈生在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呢。”   李知玄听得想打盹。   他打心眼里钦佩起气定神闲,姿势未曾变过一丝一毫的谢容皎来。   这种钦佩甚至比谢容皎一剑结果阴森似鬼的客栈小二时更甚。   李知玄忍不住传音问他:“谢兄听着,不觉枯燥吗?”   “尚可。”谢容皎想了想,传音回他:“多听几遍即可适应。”   李知玄一点不想多听几遍。   毕竟比起清一色的黑谢容华和吹捧自己来说有趣很多。   谢容皎一向知足常乐。   这时算命先生讲到紧要处:“不瞒老弟说,我们玄武成啊,许久没出过一位新的修行者了。”   江景行吃惊道:“虽说有修行根骨之人终究稀缺,但一城不出一个修行者也——”   太为夸张。   “谁知道呢?这不是什么辛秘了,老弟随便打听两声就知道。辛秘啊,是我后面讲的。”算命先生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要我说,里面有讲究。玄武城这块地方,尴尬。”   “你说它是九州一角吧,它半点九州灵气没沾到,你说它隶属北荒吧,它上面也没浊气。生不了修行者,也生不了魔修。还是等玄武为封浊气殒身于此后,玄武遗骨上残存灵气形成条灵脉,城中才有修行者。”   算命先生的两条眉毛恨不得飞舞在脸上:“但玄武遗骨中的灵气有限,没法天长地久下去,这不是近几十年来,玄武遗骨残存灵气耗尽,玄武城没出过修行者?”   江景行心悦臣服,叹道:“懂得多还是老兄懂得多,老兄一解惑,我豁然开朗起来,老兄的造诣还是深啊。”   算命先生乐得一眯眼:“这可不?难得碰到老弟那么投缘的人,我再说两句。”   这莫非是线索主动送上门?   人一段时日间的气运统共那么点,尽数用在玄武城上——   谢容皎为江景行后面一段时间的财运真情实感担忧起来。   后来一想,江景行好像没有过财运这玩意儿,方才释然。   果然算命先生不辜负期望,滔滔不绝:“玄武城鬼怪动静不小,有说法说鬼怪是不得修行之人的怨气结合而成。不过大家也不太把它放在心上,反正伤不了城中之人,外乡人多是点到即止,性命无碍,能有大多事?”   李知玄瞪大眼睛,差点连传音都忘了用:“可是谢兄,客栈小二不是说去的外乡人许多丢了命吗?” 第36章 玄武城(一)   答案呼之欲出。   客栈小二、算命先生中有一方说了假话。   “为什么不能是城主府呢?”   三人回暂住的客栈中, 当李知玄最先憋不住,谈及此事的时候,谢容皎猝不及防说了一句。   “客栈小二和算命先生说的皆是听来传闻,也许他们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 但在流传时难免有谬误。”   江景行接下去:“城中灵脉衰竭,数十年未出修行者, 所有的修行者全出自城主府, 因此在玄武城,唯一能和鬼怪光明正大打交道的非城主府莫属。”   李知玄汗毛倒竖:“所以说是城主府刻意操控舆论, 令城中鬼怪一事在外骇人听闻,在城中却无甚妨碍,只当做一桩有趣怪谈?”   “可行。”谢容皎回忆及城中所见所闻, “城中百姓多为凡人, 玄武城地属微妙, 前后左右若不是北荒则是节度使藩镇, 皆非善地, 欲保全自身还是不出城倚靠城主府庇护为好。”   封闭带来的是消息的不通。   即便有一二人外出对玄武城中鬼怪一事有所耳闻,想来也只会当作愈演愈烈,被他人好生添油加醋过一番, 一笑置之。   谢容皎最后总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推论, 无证之前,不好说城主府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只是玄武城内的气机很古怪, 客栈小二口中鬼怪一说应是真的。”   “看来真和四灵有关系。”李知玄回他房间后, 江景行像是自言自语,又是给谢容皎解释,“玄武城气机有人苦心遮蔽,我都没法清晰感知,阿辞你却有感觉,说不得是凤凰血的缘故。”   早在入城之时,谢容皎体内凤凰血就有所感应,翻腾不已,不受控制地在经脉内游走乱窜。   这反应,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的挑衅激怒了似的。   可凤凰殒身之后,世上有什么人物能激怒凤凰血?   “是凤凰血,我有预感,玄机在城主府。”谢容皎做了决定,也不多纠结凤凰血一事,“城主府——定是要找个机会过去一探的。”   不管怎么说,谢桦那封信还在人家城主书房里摆着呢。   江景行出人意料问了句:“阿辞你怕鬼吗?”   “怕得要死。”谢容皎瞟他一眼,声音凉凉如珠玉叮咚,琴弦铮铮,“一见鬼就提不动剑,玄武城一行全指望着师父你。”   说得好像小时候换着花样给他讲鬼故事的人不是他江景行一样。   江景行遗憾道:“失策失策,早知我们一行里没一个能打的,我不该给你讲鬼故事的。”   谢容皎也遗憾:“师父你早十年认识到该有多好。”   他就不必度过担惊受怕,每每夜半醒转过来不敢睁眼,生怕入眼的是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一段时日。   江景行忽然笑了:“阿辞你小时候怪没人气的。别家的同龄人都胡闹,恨不得把天捅出个窟窿。你倒是七情六欲不上脸,别人吃糖葫芦,你活像是庙里吃香火的神像,唯独给你讲鬼故事的时候有点活气。”   江景行曾想过,倘若谢家起家的那位初代凤陵城主谢离不是凤凰养子,而是凤凰亲子,谢家体内流淌的是真正的凤凰血脉的话,谢容皎兴许是最像洪荒时应运而生,寿齐天地的神灵之人。   他身上有神性。   旁人是越长越稳重,到谢容皎这里反过来,是越长越鲜活。   谢容皎失笑:“是这样吗?我自己不曾留意过,许是天性如此。”   他莫名想起福来镇时与贺荃的一场谈话。   当时他对贺荃说“你该谢的人不是我,是他。”   是该谢江景行。   夜色渐渐深沉下去,刮在窗户上的风一层比一层来得用力,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像失怙小儿悲啼,又似新寡女子哀哭,俱是阴沉沉的人间惨象,直激得人一个寒颤。   那风来得颇有种无孔不入的绵密,透过窗户纸渗进来,随着窗纸上声音愈响,室内温度也愈冷,那薄薄窗纸似是不堪其重,鼓胀得叫人心生它下一刻就会破掉,露出窗后骇人景象的忧虑   李知玄咋咋呼呼进了门,脸色青白。   一看就是被诡异风声吓得不轻。   谢容皎结合他前后表现和在北荒客栈时的反常,问道:“李兄怕鬼?”   李知玄要哭不哭地点头:“自小就很怕。”   江景行十分嫌弃:“多大人了怕鬼?对得起你手中剑吗?”   窗边风声一次比一次凄厉,一层比一层密,到后来重重叠叠在一起,似无数含冤泣血哭声交鸣在一起,高诉人间惨象,众生俱苦,百鬼夜哭。   谢容皎心性澄明,仅作寻常风声对待,安慰李知玄道:“无事李兄,不如捅开窗户纸一看,窗后是人是鬼一眼明了。”   不愧是谢容皎,他这安慰对李知玄来说像是更凶残的恐吓。   窗外的风仿佛通灵性,感知到李知玄的恐惧后,刮在窗上的风变了调子,从凄凄哀哭之声变作桀桀怪笑,笑里细听还有那么些愉悦之意。   屋里的水汽渐重。   原来是外面飘起了雨。   李知玄从吓得瑟瑟发抖转变到吓得僵立在原地不敢动。   原因无他,窗纸是经过特殊工艺锤炼的油纸做的,莫说水,就是寻常小火也烧不穿它,此刻竟被外面飘雨浸湿,润出一片红色来。   细细一嗅,仿佛有轻淡的血腥之气入鼻。   他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   江景行这辈子第一次懂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李大爷,算我求你,出息点吧。”   谢容皎手上握着剑,准备去捅破窗户纸。   江景行比他更快些,直接开了窗,手掌向外一探。   风还是呜呜地刮,雨还是细细地飘,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还是他们原来的样子。   但玄武城的城主梦中惊醒,他没惊动一侧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起来披衣登楼。   室内转暖,窗纸又变成原来没被血红雨水浸透的干爽模样。   每一缕风,每一丝雨,乃至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化作江景行的剑。   天地间有浩然气,有浩然气的地方有他的剑。   他的剑无处不在。   鬼怪哪怕是躲到阴曹地府里去,息了兴风作浪的心,仍躲不开他一剑。   一个浑身黑不溜秋,长发散乱,面容阴惨惨似刷了面粉般惨白,嘴唇血红的人和窗一起被甩进屋子里。   李知玄直挺挺地倒下去。   一杯凉茶,正好一半泼李知玄,一半泼那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李知玄睁开眼,入眼便是那装神弄鬼玩意儿因为被茶水一波,惨白血红糊一脸愈加惨不忍睹的脸,险些第二次闭过气去。   谢容皎递给他一块手帕,“李兄不必畏惧,你不去看他脸,则会感知到他是个修行者。”   他特意补充强调了一句:“活的。”   李知玄拿着帕子,壮起胆气半遮半掩瞄了那人几眼,发现除了那脸不堪入眼的红白交错,他没什么獠牙长舌,长得竟还算是个正常人。   他快飞到天际的三魂七魄这才缓缓归位。   江景行什么也没问那人,只是将他通身修为穴窍封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确保他小指都弯不了一下后,赶紧挪开目光,嫌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无情伤害,示意李知玄把他扛回自己房间。   李知玄抹了把脸上的茶叶梗子,呆呆道:“不会有事吗?”   江景行语重心长拍了拍他肩膀:“你看他现在的样子,能有什么事?你不趁机报复是他祖坟冒青烟,年轻人,要锻炼锻炼胆子,多看看就不会怕鬼,成为个好剑修。”   李知玄如得莫大鼓舞,赶紧把人扛了回去,竟心大如海地对着那张脸睡着了。   谢容皎心情复杂,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出声阻拦。   怕鬼怕到李知玄这个份上的..也太夸张,由他去吧。   修行者可以打坐代睡眠不假,奈何玄武城中气机不能说谢容皎毫无影响,他微感困乏,欲入睡之时想起一事:“扮作鬼怪之人是修行者?”   按着算命先生的说法,城中唯一有修行者的城主府是怎么也绕不开这桩事的。   “不错。”江景行愉快接道,“我正愁着没理由上门拜访,人家就给我们送上门,正好去城主府借机一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鬼怪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   谢容皎定定凝视他片刻。   他无语道:“所以师父你下午在街上招摇,并不仅是存心要打探玄武城情况,也是为让背后之注意到,进而对你下手?”   毕竟假如真如客栈小二所说,他们一行外乡人,闯进玄武城想要打听闹鬼一事的意图又昭然至此,怎么说怎么可疑,换做一般人,鬼怪说不准今夜就将他们灭口。   城主府处理一番后,宣告外乡人出城性命无碍,玄武城又是一番和乐融融,只是平白多一桩怪事。   谢容皎垂下眼睫想,玄武城中牵扯的事情到底是如何兹事体大,能让江景行顾忌至此?   寻常时候,玄武城城主府早该没了。 第37章 玄武城(二)   玄武城城主苏和自接任玄武城主之位以来, 有六十余载年岁,对城中一应事物早早处理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独独今日是个例外。   一大清早,得他信重的管事跑来通传于他, 说外面有三个人拜访,为首的年轻人说是凤陵谢家嫡支出身, 直言要苏和过来相见。   苏和听完先是哂笑一声, 凤陵谢家嫡支人丁稀薄,统共就那么三位, 凤陵城主常年坐镇凤陵,长女镇守北疆,次子游历四海, 能跑来哪个?想来是借了嫡系名头给自己贴金的旁支而已。   但凤陵城家大业大, 敢借嫡支名头的, 在谢家地位不会低了去, 苏和自是不敢轻忽, 哂笑完了仍是起身前往。   等到用于会客的厅堂之中,苏和未及寒暄,三人中明显为尊的少年先眉眼傲慢地开口, 他红衣凤翎, 好看得惊人:“我名谢容皎,家中行二。”   原以为是滥竽充数, 没想到是块真宝贝。   苏和一惊, 笑道:“原来是谢家的少主登临寒舍, 不胜荣幸。只是寒舍地处偏远荒僻,和凤陵城相较何止天壤之遥?少主来此可是有何贵干?”   “且不说这些。”谢容皎抬手轻轻向下一压,“城主的不胜荣幸,我可担不起。”   不给苏和任何说话机会,李知玄迅速台上被捆成只粽子的鬼怪兄。   谢容皎抬眼冷笑,眼中寒光咄咄逼人:“城主说着不胜荣幸,手底下可给我送来好大一份大礼,贵府的待客之道,我领教了!”   到底是养尊处优十八年,心气上来时敢和圣人对着干的凤陵少主,他一怒之下,非但城主府侍者个个噤若寒蝉埋低了头,甚至苏和亦有微微一怔。   苏和后颈渗出细微冷汗,脸上略带迷惑不解的神态完美无缺:世子出此重言怪罪,倒让苏某好生不解。可是与被捆之人有关?此人扮相..着实奇怪。”   用奇怪两字也轻飘飘得太客气了。   时隔一夜,鬼怪兄脸上被茶水糊一脸的血红惨白凝结成块,像是张阴森中不失滑稽,恐怖中犹显可笑的面具。   简而言之用三个字足以概括:丑得慌。   李知玄扮白脸出来解释原委:“昨晚我们一行人在客栈借宿,不想午夜时此人装神弄鬼想借鬼怪名头取我们性命,谁不知道整个玄武城只有你们城主府有修行者?”   江景行冷哼一声,像极了一个合格的打手:“你该庆幸我们发现得早,要不然损伤我们家少主一根头发丝,有你城主府好看的!”   他戏路多变,昨天还演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肥羊子弟,今天成功转型为谢家少主身边打手,冷酷无情但能打。   苏和眼角抽了抽,心想有没有伤到你家少主一根头发丝暂且存疑,他看着鬼怪兄的半条命是差不多丢掉了。   谢容皎一掷茶盏,碎瓷一地,茶水溅出朵滚烫的花,随后跌落成无风无浪死水上荡起的第一道波纹:“何必与他们废话?直接给他们个教训,自会懂得我凤陵谢家不是平白让人欺到面上的。”   一切都按着江景行给出的戏路在演。   掷茶盏时,谢容皎迅速与江景行交换了几个眼色。   “玄武城气机的核心,是在城主府没错。”   “好,知道了。”   “真要打?”   “真打,阿辞放心,城主府不无辜。”   “无凭无证,总不能因我们推断将城主府拆了。”   谢家少主大约是这辈子都没法做成一回的霸道世子了。   反正江景行是没见过动手打个架前,还要瞻前顾后担心拆人家房子不好的霸道世子。   苏和在玄武城中人人敬爱,何时让人这样欺到头上过?   周围侍卫拔剑在手,上前一步。   江景行慢慢看过一圈,慢慢道:“我数到三你们再不放下剑,我让你们这辈子都没法握剑。”   行吧,阿辞那边仗势欺人的气焰不够他来补。   左右三十年前在镐京,江景行这事儿是做得很熟练了。   “一、二——”   苏和蓦然暴喝一声:“放下!”   侍卫修为低微,他却清清楚楚知道剑修这句话并不是句简单的威吓。   他真做得到。   气氛一时僵到顶点。   “到时候你该出来打圆场了,硬着头皮也要上,人家一整座城主府的安危全握在你手里。”   江景行早上和他说的话历历在耳。   穷鬼剑修李知玄一想到整座城主府所代表的价值,鼓足勇气,咬牙道:“世子且冷静!玄武城主为阳城城主知交,世子信不过玄武城主,莫非信不过阳城城主吗?想来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还真信不过。   虽那么想着,谢容皎语气上和缓一些:“你说得有理。”   尽管李知玄照着剧本演戏时的那么点尴尬瞒不过人去,尽管谢容皎神容仿佛冻着,压根没变化过多少。   但好歹有了台阶下。   苏和适时地释放出善意:“我与令叔,确是多年的老交情,无论如何是不会坑害他的子侄的。鬼怪一事,想来其中另有玄机,我原先也在尽力追查。世子有心,不妨坐下一叙。”   谢容皎良久不语。   终于他缓缓道:“知玄此言说得有理。”   厅中紧绷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不再是一触即发,一点就着的让人喘不过气。   苏和挤出个笑脸。   江景行唯恐天下大乱,死缠不放:“玄武城中只有城主府一家有修行者吧?城主怎么解释昨夜有修行者潜入我们房间,欲向少主下杀手?”   谢容皎接着缓缓道:“江前辈说的也有道理。”   按照剧本,江景行应是专门负责谢容皎安全,有大乘期修为的贴身打手。   虽挂着打手的本质,然而大乘个个是顶尖强者,各自有各自的傲气,贴合实际生活情况,尊贵如凤陵少主也该对他敬重有加,有声尊称。   苏和快要被他的左右摇摆搞得没脾气:“世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有两道清冷皎然如月光的眸光射过来,谢容皎揭开来意:“听闻一月不到前,我族叔曾寄给过城主一封以秘法加固的书信?”   活了上百年的人精,苏和哪里听不出来他绕了半天圈子为的就是这一封信?当即恍然道:“是有其事,不知世子欲何为?”   谢容皎微微颔首:“我欲一见书信,以确认城主是否真为族叔知交,再行计较,城主请带路。”   压根没给苏和留拒绝余地。   三人盘算理由时,李知玄听着江景行剧本里的理由犹如儿戏,不放心提了出来:“这理由会不会太过草率?”   被江景行一句打发回去:“有个台阶下他就得抱住了,管他什么草不草率?”   主要是看谁的拳头大。   其实更主要的是江景行了解谢容皎,知他不爱说假话。   这类无伤大雅的小事,何必让阿辞为违背心意而不快?   不出他所料,苏和很快做出计较:“此为小节,世子随我来!”   谢容皎给出的借口太过拙劣,苏和半个字都不信。   他也自然想到谢桦那封信有讲究牵扯这一块上,不过那是他们谢家的事情,他何必多去掺和?   退一万步来讲,谢桦留下的信件价值再高,总得有命拿了才成。   苏和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同为大乘,自己恐怕难在谢容皎带来的大乘剑修手底下走过五十回合。   大乘中也有强弱之分,苏和自认不差。   只能说,不愧为谢家。   李知玄自进入城主府以来,一直有点神智涣散,演戏不在状态,走路时也差点磕磕碰碰上回廊廊柱。   他犹犹豫豫传音于江谢两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城主府似有我师父的气息。”   说完他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铁匠的本命灯熄灭日久,这是他和余长老确认无疑的事情。若城主府真有他师父信息,只能说铁匠埋骨其下。   江景行距苏和相距不过三丈之遥,苏和当然不敢截断传音,三人传音起来也无后顾之忧。   谢容皎眉心微锁,悄然传音道:“跟着苏城主带的路走,气机渐重,他要去的书房,当是气机发源之处。”   苏和不敢放三人单独在厅堂待着,索性带着他们一起去了书房。   他怕放任三人在厅堂,等他取完信回来后,半座城主府就该没了。   江景行叹一声:“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世子过目,看看是不是令叔寄出的书信?”   凤陵秘法一脉相承,谢容皎一入手即知做不得假:“是族叔寄出的。”   想着这场闹剧也该有个尽头,苏和松一口气:“若对世子有用,世子尽管拿着便是。”   命运却偏偏爱和他开玩笑。   不等他放松几息功夫,甚至没等他把这一行可劲闹腾的人送至书房门口,一阵隆隆响声轰然炸开!   书房地上旋开一道巨口,如猛兽张嘴,里面一片黑洞洞的不见底   苏和脸色巨变,不及多加思考,凭本能身影跃动至书房门外。   而谢容皎三人,不知是无意之中被拖拽其中,或许有意往虎山一行,身影消失在逐渐闭合的裂口中。 第38章 玄武城(三)   好一阵天旋地转。   江景行试探着叫唤一声:“阿辞?”   “我在。”谢容皎缓了缓神, “李兄在吗?”   李知玄约莫是方才一下摔得狠了,声音晃悠悠的有气无力:“我在。”   谢容皎放下半颗心:“都在就好。师父,这是什么地方?”   一阵沉默过后,江景行道:“我也不知。”   李知玄脱口而出, 一点没戳人痛点的自觉:“难道不是前辈你安排的吗?”   “我没想到城主府里会有这样一个机关。”江景行可以说是十分冤枉了,“再说是我安排的, 我怎么会不告诉阿辞?”   毫无人权的李知玄选择闭嘴。   “此地未知, 多加防范。”谢容皎摸到冰凉剑鞘,认定是自己的镇江山, 铮地一声抽出剑,“好暗,根本看不清四周环境。”   话语刚落, 浩然剑气贴心地为他照亮十丈之内。   谢容皎最先看到的不是高高立着石壁上连绵不绝的壁画和古拙文字, 也不是足下积水和周围墓室似的陈设。   他最先看到的是剑鞘上的八极两字。   天地八极, 一剑尽覆。   口吻狂妄至极。   剑是不世出的好剑, 配得起狂妄口吻。   可惜数百年间没人配得上这把剑。   名剑有灵, 非是命定之主,其余人任你功参造化,一样无法拔剑出鞘。   经历数百年尘封鞘中, 锋芒尽敛的时光后八极剑终于遇到不辜负它剑锋的人, 遇到了江景行。   此后名剑择主,圣人出世。   谢容皎幼时听过这个传闻, 也手痒试过拔剑出鞘, 他使尽浑身的解数, 八极剑仍在鞘中纹丝不动。   江景行哄他说要等到小乘后才能拔得出来。   半年前他入小乘,没忘了江景行这句话,去拔八极剑,能开山崩地的修为尽数用上,还是拔不出来。   江景行又告诉他说要等到圣境方能拔剑出鞘。   现在他没入圣境,八极剑却好端端在他手里拎着,七斤二两的分量,正正好好。   谢容皎揉了揉眼,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在剑鞘刻字上看过去,确认是八极剑无误。   他冷静了一下,找出非常合理的解释:   江湖传闻大概是江景行以前说书时瞎编出来为了赢得叫好的,类似传闻多得难以一一列举。   至于他两度拔剑不成,约莫是江景行无聊手痒痒在剑上做了手脚逗他玩的。   逻辑严丝合缝,毫无错漏,像是江景行会干得出来的事。   谢容皎面无表情看向江景行,结果发现江景行一脸活见了鬼的表情,比他还不敢置信。   他微一犹疑,大发慈悲地先揭过这事,把剑递给江景行:“师父,这地方很危险吗?”   跟着江景行十年,谢容皎扪心自问是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江景行没接剑,反而急忙后退了两步。   谢容皎不免更忧心:“危险到如此地步?”   世上有能让圣人动容到这个地步的绝地险境吗?   “啊?很危险吗?我怎么知道?”江景行眼神迷离,恍恍惚惚,“应该还成吧,翻不了天去。”   “师父你左脸写着穷途绝境,右脸写着此路不通。”谢容皎直言,第三次递剑终于把剑被江景行像接烫手山芋似接过去。   江景行下意识玩笑似接口一句:“那是阿辞你没看到我额头上的横批:有我开路。”   谢容皎笑道:“那就好。”   你在身旁,危厄如困龙潭,锁虎穴这般恶地,我也敢陪你去闯一闯。   江景行兀自沉浸在震惊不可自拔中,略过了他这三个字中深意。   谢容皎本来也不需他听懂。   “壁画上画的是玄武殒身祭天,在北面筑起一道隔绝浊气屏障之事。”谢容皎迟疑出声,“加之此处墓室的陈设,莫不是玄武墓?”   四灵往前数几千年乃至万年,是真真切切实打实存在过不假,可是距今太远,数千年的天地演变下来,也早与上古时候大相径庭,倒更像是活在神话传说里,真有玄武墓室出现时,谢容皎反而有难以置信之感。   李知玄顿感毛骨悚然:“城主府建在玄武墓上,不觉瘆得慌吗?”   要是他,管他劳甚子的玄武凤凰,睡得安安稳稳最重要,好像离玄武凤凰挨得近就能稳稳妥妥立地成圣一样。   能也不干。   谢容皎摇头:“寻常坟墓阴气重。但玄武为四灵之一,秉天地清气而生,埋骨之地对人大有好处,不过——”   他华美眉眼间有刀剑尖上冷冷流淌过的光,一时竟盖过动人容貌,凛冽逼人起来:“玄武墓中的是浊气,不是玄武清气。”   他体内凤凰血咆哮不绝,传递出来的愤怒在血脉中熊熊燃烧。   谢容皎沉下心体味一番,以为凤凰有灵,理应很想戳死幕后元凶。   他继承了凤凰血,自然要将凤凰遗志一并继承过去。   李知玄手一抖,差点没把手中佩剑甩出去:“完蛋,玄武老爷是不是怪罪我们扰他安眠,一口吞掉我们?”   孤胆剑修李知玄面临北狩这等聚众打斗斗殴的大场面不加畏惧,显尽不怕死的剑修风范;一旦面临鬼怪玄学,其胆小之处往前往后数五百年无人堪与之并肩。   谢容皎扶额,勉为其难,凤凰血蹭蹭窜上的怒火都被扑了大半:“李兄的想法着实独特。”   一般人想不到这地儿去。   同样最坏的情况不过一死,也不知道跑到李知玄身上待遇怎么突然天差地别了起来。   江景行毫无这方面的顾虑,臭不要脸:“当今天下指望着我撑,玄武一口把我吞掉他上哪儿再找个我这样任劳任怨的去?再说他想吞,吞得掉吗?不怕消化不良?”   他是见过大起大落的人,享过世俗极乐,尝过人间至苦,谢容皎拔出八极剑的一刻给他带来的阴影虽有点巨大过头,但身处可能藏着事关九州气运机密的玄武墓,江景行很快把自己从险些淹死他的有的没的中。   “尽管不知怎么来的玄武墓,既然来成了就是缘分,不兜一圈怪可惜的?”   谢容皎:“要兜,至少找到浊气发源之地。”   墓室四面皆连通有走廊,唯恐看得不清楚妨事,江景行干脆招来墓室所有浩气成剑,整座地下墓穴轰然明亮,如一瞬之间无数巧手侍人同时在长廊石室里添上灯油,点燃烛火。   江景行掏出三枚铜钱,正欲捡起因北狩缘故耽搁许久的老本行卜上一卦该往何处走。   谢容皎熟知他底细,怎么敢给他这个机会   他半捂着眼睛,不太适应骤然明亮的墓穴:“往正北走。”   谢容皎所有本事都是江景行手把手教出来的,当然不可能无师自通奇门八卦。   是来自凤凰血玄而又玄的感知。   李知玄被光刺得落泪不止:“谢兄可是想着玄武镇守北方,所以打算走正北?”   江景行先不乐意:“阿辞指的路,必然是错不了的。有我在你放心走,丢不掉命。”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知玄无力地解释,很是委屈:“我原来想说,我总觉着师父该在正北方位。”   凤凰真血与江景行的铜钱不可同日而语,果然靠谱。   他们一路顺畅,别说鬼,耗子都没遇到一只地到了主墓室的大门前。   之所以判断得出是主墓室,是因为那堵近乎遮天蔽日,贯穿整个墓室的大门上有完整壁画,自玄武选择镇压浊气,身死留下骸骨福泽后世,说到埋骨此地。   李知玄鼻尖一酸,不知怎地也不害怕了,甚至怀有某种隐秘的期待,嗫嚅道:“里面是不是有玄武遗骨?我们该怎么打开这扇门?”   “问得好。”江景行赞许,“门上有说以镇灵珠为凭,我在想直接轰开会不会影响到里面禁制。”   上古四灵留下的东西,不留个一两手李知玄都不信,小命着想,还是小心点好。   李知玄喃喃道:“镇灵珠?好生耳熟,不会是传说中为玄武法宝的那件镇灵珠吧?”   江景行不忍道:“我也不希望是,可你想想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李知玄哀嚎一声捂住头:“这种消失了几百上千年的东西往哪儿找去?来都来这儿了,不进去叫人不甘心呐。”   江景行对谢容皎投以希冀盼望的眼神:“传说中不止玄武有镇灵珠,凤凰也有长明灯?”   谢容皎冷酷无情:“假的,没见过,我幼时专查过长明灯的去向,典籍上没一本有记载。”   若说谢家不曾藏有长明灯,还可说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遗落,但以谢家典籍保存之完善,竟在其中找不到长明灯二字,多半是后世好事者编的神怪故事。   江景行沉重叹了口气,“既然没有长明灯,镇灵珠多半是编造出来的。你说它要是在世上,哪怕他藏在周室皇帝宝库还是摩罗老窝里呢?我一样有办法拿到手,但它不在世上,我上哪儿造一个去?”   谢容皎蹙起眉头:“不一定要镇灵珠,我心底有感觉,门是能开的。”   说罢他往前几步,恰好将能抵一掌在门上的距离,灵力自掌心涌入门内。   谢容皎身形在疑为上古神迹的门下几可忽略不计。   有巨声如雷鸣,墓门自两侧缓缓而开。 第39章 玄武城(四)   墓室四四方方, 长宽各百丈,堪称是极空阔一块地方,却被玄武遗骸铺得满满当当。   玄武骸骨上浊气浓郁到可怕,甚至凭他们肉眼, 都能见到有潺潺黑气如溪流自玄武骨上涌出,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散向各处。   不消多想, 玄武骨上生成的浊气会通过墓室中留出的通风口飘到城主府里, 飘向玄武城四面八方,形成城中气机古怪。   李知玄不明所以, 也觉心头沉甸甸的,眼睛乱瞟,指望着在哪一处寻出他师父遗骸, 忽诶出声:“玄武骨上刻了什么东西?”   倘若定睛仔细一看, 玄武骨上密密麻麻如蝇头的古奥字符自然而然跳入眼中, 它排列布阵, 流转不息, 仿佛活物。   然而这种活物给人以阴森森极不舒服的感觉。   “符纹。”江景行声音沉沉,“新近刻下的,不会超过百年。如我没猜错, 玄武身上浊气, 是上面符纹的功劳。”   “玄武身死后,骸骨中灵气终究有限, 随着几千年时光流逝, 灵气消耗殆尽, 有人乘虚而入,在玄武骨上刻下符纹引来浊气。”   镇江山在他剑鞘中鸣个不停,仿佛急不可耐盼着下一刻出鞘,谢容皎道:“我不明白。”   李知玄:“我也不明白”   谢容皎:“玄武身死,留下来的灵气本身不值一提。上古神兽骸骨一朝不毁,纵然刻下符文引来浊气,浊气始终没法越过玄武城蔓延到九州去,为什么要那么做?”   在玄武骨上刻下引来浊气的符文,是圣人也要丢掉半条命,显然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是。”江景行说,“刻符之人不是为把浊气引到九州。”   李知玄一哆嗦,有点想给此刻的江景行跪下。   江景行语气如常,话中藏的杀意却几欲破鞘而出:“符文本身,是为将一个人的命运与玄武勾连,从而使那人成圣。如今玄武骨深受浊气侵扰,显然是勾连已成。”   谢容皎报出一个人:“部首?”   江景行眼也不眨盯着上面符文:“观其气息,应该是,但我没与他交过手,没法确定。”   镇江山一声清越剑鸣破空而出,那声音似凤嗥九霄,在墓室激荡徘徊不去。   呆在原地的李知玄丧失了思考事物的能力。   谢容皎收紧握剑的手,浑然不觉被剑柄上宝石硌得生疼:“这算是改命罢?荒人血脉与玄武气机水火不相容,玄武身陨,到底是上古神兽,能如此轻易?”   “常理来说不能。”江景行后背像生了眼睛,轻柔掰开谢容皎誓与剑鞘生在一处纠缠不分的手,“但部首之母很特别,她是西荒人,西荒那里称她为神女。”   谢容皎只觉近来发生一团一团发生的事缠得他脑壳作痛,“神女?这是什么说法?”   江景行无奈叹气:“这我就不知道了。那点子事还是国师讲给我的,他没讲完我就和他闹崩了。”   北周建朝以来两百多年,国师一直屹立不倒,以天人境的修为活出圣境的寿命,堪称是天下如今最老的一个老家伙。   要是论起谁知道的秘闻最多的话,国师当仁不让。   谢容皎也叹气:“师父你和他闹崩的真不是时候。”   江景行看得很开:“人有不测风云嘛,等北狩的事弄完后我回京问问他,看在部首一个人头的情面上,他不会不告诉我。”   李知玄呆愣在原地,大有和玄武骸骨媲美谁更一动不动的架势。   江景行一拍他肩:“李小友,该回去了,你师父骸骨当在苏和那里。”   李知玄啊了一声,木然问道:“我们这样子出现会不会吓到人家苏城主?”   江景行:“我还没和他计较把我丢到玄武墓里吓到我的事情。”   “不像。”谢容皎环顾一圈,“玄武墓里没杀机,不是苏和藏的杀手锏,反而藏着玄武城最大的机密,他理应捂得严严实实的才对。”   “这得等我们上去问他。”   墓顶端天花板哗啦啦碎了一地,有浩然剑气直送他们扶摇而上。   苏和仍呆坐书房之中,处于书房底下大阵不知怎么就开了的震惊中没缓过来。   实在不能怪他粗疏大意。   玄武墓藏于贯穿整座城主府的大阵之中,城主府书房是这座大阵核心,下面锁着玄武墓入口。   欲入玄武墓中,必须以镇灵珠为凭。   镇灵珠这玩意儿苏和本人和他上面很多代玄武城主通通没见过,不知遗落在世间哪座险境不见踪影,便觉得除了那人,无人再打得开城主府大阵。   谁会想到今天来的一行人竟能得到城主府大阵主动打开欢迎他们的殊荣啊!   要命的是那阵法还挺热切,反正苏和是见过那个人打开阵法有几次,从没见到过阵法如此主动过。   书房里炸成碎片的地衣让苏和从乱七八槽堆了一团的思维中回神。   他顾忌江景行一身他看不大透彻的修为,压下快喷薄而出的怒火,阴阳怪气:“我道是堂堂凤陵谢家这尊大佛怎么突然造访我城主府,原来是另有所图,失敬失敬。”   谢容皎撩起眼皮看他,单刀直入:“玄武骸骨的事情你知情吗?”   苏和脸色不虞:“我城主府数千年前受玄武之托照管玄武城一事人尽皆知,我当然知情。怎么,谢家管天管地还有管玄武埋在哪里吗?”   谢容皎淡淡道:“谢家不管玄武埋在哪里。但在玄武骨上刻下符纹引来浊气,勾连东荒气机,人人皆管。”   苏和悍然出手!   这位苏城主也是位果决之人,听谢容皎一句发问已知他们发觉藏于墓深处的玄武骨,那么玄武骨上的浊气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玄武墓在他书房底下,他这个玄武城城主注定摘不干净洗不清白。   谢家势大,与其被他们回去,被来人逼上门来,不如趁着仅有三人为敌的局面,背水一搏。   若输,横竖怎么来都是个死。   若赢,还能挟持谢家世子求出一条生路。   大乘强者的全力一击,配合城主府中阵法加成,声势无疑极为恐怖。   城主府半座府邸的瓦片被苏和全力出手时的劲风掀个粉碎。   李知玄心说要完,一边悲壮地闭上眼睛,一边愧疚着没能把师父遗体带回家乡。   不想谢容皎扯了他一把,让他避开被半片瓦片毁容之虞,清凌凌开口:“李兄莫怕,打完了。”   李知玄看到一息之前威风八面大杀四方的苏城主趴在地上起不来。   “世道变化得好快。”李知玄头皮发麻,“谢兄,我有一事请教。”   “请说。”   “为什么你那边没一块碎瓦片?”   “”谢容皎迟疑片刻,不确定道:“或许我与师父所习剑道同出本源,剑气见我自动避让?”   “假的。”李知玄眼神沧桑,幽幽道,“师父把我带在身边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对面敌人还没倒呢,我先倒下去了。”   他心中充斥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嫉妒:“所以说谢兄,为什么剑气挨不着你半点呢?”   难道师父和师父之间也是有区分的吗?   谢容皎心中掠过一阵很难言的滋味,如湖上的飘羽,轻而浅地在水面上落下一阵痕迹去逐风而去,捉不到手中,寻不着踪影。   涟漪渐渐随着湖上波纹晕开,谢容皎艰难做下一个决定。   等下次江景行说书时,哪怕再无聊催眠,自己也要坚持听完全场。   他们交手动静太大,惊动整座城主府。   急匆匆从自己院落中跑来的苏夫人见到丈夫狼狈模样,被裙摆绊倒在地,唉呀一声捂住心口一时间起不来。   侍女稳住发抖的手,搀她起身;府中巡逻侍卫纷纷赶至,低头护在她身前;几道流光划过,城主府供奉的客卿立于苏和身后无声对峙。   哪怕明知对上的是能打趴他们城主的强者,侍卫面上有绷成一线的紧张僵硬,手中武器却依旧握得稳当。   大有士为知己者死之态。   看来城主府的得人心不是一句虚话。   谢容皎垂眸看向地上的苏和:“苏城主现下可以一说玄武骨上浊气是怎么回事了吗?”   苏和兀自嘴硬,咬牙强撑:“三位进了玄武墓,莫非不知玄武墓要以镇灵珠为凭证信物?我苏家虽世世代代看护玄武墓,镇灵珠失落已久,如今握在三位手里,叫我拿什么进玄武墓?”   可他们不是没有镇灵珠吗?李知玄脑中轰隆一声,他记得清清楚楚,谢兄不过是等闲走过去接苏城主手中书信,阵法就迫不及待而开,自己随着被拽入其中。   瞧阵法那热情架势,哪里用得上镇灵珠? 第40章 玄武城(五)   李知玄心生烦躁。   像是刚欲开美人面纱 , 欲将其倾国倾城的真容一睹为快,美人却复又轻笑一声,身姿婀娜躲回谁也找不着的层云叠嶂中去。   他想起他师父吹胡子瞪眼说一句“就你那样,想什么有的没的?好好练剑是正经!”, 深以为然。   江景行凉凉道:“苏城主,装模作样的话也不用多说了吧?毕竟你可不是什么无后顾之忧的孤家寡人, 玄武城和城主府就在你身后。”   苏和愤怒瞪他, 眼珠子里的光亮如火炽热:“无耻小人!”   江景行摸了摸下巴:“这么一说,是有点。”   谢容皎附和:“一人之罪, 不及家眷。”   话虽如此,他未见恼意,知是江景行嘴皮上逞厉害, 真下起手来, 他比谁都不忍心。   自己尝过那般不好受的滋味, 他又不是天杀的恶毒肠胃, 非得旁人尝过一模一样的才肯罢休。   “阿辞都发话了, 只要没人参与到其中,你尽管放心你的玄武城和城主府。”   他们俩年龄大小,修为高低实打实放在那儿, 苏和大概是很不敢相信谢容皎的公信力:“世子说话的能作数?”   这回江景行倒是打心眼里笑了:“比我说的管用。我祖宗说的话不作数谁的作数?”   往前往后数三十年, 苏和就没见过这么怂的剑修,关键是还能打, 扎扎实实被震愣上一会儿才哑声道:“玄武骸骨上, 是我动的手脚。”   “玄武城中灵气逐年衰减, 近百年来几乎没出过修行者。位于边陲处却无修行者做支撑的城池命运是什么样的你们都懂,我心里焦急,却想不出法子来。恰好在五十年前,城中来了个魔修。”   “于是你和他同流合污,在玄武遗骨上刻下符纹?”谢容皎问。   他语气无甚褒贬讥讽之意,却听得苏和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能怎么办?他实力强横,我不是他一合之敌,假如不答应,整个城池的人跟着一起遭殃。我苏和能奋不顾身,难道能要求我妻儿家人,城中百姓为我苏和名节去死?”   谢容皎没去和他争那些“你不该死,天下人就该死?”“天下人是人,我玄武城中人不是人吗?”一类剪不断理还乱的话。   他只是平淡指出:“玄武城中有玄武大阵傍身,若你开启,天人境奈何不得城中百姓。”   苏和赤红了眼睛,剧烈喘息几声冷笑问他:“到今日我为玄武城兢兢业业操劳了大半辈子,我活该死在那天,以身殉节是吗?”   谢容皎低头略一思忖:“那天之前你不该死,那天之后你该死。”   他心中尺度清明,并不受苏和情绪起伏影响:“不过定人生死是律法该决定的事情,是我多说。”   苏和被气得不想说话。   但他不能不说话,毕竟江景行手里还握着剑。   “那人自称是部首账下使者,东荒王后新近有孕,她这一胎是天命之子,部首极为欣喜。派他前来勾连王后胎中婴儿与玄武遗留气机,为未出世的天命之子缔造光明前程。”   “我犹豫万分,生怕拒绝后纵有玄武大阵相护,我家人也决计落不到好下场。那人又游说我玄武骨上已无灵气,以玄武城贫瘠地势,将来势必出不了修行者。倘若我应了将玄武骨与王后腹中胎儿气机勾连,那么玄武城又将改头换面,重焕生机。”   江景行猝然插了一句:“你可知让玄武城改头换面,重焕生机的是浊气?”   苏和惨然笑道:“知道又如何?玄武城位置尴尬,虽有为九州阻挡浊气之功,却被视作未曾开化的蛮夷已久。哪天北荒真来犯我玄武城,九州会在意?周室会援兵来救?只白白可惜满城百姓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眼睛光亮复燃,声势再壮:“与其给周室做条看门狗还被人看不起,丢掉我满城子民性命,不如投向北荒。我玄武城无愧九州周室,是九州负我!是周室负我!”   此人歪门邪道自成一派,若交由他口任他随口施展,大约可以立家著说,编出几十部唱诵玄武城主的苦情戏文来。   李知玄闷着满肚子的火,但他素来笨口拙舌,不善言辞,不知该怎么有条有理怼回去。   不远处的苏夫人泣不成声,借着婢女搀扶勉强立稳身子:“夫君——你糊涂啊!”   “是九州负你?是周室负你?”江景行静静等他说完,反问一遍,付之一嗤:“屁!是你负玄武。”   他没怒容满面,甚至言谈与平时并无二致,却无端让苏和生出他站在云端高高俯视,自己没来由变成一滩烂泥的不适感。   “玄武城本无灵脉,是玄武选此地埋骨,划此地为城,方才有玄武城一说,方才有你城主府。玄武不惜以神魂为祭,以骸骨为墙,可谓是为镇压浊气死得连渣都没剩下。你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继承玄武遗志的后人?”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打在苏和心上,把他砸得头脑昏沉,心头满腔怨气蹿至喉头,几乎是低低吼出声:“我有什么办法?生在这个时候,技不如人,我有什么办法?”   谢容皎面色如冷霜寒冰,声音却很沉静:“不将荒人视为同族,非是因为他们浊气所生,也非因为他们地处偏远,礼仪不开。他们以屠杀立道,将人之性命视为草芥,能者取之,强者拾之,我生一日,怎敢让他们入九州境内?”   他罕见说一长串是他觉得该说,无意与苏和争短长高下,也不欲说服他,令他痛哭流涕改邪归正。   这样一说,虽做派气质不同,他与江景行师徒怼该怼的傻叉只为让自己顺心快意这一观点上倒是很像。   说完气顺,谢容皎提及另一茬:“玄武城中鬼怪一事,是你做的?”   事已至此,否认无益,苏和倒是承认得爽快磊落:“对,是我做的。部首实力逐年增强,气机与玄武骨勾连成功,累得城中气机古怪。本来城中修行者尽在城主府,没甚好怕的。   只是来来往往修行者不免觉察到古怪。我特意派人大肆宣扬城中闹鬼,意图借鬼怪阴气解释浊气衍生的气机。若有敏锐的修行者看穿端倪,也只好请他们永远留在玄武城了。”   即便是杀了修行者,在玄武城外可用鬼怪闹事遮掩,在玄武城中百姓深信苏和,自然不会对城主府给出的解释有所怀疑,只当他们离城养伤去了。   苏和下手谨慎,本来名门大派的弟子也不太到玄武城中来,竟被他侥幸蒙混到现在。   李知玄横剑出鞘,剑尖微微发着颤:“不久以前是不是来了个大乘剑修?”   “是有一个。”苏和堪称有问必答,“那大乘剑修难对付得很,还好他不知底细,我又借着玄武阵之利,将他截杀在阵中。”   到这里,铁匠身死的原委已水落石出。   他本是个爱游历的任侠性格,见着什么事情都爱管上一管,比如福来镇中的魔修。   想来铁匠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玄武城,发觉城中情况不太对头,故而中途折返向老友托孤,再孤身入玄武城中一探究竟。   他原想骂得更狠一些,但一番搜肠刮肚,肚里能甩人脸上把人砸个头晕目眩掷地有声的恶毒词语实在少得有限,只好悻悻闭嘴。   江景行冷冷问他:“那位剑修尸骨在哪里?”   苏和大约知自己死期临头,反不做无谓挣扎,从地上慢悠悠起来,整顿了下衣冠,俨然又是位风度翩翩的玄武城主:“三位跟我来吧。”   他这次没打着什么把三人诓到玄武阵中去截杀的坏主意,和眼前剑修交过手,才明白这样貌俊得过头的年轻人可怕的地方。   当世三招之内便能打趴一位大乘的人,屈指可数。   更可怕的在于这位年轻人相当轻松写意,傻瓜都晓得他没真正全力以赴。   包自称是部首座下使者的古怪蒙面人在内,这是苏和平生头一次见的强者。   他不敢奢求玄武阵能困住他们,甚至连推究这位年轻人的来历都不敢。   他死就死了,还有座城主府和玄武城在他后头。   若生在好时候,自己也该是个人人爱戴敬仰,死后满街扶棺相送的好城主啊。   被银光雪亮贯喉而过的那一瞬,苏和出神想着。   李知玄收敛他师父尸骨,向城主府借了辆马车后,三人往归元军营方向赶,李知玄回味一遍玄武城中事,发现自己好事没做,尽添乱去了,心中很过意不去,自告奋勇提出来要赶车弥补一二。   江景行当然是乐见其成。   要不是他们被一座城池守卫拦下要通关文书,三人还真没不知道李知玄赶反了路。   江景行怕这小子给他们一路深入到九州腹心镐京那边去,加上车里有位本本分分坐着也能让他不安生的祖宗,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回,跑出来和李知玄一起赶路。   李知玄深感自责,眼眶通红:“我不想通一件事。师父那么洒脱一个人,明明去玄武城前跟我说死在哪里都无所谓让我别来找他,为什么将死在玄武城时,还放出大量剑气唯恐我发觉不了?”   若论起剑修中的耻辱,李知玄排在首位当仁不让。   修为未见得有如何高,剑术也不如何精妙,遇事头脑一热,老傻乎乎地冲在前面;心性是惨不忍睹,大街上随便一拎个普通人,都没他怕鬼怕成那副怂包鬼样子的;感情还特别充沛,一有个心事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生怕旁人看不穿。   脸长得不足以撑起门面,袍子还是一身脏兮兮的不换洗。   江景行倒认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晚辈,宽慰他道:“兴许你师父是知悉玄武城凶险,不想你去犯险。但盼着落叶归根,是人之常情。”   李知玄惭愧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拘小节,没前辈想得那么细,不过大体想想也是这个意思。”   江景行一甩手中缰绳,向远方露出个笑:“我胡乱猜的,我想天下千千万师长虽有千千万种性格,爱护之情总是殊途同归的。”   哦不是,至少他不是。   从谢容皎拔出八极剑那一刻就不是。   八极剑的传说一半真的一半编的。   真的地方在于,八极剑只有其认定的剑主,和剑主认定的爱慕之人方能拔出剑来。   江景行本人糊里糊涂,本命剑倒比他更快晓得心意。   呵,生活。 第41章 东荒十二部(一)   李知玄忽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问道:“高前辈, 我一直有一事不解,想斗胆请教。”   江景行:“说来听听?”   李知玄:“您和江兄,当真是师徒关系吗?”   他瞧着不太像啊。   李知玄也说不出哪里不太像,就是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不太像。   车厢内传出个清淡的声音:“我能听见。”   李知玄掩面装死。   谢容皎:“所以李兄大可大大方方说出来。”   “不是。”江景行随口一答,好脾气笑道。   李知玄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是我祖宗。”   他爹若泉下有知, 得知十万两黄金就让他那孽子认下一个祖宗, 想必很想掐死他这个不孝子让他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跪着抄十万遍家训。   江家显赫时十万两黄金当江家祖宗是不敢想的,想一想都怕被灭口, 愿意花十万两黄金当江家孙子的都大有冤大头赶着往前凑。   江景行痛心疾首,心说谢桓那家伙真是老谋深算一肚子坏水,知道他这辈子是没办法在我面前翻身显威风的了, 专门送了个儿子来折磨我。   他这辈子没办法做到的事他儿子做了个遍。   啧, 真阴险。   江景行取笑过谢桓很多次, 什么乱七八糟, 鸡尾蝇头的理由, 道听途说改过不知多少个版本的谣传都能被他记得一清二楚,下次见面时再拿来取笑他。   有一次他像无数次和谢桓喝酒时笑谢桓:“你说你给谢初一取这个名字叫容华,俗是俗气的, 倒也罢了, 给阿辞取容皎这个名字是怎么想的?他生得秀气,小时候又是雌雄莫辨的年纪, 我那会儿带他出去多少人以为他是个小娘子家家的。”   谢桓难得没和他动气, 也没把酒杯往他身上一摔, “给初一取名的时候我年轻,心里全是世俗红尘里那一套,没挣开来,一心想她华姿美质,风光盛大。”   谢容华是长女,她出生时,谢桓年轻,仍是个满腔少年意气的年轻人。   江景行点评:“听上去是你们谢家喜欢的做派。”   “不过人之常情嘛。”他向后一倚,放肆而笑:“人生一遭,谁不爱美色动人,谁不想要天资横溢,谁不想活得风风光光?”   谢桓意兴阑珊:“没意思,没意思。以你我出身见识,难道这些见得少了吗?见得多了也就那样,没意思。”   他拂袖起身,对着月色遥遥举杯:“我看得久了才明白,皎白不染最难得。人们常爱用皎月说月亮。我私心里盼着不辞是天上那轮明月,望得见人间美景,心里放得下那些开开心心的乐事,但离滚滚红尘离得远啊,污泥秽土便近不了他身。”   江景行装模作样叹道:“不知道谢初一听了你这番话会多伤心你的偏爱。”   谢桓郑重其事:“寓意虽有不同,皆是我当时能想出来最好的东西,初一和不辞俱是我心头肉掌中宝,何必区分高下?”   江景行:“好酸。”   他又勉强中肯道:“酸得还算有道理。”   谢桓叹道:“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江景行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副连喝个酒都要到凤陵城主府蹭来喝的处境有什   么值得让谢桓羡慕的:“羡慕我孤家寡人无牵无挂,还是羡慕我身无分文?”   谢桓权当没听懂他话里含义:“你出生在世家,应晓得家世有时候不是荣光,反是负累,一个人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倒更好。”   “这话说得够酸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没有谢家,我什么都不是,不好得了便宜再卖乖。”谢桓笑了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回答他道:“都不是,是羡慕你这个人。”   “好说好说。”江景行意态轻松:“那我还羡慕你的钱。”   谢桓大笑:“这样讲来,我还羡慕你的修为,你不知道,我年轻时时时刻刻想着,等我哪日修为追上你,一定要将你痛打一顿,一雪前耻。”   “等下辈子吧。”江景行他半晌,算了一下时间,“黄泉路你比我先走三十年,运气好投个好胎,说不定能在我下辈子及冠之前欺负一下后生晚辈什么的。”   谢桓笑得差不多忘了仪态:“要是早走三十年,老子要做你爹。”   不知道现在认谢桓做爹来得及吗?   江景行琢磨着这问题,琢磨到后来自己也不免失笑。   谢桓酸归酸,有句话说得倒是对。   看到后来,方知晓皎白不染最难得。   他何尝不希望阿辞触眼望去,入目的全是美的好的人和事,恨不得日日腻在他身边,把那些险恶的糟心的尽数给他挡掉,他只管在温柔云堆里活得无忧自在,看见谢容皎的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江景行吁出一口气,突然庆幸起八极剑比之它的主人更早洞明自己的心思,早早给自己拉出一条不得跨越的线。   江景行生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脸皮,世人讥议,世俗规矩对他而言太小太轻,唯独不敢把他的心思直言不讳告诉谢容皎。   他怕阿辞看到他这张正人君子皮下那些对他堪称丑恶的欲望。   他怕他的阿辞厌他恶他。   爱重生怯弱。   若谢容皎是他同辈,那无论两人间隔着多少重山叠岭,千难万险,他豁出去这张脸皮不要他也要死缠烂打着谢容皎,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但谢容皎是他的晚辈,他身为谢容皎的师长,与他的父亲平辈论交,纵使他敢向天地立誓他先前对谢容皎绝无二样心思,清清白白,他拿什么叫谢容皎相信?他拿什么叫谢容皎不受他人非议?   他有什么脸去和谢容皎表明心意?有什么脸让谢容皎憋厌弃他?   “照你这么说,部首身上带有玄武气机?”谢容华啧啧两声,“我没和他交过手,部首在天人中也算实力超群,我不曾和他硬碰硬过,两军对垒,原也不是看主帅如何能打,具体有多强不晓得。”   有江景行在旁边盯着,及时把李知玄摁回去归元军营该走的方向,之后路程虽偶有绕路,总算磕磕绊绊走回归元军营,忍不住让人想开坛酒庆祝下李知玄的进步。   李知玄感动落泪:“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走一回对的方向。”   果然是福大命大。   要不是福大命大,依着他平直走都能绕个七荤八素的德性,怎么能恰巧在荒原中撞上法宗一行人?   江景行叹道:“佛祖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钱。”   才罩着李知玄这辈子平安无事活了二十几年。   佛祖在上,以他老人家宽宏海量,想来会原谅江景行一介俗人脑子里只想着钱。   等回归元军营,第一要事自然是把玄武城中种种告知给期盼部首上香期盼了很久的谢容华。   谢容华口中吐不出象牙,不怀好意道:“江景行你小心点。我给部首上香的酒菜一应俱全,上好的美酒,整个九州寻不出几坛。假若白白浪费你那头,心疼死个人。”   不说旁的,单凭她一张嘴,怪道能和陆彬蔚成为生死之交。   原来都是臭味相投。   谢容皎微微蹙眉,不太赞同喊了一句:“阿姐,部首若死,皆大欢喜。”   江景行却和颜悦色一摆手:“没事,谢初一你那酒还是好好藏着吧,不会让你浪费的。”   谢容华惊疑不定看着他,琢磨着要不要请法宗长老过来一看,瞧瞧姓江的是不是在玄武城被恶鬼上身。   若江景行得知她想法,大概内心会有点崩溃。   正是没被恶鬼上身,清楚着她在谢容皎心中分量,才有当下大家坐着心平气和好好说人话的场面。   “自称前任部首账下使者的人,是摩罗。”   陆彬蔚战力低得令人发指,于阵符一道上半点不含糊,及不上他衍算之术的造诣,也是位让人眼前乍亮的天才人物。   “在玄武骨上刻下符纹,使符纹生效。放眼当世,仅摩罗一人可堪一试。即使是他,这样做仍大有损伤,可以一查五十年前他是否有闭关休养过。”   谢容华十分直白:“摩罗那老家伙,不是不在闭关中,就在闭关的道路上?”   江景行毫无歉意:“五十年前没出生还真是抱歉。”   谢容皎最好:“我五十年前同样未生,不过可查阅卷宗一看。”   谢容华无所事事拨弄了下筷子,纳闷道:“摩罗那么好的嘛?损伤修为为的不是自己和同族魔修,却是部首?我看着他不像是见义勇为的热心肠啊。”   江景行若有所思:“国师跟我提起来,部首的生母是西荒神女。”   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向他望过来,唯独知晓内情的谢容皎无动于衷,十分冷漠。   江景行不紧不慢接上去:“剩下我就不知道了。”   谢容华:“...”   她忍住把筷子扔他脸上的冲动,大胆猜测:“莫非部首生母是摩罗亲妹?或者是他老情人?但我看摩罗不像是会耽搁于这些儿女情长,为此损害修为的人啊。”   “老情人排掉,老情人的话,部首恐怕没见到太阳的机会。”江景行想了想,大胆猜测,“说不定是欠了钱?”   谢容皎给他递了杯茶委婉示意他闭嘴,“不如说说该怎么杀部首?” 第42章 东荒十二部(二)   若部首是一个人, 江景行杀他,一剑不成,也就两剑的事儿。奈何他身边不仅簇拥层层雄兵,更被十二部围得滴水不漏, 防的就是江景行这种自恃修为图谋不轨之人。   谢容华眉宇间神色一端:“眼前正好有个天赐良机。”   谈及正事,她自不欲卖关子藏着掖着, 一口气倒个干净:“北狩时部首不知为何发疯, 账下十二部强者尽出追杀周室和南域三宗,反而折损近半之数, 元气大伤。上任部首旧部夺位之心不死,部首暂求稳妥,欲与我议和。”   江景行了然:“你想我扮作议和使者, 潜入王帐中伺机杀了狄王?”   “是。”谢容华笑道, 她眉眼熠熠, 容光夺目:“倘若狄王仍在东荒王城, 尚存危险。我之所以说这次是天赐良机, 是因为北狩之故,部首搬到平城去。”   东荒统共那么几座像模像样的城池,秋狩时毫无法度, 数任部首死在王位角逐中, 每逢秋狩,部首总会搬去平城。   陆彬蔚:“平城离归元军营相距甚远, 你若冒动, 部首必然察觉。”   “我可借议和之名将战线推前三百里。”谢容华眼底光芒随她杯中转动酒浆一道生辉:“等部首死后, 十二部谁也不服谁,自家为先,想不内杠也难。你说他们会一同掉转矛头向江景行还是先抢王位?足以让江景行出来了。”   “到时候我亲自带六千玄铠精骑前往,放在平时是来不及,但部首一死,搅得翻天覆地不成问题,悠悠你及时回援,不会有事。”   把横扫八分的归元军比成,那么归元军中的“玄铠”一支,便是无往不利的枪头锋刃。   “玄铠”不过万人,皆由修行者组成,哪怕是境界最低的觉异境,以一敌十仍不在话下,何况归元军个个悍勇,战力远超同阶。   万人的玄铠,谢容华给陆彬蔚留了三千镇守南疆,其余全带来北疆,她这次拨出六千突袭王城,可谓是抄尽家底了。   陆彬蔚听她决心已下,便转而操心起其他事来:“那好,我领万人精军来援,一刻之内,必将赶到。”   谢容皎:“阿姐可有合适的使者人选?”   部首亲邀,该是身为主帅的谢容华前去赴约才合情合理。奈何谁叫她曾有与南疆土司议和时,埋了三百修行者手持刀斧,一摔酒杯亲自操刀,硬生生将人家天人境供奉砍得渣都不剩的先例。   她与南蛮议和时,那会儿南蛮不老实,背后小动作不断,绝不是诚心议和的态度做派。   谢容华年轻气盛,被战无不胜的光环簇拥得心性极高,眼里哪容得下沙子?南蛮既然打算假借议和背后阴她一把,她干脆下先手为强,将南蛮的最大依仗彻底根除。   也为她留下了黑历史后患。   饶是部首这般不畏死之人,自诩战力远超南蛮供奉,绝非谢容华可匹敌,好歹是做了部首的人,顾惜诸多,宁可派人喊话谢容华让她在军营里好生呆着,也要躲开死得如此窝囊憋气的万分之一可能性。   谢容华指尖在桌面上虚虚画了个圈:“有是有一个,不过不太尽如人意,是姜长澜。”   姜后的姜字。   姜长澜是姜家长子,姜后亲侄。   姜家是个清流世家,他本应老老实实读书博个美名,随后在群芳会文章诗赋一道拔得头筹,入朝为官,镐京待几年,再去地方轮流转一圈由小做到大,便可回京颐养天年,做个官场上呼风唤雨的老头子。   偏偏姜家的这位长子专爱舞刀弄枪,小时候他爹娘尚可没收他的枪逼着他读书,长大越来越无法无天,前两年自己偷偷跑到北疆边上,隐姓埋名从最底层做起。   他修为不低,很通兵家一道,渐渐地拔出头,跳到谢容华面前,谢容华碰巧在镐京与姜后虚情假意客套时见过他,姜长澜那层马甲很快被她扒个干脆。   谢容华满脸一言难尽,糟心道:“姜长澜的身份原应是最合适出使的,偏生姜后不知从哪个天杀的那边得到消息,寄给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姜长澜出事的信叠起来够生火煮饭。”   “要让她知道我派姜长澜出使,扒我的皮她没本事,归元军的粮草可有近一半是北周寄来的。”   说到底还是穷。   江景行忽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谢容皎沉吟道:“阿姐,你看我如何?”   谢容华淡淡瞟他一眼,无精打采:“那我会被阿爹扒掉皮,姜后没本事扒,阿爹可是敢的 。”   谢容皎:“阿爹不会的,而且有我拦着,要扒也是先扒我的。”   谢桓是个讲道理的人。   谢容华目光亮了一瞬。   随即被江景行无情浇灭:“不说谢桓会先扒谁的,我可还在这里,现在就能动手。”   谢容皎大无畏地伸出手,撩起一截袖子示意他动手扒。   江景行干笑:“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谢桓要动手我一定先帮你们拦着。”   谢容华惊奇挑起眉毛看他:“姓江的,你莫不是真在玄武城中被鬼上身了?”   “没。”谢容皎为江景行的清白作证,“玄武城中根本没鬼。”   江景行:“阿辞你真要去?”   谢容皎手指拂过镇江山剑身,他思考时常爱这样做:“论起身份,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方才阿姐也说,部首应是迫于局势暂且休战。我若前去,东荒自会认为我们是诚心商议休战一事,戒心会放低。”   他垂下眸子:“况且部首身上有玄武气机,苏和说玄武阵需镇灵珠开启,言语不似作伪。然而我们手中并无镇灵珠,阵法仍自动而开,我不知其所以,但觉得和我自身脱不开关系。”   四人俱是可信之人,他说话无所保留,玄武阵开启时那股拉力,谢容皎感受得分明,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   只不过刚好他与江景行、李知玄两人挨得近,两人便被一道落了下去权当赠品。   江景行无奈叹气,却又释然而笑:“好,那就一起去。”   谢容华怅然若失:“不辞,我和你明明是同胞姐弟,怎么我就没能和玄武扯上关系,好让我一刀宰了部首那孙子?”   “可能是老天爷慈悲为怀,不想让你多造杀孽。”江景行不假思索,“再说你又没有阿辞好看,还不许老天偏爱长得好看的那个啊?”   谢容华差点打算拔刀先砍了这姓江的。   事主分毫不觉,犹自喋喋:“我说谢初一,你带兵来扫荡时靠点谱,接应得快点别让阿辞出什么事,否则等不到谢桓,我先动手扒。”   不是?谁的亲弟?姓江的这副比她还心疼的模样做给谁看?   谢容华气得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最终谢容华仍是点了姜长澜一起去。   姜长澜眼看着修为要至半步大乘,带兵遣将上面没得说,他有大用处,不派他去怪可惜的。   左右有谢容皎当挡箭牌,她连同胞亲弟,谢家唯二的嫡脉一并派去,姜后也无甚好发作的。   明面上谢容皎做此次谈判的正使,姜长澜为副使,江景行把一身修为藏了个滴水不漏,挂着谢家旁系谢高山的名儿,自觉充作买一送一的添头。   荒人作风悍不畏死,平城不似寻常设在一国一地腹心处,反离归元军营仅相隔千里。   登上平城中高不见顶的瞭望台,甚至能隐隐眺到镐京高楼飞檐斗角中倾泻的风流繁华。   据说因着每个,每任的部首北狩时才会迁都平城,在瞭望台的北风里望见自己把烽火一路烧到镐京的将来。   “只能送到这儿,诸位多加保重。”他们清晨出发,中午即到平城,,送他们来此的领队该回去,领头女子辞别道。   谢容皎忍不住多打量这位带头的姑娘两眼,倒不是为着她生得是何等的闭月羞花,只是依稀眼熟,似是位故人。   显然这位故人和他无多密切交集,谢容皎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名字对上脸,刚欲将此事抛开时,便见姑娘对他郑重行了一礼:“先前在福来镇时情急失态,未谢过世子援手之恩,现在想来实不应该。”   原来是贺荃。   谢容皎恍然,忙避开她这一礼:“贺娘子折煞我,本应是份内之事,娘子如今在归元军中?”   她比在福来镇时要黑瘦些许整个人的精气神提了上来,从不择城那个惨白瘦削的纸片人立体成荒漠中的挺拔杨树。   贺荃浮出些笑影儿来,轻声道:“我从不择书院中结业时,前途茫然,心气难平。幸得世子指点,我恨透北荒,来归元军中一试运气,侥幸得谢帅青眼留在军中,得以为我平生心愿做出点事情”   在朔风呼啸的北荒平城外,谢容皎心里泛出暖意来。   他认人脸的本事很差,但福来镇中人一张张漠然得令人心底生寒的面孔至今挥之不去。   贺荃当然更没法放下这些面孔,否则她也不会跑到遥遥万里外的北荒,兴许至她死时,她不忘紧握孙辈手睁着眼说类似“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话。   好在她至少没像她的先辈一样,被压垮了脊梁骨,此后只看见黄土深深不见底。   谢容皎道了一声“保重。”   “世子和高先生最应保重,我信世子有一日能将幕后元凶斩于剑下,此地绝困不住世子。”   这是贺荃上马离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阳城时,贺荃被血冲花了眼睛浸昏了头脑,曾追问过谢容皎能不能将屠村的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陆缤纷的幕后推手是摩罗。   没有摩罗,不必有如此多横死在福来镇的外乡人。   福来镇只是九州千千万小镇其中之一。。   谢容华问她为何来归元军时,贺荃答她说“我想尽力尝试一下,能不能给人递把剑,递把杀摩罗的剑。   “自古以来惨案层出不穷,我是第几个受害者已经数不清,可我希望我之后,莫出第二个我,我知道这很难,哪怕做得到,也是好几代人的事情,而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我想试试。蜉蝣撼大树,至少撼过。”   谢容华当时挑眉而笑,回她一句:“蚁多咬死象。”   那一刻,谢容华与谢容皎虽一冷一热,犹如日月相异,他们某些相像的地方竟出人意料地重合起来。   像是她在书院里时先生苦口婆心的喋喋不休,学生拍案瞪眼的争辩不绝,他们或美或平凡的面容上有眼眸明亮,或细嫩或苍老的肌肤下有血肉滚热。 第43章 东荒十二部(三)   遣使议和是大事, 部首不敢疏忽,为显郑重,早早派鹰属的族长在城门口等候。   照理来讲,四属首领亲自相迎, 算得是极隆重的礼节。   江景行一见鹰属族长,传音于谢容皎:“巧了, 他是袭击周室刚巧逃脱的那个大乘, 说不准认得出来我身份。”   谢容皎很快反应过来,当场发作, 面色沉冷如寒冰,语声亦然:“派一个废人前来迎接,这就是北荒待客之道?”   鹰属族长后面一众人立马垂头, 恨不得捂起自己耳朵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鹰族长即便被江景行重伤, 因北狄大乘这次折损近半, 仍把他部首位置坐得稳当, 何曾被人这样打上脸过, 面色不好看,生硬道 “我来迎接诸位,乃是王上下的命令, 世子若有不满意的地方, 自可向王上提。”   他撂下这番话,刚欲细看几眼那位出言挑衅, 自傲到几乎狂妄的凤陵世子模样, 顺带瞥见谢容皎身边那位青衫年轻人。   当即鹰族长脸色大变, 后退两步,若非顾忌着众目睽睽,心中有口气强撑着不肯丢脸,怕早是腿一软跌倒在当场。   他习惯东荒的天气,却在此时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浸透后背衣衫。   谢容皎不为他近乎夸张的神容变化所动,漠然抽出镇江山,寒光映得他面容如积雪:“部首派你来迎,是部首诚意不够,我会与他谈。而你来迎,则是另一码事。”   他语声未罢,剑光乍破!   鹰部首身后随从吃了一惊,正欲动手时,被姜长澜截住,笑道:“我们为议和而来,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想必你们王上知道不会赞许你们所做。”   姜长澜那副模样,把恶人先告状的情态演足十成十,看不出先动手的人是他们这边的。   谢容皎剑架在鹰族长脖子上,冷声喝道:“我乃谢家二子,圣人首徒,此番专为议和而来,东荒如此辱我,莫非真当雄踞在边疆的归元军是好欺负的?”   他一语戳中要害,没被姜长澜拦住的几个闻言也犹豫停下手中动作。   他们在族中地位比不得鹰族长,若说族长死在谢容皎剑下,部首兴许会为东荒颜面发作谢容皎,他们太过无关紧要,死在谢容皎剑下只怕部首甚至不会问上一声。   东荒同族之情淡薄,虽说救不下鹰部首,他们回去要被如何发落难说,最重要的还是在眼前这位凤陵王世子的剑下保住自己小命。   青山都没了,哪来的柴烧?   谢容皎是真的敢杀了自己。   鹰属族长明白过来。   他不是蠢人,哪怕仍然心有余悸,脑子已转了七八圈。   他与江景行交手过,亲身感受在对方威压下连手指也抬不起一根的绝望,这种威压他甚至不曾从部首身上碰到过。   倘若当时江景行未因周室队伍中人分心的话,他大约连以自身修为为祭施展秘术逃跑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个年轻人模样的青衫剑修,极可能是谢家少主的师父,活在传说里的那位圣人。   平城中除了部首,没有能让圣人看上眼的人物。   圣人来平城的意图昭然若揭。   谢容皎的意思也在他的剑下呼之欲出。   圣人或许没想到来迎客的是他,或许是压根没在意来迎客的是谁。   自己当然可以咋咋呼呼,存着向部首揭发江景行身份的心思,那么他下一刻就会死在谢容皎剑下,圣人直取王城中心,也算出其不意。   若自己息了向部首告发的心思,说不定能活久一点,能亲眼看到部首被圣人选了个合适时机击毙,运气好些还可以乘部首死,东荒乱的时候捞到些便宜。   鹰族长受够这些日子来受人冷眼嘲笑还要点头哈腰,送上笑脸让人家伸手打   的日子   东荒没有同族之情,君臣之义   于是他收回残留在脸上的惊骇,换上谦恭笑容,行九州礼节表自己诚心:“仆卑贱之驱,是入不得世子法眼,无奈王上有命,不得不从,万望世子海涵。仆只能祝世子马到成功,心想事成,弥补此次罪过。”   下一刻全场静默无声,唯独谢容皎归剑入鞘的声音分外突兀,似是嘲讽他的奴颜婢膝。   在东荒,唯有活下去的人方能笑到最后,有嘲笑他脚下失败者尸骨的权利。   鹰族长笑容不变。   姜长澜的笑声响起,他笑了一阵,虚伪地打圆场道:“族长为一属首领,前来迎接,可见狄王诚心。但我们世子是多尊贵的人哪?少年心气自然高些,望族长勿要见怪。”   他嘴上说得客气好听,脸上满是小人得志般的畅快,见不到半点歉意。足见心气高不是谢容皎一个人。   鹰部首哪有不顺着下姜长澜给的台阶下的道理:“世子为圣人首徒,定是不一般的人物,仆确可不能与世子相提并论。唯望世子出师顺利,不负此行。”   他话说得巧妙,落在狄人耳里是不满谢容皎一行的意难平,落到谢容皎耳里,就差没和他们指天指地发誓表忠心说绝不会泄露江景行身份,对他欲杀狄王的举动乐见其成了。   “谢桦说我身上这支凤翎是凤凰真翎,告知他此事之人未必可信,但我有感觉,凤凰真翎却是真的。”   谢容皎抓起江景行的手,心平气和把凤凰真翎塞他手里,不给他半点拒绝机会:“此行杀部首,凤凰真翎或许有用。”   手里这支凤凰真翎不是一般的烫手。   江景行只觉仿佛手掌被烧穿了。   他沉思起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来。   十年前谢桓送来的十万两黄金和万颗灵石让他卖了十年的身。   凤凰真翎值多少?   把自己卖到棺材埋入土的那一刻还得起吗?   想到能卖到棺材埋入土那一刻,江景行竟有些乐滋滋的,恨不得现在就收下这支凤翎。   他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凤翎对旁人来说珍贵无比,抵得上半座江山,但=我有八极剑,于我而言不比凤翎来得差。狄王不过是个天人境,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不会有事。”   “狄王是天人境,那摩罗呢?”谢容皎抬眼,见江景行紧闭嘴巴的模样就晓得自己猜对了,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   “摩罗与南域的不知道是谁有勾结,想要共图大业,恰逢周帝驾崩中原动荡之时,部首对前来北狩的九州弟子悍然出手,动手的不止东荒十二部,西荒也有大乘参与其中。我虽不知东西荒是否携手,小心无错”   江景行揶揄:‘难道为师在你眼里连部首都打不过?’   那他不如披着高山这个名字过一辈算了,丢死个人。   谢容皎没答他,起身至窗前,随意看了两眼窗外,问道:“师父,你知道凤翎在世人眼中最珍贵的地方在哪里吗?”   他不等江景行说话,自问自答道:“是凤翎能助人越级杀圣人。众所周知,圣人除自然走向死亡的天人五衰和被同阶强者杀死外,几乎是不死之身,在千军万马中也有逃生之力。”   谢容皎转身向江景行笑道:“所以说,凤翎的珍贵是以圣人的存在为前提的。”   “要是圣人不在这个世上,凤翎也不过是根有传承的羽毛,只是它原来的主人尊贵些,让它沾光三分,能够被供在高台受人瞻仰。”   谢容皎素来不爱多言,这次说得格外多:“当然,我总觉得凤翎不该除越级斩杀圣人之外一无是处,等着师父你告诉我它的其他用法。真只有那么一个用处,凤凰真翎在世人眼里还是值钱的,当作买命钱不亏。不过我信师父,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口吻轻描淡写,好像下一刻江景行把凤翎丢在荒原哪个找不到的犄角旮旯里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值得大为光火之事。   人人梦寐以求的天下至宝在他口中只是一根羽毛。   难怪会成为压死谢桦的最后一根稻草,能让原本是个精明人的谢桦顿生心魔,一反常态。   江景行暗道完了。   真完了。   纵然他有十二成的把握将狄王毙于剑下全身而退,根本不需要凤翎当什么劳甚子的买命钱。   但他是注定把自己卖到棺材入土的那一刻了。   江景行握住凤翎,猛灌了一杯酒,大笑道:“那我只能拿部首的项上人头当谢礼。”   似有浩浩汤汤一把火,点得他多少年不曾翻涌过的心头热血复燃,豪情壮志放肆高皞,欲在九州掀起狂澜惊涛。   三十年前的软处,让摩罗自以为握中他死穴洋洋自得到现在。   梦该醒了。 第44章 东荒十二部(四)   这一趟秋狩中, 北狄一口气死五个大乘,是百余年来闻所未闻的大事,平城内人心惶惶,部首又欲与谢容华议和, 若非他作风修为俱极为强硬,王位上的人会不会换一个还是两说。   谢容皎一行成为全城瞩目的焦点。   他在城门口把剑架到鹰族长脖子上那一幕似骤风过境般卷过全城, 在部首不闻不问下, 前来请他去晚宴的荒人更是如履薄冰。   “请世子解剑。”   谢容皎停下脚步。   守卫维持着伸手拦他的姿态,八风不动道:“请世子解剑。”   他第一次出声时颇有些硬着头皮的味道, 转念一想,入王帐解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身后王帐里的部首也是会同意他那么说的, 有什么好怕呢?   他看见眼前华服红衣的少年眼眸中仿佛有金红色流光一闪而过。   谢容皎摘下腰间镇江山, 守卫松了一口气。   他当然对这位凤陵王世子在城门对着鹰部首悍然拔剑的事有所耳闻, 即使不觉自己做得有错, 仍怕自己一个不慎成了第二个鹰族长。   守卫看着谢容皎摘下镇江山, 看见镇江山剑刃猝然出鞘,银光铺陈在自己眼前,下一刻人事不知。   王帐内传来部首含怒声音:“谁敢在我王帐前放肆?”   四面八方聚来荒人兵士, 搭弓上弦, 拔刀提枪,只等部首一声令下, 便扑杀这不知好歹的九州来使。   与镇江山一同出鞘的还有八极剑。   剑气肆虐过荒人兵士的喉咙胸口, 汹汹气势未因倒了满地的尸体减缓, 一把把部首王帐掀了个干净。   江景行持剑上前两步,悠然报出被他尘封许久的名号:“江景行。”   很难说部首脸上的究竟是嘲弄还是惊讶,然而面对世上唯一一个圣境,他竟没有半分惧怕之情:“你居然来了这里?你不怕死吗?”   江景行淡然回他:“后半句该问你自己。”   他全然不像是平日里嬉笑没个正形,卦也算不好,说书也讲得不出彩,只有靠一张看得过去的脸和他的金主大爷才能维持生活的那个年轻人。   没人比他更像圣人。   岂不是正好?   真是上苍助他扬名立万的天赐良机。   部首唯一冒出来的想法独这一个。   他大笑不止,笑得几乎要流下眼泪:“上苍厚我!上苍厚我!”   圣人又如何?不是一样送上门来做他的垫脚石?   这一刻他对摩罗所说,自己是明日圣境的说法深信不疑。   眼看王帐四周的守卫尽死在江景行剑下,旁的地方的赶过来要些时候,姜长澜没啥好做,小声嘟囔道:“莫非是部首太过恐惧得了失心疯?”   怎么说也是一代天人境,天下前十的人物,不至于如此吧?   谢容皎却摇头:“不像。”   和发了疯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江景行深谙这一点,“我本来该和你争论一番到底是谁杀谁,上苍厚谁。奈何我今天赶时间,剑底下自然见分晓。”   他出剑了。   江景行真的挺急,他赶时间,东荒实力为上,平城守军不可能干吃饭不干事。   所以他这一剑未留力。   相传他杀周天子时,有百丈白虹,贯日而过,光芒明亮灼眼得不逊白日。   这一次百丈白虹再现!   白虹倒悬,直指王城,不像是他挥出的一剑,反像从九重天外,从银河如瀑,从浩瀚宇宙直冲不知几千几万尺而下。   北狄天暗得早,此刻圆月高悬,家家户户点起烛火。   烛火黯淡如未点,明月退避至黑云,如旭日又生,照得整个平城如白昼般亮彻。   姜长澜呕出一口血来。   江景行无意伤他,只是外泄威压剑气不经意间所至尚能把即将迈入半步大乘的姜长澜逼至呕血,遑论是部首?遑论平城里的十二部中人和兵士?   唯独谢容皎好端端立在那里。   他与江景行所习浩然剑同出一脉,轻而易举感知到满城的浩然剑。   江景行挥出一剑,但他出的一剑,远不止眼前百丈白虹。   满平城皆是他的浩然剑。   他心中有浩然气,天下便无所不有浩然气;天下有浩然气,平城当然也有浩然气。   平城的浩然气尽数作了他手中剑。   部首该怎么退?不退的话又该怎么接下他面前百丈白虹,满城浩然剑?   欲来援的十二部中人和守军该如何来援?   江景行挥剑后是顺势一推。   他有千万把剑可随心调遣,有千万种变化后招可随手使来。   但他只出了一剑,那剑势平平,声势淡淡。   那一剑中有千万剑。   部首周身灵力暴溢,凭他现在状态,徒手能破大乘强者防御,只用一招将他们对半撕开;能在万人箭雨中振开细密如丝的箭簇而不伤分毫;一拳开山,一觉裂地。   统统不在话下。   在江景行的剑下还是太小。   江景行未出第二剑,他一剑已经把剑之一道出尽,没必要出第二剑,也再无第二剑可出。   天下分九州四夷,有十个天人境,却只有一个圣境。   两百年来只出了一个圣境。   部首在死前方明白过来圣境之所以被叫做圣境,之所以天下第一,确实是有其道理的。   但他死前仍想不明白一件事:“你怎么敢——”   他与摩罗派遣去截杀南域三宗和周室的十二位大乘,有三队在一个剑修手上失利,另一队负责佛宗的则半路被谢容华撞上。   十二个大乘里部首出了大头,派去八个,结果只回来三个,部首肉疼得要去掉半条命,顾不得和摩罗撕破脸皮,大发雷霆:“剑修究竟是什么来头是不是江景行?你还想合作,今天就在这里给我讲清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摩罗不慌不忙反问,“是江景行还是北周国师留的后手,重要吗?反正江景行他,只是个伪圣啊。”   最后一句摩罗刻意拖长调子,部首被他这神来一笔震得脑海里嗡嗡作响。   他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他是伪圣就是伪圣?全凭嘴皮子编,不如直接说他没入圣境算了。”   摩罗意味深长地笑:“不敢瞒老弟。我说江景行是伪圣,是有证据握在手里才敢那么说。老弟若不太忙,不如随我走一趟西荒。”   西荒王城回来,部首志得意满。   是江景行又如何?是北周国师安排的后手又如何?   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挣扎,注定推着他往天下第一个圣境的路上走。   摩罗又如何?   “这你得问摩罗。”江景行大发慈悲,打算让部首做个明白鬼,他叹息道:“选队友也得选的靠谱的,这道理你都不懂吗?”   部首这次大概是真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   他的头颅被八极剑割下,高高抛起,鲜血滚了满地。   谢容皎有些信了江景行说书时鬼扯的一段话。   他说圣人乃是世间第一等的风流人物。   合该是世间第一等的风流人物。 第45章 东荒十二部(五)   八极剑太快太狠, 部首头颅被抛得太高,修行者眼力锐利远胜常人,王帐周围但凡是长了双眼睛又知道部首长啥样的,都能认出来那是谁的头。   陪坐在王帐中各部族长不知何时四散而逃。   他们不是蠢的, 纵使被吓呆了一会儿时间,也该各自反应过来。   “江景行猖狂至此, 岂能容他公然来我东荒王帐放肆?”   有人不屑嗤笑一声:“说得好听, 你信不信你调集平城守军,赔上我们和平城所有守军性命, 才能勉强留住他?”   “值得吗?”   不说来挑事的圣人该不该杀,他们先保住自己小命别被圣人杀才是正经。   即便要打着为无辜横死部首讨回公道的大义幌子,也得等自己先召齐部落中人, 拉出一支大军后再考虑收益几何, 值不值得与圣人为敌。   至于部首——死了就死了, 技不如人被人杀怨得了谁?在东荒最不稀奇的事情便是杀人和被人杀。   江景行拉着谢容皎, 对姜长澜喝道:“走!”   他造出来的声势太过浩大, 平城中没谁不知道王帐中的惊变,拦路的人当然不会少了去。   他们未必怀着要为枉死部首报仇的心思,只是怀着满腔“东荒的地盘哪论到你来撒野”的心思或是一个接一个, 或是成群结队冲上来   。   好在修为越高的人越惜命, 不会为这种他们看来简直喝上头才去做的傻事丢掉性命,十二部中人更是很少会不听族长安排妄做主张。   至于族长, 四属中已有一半发疯一样往王城赶争抢下一任的部首。   树倒猢狲散莫过如此。   城中守军据称十万, 往少里说仍有五六万, 王帐是重兵把守的要点,起码一半兵力分布在其四周,哪怕十分之一的人发起疯来,也让人有些吃不消。   何况荒人热血上头的概率比之其他人高出许多。   好在跟随他们出使的一队归元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人,论起搏杀没怕过谁,配合默契无间,更有江景行剑气开道,有眼力见些的人见他剑气便想起王帐上可怖白虹,城中杀机四伏,大多四散退去免做剑下亡魂。   没谁不想活下来,他们离得远,见不着部首滚落在泥土里的头颅,但满城浩然剑,满城杀机做不得假。   谢容皎剑尖上一线光明指谁杀谁,那线既快且锐的剑光竟也有只嫌杀人不够快,擦过人喉咙心口丹田要害太慢的时候,剑上的血沫渣子掉了一路。   常常是这一剑的一线光明来不及光芒大绽,下一剑又起,疑是路上铺了条摇头摆尾的光明长龙。   江景行便更直接,每次都是轰然倒下一大片人,前后围追堵截的人皆为之一缓,他们踏过脚下一大片人软绵绵的尸体跑得更快,围追堵截之人缓过神来继续追。   一番循环往复,围追堵截之人离得越来越远,人数肉眼可见地减少。   姜长澜边跑不忘观察地势,稳住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喘得那么厉害,“快出内城了,出内城门后若将内城门一关,可暂且阻拦兵士一会儿,足够我们跑出外城,谢帅也该来了。问题是内城门那处定有重兵把守。”   江景行十分上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带好路足够。”   说罢他挥袖甩出一道剑光。   八极剑如游龙从他袖中飞窜而出,速度怕能与天边流星,云里闪电媲美,守城门的兵士根本来不及看清这是什么玩意儿,八极剑已钉死在阵法核心。   阵法符文微弱了亮了一亮,竟是连挣扎都不曾剧烈挣扎过,已被那柄不速之客毁坏得一干二净。   兵士顾不上担心阵法。   八极剑飞来之时,凭空化出无数道剑光如雷雨倾盆而落,宁可多在同一个人头上砸几道,绝不愿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守城兵士自诩见多识广身经百战,没见过这么不把灵力当灵力挥霍的人。   等追赶之人赶至内城门时,阵法已毁,兵士已死。   八极剑飞回江景行身边,城门巨鸣而关。因平城是部首秋狩时所居之地,平城内城门则是专门防那些趁秋狩夺他王位的不轨之徒,修建得格外结实,想必身后追兵要费好大一番脑筋。   谢容皎颇觉得当初建这城门的部首脑子有些不太好使。   部首不是九州,不唾弃什么不义之伐,得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裱在大旗上才好。   谁强谁来做部首,哪里还讲究篡位要选个良辰吉日,非得在秋狩这个允许光明正大夺位的时间段?平时有什么不可以的?   像这一任刚刚死在江景行剑下的部首,他的王位便是他在不是秋狩的平时从他王兄手中抢过来的。   他们虽杀了无数人,剑底亡魂拉得够一个繁华镇子的人数,离部首死的时间不过一盏茶而已。   外城便要消停得多,尽管有人看他们形迹可疑,宵禁时间仍擅自离城直欲击杀,总比被几千上万人追在屁股后面可爱太多。   江景行故伎重施开了外城门。   把守外城门的兵士与内城门中的数量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守卫除去王帐里的那些,大多在外城门,他们也就胜在快和猝不及防。   为首将领反应过来,却来不及调集兵士把他们设成刺猬,反面色凝重传令备战。   远方有马蹄声轰隆而过,溅得黄土大地尘埃扬了数尺高。   马蹄声如大潮拍岸,快浪逐风般震耳欲聋,数千精骑身披黑沉沉铠甲在马上奔来,尽管是这样快的速度,他们队形仍分毫不乱。   转眼间已经近到守城将领能清晰辨认出为首红衣女子的面目的距离。   每次归元军冲锋拔城,谢容华皆是冲在最前面掠阵的那一个,不戴盔,不披甲,红衣红马,宝刀过处无往不利。   来的军队是归元军中最精锐,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玄铠。   黑色铠甲谁都可以披,而来者身上刮得守城将领眼脸生疼的血戾之气在整个天下遍寻不出第二家军队。   铠甲的暗沉色调如东荒军队心中最深的梦魇,他们不愿承认看不起,却真真切切存在,甚至会为之吓出一身冷汗的恐惧。   兵士紧赶慢赶,方在玄铠入城门之前关上刚被江景行强行打开的城门。   谢容华在城门下止住马蹄,回头扬声问道:“我问诸君,今日一役后,可敢让平城划入我九州版图?”   数千玄铠齐齐发声,无一人不答:“敢!”   声振云霄,无一不敢。   部首身死到现在不过一瞬的事,王帐那边天翻地覆,十二部大多跑路,外城这里仍是防线严密。   而在天翻地覆的王帐那边,一位慈眉善目的儒衫老者站在狄王身死的那块地方,似是半点不畏惧此地残留的可怕剑气,甚至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部首头颅上的不甘心。   老者微笑着感慨:“江景行说得不错,选结盟之人,是件很重要的事啊,自己眼睛没生好,怪得了谁呢?”   他手指向部首胸膛处一探,硬生生破了天人境的武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躯干,相当轻松写意地扯出他心脏来。   老者举起心脏对着月光观察一番,笑意加深,小心翼翼拿了个瓶子出来盛上狄王心头精血,仿佛捧着什么天下只此一份的绝世珍宝。   他们西戎耗费两代人毕生心血,两百多年时光的事情,可不是天下仅此一份的绝世珍宝?   老者望着南面镐京,眼里有亮光浮现,喃喃自语:“总算要把这么个宝贝给弄出来了。”   他倒要看看九州南域北周,一城两军三宗四姓,哪个能拦住他? 第46章 群芳会(一)   “阿姐可查出来归元军中向优游阿兄递假消息之人?”   拿下平城后, 谢容华马不停蹄来回扫荡军营与平城之间据点,一鼓作气将兵线推前至平城。   直到十二部相争出了结果,新的部首在王城被拥立,惊觉过来再内斗放任谢容华下去, 恐怕不等他王位坐稳,东荒将成为历史。匆匆忙忙调来大军亲征平城, 与谢容华成对峙之势。   镐京那边的诸王之乱同时被姜后国师联手平定, 周室北狩队伍提早回去,姬煌登上新一任的周天子宝座。   他登位之初便传来北疆战事大捷的消息, 无疑比任何天降祥瑞都好用有说服力太多,镐京一片庆祝新帝即位的歌舞升平中的喜悦做不得假。   姜后大喜之余,遣人给归元军送来大批粮草, 不忘手书一封, 亲自点名大出风头的姜长澜, 要他回镐京相见。   似乎有太阳光辉笼罩在九州这辆经年的战车上, 驱赶着它以不可阻挡之势前往神话里的兰皋县圃。   美中不足的是, 九州这辆战车上仍有几颗小小的松散钉子。   一颗在归元军中。   谢容皎原本想不到只是为追查归元军中一位疑似叛变之人竟能牵扯出这样多惊世大事,一时将最初目标抛掉脑后,等北荒诸事基本尘埃落定后方才想起。   “揪出来了。”谢容华神态语调漫不经心, 仿佛她下一句说的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是阿爹那边派来的人。”   一时间只剩下北风吹得帐前旗帜鼓鼓作响的呼啦风声。   谢容皎却出奇平静。   他张开手, 似要抓一缕风入掌内,再借着掌心一缕北风捉住两月前他与江景行在凤陵山顶谈话时温柔湿润的初夏暖风。   风不能跨越万里之遥, 清浊二气, 穿过时空距离。   可情感能。   “人之所以为人, 是因为有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东西。”   “比如爱,比如信,比如义。”   谢容皎第二次张掌,放任那缕风悠悠然自掌心飘走:“阿姐,我信你和阿爹,所以我信你信阿爹。”   他的眼神澄如从来吝啬出现在北荒的天上月,山顶泉,清澈坚定,无可撼动。   “我知阿爹洗不脱嫌疑,我信他,所以此次事了后,我欲往西荒一行,寻找证据。”   他信谢桓,于是他信世间必有能证明谢桓清白之事物。   事事人为,哪能真正做到天衣无缝?   谢容华轻轻道:“我信自己,所以我也信阿爹。”   这一刻,竟没有比他们两个气质迥异之人更像同胞姐弟的人了。   “那封伪造的书信痕迹太过明显,不消一日我查到幕后之人,书信是阿爹让他伪造的不假。但他早早心不属归元军,站在他身后的另有其人——”谢容华没有瞒着他的道理,“是谢庭柏。”   “叛变之人误以为谢庭柏和阿爹意志相同,让他伪造书信,也是谢庭柏的授意,只是借阿爹之口转达。”   至于如何叫归元军中的叛变之人误以为他和谢庭柏站在一块儿,谢桓自少年起做了近三十年的谢家家主之位,能没点手腕?   最初的震动平复后,谢容华思考的是谢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信阿爹,因此我觉得阿爹是想故意引起我们注意,给我们递消息。”   她讲到此处,谢容皎心中已有猜想,陆缤纷那张印在脑海中多日的死不瞑目面容随着解释的浮出转为释然,逐渐淡去:“阿姐,我有一事未来得及与你一说。”   他尽量简练而精确地把自不择书院魔气而起,至凤陵城仍未落得水落石出之事叙述一遍,听得谢容华眉头一扬:“听上去是和我归元军中叛变之人一样的手法。”   谢容皎若有所思:“我总觉着阿爹是料到我会怀疑陆缤纷死前表现,之后顺着优游阿兄一封书信查到北荒,引出阿姐你军中叛变之人,将两件事情串在一处。”   “等等不辞!”谢容华低低呼一声:“假使两件事各有各的用意,我军中叛变之人阿爹是想说他背后站着谢庭柏,与我并不一条心,那么陆缤纷一事——”   他们交换一眼,谢容皎打破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谢庭柏与西荒摩罗勾结。”   谢容华往榻上靠枕一瘫:“阿爹他为何绕了一个这样大的圈子?”   谢容皎:“兴许是想告诉我们眼见为真。”   也不全是。   谢庭柏仅差圣境临门一脚,否则谢家如何稳稳居于三宗之上,每每提及南域势力划分时候说的皆是一城三宗?   他执掌谢家日久,整座凤陵城处处有他神念,谢桓当然是他最不敢掉以轻心的对象。   谢桓有他的无奈。   更有他的坚持。   谢容皎抿唇,眉眼深深:“我走一趟西荒。”   谢容华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加之谢庭柏在她心里本来讨不到好处,江景行旁的不说,形容谢庭柏的一句“香火成精”由谢容华看来可谓精辟极了。   她当即阻止谢容皎:“阿辞不急,马上是镐京十年一度的群芳会,机会难得,不过先往镐京走一遭。”   镐京十年一度群芳宴,遍邀天下俊杰于此宴上。   群芳宴时,高门子弟如流水,少年天才如过云。   最吸引谢容皎的一点是,群芳会分为文武两比,文比暂且不论,武比却是邀尽九州所有数得着名姓,三十以下,入微以上的修行者前来,通过一轮又一轮擂台比试选出夺魁之人。   九州四秀个个年未及三十,自然前来。   同样不满三十的姜长澜亦被姜后用这个理由拉了回去。   谢容皎与姜长澜要启程去镐京,陆彬蔚该回南疆军营,谢容华干脆设了饯别小宴。   北荒不缺烈酒。   谢容华喝了半坛,酒劲上头,醉醺醺拍着陆彬蔚肩膀:“陆悠悠你回南疆,和别人起争执打嘴仗就打嘴仗,可千万别动手,不动手你好歹能落个衣冠整齐的体面,你放心,尽管等着我提太平刀来救你。”   陆彬蔚修行天赋不比谁差,速度也不比谁慢,但其反应速度和手脚身体不协调程度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   别人和他打一架,别人还没出剑呢,他灵力运转路线偏生不按功法上的来,不是陆彬蔚不想,他默背着功法都能硬生生把自己弄岔气。   这怎么打?   能怎么打?   谢容华曾为陆彬蔚谋划过适合他的出奇制胜之路,头发掉了一大把后,好心劝他:“直接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会来给你找回场子的。”   好死不死,陆彬蔚有个有朝一日翻云覆雨,一指移山,一掌覆海站在修行巅峰的梦。   弄得能动手绝不嘴炮的谢容华操着老妈子的心,每次临行分别前不忘絮絮叨叨叮嘱陆彬蔚一番千万别逞强。   陆彬蔚没被她烦得耳朵起茧,转身把她卖给南疆可以说,知己之情简直让人又相信起人间自有真情在。   谢容华操心完陆彬蔚,打了个酒嗝,开始操心起谢容皎的:“阿辞你此去群芳会也记得小心,我跟你说,姓姬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斜眼看江景行,喝醉酒的人胆气壮,颐指气使:“姓江的,你和不和阿辞一起去?”   江景行忍气吞声,没有当场拔剑教她做人。   惊得陆彬蔚筷子一抖,把回南疆后找个除鬼高明的法师一事当即提上日程。   不该和阿辞一起去的,江景行想。   阿辞他到了年岁,剑道修为均有小成,心性明彻,到此地步,江景行已可说不负谢桓十年前所托。   也全了他与阿辞最初的一段缘分。   自己既动情思,应识趣地把他们师徒情谊止在此处,和乐美满。   然后他像原来那样飘然远游,等谢容皎成家立业,声名渐隆,茶馆酒楼里唱一场师徒佳话,凤陵城主府中叙一段久别离情。   趁着现在一切尚浅,尚来得及。   是最好的和阿辞分开的时候。   江景行神使鬼差说了一句:“我当然和阿辞在一起。”   哦,去他丫的。   放阿辞进姬家那地盘他能放心?   江景行理直气壮。 第47章 群芳会(二)   “都说花好白日难, 哪晓年年开这四月天。   都说月有阴晴怎常圆,哪晓古今往来同一弯。   春秋早教改朱颜,好在琵琶声不变,心意仍那片。   休问堂前榴花开落多少有悲欢, 北风与南雁。   为难得相逢即是缘,今宵饮尽酒此间。   遥祝君年年长少年, 日日皆展颜, 无论换几遭那沧海桑田。   由笙歌欢宴,浊酒三遍, 替别后寸肠断,努力加餐饭。”   镐京是天下最最繁华鼎盛的地界。   平康坊是镐京最旖旎的温柔乡销魂窟。   平康坊大大小小中最出名的两座,一是沉香楼, 二是临仙阁。   沉香飘红袖, 临仙藏翠翘。   这句话曾在三十年前伴着高楼香风吹彻整座镐京城。   红袖和翠翘是那时沉香楼、临仙阁各自的招牌, 非但生得貌美绝伦如天仙, 更身怀绝技。   红袖娘子弹得天下第一的好琵琶, 素手拨弦,雅客退避,王公敛容。曾惊动不知多少天下轻薄子不远千里来平康坊, 只为听一听这天上配有的好琵琶。   翠翘娘子有天下第一等婀娜风流的身姿体态, 跳的胡旋舞无人出其右,相传看翠翘跳舞时桌上不必备酒, 等她一曲舞毕, 人已醉得彻底, 疑心她是不是如那些天女神仙般的飞天而去,空留绝响。   文人相轻,同行相忌,放在美人身上也是同一个理。   红袖和翠翘宿敌相见,分外眼红。   红袖爱红,翠翘便爱绿;红袖爱绾高髻,翠翘便时常盘低髻;红袖爱金银耀眼生花,翠翘便喜珠玉温润雅致。   有时甚至水火不容到红袖不见从临仙阁走出的客人,翠翘不接从沉香楼而来的金主。   独独有一点,她们倒是出奇相似。   她们皆爱江景行。   三十年前的江景行在镐京可不是如今只留个圣人名儿,其余喜恶面目全隐没在供神的香火里窥不见一二的样子。   那时满城衣冠子弟,风流人物,数他最俊、最鲜活、最肆意。   策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不是虚话,他走得哪里不是被仿佛不要钱的鲜花砸个满身?   夸张到什么地步?夸张到他那匹极有灵性的爱驹也不肯和他一起出去。   镐京的小娘子心疼他的脸,不肯往他身上招呼重的,只砸鲜花手绢。其余以表爱意的珠钗玉佩瓜果一类,全是虚虚扔着图个声势,遭殃的便是他的追风驹,需时时留神着闪烁腾挪,才能勉勉强强不被砸个满身坑什么。   江景行二十生日的那天,素来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红袖翠翘做了件让镐京所有人跌破眼珠子的事。   她们同台献技,红袖弹琵琶,翠翘跳胡旋,为天下唯一的一人一天。   那时红袖翠翘尚是出水芙蓉般的年岁,如她们的名字一般妩媚娇艳。   红袖挽起她宽袖如红云,指尖玳瑁拨琵琶,清声唱起连夜谱的曲子。   翠翘裙摆如重层复瓣的牡丹,偏又似云舒雾展,托起她重现神仙壁画里的飞天一舞。   等曲罢舞停,红袖抬手,以丝帕掩口一笑:“我在曲子里也说,江郎若诚心答谢,一壶酒足以,那寻常金银珠宝寻常人使得,江郎使则没意思,我和翠翘原也不是为着这个。”   江景行大笑:“岂敢负美意?”   他连尽酒十壶归家后,明日封黄金千两,明珠十斛分别赠与红袖翠翘,贴有他手书纸条“千金于我如尘土,为报欢娱随书抛。”   “今日花好月圆已足乐,偏生绮户琼楼灯红遍,疑将旭日换了这清辉夜。   金樽玉盘如流水,劝酒声不歇。   共衔果丹鹤,为此夜,胜千千万佳节。   良夕尽寻欢,不提那些个悲聚散,哀蹉跎,伤离别。   何况你我尚少年,我绿鬓仍似乌云叠。   浊酒一壶足答谢,不要那明珠如尘屑,千秋功与业。   纵荒岁也难掩美玉质本独绝,何况丰年逢瑞雪。”   江景行不自觉把当年那支曲子的曲词哼唱出来。   三十年后,红袖接过沉香楼,成了楼里其他娘子口中的“阿姨”,她颜色渐衰,琵琶国手的地位却无可撼动,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若非有什么天子征召让她入宫献艺或是楼里来了不得的贵客想一听她琵琶之类的大事,其余时间几乎见不到这位三十年前名动镐京的美人。   今日来沉香楼的没想到,竟能见到这位平康坊里的传奇。   他们压低声音,不敢惊扰台上红袖,小声与同伴议论着是不是有哪个大人物贵步亲临平康坊,方惊动了红袖。   谢容皎不恼他在那里瞎哼害得自己听不清红袖唱词:“师父你哼的和台上红袖娘子唱的曲子好像,唯独唱词好像有些不一样。”   “这才是红袖弹的曲子原来的唱词。”江景行笑道,“想必她是认出我来了,特意再翻出这支曲子改了个唱词给我听。她刚才唱的那个唱词更好。三十年前年轻,满心眼里锦绣金玉,轰轰烈烈,反不如她刚才唱的有味道。”   谢容皎轻声问他:“要去见一见那位红袖娘子吗?”   特意为江景行登台唱一支三十年前的旧曲,他们曾经想必是交情不浅的。   这满场的丝竹交错,彩袖翩跹,熏香缕缕忽让谢容皎心下生了恍惚之感。   哪怕江景行的往事自己听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可他离过去的江景行还是太远。   他当时大约也曾在鬓发如云,衣裙叠彩中独得佳丽青眼,名剑好酒宝驹美人圆满无缺,编出一段春风得意的年少风流来。   这种远几让人生出水中探月,镜底捞花的绝望。   你再爱那花月美貌,想要伸手一触明月温度,鲜花柔软,然而花月在水中、在镜底、在命里注定无法跻身靠近。   谢容皎的心绪像是各扇屏风后飘出种种相异的熏香交织,理不清哪段归到哪间,哪段从哪处炉子里出来。   江景行:“我之前不来镐京,就是怕这个。”   谢容皎动了动嘴唇,似是在翻找话语安慰他两句。   江景行颇为惆怅地唏嘘两声:“尤其是这平康坊,我一踏进来就忍不住想起当年我还有钱时一掷千金的岁月。”   一叠银票甩在他面前。   谢容皎凝眉冷声道:“逗我很好玩吗?”   江景行为了钱连自己都不惜卖了,良心算什么?   于是他迅速把银票塞进袖子里,收拾起故作的伤春悲秋,正色道:“是挺好玩的。”   谢容皎想收回甩出去的银票。   恨只恨自己甩得太快,江景行动作又迅雷不及掩耳,他手抬在桌上,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江景行顺势握住拉他起身:“阿辞消消气,消消气。我带你去临仙阁中看看,   说不得好运气还能看到三十年前翠翘那般的胡旋。”   胡旋舞不比琵琶,红袖能老而弥坚,然翠翘凡人之身,没法始终保持少女时的轻盈袅娜,是跳不出当年的胡旋了。   即便是认出他,翠翘也决计不肯再跳一曲,怕被笑美人迟暮,还不如把时光停留在她曾经美如神仙妖魅的身姿上,徒留遗憾,不见惋惜。   谢容皎问:“当真不去一见那位红袖娘子吗?毕竟师父你与她交情匪浅。”   江景行轻嘶了一声:“我怎么觉着我在阿辞你口中变成了轻浮浪荡子?”   谢容皎实诚中肯:“我不知道。但红袖娘子既然肯为你现身弹支曲子,定然不会是一般的泛泛之交。”   “红袖翠翘那时名满京城,我没事时也会去听她们弹个琵琶跳个舞,毕竟有我如此好品貌的人世上难能,我又不吝金银,想来她们是那时候记下我的。”   江景行回忆到过去视金银如粪土的日子,倒带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怀念,“她们两人名气虽大,到底是平康坊出身,世家有些不成器的子弟硬要仗着自己家世不讲道理起来,也没法周旋。我那会儿年轻,热血上头,不按规矩来的见一个丢一个,和她们两人走得近起来。”   很难想象被世人传了那么久,圣人为数不多的一段旖旎风月史竟然是这样的索然无味。   谢容皎的心像是那香烟,从兽口中轻飘飘地升上天去,一下子明快起来,再无先前晦涩纠结之感。   像是桎梏他许久的镜子被打破,清风送到他天上,伸手可及明月。   他终于与他梦寐以求的花月站到一处。   鲜花在手,明月满怀。   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弄什么名堂,只好干巴巴道:“那师父你年轻时挺有任侠之气的。”   江景行:“所以说红袖对着我这个长得好看,曾经有钱,浑身侠肝义胆的人有仰慕之情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却毫无收获艳压群芳,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仰慕之情的自得。   江景行年轻时孟浪,自认自己品貌修为家世样样不是天下第一就该是将来的天下第一,有人喜欢自己简直是理所当然得不能再当然的情理中事。   后来年岁渐长,他才知喜欢远不止时投花扔帕的表面风光,这世上本没有为你长得好看些,你天资出众些,你修为高超些,你家世多金些就可心安理得收下别人喜欢的道理。   于是他说书时从不收额外打赏,尤其是贴身首饰一类的物事,算姻缘时候看也不看日月动化旬空暗动,铁口直断过自己和无数位小娘没缘。   江景行于她们,是位老来闲暇时和子孙随口一提,自己年轻时曾遇到过一位郎君,平生所见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已足够。   再多,怕是难心安理得。   等他自己陷入情之一字时,方明白其中煎熬心肠,动摇魂魄的销魂滋味。他算卦时算过太多姻缘,见过的痴男怨女拉起来不比玄铠人数少,深知结成善果的终是少数。   但是愿每份喜欢皆被珍重认真对待过。   江景行走出沉香楼门口时足下一停,转头望向熟悉的方位。   楼上韶华不再的女子着绛红衫子束石榴裙,冲他遥遥一笑,红袖似当年招展在秋风里飘摇。   不是不感慨的,她日渐迟暮,容色衰颓,那人仍与少年时并无二致。   更多的是欢喜。   愿君年年长少年,日日皆展颜,无论换几番沧海桑田。   该说的话都在曲词里说尽。 第48章 群芳会(三)   他们前脚刚回到谢家在京中的别院, 后脚姜后遣使相邀谢容皎进宫一叙。   没邀江景行当然不是姜后自觉登临圣后之位,就可把圣人不放在眼里。   是江景行体谅周室的惜命风度,更理解他们哪怕足足花十八年时间仍没从诛杀周帝的一剑中缓过神来的心志,用谢家供奉谢高山的身份入镐京。   圣人有意隐瞒身份, 姜长澜更不敢在姜后面前多嘴。   姜后是皇后之时居于蓬莱殿中,等姬煌登位, 她被封圣后, 未有挪宫之意,将蓬莱殿住得稳如泰山。   层层玉阶, 重重斗拱将蓬莱殿装饰得恢弘华丽,甚至连日光倾泻到琉璃瓦上的反光也泛出森冷冷的威严,姜长澜低声对谢容皎道:“我不太爱皇宫这地儿, 可阿姑居于此, 我亦无法, 只得常来。”   姜后看上去三十左右, 是位长眉细目, 温婉秀丽的妇人,瞧不出半点言官口中“狐媚惑主,野心勃勃”的模样。   她端坐在榻上, 抬眼见谢容皎先赞一句:“世子好俊的模样。”   且不说她今日接见谢容皎多少敌意多少示好, 这句话倒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   谢容皎本生得殊丽夺目,在华服之下, 更压过一殿璀璨生光的金翠珠宝, 满室生辉。   说罢扶住欲行礼的谢容皎, 笑道:“我特意不下诏,为的是邀你前来闲聊两句,不必落了刻意隆重,行礼自是一并免去。”   姜后语气亲昵,姿态异常平易近人,用以自矜的自称全部省去,像是寻常的长辈见晚辈。   谢容皎在榻边落座,平淡道:“多谢圣后体贴。”   姜后欣然笑纳了这一句,指着毫不见外自顾自喝起乌梅饮的姜长澜嗔道:“造次的人在这儿呢!你看看人家谢家世子进退有度,才是谢家家教严谨。你出来就是给我和姜家白白丢脸的。”   姜长澜是被姜后数落惯的,姜后无子,待他犹如亲子一般,姜长澜厚着脸皮道:“那阿姑不如放我回北疆?就不会丢阿姑的脸,说不定能个军功回来,阿姑也不算白疼我这一场。”   姜后被他气笑:“我只怕阿澜你这脸啊,要丢到北疆,乐子可就大了去。”   姜长澜悻悻收口,听姜后悠哉道:“恰好阿澜提及北疆,和我今日叫世子过来的目的有些关联。”   谢容皎:“陛下请说。”   姬煌封她为圣后,一应仪仗同天子,称呼起来也是以唯独天子所享的“陛下”尊称,而非是通常尊称皇后太后的“殿下”。   姜后随意一整本无一丝褶皱的袖口,微微而笑:“近日凤陵谢家家主,改立其长女为谢家世子。南域北周互不相干,谢家家务事,我本不该多问一句讨人嫌。奈何谢家居南域龙头,我今日的嫌,却是不得不讨。”   在凤陵城时谢容皎便萌生有让谢桓换一少主人选的念头,不料后来他直接被牵着走去北疆,这念头只等部首身死后他方有空告知谢容华与谢桓两人。   谢家换少主是大事,饶是如今尚未有明确定夺,仍闹得九州好一片沸沸扬扬,人言哗然不觉。   谢容皎早料到姜后会有这一问,缓缓道:“实不相瞒陛下,改立世子是我主动向阿爹请求的,亦有为南域天下的考量。”   姜后静待下文。   这番说词他先用在谢容华身上,接着又在书信中说服过谢桓一回,早早驾轻就熟   “陛下应熟知,自古来继承家业逃不过一种。一种循古礼,立嫡长。另外一种则认为我辈修行者,应以修为论高低。   阿姐与我为同胞姐弟,皆为嫡出。以年岁来论阿姐长于我,以能来论阿姐军功赫赫,不知胜我多少。何况阿姐天赋出众,有望圣境。以嫡以长以贤论,阿姐该接掌凤陵城主府才是。”   姜后眼中有异光,拊掌而笑:“世子透彻远超常人,只是家业向来传男不传女为多数,凤陵城与普通权贵不可同日而语,,说放手就放手,气魄当真叫人钦佩。”   “不叫人钦佩。”   谢容皎没他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虚荣自得心性,自然觉察不到圣后亲自戴高帽是何等的风光荣耀,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冰雪模样。   “我欲心安理得,这便是我该做的。”   谢容华即便褪下南域公主的华服凤钗,依然是敢自字归元的谢归元。   所以她不把凤陵城那份家业放在眼里,愿意为着对谢容皎的疼惜拱手相让。   那与谢容皎无关。   他只知道谢容华爱惜他,他一样爱重谢容华。   怎么敢因着谢容华对血脉亲情的重视,厚颜无耻夺走她应得的东西?   谢容华不在意是谢容华的事情。   谢容皎在意是谢容皎的事情。   风波初定,百废待兴,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姜后不过分,她与谢容皎聊了一会儿,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便让身边女官送一送谢容皎。   至于一道来的姜长澜——想必是有一肚子的话攒着等他回来劈头盖脸摔他脸上,看看这倒霉孩子还敢不敢一个人跑北疆去。   蓬莱殿门外站着个年轻人。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身为北周至尊至贵之人,姬煌却不讲究什么排场,仅带着恭敬立在他身边的一位宦官,宦官身上气势藏而不显,唯独修为有成之人方能感受到一二可怕气息。   姬煌先笑着向谢容皎招呼:“在北狩时见过世子不想,不想这么快有缘再见,当时还未来得及谢过世子身边前辈出手之恩。”   谢容皎停下脚步。   他不是刻意不欲理姬煌,才仿佛没见着人般的径直走过姬煌身旁。   他对仅有一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是真不认脸。   “陛下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我身边前辈。”谢容皎想了想,自觉与姬煌无话可说,挑出他言语中一处纠正:“我身边前辈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陛下若真心相谢,不如去谢剑门掌门。”   说罢告辞。   姬煌笑意微微僵在脸上,始终没有跨入蓬莱殿。   他猜想得到蓬莱殿中的姜后此刻应七分欢喜是真,三分嗔怒是假地与姜长澜说着话。   他透过重重屋檐望向天空,轻声叹道:“真羡慕啊。”   真羡慕谢容皎姜长澜那样的天之骄子,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的圣人师父,能把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不放在眼里。   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何曾过得比他舒心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江景行在沉香楼里听琵琶。   他与谢容皎昨日在临仙阁中未见到翠翘,好歹是位熟识故人,心里总存着一二惦念,今天闲来无事在镐京大街小巷中闲逛时心中一动,道除红袖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更熟悉翠翘行踪,便来沉香楼里一叙。   他半阖着眼睛听完一曲,突兀说了一句:“这琵琶似与过去的音色不太一样。”   红袖幽幽道:“瞒不过江郎耳朵。翠翘不舞还乡以后,我心中一时气愤,道没了那冤家,我还弹劳甚子的琵琶,便把原来的那把给甩了,从此收手。后来耐不住楼中无聊,方寻了一把音色合心意的自娱自乐,也幸好如此,才没耽误江郎听曲。”   怪不得昨日寻不见翠翘,原来是早已归家去。   江景行了然,对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若舍不得翠翘,想她留下来作伴直说即可,她未尝不答允。”   红袖敛眉一叹:“翠翘不比我,我无亲无故,全把此地当作归宿。她心里仍存着个故乡念想,既是好去处,我做甚要拦着她?再说,谁稀罕她作伴?”   说到最后,她柳眉竖起,眼含嗔意,若不是对面的是江景行,手中一盏热茶怕早已泼过去。   女人心,海底针,江景行只得对其口是心非无言以对。   静了一会儿,被挑破的恼意消散,红袖语含关切问道:“江郎这些年呢?在外过得可好?虽说圣人风风光光的传说一向不少,可我总要听江郎自己说一声好才放心。”   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比之云泥之差,沉香楼日薄西山的花魁娘子与独步天下第一人之间的对话,倒像是阔别多年之间的老友闲聊。   有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更多的却是真心的祝愿和关切。   江景行似是想起什么,笑得毫不收敛:“很好,比以前好上许多。”   他装模作样怅然两声:“就是不免受自己徒弟管束,半分没圣人应有的潇洒模样”   话虽如此,他眼里的笑意倾倒出来估计能倒满眼前慢慢一盏,甜到齁得死人。   嫁人当嫁江景行。   曾经那个江郎又回来了。   红袖鼻尖微涩,忙喝了口茶遮掩微微哽咽的声音:“在我这里还装?若是你江景行不愿意,谁管束得了你?”   江景行叹道:“被罚跪过祠堂吗?”   红袖没好气:“旁人不知晓我的身世,你江景行难道不知我是孤儿?”   江景行没理会她,按编排好的语重心长说下去,“被罚跪祠堂的时候,你再巧舌如簧,能和祖宗牌位去说你的委屈不平?你身具十八般武艺,难道能把你十八代的祖宗牌位乱砸一通泄泄气?”   都说祖宗在天之灵泉下有知,江景行对此倒是很不以为然,倘若真是这般,江家老祖宗听他在祠堂里的絮絮念怕是不知道要被气活几回,让他别活蹦乱跳到现在给江家丢人现眼。   红袖纳闷:“您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江景行深觉朽木不可雕,索性挑明了讲:“我徒弟那位祖宗,打不得骂不得,我能怎么办呢?”   只有百依百顺的供着,好声好气的哄着。   有些人呐,哪怕你修为盖世,手眼通天,遇上也一样是长剑空利,英雄束手。 第49章 群芳会(四)   红袖忽抬袖掩面扑哧一笑:“你徒弟莫非是昨日和你一起的那位红衣公子吧?模样生得怪好看的, 半点不比你年轻时差,就是味道不一样,没你讨姑娘喜欢,站在他身边容易黯然失色自伤容貌。”   江景行:“......我如今难道不年轻?可不许打他主意。”   红袖仿佛明白什么,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几欲打跌:“江景行, 那时我们可没想到, 你英明潇洒了半辈子,片叶不沾身, 倒头来竟会在自己徒弟身上栽跟头。”   天道好轮回。   自认心虚的江景行没话可说,好半晌才不服气似扔了句:“我有什么办法。”   情之所起,身不由己。   好不容易红袖笑得没那么放肆, 她哎呦一声, 抬手扶了扶被她前俯后仰得摇摇晃晃的珠钗梳篦:“我在楼里看惯风月, 你提起你徒弟时整个人都不一样, 那双眼睛亮起来的神采骗不了人。”   江景行无奈道:“劳你代我保密, 别让第三人知道了去。”   红袖满口应下:“楼里多少隐私事,我何曾泄露一星半点?更别说是江郎的。等等,这可不像是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我怕他厌我。”   红袖这次笑得更夸张, 直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江景行走都没能起身相送。   有位婢子怯生生追上来,递给他本册子:“是娘子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说兴许用得上。”   江景行看也没看一眼就晓得里面是什么败坏世风的东西。   他低声道:“你们娘子是想让我死。”   婢子没听清楚, 抬头满眼疑惑望着他。   册子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江景行淡然自若:“替我多谢你们娘子美意,另外代我转告一句,这楼里有什么册子是我没看过的。”   婢子回房,看见红袖笑出眼泪晕花鬓角斜红,发髻散了半边。   许久没见着娘子这样高兴过了。   另一边的姜长澜是真要出来眼泪。   他小声道:“阿姑,我可以不要家主之位。姜家家主历代从文,我不欲打破祖训,我从武带给姜家的好处未必少。”   “闭嘴!”姜后眼眸一扬,森然道:“你以为你是谢容皎不成?谢容皎不要世子之位,是他身后有圣人撑着,纵他连谢家子弟都不是,凭着圣人名头,谁对他不捧着笑脸?再说谢容华是有大才,你和你弟妹一起长大,你一个个数过去,数得出能挑大梁的吗?”   姜长澜垂死挣扎:“稳妥守成未尝不可。”   姜后重重一拍案,茶盏上盖子跳了一跳,响出一声清脆瓷声:“糊涂!”   她抬起眸子,眸中寒光竟掩过温雅气韵:“倘若是太平时候,姜家为四姓之一,底蕴丰厚,我又何尝忍心逼你?   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似坐上圣后宝座,风光无限,姬煌恨不得立马把我从这位置上踢下。他碍于礼法孝道,不敢直接动我,姜家便是他发作的最好借口。”   姜长澜几次想要抬头,又几次低回去,不发一言。   姜后语气转柔:“阿澜,换作往常,你要从军我亲自拦着你阿爹,为你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姜家世世代代出文人,我懂你赤诚之心,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居心叵测,姬煌坐稳皇位后随时可以借你给姜家好看。”   姜长澜缄默。   姜后见状也心疼,苦涩道:“我在内提防着姬煌,在外北周风雨飘摇,这是先帝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他放心交给我一半,我怎么敢和姬煌撕破脸皮等周室到无可挽回的衰败局面,让外人捡便宜?”   姜长澜声音微哑:“我已不是小孩子,阿姑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懂得。”   世家子弟一身荣辱皆系于家族。   荣华满路是家族赐予,若是家族倾覆,非是超凡脱俗如江景行,亦是丧家之犬罢了。   万事当以家族为先。   姜长澜内心油然升起一丝悲凉。   将来他会不会也这样教导他的晚辈?   这个念头窜上来,姜长澜如孤身置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中,对面是狄人千万精兵,举目无援,汗湿重衫,惊得他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姜后眼里含了许多姜长澜说不清楚的东西,却最终不置一词,归于风平浪静,她笑道:“过两日姜家主持的群芳小会,群芳小会虽比不得群芳会万众瞩目,也是大场合,你得给我长点。”   待姜长澜走后,她跌坐在榻上苦笑:“我年轻时,成帝在位,姬煌已然出生。若无江景行神来之笔的一剑,先帝为成帝幼弟,眼看着怎么着都是登不上皇位的。我一心想着为官出仕,成大事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阿爹要我嫁给先帝,我是不乐意的。”   女官眉目沉静,劝道:“陛下如今岂不是成了大事业?放眼天下,莫说女子中连那谢归元也比不得陛下,男子中亦寻不出稳压陛下一头的人物。”   “终究是意难平啊。”姜后扫过水晶盘中自己被岁月磨得温润秀致的五官倒影:   “阿爹拿家族牵扯住了我。我当时心里暗自发狠,想着若我有子女,我定不让他被那见鬼的家族大义绊着。不曾想到时至今日,居然是我拿这鬼东西去绊我视若亲子的阿澜。”   女官低眉顺眼,不敢多说。这些话姜后能说,姜后能有怨言,却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官所能评头论足的。   姜后透着琉璃窗望窗外回廊秋景,长叹道:“如此一代代下去,何时该是个头?”   谁也逃不过做少年眼中不讨喜,煞风景的长辈的命。少年意气一半裂成礼仪规矩,一半裂成世俗人情,直等入轮回那一刻合二为一,合成灵牌墓碑上姓名来历,多的官位追谥那几个字,权当是改头换面的报偿。   一代代的少年,一代代的长辈,循环往复不绝,仿佛一种另类的轮回。   “师父,我今日似乎做了一件仗势欺人的事情。”等回到别院中卸下一身礼服,谢容皎对江景行说:“大半仗你的,小半仗谢家的,我觉得有点不好。”   江景行老怀欣慰:“阿辞你居然会有仗势欺人的一天,不容易。”   谢容皎:“???”   谢家的前任少主大约是真忘了三十年前镐京气焰最嚣张是谁家子弟,才会脑子不大好使地跑来找江景行进行一场敞开心扉的交流。   谢容皎自己心里有数,他对姬煌存着偏见。   这种偏见不是说他会多冷颜厉色对待姬煌,多仇视他给他使绊子,恨不得姬煌别存在人世中碍眼。   一想及江景行的事,他无法真正像对待沈溪、对待方临壑一般坦坦荡荡,不偏不倚地对待姬煌。   “我能按我的爱恨喜恶来决定结不结交一个人,却不应仗势欺人。”   谢容皎不觉他对自己的要求严格苛刻。   他希望世道变得更好,那么他自己至少不能变得更坏。   “阿辞你说的仗势欺人恐怕是仅仅没给他好颜色看罢?”江景行把脸上散漫的笑意一收,换回正经谈话时的样子,“我信阿辞你心里的规矩分明,用不着我来多说。”   他随即装作漫不经心随口一提:“再说让阿辞你仗我一辈子的势,我也是乐意极的。”   等他发觉自己孟浪,懊悔得想跳脚揪着说话时的自己,让自己闭嘴别浪的时候为时已晚,谢容皎把他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   仿佛有簇火苗燃烧在他心里,时不时探出一缕撩他一下不说,还经常性不定期气焰高涨,如刚刚那般撺促着他把本应深埋心底的话语脱口而出。   江景行一开始也反复琢磨过自己怎么潇洒甩手过了几十年,偏偏在谢容皎身上跌了跟头,眼看着是要爬不起来。   只能说情情爱爱这东西来得真是很没道理,硬要带着脑子去解释一通的话,只能说他的阿辞太好,从外表一张皮一直美到血肉骨骼,美到精神魂魄。   而江景行只是个深爱美好的俗人。   理所当然倾心。   谢容皎被秋风一吹,脑子一热,一句“那等群芳会毕,师父你可以和我一起无西荒吗?”伴着远处鹤唳声快要压不住地冲出喉咙。 第50章 群芳会(五)   谢容皎最终没把这一句问出口。   哪有仗着江景行势一辈子的道理呢?   又哪有一辈子和他一起走, 不分开不离别的道理呢?   天下九州北荒,迟早该由他自己闯上一圈的,凤陵城主府,也在等他回去。   思及此处, 谢容皎心下忽有些郁郁之情。   它们来得奇怪,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明他们来由去向, 却偏偏鼓动着他, 叫嚣在他身体里让他把上一句被自己强行压下的问出口。   谢容皎闭眼。   再睁眼时他说道:“姜兄给我递了群芳小会的帖子,不如一去?”   群芳会由北周四姓携手操办, 不容有丝毫疏忽错漏。   而群芳小会既有一个小字,则是由四姓轮流,十年转过, 今年轮到的恰好是姜家。   群芳会何等煊赫的盛会?人人翘首以盼请帖, 往往以收到自夸, 以为跻身年轻一辈俊杰之流, 十分得意。   而群芳会的请帖有定数, 世家宗门、年三十以下入微以上修行者该有的之余,便是由群芳小会发出。   群芳小会在无甚门路的寒门子弟和散修心中地位可想而知。   谢容皎本不缺请帖,短了谁的也不会短了他的去, 只是姜长澜特意跑来别庄和他叨叨叨叨个不休, 在谢容皎脑子里留下个印象去。   他如今心神不宁,没多想就顺手把群芳小会抛出来换个话题。   说实话, 群芳会和群芳小会对江景行而言不过是看的热闹大小, 谢容皎提出, 他当然是一口应允:“好啊,正好看看这届年轻人的风貌。”   群芳小会比不得群芳会,仍是关系到一家头脸的大事,姜家对其十万分重视,早早收拾好曲江池畔一座数十顷的别庄。   可惜已是秋日,池上徒留枯零败落几枝荷叶,翠色泛了黄,见不着芙蓉连天,荷香十里的美景。   是日时,车马长龙在姜家别庄门外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天南地北搜罗而来的各色香料余香杂糅在一处,久久不散。多走几步甚至能见着地上遗落的士子玉佩晶亮剔透,女眷珠钗烁烁生辉。   姜长澜之父姜家家主这两天为忙群芳小会脚不沾地,忙归忙,该见的贵客还是得见,与谢容皎客套两句,不忘披着谢高山皮的江景行,讶道:“谢供奉好生年轻,令人自愧不如。”   多谢他功参造化的修为,随手捏出来的易容也比人家的真,纵是姜家家主是他旧识,尚且不觉江景行身份有异   想到谢家供奉中并无年轻一辈,江景行只得违心捏着鼻子认下道:“驻颜有术驻颜有术。”   谢容皎唇边溢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姜家家主不清楚江景行底细,他可是明明白白知道江景行具体年岁的。   恐怕要比姜家家主还要年轻不少。   姜家家主看在眼里,暗道谢家世子与这位供奉的关系倒是亲近。   他实在忙,加上姜长澜与两人熟悉,年轻人之间相处更说得来,索性把两人交给将姜长澜招待。   姜长澜乐得忙里偷闲,引着他们去房间路上兴致颇高:   “听我爹说,这次群芳小会上出了个了不得的人才,有望文武双桂。武道倒还罢,尚比不得四秀,文道上的惊才绝艳,不输当年的陆优游,我爹愿以供奉之位虚席相待,奈何那人迟迟未应。”   不输当年的陆优游已是极高赞誉,但文人之间吹捧,总会刻意留两分余地,说有某某之才仅仅说明此人才高,倒不是真能和某某比肩。   姜家家主愿以供奉之位虚席相待确是了不得的。   姜家列身四姓,排场自不会小,供奉贵精不贵多,少说要半步大乘。能让姜家家主心甘情愿捧上供奉一位,其才学可见一斑。   谢容皎被他一说,也有几分好奇:“当拭目以待。”   “听你口气,说不定倒真是下一个陆彬蔚。”江景行说,“我虽不待见他,公道话还是说一句,以陆彬蔚之才,几个供奉也不嫌多。谢初一能用副帅之位将他留下,是谢初一的运气。”   姜长澜倒没他父亲那么患得患失, “父亲眼光应不会差。就看我们姜家能不能做留得住凤凰的梧桐树了。”   他送两人到屋内,别庄甚大,不缺房间,给他们两位贵客安排的是间独立房间,告罪道:“本应尽地主之谊作陪的,无奈客人太多招待不过来,我再不过去,怕之后不能活蹦乱跳见到两位。”   谢容皎自不会介意:“姜兄且去,我与师父不过看个热闹,不如何要紧。”   隔着层层院落回廊亦能听见外面人声鼎沸不绝于耳,群芳会是镐京最隆重的盛会,声势浩大可想而知。   群芳小会论起热闹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对寒门子弟与散修来说,群芳小会是其为数不多的晋身之阶。   若在群芳小会上崭露头角,得以入选群芳会,无论将来入世为官,出世修炼,俱是一帆风顺的平坦大道,如何不叫人抢破头颅?   姜家竭尽心思将这一场群芳小会操办得漂漂亮亮未尝不是欲在士子中得个   好名声,选几个出色年轻人当门生栽培。   是双赢的勾当。   因着这个原因,一下午的时间,谢容皎的院门被敲响过好多次,都是想觅得同道中人,知己好友的士子。   谢容皎初是不知,以为哪方有旧之人消息灵通,点头道:“请进来。”   结果在待客正厅候到的却是一位素不相识之人。   谢容皎将他从额头至下颔打量再三,确认固然是一副满是书卷气的清正长相,自己却没留下过印象,迟疑道:“不知这位兄台是?”   他有点后悔没把江景行一起叫出来,万一此人与自己相识,自己却叫不出他名讳,多有怠慢,实是尴尬。   那士子朗然一笑,上前拱手为礼:“在下周煜,此番冒然前来,叨饶之处望郎君千万宽恕。”   周煜这个名字倒是熟悉,似是姜长澜口中那位有望文武双冠,前途无量的士子。   得知确是不相识之人后,谢容皎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不知周兄所来为何?”   士子之间的往来,总要有几番三推四却的客套唱和,周煜被他一针见血式直接怔了一怔,随即道:“说来惭愧,在下听闻群芳小会上人才济济,便存有相交之心,行此无礼之举,郎君不要见怪才好。”   群芳小会前,士子相交互为唱和早为心照不宣之举,倒不能怪周煜来得仓促。他来访对象若换一个,早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早早默契报出自家家门来历,然后是好一番把盏言欢。   谢容皎这才知悉他来意,好心提点道:“怕是要令兄台失望,我非此次参会之人。”   他婉拒之意已在话中字里行间清晰无疑透出来,不料周煜愈发来劲:“郎君莫要自谦,能得受邀一观资格之人,哪个不是文成武就?今日算是周某撞了大运,敲开这扇门。”   谢容皎:“...当不得兄台谬赞,我不过占出身的便宜。”   他差点没把送客二字直白写在脸上,心有七窍的玲珑士子却好似根本不曾听懂他语中暗示,甚至一刻怔愣未有过,自顾自眉眼飞扬说下去:   群芳小会上文比的辩题以释教为题,论释教在九州传道好坏,我私以为这题目出得极妙,大至社稷江山,小至民生百态,玄如奥义道旨,皆囊括之中,不知郎君可有兴致听我浅见?”   当今天下虽学说百家纷杂,终究是三家影响最大,流传最广,为儒、道、佛三家。   相较九州本土立说的两家,起源西域流传而来的佛家饱受争议。   尤其连年来战祸不断,流离失所者比比皆是,佛家积德行善为转世一说,于其无异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同时在士林中批判着有之,赞赏者有之,两极争吵至今,未出结果。   谢容皎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状态:“兄台,我修习剑道。”   谢容皎外表不像极了剑修,内里却与大多剑修毫无二致。   他只是个仅仅装得下打架,满心满眼里想着一剑破万法的庸俗剑修,为什么要听人祥叙三教道义,逐条分辨好坏,受这些折磨?   恰是此时,厅堂后面屏风悠悠然转出条人影,周煜未来得及起身见礼,便听那人对着谢容皎道:“阿辞,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分明说好这个点与我练剑式的,还是你求了我好久的。”   谢容皎如释重负,顾不上与他计较自己什么时候求了他好久,歉然对周煜道:“如兄台所见,我应跟随供奉学剑式在先,怕要失陪。”   周煜当然不好纠缠下去,理解地笑道:“本是我唐突,打搅到郎君,郎君不计较已是极大量。”   待他走后,江景行向谢容皎笑道:“阿辞,如何?我这围解得及时吧?”   “及时。”谢容皎发自内心,“说来奇怪,我已与那位周兄明言过我不是参与群芳小会的同道中人,他兴致却不增反减。”   他终年与江景行游历在外,对谢家家业全不在意,不消说会对世俗官场权力的暗潮涌动上心。   江景行反看得透彻,闲闲道:“能结交参与群芳会的同道之人固然好,但他们结交为的本是将来助力。能得请柬之人少说是权贵出身,寻常同僚给的助力怎及得上权贵青眼。”   谢容皎恍然失笑:“原来如此,恐怕接下来还有得人来访。”   他望向江景行,眼中殷殷期盼之意把他心思卖得一干二净:“说不得要麻烦师父唱两场红脸替我解围。”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行为,谢容皎亦觉不好意思,衣袖被他揉皱成一团,但一想到真要与人清谈的头疼,他犹豫两回,仍是不假思索把自己良心卖得干脆。   他贯来疏寒清远,鲜少流露出这样少年气面对着长辈的撒娇姿态。   正是足够的亲近信赖,方有这样的柔软直直戳人心肺。   江景行被他那么一望,心早软成一滩水,让他指东绝不打西,偏偏要故作镇定:“尽管交给我。”   随着清风穿过无数回廊拱桥,雕梁画门,在萧萧植被之间,周煜长身而立。   他脸上表情是与飒飒秋风,疏举荷叶如出一辙的淡漠中带肃杀,全然不见小院中装作听不懂谢容皎直白拒绝,厚着颜要凑上去的士子模样。   “谢容皎其人,我大致有一二了解,让他放心,事情我会办好。”   他对面之人声音尖细,有种不男不女的古怪腔调:“周郎君大才,我和主上皆是放心的。”   他意味深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此时若成,周郎君飞黄腾达自不用说,连带令堂一道消受郎君的好福气,祖上增光啊。”   周煜无声讽笑,袖底双手紧握成拳。   累人家室,你们主上也就这点本事。   他心底嘲弄地想,怪不得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条伏龙。 第51章 群芳会(六)   果不其然, 送走第一个上门的周煜后,接着欲交友清谈的士子陆续不绝。   多亏江景行唱黑脸一个个把他们吓走,上演一场严苛到不近人情的供奉和性格温软尊重长辈的世子之间的好戏。   不管是哪个人设,都偏离真实得有点过头。   侍女熟知内情, 自认早早看透这险恶无常的世道,傍晚忍着笑轻声细语告诉他们, 周围左近传遍了这家院子里住了个老古板前辈的消息。   江景行委屈。   他替自己打抱不平:“我少年时候最讨厌这样的老古板, 是绝不肯让自己沦落到和他们一个地步的,没想到今日却为阿辞你自打脸。”   谢容皎自认有求于他, 亏欠良多,低声道:“有劳师父。”   少年微微郝然的样子如春风过境,冰消雪融, 不经意间吹出朵芬芳馥郁的桃花飘扬在风里。   正是得益于清冷, 于是愈加艳美。   接着谢容皎宽慰他道:“师父你用的是易容, 小会后改头换面, 无人人认得出你。”   行吧, 是阿辞才想得到的安慰。   江景行服气。   他提要求:“下次我说书时阿辞你要在台下认真听。”   “好。”   “下次我算命时阿辞你要在我身边给我递茶。”   “...好。”   江景行心满意足。   其实不如听一听士子清淡也挺好的,至少比陪着江景行说书算命强。   谢容皎认真权衡得失利弊。   他抿唇微微而笑。   可还是很想一直待在江景行身边。   如果刨掉他算命说书时那些无趣的陈词滥调,只剩下和他一起的时候。   似乎看起来很好。   第一日比文科, 如姜长澜所说, 周煜才学着实出众,尽管文科较之武科, 远难分辨高下, 与周煜同台的士子却无一不心服口服, 拱手认输。   照他势如破竹的势头,定然夺下文科一道的桂冠无疑。   说来有趣,姜家是诗礼传家,姜家家主抚着一把美髯在主位上看得不亦乐乎,姜长澜百无聊赖跑到谢容皎边上来凑热闹。   江景行嫌他碍眼:“姜大你在京城难道没什么故友?怎么尽凑来阿辞旁边?”   想当年招仇恨如江景行,好歹还有个谢桓样样场合和他一起狼狈为奸继续拉仇恨,姜长澜若无个交游密切的,未免太惨。   “有是有的。”姜长澜无精打采,“哪家子弟没几个交游?不过我算是特别的。”   他叫屈道:“清流世家没几个和我谈得来的,有交情的几个军功起家的勋贵子弟,要不是跑到边疆险境去历练,要不是在禁卫军中职责在身走不开的。全不是的还不许他们乘着休沐日在家多陪陪妻儿?”   猫狗不理,十分惨淡。   简直和自幼随着江景行出门游历,又因气势劝退,把天聊死等诸多原因至今没一个知交好友,只能听江景行说书算命凑合着过的谢容皎有的一拼。   怪不得他们俩坐一道。   江景行啧啧两声:“听上去光景凄凉,年岁一大把,要不考虑成个家?”   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脸劝别人这么做。   谢容皎颇不赞同:“人各有志。”   姜长澜被他那么一劝,悲愤一扫而空,倒是来了精神:“北荒未灭,何以家为?”   江景行:“那你可能有点完蛋。”   北荒自浊气生世以来,与九州打打杀杀过了数千年,哪里是那么好灭的?   “不是说真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北荒死绝,只是想学着谢帅。”姜长澜实事求是,笑道,“前辈别怪,我做个比喻。谢帅对我们这类人来说,如圣人之于修行者,谁不想成为下一个谢帅?”   江景行凉凉道:“你要是在谢初一面前能有这口舌,也不会沦落到被她打包送到京城来。”   不愧为圣人,戳人痛点稳准狠,一戳即准。   姜长澜恳切说:“口舌不顶用,得我给谢帅拉上几车队的粮草,问题是我上哪儿找那么多粮草去?”   可谓是深入其里,辛辣见血。   谢容皎:“台上文试结果出来,夺得魁首的可是姜兄口中提及过的那位士子周煜?”   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姜长澜对谢容皎认不太清人脸的本事多少心里有数,闻言奇道:“正是,世子是怎么认出他的?”   周煜虽说长相端正,但正是因为长相端正,无论美丑皆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谢容皎记得住的。   江景行似笑非笑:“有意思。昨日有个自称周煜之人来拜访过我们,与姜大你口中冷淡自负的周煜不太相同,甚至算得上热情。”   姜长澜迟疑道:“我是亲自见过周煜的,应当不会看错人,会不会是其他士子冒名顶替?”   谢容皎视线定在周煜身上:“平常我不太记得人脸,昨日仔细打量过这位周兄一番的,即是台上之人不会认错。”   姜长澜思来想去,奇怪道:“这差异是大,一定说周煜包藏祸心也未必。他来历被查过,清清白白寒家出身,祖宗十八代都葬在他家旁边坟地里能顺着名字一个个摸过去。”   周煜大约是觉察到有人盯着他,往谢容皎这边望过去,谢容皎收回目光:“我用凤凰神目看过,是很正常。”   出了陆缤纷那档子破事,他不免更小心些。   江景行好整以暇:“阿辞别多想。说不定人家就是看姜大你形容可憎,不愿意投你姜家怀抱,于是装出一番贞洁嘴脸誓死不从,看见我家阿辞龙章凤姿,主动逢迎交好也是有的。”   姜长澜先是不服气,心说他姜长澜长得堂堂正正拿得出手,平时装扮一番骑上追风驹出门也能得几条小娘子的手帕,哪里沦落到形容可憎的地步?   后来对上谢容皎那张脸,再想起江景行伪装之下的真容。   算了吧,不计较。   品味一番,姜长澜竟觉这逻辑毫无漏洞,捂额道:“前辈眼光,真是毒辣。”   圣人能成为圣人,确是有其道理所在的。   比如说不倚仗着圣境修为,江景行怕是很难活在现在不被人打死。   看完一场文试,江景行道:“姜家家主没虚赞周煜,假以时日,或可比肩陆悠悠。”   大约是谢容华近日被他一厢情愿地将以往仇怨一笔勾结,列入重点讨好对象名单的原因,带着陆彬蔚一起沾光,江景行提起他时竟能心平气和,不带半分个人好恶。   谢容皎答得牛马不相及:“说来师父,你有许久不曾算过卦了。”   江景行:“近日手头宽裕,不必靠算卦营生。”   说得好像谢容皎曾哪日短过他似的。   谢容皎很为他说扔就仍的志向发愁:“师父,我记得你说过,你算卦本不为求钱财。之所以落入十年前倒欠人钱的局面,是因为沉迷卜算之道,不求谋生之法。”   阿辞真可爱啊。   居然连他哪年哪月信口胡说的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江景行暗搓搓地想。   他顺着谢容皎的话说下去:“照阿辞你这样说,岂非是卜算一道害我不浅?我该当早日戒掉,改邪归正。”   谢容皎:“...有理。”   左右过段日子江景行又会潜心研究,不需他多劝。   谢容皎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操这份心。   或许有时候也会觉得江景行入圣以后,过得——挺无聊的吧。   江景行眼底含笑,似松下风吹皱玉池水:“哪来的理?正是要谢我十年前窘迫处境,方能与阿辞现下朝夕相对,焉知不是天大的福分?卜算一道助我良多才是。”   他总这样,仗着有副好皮囊,带笑时说的哪怕是不讨喜的言语,仍惹得人家姑娘放心乱撞。   若他存心要讨谁的欢喜时,恐怕有点要命。   不远处低垂的桂子真香,谢容皎想,香得有点飘飘然,仿佛置身到月上桂宫。   姜长澜努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多年在边疆历练,一心建功立业杀魔修的姜长澜倒是不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头。   他只是打心眼里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多余累赘。 第52章 群芳会(七)   武比时, 周煜不负众望杀入最后一场。   姜长澜与谢容皎讲着周煜那位对手的来历:“他姓严,在家中行五,根骨出众,幼时即被一位大乘散修带走教导。   世子你知晓, 虽说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修到大乘境怎么会差了压箱底的秘籍相较他, 周煜全凭自己摸索, 亏得他实在不凡,硬被他闯出如今成就。”   修行中人清楚得很, 多少金银财宝,都比不得一部上乘功法,一把趁手兵器来得重要。   明师、功法、利器给的助力之大, 不是三言两语简简单单可以讲得清的。   离小乘只差一步的周煜天赋也显得分外难寻。   要晓得, 他在举目无援, 靠着自己一个人的境地走到今日。   若他拜入三宗, 成就不会比四秀来得低。   严五在台上率先开口:“周兄, 我手上这把剑,乃是我师父寻觅多年,苦心为我寻得极合意的一把利器, 远不是你手中剑可比。几日相处下来, 我深敬周兄在旧品格才华,不愿在兵器上占你便宜, 且麻烦东家为我换一把剑来。”   未等姜家家主如何反应, 周煜先开口, 如姜长澜所说的般不好亲近,守礼之中带有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虽同为一副君子做派,谢容皎总觉他不如沈溪的温雅端方让人来得舒适亲切。   谢容皎眉头微蹙,一边以为自己凭个人喜恶断人品性不妥当,一边无法忽视真真切切存在的不适感。   许是修炼凤凰神目以观气的缘故,他灵识远超常人,对善恶极为敏感。   在场众人听得周煜道:“严兄高义纯善,然而本命剑原属剑修战力一部分,能寻到趁手好剑是严兄的本事。难道战场相遇,生死相斗,顾得上计较谁的本命剑好谁占便宜吗?严兄虽一番好意,但这便宜我是万万不占的。”   台上“这方是我辈读书人本色”的叫好声不绝。   严五却固执不听,像个愣头青似地道:“就事论事,战场上的事归战场上的事论,看得是谁战力更强。擂台上的事归擂台上的事论,看的是谁修为更高,剑术更好。周兄不愿占我的所谓便宜,难道严某心安理得?”   台子士子也觉他说得有理,一时不知该叫哪一个的好。   局势陷入两难境地。   这时候姜家家主开口打圆场:“两位皆是出自一般的高风亮节。今日我姜家身为主家,怎好叫两位为难,不得痛痛快快打一场?   说到底,问题出在周贤侄没一把得意好剑上。来人!去开库取那把碧水。”   姜家列居四姓,怎会没点家底?那碧水剑在神兵榜上榜上有名,名次靠前,乃是姜家颇为得意的一样宝物。   姜家家主既已放话,妄自推辞难免显得不知好歹,周煜与严五两人对视一眼,皆躬身谢道:“多谢司空好意。”   “不必劳人跑一趟。”谢容皎清凌凌出声,伴着铮然一声剑鸣,他倒提着镇江山,“周郎君若不嫌弃,便拿我这把镇江山。”   谢容皎声名不显于人前的缘故,没多少人知道谢容皎究竟择了谢家哪把名剑做佩剑,却不会有人不知道镇江山的名声。   镇江山于剑,如谢离于人,俱为千古不换的传奇。   当即台下一片哗然。   姜家家主捻须微笑:“老夫那把碧水是远远不如世子的镇江山,今日托两位小郎的福,竟能一见名剑风采。”   周煜倒是宠辱不惊,镇定下台上前,欲从谢容皎手中接过镇江山:“多做推辞难免矫情,周某先谢过世子借剑美意。”   横空拦出一只手。   一直作壁上观的江景行哎呀一声:“名剑有灵,我观小友剑道与镇江山不符,倒是和我这位老伙计更相合些,小友要不赏脸用一用我这把?”   谁也没想到江景行会横空出来插一脚。   若他不是披着谢家供奉的外衣,众人几欲怀疑他是专门出来打谢容皎的脸。   姜家家主笑容不变。   被打脸的正主谢容皎倒没觉得有什么:“师——是如此。供奉他在剑道上造诣精深,如此说必有他的道理,那把剑声名不显,却不逊色于镇江山。”   谢容皎眼睁睁看着那把据说仅被剑主驱使的八极剑由江景行送到周煜手上,乖巧听话,毫无异动。   果然所谓只有剑主方能拔剑,只有习浩然剑至圣境方能拔剑那些说法,是编出来骗人的罢。   他脑海里漫不经心掠过这个念头。   八极剑哪里是声名不显?分明是千年来难得与镇江山齐名的不世好剑。   可惜江景行做了谢高山,不免委屈八极剑暂时当把默默无闻的蒙尘之剑。   周煜神情微滞在脸上,随即僵硬接剑俯身谢道:“多谢前辈赐剑。”   周煜识字,而且是公认的学识渊博,名士大儒也不吝夸赞。   所以他接着接过八极剑一刹那,不会把剑柄上“八极”二字认错。   眼前借剑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周煜掌心沁出冷汗,滑腻腻一片,险些握不住江景行递来的八极剑。   周煜和严五皆是在放眼九州年轻一辈中也跻身头筹的人物,一场比斗姜长澜亦说精彩,可惜道:“周煜若无前面十几年的埋没,有上乘功法和名师相助,只怕不比四秀来得逊色。”   谢容皎若有所思:“我有一事不解。听姜兄言语,似乎这位周郎君声名鹊有些时日,应是宗门世家极力招揽的人才。   若说他幼时宗门世家一时疏漏没发觉他璞玉之资也不奇怪,可时至今日他仍为散人一个,实不多见。”   姜长澜笑道:“周煜情况特殊。自他渐露头角以来,多得是招揽他的各方势力,然而周煜事母至孝,他母亲缠绵病榻时日已久,眼看着没治愈的希望,日薄西山。周煜便放出话来,说要久伴母亲,待她走后再考虑其他的。”   “台上分出胜负来,是周煜胜了。”姜长澜借着这个四周轰动,私语声都比先前嗡嗡响个三四倍的机会凑近谢容皎,传音道:   “周煜修为剑术均超出严五一截,又有八极剑,胜过严五不奇怪,可是圣人怎会突然借剑给周煜?”   江景行此来镐京特意隐藏身份不显,甚至为此易容改装,今朝一旦借剑,他来镐京一事能不为人知多久就要看周煜的嘴巴。   江景行怎会突然行此冒险之举?   谢容皎说:“我也不知,不过我信师父有他的道理。”   谢容皎说得话其实毫无道理。   一旦对江景行此人略微熟稔些,会是有点大失所望之感的,原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句话用来形容他,没说错。   藏在圣人声名壮阔的传说和他锦绣皮囊下的,竟是个这样不靠谱的内在,遇事全靠卜卦,赚钱全靠说书。   当世所有与江景行有交游的人中,谢容皎与他相伴时日最长,交心最深,哪怕他是个傻的,理应清楚江景行是副什么死德性。   偏偏谢容皎还能更傻一点,熟知江景行的本性,却仍把他当做世上第一可信之人,甚至胜过谢桓与谢容华。   像不久前在遇到的陆缤纷一事,那位外通西荒之人至今应在南地混得风生水起,谢容皎未尝不曾疑过身边至亲。   但他从头到尾,在江景行面前没瞒过一星半点。   世间有些事情本没有道理可言。   有些人对他们如要留着三分心,时刻权衡利弊可信与否,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姜长澜不予评价,干笑两声:“好在周煜是个识趣的,应当知悉轻重,不会外传。”   武比结束后,群芳小会便是真正的落幕。随后设有晚宴,各色珍馐佳酿被花朵似的美人流水般笑盈盈捧上来。意气风发的士子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落榜士子则借机大醉一场,以酒浇愁。场内冠缨不绝,衣袖如云,香风阵阵盖过桂子香气,好不热闹。   姜长澜身为东家,被士子陆续劝酒无数,饶是他自负海量,喝了许多也觉有些上头,打量了一圈,忽一个激灵,酒醒大半:“咦,世子他二人与周煜哪去了?”   周煜在群芳小会上大出风头,俨然是炙手可热,今夜最瞩目的便应是他才是。   谢容皎身后代表的南域凤陵城亦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最应在场,大出风头的三人偏偏不知什么时候借机脱身,晚宴时人多错杂,气氛喧闹,姜长澜竟也没留意到。   别院中一处僻静竹林的凉亭里,明月下竹影萧疏,风声簌簌,泉水跌落在嶙峋太湖石上绽出白花串串。   周煜这个位置选得妙,僻静不易被打扰是小事,妙的是四周视野均开阔,哪个方向有人来一清二楚。   他摆出这样光明正大私谈不欲被打扰的架势,识趣之人看到也会有意绕开。   借着凉亭内点亮的灯笼,周煜面色惨白如纸,与人们想象里的春风得意何止大相径庭?他哑声道:“我今天白日里欲以借剑之名行下毒谋害凤陵王世子之实,知我罪孽深重,特意自废修为来向圣人请罪。”   平地响起一声惊雷。 第53章 群芳会(八)   江景行却不是会被这声乍起, 惊雷惊到之人,他唇边挑起一丝笑意,那丝笑冷得像是刀锋上亮起的光:   “周郎君这身修为原本就不打算留着吧?如我没猜错,毒应该是最歹毒的化功散, 一遇人体,别说修为尽毁, 连重头来的机会都不会有。周郎君是下毒之人, 想在众目睽睽下下毒不被人察觉唯独自身先沾上毒药,壮士断臂, 才有可能功成。”   江景行说得一点没错。   倘若不是周煜百分百确定那人谋划之时,不可能有第四人旁听。   而在场三人,那人当然不会脑子秀逗, 自己说没说他最清楚, 第三人永远不会背叛那人, 他几乎以为江景行在场冷眼看了全过程。   事已至此, 他只能将头低得更低:“我愿以命相抵。”   江景行笑了一声:“你做此事时, 已把你的性命和修为一起抛却不要。你真以为谢桓谢容华那边是吃素的,查不出动手的是谁?退一万步,哪怕他们顾忌你背后的姬煌暂且按捺不发, 你真以为我会放过你?”   他语调不高, 也未特地为威慑强调而刻意咬重音节,一字一字吐出来。   然而其中森然杀气浓得险些要脱鞘而出。   他是真的敢。   周煜莫名其妙跳出来这个念头。   若是事成, 别说自己一个不入流的小人物, 江景行他真的敢提剑杀姬煌。   他敢杀周帝第二回 。   反正已是一回生两回熟, 没什么好怂   这个可怕的念头侵入周煜脑海中,他只得靠指甲刺破掌心皮肉的痛感让自己不那么丢盔弃甲:“那圣人想我怎么做?”   问出这一句后,周煜神使鬼差地镇定下来,五指渐松:“圣人应当知晓我的痛处软肋,便该晓得握住它后,圣人要我指哪里,我就指哪里。”   江景行答非所问:“阿辞他最痛恨祸及家人的事情,我也不喜欢。”   周煜只觉一直支撑着他,吊着他一口精气神,让他得以站直得像个人样的脊梁骨被抽走,他整个人都要因放松瘫软下来:   “是姬煌命我这么做的,我自接下这个任务后,已经是颗弃子,他当然不会留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好在我早在几年前已暗中归附于他,那时先帝尚康健,姬煌谨慎,因此我们一批归附他的人也不成规模,联络起来总是留有东西能顺着摸到姬煌的,我一直留着。”   这番话可以说是彻彻底底交了底,没给自己留半分后路。   周煜是个聪明人。   难怪他即使不少赞誉,对其青眼有加的大儒比比皆是,不乏看中周煜天资的修行大能,却始终孤家寡人,无门无派。   放心不下寡母这个流于表面的理由以外,更多恐怕是被姬煌早早招揽的缘故。   而周煜愿意安心被姬煌招揽,蛰伏这几年,甚至刻意抑制修为,除却被扼住死穴外不做他想。   要一位疾病缠身的布衣妇人无声无息死在病榻上,即便当时姬煌地位尴尬,仍然多的是办法。   借口有现成的,谁家夙疾不能突然加重恶化?任是谁也不会多想,觉得奇怪。   江景行:“姜家大概是无辜被牵累的可怜羊。若你得手,谢桓必定发作,姜家身为东家脱不开关系,姬煌大可半不愿半无奈地拿姜家顶缸,大义灭亲,顺便能扯下多少姜后手里握着的权势算多少。人们看着还觉南域谢家气焰嚣张,居然欺负到先帝遗孀头上来,着实可恨。”   姬煌能在周室那么多诸侯王子弟中被先帝看中,得到姜后和国师的一力扶持,自不会是心机简单,胸无城府之辈。   周煜苦笑:“圣人说得如此透彻,我不知该补点什么有用的。”   江景行淡淡道:“像他爹,一个德行,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怀帝幼弟,姬煌之叔先帝倒是姬家人里少有的厚道人,可惜看人的眼力不太好,瞻前顾后的什么也做不成。   生前就淹没在言官唾沫和奏折中,死后的谥号吵来吵去没什么结果,但眼看着是不会比他哥怀帝的中庸谥号出彩多少。   怀帝的谥号江景行功不可没。本来他将江家满门抄斩镇西军已是怨愤沸天,险些连西疆也不想守,直接转头打到镐京来。   江景行没入圣境之前在外漂泊居然有惊无险没被通缉到,未尝不是满朝文武顾忌着得安抚住西边镇西军,有心放他一马稳住局势。   等怀帝死在江景行剑下后,人人自危,尤其是掺和到江家一事的人,简直吓破胆子。   没吓破胆的头疼着圣人和镇西军,连本来板上钉钉太子之位的怀帝嫡长子姬煌都被撸下来换成与江景行无恩无怨的怀帝幼弟,哪里还敢给怀帝起个美谥?   怀字还是老臣据理力争撞了几回柱子来的。   江景行扬声道:“阿辞,差不多听够可以出来了。”   那是和他先前每个字都暗藏玄机,冷不防出来个暴雨梨花针扣你一脸的语气截然不同的纵容温软。   亭檐上挂着的灯笼似是刚被添了盏鲛油,照得更亮堂透彻,竹丛里转出个红衣的人影。   正是谢容皎。   几年前,周煜不羡慕谢容皎和姜长澜这等天之骄子。   是是是,他们想学什么有人前仆后继给他们跪着送上旁人几辈子求不来的一本本功法秘籍,一件件神兵利器,大乘的先生在他们那里不值钱。   但他周煜的天赋何曾比这些人逊色半分呢?他自己摸索着,虽不免坎坷,也能走得很远,自打出生,他的根骨资质已为他铺好一条平顺的通天大道。   是是是,姜长澜出事,盛怒的姜后能将那人灭族;谢容皎有个万一,谢容华归元军下一刻就压在那人家门口。   他有点什么,他娘也能和人家鱼死网破。   周煜一向很知足。   直到姬煌笑吟吟找上门来,礼贤下士的言语没一个字不藏着透骨威胁。   周煜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当然不会让姬煌有把威胁光明正大宣之于口的机会。   从那一刻起,他发疯似的嫉妒起了姜长澜和谢容皎这类的天之骄子。   姜长澜可以随心所欲跑到北疆的战场上去,有姜后帮他收拾着烂摊子。   姬煌多贵重的身份呀,北周之主,九五至尊,想收拾谢容皎还要留着他的性命,不惜折损一颗自己栽培多年极为看重,眼看着必成大器的棋子。   这不,谢容皎依然在江景行八极剑的庇护下安然无恙。   也许姬煌还得多谢谢容皎的安然无恙,让他幸免走上他爹老路。   那些天之骄子们踩着的鲜花,披着的华衣,对周煜来说就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不是人人能像他们那么做。   他只要在几年前的那一天,甚至时至今日看似风光的现在说错一个字,他和世上唯一爱他的人就会死得悄无声息,那些赞他栋梁之才的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不过是城郊墓地多了两座没香火的野坟。   让他怎么不嫉妒?   周煜:“”   道歉说辞已压在舌尖的谢容皎呆了下,痛快交代:“我跟着师父你来的。”   就是说全听过一遍   也亏得是谢容皎,江景行世上最不设防的人,才能尾随在他身后不被他发觉。   头一次做听人壁脚之事的谢容皎羞愧道:“师父,对不住。因我要借剑时已察觉些古怪,后来见你和周郎君从人群中脱走,明白是你不想让我旁听,所以跟着来了此处,寻个隐蔽处偷听。”   他与胸有沟壑,城府极深的谢桓不同,不喜这些弯弯绕绕,对权谋之事可称是一片空白,甚至不喜以恶意揣度来人。   因此他直到偷听以前,没认为周煜是个恶人。   在无法察觉人之好坏时,谢容皎情愿把人认成是好的。   或许会悚然一惊惊觉那人虚伪面容后穷凶极恶的真相,会被绊倒几次多些伤痕。却总比一开始把人认成为坏的强。   幸好苍天不辜负善意,他自小对善恶可以称是洞若观火。   在要借剑时,他品味出些许不对头来,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出戏是专为他演的。   谢容皎开口问道:“是有一事不解,周郎君如何断定我定会借剑?”   周煜坦然称述:“我来姜家别庄前,没见过世子的面,有关世子的传闻又少得可怜,的确无从得知世子性情如何,特意在第一日下午借着交友借口见世子一面。   姬煌那里拿个世子所住之地的消息是不难拿到的。见后即知世子赤子之心,于是想出这个法子。武比除严五外的人大多没甚出息,我知到最后与我相斗的必是严五。他也是个单纯性子,我事先旁敲侧击几句,他自然会在台上弃剑不用。   他聪明的点不止在于历来所学一点即透,更在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玩弄起人心来,恐怕没多少人是周煜一合之敌。   “而我此时趁机说两句,姜家家主为大局好看,定会借我剑。世子年少,满腔赤诚,多半也会借我。若世子不借,我自有办法借台下那些人吹捧姜司空的碧水时提及世子的镇江山。”   江景行冷冷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周煜只是置之一笑:“等圣人以八极剑借我时,我便知道被圣人看穿,全盘谋算落空。   他眉头微锁,道出被他察觉已久的一点不对劲来   “不过有一点我有些奇怪,姬煌为何会如此肯定圣人不在镐京?仅凭着明面上的东西诓不住姬煌,让他对我说出圣人必定不在镐京这等信誓旦旦的话。我思来想去,觉得是我对姬煌而言无足轻重,他让我去赌一赌圣人不在京城这个可能性罢了。”   这周煜也实在是个人物,说着以自己命为棋子的事还能不动火气,清晰有理:“若圣人不在镐京,以我性命换个谢家世子,圣人首徒,大伤姜后元气,当然是大赚特赚。若圣人在镐京,大不了把我当作弃子丢出去,哪怕被识破,还是动不得他姬煌。”   “姬煌这一点倒想得很透彻,比他爹强。”江景行讽道,“阿辞没事,谢家肯定暂且按捺,左右两家剑拔弩张已久,不差这点破事。若阿辞有事——”   他一时顿住。   他不是周煜这个委屈自己在刀尖左右逢源的,那么多年修身养性下来已修成只风吹不动雨打不侵的万年王八。   哪怕谢容皎现在没事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想打爆姬煌狗头的冲动依旧不改,更别说谢容皎有个万一。   姬煌是真不想活,江景行乐意成全他。 第54章 群芳会(九)   谢容皎比他心宽得多, 全然不在意说的是自己生死攸关的事情:   “若我有事,阿爹阿姐定恨透姬煌。但西荒虎视眈眈,现下不是和姬煌,和北周翻脸的时机, 姬煌想必也觑着这一点,看谁抢得过谁。反正一共两个结局, 他死, 谢家死,不如赌一把。师父你真不在镐京, 姬煌赢面还是大的。”   不过这事上最大的一处疑点不在此。   “南域北周泾渭分明,谢家与周室不曾有深仇大恨,姬煌为何独独挑我先下手?”   “世子说的这一点, 我不是没有想过。”周煜接口, “想来想去, 不过是姬煌好高骛远, 欲做他先辈没做到的事, 进军南域,统一九州。”   凤陵城谢家居于南域之首,树大招风, 谢容皎不幸被姬煌挑中做最先开刀之人。   虽说理由牵强得很, 也是千百种解释里唯一可以说明姬煌动机的一个。   周煜不加掩饰他对姬煌的嘲弄:“保卫九州边疆,不让北荒染指想来姬煌是没这个心胸, 他迟早死在自己野心上, 估摸连周室祖业也无法保住。”   东荒平城有瞭望高台, 据称能望到镐京。镐京最高的塔楼同样位于皇宫中,同样是座瞭望台,他们在曲江池畔,离王宫隔了整整一座镐京城,犹能眺到瞭望台遮天蔽日的一角高檐。   江景行东望去,盯着那座瞭望高台不放,似是在比划着能不能一剑砍倒这座高台顺带着砸死姬煌那个狗日的。   “另外一点反常的是,姬煌是个惜命的人。”周煜摇头,“他心思缜密,不会不考虑到像怀帝那样被圣人所杀的下场。不过兴许在他眼里世子与圣人的那点师徒情分不值得圣人冒这个险吧。”   周煜忽然有了点笑容:“我倒是想到过,不过没打算提醒他,若他能死在圣人剑下,我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谢容皎无言:“姬煌或许不应该收你这个属下的。”   真不知道对姬煌来说有周煜那么个属下幸还是不幸。   周煜淡然道:“那我恨不得放几挂鞭炮庆祝。”   不和姬煌纠缠在一起的话,他本来也该有他功成名就,青史留名的一生。   该交代的交代完毕,周煜干脆利落地捅破窗户纸:“我已将我知道的尽数告知。既然圣人答应不会动家母,我不欲再多卖惨搏同情,两位直说该怎么处置我。”   他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夷然不惧。   活着时被种种权势强硬地裹挟着苟且活,临死来总该说两句不违心的,有点骨气堂堂正正地走。   不是天子的姬煌尚多得是手段让他暴毙,身为凤陵城少主的谢容皎也不会缺。   江景行负手而立,好整以暇:“阿辞在场,问他这个正主,别问我。”   打偷听起,谢容皎想这个问题已想了有一段时间,镇江山的剑穗都快被他袖子里的手撸秃噜了,一面是他不喜欢翻手之间轻易定人生死不得翻身,不好办是另一面。   北荒众人修行皆以他人性命为垫脚石,十恶不赦,杀起来自然不会手软。   谢桦勾结西荒残害他治下百姓,死有余辜。   那么像周煜这种呢?他算是什么?   他既不死有余辜也未残害生灵,没遇到姬煌,说不定数十年后能立庙建祠,造福一方。   不说虚无缥缈的假设,谢容皎现在一根头发丝也没折。   但他切切实实想害过谢容皎。   谢容皎顺着被他楸得缠在一起的穗子,似要像理穗子一样理清自己思绪:“师父所想,与我所想,应该差不大离。”   江景行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揽过谢容皎手上难题,谢容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于是我代师父说罢。”   周煜整顿了下衣裳褶皱,扶正发冠,挺直脊背。   “烦请周郎君将你早年与姬煌往来的证据给我,我将它交至阿爹手上,至于是把此事散播开去或是压在手上等往后一并发作,交由阿爹定夺。   姬煌见你不死,想必明白你将此事与我们说开,顾忌着你与他撕破脸皮坏他名声,不会动令堂。但你这边料来不会好过,能不能保得性命两说。之后如何过挣出一条生路,看周郎君的,谢家不会插手。”   周煜面色愕然。   纠缠不清的穗子被他一颗颗捋开来,终于没那么难舍难分,谢容皎缓了一口气,绕在剑穗上的手正欲松开时被另一只手抓住,落入江景行的掌心里。   这只手来得恰到好处,如秋日有人迎着满襟袖的风为你披了件衣,春雨时合着春风倒一盏清香扑鼻的龙井,触碰的明明是手掌皮肤,暖意却透过血肉蒸腾而上,令人不自觉舒展眉眼。   谢容皎轻轻转动了下手腕,几下磨蹭后寻到舒服的姿势蜷着,有大袖遮掩,他不欲放开,“师父,我们回去罢。”   剩下周煜站在原地魂不守舍。   他在谢容皎身后低低说了声:“世子,我真羡慕你。”   不是像往常羡慕他有权有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是羡慕他被高高捧着,云朵已足够高洁,不沾尘埃淤泥,他却在云朵之上,做层云环绕簇拥的明月。   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得远。   因为看得远,所以看到的远不止是丑恶。   江景行故意避着他是真不想让他听到?不过是想让他别被糟污事坏了心情的满腔珍重。   谢容皎懂他的意思。   于是谢容皎的眉目间攒出个笑模样儿来。   “周煜有一点说错。”回了小院,谢容皎没回卧房,就着交握的手把江景行拉到一侧榻上座下,冷不防道:   “姬煌不会不知师父你来了镐京。谢高山的化名瞒得过旁人瞒不过国师。姬煌惜命,行此事前定然再三确认,国师对师父你知之甚深,他定会前去问询。”   国师好歹教了江景行十多年,江景行是什么死样,喜欢起什么死性不改的化名瞒得过旁人,国师是门儿清的。   尤其江景行起的化名尤为独特,基本是一抓一个准的类型,由此可见他能在被通缉时有四处流窜的待遇,而不是被直接收监,实是国师惦念着往昔师徒之情,手下留情,命人刻意放他一马的。   江景行重重一拍掌,恍然大悟:“我就说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点,还是阿辞聪慧,点醒了我。   他漫口猜道:“说不定是姬煌没想起问国师?或者是国师没留意阿辞你那边的行踪?还是那个姓周的小子蒙了我们。”   看他样子,大有跃跃欲试把周瑜再抓回来一次的想法。   谢容皎面无表情看着江景行装模作样,冷冷补充道:“为什么不是师父你故意不提呢?”   要命。   谢容皎点破时江景行已暗道不好,待他说第二句,更明白此刻是台下借剑时更要紧的生死存亡关头。   他维持着面上的稳如老狗,心底飞速交织着过去三十年前至今的一串事,指望将他们拎出来,顺序串一串编成个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的解释。   谢容皎的眼睛乌沉沉的,“姬煌在知你存在时动手,便是笃定你不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你的反应不足为惧。可以他情报,应当打探得出来你很在意我才是,不会去赌万一的可能性。”   他说到“你很在意我”几字时不太自然顿了下,那感觉似直身水中,前行举步维艰,有莫大阻力止着他说出几字。   好在江景行仍沉浸着怎么编出来能合情合理,能一劳永逸堵住谢容皎嘴的理由,没留意他的反常。   谢容皎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情绪,直说最困扰他的一点:“所以姬煌到底有什么把握师父你不会动手?”   世上有什么能束缚得了圣人?   他原想说的更直接点:“所以姬煌到底是握着师父你的什么把柄软肋?”   可到喉间心底忽涌起一股酸涩,硬生生阻着他换个稍稍委婉的说法。   许是事情牵连太大,谢容皎尽顾着担忧,他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实则是很不对劲的。   是很不符合他一贯的直入直出的。   他的眼睛生得太好,太亮了。   若是寻常的亮,最多做穿过云层冲开阴霾的那一束光已了不得;若是寻常的锐,劈开铁甲如削豆腐,逼得人无所遁形已是极致。   但谢容皎眼睛里除了这些冷清的东西,看向江景行时偏偏多了一层温情缱绻。   这可是要命的东西。   古人说先礼后兵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江景行被他那么一望,看到他眼睛里那么点温软的情意,已先丢盔卸甲,编都不想编。   他也没干什么坏事。   江景行自认这辈子他再落魄再无奈,遇到再难捱的难关时他都咬牙过下来,对得起天地人,对得起良心。   没想到唯一一次差点捱不下来的会是在谢容皎这里。   幸好他的不忍心救了他。   他连满怀善意骗一骗谢容皎都不忍心,怎么忍心让谢容皎得知个中真相。   “姬煌有一点想错了。”江景行若无其事移开目光,“阿辞,你若有事,我一定会动手,像十八年前为江家那一剑。”   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这无关江家人数多些,阿辞你一个人,不是说你比江家来得重,也不是说江家重过你。你们重逾我性命,到这个地步,再计较轻重值不值得没意思。”   谢容皎一窒,久久难以开口。   他用尽力气稳住袖口颤抖的指尖,生硬道:“我没事,不会有事的。”   怎么能有事?江家出事已让江景行尝透没钱的滋味,他再出事,难道真要让江景行穷困潦倒地再靠说书算卦为生?   怎么忍心?   他总算没抓着上个问题死缠烂打不放过,江景行如获大赦地露出个笑容,借着要沐浴休息的借口脚下生烟回了房间。   谢容皎则在床榻间辗转难眠,以为方才自己的穷追不舍委实不太妥当。   每个人都有自己连亲近之人都不想告知的秘密,江景行对他已近乎是无休止的纵容退让,自己再锲而不舍追问,哪怕是出于关切之心,也不太妥当。   有些——恃宠而骄。   闪过这个词的谢容皎手抖了抖,险些被自己抽出的一截镇江山剑刃划伤了手。   被心有灵犀的本命剑伤到,这乐子有点大。   恐怕接下去一段时间无颜自称是小乘境的剑修。   谢容皎握剑握得更紧,凝眸望着镇江山。   若有些时间该有多好。   谢容皎半辈子活在云端没低头弯腰求过人,不晓得煎熬是什么滋味。   他此刻闭上眼睛,在心里求天地:   千万给他多些时间,好让他把江景行肩头担子分去一半。 第55章 群芳会(十)   群芳小会毕后, 离群芳会还要几日辰光。   江景行思索着不能让阿辞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万一他歪打正着想到什么要命的东西。   可能真的有点要命。   于是他以晚上上街去看烟花的理由拉谢容皎出来。   谢容皎没问他为什么今日明明是该安心卧在家中啃月饼的中秋节,而非惯例夜晚燃烟花的元宵节,只是静静看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书房。   阿辞从群芳小会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   江景行心塞。   不久谢容皎从书房拿出本镐京的风物志出来, 指着被他翻开的那一页:“镐京夜晚禁烟花爆竹。”   “......”离开镐京的时日有点久, 江景行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一条。   表面上江景行神色自若,瞧不出半分尴尬:;“没事, 我们可以自己放。”   换个不熟悉内幕的人在这里,恐怕以为他是哪家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王公子弟。   时光倒退三十年,其实也没差大不离。   谢容皎不是。   他了解江景行。   谢容皎合上书想了一想, 问江景行说:“师父确定当真要放?”   江景行抬头望月, 笑道:“今晚月亮很亮, 我很喜欢, 烟花很应景。”   谢容皎点头, 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那记得放个好看点的。”   江景行笑意漫过眼底,神姿秀彻俊挺如苍松迎日出, 皓月照青山。   中秋节的街市上, 远不如平时热闹。   大多人忙着在家吃一份芋头照白糖,等酒足饭饱后, 心满意足端上新起炉灶出来的一盘热腾腾月饼, 就着倒映出一轮满月莹莹的一盏清茶解腻吃下肚去, 兴致上来便多几句嘴侃一侃时政大事,九州格局。   唾沫横飞声里真真假假,假的是天下朝廷,纷乱莫测,仅有极少数站在山巅的几个人能大概对天下大势做到心中有数;真的是家眷亲情,是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心去把握的。   盘里的月饼只剩下碎屑,天边的月亮刚圆到无暇。   江景行轻轻一指向天:“阿辞你看,现下是月亮最圆的时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这一天这一个时分的月亮最好看,不能浪费去。”   他们随意坐下的一处路边摊的主人出来收拾碗碟,呵呵笑道:“大好的日子里,两位郎君怎么不陪着家人一同看月色,反在我这处破烂地儿蹉跎?”   江景行冲那位老伯笑了一下:“这不是正陪着吗?”   “原来两位是兄弟啊。”老伯明白过来,很是理解道,“你们慢慢看,我先回去陪妻儿咯。”   他刚欲前行,就此别过时,听见青衫年轻人的佩剑在鞘中嗡嗡长鸣,动静不似凡剑。   青衫的年轻人轻声对剑说了声:“去。”   八极剑有灵,游龙般挣开剑鞘。   下一刻。   夜空里现出瑞气千条,似天际夜幕被撕破一角,仙界神鸟无数衔瑞捧霞纷纷而至,翎羽烁烁,仪态威严万千。   无数道剑气夹着千千万万只神鸟,中央围了一把剑,如众星环月,群山拱日。   那把剑朝着王宫瞭望高台的位置飞去。   镐京另一边爆出金光,将王宫连带着半座城池尽数笼罩进去。   有九条巨龙张牙舞爪,龙威赫赫,它们首尾相衔盘踞在王宫中,以坚硬鳞片和锋利爪牙拱卫着王宫每一处要害。   八极剑所指的瞭望高台即是第一条龙龙抬头之处,整座王宫九龙大阵的阵眼所在。   九龙齐齐咆哮,吼声震天,似要将天上流云震得飘落到凡间王宫。   九龙齐怒,怒吼声能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城墙震得只剩下残垣片瓦,把修行者震得骨骼经脉寸寸断裂,血肉炸出体外。   却轻易粉碎在浩然剑气之下。   整座王宫光明更亮,它迅速浮现起无数金色符纹,一重叠一重,一层勾一层,符纹流转如水波,翻起灵力巨浪送至九龙体内。   八极剑悠悠飞至瞭望台。   谢容皎照旧坐在原位上,稳稳捧住手边兀自冒着热气的茶。   他信江景行会赢,也信这会是场很好看的烟花。   信任毫无来由,不讲道理。   周室供奉着两位天人境,一位是国师,另外一位声名不显,一身天人境的修为却毋庸置疑。   此刻他神色委顿立在天子所居的紫宸殿里,一口呕出的心头血染脏脚下明黄的织锦地衣,猩红衬明黄,望之有触目惊心之感。   姬煌不停在殿内踱步,顾不得踩在脏污之处染上他靴子,质问他道:“江景行十八年前一剑白虹贯日还不够?我周室难道要丢第二次脸在同一个人,同一把剑手里?”   供奉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回答他。   殿外长廊里,有一青衣人大步赶来。   宫人见他赶至,垂眉顺眼哗啦啦跪下一片,从殿外长廊一直跪到殿里天子脚下。   国师见到姬煌第一句话说的是:“关阵。”   他此刻身上的气息玄妙极了,高深极了,如皇宫大阵气机汇聚他身,身上披着一座王朝两百年的雄浑气数。   远比姬煌更像个皇帝。   姬煌声音里有恶狠狠的意味:“关阵向江景行认输,毁掉瞭望高台和小半皇宫,我周室从今往后,颜面何存?”   国师重复一遍,语调平平无波:“关阵,除非你想毁掉整座皇宫大阵。”   姬煌深吸气:“那东西在汝阳手中,她虽远在南疆,朕以皇室血脉开阵将她传送至镐京,不过一息功夫。”   国师终于正眼看他。   他眼中无波无澜,琢磨不出喜怒悲欢,沉静意味几乎令人心惊:“我在一日,这个主意你不用打。”   不顾姬煌难看面色,国师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他立北周,不是为千秋万代,是为抗击北荒,让天下更好。”   “先帝不会看人。”站在一处摘星高台上的姜后眺望全局,落寞叹了口气,由侍女扶她下楼,衣裙拖地有窸窣之声,成了打破寂静皇宫唯一的响。   “可朕和国师皆是聪明人,当初怎么看走眼选中姬煌呢?”   轰然巨响,整个镐京城都听到。   眺望高台尸骨荡然无存。   从雕梁画栋,摘星攀月,身处楼上仿佛能将九州壮美山河尽数握于掌底,到尘埃灰土,碎屑木骸,惊醒发觉不过是一场大梦黄粱,仅仅是一眨眼的事情。   另一面剑气炸了满天烟花,神鸟展翼,纷纷扬扬飘落无数翎羽,如梨花亿万一朝而开,被东风吹落得漫天扬洒,落满了行人头,落满了熟睡人头顶的瓦片。   万里之外的南域凤陵城,谢桓倚在凤陵高塔栏杆上哈哈大笑,快意至极:“好好好!不愧是江景行!这才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书院院长坐在流水亭中对着新烹的茶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该庆幸上次从圣人剑下保全书院?”   “可,天下将乱啊。”   两百年前随着北|周立国而暂平息的战火,终于要随着九州这道有大大小小蛀洞堤坝的轰然崩溃,暗浪明目张胆翻涌到表面,跃跃欲试吞下整个九州。   南蛮王宫最高处立着一位妇人,她身着汉家衣裳,宽袖大裳,云鬓高髻,与南疆惯穿的服饰格格不入。   妇人生得并不如何美貌,但融入骨血中的雍容威仪早足够叫人忽略皮相浮华。   她身后女官轻声道:“阿家,此次江景行是将周室颜面按在地上打,需不需要请出——”   说到一半女官自己收了声,似乎是连说出那样物事的名字也难能。   汝阳公主,或是说南蛮王后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女官:“你记着,我先是周室的公主。”   “所以我先想的是九州存亡。”   “周室颜面,当然列在九州存亡之后,姬煌小儿,不足与谋。”   国师驻足,不解道:“要毁瞭望高台,一剑足够,那么多剑气是做给谁看?”   要说示威,毁瞭望高台的一剑足够示威,偏生再弄得满天剑气,只会让人留下个圣人轻浮的印象。   “当然是为了好看。”江景行握住冲他飞回的八极剑,归剑入鞘,隔着半座镐京城闲闲回了一句。   阿辞特意嘱咐过要好看一点的!   他内心充满着对国师此等不解风情的凡夫俗子的不屑之情。   收摊的老伯先前跨出一步,直到江景行收剑,他抬的一只脚仍没放下来。   他张大嘴巴,颇为自娱自乐地想,乖乖,以后自己出去也可以和别人说自己是见过圣人出剑的人了。   能一剑毁掉北周皇宫瞭望高台,等于和周室结下生死之仇,能这么做的除了圣人,还有谁有这个胆识气魄?   当然几年后,这位老伯向别人吹嘘圣人毁皇宫瞭望台一事时,已从圣人出剑英姿是如何英明神武,神佛莫挡与时俱进到圣人一剑毁瞭望高台,放满天的烟花只为搏美人一笑。   少不了江景行自己的添油加醋。   这是后事。   街尾转出个青衣人来。   前一刻还在北周皇宫,后一刻在街市中闲庭信步,对天人境而言轻而易举,再正常不过。   国师没管江景行,径直问谢容皎:“方便说两句话吗?”   “方便。”谢容皎说,“不知前辈方不方便告知身份?”   “我在北周实则无官无爵,不过他们爱喊我国师,听了两百多年,听惯也习惯这么自称,上次我来凤陵城拜访过世子。”   好歹是江景行前任的师父,谢容皎特意解释道:“抱歉,我不是很认得人脸。”   国师笑道:“无事,反正认得我脸的人不多,以前是很多的,可是他们活不过我,渐渐地就不多了。”   他们两人渐走渐远,国师挥袖设下隔音屏障,看来是真想和谢容皎两个人谈一谈。   谢容皎不知国师有什么好和自己一个小人物谈,但是江景行即在不远处,他察觉不到国师身上恶意,索性等国师先开口提及。   国师:“江景行不该出那一剑的。”   谢容皎静静看他。   “对他,对九州,都不好。”   烟花仍未彻底散去。   谢容皎接了一片在掌心。   他答道:“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您说的不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但想来无非是九州内耗,姬煌知晓师父的缺陷处。”   “这些我能想到,师父自然能想到,他去做一定有他的考量和原因。”   少年唇角有笑意绽开:“师父他既已想好,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一起走,无论前路如何。今夜我权当看了一场很好看的烟花。”   月光下少年的眉目如冰。   既通透明彻,又倔强不化。   国师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带来该说的话,就干脆利落回去了,毕竟镐京一场好戏让天下八方势力看了去,有的是让他头疼的。   两人毫无半点自己做了一桩了不得大事情的自觉,一道回别院打算趁天色尚不算太晚好好睡一觉。   “阿辞,国师与你说了什么?”   “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很多。”谢容皎略略一想,“不过这无所谓,要紧的是我今晚看了场很好看的烟花。”   镐京皇宫国师与姬煌的暗涌,远在南疆汝阳公主的谋算,摩罗心底的计较,这些大人物所思所想所行与少年都太远。   唯独江景行近在身边,镇江山握在手中,烟花炸在眼前。 第56章 群芳会(十一)   江景行被他那么三言两语一说, 捧得顿时飘飘然起来   别说是今晚闹出惊动天下的阵仗,就是谢容皎开口说让他再来一次,把周室剩下的皇宫一块毁了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这时候他和前朝御史言官口中骂惨的亡国昏君没甚两样,人家美人一个字没说, 矜持着呢,他倒是和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 闲不住, 蠢蠢欲动地去拆自家家业。   托江景行的福,谢容皎回去收到谢桓谢容华这边数十张狂轰乱炸的传讯符, 可见其心情激动急切。   所幸他结交不多,人脉不广,否则此刻谢容皎就该淹在一堆把他居处塞得满满当当的传讯符里了。   次日上午, 姜长澜无精打采耷拉着两个黑眼圈前来拜访。   一看是昨晚没睡好, 被姜后连夜揪进宫里去。   他向谢容皎连声告罪:“对不住对不住, 昨晚阿姑连夜遣我入宫, 让我来世子这边问一声, 我知冒昧失礼。世子挑着能告诉我的说一声,其余便随它去。”   套话能套成这副拙劣模样,姜长澜也实在是个妙人。   “没什么不可说的。”谢容皎坦诚以告, “是周煜受姬煌之命在群芳小会对我动手, 事情败露后,师父毁去瞭望高台回敬。”   话说出口, 他自己心里先被梗上一梗。   周室势衰不假, 仍是雄踞九州半边天下的霸主, 他自己眼下好端端坐在别院里,没伤半根头发,为此一事去和周室公然对上,实则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哪怕底蕴浑厚如一城三宗,遇上这种情况多会选择暂且按下不表,等将来有机会一道清算。   不是不愿护自家弟子的怯弱,而是不得已为之的无奈。   江景行那一剑却出得毫无犹疑,大有你敢还手我就敢毁你整座皇宫的架势。   如此深情厚谊,想来想去只有仗剑相随他身后,无论前路千种困顿,万般险阻,方能略微回报一二。   姜后事先没透过过多口风给姜长澜。他小半天费力消化完了话中信息,不再多说,以他立场也不好多说,只道:“真是自作自受。”   不知他阿姑当时怎会把赌注下在姬煌身上。   分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来不及坐稳帝位就要反噬阿姑不不说,还野心勃勃,不安分地在九州这片地界搞风搞雨。   现在九州最怕的便是姬煌这种没有足够实力支撑起他的野心勃勃,偏又手握一域生死之人。   姜长澜本是万事不操心的人,脑海里从来懒得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宦海沉浮。   可是他这一次到镐京城后,有些东西注定要变化的。   摇头甩开这些烦心事,姜长澜换了个话题:“说来离群芳会只得三日光景,南域三宗,北周四姓的人齐了大半,我此来除受阿姑之托问一声世子外,还想一问世子如有意,不如一道前往群芳会?”   群芳会定于镐京开会,由周室提供曲江池畔行宫作为群芳会场地,北周四姓联手操办。   “说来奇怪,北周四姓分镐京姜氏、东海崔氏、云河卢氏、乐城郑氏四家,与南域三宗一向成对峙之势,虽说四姓历来比不得三宗势大兴盛,但这一辈四姓年轻人不争气得狠了,九州四秀无一出自四姓,着实打脸。”   他们所居的别院离曲江池一南一北,几乎横跨整座镐京城,姜长澜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路上与谢容皎八卦起他熟悉的北周四姓来。   江景行浇冷水:“姜郎君这样子瞧不出四姓中人同气连枝应有的羞愧啊。”   姜长澜大言不惭:“我为四姓争光,为何要羞愧?若我晚生两年赶上四秀那时候,如今的四秀必要出去其一。”   他胳膊肘轻撞谢容皎:“世子是将四秀见过一轮的,按世子所见,去一位的话四秀中该去哪个?”   “该去哪个我不是很清楚。”谢容皎无奈撩开车帘,将车外景象让姜长澜看个一清二楚,“我只知道姜兄再说下去,只怕未入行宫便有好一场混战。”   行宫外车马络绎,行人攘攘。   剑门弟子永远纤尘不染极具剑修风范的利落白衣,法宗弟子素色绘有阴阳游鱼道袍,书院学生的书生青衫混作一团,佛修最好认,光头闪闪,袈裟生光。   而四姓子弟不缺钱,讲究排场,大多高高居于宝马香车之上,华衣美饰,与宗门子弟划出一道泾渭分明。   四姓的管事则守在门口,一一查验群芳会请柬,验明后两侧自然会出现侍人轻手轻脚为他们引路,恭敬请他们入内,生怕这群祖宗等得不耐烦,一个心气不爽大打出手。   历来如九州四秀一类便是极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数不清的年轻子弟为四秀排名先后高下吵得脸红脖子粗,友人断交,仇敌眼红。   姜长澜在三宗四姓齐会的大门口,不加避讳嚷嚷出声,江景行敬他是条汉子。   眼看着要轮到他们,不想在前面一辆马车上出了岔子。   车厢里传出一道少年人不悦的声音:“笑话!我堂堂东海崔氏嫡系出身,进我家自己主办的群芳会,还要对请柬不成?”   管事恭敬躬身:“郎君,凡是入内者皆需群芳帖核明身份,四姓子弟无一例外。”   华衣的年轻人微微青了脸色,冷道:“怎么?要是我将这张帖子弄丢,你们还真要把我拦在这儿?”   四下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听说是东海崔氏的子弟?我翻阅旧书时发觉崔家子弟惯来跋扈逼人,书中所言诚不欺我。”刨根究底不把崔家起家史翻一遍誓不罢休的,这是书院学生。   “自己的疏漏,何必去向着别人撒气?不过是依着规矩办事。法宗弟子脾性大多清净柔和,看到也不过摇摇头。   剑门弟子则远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观他身上剑气,似在剑道上有所小成,理应不是如此肤浅暴躁之人。”   听着人言阵阵,崔三的脸色渐渐从微青转变成铁青。   然而三宗弟子腰杆子十分硬挺,半点不惧他那觑着山雨欲来的面色,甚至有好战者兴奋地暗搓搓搓手,就等着光明正大打起来的一刻。   崔三终究要脸,暂且没有把崔家脸面一路从东海丢到群芳会来的天才想法,只得忍气吞声对着管事说道:“劳烦你去请个崔家的管事来,我自有方法识得我的身份。”   管事不欲把事情闹大,求之不得,应了一声赶忙差人过去。   不管怎么说,四姓之一的子弟被堵在自家办的群芳会门口不得入内,乐子好像是有点大。   为不妨碍其余人的进出,崔三只得闷着一口气在胸中,驱赶追风驹将马车拉往一边。   因着这突然变故,管事查谢容皎一行人的群芳贴时仍吊着颗惴惴的心,确定无疑后才松下半口气。。   另外半口卡着的迫使他迟疑问江景行道:“这位郎君可带了群芳贴在身?”   江景行好脾气地对他笑了一下,慢条斯理:“我没带群芳贴。”   不是?怎么没带群芳贴的一个两个都扎堆来?来找茬的吗?   他们四姓名号什么时候这么没威慑力了?   “劳你去报一下我名号,他们应该不要我群芳贴。”   “江景行。”   “......”行吧。   管事半口气卡在喉咙里,一直等查完了所有人的仍没缓过气来。   不提他突兀亮明身份,会在四姓家主那里掀起什么妖风,车里三人坐得安安定定,甚至还有心思讨论着群芳会的规则。   “群芳会邀的是三十以下,入微以上的修行者,大多是入微、小乘两境。虽说三十以下的大乘古来也不是没有出过,不过到这地步参加群芳会有意思吗?一招倒一片。”   姜长澜是主家之一,自然对群芳会规则知道得最细:“群芳会贴是张符箓,以在贴上输入灵气数量定文武比,参加武比的输一缕,文比则输两缕,两者皆参加输三缕。”   闻言谢容皎毫不迟疑输了一缕灵气进去。   被缠上门来要大谈三家经典教义的恐惧在群芳小会周煜那里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毕竟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庸俗剑修。   姜长澜也顺手输了一缕灵气下去:“武比是随机安排同境界之间的比试,文比不必顾忌境界一说,排到谁全然看天意。”   他笑道:“等傍晚出安排结果,明天就该开始武比落了。”   谢容皎点头,九州三十以下的小乘统共那么几个,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自己对手可能有哪些,他对第一场对上谁这一悬念倒是没什么期待紧张之心。   等傍晚出结果,果然没逃开他的猜测。   沈溪与无印皆未选择武比。   方临壑对玉盈秋。   他对姜长澜。   姜长澜:“刺激,前脚还和世子讨论着四秀的招式路数,后脚我们两个就直接对上。”   早知他下午提及自身所学的时候该藏私的。   唉,悔不当初,想锤自己。   江景行虚情假意安慰:“别那么急动手,说不定阿辞先帮你锤你自己了呢?”   姜长澜:......行吧。 第57章 群芳会(十二)   晨光里, 清风卷着桂子馥郁凛冽的香气令人扑面一凉,拂过曲江池上零落败荷和悠哉戏水白鹭的细羽,拂得台上两位剑修佩剑末尾悬着的剑穗不住轻晃。   风过曲江池晕开的波纹阵阵,如观战人群里响起的窃语声声。   皇家行宫不可能不讲究, 除却有经过特殊阵法加持,以确保外界因素绝不会影响台上比试者胜负之分的擂台外, 观战台累累叠叠, 高起数十丈,如围栏森森圈起擂台。   台上相对而战的两位正是谢容皎所识得的。   一位是在北荒时与他们结伴而行的李知玄, 另一位是昨日在门口大出风头的崔三。   想来崔三自己也不太想大出这个风头。   “谢兄觉得哪位的赢面大些?”猫狗不理的姜长澜当然是选择坐在谢容皎身边好有人说话,厚着脸皮在原属于凤陵城的席上落座。   凤陵城嫡脉单薄,这一代旁系中恰好无适龄来群芳会的人选, 收到群芳贴的谢桓心大异常, 大手一挥把帖子寄给谢容皎后万事不管。   导致居南域众势力之首的凤陵城坐席上人少到可怜, 多个姜长澜好歹能撑一撑场面。   当时姜长澜无耻借着这个由头给自己脸上贴金来蹭座的时候, 被江景行不屑呵了一声:   “若论撑场面, 我一个人足够,哪里轮得到你?”   往四周场地粗略一扫,姜长澜无话可说。   年轻的宗门世家弟子固然骄傲活泼, 言语不绝, 来随行的长老供奉也都自矜身份,摆足前辈高人的架子风范。   但他们哪怕是余光一扫到凤陵城一席, 皆会自觉收敛神容, 秉声肃气以示自己对这天下第一人的敬重。   人家前日还一剑砸了北周瞭望高台, 周室装死一点动静没有,能不敬重吗?   姜长澜讪笑道:“没想到圣人你还挺威严。”   江景行纳闷:“是什么给你我不威严的错觉?”   废话。姜长澜心道,就你这供徒弟活像供祖宗的样子,我对着我爹都没你对你徒弟那么怂过,别人是没见过你们相处的样子,见过后你能威严起来有鬼。   他很想这么说。   然而姜长澜忍住了。   他出卖自己的良心,吹捧道:“因为见您和谢兄相处亲厚,没半点架子,师徒情深,您又生得年轻,倒像是和我同辈的,就不觉威严。”   江景行满意,暂且不去计较他凑过来在两人中间闪闪发亮这一恼人的行为。   姜长澜松了口气,莫名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将台上两人悉心观察一番,谢容皎道:“我窃以为李兄的赢面略大,姜兄有什么说法吗?”   “群芳会比斗前,总会好事者设局下注,我跟风压了一点,随口一问世子看法罢了。”   姜家嫡长子出身,姜长澜手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差了钱去的,提起来意态轻松,显然是不把那些赌注放在眼里。   谢容皎了然,略略遗憾:“可惜我不知,不然我该跟着压李兄一笔的。姜兄压了谁?”   他自幼生长在富贵显赫里,对金钱完全没概念,随手抛洒,压李知玄也只是看在玄武城同行的情分面上。   他与江景行两人竟奇异对李知玄多少有一点好感和亲近。   虽说孤胆剑修李知玄是个见鬼怂。   “我两人俱压了一笔数额相同的。”姜长澜估计是很为自己想出这种法子自豪,“总有一笔中的,不论钱财亏损,中了讨自己高兴最要紧。”   至于亏损多少钱财,那是小道,不值一提。   继玄武城李知玄面对人为闹鬼那副尊容后,江景行再一次佩服起一个人来:“姜郎君真精明,姜家诺大家业后继有人。”   也不知要是让姜后听到姜长澜一番话,会不会后悔把他从北疆召入镐京。   他们言谈之间,台上两人已然举剑开打。   三人俱为行家,不难看出藏在擂台中缭花人眼的剑光之中真正的战况。   李知玄的剑倒很衬他一头扎进魔修堆里的架势,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至于另外一人崔三的——   姜长澜眉头皱起:“奇怪,观此人剑术,要是像李姓剑修一样纯是走刚猛的路子也就不谈,但他出剑精细缜密,每一剑的角度方位至剑身上附着灵力都经过细致入微的思考。做事这样细的一个人,怎么会忘带群芳贴?”   李知玄渐占上风。   对着李知玄铺天盖地汹汹而来的剑气,崔三一退再退,直退至擂台一角,居于彻底弱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弃剑认输。   “崔三很在意风仪。”江景行随便瞧了两眼,“局势狼狈如当前,仍衣角不乱,可见是在比剑时仍格外注重的。”   一个做事缜密细致,又极其在意风度脸面的人,怎么会做出漏带群芳会,在行宫门口公然丢这样大一个脸的举措。   把崔三逼得无路可退的纵横剑气中忽出了一道白光。   是崔三出了一剑。   剑气所化白蟒幽幽吐信,一个扬头张口吞下半数剑气,另一个摆尾将台上余下剑气打得粉碎。   姜长澜听懂江景行言下暗示,脸色沉凝起来:“崔三是东海崔家出身不会有误,在崔家所在一带也有些天资不凡的名头,前途大好,破坏群芳会他讨不到好处,没必要故意这么做。”   江景行泼他一盆冷水:“上次周煜的时候,你说的话差大不多。”   膝盖中箭,姜长澜无话可说。   “不过我没说他要破坏群芳会,只是觉得古怪。”江景行补充道,“说不定就是急匆匆出门忘带也是有的。谁没个犯糊涂的时候?”   “......”   果然圣人能活到现在真的是因为他是圣人吧。   换个普通人,姜长澜很难想象出他能蹦跶到现在为祸人间而不被打死是要有多雄厚的背景,强硬的后台。   谢容皎出于善心为他缓解尴尬:“不知方临壑与玉盈秋一比,姜兄压了哪一个?”   “都押。”   “无印和沈溪一比,姜兄压了哪一个?”   “都押。”   “那我和姜兄一比,姜兄仍是都押吗?”   “世子聪慧,确实是各押了一笔。”   谢容皎无话可说。   一是他所识得的参加群芳会之人不多,问来问去仅仅这几个,二是想来他把参加群芳会之人颠来倒去通通问一遍,姜长澜的回答还是万年不变的都押,问了没意思。   江景行叹道:“你压注的目的到底在何处?”   姜长澜有理有据挺直胸膛:“自然是为体会一把压中时的快乐。”   如果你把每个参赛之人全押上一遍的话,也很难不压中。   他突然发觉江景行和谢容皎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   姜长澜不知所以:“前辈和世子为何如此看我?”   江景行叹息:“你以前手气一定很差吧?”   谢容皎附和:“不然何至于每个参赛之人皆要押一遍,生怕不中?”   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们两人无心两句话,成功让姜长澜闭嘴。   台上分出胜负,崔三虽说出其不意,谋局精密,李知玄高他一截的剑术修为摆在那儿,他终究比不上李知玄会拼命,遗憾惜败。   因着李知玄散修出身,无正经的门派,前来群芳会的一张群芳贴还是蹭的余长老手里的,与崔三打前看好他的人少,赔率自然高。   此刻结果落定,押注李知玄的弟子高声欢呼,比他们自己赢了比赛还来得兴致高昂。   姜长澜跟着一起欢呼,全然不记得自己押了两个。   江景行若有所思:“我觉得你和台上那个李知玄应该挺谈得来。”   姜长澜用目光将李知玄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只找到一个共同点,犹疑道:“前辈是说我和李知玄岁数相差不多?”   那他和来参加群芳会的所有人应该都很谈得来啊。   是一样傻。   江景行毫不懂嘴下积德这个道理,正要说出口时,听谢容皎道:“师父可要去压一注?”   江景行迅速转换态度,温柔乖巧:“不用,让我去押,到头来我也尽数压在阿辞身上,其余不想押。”   谢容皎不知应怎么形容他心底感受。   仿佛是等他这句话等了很久,听到如置身仙境,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贴。   他弯起眼睛,从凛冽秋泉柔和成一弯春水,十年难得有一次促狭道:“说不定压我第一的赔率很高,可大赚一笔。”   谢容皎摊手:“自然也可能血本无归。”   不过压我赢的钱,我尽数补上。   他悄悄在心里说了这一句。   可见谢家前任的少主不比姜长澜精明到哪里去,幸好他有自知之明,及时止损退下,免去将来凤陵城陷入风雨飘摇,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财务惨状。   姜长澜捂脸:“世子你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你是谢家少主,哦好吧,现在成前任了的,圣人门下唯一第一,十八即跨入小乘关窍。压你是匹黑马能赢的人多了去了好吗?赔率怎么可能高?”   他沉痛控诉:“再说令尊凤陵城主当年和圣人不相上下,最终没分出一二来,两人均在会上折桂,谢帅参加群芳会时,时无英雄,更没人拦得住他。旁人都说你该折下此次群芳会魁首,不负家族师门的传统。”   可能集齐七个群芳会桂冠能召集神龙吧。   反正人们就是喜欢看这样代代相承,极有薪火相传的历史感的故事。   谢容皎不是在意这些虚名的人。   于他而言,尽力尽心,事后无悔,已经足够。   但他的心潭忽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想起三十年前谢桓在群芳会上夺魁后,和他早早出家的夫人朱颜曾轰轰烈烈了整个九州的故事。   谢容皎稍不明白自己心绪为何会有此触动,不过他隐隐之间有所预感,等他群芳会上折桂后,或可明白。   有笑意在他眸子里散开,他对江景行道:“尽管押我得第一师父,我绝不会让你下的注白白落空。” 第58章 群芳会(十三)   曾经谢桓的夫人, 凤陵城的女主人名叫朱颜。   她近年来声名渐隐,这名字对年轻一辈而言很是陌生,然而三十年前她和谢桓的故事脍炙人口,变换不知多少个版本流传在无数条大街小巷中。   朱颜自三十年前的一场群芳会脱颖而出。   论家世, 她出身虽贵,莫说比之凤陵谢家, 江半朝, 即使是一流的世家高门仍多有不及。   论天资,她经脉生来堵塞不通, 修行无门。   但朱颜出场时,众花退避,群芳失色。   有名士大家见之而叹:“君前谁敢夸朱颜?”   君前谁敢夸朱颜?   朱颜独霸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三十年之久, 直至今日, 朱颜出家, 理应不为后人所知, 按凡人年龄算来容色已衰, 天人第一美人仍未再评。   只要她在世一天,天下第一美人便不会再评。   美人配权贵,红颜衬英才。   这样算来, 朱颜与谢桓是天下第一等的相配。   他们理所当然相识, 接着理所当然相爱。   只是谢家门楣张灯结彩迎来天下第一美人时,大概想不到十二年后凤陵城主府会凭空多添一座虚静观。   前尘往事皆虚妄, 我心静处是我乡。   故朱颜取虚静二字为道号。   江景行怅然一声:“我其实, 曾经也打过假赛的。”   谢容皎:“???”   他发觉自己近来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江景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怎么就从该如何应付姜长澜把话题歪到他曾经打过的那些假赛上?   原来等下午最后一场擂台结束后,两人回小院中去。谢容皎心倒是很静,一心练剑,不见为自己首战对上姜长澜这个棘手对手有多少担忧焦虑。   偏偏江景行不肯让他安宁,一个劲在那里喋喋,倒似比他本人上场远来得真情实感。   谢容皎终于忍受不住,出言打断,给他灌一贴安神汤:“师父,我觉得我能赢,毕竟我有你的剑。”   北狩时江景行借给他过的一剑是真真正正圣人神通,他一直琢磨着那一剑的剑意到现在,仍未完全参透,足以让他受益很长一段时间。   正中心口,江景行有点窒息,一时失去继续叨叨下去的能力。   不是,阿辞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的啦?   江景行好半天憋出一句:“别说是我的剑,其实阿辞你要我替你上去打也不是不行。”   谢容皎震惊,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江景行。   他复杂看着江景行,看似平淡无波眼神里满满藏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圣人”的控诉。   他私心觉得世人对圣境的尊称不太好,至少不太衬江景行。   为缓解尴尬,江景行轻咳一声,解释道:“其实曾经有一次我打过假赛,唔,也不能说是很假。”   好死不死,和他打假赛的那个人和谢容皎关系莫大。   正是谢桓。   谢容皎沉默良久,缓缓问道:“为了钱?”   他信当年穷疯的江景行当真干得出来这种出卖良心的事。   “我堂堂一个圣境不要脸面的吗?就算是为钱打架也得直接去锤设局坑害我的那个啊。”江景行义正言辞,“那场比试还真不是,那会儿我有钱。”   行吧,原来江景行当年落魄到差点卖身是背后有人暗中坑害他。   谢容皎拿着小本本把这事记下来,预备着等什么时候问一问江景行全部经过,说不定有机会能找到当初设局之人好好谈一谈人生。   不知何时,他对自己未曾参与过的江景行人生兴味盎然。仿佛听他语带调侃地一讲,自己也似跟着他走过迢迢几千几万里路,看过同一轮花月和沿途那些不知好坏的风景。   “正好是三十年前,我们参与的那次群芳会时候。谢桓见到朱颜可谓是一见钟情,大有非卿不娶之意,他平时收小娘子砸来的鲜花手绢从没手软过,换到自己身上倒是手忙脚乱不知所以起来。”   大概是现世报吧。   想起谢桓平时不同往日,被列入他重点讨好对象名单的贵重身份,以及以他目前处境,委实没资格嘲笑人家谢桓,江景行及时收口,良心大发,不再嘲笑当时谢桓窘态:   “我看他可怜见儿的,心想好歹是一起逃过课的铁打交情,总不能放他一个人陷入相思之苦中不管,于是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三十年后想想,这主意是真的馊。   谢容皎已可以理清所有前因后果:“师父你给阿爹出的主意就是和他打一场假赛,让阿爹拔得头筹,风风光光去向阿娘求爱?”   那时候江景行风头多盛?背着千年难遇的根骨,顶着来日圣境的名头,哪需要一个不知所谓的群芳会第一增光添彩?   他心气多高,如何会因自己夺得区区一个群芳会第一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所以江景行给谢桓出的主意是等他俩入最后一场决胜负时,他手下刻意相让,由谢桓折桂,再向朱颜倾吐心意,朱颜答不答应是两说,但在此场合之下,总能略表心意,郑重许多。   江景行讪讪道:“后来没打成预想的那样。打着打着投入真情,忍不住动真格的,没留下手,谢桓当然更不肯让,所以那一局是平局。”   谢容皎半晌无语,许久下了定语:“也许阿娘当时是真心喜欢阿爹吧。”   才捏着鼻子认下台上两人的犯傻。   这是与江景行流亡在外时并列的,他为数不多的黑历史,每每回想起来总忍不住尴尬地想锤自己一顿,不知年少自己脑子是怎么长的。   然而这次向谢容皎提起,江景行竟出乎意料地接受过去自己是真蠢这一事实,心平气和,甚至不免失笑:“直到后来明白,喜欢一个人和他究竟是群芳会上的第一还是最末一名无关,又何尝对得起群芳会认认真真打的人?”   他们年少时,轻狂自负,心气比天高,一意孤行以为九州命脉,天下风云被他们掌握在手心,翻手云雨,眼睛里怎么放得下一个小小群芳会?   等很多年后,能在台上与江景行真刀真枪打成平手,被下过有望圣境评语的谢桓一直在大乘蹉跎不前,他与朱颜金风玉露相逢的故事以朱颜的出家结下令人唏嘘的尾巴。   等声名鼎盛的江家一朝覆灭,镐京城里最骄傲风光的少年一朝跌落到地里。   他们才明白不州天下亿万人的性命,哪里是你说握能握在手心里的,就说是一场群芳会,让多少少年谈之热血沸腾,翘首以盼十年磨剑,你却要在谈笑间轻易定下第一归属。   多狂妄,多可笑?   “那一次群芳会虽说最后仍是认真打了,心里却总是过意不去这个坎。”江景行一笑:   “阿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对什么事情都认真,不像我们当初哪会儿,天大地大全不放在眼里,欠教训。这一次我看阿辞你打,权当弥补。”   谢容皎笑了笑,那笑意融化在他素淡眉眼里,一下子鲜艳动人起来,露出冰层后秾丽的真面目:“我会好好打的师父,等我拿第一回 来见你。”   他心中萌生一个念头,仿佛在土壤里孕育很长很长时候,一朝破土而出,既长成不可撼动的松柏参天。。   你们一辈的遗憾,由我来描补。   无论是群芳会,还是至大至远如九州天下。   次日一早,便迎来谢容皎与姜长澜的一战。   小乘已跻身九州上流强者行列,在宗门世家中地位颇高,平日里很难见到两位小乘境的修行者全力相搏。   更何况是两位身负盛名的少年修行天才。   姜长澜长在镐京城里,人们对他天资能耐有目共睹,加之伴着谢容华大胜东荒的捷报传开,他历年来的战绩随之威名远扬。   旁人一致认为他列不到四秀名单里去,不是因为他比四秀差。   恰恰相反,以姜长澜小乘巅峰,半步大乘的门槛触手可及的战绩,反比四秀来得更强。   而谢容皎,不提他本身如何,谢家二子,圣人首徒的身份太重,重得即使是冲着名头,也要来一看比试才不枉此行。   密密麻麻占满观战台的人群倒未曾出现过一面倒的局势。   看好姜长澜的人更多些,站谢容皎能赢的人也不少,勉强称得上一句势均力敌。   小娘子这边看法却纷纷很是一致:   “谢郎君龙章凤姿,单看姿容已然不凡,定能在此战中脱颖而出。”   “再说谢郎君由圣人亲自教导,剑术定然纵横无敌。”   “何必多言?总之押谢郎君能胜就是。”   有同门的男弟子不服出声:“谢家郎君剑术修为确实很高,然而姜长澜将至半步大乘——”   他后半句在性子泼辣的小娘子瞪视下逐渐消音。   旁边师弟拉住他,弱弱道出残酷事实:“师兄你莫去争论,你又不是不知师姐师妹她们——”   “都是看脸的。”   台上两人凝神而立,灵力淌过周身经脉生生不息,气息圆融无暇,站姿从脚尖到头顶瞧着没半分瑕疵破绽。   姜长澜先打破这份无暇。   他拔枪在手,朗声笑道:“上台前我顾虑良多,阿姑和姜家的脸面不能堕于我手,第一战落败未免难看,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东西,失了下乘。”   “等上台之后,我反而无心去想那么多,只望与世子好好打一场,输赢脸面,末流小道。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镇江山出鞘。   出鞘一刹那剑身光辉,让人疑心是谢容皎摘了一片云霞在手。   一城三宗四姓的子弟尊贵不假,背负的也比旁人多。   门派脸面,师长威严,自身风光一个不能落。   他们是九州最有前途,这片浩渺天空下最闪耀的年轻天才,将来是撑起整个九州的栋梁,总要和旁人格外不同些。   比如身上担着长辈的殷殷期许,家世门派数千年积累下的名气声望,乃至于九州的未来。   谢容皎平静道:“那就来战。”   比如说群芳会上刀剑铮铮,风送意气到云霄。 第59章 群芳会(十四)   众人屏息, 一时唯余下台上利刃破空声不息,刺得人肌骨发麻,耳膜生疼。   谢容皎拔剑慢,出剑却快, 一线光明剑尖直指,拔地而起。   “浩然剑分三境。”方临壑开口。   他练剑成痴, 天下但凡有点名头的剑谱皆被他潜心研究过一番来路招数, 其中圣人所习浩然剑自然是重中之重。   剑门搜罗的浩然剑谱都快被他翻烂。   剑门弟子对浩然剑确实好奇,盯着台上不放的同时不忘侧耳倾听。   “浩然剑入门极难, 十万个剑修中难寻出一个得入其门之人,能以剑势调动周围浩然气,浩然剑反馈于剑势, 使得剑光光明大放, 便算入门。”   “按师兄说法, 剑势仅放光明是最下乘?”裴茗忍不住多嘴问道, “可圣人在北荒出手, 也是光芒大放啊。”   他至今仍把江景行那次出剑记得清晰,周室新皇登基放的烟花都未必有他剑光亮堂。   方临壑冷冷瞥他一眼。   圣人出剑,浩然剑三境如指臂使, 当然不可沦为一谈。   裴茗乖巧闭嘴, 做了个封住自己嘴巴,绝不打扰方临壑的手势。   方临壑往下说:“谢家世子在台上出的第一剑, 已达到浩然剑的第一境, 由虚入实, 将散布的浩然气,调动成剑上一点几为实质的剑意。”   说来奇怪,明明谢家改立世子一事闹得九州尽知,人们称呼谢家姐弟仍然爱称谢容华为谢帅,谢容皎为世子。   台上那一线光明行至半空,忽而炸开,如鸾凤展翅,仙鹤飘羽。   方临壑眼中罕见有几分赞叹之色:“看来谢家世子的剑已练至第二境,浩然真意由少化多之时仍实而不虚。”   真是剑道奇才。   他心中已起战意。   不知姜长澜会如何接这一剑?方临壑暗自忖度,若是他自己,必要调动全身修为,以最强一招剑式与谢容皎硬碰硬,接下他凭小乘修为催动有浩然剑第二境的一剑。   姜长澜身经百战,在沙场对阵荒人魔修时再凶险的境况都遭到过,从来没有怂的道理。   当然是硬碰硬。   他手腕一转,枪尖雪亮利刃有雷霆缠绕,滋滋作响,整个人随着万钧枪势飞身而出,直迎浩然剑气。   他习雷法。   雷为天罚。   枪身上雷霆宛若活物,瞬间炸开数十缕迎头兜上剑气,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在肉眼中几乎一闪而逝。   台上看客来不及看清雷霆狰狞全貌,只听碰撞爆炸之声,雷霆剑气尽数粉碎,化为尘埃纷纷扬洒在地面上。   第一招不分胜负。   “姜长澜积累丰厚,出的一枪也在意料之外,谢家的世子竟能和他打成平手?”   “圣人唯一的徒弟能差到哪里去?不过才开局,局势有的变,鹿死谁手未可知,且看吧。”   两人被雷霆剑气交换的气浪阻上一阻,随即毫不犹豫,直身往前。   姜长澜枪尖一晃,划出风声呼啸,雷声不绝,连指向谢容皎周身十二处要害大穴。   他灵力附着于枪身,附着于雷霆之上,一旦防守稍有一疏忽,即会被雷霆如附骨之疽般缠上,绝不是远离就能高枕无忧的事情。   谢容皎懒得理会枪势扫荡之下落到自己袖角衣袂之上的雷霆余末,剑身一横,握剑直斩。   “两人竟是,一步也不愿意退吗?”   他剑身斩过去一刹那,剑势大炽,平空多千百线光明锋锐,风水雨露,雷霆闪电,无所不斩。   千百线光明又汇成一片,形成道剑光匹练,如将九天霓虹扯下一片掷往凡间,看着除了刺得人眼睛生疼似乎没甚意义。仅有直面的时候,方能觉出剑光匹练恐怖威压。   仿佛足以斩泰山,平沧海,压得人半点拔剑勇气也无。   他们终究是低估了谢容皎,低估圣人赖以成名的浩然剑。   有书院学子小声问沈溪:“看来这一局谢家世子胜局已定?”   沈溪摇头:“尚有变数。”   “那沈师兄如何看此局?”   沈溪非常坦诚,庆幸道:“还好我未曾报名武比。”否则一定会被打得很惨。   今天依然是个对自己实力心中没数的沈溪。   观战台上有人露出放松笑意,以为这一局胜负已定,向同伴笑道:“两人打开局起不曾留手,胜负定得好快,诶,天怎么突然黑了?”   沈溪口中的变数突生。   天光渐暗,流云聚拢,狂风大作,仿佛刚刚晴空朗日,万里无云的景象仅仅是被人们臆想出来的存在。   有见识的长老几乎要从座位上起身,惊声道:“姜长澜要在这一场中突破半步大乘?”   大乘境可凭自己修习法门调动天象。   不想谢容皎这一剑竟给了姜长澜晋身之阶,助他扫去横在升境路上许久的障碍,直接送他上半步大乘。   “天意弄人啊。”长老喃喃,“原来谢家世子出这一剑,有八成把握赢过姜长澜,可姜长澜一旦至半步大乘,有八成把握赢的该换成是姜长澜。”   半步大乘纵有半步两字,也归属于大乘一境。   长老侧眼偷瞄江景行,想看看圣人对此作何反应。   不想江景行稳坐得不动如山,七情六欲不上头,看不出半分担忧。   果然是圣人风范。   流云终于聚拢成一团,依稀可见其中电光闪烁,姜长澜身影一跃,横枪向上,枪尖不指谢容皎,不指剑气,直指云雷。   运来天地皆借力。   他先以枪势搅动天势,天势感他多年积累,反馈于他,叫他体悟天道法则,跨入半步大乘。姜长澜便借未散天势和新悟得的自然法则,运用在枪法之上。   团云中间裂开一道缝隙。   雷声炸响。   那道雷霆似自姜长澜枪尖而生,又似从天际劈开云雷而下,雷霆暴烈席卷万物,一个眨眼的功夫将剑光搅得粉碎,声势不减,汹汹然冲谢容皎而来!   雷为天刑,其威力的恐怖之处自然不消多说。   面对这样的雷霆,谢容皎唯有退,以剑气护体,硬生生撑到姜长澜体内灵力耗尽之时,方有翻盘的一线可能。   前提是他真能在雷霆手里撑到那个时候。   这实则是很让人绝望的,你好好在打,前脚胜利在望,后脚你的对手突然破境,和你根本不是一个境界的人了,高下立分,这怎么打?   简直令人崩溃得想直接弃剑认输。   谢容皎却很冷静。   他不想退。   转眼雷霆至眼前,他手中镇江山荡出无数剑,挥剑时剑身光芒与剑尖涌出的浩然真意密密匝匝交织在一处,一时让人分不清彼此。   雷霆破开第一层剑网。   第二层、第三层   谢容皎出剑愈快,神色愈静。   至最后一层剑网时,雷霆被削弱至只剩下一层雷光,再没有令人两股战战的骇人气势。   但谢容家无暇另出一剑。   浩然气受他调集,护在周身表面抗住余下雷光,却仍是长发散乱,袖角破碎,露出掌心至手肘一道伤痕深深,皮肉焦黑。   但他最终一步也没有退。   另一边姜长澜不比他好到那儿去。   两个平时不肯乱一点鬓角衣饰的世家子,眼下仪态全无,堪称狼狈。   没人笑他们。   小娘子情不自禁揪起衣角,埋怨着姜长澜:“下手好狠,万一伤到谢郎脸面可怎生是好?”   手中镇江山不住轻颤,谢容皎体内凤凰血比他本人更先感受到镇江山的情绪,自发流向他经脉四肢,搅沸浑身的血液。   谢容皎脑海里响起一声激越凤鸣。   他读懂了这声凤鸣的愤怒不屑。   区区大乘风雷天象,蝼蚁末流,安敢阻我?   甚至有对后人不争气,让凤凰血脉蒙羞的恨铁不成钢。   谢容皎身影消失在狂风里。   乌云狂风形成雷霆天象,借了风雷真意三分力在姜长澜枪上。   那谢容皎就借狂风三分力,使一门好风借力身法!   枪身往下一挥,姜长澜枪尖驻地,顿时擂台台面布满雷霆缠绕每一寸地面,绝不放过。   谢容皎想了很多。   浩然剑诀自起手式至最后一式的每招每饰;他自八岁习剑起练剑的感悟心得,对敌收获的经验磨炼;眼前破此危局的破局之法。   最后化成一句话。   “浩然气在你剑尖,在心口,在天下。”   不管天象如何变幻莫测,不知其宗,浩气却是历久弥坚。   可跨过白天黑夜,九州北荒,清浊之分,天下有多大,浩气能至多远。   他挥出一剑。   那一剑声势平平无奇,不见光明大放,不见风雷崩摧。   天上云顺着他剑势离散,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怒风渐止,轻柔消失在交错枝枝丫丫里,姜长澜大乘天象随之消失。   露出这个季节本该有的碧蓝天空。   秋高气爽,天空极蓝极明澈,云气三三两两高悬,各自分得很开。   青冥天下。   挑破姜长澜手中长枪,他跪到在地半天没能起身。   这才真正定了胜负。   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台上许多人久久没回神。   谢容皎以剑尖驻地支撑身体,松出一口紧绷的气:“姜兄承认。”   姜长澜不见衰颓之色,大笑道:“世子,幸好我买过你赢!”   “...”   行吧,众人服气。   姜后是怎么想到把姜家交到他手上的天才主意? 第60章 群芳会(十五)   等台边裁判宣布出胜负, 寻思着两人一趴一残的,看样子是很难自食其力拖着伤病残躯回房,是不是去问他们一声需不需要搭一把手比较好。   没等他纠结一下该先问谁,有道身影自观赛台飘然而下, 搀着谢容皎起来,把他半揽进怀里助他站稳。   虽说谢容皎有点脱力, 走回去的力气仍是有的。   谢容皎刚想说话之际, 忽觉靠着江景行也很舒服,暖意贴着衣衫渗透进皮肉骨骼, 一时心神安定,疼痛皆无。   他自觉在台上已经够狼狈,毫无再丢一次脸的心理负担, 临时把话替换成:“师父不必担忧, 我打得很尽兴。”   行吧, 果然是货真价实为了打架不要命的剑修。   不是货真价实的剑修, 谢容皎也没法在台上这么刚。   姜长澜依旧趴在擂台上。   姜家子弟见他先前一杆长枪在手, 大杀四方,料想像自家大哥这样的真汉子,一定无须他人去搀扶, 有辱他高贵人格。   裁判感动于江景行与谢容皎的师徒情深, 暗道在打时瞧圣人模样,不显山不露水的, 不想心底如此在意谢家世子, 一时忘却台上还有个大活人渴望他的帮助。   不是, 欺负谁还没个师父砸地?   姜长澜恍恍惚惚望着两人相携远去的身影,心里收到二次打击。   这种悲愤就像是血战归来,同伴有心上人惦念着他们饥饱,嘘寒问暖抹眼泪递帕子,洗手作羹汤,独独他一个身姿萧瑟在北荒朔风里,挺拔得像根旗杆,光杆得也是根光秃秃一根旗杆如出一辙。   姜长澜强忍悲愤,对着裁判道:“劳烦可否借我一把力?”   沈溪再一次感慨庆幸:“亏得我有自知之明,没报武比,否则以我战力,岂不是令书院和先生脸上蒙羞?”   书院学子齐齐静默。   大师兄,求求你对自己有点清晰的认知吧!   他们每天要憋着打人的冲动久而久之很伤身体的!   玉盈秋眼眸明亮,盈盈而笑:“我期待在决赛中与谢家世子对上了。”   她仿佛仅是兴之所至下的随口一提,又仿佛怀着自己定能胜过方临壑跨入决赛,天经地义般的理所当然。   从两人比斗中回神,方临壑誓要给剑门弟子科普没讲完的浩然剑诀:“至于浩然剑的第三境,则要玄奥得多。天地充盈浩然气,哪怕手中无剑为凭,细微缥缈如天地间一缕气机均可为剑,甚至气机作剑,不输于真剑作剑。”   剑门弟子正襟危坐,全神贯注。   心中不知第几次深恨他们大师兄过头的责任心。   天知道继放养他们,一心修行的掌门杨若朴后,方临壑自认身为剑门大师兄,就理应担起职责,替杨若朴好生教导,不知另剑门弟子多吃多少苦头。   “我也没法说清该怎么到浩然剑第三境,水到渠成,等你能到,天地间浩然气愿意认你为剑主时,自然而然便到。”江景行回想了一下他到第三境的时候,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与姜长澜一战中谢容皎受损不轻,瘫在榻上闭目养神,坦诚答他:“想尽快提高实力。”   实则他实力已经提升得很快,十八至小乘,短短半年内连破浩然剑两境,放眼古今修行史上,出过的天资能和他比肩之人屈指可数,江景行年轻时是九州闻名的进步快得令人跌破眼珠子,谢容皎犹胜他一筹。   没人怀疑谢容皎能至圣境。   他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当年江景行而立之年至圣境,天下震动。   谢容皎只会比江景行更快。   他却犹嫌不足,觉得不够快。   江景行走程序劝他:“阿辞你修为战力提升得已然很快,连我当年都没法比,刻意过快恐留有后患,水到渠成为好。”   “诶不过阿辞,你向来不是心急之人,怎么突生此念?”   因为感受到随时可以掀起吞没九州的暗潮,读懂擂台上凤凰鸣声里的恨铁不成钢和催促之意。   不想在将来的九州大祸里避在江景行身后求他庇护,也不想让江景行一个人独挑大梁。   想好的慷慨凛然说辞在唇舌边转了一圈,吐出来却变成:“想和师父尽快并肩。”   要命。   阿辞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的?句句正中红心,和以前一开口只会让你体会到透心凉滋味,面对残酷现实的拷问截然不同   江景行纳闷,总觉得生活在他未及知晓时悄悄拐了个弯。   他几不可查叹了一气:“会的阿辞。我已至顶峰,无路可走,你的路却很长,你只会比我站得更高。”   他的阿辞还小,会有辉煌美好的未来,很长很长的路和风景等着阿辞去走,拥抱的事物注定比他好上无数倍。   他已至最高处,无路可走无路可退,只能沿着来时路渐渐退下去,如日头渐衰在西山山景下。   直至光辉全无。   他又如何忍心去祸害阿辞?   谢容皎没懂他话中深意,带笑答他:“不会的师父,没人能比你更高。”   纵有千万种流于表面的不靠谱,你在我眼中仍是世间至高至好。   如国手拨名琴弹出春日的曲调,冰雪消融在枝头春风里,汇成流泉抚过山间花朵草木潺潺而下。   真要命。   江景行不敢在这地儿多待,生怕他被阿辞说得神魂颠倒,来个不由自主倾吐心声。   到时候可真成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不怕被阿辞用镇江山抽死,堂堂圣人死得竟是如此有戏剧性的窝囊憋屈。   他怕阿辞知道,压他尚是小事,若是对谢容皎日后人生有个影响,江景行良心如何能安?   江景行赶紧寻了个借口,足下生烟般溜出谢容皎所在房间。   留下谢容皎一个人不解:“师父近来怎么有点古怪?”   后来想想,江景行又不是第一天不靠谱,且由得他去。   来群芳会的一共六位小乘,有两位弃权武比,剩下数百位全是入微修为,谢容皎想想自己应该没那么霉,在伤势未愈之上对上决出胜负的方临壑或玉盈秋其中一个,一边休养,一边练剑,十分放心。   他休养时消息来源主要靠姜长澜,姜长澜说着是比他伤得重,奈何有颗不甘寂寞的心,去观赛台上跑得可比他勤快太多。   带来的消息从哪两家的四姓子弟互相看不顺眼窝里反;到文试时书院学子差点没闹成大型内斗现场,幸好有沈溪在场稳定局势,与一旁打起瞌睡的剑门弟子形成鲜明对比;再到佛法两宗明枪暗箭互相较量道法高低,三句不带教义典故不舒服..   鸡飞狗跳,零零碎碎,应有尽有。   谢容皎不由得钦佩起他搜刮消息的能力:“阿姐没让姜兄管斥候,当真屈才。”   “谢帅调度得当。”姜长澜一次吹捧两个,大言不惭:“自然是觉着让我去前线冲杀的价值远比让我掌管斥候来得大。”   若是江景行在场,早早按捺不住他蠢蠢欲动的三寸之舌,将姜长澜捎带上谢容华通体嘲讽一番。   可惜在场的是谢容皎   他认同道:“有理,不过姜兄似乎很喜欢凑热闹?”   姜长澜摆手:“人情世故而已。”   “说到人情世故,我于此道一向不通,有一事请姜兄为我解惑。”   姜长澜爽快应下:“尽管说便是。”   谢容皎端着茶碗,不解道:“我发现近几日师父刻意回避着我,但我与师父未发生过任何争执,最近也无甚大事发生,颇让我困惑。”   本打算给他炖一碗鸡汤的姜长澜跟着他一起困惑起来:“世子你与圣人,不是感情很好吗?”   他心说什么鬼,就在两天前圣人还亲自到台上抱你起来,把我虐到死去活来,差点觉得人生无望,想不开准备破罐子破摔在台上睡一觉。   就算时间放远一点到在东荒时,每和你们相处,哪次我身上不泛出一股多余的尴尬味儿?   谢容皎颔首:“正是我不解的地方。”   姜长澜想来想去,许久沉思后灵光乍现,豁然开朗:“兴许只是圣人想独处一段时间也说不定。人常有欲一个人静心思考事物的时分,我亦有之。”   谢容皎无语看他,不明白他的回答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   他算是勉强同意这个答案:“姜兄言之有理,许是如此。”   谢容皎怅然若失。   不可能永远不分开的,他想,我对师父的依恋程度,似是比起欲问他是否一道去西荒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指甲紧扣掌心皮肉。   不该如此。   姜长澜自认好生开导过谢容皎一番,自我存在价值得到满足,飘飘然欣慰走了。   两年后的姜长澜懊悔得想锤死自己。   人家两个当事人明明在自己尚一头雾水摸不清状况的时候谈着恋爱,一个跑一个追,愿打愿挨的,要你个外人去瞎掺和什么劲?   要不是当初瞎掺和一脚,至于被谢容华提着太平刀追着满军营乱跑,性命堪忧吗?   挨完打还要提防着陆彬蔚出其不意的各种坑害。   简直叫人没法活。   呵,人生。   另一个常来拜访谢容皎的人则是热心剑修李知玄。   经历过玄武城一场,李知玄一意孤行把谢容皎认定成是生死之交,料想友人休养无聊,热心剑修李知玄甘愿抛下下午文比观赛时间,怀着春风般的温暖和关切来陪谢容皎说话解闷。   今日前来时,李知玄面色与往日大不相同,分明是遭上大事,还要硬盖上一副“我很好”的章,欲盖弥彰得连谢容皎都能看出端倪。   “李兄可是遇上什么事?”   李知玄装死。   谢容皎决定直接一点:“李兄脸上写着飞来横祸四字,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动容?”   李知玄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好歹是说话了:“谢兄,我发现佛宗那位无印师兄的身份有异。”   他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份群芳贴:“这是我在我所居之处发觉的,无印的群芳贴。”   群芳贴上一缕魔气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李知玄尚能清晰无疑感知到,别提是谢容皎。   打开群芳贴,与数百份其余帖子一模一样的格式和客套话之间,无印名字龙飞凤舞。   显然是故意设给李知玄的局。   李知玄人在院里坐,贴从天外飞。   若人有气运多少轻重一说,他可谓是衰到家。   李知玄欲哭无泪:“我知此事疑点颇多。我在院子中除了练剑什么也没做,谁也没招惹,偏偏佛宗无印师兄的群芳贴自己沾上魔气长了脚跑我这儿来,我拦不住啊。”   可以说是十分绝望。   这场景是何等眼熟?   熟悉的一缕显眼处魔气引蛇出洞,熟悉的指向将祸水东引到三宗,若说背后没有摩罗的影子谢容皎是不信的。   只是不择城时陆缤纷尚有摩罗孙辈一身份,李知玄一普普通通不起眼的剑修如何被摩罗看得上眼?   亦或摩罗针对的是无印,李知玄恰好飞来横祸,做成不幸被波及的那个倒霉蛋?   谢容皎冷静了一下,恳切建议李知玄:“李兄,我听闻镐京城外大隐寺驱霉转运的符箓十分好用,李兄闲时不如去求一道。”   怎么麻烦事儿尽摊上李知玄这倒霉孩子了。 第61章 群芳会(十六)   李知玄目光闪闪, 对谢容皎的提议很是心动:“不知世子可否告知大隐寺大致方位, 让我好前去求符?”   谢容皎没答他,捏着群芳贴看了三五回, 确认道:“就我对无印的了解, 内里灵气是无印的不假。不过无印通身气息无垢,不像是身带魔气之人, 李兄预备如何对待此事?”   接到无印的群芳贴已有两天,李知玄日子是煎煎熬熬着过过来的,决定倒是早早做好的:“如世子所说,无印师兄未必参与此事,很可能是无辜牵连,我打算等群芳会结束, 悄悄跟着佛宗队伍入西疆。”   佛宗自西方遥远之地传播来九州, 为示不忘本,所建宗之地也在西疆,距西荒只隔一线。   又是西荒。   西荒和摩罗最近实在狂刷存在感刷得可以。   谢容皎无声叹了口气:“李兄胆气过人。”   是货真价实的孤胆剑修,童叟无欺。   李知玄全然把他当作称赞来听,不好意思道:“我师父说过该怂的时候怂, 事情找上门来是我的运气, 别怕事。这件事和魔气有关, 既然找上门来, 不好不理。”   “也罢。”谢容皎认命起身, “我正好打算等群芳会事毕去一趟西荒, 李兄如不嫌弃, 不如与我结伴而行。”   “当然不嫌弃!”李知玄忙对着走出去的谢容皎喊,“世子是想去哪儿?”   谢容皎声音遥遥传来:“去大隐寺为李兄求道转运符。”   果然是生死之交,李知玄陶醉想,世子义薄云天,若有机会,我李知玄哪怕是出生入死,也要报答他知交之情。   谢容皎可能并不是很想有这个机会。   他对上李知玄意味丰富,写满世子一声令下,我李知玄不惜肝脑涂地的眼神,几乎要生出泰山压顶的重负,解释道:“李兄莫误会,我在屋内养伤闷得紧,想出来透透气。”   谢容皎说的是实话。   他自己觉察到自己情绪的不对头,常常易烦闷多思,并将其归结到养伤闷在房间里的缘故,多加走动或许有益。   李知玄感动道:“世子不必宽慰我,我知道的!”   啊,世子为不让他心里有负担压力,还要把借口揽到自己身上,真是史书里的高风亮节,当代的道德标杆。   谢容皎:“......”不,你不知道。   他心情复杂地住嘴,避免一场无谓不可能有结果的,“不,你不知道”和“不,我真的知道”的死命题循环。   日渐萧瑟的秋风完全不减镐京里小娘子的热情,谢容皎打马过处,遍地鲜花伴着低呼声,马蹄踏在花上,花瓣零落散开,纷扬似雨,鲜花香气激得李知玄连连喷嚏一直打在大隐寺门口。   等到大隐寺时,追风驹已从一匹威武神骏的宝马名驹变作匹香喷喷,浑身上下缠绕着绫罗绸缎,锦绣尽处探出鲜活几朵的公主马。   追风驹和李知玄一般打着喷嚏,马蹄刨土,显然是很委屈。   指尖拈着一朵复瓣鲜花在他掌上娇艳绽开,花蕊中间一点红仿佛雪白美人面上晕开的胭脂般动人,谢容皎嘴角轻扬。   怪不得江景行那时候的爱驹不肯和他出来。   不能怪他的爱驹是匹难得一遇的公主马,实是事出有因。   还是很想见到当年那个被整座镐京城偏爱的江景行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大隐寺无愧大隐之名,在喧闹坊市中闹中取静占了一角。   寺庙声名在外,被地域志特意记上一笔,往来香客自不会少,寺庙却小,难免人流拥挤。   却丝毫无碍寺庙的清净。   整座寺庙,数重殿堂都收拢在几株大槐树树荫之下,槐树树叶交错相合,中间偶有几串尚未凋零的净白槐花耷拉挂着,衬得槐叶被晴空艳阳一照,碧绿苍翠如琉璃。   树荫底下砖瓦古旧,青苔痕迹宛在,细细裂纹如年轮于树,向看客游人诉说寺庙经年的风雨沧桑,变迁无常。   两人刚跨进大门,谢容皎一眼见到围墙一角斜对着游人上香的香炉处立着位青衣人。   他容貌隽秀温润,本是副讨人喜欢的好相貌,立于槐树下时却无声无息,半点存在感也吝啬,自他身边而过的游人像是半点觉察不到身旁一个大活人的存在。   有点眼熟,新近见过。   扫了两眼,谢容皎给他盖上这两个戳儿。   谢容皎临阵不乱,冷静地把镐京见过的人在他脑海里过一遍,对比后迅速得出结论。   是北周国师。   国师先向谢容皎方向走了两步,招呼道:“谢郎君不大认人脸,我怕谢郎君认不出我来是谁,索性先开口招呼。”   原来是朋友,要不然怎么知道世子不太认脸的毛病?李知玄恍然,自以为体贴道:“世子和这位郎君先聊,我去求符。”   “确是旧识。”国师风度翩翩一点头,“郎君且去求符,我与谢郎君叙会儿旧。”   叙什么旧?   难道要问国师几天前被江景行砸的高塔在重修了没,国库里的钱够不够,要不要我自掏腰包补一点吗?   谢容皎向国师执一晚辈礼:“不知国师特意开口叫住晚辈,可是有事?”   “是有事。”国师不卖关子,痛快承认:“我算了一卦,卦象说你会和友人来大隐寺,我便来寺中等你。”   同样是算卦,同出一门,国师和江景行之间的水平就不可同日而语。   谢容皎心里第一个掠过的是这个念头:“前辈有什么事情,需要来寺中特意等候晚辈?”   国师堂堂一个手握北周实权两百载的人物,有事商量也该去找江景行,谢容皎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能有何处叫国师另眼相待。   可能真的是来要赔偿的吧。   谢容皎思维与江景行逐步同化   “也没什么,只是想着自己时日不久,你拜江景行为师,算与我有一段缘分。想来你有许多事不解,想到什么即可问我,充作是我送的见面礼。”   他口吻轻描淡写,像是在提一件不值得夸耀的事情:“九州我活得最久,见过的最多,论起知道的事情,摩罗和江景行自是比不过我。虽说是轻飘飘只言片语,也可勉强厚颜自夸一句值钱。”   谢容皎眼瞳一缩。   国师青年相貌,身上生气仍勃勃,望不出半点衰颓之象,但他说自己命不久矣。   为北周顶梁柱的国师一死,带给北周九州的动荡绝不是简简单单失去一个天人境。   国师像是读懂他的隐忧,自若道:“摩罗贯会玩弄人心,抓住人软肋。我纵知他伎俩,奈何人有死穴,只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坦然从容得不像是个身陷死局的将死之人。   于是谢容皎也不把他当作一个将死之人来对待。   他说:“我不解之事有诸多,一时理不过来。料想有些直说无碍,有些应三缄其口,我不欲给前辈添麻烦,前辈挑能说的与我说些便是。”   国师也不意外,笑道:“你却把难处推给了我。”   “我知你定查觉自己身世奇怪之处,我只能说你是谢桓亲子,与凤凰有关系,其余的我不如江景行了解得清楚,这件事上我是局外人。江景行与谢桓方是亲身参与的。”   “凤翎——不过是根特殊点的鸟毛,你那把剑却很特殊,记得珍惜。”   他们两人四周竖起无形屏障,将两人隔绝于众人之外,香客虽说纷攘,不觉有异。   冲着对凤凰真翎的说法,是与江景行如假包换的师徒无疑。   谢容皎早有预料,颔首谢过:“多谢前辈提醒,镇江山为我本命剑,我自会爱惜。”   “这就好。”国师温和笑了笑,“江景行的软肋,不在姬煌手里,不用太畏惧这只纸老虎,至于究竟是什么,江景行不说,我不敢告诉你。唯独能说一句,闲暇时可去南疆找汝阳公主,她与姬煌不一样。”   他见少年眸光连动,明显是比提及自身时来远得关切,叹道:“不然我好歹当过他几年师父,被他拔剑撵着满街砍岂不是很没面子?”   国师不给谢容皎追问下去的机会:“那张群芳贴你应猜到一半,背后的人是摩罗,针对的是李知玄。小心佛宗,佛宗大体是好的,有些人未必。李知玄能保则保,他不一定成得了大气候,却是张好用的救命符。”   国师提及时,大到西荒摩罗,小至李知玄区区一个入微境剑修,好似全将他们生平一览无遗,于他仅仅是九州这张棋盘上的棋子,有的用处大些,有的用处小。有的麻烦,有的好解决。   语气淡然,没半分执棋者和棋子的喜怒哀乐,仅有耗心耗神导致的淡淡疲倦。   国师倒消息倒得太快,谢容皎一时想不出其他可问:“多谢前辈解惑。”   “不用谢我,我说不说这些与你没大妨碍。”国师悠然掸去衣袖上槐花,语出惊人,“左右你必至圣境,不过是前行路上麻烦大小,早晚遇到的事情。”   饶是谢容皎对自己至圣境有信心,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回他。   “我看人至圣境很准的,毕竟若不是有顾忌,两百年前我该入圣境,由不得江景行拔头筹。”   国师神态平和,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不然你以为两百年前摩罗父亲会含恨败在我手上?论起来我与摩罗沾亲带故,按辈分他应尊称我一声。”   两百年前江景行与谢桓的曾祖父辈尚未出生,书院院长、剑门老祖、法宗宗主的师父仍是鼻涕糊一脸,天大的事给根糖葫芦能哄好的小孩。   国师却已经大杀四方,名字在北荒处为小儿止啼,赌咒发誓的不二良方。   后来一代代的少年风头独秀,一代代的江山人才辈出,国师隐于幕后,名字淹没在一代代的口口相传里不为人所记得,只以国师相称,连他自己也快忘却姓甚名谁。   仿佛他生来是个誓死效忠北周,鞠躬尽瘁的北周国师。   谢容皎发自内心认可江景行一句话。   国师是个狠人。   他只好干巴巴重复一遍:“多谢前辈解惑。”   “不谢。”国师态度很好,“我观你面相,近日好事将至,提前恭喜你一声。”   谢容皎一时间不是很能接受从风云在握的大周国师到街边神棍这个形象上的巨大落差,干巴巴重复第三声:“多谢前辈解惑。”   国师笑出来:“我不是江景行,看面相很准的。看过那么多人里,唯独江景行不求着我给他算未来,说他长这样脸,一看就是人中龙凤,样样俱是拔尖儿的,无甚好算。”   是江景行说得出来的话。   谢容皎唇边忍俊不禁有了笑意。   话说完,国师撤去禁制,刚巧碰上李知玄求完符过来:“世子看着与友人聊得很开心?”   听了满满一耳朵需要时间消化的信息,开心有鬼。   谢容皎不欲蒙骗他,捡着能说的说了一句:“是,他说我近日有好事发生。”   李知玄十分惊喜:“真是再好不过!不知是不是群芳贴一事能得好结果?”   谢容皎赞同:“我思虑一遍近日诸事,应当如此。”   他们两人骑马走远,所以不及听到国师不加克制,大失前辈高人风度的笑声:   “江景行,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 第62章 群芳会(十七)   两人悠闲策马行路到一半, 李知玄驭马靠近谢容皎,压低声音:“世子,我忽想起今天下午的文试该是文试中最后一场,沈溪对无印的。”   上午入微境的比斗决出结果, 武比仅剩下方临壑对玉盈秋的一场,和他们两人中胜出者对谢容皎的一场。   而文比将在今日收尾。   那封群芳贴国师说的是针对李知玄而来, 但既拿了无印的帖子, 多少和无印有牵扯,加上国师对佛宗的一句提醒——   虽暂且没法确定无印立场, 多加注意总没错。   谢容皎抬头一看天色,催马快跑:“看来不来得及赶上吧。”   托福追风驹喜人脚程,两人赶到行宫观赛台时, 无印与沈溪的论辩刚好开始。   无印先开口, 他端坐于席上, 宝相庄严慈悲之处可以直接拉去镀层金身, 以长串佛经教义为开头。   有没有理李知玄听不懂, 安抚他由纵马疾驰沸腾的血液倒是真的,甚至贴心地差点把他送入梦乡。   还是谢容皎面上的冷凝之态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世子,无印师兄说得是有哪里不妥吗?”   谢容皎挥袖设下禁制, 以防他两人言语被别有用心之人窥听去:“妥不妥我不知。我初入北荒时听过无印师兄讲一场法, 其中精义与他现下所讲——”   “两者相悖。”   无印与沈溪论辩的是出入世一题。   无印修习佛法,站的自然是出世一方:“凡世种种苦痛, 跳到天理轮回的高度来看, 不过是落一片叶子的等闲寻常, 佛让人信他,是为让人知晓凡世之上,犹有大道极乐,佛以出世之法渡众人,免去入世不可为。”   “因此,信奉诸佛,苦闷烦忧自作消散。”   “上次北狩时无印师兄说的话挺讨喜的,这次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裴茗难得没打瞌睡,皱着眉头:“只要是信佛就能把事情通通解决,那么之前遭受的苦痛不算苦痛了吗?那么北荒怎么蹦跶到现在?”   方临壑一反往常,没出声呵斥他妄议人事。   玉盈秋手指轻点唇角:“没意思得很。”   她想了想,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比方临壑的人还要没意思。”   剑门法宗世代相看两相厌,玉盈秋为法宗大弟子,继承这一优良传统,此时仍不忘隔空嘴炮一句方临壑。   不择书院里群情激愤。   “本来以为最后一场,沈师兄对上应有一场精妙绝伦,惹人深思,传出无数后续争论的论辩,怎么沈师兄对上这个榆木和尚?”学子说着说着气红了眼,眼看要挽袖子上台开打   不择书院里,最重视的便是道理之争,只凭口舌,学子这种坚持对剑门法宗来讲或许有点可笑,却是想激怒书院学子一戳一个准的死穴。   至于修为,那是道理讲不通,万般无奈仅为泄愤的时候才在打架里用得上的。   连忙有学子拉他:“师兄慢着慢着,文试武比有约定,赛中任何人不得插手,可别一激动,到时候我们成不讲理的一方。”   不讲理三个字对书院学子百试百灵,冲动学子一听之下,理智回头,颓然坐回座位上。   “我好恨啊!”   拉他的学子心有余悸应和:“谁不是呢?”   他们沈师兄,多好的一颗白菜,怎么要遭和一个朽木疙瘩和尚同台论辩,忍受他呱啦呱啦的罪呢?   李知玄不解问道:“为何大家反应那么大?无印讲的真有那么差吗?”   “不算差。”谢容皎说,“只是无印师兄说的,大多寺里僧人都会说两句,他居四秀之位,有佛心早成之名,众人对他的期待自然会高。”   李知玄猜测:“说不定无印师兄是强于斗法,而非讲法?”   也非没有可能。   他瞥见谢容皎面色生寒,并非是平常生来有之的清冷淡泊一类,却像宝剑出鞘时刃上冷光,美且迫人。   “若是无印强于斗法,自该去报武比。他报了武比,若不是他如沈师兄,自认辩才强过战力,就是他有不报武比的理由。”   “比如不长于斗法”   沈溪沉静开口。   不同于无印上来天花乱坠般的引叙,他第一句极为简洁精炼。   “佛不渡人。”   “世间万千种苦态,有人声名未成,修为难进是苦;有人壮志未酬,蹉跎理想是苦;更有人性命垂危,饥寒飘零是苦。万千种苦态种种各异,纵佛有神通通天,如何为天命一一渡之?”   沈溪第二次发问:“有人罪孽累累求佛宽恕,有人满心功利求佛圆满,有人一身清白求佛生路,佛该如何渡?”   “所以佛不渡人。佛视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传授慈悲之法,让人自渡。”   书院学子皆松开眉头,眉眼舒展:“果然是沈师兄!”   是让整个不辞书院学生打心底佩服,愿意去忍受他的心里没数而不讨人厌的沈溪。   裁判尴尬出声:“莫偏离命题。”   “无事。”沈溪温吞吞一笑:“我欲弃权认输,只是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出世的是佛,入世的却是人。”   书院那边爆开学子欢呼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师兄既与无印师兄说不到一块,何必给自己自找没趣?”   “沈师兄弃权弃得漂亮,给自己找气受,何苦来哉?”   其他宗门世家的子弟不是很搞得懂为什么沈溪明明是弃权,书院学子反应却比他赢了一场还高兴,情绪沸腾得活似打鸡血。   沈溪歉意道:“是我道行不足,无法说服师兄认同我道,这一场论辩,我输得不冤。”   他没法说服无印同意自己的观点,更不可能去同意无印的观点,与其两两僵持,最后由裁判裁决输赢高下,不如早早弃权认输。   无印自上台一直是那副神容不变,既有佛怜悯众生的本身慈悲,又有后人穿凿附会给佛强镀上的那层金身上的冷漠。   此刻只是微微一笑,似寻常花叶飘落一瓣般不足为奇:“沈师兄承让。”   李知玄一直没搞懂两人在说什么,也没搞懂书院学子在较个什么劲,晕晕乎乎:“沈溪怎么认输了呢?”   谢容皎道:“沈师兄大约是觉得没意思。”   是没意思。   李知玄:“我听不很懂,但觉得无印说得不对。若信佛得永生,那对不信佛的人多不公平?”   比之北狩时无印讲的一场高妙佛法,这次群芳会论辩水平失常得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讲出来的东西。   这一场以沈溪的弃权认输做结尾。   谢容皎带着无印的那本群芳贴敲响江景行的门。   江景行看过后,下了和谢容皎一样的评语:“李知玄那倒霉孩子是什么体质,怎么麻烦事尽缠上他了?”   国师那句“却是张好用的救命符”响在他耳边。   谢容皎面无表情想,大概是有李知玄在,他体质招霉运,能把倒霉事全部吸引过去。   如此一说,确实是张好用的救命符。   “如出一辙的老手段。”江景行很是鄙夷,“果然人活了两百岁,脑子开始僵化,引人入局半点新意也没有。”   谢容皎问他说:“摩罗到底看上李知玄哪处?”   否则区区一个入微境的剑修,抵不过摩罗一根手指碾过来,用得着煞费苦心做局引他进来吗?   江景行模棱两可答道:“兴许是李知玄这个人有点特殊,对摩罗来说像是把要紧的钥匙。”   谢容皎:\"......那还挺难为李兄的。”   又做护身符又做钥匙,形态多变,用处不同,不是为难孤胆剑修李知玄是什么?   “我陪李兄去大隐寺求符时,遇见国师。”   一提国师,江景行登时警惕得像是一个要保卫自家大白菜不被拱走的菜农,“国师又对阿辞你瞎说什么了?”   自己身世的特殊之处江景行让他自己去找答案,江景行的软肋一提起来,他转移话题的速度比他剑光还快,说了似乎除却间接起到怂恿江景行和国师打一架的作用外用处不大。   谢容皎心好,很感念国师告诉自己那么多消息的情谊,不忍心看他被江景行追着满朱雀大街的跑,只道:“国师给我相了面,说我近来好事将近,我猜测是无印群芳贴上魔气一事将水落石出,顺带一提给师父你相面的旧事。”   江景行不疑有他,例行嫌弃国师道:“好事将近是好兆头也罢,阿辞你别信国师那套,你想知命理我给你看命盘啊。”   所以说国师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不是空穴来风,毫无理由的,   有些剑修活该单身。   两人像极了一条街上为争夺地盘顾客互相冷嘲热讽,以捍卫自己尊严不可撼动的算命先生。   谢容皎沉默一小会儿,委婉拒绝:“等师父你会推限流盘时再说吧。”   比起江景行,谢容皎坚定认为起卦推到他们所在方位的国师更靠谱点。   不过他为人徒弟,远较江景行来得贴心,不忍说出口打击江景行自信。   屋外传来叩门声。   叩门的是位熟人沈溪。   谢容皎请他坐下,沈溪不及喝茶,开门见山直说来意:“我怀疑无印师兄与在北狩时所见并非同一人。”   他温雅眉宇间满是凝重之色:“北狩托身于归元军营时,我曾与无印师兄相对论道,我今日拿来诘问台上这位无印师兄的话,便是归元军营的无印师兄与我论道时所说。” 第63章 群芳会(十八)   难怪无印会弃武比而择文试。   难怪他今日台上所讲佛法论解与北狩时的判若两人。   若群芳会的无印与北狩的无印完全是两个人呢?   江景行改口, 推翻他对摩罗的刻板印象:“行吧,虽然大体套路一成不变,摩罗有时候还是有点创意的。”   不愧是个活了两百年仍贼心不死的搞风搞雨的老不死。   无印的群芳会恰好搁在手边小案上,谢容皎拾起它后递给沈溪:“是我一位友人捡到, 原属于无印师兄的群芳贴。”   沈溪露出一丝迟疑之色,与谢容皎想到一块去:“群芳贴上沾有魔气?手法倒与不择书院那桩事很像。”   江景行随口说:“同一个人干的事, 能不像吗?”   谢容皎:“假若北狩时的无印师兄和群芳会上的无印, 有一人是四秀中传言佛心慧眼的无印——”   沈溪会意,含蓄道:“北狩时无印师兄佛法高深, 叫我钦佩不已。”   很显然是觉得北狩那个无印才是真无印。   摸出三枚和八极剑一样不离身的铜钱,江景行起了一卦,随口道:“用神在六爻临白虎, 是在西疆佛宗那边没错, 休囚之象, 真无印大概受困, 不过性命无忧。等戌月冲去日辰辰土即可。”   沈溪松一口气:“圣人既起一卦, 我便放下心来,无印师兄性命无忧即好,其他可容后再议。”   他对江景行的印象停留在圣人掐指推算天机, 无一错漏的传说里一成不变, 对他算卦的准确性充满着信任之情。   压根没考虑到圣人业务水平不过关的尴尬情况   沈溪谦谦君子,谢容皎实在于心不忍见他受骗:“卦象先不提。待群芳会毕, 我与友人欲走一趟西荒探看佛宗究竟, 若得无印师兄的消息, 定然第一时间传讯于沈兄。”   “求之不得。”沈溪含笑道,“如此我先祝世子一行顺利,马到成功。”   江景行冷不丁插了一句:“我与阿辞同去,定然顺利,无印应无事,不用多作担忧。”   “那——”沈溪想了想,换个说法,“我祝圣人旗开得胜?”早日干掉摩罗?   从这一点上说,摩罗无疑是极得人心。   温淳君子如沈溪,面冷心热如谢容皎,本性纯良如李知玄。   无一个不是盼着他早死,好放两挂烟花庆祝的。   送走沈溪,江景行理所当然对谢容皎道:“我当然要和阿辞你一起去,明眼人都瞧着出是摩罗设的局,阿辞你有个万一,我把摩罗碎尸万段也于事无补。”   说着说着他自感理由充分,腰杆挺直。   谢容皎笑道:“好。”   他明白自己对江景行太过依赖,也明白两人迟早分离。   道理他都懂。   然而一想到一起和江景行去西荒,还是很开心,仿佛去的不是遍布浊气魔修的险恶之地,而是片清净的世外桃花源。   明日种种留至明日说,且让他专注眼前今日。   剑门法宗同由道门分源而出,化作两家,自分家长久以来一直有隐隐针锋相对的意思,谁也不愿服谁。   因此玉盈秋与方临壑对上的一战,可谓是宿命之战。   剑门弟子挥剑呐喊,顾不上生活在方临壑下的阴影,呼声中满是对他们大师兄虚伪的敬爱之情;法宗弟子以术法为玉盈秋铺出一条从数十丈高观赛台直通擂台的大道,记不起被玉盈秋术法无情碾压的恐惧。   在纠葛上千年的恩恩怨怨之前,剑门和法宗的弟子思想上达到高度的统一和一致。   不管师兄|师姐比斗输赢,自己这边声势不能丢!   方临壑轻斥一声:“意气之争不可取。”   看他模样,约莫是很想走下擂台去好生训一番那些不让人省心的师弟师妹们。   然而擂台上方临壑终究忍住这个冲动。   他望向玉盈秋,说:“师弟师妹总觉得一场比试代表很多东西,我却不这样认为。”   他拔剑,起势:“我今天为求剑道而来。”   剑门弟子从不是一群让人省心的,偏偏剑门掌门又是个最不爱操心的。   两相矛盾之下,最苦的是方临壑,练着剑修的剑,操着书院先生的心。   他至今没叛逃出门,对剑门一片拳拳真情简直可昭日月。   台下时他操完了书院先生的心,台上该轮到他出剑修的剑。   剑修的剑简单纯粹,一往无前,容不得其他丝毫杂念。   玉盈秋赞同道:“不错,好好打一场,无论输赢,打至尽兴足够了。”   她语罢探掌,以一双肉章正面迎上方临壑锋锐剑气!   方临壑自练剑起磨剑二十载,方磨得一道剑意,至简至锐,世间万物无所不摧。   他认为玉盈秋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对手,第一招出手时就不曾留有余力。   只见玉盈秋五指如风拂兰花般美妙,竟一一将剑气收拢于掌中,而她自身不损分毫。   姜长澜见状叹道:“玉仙子掌上的本事,实是已至化境。”   玉盈秋露的一手着实厉害,谢容皎不禁被勾起好奇之心,他想到姜长澜打探消息的能耐,问道:“姜兄可是知玉仙子的章法来历?”   “自然知道。”姜长澜果然不负他厚望,“玉仙子所习的是拈花掌诀,是法宗一门压箱底的功法,也是门极其玄奥难懂的功法。”   “拈花掌诀可以掌结莲花,莲花分三十六瓣,每一瓣莲花便是由一门道法神通所化,传言修习至极出,一掌可结三百六十朵莲花,是真正的万法皆通。”   说完姜长澜自己摇头:“不过能结一朵莲花已殊为不易,百里挑一,三百六十朵莲花,恐怕真是道家圣人方能达到的境界。”   玉盈秋张开手掌时,除被捏成碎末的剑气外,掌心生出一朵莲花栩栩。   剑门与法宗多少年的老对头,方临壑当然是熟悉她那门拈花掌诀的。   方临壑不关心玉盈秋掌心莲里三十六种神通道法究竟哪个是哪个。   他只知道他有一剑。   这已足够。   温度骤降,甚至擂台地面结起素白霜花。   方临壑剑势所至之处,有无数凛风似霜刀,剑气如冰箭。   它们狂躁无比,似要呼旋着把擂台地面掀起一片,又始终乖顺伴方临壑剑尖而行。   风雪臣服于他剑下。   声势两相对比,玉盈秋掌心莲只是普通莲花大小一朵,似乎微不足道得紧。   单从数量多少,大小气势来论,玉盈秋已落下乘。   玉盈秋不见惊慌退避,仍俏生生立在她最初站的地方,不紧不慢一挥衣袖说了声:“去”。   掌心莲借衣袖托付,腾空而起,被剑气卷起的狂风刮散在空中,花瓣如浮萍无依飘舞,随风势起起浮浮。   莲瓣在空中悠悠而转,竟硬生生在漫天风雪中开出一朵小小莲花。   “一法化万法。”姜长澜低声呼道,“难怪玉仙子会选择这门拈花掌诀,法宗说她万法皆通,实不是王婆卖瓜的自吹自擂”   一剑风雪漫天对掌心莲开三十六。   剑尖寒光连扫,几乎横成一片,破空时剑声有北风悲声。   方临壑选了最简单粗暴,最剑修的战斗法门。   任你莲化三十六、化百、化千、化万,我自有一剑逐一破开。   他长剑一划,剑势平直得仿佛比着尺量成,容不下一丝错漏,剑身化出一片冰雪清光。   温度更寒,雪落更急,擂台上冰霜不经意蔓延至台下,爬上桂树枝丫,竟有琼枝玉树的冰封之景。   玉盈秋结印已成。   她将手印向前一推,莲花花瓣轻飘飘纷扬散落在风雪中。   姜长澜诧异道:“玉仙子一气化三十六莲花不够,还要再从分化莲花中每朵化三十六?”   谢容皎端详玉盈秋似是因灵力流失过多乍白的面色,摇头道:“不止。”   他有预感,方临壑这一次恐怕是不敌玉盈秋。   姜长澜愈加诧异:“难道玉仙子真能做到一气化万法不成?怎么可能?”   谁的感受也没有台上直面玉盈秋的方临壑来得真切。   玉盈秋结印之时,他顿感有玄妙难言的压力自天上兜头而下,镇压他经脉内灵气流转,封住他剑上剑意,甚至让他难以拔剑。   方临壑想起两家长老明刀暗枪地交流闲扯时,法宗长老笑呵呵说的一句玉盈秋修天道。   天道化万法。   所以玉盈秋修习这门拈花掌诀可谓如鱼得水。   方临壑深吸一气,举剑,灵气如海潮滔滔涌入剑中。   全然不顾他经脉内灵气已近枯涸,甚至经脉隐隐有撕裂之象。   玉盈秋修习天道,而方临壑的道即剑。   为求剑道,百折不挠,万死不悔。   玉盈秋手握万法,方临壑仅有一剑——   那么就是一剑破万法!   风雪乍止,风声安静下来,一时之间仅有远处曲江池传来的爆裂之音。   原来曲江池不止何时受两人斗法影响,池面上早早结成薄冰,又随着方临壑的这一剑不断裂开断纹,炸成冰雪。   肆虐的剑气也停下来,尽数回到方临壑手中那把剑。   莲花变回最初的一朵。   最初的一朵莲花分成三十六片花瓣。   每片花瓣上各有各的剑意。   三十六片花瓣合成一片花瓣。   三十六把剑合成一把剑。   满场寂然。   姜长澜喃喃出声:“玉仙子竟是剑法双修?”   怎么可能?   这需要何等天才的资质?   方临壑长剑颓然坠地。   他输了这一场。   输得不冤,在场之人自认自己上去,绝不会比方临壑做得更好。   因为他只会一剑破万法,玉盈秋却能将万法化一剑。   玉盈秋微弯眉眼,柔声道:“多谢你的剑。”让我这一场打得很尽兴。 第64章 群芳会(十九)   文武两试纷纷落幕, 仅余下最后一场玉盈秋和谢容皎的压轴。   玉盈秋与方临壑比过后不好受,为表公平,三日后等她养好体内伤势再行举行。   期间弟子们闲不住,打牌下注, 交友恋爱,谈天说地, 吃吃喝喝除却明令禁止的打斗外, 几乎什么都干过一遍。   姜长澜更闲不住,天天往谢容皎所在的小院跑, 简直比江景行来得还殷勤。   他地破天荒没说法宗哪个小娘子又和四姓哪位风流郎君好上,书院哪个学生和佛宗哪位佛修争着争着险些打起来这等破事,改作忧心忡忡地重复问不知问过多少遍的问题:“世子有多少把握胜过玉盈秋?”   谢容皎被他每天早中晚例行一问的问题说得脑壳作疼, 无奈妥协:“姜兄要不还是说些行宫内发生的趣事吧?”   姜长澜依然很担忧:“不是世子自己说自己认不出人脸, 我与你讲这些无用吗?”   那是谢容皎没有想到姜长澜能在自己耳边翻来覆去念叨同一句话, 活像和尚敲木鱼。   谢容皎认输。   是他自己坑了自己, 只能含着泪认下。   他不知第几遍耐心回答姜长澜:“我把握不足一半。在北狩时我曾亲眼见玉仙子斩杀半步大乘, 纵我剑道上有进境,对上姜兄仍觉吃力。遑论观玉仙子与方兄一战,她战力应比在北狩时更高。”   姜长澜被他这么一说不高兴了:“世子说的什么话?战力有高下, 我哪怕是刚刚进境半步大乘, 岂是寻常的半步大乘能相提并论的?世子胜过我,若输给玉盈秋, 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怪不得殷勤至此。   谢容皎同情道:“那我可能多半要让姜兄丢一回面子了。”   “面子是小事, 唉。”姜长澜一摆手, “重点是我和世子情谊深厚,世子战力非凡胜过我去,玉仙子与你的一战,我独独压了世子一人会赢。”   明白了,这才是重点。   谢容皎了然,劝他道:“趁明日战局未开,姜兄再去押一把玉仙子的尚且来得及。”   依姜长澜这种自己的局,都要押上他和谢容皎两人的性子,肯单单只压谢容皎一人,委实是情谊深厚,重如泰山。   可以说是教科书式标准的生死之交。   “不过姜兄放心。”谢容皎目中淌过一丝温软暖意,“我向师父说过,要拿第一回 来见他,定会尽力而为之。”   姜长澜顿感受到区别对待的不平,委屈控诉道:“我出于一片好友知交之情,独独压世子一个人,世子不以为然。随口在圣人那里说过的一句话,世子却看得这样重,真是叫我委屈!”   难道好友注定比不过师父吗?姜长澜怅然想着,很是不平。   扪心自问是有一点区别对待,轻重之分,谢容皎不免惭愧,诚恳道:“要不我帮姜兄去压一笔玉仙子的?或者等结果出来,姜兄若亏了钱,只管来找我。”   “...”姜长澜越发感受到区别对待的深重残酷,悲怆沉重:“世子还是好好打吧,就当是为了圣人。”   谢容皎郑重应下:“这是自然。”   “”就知道他说十句百句话,都抵不上谢容皎在江景行面前许过的一个诺。   呵,世道。   好不容易送走出门前仍握着他的手深情嘱咐“世子一定要赢这一场。”的姜长澜,谢容皎闭目,将镇江山横置膝上,识海中演练起浩然剑。   他在回想玉盈秋两度出手时的术法特性。   将玉盈秋两次的出手尽在脑海中细细拆分,过完一遍,谢容皎承认像玉盈秋这种能至繁能至简,可化万法可出一剑,剑法双修的修行者在法门上几乎完美无瑕,找不到弱点攻之。   唯一的方法即是与她硬撼,看灵力积蓄,看看究竟是她的术法更高明,还是浩然剑的剑意更锋锐。   理清思路后,谢容皎拿着镇江山起身,欲到外头小院中练剑,正巧撞上门外刚抬起手敲门的江景行。   他眼下除却备战无事可做,江景行一看他拎着镇江山的架势,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不消多问。   “阿辞来来来,跟着我去一个地方,我教你出奇制胜之法。”   出奇制胜之法还要在特定的地方教的吗?   鉴于江景行神态像极老人口中那些不怀好意,拿着颗糖就像诱拐人家小孩的大尾巴狼,谢容皎看不出所谓“出奇制胜之法”是个幌子才怪。   他十分体贴:“师父你想带我去哪儿直说便可,不必特意寻借口诓骗。”   谢容皎信江景行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自己与玉盈秋一战前夕,拉自己去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江景行:“......”不是,他之前是怎么得出阿辞最近特别会说话这个结论的?   假的。   果然是心态变化导致的不同罢?   “天色有点晚了,快去快回。”江景行很有遵纪守法,良好镐京子民的自我觉悟,拽着谢容皎乘风而上,“不必用追风驹,”   谢容皎幽幽一句:“师父,镐京上空不许御剑。”   镐京乃天子居所,守备自然管得严,不是南域几座散漫自成一地的城池可比,为防侠以武犯禁,禁御剑是重中之重。   “无事。”江景行不以为意,“姬煌早被前几天一剑吓破胆,国师还不至于和我来计较这种小事。”   反正当年在镐京城外偷偷摸摸御剑这种事他又不是少干过。   不过在高处看镐京城,与在追风驹马背上看镐京城是大不相同的。   这座北周王城,繁华鼎盛处甚至凤陵城都有所不及的城池灯火通明,千千万万户人家,千千万万扇窗,将淌过镐京的河流映得暖红,如蕴着一汪天际霞光,连罩在镐京上方的夜空也要比别家的亮堂。   难怪荒人会对九州,会对镐京这座九州最繁华的城池所在垂涎不止。   他们在一处大宅院门口落下。   宅院坐落的街坊离皇宫很近,左右坊市居住者的官爵一个比一个来得尊贵,饶是如此,宅院仍铺张占满大半座坊市,可见以前是富贵至极的人家。   然而荣华消逝,留下的只剩蛛丝成网,和扑鼻灰尘,坊中送往迎来过的香车美人笑语嫣然被时光车轮碾得低值无声,名驹少年绸缎华服发黄在岁月里,唯留下寂夜无灯的街坊萧条。   大门上封条交叉,铁索缠绕。   江景行带着谢容皎翻墙,熟门熟路在套着重重院落的宅邸里穿梭,最后兜到正北方位的祠堂。   他吁一口气:“这地儿我以前最熟悉,二十多年没来,仍没走错路。”   谁叫他少年时是个不胡天海地玩不肯罢休的主儿,他爹罚他跪了多少遍祠堂,下次放出来时依旧无行我素,没长半点记性。   久而久之,江景行差点在祠堂里搭个卧房出来。   谢容皎不语。   他已然猜到江景行带他来的是什么地方。   所以他才不语。   有时候不说话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什么恰当合时宜。   谢容皎搜寻半天,憋出一句:“怪不到在正北坎位,原来是用作供神的祠堂。”   正北方向历来供神专用,不宜居住,谁住都难免有危厄之况。   还是许久前江景行半真半假招摇撞骗时的说过的,被他记下,不想能将今日派上用场。   “是祠堂。我原先是这里的常客。”   江景行带谢容皎来这里,原本也不是为再无用缅怀伤感早早逝去的往事岁月。   恰恰相反,是为翻开新的一章。   于是他对往事只是略略提一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他卖给谢容皎卖得差不多,用不着多作絮叨。   “阿辞,你在群芳会开赛时说想越快提升实力越好,我不爱厚积薄发那一套,你有余力,多快也不碍事。若仅仅为西荒摩罗那家伙,大可不必。”   清风拂在他被月光照亮的眉目上,一时间神姿肃肃萧萧,翩然若举。   “我十八时险些在祠堂安下家,谢桓十八时闹得游学所在的国子监不得安宁,就是杨若朴那最最勤奋刻苦的家伙,十八时有过打盹和功课上的偷工减料。”   那是谢容皎不曾了解过的,他们一代人的少年时光。   “所以说阿辞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你给自己的担子也实在太重。”   江景行有时候会纳闷想,谢桓的儿子,他教出来的徒弟,怎会生了一副如此正经的性子?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谢容皎亦很费解。   他反问道:“师父你带我跨越大半个镐京城来江家祠堂,是为在祠堂下应景一提自己往事,来宽慰我做得已经很好?”   这什么毛病?   在行宫说不可以吗?   难道是祠堂的气氛特别好?   江景行不知从何处摸索出三支香来,点燃插在黯淡的旧香炉上,笑道:“不是,是想邀祠堂做个见证。”   “摩罗搅风搅雨了许多年,近来愈发明目张胆,他自己没烦,我看得倒是烦透。看在他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份上,我邀祠堂做个见证,一年内把摩罗卷着的一系列人事摆平,还九州一个太平。”   人总是需要仪式感的。   哪怕随便如江景行,干大事的时候总归要有点不同的。   谢容皎理解他,善解人意递上镇江山:“师父你要歃血立誓以证心意吗?”   江景行对他清奇回路泰然处之:“不用。”   他望着谢容皎一会儿,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伸手掸去袅袅落在自己肩头的香烟。   仿佛斩断他几缕兀自纠缠不清的情丝。   “阿辞,上一辈的事交给我来解决,让它们在我手里收尾,你别担忧。我想给你的是个可以让你爱怎么活怎么活,好好的九州。”   “修为进度很快是好事,但我盼着你能顺风顺水地过,逆境里的修为进境,没意思,我不想你尝到滋味。”   谢容皎不明觉厉:“我不是——”他不是想拯救整个需不需要拯救尚且两说的九州,也没想着明天一觉醒来到圣境。   “应尽之责。”江景行读出他心声,打断他说:“阿辞你全当作谢桓付给我过的黄金灵石,把你这份应尽之责一道买回去。”   谢容皎一言难尽:“那阿爹这份钱出得挺值。”   不但买断圣人的十年时光,还顺带附送一份应尽之责。   亏本买卖,谁买谁赚。   江景行应道:“自然自然,毕竟是师徒情深。”   这才是他今天来江家祠堂的目的。   借着江家祠堂,沟通天地有灵,圣人出口成诺,立下一年内解决摩罗及其后患的誓言。   皆是次要的。   要紧的是阿辞。   圣人与其他情动的少年并无多少不同,一样会发昏犯浑,明明知其不可,仍是忍不住将小小殷勤藏于言语暗处奉上。   好在谢容皎一向磊落坦荡,能少想绝不会多想一个字。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的江景行留有补救余地。   江景行见惯大风大浪,久经大起大落,心中纵然不舍,还是借着祠堂中一场谈心的东风,为他近日种种失态竖起解释挡风,把他们之间情谊牢牢钉死在师徒之间,他的所作所为牢牢归结于黄金灵石。   这样一来,哪怕阿辞日后想来,也不会多觉古怪。   当然,如此轻易放开心上明月也不全是江景行干得出来的事情。   只要侥幸能在这一年里留得一条命在,一切皆有转机。 第65章 群芳会(二十)   谢容皎动了动唇, 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只静待一个合适时机迎着雨露萌芽生花。   然而他毕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当然也不知道萌出来的是是丹葩是草苗,生出来的是什么花。   所以他最后说的是一句非常无趣的话:“天色不晚,不如回去。”   夜里谢容皎调息安神, 心情安定,压根没去多想江景行的话, 毫无情商和敏感度地把它当作是江景行一次偶尔的情绪外泄。   是不许圣人感怀一次还是不许圣人中二一次?   师父说他的话, 我做我的事。   谢家前任的少主十分一意孤行,不讲道理。   次日清晨, 清风朗逸,云气高爽。   是个适合打架的好天气。   姜长澜从昨晚开始神经过敏,瞧着比谢容皎这个正主都要心神投入, 紧张兮兮。   他把谢容皎能够获胜的殷切期望寄托在江景行身上, “昨晚圣人可有教过世子什么制敌获胜之法?”   “说是说了一个。”   姜长澜双眼蹭蹭亮起来, 如眼睛里点了一把希望之火。   谢容皎想了想:“句子太长补好复述, 大意是让我放弃挣扎, 混吃等死。”   姜长澜愤怒,咬牙切齿:“世子千万别听圣人的。世子为在圣人面前提过的一句话付出种种努力不说,倒头来圣人却轻描淡写一句混吃等死?简直对不起世子至极!”   好一个江景行,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薄情寡性负心汉的圣人!   谢容皎汗颜:“姜兄你那么一说, 仿佛真煞有其事。”   “圣人说说就算,世子你可千万别当真啊!”姜长澜反复叮嘱, “我就站在世子你身后, 我信你一定会赢!”   谢容皎对他是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姜兄你放心。师父如何说是师父的事情, 我向他说过要拿第一,自会勉力而为。”   啊,千言万语苦苦相劝,仍是比不过兴之所至在江景行面前的随便一说。   姜长澜头一次感到命运不由人的悲怆。   难道是一生好友注定比不过半路师徒?   他仿佛忘记谁才是半路出家,谁才是良久相伴。   方临壑与玉盈秋的一战,谁都尽了全力,谁都值得敬重。   剑门弟子当然不会有遗憾。   但比起上千年的老对头,他们更愿意支持的是同修剑的谢容皎。   啊,剑修。   这两个字是多么的富有亲切感和说服力。   不择书院的学生远没有剑门弟子那么随便。   他们向来坚持心中的道义。   比如说同在一家食肆排过队吃过饭,就能互相攀交情称一声同窗。   同窗的架,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加上四姓那边姜长澜的威逼施压,誓要让谢容皎一出场的气势盖过玉盈秋,从而达到良好的开头,能够让他下的注中的希望更多一分,谢容皎走上台时呼声排面竟比以往任何一场来得大。   法宗女弟子依依不舍握着玉盈秋的手:“玉师姐,不是师妹们不想为你加油鼓劲,实是师妹们看脸的德性,你是知道的。”   玉盈秋郑重点头微笑:“我知道,所以她们没去为谢家世子鼓劲,已是难得的同门情深。”   女弟子松一口气:“师姐不见怪就好。”   接着她欢快出声,本性暴露无遗:“师姐千万记得手下留情,别伤到谢郎君的脸!”   玉盈秋:“...”   和谢家世子打之前,玉盈秋忽然很想先和自家师姐妹做过一场。   然而人前法宗始终是那个清静无争的法宗。   玉盈秋始终是那个出水芙蓉般的仙子。   她走上台,和声细语:“我习拈花掌诀十六载,拈花掌诀练至臻境,可一掌化万法,我习得粗浅,只做得到一掌化千法。今日有缘领略世子的浩然剑,我很高兴。”   玉盈秋是很美的。   弯眉明眸,樱唇雪肤,眉眼顾盼间盈盈若春波。   正是如此,方能叫法宗的小娘子咬着牙跺着脚纠结:“玉师姐和谢郎君之间,我究竟该盼着谁赢?”   姜长澜心里只有自己的尊严和押注的钱,完全不受美色所扰,一掌拍向自己临阵倒戈的堂弟:“出息呢?”   他冷酷无情:“立场如此易变,可见你心性不坚,回去由我亲自督视你修炼。”   十分地公报私仇。   谢容皎道:“我亦如此。”   他们互向对方执一平辈礼,动作漂亮利落如行云流水,心意诚足。   无论是谢容皎还是玉盈秋,皆认为对方是个很好的,值得尊重的对手。   无论是谢容皎还是玉盈秋,来台上都为是好好打一场,在求道上再跨出一步。   当然心意诚足。   镇江山清鸣出鞘,玉盈秋探手出袖。   台上弟子下意识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再度睁开时泪水模糊视线,一时看不清台上情景。   原因无他。   他们一礼毕后,台上刹那多出千百线光明,生出千百朵莲花。   两人第一招毫无保留,甚至可以说用上最拿手的杀招,一开始便是全力相搏。   台上弟子憋住眼泪,屏上呼吸。   玉盈秋抬手,刚欲再度掐指之时,五指忽微微一滞,翻掌向上,如有清风轻轻一拨,拨乱迅雷急电般的剑气来向。   玉盈秋刚欲千法化千剑,谢容皎更先她一步洞察意图,浩然剑气先声夺人,打乱她周身玄奥无暇的气息,不给玉盈秋任何掐诀时间。   千百线光明对上千百朵莲花。   一把剑对上一双掌。   谢容皎出千剑,玉盈秋化千法,实则都是以他们境界所使得出来的最高水平。   因此第一招时,他们体内灵力迅速抽掉一大半,剩下小半因过快的运转和数量上的不足在经脉隐隐作痛,无声抗议着体力的透支。   第一剑与第一朵莲花撞上。   光明爆开,隐没在空气中,莲花散落,悄悄消融于地面上。   看似无声无息,却压得谢容皎剑势一滞,玉盈秋掐诀手指一停。   莲花花瓣尖尖舒展,旋转间不紧不慢,似水面的波纹被风吹得悠悠打了个旋儿。   莲花打转时,三十六片花瓣悄无声息变化,从根部逐渐密密布满玄奥符纹,如转着花开花落,明月圆缺,江水东流般千古不化的道理。   高深得将万法万物衍化纳入其中,却又简单纯粹得亘古不变。   谢容皎剑锋轻抖,剑尖划过弧度如水波弯曲。   下一刻生出一潭银湖。   银湖由光明一线一线地拼镶而成,光耀如镜,水波起伏间锋锐莫测代替惯常的柔软,仿佛随时会弹出剑意杀人。   莲花生于水上。   银湖中浩然剑气将空气中每一寸绞杀得干干净净,如沙尘席卷般卷过整个擂台,浪角上翻,似欲把千朵莲花一一卷进湖中剑气波浪。   风浪同行,波浪翻涌时不免带起风舞得衣角翻飞,长发猎猎。   浪卷莲花,而好风借力。   谢容皎身形再现时已至玉盈秋面门三尺处,剑尖亮着的一点光似云间游龙昂然探首,张口欲噬。   似乎胜负已定。   姜长澜皱眉:“这么轻易,总觉得不敢安心。”   方临壑不发一言,只默默擦着手中剑。   熟悉他的剑门弟子一看即知他是想打架,这个时候还是别说话比较稳妥。   沈溪刚刚张口,就有弟子绝望抢答:“沈师兄我们知道的!以你战力,不是人家一合之敌,只白白上去送菜!”   他替无数弟子呐喊出声:“求求你你别说话!”   只是似乎。   玉盈秋双手合拢,十指虚虚拢成一个圆。   台上弟子瞧不出她法门玄妙,只觉随着她十指动作,自己头中隆隆作响,心口不住狂跳直欲蹦出体外。   有长辈制止几个症状特别严重,甚至于没法坐稳的弟子道:“玉盈秋道法高妙,无须强看,否则有害自身。”   谢容皎剑尖离玉盈秋眉心仅有一寸。   按他原来出剑的速度来看,跨过这一寸易如反掌,甚至不需一根手指的力气。   这一寸怎么也无法缩短。   谢容皎收剑疾退!   玉盈秋两掌分开,手指各自一勾,似抓着什么物事的尾巴将它们拽了出来。   银湖里猝然蹿出两条鱼。   他们首尾相衔成一个圆环,一黑一白,仿佛生生不息。   锦鲤跃龙门,太极阴阳鱼。   是最贴近道家真法,最好的诠释。   万法不仅可以化一剑,还可以化出道家最贴近本质,最近道的道法。   玉盈秋可以术法化剑,甚至所化剑意绝不逊色于剑修丝毫。   但她本质上修的仍是道法。   有望圣境,振兴道门三百年,万法皆通的年轻天才。   这些词用来夸玉盈秋并不夸张。   谢容皎抬手拭去唇沿流下的一丝鲜血。   在最近道的道法威压下,肺腑生疼,他连抬手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是挤压全身灵力至手部,才勉强对抗住阴阳鱼威势,做出抬手动作。   仿佛他只是个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的普通人,面临着泰山压顶,苍天将坠,无力以抗之,无物以借之   死路一条,无路可退。   更遑论是出剑向玉盈秋。   谢容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剑柄,宝石刺破皮肉,雕花留下烙印。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至少他现在不想认输。 第66章 群芳会(二十一)   玉盈秋无疑是一旦对上, 让人极为绝望的对手。   那一手拈花掌诀在她手里妙到极处。   万法的繁杂玄奥,眼花缭乱,化剑时摧枯拉朽的锋芒,和归一时的纯粹。   当众人以为玉盈秋已走到极处巅峰, 她总能再抽身一退,累起更高一重山。   一重复一重, 不知何时是尽头。   何况玉盈秋的第一重山, 已是无数人穷其一生也仍不可伸手攀之的险峰。   太极阴阳鱼双双张口一吐,似吐出无穷无尽宇宙里大道三千, 重如五岳压顶,南海当头。   不像仅有成人一双手掌大小的鲤鱼,倒像极远古神龙撕裂时空, 跨越数不清的岁月长鸣着喷吐龙息。   镇江山剑尖向地面骤然下陷三寸, 支撑着谢容皎站直身子。   打到现在, 灵力枯竭, 杀招尽出, 经脉肺腑内说不准哪处埋下了暗疮,按理说足够了。   哪怕他弃剑认输,观战弟子也只会觉得他认输得好, 是时候, 少一刻不够坚持一往无前,多一刻则不顾局势太傻。   谢容皎不想。   在太极阴阳鱼的威压下, 他几乎丧失所有移动拔剑的能力, 被牢牢钉在原地。   正是如此, 才愈加清晰感知到凤凰血灼灼燃烧在他体内,掌下镇江山剑身颤动不止,按捺不住想飞剑直指玉盈秋!   体内的凤凰血是真烫,烫得全身血液涌上胸口心头,冲过喉头。它们逸散在经脉中,等最后一滴涌进指尖,被封住的灵力缓缓融化复苏。   银湖破碎。   谢容皎拔剑疾驰在台上,他身姿快成一道流光,随着他疾驰越快,剑势渐成。   如浩浩大江东去奔涌不绝。   空中多出一条大江。   那道大江无头无尾,瞧不出它从何处来,见不着它向何处去,却滔滔东流,势不可挡直至山崩河竭,天地不存。   台下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剑—是东流!是谢家的东流!”   出言的长老此刻双眼瞪圆,神情惊诧,平常的矜持仪态全无。   实不能怪他失态。   谢家的东流,已经有两百年不曾出世。   相传谢家曾出过一位生而知之的圣人,圣人有一日登山观江,遥望大江横去之态,叹说:“世间种种事物变迁,总如大江东流,覆水难追。”   接着圣人起“千古”、“东流”两式,一瞬江河逆转,万物皆静。相传只要他愿意,能将江河水尽数送去源头,真真正正天地倾覆。   “千古东流”不止是谢家中人谈之傲气上眉目的底蕴,更是剑道上横贯古今的绝唱。   可惜北荒乱华以来,“千古东流”已经失传很久,两百年来空有剑修心向往之,却无缘得见。   没想到这一剑两百年间第一次露面竟是在镇江山剑底。   沈溪发自内心赞叹:“大开眼界,不虚此行”他爱极看各家各派的剑式,富有传奇性如千古东流,自然是他挂念良久的心头好。   方临壑周身剑意更炽,战意更浓。   姜长澜笑成个傻子,洋洋自得:“看吧,我说世子能赢!幸好我慧眼独具,远见非凡,早早压注在世子身上。”   绕来绕去绕不开他压的注。   姜长澜堂弟想和他断绝关系。   东流一出,局势对换,眨眼之间玉盈秋脸色迅速衰败下来,面如金纸。   饶她再天资绝世,仍是挣脱不开小乘境对灵力战力的束缚,招出太极阴阳鱼已至极限,如何能再有多余灵力心神对上谢容皎东流一剑?   阴阳太极鱼半点不知灭顶之灾逼近眼前,轻盈一摆尾对上半空大江。   你有锦鲤跃龙门,我便平地起大江。   你有太极近道意,我便出剑说世间事物运转的至理。   只看谁看更胜谁一筹。   观者别说窃窃私议,甚至不自觉屏住呼吸,甚至怕自己多吐一口气,无故扰了这百年难遇的群芳会。   江景行一叹,无端想起三十年前红袖在平康坊里指尖弹出的一声吟唱:“纵荒岁难掩这美玉质本独绝—   何况丰年逢瑞雪,东风千里送扶摇。”   锦鲤卷进大江里销声匿迹,剑尖递至玉盈秋喉间闪烁寒芒逼人。   他们两人皆是一般的鬓发散乱,面色苍白,斑斑血迹洇染在衣角纹绣,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玉盈秋抬掌,一朵莲花轻飘飘出现在谢容皎脑后。   谢容皎不退不避,自有一线光明生出,将莲花炸至粉碎。   一线光明,一朵莲花,对比起他们开场时的声势浩荡,几乎可以用儿戏来形容。   却是他们拼上所有气力心志的最后一搏。   谢容皎举剑,玉盈秋抬掌,竟一时与他们开局姿态并无二致。   就在台下众人以为他们要站到地老天荒,比拼谁先饿晕过去的时候,玉盈秋先出声认输道:“世子剑道超群,我甘拜下风。”   她盈盈而笑,美人占便宜,玉盈秋尽管是气力脱支,穷途末路的窘迫惨态,仍然不失动人之态。   谢容皎不语,归剑还鞘,用尽全身力气还她一礼。   拔剑之前拱手作揖为礼,是为表对对手的敬重。   拔剑之后拱手作揖为礼,是谢容皎敬她道法高妙,谢她点拨东流一剑。   两人站着谁也没下台,气氛亦随着他们的不作动作冰凝不破。   一时场面十分尴尬。   直至玉盈秋似她掌心莲般跌倒在台上,飘零枯败中别有脆弱之美,法宗弟子最先反应过来,抢步至台上探看她经脉伤势。   嚷嚷人声似煮沸开水,咕嘟咕嘟冒出应接不暇的泡,一时间关心两人伤势者有之,依旧现在方才平生仅见的精彩打斗上,拉着同伴袖子红着脸大声叫喊者有之;为师弟师妹耐心讲解瞬息万变的局势者有之。   众生百态,悲欢种种各异,无数不同的声音俱如百川归流一般化作嗡嗡声一股脑儿涌进谢容皎尓中。   他残存不多的神智被这股嗡嗡声再震飞大半,竟险些搞不清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我在等一个人,一双手接我下去,谢容皎想,他怎么还没来?   江景行熬不过他祖宗。   他在心里勉强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段清清白白的师徒情,再没其他。   只是去接阿辞下来而已。   谢容皎落入他熟悉的怀抱中。力道温度恰到好处,温度仅仅是其次,要紧的是令人能放心睡过去直至海枯石烂的心安。   他安心合眼,管不得手中镇江山跌落在台上一声脆响。   合眼之前谢容皎混混沌沌想着,他想江景行永远在他身边,如今天这边—   至荣耀风光,也至疲累低谷。   这不只是师徒之间该有的羁绊情谊   我喜欢他。谢容皎心想。   没等他品味一下惊觉喜欢上自己师父的百转千回和造化弄人,这个念头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站着全凭意念的谢容皎,令他干脆利落晕了过去。   谢容皎悠悠醒转时,第一眼对上姜长澜那张喜气洋洋的脸。   “世子你可算醒转过来。距你与玉仙子比后脱力已有三个日夜,各宗各家陆陆续续走了一些,只剩下一半人仍留在行宫中。玉仙子不顾自身修为召出太极阴阳鱼,伤得比你重,至今未醒,不过在逐渐好转,料来无事。”   他竹筒倒豆子般的话敲得谢容皎睡了三个日夜的脑袋又是一懵。   回忆争先恐后挤进来:与玉盈秋一战中的浩然剑和道家莲,台上看客陌生而热切的脸,以及最后一刻终于被揭下面纱不再深埋的心意。   谢容皎冷静了一下,问姜长澜道:“师父他人呢?”   姜长澜跟着他们师徒有一段时日,丝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老老实实答道:“圣人在世子你榻边一直照料着你,直到你逐渐好转将醒来之时才离去。”   全然忘却江景行“不要让阿辞知道”的告诫。   他心里沾沾自喜想着,圣人怕世子感他一片好意,知道后心理负担过重是圣人的事,世子发问想必心理惦念着圣人,他姜长澜自然要成全他们一片师徒情深。   姜长澜陶醉于自己人格之中。   所以说他日后会被谢容华追着满军营的打,并不是毫无理由全然无辜的。   等姜长澜悔恨不已恨不得回去切了自己的舌头时,人家好事早成,天下都已经昭告过一轮。   人的直觉是最最骗不了人的。   谢容皎醒来第一眼就想见到江景行在身边。   姜长澜觑着他面色,小心翼翼关怀:“我看世子面色不佳,可是身体仍有不适之处?”   “我没事。”谢容皎缓了缓神,摆手道,“累得姜兄为我担忧。”   他理智地梳理了一下事情经过。   他喜欢上了江景行。   首先世上男子相恋者为少数,一道性别筑起的高堤足以隔死大多人,斩断了多少无知少年的情思恋慕。   再者他与江景行为师徒。时人重礼法辈分。若说前者有缘加不弃,尚可努力一二逾越过去,后者难度简直如引气如体直接对上摩罗,给你把木剑要你单枪匹马对上东荒十二部的地狱难度。   谢容皎清心寡欲小半辈子,前十八年里没生过半点情爱绮思的念头,眼看着是要孤独终老的架势。没想到不动心则已,一动心既是光是想一想都令人呼吸困难的地狱难度,简直可以说是婚姻坎坷。   对谢容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言过于刺激。   脸色能好才怪。   姜长澜眉开眼笑:“不麻烦不麻烦,世子你让我中了平生第一注,别说是顺手一二为之,根本不麻烦,让我做牛做马都是甘愿的。世子你无事就好。”   无事才怪。   谢容皎宁愿时光倒退到擂台上,去和玉盈秋打个一百场,也不想等到台下悚然惊觉自己的心思。   和玉盈秋打拼命尚有生机可以一搏,对江景行的情思却是无从解起。   谢容皎一贯像剑,无论是直来直往出鞘见血的锋利姿态,亦或是坦然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光明品性。   他生平头一次踌躇不决,进退维艰,根本拿不定主意。   于是谢容皎先压住思绪,将此事抛在一边,继续问姜长澜:“不知在我昏睡的时日,无印师兄和李知玄李兄可是离开了?   f 第67章 西疆佛宗(一)   姜长澜露出一丝苦笑:“这, 世子你问的问题不走寻常路啊。”   谢容皎了然:“想必是佛宗那边出事了?”   姜长澜苦哈哈道:“世子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谢容皎:“毕竟是让姜兄只压住我一人的交情。”   姜长澜悚然看他,忽然发觉那朵初见面时出尘脱俗得活似生在仙界的琼葩瑶花不知何时下凡来,甚至还沾染上一点江景行身上混不吝的习气。   也没哪里不好, 至少多几分世俗烟火的鲜活气,   姜长澜恍恍惚惚出神,直到谢容皎催他:“佛宗究竟发生何事?”   “可不是吗?闹的动静大着呢。”姜长澜烦闷叹了口气,“群芳会后是佛宗的浴佛节,世子你知道浴佛节对佛宗来说如群芳会对镐京,是极重要的盛会无疑,请柬都发出去不知几千几万份。”   谢容皎:“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   在浴佛节关头和佛宗结下梁子,无疑是与这实力绝不逊色于三宗的宗门结下生死之仇, 有脑子的人一般不这么干。   姜长澜摊手:“西荒有一大队魔修偷袭佛宗,佛宗损失惨重, 甚至不少长老均身受重伤。”   被他说中, 还真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之仇。   西荒动手,就没什么道理动机可言了。   谢容皎扬眉, 尽管是苍白病容,仍有清光绰绰的肃杀之气:“镇西军何在?”   三十万镇西军雄踞西疆, 自北周立国以来对峙西荒已有两百年之久,小打小闹似的输赢不少,却几乎没出现过魔修大举侵入关内的状况。   若非魔修来势汹汹, 即是镇西军内部出了岔子。   是第二种。   姜长澜满脸晦气:“守将报说是魔修轻骑简行特意择了隐蔽凶险的小路绕过去, 使他们不曾选择。”   这个理由就很牵强。   姜长澜忍不住吐槽:“好好好, 就算有镇西军驻守西疆几十年未曾发现的隐蔽小路, 几千人的魔修,他再轻骑简行,能轻骑简行到哪儿去?把自己身体拆分一下三个人拼成一个三头六臂的吗?”   他以为朝堂上下和姜后姬煌是被骗大的吗?   谢容皎说:“他们是故意放魔修进来的?”   “镇西军领头的将领前几日刚给阿姑上过弹劾姬煌的密折,显而易见。”姜长澜这几日大约是被姜后烦得狠了,愤怒过后是无精打采:“明显是向北周示威,告诉北周你没了我不行。”   姬煌是怀帝嫡长子。   若多给他下个定语的话,就是害江家几近灭门的仇人之子。   被镇西军将领如此针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容皎冷声斥道:“无耻之尤的败类。”   他鲜少骂人骂得这样入骨。   但他一想到江景行从没牵扯过不相干的人,没插手过周室不相干的事,除却他自己所坚持的道义外,未尝不是为九州安稳考虑的缘故。   而这群江家出事时一个比一个安静,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不知所谓的江家旧部,却在三十年后打着江家幌子,蘸着江家三十年前仍未干涸的血吃人血馒头,行欲左右朝堂,割据一方的事——   谢容皎觉得他还骂得太轻。   骂什么都太轻,不如直接动手。   他面色沉沉,如狂风骤雨倏忽将至,“他们把人命当作什么了?”   他们把江家满门的性命,把佛宗无辜弟子的性命,当作什么东西了?   当作在朝堂上刷存在感,为谋一己之私的筹码?   姜长澜苦笑不已。   这话他没法接。   因为他昨天才被姜后叫进宫去。   姜后站在蓬莱殿丹墀之上,眉宇间喜意被她矜持地掩去,留下只被姜长澜这等至亲之人看得出来的一星半点:   “阿澜,镇西军一贯看不顺眼怀帝一家子,自姬煌登位以来一直不满,江景行在镐京的一剑给他们发作的由头。姬煌当然是在前朝急得跳脚,嚷嚷着要镇压下去。”   姜长澜下意识接道:“自然要镇压,这次岂有不治罪镇西军的道理?”   他虽说碍于阿姑的缘故,和姬煌相见,分外眼红,但这次姬煌做得是没错。   姜后拍了拍手,柔声道:“这治罪啊,明面上的治和真刀真枪的治,差得多着呢。”   她语调不急不缓,有胜券在握的从容不迫:“不管镇西军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想拉姬煌下马是真,镇西军是一大强援,不可放过,阿澜,你此次便替我去西疆跑一趟。”   姜长澜明白了姜后想做什么。   他脑子里轰隆一声,几乎是无暇思考,惶急道:“阿姑,镇西军此次不作为,将一己私怨牵累到天下民生上,死有余辜! 不治罪周室威信何在?”   “阿澜你就是直脑筋,转不过弯来。”姜后一笑,也不恼他,“罪要治,大可不必急于一时,等借完镇西军的刀再一起发作,由他们背这大逆不道的罪名,我们再将其残余势力接手过来。岂不是大义名声面子里子占了个全?”   如今九州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   姜长澜强行憋出一个借口:“阿姑,圣人必不会乐意镇西军借江家的名头,到时候千万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头一次觉得江景行的形象高大威严起来,圣人的名头这样好用。   姜后掩口而笑:“傻阿澜,你又焉知镇西军背后没有圣人授意?哪怕没有又如何?圣人怕是乐见其成得紧。”   姜长澜几番张口,却最终无言。   他了解姜后,自是深知姜后心意坚决,不肯放过千古难逢的良机。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宁可留在北疆归元军里做一辈子不出名的小卒,每天除了杀敌训练不做他想,要面临的最坏事情不过是死于荒人刀下。   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他的根终究在镐京。   生他养他的终究是姜家。   他声音涩哑,仿佛是石头碰撞时硬生生挤出的那么些响动:“我会尽力去做的。”   等姬煌下位以后,说秋后算账镇西军的话,姜后倘若不记得——   他替姜后记着。   “师父,镇西军的事,正好我们要去西荒和佛宗顺路,无论镇西军中人是出于何种动机,也无论各方势力如何想,保镇西军弃镇西军,总该让始作俑者受应有之罚。”   话在他的房内已经打好草稿,绝对没有一丝疏漏。   有疏漏也没事,反正江景行不会把他揍一顿。   谢容皎面无表情地看看门,又看看自己的手。   啧,敲个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比练青冥天下还难。   去西荒是要去的,镇西军的事是要谈的。   早死晚死一样死。   谢容皎极缓慢极缓慢地伸手想要去敲门。   门先一步被江景行拉开。   “阿辞,你是有什么难事吗?”   不然怎么站在门外好久,总不可能是看门上雕花一时看得入迷吧?   江景行善解人意地把话封在心里,免得两厢尴尬相对无言。   既然江景行自行帮他把难题解了,谢容皎按下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躁动,“镇西军的事——”   换作其他人他可能早已在言语中亮出真刀真剑干脆利落甩了过去。   可对着江景行他不可能不顾忌。   更没法不顾忌。   他在门外的犹豫徘徊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江景行一时失笑:“阿辞你在门外站着做什么?难不成要我们两个在门口把事情讲完?进来坐。”   新燃起的袅袅茶烟有淡而凛冽的清香侵入人心肺,一时间将其中郁气一扫而空。   “摩罗最近动作多得很,镇西军后面有他的身影没跑了。然而镇西军毕竟镇守西疆,视摩罗为死敌,单一个摩罗不可能让镇西军顺从他的心意行事,定有九州其他势力掺和。”   摩罗一段时间对九州的动作不断,镇西军的不作为,佛宗浴佛节时遭袭,无印的身份成谜种种连成西疆扑朔迷离的迷雾重重。   唯独有一点肯定。   天下——大乱将至。   谢容皎问道:“摩罗是近来一两年成圣的吗?”   不然为何先前安静如鼠龟缩不出,现在却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似的。   江景行诚实回答他:“和我差不多时间,他要比我晚很多还想安安稳稳活到成圣的时候?”   谢容皎眉心突突一跳。   这不是个好消息。   有一点他可以非常肯定:   江景行确实存在有非常致命的软处,而摩罗知道。   或许知道的人范围可以扩得更大一点,到姬煌、国师和国师提到过的那位汝阳公主身上去。   国师明确告诉过他说突破口在汝阳公主身上。   怀帝与先帝之妹,远嫁南蛮,使南蛮王上名存实亡,自己大权在握的女子。   等西荒诸事事了后该跑一趟南蛮,看看能不能将江景行的隐患解除掉。   若是不能,那便让他接过江景行身上担子。   谢容皎发觉自己从不择城一事后,没有闲下来的事情过,东西南北满天下地跑。   他远远飘至南蛮的思维被江景行的话拉回来:“阿辞,你不用担心我。镇西军上面那帮子人早三十年前我清楚他们是什么死性。只是他们好歹对得起自己职责所在,我懒得一个个和他们计较过去。   这次出了佛宗的事,北周顾忌着西荒魔修和摩罗,各有计较,不少人想把事情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我便先去把他们顾忌的西荒解决干净,再与镇西军参与此事之人计较。”   他到底是站在世间最高峰的那个江景行。   镇西军与西荒种种不过是蚂蚁撼岳的妄想,徒劳白费,不可动摇。   先前种种担忧安慰皆为多余,如烟散去。   谢容皎说:“好。”   他未把自己因刚被翻出来而热腾腾的情爱恋慕探究个明彻透底,却又奇异地安下心来。   我信你。   所以前路无论如何 ,我只管仗剑随行,与你同在。 第68章 西疆佛宗(二)   “有些事情我亦不知真假, 但想着多说比说错好,世子且存在心里当个警醒,无事最好, 只当听个笑话,有事好有个提防。”   玉盈秋来见谢容皎的第一句话不做多余寒暄客套,直接表明来意。   参与群芳会宗门世家陆陆续续走了大半,显然同样受创不轻的玉盈秋不在这大半里,而是选择暂留行宫休养,等伤势恢复后再行启程。   这种开门见山的风格是最贴合谢容皎的,他点头道:“先谢过一番好意,娘子直说便是。”   玉盈秋果如他意, 直言不讳:“无印师兄身上有古怪。”   “不瞒世子,佛法两宗不止讲究修为, 更要求弟子精研法理, 我于此道上钻得深,可感知到无印师兄身上气机有古怪之意, 与北狩时所见佛法精纯深厚大不相同,观沈溪沈师兄的反应, 想必亦觉不对劲。”   看起来摩罗的新意有点不大合格。   就差昭告天下说无印是个赝品了。   许是和江景行一道待久的缘故,谢容皎脑子里第一个挑出来的想法是这个。   玉盈秋特意冒着被误会,说不得得罪佛宗的风险来提醒一句, 谢容皎自然感她好意, 并回之以同等的善意:   “多谢娘子提点好意, 我的友人在群芳会时误拾到无印师兄的帖子, 上面有一缕极易察觉的魔气,我与师父正打算去西荒一趟,解决镇西军和帖子一事。”   玉盈秋如墨柳的长眉一挑,几乎快融到春风裁出的鬓角上去:“居然有此事,这样一说其中水倒是深得很了,正好法宗接到浴佛节帖子,我与师父说一声,由我领队。”   话语中跃跃欲试的战意丝毫不加掩饰,倒与她柔美外表不甚相符。   玉盈秋也是个妙人。   浴佛节开始之前佛宗受此重创,盛会被搅黄大半,下发的浴佛贴却没有收回,只是临时改成邀天下宗门世家共商抗击魔修的大事。   话已带到,玉盈秋爽快起身告辞,有不拖泥带水的利落劲:“我也要在此谢过世子提醒,西荒一行多加笑意,在此祝世子马到功成。”   玉盈秋一出院门,便被师妹们蜂拥围上,窃笑声响个不绝,“师姐与谢家的世子谈得如何?”   实在不能怪她们八卦,玉盈秋素是心高气傲惯的,这次好不容易出了个战力甚至要略胜她一筹的谢容皎,又是在向来有撮合姻缘名声的群芳会上相识,两人郎貌女貌,便是单单放在一起看也养眼极了。   玉盈秋被她们弄得莫名其妙,反应过后幽幽叹道:“作甚一定要去做棒打鸳鸯的恶事呢?让他们剑修和剑过一辈子不好吗?”   怨念很深。   多半是得益于方临壑那位可以裱起来挂在史书上的标准剑痴。   以镐京为九州中心,越往西走水土越干涸,渐渐从丰美草木萧瑟凋落成一眼望不尽尽头,满天地的黄沙荒土,一重山连着一重山,一层地叠着一层地的连绵不绝,远近往来皆是单一的土黄色调,几无层次。   叫人带在这处待在了心里也忍不住生出烦闷燥热之心来,恨不得重重踩碎脚下夯实的黄土地。   漫长驿道中间插了座孤零零的客栈坐落进来,有一行三人入客栈,使得客栈内一众人眼前为之一亮。   其中一人如骄阳临青松,他身旁一红衣锦绣的少年则如皓月照秋水,一时间把众人思绪拉了茫茫几千里,从极乏味的黄土地,拉到江南阳春时云高景盛的迢迢远山明里去。   还有一个被当作添头的青年剑修,有两人珠玉在前,李知玄一张本来能看的脸好似没长,好在他修为扎实,不至于被人轻易小觑了去。   女掌柜亲自迎出来,腰肢款摆,殷勤问谢容皎:“这位郎君是一时略作休整还是打算暂住几天?”   谢容皎:“略作休整,有劳上两壶茶水。”   女掌柜看也不看他递过来的珍珠,高声吩咐伙计拣最好的茶上。   她似是对谢容皎十分有兴趣,笑盈盈问:“我观小郎君衣饰像是南方那边的款式,可是接到帖子特地敢来浴佛会的?”   收到浴佛会帖子的宗门世家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段时间来一家接着一家地赶,女掌柜早就见怪不怪。   这本没什么好隐瞒,谢容皎承认:“确是如此。”   女掌柜捂着嘴笑了一声,殷殷提醒道:“小郎莫怪我多嘴,这边离西荒紧,魔修可凶得很,小郎带的侍卫虽说修为不错,到底势单力薄,我见着小郎姿貌爱得紧,管不住自己嘴巴。”   李知玄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和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沦落成侍卫。   他就算有一颗想做侍卫的心,也没在两人面前做侍卫的资格啊。   镇江山和八极剑委屈。   可能是因为自己比起两人,穿得太寒酸吧。李知玄揪着分不清本来颜色的衣服,仿佛感受到来自世界嫌贫爱富的恶意。   谢容皎一指江景行:“不劳娘子操心,有他在,我们一行人不会有事。”   毕竟可是能在十万大军下单人取部首头颅的圣人。   女掌柜却是满脸不屑:“小郎年少心好,千万别被这种轻浮子弟骗了去。听姐姐一句话,这种人就仗着一张脸好,油嘴滑舌的说话好听蒙一蒙小娘子,事到临头一包绣花枕头抱得比谁都快。”   听她话里深重得快翻出天的怨气,似乎其中很有故事。   两人齐齐被女掌柜的豪言壮语一时震住。   李知玄忽然觉得老被错认成侍卫好像也没那么委屈。   平日两人中,总是江景行更吃得开些的,倒不是说谢容皎长得比他差不多,只是小娘子站在谢容皎身边,无端对着他脸,自伤起自家容貌如何如何不足,顿觉萤火比日月,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今日恰好是反了过来。   江景行浪荡不争气,轻狂放肆被人骂得多了,却头一趟被人质疑战力说成是绣花枕头,也不觉生气,反有几分新奇。   他发自内心:“您眼光还挺新奇。”   “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自然知道皮下安的是什么心。”掌柜娘子不买他账,冷笑一声,转而温言软语地叮嘱谢容皎,“听姐姐一句,不值得拿自身犯险,小郎多贵重的人品?伤着一根头发丝都是不值得,叫人心疼得很。”   “东海崔家的老爷子近日准备过寿,因好事将近存着行善积德的想法,但凡是前往浴佛会经过崔家地盘的,崔家皆会派一队人手护送。魔修也忌惮着崔家声名,不敢轻易轻举妄动的。”   李知玄由衷感叹:“真是大善之家。”   江景行反而似笑非笑:“群芳会上崔三那个崔家,有意思。”   李知玄是真傻。   他听了后接着赞叹:“难怪与我交手时,我觑着崔兄出手极有大方风范,原来是出自如此门风纯善的名门之家。”   江景行有点后悔把李知玄一起带来。   给对面送人头,拖后腿是其次,这傻小子尽顾着气自己人去了。   谢容皎记得崔三在群芳会入场时不知是丢了还是忘带一本群芳会,惹出好大一场动静作笑话。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位出剑时细致缜密,极好风仪的崔家郎君直至群芳会结束仍未把群芳贴送来补上。   他和江景行相处日久,心意相通。   江景行只说一句,谢容皎已知雅意:“左右顺路,不妨去崔家一看?”   江景行乐得前去一看:“崔家那地儿东海城,正好有我的一位老相识在,也该去和他叙一叙别情。”   谢容皎莫名从他这句话头里听出了点刀光剑影的意思。   “当时谢桓不是拿十万黄金和万颗灵石一口气给我当束脩?好歹是曾经见过大世面的,要不是当初中了人的局,我怎么会把谢桓给的这些放在眼里?”   他成圣以后愿意跪着给他奉上大半家底,哭爹喊娘认他当祖宗的大有人在,愿意被谢桓一点钱打动眼巴巴去认下谢容皎这个祖宗大有可疑之处。   谢容皎也奇怪过,最后只能归结于他和谢桓隔三岔五不互怼一场不舒服的友情太过真挚动人。   说着他们走到东海城最铺张富丽的高楼前,入城时老远隔着大半座城池和高耸城门,仍能一望高楼镂金雕花,彩绘旖旎的檐角一端探入云堆。   但门前两条横幅却很不甘心只走寻常路,做寻常一座城池里的寻常摘星高楼。   左边:“没钱你是孙子。”   右边:“有钱我是孙子。”   横幅:“你为钱来,我为钱外。”   千百楼是西边的一处势力,叫千百楼不仅仅是因为它在西边建起千百桩高楼,更是因为它有千百种用途。   贩卖消息,酒馆餐饮,赌坊青楼,它都干。   算是一处灰色地带的势力,除却被九州周室和一城三宗明令禁止的活儿外,千百楼都干。   谢容皎望着千百楼的匾额,眼角一抽,算是彻底明白了十年前的事。   果不其然,江景行缓缓道:“十年前我穷,心想着去西荒跑两趟卖两个魔修消息换钱也不打紧,没想到姓卢的反做局把我坑了让我赔钱。”   听上去是个很悲惨的故事。   江景行:“千百楼有千百座楼不假,姓卢的最爱窝在这一座。我懒得不远万里跑来和他计较,但既然撞上,有几个云城卢家都没法拦我把他楼砸了。”   李知玄结巴道:“云云云城卢家?四姓哪个?”   不消江景行回答,云城没有第二家卢家。   看着那副大胆至极的对联,孤胆剑修李知玄的三观瞬间崩裂。   说好云城卢家的风骨高洁呢?   被钱吃了吗???   谢容皎唇边泛起笑意,如春风吹过他眼尾,吹化一池粼粼春水潋滟动人。   “师父,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砸。”   认真论起来,他还得多谢那位千百楼主,才有他和江景行一段师徒缘分。   阿辞心好,讲规矩是江景行一直知道的,当然没指望他。   “不过你真砸楼的话放心砸,我在你后面给你赔钱,总不让你陷入十年前局面。”   李知玄真实羡慕流泪。   对剑修来说,没有一句情话比得上这句来得更动人了。 第69章 西疆佛宗(三)   “所以说—”江景行打量千百楼两眼, 抬手比划一下,“我该从哪里砸比较好?”   有谢容皎撑腰,他底气非常足, 说着就打算送眼前千百楼去和半月前的镐京皇宫瞭望高台一道去泉下做个伴儿。   话音刚落,他们眼前转瞬多出一条人影。   来人是位年轻男子,面容英俊,衣饰华丽整齐,却始终无法压下他眉眼间一股子懒洋洋的倦怠憨懒之气,哪怕是挺直站着仍让谢容皎不住担心他下一刻直接瘫在地上睡过去。   换句话说,就是位站着都让人想给他递枕头的主儿。   这位恨不得与他的宝贝床榻缠缠绵绵不分家的主儿迫于八极剑淫威,不得不利落站出来了一回。   他笑道:“贵客临门是莫大的喜事, 我千百楼扫榻相迎,尽一楼之力奉上所能为之事尚嫌不足, 何必动刀动枪的伤和气?”   一番话吹捧中不乏利诱交好之意, 最重要的是这位千百楼主神色坦然,大有清白磊落之态, 仿佛十年前做局的人根本不是他。   凭着脸皮厚度,也可做一番实事。   江景行不理他, 只管对谢容皎道:“千百楼主是最爱瘫在他的卧房里的,阿辞你看不妨从他卧房砸起?”   谢容皎没意见:“听师父你的,左右我负责赔偿事宜。”   千百楼主眼神一闪, 继续冲着谢容皎笑道:“这是风传极盛的圣人高徒?我听着谢郎君的名声时日已久, 倒是头一次见到, 果然是名不虚传。“   显然是预备着往谢容皎那处下手套近乎。   “见过前辈。”谢容皎平平淡淡应他, 不似江景行充耳不闻的冷漠作态,仿佛是寻常见过个关系普通的长辈:“出外游走已久,素少被人提起,盛名不敢当。”   他言行疏冷,待人处事却不失赤诚有礼。然而思及十年前千百楼主给江景行做下的局,心里不由梗上一梗,后面一句于是出口,稍稍一刺千百楼主。   千百楼主也不恼,语气和蔼带笑,俨然是位极亲近宽厚的长辈:“我与令师令尊平辈论交,年长他二位几岁,论起来该是谢郎君伯辈。”   江景行总算撩起眼皮,搭理他一句:“可别向自己脸上贴金贴得太厉害了,你以为讨好阿辞就能救下你千百楼一命?”   还真能。   千百楼主笑容不变,依旧是殷殷模样,抬手一指门上对联:“我倒不是特意为着圣人缘故讨好的谢郎君,真正的原因在此。”   没钱你是孙子,有钱我是孙子。   他笑意忽淡,哀声道,“不是我十年前不顾好友情谊,只是千百楼立楼以来的铁律即是如此,不得不守啊。”   随随便便一副对联,被他说得好像是北周王朝定人生死的律法。   江景行嗤之以鼻。   千百楼主眼见有戏,趁他们三人皆不说话时把他们往楼内引。   楼里镶宝金香炉中喷出袅绕香烟,绕过一座座云母屏隔出的一方方错落天地,内里极尽雕镂之能事,珊瑚灯座上嵌着的夜明珠照得楼里不分白天黑夜。   耗尽绣娘心血的帘内藏着低声询问消息的客人,将丝毫响动尽数掩在阵法遮掩之下,往来的美人侍子鞋履无声,颜容肃然。   饶是谢容皎出身金贵,在锦绣堆里长大,这样的极尽华靡奢侈之能事,实是少见。   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谢家少主不可避免受江景行毒害,担忧起自己能不能赔得起这座楼来。   当穿过不知几重珍珠帘后,他们来到千百楼主的书房里,出乎意料的是比着前头恨不得金粉糊墙的做派,书房几可称得上是朴实无华。   李知玄松了口气,庆幸总算来了个能放心舒展手脚的正常地方。   千百楼主觑着他神色,笑道,“华丽的东西看着是好看,放在卧房书房这等常待的地方,对着久了不免头晕眼花,还是清净些为好。”   江景行不冷不热道:“绕来绕去不提正事,看来楼主是不想自己的卧房了。”   他话中威胁昭然若揭,打不过人家的千百楼主无奈屈服:“圣人一行既是往佛宗去,我楼中自然有很多消息。佛宗万众瞩目,况关系到西疆魔修,等闲来买足使富豪之家倾家荡产—”   李知玄害怕地捂紧自己钱包。   后来想想自己想要倾家荡产也没这个资格,索性自暴自弃松开钱包,只管听着千百楼主说话。   “不过既然是圣人亲临,我与谢郎君又有一段缘分。圣人如肯高抬贵手,西疆一块,我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来江景行与千百楼主也无甚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恰恰相反,他与千百楼主十年以前,甚至可以算得上颇为意气相投的友人。   可惜最终道不同不相为谋,千百楼主做的一场局,送他们上陌路。   江景行:“别看我,问阿辞,他才是出钱的那个。”   谢容皎早有思虑,眼也不眨一下:“钱财其次,要紧的是师父你的想法。”   千百楼主被他这周幽王似不吝千金逗美人一笑的昏君做派震得身躯一抖。   被逗的“美人”也很享用谢容皎这话,虽说顾及着十年前的旧怨,江景行面上八风不动,笑意却无可抑制地融化在眉眼唇角里,往各处暖融融淌去。   我有阿辞,何必和他们和那些破事计较?   江景行式精神胜利法重新上线。   他自觉颇为宽宏大量道:“阿辞如此待我,情谊深厚,我当然要为阿辞着想。你说来听听,说不得能从我剑下救回你的心肝宝贝。”   他说情谊深厚四字时,听得谢容皎心口一跳。哪怕随之明白这四字用来形容师徒亲情中规中矩,无可摘指,依然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可真是,情之所起,身不由己。   他心意竟出乎意料地与江景行在镐京平康坊时的感叹相重合。   千百楼主就等着他这句话,生怕他神来之笔再来一次转折似的急忙开口:“摩罗想要的东西在佛宗。”   谢容皎问:“摩罗想要什么东西?”   江景行表面是个混不吝的,实则重诺得很,千百楼主清楚他这一点,他开了第一句口说完第一个消息,千百楼便已安然无恙。   所以他呼口气,重新老神在在起来:“这个最清楚的是圣人,千百楼只卖敢百分百打保票说准确的消息—”   千百楼主理直气壮:“故而谢郎君问的这一点,我答不上来也没法答。之后说的消息我知道的会尽说,绝不藏私,没说的即是真不知晓。”   谢容皎点头,权当是认可他的说法。   千百楼主接着往下说:“那样东西存在佛宗时日很久,中途或有过失落,但重新回到佛宗手上,摩罗想要做大事,那件东西必不可少。”   李知玄好奇问道:“摩罗想做什么大事?”   千百楼主为这个白痴问题翻个白眼:“除却吞并九州,摩罗脑子里哪里想得下别的事情?”   “佛宗分为内外宗,以内宗为核心。谢郎君身份贵重,去往佛宗来接待谢郎君的必是内宗,我在从要劝谢郎君多加小心—”   他意味深长一笑:“毕竟呀,内宗里的是人是鬼可说不准啊。”   谢容皎愕然。   佛宗内宗是本来有鬼还是近来出了什么岔子,能让千百楼主下此断语?   似乎是怕他深究这个问题下去,千百楼主不等他发问已语速极快道:“天下少不了自以为聪明,又有野心与虎谋皮的事。奈何这次乐子有点大,和摩罗一道的人是我们北周皇座上现下做的天子。”   这一点谢容皎早从江景行透过的口风里有过猜想,但真正听千百楼主确切直断的,眼瞳一缩,半晌无语。   千百楼主神色如常,半分不觉自己提的是如何骇人听闻之事:“镇西军一事后有姬煌掺合,姜后精明半辈子,这次怕要马失前蹄。”   镇西军再如何,也是驻守一方,让镐京赖以保安定繁华的一方雄兵,何况对姬煌仇怨极深。   是什么能让姬煌冒着边疆不宁的风险,将镇西军白白送到姜后手上让他们结盟对付自己?   “嗯,崔家在东海城里是半个主人,和我称得上一句邻居。尽管背后嚼林居舌头不怕,我说一句,四姓最看重权势,不肯消停,其中以崔家最甚。很有可能崔家站在姬煌一边,要搅浑西疆的水,多加小心。”   该说的消息说完,江景行好说话地没有打千百楼主心肝宝贝的主意。   千百楼主如蒙大赦,赶忙把他们往外送。   走路时他在江景行旁边,乘着后面的谢容皎李知玄两人不注意时传音于江景行:“守着你的金娃娃徒弟往天下四处走不好吗?何苦一定要搅到这趟浑水里?”   这位自相见以来,脸上不离笑意的千百楼主罕见厉声疾色,喝问道:“江景行,你不怕死吗?”   江景行不受他情绪感染,不动如山淡淡回他一句:“心意已决。”   十年前千百楼主问过江景行同样的一句话。   江景行同样回了他四个字。   只有千百楼主、江景行和谢桓在局内的三个人知道,江景行收徒根本不是为谢桓的所谓束脩。   是江景行提出收徒在先,千百楼主做局坑他在后。   千百楼主知他秉性,故意做局坑他欠下重债,想借着欠钱当把柄,阻止他收谢容皎为徒。   那打着束脩名头的黄金灵石不过是为替江景行还债。   江景行当时回他的四字是:缘分早定。   缘分早定,心意已决。 第70章 西疆佛宗(四)   当你十年没见的一友一见面就是要去赴一个必死之局, 风吹不摇雷打不动的时候你能做什么?   当然是选择放弃劝说这个傻子。   千百楼主明白一言难劝将死鬼,仍兀自碎碎念:“你十年前收谢家世子为徒已是不该,谢家世子命格贵重清奇,是有大气运大造化加身的人, 命定救世。你自己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也要过去掺合?”   这大约是圣人出世以来头一次被人批得体无完肤。   千百楼主刻薄冷笑:“若是如此倒也罢, 横竖你修为天下第一, 自有几分作死的资本。但此次你明知姬煌和摩罗联手做局诓你进来,你还跳!我话撂在这儿, 这次你破局你别觉得你厉害, 更厉害的后手留在后头, 你哭且来不及。”   “我觉得我做得没错,我不后悔。”江景行终于肯降尊纡贵地搭理他一回, “那我为什么要瞻前顾后那么多?”   问心无愧, 于心无悔,然后可以放手施为这句话还是很多年前国师教他的。   江景行觉得有道理。   可惜国师活了太久, 见了太多, 也被困得太久, 最放不开手脚施为的人非他莫属。   千百楼主硬是从他隐于眉角间的一点峥嵘瞧出三十年前镐京最耀眼的那个少年影子。   千百楼主内心涌上一点极淡的怅然思绪。   江景行少年风光得意, 青年时跌落谷底,后来成圣足以挣开八方势力的束缚争斗,却挣不开他自己内心的道义枷锁。   其实圣人所为人津津乐道极富传奇的一生, 他自己未必喜欢,兴许只想着和他宝贝徒弟一一过。   反不如平平淡淡是真来得一   “我可麻烦你少操点老妈子的心,有阿辞在这世上, 一想到有段时日见不着他我就心痛得不行,哪里舍得当真和他分开?”   江景行话是一如既往欠揍, 倒是让千百楼主心下一松。   他琢磨着是不是姓江的这回要没把自己作死,他就可以准备起贺礼了。   一想到谢桓反应,千百楼主一乐,心想着要是真成,自己未来十年里都不缺笑料。   三人离开千百楼。   千百楼主站在千百楼门口,神色莫测。   当年他与江景行、谢桓三人,是被国师直断过有望圣境,是镐京乃至整个九州最鲜活的少年,要成为将来九州的脊梁骨。   也是被命运捉弄在掌心最无奈的少年。   当年群芳会后,江家事发,卢家的潜龙姓名随着千百楼雨后春笋般在西边冒出日渐隐没,江景行破境成圣。   于此他和江景行两人皆算是从当年事中摆脱出来,唯独谢桓沉浸在他和朱颜轻伤之中,依旧在凤陵城沉沉浮浮。   “千百楼主那小子为人不厚道,对消息看得很重,不会有假。”三人随意走在东海城街坊里,江景行道,“他说崔家或有问题,崔家是十有八九和姬煌搅和在一起,掺进西荒这趟浑水里。”   “若当真的话,北周姬煌、四姓崔家、东荒部首、南域凤陵城,极有可能是谢庭柏。”谢容皎掰着手指头一数,一时无言:   “摩罗交际范围挺广。”   可谓是九州交际花无疑了。   江景行很赞成:“老年人嘛,总要不甘寂寞点来凸显自己存在感。反正我们来西荒为的是一是揪出外通西荒之人究竟是不是谢庭柏,二是为解决佛宗遭袭镇西军一事,都和摩罗脱不开关系。不如去崔家看看?”   谢容皎和他想到一块去:“我正有此意,按师父说的办。”   李知玄没有意见。   他不需要有什么意见,抱紧两个人的大腿,哪怕他再招霉运,还是万事一商量的。   事实上李知玄也不太明白自己来西荒到底是干嘛的。   来蹭吃蹭喝顺带关键时候伪装一下两人侍卫的吗?   还真是。   江景行冲他招手:“李小友,等会儿我和阿辞到崔家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对收到浴佛贴义愤填膺来佛宗助拳的表兄弟,劳烦你假扮一下侍卫。”   李知玄认命哦了一声。   崔家老爷子一百八十的寿辰对大乘来讲是高寿,该一生铺张一番的大喜事。   崔家自然有这个魄力和财力,但凡是上门送上贺礼一份的客人均被请入安排房间,以贵客相待。   离崔老爷子的寿辰仅余下一日辰光,想借此搭上崔家这条大船的人绝非少数。崔家大门前排起长龙,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或坐或倚在灵兽宝车上,侍从手中法器灵石的灵光缤纷,天材地宝比比皆是,大有珍奇斗富之意。   相较之下,谢容皎送的一袋珍珠虽说价值高昂,也非是多起眼之物。   崔家管事涵养不错,不以贺礼论英雄,见三人气度非凡更不敢怠慢,恭敬将他们请到待客别院中。   等到一座小院时,管事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细汗,连声告罪:“近日贵客临门,难免有安排不过来的情况,院中仅有两间卧房,要委屈三位贵客挤一挤了。”   崔家再大,也很难把大半座东海城的人装进去,何况来访宾客远远不止东海城中人,三人都能理解。   “无碍,我与李兄一道住便一。”   自从察觉自己心意以来,谢容皎在江景行面前多有不自在之感,唯恐言行有个疏漏让江景行看出破绽。   他素来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风光霁月的人,偏要硬生生逆着心来,自是折磨得很。   “没事,我与李小友挤一挤就成。”   江景行的声音与他同时响起。   两人打着的是一样的心思。   这其貌不扬的剑修竟然那么吃得开的嘛?   管事愈发不能理解现下小年轻想的是什么东西,讪笑道:“房间贵客由自己心意安排即可,仆不多打搅三位,在此告退。”   事实上李知玄也是一脸懵,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左右逢源起来,挠头道:“我不是嫌弃谢兄和前辈,但谢兄和前辈的感情一向很一,为何不同住?”   谢容皎很冷静,搬出早早想一的借口:“我新近上对剑道有新的领悟,想找李兄切磋切磋。”   生活所迫,昔日最最高洁的谢家少主也不得不违背良心捏着鼻子说假话。   连玉盈秋一招都接不下来的李知玄并不是很想单方面挨打。   阿辞有剑道新的领悟为什么不来找他?不是,这天底下有谁的剑能比他的更一?   江景行内心翻涌,面上也很冷静:“我来西疆想到些许往年旧事和人说道说道,我怕阿辞嫌吵。”   合情合理,贴合人设,十分完美。   谢容皎垂下眼睫,心道自己其实是很乐意听的。   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剑修,李知玄快速做出一点儿也不艰难的抉择:“我很乐意听一听谢兄在剑道上的见解,不如同房?”   果然江景行是永远也争不过他祖宗。   谢容皎将镇江山摘下放桌案上问:“不知李兄在剑道上想听点什么?”   他有种近乎固执的执着劲儿,与李知玄谈论剑道固然是个借口,在谢容皎看来他话说出口许下这个诺言,自然是要做到的。   李知玄还真没什么特别想听,刚才仅仅是出于逃避江景行故事的求生欲做出的选择:“谢兄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与我听一听。”   李知玄是个老实孩子。   说他老实是因为他老一厢情愿把人家认作一人,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想不想做这个一人。   他之所以能有惊无险活到现在多亏他洞察情感得很清,总险而又险地惊觉别人想的不是什么一东西,赶忙跳开给他挖的坑。   一直在千钧一发的边缘试探的李知玄不难感受到谢容皎的郁郁不快之情。   谢容皎情绪明白如纸,也就江景行那个身在局中的猜不透彻,每每偏离,简直白瞎了他和谢容皎的十年相处之情。   谢容皎坦率承认:“确实有一桩极大的烦心事。”   剑修要的就是为友人两肋插刀。   贴心一友李知玄双眼一亮,表示侧耳倾听:“谢兄请讲。”   丝毫不管让谢容皎也为之烦心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有多要命。   谢容皎缓缓道:“假如说你有一位心慕之人—”   李知玄下意识一口否认:“不,我没有一位心慕之人。”   他这辈子是打算一是和剑过的。   就算有也只能对不起她一回,把下辈子匀出来给那位倒霉催的心上人略作安慰奖。   接着李知玄才反应过来,不一意思道:“没事没事,谢兄你说。”   原来谢兄有心慕之人啊!   李知玄痛心疾首想,以谢兄如此卓越的天资,假以时日在剑道上必定能成大器,说不定就名传千古,何必要有个心慕之人,做出此等自毁长城的事情。   “他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很可能危及性命,你不知道前因后果,天下没多少人知道,问不出来。你信他,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情是对的。”   “舍生取义,是我辈中人心向往之。”   李知玄先感叹一句,之后认真道,“但我觉得,当真是我心慕之人的话,我心里一定会很舍不得吧。譬如说让我不练剑能救一批人,我肯定愿意,可心里舍不得又是另一回事。”   李知玄提议:“不如谢兄与她一起去做这件事,兴许谢兄那位心上人便不会有事。”   谢容皎张开手掌,低眼看剑:“那件事很大很大,也很紧要,以我之力,怕是我能左右。”   他头一次深恨起自己的无能为起来。   倘若说真如千百楼主所说那样,自己是大气运大能为加身的人,怎会让江景行白白担着九州天下许多担子,自己却不能分去分毫?   怎会让千百楼主有机会说出一句扎心刺骨的“江景行你不要命了吗?”何至于眼睁睁看着江景行步入险局,自己甚至没有理由拉他的袖子阻他一阻?   千百楼主兴许是自信以他修为,用传音术不难瞒过谢容皎与李知玄两人,因此毫无忌惮。   可惜连江景行尚不知道,凤凰神目练至极处可察天地间万事万物的气机。   传音传的那股声音也是一种气机。   自他与玉盈秋打完一架后,凤凰血在他体内流淌,带来新的神异效用。   “那么厉害的嘛?”   能让谢容皎说出如此话的人,世间少有,一个个数得过来。李知玄纠结着谢兄那位所谓的心上人究竟是北周姜后还是南蛮的汝阳公主,为他荒谬。不经的情愫吃惊张大嘴巴,依然极有一友职业道德操守的给出建议:   “桥到船头自然直,谢兄不必担忧这许多。再说谢兄哪怕是陪着他一起去送死也比干看着一啊。”   换成旁人可能真的想打死李知玄这乌鸦嘴的。   谢容皎却微一点头,深以为有理。   哪怕江景行不让,他只管做他自己的,易容改装也要跟在江景行身后。   他们相处十年朝夕不离,接下去的年岁里,无论哪里,总也是要在一起的。 第71章 西疆佛宗(五)   入夜以后, 谢容皎取下凤翎,将心语化为指尖一股灵力输进去,随即手腕一扬,任凭凤翎尾端流光一闪消逝在黑夜里。   他问的是自己身世中事。   谢容皎想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何等清奇的命格来历, 能让千百楼主下“有大气运大造化, 命定救世”如此厚重深沉的判语。   在凤陵城时谢容皎问过谢桓一次, 当时谢桓让他稍安勿躁, 等机缘来时自会知晓。当时谢容皎无所求,无欲则刚, 自然不急, 能静下心来等机缘。   现在不一样。   他与这在世间沉沉浮浮, 指望着一个富贵福禄的命格来支起自己活下去勇气信念的众生并无不同。   谢容皎也有很在意很在意却无力求得的人。   他的想法竟和那些玄学续命的人不太大不同,异想天开地指望着自己命格特殊, 能把江景行往险滩外拉一拉。   更要紧的是他想知晓, 他到底是牵连了什么,才叫千百楼主不惜和江景行好友反目, 也要做局阻他。   大隐寺中国师的话历历在耳“最清楚你身世古怪处的是谢桓与江景行”两人。江景行的嘴一涉及这些牢得跟蚌壳似, 谢容皎根本指望不上撬开他的嘴, 只好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问一问谢桓。   好巧不巧, 千百楼主说的作死一事来不及验证,江景行说的他和谢容皎早有缘分一事几乎是有实锤作证。   谢容皎刚将凤翎往凤陵城方向发去,转头对上走出来只想单纯透透气的江景行。   一时场面十分尴尬。   江景行读出他身上萦绕的名为郁郁不乐气息味道, 小心开口:“阿辞你刚才掷的是凤翎?”   不至于吧,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不开心,也不至于拿凤翎当弹珠丢着玩吧?   这种事情放在江景行身上尚觉不靠谱, 更何况是情绪极少波动,从不肯让自己私人爱憎影响大局的谢容皎?   “不是。”谢容皎冷淡答他, “我新近发现,以谢家嫡脉灵力为凭,可在凤翎中刻下信息。哪怕是圣境也难拦下凤翎,比之一般的传讯符要靠谱得多。”   看来是很重要的消息,否则阿辞何至于到动用凤翎的地步?   江景行多次救他一命的敏锐感觉告知他问下去准没好事。   反正阿辞懂事得很,该告诉的事情决不会少一个字。   江景行非常心宽,仍沉浸在他贴心可爱的小甜心阿辞美梦里。   谢容皎冷冷道:“我问阿爹问的是我的身世一事。”   江景行莫名渗出冷汗,试图浑水摸鱼:“我看看夜色不早,是该回房休—”   他一个“息”字咽在喉咙里没出来,谢容皎破天荒不顾师徒礼节打断他,“因为我明白我问师父你永远得不出答案,你只会含糊其辞玩弄言语,却绝不肯告诉我一句准话。”   不是不担心的。   从听到千百楼主第一句话起谢容皎神魂几裂,只借本能和李知玄浑浑噩噩地走,亏得他能将千百楼主说的那些话完完整整听入耳中。   江景行与千百楼主对话的短短一段时间,谢容皎无数次想打断他们对话,想以理相劝想胡搅蛮缠想言语温软想态度强硬,想怎么样都好,能得一句江景行一起回凤陵待着的承诺就安心。   可谢容皎毕竟是谢容皎。   江景行认可的道义他也认可。   江景行占着天下第一的名头,对上摩罗,对上东西两荒,对上魔修是由不得他,由不得江景行的事情。   他冷静下来,神智回笼。谢容皎想,哪怕他当真花样百出得了江景行一句承诺,一样是拘束江景行,他和九州那些个势力,和与江景行闹崩的千百楼主有什么区别?   他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劝?   起初的担忧不安渐渐沉淀成远为复杂的情感,压得谢容皎心头发沉,喉头发梗。   他平生十八从从未体会过如此难熬的滋味,也从未如此害怕过。   这点煎熬情感被凤凰尾翎上燃起的火一撩,顿成燎原之势,熊熊自心头烧过五脏肺腑,经脉四肢,最后打破面上强自装出的冰封般的平静。   江景行忍着心虚,一本正经:“阿辞,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情—”   “有些事情师父你说不清楚,总要让我自己经历一遍才知道厉害。”谢容皎心火上涌,第二次打断他。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那我不问我自己的,我问师父你的软肋到底是什么你敢答吗?”   不消多想,摩罗之所以愿意联合姬煌,姬煌之所以敢给江景行设局,全和那莫名其妙的该死软肋脱不开关系。   否则以姬煌惜命程度,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跳。   江景行这回是真进退两难,苦笑道:“阿辞,不如我们来说一说你的身世?”   “不必,左右我早晚有一日会知道,我更想知道的是你的事。”   疏寒月光穿过簌簌作响的枝叶笼在他身上,神姿竟高华如九天神仙,只待着清风一起扶摇而去。   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将江景行逼到这种狼狈境地。   江景行倒不觉憋闷,反是无奈占了大头:“阿辞,我真没法说,我想你不用背负那么多,活得开开心心的。”   这种纵容宠溺其实已不是师父对徒弟该有的,盼着他多加磨练早成大器的心思。   可惜谢容皎听不出这层意思。   盘桓在心里许久的话被他借着心火吐出,他顾不得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心思,冷笑道:“只怕你活不到那时候。”   不是?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什么时候和谢初一陆悠悠学的把嘴磨得那么毒?   谢容皎索性借着这股势头一吐为快:“难道我日日夜夜担心,将近日往前发生的事情翻来覆去想,生怕自己漏了一星半点要紧的信息活得很痛快?”   江景行无言。   两人良久相对沉默,天地旷静,唯独余下风吹树叶的刷刷声,偶尔间隙中掺上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和不知名鸟叫声当调剂。   谢容皎抬起乌浓长睫,眼里有点湿漉漉的,像是刚化开的冰雪,没了清冷坚硬的外表,透出甚至可称得上是好欺负的柔软内里。   配上他那张可称得上秾丽一词的面容,贯来的冰美人这般反差鲜明的作态,江景行险些把持不住自己,忍不住想把他人搂进怀里柔声细语哄着,吻着他眼角止住冰雪消融趋势,往那儿再添上片动人绯红的冲动,哪怕是谢容皎想要自己心肝也能当场掏出来给他。   他差点想直接封了自己舌头,免得真在一双眼下自甘认输,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谢容皎声音微涩:“师父,你想我开心,我更想你好好的。”   听你和千百楼主的话,让我怎么放心?   他指甲生生刺进掌心,硬是忍住眼中翻涌上来的酸意,尽力平稳着语调:“师父,你不说我没办法。但你做你的,我做我该做的。”   说罢谢容皎转身回房,贴心地不给江景行任何垂死挣扎的余地,让江景行免去一桩因为美人在前管不住自己舌头,当真祸从口出的大祸事。   次日是崔老爷子的寿辰,四处张灯结彩,树枝上挂着绸缎扎着的各色花朵,形态栩栩,宛若鲜花,甚至于花蕊半舒之时,有事先洒着的香露仿草木清香。   总之是一派繁盛富丽,瞧着让人不禁心生欢喜的局面。   贺礼一件件流水似被侍女如流莺出谷般清声报上来,晚辈簇在老爷子面前说着一句句讨喜话,时不时和这个世家少主,那个宗门大弟子应和两句,确实是满座衣冠,往来皆贵。   等侍女唱完长长一串单子上的贺礼,崔老爷子抚须而笑:“我崔家侥幸承了先祖几分遗泽,得以传下一件白虎故宝,虽说是得不配位,但白虎故宝实为决一地生死的紧要之物,便由我崔家代代代为看管。”   台下一片赞崔家高义,崔老爷子谦虚自省的赞美声不绝。   江景行仿佛带三分讨好般对着谢容皎道:“我听闻过崔家掌着一件白虎故宝,不过他们素来捂得严实,竟是一丝口风不肯露的。怎么,我听着崔老爷子那口气像是要拿出来赏鉴赏鉴?”   谢容皎显然记着昨天的事情,不太享用江景行的小意讨好,只略略点头表示听到,对着李知玄道:“我也有听闻过此事。白虎骸骨镇在佛宗地基之下,而白虎遗留下的一件故宝,如镇灵珠于玄武,长明灯于凤凰,被崔家所掌。从前崔家没拿出来过,我一直以为传言不实,今日或可有幸一见。”   结合千百楼主一番话,谢容皎合理怀疑摩罗对付佛宗是冲着佛宗地下的白虎骸骨。   玄武骸骨远隔万里都被摩罗辣手给祸害了,没有放过家门口的白虎的道理。   李知玄全然无睹他两人之间的暗流滔滔,兴奋搓搓手,准备见传说中的至宝。   崔家家主,崔老爷子的长子大惊失色跑进来,根本顾不得在满座宾客之前失态,扑通一声径直跪在崔老爷子面前,请罪道:“孩儿无能,让白虎至宝—失窃了!” 第72章 西疆佛宗(六)   满座哗然。   这是赶着喜庆的好日子活生生甩了崔家一记响亮耳光, 让崔家这后头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   崔老爷子从红光满面到满脸黑沉只用了一瞬间。   好歹是活了一百八十年的老家伙,纵使被怒火冲昏头脑,要紧关头崔老爷子顾不得计较那么多,当机立断起身道:“告知城主一声, 让他全面封锁城池, 派甲士全城搜罗!”   崔家家主一开始的惊慌过去, 逐渐重归理智, 恍然道:“父亲说的是,早上孩儿去库房检查时白虎至宝尚在, 盗走至宝的贼子, 很可能仍在城内。”   崔老爷子方才邻家慈和老翁的形象不见, 俨然是位带着崔家从西域这片是非之地立起来的掌舵人形象,只见他重重颔首:“不错, 贼子应当跑不远, 敢动我崔家的白虎至宝,便是与我崔家结下不死不休的仇了。”   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按世家说话素留三分颜面的德性, 崔老爷子这话是说得重得很了。   白虎至宝偏偏赶在崔老爷子寿辰的大好时光被盗, 内中的蹊跷可多得很。只是众人心中盘算归盘算, 没人敢趁着这个时候去触崔老爷子的霉头。   有一个。   一处僻静坐席里立出一位极俊朗的青衫年轻人, 如庭前乍起一片玉树松柏,令人眼前为之一亮,略消因宴席变故而生的焦躁心绪。   江景行朗声笑道:“东海城离西荒仅隔一线, 魔修不肯消停,前几日突袭了佛宗,调出全城兵力搜查未免欠妥, 老爷子当真不在重新考量一下?”   能安稳坐在崔家寿宴上的非富即贵,自然是惜命得很, 闻言有背景深厚不惧崔家的劝道:“这位郎君说的也有道理。白虎至宝贵重,能贵重得过您老人家的身体去?我们一群人神识足以笼罩全城,再多兵力,也大可不必兴师动众。”   江景行态度不差,所言有几分道理,崔老爷子不好发作,慢慢道:“我活到这把年岁什么好的东西没见过?倒不是顾忌着白虎至宝本身。只是至宝被称作至宝,是有其特殊之处的。万一落入魔修手中为虎作伥,我崔家百死不足抵其罪。”   崔老爷子眉毛一竖,平白多出几分令人生畏的威煞之气:“再者说,保卫疆土是镇西军该做的事,镇西军做不好,还要我为他们收拾烂摊子吗?”   亲曾祖父直接怼上圣人的场面太过刺激,崔三捂着心口差点晕厥过去。   还真不能怪他一开始没认出江景行。   崔三为崔家的嫡系子弟,围着他的人绝不会少了去,一个个应酬过来已经耗尽心力,他哪里能想得到偏僻角落里坐着圣人?   寿宴对崔家来说是大事,放在圣人眼里恐怕不够激起一滩浪花的。   事已至此,崔三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免得崔老爷子和江景行的矛盾二度激化,对着江景行施了个毕恭毕敬的晚辈礼:   “圣人不远万里来至,崔家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这等客套话放在崔家家主和崔老爷子一类人物口里才算合适,由崔三说来不伦不类的引人发笑。   却没人发笑。   一众人沉默在那里,长辈不知该怎么客套拉关系,晚辈不知该怎么行礼略表仰慕之情。   想来想去,不如装死。   崔老爷子是个独断专行的暴脾气,受不了装死那套:“原来是圣人远至我崔家,刚刚老朽冒犯失仪,万望圣人见谅。”   江景行很好说话:“无事无事,本来是我隐瞒身份在先,何来见怪之谈?现下要紧的是白虎至宝的事情,其他的搁在一边,等事情解决后再谈不迟。”   见他一副温良好说话的样子,崔家中人尤其是崔老爷子重重松了口气。   也是,三十多年的辰光,少时再顽劣胡闹的人也该有副正经模样。   崔老爷子心下略过种种思量:“多谢圣人的体量,那按圣人来看,该当如何追回我崔家遗失的白虎至宝?”   “白虎至宝?”江景行漫不经心在唇边一咀嚼这个名字,茫然道,“什么?崔家的白虎至宝不早在两百多年前,北周立国之前已然遗失吗?”   他仿佛看不见在场宾客震惊到失语的模样,也半点没存怜老扶贫的心思,不把站不稳身子向后踉跄了两步的崔老爷子放在眼里,含笑道:   “怎么?白虎至宝什么时候重现到世间?这可是大喜事啊。北周的国师与白虎至宝关系匪浅,想来听闻这消息定然高兴,百忙之中也十分愿意抽身来崔家看看至宝叙叙旧。”   若说他上面一句还是随便往水池了丢了包□□,叫人对他意欲何为摸不着头脑,下一句里□□裸的威胁则图穷匕见。   是在明着告诉崔老爷子再装下去,他就找熟知当年那段历史的正主来揭穿他。   国师欠着他部首一颗人头的人情,江景行拿他大满贯令箭当得很心安理得。   崔家家主头脑一热,喝道:“圣人,我崔家敬您超凡入圣不假,但我崔家几百年的家声,可非您可以一言诋毁之的。”   崔老爷子颓然不发一言。   江景行眼光扫过他,微笑道:“崔家家主是打量着所谓白虎至宝明面上被偷了所以死无对证的主意?”   他看似不经意道:“可崔家家主是如何知晓,我手里没有这件你们口中的白虎至宝?”   “圣人手中竟有白虎至宝?这么说来崔家的说法果是捏造无疑?”   “若是圣人,修为通天,拿到白虎至宝倒也不奇怪,只是崔家为何要自导自演一出好戏?   “无利不起早,定然是其中有利所图。我倒是好奇两百多年前究竟是怎样一桩旧事,使崔家丢失白虎至宝?况且听圣人口气,似是与国师有所牵连。”   来客被接二连三骇人听闻的消息震得有点麻木,圣人威仪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这下子碍于江景行在场而闷肚子里的言言语语终于是没办法憋着。   在座的属谢容皎最为镇定。   江景行有多少家当他一清二楚,除了那把宝贝八极剑,没什么不可卖的。   纵是他真有过白虎至宝在手里,也多半为着生活所迫被他不知哪年卖了出去。   李知玄听着他们两方各执一词,哪方都听着有理有据,不由问谢容皎:“谢兄看,究竟是圣人说的是对的,还是崔老爷子说的是对的?”   “师父说的半真半假。”谢容皎不假思索,“真的是崔家那部分,假的是他有白虎至宝那部分,至于崔家那边,多半不可信。”   他再与江景行置气不快,对江景行的信任却始终深深刻在骨子里。   很难有磨淡的一天。   崔老爷子不愧是活了一百八十岁的老人家,大风大浪经历的不少,一开始惊慌过后依然能稳住,“圣人说有白虎至宝,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不如圣人请出白虎至宝让老朽开开眼界?”   等于是承认了一半白虎至宝不过是崔家打出来的一个幌子。   依谢容皎对江景行的了解,接下来的场面该捂住眼睛耳朵比较好。   果不其然江景行往李知玄处一指:“白虎至宝也不在我身上,在他那儿。”   李知玄对上满场如箭般射过来的打量目光,冷汗如泉涌。   他一脸懵,冷汗涔涔回想着自己近几日是哪里得罪了江前辈。   果然。   谢容皎惨不忍睹。   只听江景行风度不崩,仿佛他指出来的不是一个入微境的穷鬼剑修,“实不相瞒,白虎至宝就是李小友的佩剑,我当时见到他时也很意外白虎至宝为何要选择他,但白虎至宝就是要选择他,我有什么办法呢?”   打量着李知玄腰间那把被破破烂烂布条缠紧的长剑,现场陷入可疑的沉默。   他们也很想相信圣人的话站圣人那边,但两相对比之下,好像还是崔家更可信一些。   却没人站出来反驳江景行。   圣人金口玉言,言出法随。   就算是他指着李知玄这把剑说它是刀,众人也得捏着鼻子认下来。   有少年愤慨不平,欲为崔家鸣不平,没来得及拍案而起,倒是先被自家的长辈拍下去。   江景行拍了拍手,笑道:“行了也不逗大家了,白虎至宝不在崔家是真话,崔家为何要放出白虎至宝这个幌子大家到城外一看即知,魔修也该到了。”   场内最响的一声动静是李知玄把他那把疑为“白虎至宝”的长剑拍桌上的声音。   他涨红了脸,却始终没有低头。   李知玄小声对谢容皎说:“谢兄,我在宴席上见到一位小娘子,看着她提着裙摆转圈,裙摆跟花一样铺开来,特别好看。”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和当下局势全然无关。令人摸不着头脑。   谢容皎却懂了他的意思。   李知玄不知道哪位小娘子姓什名谁,可有婚配,甚至不太记得清她脸长什么模样。   可他知道崔家宴席上,东海城里,北周乃至整个九州,有许许多这样花朵一般提着裙摆转,裙摆也像花一样铺开的小娘子。   崔家如何敢外通魔修?   江景行到谢容皎身边,语气软和,态度温良:“阿辞莫生崔家的气,不值得,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与之前那个分明是笑着,却笑出高不可攀之感明晃晃打崔家脸的年轻圣人仿佛并非一人。   谢容皎心中一刺。   江景行其实什么也没做错,却仍是百般讨好小心翼翼,一个字也不肯说重地来讨他欢心。   他谢容皎多大脸? 第73章 西疆佛宗(七)   江景行的意思表示得很明确。   崔家外通魔修, 想借莫须有的白虎至宝失窃做幌子,削减部署在东海城内的兵力是真,好借机放魔修进来。   虽说在场的众人搞不明白崔老爷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神奇的浑水,有一点是清清楚楚摆出来的。   若魔修进城, 必危及他们自身。   一时间众人顾不得崔家劳什子的千年家声, 向崔老爷子和崔家家主处丢的眼刀一个比一个狠。   江景行没工夫去安抚他们躁动的心思, 兀自往谢容皎身边凑, 讨好道:“阿辞,一会儿你想魔修怎么死?被抹脖子死?被砍头死?还是被切成片死?”   谢容皎没那么多血腥古怪的癖好。   他杀魔修只是因为魔修该杀, 不得不杀, 而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为证明自己实力如何强横而去杀魔修。   否则他与那些魔修有何区别?   谢容皎咬咬舌尖,努力让自己别一下子心软下来:“我更希望魔修别那么轻易死。”   江景行发觉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透阿辞这孩子想的什么东西。   以前谢容皎思路也清奇, 但江景行每每猜得八九不离十, 不像现在,压根让他摸不着头脑阿辞究竟在想什么。   谢容皎冷冷瞥他一眼:“也好让师父你知道, 终有凭你一人之力做不到的事情。”   别知道是死局, 还一副拼了性命不要的架势一往直前往前冲。   不是???   阿辞他以前最多就是说话直了点, 未必顾及得到他人心思, 在他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什么,让阿辞说话嘴毒得和陆悠悠似的。   江景行悲怆承认他的小甜心阿辞消失不见这一事实。   并且不讲道理地迁怒陆彬蔚,一心认定是他北狩期间带坏的谢容皎, 全然不顾谢容皎是在镐京才逐渐性情有变起来的。   江景行低声笑了一下:“阿辞,是你的凤凰神目破境,所以在千百楼时听到我与千百楼主那小子的谈话吧?”   谢容皎真不是心细如发, 从江景行和千百楼主的神色里察出异样,刻意开了凤凰神目观气偷听。   是在千百楼主传音第一句时, 凤凰神目自动而开,千百楼主的传音自然而然涌入他耳朵里,不听不行。   当然,到后来则是谢容皎深受千百楼主第一句的震动,故意没有合上这门神通。   即使说偷听不是谢容皎的本意,江景行和千百楼主特意传音入密,显然是不欲被第三者偷听去。谢容皎出于一片关切之心不假,也是大为不该   至于那凤凰神目,一开始是他意想不到的,后来到底成为他窥听的帮凶,助不声不响地听完全程,有失风仪,谢容皎语塞点头:“是如此,我做得确实…有所不该。”   谢容皎从听完那场堪称是惊涛骇浪的对话中回过神来,不带任何偏颇心思地审视这件事情,发现自己做得过分了。   江景行本没有做错。   要是他站在江景行的位置上,他也会做出和江景行一样的选择。   身不由己怪不得身不由己的人。江景行已做到最好。   而他和江景行置气,给江景行冷脸看还要江景行过来哄他,天底下的徒弟恐怕只他谢容皎一家。   江景行哪怕是收了十年前谢桓的巨额束脩都算是血亏,更别提江景行根本没收,只单纯为着一段虚无缥缈的师徒前缘。   谢容皎一时间颇为尴尬窘迫,竟连江景行的气也顾不上生,语气缓和,回到来千百楼之前的状态,局势逆转。   阿辞真是可爱又好说话啊。   江景行心里暗戳戳感叹着。居然这样被他随随便便问的一句话难住,还心虚了起来。   他心里随着谢容皎语气的和缓亦软成一摊暖融融的春水,并不在该不该上与谢容皎多做纠缠。   他的阿辞这段时间想必已是很不高兴忧心忡忡,何苦在无关小事上和他硬争个对错给他添堵。   “阿辞,你听完我与千百楼主一场谈话,想必听到过我说的一句。”   “我哪怕离了你一段时间,已觉得心里煎熬,不好受得很,何况是生死永离?只有大限将至天人五衰能做到这件事,摩罗姬煌他们算个什么东西?有几斤几两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未免太高看自己。”   谢容皎张大眼睛。   千言万语在他喉间流淌过,最后被他生生咽下,化作一根根杂乱丝线牵扯在他心间纠结成团,难以理清。   江景行说话时他生了种很荒唐的念头,觉得有情的或许不是他一个人。   但谢容皎怕自己自作多情。   在他尚未完全理清他对江景行的情愫之时,他不敢多说横生波折,害怕到最后连一段师徒情分也握不住。   这一段对话对他们而言时间漫长难耐,心绪起起伏伏,对旁的人来说不过是多对着崔家中人丢了几个眼刀。   有性子急的,不敢问江景行和与他交谈的谢容皎,只好对着李知玄道:“圣人不是说要去城门?怎么仍未起行,是不是圣人另有安排?”   李知玄尴尬答他:“前辈是不是另有安排我不知晓,不过前辈与谢兄交谈时,最好不要去扰他们两个。”   那人肃然起敬,好奇道:“可是圣人与谢家世子在谈什么要紧之事?”   “不是,只是无缘无故插进去会让你觉得自己很多余。”   兴许还会被江景行在心里记上一笔事后算账。李知玄心里默默补充。   那人望着两人圆融无暇,莫名让人插不进去的氛围若有所思。   就听李知玄感叹道:“所以说前辈和谢兄的师徒情谊实在深厚啊。”   提问之人一时分不清是自己想太多还是李知玄想太多。   好在无论是他们哪一个想太多,江景行下一刻都靠谱地直奔城门而去。   越近城门,魔修的气息越是浓厚。   城中守军已整装待发备战,城主一身戎装,亲自上阵扯着嗓子喊,确保东海城四处城门,四面城墙合围排兵布阵得滴水不漏。   江景行在城墙百丈外被全副武装的兵士拦下,冷冰冰道:“魔修攻城,非城中守军近城墙着全以魔修论处。”   修行者速度快得惊人。   这时候来不及和兵士扯“我就是那个名震九州的圣人,不信你可以跑去崔家问问刚刚被我打脸的崔老爷子”,多扯一句的功夫足以发生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直接不听兵士的话强上城墙,魔修没来得及干,屁股后头倒是缀了一堆拿着刀枪喊打喊杀的,戏剧性未免有点过头。   江景行叹了一句:“行吧。”   反正百丈的距离,和圣人千里内可凭剑气杀人的本事差得太多,多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抬手,八极剑出鞘!   普普通通的动作,普普通通的姿态。   没有天雷滚滚来迎,也没有白虹贯日,日月退避的奇异景象昭示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一剑。   东海城中所有入道的修行者均感知到气息的变动。   年少修为低些的只是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不做其他多想。   年长的却面色骤白,经脉内的灵力死死被压住,有人甚至口角溢出鲜血。   他们的精神却亢奋异常,眼中狂热,抬头望天:“是圣人的浩然剑啊。”   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样夺天造化的一剑,也算是不枉此生。   江景行剑锋平平往前一送。   满城的浩然剑奇随着他剑锋狂风暴雨般而出,密集如两军交战之时第一波壮士气的如林箭雨。   浩然剑却比箭雨厉害太多。   接下来城内士兵见到一副奇景。   方才铺天盖地,恨不得马蹄直接碾过镐京高怂城墙的魔修忽然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地不起,一转眼的时间,没一个站着的人。   没有任何挣扎。   大地传来沉闷的声响,似乎承受不了几万人同时倒地带来的重压而发出的痛哼声,尘土扬得飞起,在风声呼啸中打转,扑上了东海城的城门。   下一刻几万人喉间齐齐溢出一丝鲜血,如被剑锋擦过喉间的痕迹。   东海城的守兵腿一软。   那无关身份地位,容貌天资,仅仅是单纯对出剑之人强悍实力的敬畏。   拦江景行的那位兵士更是膝盖发酸,直接跪倒在地上。   他往后几十年有了吹嘘的资本,见人就说他也是曾经悍不畏死拦过圣人的人。   后来他的儿女子孙听他讲“东海城小兵悍不畏死拦圣人,江景行出剑谈笑轻松灭魔修”的故事听到耳朵生茧。   江景行收剑入鞘,东海城又重归平静。   从头到尾,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动,没有千钧一发的紧张,甚至他的动作幅度之小,衣摆袖子间的褶子都没起一个。   因为不需要。   谢容皎跟在江景行后头看完了全程。   或许江景行肯赴摩罗的局,一意孤行要去作死也不是没有依仗的。   或许他说的那句除却大限将至的天人五衰,没旁的人物能将他与我分开并不是仅仅哄我开心的。   谢容皎信了江景行十八年,没道理不继续信他下去。   谢容皎忽然什么都不想计较。   大不了就是陪江景行疯一回,最差就是双双埋骨泉下。   人生能有几回疯? 第74章 西疆佛宗(八)   “两个问题, 你们崔家真与姬煌勾结搭伙了?”   崔家的事千百楼主虽说暗示明显,终究没打百分之一百的断头保票,想来是没十成把话说死的把握。   崔老爷子愤怒低喘几声,反驳道:“陛下乃我北周天子, 天命明主, 崔家效忠陛下是份内之事, 怎么能说与姬煌勾结搭伙?”   是不是天命明主不知道, 不过崔老爷子自身难保时不忘拍姬煌马屁的政治觉悟到是很让人感动。   也不知道姬煌给崔家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崔家连千年的家声都顾惜不上。江景行漫无边际思忖着, 自摩罗以后, 九州交际花说不得可以多上一个姬煌。   江景行体贴改口:“行吧, 那我换种问法和第二个问题一起问,崔家和姬煌真与西荒搭伙勾结了?魔修用搭伙勾结这个词总不过分吧?”   人群里一片哗然。   说起来宾客也忙, 先是受到那根本无从说起的白虎至宝种种冲击, 接着面临生死威胁,好不容易有惊无险过去后, 返回崔家想问崔家讨要个公道, 还被迫从口无遮拦的江景行口中听了一耳朵北周天子秘事。   九州中人对魔修素来恨得恨不得生嚼其肉, 祝你女儿嫁给魔修, 儿子娶到荒人的媳妇几乎是比断子绝孙还要恶毒的诅咒。要是哪门哪家传出一星半点与魔修勾连的风声来,就等着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到死。   当时怀帝治罪江家用的也是外通魔修的叛国罪名,方叫朝野上下不发一词。   崔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 显然是气得狠了,却始终不发一词,怕说了华被江景行打脸, 到时候崔家的脸面可真是被丢到地上踩。   虽说事发以后崔家也不存在脸面一说。   江景行了然,也不去多费唇舌。   谢容皎突然问道:“群芳会上假扮无印师兄之人的群芳贴, 是不是崔三给的?”   群芳贴一共那些数量定额,若是假无印,没搜罗到无印的那一份群芳贴借了崔三的进去也是情有可原。   这样一来,作风谨慎重仪态的崔三一反往常地漏带群芳贴一事,也可以说得通。   崔三咬紧牙关,不答谢容皎。   有时候不答也是一种答案。   江景行感慨一声:“我理解你们崔家看着卢家出了个千百楼主,姜家出了姜后和姜长澜。自己明明是底蕴最丰厚的一家却要走投无路到垫底的心情。”   他这番话可谓是将崔家一干人等的心情精准描绘出来,崔老爷子神色松动几分,以为事情不至于坏到绝路,正准备开口套个近乎。   就听江景行道:“但安安分分地垫底总好过不安生地走歪门邪道把自己作死。你们是北周子民,又没动手打我,我没这个权力处置你们,就只好和姜后说一声,让她按律法里的办。”   姜后和姬煌对峙,隐隐成水火不容之势,若让她处理这件事,是必不会看在崔家为四姓的份上手下留情的。   甚至从严处理杀鸡儆猴的为多数。   “不过我不爱皇家株连那套,这件事情由我而起。你放心,我会亲自给姜后书信一封,要她该判的判,不该判的别乱判。看在圣境修为的面子份上,姜后功夫会做足的。”   崔老爷子神色迅速灰败下去,真正像了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人家。只凭着世家一口高傲的心气支撑,不肯让人看笑话,才没当即闭过眼去。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问道:“你手里真有白虎至宝?”   白虎至宝崔家失落已久,崔老爷子野心很足,是在他眼里心心念念挂念一辈子的东西。   江景行随意弹了弹剑鞘:“白虎至宝我手里没有,但我确实见过白虎至宝,也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他微微一笑:“毕竟阿辞不爱人说假话,我想讨他开心,虽说当时只是随口诈你一诈,总不能编得太过分的。”   前不久说过假话的谢容皎膝盖中箭,心情复杂。   在场众人莫名心里一堵,觉得自己多余起来。   只有跟了他们一路的李知玄心理适应能力良好,一想到之前在宴席上见过的小娘子又能穿着她花色鲜艳的裙子,提着水波般碰撞的层叠裙摆像朵花嘶转起来就十分快乐,该吃吃,该喝喝。   堪称是崔家寿宴上的最大赢家。   江景行特意在崔府设了个阵法,以确保姜后来人前崔家中人能安安生生待在东海城里静待被抓,不到处流窜亡命天涯。   崔家的事情告一段落,江景行提议道:“阿辞,不如我们先在崔家住一夜,看看他们后面会不会做出什么幺蛾子来,明日去佛城?”   有他的阵法在,江景行是多不信任自己的修为,还是多信任崔家人的能耐,觉得崔家人还能做出幺蛾子来?   虽说这提议不符合江景行所喜干脆利落的速战速决,却挑不出什么错来,佛宗那边形势早定,离浴佛节尚有好几日时间,谢容皎意见不大。   “听师父你的。”   等第二天早上他知道江景行为何这么说。   谢容皎站在江景行所住,却空无一人的房内。面色沉得让李知玄以为他随时会拔剑砍了这满房富丽的摆设。   李知玄心惊肉跳地想叫住谢容皎,劝他这一屋子东西不便宜,还是冷静点为好。   后来想想人家谢容皎也不缺钱,说不定拔剑乱砍一通心里还能过得去好受点。   李知玄犹犹豫豫开口:“谢兄,虽说我不知道江前辈为何突然不告而别,也不知道前辈想做什么。但我信前辈心里有一杆度量清楚着呢,谢兄不必太过担忧。”   谢容皎将江景行唯独留下来的一封书信重重拍在案上,说是书信,其实也就简简单单一句话:   在佛宗等我回来。   “就是因为我知道师父他心里清楚,我才担心的他。”   李知玄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不但没起到开导谢容皎的作用,甚至还雪上加霜。   他一开始只是担忧谢容皎会拔剑砍了这屋子,现下担忧起谢容皎会直接拔剑不讲道理砍了崔府。   谢容皎还是讲道理的。   所以他也只能把气愤凝结成冰霜挂在眼角眉梢,嘲讽道:“知道我放心不下佛宗中事,知道我不敢孤身前往摩罗处冒着被摩罗抓住成为胁迫他的把柄牵动他心神,江景行他心里可清楚得很。”   谢容皎每说一个字,李知玄的心就跟着颤上一颤。   他由衷在心里为江景行上了一柱清香,暗自告罪一声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等谢容皎心绪平复些许,两人收拾好准备从崔家出发时,崔老爷子眼神闪动拦在小院门口:“老朽冒昧问一句,圣人没和两位一道?”   显然是收到小院内侍者传信,预备着把两人扣下来做人质,以从江景行手里换的崔家的一线生机。   谢容皎停下脚步,终于肯施舍给他正眼,平静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让崔老爷子很不舒服。   分明是个修为弱于他的后生晚辈,崔老爷子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云端往下好好俯视。   自己的百般算计万种努力在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眼里全成了笑话。甚至对方可能嫌自己是块污脚的烂泥,看一眼就都嫌脏眼睛那种。   这种认知让他心头十分不快,甚至面子上的功夫也顾不得做,喝道:“倘若不是的话,老夫少不得留你们在我崔家做一段时间客,让你们知道尊老这两个字怎么写。”   李知玄难以想象世上居然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茫然张嘴,犯了面对玄武城主时同样的难处,想不到合适的言辞骂人。   他不觉得他们会有事。   两次出行已让他对江景行深信不疑,不认为江景行干得出什么后手都没留,把他们两人直接丢在东海城任人宰割的事情。   何况有谢容皎在。   谢容皎哦了一声。   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崔老爷子更加气上心头,仿佛被当作是不知所谓的蜉蝣在那儿妄自挣扎,落在谢容皎眼里仅仅是一出跳梁小丑的好戏。   崔老爷子寒着脸一挥手,崔家的修行者纷纷上前一步放出威压,声势骇人:“既然如此,我少不得请两位留在崔家了。”   谢容皎抬起眼,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今天心情很差。”   “你们崔家一来为北周子民,二来不曾真正伤及到我,该由姜后受理。我不想破坏我的道理,劝你们一句及时收手。”   崔老爷子被他放话中的狂妄所惊到。   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回神来,冷笑道:“若江景行在此,依着他对你的宠爱,我当然不敢得罪你,生怕你说一句话累到崔家,但他现在不在这儿,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怕整个崔家打不过你一个人?”   至于李知玄,被崔老爷子干脆撇在脑子,列为一个手指按倒的耻辱里去。   站出来的修行者里传来年轻人的哄笑声。   崔老爷子仿佛从他们哄笑声中找回些许自信,耻高气扬道:“该是我劝世子早点认输才是。世子你是圣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我们崔家和你没法相提并论。万一动手时伤了世子这张脸一星半点,倒时候圣人怕是要拿我们崔家问责。”   话里话外就差没明着说谢容皎和江景行师徒之间又不干不净的关系。   长得好看可真艰难啊。   李知玄不无感叹地想。   要是谢兄和江前辈一个两个没那么好看,何至于被人指着鼻子编排?   谢容皎不为所动,扶住镇江山剑柄:“你们崔家的性命在我眼里很重要。”   与他面对谢桦时说的是同一句话。   他眼眸漠寒,眉棱冰冷:“我说过我今天心情很差。”   “你们崔家不讲理,那我也不讲理一回。”   镇江山出鞘。   崔府中阵法似是感应到浩然剑气,亦跟着隆隆而动,浩然剑气随着符纹转动充盈满崔府。   谢容皎大步往前,看也不看后面味倒了一片的崔家人。 第75章 西疆佛宗(九)   东海城与佛宗所在的佛城仅仅一城之隔。   尽管有魔修的阴影笼在佛城上头, 魔修的事修行者来顶。寻常百姓不必要操心这许多,仍是沉浸在浴佛节盛会的喜悦中为多数。   街上随处可见光头赤足的僧人席地而坐,为着蜂拥为上的信徒讲道,眉眼慈和, 不急不缓念着的经文此起彼伏, 交织着飘在佛宗每一处角落里。   摊贩在浴佛节这时日左近仗义疏财, 满脸堆笑给老人小孩送上免费的吃食, 热情洋溢招呼着每一位前来佛城的生面孔。   看得李知玄眼眶湿热,喃喃道:“原来世间到底是有善的。”   如其他剑修一般拥有一颗钢铁心脏的典型剑修李知玄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多愁善感。   但自从进了佛城, 许是受佛宗的善念影响, 他心中每一处微小的喜恶被放大无数倍, 见到这繁荣场景,似是有一根横了很多很多年的骨头轻轻剥落而下, 唯余心中一片空明。   他为之付出骨肉生命做的选择, 终究是得到该有的报偿。   这件念头轻巧跳出来在李知玄脑海里转上一转,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知玄茫然晃了晃头, 却惊讶发觉自己连个尾巴都抓不着。   谢容皎原本为着江景行离开想拔剑砍人的暴躁心情, 也渐渐在佛城安宁景象中消融于无, 他发声道:“是有佛宗的教化教人向善。”   佛宗内门隐于佛宗院门之中。   看着墙上彩瓦破落的边边角角,因无人修剪探进院墙,不知名的茂密枝叶, 随着风势树叶起伏,哗啦啦掉下一片,以及伫立在庭院中央暗淡斑驳的香炉, 和蛀洞斑斑的神龛之上供奉的唯一能看的佛像。   佛陀脸庞圆润,眼眉细长不见一丝锋芒, 口角噙笑看向世间,使人心气顿时为之平和。   再想想外院那在秋日艳阳照射下泛起一片煌煌金光,疑是天边聚拢一片云霞割据佛城一角,朱红檐柱金黄墙,宝殿连绵,高塔耸立,诵经声庄严不绝的外院。   李知玄几近崩溃,再三抓着无印确认:“无印师兄,你确定带我们来的真是内院吗?”   饶是被李知玄烦了一路,无印仍笑得温和不见烟火气:“李施主稍安勿躁,小僧自幼在内院中生长,算来有二十多年辰光,怎会给贵客带错路?”   可是你个冒牌货啊!   李知玄绝望呐喊,严重怀疑假无印是不是把内外院搞反。   无印听不出他的心声,依旧是笑道:“我辈修佛者先修心,金玉富贵过眼浮华。师父曾说过看不穿这个,何苦来内院折磨自己?”   所以说这就是你们给贵客安排在内院住宿的道理吗???   佛宗势大就可以不怕贵客翻脸吗?   李知玄内心疯狂咆哮。   相比起外表欲言又止,内心几近疯魔的李知玄,最应讲究享受排场又有洁癖在身的谢容皎无论是内外皆淡然不动似水。   看上去很适合直接拉去超度送入内院。   无印送他们入厢房中:“厢房简陋,有愧世子和李施主不远万里前来的厚谊,万望莫要嫌弃。”   谢容皎终于说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冒昧一问,可有九州其他势力前来?”   无印也不意外他这么问,如实答道:“有自然是有的,前来的各位道友不在少数。只是与世子相识的人中恐还来路上。”   谢容皎颔首:“多谢。”   “份内之事,何来言谢?”无印笑道,“世子有事尽管传唤贫僧,先行告退。”   谢容皎合上门,“那位假扮无印师兄之人身上确有魔气。”   多谢凤凰神目的进阶,假无印身上魔气隐藏得比陆缤纷更为高妙不易察觉,谢容皎在镐京时就没看出来过。   但等凤凰神目进阶,他知无印身份有异多留了几分点,假无印身上的魔气便藏不住它的老鼠尾巴。   “我观内院内的气息也很古怪,与外院的截然不同,不像是佛家清净之地,却像是魔修聚集之所。”   李知玄打了个寒颤:“谢兄的意思是?”   谢容皎转身设下隔音的法阵:“我觉得内院中恐有许多魔修,不止无印一个。”   “我甚至怀疑内院中的长老是否被替换掉。一来长老修为深厚,有他们在佛修清气足以镇压魔修浊气;二来佛修对浊气尤为敏感,就算假佛修隐蔽得再好,很难在朝夕相对的师长面前不露马脚。”   李知玄只觉遍体生寒,冷气从脚底蹭蹭往上蹿。   他张口,声音发颤:“谢兄的意思是,内院的佛修诠释假的?”   “只是猜想。”谢容皎比他镇定得多,自顾自低头擦剑,“据我所知佛宗内院与外院几乎隔绝,往来不多。内院仅有几位大乘长老和他们座下亲传弟子,总数不过数十,要尽数顶替虽说困难,并非不可为之事。”   说不定摩罗就愿意折损几十年的修为替他部下做符文法衣,掩盖他们身上魔气,方便滥竽充数混入佛宗。   李知玄光是想一想那个场景冷汗就要情不自禁淌下来:“万一内院之中的佛修全是冒牌顶替,浴佛会上岂不是一群魔修在讲佛法?”   这是何等的伦理颠倒?   谢容皎擦完剑起身,“仅仅是我的想法,说不定的事情。不过西荒下了这样大的血本往佛宗里安魔修,多半是图谋浴佛会时将各方宗门一网打尽。我出去转一转。”   浴佛会上前来的宗门长老倒还作罢,一城三宗四姓哪家没两个大乘长老?   关键是那些最最紧要的年轻天才们。   被说是有望圣境的九州四秀、姜长澜,哪怕将来真没法达到圣境高度,天人境却肯定是实打实的。   北荒没九州这样多的年轻天才,将来等少年长成,九州北荒之间又是新一轮的洗牌。   摩罗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宁愿在现在孤注一掷,叫这些少年们死在未及长成之时。   上次北狩时被围是一次,这是西疆佛宗又是一次摩罗不死心的卷土重来。   谢容皎出去转转当然不是漫无目的的散心乱转。   他实则对佛宗中的魔修何时发难,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佛宗魔修的发难心里也没底,就乘着还没招人怀疑的眼下走一走,寻出一两条方便跑路的路来。   非常的不剑修。   叫他没白来。   他恰好走到内院尽头,除了面前一间用来堆放柴火,稻草房顶半塌拉下来的破旧小屋别无他处,甚至能将墙外行人声车马声欢笑声叫卖声各自分辨,听得一清二楚。   谢容皎运气不算太差。   他刚顿下脚步准备转身之时,房里出来三个光头。   两个自己走出来,一个被捆着出来。   谢容皎手指轻按眉心,眼眸中金红光芒一闪。   那两个自己走出来的光头是魔修。   纵然魔气巧妙掩盖在那一袭僧衣上的符文下面,仍逃不开凤凰纠察世间万物的一双眼。   被他们绑着的那个倒是一身清气不见半点污浊,不知是掩饰的手段太高明,还是本是货真价实的佛修。   被绑着的光头看到谢容皎,与他目光对上,面露焦急之色,呜呜呀呀地交换,可惜嘴里塞了东西,叫不出什么声音来。   观他给谢容皎打的眼色是让谢容皎快走的意思。   这一点眼色让谢容皎脚步一转。   或许会打草惊蛇,或许会身入险境。   但被绑着的和尚明显是要成为魔修血食。   人命关天面前,顾不得那么多。   他走至那两个光头魔修面前,语声清寒如流珠泄玉:“敢问两位,被绑着的大师是犯了何等清规戒律,沦落至此?”   何况人以善意待我,必以善意报之。   方能不辜负善意。   两个光头魔修对上他眸光,如同蕴了一寸当世至锋利至冷的剑锋清光在眼中,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想好的借口托词竟一个字也搜寻不出。 第76章 西疆佛宗(十)   魔修先是在他眸光下愣怔一会儿, 随即回过神来, 吞了口唾沫强自笑道:“观道友的衣饰,应是前来群芳会的贵客吧。实不相瞒道友, 此人为我佛宗弟子败类,外通魔修,实属罪大恶极,我与师弟正要将他送到戒律长老处。   难为他骂自己骂得不露半点端倪马脚,一派的正气凛然。   可说是个魔修当中的狠角色。   谢容皎不为他言语所动, “可有戒律长老手书?”   不用说是佛宗这等位列九州一等一的大宗门,即便是稍微成点气候的,门内少不了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   像处理通敌的内院弟子乃是一等一的大事,绝非可如此草率地派两个弟子走一趟。   魔修见他不是好说话的角色, 也冷硬起面色:“怎么, 这位道友是想插手我佛宗中事?道友来我浴佛会自然是我佛宗贵客无疑, 可佛宗到底不是道友自家家门。”   魔修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   随便换做是哪个人在这里,即使不为着自己争一口气, 也要为自家的名声考量, 恐怕争辩几句粉饰一下后就灰溜溜地走了。   可惜这一招对付谢容皎却是不好使。   他依然面不改色, 点点头道:“是。”   “所以戒律长老的手书呢?”   话多的怕话少的。   这理一点没错。   至少现在两个魔修对油盐不进的谢容皎是没办法,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时竟商量不定是怎么个章程。   哪儿来的戒律长老啊?戒律长老都被他们塞地牢里关着。   就算他们伪造出来一份手术,眼前的剑修少年瞧着不像是好糊弄的样子。   若说翻脸打吧, 人家小乘境的剑修, 真不一定打得过。   魔修头一回发觉魔生如此艰难。   简直比扮作这些清心寡欲酒肉不沾的死和尚还要艰难。   没等他们纠结出个结果, 猝然看见剑光在眼前一闪,他们体内魔力如同冰封一般滞涩不动,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一剑将两人砍瘫在地上之后的剑气余波顺带斩落绑缚在佛修身上的绳子。   两魔一佛修听谢容皎道:“既然你们拿不出有力的凭证,我只好相信我的眼睛一回。”   他的话音随着魔修身上的袈裟一起而落。   谢容皎眉尖轻轻一扬,并未多说什么。   果然是和陆缤纷一样的把戏,内藏着符文掩盖魔气的法衣。   谢容皎不通阵符一道。   但他小乘的修为让谢容皎隐隐觉得这次的符文与陆缤纷那次有不同之处。   似乎是多了些让人畏惧的什么。   这哪里是不明情况跳出来打抱不平的毛头小子?分明早早在心里有了成算等着他们送上门!   两个魔修对谢容皎恨得咬牙切齿,盯着谢容皎不放过:“你不怕惊动寺中其他人,到时候你小命难保。”   “哦。”谢容皎礼貌性回应他们一声,并不是很魔修的威胁放在眼里:“先死的肯定是你们。”   魔修想不到他敢在内院的魔修堆里突然暴起发难。   更想不到他真敢杀了他们。   他们脖子与长剑接触传来的触感教他们重新做人,刷新对剑修悍不畏死,二话不说就是怼的三观。   谢容皎将剑横在他们两人脖子声,寒声道:“我有事要问你们。”   魔修倒是很想硬气宁死不屈一回恶心恶心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剑修。   奈何他们脖子挨着镇江山剑刃,冰凉触感让他们背后情不自净起了一层细密冷汗,膝盖先软了,压根没办法硬气起来。   他们好不容易历经坎坷修到如今境界,不是为了宁死不屈然后真的丢掉性命的。   怀着这样想法,魔修颤颤巍巍开口:“前辈您要问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向天道发誓绝不向外人泄露半个字。”   魔修以自身浊气沟通天道法则时立下的誓言是可以被天道聆听到,记录在册的。   也就是说浊气和荒人的诞生是天道默许之下的能为。   反倒是凤凰四灵,和几千年来源源不断的九州修行者,行的是逆天之事。   何其讽刺?   谢容皎顾不得感慨那么多,他眸光一闪,缓缓问道:“你们魔修潜伏在佛宗内院共有几人?被你们替换掉的佛宗弟子眼下在何处?所图何事?”   他素来不喜废话,与道不同之人更嫌多说一个字,短短两句,却是将佛宗之事一概囊括了进去。   谢容皎送到谢桓那儿的那根凤翎已在他桌上安安静静躺了几天。   凤翎躺得安安静静,谢桓可是不安生得很。   侍者见谢桓叹了这几天里的不知第几次气后,终于把他唉声叹气仿佛命不久矣的神态收敛起来,又是肃然之色。   他对着管事说道:“你去虚静观通传一声,我有要事找观主商量。”   前尘往事皆虚妄,我心静处即吾乡。   任何人见到虚静观主朱颜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大约皆差大不离:   原来这世上真有蓬头粗服,不掩国色之人。   纵使风霜侵染眉间,天公仍独厚爱未白美人首。   朱颜仅仅是道袍木簪的寻常打扮,按凡人年龄来说应该容貌早衰   可她的美貌贯穿无数岁月风尘,如古今同一弯明月,挟着前后同一练澄江千里送至各异行人的面前,点亮他们风尘仆仆的旅途。   清辉永世,水明如初。   年岁的刻痕在极致的美下被轻易忽略,甚至无法叫其颜色有半分衰老减损。   谢桓不自在地移开眼,讪讪道:“我有事要前往西疆一趟,那儿的局势不太平,凤陵城主府里劳烦观主为我照看一二。”   朱颜开口,声音柔美清澈,宛如五彩云霞堆成云梯,云梯的尽头隐隐传来的九天仙乐:“城主尽管放手前去,城主府种我一定尽心照看,小人难进。”   她微微而笑,传世名画中的神女仙姑忽而被仙人妙手注入一笔灵光,婉转动人地再世而生:“城主愿意走出凤陵,我很高兴。”   三十年了。   城主府中添了座虚静观,千百高楼接连而起,十八年前圣人破境。   当年的人里,唯独剩下谢桓一个人没有走出来,也不愿意走出来。   从头到尾谢桓都没有向朱颜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西荒,朱颜也没有向他保证过自己会如何照看好凤陵城主府。   他们曾经是那样恩爱缱绻,心意相通的神仙眷侣。   无奈三十年前自以为天定良缘的一场相识,原来仅是摆布于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比谢桓更不安稳的是镇西军主帅。   三十万镇西军雄居西疆,镇西军主帅的消息渠道多得数不过来,当然灵通。   于是他自然而然知道江景行在崔家寿宴上现身的一事。   镇西军主帅不是蠢人,想来想去只料得一个结论,区区一个崔家的小小寿宴,是不值得圣人亲临的排场的。江景行来西荒多半是看穿自己打着的幌子,替江家和镇西军来清理门户来了。   镇西军主帅当然害怕。   十八年前江景行连北周天子也敢杀,十八年后江景行的浩然剑只会更锋利,哪里会把自己一个镇西军主帅放在眼里?十八年前他没成为被八极剑清算的一员只是因为没踩江景行的底线而已。   近万精兵将他府邸包围得油泼不进,水泄不通。   镇西军主帅当然也不只天真地指望着靠数万精兵他能成功在八极剑下活过来。   想到他背后真正的依仗底牌,镇西军主帅搓了搓手,笑起来,觉得这生意做的值得   输了不过一条破命,赢了却是裂土分疆,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做下一个北周|。   所以当他看见那青衫的年轻人光明正大从府门口走进来,如提着壶美酒佳酿般拜访经年好友提着八极剑时,镇西军主帅未曾惊慌。   他捏碎了握在掌心已久的符箓。   也只能捏碎握在掌心的符箓。   下一刻他脖子上溢出一丝血线,双眼翻白死不瞑目。   近万精兵只能眼睁睁看着,连提起一根手指也难能。   江景行甚至步伐快慢都不曾变过,依旧如闲庭信步。   圣人之威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走到正堂的牌匾底下,方才扬声道:“好歹是个圣境,别缩头缩尾的了,丢不丢人?”   不知是不是受江景行一句话所激,正堂里慢悠悠踏步出来一位襦衫老者。   正是镇西军主帅死前捏碎符箓欲唤来的保命符摩罗。   或者说是送命符更合适。   老者慈和带笑,仿佛看不见千钧一发的局势,和闲话家常一般对江景行嗑叨道:“老弟啊,你说这人在其位,就要谋其职,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心里要有数,否则啊白白妄想自己不该有的东西,就只好死得和东荒部首跟眼前这位所谓镇西军元帅一样咯。”   江景行其实不是很想得明白,明明摩罗顶着百分百克死队友的奇妙气场,姬煌为什么还是会眼瞎地选择和他勾搭成奸。   他不打算问一问摩罗给姬煌安排了什么样借刀杀人的死法。   他只是忍不住吐槽一句:“那你对自己的能耐和下场心里没点数吗?”   成功让摩罗破功,脸色瞬间难看下来。   南蛮汝阳公主所具的宫殿内只空荡荡余下她和女官两人。   汝阳公主两指轻轻捏住一片根本夹不住的香烟,看着它从指尖流窜溜走。   她轻轻叹息:“姬煌要我将江景行的那盏魂灯给他,国师却要我将它给谢家那位世子,说是谢家的世子自有修补完全的办法。”   “蕙娘,你说一个是我立下血誓永不背叛誓死效忠的北周天子;一个是开国两百年来屹立至今未尝一败的国师,我该如何选呢?” 第77章 西疆佛宗(十一)   香炉像是懂汝阳公主的难为之处, 特意为她来排忧解难般, 香烟散逸时额外多吐出一张传讯符。   汝阳公主识得符箓上传来国师的灵力波动,眉头一展, 欣然笑道:“看来是不用我进退两难当这个恶人了。”   她一掸衣摆悠悠然起身,“国师发话说姬煌倘若用血誓追究的话,后果他一律承担,保证波及不到我一星半点儿,那我何必要与虎谋皮?”   汝阳公主扬起的眸子里不屑分明, 不过她养气功夫好,仿佛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蕙娘,去将与周室的传讯阵毁去,看着姬煌小儿的讯息进来看得我火大。”   女官轻快应了一声, “殿下早该如此, 莫非要一辈子受姬煌和他子子孙孙的拿捏不成?”   “我知道我未必能留住你的性命。”   摩罗恶贯满盈, 多活一天都该烧高香庆祝一下他命好,没被老天提前收去。   但他确实是个不容轻忽的对手。   江景行恍若没觉着他这句话很灭自己威风:“你留的后手太多, 想彻底留下你的性命来确实不容易。”   摩罗惋惜摇头:“假若没有三十年前的江家突变, 没有那盏在汝阳手里的魂灯, 你江景行早该不把我放在眼里, 想要彻底留下我不是做不到。   他话音一转,兀然锐利起来:“九州所有人都在算计你,没事时拉拢你想为自家牟利, 有时候想把你推出去为当作护身符, 舍命护着这样一群人。你不觉得心中有气吗?”   和摩罗讲理, 理是越讲越歪的。   “我现在也没把你放在眼里。”   江景行衣角在风中上下翻飞,响声簌簌,如将元帅府内外燃着的成千上万明灯璀璨流华尽数投在一个人身上,在能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的华光下,竟一下子高不可攀起来。   有种世间容不下他的淡漠。   “再说,我有气当场发作,爽爽快快,哪怕有一天一不小心闭上眼睛也无所谓。哪像你,深仇小恨通通闷在肚子里,说是等着大成之日一道报应回去。却没想到自己半路嗝屁,死都死得窝囊憋屈。”   摩罗虽说荒人出身,该读的书一本没少读,两百年来做惯了运筹帷幄反手风云的活儿,说话也被带累到习惯要留不留地含蓄说半截,对着江景行明晃晃打到脸上的恶毒言语,一时真没反应过来。   他最后没能放下身份负担,笑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一下子将他慈和风范冲淡至扭曲:“你如此有自信,不如手底下见真章。”   江景行松了口气:“我还怕要陪你扯皮到什么时候。另外说一句,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说,部首的心头血,你是别想用上了。”   他没了素日里那股吊儿郎当的散漫劲儿,甚至足以让外人透过他那副让小娘子们赞叹不已的皮囊看出圣人的本质。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像圣人的人了。   “你底牌有很多,活了两百多年的老家伙嘛。可惜不顶用,无论你有多少底牌,我一剑一剑给你斩干净!”   摩罗笑意一敛,森森道:“那就让我见识一下要把我底牌一个个斩干净的浩然剑。”   他一挥手,登时传来地动雷鸣之声。   仿佛天上无数仙兵一齐以雄雄之势降临人间,铠甲惊起的尘土飞扬三尺。   十万魔修围城。   围北周立国两百年来最西边最坚固的一道防线。   随着江家覆灭,镇西军主帅身死而生了空洞蛀洞,内里千疮百孔的一道防线。   江景行在平城守军之下硬杀东荒部首。   但天人境和圣境之间有区别。   江景行一言难尽:“你话要改一改,不是我在你手底下见个真章,而是在你和十万魔修手底下见真章。你输当然是因为你菜,罪责全担:你赢功劳也要分给十万魔修一般。”   这样一说,江景行在一开始几乎是立于思想上的不败之地。   虽说这个思想上的不败之地大概没多少人会真正想要。   摩罗一言难尽望着他,不敢相信这个节骨眼上江景行还不忘嘴炮,苦中作乐。   江景行望着东边方向道:“要是再不来就真的有点讨厌了啊。”   “你敢给我小鞋穿,我回去就在阿辞耳边说你坏话。”   十分的红颜祸水,一点不以自己吹枕头风为耻。   他像是往常无数次拔剑一样拔出八极剑,仿佛面对的只是往常无数次一样面对的普通对手。   最简单朴实的架势,没有任何花俏和精血祭剑。   摩罗闭眼。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江景行的浩然剑太厉害了,练到他这个地步,完全不是依托剑,甚至不是依托剑意剑气杀人。   天地万物皆可为剑,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空中飘荡不止的所谓浩然剑。   江景行的浩然剑已经不像是这方天地下的剑。   而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让人根本无法寻出破绽的道。   即使如摩罗,也不得不封闭五感,只凭借他最基本最直接的,可与天地沟通交流的圣境直觉感应八极剑。   倘若江景行不曾缺失那盏魂灯—   这天地间恐怕是没他摩罗什么事。   可江景行偏偏缺了那盏魂灯,那就是天意助他,东风相扶。   摩罗嘴角情不自禁露出微笑,他抬手以指代剑。   摩罗没有江景行和谢容皎那么好的运气,有名剑择主,不挑剔主人的剑以他心气之高又看不上,折腾来折腾去只好练心剑。   十万魔修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地搭弓上弦架云梯。   镇西军虽也是铁血里历练出来的悍兵,奈何变故突生,军心涣散,满城皆是奔走的兵将,试图大声呵斥来镇定军心挽回局势,却不知他们微微发抖的声音已注定这一场的无力回天。   江景行不去看魔修临城之状,只对着摩罗,一心沉浸在他的浩然剑里。   摩罗眉毛一动,他貌不惊人,身量未见得如何高大魁梧,走在街上说不定有顽皮稚童将他当作好说话的老翁讨一个糖人。   但他确确实实是活过两百年天下变幻后登临圣境的圣人。   此刻他身上仿佛将他亲身所历的两百年风云全部收拢在宽大袍袖里,玄奥高妙,深不可测。   见他如面泰山压顶。   摩罗眉毛一动,抬手出剑。   照他预想里,摩罗这一剑应该横贯整座镇西城,向上劈开天上云朵遮幕,向下将元帅府在内的所有府邸居处一律劈成碎砖烂瓦,甚至洞穿两百年坚不可摧的城墙,向天下暄喧嚣嚣昭告又一位圣境出世。   风绕在他手边一缕,接着轻飘飘抽身离去,不知是何品种的鸟在枝头吱哇乱叫。   元帅府好端端的,屋瓦上的缝隙也没多一丝,依旧在月光下泛出平滑的金辉。   没动静。   这就很尴尬。   摩罗不信邪地再度抬手,   再度斩下。   鸟儿叫得更欢,从刚才吱哇乱叫跨一台阶,变为哇哇乱叫,叫得摩罗心烦意乱。   烦乱之下摩罗突然笑出了声。   让人很怀疑他是不是被打击得精神失常。   摩罗明白了其中关窍。   江景行以为天地之气莫过于浩然气,所以他以浩然气驭使天地之气。   而修行者是凭借着体内灵力操控天地之气,不分清浊,方有了修行中人种种惊掉人眼皮子的神通。   他决定不和江景行纠缠下去,再度举手,这次不是为了出剑,而是为了方便远处魔修见到他高高扬起的手势攻城。   圣人之间的交锋,三度举手,不过是魔修拉弓上弦的一转眼。   摩罗这次出师之前一定没有翻过黄历。   更远处有烟尘一线滚滚而来,迅猛之势犹如海潮翻卷扑向天边。   烟尘来得极快。快得让摩罗手未及放下,已然看清为首的女子红衣红马,腰挎宝刀。   那一丝丝凝结在草木花叶甚至房屋砖瓦上的剑气变了。   它们逐渐聚在一处,自无形变有形,水滴石穿般积少成多。   乌泱泱一片的归元军逼到魔修面前。   箭自弦上发出的一刹那,有长虹自镇西城横过天际,将天地两极一剑贯穿。   乌云退散,明月避让。   等长虹光辉渐渐散去后,镇西城中已经不见摩罗身影,留下一瓶打翻在地上的部首心头血,色泽暗淡,显然失去其效用,与普通人的鲜血无异。   江景行收剑一笑:“你帮我遮蔽了天机合伙坑摩罗一回,这瓶心头血我便替你撒掉面免你一劫。”   镐京皇宫内国师拭去唇边鲜血,笑叹道:“劳你操心,我的劫数将至,避无可避啊。”   除非他自愿斩断情丝。   情愫盘桓了两百余年,让他怎么舍得?   镇西城南面方向急匆匆来了个红衣人影杀入城内,事态紧急,谢桓顾不上风仪,压出褶皱的衣服和从冠里掉落下来的碎发诉说他一路来的风尘仆仆。   他愤怒指着江景行鼻子怒骂道:“江景行,你看看你要一声不响搞出这种事情第二次,老子还帮不帮你通知初一,替不替你收拾烂摊子!”   说罢他自觉失言,恨恨甩袖:“算了!你想也别想搞第二次!”   江景行出神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面前气到仪态全无的谢桓,城外陈年的冤家对头谢容华,佛城里等着和他秋后算账的阿辞。   啧,刺激。   他愣是咂摸出一点人生无望的味道。   东海城里千百楼主哈哈大笑,一摆袍袖:“走,去佛宗看热闹去。”   多少年能有一次的大热闹,怎可错过? 第78章 西疆佛宗(十二)   被镇江山指着的魔修油滑转了转眼珠, 问道:“是不是我告诉前辈答案, 前辈就放我一马?”   “看你说的是什么。”谢容皎冷然道,“不说肯定是一个死字。”   行吧。   谁叫人家剑锋还在他们喉咙上搁着呢?   魔修认命, 老老实实回答:“佛宗内院弟子不多,一共才六十余人,尽是我们同族,原本的佛修被关在佛宗地牢里,诺, 就是我们拖他出来的那个。”   那些秉着一片除魔卫道之心来浴佛会的修行者,那些欢欢喜喜听着街上僧人讲经的百姓一定不知在他们不察时,佛城真正的顶梁柱已悄然换了个模样。   换成他们最害怕最厌恶的魔修,向无知无觉的他们在黑暗里伸出爪牙。   饶是谢容皎早有猜测, 且他情绪少有起落, 很见过几场大世面, 也不禁后背一麻。   他喉咙微紧,问道:“这么大的阵仗, 你们是如何做到?所图又是何事?”   “佛修虽说是一群秃驴, 也是群不好对付的秃驴。”话大概是正好搔到魔修的得意痒处, 他嘿然冷笑, 直至谢容皎眸光一寒,剑锋更向前递一分,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这就说正事。”   “佛修中有不清净的佛修与我们合伙, 大人你知道入得内院的全是佛宗中核心人物。有他在饮食中下毒, 挖通密道方便我们潜入, 里应外合之下当然拿下。”   说着魔修眼中自然流露出一抹敬畏之色:“长老将法衣交于我们手上。长老妙手天工,我们穿上法衣扮作佛修竟天衣无缝找不出端倪。”   “再说佛宗内院避世不出得久了,唯一有点名气的就是无印,哪怕外院的都未必认得全,只是暂扮到浴佛会时候,不容易露出马脚。”   一边一直不语的佛修低头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倘若因我佛宗失察小人之故,累得前来浴佛会的诸位同道被魔修一网打尽,其中罪孽我佛宗万死不能挽回之一二。”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儿。   来浴佛会的均是各大世家宗门捧在手心里的人才,若是折损等于断了九州的香火传承,对摩罗之利言语无法表述。   谢容皎却觉得不止如此。   年轻一辈终究是年轻一辈的事情,老一辈根基未断,九州真正有灭顶后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反倒是摩罗将在一群失心疯的老一辈疯狂反扑之下自身难保。   即使他熬到几十年后,那时候以摩罗寿命也该凉了。   没见到北狩时摩罗想除九州年轻一辈香火,借的是部首的刀。   “摩罗所图的是佛宗一直以来镇守的东西。”   千百楼主的话响在谢容皎耳边。   他问魔修道:“仅仅如此?没有其他所图?”   魔修叫苦不迭,要不是镇江山来着,差点以头抢地:“真的大人!您看小的修为就知道了,就算有旁的东西,长老怎可能将全部谋划告诉小的?小的实是把自己所知全部吐出,更没半点隐瞒,愿意立血誓为证!”   血誓是约束力最强悍的誓言。   若是当真立血誓却背诺的话,当即在天道纠察下身死道消,无半点商量补救余地。   谢容皎收回镇江山:“不必,你立下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的血誓即可。”   他倒是想杀魔修得很,可惜顾忌着打草惊蛇,只好先放他们一马,等江景行回来一道清算。   江景行回来—   谢容皎眉尾一扬,眼中划过一道流光,似寒冬皑皑白雪冰谭映着艳阳的凛冽生辉,又似镇江山出鞘时的剑光清寒。   江景行回来,是该好好清算一下。   在镇西城被谢桓和谢容华你一言我一语骂得狗血淋头的江景行忽然打了个喷嚏。   往常别说是谢桓和谢容华一起数落他,就是真刀真枪干他也是不怂的。   可惜意外突生,谢桓和谢容华摇身一变,变成他谁也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好点头哈腰陪笑脸表示你们说得对,我一定认真反省自己下一次绝不再犯。   谢桓被他喷嚏声一惊,从愤怒中拉回思绪,倒是品味出一点不对劲来:“不对,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这态度不对劲啊。   按以往的流程,他们早该互相看不顺眼地发觉言语已经解决不了矛盾冲突,直接上兵器打了起来。   江景行干笑两声:“这不是觉得你说得挺对,在反省我自己呢?”   怕谢桓再胡思乱想下去,江景行底气颇为不足道:“我明白我这次莽撞才任你数落,你可别不要面子,到时候打起来别怪我啊。”   这才让谢桓找回一些熟悉的江景行味道,勉勉强强点头暂放下狐疑。   佛宗内院的厢房和内院环境一样简朴,不存在什么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惊喜。   简简单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四个凳子和一侧供人小憩的卧榻,上面摆着几案方便看书写字。   所以说当谢容皎、沈溪、玉盈秋、方临壑、李知玄和被谢容皎解救下来的和尚一起挤在厢房里的时候,就显得非常拥挤。   沈溪甚至还好脾气地从自己房间里再搬出两条板凳过来,以便人人有座。   不知是白瓷香炉里喷出的香烟太粗劣还是人太多挤得难受的缘故,浑浊气息逼得李知玄泪流不止:“所以说众位佛修前辈是被困在地牢里无法脱身?”   佛修点头。   沈溪、方临壑与玉盈秋是在半路中碰上的,他们相识,又恰好琢磨到一点无印的不对劲,索性结伴前来浴佛会。   谢容皎前脚提溜着佛修准备去找李知玄,后脚沈溪在厢房里和李知玄叙旧。   方临壑想得最少,回得最快:“何必畏惧魔修的鬼蜮伎俩?若有来犯,一剑斩之即可。”   玉盈秋向厢房后一指,凉凉堵他一句:“那有劳方兄倚剑为我们打通去地牢的路。”   一路行来,沈溪对这样的场面早见怪不怪,横竖安抚人心稳定局面这套他在书院里做惯的,熟练开口劝道:   “两位皆是一片好心,稍安勿躁。依我浅薄之见,魔修出入地牢必有凭证,不知谢兄可问过他们凭证一事?”   谢容皎抬手翻出两块腰牌:“沈师兄所料不见,凭证在此。”   李知玄木愣愣开口,带着一如既往的不合时宜:“所以说我们是决定要去地牢里救人了吗?”   三道目光向他射过来。   方临壑简略说道:“搭救同道,义不容辞。”   玉盈秋弯唇一笑,若有所指:“人自然是要救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若一昧怀着一往无前的心思妄动只怕把自己搭进去。”   隐隐的味听得李知玄头大。   沈溪最中肯,温和道:“方兄和玉仙子说得不错。佛修师兄们定然是要搭救的,只是眼下我们势单力薄,修为不足,搭救不成把自己赔进去是小事,最怕恶化局面。”   “所以说我想着能否让那两个魔修代为遮掩,借着凭证进地牢看一看诸位前辈是否安然无事,商量后再做对策。”   魔修一朝失足在八极剑下,眼见着要成为长久苦力,十分凄惨。   李知玄下意识感叹道:“沈兄真是大有古人之遗风。”   能看着玉盈秋方临壑两人杠到现在忍住没暴打他们各八十大板,还时时不忘为他们圆场说话,当然很君子。   殊不知方临壑玉盈秋那点针锋相对,对在书院长大的沈溪来讲简直是溅不起半点浪花的小打小闹。   “我问过魔修流程。”谢容皎将令牌放在掌心掂了一掂,“地牢门口守着一位摩罗心腹,誓死效忠于摩罗那种,修为在大乘境。普通魔修身上令牌仅能入地道,真正入地牢要以大乘身上令牌为凭,通过摩罗阵法。”   玉盈秋若有所思:“若单单一位大乘的话—我与谢兄合力,也不是不能强杀之。”   全然当了她刚刚嘲讽方临壑只知道靠着剑往前冲,不肯动一动脑子。   “只怕杀大乘动静太大,会为人所觉。”   “若在阵法之中,以摩罗能为布置的阵法,应当不会令波动外传引人注意。”最先拍板的是谢容皎:“玉仙子不介意以身犯险的话,可以一试。”   玉盈秋道:“有送上门来的大乘给我练手,何乐不为?”   语气狂妄得很。   方临壑目光一动,被玉盈秋看在眼里,随口假惺惺道:“方兄莫可惜,毕竟大乘不是等闲之辈,终究是以我和谢兄的战力前往更保险。说不准阵法遮掩不住动静,满内院扑上来的魔修要方兄代为解决,有的是架打。”   玉盈秋不过瞎编一气,沉默到现在的佛修倒真情实感发声,感动道:“三位不必以身犯险,浴佛会前魔修当不会动我们,三位不如等圣人回来再做商议?”   几人:“”   他们头一次见着比李知玄还好骗的人。   不过李知玄不发声可能还真是因为信了玉盈秋的话,单纯兴奋有架可打罢?   五人竟出奇一致异口同声:“不必!”   沈溪温和含笑,李知玄摩拳擦掌两眼发亮,方临壑与玉盈秋对视一眼后方临壑低头擦剑,玉盈秋嘴角微撇。   谢容皎面无表情,“师父他忙着解决摩罗镇西军那边,未必赶得回来,况且佛宗师兄生死大事,耽搁不起。”   江景行已为他们引去大头火力,他怎么好意思连这件事情也办不成?   那他有什么资格奢望站在江景行身边?   至于解决佛宗一事后,究竟是质问江景行一通坦白心意,还是跳过流程直接拔镇江山,却是谢容皎还没想好的。 第79章 西疆佛宗(十三)   “恕我多言一句。”谢容皎低头理好镇江山剑尾的穗子, “我与玉仙子进地牢风险甚大, 若被发觉,多半波及到在场诸位, 诸位可曾想好?”   谢容皎不是拖拖拉拉拖泥带水的犹豫磨蹭之人。   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当然可以无谓这许多,一人一剑一往无前。   但他往地牢一行,担的是一众六人的性命,纵使他惜字如金,也不会嫌烦多说一句。   第一个说话的竟然不是爱直来直去怼的方临壑, 也非孤胆剑修李知玄。   沈溪风度温文一笑:“凶险定然是有的,只是富贵险中求,逆境出人才。佛宗内院于我们终究未到无力左右的地步,诸位佛宗师兄长老虽说无事, 但不见着不免叫人担心。倘若事事依靠师长, 我们有何颜面见师长。”   读书人说的话, 果然有条有理,既套着大义, 又扣着人情。   倘若他哪天能像沈溪说话一样漂亮就好了, 李知玄一边陶醉想, 一边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剩下三人均未有多余的言语。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 所有的立场态度皆在前面话里地表达过一番,不需要多言。   沈溪明白。   他笑道:“世子与玉仙子尽管放手施为,内院中有我在, 两位只操心地牢中事即可, 其他无须多忧。”   谢容皎内心对沈溪的佩服敬重简直更上一个台阶。   方临壑与李知玄两个本来是不怕打架的, 别说怕打架,他们不眼巴巴把自己打包送到敌人面前去找架打都算值得让人庆幸安心一番的。   唯独沈溪是个最怕打架,能动口绝不动手的。   这样的人为了佛宗中事,居然给破天荒破例一回,硬着头皮上—   当真是很君子。   谢容皎拍版道:“择日不如撞日,事不宜迟,玉仙子如无异议,不如我们立即前往?”   玉盈秋点头,带得鬓边流苏轻轻颤动:“这是自然。”   沈溪果断道:“那好,依据两位魔修所说,大乘魔修身上魔气太重,即使是摩罗亦无法遮盖完全。因此佛宗内院中除了一位大乘魔修假扮成长老站出来处理事务以免怀疑以外,修为最高的便是那位假无印,同样负责着许多佛宗事务。”   “我为两位去拖住无印和那位大乘长老,不让他们发觉情况有异。   谢容皎不做多余询问和质疑,“沈兄保重。”   实则他与李知玄、方临壑虽各有过一段同行缘分,但时间太短,其实是很难让人交心的。   如此说来,谢容皎与四人不过是打过一场架和一起打过架的交情而已。   所以他相信四人。   这已经足够。   凤陵城家传渊源,法宗术法高妙,谢容皎与玉盈两个人又是在天资悟性上从来没输过谁的,使出来的遁术哪怕魔修心存疑虑,以神识一寸寸扫过,想要捉到蛛丝马迹也难。   玉盈秋望着从远至今根本不讲风水八卦,仿佛是建造时随意堆在一起的屋子咂舌:“内院屋舍破败陈旧,哪里认得出哪个是摆放柴火的?我敲着都想啊。”   谢容皎发自内心认同:“不错,是挺像的。”   略过屋子相同的发黄墙壁,秃零零只剩半面的檐瓦,甚至连悬着半落不落,半黄不黄的树叶枝桠上有气无力,活像是被人从美梦被窝里一把拎起来,敷衍完成任务似的鸟叫声都一个赛一个的无精打采。   就算是事先知道佛宗隐世佛得很,内院的壮观景象,总归还是让人有点一时没法接受传说和实际之间的落差的。   玉盈秋眺着内院连防个凡人毛贼都没法防住的低矮围墙之外的富丽佛国,一时突发奇想:“当时修佛宗的时候该不会是外院修得太过奢华,导致没钱了草草自己搭的内院吧?”   谢容皎:“”   怎么说,在人们印象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仙子,竟和为钱不惜卖身,在大街小巷里吆喝着推销自己的江景行想法出奇一致,重合起来。   他一言难尽,索性跳过这个话题:“到了。”   谢容皎不认脸,好在他认路,再者只住着六十多个人的内院里面也不需要多认路,一间间搜过来不是多费神的活儿,两人很快来到柴火屋前。   玉盈秋细细打量两眼,发现这堆放茅草的屋子竟这比他们走过的那些还要破旧一点。   加上柴火屋在内院尾部,与院墙外高楼宝殿,朱红瓦鹅黄墙的外院一比,仿佛是镐京皇宫里帝王所居的紫宸殿外起了座茅厕一样的不和谐。   谢容皎推门,屋子里有如何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阵法不知道,倒先是被扑面而来的尘土味儿呛了一嘴。   待玉盈秋掐诀拂去所有尘土之后,地上果不其然升起阵法。   谢容皎不懂阵法,玉盈秋却是有研究的,一眼认出是个结合佛家法门的阵法,想来是佛宗设立之初,地下盛放有秘藏的地方,不料被摩罗拿了个现成的困住他们自身。   她情不自禁道:“以前我还道话本传说里那些密室地道总藏在柴房这等最不显眼最破陋的地方是拿来哄小孩玩的把戏,居然还真有人信了这烂大街邪。”   要不怎么说套路来源于生活。   谢容皎后知后觉品味出一点不对劲。   玉盈秋似乎和传言里那位神女之姿,人美心善,怜老扶贫的法宗仙子,中兴天才出入很大。   方临壑这种爱以剑代嘴之人和她同行,仍不免与她打了嘴仗,未必是因为方临壑心性不够沉稳的缘故。   谢容皎不去多纠结。   之后江景行能被夸做是“高山景行”,世上有什么不可能的?   只要打架靠谱就成。   他缓缓拔镇江山在手:“依魔修说法,我们以令牌激发阵法后就会被传送去见看守地牢的大乘。”   玉盈秋会意,双手起式掐诀:“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纵然他们两人有不逊于半步大乘的战力。   半步大乘与大乘到底隔着道难以跨越的坎。   他们若要取胜,甚至是取对方性命,只能在对方不及反应之时拿最强杀招招呼过去。   比如谢容皎的东流,玉盈秋的莲花千法阴阳鱼。   野心勃勃的少年们仿佛不知他们在以小乘硬撼大乘,凭他们手里的剑去撬动难以跨越的一道天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跃跃欲试向九州发出自己的呼声。   李知玄摩拳擦掌,一想到直面大乘长老还有点激动,说话都说不利索:“沈兄,待会儿我们应该怎么对付假无印和大乘魔修?”   他比划了个手势:“是直接上去砍,还是讲点策略,包抄突袭什么的?”   观方临壑的眼神亮度,大概是很有点自己的想法想发表,正矜持又迫切等待着一个人做捧眼来引出这位剑门年轻天才的珠玉之辞。   沈溪奇怪道:“啊,为什么要打架?”   他宽容又耐心,对着李知玄解释:“我以听闻佛宗长老佛法精湛之由,拉着假无印让他为我引荐佛宗长老,到时候以论道名义将两人一起留住。”   李知玄一瞬间蔫得仿佛屋外树上的鸟儿,不发一言。   方临壑眼里的光亮迅速熄灭下去,复归冷淡,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默默擦剑。   被沈溪找上门来的假无印想死。   他只是个魔修,为什么要受佛修的罪,经历论道这种折磨?   假无印被摩罗亲口下过“有慧根”的三字评语,这倒霉催儿的三个字害惨他,直接把他送到了镐京群芳会上代真无印论道。   那段时间假无印熬夜狂补佛法,补到头秃。   正好他扮的是个光头,连剃头这一步都免了,省事。   沈溪像是看不出他的难处,依旧笑得如春风拂面:“我与无印师兄一见如故,在群芳会上聊得夜晚时分投机,看在道法相投的份上,想来无印师兄不会烦我这无妄之清。”   假无印能怎么说?   他只好捏着鼻子认下那场火花味儿四溅的论道是和谐的志趣相投,生无可恋道:“沈师兄请随我来。”   毕竟死长老不死贫道。   东海城里,谢容华重重拍着姜长澜肩膀,头一次觉得这傻小子可亲可爱起来,是鼻子是眼的:“可算是等来小姜你,接下来镇西军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谢桓嘴上说得好听,说是南域北周互不相干,他不好插手,整天悠闲度日,仿佛不远万里跑过来只为在东海城里度个假。   江景行更是万事不管,打完架诚恳表示自己精力不足,没法收拾镇西军一大摊烂摊子,好似那个活蹦乱跳在城里遛狗逗鸟的人不是他一样。   谢容华能怎么办?   她只能压下火气整顿镇西军的烂摊子,也顾不得镇西军和归元军,西疆东疆根本不是一回事的僭越,忙得她火气都消了,根本没空找江景行打架。   头一回见到谢容华热情洋溢的笑脸而非横眉冷对的姜长澜心情复杂。   他很想说等谢帅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你就给拔刀抽我了。   谢容华却没给他说出口的时间,跑得飞快:“阿辞在佛宗里面,那地方古怪我还挂心着呢,我赶去佛宗,镇西军你好好干,说不定能熬到和我平起平坐那天。”   说罢提溜着江景行与谢桓整装出发。   出发时江景行的千般推辞百种借口让谢容华一扬眉,:“姓江的,我说你不想见我是情有可原,不想见阿辞难道还怕他和你打起来?”   还真怕。   姜长澜手里捏着镇西军外通魔族的高层中人名册,踱步踱得等他发令的下属头晕眼花。   姜长澜自己也头晕眼花。   姜后志得意满的微笑浮在眼前,谢容华拍肩之时交付的重量犹在肩上。   两人面目不断交错在姜长澜面中,唇边吐出的话语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声声炸在他耳边,应接不暇,炸得昏昏沉沉。   昏昏沉沉之间他看见了很多面孔。   有同僚战友的,有魔修的。   他们很多活着,很多死了。   死的是死在魔修刀兵下。   活着也少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大多仍煎熬在那片战场沉沉浮浮,之后也会死在魔修刀兵下。   更少的幸运一些的能满年满之后还乡,和官府分配的妻子成家立业,谈不上恩爱缠绵,搭伙凑合着过日子下去,等年老之后拖着残缺的身体骄傲向子孙吹嘘那些曾在战场上经历过的血与火。   姜长澜慢慢蹲下身子。   年轻的下属惊讶看着失态上司,担忧自己被灭口的可能性。   过了很久很久,等香炉兽嘴上再吐不出烟雾,树上鸟儿倦了叫唤,姜长澜起身。   下属觉得这位姜家的长子身姿似乎比以前更直。   姜长澜将名帖随手一抛,声音涩哑:“名帖上的人,杀 无赦。” 第80章 西疆佛宗(十四)   谢容皎的东流一剑与玉盈秋的万法莲花印皆是超出他们年龄修为的招数, 才能在群芳会上让见多识广的大乘强者也为之跌落眼珠子。   所以他们以有心算无心, 一照面就出其不意杀招尽出之时,那位看守地牢的魔修大乘扛不过去也是情有可原之时。   玉盈秋强忍恶心不适之感, 捏着两根手指从魔修身上搜罗出一串令牌钥匙:“应是进入地牢的凭证?”   谢容皎不接她的话,反倒是以神识在四下搜罗了一番。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经脉中传来熟悉的血液沸腾之感。   “地牢中有白虎骸骨。”   “佛宗所看守的东西是白虎骸骨。”   玉盈秋先是不明所以,但很快脑子转过来:“四灵之一的白虎骸骨?所以说摩罗不惜大动干戈对付佛宗是为了佛宗的白虎骸骨?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用处可大着呢。   谢容皎回想起玄武城那里符文密布,就差一步险而又险与部首气机勾连成功的玄武骸骨。   既然玄武骸骨能勾连, 为什么白虎骸骨不能勾连?   也许摩罗是把他自身与白虎气机勾连过一番,于是在勾连部首和玄武时格外熟练。   也许摩罗是把部首当作练手的小白鼠,确认过法子无误之后,方敢放心对自己下手。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惟独有一件事情谢容皎是确定的。   他脸色很难看, 难看得玉盈秋借地牢内悠悠燃着的两盏刺鼻烟味的油灯也能看清谢容皎面色惨白。   非是那种脂玉堆雪般润泽生光, 细腻无瑕的白, 却是白似纸张,叫人一见之下就心生不祥的病态苍白。   她不由关切道:“可是刚才动手之时, 世子有哪里受了暗疮?”   “我无事。”谢容皎勉强回神, 勉强道, “只是想到摩罗所图或许很大, 难免忧虑。”   大概是谢容皎太过勉强,玉盈秋眼中疑惑未散,张口欲问。   谢容皎先玉盈秋一步将令牌扣被特殊符文密密笼罩, 一寸也不肯放过的铁门之上, 见之则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   他当然没事。   有事的恐怕是与越发不可以常理计摩罗对阵的江景行。   谢容皎被铁门压得心口发慌发闷, 沉甸甸得坠得生疼。   谢容皎握着镇江山的指关节用力至发白,仿佛随时会咔哒一声嘎嘣脆断。   倘若他有用一些—   倘若他能与江景行并肩而立,面对摩罗乃至他身后不知多少势力搅合在一起,积累过无数年月才伺机喷涌爆发而出的风浪刀剑而不至于成为拖累。   那何至于如此?   最差不过是死在一起。   何至于他在这狭小一方地牢站立难安,恨不得直接一剑捅破矮矮压下来的天花板御剑到镇西城去,却还要苦苦按耐躁动心绪装作是,装出心平气和的模样作态骗过玉盈秋,去见佛宗中人?   但江景行已在镇西城,谢容皎就必须在佛城做好他应该做的事情。   接连大乘看守所在和佛修所在牢房的回廊很长,廊里黑沉沉一片,落脚时踩下还能听着啪唧水声,几乎让人心生煎熬之感。   直到两人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走出镇西城外,长廊尽头传来光头。   玉盈秋定睛一看,正是油灯反射在一群光头上的亮光。   她拍掌叫道:“怪不得大师总爱剃个光头,原来是为了照见他人的路普渡众生啊。”   谢容皎一言难尽望着他,只觉眼前眉眼欢快的女子与传言中那位玉仙子形象愈行愈远,一时对江景行的担忧之情都被冲淡少许。   有一道带笑的慈和声音传来:“照亮他人路途老衲不做妄想,能做一盏明灯已经足矣。”   玉盈秋说话的声音不小,佛修仅是被封闭了修为,又不是被封闭无感,只要不聋,自然能听得到。   说话的老和尚见两人望过来,不禁一笑:“老衲见俗,忝居佛宗方丈的位置,却待在这儿让两位小友千辛万苦摸过来,可是丢脸得很了。”   只见那牢房甚大,容得下六十多个佛修在那闭目安详静坐。被阵法牢牢圈住,别说是他们,哪怕是极得摩罗信任的那位大乘魔修亲至,仍然打不开阵法放魔修出来。   大约是坑队友坑得太多,总害怕会有天道好轮回的一天,摩罗在留一手防自己人方面,做的不可谓是不到位。   出言的老和尚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单单看眉眼五官,似乎也无甚超常脱俗的样子,完全不同于无印的庄严宝相,只是万千凡人中普普通通一个该有的样子。   可望着他,心神不由自主宁静下来,万般烦恼抛却,脑中理所当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世上不会有比眼前这个老和尚更像佛的人了   第一印象好,谢容皎与玉盈秋又对这位哪怕是身处困厄之中仍屹然不动的见俗方丈慕名已久,当下各执了一晚辈礼。   一是节省时间为免被外面察出端倪,二是天性使然,谢容皎直来直往:“实不相瞒方丈,此次我们前来,除为确定佛宗同道无忧之外,另有要事相询。”   见俗方丈应是早有所料,闻言点头道:“这是自然,老衲一群人修为受制困在此处,若所知能助小友一二,是再好不过。”   由远至近,佛宗的撞钟声音依着大小轻重的逐步递增连绵成一片。不绝佛音仿佛将人沉浸在俗世种种尘埃烟花,泥浆滚滚的心拎出来,通用洗涤一遍,去污刷垢,复归空灵宁定之态,顿生避世之感。   对佛修来说是做晚课念经的时候。   对魔修更重要,是他们好不容易可以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聚在一起,互相商量着这些天遇到的事,究竟有没有可疑穿帮的地方,若真有又该如何去补救。   “无印师兄暂留一步。”沈溪歉意地温声道,“我听长老讲法正到关键奥义处,只怕自己听着多有不懂,要劳烦无印师兄为我时时留神着讲解一番。我记得北狩时听无印师兄讲过与此节相类的一处,想来师兄在此上很有造诣。”   他看似春风无害的语气里软刀子都给无印藏好,说了真无印是会这一节且愿意为他讲解的,假无印能怎么办?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假货,当然只能硬着头皮陪沈溪待下去啊。   同样硬着头皮讲经的是假扮佛宗长老的大乘魔修。   假无印好歹能以假充真滥竽充数一会儿,看这位大乘魔修顶替佛宗长老一位后借口静修,闭关不出才知道,真正没慧根的主在这儿。   今天沈溪来找他的时候魔修都惊了。在杀人灭口和暂且不打草惊蛇之前,终于屈辱地低下魔修的高贵头颅,翻开书架上做摆设用的经文,现学现卖地为沈溪讲起了经。   沈溪这反应让大乘魔修愣了一下,心道自己这破绽百出的讲经是不是还有点救?居然能糊弄过以学贯百家的才名著称的沈溪?   魔修很快高兴起来,心想这沈溪还是有点眼光的嘛。再说佛法讲究一个云里雾里,自己认真讲不行,随口瞎编绕着九曲十八弯的圈子,还怕沈溪不够想的?   他兴致高昂道:“沈小友你听着,这一段是说”   假无印更加生无可恋。   沈溪努力维持住温文尔雅微笑的姿态不崩,克制着自己想暴起打人的冲动。   方临壑在屋外继续默默擦剑。   虽说他也搞不太明白三人讲的是什么名堂,不过看这其乐融融的架势,一时半会儿也不像是会打起来的样子吧   见俗方丈不笨,用脚趾头想也想得明白他们时间紧迫的事实,更不会故意拖两人时间,“不怕两位小友笑话,此次佛宗的事情,一变是因魔修之祸,一半却是老衲识人不清,瞧不出我那见恶师弟包藏祸心已久,才有此祸患。”   不然佛宗建宗千年之久,每每与魔修相对,除却两百年前那次魔修乱华的大劫外,一直笑傲到现在,哪里是那么好对付,摩罗说顶替就顶替的?   蛀洞总是先从内部生。   谢容皎心中一动:“那位见恶,可是仍在佛宗内院中?”   像是明白他担忧的事情,见俗方丈向他安抚一笑,淡然指着牢房一个方向:“不,他在这儿蹲着呢。”   谢容皎:“”   无印好心答疑道:“见恶师叔虽说与魔修同谋,摩罗却以为背叛自己师门之人不足以谋,反有反噬之险,于是将见恶师叔一同关在我们一起。”   谢容皎:“”   行吧,想想这种事情是摩罗做出来的,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起来。   经过这些天,说被摩罗坑过的队友没两手之数,谢容皎是不信的。   防火防盗防摩罗啊。   玉盈秋弱弱出声:“可诸位不是被封了修为,是如何做到与见恶完全同处一室的?”   不是虎入羊群是什么?   见俗方丈神色自若:“见恶师弟同样被摩罗锁了修为。老衲虽说被封了修为,拳脚上的功夫还是不差的,加上有无印等一帮年轻人,玉施主该担心的是见恶师弟。”   原来是羊入狼群。   怪不得中间那个和尚倒地不起。   谢容皎整理整理思绪:“敢问方丈,贵派与白虎究竟有何关系?”   屋内激情讲佛法的大乘魔修忽然心头狂跳。   他本能觉得不对劲,暂且停了口掐指一推算天机。   魔修再度抬头时眼睛泛红,恶狠狠盯着沈溪:“小辈大胆!竟然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显然不是对几人谋划了然于心,也是知道十有八九。   早在他低头掐指的时候沈溪已有预感,缓缓抽出春风剑:“大胆的是你们。”   门扉破裂,木屑四溅,方临壑拔剑闯入。 第81章 西疆佛宗(十五)   沈溪头也不回, 镇定对他身后的方临壑道:“常理来说, 谢兄和玉仙子不是在问完话就是问完话在回来的路上,所以说方兄与我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 便可与他两人一道合力斩杀。”   方临壑如他的森森剑气一般无二的冷酷:“我两人足矣。”   意思是连谢容皎和玉盈秋也不用等了。   沈溪点头:“李兄呢?”   方临壑继续冷酷道:“他太吵。”   沈溪好耐心地静待下文。   “所以我把他打晕扔房间里了。”   “”   沈溪不担忧眼前难关两人能否安然度过。   他担忧两人九死一生度过难关后,被嘱托他们要好好照顾李知玄的谢容皎寻仇。   大乘魔修在族内向来呼风唤雨惯了,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把他堂堂一个大乘放在眼里,自觉大乘魔修的高傲自尊收到挑衅,简直要气歪鼻子:“无知小辈, 今日本座定要教你们好看!”   一个高冠华服的英俊男子神态慵懒,打着哈欠从他马车上下来。   那马车铺张至极,何止是马车?说是移动的宫殿丝毫不为过,华丽比之它停靠边上的佛宗外院正殿犹有胜过。   西疆没谁会不认得千百楼主这辆标志性的马车。   有小沙弥迎来, 带着笑把这尊大佛请进佛宗。   千百楼主并非外界传言口中那种阴晴不定, 喜怒无常的性子, 很好说话的摆摆手,哗啦一声打开扇子:“不劳烦小师父, 我自己进去。”   他摇着扇子走进去, 小沙弥眼睁睁看着华服高冠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百楼主摇着扇子来到刚抄着家伙准备开打的魔两人面前。   他扇子一拦, 脆弱纸张在不知沾过多少个修行者献血的可怕兵刃面前毫发无损, 花鸟仍兀自栩栩,笑吟吟道:“刚来佛宗就叫我见识过一场好戏啊,真是不让我失望。”   他打量着方临壑与沈溪, 说的话却让两人一头雾水:“也罢, 为着我好过点, 我将来是少不得要讨好那位谢家世子的,索性在这时候做得漂亮点。”   同样的视魔修为空气。   魔修骂人的话语卡在喉咙间吐不出来。   他们惊恐发觉自己的灵力竟在那把像是富豪公子装饰用的玩物折扇下凝滞不动。   千百楼主笑眯眯:“劝你们别骂我,你们主子我当然是打不过的。可现在你们主子有更厉害的角色去收拾,我少不得小人得志一番,欺负他手下两个虾兵蟹将。”   不是大哥,谁要骂你?   两个魔修欲哭无泪。   明知打不过还要骂街嘴上占便宜,他们魔修不要命的吗?   可惜千百楼主没能感应到他们心声,似乎是单方面无理取闹认定了这一事实,他指尖一转,扇面一旋。   沈溪和方临壑木然看着刚才还想搞一番大动作,不拆半座佛宗内院不罢休的魔修在千百楼主扇子底下碎得渣渣都不剩半点。   啪嗒一声,折扇复又合拢。   谈笑开合之间,灰飞烟灭。   “世子可是感知到地牢内白虎气息故而有此一问?难怪,谢家与凤凰渊源匪浅,世子该当是有缘人。”见俗方丈释然笑道   “虽说我佛宗放着魔修,对同道中人左右是无甚好瞒的,不错,世子现下所在的地牢,原来是白虎埋骨之地,新近被摩罗改建而成的。”   这本是谢容皎有所猜测的一事,乍闻之下也不惊讶:“方丈似有未尽之语。”   “不错,世子聪慧。”见俗方丈低眉一叹,“这是陈年旧事了,虽说丢人现眼,没什么见不得人家丑不外扬的说法。”   “两百余年前北荒乱华,佛宗因地理位置首当其冲。那对佛宗来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几近覆灭,佛宗因此也行四宗里被除名,只余下不择书院、法宗、剑门三宗。”   “正是在那一次的祸事里,白虎骸骨遗失,虽然后来被北周太|祖找还送回,但白虎气机丢失大半。   世子应晓得白虎骨上最要紧的便是白虎气机,又有古怪符文,当时是我师父任方丈,师父担忧魔修去拿白虎骸骨成就自身,不免担忧。却被周太|祖安慰说无事,身怀白虎气机之人亦被他手刃。   见俗方丈既然向谢容皎道出实情,索性和盘托出,娓娓道来:“但师父圆寂前嘱咐过我,说身怀白虎气机之人分明在世,让我小心。老衲之后三番四次算过,甚至邀书院院长一道推衍过天机,所得结果确实如师父所言。”   让精通推衍之数的书院院长和见俗方丈合力为之,哪怕是圣人刻意遮蔽天机,都未尝推不出来。   谢容皎艰难开口:“是不是摩罗?”   两百多年前的事情,身怀白虎气机,蹦跶到如今,与江景行口中提的从国师处听来那位西荒神女刚巧是子孙辈,除了摩罗不做他想。   见俗方丈摇头:“白虎气机的事情何等玄妙,老衲仅仅能窥见一二大略之意,却不得详细之要,但老衲前几日见摩罗时他身上白虎气机极淡,又无心生预兆,想来多半不是。”   “论起辈分来摩罗应称我一声长辈。”   “若不是有顾忌,两百年我该成圣,由不得江景行拔得头筹。不然你以为摩罗他父亲为什么会含恨死在我手上?”   杂乱往事和江景行闲谈时的只言片语如浮光掠影一般掠过他脑海,最终定格在大隐寺时国师在槐树下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场谈话里。   谢容皎记得国师眉目隽朗秀逸,雪白的槐花跌满他的肩头,仿佛是落了满头的雪。   谢容皎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合适。   这猜测荒唐不经,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哪怕是再离谱的话本里也不会写进这一点博人眼球。   但谢容皎隐隐觉得它是真的。   他声音干涩道:“您且放宽心,或许身怀白虎气机之人真在世上,但如北周太|祖所言,他已经手刃那位荒人魔修。”   这哑谜打得前后矛盾,听得玉盈秋忍不住第二次发问:“世子感觉可好?”   显然是婉转担心他和魔修打架打坏了脑子。   老和尚却好像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双手合掌眯着眼满足而笑。   嘴里不忘念叨着:“无量功德无量功德。”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   “敢问方丈,我虽感知到白虎气息,却始终感知不到白虎骨所在,它究竟在何方?”   见俗方丈无辜摊手:“咳咳,世子只感知得到白虎气息也不奇怪。毕竟白虎骨久居佛宗,长年累月下来不免有浓郁气息残留。”   “至于白虎骨,约莫是被摩罗搬回去了罢。”   等等,摩罗把他们佛宗的镇宗之宝搬回去,老和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吗?   这么佛的吗?   玉盈秋一边难以置信猛盯着光头们看,一边想着要是自家法宗看守的东西失窃,自己不追着偷走东西的那人跑,锤爆他狗头才怪。   谢容皎倒是很淡定。   甚至还有空出神想,原来不择书院、法宗、剑门三家的形象全部崩完,就剩下一家佛宗的。   果不其然,菩萨金身光辉灿灿不了多久,这下也一口气叫自家人给扒拉下来了。   两人又沿着原路折返回去。   回去路上玉盈秋闲不住嘴:“我看沈师兄与方兄一道传讯符都不曾发给我们,想必是外面太平得很。”   等出了柴房,谢容皎默然。   还真是太平得很。   方临壑擦剑,沈溪看书,千百楼主悠闲摇着扇子和谢桓喝茶叙旧,与另外一边江景行和谢容华眼见着火药味十足就差着要动刀拔剑打起来的场面大不相同。   太平得让他险些以为自己拖家带口过来抢了佛宗内院的地盘。   人数虽多,谢容皎的视线却始终牢牢定在江景行身上。   他想过很多很多次见面的场景,想过好声好气坐下来和江景行讲道理;想过不搭理他几天也好给自己一段时间冷静,去好好明白明白自己心意;甚至最气的时候会想过直接拔剑让江景行知道厉害。   其实这么多想过对一贯只管走自己的路,山来跨过,魔来斩过的谢容皎已经说明很多问题。   可真正见到江景行的时候,谢容皎什么也不想想了。   他发现没法怪江景行。   因为江景行与他有着一样的理念,支撑他们的是同一根脊梁,易地而处,谢容皎扪心自问也会做江景行的事情。   更何况江景行对他真的很好啊,而他又真的很喜欢江景行。   江景行其实是有点紧张的。   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两个自己的多年损友,一个曾经的死敌,差一个无印就可以开打一桌麻将的九州四秀被自己徒弟揍一顿还是有点丢脸的。   随即江景行又想开了,揍就揍罢,反正这事情做得是不道义,他认,该传的让那几个家伙传去,他们要是传到不该传的人面前去。   那就揍他们一顿。   冤冤相报何时了。   所以当他见着快步向自己走来,简直是往自己怀里撞的谢容皎,几乎是不假思索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拉到怀里。   谢容皎微微合眼,几天来头一次觉着能安心到直接睡过去的地步。   意外没有被揍而怀里多了个人的江景行有点尴尬:“阿辞,你没什么想说的嘛?”   谢容皎认真想了想:“师父你没死,挺感动的。“   江景行语塞。   真是一如既往熟悉亲切的谢容皎风格。   谢容华也很尴尬,放下手里的太平刀对着谢桓问道,“不辞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怎么看久别重逢的亲姐总该比诓了谢容皎一道的姓江的讨人喜欢啊。   沈溪更尴尬一点:“那个李兄不见了,他房间里寻不着人。” 第82章 西疆佛宗(十六)   这的确是个令人尴尬的消息。   尴尬在于打断了谢容皎水到渠成脱口而出的剖白之语。   他随后立马是一个激灵, 反应过来众多人在场的佛宗确实不是一个剖白的好场所。   江景行也如释重负。   圣人的灵感总是很敏锐的。他心头狂跳, 仿佛是让谢容皎张了嘴说出下一句话顿时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之事一样。   因此在两人各打各的算盘,心怀鬼胎之下, 先关心的反而是方临壑。   他眉目一凝,与沈溪道:“我去佛宗内院找一找李知玄。”   这事情说来他的责任最大。   谢容皎和玉盈秋往地牢一探时,沈溪借论道的借口拖住假无印和另外一位大乘魔修,内院情况实则危急,李知玄反而帮不上忙。   方临壑是个实在人。   谢容皎嘱托他代为照顾一二李知玄, 方临壑当然会在他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保李知玄安全无忧。   当时保李知玄最安全无忧的方法即是将他直接打晕塞在房间里,等一觉醒来一切尘埃落定。   直到他与沈溪和魔修翻脸,千百楼主和江景行一行前后脚赶到,潜伏在佛宗内院的魔修算是彻底嗝屁, 沈溪得以有空去李知玄房内一探他情况。   不想横空出了这个幺蛾子。   李知玄的事如一盆冷水将谢容皎浇得清醒过来:“方兄稍待, 我与方兄一道。”   “李知玄或许没什么大能为, 却是一道好用的保命符。”   谢容皎百分百肯定国师口中所指的保命符不是李知玄的专吸霉运体质。   为免在镇江山下嗷嗷惨叫的命运,江景行态度良好:“阿辞等等, 我和你一起。”   “我也与不辞一道。”谢容华叫住谢容皎, “许久未见过不辞, 正好趁此机会一叙别情。”   谢桓放下手上茶盏起身:“那我和初一不辞一块, 一起说说话。”   眼见着准确高效的单人搜寻变成拖家带口一大串,方临壑与沈溪一时半会两两相对无言。   谢容皎:“那一块去地牢吧,佛宗的师兄们对佛宗地势最熟悉, 找人方便。”   佛修们也在地牢里等了很久了。   等得寂寞到光头上都快长出头发。   谢容皎倒不是很愁摩罗设下一层套一层的严密阵法。   本身江景行就是一个足够作弊的存在了。   可惜李知玄这一道好用的护身符大约真是被摩罗觊觎上, 即使有刚从地牢里被放出来, 强忍着满眼泪水的光头们帮忙搜遍内院每个角落,甚至连老鼠洞都没放过,李知玄的踪迹仍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来过佛宗这块地盘。   “李知玄算我的晚辈罢,用神看子孙,子孙被六神为白虎的官鬼爻发动休囚,观其爻位和其六临勾陈,多半是被摩罗逮到西荒去关了起来,尚无生命垂危之象。”   谢桓眼角抽搐。   千百楼主缄口不言。   显然俱是有故事,对江景行算的是什么卦心里有数的人。   “应是在千百楼主未来之前,趁沈兄论道时带走的李兄,以大乘以上的能为,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应当容易。”   方临壑不知江景行算卦的那些破事,打心眼里以为圣人爱用六爻推衍天机,当机立断:“李兄是受我连累有此祸事,我去西荒走一趟。”   像方临壑这样的人,从来是不屑为自己辩护争论的。   尽管他当时做的是对的,对情况最有利的事。   连为自己辩护一两句方临壑尚且不屑,当然更懒得去多想李知玄究竟是北周天子的私生子,还是身怀凤凰真翎一类的秘宝才会招来摩罗。   许久未见的六爻算法。   哪怕等明白自己的心意,谢容皎仍无法言不由衷地去吹捧江景行的卦算得是有多么的天机神算。   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救人是要紧事,方兄切莫冲动。”   所幸不知江景行是多少掂量得清楚自己在卜算一道上几斤几两,于心不忍让方临壑前去给摩罗送菜还是对孤胆剑修李知玄存着那么几分挂念之心:   “我和阿辞一起去,方小友—你随意吧。”   他本来想说你就歇着吧别添事,但后来想想这种事情对方临壑一个但求无愧于心,所以出剑一往无前的剑修来讲其实挺无妄之灾,若是解决得不好,方临壑这辈子上剑道都有妨碍。   “反正摩罗被我打残,无所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众人齐齐对他肃然起敬,原本崩塌了半座金身的圣人神像徒然又高大起来。   “按理来说,我该当说一句恭喜恭喜的。”千百楼主丝毫不顾虑眼下季节,卖弄风骚摇着扇子:“但你想听真话假话?”   他活像是个闲不住的话痨,不等江景行接话就道:“假话是恭喜恭喜,真话是小心死灰复燃。”   千百楼主一收扇子,将笑容微敛,出了那么几分传说中神秘莫测喜怒无常的味道:“摩罗一次没被你摁死,你就得防着他蹿得更高。”   “至于李知玄的事情,摩罗一直背锅也很无奈啊。”   他与国师大约很有话想说,也很有一脉相承的人|肉消息泄露机的薪火相传即视感。   江景行不吃他故弄玄虚那一套,不冷不热问道:“不知楼主的这套消息又要卖多少灵石?”   “不收钱。”千百楼主大方一摆手:“当做是我提前给的贺礼。”   毕竟那位李姓剑修是谢家世子的朋友。   在谢家世子那里打下个良好的印象至关重要。   谢桓狐疑看他一眼,总觉得十数年没见,这小子的话更古里古怪气起来。   “师父今日主动提出带我,倒叫我很是意外。”   江景行对阵摩罗,谢容皎和玉盈秋合力击杀大乘,方临壑直面大乘魔修与假无印,三人各自均有受创,没一个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   西荒是要紧的地方,处处藏着让你指不定那个眨眼会送命的危机,精力完足至关重要。   于是三人临行前,先在佛宗休息过一夜。   一听谢容皎这么说,江景行他背后冷汗都要冒出来。   谢容皎却没有要追究他紧咬不放的意思。   有些事情,在佛宗地牢内想得已经很明白。   他平静叙述:“师父,我见到你留下的字是很气的。我气的不是你选择那么做,你做得没错,我愿意一直站你身后支持着你。”   江景行仿佛觉着一直架在他脖颈上逼得他动弹难能喘不过气的一把刀被人轻轻放下。   他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终于在一干损友面前这张老脸得以保存,就听谢容皎又道:   “我气的是师父你不曾事先告知过我一声,你很想我开心,但不曾顾虑过我的想法。我总是想在你眼中和你并肩而立的。”   少年垂下眼睫,似是出于什么顾虑放轻了声音,却依旧很坚定:“师父,我知我和你没法同日而语,我也很气自己无法给你助力,反拖你的后腿。可我信有一日我能站得和你一样高的。”   所以我能不能求你把我放在和你相同的地方,向你大声倾吐我的心意?   谢容皎明白人心不足这个道理。   今日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贪婪。   明明江景行已经对他足够好,好得甚至已经超出师徒应有的范围,谁家遇上这样一个师父该是八辈子烧高香积来的福分,要去佛祖面前的还原的。   他总能更贪心一点。   想江景行眼里平视的寥寥位置分他一席,甚至内心巨兽伸出贪婪爪牙和狰狞嘴脸,不甘满足想独占江景行心里的唯一。   少年眼底藏着的眸光像是掺着酒的桃花水,一饮即醉。   这种酒意蒸腾上头脑,借着一股子冲劲江景行仿佛精虫上脑,会引起多少的误会,在江家祠堂狠狠心分割下的界限什么都顾不得:   “不是的,阿辞。”   “我不是因为觉着你是我徒弟,年龄小,合该无忧无虑活着,不必担这些责任,所以什么都故意瞒着你不和你说,故意撇下你自己去办事。”   谢容皎揪紧衣角,一时竟有些害怕听下去他后面的话。   这样已经很好。   他愿意信江景行给出的解释。   “是因为你是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是我的明月啊。”   江景行一直觉得他不会说出这段话。   没有动情之前嫌肉麻矫情,说出去别说是听的谢容皎,他自己都要被自己酸掉大牙。   动情之后更不敢说,怕被认为是轻薄猥亵,怕被认作是早有所图,怕他的阿辞以为他一早心思就不纯粹,满身鸡皮疙瘩地对他这个变态敬而远之。   江景行将一切世俗规矩都看得太轻,如同是豆腐做的条条框框,一戳就碎。   惟独将谢容皎看得太重,打心眼里认为他是个被豆腐还娇嫩脆弱的人,怕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戳疼他。   甚至江景行在自己开口前仍觉得自己会硬着头皮强忍尴尬说下去。   但不是的。   他带笑的声音温和缱绻,既有花开花谢月生月落般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淡然,更多的是郑重其事。   一生就那么一轮捧在掌心里的明月,当然要郑重其事。   “阿辞,你对我很不一样。说得矫情点,是你照亮我第二次人生。所以我特别想你以高洁美好之态活下去,特别怕你有一星半点不如意。”   这两种虽说目的相似,来意却是截然不同,根本两回事。   一种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操劳管束之心。   而另一种是出自爱重。   谢容皎怔怔听着江景行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杂乱无章缠在他脑海里缠成一团乱麻,甚至连他们本来是什么个意思一时都无法搞个清楚明白。   惟独清楚明白的是一点。   有热流流窜过他全身,烧得经脉灼麻,血液滚烫,有情感酝酿着呼啸而出。   谢容皎一弯眼角,似要把所有多余的顾虑,世俗杂念随着眼角的一弯一同抛去。   “师父,我心悦于你。” 第83章 西疆佛宗(十七)   “正常。”江景行想也不想应道, 显然是没过脑子把谢容皎这句当作是小娘子手帕交之间交换信物悄悄咬耳朵的“我喜欢你呀”相类的意思。   “如我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喜欢我的人能从镐京皇宫一路排到西疆佛宗,阿辞你有此想法也是正常的。”   上次他吹嘘自己的时候还是从镐京皇宫排到朱雀大街。   这次一口气排到西疆佛宗,大概是真的膨胀了罢。   意料之中的拒绝。   实则谢容皎头脑一热冲出这句话时, 已然料到了大致结局。   可惜命运编排故事的笔墨并不足够新颖, 没有让他等到一句别开生面的回答, 而是仅仅拿戏谑玩笑般一句言语打太极充数。   话说出口的时候, 就将所有顾虑一起抛却。   所以现在没什么好马后炮地担忧不止,也没千重万重的顾虑压身。   谢容皎不气馁:“师父, 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   他寻思了半天没琢磨出一个能将自己心意表达德淋漓尽致, 又不给江景行哪怕一星半点打太极机会的婉转词语。   于是谢容皎决定索性直白点:“是想与师父你结为道侣的那种喜欢。”   他寥寥数字言语如领会了大道至简真谛的精妙剑道, 一出剑道尽所有千万种变化,将江景行退路无情牢牢锁死, 逼得他只能正面迎敌。   江景行其实不是很能明白阿辞究竟是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喜欢上他的。   他在短短几息之内迅速理清了他和谢容皎之间仿佛被命运捉弄着嘲笑的情缘。   所以说在他悄悄喜欢阿辞, 努力藏着自己心意不让对方发觉的时候,阿辞也在做和他一样的事情?   可惜了。   江景行宁愿不要有这一段阴差阳错, 宁愿懦弱地永远单相思下去的只有他一个人。   实际上也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江景行深吸一口气, 仿佛是调尽全身的力气到嘴上, 圣境那生生不息奔涌似海, 可以轻易在天下四方掀起狂风浪潮的灵力也只堪堪给他说下去的勇气:   “阿辞,你还小。”   是拒绝他人的万金油开头无误。   谢容皎几乎要错以为江景行下一句要说的是“我真心拿你当徒弟晚辈看。”   月光如水悄无声息漫进老旧无纹的木质窗棂,在青石地砖上铺洒银光似水。   屋内的两人都没心思去欣赏月光的柔美气质静谧, 惟独觉得普普通通的一份月光似当真在他们脚下生了一座寒潭,冷气直窜上天灵盖。   “你尚未及冠,哪里就懂这些真正的情情爱爱了?不必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冲动耽误自己。”   江景行说着说着, 一时间竟生出自己像极了那种以前被他在心里偷偷骂,在面上其个倒仰的顽固不化的老古板的形象。   或许是真的有点像。   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们一心要晚辈顺着他们心意, 按着他们定好的路子走,虽说是盼着晚辈好,却根本不知强按头喝的水有多塞喉咙。   江景行也是。   他希望他的阿辞好好的如天边一轮高高明月,同样出于为着他好的考量,像是多吝啬说出自己心底几个字的真话一样。   他平稳着说话调子:“阿辞,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少年人总会有点冲动。我是真心拿你当徒弟看待,今天的话我当是没听过,早些休息,明天还要去寻李知玄。”   江景行差点没能说完这串话。   一是被自己恶心得不行;二是他心里随时会蹿出一只被欲望贪婪驱使着的恶兽,不顾惜一切代价地用自己的爪牙羽翼来抢占他的喉舌,替他吐出深埋心底很久的那些话语。   谢容皎不是太好。   脚下一汪银水寒潭分明冰凉,但是被者毫无温度的冰凉一激,他心中蒸腾的火气反而熊熊而起。   那点火气游走在他经脉里,连接周身每一处要紧关窍,等大周天游走过一圈后,忽然直往上烧。   谢容皎像是被人打通奇经八脉似的,一点灵光顿时涌上心头:“师父你说我年纪小不懂情爱,你总该比我活得久吧?难道你很懂吗?”   在情爱面前还真进退两难的江景行哑口无言。   甚至于没能成功地为自己做辩解。   今晚的月亮很亮。   亮得像是在镐京度过的那个中秋,他和江景行一站一坐在街头看烟花的那一晚。   谢容皎如滚珠撞玉般被打磨地圆融无暇的音色有些微微梗塞:“倘若你真把我只当作徒弟看,那把突然愿意被我拔出的八极剑怎么解释?”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   被自己蒙在鼓里的时候当然他做事事都是有理由,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在妄想。   等心意一至,心神通明以后才恍然,只觉过往种种皆将马脚端倪暴露得一览无遗,掩耳盗铃的自己是有多可笑。   谢容皎对江景行的德行了解的太清楚了。   他根本不给江景行瞎编出千百种版本的机会,眼睛直望着江景行。   他眸光锐利如千军万马,尘土交错,马蹄纷乱之间破开天幕的第一支羽箭头上那点亮光,直直扎进江景行心里,扎得江景行无所遁形。   “拔出八极剑是意外,那怎么解释中秋节那天的烟花,群芳会上总是你最快抱我下台,江家祠堂里的一席话?”   谢容皎攒了攒眼角,积攒出一个讽刺的笑意:“我先前不觉,先前想起来发现这种种早越过师徒界限,真心拿我当徒弟,江景行,你那点真心还是别拿来赌咒发誓比较好。”   江景行想打死过去的自己。   他这人有点特别不好的习惯。   按理说他当年为江家嫡长子,也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人物,却不知怎么,偏偏生了个穷惯了的人才有的毛病。   他觉得什么好,总要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一番,大声凑到别人耳边喊一声恨不得人人知道才能罢休。   所以他少年时拉下无数仇恨。   所以对谢容皎时哪怕明白最好是远远隔开界限,仍是忍不住寻着机会凑上去,拿光明正大的由头一遮,里面藏着自己私心送上的鲜花和蜜糖。   当事主发现了他的鲜花蜜糖,并且不留情地捅破薄脆如纸的谎言之时,就很尴尬。   谢容皎才不理会他有多尴尬,自顾自说自己:“现下九州是多事之秋,师父你担心自己出事,怕我多有伤心牵挂,始终不肯直说吐露心意—”   他眼里的那些讥嘲如退潮的江水般散个干净,只留下最柔软,最美好的东西。   如在冰天雪地被冻得涕泗横流时送上的一盏热气蒸腾的清茶。   如盛夏酷暑里一碗凉丝丝碗壁上仍兀自挂着浑圆水珠的梅子酪。   也是最要人命的东西,使人心甘情愿受其驱使。   谢容皎动了唇角笑一笑:“可师父,由不得你信不信,无论你拒绝与否,我也会很担心你,我的心意不会变。”   “你说你当你没听见这话,明天还是好好的,我却不能当我没说过。我说了这话,便没法像以前那样当作师父一样对你。”   他简直要比所有那些恃宠而骄,作天作地的孩子们都不让人省心。依仗着宠爱先是亮出明晃晃的刀子,字字扎心。随后却收敛住浑身的刺,像是担心江景行被扎疼一样递上甘霖嘘寒问暖。   结果一喝完,发现装着甘霖的杯子里还藏着刀片暗吐威胁。   这日子没法过。   江景行觉得他简直说什么都不像个人样,百口莫辩,干脆自暴自弃放弃挣扎,一挥袖将搁在他和谢容皎中间的小案打翻在地。   轰隆如雷一声巨响,黑白子零零落落洒令人满地,好在佛宗的内院清苦,茶杯茶壶皆用木质,不必他第二天清早多掏一笔钱。   随着小案砸地,棋子遍洒的声响,江景行心中郁气不由舒开些许。   这时候他顾不得这一声巨响究竟会在内院多少人心里砸起惊雷,让他们疑神。疑鬼怀疑魔修的第二次来犯   谢容皎估摸是没想到他会闹腾出那么大动静,拿不定主意自己哪处是不是失了力道分寸太过,强忍着心虚,装作镇定看着江景行。   原本他与江景行各坐榻上一方,被江景行来了这一下,他两人之间再无阻拦。   下一刻谢容皎见着江景行起身,眼前一方狭小的厢房被江景行的衣袖遮住,自己被他揽着肩圈着腰扣进怀里。   那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多有鼓励温情意味的怀抱,能让人安心舒适待在其中。   那是一个情人之间紧密相接,真正肌肤相贴,甚至有欲望如暗潮控制不住从体内蔓延开来的怀抱。   掌下少年细瘦的腰肢不住地微微轻颤。   江景行挫败承认体内欲望的凶兽成功占据上风,撕破温情脉脉为人师表的表面具。   “阿辞,你人美心好天资高,眼看着是要走的比我远的人,还有钱,最要紧的是那么喜欢我,心意一片赤诚,巴巴凑到我这个指不定哪天就走的人面前来,吃大亏的是你。”   这么一说江景行也觉自己是不识抬举的天大王八蛋。   非但不识美人恩,还枉顾自己心上人捧来的一片动容真心。   即使是整个人被江景行牢牢抱在怀里,几乎分不清是谁的那片肌肤的温热温度逼得他颇觉不自在地挺直腰背,谢容皎仍不忘反驳一句:“吃亏是福。”   “我没那么高的觉悟。”江景行笑了一声,欲望巨兽终于成功地伸出爪牙:“只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天大福缘,不收白不收。”   “阿辞,我也心悦你。”   他低下头,正好对上怀里皎月般的美人眼睫轻颤抬起眼。   不知是谁先凑近的唇。   他们唇齿相接。 第84章 西疆佛宗(十八)   互诉心意之下, 两人俱是心神激荡不能自已,一时竟缠绵到月亮低低坠在窗外老树树桠上, 照出青石地砖上剪影影影绰绰。   江景行恋恋不舍放开环在谢容皎腰上的手, 为他略整一整散乱的长发和衣襟:“真该回去休息了, 不然明天有的是李知玄哭的。”   想到李知玄指不定在西荒哪个犄角旮旯里抱着膝盖痛哭流涕, 他们两人却在佛宗一间小小厢房中亲密快活似神仙, 饶是以将江景行的心肠脸皮, 亦忍不住对李知玄升起一二听起同情之心。   “我不回去。”   谢容皎一指那间因为狭小, 所以能将所有陈设看得一清二楚的厢房里床榻, 自觉表明了心意确定了关系, 十分之理直气壮:   “我和师父你一道休息。”   跳动的一豆昏黄灯光下, 照得他肌肤生晕, 眉眼隐隐似攀着远山秋水拿最精细的工笔细描出来,被着艳阳一映,刹那间山水绮丽生华。   尤其是他眼下鬓发散乱,衣襟不整,在漫漫长夜里, 厢房昏灯下面, 总是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江景行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深觉自己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没白练,初有柳下惠之态, 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这晚上是别想安心睡个好觉了。   这时候江景行倒觉出圣境的好处来, 即使是一晚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到第二天仍是神光熠熠, 绝不会出现顶着两个黑眼圈丢人现眼到西荒去的尴尬状态。   李知玄到底还在西荒的不知哪个小黑屋里眼巴巴望穿秋水地等着,宜早不宜迟,三人休整过后就起了个清早出发。   因此他们到姜长澜所在的镇西城时,尚未至中午时分。   江景行在镇西城打了那么一场架,声名可谓是长得翅膀飞进家家户户,邻里街坊聚在一道买菜说话时都要被带上两句,争相以自己见过圣人出手为荣,很有要成为镇西城的镇城传说的味道。   好处是不必等江景行自报家门让兵士层层通传到姜长澜那边去,已有见他眼熟的兵士自发帮他将姜长澜请了下来。   在镇西城中处理事务那么些天,姜长澜仿佛脱胎换骨。   他收了镐京时惯常表露的五陵子弟走马斗犬的轻浮风流做派,身姿挺直得如松如柏,眉眼有如山如岳的端肃沉凝之气,几乎让人有不怒自威之感。   看起来另起炉灶和谢容华平起平坐之日指日可待。   可喜可贺。   姜长澜拱手道:“圣人特意前来必有见教,我也懒得多废话客套,斗胆请圣人直说。”   谢容皎透过他有模有样,俨然是一军统帅得外表风范下品味出一点郁郁不振的不乐来。   姜长澜当然郁郁不振。   姜长澜近来过得不太妙,镇西城四方关注的一座城池,他又在里面,哪怕是为了他的安全作考量,姜后安插几个眼线人手也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姜后理所应当第一时间知道姜长澜的自作主张。   没办法,姜后有出息的侄儿就他那么一个,疼也是打心眼里的真疼他,气得脑壳疼归气得脑壳疼,姜后却是对这个自作主张的侄子束手无策。   只好每天通过传讯符来信一封骂他个狗血淋头,来纾解自己憋闷这样。   姜长澜自知理亏,面对着雪片飞来的信件,只好乖乖受着。还唯恐自己看得不够仔细,等回京姜后存心问起信件内容考较之时被她真身上阵,亲手打得更惨烈一点。   他们一边往暂被姜长澜鸠占鹊巢用来处理公务的镇西军主帅府一边说:“事情就是这样,李知玄凭空消失,很可能是摩罗干的。虽说我觉着他刚被我打残,出来兴风作浪的可能性不大,但这是大事,总归要留一手。   说到这儿,姜长澜不是个蠢人,自然知他言下之意,痛快答应道:“前辈放心,魔修大军那里如有异动,盘守在镇西城里的镇西军也非是吃素的善茬。这本是职责所在,应该的。”   他不怕死地多嘴好奇一句:“不过圣人恕我多言一句。谢帅的归元军可比现在一盘散沙似的镇西军精锐太多。况且归元军属谢帅名下,世子为谢帅亲弟,调动起来方便许多,怎么圣人偏偏舍近求远?”   “浴佛会在即,虽说西荒应该不会想不开到袭击第二次,但浴佛会是盛会,小心无过,由谢初一的归元军守着佛城自然是再稳妥不过。”   这是其一。   另外第二点则是他与谢容皎互通心意,固然是这些日子彼此小心试探无意互撩之间的水到渠成。   然而江景行先前到底把它当作一厢情愿无疾而终的一段情缘,没认真考虑过该以如何姿态与谢桓谢容华相处,现在一见到他们就浑身不自在到想随时开溜。   昨晚他在床榻上搂着怀里睡意朦胧的谢容皎,趁着他还未入睡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感叹着:“阿辞,你说我今后是不是要真管谢桓叫爹?”   谢容皎:“”   为了照顾江景行这颗和谢桓撕了三十多年从未认输,甚至还隐隐占据上风的高傲心灵,他艰难地把“恐怕是的”四个字咽到肚子里。   船到桥头,车到山前自然有路有桥可走,今天那么好的一个夜晚,何必为了以后的种种担忧坏了心情?   毕竟有他的阿辞,相较之下管谢桓叫爹好像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江景行设想了一下那叫人鸡皮疙瘩起一片的酸爽场景,不由得感叹代:“只怕我爹不太愿意认着我这个便宜儿子,不当场翻脸骂我老不休的,在抄起剑揍我一顿我都不信。”   江景行适应能力非常强悍,私下里已演练上了叫谢桓爹的场景,毫无不习惯之处。   谢容皎眼皮沉得快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道:“别担心,师父是我先向你坦白的心意,就算阿爹觉得我们走上歪路也是我先带坏的。该打也是先打我。”   听上去十分凄惨。   堂堂圣人和谢家世子,竟争着被打。   不知是世风的沦落还是人性的扭曲。   江景行却被他这句话一下子填满,心里那种捞月时久,终于将水中明月抱个满怀的满足感几乎吞没他,让他什么都懒得去计较。   阿辞真是太可爱了。   这种可爱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当他以为已经是最可爱的程度时,谢容皎总能将它再度拔高一个台阶。   他笑道:“没事,阿辞莫怕,反正我打得过岳父,到时候谁打谁还说不准。”   所幸他怀中的谢容皎已经堕入梦乡,没空跟他计较岳父称谓,也不会揪着他领子让他清醒清醒,告诉打岳父这种道德败坏耸人听闻的事情只会让他们的婚姻没有未来的。   谢容皎是知道江景行那点小心思的。   所以作为事情的最大起因,他只好尴尬地保持沉默。   幸好谢容华在佛宗是真的对局势有好处且能让他们安心,否则谢容皎怕是要自责到死。   姜长澜理解点点头,随口一问:“那圣人可知李兄的所在?”   他与李知玄虽说是点头之交,好歹多少有点交情,再加上观江景行口吻,李知玄像是有点不为人知的牵连,没有盼着李知玄不好的道理。   江景行显然不像方临壑这样天真,对他的卜算之道深信不疑。   “我没法很确定,不过定是在西荒,那就好办,只要抓住摩罗摇一摇,哪怕不是摩罗本人亲口传达的命令,还怕他的属下不吐出来?”   姜长澜幸灾乐祸道:“那感情好。”   为表现感谢江景行替他一挫摩罗威风,让他面临压力骤减的谢意,姜长澜如每个真挚招呼的九州人一般,诚心诚意问候道:“圣人吃了吗,要不要吃一点?”   “不用。”谢容皎谢过他好意,“事不宜迟,能省则省。”   江景行:“别看我,枉你与我和阿辞相处了一段时间,却不知听阿辞的最准,真是叫我伤心。”   姜长澜:“”他一头雾水想不是搞个魔修回来,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越来越不对劲?   他欲言又止:“算了,我也不留你们。你们也不用担心吃饭耽误赶路,真正到那边,不会有多少胃口的。”   三人很快明白姜长澜是什么个意思。   西荒不同于东荒的荒原漫漫,反倒是更像九州,由一座座大小城池拱成。   他们直接花费半天辰光,御剑至西荒的王城。   按理来说,天子脚下,理应富庶繁华,像镐京那样,随便一个小摊贩歇息时,都能擦一把头上汗水,与同伴笑谈起近日朝堂上真假莫测的风云动荡。   或者是更开放自由一点,如不择城中,受书院数千年的精气神感染,小摊贩也出落得有风骨,吵架时仍不忘掰扯自己的歪道理,一遇着魔修进犯,就忧国忧民地从北周天子骂到凤陵城主祖宗十八代。   西荒的王城却不是这样。   谢容皎被涌入口鼻的秽臭之气冲得面色发白,衣衫褴褛的人遍地皆是,哪怕是日渐萧瑟的秋日,仍囊中羞涩地露出大片胳膊和小腿。   前面有三个魔修为入城一两银子的费用大打出手夺人财物,死的两位被处理惯这种事情的士兵利落抬走,活着的一个被看守挥挥手,大摇大摆走入城内。   刚才来了一辆马车,观其装饰是豪富人家,高高车轮扬起飞溅尘土,视若无睹地从摔倒之人身上碾了过去,皮开肉绽,骨骼碎裂。   还有游荡着不肯放弃找父母的小孩在城外哭喊,兀自不知自己将落入有心人手里被卖向各方的命运。   原来人命可以不值钱到这个地步。   谢容皎想起镐京,想起凤陵城,想起不择城,心底发寒。   他想,哪怕是尽我所能,血肉筑城,肌骨为凭,也绝不敢让魔修进九州一寸土地。   守卫傲慢喊住他们三人,眼神放肆在谢容皎脸上身上游移打量:“王城尊贵,九州人不得入内。”   他眼珠子咕溜溜一转,阴邪笑起来:“除非将美人儿孝敬爷玩两天,倒是有商量的余地。”   他眼馋的同伴一道起哄着笑起来,打趣他道:“你可是好福分,遇上这样一个出挑的极品美人儿,王宫里都未必能寻摸得出来一个。”   守卫很大方:“怎么会忘了兄弟们?等我玩过以后兄弟们一起嘛。”   前后的魔修有神色木然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甚至有暗暗快意的。   他们见不得旁人好,见不得旁人衣着光鲜神气高傲,特别是谢容皎那副生在云端的冰雪神容,恨不得拉他们近泥地里多踩两脚。   没人觉得守卫做得过分。   西荒就是这样的地方。   你强你杀人放火都有理,你弱就得硬生生受着委屈闭嘴。   一直以来向装饰背景板的方临壑,凭他练剑千万次磨练出来的直觉后退一步。   剑修的悍不畏死和他千万次磨练,不是为了让方临壑这种时候当一条杯殃及的池鱼。   方临壑很懂得进退   谢容皎神色不动,甚至连给守卫点蜡的心思都没有,独独更坚定心里的一条想法。   无论如何都不敢让魔修入九州。   守卫见三人全无动静,正心里嘲笑着看不起这三个软包子,色心翻天之时,见那个俊朗的年轻人淡淡道:   “哦,我记得是有那么一条九州人不得入城的狗屁规定。”   “那不入也行,你说我砸掉这四面城墙的动静够不够摩罗滚出来见我?” 第85章 西疆佛宗(十九)   今天是李知玄被摩罗提溜来西荒王宫的第二天。   许是出于某种考量, 摩罗并未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把他扔到昏暗的地下水牢去,轮着花样上一百八十种刑具轮番伺候, 把人折磨得不似人样后再将他丢进油锅里滚一滚, 送给他的部下分享一下剑修的新鲜血肉。   相反, 摩罗除了不让李知玄出门以外, 几乎是以礼相待, 将他安置在一处陈设奢华, 丝毫不逊色镐京皇宫的偏殿里面, 派了好几个侍女好吃好喝地招待伺候着。   李知玄深受摩罗的礼仪教化感动。   为了不辜负摩罗的这份待客心意, 李知玄该吃的吃, 该喝的喝, 心放得很宽。   他第一天被安排到宫殿中来的时候, 还动过和侍女套套话的念头,随后想起看过的话本里,被关押的主角还有逃出去的好命,侍女却落得一模一样的悲惨下场,当即打了个寒颤, 把嘴封得死死的。   实际上李知玄也太高估自己, 就侍女那冷冰冰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的样儿, 能往她们嘴里套出一句有用的就算是他李知玄有本事。   摩罗第一天的时候还捏着他手腕探了半天的脉息,又顺带摸过李知玄脊骨, 露出了一脸沉思之色。   李知玄忍住颤抖的牙关, 争取在待会儿不知是凌迟还是烙铁的面前保持住他铮铮的男儿本色。   摩罗却很和气问他:“你可知自己身上特殊之处?”   “你是说我身上有特殊之处?”李知玄一听很高兴, 神色都明亮起来, “哎呀那太好了!”   摩罗不是很能搞得明白一个身怀异宝或是特殊之处的人入到虎穴狼窝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西荒这块地方自己打上虎穴狼窝的标签。   李知玄欢快道:“有特殊之处说明我一定是天命之人,必定大难不死,大有后福啊!”   为这份自娱自乐的心态,摩罗也差点要对他夸目相看。   不过像李知玄这种二十多岁,正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跳脱无所谓,摩罗为西荒之主,岁数能在李知玄后面多加一个零,当然要老成持重。   他神容不显,淡淡道:“江景行在崔家寿宴上说得没错,白虎至宝是在你身上不假。”   李知玄忽然觉得圣境很可怕。   江景行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都能入到不在场摩罗的耳目里,那他若是要存心做什么,存心窥视你,岂不是在他眼中毫无秘密可言?   还给不给人一点隐私活路!   若是摩罗知道李知玄想法,估计也很想对李知玄说一句想太多。   摩罗身为西荒之主一天不处理公文,能堆满他整个书房,真当他像姓江的一样游手好闲,成天除了谈恋爱事事不干?   李知玄回过味来,叫道:“等等,江前辈不是随口胡说为了堵崔家人的吗?”   他迟疑地说出无异于找死的话:“前辈,江前辈的话你也信,会不会有点—”   太傻太好骗?   摩罗眼神古怪看他。   心道所以说这姓江的到底是有多不靠谱,才叫他一个圣境说出的话被你们当作是儿戏。   简直是圣境界的耻辱,拉低圣人公信力的有力后腿。   不管怎么说,李知玄和摩罗这一场互相折磨的谈话总算告一段落。   李知玄安心待在房间里好吃好喝,没等他数两个日升月落,在黄历上多画两笔,又第二次被摩罗提溜过去,告知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江景行来了,你收拾收拾,跟他回去。”   等等?   李知玄困惑想:   所以他这一次来西荒到底是干什么的?   来白吃白喝两天游览一下西荒王宫风景,顺带附送一场摩罗的炉边谈话吗?   什么时候魔修这么好说话的?   摩罗是上辈子欠了他钱吗?   摩罗上辈子究竟欠没欠李知玄的钱暂且存疑,但他身为一域之主,对开源节流节省用钱这一点看得很重是真的。   他当然不会给江景行把四面城墙全拆了的机会。   重建那么长的城墙,就算他们魔修可以随手找几个不要钱的劳役,难道材料和阵法不要钱的吗?   江景行最后一个话音刚掷到地面上,把守卫砸傻的那一刻,摩罗就悠然踱步现身而出。   他客气地微笑道:“别别别,大家都是老熟人,我也不和你玩弄虚作假这套把戏。”   这套言辞听起来就非常虚伪,令谢容皎警惕得握紧镇江山剑柄。   摩罗继续貌似推心置腹地诚恳说下去:“前几天我刚刚和你打过一架,唉没办法,动静太大,估计全天下该知道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了。我修为受损眼前打不过你是真的。”   在最最拥挤吵闹的城门口,四下里一片鸦雀无声,摩罗说话的声音在风刮起沙子呼呼拍打在城墙上的响动里分外清晰。   荒人和守卫早早默契地后退到不能再后退,脊背恨不得抵着城墙来支撑自己发软的双腿,走也不敢走,留更不敢听,一时脸上明晃晃写满尴尬。   摩罗视若无睹,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在臣民面前丢这个脸面:“不过呢,这里到底是西荒的王城,我要真拼一把,你也讨不到什么好去,撕破脸面对大家都不好,不如各退一步,我把李知玄还你?”   江景行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只好整以暇晾着他不说话。   谢容皎沉默。   他沉默了一会儿,秉承不懂就问的原则:“那何必大费周章带走李知玄?”   摩罗堪称有问必答:“因为想在他身上确认一件很要紧的事,确认过也就完了。现在为了他,和你江景行翻脸动手不值得。”   “你们来也是为接走李知玄而来的吧?”摩罗负手在背后,气定神闲不见颓势,“双方各得自己所求,是双赢的买卖,为何不错?”   他说得没错。   虽说摩罗上次受创于江景行伤得不轻,没个几年时间疗养恢复不过来,但这里是摩罗的地盘,他占尽地利人和,若真刀真枪干起来,江景行未必讨得了好去。   多半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结局。   他们两人终究会迎来定胜负,决生死的一天,真到那一天来临之时,两人为自己的所坚持,也绝不会吝惜性命来决出一个赢家。   至少不是现在。   摩罗和江景行手里的棋均尚未布好,不到真正的图穷匕见水落石出的时候,就这样仓促草率收尾,他们谁都意有不甘。   江景行:“你至少先得把李知玄牵出来,让我知道他是死是活,是不是还有一口气在活蹦乱跳,我们才好谈怎么解决罢?”   显然有松口依允之意。   摩罗很满意,含笑开口:“好,那你们稍待。”   说罢他转身消失于高耸城墙前,又很快抓着个年轻人出现在他们三人面前,前后不会超过一息功夫。   摩罗他人品如何不说,圣人的神通确实是实打实的。   李知玄看着精神奕奕,红光满面,要不是三人知他境遇,多半是不会信他被摩罗提溜到西荒王宫里这种鬼话,恐怕还以为李知玄指不定在哪个温柔乡里风流快活着。   虽说以他身上钱财也很难风流快活起来。   江景行不合时宜感叹了一句:“看上去西荒王宫里的伙食不错。”   摩罗很应景地接上去:“毕竟不敢怠慢贵客,怕你拆我城墙。”   四面城墙和几顿饭孰轻孰重,摩罗是很分得清的。   如此说来,他着实是个人物。   方临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这半天以来的情况走势委实太过出人意料,对不起方临壑在心中演练过一整个晚上的千百种出剑情况和招式。   早知如此,他应该在昨晚安稳睡个好觉的。   方临壑一边悔恨想着,一边低声问谢容皎:“这算是完事了?”   谢容皎忖度着回他:“应当是。”   他们未刻意用传音入密,反正即使是传音入密一样能被摩罗截拦去,倒不如索性坦荡大方点。   摩罗果然听见。   他点头遗憾道:“完事了。如有机会,实则我是很想看一看世子身上情况做个确认的,可惜—”   可惜他真那么做,西荒的王城就不是被拆四面墙那么简单的事情。   纵使凤凰留下的长明灯比白虎至宝要紧太多,摩罗也得咬紧牙关忍着。   谢容皎转头对江景行道:“师父,当下是摩罗奈何不了你,你也奈何不了摩罗的情形?”   他总结得不错,江景行似是明白谢容皎想干什么,微微笑起来,如江南的春风不远千万里吹风西荒:“是如此。”   谢容皎也不禁有了笑意:“那想来师父你多拆四面墙,摩罗也不会介意?”   谢容皎平日里顾忌得,难免束手束脚,纵然他也爱恩怨分明,却很难有直往仇人脸上抽得痛快。   但西荒王城的情形不一样,入修行之路的魔修每一个手上都有不知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的性命。   寻常没修魔资质,被魔修视为所有物奴隶的荒人,少四面城墙,也不会过得更好或更差。   方临壑默默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与李知玄对视一眼。   这时候他们性格南辕北辙,想法亦大相径庭的两人,竟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感慨自身多余之意。   突然有点惺惺相惜起来。   摩罗牙疼。   他对镐京皇宫那座因被姬煌牵累,无辜被拆的瞭望高台有所耳闻。   当时他还在心里暗自嘲笑过姬煌愚蠢冒动。   没想到不过多久西荒王宫城墙又要遭殃,步瞭望高台的后尘。   真是天道好轮回。   不是,你们师徒这么喜欢拆房子的吗?   摩罗心里恨恨想,早知如此,就该克扣李知玄的几顿饭食的。 第86章 西疆佛宗(二十)   “所以我来西荒是干嘛的?”李知玄颤颤巍巍发问, “体验一下西荒王城的风光,一睹摩罗真容吗?”   方临壑心里很以为然。   但他作为剑门这一代的大弟子, 剑门对外行走的门楣, 自然要维持剑门冷硬如铁, 沉稳如山的风格。   于是方临壑沉稳加了一句:“可能是来看看西荒王城的城墙怎么倒塌的?”   城墙前不见摩罗的踪影, 他已经气咻咻回王宫去清算重建城墙需要的费用。   毕竟魔修在掳掠杀人放火的同时, 信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享乐, 毫无半点竭泽而渔的危机感和生财有道的能力。   摩罗作为魔修中的异类, 样样皆要他一手抓, 可谓是愁秃了头。   相比起李知玄的欢天喜地劫后余生, 简直是一重天一重地, 截然不同的境遇, 想必摩罗一定是很后悔好吃好喝招待了他两天。   谢容皎和李知玄通行了一段时间,再加上李知玄比之乘在清透的白瓷杯里的白开水还要来得好看穿猜透,当即往下退一步,躲过李知玄抹着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衷肠:   “李兄不必谢我,应尽之义, 况且没什么艰难险阻, 不值一提。”   谢兄怎么能那么好?   李知玄陶醉在这古书上都没有的高尚人格之中, 不由分说从内到外给谢容皎在心里贴上无死角的金身闪闪,只觉自己的内心要被这灿烂光辉照满。   江景行跟着谢容皎一起后退, 由于实在不太想和这倒霉孩子成为生死之交, 爽快把锅往谢容皎头上扣:“不必谢我, 要谢就谢阿辞。”   谢容皎不着痕迹地退了第二步。   李知玄往方临壑方向打算抓起他袖子诉衷肠。   他自觉很对不起这位面冷心热的剑修, 打心眼里为之前对他冰疙瘩的误解而忽略他骨子里的侠义风范而抱歉。   方临壑无情泼他一盆冷水:“不用谢我,是我把你打晕在房间里,此事认真论起来,我该当负责。”   为避免两人—或者是说李知玄单方面黏黏糊糊地推让来去,谢容皎快刀斩乱麻:“我们此行专为接李兄回去,人已接到,不如回佛宗?浴佛会当近了。”   想起浴佛会,方临壑和李知玄眼神一阵闪动。   他们两个剑修在对方眼神意味一致的闪动之下,心意破天荒地达成同步。   只见李知玄扭捏开口:“其实西荒风景还挺好看的。”   方临壑补充:“别有意趣,大开眼界。”   李知玄狂点头:“没错,能在西荒多待两天,丰富人生阅历,想必对剑道大有裨益!”   方临壑较为远为矜持地微微颔首,显然是很赞同。   江景行冷酷无情:“你们说话没用。”   他的冷酷无情面对谢容皎时转眼又化成绕指柔:“得阿辞说话才好使。”   方临壑与李知玄忽然觉得回去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总比现在这样立在原地,心里无数次嫌弃自己的多余和不受待见好。   谢容皎更加冷酷无情镇压他们两个:“佛宗中有道行高深的佛修前辈讲道,听之印证弥补己之剑道,必有裨益。”   西荒王宫内,摩罗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大发雷霆,或是对着一堆奏章文书愁眉苦脸叹气。   青铜灯座上祥云环绕,线条流畅如流水,簇拥出一双仙鹤栩栩,一排排地衔着明烛熠耀生辉,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因此照彻摩罗面容,被他小心藏在每一根皱纹里隐私不为人知的喜意悄悄探出头。   摩罗将传讯符投掷在灯台之上,看火舌卷着吞没传讯符的黄纸,鲜亮颜色迅速隐没在火焰里焦黑一片,进而燃作飞灰,确保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西荒和北周最高的当权者刚刚进行过一场私下里的谈话。   摩罗很享受看传讯符燃至灰烬的过程。   似看着旧的九州一点一点毁在他的掌上,再如何翻滚挣扎都逃不出如青铜灯台上火焰的一点天命大势。无知凡人仍飞蛾扑火地奔赴往前,殊不知他们的血液哪怕是染尽九州,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干,最多只不过让九州的土地更厚重上一层。   可真到那时候,九州有谁会关心他们脚下踩的土地究竟堆着多少层事故,有多少少年天才,修行大能为他们而死?   魔修的劣性藏在摩罗骨子里。   他像是很愉悦,愉悦到忍不住轻声笑道:“能有李知玄,我当然很高兴,这可是等于多了一条命。”   摩罗费尽心思图谋九州,为的不是在大业将成之时被他手里的最大杀器反噬而死,不甘心地咽气在半路上。   他对着东边镐京的方向说道:“我能不能有那位身怀白虎气机之人当底牌杀手锏全看你,你可千万给我争气啊。”   不管戴了多少层面具,心底藏着多少事,摩罗卖队友死性始终不改。   人设不崩。   李知玄原本以为他就是风平浪静地回佛宗,风平浪静地窝回给他安排的厢房里,风平浪静地睡完整场浴佛会,啥事没有。   结果往往出人意料。   李知玄木愣愣听完余长老长达一个多时辰的说教,其间他怕余长老口干,倒的茶都续了两壶。   余长老骂说教的内容也很单一,说是骂人更好,无非是“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学人家到处跑,等着客死异乡死后连半点香火都吃不到吧你”和“傻小子还挺能耐,要不和老夫比划比划试试,看老夫不打断你的腿。”   余长老生平没两个弟子门人,对于老友唯一的衣钵传人当然是重视的,还特意嘱咐过玉盈秋劳她照看李知玄一二。   所以在接到玉盈秋传讯之后,余长老抓着差点被他吓出去的三魂七魄风风火火赶来佛宗,没坐定下来恰好遇上一行人大摇大摆从内院门口进来。   佛宗内院寒酸,比不得法宗剑门动则圈一整座山脉的架势,江景行和谢容皎两人又生得极为打眼,方便了余长老往四人里一抓李知玄,拽着他衣角把他拖房里骂他个灰头土脸。   余长老骂完最后一串话,一时间思路枯竭,想不到好的词接上,索性歇了一会儿,斜眼看李知玄:“是不是在心里骂我这把老骨头多管闲事?”   “被您骂得郁闷肯定有。”李知玄老老实实回答,“可不是怨您多管闲事,您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老老实实惜命的。”   他打小是孤儿,大概是用完了这辈子的运气被铁匠遇上养育长大。等铁匠一死,李知玄摇身一变,又变回孤零零的一条光棍。   无牵无挂,来去磊落,当然不怕死,无所谓。   可当这世上又有人挂念他的生死时,李知玄不是谢容皎姜长澜,被万千宠爱着长大,所以一点点微小的善意也弥足可贵,像是掌心捂着的细弱火苗跳动暖到心底。   总是不忍心让这一点微小的善意落错地方的。   余长老欣慰一叹:“我知道你们剑修本性如此,也不是要故意拘着你。等这事完后你和我回去法宗,总要多学点本事,闯荡才好有底气。”   李知玄头点得如鸡啄米,顾不得自己曾对那些法宗的道道道道有多避之不及。   “我觉得现在是和岳父坦白我们事情的最好时机。”   也许是存着事先演练好,为了在谢桓面前喊得顺口熟练的心思,江景行十分上道,哪怕是私下里,也一改以往一口一个“谢桓”的习惯。   他们之间的进展速度简直比追风驹还跑得飞快。   让任何一个人听到,恐怕都不敢置信就在几天前,他们两人还各怀鬼胎,江景行寻思着怎么躲躲躲,谢容皎琢磨要不要拔镇江山打一顿人。   谢容皎却觉得很正常。   他出剑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认定的人则百死不悔。   无需瞻前顾后,左右腾挪。   但他有点担心谢桓。   显然江景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阿辞你想啊,岳父这人他要面子,佛宗浴佛会举办在即,他就算是再气,闹出再大动静,也不好意思把人家佛宗全拆完了啊。让全九州的宗门世家风餐露宿着听浴佛会吗?”   谢容皎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但回到凤陵城就不一样,你们谢家,哦不,是我们谢家又不缺钱,岳父他哪怕是把整座凤陵城主府拆了也没人管他,谢初一,啊不,是我们阿姐说不定还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帮着他。”   在昔日耀武扬威的人面前降一个辈分简直不能更惨。   江景行说起来却很洋洋得意似的。   谢容皎被他说服了。   他起身道:“好,那我和师父你一起去见阿爹。”   江景行拦他:“阿辞你去肯定会劝—”   到时候谢桓听没听进去不好说,火上浇油是一定的。   江景行不能保证他一气之下真不顾凤陵城的体面,直接把人家佛宗拆个干净。   谢容皎一想有理,一时不太敢直视那个场景,捂着额头道:“那我去和阿姐那儿说。”   这次谢桓和谢容华一起到场,死也死得痛痛快快,免得来重复两次的钝刀子割肉。   还没发生什么,江景行就先卖惨起来:“阿辞你记得先帮我联系好法宗,他们有点医修底子在,关键时候说不定有救人一命的大功德。”   被他一说,谢容皎抿唇忍住笑,装作郑重应道:“好,一定事先喊好玉仙子。”   道法贵生,玉盈秋在这上造诣一定不差。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终于是上前抱住了江景行:“没事师父,我在你身后。”   从此往后的路一同走,无论是荣耀还是凤凰我与你一人一肩担。   要是被谢桓知道他没动手,江景行惨已经先卖好,铁定被气到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第87章 西疆佛宗(二十一)   佛宗给一城三宗的来人安排的皆是内院中的厢房, 余下的世家宗门一个小小内院塞不下,则是放到外院的恢弘宝寺殿阁。   这等于是说, 谢桓所在的厢房江景行只用穿过一座小院就到。   小院中躺着在槐树下乘凉的千百楼主, 打量他神色, 好心问道:“等会儿要我帮你进去收尸吗?”   江景行怂谢桓, 千百楼主却是丁点不虚的, 闻言冷笑道:“我看不必, 你成日里躺在这里的模样才更像是具尸体。”   千百楼主不以为恼, 摇着扇子悠悠地笑:“我特意从东海城赶来佛宗为的就是这一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为了这一场好戏让我多躺几天都甘愿。”   可怜谢桓以为人家千百楼主天天躺在他院门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委婉暗示过他许多次遇上难题尽管说出来。   等江景行叩门进去时, 谢桓就向他表达了这一烦恼:“你莫笑我多忧多虑,实是以千百的能耐,能叫他失态的绝非小事,我不免担心。”   江景行忍不住说了一句:“为什么就不是这地儿的阳光特别好他爱躺这儿来呢?”   谢桓鄙夷看他:“你以为人人都是你江景行吗?”   天天不务正业东一街西一巷的算命说书在那儿晃荡。   若是换作平时,江景行早就反唇相讥过去, 撞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大打出手也是可能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他只能忍气吞声;“实不相瞒, 我知千百的来意, 确有一桩事情牵动他的心神。”   千百楼主这两天躺得太放肆,给谢桓造成严重心理困扰, 也顾不得纠结江景行这一反往常的怂样:“说来听听?”   江景行不自在咳了一声:“实不相瞒, 这事情是关于你我之间。”   谢桓皱眉:“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好说?虽说你我隔三岔五打一场, 我自己都快习惯了, 总不至于为着这些和你闹崩吧?”   谢桓一肚子聪明人的心肠百思不得其解,很是莫名其妙。   还真被他说准了。   江景行婉转问他:“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放的那些狠话吗?”   谢桓更不知所以,觉得这一个两个简直脑子坏掉:“我们之间放过的狠话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一记得?”   “说要喊互相做爹的那个,你赢了。”长痛不如短痛,江景行语速极快地捅破:“以我和阿辞之间的关系,是该喊你一声爹。”   他悲壮闭上眼睛,等待着残酷命运的无情降临。   “不行笑死我,江景行你也有今日!”谢桓先是下意识嘲笑一番,接着回味过江景行话里真正含义,整个人如临寒冬朔雪之中,冰雕似缓缓冻住。   室内气氛紧张到极点,仿佛扼住人的咽喉要害,下一刻随时会因窒息而亡。   江景行沉痛点头:“你没听错,也没想歪,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极快地布下隔音的阵法笼罩住厢房,才险而又险避免风仪尽失的凤陵城主几乎是面目扭曲吼出的一句“江景行,我打死你个老不修的”怒吼传遍佛宗内外。   但到底是没防住随着大乘强者怒火炽极,自然而生的灵力波动冲击下耷拉半边屋檐,掉满一地的瓦片。   千百楼主在院外槐树下笑到全身颤抖,比那被秋风刮得起伏不定,响声哗哗的槐树枝桠还要夸张。   隔着的距离不远,谢容华自然察觉:“阿爹那边出了什么事?竟闹出这样大的响动?”   说着她就拿起搁榻上的太平刀,想要过去一看。   谢容皎一句话解决谢容华所有疑惑:“师父与阿爹在一处。”   “难怪。”谢容华长眉一挑,恍然道,太平刀放下时撞出的声响如她乍松的心弦,“姓江的也真是,害得我以为佛宗又不太平。”   “其实是事出有因。”   谢容华不禁奇道:“怎么,原来姓江的和阿爹打一场居然是需要原因的吗?”   这不是太阳打东边升起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是有一点紧张的。   但更多的是坦然和坚定。   这本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谢容皎缓缓开口,神情如叙述日常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语气却坚定得如同执剑时的手:“是我与师父之间的事情。”   谢容华容色沉凝下去。   她与谢容皎固然性情迥异,一母同胞的心有灵犀确是做不得假的。   她已有察觉,这必然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这也必然是一件她不乐意见到的事情。   “我与师父心意互通,两情相悦,欲结为道侣。所以师父去和阿爹说了这件事情,而我和阿姐你说。”   世上虽说不乏男子之间结为道侣的事情,但终究是少数。   如他们两人隔着师徒名分,更少之又少。   说不上是惊世骇俗,也是极少有耳闻的。   不愧为亲父女,谢容华想法上与谢桓达成高度的一致:“姓江的这该死的老不修!”   说罢不欲多费唇舌在这儿无谓骂人,直接第二次抓起太平刀要去干点实事。   “阿姐。”谢容皎喊住她,“是我先与师父表明的心意。”   他那张足以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的面容上微露笑意,一时间满室通明,如搁置无数烁烁生辉的珠玉晃眼,“我知我们之间隔着师徒名分,世所少有,很难为常人所接受。但我不指望世人的目光活着,我来这世上活一世为的是我自己。”   谢容华听着颓然叹了口气,一时间无奈代了她明艳眉眼间的逼人锋芒。   她知道她是没法劝了。   再说阿辞说得没错,她为什么要劝?   “所以我和师父在一起为的是我自己,我清楚知道自己倾慕他,无论如何不会改。”谢容皎凝眸看她,眼底似凝着中秋那一轮明月全部的光。   当然是很美很动人的,但中秋月美却并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的皎洁光辉,更多的是人们赋予它的含义:   “而阿姐,你和阿爹俱为我的至亲之人,你们对我的要紧我不必说,我定然是很希望,你们愿意认可的。”   “道理被不辞你说尽,我还能说什么?”谢容皎难得烦躁地叹了口气,“我知你说的是对的,可我就是,不甘心。”   自己最宝贝的一株白菜被人不知不觉间轻松拱走,拱白菜的居然还是平日里最看不惯的那个人。   这酸爽滋味简直没法言说。   谢容华越想越气,她这半辈子都是有气当场发,连当初的部首也对她没奈何,从没遇到过这样憋闷的情况,竟生英雄束手之感。   许是早料到谢容华的反应,许是终于把压在心里的心底话说出来,谢容皎却比她淡定释然很多,和声道:“阿姐,多谢你。”   他眼里很通透,通透得能让人一眼望穿内中情感。   是与他如冰如玉颜容之下格外不衬的温情脉脉。   是矛盾与和谐交织在一处的奇异,远远比纯粹一种更能直击人心。   我是他阿姐啊,谢容华想。   就像是姓江的那厮说的,他辛辛苦苦练一手圣境的修为不是为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我辛辛苦苦混到现在拥着一身威名,也不是为着被世俗绑得走不动路,反累着自身在意的至亲的。   她眉眼乍然之间松快起来。   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乍散,眼前又是当初东荒荒土之上,容光灼得黄土欲燃的烈阳般的谢归元。   谢容华第三次提起归元刀,这次她握刀的手很稳,稳得如谢容皎执剑的手:“走,不辞,我们去阿爹那处看看,这动静该惊动不少人了。”   见俗方丈与他们两人前后脚赶到。   身为这次浴佛会的主办者,见俗方丈忧心忡忡,几乎要怀疑佛宗内院的风水是不是哪处有问题,恨不得等人走后合力与同门一起做一场超度法会才好。   见到两人,见俗方丈顺口一问:“老衲在禅房之中听闻此处动静,怕是魔修再犯,不敢怠慢。”   可怜见的佛宗,简直被魔修吓成惊弓之鸟。   见俗方丈说着说着自己纳闷起来:“诶,怎么这里还设了阵法?”   现在的魔修都那么讲究的吗?   谢容华和谢容皎对视一眼,充满心照不宣的尴尬。   因笑得太过用力真情实感而半瘫在槐树下面的千百楼主懒洋洋出声:“方丈不必多加担忧,里面是圣人和凤陵城主,并无多余人等。”   所以说这不是一场魔修来犯佛宗的阴谋。   而是一场昔日亲如手足的兄弟不知为何大打出手丧心病狂的闹剧。   见俗方丈很是感慨喟叹。   千百楼主多人精一人?一眼看穿见俗方丈这老实人的心思:“方丈不必太过唏嘘。他俩经常如此,习惯就好。”   “确实是如此。”谢容华边用眼角余光瞥着摇摇欲坠的屋子,边作证道:“阿爹和江江前辈习惯打打闹闹了,我们看得都见怪不怪。”   见俗方丈差不多被说服,放下心来:“凤陵城主和圣人玩笑打闹时的动静着实不小,却是老衲小见多怪,小见多怪。”   千百楼主一本正经点头:“不错不错,方丈您想,他们两人如此放得开,岂不是正好佐证他们两人交谊甚笃?   江景行匆忙之时随手设下的阵法显然没扛住谢桓动气时真正不留力得出手。   本来他也不太精通阵法一道。   下一刻阵法轰然破碎,厢房彻底崩塌。   遍地茅草碎瓦,惨不忍睹。   谢桓含怒的声音传来:“谁和谁交谊甚笃?千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看戏?给我滚进来挨打!”   谢容皎波澜不起,瞧不出他有什么变化。   剩下三人或是游刃有余,或是慈和,或是强颜欢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88章 西疆佛宗(二十二)   任是谁都听得出来谢桓话中恨不得拔剑砍人, 不见血不能消之的怒火。   千百楼主之前的解释就很破洞百出。   见俗方丈再研习佛法,也不至于读傻了脑袋。   江景行的声音随之一起传出, 狗腿讨好的意味十分明显:“千百听到没?快进来挨打!别逼我出来抓你。”   千百楼主有点摇不动扇子。   这时候谢容华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心性涵养就派上了用场。   只见她面不改色, 恍若无事对见俗方丈道:“想必方丈曾经听说过, 阿爹与楼主和圣人为知交好友。   见俗方丈抚须点头:“三位皆是人中龙凤, 自然有所耳闻。”   只是今天的所见所闻, 不免让见俗方丈心里泛起嘀咕, 开始怀疑传言的可信与否。   “这就对了。”谢容华毫不心虚, 脸不红气不喘, “他们三人相处时与旁人特为不同, 由于关系亲近的缘故, 也就无所忌讳, 打闹乃是常事。方才阿爹只不过是气千百楼主在旁边作壁上观看戏而已,不碍事的。”   见俗方丈半信半疑。   就在他犹疑着是否该离去把场地还给人家仇怨两清时—   传开谢桓的第二声怒吼:“我听得见!谢初一你也给我进来!这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可以听得出极其的愤怒。   谢容华不见尴尬之色,拍了拍谢容皎肩膀,提着太平刀,把袖子甩成一片红云悠哉悠哉进去。   就这上战场的架势, 很难让人不怀疑她不是进去挨打的, 而是进去乘机浑水摸鱼打人的。   谢容皎无言对上见俗方丈含笑的目光。   两人尴尬地僵持在那里。   谢桓两声怒吼之间, 其他人恐事态有变,穿戴整齐完后, 大多跑来一看。   方临壑、玉盈秋、沈溪、李知玄、无印五人没一人缺席。   谢容皎有点庆幸起院长和法宗宗主仍在路上, 姜长澜正在镇西城里接着姜后的传讯文书吃着沙子挨骂。   否则江景行这次怕是要丢脸到九州南北。   见俗方丈先动了动眉毛, 眯着眼笑道, “凤陵城主与圣人之间的事老衲本不应插手过问。可看着动静,老衲怕城主将佛宗寒舍给拆了,后日便是浴佛会,总要有场地,因此贸贸然开口,万望世子见谅。”   在人家的地盘上拆人家的屋子,是说不过去。   谢容皎自是很抱歉:“委实对不住,说来此事因我而起,我进屋去劝劝阿爹。”   至少让江景行抽空腾手多加个阵法。   见俗方丈缓声念一句佛号:“多谢世子为之调停。”   他只见谢容皎先是折起有婉转精美刺绣缘边,栩栩动人的衣袖,再拔了腰间的镇江山倒提在手,虽说步履不快不慢韵律从容,却总给人一种赴死前的庄严隆重感。   饶是见俗方丈修习佛法,心性通明万事不萦已久,也不可避免地像旁边那群年轻人一样纳闷不解起来:   凤陵城主那么可怕的吗?   或者究竟是什么事,让凤陵城主变得那么可怕?   谢桓的第三次怒吼随着谢容皎推门的动作传出:“谢不辞,你给我走远点,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差别于千百楼主和谢容华的滚进来挨打,谢容皎可谓是独一份的待遇,他在谢桓心中位置当然也不言而喻。   可能是被气到有点心灰意冷,正琢磨着昭告天下断绝关系的文书该怎么起草落笔。   赶来得晚的五人被蒙在鼓里,不知所谓。   只有李知玄在一头雾水的同时不忘感叹:“原来凤陵城主这么猛的嘛?”   居然能成功凌驾在江景行和谢容皎之上,成为食物链顶端。   怕了怕了。   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凤陵城主。   谢容皎充耳不闻,稳稳当当的推门进去。   刚还是谢兄刚。   李知玄对谢容皎的钦佩之情几乎要在他心里累叠成百丈高楼。   谢桓想不到谢容皎还真敢推门进来。   一时间被气得停手,忘记了继续打架这回事儿。   谢容皎放眼望去,狭小一间屋子内,木屑碎瓷铺了厚厚一层,勉强挤下来了五个人。   江景行和千百楼主各有各的灰头土脸,鼻青脸肿。   谢桓和谢容华则远要衣着光鲜许多,比之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副随时会暴起杀人样的谢桓,谢容华只微微斜出髻上两支珠钗,衣摆袖边的牡丹花叶多添几道褶皱折痕。   观其和那蔫头巴脑的牡丹花截然相反,两极分明的熠熠容光,整间半坠不坠的陋室亦随之而亮,必然是这一场混战的最大赢家了。   谢容皎刚想说我们坐下好好谈一谈,就发现屋内桌椅没逃过谢桓灵力余波,皂皂被死不瞑目地震成木屑碎块。   他寻思了一下,怕出去找个地方说谢桓真把人家房子给拆了,于是先掐诀再补上一个阵法罩着厢房。   毕竟是当年和江景行能臭味相投相见恨晚的人物,谢桓看似再平和,骨子里的桀骜不驯能少到哪里去?   谢桓看着他不急不缓设完了阵法,一句话都没搭理自己,简直要气歪鼻子。   直到觑着谢容皎有开口的迹象,谢桓脸色方有些微不可察的暖和好转。   不料谢容皎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对着他说的。   谢容皎对着千百楼主道:“为免伤及无辜,楼主不如先出去?”   千百楼主这条并不全然无辜的池鱼方才已经为他的好戏付出过惨痛门票。   有了台阶,他当即打开扇子遮住青青紫紫的半面脸,维持着千百楼主神秘高冷风仪不崩,抬脚飘飘然走了出去。   是有点飘。   嘶,江景行这家伙,不敢还谢桓的手就专挑着他出气,还特意对准脸下手。   打得真疼。   见俗方丈和四秀均明智地缄口不问千百楼主被折扇挡住的半边脸。   唯独李知玄一个人在那儿关怀:“楼主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外院请一位医修来替楼主看一看脸?”   千百楼主被这么一揭穿,很想打人。   然而眼前杵着像根棒子似的是那位江景行眼里金贵得了不得的谢家世子朋友,他不能。   千百楼主只能挤着嘴角挤出一个笑来:“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休息一天很快就好。”   李知玄看他原本英俊的面目上青青紫紫挤在一块,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想着伤得可不轻啊。   屋里在他自己半遮半掩的瞪视之下,谢桓终于迎来了谢容皎向他说的言辞:   “阿爹,如师父所说,我与他两人确实心意相通,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改。你们是我至亲之人,没有哪个更轻更重些的道理。所以说哪怕我决定早定,总是想贪心得到你们在身后的。”   他说的话不长,只那么一点。   语声如大雪时屋檐里倒挂的冰棱,既清且透,刺不疼人,却一根根地往人心里扎。   正是因为清透得一览无遗,所以他的决心才如山如海,如脚下厚土,头顶青天一般的亘古常存,至死不变。   没办法劝的。   他、谢容华,甚至于江景行都没办法劝动谢容皎。   谢桓也是情窦初开,浑身热血,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撑着脊梁骨,顶住胸中一口气的少年过。   他明白谢容皎想的是什么。   谢桓自己与朱颜相恋那会儿,谢庭柏看不上眼朱颜的凡人之身,谢庭柏不比嘴上凶的谢桓,当时起草的将他赶出谢家的决裂文书都打好草稿。   谢桓一个字没多讲,痛快地提笔在文书上写下自己名字,盖上印章。   把谢庭柏气得差点当场生生厥过去。   江景行是亲身经历过那一场闹剧的,对谢桓的心思自是把得门儿清。   他趁热打铁,添柴加火:“我记得谢庭柏曾说过你迟早有一日会理解他作为的,现在是不是要回去对他低头认个错?”   谢桓:“”   认错是不可能和谢庭柏认的,这辈子都没法和谢庭柏认的。   再说他和朱颜之间虽有种种阴差阳错将他们隔开天壑,却始终没后悔过。   闻言谢容华很不赞同看向谢桓。   没等她劝上一二句,江景行就唯恐火候不够似继续浇油:“像谢庭柏做的一样,起草份文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猜阿辞会不会在上面盖章签字?到时候我们两人就潇潇洒洒四处云游,快活似神仙。”   谢桓听着险些暴起打人第二回 ,被谢容华谢容皎一人按住一手:“阿爹冷静。”   “师父莫说了。”   江景行仍找死地喋喋不休:“要是阿辞顾念骨肉亲情,不愿让你为难的话,我就闯,你们城主府接他出来。”   圣境的修为到底是有底气在,凤陵的城主府也说闯就闯。   “那时候阿辞肯定被你伤透了心,二话不说和我一起走,纵有波折一番,我和阿辞两人还是潇潇洒洒云游四方,快活似神仙。”   反正就是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开这个结局。   谢桓被他绕得头大,气得不想说话。   江景行一笑,扣住谢容皎没按着谢桓的另一只手:“我和阿辞之间既表明心意,则万死不辞万死不挠,你若是怕我们不过一时玩闹,我当即可在此立誓。”   不等他煞费苦心憋出一段漂亮点的话,就听谢桓崩溃喊道:“够了!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   他已经被他们两人气得够呛,不想见到两人多秀一次恩爱。   谢容华为谢桓长女,和他相处时间最长,会意地给谢容皎打个眼色,示意谢桓已经放弃挣扎,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谢容皎心领神会:“那我们先不打扰阿爹。”说罢牵着江景行的手走出去。   留下谢桓一个人在一堆残垣碎瓦中,光景凄凉。   和千百楼主掩耳盗铃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同,江景行虽也顶着一张破相的脸,走得可谓是一个志得意满春风满面。   难怪后来会流传出他见家长不成反殴打岳父的传言。 第89章 西疆佛宗(二十三)   见他们四人各自散去, 外面等着的四秀和见俗方丈不禁松了一口气,很有眼色地没有多问他们为何争执。   不说妄自窥探他人隐私已失德仪, 就说能让圣人脸上挂了几道彩的争执, 想知道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才行。   回房坐定下来, 江景行就开始他的长吁短叹:“岳父下手可真不轻, 你说他挑别的地方打就打了, 专挑我脸下手着实可气。”   实际上被气昏头的谢桓当时哪有空想这个?是逮到那种使劲打。江景行旁的受创不少, 只是他是圣境体魄, 不以为意, 最最在意的还是他那张脸。   “肯定是怀着拆散你我的心思, 想着阿辞你看不惯我这张脸, 对我的心思自然淡了。”   江景行平生最是看重他那张脸, 自恃凭着那一张脸走出去,小娘子们扔给他的鲜花都要捡格外新鲜才好意思丢,一朝多了些旁的痕迹,不趁机向谢容皎诉苦一番简直不是江景行干得出来的事。   笑意像风拂过柔软弯着腰的草叶,月照进明彻静美的秋水里般滑进谢容皎的眼睛, 九天之上的神仙有了活气, 玉雕的美人染上暖意。   他未去和江景行争辩谢桓是有多天真才指望着靠一张两天好全的脸拆散他们, 或是去争辩他究竟是不是如此肤浅的看脸之人。   谢容皎从榻上前倾身子越过小案,俯身在江景行额上一处青紫轻而柔地印下一吻。   像是被黄帝妙手调配出来的灵丹妙药, 神异得让人立即精神抖擞, 体魄强健, 还能再去挨三十次谢桓的打。   谢容皎一边摸索着自己心意一边开口, “说不喜欢师父你的脸是假的,说全然喜欢师父你的脸好像也不太对。”   “我是等喜欢上师父你以后,发觉你样样都好,对你的脸当然爱屋及乌,很喜欢。”   他这话像是东风一吹,风力之强劲能把江景行直接飘飘然捧上天去,别说是天下第一,自封宇宙第一都分外有底气。   江景行沉思着问道:“这样说或许在我下次算卦时,能有幸得到阿辞你真情实感的捧场?”   简直是有生之年系列。   “”   月亮无声无息退回树梢里,满屋的旖旎气氛烟消云散。   谢容皎不是很忍心告诉江景行残酷的真相,也不是很想违背自己被滤镜一搞本来就不太多的良心。   他一闭眼,又挑了江景行另外一处淤血亲过去,无声暗示他闭嘴。   江景行知情识趣握住他的腰,凌空将人抱至怀中。   他们黑发交织,衣摆褶皱散乱地拼接成一片。   纵有种种风波,浴佛会总算是如期而至,也算是好事多磨。   一城三宗中,谢桓十分给面子的真身上场,法宗宗主和书院院长也很上道地结伴而来。   只剩下杨若朴,用他多年不变,一句放诸四海而皆可的忙于修行谢过见俗方丈盛情相邀。又把多年不变,让他去四海溜达应酬皆可的方临壑推了出去。   这样一想方临壑仍对剑门和杨若朴心意谆谆可昭日月,光是想一想都不禁要叫人感动流下热泪。   和沈溪各有各的不容易。   浴佛会上见俗方丈披上袈裟宝衣,坐在佛宗外院的朱红宝殿,琉璃瓦泥金柱之前,被阳光一映,金光自檐角流水般飞泻而下,射出一重重虚影流光似云霞,疑是置身极乐佛国。   要不是见过内院事必躬亲,连个种菜人手都稀缺到要自己亲身上阵的地步,说不准一众人还真会被佛宗风范给折服。   佛语梵唱从高塔塔尖,从宝殿殿尾,从古钟香炉每一处飘出来,交会在一起又随着念珠的转动声响,随着撞钟的摇晃,随着香烟的袅袅散逸飘向四方,明明是震耳之声,却使人心神宁定,宠辱皆忘。   可惜煞风景的是,离见俗方丈最近的那一圈座位情况十分尴尬。   圣人与谢家世子同席,每每他们两人低语而笑时,坐他们对面的凤陵城主如见恶鬼魔修,恶狠狠瞪视过去。凤陵城主旁边的谢归元总在这时候拉一拉他衣袖和他附耳说两句,显然是劝慰之语。   法宗宗主和书院院长倒相谈甚欢。   这一代的法宗宗主是玉盈秋嫡亲的师兄,与江景行他们同辈,院长与老宗主交情不错,是把他当作半个弟子门人来看待的。同样,法宗宗主对院长亦是尊敬,无疑视他为叔伯。   但在他们下方处坐着方临壑、玉盈秋与沈溪。玉盈秋倒是语笑嫣然,如花开满室芬芳扑鼻。   观着方临壑的样子,保守估计有三次拔剑未成。   三次里全是被沈溪有理有据温声劝慰下来。   玉盈秋能气方临壑,对沈溪这样的真君子却是心怀敬重,于是作弄了方临壑几次,惦记在沈溪的面上,便轻轻放下不再穷追猛打,笑盈盈话头转至其他的。   这一城三宗的人不觉奇怪,反而颇有自得其乐之意,看得台下眼尖目明的人倒是冷汗直流着过完一场浴佛会。   好在如他们所想撕破脸皮的混乱场面终未出现。   也是催眠佛法中令人醒神的一二好调剂。   过完了浴佛会,摩罗还在他王城里面为着修城墙的事情头大如斗,谢容皎和江景行也不在西疆多留。   最先向他们告别的人是期期艾艾的李知玄。   他花费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说完那些搜肠刮肚想出来,晚上一夜没睡光顾着背的感谢语,最后做总结:“我打算跟着长老回法宗,一定好好练剑,不惹事生非。”   至于摩罗口中的白虎至宝,江景行没说,李知玄心大如海,睡完就忘,坚定认为是摩罗太傻太天真,居然信了江景行的鬼扯。   “你做到就好。”江景行也不太指望李知玄能安安心心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练剑,只当是讨喜的吉利话来听:“无须伤感,很快你能再见到我和阿辞的。”   “等凤陵城主府请喜酒的时候一定给你发帖子。”   要是让谢桓知道江景行擅作主张拿了他城主府用,可能脸上又要新添几道伤口。   换谢容皎两个吻,这生意不亏。   谢容皎没反驳,当是默认他的意思:“李兄保重。”   他其实有不少叮咛想对李知玄说。   比如说你可掂量着自己修为别冲太快了;又比如虽说不知白虎至宝究竟是个什么捕风捉影的玩意儿,你也别总太把自己不当回事。   可看李知玄这副抽抽嗒嗒的模样,或许保重两字最合适。   能好好地活下去就好。   李知玄拿衣角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至于惊觉凤陵城要办什么喜酒,那是追风驹上走了很久才想起来的事情。   可能是谢帅要办喜事吧,李知玄后知后觉地想。   他美滋滋沉浸在若是谢容华真要办喜事,该送什么样的礼,说什么样的吉祥话比较讨喜。   全然忘了他兜里有几个铜板。   也全然没看见余长老乍然瞪圆的双眼。   鲜血飞溅在滚热的黄沙上,滋滋冒起白眼,拉回远游到凤陵城外的李知玄思绪。   余长老胸口一块凹陷下去,衣襟被鲜血染失。   李知玄不敢置信用之前被他眼泪浸湿的袖子猛擦了一通脸上的风沙,透过荒漠狂风看见法宗宗主漠然的脸。   和在他掌上绽放的莲花印。   那莲花生于水上,水波明亮如镜,清晰倒映出玉盈秋呆滞的一张芙蓉美人面。   玉盈秋迟疑着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惊慌到脸上近乎空白一片的李知玄。   余长老挤尽胸腔内最后一点气力,颤声问道:“为什么?”   法宗宗主轻轻一叹:“因为你对法宗太忠心了。”   “你忠心的是法宗,而不是我,这很不好。”   说罢莲花微微展开花瓣,余长老没了气息时眼睛仍兀自圆睁。   死不瞑目。   可惜把李知玄这孩子带进了狼窝。   李知玄不做他想,下意识要拔剑迎上法宗宗主。   他记性一直不太好使。   但他还记得余长老前些日子笑眯眯和他说起法宗的风物,法宗的草木流泉,舒展的每一根皱纹里刻着他在法宗度过的年月。   那必然是很欢愉的时光,否则绝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由衷热爱。   他记得余长老前些日子倒竖眉头厉声呵斥他,严厉的言语如小时候母亲给他端上来的药汤,苦涩里面藏着亲人才有的暖融融关怀。   李知玄真的想过在法宗好好练剑,绝不多走一步惹是生非。   但现在都没了。   只因为法宗宗主掐的一手莲花印。   他嘶吼一声,声音凄惨得如野兽失怙,不甘心地挣扎到最后的哀鸣。   玉盈秋想了很多。   一点灵光使她脑内通明,将整件事情的线都差不多理了出来。   师兄必然与摩罗或者是另外哪个谁有了盟约。   和谁有盟约不要紧。   要紧的是法宗宗主杀了余长老。   将法宗往与先人苦心经营的相反方向火坑退。   她掠过了很多人的影子。   把小时候的她高高举到肩头,抱着她跑遍法宗大小山峰,亲若兄长的师兄。   即使努力端着长老严肃的架子,给她讲道法时仍忍不住打心眼里透出赞赏欢喜的余长老。   和摸着她头,笑叹说她是吾家千里驹的法宗老宗主。   收她为徒时,法宗老宗主已然年迈,从他身上玉盈秋看不见传言里能窥探乃至看破天机精明睿智,老谋深算的智士影子,只像是一个最寻常的老人,被岁月将傲气磨化成慈和温柔。   但结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玉盈秋眼神一凝,拍掌向法宗宗主方向去。   法宗宗主不欲伤她,闪身退避。   恰是此时她掌心莲花印散开千百朵,令风沙为之一停。   玉盈秋向李知玄低喝一声:“走!”   风沙知她心意,再动之时齐齐送李知玄向着相反方向远去,莲花一朵朵在空中粉碎成虚无。   同时李知玄被风沙缭绕的身影也越来越快,直如腾云驾雾,饶是法宗宗主被她拿手莲花印,气血微滞,也难追上李知玄。   一朵莲花印毁了他珍惜捧在手上,在梦里苦苦追寻的东西;另一朵莲花印则送他向新生。   玉盈秋冷然道:“师兄大可杀我,让法宗失去有望圣境的中兴天才,纵使谋得天下,仍屈居荒人之下。”   “也可留我一命,看看到最后,是鹿死谁 手。”   她到最后字字带血,重若千钧。 第90章 大乱之始(一)   “盈秋, 你在怨我。”   沙土上余长老的血迹仍不死心地残留,法宗宗主语声闲雅,如置身于江南的青山绿水之中。   “你是聪明人,仔细想一想局势。只要九州仍在, 北周王朝与南域一城三宗的位置便不会变更在。”   法宗宗主左手握拳, 轻轻自空中锤下右手掌:“而西荒进犯已成事实, 无法变更, 与其在西荒进犯时损失惨重,到最后仍做个一城三宗里的破落户, 不如赌上一把, 以同样之代价, 取更大之收益。”   “你信我,我无论如何为的都是法宗好。”   法宗宗主才是个聪明人。   是被他和玉盈秋师父亲自赞过的聪明人。   可惜聪明得太过。   玉盈秋终究顾念着同门情谊, 软下心肠叹道:“师兄, 你习了那么多年天道,难道看不破天机?”   看不破入门修行者也要熟记在心, 最基本的天道清正?   法宗宗主脸上的温情脉脉迅速在西荒风沙里消散得一丝不剩。   他寒下面色和声音:“那天道又是如何?倘若天道仅是清正之气, 如何会让浊气在万年前生世?”   他一步步紧逼:“倘若天道真是清正之气, 如何会逼得四灵一一陨落, 以身祭天?”   “不是四灵心甘情愿祭天,是天道容不下他们!”   伴着他说的话一句句落在宗门里,法宗宗主眼睛渐渐泛红, 如染上了地上那抹尚未黯淡的血痕:“天道是什么?是定死的那些条条框框,在你生来之时定下你这辈子命格运势,定下你是将来的圣境之才还是苟延残喘的普通人?让你这辈子无论再如何拼命努力也无法逃脱这个注定的条条框框, 翻出你的格局,让你做的种种努力和不甘都成笑话?”   玉盈秋震惊到失语看着法宗宗主。   她师父走得早, 玉盈秋几乎是被法宗宗主当作嫡亲幼妹或是徒弟抚养长大的。   她实在很难想象法宗宗主那副看似通透的风淡云轻外表之下,藏了这样多沸天的怨怼怒气。   玉盈秋张了张口,涩哑道:“我虽说在修行上有天赋,但师父自小说最近道的是师兄你。师父去得早,只我们一门两师兄妹,我当时又年幼,于师兄反是拖累。师兄为操持法宗诸事,让法宗立足在一城三宗中我都清楚的。”   她殷殷看向法宗宗主,眼中的殷殷期盼和恳求几乎如暴涨的溪水般溢出来:“所以说师兄,我想你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总能明白过来的。你和摩罗一刀两断,你们间的事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回法宗后你自己请罪余长老之事好不好?”   “请罪?”法宗宗主像是听到莫大的笑话,大笑不止。   他笑到衣襟斜乱,笑到发冠跌落披头散发:“我做了什么错事,要去请罪?我于上无愧法宗,与下无愧师父遗愿,我为什么要去请罪?”   法宗宗主笑里带着极其高傲轻慢的不屑:“至于皇天后土,与我何干?”   都说余长老对法宗忠心耿耿—   但玉盈秋心里知道,法宗宗主对法宗的在意绝不会比余长老少上分毫。   在老宗主还在世,玉盈秋尚且是个除了添乱什么都不会的孩子时,法宗宗主也还年轻。   他如江景行、如谢桓、如千百楼主,如他那一辈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他们冲往不知是更好还是更坏的明天,踌躇满志,势要用自己双手在这方天地刻下自己名姓流传青史,画出哪怕千百年后,依旧鲜活立在书卷传奇之中,立在后人心里的影像。   那时候的江景行还在北荒九州地四处流窜,谢桓和谢庭柏阴阴阳阳的那些交手被过路人添油加醋揣测编到话本评弹里,满西土的千百楼只是座不起眼的小赌坊。   法宗宗主尚未深知天道。   所以未来得及绝望。   他有鲜明的野心跳动在他脸上,似有一把火从他眼底熊熊燃起,照亮年轻人至多夸一句清秀的平凡眉目,让他和法宗老宗主无数遍保证一定会振兴法宗的声音掷地有声。   什么都不懂的玉盈秋就笑嘻嘻搂着老宗主的脖子,盯着她师兄看,只觉得年轻人真是有活气,像是法宗山脚下的南海每每至夏日,十几丈十几丈高扑来的雪白浪花,撞秃了半面土黄的光秃秃山面。   让她一下子有力气起来,恨不能直接跳下老宗主的背绕着法宗漫山遍野地跑,一边揪山鸡的尾巴毛,一边上树掏鸟窝,累得师兄一会儿又要满头大汗到处喊她。   不是眼前这个笑得喘不过气,神容疯癫,衣冠不整的疯子。   为何等她好不容易长成,等她大乘在即圣境有望,法宗中兴的契机就在眼前,眼看着法宗宗主要一了平生夙愿做个富贵闲人,却突生了这样弄人的变故?   玉盈秋揉去不知何时扑进眼里,将她眼睛烙得生疼的沙子,翻身上马,脊背挺直,漠然道:“回法宗吧。”   她来时满路鲜花锦绣为她开道,无忧无虑谈笑无忌混在一堆少年里,想的最多的无非是怎么气方临壑。   要不就是气完之后怎么动人打人比较优雅美观。   而玉盈秋回法宗时,只剩下她一个人。   和肩上师父的遗愿,路的尽头危楼欲坠,高台欲崩的法宗。   在提出回凤陵时,被谢桓冷酷无情用“老子不想见到你们俩腻腻歪歪蹦跶在凤陵城,害得老子气死过去硬生生被谢庭柏个老不死捡个现成便宜”无情拒绝,两人正没方向时,谢容华贴心给出建议:   “不如阿辞你们去镐京逛一逛?远香近臭,阿爹不喜欢周室阿辞你是知道的,说不准你待在周室地盘上,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让你回凤陵城来了。”   即使谢容皎不觉能放他和江景行满天下乱晃的谢桓,会心窄到见他在镐京浑身不得劲的地步,好歹是谢容华一番好意,加上他们实在没甚明确要去的地方,欣然接受道:“好,那我和师父就去镐京走一趟。多谢阿姐”   “不用谢。”谢容华含笑慢悠悠睨向江江景行,挑衅的□□味儿十足,“毕竟要喊我一声阿姐,应做的应做的。”   江景行态度良好地接受了她这句阿姐的称谓。   让谢容华颇为满意,苦中作乐发现两人搅和在一起的好处,并打算将这点列为突破口,劝给打少年时就梦着做江景行爹,三十年死性不改的谢桓。   能阴差阳错圆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以说是异常尽心尽责的长姐。   他们往返一月时间,镐京依旧是那幅繁华的老样子,别说是朱雀大街历经风雨的高高门檐耸立如初,就是西市里小贩的叫卖声都不带换词的。   当两人刚在别院落定脚跟时,熟悉的内侍带来姜后熟悉的旨意。   召谢容皎入宫。   江景行随意把明黄圣旨一卷:“看来姜后很喜欢阿辞你。”   谢容皎盲猜:“也可能是让我劝一劝姜兄,问他近况。”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为死皮赖脸打着滚留在镇西城的姜长澜点一炷香。   江景行点评:“这对着干的劲头有点像当年的我。”   姜后还没法罚他跪祠堂。   啧,羡慕。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内侍并没有带他去隐于重重华丽森严宫殿之后的蓬莱殿,取而代之的是天子所在的紫宸殿。   谢容皎按住剑柄,冷然问道:“姬煌想见我?”   借姜后的名义把他请到紫宸殿去。   姜后与姬煌素来不睦,寻常考虑,绝不肯借姬煌这个名头,白白多添一个凤陵城为敌。   内侍弯腰笑着道:“请世子随仆来紫宸殿。”   谢容皎站在原地不动。   他冷泠泠的眸光似是将内侍的要害钉死,又似根本不屑看内侍,透过一层层的雕栏,一列列的侍人看着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   内侍为姬煌心腹,修为不低,平时也是被人朝内朝后捧惯的,被他这样一看难免心火上涌。   可惜哪怕谢容皎是龙困浅滩,他的身份贵重,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内侍能得罪得起的。   内侍将姬煌的脾气摸得门儿清,自然知道他做得出来事后为平息凤陵城和圣人怒火,杀自己了事的举动。   于是内侍忍耐心火,恭敬温声道:“请世子随仆去紫宸殿,就当作是为着自己考虑。”   谢容皎不为所动,甚至连语气波动都与上一句平平一致:“叫姬煌出来见我。”   内侍何曾见过这样张狂的口吻?   他一时间呆在原处,定了定神,才勉强笑道:“天子名讳尊贵,不可轻呼,世子还是留神着些为好。”   那是他还没见过更张狂的口吻。   下一刻内侍仿佛感觉全身如坠冰窟。   等冷静些许后,哪里是如坠冰窟?只是谢容皎身上外放的纵横剑气。   他说:“一,我不是你们北周子民。”   “二来—”谢容皎下颔微抬,冷笑一声,“他姬煌算是什么东西?”   纵是内侍口如涂蜜,八面玲珑,也被他的话惊到怔愣在回廊中,顾不得被旁的宫人看笑话。   九天上高高响起一声凤凰清鸣。   宫殿朱墙玉栏之中多出一道剑光耀眼。   谢容皎手执镇江山,风满大袖,荡然作响,玉佩被撞出叮咚之声,丝绦如狂舞柳枝。   他开口,声音带着切金断玉一般无往不摧的锋利,一如他手上这把镇江山:“姬煌,要么你给我滚出来。”   被他以灵力激发的声音遥遥传遍整座皇宫,吓得宫人东一处西一处地跪下。   “要么,我自己走出来,连着紫宸殿一起再毁你一座瞭望高台。” 第91章 大乱之始(二)   姬煌很给他面子,没等谢容皎真正出剑, 廊柱下就缓步转出一个衮袍玄服的身影。   看来姬煌是很重视这一天, 十二冕旒在冠上高高垂下, 日光穿过, 将他面目阻挡得晦暗不明, 别有喜怒无定的威严。   与北狩时平和谦逊的年轻人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但他开口时, 声音仍是温文有礼的:“不如请世子跟我来紫宸殿一叙?”   谢容皎冷冷瞥他一眼,收剑回鞘:“带路。”   皇宫大阵与他上次来镐京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上次皇宫大阵龙威虚浮,似是空有个好看的空架子, 借着镐京龙脉才勉勉强强撑住场面。   这一次的皇宫大阵非但神龙之气凝实得与上次简直是天壤之别, 对谢容皎这等灵感敏锐的人来几成涌浪扑面而来, 更有说不明道不清,却绝不比龙威差的气息掺杂在里面。   两道气息出乎意料协调, 阵法威力当然是翻倍上增。   绝不比江景行满城的浩然剑差。   谢容皎也不觉得自己能破阵而出。   如周煜所说,姬煌是个极惜命的人。   所以从不会做没有把握, 相反还会推自己入火坑的事情。   姬煌也不在意谢容皎发号施令一般的口气, 彬彬有礼一笑:“世子请。”   吓得跪趴在一边的内侍赶忙手足并用地爬起来, 走在前面引路。   “所为何事?”   谢容皎不认为和姬煌有什么客套寒暄话好说。   事实上要不是皇宫的大阵拦着,镇江山也不会安安稳稳待在鞘中,恐怕早早按耐不住照着面给他来一下。   姬煌不答。   他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上紫宸殿正殿丹墀,像是很享受这种被层层台阶,和台阶上铺得游龙绣凤, 织金麒鹤地毯拱得高高在上, 不可一世的感觉。   或者说是享受一步步走上权力巅峰, 将生杀予夺的大权渐渐紧握在掌中的快感更妙更贴切。   他走到丹墀的最尽头,赤金龙椅的前面,转过身来,衣摆上日月山川的十二章纹恰好在地毯麒麟口中打了个旋儿。   姬煌居高临下俯视谢容皎,笑道:“哪怕是现在我为北周之主,我依旧是很羡慕世子的。”   谢容皎“哦”都不想回他一个。   他并未因姬煌的俯视而生出着恼羞耻、紧张不安之心。   本来谁高谁低,谁上谁下,就不是简单的一层丹墀,一席龙袍可以解决的事情。   “世子是长在云端的人,你生来尊贵,众星拱月,我知道那是种多么难得的快乐。”   他当然知道。   因为在怀帝未死之前,姬煌是北周上下人人追捧的太子,要是谁得他一句稚声稚气的赞许,那是能一步登天的事情。   直到后来北周至尊的性命戏剧性般了解在江景行手中,他一步从仙境被打入地狱。   姬煌入神注视着紫宸殿大柱上花团锦簇的吉祥图腾,恍然未觉自己唇边的笑意已探出它狰狞的爪牙:“就是知道,所以才不甘心。”   “凭什么我在床上担忧得辗转难免,害怕明天自己就被叔父赐下一碗毒药鸩酒的时候,你在凤陵摘星楼阁里不知烦忧,大把人盼着你露出个笑脸?”   “凭什么我讨好着叔父姜氏,不敢露出半点真正性情,温良谦恭讨着朝臣赞许,供奉喜欢,生怕踏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就要永堕无间深渊的时候,你能爱憎随心,想给谁脸色看就给谁脸色看,从没尝过哪怕一星半点委屈的滋味?”   冕旒在通天冠上摇摇晃晃,姬煌波澜不惊的表面功夫终于破功,激动向前踏出两步。   “哦。”   谢容皎终于赏脸回了一声他。   更赏脸地加了一句:“你废话真多。”   像足了江景行口中言多必死的反派。   要是谁比谁更委屈,那江景行不委屈?江家满门的性命不委屈?   这世上谁没受过几个委屈?   受委屈又不是能让你光明正大把恶意散遍全天下的理由。   人总要为自己做下的恶付出代价。   姬煌忍气吞声那么多年还是有点涵养在的。   刚才一时的情绪起伏是他有意为之的对多年积攒怨气的宣泄,而非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态。   这会儿他又会到自己习惯的那张假面具里去,甚至还有心思冲谢容皎微微笑了一笑:“世子千万别怪我牵累无辜,毕竟若无我杀父仇人的庇护,你活不到现在那么逍遥自在。更何况当年江景行未成圣时,令尊出的力可不算少啊。”   谢桓一定非常后悔。   当年出过的力,都化成了现在流的泪。   早知道就该让姓江的自生自灭去,别来祸害他儿子。   谢容皎不负厚望地在姬煌凝视之下说话了:“说正事。”   他冷冷淡淡的神态模样仿佛是在云雾环绕更上一层,雪山上积年不化的寒冰。   清明如镜,万物不侵。   紫宸殿满殿的浮华不能侵,整座镐京皇宫大阵的龙息也不能侵。   “你诓我来此,所谓何事?”   “世子可感受到皇宫大阵气息的变化?”   不消他刻意说一嘴,谢容皎早察有异。   同时辨认出这种异样的来源:“多了白虎气机。”   北周太|祖立都在青龙埋骨之地上,镐京皇宫自然是依着青龙骸骨而建成。   青龙白虎分守东西两地,遥遥相拱。   此刻龙息与白虎气机在皇宫大阵中合二为一,龙虎同度,其威力绝非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好的叠加。   姬煌大笑起来:“世子果真敏锐,我要真信摩罗那厮说的世子身上有凤凰至宝长明灯的话了。”   姬煌悠悠然掸袖,如胜券在握般的扫去前进路上不值一提的阻碍,“说来大阵的白虎气机,还要多谢世子的好友李知玄,正是因为他身上的白虎至宝,我方如虎添翼啊。”   法宗宗主任由玉盈秋放李知玄离去,不外乎是因为白虎至宝到手,剩下小小一个李知玄,翻不出多少浪花,不值得他和玉盈秋彻底撕破脸皮。   大约是压抑得狠了,姬煌现下无疑与一个洋洋自得和过路人卖弄自己家里有多少块金砖,能买多少根糖葫芦吃的孩子:   “旁人皆道四灵留下的至宝是不世的神兵利器,虽说四灵至宝形态各异,实则皆是四灵体内的精血啊。”   “世子天资,料想也不缺长明灯这一点造化,不如留下长明灯和凤凰真翎?”   姬煌一摊手:“亦或是世子想试一试圣人能不能像中秋那次毁瞭望高台一样,再毁一次龙虎大阵?”   在重重无聊可笑如破旧陈腐棉絮的废话后,姬煌露出了他棉花里藏着淬毒的刀。   “主峰上的阵法彻底布置完了,下给院长和剑门老家伙的帖子也发了,我拿余长老身死在摩罗之手的理由邀他们,以他们两人性子,不会不来。”   南域三宗,同气连枝。   法宗宗主负着手立在法宗主峰的最高处,望着天际缓声笑道:“他们再过一会儿,也该来了。“   他身后有一个红袍人。   红袍人年轻时也当是俊美的,只是年岁渐长,脸上刻板的皱纹越来越深,便逐渐显得冷漠不可逼视。   连那一身给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感的红衣穿在他身上都只觉严肃,气势压人。   红袍人发髻上有红玉凤翎。   谢庭柏说话,声音里有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很好。”   “这一次,不容有失。”   法宗宗主未被他影响到,意态悠闲:“这就要看谢前辈的了,我拖住一个还好,至于击杀,恐是无能为力。”   世人眼中法宗未有天人境,乃是一城三宗中最弱势的一家。   殊不知法宗宗主年前已跻身天人境。   专为此刻隐忍不发。   “来了。”法宗宗主神色一动,身影消失在原地,留下一句:“谢前辈小心为上,如被他们发现马脚,我可无力回天。”   不用他多说,谢庭柏气息已彻底隐在法宗苍翠群木之中。   仿佛从未来过他这个人。   “小易,我怎么觉着你这主峰上面气机有点不对劲?”   院长和法宗宗主谈笑着拾阶而上时,冷不丁冒出来这句话。   他和法宗宗主算半个师徒,喊得亲切,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太多顾忌。   法宗宗主适当露出一点茫然神色,笑道:“这可是奇了,我自己没察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劳烦先生一会儿上去帮我看看吧。”   不等院长一口应允,就听剑门老祖森然道:“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天人境已能沟通天道,对天道有所感应。   才能称之为天人境。   而剑门老祖从无数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剑修本能让他下意识抬手出剑!   已然迟了。   法宗宗主结印已成。   莲花轰开叠嶂山石,随着碎石崩裂的是院长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   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吃了一记法宗宗主的得意莲花印。   下一刻,无论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一样翠色如洗,连绵盖满整座主峰的荣荣草木如被人抽取所有生机,瞬间枯萎至灰烬。   满山的草木化为荒土。   上一刻置身令人心旷神怡的仙境神山,下一刻被无情丢到布满刀山火海,步步惊险的困厄险地。   法宗宗主以一整条主峰的灵脉来供他的杀阵运转。   四面八方涌来的杀机如波浪,如狂风将两人牢牢包裹住,一丝逃生的缝隙也不给他们留。   主峰左近的一座峰头上,玉盈秋闭目盘膝坐在屋子里。   屋外有法宗宗主亲手设下的阵法禁锢她。   玉盈秋再如何天才,如何在同辈人中站立卓绝,都不可能破开天人境的法宗宗主设下的阵法。   但她要出去。   所以她在破境。 第92章 大乱之始(三)   “我观世子模样,可是很意外?”   姬煌笑吟吟的声音在紫宸殿里想去, 如瑞兽香炉中升起的香烟一般黏黏糊糊, 挥之不去。   他大约是想来个全套的炫耀, 刚像个无知幼童似向人夸完自己家里的金砖, 又要向人夸他买金砖换来的糖葫芦, 要别人赞那糖葫芦有多么甜美馋人, 才肯心满意足。   “是挺意外的。”   没想到李知玄是身怀白虎血脉之人。   能混成他那个德性也是不容易。   姬煌适时住了口,转而提起正事:“那我请世子来的正事,世子考虑得如何?”   他话说得客气, 话锋下面暗藏的杀机一点也不比谁少。   皇宫中的龙虎大阵, 周室的两位天人境, 哪怕是国师近来立场不明,有和姬煌翻脸之象, 剩下的一位天人供奉却是牢牢站在姬煌这边,绝非吃素的等闲之辈。   如姬煌所说的, 交出凤凰真翎和长明灯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江景行仍在镐京城中, 谢家雄踞在南域, 姬煌不可能这辈子不走出镐京皇宫。   就算他再想要对谢容皎动手,也得仔细掂量一二。   姬煌见他沉默不语,又添了把火:“其实我是很想圣人来闯一闯皇宫大阵的,说不得能把杀父之仇一同报掉?”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只怕比起圣人和世子的师徒情深来,那长明灯和凤凰真翎算不得什么吧?”   按谢容皎和江景行的关系, 江景行总该在他进宫之前有预兆。   而江景行偏偏没有。   谁遮蔽的天机不消多说。   摩罗做起这种事来都一回生两回熟了。   不过同为圣境, 不可能瞒过江景行很久, 算一算他进皇宫来的时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首先,我不知长明灯为何物。”   谢容皎声音一锤定音似砸在紫宸殿地面上,似要砸出一个清脆的回响。   “第二,凤凰真翎不过是一根鸟毛,我要它也无甚用处—”   姬煌听他口风,神色不禁松动缓和些许。   长明灯是摩罗提出来的要求。   而姬煌自己真正想要的则是凤凰真翎。   传说中可跨境杀圣人的那件神器。   镇江山怆然一声,铮铮出鞘,谢容皎在剑锋不断的嗡鸣声中补完后面半句话:“但好歹是谢家传承那么多年的东西,说给就给你,岂不是很没脸面?”   镇江山仿佛有灵,听懂了谢容皎与姬煌的一场谈话。   所以它剑身自颤不止,剑鸣声一声比一声更激越,一声比一声更高亢。   等谢容皎落下最后一个字,镇江山剑身忽又复归平静。   唯独盘旋在高大空旷的紫宸殿中,挥之不去的剑鸣声交织在一处,会成一声厉声喝问,闻之心肺俱震,五脏欲裂:   “小辈尔敢?”   国师的怒斥声和镇江山的质问声交织在一处,竟出乎意料的和谐相融。   国师跨过紫宸殿门栏,怒容满面,扬声呵斥。   他素来给人与世无争独立世外之感,此刻发起火来,身上青衣竟要比姬煌一袭滚金冕服来得更威严逼人,更耀眼。   这一声斥责打断了谢容皎的剑势,也给姬煌结印起阵的机会。   姬煌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按住龙椅上探出的峥嵘龙首,“国师真要和我对着干吗?”   语罢,整座镐京皇宫的气势为之一变,无形气柱四面而起,直冲云霄之色。   谢容皎倒退两步卸下气劲带来的冲击,不动声色抬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丝。   这仅仅是阵法刚启,未到真正厉害的时候。   所以他刚才才会特意假意松口,让姬煌放松警惕之余想要出其不意制服他。   谢容皎顾忌的是皇宫大阵,姬煌身后的供奉,而非是姬煌本人。   国师约莫是被气得狠了,半分面子不给姬煌留:“和周室对着干的是你。”   姬煌忽的幽幽地笑了:“我总算是明白过来,法宗宗主为什么要杀姓余的那个老不死。”   他声音忽的拔高,微微发颤:“周室是什么东西?是天子!所有姬姓皇族之人,北周臣民皆是依附天子而生,我为天子,周室即我!”   国师也跟着笑了。   不是怒极反笑,也不是心灰意冷的彻底绝望,甚至微微透出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可怜之意。   他对姬煌本来没有多余的感情和期望,之前的一点怒火不过是气他毫无天子担当。   现下看来,是他想得太多。   国师不是会和死人多说话的人。   他拂袖转身:“不必理他,世子,与我走罢。”   谢容皎微微点头,当即要跟着国师走出紫宸殿外。   姬煌享受人们敬他畏他捧他,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髻姬煌也高兴,独独受不了别人这样风淡云轻地不把他当回事。   他重重拍在龙首口中的衔珠之上,咬牙切齿:“中秋时国师逼我强行关阵,如今阵中新增白虎精血,莫非国师觉得自己还能掌控得住?”   姬煌话里恶意深深:“还是说,国师是宁愿受血誓反噬,也要护他谢容皎?”   嫉妒几乎扭曲姬煌的面目。   他是很恨谢容皎的。   恨谢容皎从来不缺贵人捧着他。   哪怕是这次三方联动,青龙白虎气机尽出,眼看着无路可退的死局,仍有一个国师跳出来接他出去。   国师充耳未闻。   姬煌启动了皇宫中的龙虎大阵。   栩栩神龙,赫赫白虎浮出虚影,拱卫住镐京皇宫阵法中的每一处节骨眼。   有无形气机牢牢如蒸笼罩出整座皇宫,除非彻底打破阵法,否则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龙虎互相对视一眼,向国师这处冲过来。   谢容皎刚刚压下的一口血忍不住又要涌上喉头。   国师脚步一顿,留下一句话:“当年太|祖建的就是龙虎大阵。你不会当真以为以摩罗能耐,能在几日之内大改皇宫阵法?”   他轻嗤一声:“不过是拾人牙慧。”   “而我之所以掌握皇宫半面阵法,不是因为我活得久,陪伴周室的时间长。”   国师对着汹汹扑来的龙虎夷然不惧,如流云般的宽袖甩过,龙虎倒退。   龙虎大阵共有两个阵眼。   一处坐落在青龙埋骨之处上,镇压青龙气机。   而另一处不为人所知不是没有原因的。   很难想象阵眼是一个活生生,会到处乱跑的人。   是国师。   姬煌颓然跌坐在地毯上,光辉流转在龙凤麒麟上,灵芝瑞草葳蕤如生。   “姬煌既然开了整座大阵封锁皇宫,看来是出不去了,好在——”   谢容皎知国师不是大放厥词之人,语带转机必然心中有把握,静静待他下文。   国师自若接下去:“我在皇宫中有居所,不至于无处可去。”   谢容皎:“”   他想起江景行曾说过国师教人是打得过随便,打不过就老实听着,忽然觉得国师可能真不像表面上这么严肃正经,良善可欺。   国师毫无和天子翻脸的紧张感,甚至有闲心笑道:“正好,我有份东西想给世子你看。”   国师的书房摆布陈设和任意一个士子的没多少区别。   堆满书架的书,随意在笔架上搁置的笔,凌乱累叠在一起的纸张上墨迹草草,和砚台上半凝未干的墨。   唯一的区别是士子摆经史子集,国师摆满可遇不可求的修行秘籍。   低调地喊着我厉害我有钱。   谢容皎敛容双手接过国师递来的纸张。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国师特意领他到书房来,定是有要紧的东西给他看。   所以谢容皎才会盯着纸上的紫薇星盘半晌无语。   该说果然是和江景行师承一脉吗?   国师发问道:“世子怎么看这张星盘?”   谢容皎确实会看一点。   需要感谢江景行的耳濡目染。   谢容皎沉默了很久,谨慎地下了结论:“这张盘,很特殊。”   国师料到他会那么说,笑道:“不知特殊在何处?”   “刑克六亲,命宫紫薇生年忌,又自化忌出,忌星为本宫的七杀,在十几岁时又撞上流年忌,四忌冲命。”   谢容皎斟酌着道:“应当是无亲无友,少年早夭之象。有些可惜了。命主紫薇七杀同坐,好星星全部跑到命三方去,原本是很有力的杀破狼,可成乱世之英雄。   “不错。”国师似生感慨,“这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命格。吉星煞星均有定数,一个人不可能买通老天爷将他盘上星星尽数替换成吉星,命三方好了,难免六亲上缘分不足。六亲若好,难免自己后继乏力。”   谢容皎不是很搞得明白为什么上一刻国师和姬煌之间气氛还千钧一发,下一刻国师就能有说有笑和他谈论起命理。   可能这就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吧。   国师叹道:“像是江景行,多好的紫贪?命三方四正不飞化不见煞,注定要有大造化的,不一样其余宫位中刑克六亲?人生啊,总有意难平。”   谢容皎心头一跳。   国师收起感慨,肃容道:“这一张盘的命主,世子应当是有所耳闻,甚至于很熟悉。”   他沉声道:“便是初代的凤陵城主,谢离。”   谢容皎心脏如擂鼓,被重重一锤的声响敲得眼前发蒙,失声道:“怎么可能?”   这张盘命主明明是活不过二十的早夭之象。   而且命主冲克六亲,以父母子女尤为严重,谢离自幼失去父母双亲为凤凰所收养谢容皎是知道的。   他是怎么越过十几岁时的生死大关,活蹦乱跳活到三百岁寿终正寝,留下传承两千多年的凤陵城,牌位挤得祠堂都放不下的子子孙孙?   “是不可能。”   国师直视他,眸光之下一切隐秘无所遁形:“但我辈修行者逆天而行,四灵生于上古之时,不死不灭,自然尤甚。”   “要不然世子以为,长明灯是用来做什么的?” 第93章 大乱之始(四)   谢容皎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在玄武城中时,他们一行三人明明没有玄武镇灵珠, 仍能打开龙虎大阵。   原来不是怪谎话连篇的玄武城主, 而是他们三人中李知玄怀着白虎至宝, 他身上有长明灯, 方能阴差阳错开了玄武阵。   “冒昧问一句前辈, 长明灯究竟在我身上何处?”   国师将那张紫薇星盘铺平放在书案上, 用镇纸压住,细致做完这一切后答道:“四灵至宝,实则均有殊途同归之意。”   “尽管形态名字各不相同, 但其神奇特意之处无不来源于至宝中内蕴的四灵精血。”   “世子修行到现在, 纵使说是天资绝世, 速度也实在莫过于太惊世骇俗,莫非没有想过体内凤凰真血的特异之处?”   是想过的。   只是谢容皎怎么着也没有往长明灯这个方向想。   一件只在和其余三灵至宝一同出现时, 才会在说书人的摇头晃脑里有姓名,从未在谢家典籍中出现过一个字, 说着像极了凭空编造出来的凤凰至宝。   “我会没想过会是长明灯, 我以为它不存于世上。”   “当然, 长明灯是比其他三件更特殊一些。”   国师波澜不惊笑了一笑,似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说的东西有多么骇人听闻:“长明灯最特殊的点在于,凤凰是取谢离一缕神魂放置在灯芯内,与他从南域山川取的一缕精粹气机相勾连,再以自己精血为中和, 让三者相融。”   到底不愧是上古而生的凤凰, 续命续成这样惊动天地的大手笔。   “之后凤凰在南域灵脉的中心, 即后来的凤陵城设下大阵聚拢南域之山川灵脉,又以长明灯镇压其中,若非自然的天人五衰,谢离便如山川相齐,跳脱世俗自然之外。而凤凰真血,对南域灵脉自然也是大有裨益,如此相辅相成,是两相得益的局面。”   书院院长口中在不断的念诵着儒家的经典。   他每念出一个字,空中便有对应的金色字体浮现,不等那字体笔画峥嵘棱角长成,已堪堪被阵中杀机粉碎而去。   金色碎末在空气中洒出波光粼粼一片,如艳阳光照下的云海波浪翻卷起伏。   书院院长念书的速度恰好赶上了杀气碎字的速度。   只是他显然后继乏力,声音越念越低,越念越慢,金字似受他不足中气的感染,每每出现时,光辉一个比一个来得黯淡一分。   他旁边的剑门老祖虽说要比他强上许多,但他灵力消耗过半,剑意逐渐往回收缩,仅仅足够将他一人护得牢固,再多的反攻破阵,怕是不能。   法宗宗主额头渗出细汗。   显然,能困住两名天人境强者的阵法,绝不只拿了一座主峰的灵脉当消耗,更多的是背后操控阵法的法宗宗主与他们之间的博弈。   他声音微颤,可见支撑得不算轻松:“谢庭柏,你还不入阵去截杀两人?”   谢庭柏却是如一开始出现时一般气定神闲:“不急,等他们再消耗两分,走到穷途末路再说。”   只怕我比他们更早走到穷途末路!   不是他谢庭柏来主持阵法,他自是乐得轻松旁边看好戏。   法宗宗主心里被他这副作态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甩袖就走。   可他毕竟不能甩袖就走。   不然的话是真走到穷途末路没法救的地步。   “想做成大事总要有点决心,太过惜命不好。”法宗宗主只得强自按耐,淡淡道,“我不是刻意严重事态,而是我确有预感,迟则生变,此事不能拖。”   若说是对冥冥之中天道的演变,除却陆彬蔚,当世恐没人比得过法宗宗主。   谢庭柏也不能。   他深深看一眼法宗宗主,没有多做废话:“好。”   说罢跃身拔剑入阵中。   法宗宗主微微松了一口气,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有放松大意。   主峰之下,方临壑按住直跳的眼皮。   托福法宗宗主布下的幻境,在他们眼里,主峰如院长和剑门老祖两人上山去时并无二致,而非一份灰秃秃的衰败景致。   不知何时他与沈溪恰好对上眼。   沈溪没头没脑地问:“方兄心中也有此预感?”   方临壑没头没脑答:“是。”   沈溪拔出腰间春风剑:“那就上山,先顾不得失礼一回。   方临壑比他更先一步,身影一飘,转眼略至数十丈开外。   山路越上越险。   途中被法宗宗主派遣而来拦截他们的人已由小乘到半步大乘,最后再到大乘的长老。   倘若之前没有一个半步大乘拦着,消耗两人大半的灵力,他们二人或可与眼前大乘有一战之力。   可惜他们两人已近乎强弩之末。   书院院长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他念不动那些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儒家经典,全靠修行多年的一身浩然清气护身暂保性命无忧。冠帽歪斜的狼狈姿态与醉倒在竹林中放声清谈的衣冠散乱,虽同为仪容不整,却是天南地北两个极端。   站在他前面的谢庭柏倒是很有世家姿态,鬓角衣摆如他冷漠刻板的为人,一丝不乱。   哪怕书院院长旁边还有个剑门老祖,两人是以二对一,不必要交手,胜负立现。   谢庭柏没有多余的言语,一见面就是出手。   他是世人眼里公认的,除摩罗之外最近圣境的天人境。   现在摩罗入了圣境,谢庭柏便是天人境中最近圣的那一个。   书院院长的护体清气破碎,他倒飞的身躯如法宗宗主见面时的那朵莲花印,一样的碎开无数山石。   院长吐干净了口中的血,挣扎着爬起来对剑门老祖道:“你能打,所以你出去。”   替他杀了外面法宗宗主那混蛋。   “方兄比我能打,所以方兄先走。”   沈溪捡起刚刚被震落在一边的春风剑,满山春风再度起势,如主峰回春,周遭不禁带上春日湿润的气息,温度回暖。   方临壑眼神一动,他素为果决之人,知沈溪说的是事实,当即不再推脱犹豫,侧身一剑劈在路旁岩壁之上。   山石轰轰然从岩壁上滚下,硬生生阻在他和那位大乘长老之上,将整座石阶都砸得下沉数尺的距离。   有一柄巨剑横空贯在阵法的天幕之上,几乎是如大团乌云般的遮天蔽日,巨剑一显型,书院院长直接往后踉跄两步,鲜血再溢唇边。   谢庭柏淡漠看向他们两人,如看小孩垂死的蝼蚁挣扎跳脚:   “不如一起留下来。”   随着大乘长老恶狠狠的一句,是凌空伸出的巨掌,眨眼之间将滚落山石拍得粉碎如尘屑,眼见着要将方临壑抓入掌内。   春风无力再阻。   却有莲花。   那道巨掌能轻而易举拍碎雷霆万钧之势滚落下来的巨石,却拍不碎一朵娇娇柔柔随时会被秋风吹散的莲花。   有如莲花般听着娇柔可欺,清脆似黄莺出谷,内中却气势凛然不容置疑的女声响起:“要么死,要么滚。”   不等谢容皎琢磨透彻国师所讲的这一段往事,和他讲这一段往事的用意,国师又堪称殷勤地递了一张纸过来:“世子不妨看看这一张?”   谢容皎:“”   他有了上一张紫薇命盘的经验,并不是对这张纸里面的正经内容很抱期望,谨慎地接过翻看。   果然真不是很正经。   “昨夜逢君入梦来,我诉衷肠君肺肝。   长恨世道不厚我,赢得牢骚与青衫。   君仍湛湛一少年,挥斥四方谈笑间。   恍然黄口对皓齿,白头绿鬓两无言。   潦倒料得难青眼,昔我亦多鄙南山。   却劝努力加餐饭,悔恨未共诸苦难。”   不说这一首韵律用词终究算不得上乘,还要落得虎头蛇尾之嫌,谢容皎想不明白国师为何会突然给他看这一首。   国师淡然道:“是我写的。”   谢容皎:“”   行吧,还好他刚才没来得及说出来。   若跟着江景行这边的辈分一道喊,谢容皎说不得要叫国师半个师父,总归是要注意一点的。   国师笑道:“这是我前两天做了个梦,刚好梦到太|祖,于是顺手写下这一首,只是写着写着,有点写不太过去。”   如他现在笑着笑着,一时也有点笑不下去。   谢容皎沉默着没接他的话。   他刚刚绞尽脑汁搜罗出一个优点想夸:   情感倒是挺真挚。   “当局者迷,前些日子梦里见到太|祖,我方明白这些年来我已经被重重顾虑束手束脚得太久,身陷天罗地网中而不能自拔。”   直到梦里见到那个仍皓齿绿鬓,意气风发,谈笑间似握着四方风云在他掌下的少年,才恍然自己的风尘仆仆,鬓角如霜。   死去的人好歹争得一个芳名不朽,永远定在他最风光得意的那一刻做百世传奇。   活着的人却不免在各种挣扎妥协中渐渐走偏了道路,走到与少年时完全两张面目。   国师原以为太|祖不会看得起他当今的面目全非。   毕竟自己少年时何尝看得起过那些人呢?   可是没有。   梦里的少年心意拳拳,在一声声的悔恨和劝慰之语中,国师忽然记起他们年少时,眼里点着火的少年满腔赤诚,说要驱逐乱华的荒人,还北地一个清平天下。   然后有了北周,然后有了周太|祖,然后有了周室。   他们的本意绝不是周天子的威严,皇室的脸面,乃至周室的盛衰存亡。   国师重重叹了一口气,似要那些缠绕羁绊多时的犹豫顾虑一同叹去:“好在我醒悟得不算太迟。兴许会有很多麻烦,兴许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他微微而笑,如经年的宝剑洗去它沧桑风霜,有年轻的锋锐之气在如镜剑身上闪耀而出:“这次的事,我要按着我们的本意来解决。”   不在为任何多余的东西所困住。   也信这么做才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第94章 大乱之始(五)   李知玄和谢家大约是有着脱不开的缘分。   前脚刚和谢容皎分别完,后脚被玉盈秋刮起的一场狂风飞沙送到不知道是荒漠何处, 找不着东南西北, 正灰头土脸在沙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时, 又被碰巧经过的谢容华拦住:“等等这位兄台, 似是有点眼熟?”   李知玄得多谢她不爱坐车不爱御剑, 只喜欢在马背上来去的习惯, 才能让他没饿死在荒漠里。   李知玄抹了一把脸上沙子,抬头望见红衣的女子高踞于追风神驹的背上,李知玄言辞中素来匮乏修饰, 不知该如何形容谢容华的那种容貌威风。   却觉得世人嘴里三头六臂, 形容怪异的谢归元像是迷失游子的那颗指路明星。   谢容华不是像谢容皎那样令人发指的脸盲。   一个抬头摸沙子足以让她看清李知玄的面貌, 了然道:“看来李郎君是忽逢变故?不如同路而行?李郎君若是愿意,大可对我一讲。”   不同于往常时容易被人嫌弃累赘的絮絮叨叨, 李知玄这一次讲的极为简洁精炼。   寥寥数句言语讲完法宗宗主暴起杀余长老,玉盈秋送走自己的事情。   谢容华听着渐渐沉下眉梢, 等李知玄说完最后一个字, 立即拍版道:“我去法宗一趟。”   任何任何多余的言语动作。谢容华一转疆绳, 乌发红衣飞扬在风里,如天罚之雷劈过荒漠,黄沙上窜过一道流火。   她来时如明星降世,去时如风雷奔腾,无论来去皆是色彩浓重, 声势铺张, 晃得李知玄浮在云外的心不自觉一沉, 经过几天不知所谓的奔走之后,终于油然而生活在现世的真实感。   他眼眶发红,生出灼心灼肺的刺痛感,问谢桓道:“我能跟着您一起去凤陵城吗?”   李知玄当然想为余长老报仇。   他当然也知道以他眼下的实力,别说是亲手手刃法宗宗主,去了就是给法宗宗主送菜顺便有力扯住谢容华的后腿。   李知玄感激谢容华,更有诸多不甘心。   所以他想去凤陵城,乃至于试着去归元军,看看能不能为谢容华有机会递上一把杀法宗宗主,甚至于是杀摩罗的刀。   也算是他略尽的小小心意。   “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谢容皎轻声发问。   他隐隐约约间猜到了国师的决定。   那确实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会惊动整个九州的大事。   对国师本人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决定好了。”国师仍是轻松自若的神态,淡笑着点头:“世子虽然年少,很多事情却看得比我更透彻,世子觉得这件事我做错了嘛?”   他们身处的书房已伴着国师走过两百多个年头,已然不年轻,即使是燃着的一炉檀香香味绵远悠长,也无法尽数遮盖下浮动在空气中,因纸张书页发霉泛黄而引起的陈腐味道。   小小的一件书房尚且如此,不消说是整座镐京的皇宫。   谢容皎说:“我觉得没错,更何况您应当觉得值得。”   这世上有些东西价码标得清清楚楚,只要秤量得当分明,一步一步地循着价码走,总是不会有错的。   但有些东西,确实没法以得失多少来论值不值当的。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能用价钱买得到的东西,一文两文,千两万两;贫困潦倒,天下第一,都无法更改。   自然无从论贵贱。   如他和江景行,如北周对国师。   谢容皎的神情很严肃,似是在这一刻真正把国师当作一位值得敬重,一言一语都能在他自己心里掷出波澜的长辈:   “姬煌终究掌握过半的龙虎大阵,就算有前辈在,定然挡不住师父——”   他露出一点软和的神容,如朗空初霁,云彩飞天:“但我想靠自己出去。”   再和江景行一起锤爆这座镐京皇宫。   “所以劳烦前辈为我护发,我要破境。”   国师终于微微露出一点讶然现在眉心:“破境到大乘?”   “是,破境到大乘。”   谢容皎一年前刚至小乘。   一年后他就要破境到大乘。   大乘寿元两百,已经可以踏入标着当世大修行者匾额的高峰行列,足以开宗立派,踮一踮脚,能隐隐摸到天道门槛。   之所以大乘修行者看上去个个德高望重,很大原因是他们大多是等五六十须发皆白时才跨入的大乘门槛。   能入大乘的人,谁年轻的时候没个天才的美誉?   饶是如此,仍是蹉跎到五六十方才有机会前进一步。   谢容皎一个虚岁未满二十的少年,却要在镐京皇宫这样一个危机四伏,在不知是敌是友,不知他内心算盘,甚至不知他真正的身份来历的国师旁边破境到大乘。   谢容皎的内心却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稳步走在自己熟识每一条岔路上的大道之人漫不经心踢开脚尖前一块石子;爬着自己从小生长在此的山路,寻常不过迈开腿跨过上面一步台阶的登山之人。   必经之路,必过之槛而已。   国师道:“护个法倒是不碍事,左右姬煌不敢拿我如何,但破境到大乘慎重为上。”   从头至尾谢容皎只说了两个字。   他说:“无碍。”   我信我自己能跨过这道拦住绝大多数少年天才的砍。   我也信你在旁边护法。   因为你我同道。   他的考量很简单,说得也很简单。   国师却像是听懂了谢容皎未曾说出来的话中之意,忽地扬声大笑,痛快放肆。   随着谢容皎盘膝而坐,闭目合眼,国师的笑容渐止。   谢容皎在破境,欲用一往无回的剑意斩开大乘难关。   国师在擦剑。   国师也是有剑的。   很多很多年前,他的剑让无数人闻风丧胆过,这无数人里有魔修荒人,也有九州修行者。   甚至有北周的朝臣。   北|周尚未驾崩之时,国师习惯佩剑上朝堂。   于是当时朝臣见国师发言,无不骇得倒退三步,颤颤巍巍得一句反驳言语都不敢多说,生怕说得稍有不如国师的意,就被他当即在朝堂之上拔剑砍了。   最多太|祖不过罚他半年俸禄,真被砍了非但不能名留青史,还没处说理。   凄惨之极。   为此国师专门纳闷过,想不通是什么给了那群老家伙信心,让他们以为砍他们还需要专门拔剑?   等后来太|祖驾崩,新帝即位,国师也成为了新帝提心吊胆防着,生怕他一个不如意把自己砍了的老家伙。   国师虽然还是不是很想得通是什么给新帝的信心,但终究学会了退让,为示对新帝的敬畏尊重,从此解剑上朝堂。   这一解剑就是两百年的时光。   在匣中的剑钝了,人心也变了。   一条条经脉内的灵力如万川归聚,万流会海般的往谢容皎丹田之中涌去。   他神识之中不断闪现熟习于心的浩然剑每一招每一式,由快至慢,清晰可辨得到可以看清风拂过头发丝弯曲的弧度,接着头发丝又模糊成一团,剑势转快到只余下虚影。   浩然剑停在最后一招青冥天下上。   使剑的人影最后一招使得不如意,不得劲,剑势不够圆融通会。   所以本来如江水奔腾不止的灵力乍然卡在经脉之中,留下最后一股灵力不曾归会到丹田。   谢容皎周身原本毫无瑕疵疏漏的气机为之一滞,破绽突生。   国师依旧缓缓擦剑,似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什么也没做。   这一关只能靠谢容皎自己走过。   凡事若是太过,必遭天妒。   姬煌慢吞吞从地毯上了站起来。   满殿的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能居于紫宸殿的宫人,自然是姬煌心腹。   既然是姬煌心腹,不免知晓他有多冷心冷情,喜怒无常。生怕自己被正在气头上的姬煌随意打杀了去。   有一人不怕。   身着十二袆翟衣的姜后昂首阔步踏入殿内,她本是秀净不争的眉目,被翟衣繁丽的绣纹和身后簇着的阳光一拥,如虹气势竟压过鬓边十二树宝树花钿,闪烁生光。   姬煌表情一变,语带讥诮:“怎么,圣后光临紫宸殿可是有事指教?”   他和姜后的斗争,早几日便出了结果。   手握着皇宫半座龙虎大阵的姬煌成功将姜后困于蓬莱殿中。   要不然他怎么能假借姜后的名义,请谢容皎进皇宫来?   但现在看,姜后能出蓬莱殿,背后搞动作的人除了国师不做他想。   说不定几日前被困蓬莱殿都是姜后和国师事先说好的一场戏。   “是有很要紧的事。”姜后分毫不惧,一步步走上紫宸殿的丹墀,如君王上朝走上高台,等着臣子们跪地伏拜:   “我暂且称你一声陛下,陛下在外勾结西荒,在内擅自对南域下手,乃是犯了太|祖立国以来的大忌,这一条不分天子庶人。”   姜后嗓音令人忽略其原本的清透,更多是被不怒而威的凛然之势震慑住心神:“看在先帝脸上,我暂且给陛下留个薄面,请陛下知情识趣点,自己留个退位的体面后路。”   江景行如有所感,随意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紧接着他手指一紧,几乎是堪称慌乱地抓起八极剑。   身影消失在谢家别院中,转眼又出现在皇宫正门之外。   以圣境神通,摩罗遮掩那两个时辰的天机已耗费毕生心力,江景行只消看一眼天象,就晓得究竟在镐京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他也当然晓得现在的镐京皇宫笼罩的阵法是怎样一种威势。   江景行没有犹豫,也来不及多做思考。   他只知道他毕生挚爱之人在阵里。   而他要做的是先打碎这阵法,接他的阿辞出来。   至于该用何种方法锤爆姬煌和摩罗,容后再议。 第95章 大乱之始(六)   姬煌笑起来。   他笑得像个胜利者,十成十的得意放肆, 然而捏紧龙椅扶手到指关节微微发白的手将他的内心想法暴露出一二。   如姬煌这般的人最怕的不是一朝蛰伏下去。   蛰伏下去, 好歹能有个潜龙出渊一朝腾飞九天的念想。   而已经腾飞在天上的人, 是没办法接受再被打落原形回去的。   如十八年前怀帝之死, 带给姬煌人生转折性的那一场可怖巨变。   但他姬煌早已不是十八年前只能眼睁睁接受却无力回天的无知幼童。   他掌下握的是皇宫半座龙虎大阵, 是九州的半座天下。   这样的认识给了姬煌直起腰的勇气, 傲慢地有样学样:“不如圣后自己辞去圣后之位,给自己留一个体面?”   姜后嗤笑一声,态度强硬, 半步不退:“圣人已至皇宫外, 阿澜带着镇西军马不停蹄赶来, 再加上谢归元的归元军和凤陵城,陛下莫非真以为区区一座大阵, 就能够守住?”   她正戳中姬煌的痛脚。   正是因为上面那些九州赫赫有名的人物,让姬煌束手束脚不敢对谢容皎动手, 只求早早拿到他和摩罗所求之物便作罢。   等横空出来的国师插上一脚带走谢容皎后, 又来了一个一样他动不得的姜后。   明明他手里握着的力量足以像捏蝼蚁一样捏死两人——   眼睛里涌上的隐带疯狂的猩红, 嘴唇上泛白的颜色使姬煌面容有些些微扭曲。   姜后微微一抬下巴,十二树花叶微微颤动,为她高傲面容笼上一层璀璨不可逼视的珠光:“既然陛下不肯给我一个答案,那么我在这里一直等到群臣朝见陛下的时刻。”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东西,至少对于在法宗的众人是如此。   守在半山峰专门拦截方临壑与沈溪两人的大乘长老一见玉盈秋出手, 就晓得她已入大乘。   哪怕心中再如何惊讶不甘, 出于对自己小命考量的一番权衡利弊, 法宗长老仍是侧身挪出了地。   事态紧急,玉盈秋顾不得和长老一桩一桩计较许多:“沈兄与方兄随我来,此人我记下他,秋后算账不迟。”   不用她多提点,方临壑身影跃动间遥遥超在玉盈秋前头。   沈溪随即提气追上,书院学子的院服如飞鹤在风里舒展的尾羽般飘摇扬开。   还想再劝的玉盈秋明智住口:“”   人都走光了,劝个球球。   虽说三人中玉盈秋迟了他们两人一步,但她修为最高,积累最厚,且没受过伤,神完气足,却是第一个到法宗峰顶的人。   她见法宗宗主在熟悉的山顶凉亭里敲击着熟悉的棋盘。   唯一不熟悉的一点是,那棋盘内含阵法,竟然是以四个天人境强者以命相搏的一场博弈。   若不是玉盈秋莲花印在山顶引起的灵气波动,全副心神沉浸在阵法棋盘上的法宗宗主恐很难发觉玉盈秋的到来。   玉盈秋指尖只拈着一朵莲花。   却像是拈着饱含枯荣生灭至理,春夏秋冬轮转的整个大道。   她既入大乘,掌中莲花印比之在佛宗之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想取片刻不得在棋盘中分神,强弩之末的法宗宗主性命十分容易。   这未尝不是法宗宗主不惜强者尽出也要守住主峰上来山路的原因。   “盈秋,我是为继承师父的遗愿,为法宗好。”饶是被玉盈秋一掌架在脖子上,法宗宗主仍不慌不忙开口。   可惜法宗宗主尚未来得及展现自己舌灿莲花的功夫,就被玉盈秋粗暴打断。   她呼吸微微急促,眼角发红,随时能暴起杀人的样子全无法宗仙子的娴静柔美:“屁!”   “师父的遗愿是什么?对,是法宗没错,那法宗是什么?你把往前法宗无数代奔赴北荒,为除魔尸骨曝失在野外方筑起防线的前辈当作是什么?”   法宗宗主意识到话题的走势不妙,几次三番开口想要终止玉盈秋的话头,采用怀疑对策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均被玉盈秋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   她字字有力,句句有声:“法宗不是你,不是这座主峰,不是你脚下这块地和这块地上住的人——   是往前和往后无数代法宗弟子愿意为之誓死也要守护的同一样东西。”   说罢她结印的手指不再几不可察地轻微颤抖。   玉盈秋指尖缓缓推出一寸的距离,莲花印刚好入法宗宗主的心肺。   法宗宗主的死法和余长老一模一样,皆是被莲花印侵入心肺灵脉,双眼圆睁,吐血身亡。   却是截然相反的意义。   一滴泪珠从玉盈秋眼眶里滚落。   她抬手以手背重重抹去。   从今往后,九州再没有法宗那个年轻的,无忧无虑的,活在法宗一片赞誉声中被夸作是明日圣境,中兴有望的独苗苗天才玉盈秋。   有的是亲手犯上诛杀同门师兄和长老,手段酷烈雷厉风行,肩上担起一整个行至险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宗门的玉宗主。   不过不后悔。   应着法宗宗主的身躯倒地声响,方临壑和沈溪匆匆赶到。   院长和剑门老祖两人在阵中生死未卜,这种情况下三人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玉盈秋指着桌上的棋盘,语速极快:“是我师兄设下的阵法,想救院长和老祖,必得亲身入阵中击败谢庭柏。”   击败谢庭柏谈何容易?   大乘和天人之间的天壤之别,岂是区区一个天才名头可以轻易打消的?   况且谢庭柏是最近圣的天人。   几乎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令人绝望的战斗。   但玉盈秋必须要去赴这一场死局,赢这一场她没有任何把握,却不容有失的战斗。   沈溪和方临壑对视一眼,心下迅速做出决断:“我与方兄在此地等玉仙子回来一道。”   是等玉盈秋回来一道。   若玉盈秋生,带着院长和剑门老祖一起则各方欢喜,圆满团圆。   若是玉盈秋死,那就一道以身殉道。   修为不足,心意却不可以不诚。   玉盈秋抬袖狠狠一砸棋盘,似要把全部闷火都宣泄在棋盘里。   就是那么一砸的功夫,有女子红衣凤翎,披风宝刀从山脚来风风火火而来,其威风如拥千军万马,望之忍不住为其臣服。   美艳容色反而是其次。   黑沉沉的天幕随着谢容华的赶来像是划过流光一道,蹙金的鲜红披风点燃暗色,如缓缓升起一轮明日。   天将亮了。   国师看着渐渐变亮的天色,抬起头无声笑了笑。   该做的他已经做完。   该活得他也活得太久了。   接下来看的是你们的。   这一代的年轻人被迫早早移交了重担,一旦挑不起来,面临的不是父母的挨打责骂,而是整个九州的大患。   大乱出大能,重活有重报。   国师将擦得清光湛湛,几乎能清晰倒映出人之毫发的剑佩在腰间。   他迎着晨光走出自己的居所。   阳光将国师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但他毕竟往前走着,走着走着,也就罩不住身后气息逐渐平稳下来的谢容皎。   那一天被载入后世所有大大小小的史册。   国师时隔两百年,再次佩剑入朝堂。   细数完一条条天子罪过后,他拔剑杀天子姬煌。 第96章 大乱之始(七)   谢容皎已经在烈日下走了将近一个白天的功夫。   他身处之地没有城池村庄,房屋树木。   甚至没有山川河流, 花草湖泊。   有的只是无垠无际的广袤荒地和头顶的炎炎烈日。   所以说走到哪里都是一模一样风景, 时间一长使人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 神烦意乱。   这是要成就大乘必然要经历的幻境。   斩破环境后, 方能成就大乘。   这里没办法走出去。   这是谢容皎走了一个白日得出来的结论。   环境中只有头顶青冥, 脚下黄土。   可他要出去。   在环境外面, 在皇宫外面,有人在等着他回来。   所以他必须要出去。   没有出路,那就斩出一条。   谢容皎闭眼做了一个拔剑出鞘的动作。   然而他腰间空无一物, 没有时时不离的镇江山。   书房内, 横放在闭目静坐的谢容皎膝上的镇江山剑柄一震, 竟自己清声嗡鸣着出鞘来。   谢容皎五指缓缓收紧,再睁眼时, 镇江山已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他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是浩然剑中困住他的一招青冥天下。   天空上只有艳阳一轮。   地面上只有黄土荒然。   再忘不见哪怕是一样多余的东西。   当然很干净。   当然很青冥天下到只剩下天地间浩然气。   谢容皎也明白了青冥天下的问题究竟出在哪一处。   他拔剑起东流的式。   剑气纵横过荒土,留下深有十余丈的沟壑, 如经年江水泾流冲刷出来的痕迹深深。剑光若水波会集于沟壑之中, 青天艳阳之下, 光辉灿若明镜,仿佛黄土中落下一条璀璨银河。   那无数条的剑影逐渐归成一件。无数道深浅不一,东南西北的沟壑缓慢移在一起,逐渐从小打小闹的小沟小渠,变为了真郑气贯江山, 奔流如走雷咆哮的大江。   谢容皎持着镇江山立于大江之上, 衣袂飞扬。   手中有镇江山, 外面有江景行。   谢容皎对自己要做什么心里再清楚不过。   大江上有一浪突兀高起,卷出数十丈的声势铺张,似要一口气吞掉山河。   浪尖刚好将谢容皎送上云霄。   他宽袖翻飞如凤鸟翱翔时舒展的尾翎,借势直上,翻剑径直对天上白日横斩而过,如将白日一劈为二。   脚下大江一浪叠一浪,一浪送一浪,势头越来越高,越来越足,江水脱离地上沟壑,随着他镇江山一道奔流到天际。   古来有诗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形容江水滔滔汹涌之势,多以天上水比之。   却没有地上水竖着直穿天际的先例。   哗啦一声,如瓷器坠地,明镜破碎,青天裂出裂纹缺口。   东流江水去势不歇,将谢容皎送出天际之外。   有人有活气的地方才叫天下。   先前谢容皎领悟的青冥天下只独独被浩然气占满,太干净了,太纯粹了,反死气沉沉一片走了极端,失去这一式的初衷。   好在东流则是先贤圣人哭古今往事,千年风流皆成东流水有感而发的一式,恰好以纵横历史的厚重人气弥补青冥天下的不足。   识海中演练青冥天下人影再无滞涩。   灵气则如他剑下东流江水,源源不断向谢容皎涌来。   大乘已成。   书房中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   谢容皎尚且不知紫宸殿中姬煌头颅死不瞑目滚落在地,飞溅的血迹有几滴落在地毯龙凤眼睛中,恰如神龙泣血,凤凰哀鸣。满朝文武鸦雀无声跪了一片,不知是跪这个死于本朝国师之手,倒霉催的年轻天子,还是在跪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而龙椅上高高坐着一位华服的女子。   至于一手造成这一切的国师,早在杀姬煌的一剑以后不知去向。   但谢容皎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声音如同手中的镇江山一样稳,气沉丹田,扬声道:“滚出来。”   姬煌是死了,但周室的那位供奉仍然活着。   国师在他突破前说过:“姬煌交由我来对付,皇宫大阵,缺了我的一半,剩下的也不足为缺,江景行足够应付。”   可惜谢容皎并不想等着江景行来锤爆周室剩下的那位供奉。   他更想自己锤。   谢容皎的声音远远传遍皇宫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洗衣房中的宫人还是御膳房中的厨子,确保绝不会错漏一个人不让他们听见。   可是半柱香的功夫过去,皇室供奉还是没出来。   并不是因为他修身养性养成了一只万年老王八的习性,实在是借着皇宫剩下的半面大阵顶江景行的浩然剑顶得心累,没空腾出手去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   供奉不教训,有人想要替他教训。   仍在朝堂里傻站着的朝臣像是终于找到一点能够彰显自己存在感的事情,摩拳擦掌打算为维护一下周室本来已经被人放在地面上狠狠踩的威严。   姜后言语如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泼熄了群臣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国师方才说的话,诸位是忘了?”   “我周室立国,不为一人,而为万民。如姬煌此等为一人之私损万民者,杀而后快,不破不立!”   她语声铿锵有力,将之前还准备展示一下自己勇猛忠心风范的群臣震成一只只缩头的鹌鹑。   不管离谢容皎相距甚远的紫宸殿中,姜后怎么说话,反正导致的结果就是,谢容皎耐心等待了一柱香的辰光,没人滚出来,也没人理他。   可谓是十分的不受待见,凄凉尴尬。   “那我来找你。”   忽然整座皇宫的地基颤了一颤。   紫宸殿中的群臣直接从鹌鹑进化成驼鸟,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头埋进地下去的那种。   只有姜后仍稳稳坐在宝座之上,八风不动。   在和江景行隔着一座龙虎大阵对峙的供奉眉心一跳,突然生出想向江景行服软的念头。   他把江景行那个劳什子的宝贝疙瘩谢家世子还给他,别打了不成吗?   “不成。”江景行仿佛有读心术,理所当然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到时候万一他和供奉打了半天,虽说九成功劳该划拉给龙虎大阵,但毕竟是打了半天,人头当真被阿辞拿去,他做师父的不要面子的吗?   引起皇宫地基震动的,是外围护城河的轰隆河水。   它们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用途和自己守护的对象,自顾自裹挟着风雷万钧的势头直直掉头冲往含元殿。   “千官拜含元”的含元殿。   皇宫主殿,周室的脸面所在。   也是镐京龙骨埋骨之地,皇宫龙虎大阵中的第一个阵眼。   天上的悬河微微一顿,随后分成三条岔流,如云间的巨龙昂然探出龙首,摇头摆尾显示自己的威风。   如悬瀑倒挂,空中河海。   江流分别去往含元、紫宸、蓬莱三殿。   议政、天子和皇后分别所在的之所。   也是皇宫阵法的中枢所在。   三条江流汹汹将这三点串联在一起。   以江景行和谢容皎的心意相通,即使是分隔在两处,按对方这个出剑时的气势,就能清清楚楚晓得对方想做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浩然气铺天盖地而出,不随着江流一起吞没这三点枢纽誓不罢休。   持剑的谢容皎怔住。   那些纷纷扰扰的杂绪,伴着姬煌设局引起的担忧恼怒,乃至于是最坚定的支撑着他破开幻境去见江景行的念头如烟雾消散在脑海里。   只余下一片清明透彻,如福至心灵,机缘忽来。   世传千年前的谢家那位圣人见大江涛涛东流,有感而发起千古东流二式。   大体无错,却有疏略之处。   圣人先见大江之势,捶胸顿足,大哭不止,道:“天下大势如东流,一人一己如何挽回?如何作用?”   于是起东流。   东流起后,圣人哭声渐止,忽而狂笑:“天下大势虽如东流,大势之中必有千古长存之物。”   于是起千古。   一哭一笑,千古东流。   后来千年时光间,偶有真正天资惊才绝艳者能领会圣人手下的东流,却没人使出过那一招千古。   没有千古的东流,如人缺其魂,难有三分原来滋味。   谢容皎怔神之间,剑势稍乏。   他们这个境界的对战,偶有一个细小破绽,就是足以要命的事情。   操纵阵法的供奉看出谢容皎的怔神,当即不再犹豫,金龙白虎张牙舞爪现于空中,咆哮时的威压震落皇宫一地的碎瓦。   只可惜没能威风多久,就被浩然剑气打成粉碎,虚影也寻不着一只。   供奉问江景行:“值得吗?”   拼却全力一击打碎龙虎大阵,压过四灵之二留下的气机,即使是江景行也要受到未散去的气机不罢休的阻碍,灵力稍滞。   等于是将自己空门死穴送到供奉面前。   江景行出剑之势不减,丝毫不受供奉言语所扰。   他之所以能使出浩然剑,只凭着心中一口浩然气。   “他是我心中浩气,剑上真意,你说值不值得?”   如天上神佛妙语重重砸在谢容皎心间。   他茅塞顿开。   天下大势如东流,非人力可挽回。   但是浩气长存,亘古不变。   谢容皎先前没看过千古的剑谱,不知道剑势该怎么起,灵力该怎么转。   但他几乎是毫无犹疑使出千古这一式。   他确认得不能再确认,这一式不会有错。   长剑剑尖之下,有滔滔水自天上来。   不为任何人和事而改,只为浩气和真心而存。   供奉来不及说第二句耀武扬威的话,便被吞没在江水之下。   谢容皎收剑转身。   隔着半座皇宫和被剑气冲刷的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谢容皎成功凭着修行者的惊人目力成功望到江景行。   笑容绽放在他唇角眉间。   这才是真正的千古东流,青冥天下。 第97章 大乱之始(八)   被玉盈秋一掷棋盘后,法宗的主峰露出它褪去幻术遮盖的真实面目。   原本草木葳蕤, 配上云蒸雾腾直似置身人间仙境的风景尽数化作灰土积压着厚厚一层在足下。   只是现在四人顾不得感慨一朝鼎盛繁荣, 丰美清幽的山头败落成光秃秃惨样的世事无常。   毕竟院长和剑门老祖还困在阵中, 多半在挨打。   谢容华没有多余的言语, 抽刀直劈棋盘!   刀光过处如升出一弧皓月, 明光流泄。   棋盘咔嗒一声整整齐齐碎成两半, 灵气波动之间引她与玉盈秋入阵中。   果然不出她们所料。   剑门老祖和院长确实是在挨打。   别说院长显然是行将末路的惨样,就连剑门老祖还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谢庭柏见到来的两人,一贯风雨不动的脸色终于稍有一点起伏:“容华, 怎么来的人是你?”   谢庭柏即使身在阵中, 对外面动静未尝不是不知晓的。   自然能知道法宗宗主身死玉盈秋之手。   谢庭柏无所谓。死了一个法宗宗主, 少了一个和他争的人是很好,至于法宗那个刚入大乘的小辈?   也就是法宗宗主这个为了支撑阵法气力消耗殆尽的才会丢脸死在玉盈秋手上面, 谢庭柏不觉得自己会步法宗宗主的后尘,甚至不觉得玉盈秋能对他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当然无所谓。   但是谢容华不一样。   谢容华是亲手越境斩杀过天人境的南蛮供奉, 战力大乘之中公认最强, 更要紧的是——   谢容华是谢家人, 是谢家的嫡系。   “我为什么会来这儿?”谢容华长眉一挑,不答反问,“与其问我为什么会来这儿,不如伯祖告知我,为什么这里会有不平事?”   不愧是经年和陆彬蔚厮混久了的人, 一开口就戳人痛处直指要点, 听得躺着的书院院长心里大呼一声痛快。   谢庭柏沉下面色, 呵斥道:“无礼!”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谢容皎出现在阵法中成和他对峙之势,就差和他真刀真枪干起来的弩拔弓张,都抵不上她随口的一句挑衅。   因为这是以下犯上,于礼不合的僭越,是谢庭柏最重视,也最不能忍受的东西。   谢容华怎么会将他一句呵斥放在心上,唇角微挑出一个笑容:“那伯祖怕是要保重好自身,毕竟无礼的还在后头。”   听她语气,竟是一点亲族脸面,伦常礼法都不打算顾全,直接成水火不容之势。   谢庭柏面色阴得似山雨欲来前的天色。   他很想给这个无礼得应当去死一死的小辈一个应有的教训,但思及谢容华身后的那支有大用的归元军,终究硬生生地受了这口气。   谢庭柏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往和蔼可亲地长辈那边靠拢点,殊不知这简直是在告诉人家我明晃晃地对你有所图,话中糖里藏着刀子:“   容华,谢家养你那么多年,虽说你自身不差,但倘若没有谢家,哪里有你修炼到大乘的资源?哪里有归元军一开始招兵买马时的大笔费用?可以说没有谢家,就没有今日的你。”   谢庭柏对和蔼可亲的认知,显然和世人对和蔼可亲的认知存在严重的偏差。   谢容华险些要崩不住自己一张威势外露的冷峻面色,笑出声来。   别说是她,就算是立在一旁旁观,顺带防着谢庭柏随时暴起出手的玉盈秋一时也忍不住好笑地弯了弯眉眼。   谢庭柏对常人情感变化的认知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偏差。   见着谢容华的面色缓和,他以为是她心里有松动,当即觉得这孩子不算太病入膏肓到没救,口气不禁更放轻一些:“自谢家立凤陵城以来,就一直居于九州龙头的位置,凭什么北地周室可以称帝于天下,我谢家却要偏安在小小一个凤陵城中?”   “容华,一样是为了谢家,我的苦心相信你不会不懂。”   “年轻人总归要意气盛一些,但我做的事情以后受惠泽的是你们,何苦想不开和自己过不去?”   这一回谢容华真真切切控制不住地放肆笑出声。   她问道:“伯祖您是不是还觉得您很委屈,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和您在对着干孤立您?”   谢庭柏顿觉自己一片可昭日月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他人理解。   尤其这个他人是和他有着血缘之亲的晚辈,是与他势要死杠到底的谢桓之女时,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到甚至催人泪下的地步来:   “确是如此。不过你们年轻人浮躁,想得少,遇事不懂也是有的,只要想明白过来,我们仍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好好说?”   躺着的书院院长痛苦道:“我前一日吃得有点太饱了。”   在阵法中被谢庭柏打得那个几个翻滚,又听到他那么一席话后,恶心得简直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剑门老祖淡淡回他两个字:“没吃。”   所以其实挺庆幸不用被恶心到吐出隔夜饭的。   谢容华把脸上的笑意一收,眉角又挂上凛冽如北地寒风的杀气:“那你就受着吧。”   谢庭柏一瞬间没能从这个神转折里回神。   就听谢容华好整以暇道:“可不禁是我,是阿爹,是不辞,是你身边人。整个九州多的是和你对着干的,少说三分之二,你就慢慢一个个委屈过来吧。”   谢庭柏险些要被这不肖子孙气歪了鼻子,岔了灵力运行的经脉。   正是谢容华是求之不得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刀光乍起,如千军万马踏出的硝烟无声无息飘到眼前。   硝烟至后,接着是万马奔腾,千军冲锋,马蹄踏出的声响,喉咙里嘶吼出的声音,拼杀之间的刀光剑影,箭雨漫天如能将整座江山震得晃上一晃。   整座主峰不免就被谢容华的刀势震得晃上一晃。   同是时,玉盈秋指尖似有星辉倾落,而她手指的舞动则如星轨运转时一般奥妙无方。   一息成莲花印。   第二息莲花印化作三千朵莲花密集如雨丝。   第三息玉盈秋手腕翻转间升起一轮太极圆融无暇,太极复化作一阴一阳黑白双鱼在空中甩尾。   她和谢容华对阵谢庭柏这个最近圣时的天人境,一照面杀招尽出,不敢有分毫的懈怠。   与其遮遮掩掩杀手锏,然后下一刻就像院长那样瘫在地上,不如趁着能打的时候一起打了。   笼罩在山脉上头的巨剑横斩而下。   谢容华连退数十步,每一步间出了无数刀,刀影几乎要晃成连绵的云,才堪堪绞碎了四溢的剑气。   而莲花刹那碎成漫天花雨,太极阴阳鱼刚吐个泡泡,自己就变成了一堆泡泡。   两人对战向来无往不利,头一次遇到这样棘手到令人生出不可战胜之感的对手。   可是不能退。   玉盈秋第二印未起,就见战局之中横空插进来一把剑。   区别是插进这把剑后,谢庭柏的脸色更差,差到让玉盈秋怀疑他会在下一刻忍不住白眼一翻双腿一蹬,气至昏死过去。   能将谢庭柏气到这个地步是江景行也做不到的事情,有此能耐的人除谢桓不做他想。   谢庭柏从牙关里阴森森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们谢家人,是不是偏我要和对着干?”   气到自动把自己踢出谢家队伍。   谢桓没察觉到这一点的细微的不同,一想之下觉得还真是这个理。   于是他欣然点头:“没错是这样的。伯祖我劝你消停一点,新近我们家多了个人,难缠得很,你也不会乐意看到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山下全是初一的归元军,伯祖当真要冒这个险?”   若是江景行镐京有知,得知自己差点在这个时候被谢桓祭出虎皮扯大旗用才得以被承认身份,不知有何感想,是喜是悲。   料来他多半不会有什么感觉,依旧想眼前这样,沉浸在问东问西里。   “阿辞,我怎么觉得你瘦了神色还憔悴了,是不是这两天在皇宫过得不尽兴不如意?”   说着跃跃欲试,很有残存的半座皇宫都不想给他们周室留的架势。   谢容皎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多少次解释:   “首先师父,我在皇宫统共待了一个晚上。”   他无奈道:“然后究竟是你有什么误解,觉得以我当下的修为境界,一晚上不吃饭不睡觉会有事?”   谢容皎的修为境界迅速被江景行否认:“入圣了吗?”   当然没有。   谢容皎懒得说话。   “所以不算有修为境界。”   那可能除了他和摩罗两人之外的修行者,都要哭死在自家祠堂里避免出来丢人现眼,才能落得个体面的下场。   谢容皎选择不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多做纠缠:“师父,你破龙虎大阵——”   未免也太冒险。   龙虎大阵上面担的不仅仅是青龙白虎四灵之二的气机,更有一个王朝二百多年的气数。   但凡有一个差错,其中的业力反噬,哪怕是圣人也要休养少说十年的功夫。   江景行反问他道:“那阿辞你刚入大阵,就敢叫嚣天人境的周室供奉,不冒险了嘛?   谢容皎下意识道:“我想和师父你一起。”   江景行凝视他,轻声道:“那就对了。我也想和阿辞你永远在一道的。”   他们两人对视着笑起来,牵着手往谢家别院方向走去。   身后是残破不全如周室本身处境一般高楼将崩的镐京皇宫。   姜后龙椅坐得如坐针毡,群臣愁眉苦脸着担忧北周这艘破旧的巨船会不会在九州即将掀起来的大风浪中被粉碎得尸骸皆无,顺带情真意切担忧一下自己小螺丝钉的下场。   他们两人在意得没那么多。   现在两人在意的只是手中的温度和回家的路。 第98章 大乱之始(九)   “师父,在皇宫时国师告知过我一桩事情——”   那是一桩非常重要的, 甚至可以关联到九州兴衰的大事。   若不是国师自己开口, 兴许就随着他的逝去而永远被当作辛秘埋在两百年前。   回应他的是绵长的吻。   不同于平常温柔亲近占了大多数, 点到即止的亲近, 却带了极重的侵略意味。含住了他双唇不说, 还要不依不饶地探进来, 吮住他舌尖不放。   如有急促的电流从谢容皎舌尖淌至全身,电到他手足发麻,本来备好的言辞全部乱成一团浆糊。   江景行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牢牢将他揽在臂弯中, 扣着他的腰拖拽进怀里不放手, 掌下灼热的温度即使隔着几层衣物都烙得谢容皎不自在。   他素来挺直的腰也似要被那热度熔了,软化在江景行怀里。   江景行哑声道:“阿辞, 我恨不得成天把你搂着抱着,捧在掌心好声好气哄着。哪怕生再大的气也从不敢对你说一个重字, 你掉一根头发丝我都心疼。”   江景行还没对谢容皎说过这么露骨的话。   本来以他的花言巧语, 巧舌如簧, 当然是不缺哄人开心,甜甜蜜蜜的油嘴滑舌。   可以说是将千种万般骗人高兴和芳心的套路尽数掌握到手上了。   但他在谢容皎面前不敢说,怕他的阿辞觉得轻浮太过,反失了心意庄重。   真正爱一个人竟会患得患失到这个地步。   江景行眼睛微沉,声音更低:“所以说, 他们怎么敢——”   那是他小心翼翼, 唯恐有一丝不如意染上他眉间的挚爱之人。   也是他高高捧着, 恨不得亲身挽袖上阵扇风,扇去明月周围尘埃灰土的一轮皎月。   哪怕知道姬煌死在国师剑下,江景行把他翻出来鞭尸一通,再毁掉镐京剩下半座皇宫的暴躁想法仍然不减。   好在世上还剩下一个摩罗可以供他发泄,秋后算账。   谢容皎手足无措起来。   他在镐京皇宫时,哪怕置于九死一生,险象环生的险局之中,仍镇定非常,敢在阵中对姬煌出剑,敢在群敌环伺之下破境大乘。   等见到江景行,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当面对那样厚重赤诚的一片心意时,总是不会太有条有理的。   谢容皎双颊泛了红,如红梅在冰消雪融的雪地里留下旖旎动人的印记,熏得眼睛里也泛起湿润的水汽。   他双唇被吮得鲜红,衬着细白的底子,平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清冷做派全化成了秾艳,是世间从来见不到的美人美景。   江景行总算放过谢容皎嘴唇,不在这上面反复研磨不止。   他不知说给谁听的喃喃道:“我其实不是个好人。“   先给自己发了一张坏人卡以后,江景行又道:“用老一辈的话讲就是轻浮风流的浪荡子。那天阿辞你和我坦白心意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吃亏,占了天大便宜的是我。”   他一直忍到现在,好像没法忍着不占便宜下去了。   谢容皎微微喘道:“师父,我一直都在的。”   他这句话像是亲手给江景行斩开最后一道束缚,让江景行毫无顾忌地将他打横抱至床榻。   层层衣物剥开,伴着床榻前一双烛火摇晃的是不曾停过的喘息声。   谢容皎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发觉已经日上三竿:“师父?”   江景行心虚地望过来。   谢容皎眼角未干的泪痕和沙哑的声音无不显示着昨晚的疯狂。   原来那样冷清喜怒不动得如冷泉寒潭的人,也能温热成春水一摊,软到云朵一团,让人恨不得化在他身上。   谢容皎刚叫了两个字,就不是太好。   显然回想起昨天床第之间几乎是哭哑了嗓子喊了不知几声“师父”,求他过不知几次停下来的事情。   甚至到后来神智迷乱,只会边掉眼泪边哭着求江景行停下来的时候,被半诱哄半逼着喊的几个不知所以的称谓都让谢容皎情感复杂地选择住口。   谢容皎这辈子掉过的眼泪都没一次在床上掉得多。   果然爬在江景行头上耀武扬威当祖宗久了,迟早要换回来的。   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昨天还一口一个喊我景行喊得亲亲热热。”江景行沧桑叹气,“今天早上一睁眼又变成了师父。”   他痛心疾首地扼腕道:“真是一下床就翻脸不认人啊。”   也不看看是被谁趁着他神智不清,泪眼朦胧时可劲欺负,逼着他喊出口的。   谢容皎想抄起镇江山给江景行来两下清醒清醒。   但他终究没抄。   太累了,打不动。   早在谢容皎浑浑噩噩睡着的时候,江景行就帮他沐浴清理过,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再洗漱过用完朝食,虽说仍是腰腿酸软神智恍惚,好歹从昨晚那点破事抽身而出。   江景行十分有眼色地闭口不谈,绝对不主动上去讨打:“阿辞你看接着我们去哪里,回凤陵吗?”   哪怕回凤陵面对的是昔日好友的横眉怒目,说不定要再多挨两顿打,但就算是为着昨晚一夜,也很值得。   谢容皎无精打采地瞟他一眼:“那我一定给阿爹递剑。”   江景行明智闭嘴,并在谢容皎眼刀之下,成功管住自己“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嘴。   谢容皎沉吟片刻:“去南蛮吧,总要搞清楚汝阳公主手中的魂灯是怎么回事,也好让你挨打时能支撑得久一点。”   昨晚的“师父”大概差点喊出谢容皎的心理阴影,让他选择放过这个称谓和他自己。   看起来国师相当慷慨地附送了许多消息给阿辞。   可能是怀着江景行反正已经奈何不了他的光棍想法,慷慨地附送了所有谢容皎用得着的消息。   江景行的那盏魂灯是让谢容皎担心很久的东西,好不容易从国师口中听到确切的准信,当然是要去南疆看一看才肯想后续的该怎么办。   江景行拢他在怀里,将下巴轻搁于谢容皎发顶之上,温声道:“阿辞,我不是故意不想告诉你,我之前怕你知道担忧难受,还怪自己没法帮我。等我们之后,我更怕你更难受。”   谢容皎静静望着他。   当时为难了江景行很久,现在仍能很情真意切体会到那种的想法听起来好像是有点欠打。   江景行试图亡羊补牢挽救:“阿辞,我以后无论是好事坏事,都绝不再瞒你一个字。”   “盛衰一体,荣辱一身。”   两人齐声说出这句话。   一高一低,一个如春风送美酒般醉人,另一个则在清悦沉静中略带沙哑。   如大小编钟的不同音色交织出出奇和谐郑重的曲乐,沟通天地,昭告鬼神。   谢容皎挣开他的怀抱,抬着眼忽笑了起来,难得的促狭意气如明星般点亮他眉目,照得鲜丽夺目:“景行,你想错了,我不会怪自己没法帮你。”   “因为我有办法重续你那一盏魂灯。”   江景行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抱住祖宗金身大腿。   反荡漾在谢容皎的一声景行之中无可自拔。   是彻底没救了。 第99章 南疆汝阳(一)   镇南城中最大的布行兼成衣店今日迎来了一位大主顾。   成堆的吴地绢罗,北地锦缎一列列长龙似铺在客人面前。   布料本身细密如流水般的光泽闪耀倾泻而出, 锦缎宝光绮丽, 绢罗雅致生华。   客人也非常好说话, 只挑着最贵的鲜红料子, 独独不好说话的一点则是他从头至尾提出过的唯一要求。   “明日之前完工。”   稍有经验, 对自己手艺有点自信要求的裁缝听了一定很想打爆这位客人的头。   但随着这句话一起出来的是一整袋的珍珠。   没办法, 有钱。   实则裁缝责怪错了人。   他们该怪的不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霸道地让他们把工期缩短至一天的谢容皎。   而是隐藏在幕后,造成谢容皎逼不得已来镇南城的布行来添置新衣物的元凶江景行。   谢家世子身上的衣服从用料到做工当然是一等一的好, 甚至还贴心慷慨地附送了符文法阵, 刀枪不入, 水火不侵,自动除尘。   可惜再坚韧的衣物到圣人手里不过是情动心急之下, 稍稍有点用力过头然后一声裂帛声的声音。   短短从镐京到镇南城的几日,谢容皎所带的衣物要不是被撕裂一条大口贯穿整件衣衫, 要不是有了脏污, 竟没剩下两件能穿的。   反正两种原因, 都是和床榻上那点事脱不开关系。   谢容皎夜里被江景行折腾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不免哑着嗓子放两句狠话:“你还想不想要你的魂灯,晤!”   他发颤声音中犹带哭腔,江景行也只好将他捞得更紧来稳住谢容皎下意识的挣扎,低声笑道:“那就不要了吧。我情愿在牡丹花下死, 当个风流鬼。”   其为了爱情献身的觉悟十分让人感动。   恃宠而骄有恃无恐的无所谓也让谢容皎很想打人。   但他随后又腰身猛颤, 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 打人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只好暂时被委委屈屈地搁置在一边。   逼得他只能用金钱欺压一回布行的裁缝。   不管怎么说,钱给的足,人生得俊俏足以让接待的娘子笑颜如花,小心翼翼记下他的尺寸,殷勤问道:“另一位客人可需要添置一些衣物?”   完全不顾后面崩溃到咆哮的裁缝心情。   十足十的压迫劳工。   谢容皎面无表情,斩钉截铁:“不必。”   姓江的衣服好好的,又没被谁撕坏,当然不必。   或许今晚的时候该对他的衣服下一下手。   想必谢容皎的这个想法若是被江景行知晓,必定会欣然奉上自己的衣服让他撕个过瘾。   “好,郎君的尺码这边已全部记下,等明日来取,必能将郎君定的所有衣物全部奉上。”   两人刚被侍女弯着腰送出布行,对面的酒肆刚好迎面飘来一句:“诶呀老兄,你可有所不知,咱们九州这边的圣人啊,特别喜欢拆东西!”   谢容皎对想必是开了天眼的这位兄台的高见表示认同,顺带凉飕飕瞟了江景行两眼。   江景行坦然受之。   他吹捧自己吹捧得太多,反倒是没几个真正旁听过他人说自己的,不由因着好奇之心去那家酒肆落座,顺口和方才说话的兄台搭上话:“哦?兄台这样说,想来是有依据的了?”   说话的兄台被他这样架起台子一捧,顿觉自己的话有人真心要听,很是有脸面,来劲道:“我平常说话有一说一,绝不夸大。既然敢在这里撂下话,肯定是有我依据所在。”   江景行琢磨来琢磨去没从自己做过的那件事上发现自己还有喜欢拆东西这个爱好,这位兄台也不可能看天眼看见他和谢容皎的床第之事,不禁对说话仁兄的“有一所一”持了保留态度。   尽管如此,他还是客气道:“哦?兄台不妨说话?”   “这可不是我夸大话啊,是整个镐京都见到的事情。”说话的兄台眉飞色舞,“你说要是圣人不爱拆东西,他为什么要在中秋节那天晚上毁了镐京皇宫的瞭望高台?明显是为了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庆祝庆祝佳节嘛。”   他逻辑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到让江景行和谢容皎无言以对。   他们彼此看到彼此眼里心照不宣的隐秘笑意。   那是一种很好很美的感觉。只有两人才真正知道中秋一场烟花的特殊之处,像是瞒过所有大人偷偷藏起糖果的小孩内心方有的,跳动着的喜悦满腔。   江景行压住上翘的嘴角,轻咳一声道:“为什么不是周室招惹圣人不高兴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说话的兄台一拍大腿,响声清脆,“咱们九州圣人什么脾性大伙儿都知道。要是旁人给他委屈招惹他,管你周帝不周帝的,一剑先杀了便是,哪里还会有只拆你一座塔那么简单的事情?”   听上去很不讲道理,是标准的侠以武犯禁,自恃修为的反派角色。   江景行刚想失笑打趣两句回去,就听谢容皎纠正说话的兄台道:“怀帝捏造罪名杀了江家全家。圣人杀他,实非是圣人嚣张跋扈,而是怀帝罪有应得。”   哪怕是三岁小儿都知道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里的闲谈是最最当不得真的,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给你编出来糊一脸。   而有人明明知道,甚至见识过流言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全过程后,仍愿意认真着眉眼一字一句为你辩解。   那真是祖上烧高香得来的真爱了。   说话的兄台也不欲和谢容皎在这一事上多做纠缠,转回原本的话题:“像前些日子,是周室真正触怒了圣人,所以圣人一怒之下毁了皇宫半座大阵,杀了周天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圣人之怒,哪里会简简单单拆一座高塔了事?”   听上去很不讲道理地把国师干过的事推给了江景行。   毕竟昔日君臣反目成仇,哪有两父子均为天子死在同一人手上来得富有戏剧性?   “再往前推些日子,圣人在西荒的时候,不也同样拆了西荒王城四面城墙?拆的是好,是大快人心,但这也不佐证了——”   兄台在详尽可靠,切实可信的消息来源之下信誓旦旦得出结论:“圣人他肯定是极喜欢拆东西的!”   谢容皎忽然笑了。   这其实是大多数市井小民的生活写照。   九州那些大人物指掌之上的风云变幻,硝烟刀光离他们很远,远到察觉不出这些无声无息之间余波能吞没掉千万条活生生性命的动静有多可怖,才能大无畏添油加醋,将天边风云棉花团一样捏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乘着不必上工的闲暇时候,添油加醋到酒肆里来博得旁人的会心一笑。   其实没什么不好。   可以说是正好。   谢容皎想,这才是他们这些修行者存在的价值。   江景行若有所思:“不知兄台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说话的兄台表示洗耳恭听:“哦,这我倒是有所不知,兄台请讲。”   江景行不急不慌,慢悠悠啜了一口茶,吊足了说话兄台的胃口,直到其人初显露出抓耳挠腮之态,方才松了口风:   “不知兄台可否有注意过,从两次镐京皇宫再到西荒王城,圣人皆与一人结伴同行?”   说话兄台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兄台是说那位谢家的世子?”   江景行赞同颔首:“不错,确实是那一位。”   说话的兄台成功被他用小块鲜肉钓上钩,升起好奇之心问道:“不知兄台有何见教,可是这三次动静,皆和谢家世子有关?”   江景行故作神神秘秘一笑,只将说话兄台的好奇心勾得更旺盛:“这,圣人私事,我可不敢多加言说,言尽于此,有缘与兄台再会。”   说罢他如每一位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世外高人,白胡子老头一样身影飘然扬长而去,留下说话兄台在心里愤愤暗骂一句胆小如鼠!   殊不知让江景行胆小如鼠并非是妄议圣人私事这一块,而是他口中的谢家世子正在一旁冷静盯着他,随时准备抽出镇江山给江景行清醒那么两下。   有真金实银加成的布行效率果真靠谱,第二天去时满满一大包衣服整整齐齐打包叠好,只等着谢容皎的光临。   镇南城之所以得名,和镇西城是一个缘由,出了城门,就是南蛮的地盘。   也正好是他们想要去拜访的汝阳公主所在。   谢容皎记着国师的一句“汝阳公主,与姬煌不同”,加之尽管这位公主手握江景行的死穴把柄,但魂灯一直安安分分未曾刻意生事,已经很能说明她的态度立场,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之时,不打算真正动刀兵,而是如寻常拜访一位周室公主,南蛮王后一样对待。   好死不死,他的想法刚到南蛮的边境处,便遭到现实无情的打击。   守城的士兵公事公办,并不看他们递过去的度牒,冷冷道:“王上有令,近来时期特殊,任何九州外人不得进出。”   谢容皎眉尖轻轻一挑,敏锐品味出守卫话中的不对劲之处。   他口中称发命之人称的是“王上”   那位被自从汝阳公主和亲以来后,被架空已久,名存实亡,基本可以和吉祥物摆件划分等号的南蛮王。   而非是真正手握南蛮生杀大权,实质上的南蛮之主,出口成令的汝阳公主。   一个称号已经能证明很多事情。   江景行喃喃道:“酒肆中说话的那位兄台说的不是真话。”   “没必要的时候我真的不喜欢拆东西。”   可惜现在形势大有逼不得已的意思,这个传言可能真要愈演愈烈,不可抑制。 第100章 南疆汝阳(二)   南蛮虽与九州分属两族,最根本的分歧则是所修之道的不同。九州修行者沟通天道, 积蓄灵力, 而南蛮修者偏于巫蛊神魂之术, 在自诩清正的九州修行者眼中, 自然算不得正道。   好在南蛮修者不以人命立道, 虽说两族各有各的看不上眼, 表面上仍是井水不犯河水许多年,为示友好,周室常有公主过去与南蛮王结为姻亲。   汝阳公主就是其中的一位。   硬要说点有所不同的, 大概则是她作风手段极为强硬, 本身的修为也足够, 怀帝放她出去通婚时本来没怀什么秦晋之好的好心思。   汝阳公主不负怀帝的期望,成功将南蛮大权掌握在手。   不过这次听守卫话里的势头, 像是那位憋屈已久,名存实亡的南蛮王终于等不及要反扑。   “南蛮国事, 人家家事我也不好意思插手。”江景行自顾自说, “但是那盏魂灯, 我得拿回来啊。”   守卫警惕地盯紧这两个看起来很想搞事的修行者,向身后守军一挥手,示意他们两人一旦有任何动静,当即擒拿。   还真有了动静。   江景行袖中甩出一道流光,直到其钉在城中瞭望塔最高处时, 才能凝目一看, 发觉那把剑本来的形态。   同时掠过无形浩然气荡偏守军们刚刚要出鞘的各式兵器, 谢容皎歉然道:“对不住,实非得已,料想你们城主认得出那把剑,不会让你们为难。”   城主当然认出了那把八极剑   他非但认出了那把八极剑,他还一起想到了隔壁镇南城传来的圣人爱拆东西的传言。   南蛮民风淳朴,有一说一,看汝阳公主在南蛮掌权那么多年都没被谣传成是蛇蝎心肠的狐狸精毒妇,再对比隔壁的姜后各种狐媚惑主,刁钻狠辣的传言就可在为姜后掬一把辛酸泪时知其一二。   所以城主并没有往传言的夸大之处想。   他打心眼里真情实感地认为圣人很爱拆东西。   为了从圣人八极剑下抢救回他这座可怜的城池,城主仿佛屁股被烧,后院着火一般从他书房座椅之上蹿起来,一把蹿到了城门口。   一到就把城主吓了一跳,他见自家手下的士兵拉弓搭弦,与另外一边手中持剑,形容昳丽的红衣少年成对峙之态。   由于红衣少年旁边那个人,从站着的姿态到眉里的懒散神态,实在是很想让人拉着他去平康坊大醉一场,看上去再像个吃软饭的不过,于是城主犹豫一瞬,向谢容皎招呼道:“圣人?”   谢容皎:“不,我不是。”   这锅他应该背一半。   以前他和江景行两人出去时,谢容皎的修为境界尚且可以被看透,无论江景行看上去多不靠谱,都剩下唯一的答案。   但等谢容皎晋阶大乘后,他战力较之寻常同阶又为胜,愣是搞得同为大乘的城主没认出来他境界。   城主这才发现他认错了人的事实。   他心里哀嚎一声,悲观地认为自己是没有保全这一座满是自己心血铸就的城池,正准备想点什么好听说辞开口补救时,就见江景行很好说话地一摆手:   “没事。阿辞他是我道侣,道侣互为一体,你也不算喊得太错。”   周围士兵被这晴天霹雳般的一消息震得握刀的手也不稳,拉弓箭的弦也在发抖。   城主却没想那么多。   他志得意满,昂首阔步,得意洋洋挺胸进了城门,如打一场大胜仗凯旋而归的绝世英雄,不忘厉声对士兵呵斥道:“看什么看?还不把手里的武器放下?”   要不是我的英明决策,你们早该和我这座宝贝城池一起碎成渣渣。   不会唱战歌就算了,难道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吗?   呵。   江景行没放过谢容皎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握紧他的手问道:“阿辞,是怎么了?”   “没什么。”谢容皎真诚又由衷地感慨道,“只是没想到和师父你结为道侣,居然是有好处的。”   虽说这好处也很让人哭笑不得就是。   呵。   他听了阿辞的甜言蜜语,糖衣炮弹这么多天,怎么就忘记了阿辞的本色所在?   江景行悔恨不已。   他们成功在城主殷勤的招待和引荐之下,叩开一座又一座城池的大门,别说在城主想象里浩然剑粗暴地一路摧枯拉朽倒城墙过去的场景,就是瞭望高台,也只钉了那么一座。   城主执意陪同着他们两人走到王城,每经历一座城池,守卫整装列队欢迎,该城城主满脸笑容相送,让谢容皎恍惚之下生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不是来找不知敌友的汝阳公主,而是周天子在巡视自己脚下的领土。   到南蛮王城中后,城主长叹一声,依依不舍:“只能送到这里了,两位保重。”   谢容皎感念他一路相送的情谊,认真点头道:“多谢城主,城主保重。”   他见城主眼中晶莹一片,忍不住问道:“城主可好?”   “当然很好。”城主擦去眼中因感动而溅起的泪花,“我只是乍然之间见到两位传说中的人物,分别之时难免有点不舍。”   没想到他居然能从圣人手中保全了一路的南疆城池!   一片瓦都没有掉!   这是多么可歌可泣,值得载入史册的伟大功绩!   从今往后,南疆因为有他而不同。   光是想一想,城主都觉得自己如堕梦中,激动得要落下热泪,没法言语。   他自己冷静了一下:“圣人神通盖世,自不会被难倒,只当我多嘴多思。近来王上和公主矛盾甚剧,两位小心。”   江景行品味出很有趣的一点。   城主称汝阳公主时呼她为“公主”,而非是“王后。”   这仅仅是很小的一点。   却能说明在南蛮人心中,汝阳公主是靠着自己手段折服南蛮的周室公主,而不是依靠着丈夫得来权势的南蛮王后。   不出所料,城主下一句说的是:“也不知道王上什么时候才能自己想开,安安静静呆着自己享清福去。”   可能南蛮王并不是很想承认他们这群子民。   但另一方面来说,汝阳公主也的确是,深入人心的。   有在整个南蛮亦有很高地位的城主代为通传,汝阳公主很快得到消息,立于王宫大门前亲自来迎。   南蛮地热,因此不喜九州宽袖大袍,长衣高冠的着装,自成一派风格。   汝阳公主却不同,她裙裾拖拽,大袖委地,衣裳颜色如髻上珠翠摇摇,如她这个人一般的沉肃端凝,似青山巍巍,白水皑皑,不可动摇。   她容貌并不是十分美貌,更无从谈起宛如神仙中人一般的惊艳,但沉静立在皇宫大门前,饶是处于风物与九州完全不同的南疆王城之中,一时间竟给人以恍惚之感,仿佛自己身处在那个遍地衣冠,风流已极的繁华帝都。   汝阳公主一开口,便是开门见山,不推诿,不委以虚词:“我知晓圣人的来意,王宫正门不便详谈,请圣人到我殿中来。”   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无端生出令人信服之感,让人难以生出恶意去猜疑揣度她。   倘若怀帝之父肯破而后立立幼女为帝,周室未尝就会沦落到眼下四面楚歌的凄惨境地。   汝阳公主所居殿中一切陈设按九州惯常的摆放,甚至是殿中侍女的发髻花样,衣裙绣纹都与镐京之中风行的别无二致。   “此次前来冒昧叨扰公主。”   坐定之后先开口的是谢容皎。   他声音如殿中燃着的一炉瑞麟香般令人头脑霎时为之一清。   说了例行的客套话以后,接着就是目的。   “我知有效忠周室天子的血誓在身,公主身不由己。但姬煌已死,周室无帝,血誓失效,公主不必再受血誓束缚。因而冒昧开口,恳求公主交还师父的一盏魂灯。”   谢容皎拿着十成十的诚意许诺,掷地有声:“如若公主愿意答允,我愿在不违背道义前提之下为公主做三件事,万死不辞。”   他现下已是大乘,杀周室供奉的功劳有他一半。   没有人会怀疑谢容皎将来能至圣境。   将来圣境万死不辞的三个许诺,哪怕是对汝阳公主来说,当然也很重,比江景行的一盏魂灯重得多。   江景行无奈道:“阿辞,欠公主的人情也该是我欠着的。”   哪里有谢容皎这么急急忙忙开口,仿佛等不及着欠人家一笔的人?   谢容皎没有觉得自己吃亏。   他披冰带雪的冷洌眉目之下漫过温情脉脉,如将至的春日般让人移不开眼睛,言简意赅:“道侣互为一体。”   既然道侣之间互为一体,那么无论是他欠,还是江景行欠,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谢容皎想得更开:“如公主有所嘱咐,是以我之力不能完成之事,自然交由师父你做。”   明明字是那几个字,句子念起来也不是什么绕口生香的动人情话,听着谢容皎说话,江景行像是喝了几坛陈年佳酿下肚,醉到飘飘然得只剩下眼前人。   什么汝阳公主,什么自己的本命魂灯,都嫌他们太多余,恨不得立刻卷起谢容皎回凤陵才好。   也不想想人家谢桓欢不欢迎他。   汝阳公主先是震惊于这两人的关系,再是被两人之间气氛一搅,平空生出自己多余太过,打扰了两人的尴尬之心。   但她到底不是普通人。   汝阳公主轻咳一声后,镇定如初:“世子所言不虚。圣人魂灯,实非我所愿意持有。姬煌一死,我本该将魂灯双手奉上完璧归赵,也正好当作庆贺两位成婚的贺礼,只是可惜——”   汝阳公主细长的眉轻轻往鬓角上一挑,怒容隐隐中显现出威势凛然,不敢横生造次:“魂灯却在那匹夫身边,而不在我手上。” 第101章 南疆汝阳(三)   关于魂灯那点事,江景行与汝阳公主自然是门儿清的。   汝阳公主怕谢容皎有所不知, 贴心解释道:“但凡是世家宗门里的子弟, 总会有一盏本命魂灯, 以其魂火旺衰来见其自身安危, 出远门时也好叫师长心里有个安危。”   二十多年前江家出事, 江景行被他爹打包到北荒北狩去, 当然没法未卜先知,事先把自己一盏本命魂灯打包带走。   汝阳公主叹道:“怀帝怕圣人长成后报复周室,偏偏国师和南域诸方势力似是铁了心庇护圣人, 怀帝无法与这多方势力一块翻脸, 只好想出一个下乘主意。”   他请天下最擅长弄魂之术的南蛮供奉施法, 借本命魂灯中一丝微弱元神,将其与江景行本人息息相关勾连起来, 倘若魂灯损毁,江景行少说要折一半的修为。   于是也就不足为惧。   如此阴毒的逆天之法, 南蛮供奉施展折损的是其自身的寿数, 若无令南蛮供奉心动的利益, 是绝不肯松口答应怀帝的。   怀帝作为报酬,将自己幼妹汝阳公主遣嫁倒南疆,陪嫁大量的功法秘籍,以示两族的秦晋之好。   汝阳公主也终究是他们这些大人物风云博弈之时,为自身牟利, 必要则可以随手丢弃的一颗棋子。   难对怀帝存手足之情, 难对姬煌有长辈关怀。   只是怀帝大约没想到的是, 汝阳公主嫁来南蛮后,竟能架空南蛮王,自己手握南蛮权柄,将江景行一盏魂灯一同握到自己手中。   纵有效忠周室的血誓约束,真正撕破脸来怀帝仍要让她三分,汝阳公主算是以这种哭笑不得的方式令怀帝平起平坐起来。   也庆幸怀帝的冷血无情,唯自身利益是图,才叫江景行的魂灯能阴差阳错保存到现在。   汝阳公主说完往事后,长舒一口气,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平静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已。姬煌之死如怀帝几乎一模一样,是多方势力心照不宣之下达成的协议。”   头一次是江景行为满门血仇家恨自愿出一剑白虹贯日,诛杀怀帝。   第二次是国师自甘出头当破局的刀,青衣带剑上朝堂。   汝阳公主沉沉一声冷笑:“倘若他们能别那么欲求不满,少折腾一点,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怀帝与姬煌之事提醒我时时自警,别步了两人后尘。”   江景行客套捧场道:“公主明白人,与他们两个,自不能同日而语。”   好歹他的魂灯能好端端待在汝阳公主手中那么多年,这个情江景行记着,捧一句话的场也是应该的。   “可惜了。”汝阳公主却不接他搭出来的梯子给自己脸上贴金,“自姬煌死后,周室无帝,血誓失效,魂灯就从事关到圣人您修为境界,可以用来挟制周帝的大宝贝变作烫手山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况周室颇有树倒猢狲散的败落之感,与周室相依相存的汝阳公主在南蛮王的眼中危险程度不免大大降低。   居然减低了几分他一直畏汝阳公主如虎豹的敬怕之心。   听了江景行那么多年的说书话本,后面的故事脉络谢容皎大约可以摸出来几分。   如他所料,汝阳公主说道:“那匹夫目光短浅,一心想着和摩罗结盟,想要圣人魂灯作为赠与摩罗的结盟之礼。”   江景行沉痛道:“魂灯它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招惹上摩罗这等人的觊觎?   难道是南蛮王宫中的奇珍异宝不够多,不够好,不够贵重了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汝阳公主还真把江景行随口一说的玩笑话入神想了一想,一本正经答道:“魂灯无罪,有罪的是圣人您天下第一的境界,难免有阴毒小人。”   自谈话以来,提及眼下给她带来麻烦不断,甚至她自己隐隐处于弱势之中仍稳如泰山的汝阳公主首次现出动了真感情,略显咄咄逼人的怒火:   “若单单是南蛮王那个匹夫,他怀异心不是一日两日,我早有防范。我本不欲倚仗周室之威,周室势衰势大与我的关系不大。即使他猝然发难,我的赢面仍是占多的。”   江景行知晓,汝阳公主接下来要说的,势必是一个带有人间真实的悲剧性色彩故事。   汝阳公主果然冷声道:“没想到的是,陪伴我身边多年的女官觑着周室大厦将倾的势头,以为我也要受其连累,一心想为自己奔个富贵前景,投向那老贼怀抱。”   汝阳公主怼上南蛮王眉角都不带挑一下的,这一次南蛮王挑事,说不定心里还暗自庆幸过总算有机会解决这个碍眼的,别让他再跳出来闹腾丢人现眼。   可是被自己信任多年,甚至因为离乡原因,当作半个亲人对待的女官背叛的滋味却是不一样的。   刀往往是越亲近的人,捅得越深。   汝阳公主不是很好。   一半是被自己多年信任的心腹背叛给气的,另一半是怎么也想不到陪伴自己多年的心腹,竟能蠢到如此地步。   和南蛮王倒是恰如其分的相配。   那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确实说得不错。   谢容皎略略总结了一下全事:“所以说眼下师父魂灯是在南蛮王手中,公主并非是不欲给我,而是心腹背叛与公主而言损失不轻,公主力有不逮?”   他说得直白,汝阳公主倒也不为谢容皎的毫无遮掩所恼,点头道:“确是如此。”   “实不相瞒,本来我也不图圣人的魂灯做什么。姬煌一死,圣人便是不来,我亦是要将其完璧归赵的。不想突生变故,背叛之人对我知根知底,我的底牌被老贼摸透大半,不免处处受限,落于下风,那盏魂灯也一时无力要回。”   没等江景行善解人意表示无事,并且表示镐京王宫都已经砸过一次,哪里怕他一个区区南蛮王的时候,就听汝阳公主语声铿锵:   “本来南蛮先算计圣人的本命魂灯,已是不义。我虽未涉及其事中,既然掌南蛮权柄,南蛮旧事定是要担上一份的,这些年来与先帝姬煌周旋,保全圣人魂灯算是功过相抵,圣人不欠我的。这一次老贼那边形势,想来要劳烦圣人出手,是我欠圣人的一份。”   一字一句,锵锵铮铮,字字足以彰显这位远嫁至南蛮的周室公主气魄。   北周太|祖若泉下有知,得知两百年后周室一群尽顾着玩弄手段心思,明哲保身已是难得好笋的龙子凤孙里面,只有这一位年少远嫁的周帝幼妹最得他风骨心性,不知是作何感想。   江景行笑了笑,算是领过汝阳公主这份情,不和她纠结争执是谁欠了谁这个无解循环的死命题,“先不多说这个,魂灯可是在南蛮王的身边?”   汝阳公主不假思索:“依那老贼的死性,这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不贴身放着不肯离一步,方是有鬼。”   “那好办事。”江景行拍襟起身,“直接去南蛮王所居殿中,让他交出魂灯就好。”   江景行不在意南蛮王是不是个讲得通道理的人。   讲得通就讲。   若是讲不通,圣人的浩然剑便是天下第一大,第一有用的道理。   汝阳公主会意:“宫中守军是历任来南蛮王的亲信所在,我无法轻易动摇,仍是以老贼的人手为多,不过他们亦对王城守军和更外面的军队有所顾忌,若非实在不可控,我绝不让他们打扰到圣人。”   汝阳公主没有什么一定要挑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决一死战胜负的奇怪仪式感。   也没有什么决战之前,要全套华服礼衣,鲜花开道的排场。   所以她只是略一整理衣襟,随着抚过鬓角的手指碰到髻后冰凉烙手的珠花,汝阳公主原来端凝的神色更增深秋严酷的肃杀之气。   她于宝座之上立起身子,扬手招来亲信女官,嘱咐两声:“你去喊王将军,让他调集人手到王宫,具体如何做,不必你多说,他自会知晓。   “你去让曲将军守好城门,不该放的,浑水摸鱼的荒人魔修若有一个进来,让他仔细着自己的脑袋!”   汝阳公主三两声吩咐完之后,拔出宝座旁清光如水的长剑,大乘巅峰的气势再无保留:“我去王宫正门督战。”   “我虽知圣人神通,但摩罗对魂灯看重得紧,说不得感应在圣人在此方,会亲自前来。多加小心。”   谢容皎郑重应了一声:“南蛮王这边有我在,就算摩罗来也不怕他。”   或许要感谢谢容华未卜先知地杀了南蛮唯一的天人境,等于为两人提前铺平障碍。   有镇江山在手,又领会千古东流两式的谢容皎不是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南蛮王这一既定事实。   有江景行的魂灯作为约束,也最多不过是多耽搁一会儿时间的功夫。   江景行像是读懂谢容皎表情,冲着他笑道:“阿辞别担心,摩罗他有着他要紧的事情做,暂且顾不来南蛮这一块儿。   谢容皎更懂江景行。   所以他无动于衷,淡淡道:“若是这是师父你推算出来的结果,还是算了罢。”   信不过信不过。   江景行矢口否认:“那么要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推算?”   谢容皎保持沉默。   说实话,他觉得江景行不是很在意这一盏魂灯。   “是我请陆悠悠帮我算的。”   要是先前谢容皎还是怀疑江景行自己算错良辰吉日,现在则是认真考虑起陆彬蔚特意选了个相反日子坑一把江景行的可能性。   他扶额长叹:“师父听我一句。”   “能用打架解决的事情,不动用卜算之术为好。” 第102章 南疆汝阳(四)   越往南蛮王所居的宫殿里走,甲胄森森, 手持刀兵的兵士就越多。   看来南蛮王是将与汝阳公主撕破脸皮这一事放到明面上来, 誓要分出一个高低胜负。   可惜如林的兵士刀剑能拦过世俗绝大多数的高手, 大乘巅峰的汝阳公主对他们无可奈何, 哪怕是天人境也要悠着点神以防阴沟里翻车。   却拦不住江景行。   他八极剑未出鞘, 无形的浩然剑气已挂满王宫, 所到之处被浩然剑击昏的士兵齐刷刷地倒下一片,在南蛮王宫的空地中叠罗汉般一层垒起一层,他和谢容皎两人兀自如闲庭漫步, 走得不慌不忙。   这样骇人的奇景当然惊动了南蛮王。   等两人至南蛮王所在宫殿里, 他已衣冠整顿地高踞在正殿宝座之上, 身上横肉将宝座宽大位置占得满满当当,借着高处的便宜, 望之真有那么几分君临天下的君王接见臣子时的威严之态。   当然,在洞悉双方身份之后, 南蛮王的威严作态就变为了滑稽可笑。   谢容皎:“劳烦王上交还师父的魂灯, 若王上肯应, 在不违道义前提之下,当我欠王上一个人情,若有所托必不推辞。”   一码归一码,该讲的道理还是得先讲。   在江景行魂灯上动手脚的南蛮供奉死在谢容华的太平刀下,这笔账算是揭过。   南蛮王和汝阳公主俱为南蛮之主, 一为南蛮王上, 一为南蛮王后, 魂灯落于他们手上,是名正言顺的归宿不假,无论是哪一位交还,该欠的人情都是要欠下的。   至于南蛮王动手从汝阳公主手中强抢魂灯,对他们有恩的汝阳公主与南蛮王之间的交锋和冲突也该一码码地算。   谢容皎分得很清。   可惜的是,若如汝阳公主所言,南蛮王是必然不肯交还魂灯的。   南蛮王坐于宝座之上,牵了牵唇角扯出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那若我要两位杀了汝阳这个贱人呢?”   “抱歉。”谢容皎表情冷淡,不见任何犹豫动摇,当即回绝道,“汝阳公主保全师父魂灯二十余年,与我和师父有深恩,向有恩之人动手乃为有负道义之事,恕我不能答应。”   南蛮王看他神情就知是绝不能说动,于是急智一开换了个方向恶心人:“那倘若我要圣人自废修为呢?”   “你动手捏爆魂灯,我最多不过折损一半修为。”江景行眼皮子不眨地道,“你是当人人像你那样小时候算数还没学好,还是当人人像你一样傻,最简单的账都不会算?”   被南蛮王安排在他宫殿中的,都是最信任的心腹侍人,大多有修为在身,因此才能在充斥着一股儿火药味,剑拔弩张的大殿中浑身冷淡待下去。   南蛮王一想深觉有理,无法反驳,面色不仅微滞。   于旁人看来,则是他满脸横肉扭曲了几下,在脸上堆出一个不同的纹路,颇为可怖。   南蛮王恶心人的贼心不死,转眼盯着谢容皎道:“那若我要世子自毁修为呢?“   他见两人神容迅速沉冷下去,谢容皎却不发声,自以为找到了恶心人的妙招,嘿嘿笑道:“圣人的一半修为,于公对九州来说可是至关要紧,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于私世子和圣人师徒情谊深喉到滚上床结为道侣,想来不会吝啬自己这点修为吧?”   见两人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自己这段话,南蛮王对摩罗所说的“谢家世子是个最最古板重礼的性子”之言有了些相信。   小人难处,君子好欺。   这个道理南蛮王是懂的。   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里江景行开口,带着几分不讲他放在眼里,游手好闲的戏弄味道:“那南蛮王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性?”   他笑容一收,杀气忽现:“事不过三,先前阿辞给你的梯子机会你自己不抓住也罢,不如我先从你手里抢过魂灯,再一笔笔算其他的?”   大约先是两人一路过来,只以剑气击昏守卫却不见血的行为让南蛮王先入为主认为这是两个心软的软包子,接着谢容皎有商有量的口吻更是让南蛮王蹬鼻子上脸。   江景行口吻一旦强硬起来,南蛮王掌心里渗出手汗,也没多余的闲心恶心人,反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对他们的王上快要绝望的侍者开始思考起现在转投汝阳公主的怀抱还来不来得及。   “摩罗被他的要事绊在西荒没发过来,王宫中也没藏着镐京龙虎阵一般的杀手锏。”江景行颇觉不可思议,“所以是什么让你在我面前有诋毁阿辞的底气?摩罗都不敢这样和我说话。”   圣人的脾气究竟好不好,得尝过他手中八极剑的滋味才知道。   南蛮王被江景行这样一说,自觉很伤他作为南蛮尊王的脸面,试图握紧袖子中的魂灯挺直腰背:“圣人自然是身份尊贵,但我手中握着圣人的一盏魂灯,圣人杀我,我自可与和魂灯同归于尽,圣人说我有没有底气?”   “有道理。”江景行礼貌性鼓鼓掌,“刚才一番话是摩罗教你说的吗?”   南蛮王涨红了脸色。   彻底绝望的宫人已经开始尝试着在不引起暴怒边缘徘徊的南蛮王注意之下溜出殿。   富贵险中求个屁的荣华,跟着这样的主子,能不能保全性命还是两说。   江景行观南蛮王的脸色,就知晓自己说得不错。   他毫无半点适可而止的君子觉悟,不断往人伤口上撒盐:“那你如了解一下曾经与摩罗结盟的东荒部首,镇西军主帅,姬煌和法宗宗主死得尸骨都凉透的结局?”   不论怎么说,与摩罗结盟之人,是总没法逃脱被他榨干利用价值以后推到别人刀锋口上,坑害而死的结局的。   只有一个谢庭柏不声不响好端端到现在。   可能这就是真爱罢。   南蛮王的脸色已经从通红涨为紫红。   他生硬地开口,试图给自己挽回尊严,“那又如何?”   “你们九州人瞧不起我们南人,满口的仁义道德,繁文缛节一套套的,我们也不稀罕。怎么,一边瞧不起我们南人,一边还不许我们和荒人结盟吗?”   听上去南蛮王和摩罗大概是很有点同病相怜,同仇敌忾的味道。   南蛮王一口气说出来,憋屈得憋到紫红的脸色不禁有稍许好转:“反正圣人你的魂灯在我手上,大不了同归于尽。”   江景行凉凉哦了一声:“我剩下一半修为还有阿辞,你这里南蛮王上的尊荣,满宫的珍宝美眷可真是说没就没了,不亏。”   他好整以暇:“你既然和摩罗结盟,不晓得尽管剩下一半修为,杀你依然易如反掌吗?”   更何况,南蛮王也许永远等不到捏碎魂灯的那一刻。   南蛮王被江景行气得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真正将他的手从衣袖里魂灯上移开,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失手,局势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   如江景行所说的,南蛮王贪慕的有很多。   所以他还不想这时候死。   正是这一刻,殿内明光大放,如落入一轮旭日。   谢容皎拔剑出鞘向南蛮王!   他和江景行心意再是相通不过,太清楚江景行的性子是最不耐烦和南蛮王废话的。   既然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想必江景行等的就是南蛮王从魂灯上松开手的一刻。   南蛮王见是谢容皎一个尚未及冠的晚辈出手,难免心存几分傲慢之心。   他好歹是个大乘,打不过圣境的江景行理所当然,怎么连个刚入圣境的晚辈都要顾忌得束手束脚吗?   那他拿什么去震慑底下人?没看见刚才想跑的宫人已经有好几个?   说不定拿了谢家的世子,那传言里圣人的心肝宝贝,江景行才是真正受制他手。   江景行能不在意一盏魂灯,半身修为,还能不在意这温香软玉实打实摸得着抱得住的美人吗?   到时候让江景行去杀了汝阳那个毒妇未尝不可。   南蛮王的算盘打得哗啦哗啦地响。   奈何现实并不和他算盘上的滚珠一样滚。   有滔滔大江肆无忌惮冲进大殿肆虐而来。   南蛮王惊恐发现自己竟如置身水中的凡人一模一个样,手足沉重,灵力和他的手足一样迟缓难动。   几乎是横空跌了一整个境界的事情。   千古东流两式道尽世间万物万事运转变化规律,已然近道,若是玉盈秋这等修习天道之人,或是方临壑这种觅到自身剑道,百折不挠的也就作罢,尚有一战之力。   而对于南蛮王此等无自身所修持之道,境界也不觉得比谢容皎高多少的,近乎是一拿一个准。   江景行安然如山地立在远地,不打算出手直接了结南蛮王。   他不出手有两重考虑。   一则怕南蛮王情急之下直接捏碎他的魂灯,虽说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在南蛮王出手之前杀他,但涉及魂灯的大事,是再小心也不为过的。   二是占大头的。   阿辞为他这盏魂灯担忧良久,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见天日,总要给阿辞出手发泄的机会,不然他何必多费口舌出言激南蛮王一番?   水流卷过南蛮王的衣袖,将其中的青铜灯盏送至谢容皎未曾握剑的左手边。   谢容皎衣袖一翻,珍而重之将灯盏收起来,支觉放下横贯心头多日的一块大日。   让他再去打两个周室供奉还有力气打。   何况是区区一个南蛮王?   他横剑在南蛮王脖颈之上,掷下一句:“这是我道侣的魂灯。”   如在回应前面南蛮王的一句玉石俱焚。   言下之意呼之欲出。   我道侣一根头发丝都关系得紧,玉石俱焚,凭你也配? 第103章 八方星火(一)   有杀意弥漫的女声冷冰冰在殿内响起:“恐要捡世子现成的便宜,南蛮王的人头, 我来收。”   南蛮王怕死, 皇宫之内的多数守军用来拱卫自己所在的宫殿, 至今仍堆叠着躺在殿外, 乌泱泱一片, 甚为壮观, 踩都没法踩醒。   汝阳公主积威深重,余下的禁军看着南蛮王所在宫殿中的同袍倒得人事不知,心下已先惶恐三分, 再被汝阳公主的人煽动着一劝, 对上热腾腾从王城各处拉来的守军, 情愿认输。   转眼间胜负已定。   这归根到底是由南蛮王和汝阳公主的分歧引起,汝阳公主愿意亲手了解自然是再好不过。   谢容皎贴心地点住了南蛮王周身大穴, 身影一闪,将南蛮王身前的位置让与汝阳公主。   南蛮王看见汝阳公主, 恐惧使他吞咽了一口唾沫, 多年的新仇旧怨积累在, 使他不肯认输地瞪着眼睛骂了一声:“你这毒妇!”   “是,我是毒妇。”汝阳公主漫不经心一笑,走上前去拿着剑背拍了拍南蛮王脸颊,拍得他肥肉荡漾,“王上最好想清楚现在自己处境是落在我这毒妇的掌心, 要想死得舒坦点, 还是少说几句吧。”   最最贪生怕死, 贪图安逸的南蛮王把她的话听进了耳朵里,纵有再多不甘心,也只好选择闭嘴。   汝阳公主不屑地弯了弯唇角。   南蛮王喜好美色,对那些温顺如羊羔儿似的美人情有独钟。   而容貌平平,性格刚强的汝阳公主当然很不得他的心意。   他们一对怨偶之间经历数不清的折腾,南蛮王未尝不存着想搞死汝阳公主的心思,才被汝阳公主发觉架空起来。   汝阳公主原以为自己会受曾经的初到异乡只能忍气吞声受着的委屈,使她日夜担忧得一刻也不敢合上眼睛的焦虑驱使,将南蛮王恨得恨不得大卸八块,看他痛哭流涕跪在她脚下求饶才能疏解一二。   现在想想,挺没意思的。她的年龄于大乘的修行者来说还很年轻,她握着整座南疆的权柄,明天大有事情可为。   何苦将自己困死在对南蛮王的恨意之中?   南蛮王这满脑肥肠的样子又不好看。   汝阳公主剑锋略过南蛮王脖颈,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割穿了南蛮王的咽喉。   汝阳公主也不看南蛮王重重落地的笨拙身躯,拍拍手收剑回鞘:“两位跟我来吧,我送两位一程。”   汝阳公主将他们两人送至皇宫门口,叙完告别言语后,肃容道:“若非两位相助,我绝难拿老贼这样轻易拿下,是我欠两位一场的。”   她微现笑意,严肃容颜有一瞬间的柔和:“不过我想以两位的能耐,也用不到我的一个人情,先这样搁着吧。”   其实是他们两人欠汝阳公主的。   不过无所谓,恩情记在心里就好,左右等汝阳公主下次有难的时候,他们必然奔赴来救。   更何况如汝阳公主所说,谢容皎也信像她这样的豪杰,是很难用到他们的人情的。   谢容皎后退两步,敛衣向汝阳公主长揖一礼。   汝阳公主的一句“不必谢我”未来得及说,听谢容皎一板一眼道:“一是谢公主二十余年来保全我道侣魂灯之义。”   汝阳公主心想好,正好我一句“有空来南疆玩啊”还没说出口。   也不用说出口了。   她不想见两人卿卿我我明秀暗秀的。   心累。   谢容皎下一句说:“二来敬公主在两难局势之下,仍花费万千心力顾全大义的高节。”   谁说时势弄人,被弄的人就一定要注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苟全于世上随波逐流?   料想年少的汝阳公主也是怀着这样的一口气,叛逆不服输地始终咽了一个“不”字卡在喉咙里,等着羽翼丰满那一天向着整个天下呐喊而出。   她父亲早逝,兄长无情,丈夫寡恩,明明是周室金枝玉叶的公主,却被拿去和一盏小小魂灯做交换。   好在汝阳公主还有她自己。   这句话听得汝阳公主愣了一下。   遂即她竟破天荒似少女一般笑了起来,笑得开怀,向谢容皎道:“世子若是有空,不妨来南疆游览一番。”   谢容皎袖中仍揣着江景行那一盏魂灯,沉甸甸得似是要把他的袖子坠出一条缺口来。   饶是如此,他仍没有将魂灯交给江景行。   原本本命魂灯燃着世家宗门子弟的一丝元神是极细微的,和从满头秀发中单独拔了一根头发丝出来差别不大。   因此元神自然也没有被放回去回归原主的考虑。   而江景行的这盏魂灯有点特殊。   如果拿头发丝作比,旁人是拔了一根头发丝,江景行却是被人借着这一根头发丝,不讲道理地再扯下一大把下来。   虽说多是多了点,但既然被扯了下来,就没有重新安回去的道路。   那一盏魂灯中的元神同样如此。   就算魂灯在手上,也很难让人安心。   谢容皎对那一盏魂灯有了处理的办法,只是他怕这办法江景行不会答应,打着先斩后奏的主意,问江景行道:“师父,这一盏魂灯可否由我先代你保管?”   江景行毕竟不像国师,活了两百多年,可以说是将整座天下的隐秘尽在掌握之中。   他也不像谢容皎,有幸在国师杀姬煌之前与他独处过好一段时间,得到国师慷慨无私的消息馈赠。   于是他不想太多,爽快答应下来:“好。”   顺便不要脸的打蛇棍上:“说来我正好愁缺合适的聘礼。阿辞你又不缺趁手神兵,也不缺灵丹仙草,我都想过把我这把八极剑给你,后来想想该打架的时候还是要问你要的,等于没给。”   八极剑若是剑身有灵,一定会很悔恨当时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被色相迷昏眼睛,把它说送人就送人的辣鸡主人。   谢容皎一言难尽,按住因感同身受八极剑委屈而不断颤抖的镇江山剑身权当安慰:“师父,八极剑挺好的,你,还是好好留着罢。”   江景行完全忽略八极剑因抗议而发出的嗡鸣,兴致勃勃道:“所以魂灯出现得正好。阿辞你要哪天和我吵架生气,就可以拿魂灯来威胁我,一动手就是我一半的修为。”   多么周全的考虑。   谢容皎的手微微颤抖。   他感受到他袖底下的魂灯也在微微颤抖。   他最终按住额头无奈笑了:“不,师父,不会有那一天。”   我信我们恩爱不疑,至死不渝。   江景行兴致不减反增:“或许可以给岳父看一看我的诚意?”   谢容皎掏出魂灯,沉默地打量灯盏半晌,并不觉得它的青铜灯身,粗犷篆刻会迎合谢桓喜富丽奢华,旷世珍宝的品味。   不过——   谢容皎违心道:“确实是很好的心意,阿爹一定会知道的。”   反正谢桓也不在场。   何况他自己很喜欢。   这就够了。   他们在从南疆回凤陵的路上。   而有一不速之客,却从九州千里迢迢赶往南疆。   “国师来访?”汝阳公主直接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因为南蛮王之死被纷至沓来的众多琐事搞得昏昏沉沉的头脑乍然为之清醒,“他怎么会来访南疆?当真确定是我北周国师?”   国师杀姬煌之后,消失在朝堂之上,民间对他的去向众说纷纭。   身为皇室中人的汝阳公主却是很清楚血誓的威力。   国师先前已经替她扛过一次违背姬煌带来的血誓反噬,必定留有深重的暗伤,这一次的血誓发作更为严重,直接就是诛杀天子。   不可能留有命在。   所以汝阳公主才这样惊疑不定。   女官恭敬垂头,“仆记得国师形貌,应当不会认错。况且由修为带来的天人威压,货真价实。”   这位女官亦是跟着汝阳公主远嫁而来的。   汝阳公主幼时生活在皇宫之中,对国师的接触不会少,因此连女官也记得清清楚楚。   兴许是国师的身份特殊,留有后手?   汝阳公主觉得以太|祖皇帝和国师之间的交情并不是没有可能交给国师另外的底牌。   不管怎么说,国师活着,对九州,对天下都是一件好事。   汝阳公主也有私心。   她幼年丧父母,兄长对她冷眼以待,宫人虽说恭敬,却从不敢逾矩一步。   这时候能够自由出入宫禁,愿意温声耐心教导她的国师就显得弥足可贵起来。对汝阳公主来说,无异于半个师长。   喜悦战胜疑云占据上风,汝阳公主转身扬声道:“请国师进殿。”   果真是熟悉的身形容貌。   汝阳公主刚刚松了一口气,预备和国师叙些国师时,忽然心头一阵大悸,狂跳得直欲撞出胸膛。   她上一次有此反应,还是南蛮王想要毒杀她时。   汝阳公主眼瞳一缩,当即去抓手边的佩剑。   太迟了。   她刚刚握稳了剑柄,甚至来不及拔剑出鞘,已被欺身上前的国师一剑正中刺入胸膛。   汝阳公主看见国师的面容漠然。   那不是她认识的如日光洒在青山绿水上般暖融融隽秀生光,令人心头一安,情不自主交托信任的国师。   如凛冬严寒冰雪覆盖昔日郁郁葱葱的草木,只剩下光秃秃的冷硬石头,触手生凉到心底,虽有大致的轮廓,却毫无,判若两人。   疑惑在汝阳公主心里丝丝扣扣地盘绕成结。   她有很多的疑惑没有解,有很多的时候没有做。   汝阳公主还不想死。   她挣扎着想要去拔手边的剑。   却拔不出来。   如同她想挣扎着拔开胸膛上的剑,质问国师,想拔开她人生中的剑,厉声质问命运。   却每每跌倒,只能看在鲜血潺潺不断染在镐京那边运来的织锦地毯上,如她的生命缓缓流逝。 第104章 八方星火(二)   汝阳公主感觉自己真的快死了。   要不然何至于看见一个穿着苍青云鹤纹锦袍的俊秀年轻人突兀出现在殿里。   汝阳公主脑子一时之间没办法转过来,陆彬蔚不一样, 说是对此地形势说了如指掌也差不离。   他以迅雷之势拔出汝阳公主不及拔出的佩剑递到汝阳公主手中, 语速极快:“公主先开王宫大阵!其他事容后再议。”   以南蛮王贪生怕死的性格和往上十数代南蛮王的经营, 南蛮王宫当然也有威力极大的法阵笼罩。   只是比起镐京龙虎阵, 究竟有所不及。   且谢容皎出剑之时, 一个出其不意, 一个南蛮王自身的疏忽情敌,竟连阵法也来不及动用,就窝囊死在镇江山下。   剑柄穿来真实的冰凉触感, 因篆刻的凹凸花纹略有些硌手, 却奇异地令人心安, 仿佛被冻住的血液复流向四肢,心复在胸膛里蹬蹬地跳了起来。   汝阳公主性格果决, 自不会在这关键时候问东问西。   她刚刚张嘴吐出一口淤血,稍稍舒畅少许, 正欲启阵来支援陆彬蔚之时, 就见前一息还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面对大风大浪依旧波澜不惊,甚至恨不得和国师撸袖子来上一场的青年后一息被国师一掌拍飞,急急往后接连撞断了三四根柱子。   好像他那身修为是纸糊的一样。   要不是陆彬蔚身上有极厉害的刀气护体,到底是柱子断还是陆彬蔚断尚未可知。   陆彬蔚苦笑着擦去唇边的鲜血。   哪怕心里再不服气,他也不得不承认谢容华说的那句“不动手利落认输, 好歹能落得个衣冠整齐的体面”是有道理的。   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体面两字可以衡量的。   比如这次的汝阳公主。   这反差, 着实令人跌破眼珠。   好在汝阳公主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并不为这一点变故而乱了自己结印启动阵法的手。   陆彬蔚没有白白飞一场。   在国师准备再拍出一掌让他撞断殿内剩下的柱子时候,王宫大阵徒然而起,深青的玄奥符文如蝇头密楷一般层层叠叠笼罩住整座皇宫,让人顿生如山如岳般不可撼动之感。   饶是以国师的威能,也没法在一炷香半盏茶的时间内轻轻松松打碎王宫阵法。   汝阳公主和陆彬蔚之间才有了说话的时间。   汝阳公主气息仍不稳,喘息着问道:“陆帅怎会来此?”   陆彬蔚领着一部分的归元军驻扎南疆已久,与汝阳公主见过两面,不难认出他来。   话说出口,汝阳公主才醒悟过来陆彬蔚最傲于世的正是他的衍算之术,自己多此一问。   情况危急,陆彬蔚这时候的话是能省则省,闻言简略道:“推算出来的结果。”   他望一眼被国师打出一角缺口,眼见着有摇摇欲坠之势的阵法,急道:“来不及多说了。公主这边王宫可有暗道?我们从暗道出城,我施法遮掩我们气息。”   他顿了顿,终于给汝阳公主她一直想要的答案:“国师不是公主认识的那个北周国师。”   “他现在,不过是个摩罗操控之下的傀儡。”   逃往之所陆彬蔚选的是凤陵城。   凤陵城中有谢桓和谢容华,有盘踞南域两千多年来积攒的家底,大概率有江景行和谢容皎在,可谓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陆彬蔚不知凤陵城主谢桓正明面上愁容满面,暗地里脑壳作疼的对着谢容皎和江景行两人。   谢桓作为一个尽职尽责,操碎了心的老父亲,气咻咻和谢容华一起回凤陵城之后,当然是要把谢容皎那摊破事告诉朱颜一声的。   只是谢桓没有等到梦想中的他和朱颜一起同仇敌忾骂江景行,建立起共同的敌人来增进感情的目的。   相反他还被朱颜数落了一顿。   当时朱颜放下手中誊抄道经的笔,只冷幽幽看着谢桓,而无言语。   谢桓了解她,知晓朱颜一贯涵养极高,有气从来不会对人发,这已是她气极的表现。   谢桓暗暗兴奋搓手,把事先预备好用来骂江景行的言语来心中过了一遍,以防无甚疏漏,万无一失。   没想到正是这过了一遍,迟了一刻的开口,救了谢桓的性命。   朱颜开口,泉水般悦耳叮咚的声音如同刚从雪山那边流下来的凉,可能还有看太多沿路风景的倦怠之意:“若仅仅是此事,城主请回吧。”   谢桓一脸懵,不明状况。   但他明白自己要是真回去,恐怕以后来虚静观蹭个茶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死皮赖脸地在原地坐着,仍凭朱颜神容冷冷,仍把榻上一方陋席坐得八风不动。   就是这么个哭笑不得的举动,朱颜愣是看出三分当年那个出奇笨口拙舌,又出奇厚脸皮死缠烂打的少年影子。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肠有那么一瞬的柔软。   “我记得我和郎君成婚的时候,八方数不清的言语阻拦被郎君硬生生跨过,无论他们如何劝,郎君只说日后定然不后悔。”   一个注定不可能踏上修行之途的凡俗根骨,另一个被评为圣境有望的少年天才,天壤之差,想要跨过这道坎其中多少艰辛不必细说。   谢桓做到了。   谢桓一怔,良久以后出口的言语微涩:“旧事观主何必再提?”   “因为我很在意。”   朱颜缓缓起身。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她人间不该有的面容之上,如同戴上帝王冠冕,披上仙人羽衣一般的不可逼视:“正是我很在意,直至如今没能彻底放下,我方会选择和离出家。”   “城主说过,情爱一事上最要紧的是自己甘愿,不后悔。”   朱颜抬眼,那一寸眸光如月宫里的仙子亮出了她的剑,既美且利,“不辞的一段情缘,哪怕荒谬不经,终究是自己心甘情愿,郎君不满阻挠,那把我昔日和郎君的一段当成了什么?”   那是他们彼此都坚持过,甚至不惜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   那是朱颜在翻阅无数道经典籍,修得清净如水,万物不争的内心时仍苦苦萦绕不去,无法真正释怀的东西。   所以她才会恼怒。   若是旁人无法接受,旁人各种言语,是人之常情,朱颜一个眼神也懒得给。   可那个人是谢桓。   谢桓所有的言语卡在喉咙里。   平时一件事能动用一百种方法解决的凤陵城主,此刻却哑然无声,想不出一个字为自己辩护。   完美解释了两天后谢桓见到南疆归来的两人后,进退两难坐立不安的原因。   江景行一声“岳父“喊出口,谢桓刚刚撩袖子想打,被谢容华先行眼疾手快拉住他袖子:“阿爹,算了算了。”   “难道你真想连虚静观的大门都迈不进去吗?”   谢桓僵住。   他和江景行两两对视。   一个愤怒咬牙心有不甘,另一个笑容满面诚恳无比。   谢容皎适时出声打破这份尴尬:“阿爹,师父的那盏魂灯我取了回来。”   谢桓下意识回了一句:“挺好,总算不让我担心他蹦着蹦着就把自己蹦死了。”   江景行勉强道:“那您操心的可有点多啊。”   换在以前,八极剑可能就往谢桓面容上招呼过来了,绝不会像现在江景行这样的勉为其难。   谢桓一乐,忽然发现这桩情缘后面的一件大好处。   他心下暗爽,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摆手道:“毕竟喊我一声爹,应当的分内之事。”   这下强颜欢笑的变成江景行。   谢容华憋笑憋到双颊染红。   谢桓扬眉吐气神清气爽。   惨的是谢桓没扬眉吐气过一天的时间,城主府上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真正的不速之客,不速到让谢桓怀疑要不自己是上辈子负债累累,要不是和谢庭柏之间有着迈不过的血海深仇,才会这辈子互相折磨,临睡向着月亮前许的最后一个愿望都是执着地希望对方明天嗝屁。   “伯父来我城主府有何贵干?”   虽说谢庭柏居于凤陵城之中,但早早和城主府分家,没事干当然也不会闲得隔三岔五来城主府跑一趟,从谢桓处喜提一口恶气堵胸口,半天顺不下去。   谢庭柏冷冰冰道:“听闻不辞回府,我来看看不辞。”   谢桓已经铁了心和他杠了三十年。   谢容华眼见着是要从谢桓手里接过这一光荣的大旗,女承父业。   尽管谢庭柏对养在江景行手下的谢容皎也很悲观,但做的努力还是要做一下的。   不然他和摩罗与虎谋皮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半壁江山的家业给谁去?   谢庭柏总算体会到英雄后继无人,子孙不成器的悲哀之处。   接着他看见谢桓万年不动的欠打面色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谢桓企图以咳嗽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并且真诚建议道:“伯父,我欠你一句,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找不辞。”   算算天色,没到用朝食的时候。   天知道谢庭柏是长了怎样神奇的一张脑子,仗着自己是风雨不侵可以辟谷的天人境,大清早的就赶来城主府。   谢庭柏怎么可能听他的?   谢桓自认仁至义尽,唤来侍者替他带路。   有阵法加持的缘故,谢容皎所居小院纵使在严秋之中,仍花木葱茏,流水皎洁,兰叶葳蕤。   这不是令谢庭柏停在门口不得入的原因。   江景行设下的阵法才是。   他们夜里闹出的响动不小,虽说凤陵城主府场地空旷,但修行者耳目聪敏,江景行出于自保考虑,贴心设下阵法,以免第二天被清醒的谢容皎拿着镇江山一顿抽。   谢庭柏是第一个踩雷的。   他不死心探出手想出剑之时,因响动惊醒的江景行在屋内一弹指,谢庭柏被浩然剑震得倒飞出去。   他和陆彬蔚想必有很多关于倒飞姿势的话想说。   江景行出剑后略清醒了一点:“阿辞,我好像一不小心打飞了你伯祖父。”   刺激,在凤陵城主府过完第一晚,就把人家辈分最尊的给打飞出去。   见家长不成殴打长辈的传言传出去不冤枉。 第105章 八方星火(三)   谢容皎被他从睡得迷迷糊糊之中喊醒,用了一会儿功夫才思考出来江景行口中的“伯祖父”是谁。   他带着朦胧睡意道:“既然打飞了, 那索性别露面。”   和谢庭柏, 和摩罗终有撕破脸皮的一刻。   却不是此刻。   谢容皎感受得到。   摩罗在等, 江景行在等。   连他自己, 何尝不在等?   江景行打飞了谢庭柏, 谢庭柏这个最最在意礼仪体统的人定会恼羞成怒, 自觉颜面有失,从而在他在凤陵城的几天未必会露面,正好落得个清净。   再说谢容皎很不觉得自己这样子能直接出去见人。   斑斑痕迹能借衣衫遮盖, 散乱披垂的长发能重新束好, 被狠狠含|吮磨咬至红肿的嘴唇总不能说是在口味素来清淡喜甜的凤陵城吃了重辣吧?   谢庭柏不可思议地瞪视着这间小院, 仿佛里面关着个四灵级别的洪水猛兽,随时会伴着小院院门一开张开黑洞洞的吞天大口, 一口将谢庭柏吞个底朝天。   谢庭柏倒情愿自己被吞个底朝天。   他堂堂谢家辈分最尊者,九州天下数得上名号, 最近圣的天人境强者在自家侄孙院门外面被公然打飞。   他谢庭柏不要脸面的吗?   哪怕换作个再如何人淡如菊的人都不免被气得跳脚, 何况是把尊卑长幼规矩体统视为点亮他人生前进方向一盏明灯的谢庭柏?   谢庭柏气得心肺肝一起疼, 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勉强维持着仪态不至于到跳脚的地步:“谢容皎,你出来给我一个解释。”   多谢九州流传的谢家世子重礼的传言,谢庭柏仍然对谢容皎抱着点那么不切实际的希望,认为他是在一堆歹竹中长出的一根凑合能看的好笋。   若是谢容皎愿意出来和他诚心诚意道个歉赔个礼, 这事或许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谢庭柏的盘算两边打得哗啦响, 心中不忘悲怆叹气, 认为自己为维护家族的兴盛绵延,让自己尊严受到莫大委屈,做出顶天的牺牲。   陶醉在自我感动之中不可自拔。   谢庭柏陶醉着陶醉着,没注意到谢容皎始终没有出来这一事实。   谢容皎他昨晚被江景行闹腾得晚,统共没合眼补眠多少时间,今天一大早的又被谢庭柏吵醒。   修行者也是会在这样高强度的夜间运动且得不到足够休息的情况下猝死的好吗!   他刚刚带着倦意搭上眼睛,嘟嚷了一个“吵”字,江景行心有灵犀般的为他设下隔音阵法。   江景行抚过他被解开,如锦缎流水一般淌下的长发,在他耳边低语道:“阿辞你放心睡,有我在。”   于是阵法加持之下温暖如春,气氛也很春意融融的房间中,谢容皎复睡倒在江景行怀里。   于外面吹着冷风自我陶醉的谢庭柏如在对比鲜明的两个世界。   冷风吹醒了谢庭柏如喝了陈年假酒的头脑,也吹凉了他的心。   原来自己的一番好意,一片长辈对晚辈的谆谆爱护之心,谢容皎他并不领情。   果然,歹竹丛中,是出不了好笋的。   谢庭柏在这个寒冷天气里热血上涌,咬牙切齿地准备打碎阵法冲过去厉声质问这个没教养的小子。   四周浩然气乍然为之一密。   不出意外,谢庭柏再一次被弹飞。   倒飞出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而被他恨恨念叨着的小子在歹竹头子怀抱中睡得很香,唇边犹带安宁的笑意。   诺大的凤陵城主府里,连个走动的侍女都没有。   谢庭柏倒在花丛中,将一丛山茶压得歪歪扭扭,不少花朵跌落在地,却无人扶他。   瞧着十分凄惨。   一是怕遭了处于盛怒之下谢庭柏的池鱼之殃。   二是管事见着在正堂之中笑弯了腰,下一步就是拍着大腿叫好的谢桓心里一清二楚,忙着嘱咐下面侍者眼头擦亮点还来不及。   接连两次,怎么着谢庭柏也该认出击飞他的浩然剑。   他沉默半晌,自知从浩然剑手下讨不了好去,眼下虽说是丢人了点,总比不死心爬起来第三次被江景行打回去要稍微体面一些。   权衡利弊之下,谢庭柏终于选择按耐不发,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衣摆沾上的尘土,一步步身板笔挺地走出城主府。   至于江景行为何会和谢容皎同在一间屋子里,那是谢庭柏走出了城主府才想到的事情。   谢庭柏走得很凄惨,堂堂一代放在九州有头有脸的天人境宗师,近乎脸面全无。   说不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南蛮王城,有两位平时也是体面人的尊贵人物,现下比他更凄惨这件事情,能叫谢庭柏心里略微为之安慰一二。   这两位当然是在王宫暗道中东躲西藏到处流窜的陆彬蔚和汝阳公主。   许是前面经历过一次足够刺激的生死相关,哪怕从陆彬蔚嘴里听到严重程度和天塌下来差不离的消息,汝阳公主也未如何失态。   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简短而犀利地问道:“陆帅是如何得知?”   陆彬蔚按着被国师拍了一掌不知断掉几根肋骨,反正很痛就对了的肺部,气息不稳:“江景行来南疆前让我为他算了一卦摩罗动向。”   摩罗小动作不断,遮蔽天机的事情做得太多,上次镐京皇宫的事情江景行就被坑过一笔狠的。   若只是他一人,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江景行身边有了谢容皎,由不得他不提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唯有陆彬蔚的衍算之术借上他圣境修为,方能说得上一句万无一失。   “我算出来的结果是摩罗旁事缠身,不会亲至南疆。”   事实上还真挺准。   但算出这一卦后,陆彬蔚心神不安了整整两天,他因此再对着绊住摩罗的事情卜了一回,得出的结果使陆彬蔚马不停蹄赶来南疆,匆匆从国师手中救下汝阳公主一命。   这是个很荒唐的说法。   陆彬蔚给出的理由也不算靠谱。   汝阳公主却不疑有他,庄重向陆彬蔚道了一声谢。   她信国师。   所以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有陆彬蔚的说法可以解释一二。   这一句谢不知戳中陆彬蔚哪一处心扉,汝阳公主只见瞧着刚露面时还风流高傲,轻鄙世俗,大有名士遗风,恨不得直接送他一件羽衣鹤氅让他大醉在竹林里飞升的年轻人神色一下子颓然下来。   仿佛最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碾碎在眼前,一口精气神彻底滑落下去。   “公主不必谢我。”   陆彬蔚涩然道:“是我没算出摩罗所做之事,不然一切大有转机,摩罗他不敌江景行,倘若我在江景行有所预兆之时,能将摩罗所做一切告知于他,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九州最擅长推衍的人有四个。   国师自己算一个,修习天道的法宗宗主算一个,精通占星之术的书院院长算一个,全凭老天爷赏饭吃天赋惊人的陆彬蔚算一个。   至于江景行,白占着圣境的修为,他们剑修只负责打架。   国师当时受血誓反噬自身难保,法宗宗主死在玉盈秋莲花印下,书院院长估计还躺在他心爱的流水亭里复健,挣扎着自己吃饭喝汤,有心情余力算一算摩罗在干什么有鬼。   只剩下陆彬蔚一个能算的。   他却没算出来。   一直仗着自己天赋,理所当然引以为傲的陆彬蔚头一次深恨自己的自视甚高和骄傲无知。   “我根本来不及通知初一和江景行,算出来后立即自己刻下阵法符文传送来南疆。”   传讯符也是需要时间飞的。   等传讯符飞到,汝阳公主早该凉得彻底。   可他手里没谢容华的太平刀,也没江景行的八极剑,自己孤身一人前往,能扛住国师几招?   不多撞断几根皇宫柱子已经算是烧高香老天垂怜。   汝阳公主深吸一口气,嘴唇微颤,这位见惯大风大浪,鬼门关走过几个来回的公主一时间竟不敢将自己的猜想公然宣之于口。   哪怕这里只有她和陆彬蔚两个人。   一旦宣之于口,代表的就是整个九州的绝望。   陆彬蔚这种一点即透的玲珑心肠怎会看不出汝阳公主想问的是什么?   他微微合上双眼,露出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苦涩笑意,艰难道:“公主猜得不错,国师他,入圣了。”   若是之前的国师入圣,九州这边可想而知的一片欢欣鼓舞。   现在的国师入圣——   欢欣鼓舞恨不得放烟花鞭炮庆祝的风水轮流转到对面的北荒。   陆彬蔚说出汝阳公主不敢想的未来:“东荒部首一死之下,十二部陆续归复西荒,北荒几近一统。南蛮根本无人能阻国师,拿下南蛮已成定局。”   “上有北荒挟两百年经营南下北周,下有南蛮侵扰南疆。而姬煌一死周室无主,姜后难以真正服众,四姓各打算盘。南域宗门世家本来散漫,三宗天人境的宗主一死两重伤,战力全无。凤陵城中,谢庭柏说不准帮哪一方,眼见又是一场内乱”   陆彬蔚深深吸了一口气,“昔日九州能稳压北荒一头,未尝不是因为江景行入圣的原因啊。”   而眼下北荒有两个圣境,九州则千疮百孔。   汝阳公主的佩剑咣当一声跌倒在地。   如即将破碎的编钟不甘心长鸣一声,声音里包含着对过去钟鸣鼎食,繁盛荣华的眷念无奈。   大约是内脏破碎出血的缘故,陆彬蔚的字仿佛带着血沫和铁锈味的腥腻之气:“这次九州浩劫,不会比两百年前的北荒乱华小。”   他们眼里肩负着九州兴衰重任的江景行被谢容皎一杯酒放倒在桌上。   “我心意已决,不会更改,阿爹,我们起身吧。”   月光披在他红衣之上,如火上盖着冰,鞘里藏着剑。   既剔透凛冽,又锋锐赤诚。 第106章 八方星火(四)   “不辞,你当真想好了吗?”   谢桓从院门外走进来, 与平日里游戏人间, 被江景行三言两语气到拔剑跳脚的姿态不同, 他看上去端肃极了, 威严极了。   不是昂首阔步, 处处留神装模作样出来的端肃威严, 而是寻常讲话,最普通姿势里透出他本该是这座千年古城,雄踞南域势力主人的威严。   谢容皎说:“没什么好多想的。”   他简简单单, 无所修饰的几个字如同拔剑直斩这个最基础的动作, 简单直白, 却一往无前,不可撼动。   他们两人走出小院, 往城主府,整个凤陵城, 乃至全天下最显眼的一处高塔走去。   谈及高楼, 人们最先想起的不是东荒平城中那座传言中可眺望到镐京皇宫的瞭望高楼, 也非是周室自夸“手可摘星辰”的皇宫摘星高台。   而是凤陵城中,凤凰在世之时所修的高楼,见着凤陵城高楼云阁的拔地而起,见着一文不名的少年长至手掌繁复之间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生前死后俱为为人所传颂, 念在口中千年未觉厌倦的传奇。   这座高楼与谢离其人, 凤陵城其城是如出一辙的传奇。   谢桓和谢容皎慢慢拾阶而上。   在谢容皎差点疑心自己要在高楼阶梯上走到天明, 说不定中途还迷药失效,江景行醒来功亏一篑之时,他眼前乍然开朗,为之一亮。   高楼顶端只有护栏将其围出四四方方一块空地,再无其他陈设。   很不符合凤陵谢家奢靡风流的风格。   但等真正登临到高楼之顶,才能体会一二当初建筑者的苦心。   九州亿万人家夜里点着的烛火在脚下汇成明河一道,万千山脉则做河中起伏不定的波澜暗自壮阔,还有那大至无垠,小至脚下一个水洼的无数江河湖泊在星光下粼粼一闪,如银河中泛起的白浪水波。   谢容皎为这样至美至壮阔的景色屏息一瞬。   有九州为景,那些金银珠玉,灵石珍宝确实是太俗了,太累赘了。   不过谢容皎记得自己来这为的是什么,很快回过神来,翻出怀里的魂灯。   谢桓再次道:“不辞,你可想清楚了。此事一旦做成,再无回旋的余地。”   谢容皎比谁都清楚。   那一天国师给他看过谢离的命盘,后面还说了很多话。   比如“姬煌说你身怀长明灯,对也不对。你身上是有长明灯最要紧的灯芯火不假。但凤凰大手笔出来的长明灯非是其它三灵的宝物能够比得上的。长明灯的灯身,是凤陵城的高塔。”   谢容皎直到今日登楼以后,恍然发觉高塔确实造得很像一盏灯的样子。   大约高塔和凤凰,和谢离,实在是太高了,包括凤陵历代城主在内的人们从来只敢把它当作是镇守九州,嚼在嘴里犹带回甘的传奇,而不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能引发人贪欲熏心的宝物。   “我随意说个方法,世子用不用,是世子的事情。两千多年前凤凰以自身精血杂糅谢离一丝元神做长明灯的灯芯火,长明灯灯身为凤陵城大阵阵眼,勾连南域山脉气机为谢离续命。   凤凰真血和长明灯灯身犹在,世子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   凤凰真血是何等金贵的宝物?   有它在体内,足以将资质平庸的凡人拉扯成挥斥风云的大修行者,将资质尚可的修行者直接提溜到可望不可及的天人境界。   哪怕是跳脱天地的圣境,有它也能再多一条命。   凤凰真血的贵重,足以让昔日的生死之交反目,让至孝的孝子改头换面翻出一副新的嘴脸,对他的父母刀剑相向。   以谢容皎的天资,有凤凰真血在体内,就算他日日混吃等死不修行,到圣境也不过是数着时间的简单事情。   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甚至未尝不能摸到卡了人上千年的飞升门槛。   所以国师才会说“世子用不用,是世子的事情。”   江景行缺的那盏魂灯已经到了他们两人手里,按理来说世上无人能硬生生从江景行手中夺去,自然安全,如上了十八层的锁。   谢容皎平静听国师说完最后一个字,平静起身,平静向国师长揖为礼略表感激心意。   他在国师说话时已然做出决定,没有任何犹豫挣扎,甚至连权衡一下利弊都嫌多余,心如止水,自然很平静。   谢容皎心绪如听国师说出一席话的那天一样平稳:“阿爹,我没有想过。”   因为深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看重的是什么,在这些之下几滴凤凰真血是有多小,所以才不必想。   谢桓早料到他会这样说。   他一边心里盘算着回去该怎么揍江景行,揍几顿比较解气,一边道:“不辞你心意坚决是你的事,该问的我总得问。”   谢桓短短两句话之间,谢容皎已将体内凤凰真血逼出体外。   他登上这座高楼之顶时心中生了一种极奇妙,极玄奥的感应。   像是将这座城池两千多年的脉络如握一片树叶在掌心,一纹一纹再清晰可辨不过,将凤陵城的所有过去与历史了然于心。   谢容皎无师自通逼出他体内那团凤凰真血,点燃长明灯灯芯的方法。   既然知道了方法,谢容皎就不会磨蹭。   毕竟江景行还人事不知醉倒在小院里,谁也没法保证谢容华提供的所谓迷得到神仙的迷药能在一个圣人身上撑多长的时间。   谢桓看着那团璀璨如朝霞艳阳,仍成凤鸟形状在谢容皎手心中不断跳动的凤凰真血,操心本性发作,忍不住第三次道:“不辞,凤凰真血贵重是贵重,在普通人身上,能助他们修行,延年益寿已是顶天。”   但是谢容皎不一样。   “但是不辞你不一样。   你是被凤凰选中,继承凤凰气机的人。”   这一部分谢容皎也在慷慨附送消息的国师口中听到过。   四灵之中,凤凰死得最迟,因此对九州的未来看得最多。   难免看到九州风雨飘摇的将来。   凤凰不甘自己誓死守卫的九州落到如此地步,亲手为其将来的埋骨之地设下阵法,使得凤凰身上气机留存,只伺时机成熟,选中那位天命之人继承凤凰气机。   谢容皎就是那位天命之人。   他在得凤凰气机时,顺带得了凤凰唯恐天命之人成长得不够快,贴心买一送一附赠的凤凰真血,长明灯的灯芯火。   其效用绝非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若是凤凰真血仍在不辞你体内,你三年之内定可成圣,到时候有谁能抢从你和江景行手里抢去他的魂灯?”   取出凤凰真血后,谢容皎神色肉眼可见委顿下来,可以去拉去和宣纸比一比哪个苍白得更干净一点。   他兴致倒是很好,还有空认真问谢桓道:“万一我一不小心失手把它摔了怎么办?”   谢桓牙疼。   就你这被江景行迷得神魂颠倒七荤八素的样子,恐怕摸一下魂灯都要小心翼翼的,谁信你会一个不小心失手摔碎魂灯?   他觑着谢容皎刚取出凤凰真血的虚弱模样,终于打消揍这个不孝逆子一顿的毫无父子亲情的念头。   只是一脸一言难尽道:“那你不如说你们俩中途闹崩还靠谱那么一点。”   为一个只有老天知道他们能不能顺顺利利携手走完一生的人。   为一座残败如飘絮,其中人情也未必有多么真善美的河山。   放弃送到自己手边上的圣境,甚至是放弃了未来大道可期的飞升途。   “像阿爹你说的,我没了凤凰真血,我还有凤凰气机,还有镇江山,还有浩然剑,还有我自己的天资根骨,圣境是早晚的事情,说不定我仍能三年内入圣。”   在凤凰真血的照耀下,谢容皎的神态很虔诚。   铮铮傲骨却透出虔诚的神态,跳到他眉骨上,跳到他眼睛里,好似比掌心那团凤凰血还要熠熠生光:“凤凰真血带给我的遗泽已经足够。可我深爱的人只有一个,九州的山河也只有一座。”   “孰轻孰重,无需多言。”   说着谢容皎完全不搭理欲语还休的谢桓,也毫无给他递个台阶让谢桓说话的意思,径直走到高台中心。   镇江山迎着呼呼风声怆然出鞘!   在剑光之下,高台上的阵纹完完整整展现它全部的模样,如复瓣莲花似一瓣一瓣展开,中间逐渐现出深不见底的缺口。   谢容皎镇江山回鞘。   他一手凤凰真血,一手魂灯,随后他从魂灯中小心翼翼捏出一缕跳动灯火,将其放置在凤凰血之中。   两者很快融合。   凤凰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流光似飞星:“从今往后,凤凰真血为引,长明灯压阵,如凤凰再世,南域山河气数再增,九州更多一道屏障。”   而江景行,除非是天道轮转之下的天人五衰,从此气同山河,勾连一体。长明永存。   世上再无可让他束手束脚不得施展的软肋。   流光淹没在黑洞中,阵法闭合,如从来未出现过。   谢容皎言语飘散在风里,扬向千家万户,扬到九州最北最近天际的山尖,到九州最南流入南海的河流:“我想师父他好好的,我想九州好好的,这两样是我最想的事情。”   “而我有没有凤凰真血,都能到圣境,时间未必有多少先后早晚。”   “所以很值得。”   谢容皎对着国师说过一模一样的言语。   国师说的话和谢桓现在说的也一模一样:“不辞你觉得对,不后悔,就去做。”   那是国师第一次替换掉世子有礼而生疏的称呼,亲近叫他一声“不辞”   谢容皎恍然过来自己原本也该是国师很亲近的晚辈。   可惜国师这一辈子为最早的几十年放弃得太多,没有可以带着三分亲昵喊一声小名的晚辈,没有可以拍肩大笑酒后诉衷肠的知己,也没有心意相通足以海誓山盟的恋人。   只剩下面具外谁也看不透,情不自禁远他三分,面具里却行将就木孑然一身的他自己,日薄西山的帝国和泛黄脆弱得可以轻易碾碎在时间车轮下的少时梦想。   不同的是,对他的先斩后奏反应过来的谢桓还额外愤怒地添了一句:   “不对!就去做个大头鬼!你一声不吭做都做好了!”   他果然是上辈子欠了姓江的数不清的钱吧? 第107章 八方星火(五)   “不辞你说,凤凰当初设阵保留气机的时候, 是不是想到长明灯复燃, 身怀凤凰气机的天命之人成圣的那一天?”   如谢离活着时候的凤陵城。   做到了这一步, 凤凰当然不必在担心所谓的北荒乱华。   “或许有些事情是命定的。”   谢容皎答他:“是自己想要的时候就命定, 不是自己想要的时候就人为。”   十足光棍的精神胜利法。   谢桓像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感慨给不知谁听:“最怕自己沾沾自喜一段天定良缘, 结果发现是人家可以算计,戳着软肋来,事事安排得明白的一场人为啊。”   而他和朱颜, 皆被作弄于这一场人为之中。   “言之过早。”   陆彬蔚说完那一段咳嗽都有点咳不动, 毕竟咳起来一震胸肺, 他断裂的肋骨戳起来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情。   被汝阳公主摔在地上的佩剑也仿佛感知到主人沉重心境,配合地不出剑鸣声音。   汝阳公主与陆彬蔚无言对着良久, 积攒了点力气,慢慢弯下腰去捡起她的佩剑, 摔了四个字:“言之过早。”   “摩罗想要南蛮归复北荒, 还太早”   “至少我还在。”   陆彬蔚震惊看着她, 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是什么。   国师两百年前就可入圣,苦苦压抑境界虽说自有其苦衷所在,但是一朝入圣,其积蓄丰厚远超摩罗,甚至江景行见到, 恐怕也要头疼。   汝阳公主一个大乘厉害是厉害, 哪怕在她巅峰状态下, 仍不够国师一剑的事情。   更何况她受了重伤,能自如行动已经是勉强,再为南疆出头干吗?给国师开锋祭剑的吗?   陆彬蔚选择沉默。   他怀疑汝阳公主多半被太过沉重的事实结论刺激得心神失常,不打算再开口火上浇油下去,以免真逼疯了汝阳公主就不太好。   汝阳公主读懂他的神情。   她可能精神状态当真出了点问题,还有闲心笑了一声:“我也觉得我疯了,毕竟以往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看不到希望赢面的事情。”   不,您这不是没有把握。   陆彬蔚心说。   您要是换个目标,比如去给国师送个死,给摩罗送个南疆什么的,把握还是十成十的稳。   地道中仅有有限的几支烛火方便看清道路,能供汝阳公主整理衣饰的明镜是想也不用想不会有的,她只能凭着感觉抚平褶皱,扶正鬓边的珠翠,理顺腰上的环佩丝绦。   一件一件,都是按照九州衣冠望族最爱的款式来的。   汝阳公主说:“可不管有没有人承认,我总归是周室的女儿,是南蛮的王后,是掌握他们生死命脉的人。我在得势时借着两家威风八面,失势时也不能说丢开就丢开。无论是生是死,我总得活得像个周室的公主,像个南蛮的王后。”   尽管姜后记不记得遣人给她送节礼是两说,南蛮不知有多少南蛮王的心腹盼着汝阳公主越早死越好。   似乎除了她自己,没人盼着她活得像个公主,像个王后该有的样子。   汝阳公主提着剑:“我当然可以和陆帅你一起逃去凤陵,谢家的世子我见过,是个很好的孩子,想来很愿意给我一席之地做庇护,那么南蛮的民众,南蛮的兵士该怎么办?”   陆彬蔚若真欲逞起口舌之快来,整个九州找不出多少人是他对手,书院学子的读书万卷,法宗的大道万千,佛宗的妙语经纶,通通能在他舌下溃不成军。   但是陆彬蔚没有劝汝阳公主。   因为倘若哪天摩罗打进他麾下带领的归元军,若是没法求援到谢容华,是真正毫无退路的死局,陆彬蔚也不会退的。   他身后是九州,身边是无数愿意为九州死而后已的袍泽,背上的是谢容华的信任和期望。   无论如何也不能退。   汝阳公主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够国师一掌看的。南蛮该沦为北荒治下的还是会沦为,荒人该烧杀抢掠的还是会烧杀抢掠,该做草芥的人命变不成珍宝。”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明知会发生的是如何地狱般的将来,自己却如撼大树的蜉蝣,拼却着粉身碎骨也无法阻挡崩塌楼台的一二。   “可我要试过,才能心安理得。比起苟且偷生,至少能死得理直气壮。”   说罢汝阳公主不再停留,提着剑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相反的路走回去。   烛光昏暗了她女性的纤秀身形,竟在昏暗中拉出高大影子,仿佛两百多年前提着剑一步一步在尸山血海里走向皇位的北周太|祖。   陆彬蔚凝视着汝阳公主的背影很久。   也不算很久。   因为他还能一颠一颠地追上汝阳公主。   到处乱扎的肋骨疼得陆彬蔚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且慢!”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   汝阳公主悚然望着他,怀疑陆彬蔚比自己更早坏了脑子,打着拿符箓炸死国师这个圣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事实证陆彬蔚的脑子好好的。   他握稳了笔,一张接着一张笔,就地取材,直接往自己衣襟上蘸血,落笔速度快到墨迹未干的符纸蝴蝶似飘扬在地道中,看得汝阳公主提心吊胆,生怕符纸一个不长眼睛飘到烛火里,害得陆彬蔚还要再给自己来那么一刀。   “可否冒昧问一句陆帅在做何事?”   “不冒昧,从今往后公主就是和我共生死存亡的关系,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有什么问题公主尽管放心问。”陆彬蔚头也不抬,“我在布阵。”   “传讯符飞到凤陵城那边太慢,耗时太多,飞到归元军驻地还是够的。我先前嘱咐过他们,他们看到传讯符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陆彬蔚龙飞凤舞潦草写完最后一张:“我和公主一起出去,公主若放心,不对,这不是公主放不放心的问题,先将王城的兵力交给我,我来布阵,撑到归元军驻地接到传讯符,按我的示意去布阵。”   “应该能撑到江景行接到传讯符来。”   “再乐观点想,说不定不用姓江的来,我的阵法就先行击退了国师。”   衍算的尽头是世间万事万物将去往的归宿和去往途中的风景。   当然也包括阵法的无穷变化和杀机。   陆彬蔚要布的是以一国之地为阵盘,以无数活人修行者为笔墨的惊天大阵。   这样的大阵,方能阻碍国师的脚步之一二。   陆彬蔚和汝阳公主两人各有各的伤残,跑起来倒是很快,不过几息功夫就来到他们刚刚下来的地方。   两人都知道上头有什么。   有满地破败,苦苦支撑的王宫。   也有太阳光亮。   正飞往凤陵城的传讯符,一定想不到它飞往的正主宿醉刚起。   或者江景行以为自己是宿醉刚起更靠谱一点。   他和谢容皎两两对视,两两尴尬。   江景行沉浸在自己酒品何时变得那么差的沉痛反思之下,脑子不忘转得飞快,思索着以什么样的姿态赔礼道歉方便取得谢容皎的谅解。   而谢容皎则默背着谢桓与谢容华给他事先打好的台词,依然没法从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向江景行开口说假话的耿耿尴尬之中释怀。   双方各有各的心怀鬼胎,尴尬却是实打实的如出一辙。   江景行试探着开口:“阿辞?”   谢容皎默背着剧本,在自己良心边缘徘徊挣扎,根本没听到江景行的这一声交换。   完了。   江景行心中脑补醉酒十八式,心道昨晚自己一定是醉得很厉害,说不准给阿辞带来了不轻麻烦,才叫今早的阿辞那么生气。   他就算再悔不当初地想把昨晚的自己痛锤一顿,圣人威能也没发撕裂是时空,只能更加小心翼翼问:“阿辞,昨晚喝的酒是什么?”   下回一定要把这辣鸡假酒列入永不往来黑名单!   谢容皎以为他看出了点什么异常,一时心神大乱,拿不准是铁了心按照谢桓谢容华给出的剧本演下去比较好,还是直接坦白比较好,只得先支支吾吾了两声。   江景行忧心忡忡:“昨晚我喝了酒就醉得人事不知,想来是那酒命中和我犯冲,我记下名字,此后定然离那酒有多远离多远。”   谢容皎没想到江景行居然一个人自顾自地按照谢桓谢容华的剧本演了下去。   实则江景行愿意去自己找出他堂堂圣人竟醉倒在酒下的荒唐解释,何尝不是因为放心将性命交托在谢容皎手下的深信不疑?   若不是因为谢容皎知道,江景行定会认为他逼出凤凰真血点亮长明灯,只为续他一盏魂灯再无后顾之忧太不值得,又何至于往酒里下迷药。   都是一般的爱重心切。   话已至此,谢容皎只好面无表情地按着倒背如流的剧本演下去:“记得就好。”   他绝望得想找根绳子吊死自己的表情,恰好和江景行预想中失望到心灰意冷的表情奇妙地重合起来。   江景行更加担忧地抓紧了谢容皎的手:“阿辞,我昨晚喝醉的时候有没有闹你?”   床榻上整整齐齐,江景行也不觉得喝醉的自己能禽兽到这个地步。   他担忧的是自己发酒疯之下和谢容皎真刀真枪打了起来,乐子恐怕有点大。   谢容皎被他拉了两步到身前。   江景行方来得及打量他的脸。   似乎,好像,确实比昨天苍白了那么一点。   精气神也没昨天那么足。   接着江景行听着谢容皎语调冷冷,仿佛向着犯人宣布砍头的圣旨:“确实将我闹得挺累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   江景行心里头只来得及掠过完蛋两个字。 第108章 八方星火(六)   江景行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跪下去以表诚意。   他很快转到该用什么姿势下跪比较帅气,不丢他圣人的仪态脸面这一问题上去。   谢容皎也在纠结。   按谢桓和谢容华给他写的剧本里面, 他这时候应该声色俱厉, 兴师问罪。   谢容皎挺不忍心的。   江景行本来就什么也没做, 莫名其妙地因着对他的信任一杯酒迷到天亮, 已经是他有负于江景行。   还要兴师问罪   简直像是恶人先告状一般的不讲道理。   气氛沉凝着僵持在那里。   江景行以为是风雨欲来的压抑宁静, 谢容皎则在出神地徘徊两难之间。   大步踏进小院的谢容华披风一角掀起流动的风, 打破院内几近凝固的氛围。   她指尖夹着一张传讯符,凝固的暗红血迹在黄纸之上勾绘而成的纹路给人以心惊肉跳之感,谢容华声音沉沉:“优游那边的传讯符。”   是出了很要紧的事情。   这是谢容皎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若非是要紧到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 谢容华绝不会这样正经以表字“优游”来称呼陆彬蔚。   江景行亦然品出谢容华称呼里带着的玄机, 他顾不上计较昨晚醉酒的事, 从谢容华手中接过传讯符弹入一缕灵力。   陆彬蔚中气不足的声音透出符纸,却如晴天一道霹雳, 平地落下惊雷般有力贯穿在场三人心脏,将他们震得久久无言。   谢容华最先开口, 简洁有力:“眼下不是哭倒霉的时候, 其他话不用多说, 优游传讯符中有两个要紧的消息:   一为国师成圣,受控于摩罗;二是摩罗对九州的布局已成。”   她是战场上统领兵马统领贯了的人物,权衡局势以后下决定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我回北疆防着北荒有小动作,江景行你去南蛮。”   依陆彬蔚的说法,国师的圣境修为只怕不在江景行之下, 不是摩罗的花架子可比的。   他虽说不能打, 但是陆彬蔚能算, 九州未必能找出一两个比他算得更准的。   说罢谢容华风风火火转身出院门,想牵着门外她那匹正掀着蹄子踢土的追风驹前往北疆。   谢容华回凤陵城时,凤陵城万物俱备,自然不消她准备打包多少行李,一人一刀一马。   她出凤陵城往未知埋伏着多少风险危机的北疆,迎往呼啸着想要吞下整个九州滔天大浪的最前端时,也未做如何打算计较,带多少法宝物事。   北疆前线有千军万马等着她。   是她一人一刀一马敢踏过大半个九州的倚仗所在。   也是她一人一刀一马必须要踏过大半个九州的责任和信念。   江景行喊住疾驰出去的谢容华。   他刚才不出声,不是他被摩罗的谋算手笔吓住,也不是震惊至无可言语。   陆彬蔚在推算天机。   江景行也在。   江景行的推衍之术当然及不上陆彬蔚,往前往后各看百年,能将所有因果相扣,细枝末节一并算得清清楚楚。   自昨夜后,江景行发觉自己对着山河命脉仿佛多了一种微妙的感应,看不见摸不着,连江景行本人也没法说这一种微妙的感应来源于何处。   但它切切实实的存在着,无可驳回。   所以谢容华说话时,江景行心意一动,破天荒地推了一次天机。   他说:“我不能去南蛮那里。”   谢容华顿住马蹄,调转马头。   她眉角微微一扬,如拔刀出抛出的一道锋锐弧线,却不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地挖苦一番江景行。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仇人。   这句话大错不错。   谢容华知晓对九州兴衰安慰,江景行比谁都来得在意。   他说不去,定然是有他不去的理由。   江景行道:“你应当知晓,部首是持玄武气机而生之人,国师是持白虎气机而生,青龙气机世世代代供养周室天子,而阿辞秉持着凤凰气机而生。”   部首之事谢容华是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的,青龙气机在九州也早非隐秘之事,真正让人反应不过来的是白虎和凤凰气机的归处。   谢容华却不为这一串的四灵砸得头晕眼花:“所以说?”   她知道自己的太平刀将为的是什么出鞘,也知道自己太平刀出鞘是向谁斩去。   至于四灵气机的归属——   爱谁谁。   江景行道:“摩罗身上不带有任何一灵的气机。”   听上去仿佛是件好事。   “但摩罗的野心很大。他想要集齐四灵骸骨之后,将四灵所有气机尽数汇集在他身上,不仅仅是图谋圣境中的第一,更想平地为自己的将来图谋一条飞升之道。”   最近的一桩飞升,还是凤凰在世之时两千多年前的事情。   凤凰陨落,四灵灭迹后世上再无飞升一说。   难怪摩罗会想用四灵气机助他。   玄武骸骨所在的玄武城中,虽被姜后接管,到底未曾真正上心,派遣的驻守军队若北荒军队真正攻来不过是座花架子,玄武骸骨唾手可得。   而青龙和白虎的骸骨,江景行不认为摩罗会善心大发帮姬煌改阵法,却不在阵中做任何手脚。   江景行苦笑道:“算不出。”   这是自北荒乱华,北周立国以来九州几代圣境和北荒的布局对弈,明里暗里持续两百余年,直至今日方有彻底爆发的迹象。   他、陆彬蔚、书院院长皆算不出来。   国师或许算了出来,所以追着年少的理想做了破局的第一把刀。   可能是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山川命脉相助,也可能是摩罗终于按耐不住想要将谋局摆上明面,这个时候江景行才窥出了局面的全貌。   谢容华不是蠢人。   当然听得懂江景行的意思。   她一点头:“摩罗若有如此打算,一旦功成,带来的浩荡比南蛮尽数沦为北荒治下只大不小。当然是你去拦他比较好。南蛮的事只能先搁在一边。。”   比起摩罗也许会集齐四灵骸骨气机成为天下第一的危险,南蛮的倒还在其次。   “我去北疆。”   说罢她策马扬鞭向北边飞驰,如划破夜空坠落下的星辰流火,穿过凤陵城主府的一重重门户疾行而去。   她答应过陆彬蔚遇上打不赢的体面认输,等她提着太平刀过去帮他找回场子。   答应过的事情,自然要做到。   等她安定下北疆局势,就是提着太平刀过去的时候。   ********   主持着北周大局的姜后不是对眼下的危局一无所察。   她神色静如深秋的潭水,望不见起伏喜怒,听着自己父亲慷慨激昂进言让自己登上帝位,言语里比她本人更加踌躇满志。   也是,她若是登上帝位,姜家将会大为风光得势,自然踌躇满志。   等姜父语毕,朝堂里似事先约好的一般响起许多声音:   “陛下英明神武,天子之位实至名归。”   “怀帝与先帝失德,陛下既然受成帝临终托付,先帝无嗣,周室群龙无首,该由陛下带领着立起来。”   “况且南域三宗有大变,皇宫大阵毁坏,九州正值危难之秋,非常时候,自该有非常之决策。”   姜后缓缓将出言的人一一扫过去。   均是世家阵营里的人。   这也不奇怪,世家势大已久,姬煌不欲被世家裹挟威胁,倒是扶持过一段时间的寒门,姜后无法,只得和他对着干扶持世家。   再说姜后本是四姓出来的人。   哪怕她本身表露得不偏不倚,也多的是借着她虎皮扯大旗的人。   姜后说了今天在朝堂上说的第一句话:“你们当真希望我称帝?”   真希望她称帝以后世家仗势独大,在整个北周的地界上耀武扬威,与北周余下的势力彻底翻脸,将原本衰颓得国力折腾得更加脆弱到甚至不堪一击?   群臣纷纷使眼色,炸起的议论声回荡在空旷大堂上,似煮沸的开水四面八方咕噜咕噜冒着一样的泡。   甚至有人打算将早早做好的衮服龙袍送来给姜后披上。   姜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龙椅边有她的佩剑。   除天子之外,无人能带剑入朝堂,这是君王的尊严和体面,过去两百多年中,周室的天子只把这种荣耀和一个人共享过。   现在多了一位姜后。   姜后醒悟过来国师时隔两百年后带剑入朝堂时想说的话。   那不是对着姬煌,对着群臣,乃至对着她说的。   那是跨过两百年的时空对着太|祖皇帝说的话   你既然将这份荣耀给了我,我便要对得起这份荣耀。   她起身,拔剑。   成帝既然将这份荣耀给了她。   剑光照得眼光乍然清明,只见姜后大袖荡风,拔剑破开沸腾气泡,剑尖划过空气爆破出一声尖锐啸鸣,似要将眼前的一锅白水彻彻底底劈至两半。   龙椅前经历二百多年,陪着几任天子走过高潮低谷的桌案裂成两半。   断口光滑平整如切豆腐。   那么她要对得起这份荣耀。   群臣被姜后的那么一神来之笔震住。   剑身轻颤,似姜后愤怒的内心不断向她父亲发出质问:“想登基的,究竟是我,还是父亲你?”   姜父被她直白的问题逼问住。   他圆滑地笑了一声,话里软硬并施,试图缓解姜后的怒火:“城内大半禁卫军正等着陛下登基。”   等于是无声地威胁姜后扶她登基为名义上的周帝,实际上的四姓傀儡是他们世家联手做出的准备。   群臣刚刚被姜后拔剑砍案而压下去的动静再响:   “是啊,陛下登基是众望所归。”   “不提旁的,姜家的老太爷与陛下乃为亲生的父女,老太爷眼光独到毒辣,莫非还能害了陛下不成?”   姜父听得笑着捋须,满意地点点头。   姜后是他亲生的女儿,将姜后一路捧到圣后之位,助她将姬煌踩在脚下,世家付出了多少人力心力物力?   还一点也总是应该的。   姜后平淡地哦了一声。   心灰若死的时候总是不会太想找人吵架,争出一个是非曲直。   但她背后站的不仅是她自己。   有北周整整一个大厦将倾的帝国。   所以她不能退。   姜后重重拍剑在案:“好!好得很,那让那一半的禁军前来见我!”   剑鞘和桌案相撞发出一声厉响,如代历任周天子向这群在其位却谋其私的世家蛀虫发出的怒声喝问。   “你们不要脸,我还要。”   “至少九泉之下我得有脸对得起将士英灵尊称我的一声圣后。”   甲胄森严的羽林军齐齐如潮水涌入殿内时发出的摩擦之声似要将那一声怒喝无尽头地延续下去。   这一下殿内才是真正安静下来。   只有甲胄行动时冷硬沉重的响声,和群臣退避之时锦缎衣袍的窸窣摩擦声。   声音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如不断变化着,乱麻般的人心。   这些声响最终终结在逆着光踏进来的年轻人身上。   他先向姜后行稽首的大礼,随后起身一声长笑,似要将在这含元殿中紧锣密鼓上演的一场匆匆闹剧结束在长笑声里:   “姜长澜携镇西军护驾来迟。” 第109章 八方星火(七)   姜父想过无数种功败垂成的可能性,独独想不到继姜后之后第二个跳出来打他脸的竟然是姜长澜。   他和谢庭柏想必会惺惺相惜, 有道不尽的话想细细说来。   自姜长澜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 胜负已定。   姜后能掌权许多年自是有其手段和依仗所在的, 剩下的周室宗亲也绝不会想见到世家独大, 原本镐京城内五五开的局面, 因姜长澜背后的那支镇西军而向姜后那处更倾斜两分。   姜后不欲做现在和世家彻底撕破脸皮这种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于是缓缓露出一个笑脸,语气温和下来:“阿澜来得正好不假,却不是说救驾, 我与几位大人略略起了些争执, 不必很误会他们。”   朝臣听姜后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纷纷放下悬着的心和吊着的半口气。   哪怕世家再如何地权势滔天,他们仍身处在含元殿内, 倘若姜后被逼到极点,不管不顾秋后算账也要将他们用刀斧手留在含元殿中, 一众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觉得自己能跑得出去。   一句话将此事定了个性, 轻柔揭过以后, 姜后笑看向姜长澜:“镇西军有驻疆要务,若非是紧要之事,以阿澜你的性情是不会离开镇西城一步的,究竟是何缘故?”   知子莫若母。   姜后虽非是姜长澜的亲生母亲,对他的了解程度也差不离。   何况镇守边关的将帅无天子旨意不得入镐京, 若是世家方面认为姜长澜落了他们颜面, 要追究起来姜长澜没得好果子吃, 姜后自然要事先提出,为姜长澜消弭去这一隐患,铺平道路才好。   姜长澜一躬身行礼,答她道:“禀陛下,却有一件关于到北周乃至九州存亡的大事。”   世家总喜欢扣高帽子,鸡毛蒜皮一件小事也要尽力将它拉扯成虎皮大小,往整个九州身上套。   姜长澜却不是如此。   他说许会关乎到九州存亡,八成可能当真会关乎到九州存亡。   姜后几近曳地的衫摆似无风无浪海上沉沉不动的帆,足够庄重肃穆,也足以迎接暴风雨的侵袭。   “臣近日查探到西荒处多有异动,似欲集结军队来犯九州,恐镇西军军心涣散,人手不齐,难以抵御。手书奏章难叫人生起事态严重之想,于是臣亲自来镐京走一遭,想请旨陛下调集各地军队,同时征兵,好早做准备。   调军西上听着只是姜长澜口中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出来容易得很,其中的分量却远要来得重。   北周除镇西、镇北两支边疆守军和镐京禁军是完全听命于周室调遣的外,地方守军和地方世家节度使勾连千万,哪家愿意多调点自家的势力?   几位为首的朝臣眼色交换之间已然达成一致:“地方守军良莠不齐,且各地调来陆续不一,时间有先后早晚的顺序。不如统一从镇北军抽调过去?一来镇北军常年驻守北疆,战力军纪毋庸置疑;二来北疆有谢归元的归元军在,料想出不得大岔子。   姜后世家出身,常年与世家打交道,心里晓得这几个老家伙满脑子满心眼里考虑的全是自家利益,自家扫地的佣人比旁人少掉一个就能心痛得不行,最是难缠不过。   什么大义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自家利益面前统统化作没门两字。   若是她能像当年周太|祖一样,比这些老家伙强势太多,用强权武力压得他们气也不敢喘一声就算了。   可偏偏加上姜长澜和他背后那支未必借得出多少力量的镇西军,姜后也不过是堪堪压过他们一头而已。   姜后笼在大袖里的指尖轻颤。   连她自己亦说不清楚,是因不得不被强摁头妥协的愤怒被点着,而是为心中隐隐生出的不祥之兆,不敢细想的九州将来。   姜长澜当然不会看不出朝臣的那些小算盘。   他刚跨步向前想要质问出声的老臣,就被姜后强自平稳的语调压下:“言之有理,那么先拨一部分的镇北军去西疆做缓冲,同时各地抽调守军,分批前往。”   含元殿内空气仿佛悬了刀子,咽得姜后呼吸生疼,喉间干涩出血:“此事就此照做,不必再议。”   离她拔剑断案未过去多久时间,长剑出鞘时的剑光和破空厉风还刺得群臣耳目生疼,眼见着姜后已然让了一步,不敢多逼。   满殿上下皆清楚镇北军剩下那点儿军力,不够在北荒十二部手下守住北疆的。   姜后、姜长澜和与他们有对立之势的群臣,此刻转过的念头竟是一个字不差的一样。   只能希望于谢归元的归元军争气点。   希望那支活像是被人杜撰出来的传说里的军队在这一次依旧战无不胜,未尝一败。   被他们惦记念叨的正主被人堵在南域北周交界之处,最大的一道关卡之外。   驿道显然是被人提前清场过,空旷无人,苍茫一片,唯有古来有之的青山环绕伫立在驿道侧旁,见过商队带着不世的奇珍和能将驿道压出重重辙痕的金银往来;见过或许高门大户,或许寒门小家出游时的欢声笑语,小娘子裙边一缕香气犹萦绕在鼻边;也见过月黑风高夜里,山匪拦路抢劫,鲜活的生命流逝在刀箭之下。   它即将要见证的是一位大乘强者的陨落与死亡。   那位大乘强者还有更响亮,响亮到震耳欲聋的名头。   那支纵横九州的归元军主帅,谢归元。   四名大乘,十二名小乘和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占满了驿道的修行者将谢容华团团围住,这样一来,别说是谢容华这样显眼的一人一马,连只蚊子也恐难飞出去。   四名大乘中并非全然是荒人,至少谢容华认出一名眼熟的凤陵城供奉。   背后是谁做的手脚,放这一大群魔修入南域驿道中来,已经不言而喻。   谢容华和凤陵城的大乘供奉心中俱有数。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叙旧。   在此地相见,谢容华的决心不消分说,大乘背后的谢庭柏也必然是狠下心肠,打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再说思及谢容华小时候那混世魔王样儿,大了以后仗着自己傲人天赋和背后逐渐雄起的归元军更为肆无忌惮,飞扬跋扈,从来只有她气哭她看不顺眼之人的,没有被她所不喜之人欺负的时候。   不幸的是,大乘供奉有幸被列为这名单的其中之一。   内心当然很冷漠,甚至还想着一雪前耻。   谢容华开口打破这沉默僵持的气氛。   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极有力,并非是刻意胸中含着一口中气,咬重音节的故意为之,更像是自然而然,舌尖蕴着九州万年气魄的有力,山岳压头,东海灌顶:   “我很失望。”   大乘不屑地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心说他又不是仰仗着你谢归元鼻息过活的归元军,谁稀罕你的期望。   果然还是个经历不多的年轻人。   正是年轻,才心高气傲以为自己能重要到让天下所有人事都围着自己心意来转。   正是经历不多,才不知道这天下除了要靠你活着有求于你的人,在旁的人眼中你根本值不了几个铜板,更别说在乎你所谓劳什子的期望。   “烽烟一起,高高在上的人当然可以做执棋人,一子一子落下慢慢揭底牌,一步步博弈,看看能不能坐到天下第一的位置,能不能拿到半座九州天下。”   谢容华在战火里成长起来,磨砺出一身修为,带领出归元这样一支铁血之军,战争的残酷之处,她比任何人知道得更多:   “但有多少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有多少易子为食卖妻求生?多少本可安稳清闲享着亲伦之乐度过一辈子的百姓家庭如残絮破败在战火中?苟延残喘地盼着穷极一生也未必能望见的所谓清平盛世做念想过活,最后死在少时经历过的一点太平余晖的梦里?”   谢容华的声音似要穿破层层北风,越过重重山岭的阻隔,质问远在凤陵城中的谢庭柏。   凤陵城大乘供奉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因为他明白过来,他在谢容华眼里不值一提。   谢容华因谢庭柏的外通北荒,有损谢家风骨,为祸九州愤怒。   恨摩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刀斩之。   却独独吝啬只言片语和零星恨意分给她身前的大乘供奉。   因为他不配。   供奉忽然懂得姬煌、法宗宗主、谢庭柏乃至摩罗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地往上爬。   往上爬方能让人爱,让人敬,让人恨。   而不会连草草两句言语,寥寥数个眼神也没法捞着,在对方眼里和一个过来送死的荒人士兵没有任何两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谢容华根本不在意供奉猪肝色的脸色。   她拔高声音遥遥喝问:“你怎么对得起旁人称你的一声前辈大能?对得起你天人境的名头?”   声音传至云边得天公应和,余波如春雷炸响在天际,震得四位大乘纷纷一个愣神,小乘全部不免倒退数步。   “好言难劝将死鬼。”   谢容华不打算先行和对面唇枪舌战一番,毕竟浪费言语在死人身上总不值得,况且南北两端,各有等着她,要她马不停蹄赶回去的人在。   她神色很淡,完全没有对方揣测的惶恐骇然。   谢容华未曾下马,径自拔出腰间的太平刀:“要上一起上,别浪费我时间。”   她唯恐不够似地再强调一遍:“我很赶时间的。”   南面的南蛮王城里,还有人等着她提太平刀过去,给他找回被打到满地打滚找牙的场子。 第110章 八方星火(八)   既然知道摩罗盘算的是什么,傻傻站在凤陵城里等他来, 不是江景行所喜欢的行事风格。   他对自己不明不白的一次醉酒仍然耿耿于怀:“阿辞, 等我拿摩罗的人头来向你赔罪。   江景行对拿人头当礼物好像有点执念。   上一次拿部首的人头送了国师, 讨要一份明显还不回来的人情, 这一次干脆就是准备拿摩罗人头当作赔礼道歉的诚意所在了。   谢容皎婉拒:“摩罗能死已经是莫大的好事。”   人头就算了吧。   长得又不好看, 他又没有把敌人人头高高挂起, 放在城门口耀武扬威炫耀自己胜利的习惯,为什么要麻烦江景行千里迢迢地提着人头回来。   他对着江景行,额外加了一句:“师父你无事则是比摩罗死更大的好事。”   恨意迟早会消弭在美好之中, 血与泪也会在欢笑下悄悄淡去痕迹。   而江景行是他一切爱意美好的源头, 也是所将归往之所。   当然是区区一个摩罗无法比肩的。   “但凡浩气所存之地, 阿辞,我与你同在。”   谢容皎记得这句话。   这是他们前往北荒北狩时, 江景行借剑给他后所说的一句话。   时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吹白红粉佳人鬓边的如墨乌发,无情在少年子弟脸颊上添几道刻纹, 一刀一刀深藏着曾经的骄傲意气, 鲜衣怒马。   也能让人藏宝库般的一件件收纳落在时光里的宝物, 时不时抬手拂拭完尘埃,心里涌上来的满足和暖意万贯家财也不换。   谢容皎和江景行无疑是后者。   曾经机缘巧合涌来的暧昧情愫埋在原本就默契亲厚的情谊土壤里,最终等着时机一成,开出芬芳甘美的爱情的花。   江景行补充道:“我对阿辞你从来不说假话,句句真情实意, 但这句我要改一下。”   想必他自吹自擂的时候, 也都是句句发自内心, 很真情流露。   “阿辞,我一直与你同在。”   无论浩气究竟存不存在于天下这个薛定谔的玄学命题,也无论生死阴阳。   这时候拥抱带来的体温相贴,呼吸相近,是再花俏的言语也比不上的安心可靠。   江景行先松开谢容皎,笑道:“再说阿辞你想,我刚刚抱得心爱之人回家,岳父打我的一顿还在隐隐作痛,要是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白挨?”   这个时候都不忘黑一把谢桓。   虚伪的兄弟,真实的损友。   谢容皎一时无言,对姓江的皮厚心大程度认识再度上一个台阶。   很快江景行认识到背后说人坏话是要不得的。   倒不是说他有如何高尚的道德节操,如何严格的自我要求——   而是被他背后悄悄上眼药的那个人来到现场,愤怒指着他鼻子道:“江景行!我看你是上次那顿挨得太轻了!”   谢容皎:“”   谢容皎选择沉默,仿佛既没有听到江景行的一段背后诋毁,也没体会到谢桓正熊熊燃烧恨不得直接把姓江的提早两百多年烧成一把灰的怒火。   谢容皎面前,江景行爽快服软:“等我打完摩罗回来,阿辞没意见,岳父您爱打几顿打几顿。”   十分的审时度势。   可惜谢桓深知姓江的温良乖巧面目下真正的狰狞嘴脸,并不为所动,磨牙森森冷笑道:“要走快点走。”   后面一道男声为他补全答案:“凤陵城中大阵已启,还是一起留下来吧。”   即使是一道声音,仍然兀自倔强透着自古不化的刻板之意。   这样鲜明的个人风格,一听即知来者是谁。   谢桓摇摆不定。   理智上告诉他,他应该及时地调转枪头对准谢庭柏,和江景行一起把老家伙炸成烟花——   情感上,他却非常想灭自己人的威风,嘲笑江景行叫他们瞎黏糊歪腻,搞得落到眼下如此左右为难的结局。   真是个两全其美的两难选择。   所幸江景行帮他做了决定。   惊讶使江景行忘了谢桓重如泰山的岳父身份,脱口而出:“不是,你不是凤陵城主,阵法不该你管吗?”   怎么会落到谢庭柏这个香火精,牌位怪的手里?   那么菜的吗?   圣人敏锐的危机感使江景行及时找回理智,及时住嘴求生。   谢桓凉凉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出生没几岁父亲早逝,事关一方存亡的大阵也会被交到族中威望最高的长辈手里。等你即使接过家主之位,长辈已成天人境,在天人境中都算能打的,他一意孤行要占坑,你有什么办法?”   当然是打啊。   公认九州入圣时最年轻的江景行没有机会对谢桓的烦恼感同身受。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住口会比较好。   谢庭柏走到他们面前,慢悠悠道:“我很意想不到。”   三人以为他要像着他队友摩罗那样,大放点一统天下九州的厥词,基于反派死于话多这一亘古不变的真理,准备尊重谢庭柏的表演欲望,听他继续讲下去。   只见谢庭柏目光如疾电,如利剑盯住谢容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和你师父搅合在一起了!”   那天凄惨的两次倒飞姿势无异给谢庭柏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叫他回府上还不忘琢磨着为什么江景行会和谢容皎住到一块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琢磨着琢磨着,谢庭柏就招来为自己打探消息的属下随口一问。   这随口一问,就问出了事情。   九州有关于那些风云人物的传言本来就很夸张。   就拿凤陵城的一家子来说,谢容华被传作是生成三头六臂,魁梧不输男儿的奇女子,与陆彬蔚这位女扮男装,天妒红颜的美娇娘来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禁断之恋。   朱颜在和谢桓的爱情故事中,已经出演过不同程度上的恶毒女配,悲情白莲花女主等两极分化极大的角色。   而谢桓不消多说,渣男本男无误。   可见九州的传言是有多不靠谱。   前些年谢容皎隐姓埋名随着江景行四方奔走,侥幸从说书先生魔嘴之中保全自己的名节,近来却和江景行双双刷了太多存在感,加上江景行自己的有意引导,什么版本的妖魔鬼怪都飞到漫天都是。   明显严肃正经的谢庭柏并不是很能理解九州人的娱乐心态。   并且严肃正经地把传言当了真,还歪打正着。   三人均沉默下去。   谢桓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伯父你,没有旁的要紧事情说吗?”   开了凤陵城两千年未见得开一次的大阵,难道为的就是侄孙他的一段爱情故事吗?   凤凰和谢离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是会被气哭的。   气哭之前先扇死这个乱开阵的不肖子孙。   谢庭柏很把这件事情当回事。   看到谢桓不以为意的姿态,再思及正是他的纵容,才出了现在一系列的乱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什么要紧事情?这事情难道不要紧吗?这可是关乎谢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继谢桓之后,江景行也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他努力尝试找回,同时动情地向谢容皎保证:“阿辞,我可以发血誓我绝对不是北荒和北周那边派来的奸细。”   谢容皎同样艰难地嗯了一声。   不忘表达对江景行他的信任:“我信你师父。没有奸细会先杀部首,接着打残摩罗,最后毁掉镐京皇宫大阵的。”   这种奸细,谁用谁脑子有坑。   谢庭柏被三人气得一股热血至涌上脑门:“我不是说这个!”   他甚至违反了自己一贯高要求的礼仪教养,指着谢桓吼道:“你是想谢家断子绝孙吗?”   “断子绝孙?”谢桓后知后觉,回道,“不是还有初一吗?”   非常霸道专制,完全不顾谢容华“北荒未灭,何以家为”的崇高理想。   谢庭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那怎么能一样?”   “谢容华她是个女的!怎么能传承谢家的香火?”   再说他截杀谢容华的人都派出去了。   谢庭柏坚决不承认谢家的香火或许会断在他手里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企图数落着以江景行和谢容皎为主的三人来挽回自己的尊严:“搞出这种事情,你们还有没有半分礼义廉耻之心?不想想世人会怎么看你们,让谢家的列祖列宗情何以堪?简直颜面蒙羞!”   谢庭柏身处在凤陵城大阵中,底气很足,圣人的帐也敢不买,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桓给江景行打个眼色。   让他不要有所顾忌,尽管出手怼,打死打残城主府里人手很多,收拾残局不成问题。   哪怕把城主府全拆了也没事。   毕竟有钱。   谢容皎却比他们两个人都更先一步。   他面上神色很冷,不见多少的怒容,也未有激昂言语。   倒比起在自家地盘,手握凤凰大阵腰杆笔挺的谢庭柏更加威势凛然,不容忽视。甚至能叫人略去他仍是少年人,美得过头的长相。   谢容皎掀眼:“人人爱得恨得各不相同,譬如伯祖父你对谢家香火的那点执念,在我眼里就可笑得紧。只要不负天下,无愧于人,无悔于行,自然是自身高兴最重要,凭什么要成全他人喜好,委屈自己来讨好他人?”   他扔下这一段话,不顾谢庭柏青红交加,仿佛下一刻要闭过气去的脸色,后面一句却是对江景行说的:“我只晓得,我和师父你在一起,这辈子都很值得。”   “师父你去寻摩罗,凤陵城的事交给我来。”   谢容皎抽出镇江山。   这是谢庭柏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这把以往一直高悬在祠堂中和谢离牌位在一道的剑。   他越看越觉得惊心。   旁人,哪怕是摩罗或许也看不出来,同为谢家人,修为至天人境的谢庭柏却能窥得一二端倪。   这把剑上的凤凰气机未免太浓,浓到已然不是一把剑该有的。   即使是由谢离亲手打造的也一样。   谢容皎:“世人说凤凰留下的凤凰真翎威力无匹,足以越境杀圣人。”   “不错。”谢庭柏从怒火里平复下来,抽了抽嘴角,漠然道,“世人说终究是世人说,凤凰真翎虽是从凤凰身上掉下来,终归不过是根羽毛,能睹物思人,却算不得至宝的名声。”   谢容皎看他,半似嘲讽,半似怜悯,那样自然而然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得谢桓很不舒服。   那种感觉好像是自己是个小丑,在早早掌握全局之人的眼前跳个没完。   “传言是真的,凤凰确实留下一件可越级杀杀人的至宝利器。只不过表述有些谬误。”   谢容皎语声似流水潺潺,略带清寒,不急不缓,韵律天然:“不是凤凰身上的翎羽,而是由凤凰脊骨炼制而成的长剑。”   谢庭柏手掌慢慢攥紧成拳。   大家都是长了脑子的人,没可能猜不出来谢容皎下一句想说的是什么。   他拿着镇江山,风淡云轻笑起来:“能不能越境杀圣人,我尚不知,说不得要等在摩罗身上试验。”   “越境杀天人,应该是稳拿胜算的。” 第111章 八方星火(九)   谢庭柏知道谢容皎没有说谎。   那样浓的凤凰气机,那样的神兵利器, 绝非是随随便便往神兵谱里拎出一把名剑可以媲美相提并论的。   甚至谢庭柏生出一种, 合该是由凤凰脊骨炼制而成的佩剑, 方不辜负这把镇江山之威, 颠倒过来的荒唐想法。   最初震惊于镇江山真实面貌的震动过去后, 充斥在谢庭柏心里的满是可笑之感。   是什么给这个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勇气, 认为光凭一把凤凰留下的镇江山就能杀他?   自己手里握的同样是凤凰留下的大阵,全然开启之时可击杀圣境在阵中,燃烧灵石如等重的柴火, 谢家每年花在维护阵法上的钱足以养活一个藩镇的军队。   江景行尚且不是敌手, 何况是一个刚刚大乘的小辈?   “师父, 你放心去找摩罗,这里当作是给我练手。”   谢容皎眼睛难得弯了一下, 露出个柔和的笑意:“无论何处,我与你同在。”   竟是将江景行那一句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不等江景行疑惑, 谢庭柏泼冷水问身在凤陵城大阵之中, 叫江景行如何能放心出去, 或者说是哪里有路供他出去更靠谱些时——   凤陵城那座塔尖融在云端更上一层的高塔光明大作,让人疑心是不是塔尖上落入太阳,还是有无聊人在塔里堆满柴火浇上油点了一把火。   煌煌光明烧彻整个云端,层云退避,重新露出天朗日清的晴空, 以及晴空之上欲与明日一轮争辉的高塔。   这一异动整个九州都察觉得到。   姜后只是轻挑眉尖, 甩袖摔奏折拍印章呵斥朝臣一套动作流水线似做得十分连贯流畅, 就差最后一步拔剑,将梗着脖子死不退步的朝臣最后还是震得委委屈屈闭了嘴。   书院院长顾不得进行他乏善可陈的复健过程中,唯一能带给他些许安慰的剥莲蓬吃莲子这一活动,支撑着坐起身来,似哭死笑。长叹道:“我恨啊!”   恨有人为一己私欲,利欲熏心在九州天下掀起大乱,想要拉着整个苍生做王位下的垫脚石。   恨自己战力全无,平时骂得比谁都狠都刻薄,到这个节骨眼的关键时候,除了剥莲子竟什么也难做。   “我好恨啊!”   恨真正大难临头,连不择书院这一片世外桃源之地也无法保全。   恨本应一心埋头做学问的书院学子,无数尚有无限可能性的年轻生命会席卷到这一场战火里,烧得灰烬都不剩下半点。   杨若朴头一次主动自愿地从修炼的静房中走了出来,神容沉凝,而非是每每被打扰时,瞧着要随时拔剑打人的濒临爆发状态,瞧得随侍弟子腿一软,抹了把冷汗,心道要去和师兄交流交流,掌门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他声音很实,与平时修炼过后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带着虚浮的飘不一样:“召集剑门弟子。”   谢容华抹了把脸上沾染的血迹。   她衣服上沾的血迹更多。   大部分是敌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好在敌人的血已经凉,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谢容华的血能奔流在她身体里,支撑着她去往更远的北疆。   谢容华纵马疾驰在驿道上。   她很赶时间。   因为南疆有人等着她,去为他找回场子。   在凤陵城的三人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当然瞧不见九州各方的风云涌动。   但前一刻如上古凶兽,张口欲噬的凤陵城大阵后一刻乖巧得如同小猫咪蛰伏下来,却是三人能真正感觉得到的。   谢庭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凤陵城大阵是谢家压箱底的杀手锏,颇有点不传之秘的味道,历任家主知晓得只有控阵之法,阵眼却永远随着谢离一起埋葬。   谢庭柏想不到谢容皎能操纵阵眼。   即使谢庭柏对凤陵城大阵的控阵之法了然于心,倒背如流,在操控阵法之上,最多与谢容皎落得五五开,再无拿阵法压人的优势。   而失去阵法庇护的谢庭柏,则是江景行少则一剑,多则两三剑的事情。   谢庭柏却没有如他意料之中殒命于江景行的剑下。   谢容皎说:“师父,我知道你想杀谢庭柏,容易得很,也不会多浪费你时间,妨碍你去找摩罗。”   因为谢庭柏的天人境修为束手无策已久的谢桓心塞。   “但我受惠于凤凰,于谢离,于谢家很多很多。我总得给他们,给谢家,也给九州天下一个交代。”   两千多年前埋骨凤陵的凤凰,立凤陵城的谢离,一定不会想到两千多后年有人受尽凤陵城的恩惠好处得以成天人,却反过头人与北荒勾结,将剑尖对准向凤凰,向谢离不惜一死也要守护的土地,把他们的初衷撕得粉碎。   还美曰其名地打着为家族的名头,不惜把凤凰把凤陵城两千多年历代当家人的心血当图腾贴在旗帜上,好显得自己师出有名,大义无亏。   恶心透顶。   少年盯着手中的镇江山,轻声道:“等我先手刃谢庭柏,再赶过去和师父你一起杀了摩罗,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交代。”   再多说,把谢庭柏的人头推来让去就太矫情。   谢容皎相信江景行能杀得了摩罗,江景行当然也信谢容皎绝不会无故放肆,说杀谢庭柏给一个交代,就一定能杀谢庭柏给一个交代。   这种旁人看来近乎偏执,毫无来由的信任却根植在两人心中,深信不疑。   江景行简短道:“好,我等你。”   说罢他身影消失在城主府富丽堂皇的楼阁里。   谈起来奇怪,经历昨晚后,江景行非但和山川地脉生出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感应,而且仿佛能以山川地脉为耳目,将摩罗的去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免去他推算的麻烦,也把江景行从他一身不靠谱的推算之术中拯救出来。   真是一场奇妙的醉酒。   江景行心里感慨着,把为何一场醉酒能引发那么大的特殊之处的疑惑先搁至在一边,匆匆赶往摩罗正在往的方向。   谢容皎依然没出剑。   他向着谢桓道:“阿爹,优游阿兄那处国师入圣,南蛮小国兵力不足,他们恐力有不支。”   “够了!”谢桓被接二连三峰回路转的极大转折搞得心神俱疲,喊道:“我也很想去南蛮那里,但谁来照看凤陵城?谢不辞你不会真以为谢庭柏在这凤陵城中就他一个人孤军作战吧?我不需要替你看着大局吗?”   操碎了心的谢桓饱含愤怒指出:“再说你打完又要去找姓江的,留下一座空壳子的凤陵城拱手送人吗?贴心到连刀兵都不用起。”   哎。   早在姓江的年轻时,凭着一张脸让镐京中小娘子为他寒冬酷暑守候在街头,不惜姐妹反目,将自己亲生兄弟与姓江的一对比,冷嘲热讽到他们想跳楼,出嫁时哭花妆容就是为没能嫁给姓江的,他该想到姓江的就是个祸水的。   没想到没祸害人家小娘子,却祸害到自己儿子头上来。   “我来。”   该如何形容朱颜的出场。   她白衣缟素,不饰环佩簪钗,也无众星捧月的架势,独独腰间佩剑。   却如桂宫嫦娥飘向人间,九天仙女亲至凡尘,连衣带扬起的一瞬间,都是震人心弦的传奇。   朱颜走到离谢桓三尺之远处,清清淡淡重复一遍:“城主前往南蛮即可,凤陵城中事务由我照看。”   她美目转向谢庭柏,不带半分杀机:“不辞你出你的剑,其余有我照看。”   谢庭柏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嘴角轻扬间有着莫大的恶意:“你与朱颜的一桩婚事还要多谢我出了大力气促成。”   “怎么,反过头来向恩人出剑,就是你堂堂凤陵城主的风骨?”   朱颜虽为不同修行的凡人,却非是一般的体质。   能诞出身怀凤凰气机的谢容皎,自不是寻常体质之人所能做到的事情。朱颜体质之稀缺,是与西荒两位相隔两百多年的神女,近三百年前的国师之母,近几十年前的部首之母体质如出一辙。   谢庭柏不知道那么多,至少算不出朱颜会生下身怀凤凰气机的谢容皎。   但他却看中以朱颜体质之特殊,将来的子嗣必然不同凡响。   足以继承凤陵城的家业。   他太清楚谢桓对自己的逆反心理。   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谢庭柏一手安排好的。   群芳会上的初遇是他安排好的,促进两人感情的种种升温波折是他安排好的,连谢桓要一意孤行迎娶朱颜,招来谢庭柏种种反对,也是早已刻意捏准谢桓的七寸算计好的。   再在时机合适之前将真相透露给两人。   原本以为的一场天定良缘,佳偶天成,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牵着绳子处处受制的木偶皮影戏。   于是朱颜出家,谢桓蹉跎在大乘。   是谢庭柏很得意的一桩事。   朱颜说:“那你当初千算万算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毁你所谓大业,对你出剑一决生死的人,是你以为将会继承你的心意接过你眼里所谓谢家家业的晚辈,是我的两个孩子。”   “正是应了一句话。”   她容色寡淡如水,似菩萨看着人间种种闹剧,终于对着恶露出了冷漠一面:“好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谢庭柏没有反驳朱颜。   是来不及反驳。   谢容皎手中剑在风中荡过的光竟带过长明高塔,炸出浩浩荡荡一片璀璨晖亮,似大江横无际涯,扫荡奔腾之势如万马越高山,一口将无论高低起伏的地势全吞没个遍。   谢容皎的意思很明显。   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谢家好,为了凤陵城家业千秋万代。   那么我用我手中凤凰和谢离的剑,用谢家圣人一哭一笑,传颂千年引以为傲的千古东流告诉你,哪个才是真正的谢家。   少年骄傲极了,意气极了。   那一天,朱颜白衣佩剑上城门。   谢桓如年少时在乐游原里出猎,纵马狂奔在去北疆的路上,所有包袱尽甩在刮面生疼的北风中。   马蹄要去的尽头满是沉重的血与火,铁和肉。   马蹄却很轻。 第112章 八方星火(十)   陆彬蔚顾不上他向来自诩为洒脱出尘的风仪,一屁股跌坐在南蛮王宫里一处勉勉强强留个平整能坐人的地方的石阶上。   陆彬蔚自己也不敢相信, 一动灵力就岔气, 一打架就闭眼的自己居然能靠碎得七零八落的肋骨胸腔中那口气撑到现在。   强行窥探动用天机来探看下一步战局的走势, 在在短短几息之内计算完下一步十几万人的军队该在一天一夜都走不完的南蛮王城中如何排兵布阵, 一口气也不能停地写传讯符飞到各处。   是陆彬蔚这一天之内强撑着一口气不断在重复的内容。   好在逼得满城上下精锐尽出, 人心惶惶, 王宫没一面完好墙壁留下的人终于是走了。   陆彬蔚顾不上国师究竟去了哪里,究竟是重伤在身不得不避退,还是仅仅换了个方向不和他死磕下去。   他只想捡一块没有扎人碎瓦片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汝阳公主一瘸一拐走到陆彬蔚所坐的台阶旁, 靠着佩剑支撑身体不倒, 她往前的几个时辰里, 剑锋已经数不清掠过多少人的脖颈,溅起多少血花燃在皇宫碎裂的红墙之上。   有魔修荒人的, 也有自己这边叛逃士兵的。   砍到最后,汝阳公主几乎要疑心剑锋生锈, 剑刃翻卷。   为了节省力气, 汝阳公主没有多余的言语, 只是递了一个小瓷瓶给陆彬蔚。   陆彬蔚认出瓶中装着的丹药是被夸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的世间奇药,周室压箱底的宝物,想来是汝阳公主出嫁时给她挣脸面的一件贵重嫁妆。   他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这颗丹药太过贵重, 自己消受不起, 让汝阳公主自行好好保存着。   汝阳公主开口, 声音带着久战过后的沙哑疲惫:“我也不想浪费这颗丹药,但是——”   她没有驻剑的另一只手勉强抬了一抬,往城门口方向一指:“国师虽走,西荒魔修大军却又来围在了城门口。”   南蛮王城地处西南,再往西除几座偏僻的城池外,就是终年冰雪不化的连绵雪山,将南蛮与西荒两头串联起来。   在陆彬蔚和汝阳公主,乃至于整座南蛮对国师左右支绌,难以为继之时,西荒的魔修大军顶着雪山上的刮骨罡风,暴烈气候,越过绵延万里的贫瘠环境,碾压王城往西几座零零落落的可怜城池,来到南蛮王城外。   昔日富丽,有高墙重阁,层叠楼桥做阻碍,让人望不进王宫内的奢侈繁华,唯觉王室威严不可侵犯的皇家遍地残瓦碎漆。   没了阻碍,陆彬蔚听到远自城门外传来的马蹄踏地声,震甲拔刀声,那种声音如在寒风中藏了细碎锋利的钢针小刀,使人毛发皆寒,寻着骨节缝隙里刺进去,扎得人起浑身一个哆嗦。   陆彬蔚抬手,迅速将丹药吞咽了进去,不忘问汝阳公主:“还有吗?有的话再来一颗。”   汝阳公主没好气送他一个白眼:“姜后那处想必是还有的。就要看陆帅能不能有命去镐京拿到手了。”   汝阳公主一面看着陆彬蔚的伤情,一面忙着调度士兵,不可有丝毫的疏忽。   主将弓着身听完汝阳公主的吩咐指挥,直起身来,嗓子微微颤抖着问了一句:“王后,我们能赢吗?”   南蛮本是偏远之地,不以刀兵武力为王。何况之前还在国师手里折损了一半战力。   归元军是厉害,是战无不胜。   然而陆彬蔚手里的,也只是归元军的一小支。   真正的大头在谢容华那里。   即便赌上整个王城的守军,赌上各地如万川归流会来的援军,赌上一国的国运。   他们能赢吗?   能从荒人魔修的手里,马蹄下保住他们家园的富饶土地,让他们的家人仍然平安喜乐,团团圆圆过完这个新年吗?   汝阳公主过了良久才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有把握的人不会不知道。   她这句不知道,已然昭显了南蛮的弱势。   “可我们必须打,别无他选。”   手中握着陆彬蔚疗伤良药的姜后正在含元殿中与群臣聊天扯皮。   别说是极为老迈的老臣已经昏昏欲睡站立不稳,连姜后都几次三番按耐住想掀掉新换上来的书案大声骂人的冲动。   难得的是,尽管让人恨不得直接给他们送张榻,再贴心地附上一床被子,老臣仍不忘就着自己该出多少人力物力,多出一个人一两银子的小事和姜后掰扯着。   姜后下意识望了一眼被含元殿中重重朱漆雕金的大柱阻碍着的殿门外天色。   就是这一望,让她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极不详的预兆,仿佛有将燃起至她发梢的大火催着她出含元殿,一刻也等不及。   被这种急迫的恐慌笼罩的姜后,甚至来不及多想便下了龙椅,抓起姜长澜的袖子道:“阿澜!我们出去!”   天光乍暗。   突兀掀起的狂风刮得行走在皇宫内的宫人脚下一个踉跄,如卷在风里的树叶东倒西歪,甚至没一点力气可供他们在风中起身。   狂风掀起的乌云遮蔽滑倒山脚的太阳,如一层又一层的灰黑烟罗罩住天幕,天穹之下,无光无月无星,一片昏暗。   有的只冷到切人肌肤,冻人手指的寒风,和望不尽尽头,仿佛永远也拨不开的乌云累叠。   姜后胸肺一震,吐了一口血出来。   由近及远的轰隆声响自她身前的含元殿炸开,连接着紫宸殿、蓬莱殿先后的炸响声串成一线,再由四方扩散开去。   将御花园中的山林奇木,花鸟珍禽炸成一片荒土,炸开数十顷太液池的湖水,如海啸似卷向皇宫四方,随着有阻碍功效的高墙倾塌,向着朱雀大街露出自己狰狞嘴脸。   歌舞风流如皇宫的摘星楼揽月台,微不足道如洗衣房御膳司,通通没逃过这皇宫阵纹的爆裂。   镐京皇宫泛起的灿灿金光映亮东边半边天幕,似在黑云罩顶之下升起一轮朝阳,给人以新的希望。   可惜。   不是朝阳,是日薄西山的北周王朝回光返照的最后一点余晖光亮。   是黑暗来临之前最后的一道光,无论再如何挣扎。光后即堕入无边深渊。   传说中太|祖皇帝曾将那些蝗虫水蛭一样吸附在九州北地的荒人魔修一路赶到北荒的王城,北周王朝精骑铁蹄将北荒王城地如其名地只碾压剩下一片荒土,然后随着众望所归,万千爱戴在镐京建起皇宫。   姜长澜木木想着,不知道太|祖在镐京建起皇宫的时候,可曾看到过两百多年后,其毕生心血和北荒王城殊途同归的结局。   朝臣的情况也都不太好。   咳声震天,咳嗽的似要将心肝一块儿咳出来,这还算是好的,有的干脆捂着心口倒地不起,想来若不是内伤得狠了,也不会如此丢脸作态。   姜后发髻上用来装饰她至高无上尊贵的地位的十二树宝钗宝树一件件被吹散在狂风里,宝光灿烂的首饰如昔日金碧辉煌的王宫,只余下零落的珍珠翠羽,滚落满地。   她长发狂舞在风里,青黑色大袖似华美的青鸾羽翼,迎着风猎猎作响,扶摇而上:“来人,出兵,我要亲征西荒。”   姜后刻意用上灵力,有力的声音无视飞沙走石的阻碍,稳稳落入群臣耳朵里。   咳嗽的也不接着咳了,倒地的也顾不上捂心口了,通通吃惊张大眼睛望着姜后,等着她下一句的解释。   姜后踉跄两步,指着之前有被誉为“九天阊阖开宫殿”美称的含元殿狂笑两声,笑出眼泪:   “怎么?满意了?你们非要自家的祖宅像含元殿那样,残破成只零片瓦,非要自家祖宗的心血像太|祖皇帝一样,被不肖子孙败坏得干净,才肯做一做不愿意被煮熟的青蛙,挣扎在魔修的沸水锅里跳出来,最后仍是被他们连皮带肉拆吃干净?”   她厉声喊道:“镐京是什么地界?”   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是天下风流独占七分,无数文人墨客心向往之来平康坊一醉,去乐游原里纵马,在曲江芙蓉池畔曲水流觞的地界。   百丈高楼崩,十里台阁陷。   不知多少宫人被这一场狂风卷得人事不知,又有多少茶馆酒肆里闲谈笑语,自家院落中下棋收衣的平凡百姓会被皇宫碎瓦,飞沙走石带走性命。   “你们是不是非要见着魔修兵临镐京城下,见着镐京变成人间炼狱,才肯醒悟过来?”   姜后凄厉啸问道:“或者还为了谁家先走谁家后跑,谁家多带了一辆马车的家当谁家多用了一会儿传送阵争执不休,没个尽头?”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做出头鸟。   姜长澜抹了把唇边滴下的血迹,向姜后抱拳道:“阿姑,摩罗既然敢炸了整座镐京皇宫的阵法,想来离兵临西疆不久了,我不敢多耽搁也没时间多说,我先回西疆。”   说罢他逆着狂至反常,让人用上全身灵力方能正常行走的妖风,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铺了皇宫一地高低不平的砖瓦,一步步往宫门外走。   只遥遥留下一句:“苟活一息,不敢让荒人近西疆一步。”   “世家可真是要脸面啊。”   姜后转身,将群臣一个个地指过去,冷笑道:“一群年纪加起来几千岁的老家伙,还不如一个活了你们零头的后生晚辈出息。”   “北疆驻军,一个也不许调离驻地,倘若被我发觉查出来,杀无赦。”   “各地的守军,三日内到达西疆,倘若晚一息功夫,杀无赦。”   “来人,备追风驹,我亲往西疆,守镇西城城门。” 第113章 八方星火(十一)   摩罗和江景行相对而站在西边一连雪山的最高峰,也是世间的最高山上。   很合江景行和摩罗的意。   江景行怕打架起来余波殃及无辜, 而摩罗则是等着在世间的至高山, 享受着四方归来的四灵气机朝拜。   任你们生前万人敬仰, 上古神灵, 死后留下的那点本以为惠及子孙的家底不一样可以做别人手里杀人的刀?   刀是不认主人的。   当然可以对准他们曾经誓死守护的人和土地。   摩罗慢条斯理擦完自己刚刚牵动气机, 引爆镐京皇宫阵法的手, 确认自己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都收拢在丹田内,预备着以完美无缺的最好状态迎接他自己这场扬名立圣之战。   做完这一切,他方笑着看向江景行道:“你迟来了一步, 在你登上山顶前, 我刚好将镐京皇宫的阵法引爆。”   上百年的缄默谋划大概是憋坏了摩罗, 让他迫不及待向江景行宣扬他憋在心里已久,隐秘的欢喜和得意:“南蛮小国, 面对西荒一半的大军压境,能不能撑过一整天是两说。镇西军一盘散沙, 在西荒另外一半大军和北荒十二部压线之下, 必然溃不成军。   就算有南域三宗支援, 三宗的三位天人境一死两重伤,余下最高战力不过大乘,顶不上太大用处。”   大乘和天人之间隔的犹如天地之别。   一仍是肉骨凡胎的凡人,一却已经可以沟通天道,故称天人。   奇怪的是北疆那边, 摩罗似没有丝毫布置。   当然不是这样。   摩罗道:“北疆节度使乱心已起, 镇北军自顾不暇, 至于归元军嘛,厉害是厉害,和那些酒囊饭袋不可同日而语,不知加上谢容华,比之国师又如何?”   圣境的眼力让摩罗看见,提及国师之时,江景行的眼神微微动了一动。   这一发现让他心情愉悦起来:“有时候我也不太懂国师。身怀白虎气机,两百年前就可入圣境,他一朝入了圣境,往前往后数百年没人是他的对手,却苦苦压抑修为。”   “苦苦压抑修为也就罢了,反正这两百年间没出过圣境嘛,他也足够独大,明知自己会受当初立下的血誓反噬,却一意孤行仍要杀了姬煌,可真是傻到透顶。”   摩罗和国师其实沾亲带故。   若真按着西荒这边的辈分来论,国师其实算是摩罗父亲的表兄弟。   当年的西荒神女与白虎气机勾连已成,只待着和人结亲生子,产下荒人翘首以盼,身怀白虎气机注定成圣的天命之人。   却不想西荒神女最终和一位九州的年轻人结为连理,不知所踪。   国师即是她诞下的身怀白虎气机之子。   也因着自己身体内一半的荒人血脉,国师始终担心借白虎气机成圣以后,体内荒人血脉会占上上风克制不住,明明抬一抬脚就能做到的事情,却偏偏忍了两百年不成圣。   最后因为姬煌落得前功尽弃,受制于摩罗。   江景行终于说话:“因为国师觉得一个手握着龙虎大阵和北周亿万子民生命安危的姬煌,要比自己来得重要。”   他未被摩罗的嘲讽激怒,也不曾对眼下的局势悲观生出绝望之意,平静中略带嘲弄:“你自然是不懂国师想的是什么。”   “毕竟夏虫语冰,井蛙观天,蜉蝣不懂人之喜怒,是很正常的事情。”   摩罗出手了。   他自觉自己这一掌,得白虎青龙玄武三方气机相助,足以将这座山打穿至谷底,断裂绵延万里的雪山山脉,把深不见底的南海彻彻底底分为两半。   却被江景行滑出鞘外的八极剑拦住。   摩罗这下子是真正有些惊住,他闭眼略微感受了一下,失声道:“你的魂灯,怎么可能?”   经历南疆供奉做过的一番手脚,尽管是魂灯完好如初,江景行仍会神魂有缺。   修行之人最看重的是神魂。   这一份的神魂有缺,哪怕江景行再如何的天资惊绝,都会尽职尽责地将江景行牢牢拦在十成圆满之境的门槛外,把他定在九成九的地方不得前进一步。   十成和九成九,差的绝不是其中一分那么简单。   摩罗的这一掌,若是换做往常,甚至是上次镇西城外和他交手的江景行,肯定有所不能及。   然而今日的江景行却稳稳接下,不落下风。   摩罗惊疑不定:“你究竟对你的魂灯做了什么?你神魂怎么可能完好如初?”   这可不是江景行硬塞就能凑一凑拼全的事情。   按理来说神仙无力,佛祖叹息。   “这告诉我们烂泥是扶不上墙的,哪怕借了三灵威风的烂泥也是一个道理。”   江景行忍不住唏嘘一声,接着摊手:“魂灯在阿辞那里,我不知他做了什么。”   语罢江景行再度出剑:“但向来只有把你的人头带回去,才能回报阿辞一二!“   摩罗被他气得青筋暴跳,与江景行同时出手。   十成圆满的圣境又如何?他有三灵气机相助,莫非还怕一个孤掌难鸣的江景行?   就算江景行能胜他又如何?江景行是十成圆满的圣境,却不是三头六臂,胜他之后,九州已如倾覆大船,衰败之势无可挽回。   “很好的东流。”   谢庭柏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就冲你使出的这一招东流,你也该是谢家的骄傲,是我最得意看重的晚辈,为何你我之间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说得好像谢容皎和他有什么深情厚谊一样。   谢庭柏越想越觉得不值得。   他辛辛苦苦打半壁江山,谢家嫡系的父女子三人全与他反目成仇,让自己打下来的江山给谁去?   一想到自己百年以后,打下来的家业无人继承,谢庭柏心如刀绞,差点想收手不打算了。   东流声势浩大,几乎要将整座凤陵城主府连着半个凤陵城一起吞没,唯独高塔长明如初,亘古不灭。   谢容皎并未掩盖在东流一式下声势消沉,反而正是滔滔江水衬得他风盈满衣袖的身影如高高耸立在云端的长明高塔,纵使乌云遍天,光亮仍映照着一整座城池长存不变。   “正是我能使出东流一招,我与你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谢容皎神色淡漠,如神明降世,竟能从他容色中瞧出人们臆想里的凤凰高华影子:“东流只送顺时人,逆时人当然是一剑斩之。”   说罢他握剑直斩,迎上谢庭柏那柄由心而生,高高悬在凤陵城主府头顶之上,汇集着风云之势的巨剑。   真是朽木不可雕。   谢庭柏半带惋惜半带怒火:“东流既然由江水之意而生,那我将江水横截,筑堤拦之,你又何敢放狂言?”   谢容皎本来有无数机会将他斩在剑下。   在他握住凤陵城大阵阵眼之时,谢庭柏相当于已经毫无回转余地。   他不可能打得过江景行。   偏偏谢容皎少年人的骄傲意气发作,硬生生从江景行手下放了谢庭柏一条生路,说是要自己杀他。   真是可笑的少年意气。   谢庭柏心肠冷硬如铁,无动于衷想着。   迟早死在自己的意气用事上。   比如说现在。   那把巨剑动了动,如主人心意所想一般,牢牢堵在东流大江之上,任凭大江来势如何汹涌,始终如最最牢固可靠,花费数万劳工几十年心血方得筑成的大坝。   巍然不动,不可动摇。   谢容皎不后悔没有让江景行出剑杀了谢庭柏。   他也不觉得自己意气用事。   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比如说越境而战谢庭柏。   比如说在越境战谢庭柏后,杀他上给天下苍生,下给谢家先祖一个交代。   谢容皎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也信自己最终会赢。   所以他剑下有浩然气。   堤坝能拦江水,如何能拦浩然气?   谢容皎剑势一转,江水激起无数水箭,密密如雨,随后又消失在空气之中,如平空而现的一弯大江从未出现过。   杀机却丝毫不减,甚至更甚。   因为满江的东流水,化作了满城的浩然剑。   谢容皎说:“有人在前面等我。”   而我赶着过去,和他一起并肩而战。   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无的放矢的骄傲自大。   我有我想保护的人,有我想保护的河山。   想保护的是我挚爱之人,至亲之人和友人。   是镐京和凤陵城歌舞风流的升平气象,也是寻常小村落里喝喝酒说说书清闲安逸的生活。   这一场的越境而战很值得。   谢容皎出的不是浩然剑的剑式,亦非是威力惊人的千古东流。   他以东流之势出剑,以浩然剑剑式做转折,最后以千古收尾。   完成这独一无二的一剑。   永存的是千古浩气,不是你谢庭柏所谓的祖宗香火,谢家家业。   需要传承的也是如此。   这样独一无二的一剑,很配得上一位天人境强者的死亡。   谢容皎收剑入鞘,似乎不为自己剑下死了一位最近圣境的天人境强者而骄傲,也不见有多少激动自得。   他清楚他前面的路,也不后悔走上去。   他要找江景行去和他一起赴摩罗的一战,相比集三灵气机于一身的摩罗,谢庭柏只是一块自己一定要跨过的石头。   谢容皎脚下如仙人凭虚御风,一刻不停地往江景行所去的方向赶过去。   “你尽管放心去寻找你心爱之人,为你们的信念拔剑而战。”   “而凤陵城,则交给我来护着。”   这一句话像是送别谢容皎,又像是对着正赶往南蛮路上的谢桓所说。   朱颜在城门上送别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再转头回来时神容冷肃,手指轻拨过阵盘,变化无尽杀机无限的玄奥大阵在她指间诞生。   很少有人知道,谢容华排兵布阵的本事一半是朱颜给的。   但这一战之后,想必天下皆知。 第114章 八方星火(十二)   不择书院中的演武场中。   依旧是万名学子齐聚,乌压压的一片人头, 万人聚集在一道的呼吸响动都能把演武场渲染得闷热一片。   却很安静。   这在不择书院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人人知道, 不择书院的学子或长于文或习于武, 或痴于道或钟于法, 如海纳百川, 百无顾忌, 在偏门生冷的技巧,也很难在不择书院中找不到会的学子。   独独有一样是全不择书院的学子做不到的事情。   安静。   要让他们不说话,简直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让学子难受。   偏偏这一不可能发生, 概率性比天地闭合, 高山无棱, 江水枯竭,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小的事情, 当真在演武场中发生了。   院长站在高台处,嘴唇颤了一颤, 同样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年轻时候舌灿莲花是出了名的, 比起陆彬蔚来可凶残得很, 毕竟陆彬蔚无心于此,而院长不与人辩出一个高下对错,把自己的一套道理说完绝不罢休。   不知道气得多少儒道佛三家德高望重的长辈险些硬生生闭过气去,上演一场人伦惨案。   但此时此刻,院长面对着那些年轻脸庞, 对着犹跳跃在眼睛里蠢蠢欲动, 不甘心平凡的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是九州最年轻鲜活的生命, 本该在书院里专心读着书,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等四年以后踏出书院,迎接他们的应是鲜花溢美之声,是长辈的提携扶持,是同辈的真心相交。   然而再过个几十年,他们应在他们醉心的一方有所建树,修炼也好,读书也罢,连出去看看风景也是好的,然后边吹胡子瞪眼骂着当今天子,世家宗门,边喝老友喝酒下棋侃大山。   不应该在这时候踏上弥漫着血与火,只能用尸骨填满的残酷战场,不应该把洋溢的青春彻底熄灭在他们至死不合的眼睛里。   让书院院长怎么说得出话?   书院院长尴尬冷场,沈溪身为院长的亲传弟子,只好带头出来描补。   今天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即将奔赴北荒战场弟子中的带头之人。   他郑重向院长施了一礼长揖,顾不上地上灰土沾染上读书人的青色长衫:“先生保重。”   他简简单单四个字好似按动了开关,让书院学子今天第一次动嘴,话又似往日一般多了起来。   都是自愿奔赴往北疆战场,书院上万学子之中被公认为战力最高,读书最好,杂学最多的几十个书生说的话。   “是啊先生,往日里面我们骂得也足够多了,总算要轮到动手代替开骂,大快人心。”   有学子笑着应和:“不错,虽说口诛笔伐也算过瘾,哪里有真正利利落落挽袖子动手来得痛快?”   他这话当即得到一众人的应和:“确实确实,以前其他两家,尤其是剑门那些剑修常骂我们只会逞嘴皮子功夫,这时候该让他们看看,书生发怒杀起人来,可不比他们这些二愣子差一丝半毫!”   众人哄然而笑。   笑闹声中有学子轻轻说了一句:“往日里总骂九州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是希望它变得更好,吾辈出一份微薄之力。眼下九州倾覆在即,我们骂时尚尽了一身气力,这时候怎么敢不视死如归?”   众人沉默下来。   气氛第二次凝重起来。   这时候沈溪笑着说了一句:“是这个理,所以为了以后我们还能骂九州的诸人诸事,也要下死力气啊。”   书院学子中,数他骂得最少,力气却出得最多。   或许书院学子如此爱戴佩服他,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书院学子再度齐声大笑。   大笑声里院长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无论九州局势如何,我始终在书院中,等你们回来。”   保你们誓死守卫的薪火不灭。   不知台下哪个先生先开的口,声音中微涩的鼻音盖过欣慰之感,强作正经道:“不错,这才有点我书院学子的模样。”   先生一个个地接过去说:“像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以后出门行走可以报我的名号,也不至于太过丢脸。”   最后轮到了崔护。   他在满书院学子殷殷期盼的眼神下开口,咳了两声:“你们若是平安归来,可免去我课堂上两回考试。”   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学子说了一句:“不如崔老给拿的人头最多的兄台写首诗?”   崔护瞪着他们,怒声道:“你们若是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写一百首诗给你们一人一首又如何?战场上瞬息万变凶险万分,别顾着想那些有的没的!”   学子却不被他吓住。   纷纷笑说道:“看来为崔老的一首诗,却要争着一口气回来咯。”   他们笑着闹着,打趣着争辩着踏上去北疆的路。   仿佛走的不是一条不知最后能不能有人回来的送命之路,而是趁着好春光踏青郊游,怡然自得。   ******   被书院学子冠上“二愣子”称号的剑修此刻也集结在主峰空旷之地上。   以方临壑为首的八十一位剑修,身姿笔挺如剑,等着掌门杨若朴训话。   藏在这极其冷肃的剑修风范下的,多少是虚情假意碍于门规如裴茗,多少是热诚真切翘首以盼如方临壑,则不得而知。   痴迷于修行的杨若朴向来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一句话解决的句子,不会用两句话。   但他今天出乎意料说了很长一串话,与隔壁的书院院长形成有趣的鲜明对比。   “我知道,你们能站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我剑门的出色弟子,将来都该成庇护一方的强者,在剑门的石碑上留下姓名,供几百数千年后的晚辈瞻仰。”   “我不知道,也没法说你们有几个能回来,有几个能真正活到在剑门石碑上留下姓名的时候,甚至没法说剑门的石碑能不能存留下来。”   剑修说话果然直白。   至少隔壁的书院就说不出这样直白不吉利的话。   杨若朴挥袖遥遥一指剑山后山的石碑,随着他这一动作,剑门弟子讶然发现自己疏于仪容,多少年没认真上心打理过自己的掌门,今日竟发冠整齐,宽袍大袖皱褶都不带起一个:   “可人这一生,修炼一辈子,练一辈子的剑,总该为点什么,不然天下第一如何?举世无敌又如何?若是连剑门一块石碑也存不住,要这天下第一,要这举世无敌来掺合什么?”   杨若朴收手,出剑,将剑门掌门历代相传的佩剑高举过头顶,如一道不甘蛰伏在黑暗里,似要刺破苍穹的光。   “我在剑门等你们回来,守着剑门的石碑,也会为你们收剑。”   剑修之间,没有书院学子那么多的远大抱负,华丽言语。   我守着你们为之不惜付出生命的东西,无论你们死在何处,都会将你们的佩剑收至剑门。   一句话足以交托生死。   方临壑摘下佩剑,双手将佩剑高举过头顶,躬身弯腰向杨若朴行一礼。   是剑修之间,至高的理解。   他身后的弟子又样学样。   如剑山后山的松海之中泛起一大片的苍翠波涛,松树纷纷压弯了枝桠。   不是被积雪的重压,而是心甘情愿的心悦诚服。   行罢礼,方临壑最先转身带剑下山,没有回过头看一眼他长于此处二十年,对他而言重逾性命的剑门。   因为他做的事情对得起剑门,对得起自己,不会后悔踌躇,回头四顾。   所以不用回头看。   ******   法宗主峰已非是当年草木葱茏,处处流泉,瀑布飞悬,水汽溅在苍翠碧绿的草木上,不似人间的仙境之地。   经历过法宗主峰上一场恶战,只留下光秃秃黄不溜秋的一块土皮,也提醒着他们面前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将自己修为拔高至大乘境界,强杀天人境的法宗宗主。   尽管那时候的法宗宗主已然是强弩之末,天人境终究是天人境。   玉盈秋见过自己的师父在主峰山巅上万众瞩目,众星捧月,接着是她的师兄登上相同的位置。   终于轮到她,扛过法宗的重担,登上熟悉的位置。   玉盈秋心中并没有如何紧张挣扎,自觉法宗千年基业要毁在她手里,做无颜见法宗先辈于地下的那个恶人。   她泠泠开口:“法宗积弱已久,师父和师兄想的皆是一心振兴法宗,师兄甚至为之走火入魔,不惜勾结西荒,重伤三宗两位天人境的前辈。”   法宗的长老弟子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玉盈秋为何在这关键当口自揭伤疤。   “两位前辈高人大量,不欲和积弱的法宗,和我一位晚辈计较,以师兄之死将此事揭过,我却不能不记在心里。这件事,法宗该背一半。”   玉盈秋闭上了眼,眼睫轻颤,她深吸一口气,柔美的嗓音冰冷坚定,如法宗山底下被南海冲刷已久,仍然棱角峥然的岩石:   “我知道,倘若出战,败必然是尸骨无存,胜也定然是惨胜,无论胜败,法宗都将元气大伤,对不起法宗历代前辈的心血。”   “我却更没有脸面做出避战之举,倘若我真正如此做,才是无颜见我师父,见法宗的历代前辈于地下。”   她走下宗主所居的高台,走到法宗自愿前往北疆的弟子领头处:“我既是法宗的宗主,见前辈的责难我一头当,但地下的事情先不论,总得把地上的事情做好,地下的事地下说。”   “我法宗弟子,随我起行赴北疆!”   ******   谢容皎从城主府一路出到凤陵城城门口。   他走得很快,如地上平地刮起一阵风,令人措手不及。   但招人容光和标志性的红衣凤翎在凤陵城中还是很打眼,难免会有人认出他。   认出他的人来不及犹豫和思考,头脑一热喊出“世子”一声。   谢容皎回头。   只见喊住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修行者,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反正没有很深的交集。   毕竟记不住脸。   脸盲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   年轻的修行者喊他也是出于一时冲动,见谢容皎当真转过身来,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期期艾艾犹豫着问:“世子,我们会赢吗?”   这些天来,凤陵城中明里暗里的波涛起伏,突兀亮起来的长明灯塔,刚刚新鲜被拆了半座,热乎着的凤陵城城主府都催促着他问出一句:   “我们做的是对的吗?谢家,还是那个谢家吗?”   还是哪个两千年风骨不堕被人称颂,如眼边的长明高塔一样伫立在南域的谢家吗?   谢容皎认真看他的眼睛。   一个一个地回答年轻修行者的问题。   “会赢的。”   “我们做得没错。”   “是那个谢家。”   是祖祖辈辈守护着南域乃至于九州平安的谢家。   也许会出蛀虫叛徒,也许会一时衰颓,声名狼藉,但无论如何,可以追溯到谢离,可以追溯到凤凰。谢家历任凤陵城主的愿望心血都由我们这一代来捍卫,保全薪火不灭,代代相传。   不止是对眼前年轻的修行者,更是对凤陵城中所有游移不定,心存怀疑中人,对南域,对九州的亿万生灵而说。   九州风云如海浪狂翻,无人能抽身幸免。   而少年如磐石,至死不变。 第115章 八方星火(十三)   北疆处,放眼望去, 黄沙漫漫, 乌云重重, 荒土连天, 朔风如刀。   灰暗的景象容不得一点鲜艳跳脱的色彩, 压得人心头沉沉。   归元军的玄衣一队, 却比天上乌云黑得更加墨沉,在黄土上黑压压占了一片。   世人皆知谢归元有一把宝刀,名太平, 有一支精军, 名归元。   太平归元, 是她无往不利纵横八方的倚仗,更是累累白骨, 尸山血海中踏出来的荣耀。   然而今日一过,太平归元, 或将除名于天下。   谢容华勒马回身, 扬起的披风一角成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声音随着飞扬的披风一道高高而上,卷入云霄:   “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胜是败,会输会赢,能剩下多少人回乡团圆。”   她手上马鞭在朔风中甩出鞭花, 伴着凄厉的一声爆鸣声响:“但无论前面的是人是鬼, 是数十万大军还是圣人成堆, 必须踏过去,死也要死在这座城墙前面。”   几万人的军队,竟然静得落针可闻,只等谢容华下一步的命令。   伴着归元军的行进,望不着边际的荒土地前方出现同样乌泱泱一片军队,以谢容华的眼力,足以看见领头将领是她熟悉之人。   正是北荒十二部的一位族长,与她在北疆交手数回,让谢容华遗憾没能取他项上人头的。   对方先行一步开头挑衅:“怎么?九州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向来威风八面的归元军,今日怎么只剩下几千人数?”   谢容华只带了归元军中最精锐,全部由修行者组成的玄铠一支,余下分布在北疆防线上,单是由修行者组成这一苛刻的条件,就注定不可能会有许多人。   她懒得与族长多费唇舌,更不屑和他特意解释。   宝驹知谢容华心意,只见艳红衣袂一扬,如赤色轻烟般飞蹿而出,稳稳落在敌将面前三尺处,谢容华神情傲然:“我精骑三千。”   她扬鞭一指,朗声长笑:“足敌尔赢卒数万!”   啪啪啪几声。   是族长轻轻击了击掌:“谢帅好大的气魄。”   他下马,向着人群中恭敬躬身,低下自己素来高傲的头颅:“前辈请。”   乌漆抹黑一片军队中,悠然走出一位青衣人。   他神容冰冷,不掺杂着一丝一毫个人的情感起伏,却使人打心眼畏惧到骨子里。   不是畏惧他冷漠神容,畏惧的是其人一身深不可测,仿佛抬掌就足以将自己送到九霄云外更高更远处的骇人修为。   谢容华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归元刀。   她认出了国师的身份,认识了他的圣境修为。   明白到不能再明白,这是一场生死之搏,命悬一线,随时随地会一个不留神丢到自己小命的悬殊战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彬蔚那边,想必忧患稍解。   谢容华从拔刀出鞘到斩出一刀的时间不用半个眨眼,速度快到能连绵成一道刀光弧线,甚至不见残影。   国师却没有给她拔刀出鞘的机会。   他拔剑的姿势也好,出剑的姿态也好,写满漫不经心,闲庭信步八个字。   仿佛真的只是随随便便拔剑,随随便便出剑,和自家小辈演练剑招的长辈并无多大的区别。   但他一剑之下,将谢容华所有出刀的气机来路统统封死,压得她原本奔腾不止在经脉中的灵力滞涩到断裂,甚至连拔刀的力气也不敢有。   这才是真正的——   圣人之威。   让人绝望得生不出对敌的念头。   谢容华闭上眼。   她强行在天罗地网般密布的剑气之中飞掠数十丈的距离,趁着压迫感乍然为之一松的一刹那怆然拔刀出鞘,刀身铮铮咚咚作响不断,翻飞在掌中的刀影如千万匹骏马飞驰扬起的尘土万千,如倾盆大雨时连城一线的雷光,难以想象天底下竟有这样威势逼人的响动。   国师只轻描淡写出了一剑。   随手为之的一剑瞬间穿过重重刀光,似不经意,又似精心算计好递到谢容华的眼前,逼得她避无可避。   谢容华第一招接连出了近百刀,累累叠叠成一刀,轻易崩溃在国师的一剑下面。   这样的人和剑,根本没办法正面相接。   但是谢容华必须正面接。   她当然可以躲,躲到玄铠甲胄层层的后面,躲到那扇特意铸造,高大结实的镇北城门后面,甚至是躲到南域凤陵城的大阵中去。   但谢容华若是那么做,躲在她身后的归元军;躲在镇北城门后的镇北军,北周子民;躲在凤陵城大阵中的凤陵城中人该如何自处。   有些事,必须由站的高之人承担。   谢容华无法,只得迎身而上,迎着国师出的一剑刀光横劈直斩。   她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出了几十几百刀,总觉得手腕酸软支撑不住时,国师出了第三剑。   灵力消耗过半,气血翻涌,手腕酸软。   然而这才是国师的第三剑。   身后一步也不能退。   这个道理谢容华懂。   这个道理姜后也懂。   她换下平日里贯穿,雍容端庄的曳地衣裙,繁琐佩饰,一身戎装,长发高挽在镇西城的城门,挺立如松看着十万魔修大军如涨潮一般渐渐逼近镇西城门。   将天地之间挤得逼仄几分。   不消谁提点多说,姜后明白自江家灭门以后军心溃散至今的镇西军是如何地一盘散沙,匆忙从各地调来的守军又是如何互相看不顺眼,你踩我一脚,我还你一拳。   对上军机森严的魔修大军,又该是如何难以翻盘的一场恶战。   而此战一旦战败,按照西边的兵力布置,魔修长驱直入再无阻碍,哪怕按照大军的行进速度,一天馁可深入北周的中原腹地,两天内可以叩开镐京城门。   原来生死存亡,已然到眼下这个地步。   姜后望见姜长澜披甲上战场,如每场捷报中的谢归元做的那样,身先士卒,首当其冲。   双方的距离近到百步之内。   近得姜后可以清清楚楚听清魔修那处传来的桀桀怪笑之声,似是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杀戮盛宴迫不及待。   近到姜后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被魔修搭在弓上的箭头切肤锋芒。   姜后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如一弯流水般倾泻出月光。   说来奇怪好笑。   姜后前半辈子,为自己,为家族,汲汲为营算计好多年,不敢走错半步路,落差半个子,简简单单一件事情也要牵连上许多,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上三遍。   她这会儿想的却不是若是魔修攻破城池以后,自己的结局,姜长澜的结局,姜家的结局。   她想的是那些只在书里听过,被人评为是“字字泣血不忍闻”,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又该经历怎样的一场浩劫。   姜后一步步上前,上到城墙最前端无可往前的地方,下一步就要直接跳下城墙。   城门上的守将以为北周圣后将要亲身上战场,大惊失色,正思忖着该如何阻止是好时,只见姜后转身,狠狠甩剑在城墙战鼓上一拍,擂出一声震天巨响:   “今日寡人与镇北城共存亡!”   “但凡镇北城一砖片瓦尚在,寡人绝不会离开城池一步!”   ******   剑门弟子一路北上,畅通无阻,终于在北疆处遇上第一处阻拦。   也可能是最后一处阻拦。   领头的是东荒十二部中一位大乘的族长,身后缀着上千人魔修。   剑门弟子缄默不语。   唯独齐刷刷出鞘的八十一把剑长剑清鸣代替他们主人,做出最好的回答。   剑门弟子身形转换游走之间,剑势已成。   以九人为一小阵,八十一人为一中阵,环环相扣,每逢乱世必然出世的剑门剑阵。   以方临壑为阵眼。   大乘族长笑了一声,目光慢慢打量过八十一个年轻人,最后停留在方临壑身上,以一种颇为古怪的腔调道:“九州四秀之一的剑门方临壑,我知道你的名头。”   倘若这句话,换做九州中人来说,方临壑也许还会礼貌回应一句“不胜荣幸”,不给剑门丢脸,不让别人有机会扣上剑修全是一群毫无礼节之人的大帽子。   但对着魔修,本来不用讲礼义廉耻。   他们没有礼义廉耻这东西。   所以只有方临壑冷如寒冰的面色无声回应着大乘族长。   大乘族长的兴致很好,也不介意方临壑的泼冷水:“我知道你的事情。”   “你自幼生长在剑门,痴迷剑道,一心求剑,自六岁握剑起,练剑整整二十余载,无论寒冬酷暑,每日练剑不缀,四秀中只爱看书的沈溪,潜心佛法的无印,得天独厚天道偏爱的玉盈秋和那位黑马般的谢家世子,皆没发和你在勤奋上相提并论。”   现在的魔修都对九州中事那么了如指掌的吗?   剑门弟子内心泛起嘀咕。   方临壑神色不动,握剑的手稳如山岳。   正是对方临壑有所了解,才不意外他的反应。   魔修笑道:“你一心欲求剑道巅峰,旁的不管不顾,练剑二十余载,一朝陨落在此未免太可惜。好在大人惜才得很,不如你转投我北荒门下,保管你日后能天天练剑,不受任何人事侵扰如何?”   不如何!   拔剑的剑门弟子一致在心中呐喊,恨不得摇一摇方临壑,让他千万别信了魔修的花言巧语巧舌如簧。   俗话说得好,魔修嘴里,吐不出什么蜜糖来。   方临壑抬了抬眼皮,终于在众望之下冷冷说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似在他佩剑剑锋被磨砺出来,有着百折不挠的坚韧不会,也有出鞘见血的利刃寒光:   “我练剑二十余载,为的就是此刻!” 第116章 八方星火(十四)   谢容皎提剑来到西边的雪山前。   他跨过万里之遥从南域凤陵城奔往西荒的雪山用的整个功夫也不到一日辰光,却在这短短一日之中杀完了比他人生前十八年杀过的加起来还多的人。   托谢庭柏的福, 当北荒真正打算侵略九州时, 在南域各地隐藏已久的魔修终于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爪牙。   而他们接到的同一任务是阻拦谢容皎, 若是能时, 自然留下谢容皎的性命为最好。   他红衣凤翎, 佩剑为镇江山, 实在是独树一帜的好认。   因此谢容皎几乎是一路踩着魔修的尸体过来,若不是镇江山是凤凰脊骨所炼制而成的上古神兵,他忍不住要怀疑这把剑能不能撑到见摩罗的时候。   不是没有隐蔽的小路好走, 通往西荒雪山的路上兴许能少经历几场恶战, 少杀几个魔修, 多留存些许实力。   谢容皎想得却很简单。   他记得和江景行一起走过的南域各地,小娘子扬起笑脸和她们花朵般绽开的裙角。   若是能多杀几个魔修, 南域能少死成百上千计的人。   这一笔买卖做得不亏。   在等同于拿魔修尸体铺出一条到雪山的路后,谢容皎总算得以窥见雪山的全貌。   披覆冰雪, 连绵无尽到大陆的尽头, 即便抬头, 仍然望不见高高的山巅究竟在哪片云层的上面。   像是创世之时,天道为这片大陆所立下的屏障,屏障过后,则是九州北荒的尽头。   当然巍峨庞然,气势浩瀚。   而这样无穷无尽, 不可逾越天屏之下, 在这样至高无上的天道苍穹, 万年的时光轮转之下,凡人和修行者,锦绣华衣和粗布草鞋这样悬殊的相差似乎都得到公平的相待。   皆成蝼蚁。   但就算是蝼蚁,魔修的大军也是密密麻麻一片蝼蚁,铺天盖地占了雪山延线一片,拉得老长的战线能将雪山围地密不透风,让人一看之下密集恐惧症发作,在手臂上泛起鸡皮疙瘩的那种蝼蚁。   原来魔修两百年间积累已雄厚至此,在派兵同时进攻北疆西疆南蛮三线的时候,尚有余力派遣大片魔修围住雪山。   即便是江景行能杀摩罗下雪山,强弩之末力尽之时,面对这茫茫一片魔修大军只怕也会束手无策。   谢容皎吐出的气息在雪山下寒冷气候里冻成冰碴。   他隐蔽在一块奇形怪状足以遮蔽他的岩石之后,耐心推算一条最适合突围进去的路。   可惜姜还是老的辣。   算力还是圣人的靠谱。   谢容皎耐心推算了三次,发觉无论从哪条路进去,所耗费的精力时间都差不太多,没有费力小又能最快登山的这一条路给他走。   他不再犹豫,提着镇江山一步一步走到魔修大营中去。   镇江山一路行来剑尖的血迹犹未干涸,随着谢容皎的脚印一滴一滴淌在雪地之中,将终年不化的冰雪融出一连串的小坑。   如雪地中开出的红梅花,夺人心神。   又在这昏暗寒冷的一方天地里,有别样不符的生机勃勃。   数万的魔修大军见着居然有人破天荒地来送死,虽说一个太少,还不够他们三拳两脚上来塞牙缝的,也总归可做驻守在此,茶余饭后拿来无聊消遣的娱乐工作,都纷纷骚动起来。   如黑色的潮水起伏涌动,群居的蚂蚁寻着蜜香的气息倾巢而出。   谢容皎却比他们更快一步。   他一袭鲜红衣衫如跃动的火焰,只来得及见着光亮便已留下流窜的残影,镇江山剑锋擦过空气划出的一线光明随着火焰跳动刹那爆开,密密交织成天罗地网。   过处血花纷飞,断肢遍地。   魔修畏他镇江山的剑锋,见谢容皎所至之处,主动往后退避三尺,祈祷着下一个死在他剑下的倒霉鬼不是自己,竟硬生生被谢容皎在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之中杀出一个缺口。   红衣径直往山上而去。   而他所到之处流下的血迹仍未彻底消散,在雪地中连贯成一条殷红血路。   似一道火舌以势不可挡之势燃烧在以雪山山脉为索的燃线之中,待他登顶之时,便是暄喧嚣嚣放出整座九州都为之震颤的烟花,将乌黑天幕点亮一角,驱散重重蔽日乌云之时。   “江景行,我看当初,国师给你的命下错了定语。”   江景行和摩罗两人毫无疑问为天下间实力最盛的两人。   圣境之间的打斗,容不得一丝的疏忽大意。   一息的气息不调,情绪外泄,心境紊乱,都可成为决生死胜负时候那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所以摩罗这时候突兀冒出来一句就很显得很奇怪。   看起来特别是想抢江景行的饭碗,和他比比在同一条大街上,谁摆摊算命时的张嘴吆喝更能招揽主顾。   摩罗当然没有那么闲。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国师说你刑克六亲,我看未必,至少你夫妻这块运走得很好嘛。”   江景行终于赏脸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并且适时又讨打得谦虚道:“过奖过奖。”   他假惺惺谦虚推辞之时,手上的八极剑出剑没减缓半分:“但别以为夸两句阿辞的好话,就能在我剑下逃生。”   看上去摩罗也不像是会想得这么天真,做白日美梦之人啊。   摩罗不是。   他说出的话,必定是有其用意所在的。   比如此时,摩罗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是过奖,而是本应如此,若非是夫妻运走得好,谢家的那位世子怎会愿意放弃自己体内凤凰真血的传承,与你魂灯之中一丝魂魄混在一道,燃作长明灯灯芯,勾连南域山河,将你送上十成圆满之境?”   真是难为摩罗一边打还不忘一边算算算,居然还算得出忽然燃起的长明灯其中玄机。   这也难怪。   原本以为苦心经营,稳操胜卷的对手突然破境将你吊起来打,是谁都会有点心理失衡。   更何况他们这一战,决的更不仅仅是自己生死。   九州归属将在这一战之后尘埃落定,定下目前尚不知悲喜的基调。   江景行知道摩罗是在故意扰乱自己的心神。   也知道若是被摩罗那么打岔一句,自己的心神因此一乱,只怕之后摩罗在做梦中都会笑醒。   但他思绪确实无法抑制地发散出去,缠倒谢容皎的身上。   阿辞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在逼出体内的凤凰真血之后,他难道不怕自己无力应付谢庭柏,无力应付九州这一场浩劫?   他怎么还敢一个人单独留在凤陵城中,凭着手上一把镇江山单打独斗谢庭柏?   浩然剑气无处不在,几与空气合为一体,既正大光明到堂堂皇皇,又细致入微到无可招架的地步。   仿佛在天道宇宙三千大道之下,自成一道。   摩罗那能让他察觉周围每一缕风流动轨迹的圣人感官,敏锐感知到江景行的剑势迟缓了一丝,空中的浩然剑气凝滞了一丝。   抓的就是那么一丝的机会。   摩罗心下暗喜,并指为剑,身后贯穿天日的巨大剑影在他掌下渐渐凝实起来,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添油加醋:“   谢家世子也当真是年轻天真太过,殊不知有凤凰真血在身,他就是命定的凤凰传承之人,不说入圣境是早晚的事情,哪怕到当初凤凰的境界未必有所不能。哪里还会为区区一个我发愁,整个九州天下,迟早被他牢牢抓在手心中。”   摩罗是很不能理解谢容皎。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魔修能不能在九州的定义中算得上人是两说,但但凡是个魔修,都很信奉这一句话。   倘若是摩罗自己有谢容皎的大气运,大造化,能得四灵的心血传承,他何苦要耗尽心力,步步为营谋划这样大一盘棋?别说是将自己一场大气运拱手让人——   不杀掉所有涉及此事之人,已经是摩罗的无上慈悲。   在他眼里,谢容皎自然是愚蠢到可笑的地步。   为虚无缥缈,不知何时会像绸缎般发黄发脆,然后断裂两半的情爱二字,放弃送到嘴边的圣境修为,放弃将来的无限可能。   何止是愚蠢两个字足以概括分说的?   另摩罗没想到的是,江景行听到他一串话,之前微微因心乱显了颓势的浩然剑再度凌厉起来,大有逼得他喘不过气的架势。   本着礼尚往来的美好出发点,江景行一句句地将摩罗的话还敬回去:“你永远不会懂阿辞所想。”   “所以你们荒人魔族,永远不会得天道垂爱。你也永远不会是四灵选中的传承之人。”   “阿辞他做尽了他所能做的。”   “而我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他所做的没有错。”   他们两位专心于打斗之上,平时足以笼罩千里,凭剑意千里之外杀人的强大神识,竟没察觉有人正从山脚上一路登来。   灵力极速燃烧在谢容皎的经脉中,如在江河下面加起无数火炉一起炙烤,固然江水浩瀚无边,终究有限,有被燃烧殆尽,蒸发无存的那一刻。   谢容皎先在凤陵城中越境杀了最近圣境的谢庭柏,然后一路疾驰,剑下掠过不知几百上千魔修的脖颈。   随后他在数万精锐的魔修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往雪山山巅而上,中途没有停过一口气。   若是说出去,说是做这些事的人仅有大乘修为,怕是能叫人笑掉眼珠子让你醒一醒,别光顾着白日做梦。   谢容皎显然是白日梦做得最香的那一个。   他眼下灵力将尽,经脉肺腑在打斗之中留下数不清大大小小的暗伤,身前是西荒拦截的三位大乘,是身后是一波波赶上来的魔修精锐。   往前往后,俱是向死而生的难关。   谢容皎不觉得。   上面还有人在等他。   所以他要上去。   仅此而已。 第117章 八方星火(十五)   镐京城门口,百姓背着沉重的行囊奔走逃难, 稍稍体面点的人家, 则紧赶慢赶架起马车, 收拾好金银细软, 一家老小顾不上挑剔逼仄的马车车厢, 挤在内里狭小空间, 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来安稳自己怆惶直跳的内心。   先是镐京皇宫倒于一旦,妖风大作,乌云漫天。   这样怪异的景象, 任是个傻子都会被吓得跳起来, 脑海里刻下不正常三字的印象。   百姓哪里顾得上去揣度曾经被他们列为茶余饭后最爱的那些大人物掀起的风云?更无从猜测这是一场将整个九州席卷在内的浩劫巨浪, 只忙着收拾东西出镐京城。   说不定逃出城门口了,南下就好了。   联想法都如此简单到单一。   这样上万百姓的横冲直闯, 守卫难以招架住,若非是书院学子一个个帮忙在那儿有条有理地耗尽口舌, 恐怕不是现在这副喧闹的乱象。   不知踩死几个人, 马车车轮下又辗过几条性命。   有书院学子说到失声, 接过同窗递来的一口茶水喝下休息一阵,在沈溪身旁嘶哑着声音问:“沈师兄,他们知道外面是什么个情况吗?”   知道并非是镐京一处的天黑下来吗?   知道也许一不留神,九州将万劫不复,处处是白骨晒于野外, 沉尸没在泥沙, 北起镇北城, 西至镇西城,东到镐京,南至南海千家万户的哀哭声将连成一片,哭九州不见天亮,永无宁日吗?   沈溪忙着与急于逃难的百姓沟通疏散,好不容易有片刻时间闲下来,答非所问:“我们为修行者,有义务不让他们知道。”   但天下大势从来不掌控在他们手里。   少年张口欲问,只见沈溪整顿腰间佩剑,说:“城门外来人了。”   富丽堂皇的绣金旗帜招展在北风中簌簌作响,无论是猩猩红的喜庆底色,还是旗帜上麒麟龙凤的吉庆图腾,都与镐京这座一夕衰败下来的城池极不相符。   如同这支名属于北周旗下,却等同于自立为王,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军队。   为首的节度使在城门守将愤怒的目光下朗声笑着抱拳:“臣听闻镐京有难,特意带兵马来援,望圣后不吝一见。”   但凡是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姜后在西疆战场上无暇抽身。   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现在最需要援兵的地方远不是镐京。   这位节度使能稳稳割据一方藩镇,显然不是没脑子,消息闭塞的人。   那么答案只剩下一个。   他想来捡镐京现成的便宜。   不择书院一众学子来此,为防的也是这种人。   说起来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骂北周皇室,骂北周朝廷时数不择书院的学子骂得最狠,最不留情面,最花样百出,到平时有个什么事就要把周室拿出来群嘲一遍,赌咒发誓的地步。   然而等周室真正的危难之秋,飘零之境。   等镐京这座集九州两百年繁华生平气象于一城的帝都衰败之际。   却是往常这群骂得最狠,非是北周治下,也从来不图着从周室那里拿到什么好处的学子站在镐京城最前端。   不择书院的学子齐齐出城门,立在镐京城的最前方。   沈溪则立在不择书院学子的最前方。   首当其冲。   他抱拳为礼:“不择书院沈溪,见过节度使。”   节度使的脑壳隐隐作痛。   他有预感自己会被这一群年轻不大,迂腐不轻的见鬼读书人从君臣纲常数落到为人之本,从盘古开天,女娲炼石,数落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反正今天是别想全须全尾地进镐京城门。   节度使的预感落了空。   沈溪出人意料拔剑,化漫天北风为鞘外的凛冽剑意。   伴随着他出剑的只有一句话。   将他想说的道理说尽,解释尽沈溪的出剑缘由:“乱臣贼子——   人人得而诛之!”   ******   节度使拿来扯大旗的姜后仍站在镇西城城门上。   她脊背挺直,身姿如这一道历经上千年风霜,将无数蠢蠢欲动的魔修拦成地下白骨的镇西城墙般巍巍挺拔。   即使场下两军交锋的尸体铺满荒土,将士踩着自己同胞的尸体滑倒在被冰爽冻得冷硬结实的土壤之上,接着瞪圆眼睛,来不及叫喊,被魔修利刃穿过的身体已停止它的呼吸。   血流成河,一点一点渗透进荒土之中,将土壤颜色染成鲜红。   即便姜长澜在流矢之中险而又险擦身避过,面对着不止一个的大乘敌将围攻,早早气力不足,左右支绌,不知道是第几次地口中喷出鲜血,连溅在脸颊和衣服上的都顾不上去擦。   姜后也记不太得,自己到底想打死过姜长澜几次,却最终顾忌着姜长澜体内流的是和自己相同的血,最终收手。   母亲当然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   但姜后在母亲之上,更多一层身份。   她是北周的圣后,是这个帝国名正言顺的统治者,代表着这个帝国的颜面和脊梁骨。   当然不能倒在城墙上,也不能贸然出战。   有她在,等于是一剂定海神针,无形告诉将士整个北周帝国与你们同在。   姜后头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应。   感应到沸腾在姜长澜和自己身体里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同一种血液。   于是姜后转身,重重擂鼓。   鼓声震天。   如一代代守卫着镇西城的将帅士兵未曾消磨在时光和风沙之中的信念。   “让路。”   谢容皎寒声道。   经历一整天的厮杀,他实在是已经很衣冠不整,长发歪斜,红衣也不复先前鲜亮的璀红之色,而是染满暗色痕迹。   大多是死在他剑底下的魔修飞溅上去的血。   尽管他容光瑰丽照人太过,但是那样的一袭红衣却比任何一袭金甲战袍都来得有威慑力和说服力,告诉他们眼前的少年绝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   是他手中的华美长剑,倘若仅仅被表相迷惑,说不得下一刻被锋利剑锋劈开的就是自己。   但他毕竟已经杀了太多的人。   杀了太多的人意味着体力不支,意味着灵力无以为继,意味着暗伤累累。   意味着是个杀掉少年的好时机。   因此三位大乘中,为首的一位大乘并不言语,只单手做了一个劈砍姿势,示意将少年斩于雪山的这道关卡之上。   他的伙伴会意上前一步,魔修大军无声无息逼向前,如钱塘江涨潮之时的一线江潮最前端。   为首的大乘猜得不错。   谢容皎的确体力不支,的确灵力无以为继,的确经脉中暗伤累累。   若是往日,盘踞在他丹田之中的凤凰真血兴许能给他提供一二支援,激发谢容皎潜能,使他背水一战。   但凤凰真血已经做长明灯的灯芯被谢容皎挥霍出去。   他只是一个天资惊人却尚未长成,战力卓绝却已经被消耗掉九成九的普通剑修而已。   雪山上的谢容皎褪去所有的光环。   没有时时刻刻站在他身后做后盾的江景行,没有凤陵城的庞大势力为支撑,也没有归元军千军压境来得底气。   事实上他们也都自身难保。   有的只是谢容皎他自己一个人,和镇江山一把剑。   一人一剑越过千万大军和同阶强者的阻拦。   听上去是一件很潇洒,很剑修的事情。   而事实上大多数剑修还没来得及潇洒,已经死在同阶强者的手上,死在千军万马里。   谢容皎笑起来。   他素来是冰雪捏造而成的神容,极少有情绪的起伏波动,淡漠惯了的人。   笑已是少见,在这种时候笑——   让西荒的大乘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短时间内打架打得太多,导致脑子出了点问题。   随即谢容皎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也好,正好省下山再杀的功夫。”   自东海城中听千百楼主初说内情以来,对江景行始终挥之不去的担忧;这一路上一步步走得步步小心,生怕走错一步连累到九州苍生百姓;见谢庭柏与西荒勾结,一手将南域捅成筛子的愤怒——   和不知前路为何,走着走着只有杀不尽的人,流不完的血,砍不钝的剑锋,哭不完的悲怮和看不穿的未来。   怕九州变人间炼狱,怕昔日见过的前景一朝翻覆,怕被重重乌云遮蔽的天日永无重现之时。   这些单单拎出任意一件,都足以将人肩头压垮,脊背压弯的复杂而负面的情绪终于冲出少年人凭借着强大意志力构筑的牢笼,拼拼凑凑成一只须尾俱全,鳞片栩栩如生的上古凶兽,咆哮着择人而噬。   谢容皎不想忍了。   他不想一步一步按步照搬地摸索下去,按着命运给好的剧本来。   一步一步击杀拦路魔修,千辛万苦爬到雪山山巅,然后帮着江景行和摩罗决一死战。   可能倒在登山的路上,可能倒在雪山山巅,若是再幸运一点,或许能和江景行一起走下山来。   谢容皎不想这么演下去。   去他妈的不可战胜的圣境。   去他妈的两百年多年三代人苦心孤诣的谋划。   去他妈的大势所归,无可挽回。   他只知道他手中的长剑曾经在哪怕是圣境都无从置喙天道轮转,上苍注定之下,与宇宙洪荒角力,硬是从天道手中逆天改命,为九州挣得两千余年的繁盛光阴。   他只知道奔流在他身上的血液在过去两千多年中一代代薪火相传,是任何凤凰真血都无可相比的。   所有积压在谢容皎心头,如笼罩在雪山之上的浓重乌云般的顾虑犹疑,不安忐忑通通散得透彻干净。   谢容皎抬头望天,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一剑斩去眼前拦路的魔修,想一剑拦腰斩断高不见顶的雪山,一剑斩散遮蔽天日的乌云。   他心底积淀酝酿已久的暴虐情绪终于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向着十万魔修,向着整座北荒,甚至向着皇天后土呐喊出自己不认命的愤怒声音。   谢容皎信自己做得到。   于是魔修惊愕地看着少年身上的灵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蒸腾燃烧起来,如同在九轮太阳高照之下,满江面冒着气泡白烟的煮沸江水化成遮天蔽日的白色水雾逸散向天际。   如同江水逆流,瀑布倒挂一般俱为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肉眼的奇迹。   谢容皎一路杀来的血迹汇成一道河流,转眼之间涨大无数倍,宛如真正有神来之笔,将古来不竭的长江之水拨到西荒雪山上来,山岩为着涌来的凶猛江水隆隆松动,向着山脚下的北荒军队流星般滚落无数碎石。   更为可怖的是。那些经历了几千年风霜敲打,足以十来丈方圆的巨石亦然在江水冲击之下,缓缓发出震耳欲聋的松动之声。   山岩之上,冰雪轰然散落如天降一场密雨冰雹,万古形态如一的山岩缓缓裂开细纹。   这一道东流江水,如要将整座雪山拦腰截断。   江水冲到山腰上时,并不如魔修所设想里横着向山腰冲。   它突兀一转个方向,向重重乌云相连而去。   当真如天幕撕开,藏在九天之间的银河倾泻向人间。   谢容皎立在东流上,扬剑指天,剑尖扬起的一线锋芒如要斩落乌云,使光明重现。   我要白日换乌云,青天换黑夜,然后这九州,才算真正的一座青冥天下。   剑锋高高扬起,指指斩落。   而青冥天下,万古长存。 第118章 八方星火(十六)   倘若你是一位剑修。   你没有天生剑心通明的根骨,也没有万法皆通的悟性。   有的只是一颗热爱习剑的心。   凭着这颗心, 你起得比鸡早, 睡得比你牛晚, 严寒烈日, 中秋元宵, 花朝气息, 元旦春节,从来没一天没阻挡你风雨无阻练剑的步伐。   终于你在九州混出了点名头,别人都说你是少年天才, 哪怕这个少年天才有水分, 一半是靠着勤勉得来, 也总算听着前途有望,倘若一直维系下去, 说不定还能奔一个天人圣境。   为此你打心眼里感激教给你无上剑道,将你养育成人的宗门, 为此甘愿捏着鼻子忍受在下鸡飞狗跳的师弟师妹, 在上为老不尊毫无责任感的掌门, 咬着牙支撑起剑门高冷人设不倒。   支撑着支撑着久了许是太累,看掌门也觉得可敬可畏,看师弟也觉得可亲可爱,看谁都出现光环笼罩。   眼见着前途可期的时候,九州忽然爆出大难, 你身为担负着宗门希望的中流砥柱, 自然当仁不让, 带着队第一个奔赴向前境。   然后没有然后了。   方临壑握剑的手臂半条被炸得只剩下森森白骨,险些连他自幼握住,等同于自己第三条的手臂的本命剑也拿不住。   其他更不用说。   灵力干涸,就算是拿着个铲子往他丹田中掘个几番,也没法掘出一星半点来,另一只手臂好不了多少,伤势倒是相当对称,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伤痕,将剑修白袍染成血衣,更严重的是断裂经脉,使他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难为方临壑仍有力气站着,对与他同来的剑门弟子道:“你们走吧,前面仍有许多魔修。”   他为剑阵中阵眼,以大乘为首的魔修自然是盯着方临壑打,偏偏方临壑还要花最多的灵力和心力,保持着剑阵不毁,用最多的力气,挨最毒的打。   何止凄惨两个字足以形容?   再加上前面的背景提要,是个人拿到方临壑手里的剧本恐怕就免不了一摔。   这他妈是人活的剧本吗?   方临壑没觉得有什么。   如他先前对魔修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我习剑二十年,为的就是此刻。”   剑修千金一诺,从不说假话。   如方临壑这般剑修中的楷模,更是宁可杀了他,而不会有一字违心言语。   既然那一刻已然过了,那么习剑的二十余载就很值得。   他这一辈子也很值得。   方临壑无所谓杨若朴到底给不给他来收剑,把不把他的名字刻在剑门石碑上。   他只希望剑门石碑能够得以长存。   方临壑闭上眼睛,不打算去看蝗虫般杀了一波又有一波,从远处奔袭而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尽的魔修。   奔袭而来的不止是魔修。   玉盈秋的白裙因她姝丽出众的容色,非但并未与雪地霜草融为一体,反成了映在冰雪之上流连而过。一道柔和中不失耀目的皎月流光,裙摆过处,仿佛要在冰雪之上开出素白的花,让荒芜土地重焕生机。   她柔白掌心间是熟悉的莲花印。   裙摆过处,步步莲花。   只是但凡魔修和玉盈秋手中莲花打个照面,便免不了凄厉一声惨叫之后形神俱灭在莲花印下。任凭哪个魔修也想不到,看起来威力平平无奇,仿佛只是爱美女修为了好看方打出的一朵莲花印,能杀魔修轻易如杀猪般到这个地步。   连一开口都是熟悉的风味。   明明是一管黄莺出谷,清泉始流的声音,却总能神奇得让人想暴起打人:“怎么,方兄竟铁石心肠到这个地步,舍得丢下你的剑孤零零一人,忍心让它为你守寡?”   方临壑面对一整队的魔修也未曾动容的神色成功破功,终于被她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同时他睁开了眼睛,攥紧了本命佩剑剑柄。   ******   阿姑不该来这儿的。   单膝跪地,手中也支撑不住他整个身体的姜长澜绝望想。   要是阿姑不来这儿,说不定还能给他定个美谥,将他英明神武的事情命史官妙笔修饰润色,编进史书之中流传万世供后人瞻仰。   这样他姜长澜死也死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死得像个北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样子,死得像个姜家的骄傲。   但是姜后偏偏来了此处。   亲眼目睹了他在围攻之下是如何被打成狗的样子。   那还能风光漂亮个屁啊!   姜长澜绝望想。   他死不瞑目。   哦对,姜长澜后知后觉意识过来,镇西城失守,姜后未必能平安回去,北周未必能活到给他编传的时候。   那他死得既不圆满无憾,又不轰轰烈烈。   未免太惨。   死个屁啊!   心大如姜长澜也有点没法继续心大下去。   他知道这时候按照套路演,自己应该奋而暴起,先打残为首的两个大乘,之后以一人之力压住北荒十万魔修的气焰,带领得镇西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把荒人送回老家,打包卷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白日梦终究是白日梦。   套路也没法拯救姜长澜现在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   他笑了一声,笑声很轻,笑里的绝望和悲凉却令人心惊。   镇西城失守已成定局。   姜长澜不怕自己死在魔修刀下,也不怕什么劳什子的死无全尸没有个漂亮的纪传流传在史书里。   他怕见到姜后颓然倒在城门之上,至死没有办法回报这位真心为他考虑,护持他一辈子的长辈一二。   他怕听到镇西城背后守卫着的亿万百姓齐声号哭。   姜后在城门上双目充血。   但她始终没有跨出下城门的一步。   她该与镇西城同在。   姜长澜怀疑自己死前出现幻觉。   要不怎么会看到描金扇面上的花鸟草木,四时小景,清幽繁丽兼而有之的笔触和扇面上幽幽檀香。仿佛将姜长澜带回镐京中世家子齐聚的宴会,一个一个花孔雀般争奇斗艳,比拼着四海五湖远道带来的奇珍。   但下一刻,白玉的扇骨一收,将大乘魔修手中兵刃卷得倒飞出去,重新露出扇面之外的血火烽烟,才叫姜长澜生出一点自己仍然活着的真实感。   折扇的主人笑吟吟开口:“按楼里的规矩来说,千百楼从来不下没有把握赢的赌注。”   很遗憾笑,这一场北荒对九州,无疑是千百楼主也没有十分把握的赌局。   然而赌注足以让千百楼主赔得倾家荡产。   他口气听着缓和,很好商量很好说话,让对面的魔修情不自禁舒一口气,正准备勉为其难地和千百楼主扯两句近乎,让他别插手此事时。   又见千百楼主将脸色散漫疏懒的神色一收,折扇也一摇不摇:“但这不是一场赌局,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事。”   “否则我千百楼,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   谢容华带领着归元军百战百胜,未尝一败。   自她修行入境以来,她就爱做越境而战这一类刀尖上舔血的活儿,同样未尝一败。   似乎谢容华独得天道垂青眷顾,让天道亲自为她披上战无不胜的宝甲法衣。   只是这宝甲法衣穿得有点久,终于磨淡了法衣之上的阵纹,黯淡了宝甲上的颜色。   谢容华战无不胜的名声,恐怕是多半要折在这一场对北荒之战上。   她半生之中所经历的大大小小战役,最重要,最不容有失的一场。   谢容华握着刀勉强站直,维持着她的最后一分体面。   她境况如何,只有谢容华自己最清楚。   身上密布被剑气所伤的创口,有细细密密或深或浅的裂纹中经脉干涸无物的灵气,手腕上见骨的伤痕让她连握着太平刀时都在发抖。   归元军中有和她多年并肩作战的同袍,眼见着谢容华的情况不妙,想要带人来援。   谢容华望见,却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对他吼道:“不用管我!拦住魔修!”   趁她还能有力气拦住国师的时候,能杀几个魔修是几个。   等她也拦不住国师,那么国师入归元军,哪怕是素负悍勇之名的归元军,也只怕是纵虎入羊群。   想到此节,谢容华不甘心地抬眼望向国师。   纵然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她目光仍清透剔亮得可怕:“为什么?”   哪怕谢容华不是国师那辈的人,她仍然对国师的事迹了如指掌。   甚至到现在这个地步,谢容华也不曾怀疑国师的忠心是装出来的。   你曾为北周兴盛费劲心血,不惜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为什么调头来对准北周,对准自己苦心孤诣缔造出来的帝国,对准凝结着自己少时热血和梦想的伟业,对准自己不惜沾染上满手鲜血只为守护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山河百姓?想要一手毁了它?   国师没有回答谢容华的问题。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谢容的问题的。   但凡他能回答谢容华问题,能存有自己一丝理智残余,局势都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国师又向谢容华出了一剑。   以轻描淡写之态,有崩山裂河之威。   可惜谢容华险险握住太平刀的手,空无一物的经脉已经不容许她像之前那样荡出无数刀,将国师一剑的威势消弭在刀光刀影里。   谢容华以太平刀上残余的一点刀气引动丹田。   谢归元当然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国师剑下。   要死也要死得像个归元军主帅的样子。   比如说自爆拦住国师脚步,为归元军争取出一点时间。   至于神魂无存,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考虑。   然而老天似乎是及时发现了他送给谢容华的宝甲法衣已经到不经用的年龄,天意的眷顾再度到了谢容华身边。   她不用提前考虑下辈子的事情。   在十几万人的战场里,突然窜进一个人影实际上是一件很难被发觉的事情。   谢容华也是在那个突然插进她和国师刀剑之下的人影突然倒下的时候,才发觉有人为她挡了国师的一剑。   千里迢迢奔袭到灰头土脸赶来只为了帮谢容华挡国师一剑。   果然很孤胆剑修李知玄本人。   千里迢迢赶来正好到帮谢容华挡一剑的关口。   果然很倒霉催李知玄本人。   千里迢迢赶来帮谢容华挡了一剑,闭眼前最后一句话是:“谢帅,我信你一定能行。”   果然也很傻白甜李知玄本人。 第119章 八方星火(十七)   谢容华单膝跪地,手中太平刀刀尖深深没入土壤三寸。   奇异的是, 耳畔金戈声马蹄声交战声擂鼓声层层错错交织在一处, 震耳欲聋, 震得心脏按耐不住寂寞跳出胸膛, 热血沸腾。   在这样嘈杂喧闹的声音下, 谢容华听清出了李知玄气若游丝的几个字。   谢容华平生刀下杀过的人无数, 刀下护持过的人却远远比她杀过的人更多。   她天生很有点大包大揽的毛病,认为自己救人护人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别人来护自己救自己, 则是她自己无能, 颇有点饭碗被抢了的不得劲儿。   更不用说旁人为护她而死。   尽管李知玄和她素昧平生, 除了西荒的随手一个搭救没有任何交情,更不用说是与子同袍, 出生入死的过命情谊。   尽管一个小小的入微境剑修,在当前九州的局势, 死了就死了, 并不会比捏死一只路边的蚂蚁带来更大的响动。   李知玄也明白自己的微不足道, 轻若鸿毛。   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很差。   恰恰相反,李知玄一意孤行地认为,自己把这辈子倒霉了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好运气,都用在了这里。   要不然怎么能从南域凤陵城迢迢远至北疆战场,能毫发无伤地穿过千军万马, 巧而又巧地为谢容华挡下国师致命的一剑。   终其整件事情, 李知玄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其中和其他千千万万人一样, 扮演了怎样一个被人玩弄于掌心可怜无助,身不由己的角色;更不可能知道摩罗布局的来龙去脉。   他甚至连拥自己一剑,把谢容华打得跪在地上起不来的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但李知玄知道一件事。   谢容华的安危很重要。   远远比他一个小小剑修的性命来得重要得多。   李知玄闭眼闭得很安心。   遍布着血与火,远比诗里用金戈铁马的壮阔气象描写要残酷真实得多的战场之上爆出了一阵凄厉的长啸,盘旋在鲜血烽烟没法浸染到的更高层,久久不去。   谢容华眼睛赤红,抬头仰天,啸道:“不!我不信!”   我不信万古长存浩然气会殒于一旦,任由浊气将九州寸寸土壤撕咬成荒芜。   我不信邪将压正,荒人魔修会越过前人尸骨所筑的城墙,将战火烽烟和旗帜插遍九州每一个角落。   我不信人生而为人,只为了前来这炼狱人间一遭,为做大人物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历经苦难,任人宰割。   我不信。   太平刀更往下陷一寸。   握着太平刀的指节发白至泛青。   谢容华晃晃悠悠地起身。   她晃晃悠悠一步步往前走。   人可以死在战场上,刀可以折断成两半。   独独退是一步也不能退。   退不了。   大概是平时谢容华红衣宝刀的样子在北荒魔修心里积威太重,但凡是个荒人,没有一个不怵她的。哪怕此刻谢容华已经摆明了到强弩之末。   然而龙困浅滩,余威犹在。   国师不出剑时,没有一个魔修敢贸贸然上去。   谢容华举刀下劈,雪亮刀光在她手腕上溅出鲜红一道血光:“晚辈以归元刀下魔修亡灵为凭,恳请此地前辈英烈,与我共赴此浩劫!”   自荒人诞生以来,已有数千年的时光。   数千年以来,有一代一代驻守在此的凡人兵士,天才修者奔赴往北疆前线,有些活下来,功成名就;更多的却是死在疆场之上,默默无闻。   至死亡魂仍不肯消散,必要亲眼见着北荒覆灭,九州安稳无忧的那一天才愿意重新转世投胎,重历轮回。   谁也想不到谢容华敢大胆至此。   谢容华却抹唇重重笑了。   亡灵是邪祟不假。   但论起借此地英烈亡灵的一臂之力,她太平刀上留下过多少魔修性命,为护边疆安定付出过多少心力?   有谁敢比她更无所畏惧,有谁敢比她更堂皇正大?   一声低沉怒吼回荡在西荒的雪山山脉之间。   如同蛰伏在山脉中数千年之久的巨龙被惊醒,带着唯我独尊的龙威惊怒发出一声长鸣,预示着暴怒的巨龙即将撕碎那个不知好歹和敬畏的入侵者。   镇江山的剑锋高高斩下。   谢容皎分明身在人间,连人间的至高峰都没摸着门,依然老老实实待在雪山半山腰那里,那一剑,却好像是从天际斩下,乌云撕开一线,容璨亮的一片剑光透过乌云,银水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照耀到雪山山巅,明亮不可直视。   是黑夜里的第一束亮光。   雪山上所有的动静都安静了。   没有刚才仿佛随时要倾塌着钻出一条巨龙的山石崩裂声,没有魔修军队行进时靴子踩在冰雪上的梭梭声,没有大乘强者拦路时兵刃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只余下一道雄浑声音回荡在众多雪山之间,非男非女,久久不散,如西天佛界传来的暮鼓晨钟,震耳发聩。   它问:“天上剑为何来人间?”   天上剑为何来人间?   这其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天看凡间,众生平等。   是生是死,是兴是衰,是存是亡早就是宇宙三千大道运行之间划分规定的轨迹。人族的种种努力挣扎,推动着这个世界的前行,同样是按着轨迹的辙痕来行走的。   天看人间,看人族定下哪个生哪个死,哪样牲畜可吃,哪样植物看观赏,什么人为同族之人当互相扶持,什么人为异族之人至死方休的条条框框。   多可笑。   天只要足够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   天上剑为何来人间。   谢容皎没有四处搜寻发声之人的痕迹,也没有为自己陷入一个全然安静的世界而惊慌徘徊。   他只是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因灵力受限不得飞掠而上的雪山山巅走,一边走一边平静回答:   “这是人间一剑。”   “人间事,人间毕。”   人间事归人间剑,管它天上什么事?   站在天的角度看人,是很可笑。   而站在人的角度看人,再可笑也要往前爬。   茫茫风雪,天大地大之中,唯有一片高得望不见顶的山连绵起伏,除素白一色之外别无其他,孤独苍凉得令人心惊。   红衣少年登山的步子却很稳,一步一步,仿佛能走到天荒地老,永无悔改。   因为人间有一面之缘两句说笑的路人,有志趣相投相交契阔的友人,有血脉相连温情融融的亲人。   更有死生与共,执手相随的挚爱之人。   这点点滴滴,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   天怎么想,怎么看的人。   关他屁事。   话一出口,谢容皎原本如同水中看花,雾里见月的不真切感如逢上日出的云雾水汽,立马消失得干干净净。   响动又响在耳边。   谢容皎还是在那个前有狼后有虎的半山腰难关,被前方两个大乘,后面一堆越来越挤的魔修目光炯炯盯着。   两个大乘掌心里渗出冷汗。   方才少年的一剑,简直真的就是只向了斩山斩雪斩云一样的纯粹,余波甚至没危及着他们什么,直接往天上去了。   这不让魔修为之庆幸。   因为等这一剑毕后,少年的气势节节攀升,仿佛之前的种种苦战都不存在,回到战力最巅峰,状态最饱满的时候。   也许比那时候还要高出一截。   魔修不敢说,因为他看不透。   到这个节骨眼上,魔修已经不在乎自己被少年狠狠打了脸面。毕竟脸面对于魔修来说是个很薛定谔的东西,在意的时候重若千钧,比起自己性命的时候又连个屁都不是。   他低头,尽量抑制着自己嚣张的气焰,来告诉谢容皎他的服软,侧身让出一条路来:“前辈请过。”   谢容皎不看他。   雪山很高,若要走到雪山的山巅所要花费的时间仍然不少。   既然如此——   谢容皎飞身而下,被风舞得张扬在雪山间的鲜红衣角如展翅的凤鸟,衣摆上金线粼粼,像是凤凰羽翼上华美的流光。   魔修有点搞不明白谢容皎是不是真的脑子不好使。   要不是脑子不好使,怎么会将千辛万苦走到现在的成果半途而废?   明明是胜利在望的时间。   谢容皎手中长剑的剑光从他衣袖之间喷薄而出,明日东升,光辉旭旭!   谢容皎第一剑斩雪山山腰,攀升而上,想要斩落天际的乌云。   而他这一剑往下几万尺横斩而去,从着雪山山脉中的灵脉来源而斩!   剑光并不停留在雪山山脚上做纠缠,极快地窜起,像是明日一路从山脚上攀爬而上,终要高挂到雪山山巅!   江景行和摩罗虽一心沉浸在打斗之中,这样大的动静不会注意不到。   摩罗脸色更青。   江景行唯恐他不昏过去似的,火上浇油的事情做得那叫一个不假思索:“我十八年前成圣的时候,是不是北荒认为我是九州这边出来阻碍你们的天命之人?”   难道不是吗?   最先做出这个预言的是法宗的老宗主。   后来结果也的确证明了法宗老宗主真是慧眼如炬,看破天机。   摩罗并不想回答这个达成共识,有辱智商的问题。   江景行笑了。   像是守护一个十八年不为人知的秘密后,终于能堂堂正正揭开幕布,让人欣赏和他们猜想截然相反,却一样的光华美貌秘密的得意:   “十八年前我成圣,并没有成圣天象。”   摩罗在百忙之中仍不忘掀起的一边眉毛,充分作证他对这个消息的讶异。   因为去问五岁的小孩都知道,十八年前江景行成圣,五色神光铺满半个天际,张扬向世人宣告着天未亡圣境。   “那是凤凰的神光。”   而事实上五色神光出现之时,江景行尚未成圣。   也没有拿着所谓的圣境修为强杀周帝,白虹贯日。   他只是个没至圣境,却觉得自己一定能杀周帝之后全身而退的傻大胆。   “或许是杀完周帝后夙愿了结,或许是凤凰的五色神光太过珍惜难求,我见之心胸开阔,一步入圣境。”   而当时谢容皎携凤凰的五色神光出生,江景行自觉欠他一场机缘,主动向谢桓提出收谢容皎为徒来报答成圣的机缘,从而跨入九州的风云跌宕。   “所以阿辞他哪怕没了凤凰真血,依旧是秉持着凤凰气机而生的天命之子。” 第120章 八方星火(十八)   那一轮明日逐着山顶如金乌般攀升,被四溢剑气肆虐而过的巨大山石滚滚如雷, 剑气一路从山底纵横到山腰, 再向着山顶而去。   岩石自然也随着剑气的升高, 自从山脚下滚落下来, 一路变为从山腰乃至更高处滚落下来。   远远望来, 如秋风横扫, 高低不同的枝桠上的树叶齐声抖落。   不同的是雷霆万钧的岩石远非轻飘飘几张树叶可以相提并论,牢牢将魔修堵在山脚之下不说,更有许多辗过魔修大军, 七倒八歪一片。   明日愈攀愈高, 渐渐从一团璀璨晖光长出羽翼身尾, 拉长至一只凤鸟形状。   山顶上摩罗的面色惨白灰死。   过去想不通的一些事情得到了解释。   比如说为何谢容皎会自幼随着江景行四处游历,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六十天不在家中, 谢桓竟也不置一词。   现在想来,这未尝不是一种对谢容皎的保护, 为防着他尚未长成, 就被谢庭柏发现端倪。只有将谢容皎交到江景行手中, 想来谢桓才可放心。   可惜当时摩罗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小少年的事迹,要不是因为他是江景行的徒弟,谢庭柏看中的子弟,只怕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更不用提为着这一点不太能以常理来解释的端倪大动干戈。   凤鸟羽翼舒展之间飞到了雪山山巅,从边缘处探出头来。   江景行及时地收止住了八极剑。   既然阿辞出了这一剑, 反正他这两天来和摩罗打得也很累, 不如放手给阿辞。   凤鸟仰头一口将摩罗吞下, 似乎全然忘记自己只是一团剑光所化。   于是堂堂圣境,之前还沉浸在威震八方,一统天下梦里的摩罗径直穿过了凤鸟的喉咙脖颈,落下万丈高山去。   归宿竟是比起谁都不如,在这茫茫无尽的雪山山脉之中不知何处哪个小角落里摔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一点。   只等着新一轮的冰雪来封存他的野心宏图,死不瞑目。   堂堂一个叱咤风云两百年来的圣人,死得并不比他手下的那些喽啰们,或者是喽啰结束的可怜性命们,来得悲壮慷慨,体面尊贵多少。   凤鸟高高展翅,冲着天边的乌云直飞而去。   有少年红衣凤翎持剑往雪山山巅而来,所过之处,魔修一片退避。   谢容华握住了太平刀。   手中握的不仅仅是刀。   如自幼时对着木桩每一次正刀势,如少时上战场起对着敌军每一次杀人一般,谢容华的刀随着她最熟悉,最平常的姿态扬起,斩落。   出刀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是她身后的整一支归元军,是北疆战场上千年来陨落的无法计数的将士英灵。   这一刀跨越千军万马,贯穿数千年的时光。   萦绕在刀尖上的气是浩然气,刀尖上刮起的风是快哉风。   谢容华一刀斩落!   那一刀声势平平。   出刀时没有惊人的气势,落刀时没有磅礴天象,无尽后招。   那只是一刀。   一刀和寻常一个兵士浴血和魔修混战之时,混乱砍出的一刀没有多大差别的一刀。   正是因为如此简单,所以纯粹。   纯粹得跨越千年的时光,集合千万人的力量,斩出近道的一刀。   谢容华缓缓抽出贯穿国师心脏的太平刀。   她已经不在意这刀之后,国师会不会战力全失,甚至就此死在这一刀之下。   因为这刀之后,谢容华已入天人境。   她大乘之时尚能越境杀天人,强杠圣境的国师。天人自然更加不成问题。   刚才一刀是大乘时谢容华拼上自己心头精血,冒着万险才能用出来的最强一刀,但对于天人境的谢容华来说,远非如此。   但出乎谢容华意料的是,国师眼里的冰寒之色如同春回大地一样慢慢消融成虚无,哪怕身处在早成炼狱的战场之上,胸口重创流血不止,瞧着仍有春风一般令人想情不自禁亲近的温和人格。   谢容华不接掉以轻心。   在她太平刀没出下一刀的时候,国师却做了一件令谢容华跌破眼珠子的事情,反手便是拿长剑给自己心脏来了一剑,握剑的手稳稳当当,下手极快极准极狠,难以想象有人竟能忍心对自己下这样不留分毫回转余地的狠手。   除非有镇江山那样的神兵在手,圣人绝难越境被杀死。   被自己杀死却简单得很,譬如国师现在。   托着一神来之笔的福,面对生死大关仍能面不改色不失风度的谢容华惊呆在当场,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上去给国师补一刀比较保险,还是投身向别处的厮杀比较好。   饶是以谢容华的心性,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所以说他们两个打生打死,她先是逆风被打成狗,好不容易破境天人眼看着翻盘在即,就是为了给国师的自杀做个铺垫?   开什么玩笑?   谢容华发誓,要是有话本敢这么写,她一定骑着追风驹过去,拿着太平刀打爆写话本的家狗头。   可惜她现在并不能够打爆国师的头。   因为国师已经先下手为强。   国师顾不上谢容华想的是什么,也来不及和她解释内中的许多隐情。   修行者素来冷热不侵,寒暑不扰,这是国师两百年来头一回感受到冰天雪地中无孔不入的刺骨寒意,冻到血液发僵,浑身麻木。   一切都告诉他一件事情。   他的生命力如水流逝,将死不远。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国师费了些最后的气力抬眼望向谢容华,她重新翻身上马,纵然红衣脏污片片,在雪地里仍然如灼灼燃烧的一团火焰,跳动得人心间为之一热。   透过谢容华,国师看到的是少年时南征北战在马背上,对于当时同为人间噩梦的北地,无疑像道光似贯彻进来的太|祖皇帝。   之后他从马背上走向皇宫,从尸山血海里踏出一条路,踩着魔修积叠如山的骸骨登上称帝的祭坛,步履之间是天下第一人的龙行虎步,意气风发。   太|祖皇帝那时候年轻,有着敢效仿万年前的前人先例,开辟全新的国家自己称帝的气魄,也敢于和体内有着一半荒人血脉,指不定哪天就会爆炸的天大隐患兄弟相称,甚至托付以国之重任。   国师为不辜负太|祖的这一片信任,自甘先立下效忠周室历代天子的血誓,之后以明明随时能迈进圣境,宛如闲庭信步的修为封印自己体内一半的荒人血脉。   是那个众人口中来历神秘莫测,却永远忠于周室的国师。   不知是不幸亦或幸事的是,太祖死得太早。   留下一个不够成熟,却如他本人一般像挟着一往无前锐气的出鞘宝剑的北周。   留下一段生死相隔,却永远来不及有猜疑忌惮的知交之情。   国师记得他与太|祖相识之时也是在一个这样呼啸的北风天气里,声声似悲吟。   那时候他们鲜衣年少,体内流着滚热的鲜血咆哮出驱逐北荒,振兴北地的崇高理想,哪里有心情顾得上北风是喜是悲?   只是料想北风提两百年看到了结局。   它在沉寂了喧嚣怒马,落了书生满头霜雪的同时,也会悲怆于铮铮誓言被吹得粉碎,赤子初心随着热血渐凉而面目全非,年少理想在时间洪流下尸骨无存。   国师眼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影子时太|祖皇帝称帝之时的剪影,即便模糊了面目,踌躇满志却鲜活跳脱而出。   他向着谢容华露出一个笑容,缓缓嘱咐:“照看好这个国家。”   他已经不在乎北周究竟姓什名谁,周室能不能千秋万代万古长存。   兴许在死之前,能找到一个继承他和太|祖理想之人,已经是莫大的幸事。   谢容华仿佛也明白这是国师最后的时刻。   所以她没有怒斥国师的不靠谱,指责他三番两次的临阵倒戈;也没揪着他衣领非要不依不饶地问一个事情的起承转合,明白原委来。   她在原地沉默数息,随即郑重其事地开口,给了国师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却是千金一诺,重若千钧。   远远不止千金一诺。   这一个字之间交托的是北地的万里河山,亿万百姓;是时隔两百年的两代人之间相传承的理想。   国师含笑闭上眼睛。   而谢容华调转马头奔去魔修大军,太平刀刀气化龙,气吞万里河山,昂首直上云霄。   与极西之地盘旋在雪山山脉上的凤鸟相互交映,飞入乌云云层之间,一口吞下昏黑的气蔼云雾。   龙凤呈祥,固然落了喜庆俗气,本质上却是毋庸置疑的美好和希望。   乌云一层一层地少了。   天空一点一点露出它明亮透蓝的本来面目。   东边有艳红朝阳冉冉升起。   谢容皎身后映着红日,终于踏上了雪山山巅。   分不清是他先扑向了江景行方向,还是江景行先冲上前抱住了他。   反正因为冲力过大而一起跌倒在雪地里是真的。   难以想象两人一个之前硬杠汇齐三灵气机的摩罗仍占上风,另一个先越境杀谢庭柏,然后硬生生在数万魔修中杀出一条重围,杀了两个大乘连带着收割摩罗的项上人头。   竟会在这时候像纸片一样弱不禁风不禁扑,一扑就倒。   要不是摩罗还跌在万丈之下的悬崖里死不瞑目,实在是让人很忍不住很怀疑两人的修为是假的还是嗑药嗑出来的。   也不算太假。   至少江景行在被撞倒的时候不忘将谢容皎揽进怀里,护住他不被地上坚硬的石头烙疼。   任凭换了个姿势直接滚在地上,缠在对方腰间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谁也顾不上挑剔地上是不是尘埃灰土太多,太过脏污,谁也没放开谁,两人就这样躺在地上看着日出。   极其傻气。   是只要有个人路过,就能把两人此刻的姿态牢牢记在心里不忘,成为两位日后的圣人此生最后污点黑历史的笑谈。   遗憾的是,谢容皎和江景行似乎不这样觉得。   甚至还自得其乐。   谢容皎的血泪史告诉众人,果然误结道侣,是很容易被道侣拉低生活要求和审美志趣的。   千万慎重。   江景行的唇落在了他的唇间,一阵的唇齿缠绵后才肯放开。   “天亮了,阿辞。” 第121章 八方星火(十九)   两人相拥着躺在山巅上看日出,底下黑洞洞一片魔修仍未彻底散去, 实在是画面感颇为诡异一件事。   也要感谢这群魔修将谢容皎从风花雪月, 谈情说爱的那些有的没的之中拉了回来:“师父, 我们接着去哪儿?”   摩罗已死, 九州最大的危机已除, 并不代表着九州就可以欢庆太平, 歌舞遍地了。   显然江景行没有他那么忧国忧民。   他抱着谢容皎不肯撒手,下颔轻轻摩擦过谢容皎散乱的头发:“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和福分。”   谢容皎赞同这句他说的。   江景行自若接下去:“我的缘法和福分就是阿辞你,既然各人有各的, 就不必管他们, 让我和我的福分多待一会儿。”   谢容皎败在了他的强盗逻辑之下。   但什么也无所顾忌, 可以放心和江景行相拥在山顶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令谢容皎自暴自弃认同了江景行的话起来。   从今以后, 再没有不定时总要跳出来刷一下存在感,窜一窜火花, 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的魂灯。   从今以后, 九州或许会千疮百孔受创累累, 但终究会恢复一片的安宁祥和,如寒冬过境后的春日将至,涌动的暗流无声归入大海。   他和江景行可以放心携手、拥抱、亲吻这一片天地之下。   想想就让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足以在病重之下猛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从此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谢容皎轻声笑出声来。   他心里如同春回大地的时刻, 开出无数丛芬芳鲜美的花, 生机勃勃, 向阳而生。   心情当然很好。   不过明显眼前另有要事要做。   谢容皎推开江景行,向下一指因信奉的至强者的陨落而掀起轩然大波,彷徨却始终尽职尽责不离开雪山山脉的一片魔修大军:“还有许多魔修在山下等着。”   他之后遥遥向东方一指:“有更多人在北地或者南域等着我们。”   要是不去说不定真的就凉了。   谈恋爱也总应该谈得有点道德感。   比方说在自己热火朝天的时候,不忘捞自己的朋友一把,别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被寒风冻住一颗跳动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江景行深谙这个道理。   他怕万一谢容皎的朋友真的因自己的拖延有个万一,那么接下来凉的就应该是自己,神仙难救镇江山的那种凉。   于是他态度良好地松开手,扶着谢容皎一起起身,态度良好地问道:“阿辞,你看下面的魔修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比较好?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谢容皎很快有答案。   凤陵城有朱颜,再者凤陵城地势一非险要关卡,二则积累丰厚,有凤陵城大阵和长明灯在,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料想出不了什么岔子。   南蛮有谢桓,北疆有谢容华,这两处也无需他担心。   那么只剩下身为北周皇城,天下最繁华之所的镐京首当其冲。   再说去镐京的路上,说不定还可以顺带看望一下镇西关的姜长澜。   “去镐京。”被朝阳一映,谢容皎眼里的光又灼灼灿灿烧在那一潭本来沉静的秋水里,泛潋滟的波浪,跃跃欲试道:“不如看谁出去得最快,杀的最多?”   像是一只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站在和所爱之人并肩而立的凤鸟,迫不及待地向爱人展示自己的羽毛有多么漂亮精神。   江景行当然是答应他。   并且很快琢磨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放水来让他的小祖宗高兴,博他的明月展颜一笑。   随即他见到谢容皎一剑东流冲进魔修堆里,剑落时候溅起的血液下落汇集在一起,也很像大江东流的时候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说不得万一被谢容皎发现,自己就算是抬出彩衣娱亲这个理由也不好使。   镇江山教他做人。   南蛮石阶之上瘫着的从陆彬蔚、汝阳公主两人扩大成三人、可喜可贺多加一个谢桓入行列。   区别不同的是,汝阳公主和谢桓瘫着就瘫着,陆彬蔚边瘫着还要一边画符布阵,其可歌可泣的敬业精神令人为之感动流泪。   活像是他才是这里货真价实的南蛮王,或者少说也是这里货真价实的南蛮主帅,拿南蛮半个国库收入作为俸禄的那种。   那方对得起他丧心病狂卖命的架势。   连谢桓也有点看不大过去,劝陆彬蔚道:“优游,听我一句劝,眼下南蛮王城困局已解,局势不及原先那样危急,想来能僵持些许时候,休养生息最要紧,不必如此拼命。”   可见陆彬蔚是如何的拼命三郎。   汝阳公主并无异议。   南蛮能解眼前的困局,谢桓带人来援时带的一队凤陵城精锐修行者固然功不可没,最最要紧的仍是陆彬蔚一手精妙到出神入化的阵符之术。   汝阳公主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自然希望陆彬蔚能苟一苟,别浪,好歹能苟到南疆解困,她能腾出手收拾收拾国库,把里面值钱的整个送给陆彬蔚作为报答的时候。   可惜陆彬蔚不怎么领情。   他以手代笔,虚虚在空中凝神画完最后一笔,方才有些余力回应谢桓:“多谢城主好意相劝,只是欲真正解南蛮王城被困危局,还需反攻回去,叫魔修知道疼痛害怕,方肯有所顾忌,否则不过是轻松没多久,一波又一波罢了。”   汝阳公主这两日之间不知是第几次悚然看他,第几次疑心陆彬蔚烧坏脑袋。   在两军实力相差这样悬殊的背景之下,陆彬蔚能够依仗着自己推衍的本事,次次叫守军避难趋吉不说,相互对峙已是了不得的本事,他竟然还不知足,想要举守军反攻出去?   哪怕他能衍算天机。   哪怕他的阵符之道精妙绝伦。   天算能达到这个地步吗?   陆彬蔚究竟要透支多少年的算力,多少年的寿命?   汝阳公主脑子里蹦出了一个非常荒谬不经的念头。   该不会陆彬蔚才是南蛮的王族吧。   要不然怎么解释他对南蛮王城被困一事,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南蛮王后还要来得上心?   “有所为有所不为。”所幸陆彬蔚出声打消了汝阳公主可怕的猜想,停止她继续联想下去,胡编乱造出一篇根本不存在的南蛮王室秘事。   陆彬蔚微微苦笑:“我答应过初一,若她出征在前线的时候,不必多加顾虑其他背后,只管放心去打。”   南蛮不免在谢容华重重顾虑的其他背后里。   当年自己豪言壮语立下的诺言做过的死,哭着跪着也要做完。   谢桓感慨地拍拍陆彬蔚的肩膀。   对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充满着欣赏之情。   就冲着这个,你也比那恬不知耻老牛吃嫩草,还仗着一张脸把不辞迷得七荤八素,连长明灯这样贵重的东西都肯拿出来为他,自己还丢下凤陵城一个烂摊子放心不下那姓江的好多了。   有江景行的一堆乱七八槽修饰形容词语做对比衬托,陆彬蔚的形象不说光辉伟大,怎么着也可亲可爱起来。   也许是老天同样感动于陆彬蔚一片赤诚心意。   在寂静一片,兵力全部围在城墙外围的皇宫中,有沓沓马蹄声传来。   赤红宝驹上的女子红衣如火,虽说早已侵染透大片血迹成斑斑暗红,肩上披风也是东缺一角西缺一片的不整齐,但有光华耀目的美貌在,所有的不圆满都美成人心口那一枝独一无二的红玫瑰。   谢容华手中归元刀犹淌血。   她是实打实一路在重围之下杀出一条血路进来的,硬生生把自己在魔修眼中的档次从绝世的大美人儿一降再降到看一眼都嫌辣眼睛的修罗层次。   谢容华杀国师,平定北疆的魔修大军以后一刻也没耽搁,一路骑上她日可行三万里的追风驹,纵马疾驰到一南一北两个极端的南蛮王城,又在重重大军之下,一人一马杀进王城最中心。   陆彬蔚能为自己允诺的一句话呕心沥血,在所不惜。   谢容华当然也可以为自己一句“等我提着太平刀来给你找回场子”奔驰三万里,十几万大军中一出一进。   “陆悠悠,我提着太平刀来给你找场子来了。”谢容华晃一晃手中太平刀,下颔轻轻向城门方向一抬,“你说一说可有哪个特别记恨的人?我先从他身上给你找回场子?”   陆彬蔚扶额:“十来万人,就算我睚必报,哪里记得清有哪一两个特别记恨的人?初一你没带归元军来?”   谢容华在马背上一扬眉:“他们比不上我的马快,有我在,哪里用得上他们?”   她一人,足敌千军万马。   言下的骄傲自信之意一字字框不住地挣脱开话语。   两人相对着笑起来。   看着他们两人,再想起前段时间来访过南蛮王宫的谢容皎与江景行,汝阳公主不禁以同情的目光打量起谢桓。   事实上谢桓也不是很知道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惹了老天哪里不顺眼。   倘若让他知道谢容皎那不孝子,提出要去镐京看一看,丝毫没把谢桓本人安危放在心上,还不如谢容华来得孝顺贴心,不知道会不会好受一点。   千百楼主再如何神秘莫测,大乘之中傲视同境,他终究是个大乘。   面临着十万大军的轮番进攻,尽管有一个挡百的千百楼中人相护,到底还是会有灵力透支的一刻。   好在待千百楼主灵力透支之时,一把长剑帮他拦住同阶强者的攻势。   下一刻,剩下的几万魔修大军如遭遇何等可怖的洪水地动,齐齐往后退一步。   镇西城外,满城浩然剑。   一江东流水。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姜长澜绝望又迷茫想着,为什么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还要看他们两个人发狗粮?   当初他来镇西城未尝不是因为能逃脱两人的狗粮阴影啊! 第122章 八方星火(二十)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连围攻镇西关的十万魔修仍没成功拦下的两人脚步, 居然因为姜长澜而放缓一拍。   毕竟姜长澜这种面对着十万魔修围城依然屹然不惧, 血战到底的气魄铮铮的铁血男儿, 见了两人就晕, 实在是很说不过去。   江景行叹了一口气:“虽说以前也有小娘子见着我, 因激动太过晕过去的。姜大怎么见着也不像是这种人, 不会是记着以前种种故意碰瓷吧?”   圣人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愿意再回三天前和摩罗打上一架,但碰瓷这种事情, 江景行听听兜里撞不出两个铜板的响声, 自认还是有点怵的。   魔修大军主要被他们两人一人一剑解决个干净, 余下的残兵败将则是交给镇西军收拾,镇西军再如何无能, 打扫战场这件事情总归是做得来的。   姜后也得以从城门上托身,快步走到两人身前, 连姜长澜都顾不上扶, 庄重敛衽为礼。   一礼毕后, 姜后好巧不巧地听到江景行一句,忍住自己的笑意,郑重其事道:“圣人尽管放心,您和世子救镇西城于水火之中,为周室和北周的恩人, 阿澜就算怀着碰瓷的心思, 我也决计不会让他得逞, 该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幸好姜长澜不曾醒转过来,否则哪怕是身体健壮,神志清醒着,听到姜后的这一句,都不免要为之气晕再一次。   谢容皎悄悄在衣袖下握住江景行的手,悄声告诉他:“我们有钱。”   江景行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手中拿的已然不是那个被悲惨惨戚戚,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身无分文的圣人穷困潦倒的剧本。   如今他已经通过婚姻大事,成功解决困扰他近三十年的人生最大难题:没钱。抱上金大腿,顺利飞升枝头变成了金凤凰。   有已经被战场磨练成熟练工的医修过来,娴熟地为姜长澜诊断一番,不以为意道:“陛下不必担忧,姜将军仅仅是劳累太过,灵力耗损过度,好好将养即可。”   姜后心里和医修是一样的看法,只是听过医修的诊断她神色到底舒缓下来,更安心几分。   谢容皎听过以后,抬手向姜后告辞道:“我与师父欲往镐京一探,不扰圣后了。”   姜后点点头笑道:“原本镐京应是我来负责的,奈何我恐怕还要多被镇西城中事绊上两日,有圣人和世子前往,我就可安心了。在此先替镐京城子民拜谢两位。”   江景行忍不住多嘴一句:“圣后如此放心我和阿辞,不怕我和阿辞拆镐京皇宫高塔第二回 ?”   谢容皎:“”   不等他为自己努力挣扎着辩解一下,表明自己并没有拆东西的癖好,和姓江的不是一路货色的时候。   就见姜后淡然一甩袖,心大如海:“不说圣人对我举国上下有再造之恩,区区一座皇宫的瞭望高台,我不至于吝啬到这个地步,就说眼下皇宫只余下残骸一片,恐怕是没得东西给圣人拆了。”   两人终于明白姜长澜的心大是从何而来。   果然是亲姑侄。   镇西城的危局既解,千百楼主家大业大,这一次千百楼参与不小,自然是要忙着回去收拾烂摊子的,便跟了两人一道同行。   虽说路途之中风沙动静不小,相比于三人修为而言,则微不足道到足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好歹是多年的老友,一路静默未免太尴尬。   千百楼主正纠结着对谢容皎的称呼,按谢家世子的相称不太显亲近;若是上口直接喊嫂子恐怕会死在直来直去的谢家世子镇江山之下。   千百楼主不觉得自己的脖子能比摩罗硬。   好在江景行主动帮他度了这一难关。   只见他带着三分得意矜持着开了口:“说来千百,你十八年前做局坑我,固然一意孤行,却大半是出于好意,我该当谢你才是。”   千百楼主警惕看着江景行。   十几年的损友交情让他对江景行性子摸得清楚得很,十八年前的做局明明是他理亏,能让姓江的生生忍下这口气向他道一句谢,后面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果不其然,千百楼主所料不假。   江景行深谙欲扬先抑的手法,再虚伪向千百楼主道过谢后,洋洋自得提起正题:“只是千百啊,你确实是好意,但人生有时候总要冒点险,才能有莫大的机缘。”   他夸耀之意溢于言表:“你看,我当初便是冒了收阿辞为徒的这个风险,十八年后才得了阿辞能和我携手一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我这辈子最大的机缘福分。”   江景行向千百楼主炫耀时,都不忘记猛夸谢容皎一番,可谓是丧心病狂。   千百楼主非常想堵上耳朵。   碍于堵上耳朵也许下一刻就会直面八极剑的切肤锋芒,脖子没有摩罗硬的千百楼主权衡再三,终究选择捏着鼻子听江景行继续说下去。   他倒要看看这姓江的能炫出什么花头。   江景行喋喋不休:“哎千百,你当年就是我们三个之中最小心谨慎的一个,谢桓尚且敢冲冠一怒硬杠那香火精,独独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但凡是接触得近些的总要把他祖宗十八代来历查一遍,哪里还能有正桃花?”   他仿佛是很为着千百楼主唏嘘,感慨道:“好没有陷入千百你的局,和阿辞姻缘早成,免去你毁了一桩婚事的天大罪过,兴许你会在姻缘上顺利一些。   诶诶不对,我和阿辞那叫是良缘天定,就算我当年陷进千百你的坑里,想必十八年后与阿辞相见也必然一见倾心,说不定还免去因着辈分之别带来的许多困扰”   千百楼主实在是不明白,好好一个清冷正直的谢家世子,是怎么能够做到唇带笑意听着江景行牛头不对马嘴,逻辑跟着摩罗一起去了九泉之下叨叨叨叨的一番话。   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力量罢。   没有爱情作为滤镜,千百楼主对江景行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按住太阳穴上嘟嘟跳着的青筋,愤愤冷笑道:“你那么能,对着我长篇大论,倒不如好好花点心思在你和谢家世子的合籍大典上昭告天下啊。”   千百楼主这话一出,江景行眼睛立马亮起来,好像千百楼主给他提供了什么新思路似的。   千百楼主:“”   要命,谢桓到时候可千万别来找他把他吊起来打。   说不定姓江的,还会忘恩负义在谢桓旁边给他递绳子。   千百楼主信江景行。   信他为了能讨好老丈人,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缺德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比如说此时千百楼主的想法若是被江景行知道,一定被他用八极剑教做人,义正严辞告诉他谢桓风华正茂并不老,企图隔空讨好。   幸好千百楼总部所在的东海城离镇西城不算太远,千百楼主得以及时地托身,暂时摆脱江景行长篇大论的疯狂秀。   等千百楼主几乎是以迫不及待的姿态逃窜进东海城门后,江景行乖巧闭嘴,四周又复归安静。   闭嘴前不忘对着谢容皎解释一句:“千百这小子十八年前将我坑得很惨,偏偏他是一片好意,我不好发泄太狠,只得抓着些细枝末节可劲气他。”   谢容皎眉目柔软下来。   圣人乃世间一等一的肆无忌惮之人,他说的话就是莫大的道理,哪里用得着和人解释这许多?   还不是因为心里在意太过,怕谢容皎听了他这一长串话心里不耐烦的缘故,才巴巴跑过来说明原委,望着谢容皎莫动气。   如碧湖冰面消融在阳光之下,从冰封中流出潋滟清透的春波流转,谢容皎眼里淌过笑意:“不会的,师父,我很高兴。”   无论是能让江景行气一气千百楼主到哑口无言,还是能做江景行口中此生最大的福缘,谢容皎都很高兴。   完了,江景行心道。   谢容皎哪怕是一个字也不开口说,只要眼里露出一点暖意来,他就丢盔弃甲到想把八极剑随手一扔,任凭谢容皎施为的地步。   而谢容皎若肯开口说那么几个字,说的   不幸又恰巧是熨贴极了的那么一两句话的话。   比如现在,江景行镐京都不想去,只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抱紧他的阿辞,每一寸一分的肌肤都紧贴在一起,呼吸相融,诉那些许多的衷肠言语。   而守着镐京城门的沈溪,又做错了什么?   “书生意气,总是这般可笑。”节度使往前踱了两步,看到渴望已久的镐京城门近在咫尺,甚至唾手可得,心情很好,大发慈悲般地施舍给沈溪两句话:   “明明是前途有望的年轻人,却执着不该执着的,愤怒不该愤怒的,当然只落得个一死的下场。”   沈溪不认同他的说法。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份内之事。   包括份内的愤怒,份内的执着。   做好份内的事,不管是生是死,都生得很值得,死得很值得。   而不认可节度使说法的沈溪并没有和节度使争论一个对错的意图。   因为风中突兀刮起的无数剑将代他回答。   历来温淳如春风的君子沈溪,也终于在将人性命视作草芥的窃国恶贼手下真真切切,实打实的愤怒了一次。   厚积而薄发。   愤怒作为,将沈溪历年来的积累全部引得喷发成漫天的剑,如春风般的剑因愤怒凛冽成北风。   不知是借这时候刮起的北风风势,还是北风借了沈溪剑的锋芒。   这位被众人交口称赞的春风剑经历一番生死相搏的关头仍彬彬有礼,对着节度使尸体道:“很应该。”   “不可笑。” 第123章 八方星火(二十一)   节度使麾下的军队本非魔修一样生性嗜血,好勇斗狠, 非要和人争斗出个生死之分来才觉得快活。   他们见为首节度使被沈溪所杀, 哪怕是沈溪见上去已是到了极限, 随便来个三岁稚童就能将他打倒在地, 仍然不免有诸多顾虑。   比如说, 倘若在攻城的时候, 万一不幸有个一二死伤,将来的抚恤照慰金,该落在谁的头上。   又比如说, 就当作是成功攻下这座镐京城, 那么将来含元殿龙椅上坐的该是谁, 万一在这过程中站错位置岂不是很惨。   这么七想八想之下,军队军心散乱, 竟然是主动萌生了退却之意。   不辞书院的学子从书上看过多少几千年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对军队之中兵士想法, 不说是如肚子里的蛔虫, 也可是一清二楚。   多年书院中吵架吵出来的默契, 使书院学子在交换几个眼色的时间中意见达成一致。   虽说很想打,教他做人一回,奈何眼下形势已是意气用事逞能的好时候,还是以言语动摇军心,让他们自行退却为妙。   学子深吸一口气, 气沉丹田, 转眼之间已经在腹内谱写好一篇起承转合丝丝入扣, 情真意切动人至深的范文。   只是未等任何人有所动作,双方皆见着城门口并肩行来一双人影。   看似是缓步悠然而行,实则走得很快,几乎只是在一眨眼之间,那一双并肩人影就从三里之外过跨过节度使军队的重重铠甲,来得城门口前。   节度使为轻车简行的缘故,仅仅带了数万军队,却皆为精锐,个个以一打十,甚至更有不少入道的修行者,却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飘然而过,连略微阻上一阻两人脚步都未曾做到。   沈溪见到他们两人眼前一亮,招呼道:“圣人,谢兄,是我本领有限,不足守卫镐京城,累得两位还要为我收拾残局,委实心中有愧。”   “沈兄此言差矣。”谢容皎轻轻摇头,“莫非我们还要推来让去一番,让我说我才该心中有愧,因为我没能守护好九州,所以累得沈兄见到如此地步?”   他言语之间是贯来毫不遮掩锋芒,一针见血的直白样子。   两人相视着笑了起来。   沈溪从善如流向他一拱手:“谢兄说的是,是我客套太过,反失了真心相交之感,还要多谢谢兄出言点醒我。”   说来好笑。   两人一个直白清冷,疏于文饰,另外一个却是再温文有礼不过的翩翩君子,素来婉转,从不肯恶言相向,却能做真心相交的友人。   或许是因为一直白一婉转,却皆不失一片赤诚的少年心性。   见到友人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是在大劫过后见到友人平安无事,则远要令人高兴得多。   比如谢容皎和沈溪现在。   而城外压着的数万军队,自然被谢容皎放心地甩手给江景行去解决。   打瘫数万军队不见得有多难,然而在打瘫数万军队之后,该如何一一将数万军队中每一个人妥善解决,江景行光是想一想,就恨不得立即化身回雪山山巅去和摩罗再打上三百回合。   相比起来简直省心省力不能更好。   早知道要面对如此麻烦,该拉着阿辞一路往南去,避开镐京这个一不留神被滚一身洗都洗不掉毛的麻烦地方。   谢容皎和江景行一样,是个剑修。   当然也是怀着惊人一致:要他去处理这数万军队,他宁可去再砍一次雪山乌云的粗暴想法。   好在在场的并不仅仅只有剑修。   谢容皎目光落在沈溪肩头,像是预见了未来几日沈溪会挑起如何磨人的重担:“对节度使军队的处置,镐京城中北周官员逃难去了一大半,剩下分调各地。我与师父并不熟读案牍,恐怕有失公正,想来是要将这棘手难题交与沈师兄了。”   沈溪当然是一口爽快地应下。   他身后有书院学子迫不及待搓手:“咱们读了那么多书,可不是为了平时在肚子里放着,骂人时候拿出来引经据典用的,就等着这一刻呢。”   “可不是。”他的同窗跃跃欲试,“一想到我所学能真刀真枪派上用场,我兴奋得恨不得多吃两碗饭。”   “看来咱们啊,今年是要在镐京城里过春节咯。”   学子群然的笑声之中听不出半点年节之时飘零在外的凄凉无助。   沈溪笑容渐渐勉强。   大概是看到了哪个,为着一点对军队随便一个士兵处置上的细微一点偏移,恨不得把不择书院藏书楼搬空过来吵架到大打出手的地步,要自己为之调停的将来。   光是想一想就令人不想活了,直接爬上镐京城楼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而若是眼巴巴盼着他们回来的书院院长南域有知,想必很想把这群没良心数典忘祖的兔崽子手心,一个个地拿戒尺敲过去。   阳光渐渐西移去,不复如日中天时的鲜明灿烂,色调反在寒风之中多一份冷意,倒和这座镐京城显得相得益彰。   城中不少的高楼绮户被皇宫突然的爆炸掀翻半面顶,凸零败落地招摇在风中摇摇欲坠,而有幸完好无损地那些,则如美人婉转的半张无缺美人面   正是一半面容之美,一半镐京城的富奢繁华,一百八十方方正正坊市之间划出来统领九州的莫大气派,才叫这座城的衰败更加叩在人心扉上,叫人扼腕不止,心痛无法。   江景行是见过昔日的镐京城的。   他比着一条街对着谢容皎道:“以前我和岳父、千百他们不爱国子监中教的那些陈词滥调,便无所顾忌地溜出来,说是溜出来,其实是光明正大纵马在这条街上驱往乐游原,看看谁猎下的奇兽更多。”   “等天色昏黄,唔,就是眼前这个时辰的时候,我们三人就跑到平康坊中去喝一场酒,听一场琵琶,带着三分酩酊醉意各自回家。”   然后当然是被他爹当场逮到,轻则絮絮叨叨说教一场,重则勃然大怒罚去祠堂抄祖训。   江景行宁可对着祖宗牌位抄祖训也不想见到他爹那张脸,所以暗中嘀咕,和好友悲愤指天说过几回后,每次回家自觉自愿先去祠堂上三柱清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倒是把他爹气个倒仰。   江景行原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鸡飞狗跳,又安宁祥和过去。   就如同他原以为镐京会永远是一座气吞山河,繁华无落幕之日的帝都。   谁都料不着天命。   两人随着江景行的一比划,走着走着到了平康坊中。   坊中再无上一次来时丝竹的靡靡动人,只剩下紧闭的门窗和被江景行叩响门环后,一位畏缩着眉眼,抖抖索索告诉他们红袖早在月余前离开镐京城,向着翠翘所在而去。   未尝不是一个如意的好结局。   “阿辞,我们回凤陵城吧。”   红袖是江景行在镐京城中最后一位熟识的故人,红袖走了,无疑着也预示着江景行和这座城的缘分行到了尽头。   想来是他少时和镐京城太紧密不分,人们提到镐京城时,免不了多提一嘴镐京城中最耀眼,将来势必会成为这座城池荣耀的少年。提到江景行时,也总爱将他和镐京风流扯上关系。   太早用完了一生的缘分。   江景行却觉得没什么不好。   毕竟他后半生注定是凤陵城的人,飞上枝头准备走上人生巅峰,从此再也不怕没钱花沦落到街头说书的地步。   谢容皎没意见,两人启程。   到了大乘以后就是好,把九州整个转上一圈都能不带喘的。   一说起凤陵城,江景行晃晃脑袋,冷不丁记起一件非常要紧,却因着和摩罗的激战被他强行放在一边的事情。   江景行停了脚步,脸上是百年难遇的严肃,一看就很要命的那种,问向谢容皎道:“停阿辞,在去凤陵城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凤陵城中亮起的高塔是怎么回事?”   谢容皎:“”   因为高塔是长明灯的灯身啊。   而我体内的凤凰真血是长明灯的灯芯啊。   为了他师父兼道侣的魂灯,谢容皎自然是不假思索选择逼出体内一团凤凰真血,糅合着江景行一丝神魂重新燃起长明灯,勾连他和南域山河的气机。   为之还冒着道侣之间感情破裂的风险,不惜给江景行下了迷药亲自灌醉江景行。   问题是他能那么答吗?   谢容皎差点起了一身冷汗。   要命。   在他们北往南去的时候,有一队人马正由南向北远远而来。   谢容华原先在血战中蹭得不像样子的衣服换了一身,装束一新。红衣宝刀,长发高束,披风迎风抖出猎猎声响,如火焰荡出波浪,除却过分美艳逼人的容色,实在是很像人们想象里的那个战神形象。   连美艳逼人的容色也可以过度理解为是神仙下凡,颜值必须能打。   在尚且不识谢容华真面目,傻傻以为她就是江景行口中所说三头六臂,粗壮魁梧形象时,百姓都对谢容华充满感激。   不忘把谢容华本人都认不出她自己的画像裱在家里,逢年过节对她拜一拜上柱清香,时令的瓜果供奉从不缺她,为的就是感激谢归元归元军牢牢守在边疆,给百姓一个安定生活之恩。   全然忘记谢容华尚未作古,还活蹦乱跳祸害世间打算继续祸害个两百多年,和江景行比一比谁能先气死谁。   在亲眼目睹谢容华真容原来是这样一个大美人儿的时候,百姓的情绪更加高涨,对谢容华的爱戴一口气蹭蹭蹭上了几个台阶,连向谢容华砸的瓜果玉佩都砸得更起劲儿。   谢容华是一路被人这么砸过来的。   她高居于马上,笑语熠熠地望着众人,沐浴在众人敬仰崇钦目光,和遍地鲜花手绢,玉佩瓜果交织出来的无上荣光中,风光无限,骄傲无限。   是她应得的。   谢桓识趣地避在一边,不去和谢容华抢风头。   主要是因为被砸在身上,还是有点疼的。   陆彬蔚正动用着他的衍算能耐,杀鸡用牛刀地计算着该如何策马才能完美避过所有抛来的不明物体,又能风姿潇洒惹人侧目的时候,他的缰绳被谢容华一扯,从在谢容华身后一步的状态变成并辔而行。   谢容华冲着他扬唇一笑,“来,悠悠,我们一起。”   我的荣光与你共享。   她不急不忙咬着字再添了一句:“毕竟悠悠你在南疆的时候那么惨,再不风光风光,也太惨不忍闻了一点。人生有几回这种机会嘛。”   嘶。   被谢容华突如其来一扯打乱所有推衍的陆彬蔚,好巧不巧被一块玉佩砸个正着。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块玉佩骨溜溜滚到地上裂成几瓣。   再和一块没有全尸的玉佩计较似乎太丢份了。   陆彬蔚摸着估摸被砸青一块的腰间,想,果然不是很懂她们武修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风光,还是别了吧。 第124章 八方星火(二十二)   谢容皎渐渐在日暮时镐京城的寒风中冻成了一座冰雕。   好在此刻,谢容华北疆大捷的消息尚未来得及传遍镐京家家户户, 所以镐京城内的人家仍是如临大敌般, 房门紧闭, 门户落锁, 街上稀无人烟。   谢容皎才得以在后来的传说中保留他风姿卓绝, 气度高华的美人形象, 而不是眼前这个满脸写着尴尬和欲言又止的雕像。   谢容皎是实在不适合撒谎,他一说假话,大至整个面部的表情, 小至细微的微动作, 无一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般, 欲言还休地告诉别人他在撒谎。   尤其是江景行和谢容皎朝夕相对,心意相通, 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眨眼都能被他解读出重重寓意,何况是谢容皎如今?   于是江景行已然彻底明白过来谢容皎不言之下隐藏的真正言语, 替他解答道:“凤陵城高塔兀然明亮, 料想是缺失灯芯已久的长明灯灯身终于找回它的灯芯, 即是阿辞你体内的凤凰血。   而灯芯中更多了一样千年前没有的物事,是我魂灯中的一缕神魂,也是阿辞你向我讨要魂灯的目的所在。欲效着两千多年前凤凰的法子如法炮制。”   怪不得当时在凤陵江景行就觉奇怪,仿佛冥冥之间和山河气脉相连。   原来真不是大战在即的错觉。   江景行越说越说不下去。   他本是长于言辞之人,和谢容皎在一起时, 哪怕是被谢容皎聊成多死胡同的话题, 下一息都能眼也不眨地每次顺着谢容皎意想不到的方向接下去, 能瞎说一整天不带停的。   江景行原本想说,其实我没和长明灯勾连拿到十成十的圆满,摩罗也不一定奈何得了我,等阿辞你成圣来取摩罗的项上人头,岂不是更加两全其美?   但后来转念一想,就算摩罗奈何他不得,恐怕也多半要拼到两败俱伤的局面,绝不会有今日这种全须全尾的惬然悠闲,怕不是要和姜长澜并排躺着去了。   他明明受惠于阿辞所做的莫大牺牲,又哪里来的那么大脸这么说呢?   于是继谢容皎之后,江景行也缓缓在寒风里冻成雕塑,与他相对而视。   果真是很有道侣象。   江景行也很应该庆幸街上没人,否则他未来自吹自擂的英明神武,英俊潇洒怕是要吹不下去。   谢容皎说话,嗓音如第一道从雪山流下的清泉明澈,打破冰封冬日,让两人从两座对视雕像的状态缓过来:“师父你看我修为境界。”   自雪山一战后,江景行就发觉谢容皎的修为境界确是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   明明论灵力来说,仍是大乘境的水平,雄厚程度甚至不如天人境,但境界却变得很高远,是天人境及不上的。   只是两人忙着赶路,到底怕沈溪真凉在镐京城中,还没对着谢容皎的修为境界有功夫展开研讨。   不等江景行评价,谢容皎自答道:“我觉得应该称为半圣。”   “我灵力积累尚不足够,离圣境之灵力仍有颇大差距,然而剑道境界却是够的,只等灵力积蓄完毕,便可直入圣境。”   在修行上,卡死修行者的瓶颈往往是境界的不足,境界之际间的突破多的能卡人好几十年的光阴,甚至至死都未必迈得出半步。   相较之下,积蓄灵力,倒反是最简单基础,按部就班来即可完成之事。   依谢容皎的资质而言,想来完成灵力的积蓄,要不了很多年。   他的圣境几乎是板上钉钉。   “师父你看,我单凭自己也可迈得入圣境,有凤凰真血和无凤凰真血对我而言的区别不大。而你和南域山河对我而言,皆是重逾性命的事物,拿凤凰真血来换你和南域山河安定无忧,我求之不得。”   少年微微仰了头望江景行,双眼中神光如不曾随时移物异变换的月下泉,秋江水,剔透得一眼见底,风尘莫染:“师父,我信你倘若是我,你一定也会如此做的。”   因为他们之间,纵使所处的位置情况不同,对彼此的爱意情谊是始终不变的。   至于那丢脸的一杯掺杂迷药的酒,最近事情太多,还是祈祷着江景行千万忘掉,抛之脑后吧。   谢容皎贯来是冷僻的性格,素少言语,哪怕是对着江景行表明心意的那一刻,都没见着他有什么花俏言语,更不必说是平时相处,指望着从他嘴中听到海誓山盟,还是洗洗早睡,梦里相遇比较现实靠谱。   但他身体力行的,剑下做的,永远比口中说得多得多,厚重得多。   谢容皎全心全意祈祷着江景行别记起那一晚上的假酒,和他翻起旧帐,便也不曾发现江景行突然上前一步,将他们之间距离拉至虚无。   直到他被江景行紧紧抱住,谢容皎方听到江景行在他颈侧深深吸了口气,出口的声音微哑:“阿辞,那不一样。”   “我一直希望你能好好的。你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无关,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摩罗谋局也不见得牵累你多少。你该好好地修炼,风风光光做九州少年里最出众,最荣耀加身的那一个,再风风光光成圣,圆满无缺。而不是从凤陵城杀出一条血路,在雪山下九死一生成半圣。”   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护不住阿辞的原因。   被江景行牢牢扣在怀中的缘故,谢容皎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如何,但他从没听过江景行语气这样百味陈杂过。   隐隐然带着一丝沉重的悲怆。   他不喜欢江景行是这个样子。   尽管江景行同样瞧不见他的表情,谢容皎仍然端肃下神容,仿佛对着的不是萧瑟无人的长街和呼啸北风,而是正参神礼佛:   “不是这样的师父。九州浩劫,没有谁能全然无辜不被卷入局内。况且侥幸不被卷入局内,为了份内之事,应当主动入局。”   “况且你和摩罗说过,我是身负凤凰气机之人,自小若无师父你的庇护,只怕活在险象环生之中。”   养不成如今的高洁性格,和专爱挥剑斩不平的少年意气。   谢容皎竭力调动着他这辈子生来不多的温柔,很认真很认真告诉江景行:“人在世上,最多的是不如意。而我能样样如意,是师父你已经把最好的全部给了我。”   无论是长辈所能提供的庇护教导,引路明灯,还是爱人之间最纯然美好的爱情。   谢容皎感觉得到抱着他的人身体之间细微的颤抖渐止。   他松了一口吊在喉间的气,再接再厉,抓着这个两个人均看不见彼此之脸的情况,把自己平时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一口气倾吐出来:   “我知道师父你看得开,未必把那一盏魂灯看得很重,反是我很在意。”   三十年前,一场大难将本来身在云端,谁也摸不着只能敬仰赞叹的少年打入低谷,人生最得意的青春年少篇章硬生生断在这两极之间。   三十年后,当年的少年成圣,再度步入传说里,盛名加身,然而往事带来的伤痕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比如说那盏魂灯,仍在无休止地叫嚣三十年前的一场巨变和深可入骨的伤痕。   江景行没倒戈向魔修那里,也算是他自己心性了得,料想教导他的国师九泉之下足可瞑目。   “在哪里开端的,就在哪里落幕。”   是这盏魂灯昭示着一场大难的开端,昭示着江景行从荣华风光颠掉落到四海流离颠沛的开始,从万人簇拥到举目无亲,世上竟没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连桌两人份的年夜饭亦无法凑出。   那么一切终结在这盏魂灯之上。   随着长明灯的复燃,另一盏新灯的出现,该为过去不管好的坏的种种划下终点。重头开篇的又是崭新未知的未来。   命运会戏弄于你,一朝之间猝不及防,将你打入无间深渊,黑不见五指,深不见底。   也会有朝一日垂青于你,派天命之人一路披荆斩棘,不嫌弃你这个累赘扛起你一路飞升。   谢容皎说得含含糊糊,没头没尾。   江景行在他的肩头放声重重笑了出来。   当然经过一个真夜不成寐的夜晚,第二天早上的谢容皎恨不得撕裂时空,回去打死这时候多说多错的自己。   这是后话。   在镐京耽搁了一夜的他们两人前脚刚走出镐京城,谢容华后脚入了镐京城城门。   恰好完美错过。   事实上谢容华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迷迷糊糊地来了镐京城。   似乎是人人觉着她该去镐京城庆功,受天子的封赏,而被一路蜂拥而上的百姓鲜花玉佩砸个头晕脑胀的谢容华,迷迷糊糊之间觉得自己好像真是非常应该去镐京城。   是强行被砸去的镐京城不假。   残破的皇宫未来得及修正,空门大敞着面对众人,再不复先前重楼起伏的辉煌模样,站在含元殿遗址之前等谢容华的姜后,倒是和她先前来京时所见并无二致,仪态秀丽,气度威严。   倒是正好免去跋山涉水来镐京,结果皇宫无人空来一场的尴尬。   谢容华在含元殿前停了马,一步步沿着破碎不堪的台阶走上。   昔时谢容华是敢打马疾驰在皇宫大街上,一路入含元的人。   她这次不是说出于对姜后身份地位尊重的考虑,   只是遍地碎瓦,怕马扎蹄子。   好歹是一路出生入死过来的交情。   姜后先笑:“我处理完西疆的紧急事务,一路上紧赶慢赶,连阿澜都抛在路上,所幸终于赶在谢帅入宫之前赶来含元殿。”   这种郑重以待的架势,一听很能让人生出不好的联想。   谢容华刚想说我为南域之人,与北周互不相干,不必担心手中权柄动摇时。   姜后抢先一步,抬手略理了理鬓发,道:“北周无天子,我一外姓之人,一无卓绝功劳,二无入圣修为,恐怕服众。周室众子弟庸庸碌碌,守成尚不足道,更不必说担大任。”   “不知天子之位,谢帅意下如何?” 第125章 枯木逢春(一)   谢容华继江景行与谢容皎两人之后,成为第三个冻僵在北风里冻成座雕塑的人。   好在宫人各自逃难, 诺大的皇宫中连鸟也嫌残骸扎脚, 不肯飞入, 没人见到这位在将来的传说里威震八方的传奇女帝呆傻一面。   谢容华纵使在战场上答应国师那一句, 也只不过当是替他照看天下安危的同时, 讨人嫌地多管一管北周国事, 保着不出先前一场浩劫的大岔子即可,至于自己当家做主,登基称帝, 谢容华是从未想过的。   毕竟镐京和凤陵城差得有点远。   她思索片刻, 觉得哪怕是自己会错意冒着被姜后嘲笑的风险, 也总比闷着满腹疑惑不得解要好:“陛下所说的如何看待周天子之位,可是意欲我来称帝?”   姜后并未取笑谢容华, 相反,她轻轻颔首动作中透露而出的仪式感, 让谢容华相信适才姜后所说不是自己听错:“不错, 我圣后之位权柄过大, 不会有天子放心我安安稳稳在这个位置上,若进一步,称帝难能,而退一步,我看好谢帅你。”   谢容华又一次在寒风里失去了她的言语。   她原想劝一劝姜后去寻个靠谱的医修, 想必姜后是在西疆一战之中受伤良多, 整个人有点神智不清搞不清状态。   但等谢容华定睛一看, 姜后周身气息清正无垢,显然是未曾在西疆一役之中受伤。   那么搞不清状态的人就成了她。   谢容华沉默良久,一时周围静寂得只剩下风声,和碎瓦在风中翻滚碰撞而出的刺耳动静,好半天才打破这缄默:“陛下是认真的?”   “认真的。”姜后等她这句话许久,闻言不禁微松了眉头:“九州百姓和寻常的修行者人人爱戴你,敬服你。自你杀国师以后,北周四姓世家没有不畏惧你的太平刀和归元军的,周室剩下的子弟,说句不好听的,都是被吓破胆子的软蛋,自保的本事没人比得过他们。”   “而南域一城三宗,凤陵城自不必说,余下三宗一来与北周互不相干,二来谢帅与他们,自比周室与他们亲近许多,想来也是乐见其成。”   姜后这番一分析局势,听得谢容华恍恍惚惚之间,也很想去抓两个裁缝替自己加紧缝制一身天子冕服,赶快自己披上登基得了。   但登基远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比如说单单重新修缮这座镐京,所需的花费即是人力难以想象得到的天文数字。   想到此节,谢容华冷静下来,仿佛摆在她面前的不是人人梦寐以求,北地至尊的位子,而与寻常用来引诱猎物上钩的肥猪肉无多大区别:“那圣后呢?圣后又是出于什么想法?”   姜后慢条斯理举袖掩面笑了一笑,袖子上面露出的一双眼睛眼神却很诚恳:“大乱初定,而周室内部四分五裂已久,人心散,周室乱,需要的是一个有力镇压这盘散沙,像当初的太|祖皇帝那样,能将北周重归为一个帝国应有样子的明主。”   谢容华静待姜后能夸她夸出什么花来。   毕竟好话,总是不嫌多的。   “以修为来论,谢帅如今入天人,能真正在修为上压制得住谢帅的唯有圣人,以圣人性情——”   只怕天天烽火戏诸侯都是轻的,多半和他的谢家世子一起天涯海角地乱跑,只在街头巷尾无数胡编乱造出的流言里留下一二身影。   姜后设身处地代入了一下北周群臣的心情——   想想就令人绝望。   不敢想不敢想。   她轻咳一声,一笔带过这个尴尬的话题:“无心于此,谢帅比之圣人,又多了一支归元军,想必能如定海神针一般作用于北周。”   有一点姜后不太好说。   北周之乱,未尝不是起于当初怀帝自己做过的死,所以姬煌才会被摩罗当枪使。而倘若谢容华称帝,江景行就算是有再砍一座皇宫高塔的不安分心思,谢家世子的镇江山也会让他知道现实的残酷之处。   九州内部不乱,对外方能强势得起来。   谢容华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姜后的逻辑,叹道:“圣后所言,我竟心动起来。”   姜后不去当说客真是屈才。   姜后欣然接受,含笑道:“实则我在此游说谢帅,另有我私心所在。”   谢容华不记得自己和姜后有过过命的交情,或是闺阁里相好的手帕交。   事实上算上今天一次,她们两人见面统共不超过三次。   “我为圣后来,为己为权故,有负于北周上下,这一场大乱之所以能起,未尝不有我私心的缘故。”姜后坦然道。   她先扬袖指天,随即大袖在风中抖落出簌簌声响,随着姜后飘摇一划向下指地:“谢帅驻守北疆十余年,在民间本来威望极高,与此一战后臻至鼎盛,若让百姓票拟一人称帝,谢帅当之无愧。”   “而谢帅称帝,不仅是九州各方势力,世家宗门心服口服的选择,不,那无所谓。重要的是,谢帅称帝,方是对万民有益的。”   姜后深深凝视谢容华:“谢帅心里有这座江山,和江山上的万民。”   她舒了一口气,畅快扬声笑道:“而我,已经对不住这江山过一次,是时候放过这座江山,也放过我自己。”   “游说谢帅,动用自己手中所握的力量助谢帅登基,权当是我对这座河山无甚用处的歉意。”   姜后原以为自己要等一段时间,等谢容华深思熟虑过后的答案。   不想谢容华跟着她一起痛快笑出了声,她似对着姜后;又似对着皇宫的残骸遗址,周室的历任天子;甚至更远,远到夹道欢迎她,鲜花玉佩不要钱似死命往她身上砸的每一个人大笑道:   “天下厚爱我,赠我以天下,我如何能辞之?”   两人一齐对着寒风大笑出声,笑到最后笑弯了腰。   笑声渐止。   谢容华对姜后道:“保重。”   她和姜后素昧平生,实在是也不好问她有什么打算,接下去想去哪里,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保重好说。   姜后道:“谢帅更是。”   她们两人擦肩而过。   谢容华一步步往含元殿中去,去往那头上的荣华和肩上的担子一样沉重的高处。   而姜后一步步下了含元殿的台阶,她满不在意一扯,身上的大袖华帔跌落在秋风里,被夕阳一照,黯淡了颜色。   从前的姜家长女满心想着建功立业,去往天下各处转一圈。   而今嘛——   功业已倦。   幸好天下各处,是前半生汲汲于权谋的姜后无法得见的风景,正好再无拘束,行止随心。   自然快活不过。   谢容华说做就做,接受程度良好,丝毫不推来让去,拖泥带水,迅速写了封家书给谢桓,附在传讯符上带去凤陵城。   此时的凤陵城,不被谢桓待见的江景行与谢容皎和李知玄同处一室,后面的两人听江景行嘘寒问暖是假,借机炫耀是真的慰问着李知玄。   国师说李知玄是道好用的保命符果然不假。   他到底身怀白虎至宝那么多年,和白虎气机几欲融为一体,国师刺他的那一剑非但没真正伤李知玄的性命,反而不要钱似的送了李知玄许多白虎气机,晋阶有望。   巧合得江景行也感叹道:“阿辞,你说国师是不是把一切算好。”   “我想不是。国师想来是知道有些是没法算的。”   国师和摩罗不同,他知道有些是没法算的。   比如说凤陵城中倏地亮起的高塔,比如谢容皎雪山上的一剑。   又比如李知玄挺身而出为谢容华挡的一剑,一剑后谢容华怒吼着挥出的太平刀。   变数最大的是人。   国师只是恰好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造出这个变数。   虚情假意的关怀过后,江景行终于现出他狰狞可憎的真正面目:“李小友你没事真是再好不过,否则倘若有个好歹,没法来参加我和阿辞的合籍大典,少你一位,想来阿辞也不会觉得太圆满。”   谢容皎:“”   天知道谢桓究竟给了江景行何等的冷眼以待,才叫堂堂圣人,跑来李知玄这里狂刷存在感。   不过江景行他本来无聊就是。   “师父,李兄若有个好歹,岂是一场大典不来的事?”谢容皎轻轻斥他一声,迟疑一瞬后道,“不过李兄若不能来,我心中,也的确会有缺憾。”   李知玄迷茫看着江景行,只觉着谢容皎说话的一瞬间江景行满面春风的样子,恨不得直接飘到天上去。   可能还嫌九重天太低,装不下他。   世上唯一一个能制住江景行的人现在都顺着他说话,恐怕是有点完蛋。   倘若是姜长澜在这儿,大病初愈时见这姓江的毫无人性,丧心病狂地明探病暗炫耀,多半要气得一瞪眼满腔悲愤再度晕过去。   然而老实人李知玄仅仅啊了一声,一脸茫然不知,搞不清状况:“等等江前辈和谢兄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乍一听不可思议,细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得很。   李知玄晕晕乎乎。   没等江景行把他视作知音一般,拉住他手切切说一段润色修饰之后,连他旁边的谢容皎也认不出原型,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时——   谢桓推门而入,冷酷无情地打断江景行欲说的那些陈词滥调,将传讯符交于谢容皎:“初一的手书。”   他想到好不容易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用不着见到两人腻腻歪歪在一起,顿觉扬眉吐气:“你们要不能在年关之前把初一的事解决,带她回来过年的话——   你们也不用回来了,就守着镐京的残垣片瓦过着吧。”   十分的冷酷,十分的无情。   像个封建大家长的样子。 第126章 枯木逢春(二)   基于谢桓封建大家长似的冷酷无情和无理取闹,两人在萧瑟的北风中被萧瑟地赶出了凤陵城, 一路往北踏上几天前他们刚刚来时的路程。   若是换成十年前的江景行, 是定然想象不到今天这副场景的:“我真是没想到, 有朝一日我竟会在谢, 咳, 岳父威压之下, 顶着寒风赶上万里的路程,就为了给谢初一去解决麻烦。”   可谓是风水轮流转,苍天放过谁。   谢容皎一想, 也觉江景行这人生如戏得有点过头, 强行换了一个清奇的角度安慰他:“往好处想, 师父,这是阿爹愿意和你一起过年了。”   说明是愿意把江景行当作了一家人来看待。   江景行扼腕:“我以前的许多年节, 也是与阿辞你们一道过的。”   还真是。   谢桓毕竟操心过头,操心过头就爱多想, 老觉着江景行一个人在寒冷北风中连口热饭也吃不上有多么凄凄惨惨, 每年的年节都捎着他一起。   只是今年, 谢桓可能更多想江景行在寒风中自生自灭多一点。   江景行接着用言语疯狂暗示谢容皎,为了去帮谢容华摆平场子,他受损的颜面和受伤的内心急需来自于爱侣温柔的抚慰。   谢容皎假装没有听懂他的疯狂暗示,强行装作自己并不认识父债子偿这四个字是什么个意思。   同时装傻表示来自爱侣温柔的抚慰不必考虑,镇江山倒是有一把。   冰冰凉凉, 见血封喉。   所幸人在不幸时, 总会见到比他更为不幸的人来安抚他的失衡内心。   譬如说江景行见到陆彬蔚时。   陆彬蔚显然是忙到没有功夫讲究他那所谓的名士风仪, 一头扎进了书堆和笔墨堆里,成叠成叠的书册古籍压得皇宫书房中瘸腿的书案吱吱作响不说,余下布满墨字的宣纸更是如雪片,恨不得把陆彬蔚整个人都埋起来。   实在是叫人很担心这书案会不会随时不堪重负,把这当世奇才压得旧伤复发一命呜呼。   江景行对陆彬蔚,当然不会嘴下留德,毫无顾忌将他最真切的担忧诚恳表达了出来。   陆彬蔚没功夫理他,更懒得和他打嘴仗,自顾自地埋案奋笔疾书,恨不得左右开弓。   江景行讶然道:“看来陆兄真的是很忙。”   依然是得不到回应的久久沉默。   江景行颇觉无趣,拉起谢容皎欲走:“来,阿辞,我们还是去见谢初一吧。”   陆彬蔚批阅完今日的最后一份文书,幽幽道:“初一大概还在和四姓家主扯皮。”   这回讶然的轮到了谢容皎:“阿姐她居然还愿意与人打太极?”   “不愿意。”陆彬蔚约莫是深受案牍之苦,愤愤一砸笔:“初一说不管如何,先礼节上来一回,等四姓家主不答应,就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听上去像是谢容华做得出来的事。   陆彬蔚犹不解恨,将砸在案上的笔继而远远一抛:“要我说,初一何必多费功夫和他们扯皮,未免太给那几个老家伙脸面,直接上太平刀揍他丫的。”   江景行和谢容皎一起讶然看着陆彬蔚。   他们印象里的陆彬蔚,或是那个不揍上十顿八顿不解恨的陆悠悠,或许可靠的优游阿兄,独独有一点是如出一辙的相同。   是极讲究文雅谈吐,面子工程,会在谢容华气愤拔刀的时候劝她说“算了算了”的陆彬蔚。   难以想象四姓家主到底做了什么,把陆彬蔚逼到这个地步。   陆彬蔚似知道他二人在疑惑些什么,阴森森磨牙就是一个冷笑,指着书案咬牙切齿:“朝廷命官多出于世家,世家多听命于四姓,哪怕有偶尔为漏网之鱼的寒门出身,未曾投效世家的,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明目张胆和世家做对。那一群没脸没皮的老家伙统领之下,百官不上朝,小吏不上衙。”   他痛心疾首重重拍案,几乎将那张瘸腿书案拍出波浪般的弧度,书案上层层叠叠的书弹跳不止:“自百官罢官这段时间以来,小到鸡毛蒜皮邻居隔壁家一只鸡鸭的归属;大至灾后重建,边防布属,全是我他妈一个人批的!”   两人身躯一震,均从陆彬蔚这段言语里面,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他居然能坚持到今日,而没在第一天拿条白绫去勒死四姓家主以后上吊自杀,委实是勇气可嘉,令人钦佩。   陆彬蔚见谢容皎与江景行那即使是规规矩矩站着,仍挡不住透出蜜里调油一般的亲密无间极不顺眼,语罢冷笑道:“怎么,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是想帮我分担一部分政务吗?”   果然当上了天子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连圣人都敢正面硬怼,不带怂的。   碍于身边谢容皎那把冰冰凉凉,见血封喉的镇江山,和凤陵城中封建大家长式的谢桓,江景行还真不敢和陆彬蔚刚正面的,镇定赔笑道:   “由我批阅的政务能批成什么样子,陆兄自己心里还没数吗?想来这样有负谢初一的重托,陆兄自己心里也是不放心的。”   说完他镇定转身:“世家四姓的家主欺人太甚,陆兄待我去和他们好好讲讲道理。”   陆彬蔚希冀的目光投向谢容皎。   谢容皎手指抵拳,放在唇边镇定清咳一声:“如陆兄所知,我是位剑修。”   只会一剑破万法,没有什么文化墨水的那种。   “所以我还是去随着师父到阿姐和四姓家主议事处一看罢,那里兴许更用得上我。”   陆彬蔚:“”   所以你们剑修口中的讲讲道理,就是直接拔剑开打吗?   在谢容华皮笑肉不笑,心里盘算着该以什么样的姿势出刀,把四姓家主吊起来打为陆彬蔚出一口胸中恶气的时候,四姓家主也清晰认知到他们单独对上谢容华时,战力之间的差距。   于是他们有遣使,努力地在九州各处寻找盟友。   九州足够格搅弄风云的势力统共那么一些,凤陵城是想也不必想,前些日子姜长澜所在的镇西军中,表态也足够清楚。   南域三宗首当其冲。   连去往三宗的使者手里拿的剧本台词都相当一致,无非是谢容华称帝之后,凤陵城将气焰大涨,独霸南域。此后再无三宗的容身之地。   使者最先在剑门碰壁。   剑门的小弟子垂眉顺眼,十分不好意思:“掌门在闭关,说谁也不见。”   杨若朴的闭关,非但是在剑门之中,远至九州都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使者也不意外,退而求其次道:“那可否一见贵宗管事的长老?”   “长老吗?”小弟子挠了挠头,更加郝然,“老祖他近日在疗伤闭关,其余的长老若不是奔赴往北荒没回来的,若不是见方师兄在对魔修一役之中受伤甚重,纷纷大怒前往北荒欲为方师兄找回场子。”   剑门就方临壑那么一个可贵的独苗苗,上能潜心练剑,下能教导弟子一肩挑起剑门各类杂务。一想到方临壑若是长眠地下,留下被一堆杂务琐事淹没,再也没空研究剑道的自己——   长老们何止头皮要发麻,简直要一整块地炸起来,心意电光石火之间达成可贵的一致:   魔修必须死!   行吧。   众所周知,剑修全一群怪人。   使者没脾气问道:“那不知可否一见贵派管事的方郎君?”   只见小弟子嘿嘿一笑,比前两次都要不好意思:“方师兄正卧床静养,不宜见外人。”   “”   使者绝望问道:“那贵门派平时是怎么过下去的?”   究竟是何等神奇的一个门派才能在掌门总闭关,长老不管事,弟子靠不住的情况在安安稳稳度过这场浩劫没散架,稳居三宗之位?   小弟子高深莫测地留下四个字:“习惯就好。”   各练各的剑,各打各的架,各赔各的钱。   当然是逍遥快活似神仙。   气得方临壑卧床静养的元凶之一正笑意盈盈在法宗主峰之上,听着使者慷慨激昂的证词。   使者受到玉盈秋春水似眼波的莫大鼓舞,讲完舔舔唇,暗怀紧张和期待地搓手道:“不知玉宗主意下如何?”   “挺好的。”玉盈秋想了想,“多谢你家主君记得派人来提醒我一声,备贺礼庆贺谢帅登位。”   她非常感激:“不愧是与我师父多年至交的交情啊,确实够地道。”   想拿石头撞自己头的不单单只是法宗一处的使者。   他在不择书院的同伴深有同感。   瘫在流水亭中的院长瘫着听完了使者的整段话,内心毫无波动。   毕竟这样的游说水平,放在书院当中是会被学子大惊小怪拉出去示众,打上书院之耻称号,永世难忘不得洗脱的污点。   书院院长决定说话婉转一点。   他彬彬有礼:“多谢你们郎君的提醒。正好我的得意弟子仍带着学生在镐京,我亲自手书一份为贺表,寄给我弟子,让他在谢帅登基时奉上以表我书院祝愿。”   而此刻的四姓家主尚未得知他们属下的铩羽而归。   他们在另外一场险局之中冷汗涔涔。   没等四姓和谢容华谈到不欢而散,图穷匕见,有个年轻人踏入屋内,破破烂烂的院子顿时如栽满庭玉树芝兰,遍地生辉。   是个丰神俊秀得令人年轻一亮的年轻人。   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令四姓家主头大如斗的年轻人。   江景行风度翩翩,微笑道:“诸位见谅则个,实是我急着要和阿辞赶回去过凤陵城的年节,和你们一个个谈太费事了,直接拔剑吧。”   等一等???   四姓家主尚且来不及咆哮震惊翻滚过种种念头,首先跳出一个占满他们全部脑容量的想法:   好歹是个圣人,言行举止能不能对得起一点天下第一?不要动不动就拔剑???   接着他们看着那传闻之中重礼有古风的谢家世子跨入门来,和江景行立在一处,相映生辉。   四姓家主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   谢家世子既然重礼,想来是不会乐于见到这种野蛮无礼的场面发生。   谢容皎抱歉道:“对不住,实是这个年节对我道侣与我都很重要。”   “所以诸位拔剑吧。” 第127章 枯木逢春(三)   四姓家主竟想不出合适的应对。   若是大谈特谈他们最擅长的礼义廉耻,褒贬时事弊缺, 剑修是出了名的不讲理, 和他们搞这个, 恐怕只能让拔剑的速度更快更干脆。   若是直接二话不说撩袖子开打吧, 当世硬能扛八极剑、镇江山和太平刀三把神兵的人, 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蹦出来一个。   并没有拖家带口来的四姓家主为着自己最后的风度和体面, 也不会考虑这个可怕的选择。   冷风从未及修缮的,被拆得七零八落,瞧着下一瞬就有倒塌之虞的殿堂之中灌进来, 透骨生寒, 冻得四姓家主在风中成了四座冰雕。   这样说来, 镐京皇宫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无论你是位高权重还是修为盖世, 是年轻气盛还是老谋深算,到皇宫里来, 统统逃不过被一视同仁冻成冰雕的命运。   面对着这四个年龄说不定比他爹还要大出一轮的四姓家主气得面皮紫涨, 还不敢开口言语的冰雕模样, 江景行为数不多地生出了仗势欺人的错觉,饱含愧疚道:   “实在对不住,只是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思绪转了一圈,把他和谢容皎赶来镐京的元凶谢桓占了个泰山名头,非但是半点脏水泼不得, 更是要好好装裱着供奉起来的。   这轩然大波的源头谢容华与阿辞情谊深厚, 成功上位翻身做主人, 也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江景行痛快地把锅推给了姜后:“若是诸位怪罪,还是怪北周的圣后对谢归元委以重任吧。”   四姓家主没想到推锅还能这么个推法。   尤其是四姓之中崔家的家主,他先前在东海城的时候被谢容皎和江景行各打脸打过一次狠的,后来姜后对通敌大事,不曾法外容情,将崔家下狱,千年世家的名声脸面全变成人们脚下踩的泥。   好在崔家运气不算差到家,没等姜后真正撇开众多非议劝阻腾出手来处置他们的那一天,北周先乱,连看守牢狱的狱卒都跑了个干净,便被其他三家家主一同合力捞了出来。   此刻见着两人,可谓是新仇旧恨同上心头,偏偏形势比人强,崔家家主胸口起伏不定,看起来很想让人把他抬到床上去,免得在这遍地碎瓦尚未清理的地砖上晕倒过去。   扎人。   指不定就扎出一脑袋的血,背上谋杀高龄老人洗不脱的罪名。   江景行意不在推锅给姜后:“世家里向来讲究一个家族传承,对父父子子的关系看得极重,当家人做出来的事情,等同于一个家族的意愿。”   这回面色铁青,胸口起伏的变成了姜家家主。   谢容皎和他心意相通,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说,诸位真要较真怪罪起来,不如还是与姜家的家主好好算一笔账吧。“   “荒唐!荒唐!”姜家家主大喘了两口气,甩袖对谢容皎怒目而视,“怎么,谢家的世子也要学人那套株连九族的荒谬说法,不过区区一个不孝女而已,不怕丢了凤陵城两千多年的脸面?”   凤陵城中长明灯仍燃烧如初,谢容皎丝毫不慌,淡然答道:“师父是我道侣,与我为一体。”   言下之意任是傻子也听得明白,孰亲孰疏自己掂量着办吧。   谢容华幸灾乐祸。   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当即打起来才好,方便她抄起太平刀叫四姓家主认清认清事实。   门口处飘进一声极有力的冷笑,在殿中绕着雕漆剥落的柱子久久不散:“怎么?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恨不得把整个姜家拱手送上要她帮扶,用不着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孝女?”   谢容皎走后,留下陆彬蔚一个人在书房中思来想去,深觉埋头在奏章堆中实在是不算事儿,不如去看看那群老家伙的倒霉样子,抒解抒解积压的火气,再一起把那群老家伙给解决了。   他不想再看到诺大一张书案上装不下小山般的奏章的噩梦场景。   姜家家主的家主肉眼可见地由紫转黑。   陆彬蔚当然发觉这一肉眼可见的转变。   他心神舒畅,再接再厉,凉凉道:“虽说眼下新帝登基在即,圣后辞去圣后之位飘然远走。但圣后既然一朝为圣后,在世一日,即仪仗如天子,姜家家主说话前最好三思,好好考虑下君臣之别吧?”   姜家家主嘴唇颤抖,看上去很想和崔家家主这位经年的好兄弟一起争夺一下谁先晕厥过去。   连晕厥也不忘相伴,双双携手一起走,当真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深。   看得江景行深深感动,很想和谢容皎一人一剑成全这两位家主正为之努力前进的心愿。   只是可惜没等他用眼神暗示谢容皎,谢容华带笑开口打圆场,出来做这和事佬:“优游别那么说,除了崔家家主,其余的三位家主我还等着和他们在朝上见。”   随着崔家家主倒地的沉闷声响,和地上扬起的尘土碎瓷,他们兄弟之间的拉锯战出了结果。   以崔家家主势不可挡的先行晕厥划上句号。崔家家主成为了睡到最后的那个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者。   其余三位家主此时顾不上去扶崔家家主。   他们皆在心中暗笑。   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套路他们再熟悉不过。   果然不出所料,朝廷如何离得开世家?谢容华如想登基称帝,又如何敢和他们真正翻脸?   所能做的仅仅是先行震慑一番后,双方推出自己的筹码,各自妥协退让。   三位家主以同情的眼光望向陆彬蔚。   仿佛已经看到他被谢容华丢出来当刀使,以后被喜新厌旧无情抛弃的下场。   凄凄凉凉,令人落泪。   陆彬蔚礼貌性对他们报以更为同情的目光。   谢容华柔和中不失热情的笑容弱化她眉目之间锐气逼人的艳丽,真诚又恳切:“是啊,毕竟之后的皇宫重修,赈灾救灾,边防重修,安顿百姓,怎么能少得了诸位——   的财库?”   谢容华叹口气,很担忧,很焦虑:“诸位还请体谅则个。诸位既然是家主,想必明白当家不易这个道理,何况是当北周那么一个泱泱大国,亿万百姓的家?”   三位家主陷入可疑的沉默之中。   这个时候,他们就羡慕起躺倒在冰凉扎人地板上的崔家家主,至少可以逃避现实,不用面对这样进退两难的选择。   谢容华深情凝视了自己的太平刀一眼:“我生平最重要的物为太平刀,最看重的人是优游,两者对我如臂助。为了北周和诸位,我让他们两个都蒙受莫大委屈,退让良多,接下来实是诸位该退一步了。”   听上去非常委屈。   个球球。   江景行突发奇想:“阿辞,其实凤陵城城主府近乎全毁,城池受创不轻,大乱之后,若要重建,所耗钱财可谓不小。”   谢容华瞥他一眼,心道你为了讨好岳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江景行坦然以养家不易的眼神回望过去。   谢容华难得和他站在一块儿,深有同感。   谢容皎一点就透,认真对三位幸存下来,眼看着要不成的家主说:“三位家主愿意慷慨疏财的话,想必是极大一件美事。我以凤陵城两千多年名声保证,必将三位之举记录在册,夸耀后世。”   三姓家主:“”   算了吧,这样的名声还是不要的为好。   他们开始考虑起碰瓷地砖的实施可能性。   谢容华意犹未尽,一指着残残破破,雕花压损,泥金剥落,朱漆斑驳,廊柱倾斜的大殿,痛心疾首:“不说我与诸位君臣一体,单论日后诸位要在这破地方上朝,好歹都是体面人,传出去不觉对自己颜面声名有损吗?”   不等宁愿颜面声名有损的三姓家主展现一下自己宁死不弯的世家风骨,就听陆彬蔚语气悲凉,哀哀戚戚。   他哀叹道:“初一,莫非我对你而言,不重要吗?”   急需陆彬蔚处理政务的谢容华恨不得赌咒发誓来一套全的:“重逾性命!”   陆彬蔚:“那你为什么不肯抽出你的太平刀,为我这些天的不平遭遇讨一个公道?”   像极了一位合格的祸国妖妃。   江景行受他启发,正欲看向谢容皎诸般诉苦被岳父嫌弃的种种难处,不被家族看好的爱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时候。   只见谢容皎接到他眼神暗示,已心有灵犀地了然江景行诸般套路,镇江山出鞘时剑身流泄的似水剑光映得门槛外积雪骤然有光,为之一亮,似是忽逢白昼:   “明白,道侣之间互为一体。”   所以讨好岳父的活儿,他来做也是一样的。   谢容华在陆彬蔚的殷殷期盼目光下无奈一摊手,尽管没登位,却是像极了一位被蛊惑已深简直中毒的无道昏君:“诸位你们看,我实在是无法可施,要养家糊口的人,艰辛大家都懂,体谅着点吧。”   说罢太平刀出鞘,刀光映在冰雪之上,让人禁不住疑心是天空另外升起一轮弯月清辉皎洁,白茫茫的灿烂一片。   可惜不等三姓家主有福见到将圣境斩于刀下的太平刀之时,他们听见江景行热切又谦和:“阿姐近日来处理政务劳累,不如将他们交于我来解决,也好在一旁看看乐子养神。”   三姓家主:“”   三颗人头,有什么好抢来抢去的?   他们绝望之中,恍惚之间,已认命地将自己自行看作三颗任人宰割的人头。   三姓家主越想越惊心,越回味越觉得谢桓那厮心思深沉似海。   居然舍得拿独子出来与江景行联姻。   哎,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第128章 枯木回春(四)   有镇江山和八极剑两把当世有数的神兵在,三姓家主再如何心有不甘, 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 姜家家主勉强挤出声音道:“陛下想要多少?”   谢容华递了个眼色给陆彬蔚:“有优游在, 他的术算之术想必诸位都是放心的, 不如当场来核一遍。”   至深处能衍算天道运行轨迹的数算之术来算这个, 陆彬蔚非但不觉自己被人轻视大材小用, 迫不得已沾染上满身铜臭的气息,反而相当快乐。   不用焦头烂额地几本账册来回翻,盘算着怎么拆了东墙补西墙, 缝缝补补又一年, 为着从空空如也的国库中挖出灵石来愁秃了头, 当然很快乐。   与他的快乐形成截然相反的对照组的是三位一副弱不禁风,身体在风中摇摆不定, 像是会随时晕倒的三姓家主。   他们扼腕长叹,后悔不已的内心如同殿外漏进来的寒风一般拨凉拨凉。   早知如此, 为什么还非要和谢容华过不去?   这和自己想不开上吊, 还是有贴心地准备了绳子的那种有什么区别?   陆彬蔚算完一通, 瞄着桌上的四杯冷茶,相当意动,“崔家家主昏迷不醒,要不要将他泼醒,共商大事?”   三姓家主浑身抖了一个激灵。   试想一下, 在这种寒冷的冬日里, 要在寒冷的地砖上被寒冷的茶水泼醒, 冷意直蹿到心里去把整个人由内向外冻住。一醒来就要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往外掏钱,颜面扫地不说,钱袋子也不保。   简直是心灵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   真是好狠的祸国妖妃!   四姓家主痛心疾首。   而无道昏君谢容华也总不会他们失望。   只见她略一摆手,满不在意:“无事,左右崔家外通西荒的罪名逃不了,不必多此一举,到时候直接抄家就好。”   时人重视年节,修行者虽说情感淡漠,但在年节时,仍然讨个阖家团圆的彩头。为之,南域的世家宗门在年节时专有假期,方便弟子幕僚回家探亲。   北周亦然如此。   当然,眼下碍于四姓威逼全员罢朝的官员本来和放假在家也没有什么区别,谢容华乐得节省一笔补给官员的放假津贴,等确认四姓之中送来的钱财入库以后,潇洒一甩袖离开破落得凄凄惨惨的镐京皇宫,与江景行和谢容皎一道回凤陵城去。   江景行原以为将谢容华和陆彬蔚从虎狼一般的世家爪牙里全须全尾带过来,还不忘拉上满满几车灵石的自己,会受到谢桓的另眼相待,青眼有加,拍肩赞赏,从此视他为乘龙快婿。   一路上,江景行还思考过该如何坦然而不失恭敬的收下谢桓的赞许,免得谢桓为自己前后态度转变之大而尴尬。   一路上,谢容华的冷笑已经压在喉咙里憋不住了。   然而她终究还是被一言难尽的谢容皎劝下来了:“阿姐,算了算了,好歹是年节。”   就让江景行沉浸在他脑补里开心那么一会儿吧。   反正到凤陵城所用时日又不多,江景行也开心不了几天。   可谓是时时为着对方着想,感人至深的贴心好道侣。   可惜封建大家长始终是封建大家长。   凤陵城主府与镐京皇宫不一样。   凤陵城有钱。   所以在四人赶回来的时候,除却四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了满府,光下明黄流苏如四散阳光。   再俗气不过,也再欢腾不过。   如人间叮嘱再多次,相处多久时间也不会厌烦的亲情。   丝毫不影响谢桓黑如锅碳的脸色。   同为世家出身的谢桓,比起那几位一遇八极剑就墙头草起来的家主,远远要有威武不能屈风格得多,见到江景行的脸色和离开时差不多。   毕竟同为黑脸,总是不能指望比较出哪一个更黑一点的。   江景行想不明白,奋力为自己叫屈:“你看,谢初一和陆悠悠我都给你带回来了,还额外附送几车的灵石,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并不缺几车灵石的谢桓不为所动,森然冷笑:“怎么,我给你几车灵石让你离开不辞,你会照做么?”   江景行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阿辞于我,万物不换,生死不分。”   对他来说,可谓是感天动地,让人情不自禁又相信起人间有真爱的爱情了。   与此同时,江景行忍不住指出谢桓的法子相当老套,像极了话本里那些金钱至上的冷酷大家长,打鸳鸯的那根棍子,反正是往往没什么好下场的反派角色。   并且表示在时代的进步之下,这种套路已经不为人所欢迎,现在流行的是开明家长,支持着晚辈追寻属于自己的爱情,然后合家欢喜团团圆圆的大圆满结局。   正着反着的统统被江景行说了一遍,谢桓实在找不出什么言语好说,气得差点当场拔剑掀翻一桌年夜饭。   但他及时地被谢容皎按住,在谢容皎来不及把自己的立场往谢桓这边挪一挪,摆出不偏不倚的立场告诉谢桓自己和姓江的不是一条心,再劝劝他消消气的时候,谢容华及时伴着朱颜一起到场。   谢桓摁在剑柄上的手松了下来。   谢容华与谢容皎一齐长长舒一口气。   谢容华心道我本来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千军之外取敌将首级的人物,再不济太平盛世无仗可打的时候,也应该治国平天下,朝堂上含怒挥刀断御案。   为着谢不辞,她硬生生是在好一场家庭伦理大戏里这边浇水,那边灭火,各种做和事佬夹缝求生,她容易么?   谢容皎读懂谢容华的眼神,笑了起来,又给了谢容华一个眼神。   大意为下次有用得着镇江山的地方,不辞生死,不辞奔波。   非常典型的剑修一诺。   谢容华也笑了起来,心想还是不如算了吧,打架固然好玩刺激,但天下大多数是不盼着打架的。   一打起来苦的是他们。   为着天下的大多数人,谢容华也盼着能少打两场架。   谢桓顾不上去寻思他们姐弟眼神交流之间有多少的暗潮浮动,只是看他们两人笑了起来,自觉哪怕有姓江的在场讨人嫌,这到底是场家宴,在朱颜面前的气氛仍需融洽一些——   愣是逼着气咻咻的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浮在脸上,全场家宴下来,看得朱颜欲言又止好几回,看样子是很想劝谢桓找个医修看看,不要忌讳疾医。   谢容华拿筷子的手轻轻颤抖。   好不容易吃完整场,她扬声大笑,笑得伏在陆彬蔚肩上整个人颤抖不止:“哎呦,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阿爹,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桓整个人莫名其妙。   接着谢容皎放下筷子,笑倒在江景行怀里。   他近墨者黑,被江景行养歪了心肠不假,前几年正经的底子仍残存着两三分,笑得倒是比谢容华含蓄得多。   奈何江景行实在放肆,将他整个人拦腰搂住不说,还埋在他发间跟着他一起笑得揉成一团。   “谢初一!你给我快点滚回镐京去!眼不见为净!”谢桓气得愤愤摔筷,额角青筋和他的嗓门一起扯动,“还有谢不辞!你也是!我不管你去哪里,别在凤陵城里留着碍眼就是!”   “问题是,阿爹——”谢容华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认真问谢桓,“我既然欲在北地登基为天子,该由谁来继承凤陵城?”   “毕竟我们家中确实有灵石矿啊。”   她轻咳一声:“倘若不必拘泥在嫡系子弟里的话,旁系也应有个足够出色挑得起担子的才是。”   回应她的是一场响亮的摔门声。   谢桓甘愿认输,自暴自弃。   朱颜面前不能拔剑,拔了剑也打不赢。一个两个全是祖宗。   行吧,他滚。   在这个合家团圆,大家欢声笑语说着些吉祥话,时辰一到,就披上厚厚的新衣,喝一碗热汤喝得浑身暖融融,从手到脚活起来的热血足以抵御外头的严寒,再出去放上烟花爆竹,与红灿灿的灯笼一起映亮半边天的大好日子里——   谢桓一个人孤独地在房中挑灯坐到天亮,甚至藏在袖子里的压岁钱还来不及发。   一听就非常凄凉,惹人落泪。   谢容华对着在场的四人无辜摊摊手。   朱颜不语,不过面带笑意,瞧着不是像被她惹恼的样子。   谢容皎想了想,出言宽慰她道:“阿姐,无事。能平平安安吃完一顿年夜饭已是意外之喜,该多谢你才是。”   他原本估计着吃到一半开打,连劝架的言语和拔剑阻拦的姿势都提前预备在心里。   江景行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吃的时候,他和谢容皎的碗中菜肴足叠成一座小山尖。   原来是阿辞怕半途开打,要饿着肚子守夜。   听起来也非常的凄凉。   不被长辈认可的爱情真是互相折磨,哪一方都凄凄凉凉,惨惨淡淡。   谢容华略感愧疚,正寻思着是不是该去找谢桓,向他好好道个歉的时候,只见谢桓又冒着满身的风雪推门进来。   谢容华:“”   可能是外面真有点冷吧,不适合一个人孤独呆着。   尽管谢桓表情和动作冷硬得看上去随时想找人打上一架,他手里拿着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压岁钱,而非事闪烁着寒光的神兵利刃。   陆彬蔚惊讶挑了挑眉,眼尖地发现压岁钱竟是一式四份。   他忽然非常想大声嘲笑一下江景行,问问他时隔三十年后收到他同辈好友的压岁钱感想如何?   非常的心满意足,非常的美滋滋。   甚至很想给四姓家主发个好人卡。   尽管他们失去的是给晚辈发压岁钱的灵石,但他和阿辞得到的却是被长辈承认的爱情啊! 第129章 枯木回春(五)   等冰雪消融,凤陵城主府坚强地扛过这一整个堪称为鸡飞狗跳的新年, 也坚强在谢桓好几次差点拔剑, 谢容华险些出刀的余波之下幸存下来, 没等只棱片瓦的时候, 它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因为谢容华要北上去镐京了。   再也不用担心被人火上浇油, 劫后余生刚刚重建完一遍后再度重临噩梦。   谢容华走的时候也相当松快, 瞧着不像是去镐京的风云诡秘里当一个不知等坐稳几年的皇帝,反像是去游山玩水畅游天下去。   不对,畅游天下的也没那么松快的。   至少人家要带钱, 而谢容华只单单带了陆彬蔚和她的爱驹。   再有就是从不离身的太平刀。   当谢桓委婉表示凤陵城的财务状况相当良好, 其实借给北地一点也不太碍事的时候, 谢容华却爽快一挥手:“不要紧,左右有着四姓的钱袋子为我兜底, 想来短期内出不了事。”   谢容皎:“”   他在心里以表达了一下对四姓家主的礼貌性同情。   想来他们一定想不到,好不容易悲悲戚戚萧萧瑟瑟熬过这个艰难的冷冬, 满心欢喜地以为着自己即将迎来的春暖花开又一春, 却只是存在于他们美好的幻想之中。   而现实, 永远是那把冷酷地割着韭菜,风吹雨打都不停的太平刀。   至于长期的话,有陆彬蔚在,丝毫不慌。   江景行很了解谢容华的言下之意,不忘抽空给陆彬蔚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陆彬蔚一想到自己将来要面对的账本, 饶是敢夸口一句可算天机的陆优游, 冲动之间也生出暴起打人, 再砸一遍皇宫书房的念头。   若不是谢容皎眼疾手快地拽了一把江景行的袖子,示意他送别之际,别再刺激陆彬蔚这个可怜人,两人说不定一时上头,在府门口算上谢容华混战起来。   连这个新年的结尾,都充满着气息。   果然很点题。   死道友不死贫道。   谢桓一想,很赞赏谢容华的做法,他原来想多劝几句,朝堂之上比不得战场,险恶之处不逊色半点不说,更多的还是参不透的人心。   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算了,旁的我也不多说,反正你有太平刀。”   三人望着谢容华和陆彬蔚两人渐渐淡得看不见的身影,竟同时心有灵犀地为北周上下念了两遍大悲咒。   权当是提前超度,鳄鱼一点毫无诚意的眼泪。   江景行最先转身回府,口中念叨着:“来来来,猜一猜,镐京重修过的含元殿上御案究竟要被谢初一挥刀斩断过几次?”   谢容皎原准备掐着手指用心算一算,后来道:“算了罢,这次数恐怕优游阿兄来算也有点为难之处,不如含元殿中不摆书案,比较省钱。”   很符合北周眼下老鼠都因着嫌弃钻不进两个的国库。   谢桓突发奇想地提议道:“不如猜一猜北周的官员要撞几次柱子?”   鳄鱼的眼泪只是短短一息慈悲,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清晨花叶上的露水,而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声才是最永恒的人性,永远也不会过时。   在三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门旁边的管事匪夷所思地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简直不敢相信这埋汰劲儿居然是出自血缘相连的一家人。   事实是三人都想错了。   谢容华写给凤陵城的传讯符中,每每有诸多抱怨之语,变着花样很费心思地问候了一番北周官员的祖宗十八代,听她语气好像恨不得下一刻就掏出归元刀把人打爆,连带着半个含元殿一起炸飞到朱雀大街。   甚至远到宣武门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情。   当谢容皎为北周官员生命安危提心吊胆一把后,传来的消息却说新君仁慈宽厚,大有海纳百川之气度,朝中百官畅所欲言,打开了尘封十几年的嘴皮子,一个个快活似神仙。   江景行沉默了一会儿,确认道:“那个新君的名字是叫谢容华,凤陵城谢家出身吗?”   传讯之人莫名其妙看着江景行,边点头边合理怀疑着圣人在和摩罗一战时打坏了脑袋。   啧,这么说来,圣人还真是个高危职业。   江景行吁了一声道:“还好还好,方才我险些是以为是我莫名其妙跨越了几十几百年的时间来到别的时候,要么是北荒那边东山再起复立新君。”   谢容皎冷静地端起了茶盏,“在初春这种时候,茶水泼脸还是有些凉意的。”   意为江景行若真是脑子糊涂,他可以给他来一记清醒的。   江景行顾不上讶异谢容华这边,开始沉痛扼腕感叹起谢容皎变了,再不是他们两人刚刚表明心意时那个温柔体贴的可爱阿辞。   谢容皎一言难尽:“就师父你的形容,我觉得你当真需要清醒清醒。”   江景行并没有受到区区一盏茶水的威胁,经过回忆他们刚开始在一起时那些美好的时光,情绪一发不可遏制,痛心疾首指责起婚姻果然是爱情的坟墓。   谢容皎:“”   他终于克制不住了自己的心里话:“可是我们还没办合籍大典。”   连墓地都没选过址,让爱情过早地抬脚跨进根本不存在的坟墓,未免也太过不讲道理。   很快谢容皎后悔不已,甚至对那盏茶水咬牙切齿。   真该将那该死的茶盏粉身碎骨的。   被江景行在床上折腾着腰也酸疼不止,嗓子也沙哑不已的谢容皎揉着哭得泛红一圈的眼眶面无表情想着。   谢容华的传讯符很快随后就到,解释着一场反常:   “对于敌人,我自可持着太平刀,丝毫情面不讲,直接给他来记狠的,叫他看看是谁说的话做准做数,趁早熄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可朝中的官员绝大多数不是我的敌人。   他们是我需要之人,是我需要他们,将北地这半片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繁华兴盛。天下万民托我以天下,我接下这担子,就该有包容天下的心胸。又如何能够包容不了朝廷之上百官的畅所欲言?否则,我以何面目去见托我天下的万民?”   没等江景行发表一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言语,痛哭流涕表示着自己有眼无珠,看错谢容华的时候,只见她结尾笔画又暴躁潦草起来:   “道理我都懂,就是控制不住想拔归元刀的手啊—”   那一连串的“啊”起承转合,意味十分丰富,充分形象得表明了谢容华濒临崩溃的内心。   “啊”过一段后,她字体结构又严谨回去,勉强能看的那种:“幸好有优游在,他们一起吵也得顾忌着一二。沈溪听闻我大开言论,百无禁忌,更是带着书院学生一同赶到,总能将那一群老不死的辩驳得哑口无言。”   思及书院学子那总算能舌战群儒,满足平生将北周朝廷官员一个个指着鼻子骂过去的心愿,谢容皎不禁笑起来:“只是苦了沈师兄和院长。”   沈溪要在这动不动上百人的阵仗之间调停,当然很苦。   好在眼下已然是春日,春风剑得用,不行还剩下拔剑的一条路可以走。   而院长日日盼着一群乐不思蜀的小崽子盼成望夫石,则要更惨一点。   翻到最后一页,只见谢容华字体经历过前面的开阔大气,杂乱愤怒,扬眉吐气,最后很有点看破红尘的心平气和意思:“书院学子骂至兴头,自己内部骂成一团不说,连我也骂得毫不留情,算了算了,被骂着骂着也习惯了,好皇帝哪有不挨几个骂的道理?不说旁的,我筹办和优游的婚事去。”   不知是经历过前面谢容皎一句“未办过合籍大典”无心之语的刺激,还是受绝不肯落于谢容华后的熊熊妒火驱使,江景行开始蠢蠢欲动谋划着一场合籍大典。   当然是被谢桓无情打了回来。   他冷着脸,“啪嗒”一声摔了一叠请柬到桌上:“法宗玉盈秋继位掌门的大典;剑门现任的掌门杨若朴等方临壑破大乘出关后,也将退位让贤,磨蹭几十年终于能实现他和修行缠绵至死的愿望,自然是要大办的;还有书院院长,等沈溪一行从镐京城后来说,也说将放手书院的事物。”   “再加上初一和优游的大婚。”   江景行喃喃道:“简直是漫天的请柬漫天的飞。”   “你还要凑这个热闹!”谢桓愤怒指他,“你是想着请柬飞得更猛烈热切一点吗?”   江景行自少年时,就对着谢桓的怒火见怪不怪,到和谢容皎在一起后,更是视作如家常便饭,吃饭喝水一般的习以为常,丝毫不为所动。   谢容皎思忖片刻道:“九州同时有那么多喜事,也算是一桩美事。”   谢桓更愤怒了。   燃烧的怒火使他重重摔了一本请柬,拿出杀手锏下了最后的通牒:“不继承家业的人没资格花钱办庆典,想办庆典,你们先把凤陵城这摊子从我手上接过去!”   正好让他放个假,以操劳半生却什么也没捞到的悲苦城主名义去虚静观借住他个十天半月。   谢桓来不及以胜利者的姿态冷笑两声,就发现谢容皎和江景行的身影飘然至门外。   “正好我们在凤陵城居住已久,阿辞,不如打点一下行装即刻出发?”   “好,等我入圣后,总是要办大典的,可与合籍并在一处。”   谢桓险些要被谢容皎这个不孝子气歪鼻子。   谢容皎却靠在江景行身上笑了出来:“师父,我觉得这样很好。”   圣境不圣境不要紧,他能在满天下的风光之下带着剑和相爱的人携手一生已是至好。   谢容华在镐京皇宫里,为着天下苍生忍气吞声捏着鼻子忍下百官,和他们一起见着这座江山或许会弯弯绕绕,却终究在前进的同时,和陆彬蔚一起泄愤大骂那群老头子。   沈溪带着书院学子,为他们的毕生心愿而骂。   方临壑剑道剑门两手抓,剑道上有进境不说,以后更是有足够名正言顺的由头管教着剑门弟子。   玉盈秋能带着她师父在时的法宗再度复兴。   李知玄养好伤,孤胆剑修本性复发,正满天下的跑,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度遇上江景行和谢容皎两人。   而谢桓那边,那座虚静观肯为他开的门,每个月都要多上两三次。   这天下间的少年们仍满怀着他们的梦想与初心,走着他们一开始想走的路。   已经足够好。 第130章 谢桓番外(上)   谢桓头一回见到朱颜的时候,是在群芳会的大门口。   说来凑巧, 那一次的群芳会刚好有江家主办, 江景行身为主家被受赞赏厚望的年轻一辈, 原该是不可或缺, 操心着忙里忙外的。   偏偏江景行前几天又被他爹日常训得个狗血淋头, 跑来找他和那时候还不是千百楼主的千百楼主边喝酒边吐槽, 被千百楼主的妖风一煽,三人头脑一热,就二话不说跑乐游原去使劲逮着异兽欺负泻火。   后来两人才知道, 千百楼主是在更前些日子, 一个人作死往乐游原跑时被异兽伤着, 一直把这恨记在心头,蹿促着谢桓和江景行来帮忙报那一战之仇呢。   被千百楼主耽误得在群芳会迟到, 事后不免再挨他爹一顿痛批的江景行不假思索,拔出八极剑打算给千百楼主来一顿比被异兽揍得更狠的。   却被一脸陶醉不可自拔的谢桓拦住, 说算了算了, 没有千百, 也没有我的一场爱情,他还算是阴差阳错做了一件好事的。   看在兄弟我面子份上,饶过千百一回。   江景行嗤之以鼻,心想人家姑娘还真说不定就知道有你那么一号人,特别爱犯傻, 白白瞎一张好皮囊。谈哪门劳什子的爱情?   自己幻想出来的爱情吗?   对着谢桓依旧沉浸在美梦之中的眼神, 江景行有些心有不忍, 觉得谢桓也不是很容易。   于是他大发慈悲,把谢桓和千百楼主一同揍了一通,权当是把谢桓从黄粱美梦之中打醒,很有好友应尽之责的觉悟。   那时候江景行还看不到很多年后自己会心甘情愿喊谢桓一声爹,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当年谢桓流过的血,就是后来江景行流过的泪。   至于千百楼主,他的地位一直很稳,从未改变,稳稳当当垫底,安安心心在三人之中做着食物链的最底层。   正是因为千百楼主的小心眼,他们三人才会在群芳会上姗姗来迟。   那时候三人还不是或名震天下,或统领一方的圣人、凤陵城主和千百楼主。仅仅是三位家世和自身皆极为出色的少年。   足够耀眼夺目,却不是什么能左右的风云的大人物。   意味着可以放肆随心所欲,同时也意味着有太多的规矩约束不得畅所欲为。   体现为他们三人,不得不沿着壁脚,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进去,一边隐匿气息,一边还要探头张脑。   江景行一言难尽,觉得自己识人不清,结交的两位好友实在是很智障:“为什么我们要鬼鬼祟祟沿着墙壁摸进去?费时费力。我们不能御剑直接飞进去吗?”   这里是他家啊!   就算是进去面临的结局是下一秒被踹去跪祠堂,也应该是大摇大摆光明正大的进去啊!   所以三十年后,江景行带着谢容皎再来镐京江府旧址的时候,他确实做到了三十年前没做成的事情,大摇大摆御剑而行,光明正大,身旁甚至还陪着他所倾慕的美人。   非常风光。   可惜已经没人看到这风光,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怒斥他,把他一脚踹飞到祠堂去。   也许是该庆幸不用在阿辞身边丢这样好大一个脸的。   谢容皎没有看到走在前面的江景行无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似午夜的雾气,一不留神之间就会飘走。意味却又很复杂,百味杂陈,朦朦胧胧间什么也分辨得不清楚。   谢桓很冷静,不忘嘲讽江景行一句:“你若是自信你的八极剑劈得开江家阵法,大可一试。只怕你劈开江家阵法以后,来不及在群芳会上大放光彩,已被罚在祠堂中抄家训凄凄凉凉,连口热饭都没得吃。”   惨。   千百楼主抬手打开扇子遮住自己过分放肆的笑容,生怕做了两人言语交锋之间无辜的那条池鱼。   真是难为他一趟乐游原厮杀尽兴,之后行色匆匆赶回镐京之间,雪白扇面仍不见半分折痕,依然是描金花鸟的潇洒做派。   难怪江景行会嘲笑他不如和扇子过一辈子去。   千百楼主毫不气馁,自若反击道:“先在我和扇子过一辈子之前,你就该和你八极剑合籍了。”   后来被打脸打了一记狠的。   江景行和谢家那位世子的合籍大典帖子轰轰烈烈飞满整个九州天下时,当然不会吝啬道到不给千百楼主捎上一份。   而那会儿的千百楼主,身边依旧只有一把扇子。   千百楼主觉得自己惨不惨不晓得,反正圣人的记性好,江景行把他们三十年前的玩笑话记得清清楚楚,在春风得意时不忘本地好生嘲笑了千百楼主一番,扬眉吐气。   他们摸着摸着墙角,就看见和管事在角落里交谈着的朱颜。   那惊人的容色将周围照亮,照得不似江府花木清幽的一块僻静小角落,反像是富丽堂皇在仙境飘渺云雾之间的蓬莱神殿。   三人齐齐静默了一息。   他们正是年少好美色浮华,沉不住心思的时候,见着这样人间难有的容色,哪怕存着清清白白的心思,总是会忍不住赞叹一回的。   这一息功夫让他们听见朱颜清淡地说了一句话。   比起最好的箜篌声,更配得上“芙蓉泣露香兰笑,昆山玉碎凤凰叫。”一句。   “原来我手上这份群芳贴是假的,适才麻烦管事许久,委实抱歉。”   朱颜倒没想得很多,也不太觉得拿着一份假的群芳贴被拦在群芳会门外很丢人。   她甚至松了一口气,深觉这才是正常的。   毕竟群芳贴邀修行者,她自然是没有被邀请的资格。   朱颜乐得回家躲个清闲,不必在群芳会上绞尽脑汁做颇多无谓的应酬,这一句那一句均要思来想去个三四回。   趁这几天的时候,想来能看完好几本书。   三人挤在一处转角处,谢桓胳膊肘撞撞江景行,传音道:“你家的群芳贴,发的这么不走心?怎么这么多本,还偏偏要给那位娘子发一本假的?”   江景行对他清奇的脑回路简直是匪夷所思:“假的群芳贴又不是我家发的,否则这不是和人平白结仇吗?老头子不傻。再说我观那位娘子身上无一星半点的灵气波动,想来无法入道。群芳贴有定数,没给她发也是正常的。”   谢桓不耐烦道:“发个群芳贴,哪那么多话?你直接补发一本不好吗?”   江景行更加匪夷所思看他。   谢桓冷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两天在乐游原上全是拿群芳贴当火折子点的火。”   若是让普天之下广大修行者看到江景行这一举动,恐怕要丢到他北周帝国有望圣境的少年天才,镐京满城少女“嫁人当嫁江景行”的光环于脑后,克制不住暴揍江景行一顿。   江景行认输。   现身是不可能现身的。   他还想着在群芳会上,风风光光拿下第一,而不是被他爹一脚踹到祠堂里去,流为千古笑谈。   江景行很有自信成圣。   成圣以后,他的少年丑事,岂不是千古笑谈?   做圣人也是很不容易,要爱惜羽毛的。   江景行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一张传讯符,偷偷摸摸点着以后刻意换个方向,让它看上去像是从举办群芳会的演武场那边飘向管事的。   朱颜看着前一刻歉意欠身,准备送她出门的管事后一刻换上恭敬的笑容:“娘子手上这份群芳贴是假的不错,但娘子原该有份真的,是仆罪该万死,没将事态分辨清楚,等群芳会后必来向娘子请罪,给一份交代。   于是朱颜莫名其妙,峰回路转地被管事请进大门。   虽说她应该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但朱颜还是略有些许遗憾自己的书房的一架子书,怕是等不到年前看完。   江剑修景注孤生行,还是等他们摸着墙再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你怎么今天底气那么足,该不是对刚才那位娘子动了心思吧?”   爱情使人冲动。   使谢桓摆脱被八极剑支配下的恐惧,胆气格外壮,敢和江景行正面刚。   谢桓顿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凶巴巴道:“瞎说什么呢?别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还不快点进去?是真想被令尊罚祠堂吗?”   江景行和千百楼主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   因为这意味深长忘记传音的一声“啧”,他们险些引来管事注意。   “咦,这处不应该有人啊,可我分明听到人声的。”   三人对视一眼,拔腿就跑。   堂堂的江家宗子,凤陵城少主和四姓之一的卢家宗子在自家和半个自家的地盘上,逼得拔腿就跑,实则是惨到没谁,令人大开眼界。   群芳会上,两人发现谢桓明显心不守舍。   在江景行和千百楼主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时候是嫌弃着台上之人的粗劣修为剑法时,谢桓从不参与他们一声声起伏有致,滔滔不绝的喊“惨”声中去,眼光飘飘忽忽控制不住飘到朱颜身上。   江景行看不过去,嫌他在旁边拉低自己风度,赶人道:“要是当真喜欢人家姑娘,就借着群芳贴的事情搭讪要近乎去啊!”   姓谢的一张脸一把剑好歹还能看,透个交朋友的意思,应当不会惨遭拒绝。   别看江景行说起来套路理论一套一套的,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手忙脚乱怕是比谢桓更甚。   情之所扰而已。   谢桓义正严辞,坚定拒绝:“我看上去像是那种挟恩图报之人吗?不去。”   江景行和千百楼主齐齐翻个白眼,相当的整齐划一。   白眼翻归翻,好友还是要帮的。   当江景行和千百楼主盘算合计半天,好不容易看似不经意又看似有意地让谢桓和朱颜两人能撞上独处时——   天知道在人满为患的群芳会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江景行心有余悸地握紧了八极剑,心道谈恋爱真难:“完了,我一时想不出谢桓要怎么做,才能回报我们付出一二了。”   千百楼主很赞同。   他们那时候意气风发,年轻气盛,自以为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会握在手中。   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殊不知莫测两个字怎么写。   谢桓憋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不知娘子如何看群芳会桂冠归属?”   千百楼主双眼发直,不可置信:”我们忙里忙外跑前跑后好几天,头发不知道掉几把,他就他妈问这个问题?”   千百楼主崩溃喊道:“他们是不是还要各抒己见,讨论各家所长,接着为不同见解打起来啊?”   他谢桓是人吗?   “绝了。”江景行喃喃道,“这问题三岁小孩都会答,没半点悬念。”   他唇边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那副样子若是到街上随便转一圈势必要引来镐京小娘子的鲜花照脸一通狂砸,出去到谢桓跟前,谢桓八成疑心姓江的故意抢他风头,兄弟反目。   “群芳会首,舍我其谁?”   千百楼主想打人。   一个两个,他交友走的是什么人神共愤的破运道? 第131章 谢桓番外(下)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无论躲在暗处的江景行和千百楼主两个人再如何扼腕痛心, 长吁短叹, 该犯的傻谢桓反正是已经犯完。   朱颜愣了一愣, 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堵在这里问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   但她毕竟涵养好, 仍是把它当作一个正正经经的话题来答:“我对参与群芳会的众位不甚熟悉, 但想来师承国师的那位江家郎君声誉甚隆,毕竟是有其道理所在的。”   “这位娘子真是个妙人啊。”江景行丝毫不吝啬对英雄所见略同的朱颜赞赏,“至少看人眼光是很准的了。”   千百楼主比他绝望得多, 满脸写着垂头丧气, 仿佛见到兄弟反目的未来:“完了完了, 不得安宁,不得安宁。”   朱颜答完以后, 礼貌性问道:“郎君拦我为问此事,想来自己心中必定有独到见解?”   “那是自然!”谢桓被朱颜口中的“独到见解”高台子一搭, 头脑发热, 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只是谢桓自己也是认可江景行夺魁众多人中的第一, 毕竟他心高气傲,自认若是生在好时候,也当是叱咤风云,同辈无敌的一位响当当人物。   可惜老凤陵城主夫人生他时没留神看黄历。   谢桓好死不死和姓江的生在一辈,好死不死相识在国子监中, 从此便迈上一言不合被二话不说揍一顿的大路不回头。   江景行夺魁, 谢桓也实在是心服口服的。   然而朱颜既然问了谢桓的“独到见解”, 谢桓则一心一意死心眼地认为自己定要有点出淤泥而不染,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独到见解,否则则是对不起朱颜费力气说的四个字。   随大流地盲狙一把江景行是肯定不行的。   如何能体现得出他与众不同,闪闪发亮的灵魂?   谢桓群芳会前忙着在乐游原打猎去,能对群芳会有多少了解?与他对擂的敌手,倘若没有自报门户,谢桓甚至说不出对方师承来历。   他只好硬着头皮自吹自擂:“我见凤陵城谢家的那位郎君人中龙凤,天资不凡,或许可一望魁首之位。”   谢桓越说越顺,越说越挺直胸膛,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他谢桓当然是人中龙凤,当然天资不凡。若不是姓江的出来挡路,铁定是板上钉钉的群芳会首。   暗处的江景行心服口服:“原来还有这种操作,是我们太小看他谢桓。佩服佩服。”   千百楼主仍不忘操心,看他表情已经濒临崩溃爆发边缘,不可思议道:“他谢桓以为自己在群芳会上是个很不显眼的无名小卒,人家娘子认不出来他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人家娘子认不出来,将来坦白身份的时候怎么说?说没错,我就是先前那个神经兮兮莫名其妙拦着你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凤陵城少主?”   千百楼主心力交瘁道:“人家娘子不认为他有病都是真的,哪里还有功夫闲心思搭理他献殷勤啊?”   千百楼主白白操心一场。   因为朱颜不认人脸。   是个即使谢桓上台过两三次,裁判报过他名字,但当谢桓真正站在面前的时候,依然认不出来他姓甚名谁的脸盲。   所以当江景行发现谢容皎和朱颜如出一辙的不认人脸的毛病之后,接受能力相当良好。   毕竟有朱颜这样一个母亲,谢容皎的毛病并不是平空蹦出来毫无来由的。   只是等谢容皎那会儿,他却是听着江景行半是调侃半是感叹地说起两人的故事,而非从自己父母之间,听他们语笑盈盈,心照不宣带着三分缱绻说着过往那些旧事。   朱颜见着少年在秋日碧空艳阳之下,比比起骄阳光辉仍要来得热烈灿烂三分的眼神光,不禁微微失笑:“想来郎君是十分倾慕谢家的那位少主,在此我先祝过谢家少主旗开得胜。”   谢桓:“”   他倾慕他自己?   他又不是江景行那种十句里有九句是在自吹自擂,从如何的英俊潇洒迷倒满城小娘子芳心,吹到如何的天资绝世必为圣境第一人的无聊家伙。   谢桓僵硬想着。   这点僵硬让他忘记在朱颜面前垂死挣扎,为自己辩解一番他不是这样的水仙花德性,眼睁睁地看着佳人从自己身边飘然而去,连一句客套的道别之语都忘了说。   而暗处的江景行和千百楼主笑成一团,笑到差点打跌,从他们那相当夸张的搂成一团的姿势来看,这一打跌恐怕摔个狗啃泥的就是两个人,而镐京满城的少女即将失去她们两个梦中情人。   看谢桓满脸发黑,乌云罩顶的架势,离失去第三个似乎也不太远。   “原来郎君对谢家那位少主倾慕已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景行前半段学着朱颜平静似水的腔调,后面绷不住,放肆地大声笑了出来:   “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恰好我和谢家少主相熟,这位郎君要不要我替你去向谢家少主一表衷肠?”   这时候的千百楼主还未养成后面知情识趣,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所以他打开扇子遮住自己那笑到几乎变形,扭曲了原本英俊气概的面目:“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位郎君不必太感激我们,助人为乐本是应当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郎君和谢家世子恩爱不离,白头偕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连串的哈暴露了他们两人的丑恶面目。   谢桓的脸跟着他们一起变形,拳头攥得咯吱作响,控制不住地怒吼道:“给我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   说罢他欺身而上,给这两个没安好心的损友一人一拳头。   江景行和千百楼主实在是笑到腰疼肚子酸,一时之间战斗力全无,竟然被谢桓压着打了一通。   无情的拳头和冷冷的秋风一齐落到脸上,使得江景行和千百楼主终于从笑到癫狂的状态回过神来。   千百楼主捂着半边青紫的脸颊凉凉道:“好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做?群芳会上对上姓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告诉那位娘子说没错我就是好一朵水仙花?”   他们三人之间素来不客套。   换成别的人,亲近好友皆是用“阿景”、“阿桓”、“阿卢”相称。   就他们三个人是“姓江的”、“姓谢的”、“姓卢的”。   知道的说三人是情同手足不讲究不避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   谢桓打完一通,在朱颜面前犯了好大一个傻,堵在心头的那口郁气差不多也顺了,甩着拳头道:“她说祝我旗开得胜,在群芳会上夺魁!”   越说谢桓眼睛越亮,说到后来恨不得拽着江景行的领子大声喊。   比起谢桓来,更想拽着领子把人晃得清醒一点的是江景行:“人家是出于情面说的客套话,你还以为她真是那么觉得?能不能更傻一点?”   “算了算了。”千百楼主捂着嗡嗡响个不停,隐隐作痛的脑壳,“姓江的你看他这副模样,打得醒吗?”   江景行沉思着,目光忍不住下滑到腰间八极剑,似乎很有试一试亲身尝试一下的冲动。   好在人心本善。   想到谢桓一起陪他逃过的课,听过的琵琶,挨过的骂,顶过的锅盖和抄过的作业,终究是对一个即将被爱情冲昏头脑,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傻子的恻隐之心占了上风。   江景行自认为极有牺牲情怀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朋友一场,我就算把群芳会魁首的名头拱手让你又如何?”   谢桓激动到嘴唇哆嗦,夹杂的颤音几乎让他吐字不清:“好好好好好!我等会儿把平康坊买下来送你!啊不,我把凤陵城送你也行!”   看千百楼主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估摸着是很想找根眉清目秀的柱子一头撞死,下面地府阎王问冤情的时候,声泪俱下告诉阎王自己下辈子想和江姓谢姓之人离得越远越好。   江景行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拎着谢桓的领子把他摇个七荤八素,喊道:“清新一点!你想被你伯父打死我没意见,别拖上我,让我被我爹一起打死给你黄泉路上作伴!”   谢桓坚定握住江景行那只没拎着他领子的手:“好兄弟,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没齿难忘。”   谢桓做到了。   江家大厦倾颓,江景行出逃在外的时候,是他一面顶着周室,一面顶着谢庭柏的双重压力,替江景行做掉无数追杀他的人。   当然他们的兄弟情谊没能保持到最后。   在江景行这个老不要脸的拱了谢容皎这颗白菜的时候,谢桓差点没忍住一剑结果他的冲动。   当然很悲催,被他自己的亲儿子女儿唱双簧给拦了下来。   那时候的千百楼主还未因家族的落井下石,甚至于威逼利诱,连哄带骗的从他口中探听江景行消息,将从前埋下的重重矛盾一同引爆,炸出一片不可收拾的局面。从而与家族一刀两断,负气远走西北。   他们皆是九州北荒,这天下之间最耀眼的少年。   因此对同辈,对天下,对这世道充满轻慢鄙薄的高傲之心,区区群芳会魁首的荣耀不值一提,说让就让。   不过六月的天,兄弟的心。   谢桓怎么也没想到江景行打着打着因力求逼真进了状态,一不留神使出杀招。   自己也打着打着不肯服输,和江景行拼了个平手。   两位镐京最潇洒的少年,在擂台上狼狈得不如乞丐。   他们鼻青脸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不是手折就是脚断,却躺在擂台上放声笑起来。   仍然很潇洒。   事后朱颜看着谢桓带着群芳会首的荣耀光环来问她名姓,破天荒地克服脸盲,从少年眼里一点和那天下午一模一样的光认出来,依旧是微微失笑,缓声报了自己姓名。   君前谁敢夸朱颜的“朱颜”。   他们后来有很多很多段机缘巧合到让人相信缘分的偶遇。谢桓却只喜欢这一段。   因为只有这一段,是未经过谢庭柏插手,最天意安排,也最纯粹美好的真正缘分。 第132章 谢容皎番外(一)   那九州的一场大难过去以后,凤陵城中高塔也自然而然随之熄灭, 除却寥寥知悉内情的几人, 天下间大部分修行者和百姓也没品出什么不对。   毕竟那时候要不是忙着奔赴北荒, 驰援各地, 要不是忙着紧闭门窗, 在屋子里面提心吊胆, 想看见委实也有几分难度。   关掉高塔灯光的谢桓没其他考量,想得很简单:有高塔这么一个亮得能照亮半边天下的东西存在,修行者可以昼夜不分, 一夜不睡倍精神, 城中居民还要不要睡下去?   万一久而久之, 凤陵城中居民出门见人就要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神采奕奕皮肤平滑的反而没脸见人, 他这个凤陵城主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当下去?   高塔没能安安生生杵多久, 在熄灭的第二年很快又在光亮大放, 自探入云端的塔尖之中爆出璀亮耀眼一团明光, 甚至于驱散四周云气,遥遥与天边骄阳相呼应,仿佛是金乌现世,明日二轮。   所有修有所成的大修行者皆心照不宣停下手中做着的事物,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向南边凤陵城方向看去, 有人感慨呓语道:“二十年啊。”   不知他想感慨的是二十年这段光阴漫长, 为时不短, 还是二十年这段光阴对修行者本身超乎常人许久的生命来说,实则平常如许,司空见惯。   不负他们期望,在凤陵城高塔乍然光明大放之后,南边天空原本累累叠叠的白云一层一层散开,似在为着什么惊人事物的出现而知情识趣退却。   只留下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五色神光则如凤凰尾羽,浩浩荡荡铺满了半座天空,光彩绚丽之下,似是天空幕布被打开,露出坐落于三千世界之上,西天极乐神佛妙手打造的重彩琉璃天。   谢家的那位世子,成圣了。   当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后来如同蝗虫流疫一般席卷九州,占据人们茶余饭后所有闲聊时间的不是谢家那位世子成圣之时年方及冠,是如何的气运之子天选之人。   而是他和圣人那本极尽张扬之能事送遍九州的合籍大典请柬。   再想到江景行成圣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五色神光,不由让人们纷纷感叹,谢家世子和圣人真是一段命定缘分,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道侣。   不得不说,这大概是所有流言中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谢容皎成圣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走下凤陵城的高塔,反而是兜头撞进了一个幻境。   他倒是很淡定,毕竟成圣那么玄异的事情,没人说不能有个幻境等你。   至于江景行没遇到过——大概是忙于在镐京数十万守军中思考该以如何潇洒的姿态逃命,这时候来个幻境,才是真正要他命的。   谢容皎打量一圈,发觉周围的环境很熟悉。   直到看到那座熟悉的高塔谢容皎方回味过来,若是在此地地势上增添环绕山脉,再加上凤陵城主府的重楼高阁,飞檐流榭,俨然又是一座凤陵城。   “我等你许久了。”   站在高塔之前的青年对他说。   那青年也是谢容皎眼熟的一身红衣凤翎,只是不同于认知里凤陵谢家人一贯俊美艳烈的长相,青年的眉目虽也俊挺高秀,始终带着如披冰雪般的冷冽淡漠,哪怕是红衣凤翎,依然拱得他如冰川上的星辰,荒原上的月光,美则美矣,却冷得没有人气。   两千多年,确实是很久。   谢容皎想。   他知道了青年的身份。   两千多年不变的凤陵高塔让谢容皎灵光乍现,认出他所在的城池。   倘若凤凰不曾身死,自然不会有凤凰埋骨之地所成的山脉。   而凤陵城主府,也未来得及建起来。   只是在称呼上有点尴尬,谢容皎略算一算他与谢离的辈分,一时之间犹豫不决。   他到底不是江景行那种抄祖训抄到倒背如流之人,实在数不清楚凤陵城主到底换个几代。   倒是谢离先说话,他似是看破谢容皎的心思,语声清寒:“辈分上不必太过纠结,左右凤陵城一脉并非是我所出。”   不愧是当了千古传奇的初代凤陵城主,一开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平地放出这样一个晴空霹雳。   和江景行待久了难免近朱者赤。   比如谢容皎此刻。   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起了坏心,很想把这件事情写在纸钱上告诉地底下的谢庭柏。   什么誓死捍卫的谢家嫡系,凤陵城的正统血脉——   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谢离怕他不信,好心问道:“你要看一看我的命盘吗?”   国师是这样,谢离也是这样。   难道早些年前,他们那时候习惯性招呼“你要看看盘吗”代替“吃了吗”,还是他们总觉得晚辈必定和他们一样多才多艺,一边修炼一边练剑,业余时间不忘搞点紫薇星盘一类的玄学。   谢容皎实诚回答:“我看过。”   刑克六亲,无父无母,夫妻缘浅,断子绝孙。   谢离理所当然点点头道:“所以你看过我的盘后,即知你们确实不是我亲身所出。”   凤凰留下的凤凰真血分为两份,一份给了谢离,另外一份则留在长明灯之中另觅后辈中的有缘人。   而谢家中人身上带的凤凰血,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谢离剥落自己身上一份凤凰血,寻得种种妙法奇珍,又亲自寻来无辜夭折的婴儿神魂放入温养,成了第二代的凤陵城主,得以代代相传。   所以谢家人身上,或多或少总会带着一份热烈赤诚,和他的生性凉薄格格不入。   是来自那人血脉骨子里的天性。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没等谢容皎蹦出谢离是诚心逗他的怀疑,谢离笑了一笑道:“见到自己等两千多年的人,总是会有点激动,再不爱说话的人也会忍不住多说点的。”   想想谢离一丝神魂居住在长明灯中两千余年,确实很有点空巢孤寡老人的凄凉感。   谢容皎决定尊老爱幼地对谢离保持尊敬,尊重他漫无目的瞎说的权利。   谢离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派遣完两千多年时光磨砺的无聊之后,他又是昔年一个字也吝惜多说的凤陵城主:“我知他为后世大劫留了一手,身死之时,便刻意保留原来在长明灯中的一丝神魂,等着问一问那个传承之人后世如何。”   这九州天下,是凤凰曾不惜性命,身死魂消也要守护的地方。   叫谢离怎么能不在意?   谢容皎察觉几分这沉重的意味,收拾一下情绪答道:“都挺好的。”   实不是他惜字如金,大有和谢离一比谁更寡言少语的意思。   是这九州早非谢离认识的九州,谢容皎哪怕细致到一个个人,一件件事和谢离讲,只怕谢离也听得一头雾水。   果不其然,谢离颔首,没有要追问下去的意思:“那便很好。”   谢容皎轻轻舒一口气,心想幸好九州无事,倘若九州有事,谢离两千年只为听见一个准信的等待岂不是很惨?   不消他说,谢离眼里似是冰封的长河,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暗潮涌向何处,自嘲道:“哪怕不好我也没法子。”   他恐怕转世投胎过好几轮,即使是真见凤凰所守落空,也没法亲身上阵去挨个锤爆这群不肖后辈,只能留着这一丝残破的神魂继续不见天日,不知光阴地伴着执念守下去。   谢容皎不由动容。   谢离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等到我要的消息,一丝神魂该消散于天地之间。你成圣想必外面自有一番喜庆,你去罢。”   说罢他挥手,袍袖飞掠之间,已将谢容皎送回现实的凤陵城高塔之中。   谢离闭目。   很久很久以前,小小的谢离尚且不知道什么是天意弄人,什么是刑克六亲。   他只见到父母至亲挨个挨个从自己身边远走,似乎这诅咒永远不会停止。   当然是停止了的。   走完自然会停止。   他也曾耿耿于心,直言问过凤凰给他取名取一个离字,是不是看出他命中六亲缘浅,聚少离多。   凤凰却笑道:“离为火,我属火,名讳为长明,长明不灭,你我相传,哪儿来的那么多七歪八扭的意思解法?”   谢离注定是成圣的命。   从他一句聚少离多就足可看出,尽管那时候年龄尚幼,但圣人言灵,确实不假。   塔外谢桓不知道第几次拉住控制不住自己想往里面冲的江景行,喊道:“冷静一点,不辞是在破境成圣啊!”   江景行也喊:“那么长时间了,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又不是没破境到圣境过!”   难道还不许别人的破境和你不一样吗?   爱情使人愚蠢。   谢桓想翻个白眼把三十年前江景行嘲笑过自己的话原原本本还回去。   好在谢容皎在江景行即将拔剑的下一刻,从塔外推门而出。   也许是他的圣境破的是有点久。   也许是见到谢离颇多感慨。   谢容皎在被江景行抱住的第一时间抬手揽过他肩背,脑子一热,一句“我们办合籍大典吧”脱口而出。   全然不顾在旁边瞬间黑脸的可怜老父亲谢桓。 第133章 谢容皎番外(二)   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   这话放在谢桓身上也同理。   谢容皎破境成圣乃是大事,谢容华放下手边那点永远理不完的政事, 剪不断的文官舌头, 挎刀单骑和陆彬蔚一道来了凤陵城。   他看着谢容华眼疾手快冲上来扶住被气得头脑发昏, 眼前发黑的自己, 听着三人围着他, 或是江景行吹得天花乱坠般的讨好, 或许谢容皎难得的温言细语,或许谢容华好声相劝,有条有理——   只觉的这些声音夹杂起来嗡嗡成一片麻雀乱叫, 让谢桓茫然想到: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干什么?   明明我我才是这块地方的正经主人啊!   可惜世事就是残酷如斯。   不等谢桓手挣开这三人包围圈,摸到剑柄, 打算叫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封建大家主的余威犹在,朱颜自远处虚静观缓步而来。   谢桓立马松开马上要碰到剑鞘的手, 努力在因气愤而肌肉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目光寻觅四周, 落在看上去最好欺负也最让人放心的陆彬蔚身上。   事实上也的确是最好欺负。   谢桓挤出三人重围,轻咳一声,威严向陆彬蔚道:“其实我觉得这事是该好生庆祝庆祝,初一不辞他们皆是不靠谱的,操办大典的事情, 就交由优游你来了, 你既然亲自办过一次你和初一的, 想必该当有经验。”   谢容华继位之后,与陆彬蔚当即举办合道大典,种种事宜则由陆彬蔚一手操持。掉了几根头发不知道,反正大典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天下皆知地办完了。   从此陆彬蔚从别人私下里指指点点的那个祸国妖妃荣幸晋升成为有名有分,可以光明正大写在奏折上骂的祸国妖后。   可喜可贺,令人落泪。   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凤陵城主很忙的。   每天要变着花样往虚静观跑,为了和朱颜一点不显轻薄力求郑重,另外一边要风趣不能枯燥地搭话,也是很累的。   继谢桓之后,悠哉悠哉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彬蔚笑容逐渐僵硬。   为什么江景行的婚事要他去忙活?   他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去帮一个他看不顺眼半辈子的死敌搭架子递火,看他得意洋洋在自己眼前炫耀得能呕出半口心头血。   自己是有多想不开还是有多自虐狂?   陆彬蔚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同时尝试着挣扎:“这,岳父,国不可一日无君。初一那边定然是要久留在凤陵城得大典行毕回去的,在此期间,我总得提前回镐京城照看着政务。”   非常的忧国忧民,非常的假公济私。   陆彬蔚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挺直胸膛起来,连唇边的微笑都不禁大了起来。   江景行在和谢容皎窃窃私语咬着耳朵的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出来闲闲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嘲笑眼神。   仿佛预知了未来陆彬蔚的悲惨走向。   非常的落井下石,非常的死对头。   只见谢容华满不在乎一挥手:“这不打紧,左右传讯符不值钱,政务来往用传讯符也不碍事。有悠悠你在才让人放心。不辞和姓江的去操办,我还怕丢脸丢到天下人面前。”   好歹是做了北地天子的人,怎么能不要点面子?   真是感天动地姐弟情。   陆彬蔚恍恍惚惚之间想起,谢容华第一次接过他的毛遂自荐之时,也是喜笑颜开,明胜春光:“我正巧缺一个运筹帷幄可坐镇军中的副帅,郎君若来,我才敢放心。”   多少年了,仍是被谢容华用同一句话牢牢绑住。   没出息。   陆彬蔚自己唾弃自己。   然而陆彬蔚对“真香”两个字可谓是贯彻到心里去,唾弃归唾弃,动作倒是利落迅速,狠狠剜江景行一眼之后,风风火火转身前去准备。   当运筹帷幄坐镇军中的人物好累。   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到镐京去做祸国妖后,批着永远不可能批完,恨不得和生命赛跑比较长短的的奏折吧。   谢容皎出来时哄哄闹闹一团,有朱颜和谢容华镇着场子,倒是各自做各自该做的去了,操办大典的操办大典,回城主府的回城主府,回道观的回道观。   谢容皎和江景行两人悠闲漫步走在回小院的路途之上。   至于谢桓,当然是借着千年不遇的良机,打着商量谢容皎大典的幌子,和朱颜一道回了虚静观。   虚静观近日一月三十天内有三十次大门是为着谢桓专门敞开的,光明在即,当浮一大白。   “我在成圣后,入了谢离在塔中设下的环境,见到他的一丝神魂。”   谢离其人,光光是在嘴中咀嚼这两个字,就像是念着一段荡气回肠,绕梁三折的传奇。   怪不得阿辞入圣的天象都出来了,仍在塔中停留好长一段时间。   江景行心道管你谢离谢合,谢团谢圆,我只要我的阿辞没事就好。   当然谢容皎显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谢离这个人,必是谢离和他说了什么要紧之事,才叫谢容皎特意一提。   江景行笑道:“怎么,真人是不是很——”   他忽的卡了壳。   世人传说里,谢离仿佛生来应该超生入圣拯救天下,简直是千挑万选之中几千年来最得天道青眼的圣人,浑身上下打满金光闪闪的传奇标签。   却连他脾性如何,相貌美丑,喜何厌何只字未提。   殊不知谢离也是人。   人活在世上总该有点为之而活的东西。   但凡有点为之而活的东西,总该有点活气喜憎。   江景行硬是憋出一个和谢离捆绑在一起两千年的形容词:“是不是很传奇?”   谢容皎回想半天,记得谢离似乎除了比起常人长得俊些,冷淡一些,但没在自己衣服上大摇大摆张扬绣上“我是传奇”四个字,遂摇了摇头,道:“他给我看了一张星盘。”   江景行眼神蹭一下亮了一个度,看上去很像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初代凤陵城主念叨念叨平生,论一论他这十数年来研习紫薇的精髓。   然后很有可能将谢离气得一个白眼倒仰过去,死活不肯相信这个除了脸长得好看以外一无是处的年轻人竟然能成圣。   老天无眼,莫过于此。   谢容皎一对上江景行双眼,便冷然道:“没有独门秘笈,不传妙诀,只是一张很普通的盘。”   一张很普通的盘。   谢容皎想,比起“刑克六亲,乱世圣人”这些大起大落的词语来讲,谢离兴许更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的命盘。   一张普普通通,经历着所有普通人皆会经历的生死离别,爱憎会,求不得和无数喜怒哀乐,最终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带着遗憾走向生命尽头的命主命盘。   只是普通人的遗憾,尚且有个盼头,盼着百年之后儿孙来给自己坟头恭敬上三柱清香,带着子孙平安,阖家兴旺的好消息让自己含笑九泉。   而谢离的遗憾,却早早随着凤陵城这座城池名字的来源,随着长明灯的亮起,随着城周山脉的累叠而起永远飘荡在天地之间,纵然圣人之尊,翻手云雨,一样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毫无区别,无能为力。   “那初代凤陵城主还真是——”江景行思及谢离四舍五入也算自己半个祖宗,赶忙改口,真情实感道,“对术数一道极有兴趣。”   费尽力气留一道神魂跨过两千年的时光长河,只为给后人看一张普普通通的盘,江景行自认不是很理解谢离在想什么。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传奇吧。   要是他把这点痴性放在血脉中遗传给阿辞该有多好,江景行扼腕长叹,这样他就可以和阿辞在晚上秉烛畅快大谈紫薇,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等等——   晚上大好的时光,用来谈论紫薇实在是太浪费。   这样说来,还是须得感谢这位初代的凤陵城主未将这一点骨子里的天性遗传给阿辞来得好。   江景行忽然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饶是谢容皎对江景行了如指掌,一时间也猜不透他这九曲十八弯一般的想法,轻轻甩了甩头将种种思绪抛去:“不过这些不重要。”   逝者已逝。   这句话固然残酷,也是真实。   谢离的故事和他的种种遗憾唏嘘一同静止在两千多年之前的时光当中。   无力回天。   可他和江景行的故事不过刚开个头,还有繁花锦绣般的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谢容皎道:“我身上的凤凰气机自然也是要传给后代人,以防天下再来一场浩劫的。”   江景行很想捂住谢容皎嘴说一句童言无忌,可惜他脑子原来荡漾在晚上那些破事上,一时不好使,手也迟上一步。   谢容皎眼里生动起来,唇间流泻的笑意带着微微促狭的味道:“等那时候,我一定要留下两张盘给后人看。”   江景行满头雾水。   但不妨碍他的欣喜:“这很好,不过阿辞你倘若不会告诉后人盘里有什么,岂不是很丢你这个先辈的面子?”   江景行乘势而上,循循善诱:“不妨阿辞你和我一道研习紫薇?”   虽说夜里时间宝贵,不可轻易浪费,白天总是有花不完的光阴的。   圣境眼里的世界,向来是很闲的。   谢容皎僵住。   他许久之后,极其勉强缓慢地点了点头。   也许等自己两千年后的那缕神魂等得太无聊,也可以将这作为一段谈资笑说给后人听。   想想不失乐趣。   谢容皎尽力搜寻着理由安慰自己。   江景行握着谢容皎的手,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   想立马跑到谢家祠堂里去给谢离多上几柱香,多供几盆瓜果。 第134章 谢容皎番外(三)   陆彬蔚办事果然令人放心,不愧是能安安稳稳打理两年北地朝堂, 既没让朝臣悲愤触柱, 以死进谏, 也没让谢容华怒而拔刀血溅朝堂的人。   相较之下, 原该是最操心劳力的两位正主反是悠哉悠哉, 整天闲得在凤陵城主府中赏花逗鸟, 谈情说爱。   “不,我不回城主府。”谢桓坚定向朱颜表态,顺便不忘抱怨一句, “观主是不知, 府中的花全被他们两个人看秃了, 莫非我回去要像那些花一样自寻死路嘛?”   怨念可谓非常深重,从字里行间飘出来, 恨不得绕满整座虚静观。   朱颜听他这般说,不禁莞尔道:“不过是到了花期而已。”   眼下五月正值初夏时候, 寻常春日的花卉自该是一番凋谢轮回。   只惨了谢容皎和江景行白白背这一口锅。   不过想来以江景行最近喜气洋洋, 见谁都觉得亲切可爱, 恨不得下一秒给他塞个红包的状态,应当也不会太计较背地里谢桓给他扣上的锅。   呵。   阿颜就是心地太好,看谁都觉着可亲可爱,连那个姓江的都百般寻着理由为他开脱。   谢桓悻悻然想。   殊不知他这种心态,与当年群芳会上看朱颜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 哪怕是看着比斗发呆和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字都觉得是返璞归真, 妙到巅峰。   当然被江景行试图打醒过。   就是没能成功。   思及此处,谢桓更给江景行在心中记上一笔,碍于朱颜的面,只能违心道:“确实是我错怪他们了,还是观主想得周全。”   正当他琢磨着应怎么自然而不失深思熟虑的吹捧一下朱颜时,只见朱颜自榻上起身,笑道,“大典将近,阿桓你不在城主府总是不妥当,我与你一道回去。”   恰似种种苦难散去以后,这方天地自然间所能表露出最美好无法用言语表示的景色,唯独心中的震撼久留不散。   谢桓一时间不敢说话。   他素来有决断,绝不是什么犹豫踌躇之人,可此事却关系太过重大,几乎夜夜缠身入梦,让谢桓犹自不可置信。   朱颜似看出他所想,释然笑了一声:“我少年时与阿桓你皆太过骄傲自负,连命尚且不信,更何况是自认挣出束缚,实则始终摆布在他人手上的命运?”   她言语似冬日飘下的雪,春日柳树飞的絮一般清淡不着痕迹,对谢桓来说,恰是出奇的有力,将他浇得沉默下来,不知所言。   朱颜所说,何尝不是他当时所想?   甚至于谢桓得知真相时也恍恍惚惚想过,倘若不是谢庭柏的一手有意安排,他当真会与朱颜相爱吗?   命运摆弄在他人手里的愤怒阴魂不散缠绕着谢桓和朱颜,最后是朱颜退了一步,说她要出家。   兴许以出世之眼观万物,能得自己心中的一份平静。   朱颜道:“但是现在我却想明白了。”   “阿桓你这些日子里所做的种种,不过是将我们三十年前应有的相识再来了一遍。”   而他们始终会相爱,和任何人都无关。   江景行奇异地发现谢桓对他的态度有肉眼可见的好转。   从冷嘲热讽,变成和颜悦色,从乌云罩顶,变成喜笑颜开。   如此明显的差别,任是个傻子也能看得出来。   江景行不是一个傻子。   所以他不但看了出来,他还感觉到奇怪。   一日和忙完大典种种事务,简直消瘦三斤的陆彬蔚谢容华好好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江景行顺口提起这个疑惑:“莫非是岳父想到和我少年时生死之交的深厚情谊,打算和我重归于好?”   有一声冷笑响起。   出乎意料的是冷笑的人是谢容皎。   他实在看不过去江景行的自欺欺人,发自内心问道:“师父,你们之间有过融洽相处的时候吗?”   见面能和和平平说过三句话,已经是殊为不易,该烧高香庆祝的好事。   再说假使谢桓真回忆起少年旧事,和少年时候挨过的打,想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是报仇雪恨,扬眉吐气。   陆彬蔚跟着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江景行被谢容皎亲自拆台的尴尬。   由于连日操办大典诸多事宜的缘故,他笑得明显中气不足。   江景行再如何不要脸,也不可能将劳苦功高的陆彬蔚就地揍上一顿。   好在他心很宽,所以转而关切起陆彬蔚的身体健康:“我听陆兄声音,大有内中虚浮,中气不足之意,可需要好好将养将养?诶呀不说远的需要陆兄好好操劳的北地朝堂,就是在我和阿辞大典上这个样子,也不免有失颜面啊。”   听得近日难得摆脱缠身公务,在演武场中一心练刀,四散刀气破坏城主府无数植被的谢容华很歉疚:“怪我自己太不上心了。”   批奏折是不可能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批的。   所以“悠悠来,以后你和我一起练刀,增强体质。”   仿佛在场所有人均忘了陆彬蔚是个修为境界不低的修行者。   本来他的战力也不能以修行者论。   想来又是好一段互相折磨的痛苦时光。   谢容皎以谴责的眼光看向这一场赢得谢桓青眼相待和拖谢容华与陆彬蔚一道下水的最大赢家江景行。   正义使谢容皎该站出来主持公道,责备江景行的险恶用心。   话到嘴边变成:“那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多谢优游阿兄操劳一场。”   左右大家都很高兴,乐得这样。   既然如此,何必去多管其他旁的细枝末节?   这一场合道大典办得很成功。   他们所有的亲人朋友均在场,在妆饰得如仙宫宝殿的凤陵城主府,在直入云霄光明大放的长明高塔之前看两人向天立世合籍,从此一体。   修行者的大典与凡人敲锣打鼓,力求个喜气洋洋的热热闹闹不大相同,大多敛容肃立,气氛庄重,以示对这两位圣境的尊敬和祝福。   自然,这样平静的缄默背后藏着暗潮涌动。   最提心吊胆的是剑门弟子。   已经破境到大乘,接任剑门掌门之位的方临壑接过大典请柬的时候表情冰凝,良久不语。   师兄这时候一定很惊讶。   可能还带会觉得两人竟然不忠于剑,双双出轨和对方,而非自己的本命剑过一辈子,是一对喜新厌旧,抛妻弃子的狗男男而气愤。   肯定还会惋惜这两个当世修为和剑道境界公然最高的人,居然没一心扑在剑道上钻研,反而沉迷于情爱俗事,失望于这两个对剑道不诚的俗人。   裴茗将方临壑简单易懂的内心扒得精精光。   他越想越绝望,越想越害怕。   求生欲使他扑通一声,直接向方临壑跪了下去,大声喊道:“师兄你冷静一点!不要去砸场子啊!你想想咱们剑门能禁得住圣人的浩然剑吗?能禁得住谢家世子的千古东流吗?”   没错,即使是如剑门掌门,偶尔也是要向残酷的现实和锋利的剑锋低头的。   方临壑冷冷瞥他一眼。   随后,裴茗被方临壑以男儿膝下有黄金,和大声哭喊不成体统的名义,日日操练剑术得痛不欲生。   但是见着安安分分过完两人的合籍大典,甚至僵硬地说了一句恭喜的方临壑,裴茗暗中欣慰拭泪,深深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里炼狱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   至少他保住了整个剑门。   死后也能向地下的剑门前辈邀功,向以后来的剑门弟子吹嘘。   非常值得。   第二提心吊胆的是姜长澜。   因着他曾经和两人一路,吃狗粮吃到撑的缘故,他接到请柬时,不但没出现方临壑那种冰冻如雕塑的神奇姿态,反而是“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下一刻就搁下请柬,寻思着该备什么礼。   然而他是跟着千百楼主一道来的。   一个,嚼着势头是要和自己手里的扇子相伴一生,却偏偏早到凤陵城几天,被谢桓和江景行你一言我一语明劝暗秀的想掀翻凤陵城主府的可怜人。   “我说千百,虽说你先前做过很对不起我的事,搞得我们差点恩断义绝形同陌路,但那么多年来的好友情谊总归不是假的。”江景行闲闲嗑着瓜子,“该劝的,我得劝你一句。”   “姓江的说得不错。”朱颜回府,谢桓继江景行之后陷入看谁都觉得可亲可爱的状态中,语重心长:“千百,你那么多年来,一个人漂泊在外,离家打拼出那么大一份家业殊为不易,正是如此,才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伴侣照顾在你身边。”   说得他们两个人的伴侣好像都很知冷知热。   江景行自然地忽略谢容皎手里那把镇江山:“岳父说得不错。千百你看,昔年我们三人在镐京城中何等风光快活。现在,我和岳父人生圆满,别无他求,更不忍心看千百你一个人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你又不是剑修中人,扇子终究不是良配。”   千百楼主被气得面目歪曲,险些打开扇子暴起,准备给他们一人来一记狠的长长记性。   这个危险的想法被江景行的八极剑下一刻镇压住。   千百楼主从往事中回神,对上的是姜长澜忧心忡忡的脸庞,劝他道:“前辈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否则这可不是毁不毁圣人世子大典的问题——”   是千百楼主死不死的问题。   千百楼主正感受到一些来自他人的关怀,内心回温之时,姜长澜又摸了摸鼻子,实诚道:“毕竟有恩必报,前辈若是出个万一,我寻谁报恩去?”   哦。   所以只要有个人活着让你报恩就可以了吗?   千百楼主面无表情打开扇子,忽然很想一扇子给自己一个痛快。 第135章 国师番外(一)   国师和是少年相识的交情。   那时候的国师尚且不是在北荒有小儿止啼奇效,心机深沉喜怒不定, 听上去就非常厉害的风云人物, 只是一个安安稳稳在小山村中长大的少年。   那时候太|祖姬羡也不是以一人之力驱逐北荒, 开辟周国的千古一人, 只是个不稳长大, 逃到小山村里避难的少年。   当时北荒横行北地, 人命如草芥,一城城的百姓被屠杀得几无青壮年男子,满城飘着妇女号哭, 婴儿哀啼和老人一夜之间花白如棉絮的头发, 无声应和着北地冰雪之景。   而冰雪之上, 则是满地冻得硬邦邦,终日不化的凝血肉末, 是森白人骨,是一团团剥落长发。   到后来的日子里, 这些东西也没了。   因为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   存粮吃完了就啃树皮, 坑泥土, 等树也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之时,便是同族相残,易子而食。   这样的活着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还是少年的姬羡想。   十几岁的姬羡没有以后的盖世修为武功,但凡碰上一个强壮点的荒人一不小心就要嗝屁,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一路逃过荒人的搜捕追杀, 还同时啃着树皮没被饿死。   兴许是一个升斗小民, 一个最最微末如蝼蚁不值一提的少年, 对着洪流滚滚般的凄惨肮脏世道最后的倔强和不妥协。   也幸亏姬羡合该是要当太|祖的命,当他真正穷途末路饿晕过去后,一睁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座僻静不为人知的小村落内。   一座真正如桃花源一般,自耕自种,衣食饱足,男女老少皆语笑盈盈,毫无半点在乱世里磨练出来如兔子般一点就蹿得老高的机警戒心。   姬羡不敢置信这地方是真的。   正如上山打猎,顺带把姬羡拖回来的国师也不敢置信真的有人能凄惨到这地步。   他犹豫再三,仍是戳了戳姬羡问道:“外面的野兽那么凶的吗?”   他信了他娘口中所说的“你出去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话了。   姬羡以为他说的是外面的荒人和失却心智的九州人。   确实和野兽没哪里有两样。   他嘴角浮上一丝苦笑:“确实如洪水猛兽,毒蛇巨禽,不过这世道如此,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国师看他饿的皮包骨,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样子,不禁对他大生同情之意。   想来外面的异兽一定很凶很吓人,才让姬羡半点肉都猎不到,反被打得伤痕累累。   真惨。   阿娘说得对,外面的世界真可怕qaq。   国师自觉是个很有风度修养的翩翩少年郎,不再去揭姬羡伤疤,转而问道:“我看你样子饿了很久,要知道东西吗?”   姬羡双眼亮了起来,他眼睛里的那么一点亮光照彻他本来俊秀深邃的面目,尽管在浑身上下无一不狼狈的情况下,仍叫人眼前一明。   国师未尝不是看他一表人才,瘫在那里等死喂野猪未免太可惜,所以才愿意费好大的力气,拉好远的距离将姬羡拖过来。   食物满满摆了一桌,虽说山村里人做法简朴,没那些金雕玉脍的精细讲究,然而在当今,温热管饱的饭菜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美梦,倘若再加上一点荤腥,那真是神仙不换。   而国师拿出来招待他的这个级别,姬羡捏着筷子认真思忖半晌,觉得大约是脱离神仙,上升到开天辟地级别的。   姬羡在这个世道的熏陶之下,质朴地秉持着你给我一块馒头,我们就是过命交情的生死之交的理念。   国师给他的一桌菜肴,大约能让他们少说做上几十辈子的生死之辈。   姬羡边手忙脚乱往自己嘴里塞东西,边向国师交代着自己的悲惨身世和过去。   其实不见得如何悲惨。   不过是父亲兄长被征兵战死战场,母亲费尽心力愁白头发操持家务时听到此噩耗,一病不起,看病钱耗光原本不殷实的家底,恰逢上荒人入关,母亲便此一命呜呼,临死前惦记着她的小儿子还要在这可怕的世道之间苦苦求生,死不瞑目。   这天底下十之八九,谁不是那么过来的?   便是剩下十之一二,那些南域大宗门,大世家里的天才子弟,富贵公子,已经是难得的好命,战死沙场,亲长尽亡的也大有人在。   何况比他们更差的?   说完这一通交代,以风卷残云之速将一桌菜肴迅速扫完的姬羡擦擦嘴角,意犹未尽。   外面的世道果然好危险qaq   我就要一辈子待在这个村子里,即使是饿死,穷死,困死,也不要踏进外面那个浑浊险恶的世道一步!   国师听得目瞪口呆,甚至顾不上劝姬羡吃得慢点,少吃两口,等他停口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问道:“诶诶!你吃那么多不怕撑着吗?”   姬羡拿很奇怪的眼神看他。   谁会嫌自己吃得太多?   姬羡见过有死命往自己嘴里塞着已经干到嚼都嚼不动的粗粮馒头,宁可被粗粝的馒头划伤干涸喉咙到吐出来,也不肯分给自己妻女一口的人。   等几年后,国师和姬羡出去,他方明白自己当初的口吻有多可笑。   简直如同那句流传几千年,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鞭尸群嘲一通的“何不食肉糜”如出一辙的可笑。   姬羡咕噜咕噜喝完一大碗水顺顺喉咙,这才有几年来自己身在人间的真实饱足感,回答国师道:“不撑。”   甚至还可以再吃三碗饭。   这就是后来北周太|祖在众多因奢靡无度挂在史书中鞭尸皇帝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史官也忍不住指责他太抠门吝啬,到皇子皇女哪怕剩下一粒米饭,也会被冷酷无情的太|祖亲自打手板的由来。   国师和他两两对视,两两沉默。   姬羡并不是很明白国师想的是什么。   同理可证,国师也不明白姬羡想的是什么。   毕竟他们两个虽说是相同的年纪,姬羡已经在人间种种苦难里打滚过一遭,尝过的水深火热比国师吃过的饭还多。   而国师烦恼的是山路难爬,野猪难打,东边的大婶碎嘴,西边的小叔爱撒酒疯。   当然,最最让人害怕的还是会揪着他耳朵不放的他娘。   吃过人家的一顿好饭,睡过人家一张温暖的床,该告辞了。   姬羡冷静想。   而和他不知所谓对视着的国师忽然打破沉默,动了动嘴唇:“既然不太撑,你要不要再来两碗饭?”   姬羡:“加点玉米碴子吧,那个比米便宜,还顶饱。”   国师惊呆在当地。   难以想象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暮气沉沉,比起东家的张大婶还要来得节省,料想两人的一番见面,定然能好一番握手相谈甚欢,结为忘年知交。   国师最终还是厚道地给他端上三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配上当令的时蔬和浓油赤酱的红烧肉。   姬羡看上去很像是当场昏过去。   国师担心喊道:“喂!你别晕过去啊,我跟你说不是白吃的,吃了我的饭你得给我种田抵饭,你晕过去了我哪找人啊?”   他这句话像是把钥匙,开启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黄土地里藏的是五光十色迷人眼的可能性,是条条交叉不知通往何处的未来,是他们织错成一团沉沉浮浮,纠纠葛葛,只得由时光来解开的情谊。   国师这么做自然是有其理由的。   一年年下来,他杠回野猪的英勇身手,总算得他亲娘的赞许,决定亲自传授他修行之道。   俗话说一心不二用,国师到底是个一心想着称王成圣的少年,自觉浪费时间种田耕地是对他天资的莫大糟践,恰好这时候姬羡如赶着他瞌睡送枕头般从天而降。   就有了一顿饭换一个免费劳动力的买卖。   非常心机。   对姬羡来说,一个免费劳动力换包吃包住。   非常合算。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姬羡没有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   他们只存在于他娘亲的口中,似乎生来无所不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脚下踩的是神龙,肩上披的是云霞。   难免好奇地悄悄往国师那里瞧了两眼。   不瞧不要紧,一瞧就是三观崩碎。   原来堂堂修行者,也是会被他娘美目一瞪吓到腿软,四处抱头逃窜企图逃过挨打,遍地打滚耍赖撒娇的。   他仿佛听了个假故事。   姬羡面无表情在太阳下挥了一锄头,心想还是种地来得正经可靠。   至少能得吃的。   这世上没什么能比吃的更正经可靠了。   国师和他住一间屋子里。   等他们各自回来,国师又不免要向姬羡吹嘘,自己今天的进度是多么惊人的可喜可贺,凤凰见了会沉默,谢离听了会流泪的那种惊人。   胡说。   姬羡想,你明明今天还因为在打坐的时候睡着,亲自被你娘打了二十大板,可不是我故意偷听,你嚎得那么响,隔着老远我想不听见也难。   以前的许多日日夜夜里,姬羡已经吐槽过许多次。   许是因为他先前吐槽过许多次的原因,他这次终于憋不住说了出来。   国师咬着牙拽住他领子,少年白皙清隽的脸庞染了一层涨怒的薄红:“胡说胡说胡说!”   他思来想去,决定让姬羡和自己一起来受苦,看他还能不能在那里笃悠悠地说风凉话,于是道:“有本事你和我一起学啊!”   肯定比自己还惨!   哼哼。   到时候看谁取笑谁。   尽管知道国师此人是一贯的不靠谱。   尽管也知道自己一向猜不透国师在想什么。   姬羡还是震惊地看着国师,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原来人是能傻到这个地步的。 第136章 国师番外(二)   国师天不怕地不怕, 却是真的打心眼里怂他娘。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这全村老小,上至八十高寿成天喂鸡嗑瓜子的多嘴大娘,下至十八少年,年轻力壮一肩能各扛一头牛的邻家小哥, 没谁不畏惧这位明明秀丽出尘, 弱柳扶风, 偏偏从天而降山大王一般占山为王的女子。   当然, 为什么这样一个奇女子瞧着有修为有气度有容貌,放哪儿能混得不好, 想不开要跑到这里一块猫狗不至的小地方, 也着实让人费解。   因此当国师要去向他娘提出让她多教姬羡一个的时候, 他实际上是强装镇定,心里七上八下, 不知道会不会下一刻就被他娘暴打一顿丢出屋子。   国师在心里权衡再三, 终于咬牙下了决定。   在他娘手里被丢出屋子丢人,总归比灰溜溜地跑到姬羡面前认输丢人来得好。   连国师自己心里也不太清楚, 他究竟是不甘心在姬羡面前丢人, 还是不愿意让听到时眸光里满含希望的少年失望。   那个念头或许很小很轻, 还狡诈地借了其他面目来伪装自己, 却是真真切切在国师内心稳稳占据一块地方的。   出乎意料的是,西荒的圣女殿下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国师,语气不知褒贬:“你居然能忍到现在再来问我。我看你每次频频望向田间那块的样子, 还以为你是下一刻就要开口呢。”   被亲妈亲自动手,毫不留情扒掉底裤的国师木然立在原地,一时想不出说点什么言语挽尊。   圣女扒完国师的底裤以后, 难得慈悲放过他一回,笑吟吟道:“那孩子我看着很好, 不仅仅是修为根骨,以后将来定是要改变天下的不世出之人,不像你这丢人现眼的,我教着也脸上有光。”   国师已经不想咆哮着摇晃圣女肩膀,质问谁才是他的亲儿子,莫不是姬羡与她失散多年,最终还是没有问。   他心很累,累到咆哮不动,只想静静。   所以第二天,被国师臭着一张脸叫到圣女跟前的姬羡不明所以,迷糊于国师前一天还和他称兄道弟侃侃而谈,后一天恨不得割袍断义拔剑相向的转变。   然而天才始终是天才。   来日圣境终归会跨入圣境的门槛。   遇到圣女的姬羡如久久被埋没在瓦砾灰屑之中的那颗稀世明珠,被有心人眼尖认出尖尖上一点光,爱惜地捡起来拂拭尽所有尘埃。   光明大放,惊世骇俗。   与此同时,国师也是被姬羡惊人进度惊到的那一个,不甘在姬羡面前丢脸的动力驱使着他一扫往日惰性,大有和姬羡拼死一较谁打坐得更久,谁挥剑得更多,谁睡得更少的架势。   只是姬羡到底是苦难日子过惯的习以为常,而国师却是拼死,一段时日过去,眼眶下面都青了一圈,听圣女传授时哈欠连天。   姬羡很是不落忍地劝了他一句:“别那么拼命,反正你又不打算出村子去外面看看,没必要。”   打得死野猪就行了,何必呢?   而姬羡不一样,外面有整一个如真正上古时候的洪荒凶兽一般的世界等着他,随时准备张口而噬,不拼命没法活。   虽说拼命也大有拼死的可能在,但在少年姬羡的眼里,拼命的力竭而死,总归比浮浮沉沉,随波逐流地丧尽所有节操良知,再等着上天落一刀到自己头上体面一些。   国师不知道被他哪一句踩着尾巴,气咻咻地瞪他一眼出门去,走时屋门甩得“啪嗒”一声巨响。   姬羡纳闷地坐在屋子里,琢磨着自己是哪句话惹他生气,默默归到小本本里等着以后坚决不说。   国师刚好被圣女逮个正着。   圣女这时候倒没了对国师横眉竖目的山大王模样,她站在潺潺溪水旁边,站在被群翠环绕的山头之间,哪怕是布衣粗服,在涌动的白茫茫清晨雾气之间,也被拱得像是仙女神妃的广袖飘逸,披帛委地。   她难得没把国师丢出三里之外让他反省反省,和颜悦色地轻声问她:“是不是不开心我对姬羡那么好?”   这回纳闷挠头的轮到国师:“等等阿娘,我为什么会纳闷这个?从小你对隔壁住着流鼻涕的小孩要对我好点,我要是这也嫉妒那也嫉妒,岂不是可以早早找根绳子吊死了?”   姬羡好歹要比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仪表堂堂,善解人意一点吧?   他哪有那么小气,还自己给自己找没趣受的去生气这个?   只是姬羡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恰好提醒国师,他和姬羡是两个世界的人,是要分别的。   到时候他仍在这个小村庄安安稳稳待到终老,做着和他娘一样的山大王,庇护着伴他长大的人一同终老入土,要是能等他踏入棺材之前,见到从腥风血雨里头锦衣归来的姬羡就算是有始有终,不辜负一场相识。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姬羡和无数枯骨一起不明不白死在外头的腥风血雨里,或者等他锦衣加身之时,早已大富大贵过得美滋滋,根本不记得这个在他狼狈落魄的时候收留他的小村庄。   国师不断反省着自己见到姬羡的时候为什么要手痒把他捡回来,不如干脆放任他自生自灭,就不会有后面这许多。   不会有后来千古一人的北周太|祖,也就不会有国师说复杂是很复杂,道不清自己心甘情愿与否,卷在二百年大浪中顺流逆流沉浮倾覆,说简单又只是简简单单给姬羡收拾烂摊子的一辈子。   不出意料,国师被圣女衣袖一卷翻滚了好远,赶忙一个打挺起身再跑到圣女身边。   圣女缓缓道:“我对他好,是有原因的。”   国师恍然大悟:“因为他长得好看!“   接着又摸摸自己脸,委屈道:“可我长得也不差啊!”   圣女轻轻一动眉梢,衣袖再卷。   国师第二次被丢飞出去。   等见怪不怪的国师气喘吁吁跑回来后,圣女直接切入正题:“我不瞒我儿,姬羡他理应是,救世之人。”   国师这次感叹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想不到阿娘您竟然也会看重这些虚名。”   像是个崇拜超级英雄的傻白甜。   可能不想等国师跑第三次,圣女没丢他出去,只是一甩袖转身面对于他:   “我没和你提起过,我的族人亏欠这个世道很多,我很愤怒,可我打不过我父兄,也无法改变我族人的想法,只能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跑出来,易容改装,隐姓埋名。”   不知是能孕育四灵气机之人,到底不可能是血脉杂乱浑浊之人,还是因为圣女身负此一重任,西荒上下人人紧着她,将她养得不知世事的缘故——   竟出了这样一位上下千年不曾出过,让西荒颜面蒙羞的圣女。   她流着和她的父兄族人不一样的血,自然有着和她父兄族人不一样的想法。   “世道之乱,有一半是由我的族人挑起来的。我活得很自私,不想着去诛杀首恶,也不想投身乱世平天下。只想和我所爱之人一起安安静静庇护一方不沾风雨的小山村安安静静走过一辈子。”   有时候圣女也会自嘲地想,纵使她再自诩自己和荒人流着的血是不一样的,也同样没法遮盖她自己的冷血残酷。   终究是殊途同归。   “可我还有些廉耻之心。既然遇见姬羡这样一个命定不凡的好苗子,我便尽我所能教他,能多教会一点,也算是我自欺欺人,良心上多少有安慰。”   国师不知道圣女的出身。   从前他小时候喜欢缠着圣女问,那会儿圣女没被他烦透得失去耐心,国师见自己母亲秀丽端庄的仪态,暗暗想阿娘真像是故事里说万年之前,古老王朝的公主。   圣女便笑着轻拍拍他的头,哄他说自己是从石头缝中蹦出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生来通透世事,修为高超。   今日听闻真相后,国师却恨不得自己未曾听闻过。   后来的国师无数次想过若是当年圣女没有兴之所起,想自己透露一二会如何。   他也许会在村庄里待至终老,像他母亲一样护持着村庄里一辈辈的老少不知今夕何年地过下去,在哪天喂完鸡鸭安然回房以后,躺在床上含笑而逝。   床边的小案说不定会放着一封被主人反复逐字看过去的书信,正是姬羡最后寄过来的那封。   想到最后,北周的国师只是失笑。   哪怕圣女不曾暗示过自己的身世。   当时的他也会自己悄悄在夜里打点包袱收拾好去追着姬羡走。   只能说是缘分天定。   圣女立在原处望着国师拔腿奔跑的身影,怅然若失收回想要搭在他肩膀的手。   她隐隐之间心有所感,国师这一跑,只能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当晚国师闷闷自己一个人扒拉了三大碗饭,害得姬羡没吃饱。   姬羡没功夫去关怀一下自己没吃饱的肚子,倒是很紧张国师:“你最近究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国师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饭:“没什么要紧事,出去之前,少不了多吃几顿饱的而已。”   听姬羡说外面世道可怕得很,根本吃不饱饭。   不在能吃饱饭的时候多养养膘是傻子。   搞得姬羡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没什么!”国师一挥手,声音响亮问他,“你之前答应罩着我的话还做不做数?”   他学了圣女的东西,当然要帮圣女做她完不成的事情。   啧,这不就好了。一是一二是二,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想得要简单点,别成天把这时候搞得那么复杂。   回应的是一声更响亮的回答:“做数!”   这不就结了。国师心想。   他们笑闹成一团,少年容光明俊,神采飞扬。   又过了两年,圣女站在村口送他们下山,嘱咐国师道:“不管如何,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家。”   国师不知道这便是永别,此后他想回乡感怀也无处可去。   所以他像所有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年轻人一样,遥遥挥了挥手,力求姿态潇洒地背着包袱下山。 第137章 国师番外(三)   “师父, 那那位西疆圣女后来怎么样了?”江景行问他。   天知道这小子哪里找来不靠谱到能当话本看的所谓古籍,看了就看了,藏在肚子里不说出来也没人知道他堂堂一个来日圣境犯傻,偏偏死缠烂打追着江景行眼中等同于人肉史书的国师不放。   国师想你小子哪来那么多问题, 人除了一个死还能怎么样?都两三百年前 的人了, 不死是等着飞升吗?   再说哪怕是飞了, 像凤凰那样的上古神灵, 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死字?绕来绕去都绕不开的。   江景行傻归傻,运气却不错, 问到了当世最了解的人身上。   “当然是, 死了。”   堂堂的西荒圣女, 竟和那些任人宰割的老百姓没差,一样死于乱世战火硝烟之中。   国师经历的事很多, 本来早就练就出一身无论顺风逆风皆稳如狗的心态, 只是恰巧这件事是为数不多能勾动他心绪的之一,一时之间不免有些出神。   他挥挥手, 示意江景行快滚, 给他一个老年人留点伤春悲秋的时间, 等明天再和他讲。   只是国师想不到这个故事永远也没有被他说完。   如同他当年下山的时候想不到自己永远也见不到那个送他下山的女子。   皆被用鲜血白骨界垒森严地划分出不可逾越的生死之差, 天人永隔。   那会儿国师和姬羡刚刚在外面的世界闯荡出点名头。   他们能打,不怕死,永远敢拼得比荒人更狠, 加上修为高,天资好,还能跑。一场没打死他们, 只会让他们蹦哒得更高,转头回来送人收拾收拾上西天。   长此以往, 荒人见了他们都怕。   九州人当然乐见其成,为数不多留在北地能打,有骨气血性的修行者都想投奔他们麾下搞点事情。   国师烦躁地随手将不知第几封表诚意的帖子一扔到火炉里,挥挥手:“不收不收!哪那么多事?等收了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个今天想去东边,另外一个瞅着西荒更可恨。连挂个什么名头的牌匾都能吵翻天,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   姬羡很赞同的点头。   不过他和国师所想,又不一样。   养那么多人,也是很费钱的啊。   每天吃食上的花销,就足以让人退避三尺。   以后气吞山河,胸怀百川的太|祖皇帝此时还是个眼睛里只装得下米粒,眼皮子一开一合之间没有门口水洼深的少年。   “我有点想回去看看。”国师忽然说,“乱世里没人送信,我也不放心让外人进到村子里,我要是再不回去等以后,我肯定去一次被我娘丢一次,以后也别想见她了。”   姬羡很深以为然,点点头说一句:“好。”   国师打了个哈欠,又说:“当今这世道,放夜里连个安稳觉都不敢睡,可累死个人,等太平点以后我一定要回去天天睡到午饭时候才肯起来。”   他想那个村子了。   想村子周围群山中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想村子里鸡鸣时就有,深夜犬吠时犹未止息的窃窃八卦碎嘴声音;想他在他娘手下被扔出去,翻滚过的泥土地。   姬羡也很烦这个世道,清净终归是村子里更清净,国师所说想一想就很美。   不过她还是要比国师更有责任心一点。   姬羡说:“好,那我帮你晨起喂鸡。”   大约没人会想到少年时候,姬羡和国师的愿望会质朴到这个可笑的程度。   江景行曾因为八卦好奇之心,暗戳戳问过国师,他和太|祖少年时候是不是想着拳打南域,脚踢北荒。   被国师一个白眼翻回去:“别拿你心里所想揣测。”   能和江景行一样好命,成天无所事事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的人有多少?   国师想了想笑道:“那会儿我就求能天天睡到自然醒,太|祖打算替我晨起喂鸡。”   被江景行用一脸“你他妈逗我”的见鬼表情盯了老半天。   国师想起旧事,有点心烦,并不想和江景行解释他讲的是真人真事而不是恐怖故事,学着当年圣女的模样一袖子把江景行丢了出去。   国师最终没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和景。   他们回去的时候太晚,晚到村落周围已不复被圣女亲手布置而成的四时长春之景,唯独一片空落落的荒土地,翻卷土壤上犹有些来不及被吹散的焦灼痕迹,衬得昔时欢声笑语,耕田织布的地方仿佛是个笑话。   国师腿一软,跪了下去。   姬羡本来想扶住他,但没扶住,自己腿一软,也一起跪了下去。   两个人并排肩靠肩跪了很久,从日头初升跪倒夜幕渐临,失却阵法效用,夜里的风也凉飕飕的,呼啸间像是细细掺杂着亡灵的低泣哀鸣。   国师不害怕,反而觉得有点温暖,就像以前 村子里老人摇着蒲扇的响动,中年夫妻皱着的眉头和低低的叹气声,青年男女的嬉笑和幼儿啼哭交织在一起,那些陪他长大的人还没走。   他迷茫问着姬羡:“怎么会这样?”   他从小在这个村子里长大,没享过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的锦绣生活,也没忍饥挨饿过,熬着苦日子盼着甜头。   是这个村子教他克服他血脉里的一半天性,教他学会去爱人,纵使没什么匡扶世道,兼济苍生的大志向大理想,也想着大家过得好好的。   可为什么没了啊?   姬羡也答不上来。   或许是北荒军队的数量太多,圣女一个人难以支撑;又或许压根是西荒那边已然发现圣女的行踪,特意派遣天人境的强者过来,饶是圣女也逃不开。   过程如何已经不要紧。   要紧的是村子不在,整座村子里的人和圣女一起没了。   姬羡感受到了命运的大拐弯。   往前 欢笑无忧的少年时光,往后岁月安稳的归隐去处,眼下想求个安慰寄托的故乡亲情——   全都没了。   他陪着国师听了一晚上的风,从天黑听到再一次的天亮,迎着日头说了一句:“以后不会这样了。”   姬羡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座村子,有多少座村子遭过这样的罪,他只知道这座村子以后,除非他身死道消,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惨剧出现。   是他能为这座村子,为国师和为自己所做的最后一点事。   国师没应他。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很久,国师起身便跑,在风里回头向姬羡喊道:“说好的以后不会这样,不回到外面是等着自己打自己脸吗?”   姬羡也跑,跟着他一起扯嗓子喊“君子一言!”   国师心想你算个屁君子,书都没读过几本,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姬羡一起喊:“驷马难追!”   他们出去以后再也没有拒收过别人的帖子。   往后的事不必一件件细说。   前 来依附他们的修行者和势力向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姬羡和国师的修为境界和坐炮仗一样嗖嗖嗖往上窜。   姬羡即将要突破圣境。   突破圣境前 他和国师闲聊说:“我想学着万年前的古人,建立一个国家。”   他们一贯是这样,再严肃的话题到他们两个口中一转,就变得嬉笑没个正形起来,谈事情从来不讲究时间地点气氛。   国师哦了一声,说:“你有本事你就去建呗。”   大不了他把那些说闲话的人挨个挨个揍过去就好,多大点事。   姬羡说:“北地驱逐荒人以后,我不想见着世家宗门再割据分立,大难当头各自为营,他们一卷包袱跑得倒是轻松,受苦受难的却是没往他们手里讨到好处的百姓。思来想去,唯有建立一个国家最靠谱。”   “我想罩着这个天下,不仅生前 要罩,死后也要罩。”   然后姬羡闭关破境,成为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圣境。   破境完他二话不说,拉着国师一起两个人打上西荒。   西荒的王是圣女长兄,论辈分起来还能算是国师亲伯父。   亲不亲不知道,坑起国师来反正是毫不手软,自己死也要拖着国师一起下水,把圣女和国师的身份一起卖给姬羡。   姬羡破天荒破了不和死人废话的规矩,和他说了很多话。   第一句是:“哦,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认师父是我的授业恩师,他是我能托付所有的人,他问我要性命我也能不眨眼睛给他。”   “我想罩着这个天下,但是我先答应的是罩着他,我要是连他都罩不动,我趁早改头换面舵一边去算了,哪来的脸放这狂言?”   还剩半口气的西荒荒王眼看挑拨离间没成,还被姬羡气得两腿一蹬白眼一翻,走得很安详。   姬羡是不是君子不知道。   但他确实顶天立地,说到做到。   两个人一起种田练功,分一盆饭的时候说的话,等两个人一起成为这天下间口口相传活着的传奇,登上至尊之位的时候做到。   姬羡将镐京皇宫的一半阵法分给了国师。   国师拿着那一半阵法,心里笑叹道真是拿姬羡没办法。   他回去将自己身上的白虎气机分到阵法上,做了另一个阵眼,又立下永不背叛周室的诺言。   不敢明着来,怕被姬羡锤。   毕竟姬羡入圣,他还在苦苦压抑境界,打不过打不过。   当然,当面总该有点表示的。   国师捏着阵眼苦思良久,诚心问道:“我能不能带剑进朝堂?”   他看有些老头子不顺眼很久了。   姬羡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得寸进尺之人,痛心道:“你哪一次不是带剑进的朝堂?每次动手打人后,还要我给你去陪笑脸说好话!”   良心过得去吗?   国师理直气壮:“那不一样啊!”   他每次打人之后总要被意思意思罚点俸禄,积少成多,可以让一位堂堂大周国师一穷二白。   可见他打了多少人。   姬羡总觉得自己会被他气到英年早逝。   第二天太|祖面无表情说了一段话,大意是渲染强调了一下国师和自己可歌可泣的兄弟情谊裙带关系,要不是国师坚持当个国师差点剑抹脖子,他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所以带剑上朝光明正大,大家自求多福。   反正有他在,总不会真让国师打死人的,大家放心。   群臣很不放心。   可能真的是要罩国师,要罩这个天下太费心费力,也可能是征战太多暗伤累累,姬羡真的被他乌鸦嘴说中,英年早逝。   国师看他闭上眼睛,心想算了。   你罩我这么久,这次换我来罩你一次。   第二天群臣欢天喜地活像过年。   因为国师他解剑入朝堂。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这次是彻底完结啦,想写的故事完全写完啦。   至于新文,很抱歉,可能等到二十五号才能开了。我最近生活上遇上一些……非常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事情,尽管理由听上去就很离谱,但确实发生困扰着我orz。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很担心,只是有点麻烦和令人不敢置信而已,等我把这些麻烦解决掉再腾开手,调整好状态开新文,真的非常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