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阴师 作者:琤清 文案: 苏幽是一名蚀阴师,一个作恶多端的蚀阴师,身饲百万怨灵,五脏肺腑都被蚕食的干净,却是这天地间不可忽视的存在。人挡杀人,佛挡弑佛,他作恶多端,以至于被各大法宗追杀。 可几年之后,苏幽便销声匿迹了,他的传闻也成了昨日辉煌,人人都说是大法宗月偏明制服了他。 高坂镇新来了一个法师,他端的个风流倜傥,却穷得到处赊账。不放过各种便宜,亦不放过各种美人。 果不其然,有美人慕名而来,不过这美人,劲有点大,眼神有点狠,这美人,不好惹啊! 算了算了,溜了溜了。 “幽哥?” “你是哥哥,我是弟弟!” 这美人,甩不掉啊!这美人,有毛病啊! 直到后来才发现,这美人,是他养大的崽! 易乞是乐引的谦谦公子,纯澈无暇,以礼待人,以法度人。众人皆说他是润玉,却有一日自甘堕落,与为祸苍生的蚀阴师为伍,还成了他的专属镖师。 可众人却从来不知,他不是什么润玉,他自出生便在腌臢泥潭摸爬滚打,父母遗弃,遭人唾骂,只有一人,仅仅是他,伸出了手,为他筑起小小一隅。 世人皆道他是魔头,是恶人,是该死的蚀阴师。但在易乞眼中,他是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这便足够了。 蓝花楹谢,点点星河,汇满枝头,垂手不得,他做了蚀阴师几十年光景,却在没有人教他,人该怎么做,真是,骗子! 招摇过市七彩孔雀受*人前君子人后浪子攻 略带养成,不多,时间线穿插,不要晕。不走复仇路线,虽然犯过错,但是好人。反正以揭开两位主人公的身世和谈恋爱为主,穿插很多其他人的故事,希望看过别心痛。 排雷:1.作者是个文案废,本文日更,一般不断更。 2.各位看官留下你的收藏 3.初初起步,感谢支持,欢迎意见。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幽,易乞 ┃ 配角:月偏明,崔梦前,秦芜,孤檠,顾怀,姜亦幻,重九,秋屏,廉纤雨,朱晚才 ┃ 其它:苏幽(受)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悲天悯人的故事。 立意:比鬼可怕的,从来是人心。 ==================   ☆、除污   “娘!”   “虎叔!”   “你们回来,我怕,我害怕!”   “我怕啊......”   满眼的火光浸淬枯树,花色引燃瑰丽郁攸,潋滟火舌随风而起,奔腾出浓烈呛人的烟熏。那里有烧焦的肉味,伴着兴奋的狂欢,暴露在漫天黑烟,迷煞人眼。报丧鸟似乎也忍受不住焦肉气息,踩着枝头的枯木簌簌作响,下一刻振翅逃离。   一团团黑黝黝的东西翻滚着幽幽绿意,像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夹杂着生前的味道,从烧成灰炭的尸体中钻出,他们撕破幕帘般的浓烟,碾碎曾经引以为豪的故土,生成了令人畏惧的身形。人脸渐渐化作虚无,隐没于黑雾缭绕,带上了不再为人的枷锁,把自己摆弄成了怪物,仅仅是为了讨回一个公道。   黑雾翻腾被疾风划破,一个身影成了惊驰狂电,冲破层层火光,撞碎满地狼藉,他要逃,他想跑,却不知身在何处,跑向何方。哪里有什么归途,无非是困兽犹斗!嗓子被蔓延黑烟熏哑,哭声便成了砭骨哀嚎,泪眼滚烫,他不敢擦:“娘......”   “娘......”   那些不人不鬼的黑雾游荡天地,围驻在他身侧,低低呜咽声起,絮絮低语,斥诉振聋发聩,这天地不公,世道不公,苏幽,我们又有什么错!   去杀吧,去讨吧,自己踩出一条道!那些不接受的,软弱的,无能的,都以成了匍匐脚下的虫豸,这是你寻回公道的前路!   因为你是选中的蚀阴师!   他堪堪止住停身,眸眼猩红,青丝凌乱在风中,夹杂在滔天恨意里,他转回头,眼神几乎狰狞可怖,跟着他们喃喃:“是了,天地不公,世道不公,我们没错,错的从来不是我们,而是这无情世道,虚假人心!”   “我是蚀阴师,我要创属于我的道!”   黑雾飘忽,摇曳在残红风瘦,他们忽然抖动加剧,几乎成了一抹水影。他们喊出撕戾,身形大涨,刺耳声挠抓耳膜,拉扯头皮,叱责声起:“不,你变了,你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软弱,你不配饲养千万怨灵,你不配拥有这样的力量,你不配再做蚀阴师!”   “不是,我......”   “你心有所念,才会犹豫。你已然忘记你母亲,忘了魏洲村几百冤魂,你成了懦夫!”   “我没忘,我没忘,我怎么会忘!”他抱头立身于翻天覆的焰火,身体颤栗不止,置身于昏暗交际的一隅,成为了不容于天地的怪物。   “那就替我们提我们讨回公道,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   猛然抬头,眼前一切化作乌有,徒留一片岑寂骇人的黑,他看不见光,他看不见逴逴远路,他终究堕入彀中,成了天地间苍茫一粟,遗弃在废墟中令人恐惧的魑魅,没有出路。   “起来,去讨,去寻!”   “起来,懦夫!”   “去讨,去寻!”   “你的责任,你的宿命!”   再次从梦魇中惊醒,冷汗发得彻底,黏在发丝上,苏幽缓着心神,大口大口喘气,眼前的一切归于平静,清晰显现在存在的位置。过去这么多年,梦中的场景倒像是扎根吐叶,愈发遒劲,逼得他极力克制也忍不住怖惧,梦中的人脸,离得那么近,又像离得那样远,飘忽不定,捉摸不透。又像剜在心口的倒刺,隐隐作痛,一拔便会血流如注,成了无可奈何的隐患,时刻提醒苏幽是个怪物。   他自嘲般轻笑出声,低垂了眸,看不见任何情绪,沉沉开口:“阿娘,我已经好久没梦到你了......”   茶馆中惊堂木一拍,说书人起调:“书接上回黯宗宗主失踪,没人知晓她去了何方,又干些什么,各大法宗联合围捕都扑了个空。死的人却越来越多,尸相离奇,死法众多,引来沉寂已久的蚀阴师......”   “蚀阴师?不是己经被乐引渡化干净了吗?”下面听书的人嗑着瓜子起哄。   说书人摸着山羊胡,故作高深:“蚀阴师这种行业,修炼简单,式发超然,趋之若鹜之人自然数不胜数,怎会轻易干净?法宗弟子踏破铁鞋许多年,也不敢说清得彻底,更何况蚀阴师的鼻祖还在逍遥法外,这才是大法宗最头疼的。”   “那乐引要加把劲啊,我们这天天的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儿啊。”   几人随声附和:“是啊,是啊。”   说书人摇头晃脑:“蚀阴师尚未兴风作浪,暂且不提,再说这黯宗宗主自鬼道士死后便得了失心疯,把自己关在房里七天七夜,待出来时便把黯宗宗主的位置拱手让人,自己却不知所踪,有传言曰,她求爱不得,便四处杀戮,以消心头之恨,相思之苦......”   “那我们可得注意了,千万别被盯上了......”   坐在角落的人稍稍抬头看了天色,夕阳未落,薄日将息,枝头的乌鸦抖搜了翅膀飞过。他起身顺着小路离去。   街道的尽头,炊烟袅袅盘旋,两人的身影打在路上,擦出一抹黑。那人终像是得到解脱,语调也变得些许轻快:“孙癞头终于是咽气了,这钱也被他败完了,之后的日子怕是艰难。”   另一人摇头:“钱嘛,可以再赚。如今要紧的是把丧事办了,让老人家好好上路。”   “你还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那孙癞头就不是个东西,这样死也算是报应了。”   被说的那孩子僝僽满脸,斜阳铺下,将他的身形抹成落寞的黑,他缓缓道:“再怎么说也是家中长辈,人也已经走了,以前的恩恩怨怨也就不提了。”   “好幺三,那你得找个法师好好为你家除除污,免得什么脏东西留在院里,对你们不好。”   幺三稍稍为难,指尖在布衣上来回摩挲:“找法宗之人吗?我可出不起那价格……”   另一人拍着大腿,跟着凑近了些:“谁让你找他们了?我听说南街高兴巷来了个法师,初来乍到没什么生意可做,要不你去试试?”   幺三有些忧郁:“他行吗?”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呗,他既然称自己是法师,肯定有两把刷子。”   “好好好,我这就去。”幺三一听也觉得甚为有礼,双脚一蹬不再耽搁,火急火燎的跑去。   甫一看到法师的木门,中间的木板稀疏的厉害,缝隙被人用稻草遮得严实的,可还是能看到光束细细漏出,点在地上变成斑驳。   幺三心下生疑:这个法师好寒碜。他面上不显,含礼敲门:“大师,您在家吗?我叔父刚刚过世,想请您来作作法。”   话音将息,“哐当”一声,木门应声而开,稻草居然严严实实的承受住突如其来的意外,恰于此时走出来一名男子,看起来很年轻,与传说中的法师不太相同。侧着光,幺三看清来人,眼眸深邃,眉骨俊逸,五官生的干净利落,嘴角勾起的张狂笑容与整张脸格格不入,本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竟多出了几丝邪魅狂狷,着玄底暗绿袖口的布衣,随意却不失整洁,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应该就是梨花木雕的发簪和腰间的一节莹莹透亮的骨制腰饰。   幺三压下心中疑窦,恭恭敬敬的作了揖:“大师怎么称呼?”   只听见朗朗的声音略带慵懒自他的方向传来传来:“免贵姓苏。”   “苏大师,我家叔父今早离世,烦请您过来做做法事,你看这个价格……”幺三盯着这个寒酸道人,感觉钱包隐隐作疼。   苏幽在他的注视下竖起了三个手指,闭着眼比划:“好说好说。”   “这是三两?”幺三试探出声,却见苏幽摇摇头,“三十两?”幺三再次试探出声,苏幽还是维持相同的动作。这下幺三瞪大了眼睛,惊到:“三百两?大师,我还是以后再来拜访吧……”   正准备提步转身之时,苏幽遽然睁眼,撇撇嘴:“就三钱银子你还出不起?你到底想不想作法啊。”   幺三松下心来,立马谄媚的笑着:“好说好说,大师快请。”   苏幽抬着眸睨着他:“先收钱后办事。”   “是,是......”幺三一脸菜色,也不好指责,只有先掏出银子,靠初印象获得的的风光霁月在这讨价还价中只剩便宜没好货的认同感。   来到孙氏的家,苏幽立刻闻到了一股莫名的味道,不似尸臭,是种烂肉中透着淡淡的清香,稍不注意便溜走。   苏幽随意侧首回问幺三:“他怎么死的?”   幺三叹着气:“上个月初十,叔父回来的时候就无法入眠,持续了一周左右渐渐好转,但精神愈发不济,到这周已经无法起床,进食也成问题。”   “为何不找郎中?”   “找了,没用啊,家中积蓄花光,该用的药也都用,可还是不见好转。邻里皆言我叔父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死后怕是也不安宁,这才想着来找大师。”   苏幽点头,侧影之下生出伟岸:“你在屋外等着,我很快。”   苏幽确实很快,不到半刻钟就出来了,还砸吧砸吧嘴:“行了,可以下葬了。”   幺三朝后看了看屋里,迟疑道:“这就完事了?”   苏幽点点头,当然完事了,这个孙癞头现在就空壳一个,什么都没有,他都还未展现身手就白白的得了银两,似乎......占了个小小的便宜。   苏幽学着老道士的手势顺了顺根本没有的胡须,安抚道:“没事了,我将他的怨念都驱散了,不会逗留人间了,你大可放心。”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幺三感激涕零的送走苏幽。   傍晚的路上空寂,两旁的灯映着昏暗,驱走微微凉意。苏幽的身影落在地上,被火光逼的没了形。眉头渐渐拢起,低低思忖,这个孙癞头,怎么会和黯宗有联系?   曲园的小调转着小弯绕过红墙传入苏幽的耳中,惑人媚魂的嗓音像只小猫抓挠着苏幽的心头,痒痒的,麻麻的。   苏幽虽然不是个正人君子,也从没摧过花,但他也是个男人,也喜欢男人喜欢的东西,比如,美人。用他的话来说,美人入骨销几魂,亵玩不如悦耳目。   苏幽实在受不住这勾人的声音,摸了摸刚才开的源,咬咬牙,千金总会再来,美景当前,怎忍辜负?抬脚就迈进了曲园大门。   听曲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美人婀娜的身姿摇曳眼前,曲调抑扬顿挫,引得台下一片喝彩,不少孟浪之人直接将随身物件往台上扔,更有甚者直接在台下报价,颇有一掷千金买温存的意味。   按理说曲园本不是风情场所,京都的曲园都是些喜欢听曲的文人雅士光顾的地方,他们写诗,再被相中改成曲,这也是件值得骄傲的谈资。可离京都越远,管制越松,慢慢地沦为有些情趣的风月之地。   苏幽当然没那么多钱可掷,坐在台下的一片呼声中,灌了一口茶,安安静静的看这台上有些局促的姑娘。姑娘稍稍起身,抱着琵琶给台下的人道谢,唇齿微露,眼尾轻扬,娇美又带着灵性,显然是经过调·教后的笑容。   那名一掷千金买良宵的公子愈发来劲,在几人怂恿中几步登台直接伸手抓住女子玉腕,发狠道:“今晚跟不跟我?”   琵琶女吃痛,皱皱眉还是温婉可人的笑着:“张公子说笑了,奴家出身低微,怎有资格伺候张公子呢?”   她嘴里的张公子挑了眉,勾着不怀好意的笑:“本公子给你机会,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良苦用心。”   琵琶女挣着手腕,依旧徒劳:“张公子,奴家真的惶恐。”   台上推诿,台下起哄:“冰儿姑娘答应吧,以后张公子罩着你,你就等着吃香喝辣了,还在这唱什么曲?”   “是啊是啊,冰儿姑娘也不用劳累至斯,还能给其余姐妹机会,多好的事......”   苏幽越听越不耐烦,架着腿敲了敲桌子,这个声响在吵闹声中微弱的掀不起波澜,奇怪的是在最后一声戛然而止时,园内众人倏地安静,双目无神看向苏幽,皆等他发话。   苏幽逡巡一眼,不耐烦的说着:“别打扰我听曲。”   当场之人一愣,等反应过来后张公子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来命令我?”   其余人也将矛头转向苏幽哄闹:“你谁啊你?”   “怎么说话的。”   “你敢跟张公子叫板,活腻了吧?”   苏幽揉了揉耳朵,想将这些聒噪的声音驱走:“我现在就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眼光一冷,曲园霎时一片安静,这些人像是入了魔障,乖乖回到自己的座位。台上的张公子撤下手,眸眼失神,亦步亦趋走回自己的位置,安静的看着台上。   空气似乎凝了冰,禁锢在风吹无痕的肃然中,落针可闻。   ☆、暴毙   园外的风也跟着沉静,绕开一片像更远处飘去。曲园的老板害怕出事赶紧出来查看,就看见这一副很诡异的场面,所有人就跟中了邪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多余的动作,视线如影随形投向台上人,仿如提线木偶。   老板瞪着眼睛问跟在身后的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伙计的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对今日这幅场景奇也怪哉。   苏幽举盏冲着台上的冰儿姑娘扬了扬,嘴角勾上那股似邪似笑:“姑娘,继续吧。”   冰儿忍下惶恐点头,稳下指尖轻微颤抖,开始娴熟的拨弄音弦,对着台下的提线木偶唱起来。声线也从最开始的紧绷逐渐释放,变得自在起来,洋洋盈耳,宛若莺啼。   苏幽摇头晃脑听了几曲,见外天色渐晚,准备起身回家。响指一弹,在座的各位便活动自如。   张公子捏着手,感觉到力气如潮流一股一股涌回体内,猛地起身向苏幽劈来:“你他妈用的什么歪门邪道?”   苏幽偏身一撤,脚下一勾,张公子就摔了个狗吃屎,旁边的人赶紧扶他起来,一人拍了下脑袋了然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新来的那个法师。”   张公子淬了口唾沫吐到地上,显然他还是对苏幽有几分忌惮,不然这口唾沫不会出现在地上。他虚张声势:“狗屁法师,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脚下一滑一溜烟的跑了,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在苏幽面前变了脸示好。   苏幽指了指地,面露冷色:“这个地方我要听曲,明白了吗?”   那几个人赶紧点头哈腰回答:“明白,明白......”   苏幽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心如明镜一刻也不敢耽搁的走了,还客气的带着一声声“告辞”。   冰儿姑娘下台曲了曲膝,声音软软的:“多谢公子。”   苏幽敛了寒意,回以微笑:“冰儿姑娘唱的不错。”   “公子认得我?”   “听他们叫的,只是姑娘好嗓音,圈在这样小方天地实在有些可惜了。”   “公子说笑了,奴家本就不奢求什么荣获富贵,一技之长能得公子青睐已是欣喜万分。”   苏幽扬了下巴:“刚刚台上那人是谁?”   “那是商贾大户张府家的大公子,在我们镇上县太老爷都不敢轻易得罪,平时为人跋扈非常,公子您怕是要小心了。”   “无妨。”   冰儿欲言又止,眼神浸着火舌烁烁,苏幽被一个这样含春的女郎看着实在不好意思,道:“冰儿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冰儿低下头,小女孩的娇羞在这个动作中被她拿捏的恰到好处,还带着女子特有的软糯:“公子方便留下姓名吗?”   “叫我苏阑晕就好,况且以后我可是常客,冰儿姑娘不用这般拘谨。”言罢,他不再停留离开了曲园,徒留冰儿抱着琵琶痴痴看着他的背影。   老板凑到她身边:“他还挺正经的,可惜就是穷啊,喝了一下午最次等的茶,你要是跟了他我可要心疼死了。”   冰儿脸上腾起薄红:“妈妈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他人好。”   “知道了知道了......他人好,可碰到张公子那样不好的人,他啊,引火上身了。”   冰儿的脸上慢慢泛起担忧:“不会的,他是奇人异士,你没看见他刚才多厉害。”   “他是厉害,可你别忘了,张府上还有个很厉害的道士,你说他俩谁厉害些?”   冰儿不说话了,上齿轻咬着下唇,抱着琵琶的手紧了有紧,老板的声音再度传来:“所以啊,别怪妈妈没提醒你,找个有钱的公子,将来还有些盼头......”   苏幽回到家已是簪星曳月,这个新家虽小还很破旧,前面一个小院子,再有个睡觉的寝屋,还配了一个小厨房,却是五脏俱全租金实惠。   苏幽一头栽进被子里,睡意来袭,如浪潮般把他淹没。直到艳阳高照,他才幽幽转醒,枝头乌鸦叫了几嗓子,粗砺的声响穿刺苏幽的耳膜:“艹,大早上起来就有乌鸦?这什么运气?”   漏进窗牖的芒顺着苏幽起身滑落一侧,揉了惺忪睡眼,正低头琢磨,院外木门被猛然撞开,稻草稀稀疏疏的松了几撮,探出的光束把扬起的尘照得无所遁形。   苏幽凝住眉,刚要破口大骂便见几人比他还蛮横,抄着家伙手指苏幽就喊:“就是他!”   在苏幽莫名其妙间,几人也不解释迅疾架起,用麻绳捆了又捆,还不知从何处求来几道符煞有介事地贴在苏幽几个大穴上,整的苏幽活像一只开光的大闸蟹。   苏幽看着他们做完一系列的动作才含着礼问道:“几位好汉,这是几个意思?”   为首的“好汉”见他态度端正,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决定说与他几句话:“我家公子昨夜暴毙,听说此事与你有关?”   苏幽侧着头大喊冤枉:“搞错了吧,你家公子哪位啊?”   “张煜大老爷家的张大公子,昨天你们在曲园起了冲突,子时便暴毙在床,不是你还是谁?”   “怎么会是我呢?我所杀之人皆在眼前。”苏幽耿直道。   这个“好汉”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怒目圆瞪:“你......”   苏幽笑道:“好汉怕是抓错人了。”   “休要狡辩,我家老爷还等着你,走吧。”说着走,其实是直接将苏幽扛到张府的,苏幽也难得有这种待遇,干脆闭目养神。   张府挂了白,哭声连天,激得天侧白云不敢逗留,乌鸦寻着味儿停驻枝头,凄厉叫声同院中的哀嚎协奏孤曲,一声声听得头皮发麻。苏幽啧啧两声,有些嗟吁:最近死的人有点多啊。   “好汉”们把苏幽扛到中厅丢在地上,逼得尘土飞扬。一名老妪立刻扑过来大喊:“你还我儿!你还我儿!”   苏幽头疼:“这位......夫人,我都说了我与此事无关啊。”   “狡辩!”堂上翠玉声裂,水洇了一地,一声雄厚的声音传来,“定是你这个妖师用了什么邪术,我儿从曲园回来就狂吠不止,一夜暴毙,你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话音刚落,有个家丁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跑来,慌慌忙忙禀告:“老爷,道士不见了,找不到了!”   老妇人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嚎哭:“什么?我的儿,我的儿啊......”   苏幽咳了两嗓子:“要是不介意的话,给我看看张公子的尸体吧,我好歹也算是个法师。”   “看什么看,就是你,就是你做的!”   苏幽摇摇头,有些无奈道:“我好言相劝,你们敬酒不吃,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番苦心。”话音刚落,一阵阴森席卷而来,在每一个角落里舒展,阴影也猖狂起来,向空旷地带更进一步。所有人不寒而栗,脖子处似乎有冷风吹来,顿时泛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个个睁大了眼睛,不敢出声,惊恐地看着苏幽。   苏幽很轻松地解开身上缠了无数圈的麻绳,撕下符咒,随手一丢:“这东西对我没用。”   张煜立即见风使舵,打着哈哈:“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法师一看就是气度不凡,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龌龊事,不知法师怎么称呼?”   苏幽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称呼就免了,我想看看令郎的尸身。”   张煜弯腰伸手:“法师这边请。”   张公子的尸体还未处理,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苏幽一进屋又闻到了那一股气味,和孙癞头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苏幽仔细查看了张公子的尸身,瞳孔散大异常,眼眦两道褐红干裂,全身出现不均等的淤青,像是什么东西在体内撞击或者撕咬留下的痕迹。   苏幽指尖动了动:空的!这具尸体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找不到这个怨灵呢,现在又不知道藏在哪处去了。   苏幽耸肩笑着:“看来还没死干净啊。”   张煜发问:“法师,此话何解啊?”   “你家惹上好东西了,在他没报完仇之前还会死人。”   张煜一听吓得半死,赶紧跪下来:“法师救命,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关我什么事?”   张煜见眼前这个法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又想到刚刚自己开罪于他,只好放低姿态:“法师,你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你说个数。”   哪知苏幽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不救不救,太麻烦了,况且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倒也干净。”   张煜被他这话一噎,竟不知道怎么回,又不敢直接动手,只得忍下这口恶气,脸色因为生气也开始涨红:“法师说笑了,您不该为民除害吗?”   苏幽疑惑:“谁说了我要为民除害?”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去,家丁也不敢阻止,只得任由他离去。   张氏擦着脸看着一脸凝重的张煜问道:“老爷,他说什么?”   “他说还要死人。”   “什么!”   “或许他是胡说,但还是不可不防,”张煜随手指了个人,“你去,快去乐引找法宗过来,多少钱我都付,快去!”   “是,是......”   ☆、结识   从高坂镇到乐引不眠不息,快马加鞭也需要五日,前四日时间里果然有四人暴毙,死法相同,但奇怪的是死前都要学狗的习性,死的人也是府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第一日,张公子的亲信死了。   第二日,张二公子死了。   第三日,张煜的得力手下死了。   张煜不得不害怕了,每天派人来请苏幽,甚至自己亲自来到苏幽的破院子里苦苦哀求:“大师,大师,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苏幽看都不看,冷冷道:“请回。”   张煜哪敢放弃:“你要是不救我,我就只有在大师家住下了。”   苏幽轻蔑一笑:“你以为你住在我家你就不用死了?我告诉你吧,这个怨灵生前被你家大公子欺辱才有这么大的怨念,他就是来复仇的,你死了复仇也就结束了。”   “可是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说着张煜就跪爬着拉扯苏幽的袖子。   苏幽也懒得跟他废话,嫌弃地将他手中的袖子一抽,伴着一股邪风出来,张煜就被丢出了十里开外。   张煜没办法,前些日子住在府上的道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留下了很多符咒。张煜只好先把这些符咒贴满整个府邸,死马当活马医。家丁也不敢再留,这五日时间里悉数散尽。又因为张煜在镇上名声不好,有几个臭钱不知收敛仗势欺人,镇里的人大多都看他笑话,而且自家也害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离他家远远的。   也不知道去请法宗的那个家丁跑了还是迷路了,第五日也没带人回来。苏幽轻车熟路的推开紧闭的府门,果然张煜也死透了,但他死的很安静,虽然眼眦也有血留下,但却是闭着眼睛的,想来这场复仇也该告一段落了。   苏幽对这具尸体掐了个诀:“既然结束了就来吧。”忽然从尸体里出现一团明灭不定的黑影,流溢着微弱的绿色光彩,被吸入了苏幽体内。   乐引地界,顾怀向仙尊月偏明禀告:“师尊,同息阁门前有人来报,高坂镇有数人接二连三离奇死亡,且有蚀阴师出没,此人修为极深,不知这些人是否与其有关。”   月偏明目光顿了顿,而后悠悠地说:“这件事还是交给易寒重吧。”   易乞起身接令,脸上是万年不化的微笑,点点头淡淡地道:“是,师尊。”   姜亦幻坐不住了,心里有些羡慕,啧啧道:“师尊偏心,为什么每次都是师弟去渡化蚀阴师,我和大师兄却是去对付那些难缠的家伙,我也想找个轻松点的活啊,是吧,大师兄。”姜亦幻看着顾怀,眨眨眼。   顾怀却理都不理:“小师弟经验丰富,再说了蚀阴师就那么点儿,能对你的修炼有多少帮助?师尊这样安排自有师尊的用意,你要是嫌太清闲了我给你找活干。”   “就知道大师兄会帮着师弟,师尊的三个徒弟里面就我最惨,师尊不疼师兄不爱的。”正要撒泼打滚,易乞恭敬的开口:“二师兄是哪里话,师尊知道我式法不如两位师兄,才派给我简单的活,天降大任给的都是二位师兄,我是实在不及师兄的。”   月偏明正色道:“行了,你也别妄自菲薄,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这次千万小心,我有种感觉,此人我们很熟悉。”   易乞脸色一僵,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但又很快调整好:“弟子这就去。”便毫不停留的动身了。   易乞刚刚落在高坂镇的土地上,就循着怨灵消失的地方去了。几个官府模样的人在府门外徘徊又不敢进,嘴中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脸上的担忧层层浮出。   易乞走过去,略低下身做了个揖:“敢问几位,这家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几个官府衙役看见他的衣服,再看看他的气度,心下一松,有救了,脸上的担忧化成笑容:“原来是乐引的小仙师,仙师有所不知,这家人不知惹上什么东西了,接连五日先后有人丧命,死状惨烈,现在没人敢靠近这个屋子了,尸体还没收,上面就让我们来裹尸,哎!我们几个也是上有老下有下的,实在不敢贸然进去啊。”   易乞点点头,一抹和煦的微笑挂在嘴角:“没关系,我先进去,稍后再让各位进来。”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轻轻推开张府大门,萧索的落寞扑面袭来,易乞皱皱眉捂着鼻子,尸臭在高墙圈制中更加浓烈刺鼻,还夹杂着被尸臭掩盖住的淡淡清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着。易乞快速的查看了几具尸体,身上有怨灵蚕食的痕迹,体内却空空如也,只剩下躯壳,看来那人已经吸食了。   易乞走出府门再次作揖:“里面已经好了,也不会再有什么东西了,各位可以放心。”   几个糙老爷们第一次被这样礼貌对待,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有些抬高,学着他的模样客气道:“仙师客气了,多谢仙师了,我们这就处理尸体。”   “在下还有个问题想问。”   “仙师请讲。”   “这府上之前还有谁来过吗?比如法师一类的。”   衙役大哥思考了一会:“好像还真有个法师,但他这人很奇怪,明明都知道这府上会发生命案还袖手旁观,一点也没有驱邪的意思,所以才死了这么多人。或许是他招摇撞骗吧,没那个本事罢了。”   “那你可知他住在哪?”   “这我不是很清楚,你可以去问问前街兴路的幺三,听说他家死人的时候就找了那个法师。”   “多谢。”   易乞匆匆赶到前街兴路就撞见孙家院子正在做白事,入眼的是简单的灵堂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他跨步入内,闻到了与张府极为相似的问道,因为腐臭的减淡这股清香要明显许多,久散不去。   易乞浅浅的朝看似最为冷静理智的幺三问到:“叨扰了,我想找个名唤幺三的公子。”   幺三闻声看向易乞,顿时哑住了,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如水中之月,明耀照人又遥不可及,似乎把这屋子里的阴郁都驱散了好多,其他女眷闻声看来都忘记了哭,各个面带羞色的低下头,偷偷朝他看来。   幺三呆呆的看着他:“我就是。”   易乞浅浅一笑问道:“在下唐突,不知家中何人去世,又是何人做的法事?”   幺三马上恢复如常:“死去的是我叔父,镇子上都叫他孙癞头,前些日子刚断气,就去请了新到镇上的苏大师……”   话还没说完,易乞便陡然问到:“是苏阑晕吗?”   幺三被他的迫切一惊,老实答道:“我只知道他姓苏,其他的不清楚。”   “敢问他住在哪。”   “从这里出去向西走,过两条街至高兴巷最里面一家就是……”   “多谢。”转眼易乞就消失在逼仄又阴郁的空间中,不曾掀起一点波澜。小妹埋怨幺三:“你说那么快干嘛,你不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啊。”   幺三翻翻白眼:“我又不是结巴。”   “我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期望你是结巴。”说完就陷入了刚刚的回忆中。   苏幽正在听着刚刚吸食的怨灵讲着他的惨痛经历,就听见有人轻轻的叩门,很轻,似乎有些犹豫,苏幽以为是有人敲错了,也没理,但这个敲门声也未断绝,苏幽才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走过去刚打开那扇破门,就看到一人盯着他,目光很软,就像是多年沉寂的深潭荡起了阵阵涟漪,也像是春风拂过新吐露的嫩芽,轻飘飘的抚着苏幽的心。   苏幽被他这种眼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默道,说话就说话,来什么眼神杀。看此人良久不开口,苏幽提声:“这位小兄弟找我有何贵干?要是来渡化我的就不必了。”   易乞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挂起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笑容,一种真挚的,来自于心底的笑容,他都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叨扰了,在下是想来了解了解死者孙氏的情况。”   苏幽这才正视他,穿一袭白色绸衣,身侧一柄钦凌石做成的鞭子泛着微微蓝焰,其人颌角柔和又不失潇洒,特别是一双眼睛深情似水,看得人心荡漾。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壁。苏幽对自己的颜从来都很自信,今天居然有些打退堂鼓,心里不满:好一幅斯文败类的皮囊。   “请吧。”虽然心里十分不乐意,但见他清雅如此,礼貌至斯,苏幽也不想被人比下了风度。   易乞再次说了声叨扰就进屋了,环视了屋里的陈设后微微皱眉,复而恢复了平静,苏幽随意的坐在石墩上:“鄙家简陋,还望小兄弟多多担待。”   易乞点点头:“在下易寒重,是乐引大法宗月偏明座下第三弟子。”   “原来是乐引弟子,法宗流楹,易寒重啊,失敬失敬。”苏幽口是心非的打着招呼。   易乞笑容更盛:“那我就叫你幽哥好了。”苏幽被他这声幽哥叫的有些恍惚,好像忆起了几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没大没小的叫他幽哥,说要取个只有他能叫的特有称呼,跟在屁股后面甩不掉,只是时间太久了,久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而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苏幽当即摇头拒绝:“不妥。”   “可方才你也叫我寒重啊。”   苏幽颔首,弟弟,你还真会断章取义,真是遇到了个比自己还不要脸的,只好由着他去了:“随你吧。”   易乞点点头:“不知幽哥吸食的怨灵有何异样,我赶去的时候似乎黯宗的醒灵丹的味道还没消散,此事是否与他们有关。”   苏幽撇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吸食怨灵的?”   “我能找到你必然是因为你吸食了怨灵。”   “原来你们乐引就是这么找蚀阴师的?难怪蚀阴师见你们就跑,”苏幽啧啧。   易乞笑笑:“幽哥似乎不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是月偏明那个老匹夫来也不一定能渡化我,就凭你?”苏幽鄙夷的摇摇头。   易乞浅浅的笑:“幽哥说的是呢。”   苏幽在他身上没找到什么怼人的快感,只得说些正事,想赶紧把人打发走:“我刚刚窥视了他的记忆,原是上月初十喝完酒回家的路上,一条家养的狗将孙癞头尿了一裤子,他直接抬脚便踢,迷醉之中失了分寸,将狗踢死了,狗的主人张公子誓要报仇,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道士作法,他便彻夜无眠,精神萎靡,之后去张府告罪,府上的人变着法的羞辱他。张煜让孙癞头做他家大公子的爱犬,时限三日,张氏也觉得此主意甚好,还专门制作了给人的狗链,孙癞头不从便被张煜的亲信栓在府门前替他家看门,张二公子也将狗食分与他吃,张公子命令他还要像狗一样见人就舔,张公子的手下准备了一条打狗棍,孙癞头胆敢反抗就打。孙癞头忍辱照做三日后张公子并不打算放过他,在那个道士的相劝下勉强放过他,给了他一颗丹药,他吃了就好了,不再睡不着,而是睡不醒,每天最多清醒两三个小时,越来越吃不下,最后形销骨立,断气而亡,死后怨气不散,怨念深重。我想这个道士喂他吃醒灵丹就是想要他这么重的怨气,这么想来那个道士是想收集他的灵吧。那她人去哪了?怎么没回来收这个怨灵,竟然让我捷足先登了。”   “那这镇上最近死的人......”   “没错,都是这个怨灵做的,还让他们尝了尝他的生前屈辱,如今算是报完仇了。”   “那依幽哥觉得这个道士是何许人也?”   “这得问你吧,你们法宗宗派最近不都在查此人吗。”   “廉纤雨?”   “没错。”   “她收集这么多怨念深重的怨灵所作何用?”   “幽冥道的一种咒式,集齐两千六百三十三个执念深重的怨灵便可将一人的魂魄炼成,虽然炼出的人无知无觉,无关无感,就像是个活死人,但好歹也算个肉身。你们师尊没跟你们说过吗?”   “说过,我看幽哥有想表达的欲望,就让幽哥发挥了。”易乞说完还冲苏幽眨眨眼。   苏幽一口老血梗在喉头:艹,好小子,在这耍我呢!看你长得个斯文败类的模样,骨子里竟然是个真败类,佩服。   “可我始终猜不透她究竟想炼谁的魂魄?”这下易乞敛了笑意,低头沉思。   苏幽心里得瑟:你不厉害吗?你不无所不知吗?你不让我发挥吗?那我就给你发挥到极致。“想来无非是引廉纤雨入幽冥道的人。”   易乞微怔:“鬼道士荪敛霏?他不是早死于我师祖剑下了吗?”   “廉纤雨最初幻化成怨灵时就遇到了鬼道士,鬼道士此人喜欢炼化各种各样的灵啊,怨啊,气啊,只要你能想到的,他都能炼化,他就像个创造者,将所有看似不能的东西激发出潜质,廉纤雨这样执念寥寥的怨灵最终被他引入幽冥道,创建了黯宗,可见鬼道士的能耐了。”苏幽不禁赞叹道。一是赞叹鬼道士的能力,二是赞叹自己居然有说书的潜质,对着一个小辈得瑟起来。   “就算救活了鬼道士也是个无知无觉,无关无感的活死人,为何如此?”   “你没听过流传的一句话吗?仙途犹念芜常梦,哪知幽冥雨情深。”   “你是说廉纤雨爱上了鬼道士荪敛霏?”易乞微微吃惊。   “行了,别跟没见过世面的一样,谁说怨灵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只是不能让她将荪敛霏真的炼出来,否则以他的能力变成真活物不在话下,那时可就真的难办了。”苏幽出神片刻,虽然他确实有些欣赏鬼道士的,但此人炼出的东西阴邪的厉害,还是不要了,至于为什么拒绝,苏幽也不是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如果说鬼道士真的对苍生做了什么也跟自己无关,所以这点奇怪的拒绝在身体中很是突兀,只能归结为害怕自己地位不保。   “我听师尊说过,第一任蚀阴师就是他炼出来的,之后的蚀阴师都需要炼成,唯有你……”   “唯有我自己想做蚀阴师,”苏幽挑挑眉把他的话接下去,“因为我戾气太重,所有的怨灵都愿意往我身上钻。”   易乞不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苏幽不会说,他从来没说过他是怎么变成蚀阴师的,一种以人身饲百万怨灵,不为鬼道,不为幽冥,不为刹罗,不似人道,不成仙道,不入轮回的道修。而苏幽所饲怨灵,早已不止百万,心肺早就被这些怨灵啃食的所剩无几,可见其执念之深,戾气之重,式法之厚,以至于下至幽冥鬼道,上至法宗各派都不敢动他,一个可以媲美刹罗道的蚀阴师,唯有苏幽一人而已。   易乞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问道:“那接下来幽哥想要怎么做?”   苏幽撂开手:“什么都不做,这是你们的活,干我鸟事。”   “幽哥此话说的不对,你将廉纤雨的怨灵抢走了,她定会来找你,你身上所饲的怨灵早可以炼化千千万万个鬼道士了。”   “她我还不放在眼里,你与其在这里跟我谈天说地,不如早些去渡化其他蚀阴师,要是真被她捷足先登了可有的你们忙了。”   “放心,现在世上的蚀阴师不过尔尔,我们法宗都还未发现,单凭一个廉纤雨是发现不了的,我还是守着你比较安全。”   苏幽一听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什么意思,你要守着我?我同意了吗?我谁啊,我还需要你守?你哪来的回哪去,看你这人斯斯文文的够给你面子了,别蹬鼻子上脸啊。”   易乞为难道:“刚刚我们还以兄弟相称,本以为你已认可我才让我进屋,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给我下逐客令,让我好生悲伤。”说着眼里竟有些氤氲,整个脸也耷拉下来,看起来委屈至极。   苏幽简直了:不怕女人撒娇,但怕男人造作,易乞看起来温文尔雅像个公子哥,可这治人的手法真是一绝,怪不得那些个蚀阴师都折他手里,行,让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苏幽假意为难道:“既然寒重不嫌弃就在寒舍小住吧,我这里只有一张床,麻烦寒重只好屈尊睡地上了。”   易乞立时又面带微笑:“无妨。能被幽哥收留已是幸事,怎么能说是屈尊呢。”   苏幽无奈:这人怎么回事?   ☆、积尘   是夜,立夏的晚风暖暖的,枝头停留的麻雀早就回巢,月色朦胧的洒下一层淡淡的银晕,而苏幽把皱皱巴巴的被褥给易乞铺好后早早进入了梦乡,只剩下易乞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更显深邃,他紧紧注视着呼吸渐深的苏幽,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涌现出来: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他还是孤独一人吗、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他的伤好全了吗、他,还记得我吗?易乞就这般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肆无忌惮的看了他一晚,倏忽觉得地也变软了,心也变软了。   第二日早上苏幽刚起就看见易乞的眼睛,还带着淡淡的笑容,苏幽吓的一骨朵就往床尾钻:“你变态啊,你总看着我干嘛,”没等他回答,苏幽又向前倾了倾道:“我们是不是认识?”   易乞起身悠悠的整理床铺,边说:“你认为呢?”   “应该没有吧,你这个脸,我要是见着了肯定忘不了。”苏幽努努嘴,又躺回床上:“但你给我的感觉好熟。”   “嗯,以前我们见过,很久之前……”   “也对,你是那老头的徒弟,我肯定是见过你,”苏幽挥了挥手,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我再睡一觉,你随意。”   易乞挑眉:“你还睡?”   “又没什么事干。”   “那你成天在干嘛?”   “我想想啊,”苏幽侧了个身,“睡觉,吃饭,打架,喝酒,听曲,看戏。”   易乞无奈地摇摇头:“你还真是,诸事繁忙。”然后便退出屋,去了隔间的小厨房。   “毫无章法”这是易乞对厨房和寝所的统一评价,只有前院稍微整洁一点,想来也是因为那人孑然一身的缘故,二话不说就开始打扫起来。不多会,一股米粥的浓郁香味飘进了苏幽的鼻腔,将他活活从睡梦中馋醒,他猛地起身嗅嗅“好香。”   脾胃又适时地叫嚣着饿,就见着易乞端着一碗粥和小菜进来了,苏幽一点也不客气,冲他笑了笑就要下床,突然伴随着怨灵的味道愈发浓郁,显然易乞也闻到了,微微正色,放下手中的东西朝门口走去,苏幽紧随其后:“来的比我想象中的快……”话还没说完,那扇以稻草做补丁的木门四分五裂朝向东西南北炸裂开来,苏幽心中哀怨:门门门,尼玛,我的门啊……   易乞本挡在苏幽的前面,苏幽径直跨过他,目光森然的盯着来人:“廉纤雨,我的门你好好想想赔不赔得起。”   来人撤下斗笠,马尾高束,半张是美艳的人脸,而另外半张隐在雕花铜面具之下,一双红瞳杀气腾腾,左手有意无意拂过背在背腰的短柄双镰的镰刃,扯扯嘴角,不同于往日的一种黯涩嘶哑声响起:“我说过井水不犯河水。”   苏幽看了她好一会才道:“你也没在他身上留你的名字,而且我吸了就吸了,还需要顾虑你?你就算当个道士也不用这般故弄玄虚吧,又是戴面具又是在改嗓音的,可真没你以前可爱,啧啧啧……”   易乞在旁边听着眉头一跳,微微抿唇,声线压得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还真是什么鬼都撩。”   声音传入苏幽耳里,他回头看了看易乞又转回头盯着廉纤雨认真思考:“她以前的模样确实是有几分可爱的。”   廉纤雨咬牙:“我就中途去另一个地方回收怨灵,回来就被你截了,你好大的能耐。”   “我能耐不一直都挺大吗?你还不了解?”苏幽挑挑眉。易乞听他的话愈加暧昧,脸上的表情变得难看,太阳穴间的跳动也更加明显。   廉纤雨半张人脸被他调谑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怒,眼中红色像要溢出来一般:“你找死。”踢脚一蹬整个人腾风而起,抽出双镰就朝苏幽袭来,速度就在短短几秒,“来得好,”苏幽正要出手却见腰间被泛着幽幽蓝焰的钦凌鞭缠绕,下一刻他就被带出了廉纤雨的攻击范围,稳稳的落在地上,钦凌鞭从他身上撤下后蓝焰大涨,直直的向廉纤雨劈去,廉纤雨未预见这突来的变故,侧身以镰格挡,被这蓝焰灼的手疼,但见鞭尾正要扫过她戴面具的脸,她猛的一偏向后仰去,堪堪躲过一击,直起身后才看向这鞭的主人:“你是谁?”   易乞移步挡在苏幽身前,拱了拱手:“在下乐引大法宗月偏明座下第三弟子,易寒重。”   廉纤雨从头到尾将他扫视了一遍:“没想到这个老匹夫还能收到你这种资质的徒弟,可惜了,我的凛刃好久没有尝到乐引门人的血了,”抬起一手,用镰尖指着易乞:“今天便用你来开刃。”一阵寒风伴随着切开空气的凛刃向易乞颈部甩来,易乞看透其行迹轨迹足尖轻点凌空向后撤了一步躲开,未待凛刃回到廉纤雨的手上易乞的钦凌鞭以蛇形掀来,廉纤雨以臂挡下,上臂衣料被蓝焰灼烧无几,这边鞭尾顷刻出现在廉纤雨的眼前,还未待她动作,面具就被利气劈开掉落,这一场变故来的突然,丝毫不在廉纤雨的意料之内。   廉纤雨赶紧用手捂住脸夺回凛刃,“你的脸……”在易乞看清她隐藏的脸时即刻落跑,只剩下落在地上的两半面具彰示着刚才的打斗。   易乞立时看向后方抱着双臂悠然观战的苏幽:“幽哥没事吧?”   “风光都被你占了我能有什么事?”   “你刚才看到她的脸了吗?”易乞想起刚才看到的她的脸,那不能称之为脸,被一团黑雾笼罩着,无数怨灵争先恐后的随着气流翻涌像是在抢夺这半张脸的归属权,唯有那一只红瞳属于她本人。   “看到了……”   “那幽哥还觉得她可爱吗?”   他有毛病吧,这什么问题?苏幽也不再管他,低低想着刚才出现在眼前的一切。按理说这种咒氏只要将装有怨气的容器放在咒中心,天时和地利再来那么一点,就可以炼出魂魄,难道……易乞见他露出诧然的表情直觉不妙:“幽哥可是想到了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还问我作甚?”   “幽哥说笑了,我就是个小小的乐引弟子,怎么能与您争辉?”   苏幽从他脸上扫过:彩虹屁拍得真响亮。懒得同他计较,苏幽道:“她是想用自己半身做容器炼出鬼道士。”听闻易乞脸色一变,刚刚调侃苏幽的笑容被担忧撤换下来。   “看来她是留不得了,你快回去同你师尊报备吧,让他赶紧准备一个什么蹋雨大会,我连名号都给你们取好了,别在夜长梦多,要真叫她把鬼道士弄出来就不好收场了。”   “那你呢?”   “这事你们搞得定。”况且我实在不想看到这种场景,让人联想起当年被围剿的自己。   “那好,你在这等我,我料理完就回来找你。”   “行行行,去吧去吧……”苏幽心中正得意着:你还能找着我个屁……   易乞便慢慢靠近,一缕淡淡的木质香气伴着他的气息侵入苏幽的鼻腔,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在越来越近的易乞中悄然而来,苏幽竟脚下一软,被易乞扶手稳住,拇指上就多了一个扳指:“这个是同我迟昀相同材料做的,戴上这个我就能找到你了。”   苏幽提手要拔就听见从上方传来清朗的声音:“除非迟昀断裂,否则是拔不下来的。”   我擦,谁不知道身侧的灵器主人不死没法破碎吗,你这意思不就是说你不死就取不下来吗,苏幽腹诽着,抬头看着他的脸,咬牙切齿道:“那还真是多谢寒重的好意了。”   易乞没想到他会看着他,失神了一瞬间,复而粲然一笑,转身离去。   苏幽似乎也被这股笑感染,嘴角也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妈的,人长的好看真是男女通吃,古人诚不欺我也。   低首细细观察右手上的扳指,正如钦凌鞭一般通身莹白,泛着悠悠蓝焰,释放着微微暖意包裹着指节。按理说钦凌石做出来的鞭子应该只是莹白而已,怎么会有蓝焰?而且蓝焰还这么烈,是注了什么东西吗?   苏幽又瘪瘪嘴:现在的灵器都跟随主人的格调了吗?伸手摸摸腰间的杀生,死气沉沉,凉意彻骨,好像是这样……回屋默默的把易乞做的佳肴吃了,还别说味道真不错。   自那日门被廉纤雨打爆了过后,苏幽就干脆用稻草做了一个门,虽然用料很扎实,但既不防盗也不防风,防盗这点上他看的很开,毕竟也没啥可偷的,大风来袭就有些麻烦了,于是苏幽丢出一个怨灵附在稻草上,所以这个门就变成了一扇绿光逸彩的稻草门,还时不时的冒一股黑气,吓得镇上的人都不敢靠近。   苏幽很开心,他喝酒听曲都不用给钱了,于是以前不敢随意进的酒楼曲园他天天踏足。这会正喝着小酒欣赏着外沿的风景,边上一桌的几个小兄弟就唧唧喳喳着:“听说了吗?后天三大法宗和小宗门齐聚闻仙台湮灭黯宗宗主廉纤雨。”   “听说了听说了,好像乐引为了抓她花了五天四夜,死了上百名弟子才将她抓住。”   “她到底犯了什么事,以前黑白两道不都相安无事吗?”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我们百姓能看明白吗?”   “廉纤雨死了谁来当黯宗宗主?”   “那必定是现在的副宗主朱晚才了。”   “你们说修幽冥道好修吗?要不我也去拜入黯宗门下?”   “你可拉倒吧,你也不看看你的资质……”   “哈哈,兄弟,你还是有机会的,”苏幽憋不住了,笑着开始与他们攀谈起来。众人见是他,又紧张又期待的同他打招呼:“苏大师。”“大师,怎么说。”   “人有贪嗔痴恨爱恶欲,死后执念不消不愿重入轮回便成怨灵,执念深重的怨灵想要幻人形就修幽冥道,黯宗收的都是成人形过后的怨灵。”   “那要是执念消除了呢?”   “那就重入轮回过下辈子呗。但能堕入幽冥幻成人身的怨灵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兄弟你可以一试。”苏幽看着他们邪邪的笑着。几个人顿时就不好了,赶紧同他告辞:“多谢大师解惑,我们就不打扰大师雅兴了,告辞告辞。”便撤还边挤兑:“你去吧,修去吧,要不现在先去死……”声音消失在空气中。   留下苏幽单手敲击着酒杯:后日,闻仙台,那我也去凑凑热闹。   ☆、试错   闻仙台聚首两千人,中台落座的是三大法宗:乐引大法宗月偏明,宸水垒垒主秦芜,梦边城门师崔梦前,其他下阶法宗个派坐在中台两侧,各法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严肃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闻仙台,众人都注视着台下被梏魂引束缚的廉纤雨,她已浑身是血,眼神涣散,另外半张脸也恢复了本来的面目,还是凶狠的看着中台上方。   苏幽随意的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法宗后面,目光懒洋洋的在台上和台下来回逡巡,又觉得拇指的温度像要比平时高些,可能是错觉吧。   中台上的易乞抚了抚迟昀,目光在宗门之间流转。顾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吧?”易乞未待回答,姜亦幻也凑上来:“大师兄,你说黯宗和鬼宗会来吗?”   顾怀摇摇头:“黯宗早就与廉纤雨撇清了关系,现在大小事务都由朱晚才把控,鬼宗本来就看不上黯宗,定是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姜亦幻看向台下:“修鬼道的看不上修幽冥道的,真是稀奇。”   顾怀也看下台下道:“修鬼道的都是作恶多端,残害无辜并以之为乐,凶狠异常,自然是看不上因执念而起的怨灵了。”   “那修刹罗道的呢?孤檠呢?岂不是还看不上鬼宗?”   顾怀抿抿嘴:“入刹罗道的自然不可比拟,屠百城,杀万人,形同修罗。当初为了收拾一个鬼道士就已经让各法宗元气大伤,师祖与其同归于尽,现在只有个孤檠还令人担忧,多亏他低调出世,否则还不知道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想起当年鬼道士之事,至今还令人心悸万分,虽说那时顾怀还小,甚至还未进入乐引,可那场大战,却是实实在在惊动天地。世人皆知,空同仙尊为了阻止那场浩劫,保护无辜百姓,使用秘术同鬼道士一起隐没,换得太平山河,却落得个神形俱灭,这是最大的代价,也是沉痛的损失。   若是孤檠拥有这样的实力,又像鬼道士一般为祸苍生,那下一个阻止他的,又会是谁?顾怀不敢想象,只觉惊怔。   姜亦幻倒没想太多,接着问:“听说苏阑晕的实力不次于孤檠,可他不是蚀阴师吗?体内不存的是怨灵吗?怎么会那般厉害?”   顾怀缓缓道:“积水成渊,聚沙成塔,怕是再没有一人能有他身上的怨灵多了吧。”   姜亦幻惊道:“那是有多少?”   顾怀摇头:“无人知晓。”   姜亦幻怔住,缓了一会他又问道:“那蚀阴师吸食怨灵,幽冥道乃是执念所化,他们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顾怀徐徐道:“执念分三六九等,三等是一些琐事如同没得到心爱之物,错过一场风景,这样的执念在身死后根本不会化作怨灵,随着魂魄便可向往往生。而九等则是心怀仇恨,想要雪耻所化。一般来说执念能得六重便可成形,像黯宗门人的怨灵必然有九等深重方可,而蚀阴师吸食的是足够化成怨灵但还到不到修出人形状态的那一部分,但若是能将执念浅淡的引出体外化成怨灵,这样的蚀阴师实力便不可小觑,想要渡化也难上加难。”   姜亦幻啧啧:“蚀阴师有那么厉害吗?难道还能比我们法宗厉害?”   顾怀不语,姜亦幻又道:“大师兄,既然苏阑晕那么厉害,那他和孤檠谁会赢?”   顾怀还未答话,易乞便不动声色的走过来挡在姜亦幻身侧,阻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谈话:“师尊看我们了。”二人又恭谨的站在月偏明的身后岿然不动。   秦芜与月偏明交换了眼神后,对着台下中气十足的说:“黯宗前宗主廉纤雨私制怨灵,妄图招魂,死不悔改,天道不容,今将她元神湮灭,魂飞魄散,不容于世。”   “呸,可笑,那些人死后本来就会成怨灵,我只是帮帮他们,何来私制一说,我招魂也是个活死人,只图个自己的念想,天道怎么就容不下我了?难道我们就不配有情有义吗?”廉纤雨仰头一声声发问,声音也恢复了平常惯有的清脆,只是此刻的清脆又是那样的尖锐。   “你招的你不知道是谁吗?是祸害苍生的鬼道士荪敛霏,他若苏醒你能控制得住吗?你的感情他能感知得到吗?他没有七情六欲众所周知,你还想以情感化他?痴心妄想。”一个下阶法宗的宗主回答她。   “呵,秦子破对崔梦前的求而不得叫情深意切,我的就叫痴心妄想?你们法宗还真是盛产伪君子呢。”说着说着廉纤雨低低笑了起来。   而闻仙台上鸦雀无声,有些小辈还含着八卦的心思偷偷看向秦芜和崔梦前,前者面露尴尬强装镇定,后者面色如常无甚在意。不禁暗暗感叹这谪仙般的女子难怪招人惦记。   台上发出的一阵笑声与台下廉纤雨的笑形成了呼应,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气氛,苏幽拍手赞道:“哈哈哈哈,说得好,哈哈,这么多年你说的这句话我是最为认同,不错不错。”   接着一股炸锅的声浪传来:“苏阑晕!”   “苏阑晕怎么在这?”   “他怎么来了……”然后给苏幽让出了一片清净,易乞终于看到他,噙着笑看他笑完。   月偏明终于开口,声如洪钟:“苏阑晕,你是来捣乱的?”   “不是不是,我就是闲的无聊想来看看,再说了你在这我怎么好乱来呢,我这人还是很守信的,你们继续,继续,别管我。”苏幽又坐回了他的独特坐姿,嚣张至极,潇洒至极,冲着看着他的易乞微微一笑,又看向台下,易乞仿佛被他这一笑灼了一下,心里有淙淙暖流缓缓流过心房,却还是被自己遏制,面色无常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台下。   月偏明不再理睬,对秦芜说:“秦垒主,继续吧。”   秦芜这才继续开口:“施法。”   几名法力深厚的老宗者围着廉纤雨,嘴中默念,指尖流淌蓝色火焰逐步兴奋,一声“去”火焰就落在了廉纤雨的身上,越烧越旺,她却一点也没反抗,安静的欣赏着自己的手化成骨头再化成灰烬,最终自己在火焰中消失殆尽,一直沉默在旁的崔梦前终于开口淡淡说了句:“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幽看着这相同的火焰,他知道消散廉纤雨用的是法宗级别的魄气,七分就能制成这样的火候,那易乞的钦凌鞭随心而动的焰火难道是……   真是个狠人,这边苏幽还在暗自感叹,那边又一阵人头攒动:“高云松上好像站着一个人。”   “谁啊,站在那儿。”   “孤檠!”   “他怎么还来了?”   “他想干什么?”法宗正要进入备战状态,孤檠只是淡淡扫向廉纤雨消失的位置,随刻又化成一团黑雾撤离出众人的视线。   众人见他离去,皆是不明所以,相互看看,却含着后怕,都齐刷刷的看向中台的主心骨。   哈哈,今天赚大发了,有趣。苏幽嘴里哼着调,悠然自得的回家了,留下乱成一团的闻仙台。   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易乞一袭白衣皓雪,带着三分笑意,在前方等着他,“你还真够快,”苏幽啧啧两句,“真是不打算放过我,不愧是老匹夫的徒弟呀,啥都没学到,烦人有一套。”易乞跟在他身侧含笑不语,只是听着他一路的埋怨,笑进了心里。   “来聊聊你的迟昀吧。”苏幽见怎么揶揄他都不为所动,干脆换了个话题。   “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少了一魄?”   “是。”   “有必要吗?你魂魄不稳,修炼之路怕是更难,其实钦凌鞭本也不弱,法家灵器也可以用很多东西来激发潜质,不一定非要用你自己的魄。”   易乞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眸深邃,良久才发出声音:“有必要的......”   “你是自虐吧?自己亲手将魂魄抽出,那不仅仅是疼就可以形容的。”   “疼吗?以前我想守护一个人,却没有能力,丢下他一个人,如今我想用魂魄来救赎,用性命来守护,想到这里,我忽然就不疼了。”   苏幽被他眼神里的光芒吸引,因他的誓言震惊,心也跟着微微发颤。他竟有些羡慕易乞想要守护的这个人,孤独了这许多年,曾几何时他的身后也跟着个粘人的小徒弟,只是此去经年,他还是变回了一个人,何必徒生妄念呢?最后注定一人罢了,徒留伤感而已。   “哦,那这个人可真幸运,有像寒重这样的人守护。”苏幽不再看他,继续向前走。   “只是…他把我忘了…”易乞站在原地留下这句话,极低极小的音源被风吹散,心头微苦。   苏幽看身侧的人没了,转过身去还看到他一动不动立于原地,道:“寒重,走啊。”   易乞听到他的话,兀自笑开:“嗯。”   回到高坂镇,镇民络绎不绝的开始同苏幽打招呼:“大师。”   “苏大师。”   “大师回来了……”脚下却一个比一个快,于是乎,直到回到家这段路上也没个人影。   易乞问道:“他们怎么了?”   “前几天我修了一下我家门,他们有点崇拜我。”   “……”   “对了,你先回,我散散心去。”   “你不是才在闻仙台散完心吗?又去哪?”   “暂觅个,柔乡避,走了。”转眼就踏进了他常去的酒馆。   易乞收下眼中柔光,老老实实的朝他家走去。甫一看到这扇门,终于知道个中缘由,微微拂额:他还真是一点没变,懒得彻底。手下便开始动作起来。   试错   月上枝头,暖风拂柳,苏幽哼着小曲,手上还抓了三瓶百棵酿,兴致勃勃地回家了,看到一扇崭新的古漆木门,楞了一下:这是我家吗?走错了?退回来几步又观察了半晌:被房东赶出来了?不对啊,我交完钱的。负气般的推开门,还未发作,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一方白石茶几,两座石凳,易乞放下手中小食含笑看着他:“回来了。”   苏幽点点头傻傻的走到茶几前,放下手中的东西:“给你带了点新出的酒……这都是你做的。”苏幽环视一周,哪里还有以前破破烂烂的风景,虽说不上清静幽雅,但同之前比实是换了一番天地了,堆在角落的破烂和一阵风吹就能飘扬的灰尘污垢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五株盛开的蓝花楹,点点汇河,落满枝头,既盎然而立又有娴静雅态,在苏幽心里滋生出一种真正的家而在不是落脚之地的错觉。   “多谢幽哥。”易乞坐下打开百棵酿的塞子,酒的清冽之味弥散开来。   苏幽这才回过神来坐下:“好说好说,多谢你的......门……不过你们法宗不能碰酒吧?”苏幽本来就是意思意思,没指望他能喝,但看现在这架势……   “你想喝我便陪你喝,何况入宗前我也是喝的。”易乞递给他酒盏,自己留了一瓶。   苏幽也不再忸怩,以前都是自己独饮,顶多就是逗逗自己那个消失了的小徒弟,还真没人陪他坐下来好好喝过一场,现在多了一个,不错。苏幽给他斟了一杯,道:“寒重兄啊,易乞君,看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式法深厚,老匹夫应该很重视你吧?”   易乞看着他抬抬手中的百棵酿,低头浅浅一饮,醇馥幽郁在肺腑之间弥漫开来,连说话吐出来的气息也带着甘甜:“幽哥过奖了,师尊确实待我很好。”   “那这样说来,你应该渡化过很多蚀阴师喽?”   易乞淡淡的笑着,又喝了一口,不再回答。   苏幽瘪瘪嘴:“你这样就不好了,好歹相识一场,你跟我说说呗?你一般怎么渡化,让我也学习学习?”   “要是幽哥感兴趣的话,我也可以告知一二。”   “感兴趣,感兴趣。”说着苏幽救将耳朵凑上来。   易乞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苏幽立马没了兴致:“不说算了,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当我傻呢?”   “幽哥要是不信,我也没辙。”   “哦~原来你跟着我就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渡化我呢?”   易乞摇头:“并不。”   “那是如何?”   易乞看着他,有些隐约的笑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陪伴是什么感觉。”   苏幽在他的话中沉默了片刻,徐徐开口:“你这话,我曾经听过。”   “那,他人呢?”   “死了吧……”说完苏幽猛灌了一口。   易乞眼眸中的光动了动,还是抿嘴不语,喝上了酒。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苏幽喝完了两瓶还不尽兴,只恨自己拿少了,这边的易乞早已面色微红,山公倒载,开始胡乱攀探坐在旁边的苏幽,嘴中说着不成调的话,断断续续的,苏幽也听不真切:“幽.......哥......”   苏幽心中哀怨窦生:我还以为是个酒仙,没想到是个菜鸡,浪费我的好酒,这可是我花了我的老脸赊回来的,哎。心疼自己的老脸,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寒重,易寒重,醉了?”   易乞忽然间猛的抓住他的手腕,被他这一拍好像清醒了一分,看着他的眼睛,幅度夸张的摇了摇头:“微醺。”说完又要往他身上倒去,苏幽微汗:尼玛,这也叫微醺。   “寒重兄弟,回房休息好吧。”说着苏幽就抓着易乞的腰带向上一提,一个劲儿下来又坐回原位,苏幽道手还被呈抻了一下:“我靠,喝醉酒的这么重。”   苏幽扶在易乞背后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寒重啊,你给我一个力。”   易乞倒是很听话的给他一个力,“腾”的一下站起来,苏幽一个没稳住,两人直接摔在地上,苏幽“哎吆”一声,大声道:“你倒是给我个提示啊。”   说完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指着倒在地上看他笑的易乞:“我真是服了你了,要不是你是那老匹夫的弟子,我管你个屁。”   费了好大功夫,苏幽终于把他连拖带抱好不容易弄进寝所正准备丢上床,腰间却被一臂禁锢,像是触到了苏幽的闸门,力道一泻就和易乞一块儿丢上了床,手肘碰到床沿正中麻经,一阵又一阵的酥麻让苏幽只想操蛋。   这头易乞倒是安逸的躺在床上,瞳孔发出幽光死死的盯着蹙眉皱额的苏幽。苏幽被他这盯猎物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甩了甩那只手缓过麻劲,便一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另一手反手想解开腰间的桎梏,拉了半天都没拉开,苏幽骂道:妈的,喝了酒劲还这么大。   正当他把易乞环在腰间的手掰出一道缝隙时,脖子被易乞剩下的一只手抚上,还未来得及撤开,突然手上加重力气,眼前一阵恍惚变换,触不及防中苏幽就撞上了易乞的唇瓣,没错,是撞,撞得唇上微微发热:我艹艹艹艹艹艹艹……   苏幽立即抬头,稍稍分开:“我不是让你给我提示嘛。”   手下的睫毛如羽翼般扑腾,频繁扇动的厉害,勾起苏幽手心一阵痒意。苏幽像触了电一般赶忙放手,又看见覆在手下的那双深眸露出,承着点点星光,片片星河,在夜里格外明亮。   看着看着,苏幽感觉自己要溺死在这片温柔中了,蓦地回过神来使劲挣脱出来,尽量平复心情,故作镇定道:“那啥,今天你睡床我睡地上,别发酒疯滚下来。”说完苏幽赶紧转身准备铺床,易乞勾勾嘴角“扑通”一声很听话的滚下了床。苍天啊,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苏幽一连三次将易乞抬上床后终于认命了,不挣扎了,把他推在里边,自己睡在外面,奈何床睡不下两个人,于是乎就成了苏幽微微侧身而易乞一半压在他身上的场景。苏幽好无奈,好想哭......   凑合着过了一夜,直到巳时易乞才悠悠转醒,看着身下压着还在熟睡的苏幽,晃了晃头,忽然想起昨晚迷迷糊糊莽撞的一吻,竟泛起些微的愉悦心情,不自觉的勾上嘴角。他小心翼翼的翻身下床,又替苏幽捏了被角,嘴角含着笑意洗漱完准备做早点,正在这时,门口传来熟悉的气息。   未及敲门声响起,易乞已经打开了门微微颔首:“大师兄,二师兄。”   顾怀点点头:“小师弟,我们可以进吗?”易乞慢了两个节拍,下一刻便作出请的姿势。   姜亦幻踏进自顾自打量了一下院子嫌弃到:“你就住在这?也不知道师尊怎么会同意你跟着他的。”   易乞回他:“这里挺好的。”   姜亦幻正要反驳,被顾怀按下肩头阻止发言。顾怀道:“师尊自有用意,二师弟你就别管了。对了,小师弟,苏前辈呢?”   “还未起,师兄是有什么事吗?”   顾怀点头道:“嗯,师尊让我们即刻启程去黯宗和鬼宗拜访宗主,实则是去敲打他们。”   “是因为孤檠?”   “孤檠出现异动,各方势力必然会动歪心思,如若黯宗,鬼宗和孤檠联手会出大乱,师尊和其他法宗也正在商量对策,派我们先去看看情况,黯宗和鬼宗我们从未去过,师尊说可以找苏前辈襄助。”   易乞浅浅蹙眉:“……那好,我去问问他。”   顾怀点头:“我和洛梦在巷口那家客栈等消息,可以去那里寻我们,决定了好我们明日就出发。”   易乞送走了两位师兄,回过身便看见苏幽懒洋洋的倚在砖墙上,他笑着走来两步,道:“你听到了。”   “听到了,我家隔音效果不好。”   “那你想去吗?”   苏幽歪了脑袋:“你师尊让他俩来找我就知道我肯定会同意,这老匹夫还真是物尽其用。”   “你若不想......”   “不想怎样?去,这么好的机会见见老熟人,干嘛不去,反正也没什么事,正好去活动活动筋骨。”   易乞点点头:“好,我去做饭。”   易乞真的有当大厨的潜质,一些简单的食材在他的烹饪中也能变成甘旨肥浓。苏幽好辣,易乞的大菜全是红彤彤的,一餐一荤一素一汤是易乞的搭配。苏幽看的眼睛发直,迫不及待的动筷:“好手艺啊寒重兄,留在法宗可惜了。不如你当膳夫吧,我定来捧你的场。”   易乞听着他的夸赞,笑而不语,却一直看着他。   这样长时间的微笑与注视把苏幽看的心里发毛,总感觉他看出点什么,或者他记得什么,心里微微犯怵,赶紧开口把这份奇怪的心思打破:“寒重啊,你也喜欢吃辣?”   “我可以试试。”易乞夹一块喝一口水,进食速度极慢,尝了几筷子,忽而无意间看着苏幽挑眉说道:“昨晚我喝醉了……”   “嗯……还好还好......”我艹,来了来了,怎么答,要命啊,这事就不能过去吗?你能不能不提啊,我堂堂蚀阴师,仙鬼神魔都不怕,活了半百辈子了从来不敢有人轻薄我,第一次被人亲居然是个男的,我的脸啊,脸啊。内心风起云涌,面上波澜不惊,苏幽强装镇定的吃着菜。   “我……做了什么吗?”易乞看着他,表情看上去真是懵懂无知,人畜无害,却不放过苏幽的任何一个变化。   苏幽却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什么,但人家喝成那样,着实没有证据,只好略微尴尬道:“你就一直往床下滚,其他也没做什么。”苏幽眼睛不自然的向旁边瓢,心里如同火山喷发:我怀疑你是故意的,你他妈就是故意的。   “是吗?”易乞的身体越倾越近,脸在苏幽的视线中越来越大,“我怎么感觉幽哥神色不对呢?”   苏幽一手用筷端抵住易乞倾过来的肩,把他向后推回座位:“咳咳,神色?我哪有什么神色,我是色神倒是真的,你给我好好吃饭。”   易乞嘴角似乎在他这句话中歪了一下,勉强拉回原来的弧度,故意拖长声调道:“色神啊~”   这顿饭前段时间苏幽吃的是津津有味,后半段是食不甘味,他感觉自己尴尬的要消化不良了。   ☆、黯宗   次日,初夏微暖,鸟转莺啼,四人集结在客栈门口,易乞一礼:“大师兄,二师兄。”   顾怀点点头,也恭敬的同苏幽行礼:“苏前辈,在下乐引大法宗门下大弟子顾怀,字星悬。”   “不错不错,年少有为。”苏幽拿出了点前辈的样子,点头不走心的夸赞。   姜亦幻心里是顶看不上苏幽的,在他看来,一个蚀阴师还要我乐引礼待,好大的架子,但又碍于顾怀和易乞在旁边,只好虚情假意的恭敬了一番:“前辈,在下姜洛梦。”   苏幽看出了姜亦幻脸上的不情愿,脑中玩心一起:哈哈,小伙子,就喜欢你这种看不上我还打不过我的样子,看我不恶心死你。苏幽朝他扬了扬手,道:“小洛梦啊,前辈我昨晚宿醉,现在还感觉头疼不适,你看能不能纡尊背背我?”   易乞稍稍侧过身挡上来,看着苏幽,缓缓道:“还是我来吧。”   苏幽轻巧的绕开易乞:“不用你,我觉得和小洛梦投缘,正好和他亲近亲近,更何况你昨晚喝的比我还多,在你背上我不得被摔残。”说着便对姜亦幻伸出手去,眨巴眼:“洛梦不会狠心拒绝我吧?”   “……不……会。”眼皮子跳了两下,姜亦幻杀人的心都有了。   分配完成,一行人浩浩汤汤的出发了,顾怀却感受到笼罩着一股低气压中。姜亦幻很愤怒,易乞很阴沉,苏幽很得劲,顾怀很无措……   黯宗地界,唯有一条青石路通于上殿,路旁排列整齐的长冥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在光的照映下可以看见虚无的黑气翻涌,殿内抑郁冷冽,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冷的异常,寒的荒凉。苏幽感觉到身下人瞬时竖起了寒毛,安慰性地拍拍他:“洛梦,放我下来吧,别怕,我保护你。”姜亦幻像是得到解脱一般手上动作奇快,还翻着白眼,恨不能把他直接扔出去。   走上长长的阶梯,一簇簇长冥灯应声亮起,明灭间,自黑暗处走来一人,乌发高束,穿着一身墨绿,脸色苍白,气质如兰,除开腰间佩戴的一把玄铁短刀,整个人乍一看像个白脸书生,他生前本也是个书生。   苏幽冲他扬了扬下颌:“朱晚才,可以啊,把自己和廉纤雨撇的干干净净的,想要这个位置好久了吧。”   其余三人也跟着苏幽打了招呼:“朱宗主。”   被唤作朱晚才的男子稍稍行了一礼,很是恭敬道:“苏老,冤枉。是廉宗主说此事是她一人之事,让我接手打理黯宗,不要再参与她的任何事。我也不认同她炼鬼道士的魂,此人若是出现,定搅的一片天翻地覆,多次劝解无果,却实在没想到她会执迷不悟成了现在这样,苏老千万别曲解我。”   苏幽其实也知道,因为世间不希望鬼道士醒的人太多太多了,就算一提到这三个字也能让人浑身战栗,苏幽摆摆手不再说话。   朱晚才这边向苏幽解释后又礼貌的同另外三人打招呼,将一宗之主的礼仪拿捏的恰到好处,并不居高也不纡尊:“三位仙君,月法宗已经传音跟我说明了意图,鬼宗你们也不必多跑一趟,我已经把两位宗主请过来了,应该不多时就到了。”   顾怀回之一礼:“有劳朱宗主。”   姜亦幻暗下戳戳苏幽:“他为什么叫你苏老。”   易乞也好奇的看着他,苏幽白眼都要翻上天:“这还用说?因为我比他老。”   朱晚才抿嘴笑道:“苏老玩笑了,”同他们解释到,“因为苏幽是前宗主的同辈,我入宗入得晚,所以就尊称一声苏老。”   姜亦幻低低道:“没想到你们还挺重礼。”   苏幽嗤之以鼻:“怎么,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我看起来是个粗鲁的人?”   姜亦幻瘪瘪嘴,不再说话。易乞倒是轻轻笑出了声,在苏幽横过来的眼神中端正了几分,但还是勾着笑意。   谈笑间,一声浑厚的笑意回荡在殿内:“哈哈哈哈哈,苏阑晕,在这逮着你了。”   话音刚落,阶梯下就走出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男子着黑衣,五官与声音一般浓重俊朗,神情恣意,态度张狂,左肢由粹锆打造的爪手取代了手的功能,狠戾毒辣;女子着红衣,与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淡眉似水,肌伴轻风,手上环着一段银质手链,乃是用追云洇月做出的追月丝。她不爱笑,也不说话,也不看人,只是默默的看着一个地方陷入自己的思绪,偶尔扫一眼殿上的人。   “怎么,这是又要讨打吗?”苏幽也嘴上不饶人。   “好久没松筋了,他们都没意思,你敢不敢。”   “重九,你可真敢说,每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还上赶着讨打,学着点你妹的吧,安静做事,低调做人。”   朱晚才见重九青筋暴起,赶紧上前劝架:“重九宗主,秋屏宗主,怎么才来。”   “我俩说话你插什么嘴,要不是听说苏阑晕在这,你觉得我会踏进这懦弱之地吗?”重九狠狠的注视他。朱晚才吃瘪,他可不想惹这个暴躁主,用眼神求助苏幽。   那老头算得真准,真是吃定了我会答应。苏幽心里暗暗不爽,借气冲重九道:“行了,要打就打,早打完早了事,看着你这张脸我就想吐,你要讨打我乐意直至。”   苏幽说完,朱晚才一个响指,殿内的长冥灯变成了亮白色,将殿内照得通亮。易乞上前一步正要挡在他身前,苏幽抬手制止:“我好久没动过了,你们站远点,我怕我帅到闪瞎你们的眼。”   顾怀汗颜着退后:苏前辈真敢说……姜亦幻鄙视着退后:好不要脸一男的……朱晚才沉默着退后:苏老别打脸……易乞微笑着退后。   苏幽抽下腰间的骨质饰品,瞬间变成了一把骨质软剑,由九块不同骨头组成,骨头之间有细细的裂纹,曾加了一份浅浅的沧桑。各个骨关节间还可自由弯曲,将坚毅和柔韧无声无息的揉杂在了一起,有些隐约的散发着戾气。   顾怀惊叹道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九骨剑,杀生?”   姜亦幻眼睛都直了:“苏阑晕居然把这样的神器用作腰间装饰!”   苏幽剑指重九,勾嘴杨眉:“跟你打确实乏了,要不这次试试两个都上。”   重九倾身而上:“你还不够资格要我妹妹动手,而且我还没跟你打乏。”说话间,爪手向苏幽站的地方呼啸疾去,鬼气吞灭了咫尺的空气。毫秒之间苏幽敏捷的一跳避开一丈:“哎,每次都是这么不自量力。”一个撤身闪到重九的身后,重九感受到其气息接踵而至,身形立马做出变化,头向前伸爪手后掀躲开杀生,爪手堪堪从苏幽的脸前划过。苏幽重心下移,随气而起,杀生与爪手的撕裂声不绝于耳,他的式法轻盈飘逸,一眨眼间重九的身上裂出淌满黑血的伤痕,杀生的剑端每一次被阻后剑尖则曲向重九的要害,招招破风,深可见骨。   一瞬间,重九被伤的狼狈不堪,呼吸渐促,凶辣的式法威力也大不如初,更加狂暴的击向对手,眼中戾气横生心下烦躁。   旁边的看官看着眼前的黑气交融撞击大呼过瘾,几个来回间重九终于认输,甩手带着秋屏离开。长冥灯感知到结束,变回了原本的幽绿,上殿又恢复了微暗。   朱晚才这才从刚才的变幻中抽身,赶紧出言拦住重九:“重宗主,事还没说呢。”   重九本不想理朱晚才,但现下早没了入殿时的气焰,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他:“孤檠不会来找我们的,他从来都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的行踪,那老头儿的担心是多余的。”说完黑红两道身影就隐入了黑色之中。   易乞来到苏幽面前:“没受伤?”   “我能有什么伤?”   易乞看着他,认真道:“如果和他们二人打,你有几分把握。”   苏幽对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了一下,道:“……六分吧,秋屏极少出手,功力却不在重九之下,他们二人联手我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那你刚才还……”易乞不动声色,可他此时脸上挂了一丝隐约的怒,又将脸侧过去,隐在暗处,声调也因此有些克制不住的黯哑。   苏幽哪能知道他的变化:“人生在于挑战,我还真想试试他们的追晖缥缈阵。”   经过这样一番超乎想象的打斗,姜亦幻早就对苏幽佩服的五体投地,少年人就是纯粹的崇尚力量,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对苏幽的初印象,凑上来攀谈:“这个阵法师尊说过,无形间将人魂身分离,肉身碎成一百零六块,同月、日争晖,魂断缥缈,你能行吗?”   “你猜。”   顾怀温声提醒:“说正事,”转向朱晚才:“朱宗主,听鬼宗宗主的意思是孤檠始终是一人,也从来不来拜访?”   朱晚才点头道:“确是这样,而且现在的格局很好,我们也不会轻易打破,这点月法宗可以放心。”   “多谢朱宗主以大局为重,那我们这便回去复命了。”   朱晚才没有回答,朝着苏幽:“廉宗主交代了我一件事,若她灰飞烟灭,望我转达请苏老把她未完成的事做下去。”   苏幽挑眉睨着他:“你看我像圣人吗?”   朱晚才道:“廉宗主说过,鬼道士很欣赏你。”   “欣赏我?”   “因为你做到了他未曾做到的事。”朱晚才抬手,手心里一团绚烂变换的灵气穿梭着光怪陆离的世界,这是忆索,是每个怨灵的记忆,没想到廉纤雨把她的忆索剖出来了。   “这是廉宗主的记忆,她让我一定要交给你,做与不做全凭你的心意,我只能做这么多了,也算是我报答了她的知遇之恩吧......”,朱晚才声音越来越低,看向手里蹿动的光华,慢慢地递给苏幽。   苏幽接过忆索,霎时变成了一簇小烟花绽放,廉纤雨的记忆呈现整个上殿,记忆的开始是廉纤雨最初化为怨灵的时候,一团小小的黑雾泛着绿光漫无目的的徘徊。   ☆、一情   哎,就这样死了,我连感情都还没经历就死了,好遗憾啊,算了算了,下辈子再说吧。廉纤雨正准备去往生殿上排队重入轮回,便看到了河堤上坐着一个拿着拂尘的小道士,他长得很好看,连夜色也遮盖不住他的俊朗飘逸,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光,黑黢黢一潭,反射的光线被吸入后挣扎不出一丝余晖。他就静静地坐着,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仅仅是看着前方。   廉纤雨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不由自主地飘向他。   易乞慢慢走到苏幽身侧,轻声道:“这是鬼道士?”苏幽点点头,虽然只见过荪敛霏一面,但他的气息任何人也难以忘怀,甚至于可以说恐惧。   苏幽当然也不例外,那时的苏幽还并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蚀阴师,只是个普通小孩,再一次爬山时遇见了这个怪人,他和廉纤雨记忆里初见的模样差不了多少,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眺望着远方,也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   苏幽本想绕过他,却不料被他叫住:“这位居士,贫道在此地休息多时,一时忘了时辰,敢问现在是申时吗?”   苏幽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彩霞,心里奇怪:看这天就知道这是酉时啊,莫不成这个道士眼瞎?还在踌躇该怎么回答他时,此人就悠悠的看过来,盯着苏幽,那眼神几乎恐怖,好像染了血一样,就那样狠的攫着苏幽,吓得苏幽心尖也微微颤动,苏幽立即道到:“酉时了。”   鬼道士还是不动,直直地看着他,苏幽好像会意一般,抓出自己的裤兜,急忙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你要找别人吧,我给不出来。”   说完苏幽撒腿就跑,跑了好一会,大概有一里的样子,等苏幽撑着树能够喘过气来,朝后面看过去,那个道士又坐在那里,还是那棵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苏幽惊讶,立即查看周围,却连方寸都未改变,还是刚才所见。苏幽惊疑不定,跑了那么大一段路,怎么跑回来了?   鬼道士说到:“这位居士,贫道与你相见啊你是缘分,你也不至于掉头就跑吧。”   苏幽盯着他,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鬼道士又说:“我又不吃人,为何这么怕我。”   不可否认,苏幽怕他,是来自于他身上未知的恐惧,还有他形似魔鬼的眼神,他带来一种浓厚的煞气,似乎在他身侧都能闻见若隐若现的血腥,苏幽退了一步,还是不说话。   “罢了。”鬼道士挥了一下手中拂尘,苏幽好像得到解放一样,再次跑开,终于将他甩在后面,见不着人影了。   直到后来,苏幽做了蚀阴师才知道,遇见的居然是传闻中的鬼道士,难怪当初那股压迫感缚的苏幽喘不上气来,那眼神也邪的瘆人,比苏幽还狠戾,只是到他身死,苏幽也再未见过,但也渐渐忘了他的样子。今日在廉纤雨的忆索中再次见到,从前那股感觉立时被勾了起来,惹得苏幽有些惴惴。   忆索这边的鬼道士也注意到了这一股小小的怨灵,抬头看着她,低低道:“这位居士,初次见面,你好。”   廉纤雨受宠若惊的回答:“你好。你能看见我?”   鬼道士被她这话逗乐了:“我是道士,当然能看见你。”   廉纤雨皱皱没有的眉:“你年纪不大,跟我见过的道士都不一样。”   “你年纪也不大,能见过多少道士?”   廉纤雨红了脸:“说的也是。”   “倒是你,你是还有什么遗憾吗?化作怨灵不肯离去。”   “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廉纤雨尴尬的笑笑,“我就是活了十八年,虽说也尝了点酸甜苦辣,唯一没有过与之相守的伴侣,没有尝过话本里描写的至死不渝的情爱,有些遗憾,竟不知生出了执念,见笑了。”   荪敛霏默了片刻:“这有什么见笑,这本来就是人该有的念想。如果你想尝试,那你就试试爱我吧。”   “咦?”   “虽然我无法承诺你什么,但我也想尝试一下去爱你,”荪敛霏扯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因为我也同你有一样的困扰。”   廉纤雨在空中漂浮了许久,时而膨胀时而萎靡,在鬼道士以为他要前往轮回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回答:“我叫廉纤雨,请多关照。”   荪敛霏浅笑出声,温声道:“我是荪敛霏,请多关照。”   “那我就叫你阿霏哥哥吧。”   荪敛霏慢慢起身,稍稍点了点头,用手拍了拍肩头,示意廉纤雨飘在这里:“走吧,我先想办法帮你恢复人身。”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见。   记忆变化到乌芑观,荪敛霏让还是怨灵之身的廉纤雨落于堂前:“我想到让你恢复人身的方法了,我们来一试。”   “什么方法?危险吗?”   “我以前曾用我的六欲做出了很多东西,按照这个方法我也可以用七情来炼化东西,这第一情我就给你炼化个肉身。”   “那你岂不是少了一情?”   “无妨,我早就没了六欲,七情对我来说不过只是撩我心波的累赘,替你做个肉身也是有些价值。”   “可......”廉纤雨还未说完就被荪敛霏打断:“集中注意力,我要开始了。”   荪敛霏抬手画符贴在自己的前额,嘴中低喃着一串咒,单手指向心尖的位置,另一只手直顶翼点,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嘴角也开始细微地抽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浸出。廉纤雨慌张的想要阻止,又怕一出声分散他的心神,只有紧紧的注视着他,渐渐的,模糊的碎点从荪敛霏的体内抽离出来,伴随着他的童年......   荪敛霏和父亲本在蓠乡相依为命,母亲因为难产早早的离开了人世。荪父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铁匠铺打杂的,喜欢用剩下的角料给荪敛霏做点小玩意儿。童年的荪敛霏很喜欢荪父做的东西:“爹爹好厉害,我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自己做东西,我还要做出更多更好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自己偷懒的东西。”   “好,爹等着这一天,等着小霏让爹爹偷懒。”荪父笑吟吟的拍着他的屁股。   然而他确实极有天赋,十三岁将重工机甲的原理吃得透彻,十五岁画的武器图纸交由宫廷御制,大家都称赞他是奇才。渐渐的,他不满足于现状,他渴望创造更多的东西,他还想让东西赋有自己的生命,于是他听说了法宗。“小六,你说现在最厉害的法宗是哪家啊?”   “那还用说吗?乐引啊,怎么,霏哥要去拜师学艺?”   “我想去看看。”   有了这个想法,荪敛霏便辞别了荪父,来到乐引修习了三年,后又返回蓠乡。乡邻都以为他没有资质被乐引赶了下来,都嘲笑逗趣:“荪敛霏,被赶下来了?”   荪敛霏摇头:“是他们没什么可教我的了。”   “你就吹吧你,小心着点那张皮。”   荪敛霏固执道:“我能做出比乐引大法宗还要厉害的东西。”   当时崇尚乐引的不在少数,他们觉得荪敛霏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激进分子更是拳脚相向,让他收敛:“小子,别以为会做点什么东西就可以对法宗宗门不敬。”   “还要比空同仙尊厉害?真是笑掉大牙了。”   “吹牛也要有个度,别让你爹跟着你一起遭人耻笑......”   “不给你点教训你是忘了自己是谁吧?”   于是,他从当初的人人称叹变成了如今的乡邻笑料,他和他爹每天都要清理两次屋外被扔的臭鸡蛋,粪便,残羹,日复一日。   荪敛霏看着荪父问着:“爹,你相信我吗?”   “傻儿子,爹当然相信你了,爹从你小就相信你一定能说到做到。”荪父摸着荪敛霏的后脑勺慈爱的看着他。   接着他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邪门,比如扫帚可以自己扫地,墩布可以自己拖地,死去的乌鸦还能听见它的鸣啼,可以从昼到夜不需要灯油燃烧的火,门上的横幅就跟活物一样可以出声等等。   乡里邻居都开始害怕,对未知的恐惧,伴随封建的愚昧,开始认为荪敛霏是邪神转世,心生畏惧,畏惧使然,滋生出了更加可怕的想法,合计怎么杀了他。   恰好荪敛霏去泰康山收集材料,乡邻把独守在家的荪父绑进地下室,想以此来要挟荪敛霏。荪父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不想成为儿子的牵绊,本想着自己逃出,没想到被乡邻发现,推搡之间不一头撞死在砖墙上。乡邻暗道不好,只得将他丢下蓠江,统一口径说荪父是自己失足跌落。   三日后,荪敛霏回家再也找不到父亲,四处打听的结果是一模一样。荪敛霏不信,他用自己的六欲化成同灵眼附在各种生物上去寻找荪父,耗时半个月终于在漓江下游河床找到了荪父的尸首,已经被泡的面目全非。   荪敛霏颤抖着抱着荪父的尸身,不顾他破溃后流出的尸水,死死的抱住,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悲恸出声:“爹,爹,你再看看我,你看看我。”   而后又胡乱擦干眼泪:“我有办法,爹,我能救活你,你等着我。”他试着将荪父的灵魂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分离出体外,这就是后来所说的怨灵,可不知道他是第一次炼化的原因还是因为心神不稳,炼出的荪父怨灵孱弱又恍惚,“别报仇,好好活着......”一句完整的句子还未说完就已经消失在浩渺烟波中了,“爹......”终于,荪敛霏哭的歇斯底里溃不成声。他抱着荪父坐了一天一夜,眼中染上了嗜血的红,将荪父埋葬后回到蓠乡将所有人杀害,将他们的魂魄禁锢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随着回忆一点一滴的汇集,星星点点堆砌起了廉纤雨的肉身,一个明艳又活泼的女子,美目流盼灵动可爱。廉纤雨立刻被吸引入体内,适应了没一会就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抱着荪敛霏,泣不成声:“阿霏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荪敛霏过了好长时间终于缓过劲来,目光从呆滞里剥离出来,呼吸也变得平缓,摸着她的头发有些虚弱的说道:“傻丫头,关你什么事。”   顾怀在一侧早已按耐不住:“他用‘悲’情给廉纤雨重塑肉身。”   姜亦幻也附和道:“可这肉身一点也不悲情。”   苏幽赞许的看着他:“好小子,有品位,看来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易乞不动声色的走过来挡住苏幽的视线:“接着看。”   接下来就是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教廉纤雨写字,抚琴,给她讲所见所闻,替她用九重淬石锻造出属于她的凛刃。廉纤雨当然会真的爱上他,这样一个男子很难让人不动心,她也坚信荪敛霏也爱着她,像一对最普通的恋人,拥簇着最温柔的陪伴。   ☆、离去   “阿霏哥哥,我想创建一个法宗,收留那些像我一样留有执念飘荡在人间的怨灵。”   荪敛霏微微笑看她:“好想法,你想怎么做呢?”   “我想让这些怨灵能够自己炼成人身,只要执念够强,我们就给他们留下一片庇护。”   “好,你去做吧,遇到困难来找我。”   “阿霏哥哥,你真好。”   廉纤雨离开乌芑观找到一方阴气湿重的天地,和刚刚结识的一些怨灵收拾出来,取名黯宗。她开始四处奔波收集怨灵,教他们修行幽冥道,也时常带着自己的成就去乌芑观找鬼道士,听着他的鼓励,享受他的时光。她从未感受过的忙碌和成就感充斥着她的生活,她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不,比活着的时候还有意义。   同时她渐渐发现荪敛霏也愈来愈忙,十天半个月都不在乌芑观中,她也常常抱怨,问他在干什么,荪敛霏总是温雅的回答:“傻丫头,我也有自己的事。”当廉纤雨不依不饶追问后,荪敛霏扬起一身薄怒,拂袖离去。她慌忙认错,再也不敢约束,只是等着他回来。她也尝到了话本里描写的感情之事,酸甜苦涩,个中滋味。   捡到朱晚才是在一个雨后,还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廉纤雨惊讶于他的天赋,因为在那样的年纪,他自己炼出了人身。他蹲在地上,好像在哭泣,整个人缩起来在夜里颤抖,虽是十八岁的样子却还是有着被藏起来的稚气。廉纤雨走过去,替他撑起一把银灰色的油纸伞,等他哭完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旁边站了一个人:“你是谁。”   “我叫廉纤雨,是黯宗的宗主。”女子灿烂笑开,单侧梨涡在雨水氤氲中变得格外明亮,将盛开的白玉兰都比了下去。   “那......我也能去吗?黯宗?”   “好啊。”廉纤雨淡笑着向他伸出手,朱晚才拭了拭泪水,用干净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愣愣的跟在她身后由她带领......   苏幽转过头撇向朱晚才:“你.......”   还未待说完便被朱晚才抢了话头:“是,我爱慕她,这本来就没什么可隐瞒的,当一个人突然闯入另一个人的生命,突然生活也有了期待,她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期待。“   苏幽本来是想说他是这样认识廉纤雨的啊,却被他突然的告白整得一时的怔楞,似乎忆起了多年前也有个人说这样的话,那是跟在他尾巴后面的小徒弟,站在光里冲着他朗声道:“苏阑晕,因为你突然闯进我的世界,让我此生有了期待,所以我赖定你了,别想甩掉我。”明眸皓齿,灼灼光华。   苏幽从未感受过这般炙热又真诚的情感,把他那破败不堪又腐烂到极致阴暗的灵魂照得无处遁形,只能敞开赤·裸裸的胸膛受着这烫死人的热忱和溺死人的温暖,他呆呆的点点头。未发觉此刻身旁有着同样的眼神自暗处注视着他,好久好久。   回忆又慢慢地展开,光影变化于上殿的每一个角落。廉纤雨确实没看错人,朱晚才很有才华,在他的打理下黯宗愈加庞大,入宗弟子也愈来愈多,实力足以与魔宗媲美,成为令法宗又一头疼或忌惮的后起之秀。   荪敛霏来黯宗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偶尔过来廉纤雨都是止不住的心情愉悦。荪敛霏总是带一些她没见过的零嘴,跟她分享着自己最近的生活:“我新炼出来了蚀阴师,可以蚀百万怨灵,千万痴念,以身饲灵。”   廉纤雨吃着小零嘴,坐在他身侧任由他抚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   荪敛霏嘴角勾着一抹抹很浅的弧度:“你有没有一个人,想要将他锁在身上,让他永远陪着自己?”   廉纤雨认真想了想,摇摇头,看着他道:“没有啊,为什么要将他锁在身上?让他陪着自己不好吗?”   “呵,你说的也有道理,”荪敛霏看向远方,“我也想让他陪着我,希望他寄居在我的体内陪着我,但已经不能了......”   “是,你的父亲吗?”   荪敛霏并不说话,看着远处,微微抿上嘴角。   廉纤雨直直的看着他,郑重的答道:“阿霏哥哥,我会永远陪着你的。”这种小女人的姿态是廉纤雨从未在朱晚才面前展露过的,这也是朱晚才第一次看见这般的廉纤雨,甜美又坚韧,固执又无畏,是朱晚才的心倾所向,也是朱晚才的遗憾无边。   他其实知道,廉纤雨一直把他当成那个雨夜里路边哭泣的小孩,一个脆弱的弟弟。而朱晚才确实也做了一个尊守本份,默默守护的弟弟。   朱晚才透过层层光影看着当初的自己,又可笑又可悲,自嘲道:“她从来不知道我对她的那份心思......”   黯宗的突起遭到了各大法宗的重视,当时的乐引大法宗空同仙尊和二法宗荥宿仙尊携众弟子来到上殿征讨廉纤雨。   彼时她正与荪敛霏在后殿下棋,起落间听到朱晚才的禀报,看向对面的荪敛霏。荪敛霏还是盯着棋盘怡然的喝着茶,并不意外,缓缓道:“他们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我们之间早已没有联系。”   “为何,你做了什么吗?”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廉纤雨知道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追问,点点头来到上殿,礼道:“不知两位法宗百忙之中来到我黯宗有何贵干?”   荥宿仙尊率先开口:“还望廉宗主无甚恶念,否则法宗各派绝不饶你。”   廉纤雨横眉冷对:“此话怎讲?我既没有作恶也没有杀人,无非是给这些不愿入轮回的怨灵提供一个安身立命的庇护,怎么就让两位法宗大老远的跑来教我如何做人呢?”   空同仙尊徐徐挥手让荥宿仙尊退下,慢慢上前一步,脚力之下带起的风一圈一圈迅速朝外荡开,惹得长冥灯蕊虚虚一晃,上殿的暗也随之藏匿又慢慢地试探出来。他开口道:“不请自来是我等考虑稍欠,只是我有一惑想亲自前来同姑娘佐证,姑娘和鬼道士是什么关系?”   廉纤雨看着他,迟疑了一阵才回答:“没关系。”   荥宿仙尊蹙眉厉声:“撒谎!”   空同仙尊扬了扬手,又同廉纤雨道:“如果他来找你,也请不要有什么关系。”   廉纤雨也不在掩饰:“既然两位法宗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又何须来找我佐证什么?只是我不明白,阿霏哥哥到底怎样开罪二位,值得两位这般大张旗鼓的来提醒我?”   空同道:“姑娘或许不知,他杀了很多人,炼了很多魂,所到之处皆是血泞,所过之处皆是地狱。”   廉纤雨是不信的,她不相信他的阿霏哥哥会做这样的事,明明在她面前他总是那么温柔,他还总喜欢看她笑,他会露出浅淡的笑意,这样的他怎么会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   但尽管这样,廉纤雨也是有所预感的,她能闻到每次荪敛霏来时,衣角染上的血腥,那是一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陈旧的气味,淡淡的腥,融在了每一次相遇,虽刻意掩藏,也盖不住的血气,让廉纤雨极力忽略又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害怕的,只是刻意逃避,编织了无数个理由糖塞自己,阿霏哥哥不会是这样的。   直到他们二人的出现,将血淋淋的真相撕扯开来,摊在她眼前,逼她不得不面对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他。   廉纤雨的声音有些发紧:“你们想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责任。”   廉纤雨威胁:“你们要是敢动他,我定倾尽黯宗让你们陪葬。”   “廉宗主,望你好自为之,告辞。”留下这一句,空同仙尊和荥宿仙尊便离去。   廉纤雨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脚下虚浮,身形不稳,朱晚才迅速上前撑住她。缓了一会,廉纤雨终于有了力气,脑子也清明了许多,推开朱晚才向后殿奔去,只留下朱晚才在安静而落寞的角落里,看着他的背影。   荪敛霏转身含笑看着朝他跑来的女子,伸手替她理了理黏在鬓间的乱发,温雅道:“你知道了。”   廉纤雨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信,阿霏哥哥,他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只信你说的。你怎么可能呢,你明明那么温柔,不是你,是不是?”   荪敛霏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长冥灯光打在他身上,模糊了一瞬。   廉纤雨急了:“你说话啊。”   荪敛霏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你自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廉纤雨有些无措的抓了他的袖角,眼角泛着湿润,拼命摇头,“你不是这样的......”   “我是这样的,我做了很多恶,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恶,我从来不是个温柔的人,你眼里的我,并不完整,却很美好。”荪敛霏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直是美好的,只是,终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全部,那个残忍又肮脏的我,也是我离开的时候。”   廉纤雨低头啜泣了片刻,又猛地抬头,跨过几步,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带着少女独有的哭腔,质问道:“那又怎样?”   廉纤雨明显感觉到手臂里的人身形一僵,不管不顾道:“那又怎样?你杀人屠城又怎样?你作恶多端又怎样?但在我面前的你,我看见的你,容忍我的任性,接纳我的幼稚,了解我的不足,支持我的决定,这样的你,哪里残忍?何处肮脏?”   荪敛霏有些怔愣的转过身来,看着廉纤雨的眼睛,坚定而真挚,在隐约泪光里,折射出迷人的气魄。   廉纤雨低吼道:“我不同意,你答应过永远陪着我的,你说过你会爱我的,你怎么能食言,怎么能轻描淡写的说离开?”   荪敛霏看着她良久,恍惚之中他陡然发现,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粘在他身边只会吃零嘴的小女孩了,她有足够的魄力撑起黯宗,也有惊人的坚韧抵挡险恶,她,已不再需要自己了。   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哑:“对不起。”   “不用你对不起,不用你抱歉,他们要来就来,要杀就杀,要挫骨扬灰就随他们去,我可以奉陪,我不怕受牵连,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你不爱我无所谓,我爱上你了,我知道爱人的滋味了,我可以教你,我可以等你,你不要抛下我自己走。”最后已涕泗滂沱。   “傻丫头,”荪敛霏用手指轻轻擦干她的眼泪,“都这么大了还哭呢?你已经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足以处理好你闯出来的天地,已经不需要我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我很开心......”   “我需要......我需要啊......”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学会如何去爱你,没了七情六欲还妄想去爱人,终究是我贪婪,辜负了你,还是,忘了我吧......”话音刚落,荪敛霏顷刻之间变成一团黑气消失在廉纤雨的呜咽声,不再留给她更多出言挽留的机会。   至此,荪敛霏再未出现于上殿,廉纤雨也丢了三分魂魄,她让整个黯宗的怨灵四处寻找,每天都坐在上殿等着消息,哪里有死人,无论死因,都需向她禀告。或许有些时候真的能追寻到他的一丝线索,却又在转瞬间隐匿的毫无痕迹,徒惹憔悴。   ☆、胶着   朱晚才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廉纤雨,她本是那样明媚的女子,她本该活的无忧喜乐,这样的愁绪不适合她,也不应该困扰她。朱晚才提步上前,在她身旁站定,道:“宗主,我们黯宗是用来寻人的吗?”   廉纤雨没有看他:“我创建的,我想用来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那宗主觉得我们现在的实力可以与法宗匹敌吗?”   廉纤雨微微抬起眼帘:“什么意思?”   “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寻找鬼道士的踪迹,派出黯宗大量弟子四处流窜,你当真以为法宗会坐视不理?任由你胡闹?”   “我又没做什么,我只是寻个人也碍着他们的眼了吗?”   朱晚才并未回答,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自己给出答案。   廉纤雨迟疑须臾,道:“我......我可以去找鬼宗,是了,我们可以和鬼宗联手,只要消灭法宗,那阿霏哥哥也没必要躲着了,他就能来找我了,对的,我要去找鬼宗。”   朱晚才微微皱眉:“你觉得鬼宗会和我们联手吗?”   “总得一试。我去找他们。”   上殿的长冥灯刹那间的摇曳,把苏幽的脸隐了半边,他侧过头,看向朱晚才发问:“你为何让她去送死,你不是喜欢她吗?”   顾怀和姜亦幻也发现了其中蹊跷,鬼宗看不上黯宗世人皆知,奈何黯宗弟子人数众多,受众算是鬼宗三倍之多,鬼宗这才勉强承认这一新兴门派。然而自创立以来,两宗之间却从未有过联系,莫说来往,连冲突都很少发生,因为鬼宗压根就没把它们放在眼里。此次廉纤雨登门拜访,无疑是往枪口上撞。   易乞率先出口,冷冽的声音敲击着上殿的每一块石板,一下荡过苏幽的耳房:“因为她不会死,荪敛霏会去的。”   苏幽揉了揉耳朵,挑眉质问朱晚才:“你想杀重九?”   朱晚才淡淡的回答:“苏老实在机敏,不错,我的确是想借鬼道士之手杀重九。”   “也是,他俩之间死哪一个都对你有益,只是,你如何确定鬼道士一定会去呢?”   “我知道他会去的......”朱晚才微微颔首,自嘲的笑笑,“从他看她的眼神中我就知道,那个眼神和我看廉宗主的一模一样,虽然他自己不知晓这份情谊,但它早就在心底生根发芽,拔出不得了......”   苏幽不明白这种纠葛,也不知道何以一份情感能够这么炙热,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展露无遗,但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闭上嘴,不再继续。   易乞的声音却再度传来,更冷,更冽,整个上殿又增添了些许寒意,令苏幽都不得不侧目他的一反常态:“你用苏阑晕引重九来也是想借苏阑晕的刀吗?”突然的质问伴着生硬的语气,不同于以往的温文尔雅,是顾怀和姜亦幻都未曾见过的模样,原来小师弟是会生气的!   苏幽显然也没见过易乞生气,突然觉得有些兴趣:世人皆道脾气好的人是因为没有触到此人的底线,如若作死,再好的脾气也会变成一层废纸。只是,这么看来,他的底线难道是我?苏幽摇摇头:开什么绝世玩笑?人家不过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骚乱,打破现在维持的秩序罢了。自恋也要有个度吧,他凭什么为你出头?就凭你多吃几碗白干饭?   朱晚才先是一愣,片刻后礼貌回他:易乞君说笑了,苏老和重宗主打了这么多次,虽说苏老总是赢他,但要将其挫骨扬灰,苏老还是做不到的,这一点想必苏老比我还清楚,我又怎会出此下策呢?刚才只是个人恩怨,实在与我无关呐。”   苏幽感觉很没面子,扶了扶额,低低咳了一声:“接着看吧……”   这是廉纤雨第一次踏进鬼谷,乌鸦在谷的上空盘旋,发出嘶戾的叫声,谷底是数不尽的骨骸残肢,混合着新鲜的和干涸已久的血腥味,仔细聆听还能听见残骸发出的咔咔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如鲠在喉。谷中遍布阴阳双生花,黑白双色勾勒出鬼谷的基调,衬的哀怨更加撩人,总归不是那般死气腾腾。   廉纤雨安下心神,谷中似乎知道此人的到访,立时变幻出一条看似干净,没有骨骸堆砌,却满是血泞的路。廉纤雨不做她想,踏上狂奔,一路来到中谷浸恶堂,看见了一黑一红的身影。   “小小幽冥还敢跑到鬼谷撒野?”重九怒目横竖,“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廉纤雨本也心高气傲,听他如此猖狂心下气恼,但还是故作姿态:“重宗主,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   “现下法宗同气连枝,时不时的来找我们麻烦,我们两宗何不联手荡平仙门称霸苍生,图一个潇洒快活?”   重九不屑的笑笑:“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可以动的过空同那老头儿?”   “尽力一试。”   “哈,笑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干什么吗?鬼道士死了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说我会傻到和法宗对抗吗?趁我还能好好跟你说话赶紧离开,别脏了我的浸恶殿。”   廉纤雨盯着他们,朗声道:“没想到鬼宗两位宗主竟心无抱负,作壁上观,实在让我们幽冥界耻笑。”   “哈哈哈哈,可笑啊,当真可笑,你们幽冥算个什么东西,敢同我们叫嚣?我看你真是找死,只是你运气好,我不杀女人,妹妹,交给你了。”   秋屏徐徐地点了点头,眼眸中瞬间窜起一股煞气,手上的追月丝琤琤作响,化成数十条细不可查的银丝,瞬时向廉纤雨的眉心袭取,还淡淡说着:“得罪了。”   廉纤雨急忙撤左步一闪,背手出鞘凛刃,身形暴起,凌波风起,鬼魅变幻间躲开追月丝的攻击直捣秋屏,追月丝随着气流穿破褍褍黑气,秋屏衬着惯力瞬时来到廉纤雨的身侧,两个身影胶着起来,凛冽的杀气向四处弥漫,电光石火间分不出式法高低,只能感受到一阵阵波流涌动,电光闪烁。   这边看着,姜亦幻惊到:“好快!”   顾怀也不禁感叹:“确实厉害,很难见到两个宗师级别的打斗。”   苏幽颔首:“我刚刚才和重九打了一场,你们两个失忆了吗?还是说你们只看得见女的?”   “......”   “......”   重九见分不出胜负,立即恬不知耻的甩出一个杀诀直击廉纤雨命门,廉纤雨腹背受敌腾不出手去抵御杀招,躲不过了,廉纤雨只觉冷汗滑落,等待命运降临。   忽然空气一滞,连光都凝了一瞬间,一个人影猝然出现,轻轻的拨散了杀诀,拂尘的白须扫过一片棱光,逐个击碎攻击的余波,打断秋屏的攻击,将其逼退几丈之远。秋屏慌忙稳住身姿,查看来人:“鬼道士!”   重九也惊讶道:“鬼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荪敛霏并不看他们,扶住因突然撤出战斗还未收力的廉纤雨,问到:“你来这干嘛?”   廉纤雨顿时像受了委屈一般搭着头,支支吾吾半天:“我......我......我......”   荪敛霏也不再问她,转身斜视重九:“我是不是说过别打黯宗人的主意?”   “我可没打什么主意,是她只身独闯我鬼谷,还挑衅我兄妹二人,我不给她一些教训怎么服众......”   “你给她的教训就是偷袭?”   重九讪讪道:“一时情急罢了,大不了我放过她这次,以后也不找她麻烦......”重九见鬼道士替廉纤雨出头,最初的嚣张气焰被浇下去七分,他和鬼道士的力量还是有些悬殊,况且鬼道士此人过于阴毒,还知道鬼道禁忌,所以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荪敛霏也不再跟他废话,径直将廉纤雨带走。回到黯宗后,荪敛霏扫了眼廉纤雨,淡淡道:“别再管我的事了......”   廉纤雨抓住他的衣角,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鬼宗?这段时间你都在哪?”   荪敛霏蹙了眉头:“我在魏洲村办点事,听说你去鬼宗,就赶了过去。重九此人崇尚武力,阴险狠毒,却是出了名的护他胞妹,你和秋屏打,占不到一丝好处,以后还是不要沾染了。”   上殿的冷意又滋生了几分,苏幽听到此处身形突然一僵,而后眼目深处浮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愤恨,又像疑惑,齿间撞击的咔咔作响:“魏洲村?”   易乞立即察觉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苏幽也发觉此时自己有些失态,闭上了眼,慢慢调整,使自己冷静下来,复又睁开眼,用平常一样戏谑的语气说道:“没什么,我很早以前住的地方罢了。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廉纤雨要我救他了,看来鬼道士知道的有些多啊。”   易乞幽幽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看见回来的荪敛霏使廉纤雨有些激动,抓着她衣角的指尖微微颤抖,眼里又泛着点点星光:“这次你回来就别走了,好不好......”   荪敛霏本来想习惯性的摸摸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宽慰她几句,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妥,踯躅了半天放下手,落下几个短短的浅浅的字:“忘掉我吧。”又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就像不曾来过一样。   廉纤雨终于知道抓不住了,她还是留不住他,不管几次......   她开始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大多数时候只是盯着白玉棋盘发呆,朱晚才忙完黯宗的事务会去民间寻些好东西带回来给廉纤雨解闷,廉纤雨总是兴致恹恹,只会和朱晚才重复同一句话:“有阿霏哥哥的消息吗?”朱晚才只是摇摇头。   这天,廉纤雨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出去走走,朱晚才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道:“想去哪?我陪你。”   廉纤雨淡漠道:“不用了,你就留在黯宗吧,黯宗离不开你,我自己走走就好了。”   她拒绝的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感情,朱晚才只能妥协,失望不只在脸上,也生在心中。   ☆、鬼灭   廉纤雨无知无觉中来到了乌芑观,或许心里总会感知自己一定会回来的,这是她和鬼道士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她还不是黯宗宗主,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鬼道士也没那么多事做,大部分时间是陪着她,送给她爱不释手的凛刃。只是,那个小女孩还在原地,鬼道士却不在乌芑观了。   廉纤雨一步步的走着,指尖轻轻划过这个她熟悉的地方,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顺着阶梯走向观外的小镇,这是鬼道士与她经常来的地方,她喜欢吃这里做的桂花糕,香甜软糯,入口化渣。荪敛霏每次都会给她买很多,最后吃不完全都坏掉。廉纤雨嘴上说着浪费,心里却是暖暖的,比吃了桂花糕还要甜蜜。   “听说降鬼会在青率铁索,空同仙尊带领了好多法宗前去,鬼道士这次定能被降服。”   “那可不是,那是空同仙尊诶,乐引大法宗,除了他没人行了。”   “......”   廉纤雨听着街头巷尾流窜的消息,毫不避讳的传入她的耳中,小巧的五官皱成一团,得到了这一消息,片刻也不敢耽搁来到青率铁索。   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空同什么荥宿,都不重要了,她好想和他站在一起,站在他的身后,哪怕远远的看着他,确定他的安全。   而他,也还是那样,谷风穿梭,掀起他万古不变的黒衫,眉目浅淡,仿若世间一切与他无关,他游离于尘世之外,式法卓然,但在廉纤雨眼里,他落寞的近乎孤寂,孤独的近乎绝望。   四目相对的瞬间,廉纤雨看见他扯出惨淡的笑容:“回吧,你不该来的。”   “可是......”   “回吧。”   廉纤雨好像看懂了那样的身影,那样的落寞,她阻止不了,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还不是那个能让他留恋的羁绊。   廉纤雨紧咬着下嘴唇,她不想哭,她不想在他眼里只是个会哭的小女孩。他若死了,我就找他回来,不管多久,无论多远,我定能将他找回来。   廉纤雨暗暗下定决心,最后看了眼站在铁索上的身影,还是那样的风光霁月,即使在污浊满地中也能不染尘埃,这是她的心上人,做着他想做的事,那就去做吧,无论有多难,我都会教你爱上一个人的滋味,我尝过了,很甜,又很酸,我很想让你也了解......   之后就是听到鬼道士身陨的消息,廉纤雨一动不动,将自己关起来七天七夜,再开门时就是把黯宗交给朱晚才后开始收集怨灵的旅程。   “阿才,我有事要去做,黯宗你打理得很好,这是我的心血,交给你我很放心。”   “你要去哪?”朱晚才问道。   廉纤雨的脸上绽开淡淡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去。”   “那我陪你。”   廉纤雨笑意盈盈:“阿才,等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会粘着我了,你会想陪着她,一刻也不想分开,无论她走到哪里你都想去寻她,你该陪的从来不会是我,懂吗 ?”   朱晚才看向回忆里的自己,低喃道:“那个不懂的人,从来不是我。”然而忆索呈现的景象里,朱晚才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的笑,也看着她离去,而那个女孩,没分给他半点眼神,无甚留恋的离去。   回忆也在此戛然而止了。   易乞看向他:“朱宗主,这句话,当时为什么不说?”   朱晚才低头:“她看不见我。”   “那就让她看见你,而且眼里只有你。”   闻言,四人皆诧异地看向易乞,姜亦幻试探:“小师弟,你有心上人了?”   苏幽陡然想起昨夜醉酒,莫不是他将自己当成了那个姑娘?造孽啊。   将手挡在前轻轻咳了一声,苏幽转向他镇定自若接着道:“看来寒重还是个痴情种,也不知道哪个姑娘有这样好的福气。”   易乞看向苏幽:“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福气?”   苏幽被他问的莫名其妙,老老实实回答:“那是自然,毕竟寒重还是很优秀的。”易乞嘴角展出一抹笑,撩抚着苏幽的心角,像荷叶卷起的缱绻,荡得苏幽一阵酥麻,苏幽立即撇过脸去不敢再看。   “苏老,我再说一次,做与不做全都在你。”朱晚才看着廉纤雨的景象化成碎灿星河消失在上殿的黑暗之中,眼中的光也逐渐熄灭,痴痴地说着。   朱晚才的话把苏幽拉了回来,摒弃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杂念,道了声:“走了。”   苏幽也不做停顿提步就走,其他三人也恭恭敬敬的道完别离开黯宗。朱晚才自始自终只是看着廉纤雨淡去的阴影,没有分片刻眼神给其他人。   被长冥灯点亮的幽幽萤火中,顾怀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苏前辈,您真的要召回鬼道士吗?”   “不知道。”   易乞跟在苏幽身后,道:“魏洲村对你很重要?”   苏幽没什么感情的回他:“是。”   易乞又道:“鬼道士没做到而你做到的,是什么?”顾怀和姜亦幻都用好奇的目光投向他,显然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苏幽默了一会儿,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体内饲养着我母亲的怨灵吧。”   顾怀有些惊讶,姜亦幻直接难以置信,唯有易乞稍微镇静,沉默了一会就回复如常:“好。”   苏幽一时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易乞便倾身伏在他耳旁,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注入苏幽的耳蜗:“去做你想做的。”   苏幽霎时瞪大了眼睛,虽说自己从来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个性,但乍一听到这种话,感觉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归属感,像是有了任性的资本可以任意胡闹的孩子。苏幽心想:乐引都是这么教弟子撩人的?以后他喜欢的姑娘怎么受的了。   顾怀和姜亦幻不明所以,见他俩陡然离得这么近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师尊那我们还等着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他们的视线。   苏幽这才反应过来这种尴尬的距离,稍稍离开他正正身,才道:“回吧。”易乞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黯宗是没有白天的,在这里只有无尽的黑,长冥灯簌簌的燃烧着,点点光亮都格外绚烂,灯蔓延至远方,憧憧黑影忽明忽灭,绮丽的光芒层出不穷,燃不尽泼墨般的黑。   “啊!”   一声尖叫划破重重黑暗飘到苏幽和易乞的耳中,易乞凝神:“幽哥,听到了吗?好像是二师兄的声音。”   以苏幽的耳力怎么会听不见,但苏幽摇摇头:“没听见。他们不是回乐引了吗?你听错了。”苏幽不想管什么破事。   “在那里!”还没等苏幽反应过来,易乞牵着苏幽的手就朝音源发出的地方奔去。苏幽低头看向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易乞的手很有力,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应该不会是有劲的手,却让人挣脱不得,这双手写字应该很好看。苏幽赶紧摇了摇头,把自己脑里的胡思乱想甩出去:想什么呢?   苏幽立刻甩开,掩饰性的咳了两声:“听到了,在幽冥闹市。”易乞笑笑也不在意,跟着苏幽身后。   姜亦幻和顾怀见到苏幽大喜过望:“苏前辈,你可算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所以刚才我大声叫了嘛。”姜亦幻巴巴地看着苏幽。   苏幽只好扯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你唤狗呢。   易乞见他们二人如此狼狈,姜亦幻坐在地上,顾怀站在他身侧东张西望,还想在观察什么,躲避什么,问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不是回乐引了吗?”   顾怀有些尴尬地扯扯嘴:“本来是想回的,路过此处,见花市灯如昼,热闹非凡,洛梦起了玩心,就到了这个幽冥闹市逛一逛。”   姜亦幻瘪瘪嘴:“大师兄,明明你也想来的。”   顾怀也不理他,继续道:“本来逛着都挺好的,与乐引全然不同,很是有趣,突然出现了一个......嗯......怎么说呢......”乐引的修养让他无法直接说出贬低别人的语言,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吞吞吐吐。   “奇丑无比,丑陋非凡。”苏幽帮他接下去。   姜亦幻接着说:“他下颌长了个跟人头差不多大的瘤子,一直压到颈部,瘘口流出黏稠的脓液,还有蛆在上面爬,恶心死了。”   苏幽挑眉:“所以你就叫了?没见识。”苏幽嫌弃的看着他。   “有本事你看着他别叫,”姜亦幻止住要扬声尖叫的欲望,看着刚才描述的那人在苏幽身后出现,“他在你身后。”   苏幽耸耸肩轻松一笑,顺着他的眼神转过身去,嘴里还振振有词:“我谁啊,我见过的世面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当然不会......啊!”   苏幽看见身后之人拔腿就跑,因为慌张随意抓了在身侧的易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会拉上易乞,自从他出现后好像奇奇怪怪的事情变多了。那人见苏幽狂奔也跟在他身后追赶,一刻不停。苏幽只好带着易乞九曲十八弯的一路跑,易乞一言不发,只是跟着他跑着,眼里落满星河。   拨开人群转入一个小巷,眼见就要到巷头,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长冥灯没有顾及投下的一小片暗影。苏幽脑子似乎在紧张和逃跑中停止了运转,二话不说将易乞摔进这个阴影中,自己也掩耳盗铃的躲进这狭小的空间里。   瞬时褊狭的空间被二人气息包绕,在小小一隅里生出几分微妙。苏幽藏在黑暗中的脸蹙了蹙眉:我艹,我把他带来干什么?苏幽赶紧道:“不好意思,刚才激动,抓错人了。”   易乞不满的皱了眉:“那你想抓谁?刚刚追你的人?”   “不是,我谁都不想抓。”我就想自己跑,苏幽扯开嘴角摇头。   易乞朝街巷口扬了扬下巴,问道:“他是谁?”   “以前的债主,”有脚步声在街头响起,“哒哒”声越离越近,苏幽一只指怼上了他的唇:“嘘,别说话。”   ☆、闹市   深巷幽静,却被突然闯入的人搅扰。   易乞沉默不语,一双眼幽深明媚,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盯着苏幽,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食指的热度从嘴上传来,竟然有些许烫人。   狭窄的空间里四目相对,苏幽顿时怂了,慢慢放下手指。易乞呼出的气流温润濡湿,激起飞扬的灰尘逃散,撒到易乞的脸上,又向无人处蔓延,伴随着易乞身上特有的气味,木质的沉,在温·热的气息里竟然片刻之间就让苏幽感到心旷神怡。   苏幽皱着眉头,薄汗在瞬间就逼上双鬓,整个人都热了,不知是因为穿的太多还是离得太近,厚积而发的感觉逼的苏幽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香?苏幽不敢再看易乞,微微垂下眼眸,挡去眼里的炙热,暗暗咬牙:我靠,怎么回事?以前也不这样啊,可能是最近压力比较大,对,压力比较大。不对啊,他是男的啊,我我我......   苏幽害怕他感觉到什么,衣物渐薄,又因汗黏在身上。可偏狭之地有限,苏幽只好背脊后倾贴在拐角的墙上,尽量拉开距离。脚步声还在耳侧徘徊,伴随着窸窸窣窣衣料的摩擦声,撩得苏幽头皮发麻。   易乞在苏幽贴近中忍着,眸光越来越深,眼里心里全是苏幽的气息在萦绕,这一方狭窄的天地竟变成了刀山火海,将身体每一丝血液打开,又被易乞一次又一次的抑制。曾经梦里无数次的缠绵悱恻在这一刻愈发清晰,易乞忍耐着,喉结滚了一轮又一滚,身上的燥热干涸了舌尖。理智的加持让易乞还能保持正常,在苏幽离开的瞬间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还能不能保存着这份理智。   然而片刻后,街巷中的脚步声几经转折后越来越远,与闹市的喧腾紧密的融为一体,消失在小巷之中。   忽然,在他俩各执难于启齿的小心思时咫尺之远的长冥灯等花骤然炸开,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暧昧。   苏幽立即站起身来退出开外,摸摸鼻头掩饰此刻的尴尬:“走远了。”   易乞看着他缓缓道:“嗯。”   转出街巷,易乞现在才真正的看清幽冥闹市的全貌。千盏长冥灯交相辉印,奇异瑰丽的灯火将闹市照的通明,恍如繁星拥簇,把人白皙的皮肤印上悠悠的绿。修幽冥成形之人本身与常人并无不同,且也有男女老少之分,乍一看,除了这奇特的灯色,一切同民间夜市相差无几。   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为这样的闹市增添了一份薄力。来人熙熙攘攘肩摩毂击,鬻与市的东西也很是新奇,自家的看家本领在市场上售出,引得众人争相出价。   苏幽和易乞随意的逛着,避开人群,也在每一个摊位前驻足了一会,看看这些东西。瞥了眼身后气定神闲跟在后的易乞问道:”你不担心你的师兄们吗?“   易乞笑笑:“不用担心,他们现在应该躲在哪处逍遥。”   “法宗青松顾星悬,法宗翟鸢姜洛梦,法宗流楹易寒重,你们确定是本人吗?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易乞轻笑:“怎么?与幽哥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苏幽重重的点了头:“所以说,道听途说不可信,流言蜚语要不得。世人将你们奉为乐引三公子,要是知道了你们这副德行,又有多少怀春少女梦想破灭啊。”   “我们让少女怀春靠的不是德行而是脸。”   苏幽喟叹:哇,好不要脸!   在短暂的自愧不如脸皮程度后,苏幽又慢慢的逛着。一瞥间,一片通身白玉,流转着莹白色光华的雕刻制品映入苏幽的眼帘。此物极小,薄如羽翼,但上面的雕刻却一点也不含糊,微末之间足见功底。苏幽觉得新奇,问着摊主:“这小东西不错啊,什么材质做的?”   摊主连忙迎上来:“公子好眼力,这是我们各处收集的甲片,经过特殊处理,浸泡月余,又在幽冥地界吸取精华,待颜色出成,再精心雕刻,当然,这门手艺对甲片的要求也很严格,需至少五毫厘之上......”   苏幽把还拿在手上的甲片默默放下,不动声色的问:“谁的甲片?”   “自然是人的。”   “!”苏幽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摆摆手带着易乞离开,易乞含着笑意跟着他,发丝在移动中晃动舒展,韵味十足。   走远了后,易乞问苏幽:“幽哥不是挺喜欢那件小物什的吗?”   “咦~你想想,五毫厘以上的指甲,那不是得了甲癣了?”苏幽想着又忍不住泛起阵阵恶心,将刚才捻起甲片把玩的手指使劲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接着,入眼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用毛发编织的篮子,用喙制成的鸣笛,还有眼眶制作的器皿......   易乞皱着眉,看着琳琅满目,低低叹道:“卖的都是这些东西?”   苏幽点点头:“很奇特吧,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   突然一家看起来稍显正常的手工铺出现在他们眼前,一柄通身乌亮,将幽冥地界雕刻的具体而微,还流转着莹白色微光的发簪映入苏幽眼帘,吃过前面的亏,苏幽不敢贸然出手,只好远观。   铺子老板很有眼力见儿的介绍:“公子好眼力,这是我们祖上祖传的阴沉木打造,通透润泽,光滑如玉,再加上我们祖上特有的雕饰,此发簪世间至此一柄。”   苏幽松了口气:总算有件正常的东西。伸手摸了摸,确实如玉般丝滑,足以见得打磨上千次才能去除木头的粗粝质感,当真绝世无双,可它贵啊,而我穷啊!苏幽又默默的放下。   易乞将发簪拿起来,从万象袋里摸出钦凌石:“老板,这个材料你应该需要吧,我和你换这个。”   老板眼睛发直,对他们手工艺人来说,遇见好材料简直比千金还来的贵重,当即点头:“好说,好说。”   苏幽道:“你那东西换这个,亏了吧。”心里嘀咕:败家娘们,那么好的东西换这个,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以后谁还敢嫁你?   易乞不在意的笑笑:“无妨,本来就是多出来的角料,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博美人一笑。”   苏幽左看看右瞧瞧,疑惑道:“美人在哪?”   易乞忽然按住苏幽的乱动的头,下一个眨眼的毫秒之间里,将苏幽头上原来束发用的梨花木发簪取下,在青丝还没来得及散下来之前换上刚刚入手的乌木:“在这儿。”   易乞给他束上后看向他,苏幽被他眼里的光晃了一下,心也跟着晃了一下,   长冥灯照射出的光芒印在苏幽脸上,那一个瞬间眼里好像只有易乞,摄人心魄!   苏幽紧忙低下头,使劲眨眨眼,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美人还算不上,但还是谢谢了。”   易乞在他身后勾了嘴角:“不用谢,幽哥原先的簪子就当作交换给我吧?”   “我那个不值几个钱,你想要就拿去。”   “好,多谢幽哥。”易乞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躲在长冥灯的阴影里,隐约的笑。   易乞还是跟在苏幽身后,不知不觉中走向长廊,廊上横楣燃着与长冥灯火一样的焰,与廊下的潺潺流水交相辉映,荧光摇曳,浮在面上,又轻又薄。   苏幽还未走向长廊这头,忽见一群人围在旁侧,一个个很是兴奋。苏幽的好奇心一下被勾起,凑近脑袋想看看他们究竟在看什么,奈何一个个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没有给苏幽探头的缝隙。苏幽一个劲的在外圈扭动,下巴都要伸到前一人身上去了,忽觉腰间一紧,下一刻腾地而飞被举在了空中。   苏幽吃了一惊,微微扭头,看了一眼举着他的易乞,腰间的臂有力的圈着,隔着层层衣衫都能感觉到他的热度,还有腰间传来的摩挲。苏幽定了定心神,开始指挥道:“在外上一点......左边一点......就这儿刚好,别动。”   苏幽终于看清他们在干嘛了,原来是斗蛐蛐!真是好雅兴,真没想到黯宗的人也这么有情趣啊。   苏幽也是好久没玩了,早记不清上次玩这个是什么时候了,忽然玩心大起,可又不好让易乞这么一直举着他,只好拍了拍腰间的臂:“放我下来吧。”   易乞稳稳的将他放下,看他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苏幽摇头,也没回他话,自顾自道:“回去我也要买两只蛐蛐儿。”   穷尽走廊是一段曲水蜿蜒,也不知道是黯宗的什么习俗,陆陆续续的来人放着河灯,点点绿焰倒映在水中,随着流水行进一段距离又悄无声息的沉入,掀不起一阵涟漪。而绿焰却没因水的侵蚀熄灭,还是义无反顾的燃烧着,发散着特属与它的光辉,于是乎,整个沉落的轨迹明晰动人,水下能清楚的看见盏盏河灯熠熠生辉发耀着光华。天上的璀璨星河太远,抵不过一池绿焰,撩人心扉,撼人心魄。   他们二人走在廊中就被绿焰河灯吸引,易乞道:“去看看吧。”   苏幽本对这些柔情的小东西没什么兴趣,但整晚易乞都没开过口,跟在苏幽身后毫无怨言的走着,苏幽再怎么大脸也不好意思拂了他,只好点点头。   “阑晕!!“一道熟悉的声音阻止了他们的步伐。   苏幽猛转过头侧看向廊外站着的苏幽自己描述的“丑陋非凡”的来人,扯开嘴角尴尬的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沈员外。”   沈员外也笑意吟吟的看着他:“确实好久不见了,想我了吗?”   苏幽被他这话激得荡起一片鸡皮疙瘩,在易乞的怔愕中硬着头皮回答:“想了想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这里有点挤。”   “那好,我正准备款待几位,叙叙旧,你可不知,来到此处我都憋死了......”   ☆、欠债   沈员外把苏幽和易乞带到了闹市的一家酒楼雅间里,顾怀和姜亦幻早就落座此处,尝着端上来的佳肴美酒。   苏幽皱皱眉:他俩真是啥都能吃得下。“我有没有说过幽冥闹市里的东西不能吃?”   顾姜二人一听傻眼了,顾怀立即放下手里的珍菌,姜亦幻则是咽下口里的食糜又开始呕吐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骂道:“你没说过啊!”   “我也没觉得你能吃啊。”   沈员外大手一挥笑着:“放心吧,好久没遇到熟人了,这都是我托人从最近的镇上采买的,人是能吃的。”   顾姜二人一听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刚刚的窘态也不复存在,又开始大吃大喝起来。苏幽扶额:你们刚才不见了他还尖叫吗?怎么现在就不怕了?一顿饭就把你们收买了?乐引到底是有多穷?你们的心到底是有多大?   沈员外举起酒盏对向苏幽:“我放才在街上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   苏幽讪讪地笑着:“呵呵,我也没想到。”   沈员外接着说:“你看见我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条件反射,条件反射。”   姜亦幻看热闹不嫌事大,啖着烤羊腿问:“员外和苏前辈认识?”   沈员外喝下一口酒,咂巴两下,暧昧地道:“岂止是认识,阑晕乃是我的入幕之宾。”   “!”   “!”   顾姜二人将吃瓜群众演绎的淋漓尽致,瞪大眼睛看着苏幽。易乞却是冒着不善,与他待人的温润背道而驰,眼中泛起一丝不善的情绪,在长冥灯的烘托下隐匿得刚好。   苏幽笑了两声尴尬地解释:“哈哈,当年年少无知,只身一人跑到京都风流,谁知道欠下一屁股债,好在有沈员外出手相助,我才能在京都混的风生水起好不快活。”   易乞看着苏幽,眼里是说不出的意味:“所以你把自己卖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着在京都有个落脚之地,毕竟沈员外家大业大,多我一个人也不多,我就在沈府上帮忙做做祭祀,挣点外快还债。”苏幽着急清洗掉在□□里的黄泥巴。   想起当年初入京都的乡巴佬模样,看见什么都觉得惊奇。那时候也是迷了心窍般的去了京都最大的曲园,一片宫商洋洋盈耳,扯得苏幽挪不动步,硬是在楼里醉生梦死了三日之久,换了一波又一波的歌姬。谁知到了结账时哪里付得起这么高昂的费用,还是怪自己太年轻,欠了一屁股的债。又不好动手,无奈之下只好做了惊人之举,跳楼!   京都的曲园建的很是富丽,高百尺,大概七层,雕栏玉砌,其中的结构也是在百名匠人的多日商酌之下才促成的,曲园之最不是浪得虚名。而且越往高层装点越精美,还可以根据不同的要求选择自己心仪的房间约歌姬单独表演,费用显而易见也会随之标高。   对,没错,年轻气盛的苏幽毫不犹豫踏上了七层,老板见其气度不凡还洒脱恣意,以为是从外地来的富商,也没做阻拦,任他撒欢了三日,想着他先结下日前的帐再接着撒欢,毕竟京都的公子哥都这样。谁知道苏幽东掏兜西掏兜只摸出来几钱银子,还腆着脸问够不够,老板一见是个吃霸王餐的立即叫伙计抄家伙,于是乎,苏幽来了个大鹏展翅,本来是想假意闹出人命逼的曲园老板放过他,   又有谁知道那一个展翅一跃就跃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上演了一场英雄救英雄。苏幽顺着胸口往上看就是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也就是员外沈氏。苏幽一个鲤鱼打挺从他怀里跳出,死没死成,老板骂骂咧咧的追出来,也是这个沈氏替苏幽解了困。   苏幽立即道:“我没钱还你啊。”   沈员外也善解人意的摆摆手:“无妨,看公子不是京都人,想来也没有落脚之地,如果公子不嫌敝舍可以暂住。”   当时的苏幽哪里知道这个沈员外是出了名的龙阳之癖,非常放心的同意了他的好意,回到他的府邸。花着沈员外的钱在京都过着逍遥日子,把想吃的吃了个遍,想去的地方也去了个遍。只是每次出门都有沈员外相伴,逐渐的,街头巷尾流传的蜚语才让苏幽知道自己羊入虎口了,吓得苏幽未留下只字片语赶紧离开京都。   沈员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幽:“那时候我确实怀着那样的心思,想来你也是看出来的,只道你太无情,才让我灭了那份心思。如今我们能在此处相遇想来也是缘分。”   苏幽心里叫苦连天:缘分个粑粑,黄泥巴洗不清了。   易乞发问:“是吗?”直直的看着苏幽,等他的回答。苏幽如芒在背,眼神飘忽,心里顿生奇怪,自己有什么好怕的,怎么有种捉奸在床的后怕?   苏幽脑子一转立刻转移话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又怎么修成幽冥了?”   沈员外不顾易乞怨怼的目光:“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   苏幽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你他妈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沈员外似乎听到了苏幽内心的呼唤,悠悠道:“哎,此事说来话长了,你走后我日日夜夜魂不守舍......”   苏幽立即打断:“这里可以不用细说了。”   沈员外“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久违的思念:“后来我找到了毕生所爱,他唤赵柏岭,是个命苦的孩子。我是那天从你常去的曲园听完曲回府的路上遇见他的,彼时他正在被人贩子逼迫表演脚顶火圈。那天他失误了,火圈顺着他的腿滚下来,燎破了半身的皮肤,还来不及疗伤就被那人贩鞭打,顿时皮开肉绽,血被长鞭带着溅出了一里开外。而在场没有一个人阻止,纷纷逃散,置之不理。我一气之下花重金将他买了下来,带回府上疗伤。他本是十八九岁的儿郎,却瘦弱的不成样子。满身的伤,新伤夹着旧伤,没有一处能看。我本来想着就当作做个好事,将他医治好后就不再管他。谁知道他不愿离府,愿意留在府上当我的随从。看着他长大,一点一滴的变化,他逐渐蜕变出了翩翩少年郎的模样,所以,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愫。可我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就像当初我倾慕阑晕也从未强迫过他。”   苏幽在顾姜二人道眼神中掩饰性的喝了口眼前的酒,食不知味。易乞却是比刚才的情绪要缓和许多,削弱了苏幽的锋芒。   沈员外接着说:“我千方百计地追求他,打动他,鉴于我对他的穷追不舍,我们最终还是两情相悦了。我们度过了我此生最开心的两年,他总是在意外面人的眼光,所以我将他藏在府里,他想逛街我就在府上为他搭建一条街。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是水中月雾中花,我都会给他找到。他总是说他不值得,我却觉得,世事万物不及他值得。两年后,我染上了重病,就是这个瘤子,最开始很小,如黄豆粒,我也没太在意。后来发胀的厉害,陡然间就像鸡蛋一样大,还有难以忍受的灼热和疼痛。我便寻名医,然而都束手无策。他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照顾我,看不得我倍受煎熬,于是他说他要访遍名医,不管山间散医还是林间圣手,只要能治好我的病,他就一定会找到。我心疼他,却拗不过他,把家中所有全部抵成银票让他带着上路,他走了,我还在这里。直到我死,他都没回来,想来他是遇到了什么险境,所以入了执念修了幽冥道,我想着他如果遇到什么不测,必定也会生成怨灵,这样我还能将他找回来,可兜兜转转这许多年,他还是杳无音讯。”   苏幽淡淡说:“你就没想过他还活的好好的?”   “绝不可能,如果他还活着,定会去寻我。”   “你还挺有自信的。”   “不是我有自信,是我相信他。”沈员外说着又喝了口酒。   易乞道:“那他知道现在你什么模样吗?”   “我......我知道自己现在丑陋不堪,可我还是想见他,我相信他不会是在意我外貌的,就算他嫌弃此刻的我,我还能再见他一面也是无憾。”   “若是他没有化成怨灵呢?”   “不会的,他没有回来,他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他没有找到他口中的神医,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让他心生执念,化成怨灵。”   顾怀徐徐说:“你寻了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想来他已经去了往生,或许有执念,但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深,不足以幻化成怨灵。又或许他早就饮过忘川水将你忘了,马上就要重入轮回。”   易乞道:“现在的你,还是重入轮回较好,以免时日过久身形塑成,想要换个身体也怕是不行了。”   渐渐的,沈员外的脸上爬满哀恸,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就算咬着嘴唇也能听见他自喉咙里钻出的呜咽,在这样盛大的酒宴中显得格格不入。哭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止住,缓缓抬头看着易乞,略带啜泣的说:“我还想再等等,再找找,如果找不到,那时候还能请易乞君渡我入轮回吗?”   易乞笑道:“既然你和幽哥是莫逆之交,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帮的,到时候你若想好了便来寻我吧,我会想办法的。”   顾姜二人很适时的扭头看着苏幽,苏幽又只好掩饰性地喝了口酒,尴尬的笑笑,感觉自己好像今年的尴尬都要用完了。   易乞悠悠的看了眼苏幽,眼底藏着危险的波澜,看得苏幽一头雾水,报之以微笑。易乞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沈员外则是对苏幽苦口婆心:“阑晕,遇到一个对的人就试着去接受吧,别藏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会走不出来的。”   苏幽苦笑:你刚刚不还哭着嘛,现在还有闲心来关心我?苏幽懒得同他废话,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快闭嘴吧!   “我看这位白衣少年就很不错,他对你的情意我看在眼里,他不会错的。”   苏幽听到这话一口酒喷了出来,你他妈快闭嘴吧!苏幽呐喊,易乞也一怔,不知作何反应,顾姜二人直接装死,自顾自地喝着酒。   场上的气氛怪的诡异,没一个人再接着说话,都默默地抿着酒杯,过了一会,沈员外好像感知到什么,起身向他们告辞:“又一批新的幽冥修出来了,我需要去看看,各位请慢用。”   “好走,好走。”苏幽打着哈哈,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沈员外一走,尴尬的场面减轻了不少,四人又吃了一会,苏幽向易乞道:“刚才那话,你别往心里去,他是那啥他看谁都那啥。”   易乞看了眼苏幽,微抿唇线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顾怀此时起身拱拱手道:“苏前辈,我们也不再耽搁了,这就告辞。”   苏幽调笑道:“不再来逛逛幽冥闹市了吗?”   姜亦幻一想到刚才的场景就有些无地自容,又不客气的说:“你刚才不还信誓旦旦的说你不会叫吗,结果跑的比谁都快。”   苏幽打死不认:“我没说。”   ☆、河灯   顾怀拉着姜亦幻再次告辞离去,这下他们是真的走了,不敢再做任何停留。苏幽看了看身后的易乞,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惯性使然,转过身后就有他,而且奇怪的是再也不觉得抗拒和违和,似乎这就是他的位置。   苏幽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有空了,还去放那个河灯吗?”   “嗯。”灿烂光华绽开在易乞眼眸。   重新走过长廊,这次再没有人来打扰,穿过一根根木柱,步伐并不停歇,风卷起了黑白衣角,二人颀长的身影映在廊下曲水。   风伫映留人,廊下不自知。   曲水旁有专门兜售河灯的老者,河灯的莲花瓣是用琉璃制成,老者给点上绿焰,河灯马上就有了自己的生机,忽闪忽闪,在易乞的掌心传来一阵寒凉雀跃。   老者交待:“绿焰在下沉时如果一直燃烧就代表着二人的缘分匪浅,如若熄灭,二人所历经的坎坷就不好道来了。”   苏幽反应了一会老者的意思,惊道:“什么意思?什么缘分?你这什么灯?”   老者比他更惊讶:“这是测缘分的河灯,公子难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苏幽牵了牵嘴角。我知道个屁!这么个破河灯,都要和什么莫须有的缘分挂钩,感情人与人之间相处全看上天注定一般,如若没缘,还相交个什么劲儿?这不是浪费心力嘛。   苏幽偷偷瞥了眼正低头细睨灯焰的易乞,暗自感叹,这些少男少女啊,都喜欢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看来乐引弟子也没法免俗。   易乞单手捧着河灯,另一只手抓过浑不在意的苏幽手腕,道:“走吧。”   苏幽看着易乞满脸的期待,也不好打击,哎,算了,随他吧,谁还没有个怀春少年梦呢?只不过,少年,下次能不能换个对象?哪有和男子来测缘分的?苏幽无奈的点了两下头,跟着易乞来到放河灯的浅洼处,嘴里还一边念叨:“如果准确,下次寒重可以带心仪之人前来,也图个好兆头。”   易乞并不接腔,看着河灯慢慢从手里脱出,顺着曲水滑行。绿焰随着流水熊熊燃烧,火势之烈竟将泼墨般的曲水照出了镜面,像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绿莲,琉璃花瓣光华流转,如点翠神笔。   这样的焰火弄得苏幽都有些期待起来,他忽然也很想知道他和易乞的缘分。相较于他,易乞则是一动不动盯着那盏河灯,注视着那团火焰。   河灯飘向曲水中央,开始慢慢下沉,苏幽全神注视着这盏灯,丝毫感觉不到身侧的人已经屏住了呼吸,空气都出奇的安静。曲水淹没了火焰,没灭。曲水淹没了花蕊,没灭。曲水淹没了花瓣,没灭。不仅没灭,火焰的趋势愈发高涨,在缓缓下沉的过程中将其他河灯都比了下去。   其实苏幽是有些不相信的,这样烈的焰,好像不是他和易乞能够拥有的。而身侧人却没有因此放松,凝视着河灯的沉落。   在苏幽还在喟叹于与易乞缘分卓然时,离河灯沉到底还有短短的一段距离,绿焰倏忽之间灭了,灭的干净利索无甚残留。苏幽耸了耸肩,与他预想中的一样,还好缘分到此结束,不然得被烦死。转过身看身侧人,苏幽愣了一瞬,易乞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辨不出喜乐,只是脸色稍白,下唇微抿,眉头间皱起一条浅川,浅浅淡淡,眼中的光也暗了许多,流露着不善察觉的不悦,藏的巧妙,连苏幽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苏幽心下道:哎呀,少年人对这些还是有些执念的,不像我,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还是安慰一下吧。   苏幽轻拍了一下易乞的背,用一种看过世态炎凉的姿态劝慰道:“没事的,就是逗人开心的东西,算不得数。我就从来不信缘分天定这种鬼话。”   易乞似乎有所动,没见的浅川也没那么明显了:“是吗?”   苏幽再接再厉:“那是自然,只要做,没什么做不到,比喻缘分,比如天命。”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去做,我们之间的缘分就会难以分割?”易乞眉间的浅川舒展开来,看着苏幽。   “......是......吧......”我是这个意思吗?苏幽无语。似乎这两个字愉悦到了易乞,刚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像往常一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是了,再次相遇已经用了我所有的运气,缘分天命已不重要,无法强求就无中生有。   苏幽见他神色缓和,试探道:“接下来干什么?”   易乞道:“听你的。”   “你还跟着我?”   易乞不做犹豫的点点头。   “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幽哥何时忸怩了起来,这不像你。”   苏幽清清嗓:“那我问了。”易乞点头。   “你老跟着我干嘛?月偏明让的?还是你们渡化蚀阴师的标准流程?”   易乞摇摇头。苏幽再问:“那就是想从我这里套点什么信息?或者监视我不让我作乱?放心吧,我是个守信之人。”   “都不是。”   “那是什么?”   “因为我想。”   “什么?”   易乞重复:“因为我想。”   苏幽还等着他接下来说的话,可等了半天易乞也只是看着他,苏幽疑惑:“没了?”   “没了。”   苏幽竖了个大拇指递给他:“厉害,我竟无话可说,你们乐引培养的都是人才。”苏幽便随他去了,有个免费的劳动力又是打扫屋子又是做饭的有什么不好?关键是还能小小的借点钱。   “回吧。”苏幽最后道,易乞站在曲水侧,点点头,不必再说什么。   从黯宗回来的途中耽误了一些时日,回到高坂镇见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灯笼,路上见不到一个人,梆子声早早就在每一条巷道穿梭徘徊:“七月半至,血月将现,百鬼夜行,诸君借道。”   “七月半至,血月将现,百鬼夜行,诸君借道。”   “七月半至,血月将现,百鬼夜行,诸君借道。”   “......”   苏幽一侧身猛的拉住更夫,问道:“今天晚上有血月?”   更夫被他这一拉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的说:“是......啊......”   苏幽放开更夫,转而跟易乞说:“今晚我不回家,寒重先回吧。”   易乞见他有些焦急,瞳孔之后似乎微微泛着血红,问道:“怎么了?”   “无事,找个地方清静一下。”说完就没了踪影。   易乞知道苏幽不是无事的样子,血月出现乃事数十年一度的煞景,此时阴气甚重,再加上百鬼夜行,阴煞之物在此夜肆意横行百无忌惮,恐怕苏幽体内饲养的那些怨灵也造作了起来。   易乞微微颔首低眸,侧手摸着迟昀,感受着它的火焰流转生息延绵,跟随着这股气息的指引,一路上出现的死物越来越多,起初只是些老鼠或是飞蛾,在气息逐步向人烟罕至的地方牵引后,更多更大的死物赫然出现,都是些山林野兽,飞鸟走禽,一路上还有些许血痕,在月色里颜色更重,腥味也更明显,想来那人克制得很幸苦,易乞眉头蹙的极深。   气息一直引入荒山废林,这种地方一看就没人敢来,山中狼嚎绵绵不绝,在血月夜更加凶戾,混着山中的其他凶兽,谱出惊天动地的惨厉之曲,似乎是受到什么人打扰,又像是躲着什么,黑影窜动,疾走狂奔,却不像方才那般死气沉沉,至少这里全是活物。傍山可见山涧湍流,拍打的两道旁的石块发出闷声,这种地势阴湿极重,是民间风水的不祥之地,也是阴煞之物的宝地。   这里,没人来,也就不会伤人,自然没人看到苏幽的狼狈不堪。   苏幽躲在一个被繁枝茂密遮盖了大部分的山洞里,稍不留意就会忽略这个荫暗的藏身之处。易乞搜得仔细,也多亏迟昀,才能寻得这个地方。   还未跨进山洞,一声尖利嘶哑的“啊”就从洞中传来,仿佛来自深渊的吟啸嘶戾,揪心刺耳。易乞心下着急,脚步也逐渐加快,甫一进洞就看见苏幽双目赤红,眼神迷离,双瞳显现,眼角处的青晕已经遮挡不住的凸显,青丝因为薄汗的缘故黏在鬓角,凌乱不堪,连衣服也被他的疯狂难忍变得松松垮垮,露出了里面莹白胸膛,黑气夹狭着蟹青色的微光在其中惶窜游走,苏幽浑身颤动,忍耐着一种天崩地坼的苦楚,连眉毛和眼睫上都挂起了涔涔汗珠,晶莹剔透,衬得此刻苏幽的脸上愈发苍白。   易乞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幽,在他的印象里他总是那般灿然洒脱,狂热不羁,有时也跋扈乖张随心所欲,如同正午时分的太阳,热烈不敢直视,强烈而又逼人,哪里有现在的脆弱不堪,惨败不堪。   易乞有些慌张无措,眼眸虚眯,冷汗也在他的不知不觉中逼迫出来,踟蹰不前一瞬后猛然冲过去抱住精神恍惚的苏幽,极力克制住自身的颤栗,用同清风拂柳般悠扬的嗓音一遍遍的喊着苏幽的名字,安抚他悚然的背脊。   苏幽感觉有人抱住他,暖热的体温冲淡了一些初寒的泠冽,近在咫尺的呼唤几乎要将他混沌已久的思绪抽离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萍,能够稳妥的上岸,可下一瞬又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将人拉入无间,挣扎不脱,摆脱不得。   易乞见怀中的人还是止不住痛苦的挣扎,想要挣脱出被易乞钳制的手臂,却又感到了来人的慰藉而拼命抑制,将眼中的一片赤红和森然血丝盖在了睫羽投下的隐秘之中,这样一种对抗无疑是持久的,也是苦痛的。   易乞心中一动,微凉的唇瓣就吻上了苏幽的眉心,稳稳的,紧紧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从前额缓缓注入苏幽体内,似千里冰封的雪脉劈出一条蜿蜒的裂缝,苏幽体内的怨灵慢慢变得安静,在久久之后苏幽终于恢复了短暂的清明,抬睫看向眼前人,吐出:“寒重,没用的......”后又觉喉头一甜,嘴角留下丝丝血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空气中闻到浅浅的腥味,易乞赶紧离开他的眉心,轻轻晃了晃怀中的人,又看见嘴角的残痕,眼眸一凝,赶紧探脉,他其实学艺不尽,只能大概看个究竟,绕是如此,此刻苏幽的脉象也紊乱不齐,好多股气体想要破体而出,属于他的脉动早已勘探不得。   ☆、血月   易乞迅速稳下慌乱的心神,抱起晕厥的苏幽招来不怎么用的佩剑幽兰向乐引御剑飞去。此刻的他无措空前,他害怕苏幽一个人在黑暗里痛苦挣扎,越陷越深,更害怕苏幽不想挣扎就此沉去,留下他一人舔舐无尽的遗憾。他用最快的速度飞回乐引,也用最稳的姿态抱着苏幽,三步并作两步往浮屠殿奔去:“师尊,求您救救苏阑晕。”   正和其他几位师宗商量今夜结界布局的月偏明被这一声吸引了注意力,忙让易乞将人抬在榻上:“怎么回事?”   “弟子也不敢妄下猜测,想来是今天血月的缘故,他体内的怨灵暴动引起......”   “带去青梧水榭。”   “是。”   兜转片刻之后,易乞退开床榻,不敢打扰月偏明替苏幽诊脉,眼睛却一刻都未曾离开过苏幽的面庞,想要在其中挖掘出一丝醒来的端倪。   月偏明探了良久,蹙眉摇头:“哎......”   “师尊,有话直说。”   月偏明放下手,站起身来望向今晚的血月:“如今他身上饲养的怨灵早就超过了他本身所能承受的极限,五脏六腑皆已残缺,他是耗尽性命在饲养千万怨灵,只怕到时油尽灯枯为时已晚,唯有趁早将他身上的残念消散还能有一线生机,只是......”   “只是什么?”   “困在苏阑晕身上的怨灵时日久远,早就根深蒂固融于骨血,不像平常的蚀阴师渡化即可,况且他执念过深,怕不是那么容易放得下的......”   易乞目光灼灼的盯着床上人,声音低哑了半分:“师尊,还能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好去梦边城找崔门师了,息化阵或可镇压他体内的怨灵,届时我们方可从长计议。”   “崔门师?”   月偏明点点头:“那是荥宿仙尊的绝学,从他不满空同仙尊将乐引交予我手后自立门户,也一并把这些式法典籍带走了。现在会的人也怕只有荥宿仙尊的弟子崔梦前了,只是,我怕她没那么容易出手。”   易乞抱手:“事不宜迟,寒重这就启程,一定求得崔门师出手相救,多谢师尊相告。”   “去吧。”月偏明点点头,看着易乞带着苏幽消失在迷茫夜色中,才缓缓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这本就是我欠他的......”声音落入青玉石板,向泥里沉去,匿在无垠夜海。   “来者何人?”梦边城的守门人在血月夜更加警惕,远处便瞧见了行迹匆匆的身影,一袭白衣被月色染上了绯红,却丝毫不减如兰的气质,臂弯中躺着一名昏睡中的黑衣男子,如果说前者皎如天上月,那么后者黯如池中水。   走进了些许,守门人才看清了白衣男子的真容:“原是法宗流楹,失敬失敬,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来人恭敬回答,语气却略带有一丝焦急:“在下有要事求见崔门师,劳烦仙友通报一声。”   “可是......”   易乞一脸严肃,面色凝重:“事关重大,是关于荥宿仙尊,劳烦通禀。”   守门人也不相信乐引弟子会扯谎,马不停蹄的去禀告,有了荥宿仙尊的通行令,办事速度奇快,城门即刻打开放易乞进入浩淼宫,中宫内烛火摇曳之下,出现了一袭浅紫色的衣衫,月白色缎带柔柔的挽在肘窝。女子清冷秀丽,岱山眉,绛红唇,肤凝脂,羡旁人。同大家印象里的谪仙人物一般无二,这就是天下人口中的泽兰独树翩入怀,哪堪催前梦边缘。   “崔门师。”因为易乞抱着苏幽,不便行礼,只好以头示意。   “我以为法宗流楹是来说家师的事。”如白子落在玉棋盘上发出的琮琮声,悠扬婉转如歌如诉。   “万分抱歉,一时情急才借荥宿仙尊名号一用,实属冒犯,只是现在人命关天,请崔门师施息灵阵,不管任何责罚我都一一承受,拜托了。”   崔梦前莲步轻移来到易乞面前,看了看他手中紧攥的人,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他......”易乞眉头微蹙,在心中思考了良久,好像终于找到答案似的,眼神熠熠,徐徐回答,“我思慕他。”   崔梦前讶然,露出少有的惊震之色:“什么?”   她没想到易乞能给她留下这样一个答案,并且郑重到虔诚,一时不能言语。   “是,我思慕他,好久好久了,”易乞说给她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久到花开彼岸,久到春去秋回,久到深入骨髓。“忽然将自己多年的心意袒露,那些深藏在阴暗里的欢喜与思念纷至沓来,那些推门而入狭杂的尘埃无处逃散,暴露在赤·裸裸的阳光下无处遁藏,眼中漾起了一潭情深,而处于情深中心的那人食不知味。   崔梦前显然被他这样赤·裸的言语震撼,不顾世俗,不管对错,遑论非议。怔了片刻,转而又恢复冷冽:“这与我何干?”   “如若相助,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崔门师用得着我的地方,用得着我们乐引的地方,愿以性命相助。”   “你......何至于用情如斯,我虽乐于成人之美,可你该知道,他已经五脏残损,或许已经感受不到你的心意。”   易乞眸光微闪,浅浅道:“他能感受到的,只要我做,他定能感受到,只是花的时间比常人久而已。这个时间,我耗得起,也愿意耗。”   崔梦前睨着他打探了少顷,终于说道:“......好,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替他摆阵,而你去替我取垂杨陌的陌上仙露。”   “陌上人不归?”   “是,垂杨陌石地尖锐,如刀割,如剑刺,其中更是变幻无穷,难以推测,在此地,任何式法皆会失效,你就如普通人一般,须从垂柳上采撷九十九滴仙露,每落地一次痛不欲生,重者筋脉具断,你,还要去吗?”   “多谢崔门师。”   “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世上没有人非得为另一人付出性命,不值得。”   易乞看着手中的人,缓缓道:“崔门师此话差异,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让你觉得,在他面前,性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说完便将苏幽轻轻放在美人榻上毅然离去,嘴角勾着一丝淡淡的笑。   崔梦前目送易乞离开后看向蹙着眉头对此一无所知的苏幽,叹气着:“真不知道你是幸还是不幸......”   息灵阵在苏幽体内运作了二十四个大周天,苏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却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守宫弟子端上一盏温度适宜的莉花茶递给布阵结束的崔梦前:“城主,苏前辈怎么还没醒?”   “等着他的陌上仙露了,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崔梦前呷了一口茶,目光悠然的看着宫门外。   以至破晓,熹微晨光刚刚洒下,重重云影中勾勒出一个人形,看似衣袂翩跹,步伐却是隐藏不住的滞涩,衣角破烂浸出血渍,在晨晓微凉中显得有些狼狈。饶是这样,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拾级而上,将手中的瓷瓶交给了崔梦前,来人面色苍白,衬的眼下和嘴唇乌青更盛。   崔梦前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我先替你看看吧。”   “无碍,我回乐引找师尊疗伤即可,只是,将苏阑晕就交给崔门师了,有劳。”易乞看着沉睡中的人紧蹙眉头,连做梦都不得踏实吗?   “嗯。”崔梦前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散发着余热的瓷瓶,“我还真是挺羡慕你的。”   易乞问:“为何?”   “但愿你做的一切最终能隧你心意。”   “会的……一定会的,”易乞缓了缓,身上的伤口似乎也没有撕心的疼了,“崔门师,在下还没有资格能请得动你帮忙替阑晕疗伤吧。”   崔梦前一凝,而后点头道:“确实,我不会轻易给人瞧病,救他只是因为他曾经帮过我。”崔梦前看着宫外重峦叠嶂,又好像只看了一个地方:“他帮我救过一个人,那个人,也是令我觉得,性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易乞不好再问下去,毕竟崔梦前的往事都是传言,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真假,更不好去挖掘。易乞道:“还有一事,需要崔门师帮忙。”   “请讲。”   “劳请崔门师不要告诉他我的心意。”   “可是......”   “对旁人说来我可以坦然自若,可对着他,我却端不得心如止水......”说完再看了眼打坐中的苏幽,看着他已恢复如常,心下安然,便再次离开。   崔梦前将瓷瓶交给刚才的弟子:“替他服下吧。”   回到乐引,易乞的虚弱才显现出来,顾怀几乎是背着他来到青梧水榭:“怎样伤得这般重?”易乞扯着笑道:“没那么严重,大师兄多虑了。”   姜亦幻尾随其后早就憋不住,听他这话便低吼出声:“这还不严重?你下肢经脉好不容易续上的,现在又七零八碎了。”   月偏明探了探脉:“你们出去吧,我替寒重疗伤。”   “是。”   “是。”   齐声告退后易乞才说道:“又要麻烦师尊了。”   “无妨,这次可比上次容易多了,我施针后你再打坐三日便可如常。”   “是,可梦边城的情况......”   “放心,我会留意。”   “多谢师尊。”   说完月偏明手下动作奇快,只看见银针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光芒便已经钉于易乞几个大穴,以灵力修补经脉顺势而收,再看看易乞早已入定,密密细汗发出,脸色也稍微变得有了些血色。   月偏明悄声退出青梧水榭,筑了一个结界让易乞在里面静养,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刚刚把他带回乐引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心中的内疚和惭愧还如梦魇一样扼住月偏明的喉咙,在窒息中求死比在窒息中求生困难得多。月偏明摇摇头,低喃:“真是......造孽啊......”   ☆、垂柳   好一会,苏幽才悠悠转醒,入眼是一层薄薄的黛紫色轻纱,角隅飘逸,风铃清脆之声在空气的流动下登堂入室进入苏幽的耳中,白芷熏香从香炉里翩然盘旋,徐徐包裹着躺在床上的苏幽。这个香有沉心之效,苏幽用力眨了眨眼,疑惑道:这是哪?   崔梦前恰好进屋,瞧见苏醒的苏幽,淡淡的说:“既然醒了就别躺着了吧。”   苏幽侧过头,在逆光中看清来人,扯开嘴笑道:“倾城梦中见,初醒立眦边。”   “你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   “变了就不是我了,”苏幽撑起身,活动了四肢,并无不适,“崔仙女,易乞把我送过来的?”他依稀记得,在昏迷之前,看到了易乞那张脸,也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压下了自己的那一抹寒。   崔梦前点点头:“你还真是好命。”   苏幽嗤笑了一声:“听你这话很是怨怼啊,我怎么就不能好命了?”继而苏幽敛了笑意,正色道:“他为何会把我送到你这儿?”   崔梦前看向他:“这事,你不知道吗?”   苏幽神色有些凝重,他当然知道,每逢血月夜,体内怨灵暴涨,都有破体之势,那时他只有勉力控制,才不至于失了魂魄,所以他才找到那些极为偏僻的地方,但这么些年来,也没出现过什么大问题。可是昨夜,苏幽明显感觉到体内的暴动更甚于从前,有压过本体的趋势,苏幽顿时慌了心神,惨遭反噬。苏幽道:“我知道,只是没想过会这样严重。”   “你体内的怨灵早就超出你能控制的范围,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被啃食殆尽,到那时,并不是我的息灵阵就可以解决的了。”   苏幽反问:“所以易乞带我来你这是让你用息灵阵助我?”   崔梦前略一点头:“是。他很好,你且珍惜。”   “我以为你从来不管这些事。”   崔梦前道:“也是,连我自己都勘不透红尘,哪有资格叫你珍惜。只是,你以为我会那么轻易救你吗?”   “我以为凭我俩的交情你确实会救我,只是轻不轻易不好说,你让他做了什么?”   “我只是让他帮你去取了些陌上仙露,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回答她的是苏幽长久的沉默。   过了良久,苏幽有些低哑的声音才传来:“他为何......会救我?”   崔梦前看着他,苏幽的表情是有些困惑的,似乎是一个小孩童正在请教高深的问题时所流露出来的疑惑,还带着些迷茫。崔梦前轻轻道:“这事,也得问你自己,我给不了你答案。”   “可垂杨陌......”   苏幽去过一次,作为令众生都闻风丧胆的地域,并不是多么可怖或者是阴气深重,相反,它的景色可以说是美的如同桃花源。   杨柳依依,云淡风轻,陌上开着簇簇淡黄色碎花,大小不一的宣石错落排列其上。自高处垂下万枝柳树绦,清风恰好,微扬枝条,不同绿意的柳叶来回折转,呼应微风过境。这里的天,几乎没什么变化,湛蓝色与淡蓝色的衔接处,云丝都拉的条理明晰,空气在此处似乎不再流转,凝滞之下,还带着浅浅青草气息。   很多人因为此地风景甚美,想到此地游览一番,刚一踏进,就像是进入某个结界一般,外面的一切都阻隔在另一侧,而顷刻间,这样美的地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少有人能够活着出来,能够离开的人也是九死一生。鉴于此地进多出少,渐渐得了个陌上人不归的名声,但每年也有不少敢于冒险的愣头青往里面创。而苏幽,也是这群愣头青其中之一。   那时苏幽的力量刚刚觉醒,也是苏幽最为狂傲的时候。少年心性,再加上苏幽常年被人□□,得到力量后便反弹的很厉害,以至于他一时风光无两,臭名远播。一时间,作为蚀阴师的鼻祖,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而蚀阴师这个名号,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再之后修习出的人也继续沿用这个称呼下去了。而这个行业,能够真正做成的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后来各大法宗的打压,更是快要绝迹,原因种种,也都要归结为苏幽的恃才傲物,滥杀无辜。因此,蚀阴师这个行业,真是成也苏幽,败也苏幽,却没人不敢不惧他,畏他。   言归正传,当时苏幽凭借自己一身邪法,又苦苦钻研剑招,得出了与自身体内怨灵调配的相得益彰的招数,震惊黑白两道,鬼宗宗主重九本就是好战之人,得知苏幽作为蚀阴师的存在,免不了好胜心起,放下宗内事务,带着秋屏就漫天漫地的寻找苏幽。   少年心性的苏幽,也喜欢仗着自己一身本领,到处找人切磋,说是切磋,实际上输了的人连胜的机会都没有。初遇重九秋屏,苏幽也并不认识,只是看着两人衣着一黑一红,男子表情张扬乖戾,女子低眉少语,在和传闻中的鬼宗宗主反复比对后,才得出结论,斜眼看向他们:“你们是重九和秋屏?”   重九扯开嘴角猖狂道:“是你爷爷我。”   “我爷爷早入土了,老胳膊老腿爬出来也真是难为你老人家了,”苏幽动了动手腕,“不过也没关系,今天就让你重回家园,我继续给你上香。”   重九被他话一激,太阳穴突的厉害:“小子,有没有人教过你,初来乍到需低调?”   苏幽煞有介事的想了想,而后认真的摇了摇头:“还真没有。”   “那我来教你......”正要暴起之际,秋屏按了按重九的手臂,重九立即住手,收敛了刚才的脾气,道:“这样吧,省的世人说我欺负你,毕竟我叱咤风云几十载,也算是个人物,更何况我还管理着那么大一个宗派,说出去我也挂不住脸。我和你打一个赌。”   “赌什么?”   “垂杨柳。”秋屏抬头扫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不知瞥向何方。   苏幽单眉微挑:“那个地域式法没用。”   重九接话:“为了公平起见,不用式法,只是过招,我要是赢了,你就拜入我鬼宗门下,这样我也不会是胜之不武了吧。”   “要是我赢了呢?”   重九嗤笑一声:“你不会赢。”   “凡事都有个万一嘛,万一我要是赢了呢?”   “你想怎样。”   苏幽唇角微翘:“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   苏幽摆摆手:“怎么样?”   重九怒道:“打架这种事,我乐意之至。”   “那走吧。”   甫一踏进垂杨柳,苏幽脚下一沉,腿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爬满了,但一看之下,又是什么都没有。苏幽皱眉,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那头,该死的重九叫嚣:“怎么,要不直接认输?”   “认输多不尽兴。”苏幽扫了眼脚下所踩之路,问:“你们以前来过?”   这次不是重九接话,而是秋屏小声道:“未曾来过,只是听说,这里有些不一样,但怎么不一样,我们也是好奇的。”   她刚刚说完,突然一声轰雷声不知从何方传来,在这样和煦明媚的阳光中显得格格不入。三个人立刻警觉了起来,苏幽挑眉道:“什么情况?”   重九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下,嘴上任是不依不挠:“怎么?怕了?”   “怕到不至于,只是,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紧张到是真的。”   “那就别废话了。”重九说完,又回头嘱咐了秋屏几句,身形一晃,就来到苏幽跟前。   苏幽提气:“果然。”这里果然奇特,灵力流转无误,却使不出式法,略一施法便会化作虚无,多试几次后,反而有淤积阻塞之感。   重九袭来,力道丝毫不减,苏幽略一撤步,爪手在就位中扑了个空,随后变化奇快,如隼鹰穿林,调转方向又刺向苏幽。   苏幽一边定着有些不稳的身形,一侧抽出杀生,翩然掠出,脚下动作,手上端着剑招,数招疾发,反手破着爪手攻击,还能在闲暇之余递剑于重九眼前,杀生直击横扫,生生压了重九一头。   重九暗暗惊奇,不想这个野路子出身的苏幽竟能将剑用得如此灵活,仿若剑身一体,融会贯通,毫不逊色于以剑闻名天下的法宗弟子,奇道:“你的剑法从何处学来的?”   “自创的。”苏幽一句带过,随手一捞,在爪手发出刺耳声响后横剑上封,重九另一臂极速高举,掌风翻飞,瞬息之间,杀生九折,绕过上臂,银光澄澄,背刺重九。   重九暗道不妙,挫腰转身,避开攻击,足下疾发,反身从旁侧绕出,又同折燕归返,与苏幽正面对上。   正打的沙尘滚滚间,垂杨陌忽然一阵暴动来自地底,一股崩天之力袭来,惹得对战二人迅速停下,苏幽低头审视,重九立即转头看向秋屏:“到我这来,快!”   刹那间,无数只手骨形态狰狞,穿破宣石向地面抓取,一把截住三人的小腿,一阵酥麻立即从小腿处传来,犹如万虫爬遍。重九骂道:“这什么鬼地方?”   苏幽回他:“这不是你选的好地方吗?”   秋屏荡开枯手,艰难地朝重九方向移去,还一边辩道:“我们也不知此地会是这样。”每抬起来一步,这些枯手又开始寻觅,似乎在找猎物一般,顺着腿部节节攀升,就像陷入沼泽,拔出不得,反而越陷越深。   重九一面用爪手扫开堆积上来的白骨,骨裂的声音从每一段骨节传来,有些破碎,又有些重新堆积成骨。他一面朝秋屏奔去,在秋屏近处替她暂时清扫腿上桎梏,只是,退下愈加麻木,体力也有些不支,却还是护着秋屏。   苏幽倒是悠闲的多,就直直地站在原地,并不走动,任由这些枯手攀扯。重九大汗,回头见苏幽气定神闲,又有些恼怒,大吼一声:“现在怎么办?”   苏幽不急不慢地回答:“你倒是少用嘴,多用用脑和眼吧,一天大嘴叭叭的,遇到事就只知道问。”   ☆、浣城   重九听苏幽的损言损语,更是怒不可遏,更没有心力静下心来用脑思考,用眼观察。他身旁的秋屏倒是冷静,经苏幽一点拨,扫了眼垂杨陌,按下重九的手臂,止住他的动作,道:“哥,你看道旁道垂柳。”   重九并不明白,却也停下来静静站着:“怎么?”   “苏阑晕的意思是,那些垂柳周围虽有这些玩意儿,却并不攻击,我们先保持不动,像垂柳一样,这些玩意儿自然也不会攻击了。”   “那我们怎么出这个鬼地方?”   苏幽哧的笑了一声:“自己都是个鬼,还嘲笑这里是鬼地方。”   重九被他激得青筋又起:“苏阑晕你......”   秋屏打断重九的话,问苏幽:“我们能否跳到垂柳上,从垂柳枝桠间逃出这里?”   苏幽思考了一会,又看了看垂柳间的距离,回她:“尚可一试,只是千万小心,不可从上面落下,否则生不如死。”   三人匆匆决定了计划,便开始实行。苏幽看准目标,脚下发力,纵身一跃,还未到一丈就被某股子力量拉回来,重重摔到在陌上,宣石的嶙峋立马就让苏幽体会到痛不欲生的感觉,好像整个经脉全被扯断了一般,骨头也像是从中断折裂,刮得肉疼。苏幽倒吸了口冷气,脸上血色即可退去,微微皱眉,忍住疼痛:“该死,大意了,这里不能使用式法。”   重九道:“那怎么上树?”   苏幽斜楞了眼重九:“爬啊。”   “那我们现在怎么过去?”   秋屏倒是善解人意,接话道:“哥,像你刚才走过来一样,我们走到树下,爬上去。”   苏幽忍痛还不忘调侃重九:“重九啊,你就庆幸吧,要不是当初秋屏也入了鬼道,就凭你的智商,是万万不可能创立起鬼宗的。”   很意外的,重九这次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暴怒,只是挡在秋屏身前,护着她向前走,秋屏也没在说话,两人一路沉默来到垂柳之下。   苏幽见没人理他,自觉无趣,本想分散疼痛的注意力,现下又立即涌了上来,逼得苏幽冷汗直冒,传说中的垂杨陌确实厉害,苏幽缓了半晌,痛楚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有更加猖獗的趋势。   苏幽咬了咬后槽牙,单手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颤颤巍巍地爬上树,最后颤颤巍巍的爬出了垂杨陌,个中艰辛,个中苦痛,苏幽是结结实实的体会了个遍。直到离开,苏幽的脸色可谓奇差,血色半天都回不到脸上,他低骂了一声:“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只是没想到,他再也不敢去的地方,有一个人替他去了,他只是摔了一次,而那人倒是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又痛到何种程度。   苏幽有些讷讷:“那得多疼......”   崔梦前并不接他的话,淡淡道:“你帮过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只是下次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望你珍惜眼前人,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你拼尽性命的。”   苏幽怔了一会,崔梦前的话带给他的震撼摇动了压在他心口的山峦,拼尽性命,为了我吗?他杀了很多人,因他丢了性命的人自然也是多的难以计数,可为了他拼尽性命,怎么会?苏幽呢喃笑出声:“是啊,我这条烂命,为什么呢?”   “或许在那人的眼中,你命如烈阳,而他是葵藿。”   苏幽不再开口,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时,一名弟子匆匆进来,打破了这份静谧:“城主,东门集市上又有人离奇死亡,死相惊怖。”   崔梦前起身:“好,我这就过去看看。”   苏幽道:“既然崔仙女还要处理宗内事务,我也不再打扰,先回了。只不过还欠你一句,多谢。”   崔梦前略一点头,提步离去。   因为原先有过经脉俱损的缘故,再加上伤势没有那么重,靠着以往的经验三日后易乞就已经恢复的差不了多少,睁开眼就看见在他对面品着香茗的月偏明。   “师尊。”   月偏明点点头:“醒了。”   易乞因为入定三日头脑还不是很明朗,先是没反应过来,楞了一瞬,才道:“谢师尊。”   “你离开后的第二天他就醒了,告谢了崔门师就离开了,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的踪迹了。”   “无妨,没事就好。师尊,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您似乎对苏幽百般容忍,应该不只是我的缘故吧?”   月偏明怔了片刻,沉沉吐出:“我......”   这时姜亦幻急匆匆地跑进来,慌忙道:“师尊,秦垒主发来信笺联合各法宗讨伐苏前辈。”   易乞一听迅速直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苏前辈屠了宸水垒一座城池,男女老少皆不放过。”   易乞惊骇,虽然他知道苏幽杀人果断,但他从不伤及无辜,也不杀老弱妇孺,之后更是寻常百姓皆不碰,怎会突然如此暴戾:“你没听错吧?”   顾怀见姜亦幻说的不明不白,只得自己解释:“秦垒主说苏幽于七月十七日晚上途径浣城便留宿了一晚,次日浣城城门紧闭,没有任何消息传出,秦垒主当下生疑,派去打探的弟子吓得屁滚尿流得回来说浣城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而苏幽就坐在那一堆尸骨之上森森发笑,满身血污,形同死神。”   易乞攥紧拳头,姜亦幻蹙眉道:“我觉得此事有蹊跷。”顾怀也赞同的点点头。   月偏明好奇的看向他们:“你们才同此人接触多长时间,就这样相信他?”   “苏前辈虽然嘴上贱了点,但我同他接触袭来,他并不是个随便杀人的人啊。”姜亦幻干巴巴的道,此人少年心性,没什么城府,感觉谁人待他不错也就不会觉得此人是故意为之还是别有目的了。   月偏明却道:“那是因为你们并不了解他,之前的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届煞魔。而他是自我当上大法宗以来最令我头疼的人,那时的他,杀人从不手软,全凭心意。”   姜亦幻难以置信:“不会吧......”   易乞抿住薄唇,细细思索,就像师尊说那样,其实他对苏幽也不甚了解,他的身世,他的心性,还有之后未见证的岁月,但他就是信他,想要信他:“那此刻,他身在何处?”   顾怀答道:“该是还在城中。”   月偏明细细回顾了一下发生的事,沉思了片刻,道:“此时他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先悄悄将他带离秦芜的视线,再来细问情况。如果真是他戾性大发,残害百姓,那我责无旁贷。”   姜亦幻自告奋勇:“我去吧。”   顾怀理智道:“现在定有人将浣城重重围住,布了结界,想要将人不被察觉的偷出来必须要他自己的配合,你觉得他会配合你吗?”   月偏明点头:“说的不错,这事只有寒重最为合适。”   姜亦幻看向易乞:“那就只有师弟去了,可师弟的伤?”   易乞起身道:“不碍事了,我去吧。”   “也好,速去速回。”   易乞点点头,身形忽闪消失在水榭之中。月偏明起身正了正衣襟:“我们也去趟宸水垒,给他们一个交代。”   顾幻和姜亦幻齐声道了是后一队人马启程出发宸水垒管辖的浣城。   易乞刚一踏足浣城南郊,城中血腥味随着风从四面八方飘来,血水从缝隙中漫出,象征死亡的乌鸦驻足在城墙上方,空气凝固了死亡的气息,连一草一木都染上慑人的红,血珠凝固在花瓣边缘,荇草边沿。   因为此处枝叶繁密,也没有路径可通,围墙高耸,结界相对更强,所以此处的戒备松懈,唯有两个宸水垒弟子在旁驻扎。宸水垒的结界易乞不是那么熟悉,可法宗的结界大多一脉相承,所以还是可以从其中找到诀窍。易乞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修炼更加高深的式法,因此他学的东西大多是一些古怪又实用的咒术,而且他善于钻研,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钻研出了名堂,所以开个结界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两名驻守在外的弟子感受到了一瞬间突然的静谧,转而又听见报丧鸟的哭啼,风萧索的吹着落叶摩擦地面的粗粝声,细究之下在没有发现更多的异样了。而易乞已经出现在血气翻涌的城中。   他立刻定格在那背影孤寂的玄衣男子身上。只见苏幽立身于尸山之上,嘴角噙着邪妄的笑意,脸上还沾着已经长时间变色的血痕,因为穿着玄衣的缘故看不出身上的血色,只能看见一片片洇晕。易乞提步缓缓走向他,看着苏幽慢慢的神志清明,眼神聚集在自己身上,在离他仅一步之远的距离停下,抬头看向他:“受伤了吗?”声音如同炎炎夏日的一股汩汩流动的清流,将苏幽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心中的狂躁和暴动也瞬间平息了下来。   苏幽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再这个一上来首先关心自己的人,好像从他残缺的心房里生出一重暖流,随着血液之中运送在全身。再见他的脸,好像有些道不清的思念,相处不过数日,他就已经记在心底了吗?他呆滞的点点头:“我没事。”   “走吧,这里不安全。”   苏幽更加呆滞了:“去哪?”   易乞朝着他笑着,就像平时的笑一样温暖和煦:“随你。”   ☆、难民   他们离开后不久,乐引和其他几个法宗都已抵达浣城。说是法宗宗派,其实也只有乐引和宸水垒,再加上离得较近的一些小法宗,洋洋洒洒不过几百余人。   秦芜看到月偏明走来拱拱手义愤填膺道:“大法宗,苏阑晕杀我百姓,辱我宸水,我必得而诛之。”   “秦垒主稍安勿躁,先看看城中情况再做定夺。”月偏明望着城门,“先开城门吧。”   秦芜点点头,左手食指上竖右手虚握,指尖凝滞一股气流,突然指向城门合并一声“开!”城门缓缓开启。   入目的只有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一个个眼球突出,青经凸显,七窍流血,面目表情极其痛苦的模样,颈脖处,手腕处,脚腕处,只要是能露出肌肤的地方,都出现了深浅不一的淤青,像被人用力钳住后浮现,也像是野兽的咬痕。   寻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他们想找的人,苏幽不见了踪影!   秦芜对身边的弟子吼道:“人呢,你不是说在城中吗?”   那名弟子战战兢兢地回答:“弟子也不知,弟子来报前苏幽确实坐在城内的尸身上啊。”   月偏明缓慢的走进城中,去探了探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首,没有神识,没有魂魄,没有怨念,秦芜也发现了其中诡异:“这些百姓无丝毫生机,他们化成怨灵被苏幽吸食了?”   月偏明点点头,略过几张面孔,很熟悉,在看清那个天灵盖被掀,脑浆外溢的人面孔后惊呼:......征......鸿......”   “大法宗认识?”秦芜不明所以。   月偏明看向秦芜,心中隐隐的不安,好像那个答案就在他的脑中浮现:“子破,这些难民的来历你了解吗?”   听到这话的法宗众人都看向秦芜,每个人心中都充满疑虑,难道不是普通百姓吗?秦芜此人素来正直,虽然有些时候比较莽撞,但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否则他执着崔仙子的事也不会被传得沸沸扬扬。这会儿被月偏明当众质问好像好心办坏事一样,不服道:“当然是无家可归的难民。”   “你再好好想想。”   秦芜挠了挠头,用力回忆:“......呃......大概十多年前吧,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们当时几百人来到我宸水垒,一个个都破缕阑珊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难民啊,我看他们无家可归怪可怜的,我就随手给了这座空城,本来是想着让他们暂住,没想到就是你口中的征鸿将这座空城打理的风生水起的,颇有些能耐,让这些难民在此地安生立命,挂上城匾,取名浣城,又与其他四十二城通商,效益也不错,我就再没有过问了。”   “这些流民是否来自慕植镇?”   秦芜道:“应该是吧,可能是吧?你是说?”   月偏明点点头,秦芜顿时哑然。   在场的法宗弟子都是比较年轻的,不知道两位法宗人物在谈论什么,只有几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才知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事件,却都隐而不发。顾怀出来解救了众人的好奇:“师尊,何事?”   “你们那时虽年少,但是应该听说过孤怨。”   此话一出顿时炸开了锅,孤怨是一种禁术,凡是中此邪术之人灵魂被杀戮主宰,上至父母,下至儿女,更别说亲朋好友,手中有什么就用什么,斧头,铲子,棍棒......要是没有就用拳头砸,用指甲抠,用牙齿咬,但凡能将眼前人撕碎便不留余地,当时几个人口众多的城镇相继爆发,简直是一片人间地狱,而这个禁术,就是鬼道士的另一个杰作。   “是,听说当时那几个人口大镇都离得很近,从而染上了孤怨,当时还是师祖阻止了那场浩劫。”   “对,当时那几座城镇,逃出来的也就只有慕植镇了。”   秦芜更加疑惑了:“那与苏阑晕有何关系?”   “当时被那些城镇包围的魏洲村没有一例孤怨发作,其他城镇以为魏洲村是邪地,是妖村,于是联合封锁魏洲村,想用整个村子一百来人的命祭天,而那次带头的人便是征鸿,逃出来的唯一一个人......就是苏阑晕......”   众人倒吸一口寒气:“你是说......”   “没错,苏阑晕就是那时候变成蚀阴师的。”   “那他也不能吸食那些怨灵啊。”   月偏明极缓地闭上眼睛:“不是他吸食的,或许他是个较好的容器,或许他生命力异于常人的顽强,总之是那些怨灵自己跑到他的体内,才塑造出了他。”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从来只知道苏幽身饲千万怨灵,是个可以媲美刹罗道的蚀阴师,却殊不知他是这样做的蚀阴师。   月偏明叹了口气:“这事我们管不了。”   “什么叫管不了?你不是早就和他约定过不再杀人吗?”其他法宗也疑惑了,原来这几年来苏幽不再滥杀无辜吸取怨灵是和大法宗之间的约定,难怪他这么消停。   “对他来说,这些不是人......”月偏明也不再看他,冲着门下弟子道了声走吧,乐引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边的一个法宗掌门小声规劝秦芜:“秦垒主,现在乐引看来是想置身事外,苏阑晕本来就不好对付,我们怕不是他的对手,要不就算了吧。”   “你们......”秦芜看了看这些仙法宗都有撤退之意,自己也知道打不了,打不过,可就是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只好妥协:“罢了,从今日起苏阑晕不得在进入我宸水垒界内,否则我绝不罢休。”   “那我等就先告辞了。”   待所有法宗撤退后,秦芜朗声道:“今日起,凡宸水垒弟子皆去探查苏幽的行踪,我绝不能让我的百姓惨死在魔头之下。”   “是。”   苏幽慢慢的走着,就像在闲庭散步,在城中的暴戾之气已经消失的荡然无存,易乞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不疾不徐,仅仅是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苏幽开口。   易乞反问:“你会说吗?”   苏幽感觉他说的很有道理,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瞥身后的易乞,易乞的气息缓缓传来,暖了心房,揉了百骸。苏幽的眼眸微动,还是觉得好熟悉,这一股熟悉衍生出信赖,突然他想要告诉他,他的过去:“你问我就说。”   易乞明显楞了楞,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眼角染上一层笑意:“好。”   “好?”   “你的过去,我想原原本本的了解。”易乞认真道。   “我的......过去吗?”好久没有想过了,当苏幽再次回想起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时,回忆起一簇簇业红焚烧时,自己在乎的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时,回忆的马车拉起帷幕,喧嚣席卷而来,那些模糊的久远的记忆慢慢清晰,他叹口气:“我出生在魏洲村,那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地方,虽然他特别小,总共加起来也就几十号人,但生活在那里很幸福。我娘浆洗衣服,我做一些杂活,虎叔从其他镇回来带的好东西都会分点给我娘,林姨也总是给我娘多发几个铜板,周婶老拉着我和我娘去他家吃饭,还总是说我家那口子又带了好多东西吃都吃不完,陈婆婆老是夸我娘的衣服绣的好,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冻耙留给我......”苏幽说着说着,勾起了一抹柔和的笑,不同于平常的笑,这个笑容来自心底。“可是我知道他们过的也并不容易,他们接的活只有粗活累活,薪资还低于正常,买的农作物也被打压价格,要是买药更是天价。就算是这样,他们也笑嘻嘻的回村,把能买到的东西大家一起分,能带回来的药材给村里重病的人,现在想想,那段日子是我过的最简单最快乐的时候了。”   仿佛耳边萦绕的声音还未消散,全是他们是声音,带着熟悉,叫人依恋。   “小晕晕,你看我今天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虎叔神秘兮兮的从背后拎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兔子递给小苏幽,苏幽兴奋的接过:“兔子!”   “哈哈,今天运气好,在山上遇到两条,给你们拿了一条过来,我记得你最喜欢吃麻辣兔丁了。”虎叔爽朗地笑着。   苏母走到苏幽身后,冲虎叔笑道:“不好意思了,又让你给我们娘俩送吃的,给,这是我新做的衣服,你看合不合适。”   “嫂子太客气了,你的手艺可比我媳妇儿好太多了,不用穿都知道一定合适。况且我喜欢苏幽这小子,早就把他当成我干儿子了,嫂子你也别跟我客气,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了这小子。”   苏幽朗声:“好啊,我吃穷你。”   “哈哈哈哈,好啊,我等着被你吃穷。”苏母也忍不住掩嘴而笑。   虎叔道:“那我先回了,你们也别站门口了,快回屋吃吧。”挥挥手转身离去。   苏母和苏幽站在门口目送虎叔离开,苏母牵起苏幽的手:“还吃麻辣兔丁吗?”苏幽大力点头,笑意占满了整张脸。   苏母接过苏幽捧着的兔子,拍拍他的头:“先去玩吧,做好了叫你。”苏幽笑着跑走了,母亲手拿屠刀的时候,从来不让苏幽在旁边看,所以苏幽每次都很默契的跑开,这是母亲的保护,也是母亲的温柔。所以,在苏幽的印象中,母亲永远是笑着的,温柔的,不染尘埃的,是世上最好的。   苏幽跑到河边,这条河很浅,河水流的缓慢,沉寂了岁月。河水清澈纯净,河里游曳的鱼都不怕人,胆大的直接往脚上撞。这里是村里人浆洗衣服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的天堂。   “苏子哥!”   “苏子哥。”   “苏子哥,快来。”不远处,狗三,弹娃,柳条儿在朝苏幽挥手,苏幽拽着屁股走过去,颇有孩子王的味道。   “怎么了?”   “我们在玩七点漂,狗三能点五下。”柳条儿不服气的说。   苏幽笑道:“小意思,我随随便便六七下。”说着苏幽就蹲下去寻摸了半天,其他孩子也蹲下来看他。   苏幽杨扬嘴角:“我跟你们说,七点漂的关键啊,就在于这个石片,一定要扁圆形,能在手中放平。”说着说着就找到一个合适的。   苏幽起身走向河边,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石块,身体后倾,半蹲下来瞄准河面,又开始卖弄:“要调整好角度,出手要快,让石块还来不及反应。”苏幽食指下拨“咻”的一声迅速扔出,石块就在水面上弹起来。   “一,二,三......七,八,九!”   “九个!”柳条儿带着弹娃围着苏幽打转,狗三不高兴的瘪瘪嘴:“玩什么都输给苏子哥。”   苏幽轻打了他的后脑勺:“输给你苏子哥有什么可丢人的?我把我的毕生绝学都传授给你们了,出去了可别给我丢人。”   “知道了,苏子哥。”   一声尖锐传来:“回家吃饭了。”   “来了,娘。”弹娃被林姨叫走,柳条儿也乖乖回了家。   狗三问:“苏子哥,你家今天吃什么?”   “怎么?你闻到味了?”   狗三搓搓手想学大人猥琐的笑笑,可做出来的动作却是笨拙:“我闻到辣子兔丁的味道了。”   “我靠,你是狗鼻子?为什么我家吃肉你就上凑?你是不是天天蹲我家墙角闻味儿呢?”   狗三摸摸头:“直觉,直觉,惭愧惭愧。”   苏幽竖起拇指:“屈才了,走吧,带着你的直觉吃去吧。”   “好嘞。”狗三眼睛笑出了月牙,在苏幽身边边走边打转边说话,喋喋不休,苏幽也逮着机会打他一下,两人骂骂咧咧的回家了。   ☆、苏幽   苏母将自己的刺绣叠理整齐:“阿晕,把这些带去给林姨,记住,一定要说谢谢,拿着钱去临镇买点菜,要等着下市的时候,快去吧。”苏幽点点头,手里捧着珍宝一样的东西,朝林姨家跑去。   林姨家就在离得不远,没几步就跑到了。林姨是个很丰腴的女子,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像是装了蜜,甜进心坎。苏幽老远就扯着喉咙跟林姨打招呼:“林姨,我娘新绣的。”   林姨到:“你慢着点,你娘的手艺,就是在旁边的大镇都是上品,我是信得过的。”林姨接过苏幽递来的刺绣品,将一些碎银子放在苏幽手心,外加几个铜板:“快去吧。”   “谢谢林姨!”苏幽点头,紧紧攥着这些钱,因为他知道凭母亲的刺绣,绝不止只有这些,可就算是这些,已经是林姨多给了。魏洲村出产的东西,价格被打压得很低,就刚才那些刺绣,鬻于外市最多也就是十文钱,可又能怎么办呢,还得每日重复着这些苟且日子,无能为力。   苏幽跑到里魏洲村最近的慕植镇,在市场外等了好一会,终于在天光晦暗之时等到了下市,苏幽赶忙跑过去,东挑西拣,想从剩下的菜中选出还能吃的。   菜摊主大力打落苏幽选菜的手,提着嗓子:“魏洲村的还选什么选?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挑挑捡捡我拿去喂猪都不卖给你。”   “那你买菜还不让我选?本来就是剩下的,我也不是不给钱。”苏幽不服气道。   “规矩又不是我定的,你别在这跟我闹,去去去,我不卖你了。”是,规矩不是他定的,也从来没人定过,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将魏洲村人归为贱民,肆意消遣。菜摊主将剩菜一扫统统掉在泔水桶里,挑衅的看着苏幽,   苏幽咬着牙,屁股一撅猛的向前冲去,伴着惯性头顶撞菜摊主的腹部,菜摊主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野,猛的被撞倒在地,大喊道:“反了你了,”突然用更高的声音叫嚷,“快来看啊,魏洲村的贱民打人了,明天开始连一粒米都别卖给他们!”   “好。”   “好!”   “好。”此起彼伏的声音从一个个菜摊位传来。   苏幽的脑子一慌,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莽撞给村里人带来麻烦,刚才真是心急了,立马认怂:“我错了。”苏幽耷拉着头认错。   “你娘就教你这么认错的?”菜摊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上的灰,俯视看苏幽。   苏幽拧着眉头:“那要我怎么认错?”   “跪下,磕头。”   怒气在心里赫然而出,撞的舌根发涩,苏幽狠狠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扑通”一声,不带犹豫,膝盖撞击地面震的整个身躯发颤,钝痛从骨头传出贯彻整个人。苏幽前额重重点地,前额的皮肤在猛烈的撞击中破溃浸上血迹,黏着土地的灰,一下一下,连地面都能听到回响。   “态度不错,磕够一百个我就接受。”   “一,二.......”   苏幽恍恍惚惚从市场走出,前额留下的血流在眼前,濡湿又黏腻,糊的苏幽睁不开眼,捡起掉落的残叶擦拭血迹,他不想用衣服,母亲会发现,只好在伤口上用粗糙的茎叶反复摩擦,一叶,两叶......终于擦干净了许多,也疼的厉害。   前方的吵闹声将苏幽的目光吸引,一群□□打脚踢冲着地上一人,从残败的衣物之间,苏幽知道那是魏洲村的村民。他侧了侧身,从那群人的空隙间探头,满是血迹的脸带给苏幽空前的恨意,那不是其他人,那是虎叔啊!苏幽踉跄后退,忍着眼眶中转悠的泪花跑开了,他恨死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他恨死自己了。   苏幽跑到河边,一头扎进水中,把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一连串大气泡“咕咕”从口鼻跑出,把苏幽的肺强行压迫。窒息扼住苏幽的喉咙,在肺里最后一口气被挤压出去,苏幽探身而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睫挂上晶莹的水珠,清澈的水痕爬满脸庞,肩颈,前胸。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苏幽在石滩上坐了好久,身上的衣服也被风吹的干透了,粗糙的麻布衣看不出狼狈,才敢回家。苏母早早的等在门口,见苏幽额头上的伤立即回屋拿药,把苏幽按在木凳上,用蘸着药的手指倾覆,低问:“怎么弄的?”   苏幽微蹙眉,又很快笑着说:“和狗三他们疯的时候不小心撞树上了。”苏幽前倾环住苏母的腰:“阿娘,我忘记买菜了。”   苏母摸摸头:“没关系,陈婆婆送了些吃的来,今天就先吃这个吧。”   苏幽点点头,把林姨给的钱一子儿不少的放在母亲手里,母亲掂了掂,道:“再加上我给人浆洗衣服道报酬,够买些好的料子了,你说给陈婆婆做件衣服怎么样?”   “好啊。”苏幽点点头。   苏幽吃完陈婆婆给的食粮,爬到院外的树上躺着,透过树间叶留下的缝隙看着夜晚的天,星月挂布,静谧闪烁。   “虎叔,你怎么了?”树下的谈话声引的苏幽侧耳倾听。   虎叔摆摆手:“没事没事,今天上工的时候绳索不知道何故松了,上面的货一下就砸下来,我没躲过,这不被砸了个正好嘛,没多大事,你看我还能走能跳,说明你们虎叔体魄健壮,素质良好。”   苏幽在树上听的真切,负气似的咬着下唇,咬的很重,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却只能忍受,没有出路。   夜深了,惊鸟掠影,枝颤花动。   易乞看着他,问:“之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娘就染上重病,卧床不起,我也去其他镇打工,为了给我娘买药。可是他们根本不要一个八岁的男孩,我找不到活,我什么活都找不到。虎叔让我在家好好照顾我娘,他来想办法,他每次给我药的时候都鼻青脸肿,我问他,他总是含糊过去,后来他一连几天都没出现了,送药的换成了李叔,他告诉我虎叔死了,以后由李叔煎完药送来。虎叔的事我没告诉我娘,我只想她好起来,我怕她忧心,可她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初冬料峭,寒意袭人,湿冷的空气从细小的缝隙里探进来,把整个屋子添上冬天的凌厉。苏母断续的咳嗽声从床上传来,床板随着咳嗽的动作吱呀作响,身上搭满家里所有的被子,包括外衣加起来也没多少真正御寒的东西,可苏母却被压的呼吸不畅,身体冷汗濡湿了被褥,嘴唇发紫,牙尖上下止不住撞击。   苏幽把熬好的药端到母亲床前:“阿娘,明天我再去找活儿,我一定能找到的,我要给你用最好的药,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苏母努力上扬嘴角:“没事的,阿晕,阿娘的身体阿娘自己知道,你只要开心快乐,阿娘自然会好。阿娘还要陪着我们阿晕长大,看我们阿晕娶媳妇呢。”   苏幽把药一勺一勺喂给母亲:“是啊,阿娘说好要看我长大,承诺的事就要做到,不然阿晕会生气的。”   “阿晕还是小孩呢,长不大喽。“   吃完药,浓烈的睡意卷上心头,苏幽把被角掖好,查看了窗,才蹑手蹑脚的退出屋。   虎叔见苏幽出来招招手,把苏幽唤到跟前,避免影响屋内人休憩:“小晕晕,我问你啊,你娘的病从九月起的吧,现在看着可还好些了?”   苏幽摇摇头,脸色微凝:“身子越来越差,咳嗽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得想办法凑钱买药,自己山上挖的野药没什么用。”   虎叔一把抓过苏幽的手,将几个硌人的东西放在苏幽掌心:“你这么点儿小人,谁敢用你?你就好好照顾你娘吧,钱的事留给大人想办法。”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小孩就该听大人的话,好了,我上工去了。”虎叔移开他宽厚布满老茧的手掌转身便走,几个碎银子赫然躺在苏幽手心,还含着温热,是虎叔掌心里的温度。那时他以为,天塌下来了也有人撑着,娘也一定会陪在身边,他还可以只是简单快乐,做着魏洲村的孩子王......   苏幽不会做菜,在母亲病倒前全是母亲掌勺,连刀都没让苏幽碰一下,她说过苏幽的手太嫩,容易划伤,灶台太高,苏幽爬不上,于是苏幽就只是帮着母亲择择菜,洗洗碗。母亲的歌声穿过狭小的厨房飞往更广阔的天地,林籁泉韵皆比不上。是苏幽近乎虔诚的贪恋,在这个村落里,这片土地上。只是,母亲唱不出了,嗓子涩哑,再也回不到莺啼了。   于是,在母亲病倒的那一刻,苏幽学会了做饭。做得不好,只是简单的粥,撒上一些葱末,一些剁碎的生姜,熬制浓稠。也没有其他的食材,所以苏幽每天只做这一道,在母亲清醒的时候赶紧端上让她吃上几口。而母亲的睡意愈来愈浓,好几次苏幽都以为母亲就这么睡过去了,他趴在床头不住的晃着母亲,泪眼婆娑,把母亲唤醒。   “小晕晕,这是新买的药,快上炉子剪好。”虎叔的手里捧着药袋,笑嘻嘻的说。   “虎叔,你的眼睛怎么了。”苏幽看着他充血的左眼,红雾朦胧了一片。   “男人哪有不受伤的?好了,快去煎药吧。”虎叔走了没过多大一会,周婶儿手里也提着食盒来到苏幽家的院子。   周婶把里面的凉拌鲫鱼,木耳炒山药和糖醋藕丁拿出来放好,对苏幽说:“小晕,你这长身体呢,也不能天天喝白粥啊,你周叔钓了些鲫鱼,我正好做了几道菜给你送过来,还有这个南瓜粥给你娘的,你照顾你娘已将不容易了,要是想吃什么给我讲,我做好了给你送来,反正我们也吃不完。”   苏幽好久没吃到这些菜了,确实馋肉了,又不好麻烦周婶,大家都不容易:“好,周婶,我想吃了就同您说,谢谢周婶。”   “傻孩子,都是邻居,什么谢不谢的,你阿娘也没少帮过我们。”   冬天已经过了大半,可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严重的时候能见到血丝迸溅。   苏幽在门外等了好久都不见虎叔的身影,又等了片刻,李叔端着药罐子来了:“小晕,这是虎叔让我给你娘煎的药,以后我把药直接煎好送过来,你放温了再给你娘喝。”   “虎叔呢?”   李叔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虎叔......他上工的时候失足落江了,嘱咐我来送药。”   苏幽脑中“嗡”一声,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他沉默了好一会,缓缓问道:“他失足了还怎么嘱咐李叔?”   “哦,是之前了,他早就告诉我送药来了。”   苏幽听出了其中端倪:“那李叔的意思是虎叔早就知道自己会失足?”   李叔被他逼问的不知如何回答:“总之你就安心的照顾你娘,其他事李叔来解决。”   “李叔,您是不是知道虎叔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究竟怎么死的?”苏幽语气湍急,他一直知道虎叔打碎了牙自己咽的固执,所以他从来不问。他一直坦然接受着大人们的照顾,总觉得他们是无所不能,可他们也是□□凡胎,也会死,也会伤。   李叔叹了口气:“哎,你知道的,他从来不肯说。他家那口子来找我媳妇借药酒时说漏了嘴才知道他一直在□□拳。那东西来钱快,富家子的也爱看,他签了生死状,早就把命押在那儿了。他把挣到的钱一部分放在我这,说是如果有一天他坚持不下去了还有人能照顾你们孤儿寡母的。他死的那天玩的是慕植镇富家子弟间新兴起的一个游戏,将人放在木桶,在指定的位置刺下,谁最后一刀刺死就输,都没刺死将会得到五十金,而他已经参加了那个游戏四次了,那天被正好刺死,死的时候身上有十三刀贯穿。”   苏幽的泪终于包不住,不管不顾一把跑出门去,跑到河边放声痛哭。林间的飞鸟被惊动,抖擞着翅膀向天空奔去。他曾经以为的天,一个接一个倒去,而自己还是无能为力,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突然想长大,他想能撑起天。繁花终会落尽,独木终抵风雨。当所有的依靠离去,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孤怨   他不敢告诉母亲,他怕母亲情绪激动,他怕母亲不想连累自己,放弃生的意志,他更怕失去母亲。   “我怎么好久没见到你虎叔了?”母亲清醒时会问问村里的情况这样她才不至于因病错过太多苏幽的生活。   苏幽面上不动:“他不敢来打扰你,所以都在屋外和我说说话。”   苏母惨淡的脸扯着笑:“对不起了阿晕,娘的身子不中用,让你受苦了。”   “阿娘糊涂了,你是我娘亲,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以前你照顾我,现在该我照顾你。你别说这样的傻话。”   “阿晕真是小大人了,还敢教训你阿娘了。”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拖了好一会,仿佛要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好一会才止住,眼里因咳嗽泛起泪光:“我本该让你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像所有孩子该拥有的那样。你又聪明还能干,以后必定成就一番大事业,会遇到难以言喻的烦恼。可阿娘只想让你拥有个快乐的童年,追忆起来不至于留有遗憾,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苏幽把母亲的手牵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郑重的凝视着她:“阿娘,你已经做到了,我很开心,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能够做你的孩子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能够生在魏洲村也是我的荣幸,我从来不后悔。”   雨淅淅沥沥的落下,织成的雨帘泛起烟波浩淼,泥水被豆大的雨滴激的迸溅,大雨瀌瀌,撒遍大地。光藏在了何处,无人知晓。   易乞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母亲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苏幽浅浅笑着:“是啊,她很好,她从未抛弃我改嫁,她从不让我受一点伤,什么事都是她扛着,什么活她都做,她的手指全是茧,冬天满手冻疮也要干活,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她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她让我觉得有了她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一切有她。直到后来孤怨爆发......”   “孤怨?”   苏幽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邪门的诅咒,染上的人见人就杀,有些人直接生生的咬死还不能下地的小孩,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我们村却没有一例,于是我们不敢出去,都躲在村里。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们视为妖村,这场孤怨就是我们释放的,说这个诅咒是为了报复。于是,他们要我们平天怒受恶果。他们将我们村团团围住,漫天的火,漫天的箭矢,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我守在我娘的床边,她好像被这外面的纷乱吓到了,气息越来越弱,我知道她快不行了,我明明很清楚,可我放不开她的手,我哭的没有了力气,我跌跌撞撞的跑出门,看见的是满眼的火,满地的尸体,陈婆婆,林姨,李叔,魏叔,周婶,桃姐,还有狗三,弹娃,柳条儿,还有刚刚出生还没起名字的婴童,一个个都死在我眼前,可我还没死,为什么我还没死?滔天的恨意盖过我的理智,一瞬间我就看见了从他们身体里飘出来的东西,我能听懂他们说的话,我能感受他们的悲伤,他们看着我,好像找到避难所一样,都往我身体里钻,我好害怕,但我也很开心,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转身回去找到母亲,把她也吸进我体内,她终于不会离开我了。那时候,我好像疯了,我感受不到一丝疼痛,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火海。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满目疮痍一片硝烟,只有我活下来。外面的人也走了,我从魏洲村出去,漫无目的的,路过每一座城,每一个镇,都没有活人,而那些幽灵一样的东西就往我身上跑,渐渐的,我也麻木了。我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蚀阴师,可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我没有爱的人了,也不知道该恨谁,却只能这么活着。”苏幽眼眶微红,回忆这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苦痛,说出这段故作轻松的话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花光了所有的坚强。   冬的气息越来越浓,雾霭沉沉,渲染着人的身影,薄纱隔离着面孔,毛玻璃的视觉冲击在浸染的寒冬料峭里模糊不清,是冬日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木,一叶,一草,一花都勾勒出岑寂,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还要漫长,还要寒凉。   母亲的病,终日缠绵在床榻之上,沉疴难起,每日不间断的药灌进去却始终不见好转。李叔说是因为母亲常年劳累沉积,又天天浆洗衣物泡在水中,夜里挑灯刺绣缝补,元气消耗过损还得不到充分的休息,日复一日才把身体熬成了这副模样。这种病,只有养,如果能坚持到开春,说不定会有转机。可冬天,一直没过去。   李叔将药递给苏幽眉头紧锁,唇线微抿:“小晕,这是最后一副药了。”   苏幽见他面色不佳:“怎么了李叔,是钱不够了吗?我出去挣。”   “我要同你说的就是这个事,我们周围几个大镇不知道怎么了,染上了一个叫孤怨的病,听说这种病染上后六情不认,见人就杀,还死不了。现在都发病两日了,数百人都染上,那些镇都乱套了,根本没人卖药。我们村子比较幸运,没一个人发病,所以早早的就将村子落锁不让进出了。”   “可是我娘的病不用药吊着撑不过去的。”   李叔无奈的摇摇头:“小晕啊,你没出过村,你不知晓外面有多恐怖,你竖着耳朵听一听,全是尖叫声,救命声,出不去啊。”   “可是......”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可如今这个局势,我只能确保你安安全全,这也会是你母亲的心愿。”   苏幽沉默须臾,道:“李叔你说的对,我也明白你的苦心,可身为人子,见母亲终日与病魔困斗无能为力已是不孝,如今却让我撒手不管,我还配为人子吗?”   李叔显然被他的执着打动,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也不肯听我的话,我跑一趟吧。”   苏幽摇摇头,按住李叔的手腕:“此事是我的事,李叔家有老小,断不能涉险,我去吧,如果我回不来,大不了和母亲一同赴死。李叔为我做的够多了,这不是你该承受的事。”   李叔踯躅了片刻,苏幽知道他内心的挣扎,但不能因为别人一直对你好就觉得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这世上,本没有人需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苏幽宽慰道:“放心吧,李叔,我这么点儿人,肯定比你灵活好躲藏,你别忘了我可是村里的孩子王。”   李叔终于沉沉的点点头,从里衣将药方子摸出来放到苏幽手上:“一切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   “知道了李叔。”苏幽笑道。   迷雾缭绕,寒风凛冽,吹不散冬日的凉,沉寂的岁月里,枯枝残叶簌簌作响。风飏飏,雾飏飏,浓梅韫泆潋滟光。彻寒环山暮绿意,冬日何感伤。   这样的浓雾成了苏幽最好的伪装,苏幽攥着那张皱皱巴巴的药方子,走进了那片人间炼狱。苏幽到了离得最近的镇上,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有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因为温度低的原因,还没有出现腐烂的现象,果蝇也未吟嗅,只是千奇百怪的死法。有的脸已经变形,应该是钝器击打所致,而有的满身是抓痕,头皮分离,双眼暴突。还有的舌头被连根拔除,舌根还挂着满满的血珠,太阳穴被尖锐的铆钉钉穿在木板上,或者活活勒死,满身淤青,斑痕累累。这些尸体里上至耄耋下起垂髫,死法凶残。   苏幽靠着墙边缓慢前行,眼里一幕幕一帧帧都让苏幽每近一步都是煎熬。墙上的血迹已经浸染入砖,清晰可见的血掌和抓痕在这墙上竟绘出怖惧的绝望。   胃里的酸水翻腾不息,苏幽感觉下一刻就会不受控制的呕出,森森寒意惹得头皮发麻,靠着墙还勉强能支撑。每一步的脚下,都会出现一具尸体,死死地看着苏幽,把苏幽拉近死亡的恐惧。   雾里有几个尚在徘徊的身影,隔着浓雾看不明了,大致的轮廓看得出是人形。苏幽不敢贸然上前,强忍着不适,在地上匍匐,按着自己的记忆寻找药铺。   还没匍匐几步,下一刻,脚腕被猛力一抓,半个身子都在地上摩擦,粗粝的触感刮的皮肤泛红。苏幽立即蹬脚,翻转过身,挣脱枷锁。那人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的看着苏幽,虎齿上还残留着肉糜,津液从口角流出。苏幽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中像是个令人兴奋的猎物,在举手投足间都能激起他的欲望,被剥皮抽筋,享受餍足。   那人猛扑上来,抓住苏幽手腕,刹那间苏幽挣脱出来猛的抬手朝他扇去,力量之大震的苏幽半个身子开始发麻。那人的头在这样的冲波中旋转了个整周,又好好的看着苏幽!   这都是什么怪物!!!苏幽胡乱地打着那人,可苏幽的力量对他来说微乎其微。身上有什么可用之物?脑子转的疯快,苏幽一把扯下头上的木簪在混乱之中插入那人的太阳穴。那人呆滞得眨眨眼,扭了扭头,好像终于感觉到疼痛,跳着站起来。苏幽“刷”的一下从地上腾起,拔腿就跑。   风在耳旁呼啸,报丧鸟的嘶戾撕扯破天空,叫的人心惶惶,直上云霄。眼前的景象变化着,那些染上了孤怨的凡胎□□变得凶邪狠戾,残暴不仁。他们不放过任何碾碎生灵的机会,撕咬着与天争,与地争,与自己争。   他看见还在挣扎的瓮中之鳖喊着救命,撕扯着喉咙攥着手里唯一的浮木,身后是地狱的爪牙,妩媚的身躯向他们呈递着杀戮的邀请函。哪里还会有人来救他们呢?这里是魔鬼的盛宴,将人性深藏在心底的恶念索引出来,铸造了诡异的修罗城,在这里,又有谁能得到救赎?统统都会被淹没在心生的恐惧中。   苏幽迎着风奔跑,在心惊胆战间终于跑到了药房,药童横尸倒在中药橱前,面露惊恐,再无气息。苏幽手掌心里冒着涔涔冷汗,衣衫黏在背部,描出嶙峋的背脊。苏幽稳住呼吸,打开药方子,按照上边写的一个个查看着药斗。幸亏每一格上都有药名,找起来还算方便,苏幽索兴将整个药斗里的药全部装在用外衫做成的包袱中。   有一个药斗太高了,苏幽垫脚都取不到,只好搬来药童的尸体,以他为垫,踩着他去够上层的药斗。药方上的药拿全后,苏幽紧了紧背在身后的小包袱,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冷静下来,脚下蓄力,一股脑地跑了出去。   雾霭喷洒在脸上,眼睫奋力拨开阴霾,凛冽的寒风割着苏幽的脸,一刀刀红印在苏幽莹白的脸上呈现。苏幽不敢停,不敢看,他朝着自己心里的方向奔去。满地哀鸿,求救声不绝于耳,可这世道谁又能救谁呢,谁不是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苏幽无能为力,他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救他自己。   ☆、沉心   好不容易跑回了魏洲村,李叔早早在村口等他,见他冲进来后立即关了村门落了锁。苏幽还惊魂未定的发着抖,眼神游离。李叔赶紧过来拍拍他的肩:“孩子,没事了,没事了,你做的很好,你做的很好。”   苏幽将背上的药递给李叔:“麻烦李叔了。”李叔点点头,不放心苏幽,将他安全送到家才离开。   母亲见苏幽精神恍惚,抚着他的手:“阿晕,怎么了?”   苏幽缓缓心神:“无事,可能是最近没睡好。”   孤怨爆发的第三日,村外叫嚷声响彻云霄,苏幽在吵闹声中惊醒,母亲也显然受到了惊吓,半撑起身子咳了好久,苏幽立刻起身捋着母亲的背,好不容易止住了,母亲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苏幽摇摇头:“我出去看看。”   村里的人集结在村口,与村外的人对峙。苏幽在人群后面,拉着也同样在人群后的弹娃问道:“怎么回事?”   弹娃挠挠头,好像对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只是把刚在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地重复给苏幽:“苏子哥,征鸿说我们村子有古怪,其他镇的人都得了怪病,就我们没得,他说是我们村子放出的诅咒,说我们受尽□□所以想出来这样的报复手法,要我们祭村。”   “征鸿是谁?”   弹娃手指着村外带头的那人,苏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小麦色的肌肤遮挡了愤怒的颜色,目光森然的看着村里的人,身后一群人拿着箭矢,火把在风中凌乱。   李叔大唤:“不是我们所为,你们要屠村有什么凭证?”   征鸿眼神如刀:“你们村里没有一例,这就是证据。”   周婶高声道:“这算什么证据?我们要染上了大家一起死你们心里就平衡了是吗?”   “那你们又该如何解释包绕着你们的其他镇子都染上了,而以这些镇为中心的魏洲村没有呢?”   “这还怎么解释?这是天罚,不是人为。想想你们平日的所作所为,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了,他要罚你们!”   “哈哈哈哈,说出心里话了吧,就是你们用的妖法,用的邪术。”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叔低吼。   征鸿道:“如果是你们,那就是替□□道,如果不是你们,就舍小义救大义,你们就当做做好事,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周叔道:“凭什么要我们牺牲?我们也有老弱妇孺,我们也是人!”   “因为你们命贱!”征鸿一声扫来,也不再废话,扬扬手,后面的箭矢带着烈火划破空气向魏洲村袭来。   还有火油炸开,在烈焰中刷着一席之地。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浓雾熏天,呛人鼻息。   苏幽踉踉跄跄的跑回家,母亲因为烟熏咳嗽不止,一声声撕裂着苏幽的耳朵。这一次的咳嗽来的比往日都猛烈,大口大口的血从母亲嘴里呕出。苏幽抓着母亲的手:“阿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拿药,我这就去拿药。”   浓烟肆虐从孔隙往屋内钻,母亲咳得眼泪鼻涕滂沱,她抓着苏幽的手不让他离开:“......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好好......活着......开心……快乐的......活着。”   苏幽眼里的泪也不知何时滑落,爬满整脸,身子颤抖的幅度因为害怕逐渐增大:“阿娘,不要,你要陪着我的,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阿晕......你不要......难过......阿娘在天上......也会......陪着你的。”   “我不要你在天上,我要你在我身边!”苏幽眼睛通红,死死看着母亲,而母亲好累,她坚持不住了,刚才的清醒耗费了她最后的心神。她缓缓地合上眼,抓着苏幽的手一松,躺在了床上,就再也没醒过来。   苏幽赶紧反手抓着母亲松开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阿娘只是累了,阿娘会醒过来的,是吧?”   没人回应。“阿娘,小晕还在这呢,你会醒过来陪小晕的,是吧?”苏幽晃了晃阿娘的身子,坚持:“是吗?”还是没人回应,苏幽不放弃,一直握着母亲的手,轻晃着她:“阿娘,你回答我。”   她的身体越来越凉,苏幽的心越来越沉。泪流不出来了,嗓子干涩的厉害,好苦,好痛......苏幽不知道怎么办,他不该待在这里,他不能待在这里。   他跑出门去,入眼的却是另一幅痛彻心扉的画面。火舌舔舐着地上的尸体,屋檐,青草,繁枝,毫无保留的展现着它的美。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苏幽脚下,那些他最亲近的人,那些是他的家人,上一刻他们还在对苏幽笑,和苏幽闹,而现在,他们连抬眼看看苏幽的机会都没留下。烧焦的尸体冒着黑烟,一圈圈的向空中蜿蜒,焦臭味堵住了每一处豁口,熏得报丧鸟再不驻留。一幅幅熟悉的面孔在这一刻都安静的闭上了眼睛,想要逃跑,无处可逃。   外面的人不知道何时撤退了,大概是以为死得干净,苏幽置身于无尽的修罗场中,火焰还在燃烧,硝烟还在弥漫。陈婆婆,林姨,李叔,魏叔,周婶,桃姐,还有狗三,弹娃,柳条儿,还有刚刚出生叫不出名字的婴童,为什么,只有苏幽活着,独自承受这份来自炼狱的痛苦。   “啊——”滔天的恨意包裹全身,压迫的苏幽无法呼吸,心脏好似被压榨被拧紧,撷取着入肺的空气。   他再次睁眼,一团团黑雾从他们体内冒出,黑气肆意,幽幽绿光,这是什么?而苏幽却一点不害怕,他能听懂他们说的话,能感受他们的痛苦与挣扎,他们在说:“带我们离开,让我们离开。”   层层晦暗,硝烟逡巡,苏幽点点头,这些东西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往他体内钻,想要得到他的庇护。风吹不散,天光暗淡。他回到屋里,费了好大力气把母亲的怨念唤醒,吸入身体,终于,他们融为了一体,再不分离:“阿娘,我带你走,我们永不分开。”   苏幽像坠入无间仓皇失措的旅人,找不到攀登上去的绳索,在无尽的漩涡中随波逐流,荡涤着仅剩的灵魂,丑陋不堪,畏缩不前。但他还不能放弃,他不能让家人流离失所,飘荡在天地。他至此带上了枷锁,扣上了链条,他只能活着,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不管有多厌恶,多反感,他只有这一条路,没有选择。   苏幽走出魏洲村,走遍邻镇,那些身染孤怨的人不敢靠近,毫无理由的惧怕,他的身上死气纷然,萦绕不散。地上的尸体跑出来了怨灵,也都往苏幽身上挤,而苏幽并不在意,他不在意了,他没心思。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似乎诺大的天下,再没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走遍了这些镇,吸尽了所有的执念,他走向更远的地方,他不能留在这,这个曾经他最熟悉的地方,如今是最深的噩梦,醒不过来了。   天,终于放晴了......   “所以发现慕植镇的人还活着的时候我是兴奋的。体内的怨灵也是躁动的,他们想复仇,而我也要把往日的屈辱收回来。”苏幽的身体不自主的颤动着,拳头紧握,嘴角挂起邪妄的笑,而眼中浸满哀恸。   易乞看着他,眼前的人耷拉着脑袋,他把早就结痂的伤口再次连皮带骨的撕开,暴露在空气中,释放于阳光下,端的弹指轻烟,却是鲜血淋淋,白骨森森。心里漫起一阵心疼,忽然跑向他满怀抱住,也不管苏幽身上的血秽污渍,就抱着他,若隐若现的兰花香气萦绕在身侧,把苏幽身上乍现的血腥也淡化了不少。   苏幽被他抱着一震,这股气息他很熟悉,血月夜里,发狂之后的他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拥抱,温暖又和缓,让人贪恋到无法自拔。易乞本就比苏幽高半个脑袋,苏幽便在他身影投下的阴影中又偷偷收拾好自己的狼狈,变成了以前看似洒脱的苏幽。   “后来听说是空同解了那场孤怨,只是,我已经不在了。”苏幽沉沉道。   易乞低头看向他:“那你......还愿意变成人吗?”   苏幽也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谁不想做人?可我做人时受到百般欺辱,千般□□,万般践踏,还不如做个不容与天地的鬼东西。”苏幽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而易乞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也只是看着他,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光影穿梭而过,风也从他们之间调皮的穿过,两人抵气息纠缠在一起,片刻之间,风轻云淡,那一瞬间仿佛是空气凝固了一样。   苏幽这才发觉自己被他抱了好一会,居然还没推开,赶紧手臂用力,推开面前的胸膛,退出他的怀抱,耳垂处爬满了可疑地红色,心里喃喃:怎么回事,我紧张什么?人家就给你一个安慰性的拥抱,你羞涩个屁。我不喜欢男人的,镇静,我不喜欢男人。苏幽侧过身来恢复镇定继续走,而后易乞将一方手帕递过来,开口:“换身衣服吧。”   苏幽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上的血迹还有脸上的痕迹:“你这个手帕那么白,我可洗不出来。”   随手用袖子擦了擦,找了一条小溪洗了把脸,易乞又把手帕递过来,苏幽也不客气了,拿过来就往脸上擦,然后递给他:“我不洗的。”   易乞将手帕方方正正的叠好,收起来:“没事,我洗。”   苏幽觉得他脾气也太好了,而且太好欺负了,突然有点过意不去,感觉自己欺负小媳妇一样,瘪瘪嘴:“拿来吧,还是我给你洗。”   易乞也丝毫不客气,又将收起来的手帕重新递给苏幽:“辛苦。”   “呵呵,不辛苦......”苏幽感觉自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好人不容易做啊。   “前面就是荟市,没想到走到这儿来了,走走走。”   “幽哥来过此地?”   “那必须的,我跟你说,这里面卖的果子酒品种丰富,你想得到的水果他都能给你酿出来,味道一流,必须要尝尝。”   “那有荔枝吗?”   “巧了!你也喜欢吃荔枝?自然是有的,他们采用的是妃子笑,酿出来的味道啊,简直了,人间不可多得,别废话了,加快脚步。”苏幽脚底生风,想要逃避刚才莫名的情绪,带着易乞就想进酒馆,却被易乞抬手拦住:“先去买衣服。”   “哦,忘了忘了,现在去,现在就去。”极不情愿的从酒馆收回脚,焉嗒嗒的跟在易乞身后,来到了一家成衣铺子。   ☆、醉酒   “两位公子,想买什么衣服?”老板娘好久没看到这么俊雅的男子,斥退了店里的小丫头自己上去招呼。   易乞看了看苏幽,对老板娘说道:“给他来件玄色绸衣。”   “好嘞。”老板娘正要给苏幽量围度,就被苏幽吼退:“你等等,布衣就好了,我穿习惯了。”苏幽当然不会说自己穷,可老板娘看出来他是真穷,再加上苏幽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态度直接反转一百八十度,也不想给他量了,随意目测了一下就给他找了件合身的衣服,还不忘做买卖的拍马屁:“公子上身真好看......公子人如皓月......公子的气质逼得我不敢直视......”直到付完钱她才消停:“公子,您的脏衣服......怎么这么多血?”   “杀鸡不小心溅到身上了?”   “这么多?”   “杀了五只。”苏幽淡然的说。   “都溅身上了?”老板娘半信半疑,苏幽肯定的点点头,易乞笑而不语。   “那您这衣服?”   “扔了吧。”说完就急急忙忙的迈出门去。   易乞将一锭碎银子放在桌上:“麻烦掌柜把衣服洗好,我明日来取,多谢了。”   老板娘早就在两个人中倾向性选择易乞了,现在见易乞同他讲话,忙道:“公子您放心,明日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   易乞点点头,跟上了苏幽,留下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暗自思量:黑衣男子帅是帅,就是太穷了,还是白衣公子好,长得好还温柔,出手也大方,也不知道成家了没......   这头的苏幽早就迈进荟市最出名的酒家,飘八方。酒香混合着菜的香味勾起了苏幽食欲的叫嚣,突然就觉得好饿。   飘八方有两层组成,呈六边形,成设古朴高雅,装饰也是秀雅低调,一看就是个骚客的驻扎地。苏幽和易乞找了个二楼的雅座,既可以看着台下的诗词对决,还能看着外边闹市的风采。小二很流利地介绍着本店特色,苏幽点了荔枝果酒,还点了些小菜,因为穷啊,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朝易乞开口求请客,心想着蹭点易乞的,他总不能不点吧。果然不出所料,易乞点了,而且还挺多,苏幽都看不下去了,阻止道:“够了,吃不了。”   易乞才止住,苏幽问:“你不点酒啊?”   易乞反而问他:“你还想要几瓶?”   苏幽被点破了心事,有些尴尬道:“再来十瓶吧。”小儿喜滋滋地去准备了。   一道道精美的佳肴呈上来,全是苏幽喜欢的菜色,苏幽赶紧狗腿的给易乞添酒:“寒重兄也喜欢吃这些菜吗?”   易乞没有回他,不动声色的将几个油墨重彩的菜移到苏幽面前,举盏捧杯,一饮而下,荔枝味的甜美从喉咙流向食管,没有百棵酿的馥郁清冽,最是一股迷人不醉人的芬芳,对于易乞来说这个酒简直是他的福音,由不得赞叹一句:“好酒。”   “哈哈哈哈,寒重啊,有品位,这个果子酒你应该能喝两瓶了吧?”苏幽忽然间记起了上次他喝酒后的失态,自己被调戏后有苦不能言的无奈,他真的是很无奈啊。   “我尽力。”   谈笑间忽然听到楼下一人,手中举盏颇有味道的摇头晃脑,嘴中还携着诗:“蚀味不肖痴化骨,却教以酒度霄尘。”   “好!”座中人喝彩,苏幽看向他,此人跟他的形象很符,流水般雕刻出来的轮廓,凤眼吊稍眉,眼角处还有颗隐隐若现的美人痣,将妖媚和阳刚结合的刚刚好,一袭蔚蓝色棉麻衣让他穿的别有风姿。旁边的人举盏而上:“逝情兄,来来来,满上,不可虚度良宵啊......”   楼上的苏幽觉得此人甚是做作,低骂了一句:“酸腐。”回过头来看向易乞,他自顾自的已经喝完两瓶了,眼神早就迷离,可他不怎么上脸,就算是喝醉了也只是淡淡的绯色,就像是从皮肤里透出来一般。   苏幽赶紧将他的酒杯收走,懊恼:“怎么一个没看住又让你喝多了,我真是......”易乞见酒杯不在,看向苏幽,同第一次醉酒一样,只是今天的目光更深邃,更隐忍,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沉入海底,让人无法忽视。苏幽被他这眼神看的一阵酥麻,别过脸去不再看他,看着楼下那些酸腐之人作酸诗。   一人独酌总是喝的很快,不多会酒就喝完了,而这时的易乞也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苏幽也有点微醺,自己虽然能喝酒,但却不是千杯不醉,再加上果子酒的后劲起来,自己的脑子好像也没那么清明了,可较两人相比,他简直不要好太多。   “小二。”苏幽招呼道。   “客观,有什么吩咐。”小二脚下奇快。   “结账。”   “您二位公子共消费一百二十两。”   苏幽傻眼了,反应了好久:我艹,有钱的大爷睡了,我又不能直接翻他的兜,这钱我又给不起,早知道我也睡了,失策失策。   小二看他捶胸顿足的模样,马上善解人意的说:“客官,我们还设有雅房,专门给醉酒了的客人小憩,不然您二位先休息,等酒醒了在结账?”   苏幽浮夸的点头:“好主意,赶紧安排两间。”   “得嘞,我这就带您二位去。”   苏幽将易乞半拖半抬的的送到房门前,本想将他递给小二,但小二一上来易乞就睁开眼把他推开,一连三次小二败下阵来,求助般的看着苏幽,苏幽无奈了:“你下去吧,我来。”   于是乎,苏幽将他带入房中,因为酒劲的缘故,眼前的东西转得很慢,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身上,他走的极缓,每一步都那样沉。这段路程花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走到床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就齐齐摔上了床。苏幽正准备起身,上臂被一股劲一拉,就倒在了易乞的身上,嘴巴又撞在一起。苏幽又是从头到脚传来一阵麻流:我艹,又来,我怀疑你是故意的。   双臂用力撑起身子,上身离开易乞一拳之隔,这才发现易乞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苏幽暗骂:睡着了还知道占我便宜。眼神不自主的移到他的嘴唇上,那嘴唇被撞得泛起了红,好像还有荔枝气息萦绕,苏幽鬼迷心窍般的被这嘴唇吸引,慢慢凑上去,心里还做着自我疏导:没事的,都是男人,有时候需要纾解一下。   他贴在易乞的唇上,一种说不出来的触感,软软的,柔柔的,甜甜的,他喜欢这个味道,也喜欢这个感觉,苏幽开始浅尝着,唇齿相碰,唇齿相依,好像要将自己仅剩的清明都吸进去。从最初的浅尝辄止变得贪心,他想要更多,他留恋这个味道,这个感觉。是不是自己也被沈员外带歪了?   忽然觉得腰身有一个东西硌得慌,不知是杀生还是迟昀,他抬手去摸,这一摸好像摸到不得了的东西,他的意识迅速回到脑中,从刚刚的欲望中抽离,一下子弹开,眼睛也不知道看哪里了,一个劲儿的打转,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继续做着自我疏导:我们只是喝醉了,只是喝醉了。   心中那股异样用了一夜的时间终于变得正常,冷静下来的苏幽脑子才开始重新运转了起来,他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贪恋这份温暖,喜欢这份炽热,享受这份陪伴,而另一半的他又害怕成了习惯,使之入骨,钻入心扉,再分开却是碗肉剔骨之痛,他不敢,在这份挣扎中,他还是躲回了自己堡垒,用戏虐洒脱伪装自己。   易乞却兀自地染上了笑意,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好像还有那人的余温和气息,真是,有些羞耻......   清晨的第一缕光束透过窗霏洒进来,照在苏幽的脸上,仿佛启动了什么开关,他立时睁开眼睛,其实是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眯了一会,又被这阳光强制拉醒。而早就清醒了的易乞轻敲着他的门,休息一夜,他早就清醒了过来,或许说,他比以前的任何一天更加清醒。   苏幽颤颤巍巍的去开门,这段路他给走出了十八弯的气势,他是真的不想见易乞啊,害怕,惶恐,要命啊......   打开门看见微笑着的易乞,苏幽明显感觉到自己脸上升起一股热意,尴尬的扯出一丝笑:“好早。”   “嗯,是挺早。”   “那个......”苏幽心里打鼓:说点啥,快,找点话题,好尴尬。这边苏幽找着话题,那边易乞先开了口:“昨晚我好像感觉有人在亲我。”   我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次奥......这让人怎么往下接,万方神灵,无尽深渊,蚀人幽怨,送走我吧。   “......那个......实在不好意思啊......昨晚我......喝高了......一时......玩心大起,还请寒重兄不要介怀......”日,说句话怎么这么难?   “我记得......好像昨晚是我先对幽哥不轨的。”易乞盯着他。   我艹,炸了,“呵呵,想必寒重也是酒兴上来了......没事,男人嘛,喝高了发酒疯乃人之常情,寒重就别放在心上了。”   “是吗?”易乞脸上的微笑逐渐僵硬,向苏幽走进一步,目光有些灼人。   苏幽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是......吧......”   楼下传来阵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又是她!”   “她怎么单独出来了?”   “逝情兄呢?”   “他昨晚宿在飘八方了,我去请他。”   苏幽趁机转移话题:“那女子?”那当然称不上为女子,她整个人以腰为分界线向地面趋近,上半身弯折与腿平行,头在小腿中部的位置,在腰间和手腕处还能看见细密的针脚,黑发如稻草顶在头上,整张脸还算秀丽清新,可她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喉咙发出来的呜咽声。   易乞看着这女子说:“我还是第一次见邪畜。”   苏幽因为转移了话题早就把尴尬吃肚子里了,又开始他的夸夸其谈:“这种东西不多,能见到已经算你运气了,只不过这不是她的本体,邪畜不长这样。”   “?”   “邪畜的本体应该与怨灵差不多的形态,是人眼看不见的,他们不同于怨灵的是他们只能在地上匍匐,像一堆蠕动的烂泥,以食腐肉为生,所以他们一般屯粮将人的魂识剃掉,再将人身吞入体内,直到它腐烂,有些体格庞大的邪畜能吞下好几个成年人,楼下那个明显是谁给她缝了个肉身让她寄居在里面。”   没一会那个他们口中的逝情兄就出来了,醉醺醺的转了一圈,在那“女子”面前看了一会,看清了才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吗?”   那“女子”发出低吟,那男子摸了摸她努力向上的头,这个画面好生怪异,可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只是让这个逝情兄将她领走。男子向众人道了声抱歉后就走了,这“女子”就跟在他身后,像一条小狗听话温顺。   苏幽看着那男子,问这身边的易乞:“你觉得他有问题吗?”   “他是蚀阴师。”   苏幽点点头:“同行啊,去看看。”   易乞瞥了一眼他,没多说什么,就去把帐结了。   ☆、晚儿   屏住身法和苏幽来到了那人的小院子,一股腐尸恶臭扑面而来,因为有结界的缘故,味道根本飘不出去 。而这股臭味对苏幽来说刺鼻的厉害,他当下捂住鼻子来到门前,里面传来悠悠的声音:“二位道友既然来了就请一叙。”苏幽与易乞对视了片刻,跟着进门。   “不知二位是哪路道友?”   苏幽摆着孔雀尾巴:“道友称不上,我是苏阑晕。”   男子立即恭敬的拱拱手:“原来是苏阑晕前辈,您可一直是我的指路人呢。”   苏幽眉头一跳:“我什么时候领你了?”   “没想到前辈还挺幽默,我是一直期待着能成为您这样的蚀阴师啊,您在我们界内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苏幽突然有些得意,反而故作矜持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您不知道那是正常的,我们界现在最多就五个人了,不介意我叫您阑晕吧。”   “......呵呵,不介意......”苏幽决定还是暂时收收自己的花尾巴好了。   身旁立刻响起了一个声音:“我介意。”苏幽这才看看易乞,他脸上带着的不是平常可见的微笑,而是端着一脸冷漠,毫不客气。易乞见苏幽看过来,将早就准备好的新棉帕递给他,示意他捂住鼻子,苏幽一愣,自然的接下手来。   男子这才给易乞拱拱手:“失敬失敬,敢问道友?”   “乐引,易寒重。”   男子的脸上空了一瞬,不再像刚才的毕恭毕敬,凤眼微眯:“你是来渡化我的?”   易乞冷冷的看着他:“不是。”   男子也不再看他,转而向苏幽说:“苏前辈怎么和他在一起?他是来渡化您的?”   苏幽虚拳在嘴前咳了咳:“此事说来话长,先说你叫什么名字吧,还有那个邪畜又是怎么回事?”   男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三人跪坐在团蒲之上,那个邪畜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息在男子膝上,男子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我是肖陌,大家都直接叫我逝情。至于她,也是我在荟市捡到的,当初我们蚀阴师为了躲避法宗的渡化隐姓埋名,我躲进了荟市,就看见她在垃圾堆里找腐肉,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是一个半成品,什么都不会,还胆小,连人都打不过,手上没有杀戮,我见她可怜,就给她找了个身体,可她硬是将这副身体扭曲成这样,我只有说她的了重病,再加上我替市里的人做法事,在这住了也有好些年,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也就不再害怕了。”   易乞开口道:“院子里的腐尸?”   “放心,我没杀,这些人都是下葬后我再挖出来的,毕竟人都死了,魂归魂怨归怨的,肉身就不那么重要了吧,还不如做点好事。”   苏幽看向趴在腿上的那名“女子”,问道:“她叫什么?”   肖陌也看向她,一种深切的眼神投向她:“她没有名字,我给她取名晚儿。”   “我能帮她重新做个身体,让她适应的身体,能像人一样。”   “多谢苏前辈好意了,只是她已经习惯这具身体,如果要换新的,我还需要得到她的同意才行。”   “如果她同意就在飘八方来找我吧,也可以相邀喝酒,探讨探讨界内之事,我也是好久没听到其他蚀阴师的消息了。”   “苏前辈真幽默,您身边不是有一位可以给您解惑吗?”   “呵呵,是啊,忘了......”苏幽尴尬地笑笑。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这就离开。”易乞冲苏幽看过去。   苏幽当即道:“离开离开,有机会再来叨扰。”   肖陌也将他们毕恭毕敬的送出门,回到屋里看着等他的晚儿,笑道:“得将他们赶紧送走啊......”晚儿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以低吼回应。   走在街上,苏幽东看看西瞅瞅,眼睛到处转溜,就是不停在易乞身上,两个人的空气只留下尴尬,苏幽突然找到了个话题:“看来蚀阴师都不怎么喜欢你啊。”   易乞盯着他:“那幽哥呢?”   我艹,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现在知道我咋想的我还用得着尴尬吗?苏幽沉默了。又是易乞打破了这片沉默:“幽哥是不是觉得肖逝情有问题?”   苏幽也不看他,看似漫不经心的回答:“他家里的腐尸味道不对,有怨灵的气息。”   “看来没他说得那么简单,如果有腐尸可以给我们查看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线索。”易乞说。   苏幽感觉被易乞框进去了:“我为什么要去调查,关我什么事,不干不干。”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继续讨论昨晚的醉酒后续吧。”易乞向前一步靠近苏幽。   “......我突然觉得调查这件事也颇为有趣,我们还是先从这些与他接触的百姓开始着手吧。”苏幽脚力加快向飘八方走去,易乞笑笑,在他身后说:“幽哥先回吧,我再随处逛逛。”听到此话,苏幽更是承蒙大赦,步伐都变得轻盈起来。   没走几步苏幽又退回来,伸出手故作为难的表情:“那个,寒重啊,你幽哥想借点银两。”   易乞轻笑,随后又皱了眉:他以前没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副表情朝别人借过钱?想着莫名就有点生气。   苏幽见他的表情变化,以为他不想借,放下手努努嘴:“不借就不借,也用不着生气吧。”   “不是。”易乞叹口气,又转而为笑,轻巧的抓过他的手在掌心放上了他期待的东西,“以后借钱只能找我借。”   苏幽将手上之物向上一抛复又接住,嘴角勾着笑:“好嘞!”有人借钱还不好?   易乞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视线已经完全看不到苏幽的身影,他才慢慢敛起笑容。走向昨日的成衣铺子店。老板娘早就在门前巴巴的守候多时了,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乍一看见易乞,兴奋得夺门而出,迅速的迎了上去:“公子,怎么才来啊,我都等您半天了。”   易乞轻巧地避开老板娘的身侧:“实在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   “没事没事,衣服在这,给。”   易乞将衣服收回万象袋,对老板娘微笑着问:“掌柜的,我想打听一个人。”   老板娘早就被他这个笑容迷得七荤八素了,忙道:“您说,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不客气了,您知道肖逝情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吗?”   老板娘有点懵住了:“我想想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咦,怎么回事?怎么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来的呢?好像只记得他在荟市住了好久了,他挺乐于助人的,市里哪家死人了都找他帮忙。”   “您是记不清他最初来的时候吗?”   老板娘思考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了,太久远了。要不您去问问别人,有几个老是混着他一起喝酒吟诗,他们应该清楚。”   “多谢。”易乞告辞后还听见老板娘从门框后面传来的声音:“公子,常来啊,下次我给您免费做衣服。”   小伙计嗑着瓜子看着戏:“东家,人都走远了。”   老板娘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没活干吗?”   路上,易乞借机又向几个市民打探了关于肖逝情的事,而他们做出的反应与老板娘如出一辙,每每问到肖陌是怎么来到此地时,大家都反应不过来,接着是摇头说忘了。易乞凝神,思考了一会,才向飘八方走去。   而这面的苏幽需要印证一件事情,一件他早就需要确定的事情。他偷偷摸摸的进了荟市最大的无忧馆,几个清秀的小倌便来迎接,刚一搭上手,苏幽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赶紧跳开。   这里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对他这样的反应也是见怪不怪,一个着红衣的男子离他一寸之远,恭敬的掬着礼:“公子是初次来这里?”   苏幽见此男子长得眉清目秀,眉眼流转间万般风情,脸上挂的笑恰到好处,刚刚升起的异样也烟消云散,笑着说:“第一次。”这话怎么怪怪的?   男子掩嘴笑笑,“那公子来是想要印证......”后面的话被他藏在齿间。   苏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苏幽在这样的问题下有些难为情,妈的,驰骋江湖数十载,尴尬就在一朝夕。苏幽硬着头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红衣男子开导道:“公子不必太介怀,来我们这儿的很多公子皆是如此。如若不嫌弃,川洋可以为公子解惑。”   苏幽默了好久,点点头。被川洋领进雅间,喝了口将将泡好的罗生花茶,川洋道:“公子因为是有了心动之人才来此处吧。”   苏幽又是沉默了好一会,不自在的摸摸鼻子,回答:“算是吧......”   “公子介意?”   “那倒不是。”   “那公子就是害怕。”   苏幽表情一怔,他没想到这个川洋洞察人心的本领如此炉火纯青,把他的顾虑就这样简单的摊开来,剖析的分明。   川洋接着说:“在我看来,公子害怕喜欢上他大概有两种缘由,一是怕他不喜欢你,二是怕失去他。”   苏幽扯扯嘴角,再喝了口茶,盯着茶杯,看着罗生花的沉浮起跌。他说的对,这样的决定太难了,苏幽还没勇气。   ☆、本心   川洋轻轻走到窗边轻轻隙了条缝,有风从这条缝隙中流进来,将整个房间浸在了微凉之中,他看向远处,缓缓道:“公子不妨问问本心,但我还得提醒公子一句,有些人,错过就是一辈子了。”   苏幽还在神游间,忽然感觉自窗外传来一股邪气,很浓烈,却又转瞬即逝,毫秒间让人难以察觉。苏幽即刻踱步至窗前,一手拉过还站在窗前的川洋,警惕的看向窗外,冲着身后的川洋说:“最近荟市不太平,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面钻。”   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刚才那股邪气的来源,苏幽转身看向川洋,挑了眉慵懒道:“你说是吧?”   川洋附和的笑笑,耸肩道:“是吧。”   苏幽也染了笑:“我确实没想到,小小一个荟市,居然会藏着两个蚀阴师。”   川洋也轻笑了一声:“现在,苏前辈不是知道了吗?”然后,他缓缓踱步至苏幽跟前,越凑越近,在苏幽脸前一尺堪堪停下:“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只是,到现在才知道我的身份,看来令苏前辈忧心的那名男子确实有些特别。”   苏幽尴尬的咳了一下,撤步推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怎么会来当小倌?”   川洋并不在意的直了身,捋了捋身侧的发:“这自然有我的理由,恕我无法告知,更何况,我现在也算不上一名蚀阴师。”   苏幽也发现,他最初没有立刻察觉川洋真实身份的原因,要么是此人功法极高,足以与苏幽抗衡,才可避免苏幽的察觉,要么是身上的怨灵已经散去大半,特属于蚀阴师的气息削弱的厉害,才没能在初见时发现,显然川洋属于后者。   苏幽好奇:“你的怨灵怎会如此稀疏?”   “为了一个朋友。”   苏幽仔细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过多探讨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另一个蚀阴师,想必你也很清楚吧。”   “我只知道他是谁,要说有什么交集,还真是少之又少,何况他一心扑在那个邪畜身上,或许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我对他也是知之甚少,如若苏前辈想从我口里知道关于他的事,恐怕要失望了,不过......”   “不过什么?”   川洋笑道:“不过要是苏前辈刚才请教我的事,我还是能给出建议的。”苏幽扯扯嘴角:“多谢。”   “还是刚才那句话,问问你自己的心。”   “知道了。”苏幽背身离去,可刚才那股稍纵即逝的邪气让苏幽留了个心眼,那样强的阴邪,不得不让人有些警惕。   易乞回到飘八方就看见苏幽和几个人喝酒猜拳,满嘴跑火车开始称兄道弟,酒罐子落了一地,也不知道苏幽究竟是喝了多少才能手舞足蹈,那几个人也喝得不少,有的已经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引亢高歌,还有个搭在苏幽的肩上夸夸其谈,说什么遇见他是三生有幸,相见恨晚。   易乞脸黑了黑,这才下午就开始喝酒?走过去就将那个搭在苏幽身上的人一推,用一只手拉过苏幽的手臂带入怀中,另一只手挡着发酒疯的其他人。这些人真是喝开了还是被苏幽带的放开自我了,什么人都没看清就说:“哟,阑晕兄家教挺严啊,”手都已经抬不起来了还是坚持冲易乞拱拱手,“嫂子真好看,对不住了嫂子,喝多了,见谅。”   苏幽虽然喝的同手同脚,但意识还算清晰,听到他们的一阵寒暄老脸一红,干脆直接装死,挂在易乞的肩上假睡过去。   易乞稳住苏幽的手更紧,朝着他们笑笑:“不好意思,喝多了,我就先将他带回去了,你们尽兴。”抱着苏幽向楼上的雅房走去,后面还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嫂子慢走。”   “嫂子好走。”   “嫂子再会。”   假睡中的苏幽内心狂喊:你们看清楚了再叫人好吗?不会叫能不能闭嘴,谁他妈是你嫂子!   易乞当然没有听到苏幽的心声,嘴角上扬,将苏幽放回了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他。苏幽心里风起云涌,想着川洋的话,自己的本心?紧张得睫扇微微颤动。   易乞当然发觉了这一异象,笑意更盛,低声在苏幽耳侧说了句:“傻子。”就附上身来,双手撑在苏幽身侧,投下的身影盖住了他,盯着身下的人看了良久都没反应,便蜻蜓点水般的一啄,碰触到他的唇,又在他来不及反应之时迅速离开。   这时的苏幽是真的沉不住气了,眼睛霎时睁开,脸上因酒气泛起的红越来越深,他仿佛感觉到自己残破不堪的心脏陡然重重一跳,与整个胸腔发生了共鸣。   “......你......你......你......”苏幽紧张的咬了舌头,口腔里喷出来的酒气混合着暧昧的气息蔓延至更远的距离。   易乞挑眉看着他,有些咄咄逼人道:“我怎么了?”   “......我......我......我......”苏幽好像从来没感受过这种悸动,眼睛里全是易乞那张谦谦皓月的脸,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控制不住自己脑子,他不知道应该放纵自己跟着感觉走下去还是应该立刻清醒从美梦中脱离出来,他思索片刻,只好弱弱的问了一句:“你也醉了?”   易乞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看向他的心里:“我没醉,我很清醒。”   “那......那......那.......你什么意思。”因为苏幽慌张,他没有注意到上方的人其实也忍着颤抖,指尖因为颤抖微微发白:“你不明白吗?我想陪着你,想守着你,不想你自己一个人走过春夏秋冬,走过蝉鸣霜起。”   苏幽睁大了眼睛,看见他自眼中溢出来的情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选择沉默。他想要逃,可在他的眼神之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袒露在如此□□的感情里,苏幽惶恐不安。自己的本心吗?   易乞见他不说话,有些慌忙,出口的语气也变得颤抖,在这样的夜里无限放大:“我认定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巫山烟雨,此生不及。你若不答应,我就等到你答应为止。”   镇静下来的苏幽感终于受到易乞的发抖,无论他怎样克制,还是从肌肉之中显现,他也感受到来自心脏的跳动,在这样近的距离愈发明显,竟然有一种响破云霄的气势。对,是心动的,苏幽的本心承认,面对易乞,是不一样的。   苏幽终于决定就这样任性一次,妥协一次,疯狂一次。他承认,面对易乞,他做不到不在乎,试一次吧,他想试一次,大不了将他的执念做成怨灵吸入体内,不得超生。这样想着,苏幽好像找到突破口一般,咧开嘴笑了,是一种极柔和极缱绻的笑意:“......那......试试?”脑中的酒意也跟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消散了许多,心如雷动。   易乞楞了一瞬,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灿然笑开,一把将苏幽搂入怀中,抱得好紧,好像要将他揉进骨血,嵌入心底,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想,就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他牢牢的抱着苏幽,苏幽也反抱着他,心里悲叹: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怎么变成这样的?月偏明知道我诱拐了他的小徒弟会不会杀了我,哎......   抱着抱着,苏幽的酒意也醒了,反正说开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将他放在他的肩窝处,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   易乞挑着眉看向他:“怎样的?”   “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易乞浅笑,眼里盛满了浓浓的情意,流溢给眼前人看:“对啊,喜欢你这个事情是我今生做过最离经叛道的决定。”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因为......你很好,你比你认为的自己还要好。我喜欢你是情之所至,也是情理之中。”   苏幽沉默了一会:“你可要想好了,我这个人不好相处的,又自私又暴戾,到时候没有回应你的喜欢或者你背叛了我,我都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早就......想好了,想了好久了。”易乞轻轻笑着。   苏幽被他抱了半晌,然后撑起胳膊推开他,稍微直了直身子:“来说正事吧。”   易乞又把他拉向自己,前额顶着他的前额:“就这样说。”   “这样怎么说?”   “这样才好说。”易乞咧开嘴角。   苏幽妥协了,迎着他的目光:“我刚才打听了一下,他们都不记得肖逝情初来时的模样,看样子记忆好像被动过手脚。”   “你就是刚刚那么打听的?”   “打听嘛,就要讲究方法。这些人都是肖逝情的酒友,从他们身上身上探听消息来得快。”   易乞心知肚明也不拆穿:“我刚才也问了市里的其他人,一问到此人的来历就表情呆滞,我猜想是有人将这段记忆拆除了,我可以想办法试试窥探这段记忆。”   “你还会这个?”   “我还会很多,以后你会见识到的。”   “那你去问,我在同逝情交流交流感情。”   易乞看着他,用眼神问他想怎么交流。   “嘿嘿,当然是喝酒交流啦,灌醉他,套路他,你放心,我会把他拿下的。”   “我更希望你把我拿下。”易乞灼灼地盯着他。   苏幽被他撩的老脸一红:“我这不是被你拿下了吗。”   易乞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后放开苏幽,嘱咐道:“小心点。”   “放心,你太小看你幽哥了。”   易乞如矩的眼神动了动,揉了揉苏幽的头发:“走了。”   苏幽好像被踩了闸门弹开易乞的手:“没礼貌。”看见那人消失在门后嘴角拉起了一丝好看的弧线: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哎......   ☆、逝情   苏幽稍稍清理了脑子里的混沌,又下楼找到那几个酒友,开始了一醉方休模式,嘴里还念叨:“刚才不好意思了,现在酒醒,接着来,只是这样的聚会这么能少了逝情兄。”   其他人开始附和道:“还真是,快,着人去请逝情。”那人匆忙离开后,这些个酒腻子以为苏幽和肖陌关系不一般就开始夸赞肖陌:“逝情的诗啊,悲愤中透着失意,萧条中还透着理想,得友如此,三生有幸,你说是吧,阑晕。”   苏幽被这夸赞听得毛骨悚然,嘴上打着哈哈:“是,是,是。”这么酸的诗,也就你们还当个宝。   易乞又来到成衣铺,老板娘没想到他还能再来,脸上堆满了笑:“公子来了,是来看衣服的还是来看人的?”   “掌柜的玩笑了,”易乞笑着,“我是有事想要麻烦掌柜的。”   老板娘温声:“公子,我们之间都这么熟了,哪有麻不麻烦的,公子请讲。”   “麻烦掌柜的坐下闭上眼。”   老板娘听这话,脸上挂上绯红,姿态有些扭捏,捂着嘴小声道:“公子突然这样,一下弄的我都不太好意思了。”嘴上说着,身体却很诚实的照做,嘴中还嘟囔:“来吧,快点。”   易乞有些颔首,快速的打了一个响指,老板娘没一会就感觉到昏昏沉沉的睡意。易乞在她面前缓缓起势,手上流转着特属于他的蓝色,一手摒指放在另一手肘之位,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整个手臂缓缓留驻,又飘飘扬扬进入沉睡中人的体内。她的记忆像走马灯一般被扯出体外,而有一处却被一团轻烟遮掩,那段记忆看不真切,朦胧不清。   易乞双手合十在逐渐拉开,嘴里默默念着什么,那团迷雾就向着他手势退开的方向移动,那端的记忆显露出来。   看样子大概是初见肖陌的情景。那日她正好去赶集,路过菜市路口见看见好多人围在那儿,她也好奇,跟着这群人看着,那个晚儿就出现在街角,那哪里是人?明明就是怪物。肖陌站在她旁边,看起来斯斯文文,但他手里拿了块生肉,喂着这个怪物,与他的形象太不符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肉,可那肉上全是果蝇在嗅,散发着异味,她没来由的一阵恶心,这样的场景太恐怖了!   围着一圈较为胆小的人面露恐慌,离得远远的,乱叫道:“怪物,怪物。”   有些胆大的人手里握持着农作工具,在一旁故作恐吓的挥舞:“这里不欢迎你,走,带着这个东西滚出去!”   肖陌并不理睬他们,他温柔的摸摸晚儿的头,看着她把手上那块酸肉吃完,嘴里还碎碎念道:“慢些吃。”就像看自己的珍爱之物一样,满眼宠溺。   那些人还在叫嚷:“滚出去!”见他们不动,接着涌来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想动手,可明显惧怕这个怪物,怕把它激怒,于是只好凶狠些。   肖陌见晚儿吃完,拿了手帕仔细的擦拭了晚儿的嘴角,又静静地擦着每一支手指,擦净刚才那块肉上面留下的汁液,收了手帕,不疾不徐的对众人道:“在下肖逝情,今后会暂住于此地,还望各位父老乡亲多多照顾。”   “你走,我们不答应,你带着她赶紧离开,不然要你们好看。”   肖陌在晚儿眼前挥了挥,晚儿尽力仰着脖子再放下,好像做的是个点头的姿势,肖陌道:“这是晚儿,她说谢谢大家,她不会伤害大家的。”   “我们不信,快滚。”有些人见他们好说话,又看肖陌文邹邹的,应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刚刚的忌惮放下几分,拿着家伙就要赶人。   肖陌道:“哎,好好说话你们不听,真是煞费我的口舌。”手一挥,纷乱的场面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表情空了一瞬,他们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拿着它。老板娘也恢复常态,好像今天这一天是很平常的一天,刚刚的大惊小怪化为乌有,她看了看肖陌,好像认识很久了一般,就连晚儿出现在此地也是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大家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了,似乎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有的人甚至还同肖陌回礼打着招呼:“逝情,散步呢?”   老板娘向着赶集的地方出发。易乞放开手,那层烟雾又盖住那端,走马灯隐入了老板娘的脑海。易乞到了声谢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伙计奉上茶来,见老板娘睡熟,店里再没有其他人,伙计摇醒她,她幽幽转醒,左右看了看:“我怎么睡着了?”   伙计老实答道:“不知道。”   “那位公子人呢?”   “早走了。”   “他没留下什么话吗?”伙计摇摇头,老板娘喝了口茶就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便有些怅然的发起呆来。   没一会去请肖陌的人就回来了,他摇摇头:“逝情兄说他身体不适,今日就先不来了,让我们喝好。”   苏幽笑笑:“这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其他几人立即宽慰道:“没事,下次,下次一定把人请来。”   肖陌没来,他也懒得再和他们喝下去,早早就起身告辞。   苏幽正准备躺下,易乞也正好回来,给他冲调了一杯清茶递给他。苏幽很自觉的坐下来,道:“没事,这点酒不碍事,肖逝情没上钩,看来还得约他一次。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易乞坚持让苏幽喝下才道:“我探查了她们的记忆,看起来当初肖逝情来到荟市的时候就带着那个怪物,市城中百姓都很怕她,想要把他们两个赶走,可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咒术,这些人突然就和他变得很熟,就像他在这里住了好久一样。”   苏幽低头沉默,想了一会,道:“听你的描述,应该是销忆,这些邪门的术法应该只有鬼道士会用,鬼道士已死,难道是之前他们就认识?”   “那这次我来。”易乞道。   “你?”苏幽挑挑眉,“还是算了吧,就你那点酒量,你别没把他的话套出来自己倒先把老底交代了。”   易乞抿抿嘴,无可反驳,苏幽道:“睡吧,明日再说。”   苏幽刚刚躺上去,易乞便很自然的躺在苏幽身侧,单手一捞将苏幽圈入怀中,苏幽动了动,提醒:“我开了两间房。”   “明知道我会睡在这里,幽哥是跟我玩欲情故纵吗?”易乞又将怀里的苏幽紧了紧。   苏幽被他的话荡的一红:“滚啊,没有的事。”   易乞懒洋洋地说:“另一间房就让他空着吧。”   “那多浪费啊。”苏幽努努嘴,真是个败家娘们……   “无妨,我养的起你。”易乞将苏幽的头环在胸膛,苏幽困意来袭,正要入眠,迷糊间忽然感觉到易乞身体滚烫,就像烙红了的铁一样,困意也被驱散了大半,立马抬头问:“你生病了?”刚刚问完,复而又感觉到身下的东西在顶着他,烫的吓人。苏幽立即闭嘴,耳朵的红愈来愈浓,将头乖顺的埋进易乞的胸膛,默不作声的装死。   易乞浅浅低语,整个胸膛都在共鸣,在苏幽的耳中一阵阵荡开:“快睡吧,别乱动。”   苏幽赶紧听话的合上眼睛,而后苏幽想了想又睁开了眼,睫毛刮得易乞胸前的皮肤泛起微微痒意,易乞稍微侧首,看向他:“怎么?”   苏幽道:“你不难受吗?”   易乞低笑:“我还可以忍,如果幽哥忍不了......”   苏幽立即闭嘴睡觉了。   天光蒙蒙亮起,苏幽起了个大早,看见旁侧的人还在酣睡,不自觉的勾了嘴角,小心翼翼的退开身侧,给床上人掖好被角,又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苏幽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有人住进心底的感觉好奇妙,又好温暖,令人期待又变得贪婪,是苏幽不曾懂的,而此时此刻,他想弄懂。   苏幽走出飘八方,独自一人来到肖陌道院前大呼:“逝情兄,逝情兄......”   肖陌显然还在睡觉,被苏幽吵醒也不敢发火,暗自咬牙:“苏前辈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   苏幽笑着说:“在飘八方遇到些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说都认识你,就赶紧遣人请你来吃酒,你居然不答应,所以这不我请自来请你嘛,不要不给我这个面子哦。”   肖陌恭谨道:“苏前辈严重了,昨日确实身体不适,今日一定到场。”   “那我等你,不醉不归。”说完苏幽就离开了。   肖陌皱着眉暗自道:“逃不过了......”   苏幽优哉游哉的回到雅房,就看见易乞早早的等在屋内,沏好茶静静地等着苏幽回来。易乞轻轻吹过热气翻腾,问道:“去找他了?”   苏幽接过他递来的茶,小小啜了一口,温度刚刚合适:“是。”   易乞点点头,就着他的茶杯也喝了口:“大师兄刚刚传信说近日有许多百姓离奇死亡,死者间没有任何关联,死亡地点也各不相一,死相残忍,不像人为。”   苏幽想了想:“我在梦边城的时候也有所听闻,我以为凭借崔梦前的实力早该查明,怎么?这事还没解决吗?”   易乞摇摇头:“非但没解决,反而死亡的频率愈来愈多。”   “所以呢?还没查出来是何人所为?”   “未见尸首,不敢妄下结论。”   苏幽看着他:“所以,顾星悬让你去查?”   易乞摇摇头,又喝了口茶:“先解决眼下的事吧。”   “听你这话的意思怕是等着我解决完这里的事和你一起去查看吧。”   易乞微微抿嘴,笑意从眉眼间露出:“我怎么忍心这么快和幽哥分开?”   苏幽挤眉弄眼:“我怎么觉得自己进入了你的圈套?”   岂料易乞微微一笑,忽然倾身俯来,一手自背后压上苏幽背脊,逼得苏幽往易乞身上贴近,眼见两张脸离得越来越近,呼吸纠葛在一起,苏幽的眼蓦地放大,脸上涌起惊人的热度,就在即将触碰的时候,易乞停了下来,嘴角轻擒笑意,神情似水柔和,吐字如兰:“是幽哥圈了我,就再也没放开过。”   苏幽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脑子里热的像个浆糊,撤身一动,毫无障碍的脱离了这份暧昧的气息,苏幽站起身来,正经道:“你很会撩人啊,上哪学的?”   易乞笑意渐浓:“是吗?或许,幽哥该问问是不是自己本心不坚。”   苏幽背过身去:“还是先干正事吧。”   ☆、斥驳   急匆匆地下楼,便吆三喝四的把那些个狐朋狗友召集齐,肖陌也很适时的到场了,酒友们一看见他便开始熟络地打招呼:“逝情,就差你了,快来坐。”   肖陌自然的坐过来,看见苏幽楞了一下:“怎么只有苏前辈?法宗流楹呢?”   “他啊,他不胜酒力,来了也没什么意思,我这不是想着来你的地盘还没和你对酌过嘛,今天终于得了机会,你可是忙人啊,和你吃个酒太难了。”苏幽举着酒盏。   其他人也很适时的给苏幽加了一把柴:“是啊,逝情,都是朋友,昨日不来多扫兴,来来来,别拘谨,先自罚三杯。”   肖陌难以推脱,只得举杯对饮。溜须拍马中已经酒过三巡,苏幽掐准时机开始切入正题:“晚儿用的人身逝情兄应该认识吧?”   肖陌知道他会起疑,可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肖陌立即警惕地看向其他人,他们好像没听到这边的谈话,手舞足蹈的喝酒吟诗。   苏幽知道他心中所想:“放心吧,逝情兄,这是蚀阴师的密语,别人听不见的,难道逝情兄不会吗?”   肖陌有些尴尬的喝了杯酒,其实他也知道苏幽故意调侃自己,不是每个蚀阴师都有他的能力的:“让苏前辈见笑了,逝情学艺不精,还有很多东西尚未涉猎。”   苏幽喝了一小口:“别这样自贬,逝情做的东西我也不会呢,比如说,做个邪畜?”   这下由不得肖陌不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苏幽当然不能说是诈他的:“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其实也有蛛丝马迹,鬼道士炼化的东西要么很完美,要么就被毁,从来没听说过出自鬼道士之手会有半成品,所以,这个绝对不是他的作品。”   肖陌苦笑了一下:“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苏阑晕。”   “过奖。”   “苏前辈猜的不错,这个邪畜确是我做的,而她的本体,是我的阿姐。因为我没有鬼道士那样的修为,所以只能做成这副鬼样子,可只要是她,无论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这么说来她是你的血缘至亲?”   肖陌摇摇头,长吁一口气:“胜似至亲,我父母死后皆是阿姐在照顾我,她给人当丫鬟供我上学堂,她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我看到好几次她身上的鞭痕,还有被夹肿的手指,以及被扇出的五指印清晰的出现在脸上,我问她,她却只说因为自己做错了事罚她,可我知道那是小姐故意刁难她,而她却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外敷的药,她舍不得。”   肖陌苦笑:“那天我早早的下学回家,做好了饭等姐姐回家,结果等回来的是一具尸体,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侯府的小姐将我阿姐活活打死,我去伸冤,奈何对方位高权重,我根本递不上诉词就被驳回。我守着阿姐的尸体七天七夜,终于还是到了下葬的时候,而在那天,我遇见了鬼道士。他问我愿不愿意当蚀阴师,可以将我姐姐的怨灵引出来存在体内,这样就不必忍受分离之苦了。我愿意啊,我自然是极愿意的。”   “那这个邪畜?”   “这是我照着鬼道士的方法做出来的,我不想她总是在我体内,以怨灵那副鬼样子相见,我想她是真实的,可触碰的,哪怕不说话,只要在我身边,我能时时看到,也是莫大的安慰了,所以我把她练成了邪畜,因为生前为人的缘故,所以她只能是半成品,而我的技术也只能做成这样了......”   苏幽轻点着酒杯,略显犀利的盯着他:“逝情兄还真是用情至深啊,那院子里的腐尸?”   “我已经告诉前辈了。”   “是吗?”   肖陌好像是笑笑,带着点自我讽刺的意味:“苏前辈还想问什么?”   “不问了,很清楚了,来来来,满上。”   “既然前辈没有问题了,那我有问题请教前辈。”   “你说。”   “前辈什么时候启程?”   “逝情兄,我这才来没两天,你怎么就催我走了呢?”苏幽给肖陌斟满酒,笑道。   “我也是替前辈的安危着想,听说苏前辈前些日子做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现在秦子破还隐秘的追查苏前辈的下落呢?”   苏幽眼神一变,森森寒意浸染,凶煞之色缓慢堆往眉梢,有些讥诮的说:“你这是在威胁我?”   肖陌也不急不慢的给自己斟了一杯,挑着眉看他:“怎敢。”   “不敢是最好,”苏幽扯出邪笑,猖狂无遗,“不瞒你说,逝情兄,就算你和秦子破加起来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那要是再加一个乐引弟子呢?”   苏幽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苏前辈太相信身边人了。”   苏幽反驳,脸上的神色又些微的变化,道:“有一个相信的人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是吗?可别最后败在这份信任里。”   “不会。”苏幽笃定,心里却是藏了份惴惴,连苏幽都不曾在意。   月上柳梢头,烛火摇曳,光影绰约,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个来回,该散的都散了,肖陌和守在飘八方外面的晚儿回家了,易乞也将烂醉如泥的苏幽接回了房间。   苏幽真是喝多了,胃里的翻腾迫使他吐了一会,直到把吃的喝的都吐光又耍上了酒疯,一个劲地调戏易乞:“美人,给爷亲一口。”   “叫声官人来听听......”   “良宵不可负,随我战天明。”   易乞一边忙不迭地照顾他,一边又要被他这些浪荡的说辞要逼疯了,一方面自己的涵养觉得这些污秽之词不堪入耳,一方面却又忍不住陷入旖旎幻想。   苏幽好不容易不闹腾了,易乞替苏幽洗漱完,将他扶上床,掖好被子,将床上那人的翻腾守完以后,准备离开,忽然腕上一紧,苏幽已经睁开了眼看着他,目光灼灼,看了他好长时间,而易乞也不说话,复又坐下来守在他床边,苏幽终于说道:“我可以信你吗?”   易乞看着他,他的眼里闪着细细的光,在夜里如灯如豆,破碎了时光。易乞微微笑着,并不回答他的话:“天色已晚,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靠行乞为生,他不知道父母在哪,也不知道家在哪,饿的时候呢就啃树皮吃蚯蚓,偶尔要到了一两个铜板可以吃上一个白面馒头或者发糕,困的时候呢就以地为席以天为被,运气好的时候呢有其他的乞丐不要的稻草,他就裹起来睡觉。”   易乞握着他的手,慢慢皱了眉头:“可他太小了,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救命恩人,把他从苦海里面拉出来了,虽然过得并不富裕,但是这小孩能每天都吃到发糕了,还是红糖味的,小孩很满足,前所未有的开心。那个恩人天不怕地不怕,恣意妄为潇洒简单,让这个小孩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他想着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可这个恩人独来独往惯了,他不想加个累赘,所以这个小孩只有学做饭,洗衣服,照顾他的起居。”   易乞低下头,在这样的夜里,呼吸低缓:“恩人很不会照顾自己,终于在小孩的死缠烂打锲而不舍下,恩人习惯了这个小孩的陪伴。小孩说要一直陪着他,恩人说人生太长,做不到就不要轻易许诺,骗了别人,丢了自己。恩人说的没错,那小孩还是没能遵守他的承诺,小孩力量太小,守不住想守的人,把他弄丢了,把自己的心也弄丢了......”   苏幽不知何时合眼睡着了,呼吸平缓,睫羽投下静谧的阴影,听着易乞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吐露,娓娓而谈,催人入梦。好像是做了个美梦,笑容在脸上浅浅浸开,弯了眉梢,逗弄着柔细的睫毛投下来的阴翳飘忽闪动,轻而易举的踏碎了刚才的静谧,衬得整张脸更加生动。   易乞看着他的睡颜,稍稍倾身,在他侧脸轻轻吻了一下,极轻极轻,几乎是将将触碰又即刻分离,再次抬头看向床上人,眼里盛满了久违的温柔缱绻,还有藏在深处的得之不易。他温柔的说着,言语却像是羽毛一般轻飘飘的游荡在空气里,消失在气息中:“这次,我来履行承诺。”   树梢上的鸟啼早就唱了好几个回合了,苏幽才从昏睡中悠悠转醒,他其实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里,所以很少能喝多,而昨晚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喝的酒早就超过他的控制范围,在睡醒后又显现出来,头疼欲裂,几欲作呕。他起身的同时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递过来一盏温热的槐蜜汁,低沉的声线从头上传来:“解酒的。”   苏幽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好甜......”   易乞摸了摸他的额头,脸色有些不好:“还疼吗?”   苏幽见他似乎忍着怒气,紧忙笑笑:“不疼了不疼了,以后不这么喝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趁着易乞转身放盏的间隙嘟囔着:“还是以前好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现在找个人管,为什么想不开啊......”故作委屈的摇摇头。   易乞转过来看着他:“你不想让我管你。”   “不......”苏幽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还没出来就被易乞生生打断:“为时已晚。”   苏幽傻眼了,他还不知道易乞能有这么无赖的一面,心里嘀咕着责备自己:看吧,好好的乐引公子不仅被你拐跑了,还被你带坏了,乐引老儿现在不只想杀人了,可能还要你连男人都做不得。   易乞本想让他躺回床上在休息一番:“你再睡会吧,肖逝情的事不急。”   苏幽不从反驳:“还是快点吧,我可不想对上秦子破,要是不小心杀人了不好和月偏明交代,这点酒还不至于影响我的判断力,说吧。”   易乞也不想回忆他昨晚喝的什么样,就差把内裤穿脑门上了,无奈的摇摇头:“那我们下一步从哪入手?”   苏幽低头思考了一会,道:“肖陌说晚儿的人身是他的姐姐,可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就无从知晓了,要不先把这个晚儿弄出来?”   “你想怎么弄?”   “要不我再把他约出来举杯畅饮,你乘此机会去他院子里把晚儿抓出来。”   “不行。”易乞厉声说道。   “那就你去。”   ☆、守株   易乞面露难色,他也是想,苏幽说的对,自己的酒量太差,可能还撑不到苏幽翻进院墙的时间,可又不想苏幽连着几天喝得酩酊大醉,虽然苏幽胃肠残缺,可他也会醉,也会难受。苏幽就在旁边欣赏着他皱眉苦想不得其法的样子,忽然抚上了他的脸,易乞脸上表情瞬间消失了,应该说是怔住了,苏幽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安啦。那群酒腻子早就跟我交了底,肖陌傍晚定点在飘八方喝酒的,我们可以趁这个时间动手,得手了就带到市外的客栈,我担心他会通报秦子破我的行迹,既然他这么想赶我走那我就和他好好告个辞,也省得他因为忌惮我不敢出来,抓晚儿我去就好了,你先去找客栈,等我回来。”   “可是......”易乞欲言又止。   苏幽看出了他的担忧,宽慰道:“你担心个屁,打架,喝酒,演戏我样样比你在行,混了这么多年,你当我蚀阴师的名号白混的。”   易乞犹豫了一会:“我感觉我还是好没用。”   “谁说你没用的,你的用处大着呢。”   易乞睁大眼睛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苏幽勾了勾他的下巴,戏说:“纾解情愫。”   易乞的笑勾上嘴角:“幽哥可别光说不做。”苏幽调戏不成反被调戏,赶紧松开手眼观鼻鼻观心。   易乞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脑海里又想起他昨晚做的荤诗,“良宵不可负,随我战天明。”舌根下骤然生起一股燥意,他立刻起身一本正经的说:“快洗漱吧,我在门外等你,一同去辞行。”   “知道了。”苏幽的声音消失在门后。   易乞大步走向窗霏处,一缕缕清风拂来,还带着玉兰的香气将他的热与燥都吹散了,当多年的眷恋成真后,抛去原原本本,还是那个小孩手足无措摊开双手捧着真心,其他的事想而不敢,毕竟得到夙愿本就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还怎敢奢求过多。可如今却早已不满足于此,想要渴望更多,想要得到更多,想要将那人拆吃入腹,融入骨血,想要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累了回头看看守在身后的自己,要求是不是变多了......   苏幽穿戴整齐,出门见站在窗边的易乞,长衫曳地,如兰亭立,不禁叹道:我是怎么把这么美的人骗到手的......   苏幽招呼易乞:“收拾好了,走吧。”易乞那见他眼中也柔然了许多,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苏幽吊儿郎当的告着辞:“逝情兄,多谢这几日的款待,我们也不再叨扰,这就启程了。”   肖陌好像也不太想和他打马虎眼:“那就不送前辈了,再不相会。”   苏幽演着戏:“逝情兄好狠的心,再怎么说我们也是醉过酒的交情,你这么说的我好伤心啊。”易乞便在一旁看着他的独秀表演,有些牙疼,又有些道不出来的愉悦。   肖陌扯了笑:“前辈说笑了,说得你好像有心一样。”   听闻此处,易乞立马整了脸色,端着肃穆,捺着薄怒,看着肖陌,端庄面色挟着隐隐不善之气,不带感情的说道:“告辞。”   苏幽也脸色微变,懒得跟他废话,就着跟易乞出市了。   晚霞时刻,彩云缤纷绚丽,高楼瓦舍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辉。苏幽在易乞的反复嘱托后,趁着天还未黑悄悄的潜进市里,守在肖陌院子的前面一个路口的茶楼之上,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肖陌的家门,他向那群酒友打听过了,肖陌此人作息很有规律,有法事做才出门,再是晚上固定的饮酒赋诗项目,亘古不变。   苏幽本想在这守株待兔,等着他离开再翻入院子里将那晚儿擒住,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心里暗喜,想着计划天衣无缝,可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院子半步,偶有离开也将晚儿带在身侧,根本无从下手。   苏幽就在茶楼里守了七日,晚上回到客栈还不忘抱怨一番:“他可能真能沉得住气。”   易乞也拧了眉:“他比我认为的还要谨慎,或许他知道我们的试探”   “这样等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要不来硬的吧。”   “不可,会伤及无辜。”   “切,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明日你和我一起,等的无聊还有人跟我说说话,我都要闷死了。”   易乞笑了笑,微微点头:“好。”   茶香盈室,略带苦涩,在空气里漾着。苏幽从来不会认真品茶,因为他这辈子连吃饱饭都是拼杀出来的,所以对于品茶这种闲情雅致来说简直就是奢望。而易乞却不一样,他有种在任何事中都能静下来的心境,举手投足间将沉着与闲然拿捏得恰到好处,似乎一切于他来说不过是镜里观花。他这样的年龄,竟然生出如此的凄凉意境,超然物外之感,苏幽总觉得他好像看淡了尘世,看似一心为了大义,可他心,好像是空的,他好像不属于这尘世一般。苏幽顿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再看看身侧的易乞,残缺的心尖不由得扎了一下,忽然之间握住易乞的手。   易乞淡淡笑着,也反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苏幽看着他:“如果你不想笑,你可以不笑。”   易乞一怔,他没明白苏幽说的意思,苏幽接着道:“我总觉得你心里并不是很想笑,你在我面前可以做你自己,不想笑就别笑。”   易乞看了他半晌,轻轻勾上嘴角:“你错了,在你面前,我才是真的想笑。”   苏幽还是执着道:“那以后你若不想笑你也可以不笑,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易乞慢慢敛了笑容,看着苏幽,诚挚的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易乞点点头:“我知道,有你在,我是绝不会受到欺负的。”   苏幽感觉易乞话里有话,还想再问,又是一股浓烈的邪气窜出来,易乞也警惕起来,迅速移身至窗前,一团黑影突然闪过,如雾飘渺,似风轻淡,携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煞气,铺天盖地而至,却未作停留,朝另一方向撤去。   易乞看清此人的行迹,出乎意料道:“孤檠?”   苏幽摸了摸下巴:“这样浓的煞气,除了他没有别人。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他为何会出现在无忧馆,“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易乞走过来,看着苏幽问:“看来幽哥有些奇遇。”   苏幽一怔,他能看见我的心里所想?我没说出来啊?   易乞倒是很轻松:“从幽哥的表情看出来的,看来我说对了,幽哥难道不想跟我分享分享是什么样的奇遇?”   “这个......”苏幽正在支吾间,突然,对面的院子打开了,好家伙,有救了。苏幽扬了下巴,示意他:“有活了。”   易乞侧头看去,这次终于是肖陌一人出门了,身上的腐尸味很重,应该是才喂食了晚儿,想来现在是放松了下来,觉得苏幽二人已经走远,掀不起什么风浪,自然而然也就大胆起来。   苏幽迅速制定方案:“我去将它带回客栈,你先回客栈等我。”   易乞点头同意:“多加小心。”   苏幽轻笑:“一个半成品而已,放心。”   说完迅速翻进院子里,顷刻间,在苏幽尚未站定,一阵杀气呼啸袭来,伴随着邪畜特有的低吼,让苏幽来不及躲闪。直到将未留意的苏幽逼到角落,脖子上浸出了浅浅的血痕,苏幽吃痛,抹了一下血渍:妈的,说好了她是半成品的,怎么这么强?   晚儿又要扑上来,苏幽侧身一跃就闪至晚儿身前,在她就要动作前,五指一闭举手在胸前框出一的三角形,里面流光溢彩,苏幽向前一甩,这团流光溢彩的东西就像气球一样脱出,将晚儿装在其中。晚儿一个劲儿的撞着这层薄壁却出不来,看似薄如蝉翼却捅不破,刺不穿,只得恶狠狠的盯着苏幽,想用眼神将他撕碎。苏幽靠近这个气球,弹了弹:“还真是个半成品,笨死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我就带你回去吧。”   苏幽正想去拉她的手,轻轻一扯却猛的一下就从缝线处裂开,苏幽看看自己手里握着已经分离的手,再看看同样看着自己分离的手的晚儿,她好像也没反应,脸上也呈现出迷茫之色。这个画面好生诡异,苏幽颔首,有些无奈:“我劲这么大吗?”   苏幽向上抛了抛那只断手,顺便循着腐尸味破开结界看了看腐尸的烂肉处,又做了个小小的障眼结界让其他人看不到苏幽手上牵着的气球,这一系列天衣无缝的操作过后,苏幽就大摇大摆的领着她走了。   回到客栈,易乞早就在雅房里等他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近先将门打开迎他进来,眼尖地发现了苏幽脖子上的细小伤口还有一串细密的血珠,立刻问:“怎么回事?”   苏幽没想到易乞的反应这么激烈,又联想到之前的保证,有些掩饰性地说:“小伤,没注意,不碍事,先说正事。”   易乞却没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这伤是她做的?”   “不是,我没注意,被树枝蹭了一下。”苏幽觉得面子很重要,虽然在易乞面前没什么面子了,但还是想装一装。   苏幽将手里握了一路的手递向易乞:“这个给她弄回去。”   易乞早知道他不会老实回答,径自替他上药:“先擦药,一会我给她缝上去。”   手指尖摩擦的触感让苏幽一阵发麻,赶紧转移注意力:“我顺手查看了一下腐尸的伤口,确实有怨灵撕咬的痕迹,应该是他先将这些人杀害再以做法事的名义将这些尸体留用,只是现在腐尸身上什么都没了,根本探查不到更多。”   “那就来看看这个晚儿藏着什么秘密吧。”易乞和苏幽齐齐看向晚儿,晚儿似乎也感知到了他们的目光,叫声更戾。   苏幽叹口气:“首先你要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易乞思考了一会:“你说我们会不会漏掉了一些东西?”   “比如?”   “比如会不会晚儿也丧失了记忆。”   易乞拿上她的手,对准缝线的地方,指尖灌注灵力,“啪”一下趴在折断处,这只手又被粘在了手臂上。   苏幽见断手丝毫看不出痕迹,不由得赞道:“你会的东西挺多啊,这都是上哪学的?”   易乞笑笑:“自己无聊的时候钻研出来的。”   “那你是有多无聊。”   易乞看看这个球,道:“你也是挺无聊的。”易乞沉思了片刻,看向苏幽:“看来下一步我们得去京都了。”   “为何去京都?”   “看肖逝情的举止习惯,应该是京都的人。我想到达京都,这个晚儿或许会想起什么。”   苏幽笑道:“你观察入微的本领真不是盖的。细细想来,他作诗的姿态确是京都那些子弟的统一模型,看来他受那些子弟浸染不少啊。”   易乞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起身去京都,在肖逝情赶来前。”   “你不想查孤檠了?”   易乞笑道:“一步一步来,何况就算我不查,师尊也会派其他乐引弟子查看的。”   “这倒也是。”苏幽赞同,又带着这个球和易乞离开客栈,转眼间赶赴京都。   ☆、京都   京都繁华依旧,歌舞升平,嬉笑声充斥在街头巷尾,就连天上的云彩都染上了闹热的绮丽。苏幽嗅了嗅,嗯,是朱门酒肉的味道。   易乞看着他的神色:“看来幽哥很怀念这个地方。”想起来苏幽因为放浪形骸在这里惹下了诸多麻烦,沈员外或许只是其中之一,易乞就有些头疼。他喜欢苏幽这样的性子,但他又讨厌他到处撩人的习惯,尽管他没有那样的意思,也难免出现死缠烂打的人。想着这些,易乞便对此处添了些敌意。   苏幽确是浑然不觉:“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好久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   易乞拉住即将脱缰的苏幽:“知道幽哥对这里的情感不一般,但还是先办正事吧。”   苏幽只好点头,将圈着的晚儿放下来。晚儿的出现在红飞翠舞的街头引起骚动,“怪物!”   “这是什么?”   “快走开。”   苏幽跟在晚儿后面,她似乎对此处很熟悉,她想去一个地方,毫不犹豫,是她记忆中的地方,她就这样循着记忆在街头巷尾穿梭。易乞跟在苏幽身后,在有些人上前来询问时恭谨地回答:“对不住,她得了重病,如果惊扰到各位还请谅解。”   京都人见易乞谈吐举止不凡,再看看异常激动的晚儿和苏幽那张臭脸,也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只是离他们远远的,于是他们的身侧很自然的没有了围观的人群。   兜兜转转之间,晚儿将他们领向一个早就废弃的小院子,在一条离繁华闹市相距甚远的巷子里,这里的街景与刚才看见的繁衍昌盛截然不同,这里很穷。污水浸润,阴沟积雨,一股霉味滋生其中,阳光洒下,也并不能驱散阴霾。深深幽巷,填塞着令人惋惜的悲悯,一双双眼倒映出的不是希望,而是无能为力的绝望,习以为常的无奈。   这里是京都平民窟的缩影,充斥着苦闷的气息,连气温都随之降下,是够不着天的泥潭,也无法融入这诺大的街景繁盛,住在这里的人只能困于此处,就算淌过脚下泥污,也只能守着无谓的阶级待价而沽。这是繁荣之都闭口不宣的瑕玷,也是政策之下无人问津的苟且。   这里的气息,是苏幽熟悉的气息,一种特属于贱民无奈的气息,也是苏幽此生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些住在泥潭之中的百姓,盯着这三个搅碎这片污浊的异乡人,生了好奇,在蓬头垢面下探出头来窥探,寻觅,似好奇,又带着与生俱来的警惕。   易乞快步移至苏幽身旁,不动声色的握住了苏幽逐渐泛白的手指,悄然淌过温华,那枚扳指也悄然散着温热,无声无息的流转在苏幽的掌心。   晚儿在院子门前停留了好久,迟迟不敢进入,从她凌乱的发丝中可以明显地感知到她眼神中透出来的惊恐,还有一丝留恋。   一名老妪正巧路过,却在看见晚儿时有些惊恐,踌躇片刻后她凑过来,努力的看着与此同时费力向上的晚儿的脸,她不像常人那样害怕,反而还走进一步细细查看,终于透过乱发看清她的脸惊呼:“这不是晚儿吗?怎生变成了这副模样?”   易乞恭敬的问:“婆婆,您认识她?”   老妪再次确定后看着易乞:“我家就住在她家隔壁嘛,那时她还经常把做好的东西带来给大家伙尝尝,只是后来她们不知道去哪了,住在这里的人也少了,但这个小姑娘和那个小伙子我印象很深,这么想起来,我大概有几十年没见过他们了。”   “您是说肖陌?”   老妪带着些口音:“对的啊,晚儿啊,心是真的好,当初那小子无父无母的,被晚儿收留。这事儿我们大家伙都知道,那小子也是个好学的孩子,常常带着我们这一片的小孩朗诗,我们都说他是我们琏安巷的希望,以后定能入仕。晚儿就到处寻活儿供他上学,他们姐弟俩关系很不错,我们都说小逝情长大了要好好记得他阿姐的苦心。”   易乞又问:“婆婆后来知道她们怎么了吗?”   老妪苦苦回想,好像时间过得太久,让她的回忆变得很吃力:“后来啊,好像她的雇主对晚儿不好,每次回来都带着伤,我们都可心疼了,劝她不要去了,换一家吧,但她还是坚持去。再后来晚儿喜欢上一个小伙子,本来以为他们能成,好给我们琏安巷冲冲喜,却不知道怎么了,那个小伙子再也没来过,晚儿也很少出门了,一般都是逝情那孩子出来买东西。他这孩子也变得很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就是觉得眼神不一样了。他跟我们说晚儿生了重病,需要静养,我当时还疑惑,晚儿平时身体也没有多娇弱,这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呢?我们说要去探望,那小子却不让。再之后他们就没有消息了,房子空了,人也没了,我们都以为他们搬走了。现在怎么晚儿变成了这副模样?”   易乞道:“婆婆别急,我们也在想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或许如您所说真的是生了什么怪病吧。”   苏幽问向老妪:“婆婆知不知道晚儿姑娘在哪上的工?”   “好像,好像是侯府吧,只不过那地方早就空了,说起来还挺诡异的,里面的人全死了,就剩下一座空府,说起来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早就没人提了。”   晚儿在院子外站了半天,也看了半天,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一般踏进去,苏幽连忙跟在她身后,易乞对老妪道了谢,也随着进了屋。老妪不明所以,想着手上的活还没干完,也不敢再耽误,朝着另一头走了。   屋里没有东西,只有一架床,蜘蛛结的网将空间缩小,灰尘因为他们的脚步被逼的四处飘散。晚儿看着那床,喉咙里的低吼声骤然升高,眼中竟然还泛着泪光,只是不能像常人那样流泪,她的泪水是倒着流出来的。她转身跌撞地跑出屋,屋外有口井,她想都不想直接往里跳,只不过她的身躯阻止了她的活动,堵在井口。   苏幽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道:“看来她是想自杀。”   易乞将他的话接下去:“应该说她就是这样死的,我怀疑是肖逝情对她做了什么,才逼得她不得不跳井自杀。”   “不是说她们关系很好吗?”   易乞道:“所以在晚儿死后,他想办法把晚儿炼成邪畜陪在身边。”   “刚刚那个老妪说晚儿后来不出门了,说她生了重病,可又不让人探望,难道是肖逝情将晚儿囚禁在屋里,所以她才要自杀?”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要确定还需要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肖逝情或许也是在那段时间接触上了鬼道士,怎么到哪都有鬼道士的存在?真是阴魂不散啊。”苏幽说着又给晚儿捏了个球罩住她。   他们二人走到正街上,属于京城的热闹又回归于眼底,将刚才巷中的沉郁打破,展露着最滑稽的自欺欺人。   苏幽左看看右瞅瞅:“都这个时辰了,先吃饭吧?”   “你很急?”易乞看着他。   苏幽连忙摆摆手:“不急不急,我这不是怕你饿了嘛,再说,吃酒的地方鱼龙混杂,是最好套消息的地方。”   易乞不再说话,跟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默认了,苏幽这才放心大胆的走进了以前常常花沈员外的银两来挥霍的酒家,在京都数一数二的味道。   刚走到门口,沈员外那张令人无法忽视的大瘤子吸引了苏幽的注意,苏幽皱眉迅速的退后隐在人群里,连带着身后的易乞,说:“怎么回事?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熟人?”   易乞斜睨着他:“这还不是幽哥朋友遍天下的功劳。”   苏幽扯着嘴角尴尬的笑笑:“我谢谢你啊,能看得出你很酸。”   “知道就好。”易乞不再看他,看着前方被堵在门口的沈员外,想进却进不来。   几个伙计推推攘攘挡着他:“客官,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真的客满了,您要不寻别家吧。”   沈员外怒道:“胡说八道,我刚才还看见有人撤桌离去,现在就又有人了?”   伙计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也不好明说这位客官的长相会吓跑其他客人,只能一个劲儿的推诿:“实在抱歉,您真的不能进来。”   这边的苏幽实在看不下去了,从人群里面走出来,拱拱手对沈员外恭敬道:“沈员外,哪股风将您吹来了,可真是好久不见。”   沈员外见是苏幽和易乞,身侧还跟这个不能不能算是人的人,一礼:“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二位,阑晕近来可好?”   苏幽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说吧。”苏幽转过身看向那几个伙计,挑着眉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各位不能通融通融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见苏幽和易乞看起来不像是一般公子,还领着个什么玩意儿,也不想开罪,权衡了半天,只好道:“还有张桌子,只是视野不是特别好,各位要是不嫌弃......”   苏幽摆摆手,大步跨进:“不嫌弃不嫌弃,有吃的就行。”   ☆、侯府   终于落座,这个位置还真的不好,四周被轻纱遮盖,离窗户也有一段距离,看不见窗外的景,且空间小,几人勉强能坐下。唯一的好处是此处隐蔽,不会引来过多关注。或许店小二也不想让他们这群人有过多关注吧。   伙计欠欠身:“不好意思,只能委屈各位公子在此处了。不知各位想吃点什么?”   苏幽看着易乞,问他:“你想吃点什么?点你喜欢的。”   易乞笑笑,点点头,随意点了几个菜还有一壶酒,伙计就退出去了。   沈员外的眼神在苏幽和易乞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看得苏幽浑身不自在,易乞倒是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径自给苏幽斟了茶。沈员外了然,问道:“阑晕,你们二人......”   易乞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苏幽,苏幽喝了口茶,看着沈员外,自若地说:“没错,是你想的那样。”易乞隐约的笑笑,继续手上的动作。   “恭喜二位,”沈员外说着拍了拍苏幽的肩,“阑晕啊,我是真的很为你感到高兴啊。”   苏幽很自然的打掉沈员外的手:你离我远点,我怀疑就是你传染给我的!易乞安静的笑着,将手里的茶盏握了又握。   苏幽放下茶盏,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员外道:“我在幽冥闹市待的太久了,我想来民间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他。这不刚想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来到我们以前常来的酒馆吃点什么,就发生刚才你们看到的那一幕,惭愧惭愧。”   易乞忽然很不对劲的插了一句:“原来是幽哥和好友常来的地方啊,难怪情之所钟,一进京都就有这个心思呢。”   苏幽呵呵了两下,你醋劲是不是太大了?赶紧扯开话题,对沈员外道:“那你怎么不动手,任人阻拦?你脾气还是这么好?”   沈员外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本来就不想讲事情闹大,何必在同他们拳脚相向,毕竟我曾经也是人。”   “我真佩服你的执着。”   沈员外轻笑:“如果是阑晕,我相信你也会的。”   苏幽转头看了眼易乞,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认定的人,是不会与他分开的,无论生死,所以找他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吧。   易乞凑近附在他身侧悄声说:“幽哥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吐出的气息湿热的喷在苏幽耳垂,在温言细语中逼迫出了浅红,这时伙计正好将菜肴端上桌,苏幽正了身,装作若无其事,藏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摸了摸耳垂,缓解热度。   易乞朝着沈员外,请教道:“沈员外,不知您是否知道几十年前侯府灭门的事?”   沈员外品着酒,细细回忆了一下:“这个略有耳闻,听说当年侯府是被人寻仇致死,上上下下无一人幸免,好像死法也很残忍,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咬死,但那齿印又不像是洪水猛兽。后来侯府就没落了,也再没人提起,只是不知道此事只真是假。”   “那是谁寻的仇?”   “听说好像是个年轻男子,”沈员外一愣,“这样一说应该是个蚀阴师。可蚀阴师我只见过阑晕,还是在修成幽冥后才知道阑晕的真实身份,那灭侯府的男子你们认识吗?”   苏幽道:“算是认识吧。”   沈员外见苏幽没动筷子,问:“阑晕今日胃口不好?我记得以前你对这家算是情有独钟吧。”   苏幽淡淡道:“味道变了。”苏幽也不想看他,坐在他旁边,谁吃得下去啊。   沈员外又问:“身后女子是?”   “就是那蚀阴师的人。”   易乞问:“那沈员外知道那个侯府现在何处吗?”   “应该没有变过,还是原来的地方吧。只是现在颓败的厉害,听说还能听到哭声,没人敢靠近,你们要去?”   易乞点点头,转向苏幽,苏幽道:“你看我干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易乞笑笑,向沈员外做了个麻烦的礼节,沈员外只好答应带着他们去了。   侯府所在的地方与琏安巷离得不远,但明显看得出此处以前的繁盛,红砖绿瓦高墙筑,新燕弄泥几时归。只是同沈员外所言,现在颓败的厉害,落叶飘飞,萧条肃穆,没有一个行人,好像大家都忘记还有这么一处地方,它就这样遗落在此地,无人问津。   沈员外将他们领到此地,礼了一礼,道:“阑晕,寒重兄,在下还有事,就不再逗留了,你们要查什么便去吧,我们有缘再见。”   易乞回礼:“有劳了。”   苏幽冲他挥挥手后沈员外就离开了,苏幽看着他的背影:“难怪他能修出幽冥道,这份执着可不是谁都有。”   易乞笑笑:“进去吧。”   平静下来的晚儿似乎没有料想到还能回到这个地方,又开始了异常,她在门外站着,喉咙中发出因为愤怒的呻·吟,突然她又拖着这副身躯跨入衰败的侯府。   侯府里的陈设并没有改变,只是铺上了厚厚的积灰,沉淀在忘怀的岁月中。鎏金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珠玉暗淡无光,在推开门扉的霎那之间,还能依稀闪耀着旧日辉煌。一件件价值不菲的饰品守着他们该有的位置,静谧在无数个夜里。   苏幽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易乞将手帕递给他,抚了抚他的背:“无事吧?”   苏幽摇摇头,用那方手巾狠狠擦了擦:“这么多好东西,竟然没有人来偷盗?”   易乞环视了一圈:“或许是因为传闻里的哭声,所以周围人都吓得不敢来了。”   苏幽随意的敲了一下积满尘灰的三足炉:“穷比鬼还要可怕,都要穷死了还管什么阴魂缠身?”易乞看了过来,眼里藏着些微黯然。   晚儿站在一个白玉屏风前,想去触碰,即使奋力抬起手也够不着,她似乎只是凭借着残存的记忆认为这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这样的侯府中是唯一的依恋。   苏幽道:“这也不行啊,她连话都不会说,就算恢复了记忆你也听不明白她想表达的东西。”   易乞探下身来,细细查看着她呜咽的口腔,忽而起身看着苏幽:“她不会说话是因为舌头,她的舌头也是被针线缝过,而且缝得不好,错位了,所以才说不出话来。”   “那追查了半天线索还是断了。”   “也不一定,幽哥不是说可以给她换一具躯体吗?”   苏幽瘪瘪嘴:“那是骗他的,这你也信?这是邪畜,又不是怨灵,你把我想的太神通广大了。”   易乞笑出声来:“我以为幽哥确实是无所不能的。”   苏幽翻了个白眼:“那还不至于,要我都做完了,还要其他人又什么用?那你呢,你能把手重新缝好,这个舌头也能吧。”想了一会,又说:“你还是别了,我怎么觉得有些恶心。”   “幽哥放心,我不会上手的,用木杈就好。”易乞说着就在枯死的树杈上折下一段。   苏幽不想看这种画面,便在府里溜达起来:“没人来偷,还能听得到哭声,如果这种传言是真的的话,那么这地方肯定有什么东西。”   易乞手上动作不停,还一面回答苏幽:“如果真是肖逝情杀了侯府的人,怨灵应该都会被他吸尽吧。”   苏幽忽然看见一个柜格上放着一个盒子,那盒子的浮雕精美,乌木泛着厚重的质感,最吸引苏幽的是,这个盒子竟然没有灰:“也不一定是怨灵,或许他根本没成怨灵,直接变成鬼了呢。”   苏幽靠近那个盒子,突然一阵寒意刮破风口,急急的向着苏幽刺来,苏幽脚下发力身形变化,退开几步之远。易乞也发现了变故,恰好缝完,朝苏幽这方走来,晚儿待在原地,还在适应她重新缝过的舌头,站在屏风前看着。   苏幽道:“我这儿刚分析完就有人来砸场子?你是觉得我说错了?”   面前的女子盯着苏幽,双眼暗淡,皮肤惨白,唇色如纸,可这样的惨淡面容也不能抵挡她此时嚣张的气焰:“你们闯入我家,还要乱翻我的东西,到底是谁砸谁的场子!”   苏幽微微挑眉:“你家?你是哪位?”   来者抱了双臂于胸前:“本小姐乃是侯府千金。”   “你人都死了,侯府也破败了,你算哪门子的侯府千金?”   侯府千金震怒:“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正要动作,苏幽立即道:“我信,别撕,我错了。”侯府千金一愣,还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下一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易乞眉心一跳,向前走了一步,恰好站在苏幽稍前方偏右侧一点,正好能挡住苏幽又遮挡视线。   苏幽没有注意那么多,接着道:“小美人,你修鬼道成人形也不容易,干嘛还守着前生?”   易乞皱皱眉:“幽哥,注意措辞。”   苏幽疑惑:“我没注意吗?”   “注意称呼。”   苏幽掩饰性的笑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心眼儿可真小。   侯府小姐并不在意苏幽的奉承,骂道:“我变成鬼都是拜一人所赐,修鬼道自然是为了找他报仇的。“   苏幽不留情面:“不对吧,死后成鬼,修出鬼道,身前必是大奸大恶之人,看来小姐你生前作恶多端逼死了不少人啊。”   “你找死!”她双手一扬,向苏幽劈面打去,苏幽本想接招,身前的易乞更快的飞身出去,迟昀有如白练,卷带起枯枝落叶,搅碎沉重的霉味,左迎右拒,兀自将她的身形扰乱。   侯府千金眉头挽起,翻身一跃,在蓝焰漫野前逃离了范围,轻盈的落在晚儿身前。她有些迟疑的看着晚儿,感觉到她的熟悉,紧忙跟过去认真看着她的脸。   苏幽止住易乞:“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易乞收了迟昀的光辉,道:“我可以护着你。”   “谁让你护了,她我还能放在眼里。”苏幽笑了笑。   这时侯府千金大吼起来:“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苏幽道:“你认识她?”   “怎么不认识,她化成灰我都不会放过她。”说着就要动手,扇向那张还算完整的脸。   易乞飞身过来挡住她的手:“姑娘,她都成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怨气需要撒呢?”   侯府千金气笑了:“什么怨气?她抢我心爱之人,纵使她的畜生弟弟灭我全家,害我命丧大好年华,我这笔账还没和她算完呢。对了,她那个畜生弟弟呢?竟然不知廉耻的爱上了自己的阿姐,这女人出现在这,他不可能不在吧。”   苏幽道:“姑娘,你气性可真大,伤身啊。”   “我现在还怕伤身吗?”   “这倒是。”   “我问你,那个畜生呢?”   苏幽笑着回答她:“他来了。”   ☆、谢晩   侯府的门“轰”的一声打开,肖陌脸上带着煞气,释放出的三只怨灵也戾气大增,肖陌狰狞的低吼:“我对两位以礼相待,没想到两位跟我玩阴的?掳去了晚儿,让我一路好找!”   苏幽道:“逝情兄,我们就是出于好意想替晚儿寻回她缺失的记忆,你这样可有些伤我的心啊。”   “苏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晚儿对我很重要,我不想她被别人染指。”   “就因为重要才更需要恢复她本来的样貌啊。”   “苏阑晕,把她还给我。”说话间肖陌的身旁又多出来很多怨灵,一个叠着一个,呲牙咧嘴的笑着,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侯府千金看清来人,尖声讽刺道:“肖逝情,你还有脸踏进来!”   肖陌睨了眼她:“我怎么没脸?别以为你修了鬼道我就耐你不能了,我知道,你的骸骨还在侯府之中,看样子你还宝贵的很呢!”   侯府千金的怒火闪上眼眸:“今日我就替我爹娘报仇!”   “就凭你?”   侯府千金扑了上去,大喝一声,身上的黑气骤然出现,伴着凌厉的掌风,飕飕的向肖陌门面捣去。肖陌不退反进,右脚上步,身形一斜,脚跟一转,一个疾风旋舞,将数十个怨灵飞掷出去,烟灰飞舞,迷煞人眼。   苏幽侧身向易乞道:“晚儿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   易乞皱了眉,咬开了食指,挤出来一滴血珠,将血珠抛向空中,血珠失重般的悬浮在空中,指尖捏起一个诀激起重重气流,轻点血珠就飞进了晚儿的眉心。晚儿下一刻闭上双眼陷入沉默之中。   易乞似乎耗费了极大的心神,身形不稳,苏幽扶住他:“这是什么?”   “这个术法可以帮助她将走过的地方串联起来,有助于她想起往昔。”   “你会的还真多,这个术法很费神吧。”   易乞虚弱的笑笑,看着眼前的战况:“那姑娘不是肖逝情的对手。”   “那姑娘想死,随她去吧。”   侯府千金不敌,没过几招就支撑不住,身上黑气减弱,被肖陌迫倒于地,嚣张的气焰也没浇灭。   肖陌狰狞的笑笑:“你要替你父母报仇,那些被你□□致死的丫鬟们呢,她们该向谁复仇?”   “她们卖入我侯府,自然是我们侯府之人,我想干嘛就干嘛。”   肖陌眼上染着愠色,一个疾掌劈过去,易乞有些艰难的想要起身制止,被苏幽按了按手,瘪瘪嘴,不情愿道:“你真爱管闲事。”说完便丢出几个怨灵挡住肖陌,一阵黑气将他扫过,压迫的他止不住后退两步。   易乞笑笑:“是啊,坏习惯。”   苏幽白了他一眼,劝着前方道:“有话好好说嘛,别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肖陌侧身看着苏幽,见身侧的晚儿没有动静,也不再管身后的将死之人,对苏幽道:“苏前辈,好言好语,你别逼人太甚!”身侧的怨灵逐渐增多。   苏幽也迫出怨灵,较之更凶更戾更多,继而带上苏幽特有的霸道说:“逼你怎么了。”   “那就只有殊死一搏。”刚一说完话这些怨灵就向苏幽附冲过去。   苏幽将易乞轻轻推后,说:“你离远点,我潇洒的身姿要盯仔细喽。”就转身迎接战斗。   易乞在他身后道皱眉:“我可以帮你。”   “一个小杂碎,还要你帮?”   苏幽操纵着怨灵以多取胜,将那些怨灵层层压住,黑气肆意横生,在侯府盘踞着幽幽绿光,来自炼狱的沉吟在这方寸间展现了原始的幽怨。被掩盖的怨灵停止扭曲,变得安静下来。苏幽本以为弹指一挥间的事,忽然被压着的怨灵发出一束刺眼的光芒,而肖陌扭曲的脸愈发清晰。   苏幽大吼:“你想干什么?”   “我说了,我只要晚儿!”   苏幽赶紧撤开压在那些怨灵身上的自己释放的怨灵,抽出杀生,挑起一个剑花向肖陌侵身而去,同时还丢了一个结界罩在易乞身上,大声说:“寒重,快将他渡化,趁这些怨灵爆体之前,否则他们就只有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了。”   “好”,易乞应了一声就开始念起了咒。苏幽这边刺向肖陌,剑法凌厉走势凶猛,激得杀生咯吱作响。肖陌本就不敌苏幽,勉强应付了苏幽的杀招就已经力竭,怨灵也感受到了宿主的受创,变得愈发虚弱,连维持形态已经是勉勉强强。   肖陌忽然停手,身子抑制不住的蜷曲,豆大的汗珠向外冒,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往外滋生,把斯文的脸衬得愈发诡异,嘴中还骂着:“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苏幽停下攻击,看向易乞,他也好不到哪去,身子仿佛陷入千年不化的冰封雪洞之中,从发梢到衣袂都染上了一层寒霜,连睫毛上都挂起了寒露,嘴唇已经乌青,身上还发着冷汗,从衣服里透出来。   肖陌身上的怨灵一个一个的出来又一个一个地消失,只留下驻扎最深的几个怨灵残留在体内,这些怨灵需得宿主放下执念才可将他们牵引而出,而只剩下几个怨灵的蚀阴师根本不能称为蚀阴师,只是个煞气较重的普通人而已。   肖陌的狰狞似乎也随着一点点消散的怨灵变得平静,脑中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那些执拗的怖人的往事。   易乞也停了下来,可身上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就像一个断线的纸鸢,轻飘飘的向地面倒去。苏幽眼疾手快的接住他,往他的身体里灌入灵力。易乞拍着他的手:“无妨,休息一下就好。”   苏幽扶着他坐在一个石墩上,瞥了眼还瘫坐在地上的肖陌,还有倒在角落里不曾移动位置的侯府千金。   侯府千金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大,脸上布满猖狂的笑意,尖声说道:“我说不得好死的最该是你,居然厚颜无耻的爱上自己的姐姐,你姐姐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就爱抢别人的东西,你们最该死。”   肖陌横看向她,眼里的恨意似乎要将她吞噬:“就算是现在的我,让你闭嘴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幽赞同:“这倒是。”   侯府千金指着肖陌骂:“你敢做还不与人说了,你们姐弟俩没一个好东西。”   苏幽听着侯府千金聒噪的声音有些头疼:“姑娘,要不我们说些正事吧。”   “什么正事?”   “比如你说的晚儿姑娘抢了你的心爱之人是怎么回事?”“这啊,当年那贱人为了给她弟弟凑钱,卖身于我家,得了我家多大的照拂。结果一转眼就和薛邝明勾搭在一起了,她明明知道我看上薛邝明,况且以我家的人脉,薛邝明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他那样的穷书生,只怕是一辈子都得不到这样的机会。他居然放弃了,要和那贱人私奔。”   肖陌大吼道:“我阿姐也是被那小子蒙蔽了,你才是贱人,薛邝明他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你,你还巴巴地往上扑,你们高门贵府的女子也就是这么个货色。”   易乞缓缓说着,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能清晰的掺入耳底:“依我看来,二位说的都不尽实。想来你们口中的薛邝明与晚儿姑娘才是情投意合吧,二位这样的互相攀咬实属无趣,为何不直接把事实说出来?”   侯府千金不让:“你懂什么,我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易乞目光如水:“可他不是东西,不是吗?”   侯府千金被问的一怔,顿时没了言语,低下头去。   易乞又转头看向肖陌:“显然晚儿姑娘也将你视作亲人,可你对她的感情超出亲情,可谓执念。将她囚禁,想以这样的方式换取感情,是做不到的。”   肖陌微微震惊:“你,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尖叫声:“啊!!!我怎么变成了这样?”   肖陌也被这声音勾回神,眼中的无措变成惶恐,他轻轻地叫了句:“阿姐?”   这声尖叫的主人正是清醒了的晚儿,她好像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体,惊恐万状,摸索着自己的脸,到身体再到四肢,她撕扯着四肢,想要把自己扯得四分五裂,嘴中还一直带着那句:“我怎么变成了这样。”   肖陌一骨朵爬起来跑过去抱住晚儿,摸着她的头带着些哭腔的唤着她:“阿姐,阿姐。”   侯府小姐笑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我也想知道。”   苏幽皱皱眉看着侯府小姐,有些苦恼道:“你话好多,要不睡会吧。”苏幽一个怨灵劈向她,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她劈晕,苏幽收手:“这下安静多了。”易乞笑笑,虚虚握住苏幽的手,苏幽也回握住他。   苏幽又看向晚儿:“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得问肖逝情了。”   肖陌慌忙出声:“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想的,我只想让你陪在我身边而已,可你就是不肯,我就是喜欢你而已。”   晚儿终于看向身侧的肖陌,她看得很费力,看了好久才恢复了平静,缓缓说着:“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那是因为我爱你啊,薛邝明算个什么东西,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啊,明明......明明陪在你身边的一直是我啊......明明你爱的人应该是我啊。”肖陌说着说着就哭出了声,也不在意旁侧的苏幽和易乞,只是任性的表达着自己的情绪。   晚儿无奈的用她新身体扭曲的手轻轻抚着肖陌的头:“爱情不是用时间衡量的,你从来不爱我,你爱的只是自己的控制欲罢了,我脱离了你的掌控,所以你才癫狂,你害怕我离开,所以才说爱我。这根本不是爱,你也根本不懂爱。”   “可我......”肖陌还未出口的话被易乞打断:“晚儿姑娘,要让他变回正常人只有你能做到了。”   晚儿看向苏幽,问道:“还望相告。”   “阿姐,”肖陌跪爬着抱着晚儿,“我不要,我想一直陪着你。”   晚儿也没看她,坚决的对易乞说:“我愿以邪畜之身换他再度为人。”   “阿姐!”   这时晚儿才看向他:“逝情,我希望你能重活一世,找到一个你能真心相待的姑娘,体会什么才是至情至爱,你在世上从没好好活过,这次替我,再好好活一次吧。”   “阿姐......”   易乞虚弱的说:“晚儿姑娘,你需要让他放下心中执念,我才好渡化他。”   苏幽也问道:“晚儿姑娘不妨讲讲你经历的事,虽然会戳你痛楚,可目前看来这是最便捷的方法,如果不愿,也不勉强......”   ☆、转变   晚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摇着头,不再看肖陌,缓缓说道:“我本名谢晚,是肖陌的义姐,他父母过世后没有亲戚肯收留他,我就把他接到我家了,他为人老实勤奋,善良刻苦,我觉得他是个读书的料,就去给侯府小姐当丫鬟,以供他读书。后来我遇到了我的良人,也就是薛邝明,他是寒门书生,为人虚怀刚毅,最初我们相遇时是在侯府宴席上,老侯爷想要招揽这些寒门子弟替他出谋划策。对于这些人来说也是青云梯,所以很多人也就自然而然进入了老侯爷的阵营。薛邝明自恃清高又颇具才华,不屑于他们的招揽手段,所以拒绝了老侯爷。可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入了小姐的青眼,”   晚儿看向屏风,眼里星星点点的温柔仿佛要溢出来一半,她却再抬不起手去触碰那些美好的回忆。她犹记得阳春三月,春光烂漫,是她在侯府的第三个年头,也是青葱岁月里最温暖的日子,因为在那一日,她遇见了薛邝明。   她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染上了些小女孩的姿态,“当然也有我的倾慕。我记得从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那方屏风后,他带着一身风骨,婉拒了侯爷的招揽,那样的他,一下就住进了我的心里。”   那时她同小姐躲在屏风后偷窥着被侯爷请到府上来的状元苗子,隐隐绰绰的人影透过屏风,他站得笔直,就算面对侯爷也是不卑不亢。让人一眼就能瞧见他,谢晚不自主地被他吸引,小女儿的憧憬与春心在那一瞬间荡漾无疑,当然还吸引了小姐的目光。小姐将香囊递给谢晚,托谢晚将东西送给薛邝明,可是于理不合,谢晚规劝无果,小姐却执意如此。然而侯爷素来偏爱小姐,也不会真的惩罚,谢晚只好从屏风里出来将香囊递给他,又匆匆的转回屏风后藏起来。   薛邝明或是没想到有女子能够这样直接大胆,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上私密信物,突然对她的模样上了心,将香囊收好,小姐满意的笑了。只是这样的不守规矩,在规矩森严的侯门府邸,算是丢尽了颜面。侯爷面上没说什么,之后便将晚儿狠狠的上了家法,打得晚儿一个月都没下来床,可她却是暗自愉悦。   “后来因为种种巧合和偶遇,我同薛邝明之间生出了情谊。小姐发现后屡次刁难于我,变着法的惩戒我,也变着法的阻碍薛邝明的前途。可我们自珍心相待也绝不辜负,同样的,我就把他带回了家,带到了逝情的面前,想介绍他俩认识。从那天以后,他就变了。”   那日,薛邝明将她约在湖边,亲手给她戴上了翠金手钏,湖边微风柔柔,睡莲静谧并蒂盛放,   垂柳飘飘,阳光投下一片金灿灿的辉芒。男子儒雅端方,眼潭之中倒映着明眸皓齿的姑娘,言笑晏晏,女子羞涩低首,薄红在日辉的照耀下越发令人生怜。他们许下山盟海誓,今生相托,绝不辜负。男子用他的前程换来与女子的一世相守,漫漫岁月。女子欣然应首,共赴白头。   女子不是没有挣扎过,迷茫过,放弃过,可男子态度坚决,打消了女子的顾虑,他说的明了,高座庙堂不如独守一方,他要守的一方必须有她,也只有她,女子亦然。   这天,晚儿将薛邝明带回家中,肖陌是她唯一的家人,他俩的幸福需要得到肖陌的见证,也希望得到来自家人的祝福。   “逝情,这是邝明,是阿姐决定托付终生的良人。”谢晚看着肖陌,眼里的柔光并不减弱,她说的时候嘴角上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映照着最好的芳华。   而肖陌却并不能接受,他充满敌意的看着薛邝明,打量他,揣度他,审视他。冷漠问道:“公子既然被侯府小姐看上了眼,必然逃不出他们的瞩目,莫非公子以为还能相安无事的与我阿姐厮守终生?”   薛邝明儒雅答道:“我已经同那位小姐表达了我的心意,此生此世,非谢晚不娶,即便是泼天权贵也无法撼动我对她的心意。”   “你不会认为她就这样放过你吧?她是侯府明珠,跋扈非常,她想要什么得不到?你不会还要带着我阿姐陪你过东躲西藏的日子吧?”肖陌脸色不佳,犀利的质问。   谢晚轻声道:“逝情。”   “阿姐,我说的是事实。”肖陌执着。   薛邝明落落大方道:“逝情说的极是,我自然是不愿意晚儿跟着我受一丝委屈的,那侯府小姐若想要我的躯体,给她便是,我绝不会允许晚儿出一点事。”   谢晚转回头情意拳拳的看向薛邝明,挑上眉头,染上一丝不悦:“说什么胡话,我自答应许给你,自然是不怕受委屈的,你为我付出那么多,就算跟你走遍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肖陌讶然:“天涯海角?阿姐是不要我了吗?”   谢晚转过头来,微笑:“逝情,阿姐终究会离开你,就像有一日你总会遇见一位你想要携手共度余生的女子一样。我们只是彼此照顾的家人,亲人,却不是束缚彼此的枷锁,我们终究会分离,在变得更幸福这件事情上。”   “不,阿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谢晚微微笑着:“傻孩子,你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肖陌看向谢晚,而谢晚只是笑笑,带着薛邝明离开。   从那日开始,肖陌性情大变。   天色微雨,群芳尽敛,晨光透凉,新珠湿蕊。谢晚约好同薛邝明见面,肖陌抵住门,不让她出:“阿姐是要去何处?”   谢晚笑道:“我和邝明有约。”   “阿姐不能去。”   “为何?”   “阿姐难道真的想与他携手终老?他把自己前程葬送,又被侯府盯上,这样的他,拿什么养你?拿什么护你?”   “你别忘了,他葬送前程是为了我,开罪侯府也是为了我。桩桩件件,早就不是我负他这样简单了。我喜欢他,我爱他,并不看重他以后能挣多少,我能过上多好的日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看重这些。和他携手终老也是我心之所愿,心之所念!”谢晚有些薄怒,她还是第一次对肖陌发怒。   “阿姐要犯错,可我是绝不能让你执迷不悟的,因为没一个人能像我一样爱你,没有哪个男人能比我更爱你,更懂你,回来吧,晚儿。”肖陌直直的看向谢晚,将多年藏在心底的隐秘原原本本地袒露出来。   谢晚显然被他的话震惊到了,她不敢置信,声音也略带细细的颤抖:“你......说什么?”   肖陌缓缓笑开,伸手想要抚上谢晚的脸,却被谢晚退后一步避开,那只手僵在半空中,肖陌却不恼怒:“我说我爱你,此生只想与你在一起,阿姐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我们像以前一样好吗?这次换我来照顾你。”   谢晚摇头后退,看着他似乎有些狰狞的笑:“不是的,你搞错了,你只是怕我至此忽略你,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无论我身在何处,你永远是我弟弟,我们永远是最亲的人。”   肖陌一步步靠近,狞笑更加明显:“阿姐,离开他吧,到我身边来,我有能力保护你了,以前你所承受的痛苦,我会一一为你讨回来,薛邝明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我们俩在一起吧,不离不弃。”   “我爱的人是薛邝明,你是我弟弟,你清醒一点。”   谢晚想要逃,却被肖陌一把抓住手腕带入怀中,肖陌贴在谢晚紧绷的背脊,低头在她耳边沉沉的说:“阿姐,该清醒的是你,你哪也别去了,想好了再回答我。”谢晚挣脱不得,在肖陌有些泛红的眼中,她似乎感知到他的变化,像豺狼,如猛兽!   此刻的肖陌大呼:“阿姐,别说了,不是这样的,薛邝明他根本不爱你,你是被他蒙蔽了。”   谢晚的情绪也稍微变得有些激动:“他爱不爱我我能感知得到,但我绝不可能爱你,你是我弟弟,再没有除此之外更多的感情,你明不明白?”   苏幽指尖一挥甩出一条梏魂引将肖陌束缚,让他端坐好,做了个嘘的动作,果然肖陌就闭嘴了:“你打扰我们听故事了,安静点。”又五指闭拢,掌心向上微抬,这头托着易乞,示意谢晚继续。   晚儿点点头,恢复平静,接着道:“他变得凶残无比,多疑猜忌。他不允许我和薛邝明相见,最初我以为他只是害怕有了姐夫我会忽略他,可我错了,他将我锁在家里哪都不许去,给我做饭洗衣,天天守着我,表面上将我照顾的很好,可只有我知道,他就像一头狼守着猎物一样,没日没夜的守着我,将我看的牢固。我害怕他,我想要逃。”   晚儿的眼里浮出一丝惧意:“那天薛邝明想办法将他引开,我趁机顺利地逃了出来,终于寻的机会和薛邝明一起远走高飞。可我不知道他哪学来的本事,就像是一个邪神!他找到了我们,他杀了薛邝明,将我带回家,用铁链锁在屋里,我害怕极了,又伤心欲绝,我从来没想过他变成了我的噩梦!我还是用尽办法想逃,于是,他把我双腿砍掉,锁在床上。我想咬舌自尽,他将我整条舌头剜掉。我就这样半死不活的被他囚禁,逃不掉也死不了,我绝望了,我从没想过我的弟弟能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晚儿自嘲的笑着:“而他给我的理由居然是因为爱我,可笑吧。”   ☆、逼仄   那是她最难熬的日子,她出不去,她被肖陌囚禁在家里。肖陌几乎天天在屋里看着她,正门上了锁,她几乎连到巷子里或是串门的机会都没有,她每日面对的只有肖陌。   “阿姐,今天想吃什么?”   谢晚眼睛通红,在也挂不上笑了,眼前的人不是自己养大的弟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谢晚别过脸去,狠狠道:“放我出去。”   “阿姐,你要是自己想通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痴心妄想!我说过,我此生只与薛邝明携手白头。”   “阿姐,痴心妄想的是你,你看看薛邝明来找过你吗?”   “你用了什么腌臜手段你自己清楚,还要我说出来嘛?”   肖陌脸色瞬时变得难看,看了会谢晚的脸,缓缓道:“阿姐近日来睡不安稳,我去给阿姐抓几服药。”肖陌转身离开。   忽然,窗边有被石子砸动的声响“叩”......“叩”。谢晚以为是附近孩子的恶作剧,并未多理,声音却是不间断,谢晚心下生疑,移步到窗边,轻轻抬起,薛邝明的脸出现在窗前,把谢晚吓了一跳,手一撤,在窗扉即将砸下来的一瞬间被薛邝明抬住,手上的淤青也暴露无遗。薛邝明眼底含笑,在看见谢晚安然的刹那间放下心来,急忙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晚看着他满是伤痕的手,在看着这个日思夜寐终于出现的脸,眼角的泪光在下一刻决堤了:“你怎么伤的?”   薛邝明摇摇头:“无事,你呢,你还好吧?”   谢晚低垂眼脸:“还好,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薛光明向她伸出手:“我带你离开,你还愿意跟我走吗?逃离这个地方,或许是颠沛流离的日子,但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苦。”薛邝明目光灼灼,满含情意的看着她。   谢晚点点头缓缓笑开:“我愿意。有你的地方,到哪儿都是绝色。”谢晚翻出窗落入薛邝明的怀抱,晃晃阳光都不及他的明媚。清风微滞,雀鸟轻吟,他们的笑惹人眼球,幽深巷尾,袅袅烟火,那是最美的样子。   薛邝明带着谢晚一刻都不敢耽搁,向城郊奔去。飞马奔袭,离开这片繁华,虽然没有心的归属,却留下了种种不可磨灭的记忆,幸好最想留住的就在身边。他们相视一笑,驰骋在天地间,往跟深处的密林奔去。   跑马喘息,速度也随之降了下来,谢晚鬓角也出现了薄汗。薛邝明道:“晚儿,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谢晚点点头,在薛邝明的搀扶下下了马。薛邝明将水壶递给她,还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谢晚顺势待在他的胸膛前,含着笑:“幸好有你在,真好。”   薛邝明也笑了,抚了抚谢晚的发:“是你陪在我身边,才是真的好。”   倏忽之间,风起云涌,日光躲在云霭之下,乱叶狂卷,沙尘也不安静,荡起狂欢。   薛邝明用长袖遮住谢晚的双眸,在沙尘中眯着眼,看着这转瞬间变幻无常的天气。眼前落下一个被黑气环绕的身影,一双眼泛着慑人的赤红,手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他脸上的愠怒在弥漫的墨意之中有倾天之势。薛邝明好不容易在风沙之中看清了面貌,惊讶道:“肖逝情?”怀下人听见这个名字,身体一颤,将薛邝明的手臂缓缓压下,看向那个此生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变了模样。   谢晚喃喃出声:“逝情?”   黑气散开一些,将肖陌的脸原原本本的显露出来。肖陌嘴上擒着笑,可那笑意分明彻骨,仿佛滔天的怒意都也在这个笑容之下:“阿姐,药我给你抓回来了,可你却不见了。”   他瞥了眼在谢晚身侧的薛邝明:“原来阿姐还是放不下他。那我只有帮帮阿姐了。”   谢晚有些慌张道:“你想干什么?”   肖陌抬起一只手,手上有几团黑乎乎的气体洋溢着绿色黯哑光芒,围着那只手打着转:“当然是帮阿姐了却这段孽缘,杀了他。”眼神阴鸷掩埋,遮住了光亮。   谢晚心下大骇:“你,你怎么会变着这样?”   肖陌微抑嘴角:“我变成这样才能保护你啊,阿姐。”   突然之间把手上挥舞的怨灵甩出,直奔薛邝明而去。低吼沉沉向薛邝明席卷而去,目标明确地攫住他的血管涌动旺盛之处。   肖陌踏步期身至谢晚身后,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不顾她的反抗,迫使她看着眼前的薛邝明。薛邝明的脸上浮现着痛苦,一团黑色直接扼制他的颈脖上最粗大的的血管,他身上的血液一点一点被吸干,血色转变为宣纸的白。他极力咬着牙,还是止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紧闭着眼,不敢去看谢晚的哭泣,用尽气力安慰道:“晚儿别怕,我没事......”   谢晚动弹不得,泪水奔涌,迷了眼前的景象,只是薛邝明那张脸还清晰的印在眼底:“肖陌,你放开他,我求求你了,你放开他......”飞鸟遁逃,泣不成声。   肖陌笑道:“阿姐,我这是帮你做决定。”   片刻不到,薛邝明失了生气,软绵绵的朝地上倒去,在没有更多的动作。他身上的黑团享受了久违的餍足后回到肖陌的身边,缓缓地隐了进去。   谢晚好像失了力气,没有了肖陌的支撑下身子一下子瘫软跌落在地。她没有多想,向那具尸身跪爬而去。   肖陌随手一抬,就在谢晚与薛邝明的尸首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迫使谢晚止在原地。谢晚恸道:“肖陌,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啊!”   “阿姐,说什么傻话呢?”肖陌缓步走向薛邝明的尸体,踮脚踩了踩,微微蹙眉:“生出了执念吗?”   又转而笑道:“那就进来吧。”说着闭上了眼,从薛邝明的体内悠悠凝聚出一团黑色的光影,与肖陌刚刚驱策的那些东西如出一辙。   谢晚睁大了眼:“这是什么,你想干什么?”   肖陌回答:“阿姐,这就是薛邝明啊。只是啊,他现在归我了!”那团黑影还在成型中便被肖陌吸入了体内。   谢晚带着哭腔:“你到底是谁?”   肖陌笑了:“说什么呢?阿姐,我是逝情啊。”   谢晚吼道:“你不是,你不是!逝情不可能这样,你不是他!”   肖陌像从前那样露出无邪的笑容,差一点让谢晚以为回到以前的日子,可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谢晚心如刀绞,看着倒在地上的薛邝明,慢慢闭上了眼:“对不起......”   肖陌面无表情的走近,弯腰抱起地上的谢晚,轻柔道:“阿姐,我们回家吧,这次没有别人打扰,只有你和我了。”   谢晚不再反抗,呆滞的任由他抱着,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晚儿继续道:“后来的日子我也不再反抗了,随他去吧,对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来说,过什么日子又有什么所谓呢?而他也只是精心照料我,晚上抱着我入睡,给我讲今天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还炫耀他是如何把侯府铲平干净。我听着他的话,没有反应。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他见我老实下来也开始放松警惕,不再看着我,回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些小玩意。此后他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脸上的戾气也越来越重,但他在我面前收敛的很好。那时我认为我成了他的执念,只要我死了,他就能放下我,于是第二天趁他出去,我打碎了瓷碗,用碎片割掉了那只带锁链的手,很疼,肉还好一些,但是骨头的疼痛却是难以言喻,血一直流,可我却也没死,我想我大概命硬吧。花了大概三个时辰,我终于割掉了,我翻滚下地,爬向院中的井,我终于死了,应该说我终于解脱了。后来的事我没了记忆,更不知他做了什么才能把我变成这样,他真是,入魔了。”   兜兜转转还是逃不出这一方狭小的天地,谢晚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还是和肖陌,可是没滋没味,她不想活,却死不了。   肖陌将她轻轻的放在床上,不知从哪弄来的铁链把谢晚一手禁锢在其中,挂上笑:“阿姐要跑,我只有想这种方法了,阿姐莫要怪我。”   谢晚冷眼睨着他:“滚!”   “阿姐别生气,”肖陌替她擦了擦早就被风吹得干涸的泪,“跑了一天饿了吧,我给阿姐做了最喜欢吃的藕羹,尝尝吧。”   肖陌转身取来热乎乎的藕羹,莹白色的羹体翻腾着因热产生的烟雾。肖陌吹了吹调匙上的藕羹,递到谢晚嘴边。谢晚发力,用另一只可以活动的手推开眼前的食物,碗碎落在地,白乎乎的藕羹也洒满一地,谢晚恶狠狠的看着肖陌。   肖陌也不恼:“阿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任性了?”   谢晚却笑了,她笑了好一会,肖陌看着她,终于等谢晚笑完了,幽幽道:“怎么,你还要跟我上演弟恭姊谦的戏码吗?”   “阿姐说笑了,我说过了,阿姐是我的心上人......”   “可你不是我的,我的心上人被你杀死了!”   肖陌叹了口气:“阿姐,何必在乎旁人呢?”   “滚!”谢晚眼睛猩红。   肖陌捡起碎裂的碗:“那我再去给阿姐从新做一碗。”   谢晚趁着他离开,使劲摆弄那个链条,铁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在屋里回荡。链条很紧,一圈圈的绕在床头,没有喘息的余地。   肖陌听见屋内传来的声响,怒意上头,丢下手上的动作朝屋内移去:“阿姐还是想要逃吗?”   谢晚乜斜他一眼:“你觉得我可能和你待在一处吗?”   肖陌缓缓低下头:“阿姐还真是绝情。”   “放手吧。”   忽而肖陌又抬起头,满含笑意的看着谢晚:“阿姐没退了就不会跑了吧?”在谢晚的惊讶之中,刀光寒气逼仄,谢晚以腰为节点断成了两半!   ☆、求死   “啊!!!!”谢晚发出尖利的嘶吼,血液汩汩流出。更让谢晚惊叹的是自己居然还没死,承受着这般的痛苦也死不了吗?   肖陌丢下刀赶紧抱着谢晚,低声安慰道:“阿姐不怕,一会就不疼了。”   谢晚哭出声来,抓着他的前襟,喊道:“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肖陌一下一下的捋着谢晚后背:“阿姐,不怕,不会痛了,我再也不让你痛了。”   血气消散,谢晚沉沉睡去,可这一觉终归要醒来。   谢晚每日所见只有肖陌,“阿姐,今天新开了家年糕果子,我买了些回来,你尝尝。”谢晚象征性的吃了两口,不予理会。   “阿姐的话真是越来越少了。”肖陌摸了摸谢晚的头,谢晚也无力反抗。   清风吹开阵阵波澜,消散着聚起来的暖意。   肖陌道:“阿姐最近心情不好,这样,我替阿姐除了侯府吧。”谢晚动了动干干的唇:“你别疯了。”肖陌淡淡笑了笑离去。   再回来时,满身血气,肖陌带着笑,想要得到谢晚的笑:“阿姐,我给你报仇了。连养的鸟我都宰了,侯府再没人敢来欺负你了。”   谢晚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让我死吧。”   这句话好像激怒了肖陌一般,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尽量压制住微怒的表情:“阿姐为什么总要距我与千里之外呢?我不强迫阿姐,可阿姐啊,我也是会累的,我也想你看看我,不是以弟弟的角度,而是把我当成男人。”   谢晚看着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参杂其他任何仇恨,也不杂糅其他情感,只是纯粹的,姐姐与弟弟的,像多年前的那种眼神:“逝情,其实你根本不懂爱的。”   肖陌的表情空了一瞬,又听见她慢慢说:“你只是不想我离开你,你害怕而已。可这根本不是爱。”   肖陌想要反驳:“不是的,是阿姐你不明白。”   谢晚摇摇头,叹了口气:“逝情,你吃了很多苦,我都明白,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怎么爱人,因为你还没遇见那个人。”   肖陌摇头,最终不停出重复:“不是的,阿姐,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逝情,放我走吧。”谢晚阖上眼,眉间却紧紧蹙起,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肖陌看见她嘴角滑落一行鲜亮的血色,睫宇间挂上薄薄的水珠,他立刻反应过来撬开谢晚的嘴,掐了个诀止住她的血:“阿姐,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谢晚陡然睁眼,眼里清泪婆娑,迷乱了她的眼,那双眼睛荡漾着绝望,她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溺在水中,得死不能,好难受。   略数着流年,日子在绝境中也能过的飞快。而只有这一方寸,才属于谢晚。那一天,谢晚终于寻得机会,破碎的磁刃切割着被束缚的手,好像也没有那么疼。那一天,咬着牙听骨头撕裂摩擦的声音,这是谢晚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声音,是解脱的声音。血一直流,皮肉破开翻卷,“哐铛”一声,铁链掉落在床头,连带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手。   谢晚无声的笑笑,她吃力翻身下床,一点一点向屋外的井爬去,拖出一条条血痕,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叫嚣。   沉入水中的瞬间被阴凉包绕,冰冰凉凉,遮住瓷器摩擦产生的余热。井水盖过嘴,盖过鼻,淹没头顶,窒息感扼住喉咙,谢晚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荒诞可笑的一生。   苏幽解开肖陌的咒,开口说道:“你是不是有点问题?”   肖陌反唇相讥:“你懂什么,你爱过吗?”   易乞握了握苏幽的掌心,看着肖陌:“你这不是爱。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过得好,如果他过得不好就帮他过得好,如果他已经过得好那便不再打扰。掌握力量去守护他,他寂寞孤独时想要陪着他,他春风得意时默默注视他。总之不希望那个人受一点伤害,尝一丝苦痛,得一毫委屈。这才叫爱,你,懂了吗?”   肖陌被他问的哑口无言,谢晚叹得哑口无言,而苏幽听得也是哑口无言,偷偷瞥着易乞,心下惶然,他可怎么承受这份情意啊......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肖陌长吁出一口气,看着谢晚说:“那日,我遇到了鬼道士,在阿姐把薛邝明带回来的那天,他说我邪气重,资质佳,可以得到逆天的力量,我想着要是有了力量就能留住阿姐了,也能保护阿姐不被人欺负,我同意了,我被炼化成了蚀阴师,吸食了很多怨灵,越来越强。后来阿姐和薛邝明跑了,我好不容易追到他们,我杀了薛邝明,蚀了他的怨灵,带回阿姐,我以为从此阿姐就只会爱我一个人了。我悉心照料她,可她是冰,怎么也捂不热。我四处吸食怨灵,我替阿姐报了仇铲平了侯府,我以为她会开心,可她还是想死。”   那日他回到家,地上的血迹历历在目,一条条一道道蜿蜒曲折,与泥土的混杂变成了黑色,却还是刺眼的厉害。血腥味在屋内已经闻不到什么浓烈,只有偶尔飘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气息。   肖陌心下一沉,立即加快脚步往屋里钻去。屋里没有谢晚的身影,连她的气息都没有。肖陌看着床头掉落的铁链,还有那只躺在地上的手,那双他此生不能再熟悉的手,那是多少个夜里给他盖上被子轻拍他入睡的手,也是经历了多少困顿日渐粗糙的手。   肖陌蹲下身,极度颤栗中捡起那只断手,摸着干涸的血迹,一点点挪动脚步,顺着这些指引,感受着谢晚的苦痛。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自己切掉这只手?难道和自己在一起她真的宁愿死吗?   井下的人微微发胀,肖陌抑住满心的茫然和无措,将她打捞上来。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身上,衣衫上。肖陌胡乱地将这些发丝从脸上抹开,摸着谢晚的脸,冰凉刺骨,再无生机。肖陌猛的抱住谢晚的尸体,紧紧的圈在怀里,缓缓地拍着谢晚纤瘦的背骨:“阿姐,不怕,不会冷的,我抱着你,不会冷的......”   泪自眼眦滑落,顺着面目的轮廓,断线珍珠般的滴落在地,碎成更细小的水滴,在地上打出不被人察觉的暗影,风吹过,隐没在土壤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阿姐,我还有好多事没带你做,你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阿姐,你睁看眼,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把你拴在屋里了,你想去哪,我带你去。”   “阿姐,你别死,我不让你死......”   “阿姐......”   “阿姐......”   风好像把脸上挂的泪吹干了,紧绷绷的难受,肖陌坐在井边一步都未曾动过。他抱着怀里的人,手臂僵硬,却始终没有动静。   好久好久,久到云霞挂布,久到落日余晖,他抱着谢晚缓慢地站起来:“阿姐,不怕,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我带着她去找鬼道士,鬼道士说让我吸食阿姐的怨灵,我不想,我求鬼道士将阿姐做成能陪在我身边的东西,他拒绝了。他拒绝我我就自己想办法,我照着鬼道士的方法将阿姐做成了邪畜,那些缺失的地方我给她缝上。可因为下肢缺失过久,阿姐无法适应,才成了这副模样。我真的,只是想你在我身边而已......”肖陌全身战栗,双肩抖的厉害,眼睛里慢慢盛满了透亮的泪花。   谢晚看着他,轻轻叹口气:“逝情,重新做一次人吧,学着去爱人,当你真正爱上她的时候你就不会想再做伤害她的事了,如果伤害,还不够爱,你也没学会真正的爱,放下执念吧,听你阿姐最后一次。”   “可我舍不得你。”肖陌执拗地看着谢晚。   “可我也舍不得他!”谢晚不再看他,“他在那头等我好久了,我不想让他再等了。”   肖陌沉默了好久,唇也咬的泛红,终于释然,说道:“苏前辈还有办法将我阿姐送入轮回吗?”   苏幽点点头:“我尽力而为。”   “还有,我身上最后有个怨灵是鬼宗宗主母亲的,她执念太深,还想再见一面他们,我一直没机会见到他们,希望苏前辈代劳。”   肖陌看见苏幽点头后又转向谢晚,说着:“阿姐,我会找到那个人吗?”   谢晚笑了,温柔的笑着,就像以前每天的笑,璀璨夺目:“会的,阿姐相信你一定会的。”   肖陌也兀自笑开:“嗯,好,我听阿姐的。”   苏幽看着靠着自己虚弱的易乞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你还行吗?”   易乞微笑:“现在容易得多。”努力坐直身子又施起了咒。   放下执念后确实容易得多,没一会剩下的几个怨灵就跑出来了,有一只飘到谢晚面前飞舞,好像是感受到她,做着最后的道别,谢晚抿嘴目视他离开,终于眼睛微微闭上,留下一滴泪来。   待其他怨灵离开后还剩最后一只,那是重九和秋屏母亲的怨灵,苏幽将她吸食入自己体内。又设咒法将邪畜里残留的谢晚怨灵汇聚,用自己的气灵给她加固,她终于像个正常的怨灵。离开生气的身体立刻坍塌,从缝线处断裂四散。   谢晚飘来在苏幽和易乞的面前停留了一下,像在致谢,又飘到肖陌的头上蹭了蹭,就毫无留恋的离开了。   变成普通人的肖陌眼睛红的都能滴出血来,朝他们拱拱手道:“多谢,再会。”   “等等,”苏幽止住他离开的脚步,“梦边城有忘生,可以忘记前尘往事。”   肖陌也没回头,说:“多谢前辈好意,我,不想忘了她,至此别过。”便再无留恋,跨步离去。   苏幽给易乞注了些灵力,易乞的脸色也变得好了起来。易乞看着苏幽道:“刚才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苏幽的耳垂迅速爬满一层绯红:不得了啊,太会了。苏幽移开眼睛缓解尴尬的摸了摸易乞的头:“那这个躺在这的侯府千金?”   易乞问:“就让她在这里吧,她现在修成了鬼道,我奈何不得她,只希望她能放下仇恨。”   “那走吧,我的大圣人。”   易乞笑了,缓缓地站起来,双手按在苏幽双肩,将苏幽的身子板正,迫使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苏幽道:“知道,会荟市,查孤檠。”   易乞笑笑:“现在幽哥也能感知我心中所想了。”   苏幽翻翻白眼:“你说的对。”带着他离开京都,回到荟市。熟悉的酒香在空气中荡漾,苏幽勾了嘴角:“我还是喜欢有烟火味的地方。”   易乞揶揄道:“我还以为幽哥喜欢可以海纳百川,广交益友的地方呢。”   苏幽尴尬的笑笑:“要不我们先住一晚,你先休息休息,调整一下。”   “不碍事,很快就好。”忽然间易乞双手合十,微眯着眼,突然向空中伸去,以他们的位置源头荡起一层薄薄的蓝色波纹,一圈圈朝外荡开,又像银辉撒落,释放在荟市的每一个角落,片刻间又消失殆尽,无处可查。   苏幽眯眼:“你这是恢复他们残缺的记忆?”   易乞点点头。   苏幽道:“你会的比我这个蚀阴师还多。”   易乞笑着说:“这样幽哥才能离不开我。”   苏幽摆摆手,向前走去:“行了,别撩了,是你的人,跑不掉的。不是要去查孤檠嘛,还不快走......”   ☆、报恩   赤光轻柔,长风和煦,微微撂起易乞的发,勾起俊朗的眉眼,揉进无偿的温润柔和,绽开动人的笑意。轻踏几步,跟上苏幽的步伐,保持着恰好的距离,在苏幽的不远处。   亦步亦趋间,苏幽站定:“到了。”   易乞也跟着抬头看,赫赫而立的大字流转着熠熠光芒:无忧馆。易乞面上一滞,在看着接客的小倌后面色一垮,将苏幽一把扯到面前,神色不佳的问道:“你来这里干嘛?”   苏幽诚实道:“你上次不是问我有何奇遇吗?”苏幽冲着无忧馆扬扬下巴:“这就是我的奇遇。”   易乞敛了表情,神色骤然严肃起来,连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的微凉,苏幽明显的感觉到手上的扳指缓慢的降着温度,几乎有些冻人!苏幽认识到玩笑开大了,正准备认怂,却听见易乞轻叹了一口气,略带无奈的说:“你这样引人瞩目,我该怎么办才好?”   苏幽不解:“我很低调啊。”   易乞自顾自道:“你总是这样肆意洒脱,走的超逸,行得自在,却不知道有多少人身陷囹圄。”   苏幽更加疑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乞忽而坚定地看着他:“我想说的是,如今你也算是有家室的人,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该来的地方别来,不该撩的人别撩。”   苏幽懂了,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反驳道:“沈员外是个意外,来无忧馆只是想找到答案。我一直挺洁身自好的,你别想多了,更何况,哪个正常人能看上我?”   易乞一把抱住苏幽,喃喃低语:“是啊,你总是这样不在意,在这个方面,幽哥还是迟钝的很,只不过也只有你自己这样认为罢了。你这么好,真怕别人把你抢走了,我得看严了,省得到嘴的鸭子飞走了。”   “你怎么形容的?谁是鸭子?堂堂乐引弟子,怎么措辞这么不严谨,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怎么一点自信都没有。”苏幽撑着半壁身子稍稍离开易乞,“我带你来这是因为孤檠曾经出现过,我猜测应该是与那人有些关系,你一天别像个小媳妇一样自怨自艾,我也答应你注意言行举止,行了吧。”   易乞倒是没有因为他的话好转一些,这是他的性格,改不掉的,若果能改,也就不是他了,可每每想到如此,心里还是又些酸涩,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易乞调整了一下,慢慢放开他,无奈的妥协道:“知道了。”或许他并没有学会乐引的超然,也违背了师尊的教条放下,而面对他,最终只有做出心甘情愿的让步和不奈之何的妥协。   苏幽忽然抓住易乞的手,十指相扣,扳指传来两人的温度,掌心相接,如玉温润,苏幽道:“别醋了,别人我都不要,这一生,我只要你了。”   易乞抬头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浅浅笑道:“那就说定了,这一生,你都摆脱不开我,记在心里。”   “行了,知道了,进去吧。”   苏幽牵着易乞,迈进无忧馆,冲着一个小倌道:“我找川洋。”与初来时的心态不同,现在的苏幽,好像也并没有那么不自在了。   “两位跟我来吧。”被他领进川洋的雅座,虚虚一礼:“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川公子来。”   苏幽回道:“有劳。”   易乞并未放开苏幽道手:“川洋与孤檠有交集?”   “一探便知。”   “他们之间应该不可能有关系吧,孤檠向来低调,最近出现的是不是有些频繁?”   “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苏幽顿时陷入了沉思。   易乞发现他的反常:“幽哥是不是想说,自廉纤雨后,最近出事比较频繁。”   苏幽点点头:“除了浣城有我非杀不可的理由,最近各方势力确实出没的有些平常了。”   川洋此时进来,伴着特有的香味,淡淡的,并不恼人。他见是苏幽,了然一笑:“原来是苏公子,我就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易乞看向苏幽,苏幽连忙接道:“呵呵,多谢上次替我解惑。”   川洋看了看旁边的易乞,礼貌笑道:“恭喜了,这位公子俊朗非凡,确实是苏公子值得纠结和犹豫之人,想来苏公子也终于想好了。”   苏幽憋嘴,腹诽想着:废话,要不想好,能和他搞在一起去。苏幽也不再和他过于讨论此事:“总之还是要谢谢你,不过,今日来,我可不是带你看家室的。”易乞倒是被这二字取悦,不动声色的染上愉悦。   “那时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了孤檠。”   川洋一滞,转而笑笑:“看来最近我也停不下来啊,一个修为不高的蚀阴师,能见着这么多的人物,也算是荣幸之至。”   易乞听出端倪:“川公子见过谁?”   川洋也不避讳,坐在他们身前:“早些时日见过廉宗主,不过现在已经再难相见,之后便是苏前辈和孤檠了。”   “孤檠为何来找你?”   川洋不紧不慢的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是他最喜欢的罗生花茶,苦涩带着花香飘扬弥漫。略略向空中散去:“或许他来的目的与你们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苏幽挑眉:“哦?是吗?”   “你们来寻他,而他找我,是为了廉宗主。”   “廉纤雨?”   “没错,孤檠问我廉宗主所为何事来找我。”   易乞略一思忖:“我倒是能猜出廉纤雨寻川公子的目的一二,孤檠与廉纤雨从未有过什么交集,怎么会?”   川洋道:“此事我也不知,我告知了廉宗主为何寻我后,他就走了,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单纯的想了解此人吧。”   苏幽倒是有些懵,问向易乞:“廉纤雨找他所为何事?我怎么不知?”   易乞回过头答:“幽哥还记不记得你在高桥镇为何会惹上廉纤雨的?”   “我抢了她的怨灵。”   易乞点头:“是因为廉纤雨没有及时赶到,才将幽哥钻了空子,或许在这个时间段里,廉纤雨应该是来找了川洋。”易乞又看向在一旁自顾自品着茶的川洋:“想来川公子身上怨灵如此贫瘠也是因为被廉纤雨夺了去吧。”   川洋雅致的吹了吹浮蕊:“公子此处分析的有些草率,不是被她夺去了,是我自愿给她的。”   苏幽皱眉:“你知道作为蚀阴师身上的怨灵乃是根本,没有哪个蚀阴师会傻到放弃怨灵吧,你这样做是为何?”   “为了报恩。”   “报廉纤雨的恩?”   易乞摇摇头:“或许是报鬼道士的恩。”   川洋睇睨了眼易乞:“没错,这位公子很厉害呢,我帮廉宗主复活鬼道士,是因为我这身本领本就是鬼道士给我的。”   苏幽道:“我以为这世上没几个人想复活鬼道士。”   “我并没说我要复活鬼道士,我说了,我只是报恩,至于最后他能不能复活都不重要了。”川洋盯着茶盏,“况且他在我身上已经很久了,是时候解脱了。”   易乞看向他:“为了留下一个怨灵,同鬼道士做交易,值得吗?”   川洋轻轻一笑,有些自嘲:“或许是值得吧,毕竟,我欠他良多。”然后,他悠悠转向苏幽:“我之前跟苏前辈说过,有些人,错过就是一辈子。”   苏幽道:“你错过了他,所以才想将他寄在身上?”   川洋摇摇头,微微站起:“是我请鬼道士将我炼成蚀阴师,也是我请鬼道士将他的魂魄引出执念化成怨灵,如果不是我,他早就重入轮回再度为人,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害他如此,是我的执念,留做小倌,是我的救赎。”   易乞正正身:“如若想他重入轮回,我有办法,只是看你的选择了。”   川洋看过来,眼里似乎泛起了久违的熹光,细碎的动着,连睫毛也跟着颤动,良久过后,似乎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他终于垂下眼眸,低低叹着:“也好,希望他再也不要遇见我......”   他沉沉走过来,仿佛身上背了千斤愧疚和不安,终于准备卸下又舍弃不得的惶恐,慢慢坐下,揪出那些不堪回首的自己:“从哪里讲起呢......”   川洋脸上慢慢扬起一片柔和:“我住在一个极为偏远的小镇,那里消息阻塞,思想固化,镇上的人守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那年战火延绵,纷乱不断,他在这场风波中,出现在我眼前。他本是外籍人士,因战乱负伤,倒在了我们镇子前,那日我正巧路过,救下了他......”   骤然回忆,那人的身影竟显得有些模糊,却留下无法忘却的苦涩。   偏僻边陲,群树横生,在那片并不是很大的土地上,人与人几乎都相识。川洋则出生在这片土地上,那日他挖了野菜,猎了灰兔,在回去的路上,就看见一人奄奄一息的倒在镇前泥土上,血和汗混在一起,泥泞粘在脸上,灰头土脸,几乎盖住了所有的特征。   川洋壮着胆子,捡起路边的枝杈戳了戳他露在外边儿的手臂:“喂,还活着么?”   戳了一会,毫无反应,川洋顺手扔掉枝杈:“死硬了。”说完便无所顾忌的从他身上跨过去,突然脚踝被一只手抓住,川洋一个激灵,跳到一旁:“大侠饶命,我错了!”   那人呼吸低缓,断断续续的呢喃:“......水......水......”   川洋立刻把水袋打开,递给他:“给你,给你。”   那双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费力的喝着。川洋似乎也缓了过来,看着地上的人:“你没死啊。”   “离死还早,不过又渴又饿到是真的。”   “那你去找吃的啊。”   “身上没力气,站不起来了。”   川洋走近他:“我就当日行一善了。”吃力地扶起他,让他全身几乎以川洋为支点,向镇上走去,嘴里还碎碎念:“你怎么伤成这样?”   那人并不介意,老实回答:“打仗打的。”   “你是当兵的?”   “算是吧。我是预备兵,还没上过战场,被拉去校场训练的时候,突然遭到敌方偷袭,在队友的掩护下撤离,结果和他们走散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走了四天,结果倒在这里。”   “你怎么不回家?”   “我若是回家,必然会说我做了逃兵,连带我的家人都会下狱。”   川洋睁着眼:“那你是吗?”   那人苦笑:“现在的我,应该是了吧。”   “你叫什么?”   “我姓陈,家中排行老二,你就称呼我陈贰吧。”   “那你以后就住下吧,这里很偏,人口也不多,打仗也到不了这来,你既然是个逃兵,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这活下去。”   “你就不怕我给镇上带来什么麻烦?”陈贰轻轻笑着。   川洋摆摆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谁管你?你就算在这里大喊你是逃兵都没人搭理你,大家都忙着活,哪有功夫管你是谁,从哪来。”   陈贰笑出声来:“也是有些道理。”   ☆、沧茫   陈贰在川洋的帮助下,疗养好了伤,安顿下来,住在川洋旁边的废弃屋舍,收拾出原本的模样,这一住,便是八年,他俩的关系,也在八年间变得密不可分,牢不可破。   那时年少,川洋总喜欢做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明眸皓齿,在镇子后方的沙地上,策马奔腾,听风从耳旁刮过,扬起沉淀黄沙,在黄昏照映中,总有另一人欣赏他的鲜活与明朗。   彼时的陈贰,不过比川洋大五六岁,却因为跟着军队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川洋从未见过却十分向往的广袤天地。   在落日余晖中,他递给川洋一方整理方正的手帕,看着他接过擦着微末的汗,言笑晏晏:“小川,等寻了机会,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大好河山。”   川洋坐下来,躺在他的身侧,以手为枕,看着霞云飞舞的天空:“去哪?”   他笑笑:“你若想骑马,我们就一路向北,那里有接天的绿野,无穷无际,你可以打马一整天都跑不遍尽头。”   川洋侧过头来斜睨着他:“若我不想骑马呢,我想爬山。”   “那我们就向西,群山掩映,枝叶繁茂,高耸入云,天气晴朗时伸手就可摸上云霞。那边山多,想爬哪座就哪座。”   “嗯~那我想吃东西。”   他笑意漫上浅浅梨涡,笑弯了眼:“那就更容易了,直奔中都,人气聚集,贩卖各种稀罕玩意,佳肴更是数不过来,绝对是你闻所未闻。”   川洋面露疑惑:“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走过一些,剩下的等着和你走。”   川洋噘了嘴:“如果是报恩,大可不必,我也正好是路过,顺手将你救下,其实也是嫌你挡路,真没多大的善心,你到不用这样寻机会报答我。”   “恩是要报的,有恩必报是我做人的准则,但也不是唯一的缘由。”   “那还有什么原因?”   他也躺下来,接肩而席,看着彩霞:“以后你就知道了。”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好长,模糊了边影,融在一起,他们躺在萧瑟苍茫的土剁上,享受着即将落幕的白昼,徜徉着并非温柔的烈风。   川洋回到家中,母亲早早将热腾腾的白粥端上桌,分发完筷箸,便坐下来问道:“你和陈贰是什么关系?”   川洋一头雾水:“我俩能有什么关系?”   母亲有些严肃道:“那你们最近也注意点,最好不要见面了。我刚刚听说河坝住着的梓净和马思桥搞在一起了,你知道的伐,就以前和你一起爬树摔下来的那个梓净,他喜欢上马大叔家的小孩,他俩还承认了,呸,忒恶心了。他俩明天在祭祀台受火刑,你想想,年纪轻轻做出这等荒唐事,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川洋有些无措,指尖发白,心下跟着慌乱,他放下筷子,小声道:“为何要......火刑?”   母亲轻轻点了点木桌:“那自然是驱邪了,否则怎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定是妖魔附体。所以让你离隔壁陈老幺远些,虽然你俩关系够铁,也认识这些年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可万一有人脑袋生疮以为你俩也是那什么,到时就是黄泥巴掉□□,洗都洗不干净了,你听懂了伐。”   川洋埋下头,垂着眼眸,重新拿上筷子,扒拉几口饭,小声应道:“知道了。”   祭祀台的火燃了一天一夜,早就烧焦的两具尸体曝在阳光下,被风吹成了渣沫,匍伏压抑在川洋的心上。   从那天起,他已经好久没见过陈贰了,每当他来找他,他都寻个由头避而不见。就算是路上遇见,陈贰抓住他的手腕,特别紧,特别深,他直视川洋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川洋不敢看他,低着眸,甩开手上的桎梏:“没什么。”   陈贰面色不佳:“如果没什么,今晚跟我去老地方骑马。”   川洋嗫嚅:“还是不要了吧。”   “为何?”   “我今日身体不适。”   陈贰并不退步,稍稍提高了音量:“那就明日!”   川洋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但陈贰还是听的真切:“明日我也有事。”   “那等你忙完了再来,我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川洋道:“干嘛?”   “有事说。”说完便走,没给川洋拒绝的机会。   川洋低首,被陈贰抓过的地方蔓着一片麻潮,缓慢的移动位置向小臂攀沿。川洋摇摇头,驱散这份不适的感觉,拍打了几下手腕,朝反方向走去。   时间过得很慢,在川洋的记忆中,好像爬过了几日,夜里辗转难眠,白日心神不定,失了魂魄,也丢了快乐。他没去赴约,也不敢赴约,他想着,陈贰也不可能那么傻,一天等不到,两天也等不到,再等下去也是无味了,他也会放弃吧。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可心里莫名的想念那个身影,以及他的山河。   他不知道什么感觉,却在逐渐成长的时光中,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烙印。他还是忍不住,在第四天黄昏里,偷偷摸摸的去了,躲在沙堆后面,隐在角落里,瞥了眼站定的身影,在苍岭烈风中有些萧索,在边疆的沙尘里,更加寂寞。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体慢慢滑下,他埋着头,垂着眸。   有些黯哑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的,见面谈吧。”   川洋一震,迅速抬头,对上他略显沧桑的面容,还有那双能映出星辰的眼睛,略微惊讶:“你......”   陈贰伸手,一把将川洋抱过来,把他的手禁锢在背后,压在自己胸膛,抱得很紧,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川洋想要挣脱,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双手被压制,动弹不得,他气恼道:“你放开我,要闷死了。”   “谁让你不见我,就是要闷死你,让你长长记性。”   “你放开我,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陈贰又抱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放开,直视着他:“你之前问我除了报恩之外,还有什么缘由。”   川洋掩饰性的整整头发,躲避着他的眼:“现在我不想问了。”   陈贰将他的脸掰正,不带一丝犹豫,迫使四目相对,在炽热又温柔的注视下,他说:“你是知道我心意的吧。”   川洋脑子顿时一片嗡声,看着陈贰的脸,有些木然:“什么......心意......”他好像知道那个答案,他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一股强烈的矛盾充斥在脑中,混杂纷乱。   陈贰看着他,嘴角浅浅勾上,他逐渐靠近,低附在川洋的耳旁,坦坦荡荡,吹的鬓间的发丝飘扬:“我喜欢你。”   “!”脑子里的混沌终于达到顶潮爆裂开来,在久久的错综交织间逐渐清亮起来,川洋猛的使力推开陈贰,破口大骂:“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贰无谓的摆摆手:“我当然知道。”   “那你怎么敢?”   “敢什么?敢承认?还是敢喜欢你?”陈贰双手抱拳,有些洒脱:“喜欢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有什么不敢?”   川洋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知道梓净和马思桥是怎么死的吗?”   陈贰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为爱牺牲,很有勇气,我很佩服。”   “你既然知道,那你还......”   “别人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你还愿意随我踏遍山河无疆,蹉跎岁月风光吗?”   川洋心如擂鼓,他仿佛自己都能听到来自胸膛的震动敲击着耳膜,一下又一下,重重打击着隐藏在肺腑之间的荒唐。   隔了良久,仿佛风都静止了,他听见自己近乎沙哑的声音,重重吐出:“不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陈贰的脸,他一路跌跌撞撞,逃离纷错不安的局面,他害怕下一刻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拜倒在他的温柔里,溺死在憧憬的美梦中。可梦,终究是梦,他做不到不在乎,他迫于舆论,害怕訾议,他给不了陈贰想要的答案,却躲不过内心的怅惘,矛盾又真实。   川洋把头埋在被子里,龟缩在自己的世界中,昏昏沉沉。母亲急忙跑来掀开川洋的被子,慌张道:“怎么回事?你和陈贰到底是怎么回事?”   川洋惊的瞳孔放大,脸色瞬间退却血色:“阿娘,你这是?你怎么?”   母亲急的带了哭腔:“你快说有没有这回事?”   川洋正要下意识否认,母亲忙道:“霍家小孩昨天去沙堆上撞见你和陈贰了,说你俩在谈论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早就上报给了镇长,现在镇长带人去捉拿陈贰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可别做傻事,阿娘不能没有你,知道的伐。”说着说着,母亲就哭了起来:“为了阿娘,别有那些念头,阿娘会受不了的,好的啦,好的啦,答应阿娘,快答应阿娘!”越哭越急,越哭越促,抓着川洋的手,不让他逃。   川洋凝了眉,咬着唇,缓了片刻,重重地点头。   “好孩子,这才是阿娘的好孩子。”母亲抱着他,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由哭泣逐渐转为呜咽,慢慢平复下来。   敲门声仓促响起:“是川家娘子吗?我们找小川,快将门开开。”   母亲慌乱的擦干泪痕,嘱咐道:“记得答应阿娘的啊。”整理好衣衫开了门。川洋被几人架出去,很难受,撞的肋骨尖锐发疼,还有堆在心上道不明的滋味,隐隐作疼,压的他喘不上气来,而他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一句疼也不叫。   几人合力将川洋抬到祭祀台放下,陈贰早就架在火刑台上,有些狼狈,有些缭乱,也是极力冲川洋笑着,嘴唇开合,没有发出声音,可川洋分明能够读懂,他在说给自己听!   “别怕,推给我,你会没事的。”   ☆、未曾   来的人很多,将祭祀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交头接耳,议论着台上的两人,有讥笑,有嘲讽,有厌恶,是川洋害怕的神情,难以忍受,想要逃走。   霍家小孩的声音脆生生的落下:“就是他们两个,昨天我都听到了,没错。”   镇长浑厚的话音在祭祀台响起:“陈贰,你可认罪?”   陈贰轻蔑一笑:“我承认,我喜欢川洋......”台下瞬间炸开了锅,“不知检点”,“伤风败俗”,“恬不知耻”的字眼攻击着台上之人。   川洋脸色越来越差,陈贰却并不理睬,自己接着说:“他爽朗明媚,善良单纯,心怀天地又恪守旧礼,想飞上天又束着枷锁,我喜欢他笨拙的挣脱矛盾,怀疑自己又肯定自己的模样。可我喜欢他,纯粹又简单的喜欢,怎么就天理不容,怎么就伤风败俗了?”声音铿锵有力,穿破风云,朝远处曼开。   他的一番活,怔的台下霎时间鸦雀无声,反驳不出,只能瞪大眼睛张着嘴,惊讶于他的诚实,怔诧于他的荒谬。镇长也被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呼哧带喘地骂着:“你可知道他是男子,他是男子!真是被邪物上了身,荒唐之至,荒谬之至!快,快,来人,上刑!”   陈贰爆发了一阵猛烈的声音,大喊:“就算我有罪,小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应,你们凭什么抓他?凭什么逼他?”   这样一说,镇长愣了一下,他说的没错,要是平白伤了川洋,怎么跟川家娘子交代?他们孤儿寡母的,在镇上也是有些人望,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人用刑了,传出去不得说我欺负人?镇长稍稍坐直,问着身侧的霍家小孩:“你怎么听的?还不如实说来。”   “他......他好像确实没有回应。”   镇长点点头,问向川洋:“那我来问你,小川,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这可关系到你的生身性命,还有你娘对你的期许。你对他,是否含有有悖纲常的举止和感情?”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汇聚在一起,投向另一侧安静的异常的川洋。川洋巡睃了一圈,他看见每一个人的目光,那是一种审问,是指责荒唐行径的判决,他还看见了母亲,那双眼里溢满了期盼和不忍辜负的苍桑。川洋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转过来,看着对面的陈贰,这是他第一次回应,也是最后一次,艰涩开口,声音暗哑了半分,极力止住颤抖,眼眶也渐渐泛上血色,他一字一句,吐字既轻且重:“......未曾......我从未......喜欢过他......”   他看见陈贰由最初的期待转而成悲戚,眼里的星辰落寞,盖上迷雾,又在下一刻狂笑出声,引得在场之人无不侧目,他笑了好久,眼角竟笑出了些许泪光,笑声却撕心裂肺,整个人跟着抖动,他好像终于笑够了,大声道:“来吧,上刑!”   镇长示意点火,东风加成,火势瞬间席卷而上,熏烟四起,刹那间淹没了陈贰,他肆意的笑,不在意的狂,和那双不知道出现在川洋多少个梦里的眼睛。   在潋滟火光中,川洋瞪大了眼,他清晰的看见了,火光里的人影在对着他笑,那笑容,是多少年间并肩而行流露出的温暖,是守望相助的适然,焮天铄地也无法掩盖,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讲述着只有他们两人之间知道的秘密:下辈子,我再带你去踏遍大好河山,小川,别把我忘了。   泪终于憋不住,簌簌掉落,人一个接一个散去,只留下他,站在那团熊熊烈焰前,立于由鲜活的生命结束在美好的年华中的陈贰前,变成碳,风吹成灰,一触即碎。   陈贰说的对,他想翱翔于天空却束着枷锁,他笨拙的想要挣开却不得其法,他败给了自己的怯懦,输给了外在的看法,藏在了自己的违心。他终于受不住,渐渐弯下腰来,捂着嘴巴,在无人问津里恸哭,他终究,得不到爱了......   川洋沉默了好久,在苏幽以为他要哭出声来时,他抬起头,淡淡地笑着:“这就是我和他的故事,此刻讲出来,好像也释怀了许多。”   苏幽道:“所以你当小倌是为了惩罚你自己?”   川洋低眉:“是吧,曾经我不敢承认,铸成大错,以至于他连执念都不愿秉有,什么都留不下。从那日起,我离开了镇子,带着他的骨灰此处奔走,终于找到了鬼道士,是他帮我将陈贰的怨念引出,使我成为了蚀阴师。这些年,我带他踏遍他跟我说过的每一个地方,在每一座小倌坊赎着罪。”   易乞低低说:“那你,还想见他吗?”   川洋一笑:“不要了吧,他那么好的人,我早已配不上,或许等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我一定清清白白,大大方方的告诉他,我喜欢他,就只是纯粹又简单的喜欢。”   易乞缓缓起势:“准备好了我就开始了,此后你就是个普通人,而他便重入轮回,你们或许再也见不到,又或许总是错过。”   川洋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那个身影,终究不在了,剩下的路,他要自己走......   苏幽和易乞走出无忧馆,看了眼窗边的一抹红,苏幽问道:“既然释怀了,那他为何还要留下来?”   易乞道:“或许他的救赎还没结束。”   “那孤檠还查吗?”   “先放放吧,他既然安守本分,也没必要追着他不放。”   “你虽然是那老头的土地,到比他有人情味。”   易乞笑笑:“没有人情味,幽哥还会看上我吗?”   “那倒也是。”向前走了两步,苏幽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易乞,道:“现在去哪?”   易乞也看向他,阳光洒在他身上,铺就出一圈淡淡的光晕,清风吹拂着他的发梢,洋洋洒洒的飘在身侧,润玉般的手指拨了拨挡在眼前的发丝,易乞淡淡笑开:“随你。”   就这么一瞬间,苏幽感受到了什么叫岁月静好,长乐未央。他仿佛觉得残缺的心都满了,溢出来的就是苦苦追逐的幸福与满足,他好久没有尝过这种快乐了,陌生又温暖,让人如痴似醉,还有些忍受不住的小小悸动。苏幽呆呆的点点头。   整顿片刻后,苏幽说:“最近事情有点多,实在累了,毕竟我岁数大了,不可操劳过度,要不先回高坂镇休息一段时间,在处理之后的事。”   易乞瞥了眼他:“倒不如说你的养老节奏被打乱了。”   苏幽摸摸后脑勺:“知道就别说出来嘛,要不我该不好意思了。”   易乞笑笑,拉起苏幽的手:“走吧,回去。”   路旁的花叶垂榕挡住了日光的刺眼,落下稀稀疏疏的斑驳映在土地上,还有苏幽和易乞的身上,在这片荫翳下融合着凉爽与温暖,好不惬意。   苏幽大概想起了他之前用了很多灵力,费了很多力气,现在脸色虽然恢复了大半,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你确定不用在休息吗?”   “已经无碍了。”   苏幽赶紧凑上前来:“那......羞羞的事也能做了?”   易乞也把脸凑上去,两人离得很近,似乎能感觉到睫羽的扇动轻轻刮着苏幽的皮肤:“幽哥要不试试?”   苏幽赶紧退开,摸了摸鼻头,故作镇定的说:“在这儿?”   易乞看了看周围,花叶垂榕茂密繁盛,切碎了光影,草飞猛涨,四处开阔,易乞微微皱眉,这个地方这不能算事好地方。   易乞一时无措,犹豫了一会,浅浅的笑着,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苏幽,将他禁锢在怀中,低头看向他。苏幽感觉身高已经成了致命伤,与此同时从头到脚传来的酥麻电流更加让人陷入窘地又无法逃脱,就好比蚕茧自缠萦,飞蛾之赴火,明明知晓一切后果,却又舍不得。   苏幽硬着头皮看着他,拍着他的手,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忙道:“知道你的情意了,可这荒郊野外的,不太好吧,快放开我。”   是,苏幽本来就是趁口舌之快,没想到他突然的深情款款,还在这么空旷开阔的地方,这,多不好意思啊。易乞直接忽略掉他的语言,也漠视了他的担忧,慢慢的靠近苏幽,两人的呼吸交缠在这方天地,细微的灰尘被逼迫的四处逃散。苏幽明显地感觉到汗毛倒竖,血液冲脑,心跳不止,实在受不住这暧昧的气息了,正要反抗,就感觉到他的唇瓣落在自己的眼睑,到鼻尖,顺着下来便含住了唇瓣,仿佛枯涸的纤草终遇甘霖,他一点点的吮吸着,浅尝着,好久好久才离开。   易乞刚放开苏幽,轻轻道:“如幽哥所愿。”   苏幽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心中犹如洪水猛兽搅得心潮翻腾:你傻站着干嘛,你被他轻薄了,你还算不算个男人,能不能拿出点男人的气魄。   “那个......”苏幽动了动唇,“方法不对......”就抓住易乞的衣领带向自己,深深的吻了下去......   ☆、截击   路边简易搭建的茶肆是专供旅人休息停脚的,劣质的茶水配着简单的吃食已经算得上是劳累赶路后的享受。这边小二刚忙完就看见远处两个身影渐行渐近,赶紧招呼道:“客官,吃茶不?”   苏幽很自然的坐下,开口:“一碗面,多辣子。”   小二有些关切的说:“客官,要不咱少吃点辣?我看你的嘴巴上火挺严重的。”苏幽迅速甩了他一记眼刀,吓得小二浑身一抖。   易乞低笑出声,也坐下身来,看着苏幽缓缓地跟小二说着:“两碗面,微辣,一点小菜,再来壶茶,有劳。”小二赶紧在苏幽吃人的眼神中应了一声逃离现场。   苏幽气闷,不想看易乞,自顾自的吃着面喝着茶。易乞也安静的吃面,偶尔夹几夹小菜到只知道吃面的苏幽碗里。   突然一阵猛烈的罡风卷过来,将茶肆的桌椅板凳吹的东倒西歪,茶壶碗碟被吹到地上摔得粉碎,其他客人早就坐在地上睁不开眼,只有苏幽这一桌还坐得端端正正,纹丝不动。   接着就从榕树的阴影里陆陆续续跳出来很多修士,一个一个看着苏幽。阵仗之大,颇有几分惩奸除恶的架势。其他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都哆哆嗦嗦的找庇护,那个小二看似还算镇静一些,颤颤巍巍的对着来人说:“客官们,是要吃茶吗?”   秦芜从这些人里面走出来,看向苏幽:“我们不吃茶,我们找人,没事的可以退下了,否则误伤就不好了。”   其余人一听赶紧跑了,小二拉着早就吓得魂飞胆破的老板找了个巨型花和垂榕隐匿身形,还偷偷的探出脑袋查看这边的情况。   “子破啊,没想到为了抓我搞了这么大动静啊,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费心?”苏幽笑吟吟的站起来看着他。   易乞也直起身看着秦芜,不失礼貌道:“秦垒主,法宗不可影响百姓,不可私自围追,您破度两条,罔顾法度,实属不该。”   “易乞君说笑了,你与杀人魔头为伍又该与不该呢?”秦芜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也不再和易乞寒暄,高声吼着:“苏阑晕,城中百姓究竟是不是死于你手?”   苏幽慢慢走在易乞身前,笑看着秦芜,极尽戏谑,极尽狂妄,极尽乖张:“是又怎样?你们能将我怎么样?我老实跟你说,就你们这几个,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竖子嚣张!”秦芜往前一步,“你忘了你当初答应大法宗的事了吗?”   苏幽抱胸托手,指尖一下下敲在头上:“答应月偏明的事啊,我想想......对了,不滥杀无辜嘛。”   “那你做到了吗?浣城百姓上百余人,妇孺老幼皆是手无寸铁,你何其残忍,杀人蚀魂,不留一丝余地。”   “子破啊,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早就该死了,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偷来的时日,我只是提前结束他的的行窃,怎么能叫滥杀呢?”   “这也不是你做恶的理由,孤怨侵袭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魏洲村天祭也只能说明他们愚昧无知,你何必要咄咄相逼非得以命偿命?”   苏幽不再看他,看向更远处,眼神中也逐渐勾出嗜血的红:“哈哈,你在这说的轻描淡写,将他们的罪恶归结为愚昧无知,可他们真的愚昧吗?魏洲村的人,生来贫贱,所以我们猪狗不如?我们做着最次等的活计,我们为娼为奴,我们被肆意贩卖,我们只能吃剩下的米糠,救济金从未到过我们手上,可魏洲村的人从无怨言,我们淳朴,所以个个都来剥削我们?我们老实,所以个个都来打骂取乐?我们人稀,所以死不足惜?我们没染上孤怨,所以我们该为了其他人祭天?这就是你口中的愚昧?”   易乞看见苏幽微微发抖的身躯,还有聚集而上的戾气,在看不见的地方急急握住苏幽的手,那只手一震,身上浸染的邪气暗淡了不少,寒意消散。   易乞低声道:“幽哥,别激动。”   苏幽并未理他,却在他的声音和温度下和缓了几分,但恨意不减,这许多年的岁月里,魏洲村早就成了苏幽的禁忌,谁都不能提及,谁也不可亵渎。   一个胆大的弟子持着正义高亢:“那你也不能屠城啊,当中也有无辜百姓啊,而且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哈哈哈哈,你真有趣,所以呢?魏洲村的人不无辜?他们没将我杀死就应该想到会有如今的结果,我杀了他们算是轮回报应,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苏幽挂着笑,可眼中的恨意已经满满溢出来,“因为他们手无寸铁,我也很仁慈的,没用杀生,我只是释放了我体内的怨灵,让他们享受了一餐饕餮盛宴而已,都是老熟人,想来他们也挺高兴的。”苏幽看这一幅幅惊恐的神情,觉得又好笑又可悲,好笑的是他们,可悲的是自己。   秦芜冷下了眼:“可你后来的行径也对不起天下苍生。”   易乞也沉下脸来:“秦宗主请别妄下结论,苏幽受的苦,不比任何人少。”   秦芜大声道:“你是疯了吗?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你现在还为他辩解?堂堂法宗流楹,是怎么被一个魔头蛊惑人心的?”   “我只要对得起自己,就无愧于天地。”   苏幽突然在他们的争论中轻笑,他睨着秦芜,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对不起天下苍生?天下苍生从没善待于我。我身匿怨灵彷徨无措的时候,我无家可归东躲西藏的时候,我与狗争食伸手讨饭的时候,有谁给过我一粟米,施给我一杯水?”   那时的他刚刚离开那片土地,离开那片噩梦。体内的东西横冲直撞,在他的身体中徜徉流荡。苏幽拖着这副身躯,时不时的传来阵痛,是五脏六腑被切割的疼,濒死挣扎后又遂然无踪,在地狱的夹缝中有生存了下来,反复如是。   他好饿,空虚的胃里传来轰鸣,眼前的景象出现虚影二三,被一层红蒙蒙的迷雾笼罩。他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他看见其他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指指点点,还有谩骂声层出不穷,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   他闻到了包子香,他好想吃一个。他看着包子铺的老板,伸出一只手,想要请求他施舍一个。包子铺的老板大喊道:“小杂种,你还想偷东西?”在他身后出现几个伙计,不由分说的将苏幽打倒在地,拳打脚踢:“什么玩意儿?就你这个怪物还想偷东西?”   他感觉肋骨好像被踢断了,不知怎么的又接上了,下一刻又被踢断,单方面的斗殴持续了一小段时间,苏幽被揍的更加昏沉,吐了口血沫子,在他们离去后慢慢的爬起来。浅浅的水洼映照出狼狈不堪的苏幽,蓬头跣足,污秽肮脏,双眼爬满了惊人的红,青筋凸显在颈脖之上,这样的苏幽,展露无遗,难怪他人都避而远之。   苏幽蹲下来抱住自己,肚子的“咕咕”声大的震耳,酸水反倒喉咙上又被咽下,体内又是一阵暴击,痛得人耳鸣目眩。苏幽细细说道:“别着急,我马上去找吃的。”   潺潺细雨,密密麻麻的落下来,在山水之间激荡起一层层氤氲雾渺。街上的人奔走躲避,人流迅速稀疏,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撑着油纸伞在街上行走。苏幽抬起头,看向天,细雨淋下,涤荡着苏幽的污秽。冰冰凉凉,浸入心底。   苏幽眨巴眨巴眼睛,一手撑着缓缓站起来。菜市因为雨的打扰急急收摊,顶着蓑衣推车里去,剩下些来不及收拾的烂菜烂叶,不起眼的摔落在泥污之中,穿上一层乌青的土衣。苏幽挨个捡起,随手在水洼中荡了荡,就着些洗不尽的泥污一同嚼碎入腹。   好难吃,苏幽呸了一口,再次捡起残碎的青菜,捏着鼻子囫囵咽下,谈不上可口,也算是能填饱肚子吧。苏幽感觉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喝了口积水,伴着土的腥味。   苏幽身无分文,也不知该栖身何处,直接找了个看似没人的地方睡下,身体里的东西也听话了很多,适应了新环境后安定下来。苏幽闭上眼,疲惫的身躯立即进入梦乡。梦里却是一张张熟悉的脸,鲜活生动的唤着苏幽。   雨缠缠绵绵下了一夜,终于停了,一桶冷水把还在黑甜乡的苏幽拉回,苏幽一个激灵跳起,破烂的衣服又黏在身上,透出肌肤的颜色。苏幽茫然的抹了把脸上还在流淌的水,看着泼水的人骂骂咧咧:“什么破烂货?这是你能睡的地方吗?要死就死远些,晦气!”   苏幽抬抬眼皮,果然是驷马高门,难怪这么清净。苏幽准备转身离开,却被身后人喝住:“你以为这么轻松就让你走了?”   苏幽转过身来道:“那你想怎样?”   “怎样?既然是你的背睡了这地,就把你的背留下吧。”   “!”   他拍了两下手,里面有人应声而出,将长柄刀放在那人的手上,其他人将苏幽四肢钳住。苏幽没有力气,被一脚撩翻在地,摔的内脏颠疼,苏幽闷哼了一声,咽下翻涌上来的不适,挣扎着:“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大刀:“自然是让你付出代价!”   苏幽四肢并用,却挣脱不开:“滚开,滚开啊。”   “放心吧,我的刀磨得很快,你要是乖乖听话,一下子就皮肉分离了,不会疼的。”   苏幽眼里的红色慢慢聚集:“我说滚开!”   那人走下来,刀刃轻松剥开黏在身上湿漉漉的单衣:“我提醒过你了,别乱动。”再次扬刀,在毫厘之间,苏幽身上的黑气犹如惊涛骇浪骤然出现,将长柄刀凝住,动弹不得。那人放手退后,刀定在空中,被黑气包绕,裹住泠冽光辉。其他人也被眼前的荒谬景象惊住,纷纷撤下手离开苏幽散退。   “我也说过了,滚开!”   ☆、怪物   一阵劲风逼来,压迫的他们连连后退。苏幽缓缓站起,黑气丝毫不减,萦绕身侧,时不时的迸发出一簇簇绿色璀璨。双眼赤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你......你......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个惊恐的眼神在雨后的晨明晰,把刚才的模样衬托的滑稽可笑。   苏幽看着他们倏忽笑了,一步步朝前走去,每走一步,笑意变加深一份,那样的笑,在他还略显青涩的脸上格格不入,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阴鸷:“我来告诉你我是什么东西!”随手一甩,数十个黑乎乎的怨灵倾泻而出,低吼声哀怨鹤唳,刺人心膜。在他们想要逃跑之际狠狠的咬住跳动的血管,喝了个干净。   他们在死之前还看着苏幽,不可置信,这究竟是什么怪物?苏幽蹲下身拍拍泼水的那人僵硬的脸,“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苏幽淡淡的笑了,站起身向更远的地方走去。身上的黑气逐渐隐没,眼里的红也慢慢浅去。   这是他第一次掌握这股力量,强大到令人惧怕,也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他不再受人欺辱,也没人敢欺辱。他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得到他从前遥不可及的东西,那些屈辱,那些践踏,那些嘲弄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他几乎走到哪杀到哪,他想平息这份怒意,这份恨意,这份惧意,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掌握这份深达心底的安全,他才能像个人,一个能够高昂着头堂而皇之的走在街上的人,一个受人尊敬乃至惧怕的人。他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苏阑晕,而是强大到无以复加的苏幽。   “所以啊,我发现力量是个好东西,你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惧怕我的嘴脸,让我觉得当初我做个老实的百姓是多么的可笑。而你们......现在凭什么站在仁义制高点去指责我?我是蚀阴师,本来就作恶多端,可关你们什么事?用得着你们在这抨击我的灵魂,彰显你们的道义?”   易乞见苏幽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不都声色的挡住了秦芜的视线站在苏幽身前,他的身量本就比苏幽高一些,正好将苏幽的视线遮挡。苏幽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脊,倏忽想起了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会站在身边的身影,忽然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阵安心,以前那个臭小孩,也不管自己打不打得过就站在苏幽前面,不要命的很,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他们俩完全不像啊,苏幽还在思索,易乞对秦芜说:“秦垒主,还请您撤下宸水垒弟子,不再围堵。”   “易乞君,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乐引大法宗座下三弟子,法宗流楹!世人眼中的皓月公子,你不但不站在我们这边还要维护这个杀人魔头,你还有没有点乐引弟子的自觉,你对得起大法宗的谆谆教诲吗?”   苏幽回神,他也觉得现在易乞的身份处境尴尬,他也不想逼他做选择,可他又贪恋这份有人站在身边支持与陪伴的感觉,暗淡无边的深夜也挂上了璀璨星光,静默无声的狂野也染上了花绽虫鸣。   他知道他应该要推开前面的人,却又觉得手臂承载了千百斤,抬不起,动不得。   秦芜见规劝不动,本来对付一个苏幽就没有把握,要是还加上一个乐引弟子恐怕胜算更小,但好在人多势众,易乞不敢枉杀无辜,所以是一步牵制,苏幽答应过月偏明定不会动手杀人,可此人心思难测,就算他反水月偏明也不能拿他如何,还不如合力杀了易乞栽赃到苏幽头上,到时候他百口莫辩,月偏明也没有理由还纵容他。想通了这一关节,秦芜抬手一抖,□□斩念就被招来,灵力注入其中,反射出金色的光芒:“那今日我就替□□道,斩杀你这个为祸苍生的魔头!”   苏幽轻蔑一笑:“老天爷都没说什么,还轮得到你们这些虫豸在此处叫嚣?”   秦芜在不废话,斩念轰鸣,一股开山阔斧的气势向易乞袭来,还携着一声“上”就进入攻击。   易乞长身玉立,甩出迟昀,蓝色火焰陡然蔓延,火光烛天,离开五里也能感受到它的灼人,提一口气首先闪开秦芜的攻击,冲着苏幽喊道:“我来对付秦子破,你保护自己,别伤人性命就好。”接着身型一矮,一鞭迟昀带着一股劲风和烧人的火焰直扑秦芜面门。   秦芜侧一侧头躲开,而斩念扑空,他又立刻绕到易乞身后刀锋展立,直直的破开空气斩向易乞的肩胛。斩念本就重达百斤,利刃开山,无论是玄铁还是飘絮都在刃前齐刷刷的劈成两截,此时易乞的肩上衣物竟已经因为斩念的刃气支撑不住破裂开来向外翻卷。   还未到至皮肤,易乞身如飘风撤到一旁,右手骈指如戟疾速的打向秦芜的肋间,秦芜吃痛后退数步,扯出了距离。秦芜将力气注在脚上破竹般的向易乞劈去数刀,易乞形同云卷云舒避开他的攻击,一边试探的抽击着秦芜的下盘,就这样过着招,谁也占不的谁的便宜,谁也掌不了谁的上风。   秦芜被他的身法有些诧住,他虽然知道易乞有一定的本事,但他好歹是后辈,怎么会比得过自己的修为深厚,可现在自己就算用着斩念加持也未占上风,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而这头的苏幽可以说近乎轻松,他只是脚尖轻点避过其他人的攻击,空档中还去瞟一眼易乞与秦芜的战况,就算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其他人的剑也丝毫近不了他的身,好不容易要刺中了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轻飘飘地逆向推开,鬼魅般的身影飘忽不定,而他们只能一个劲的往上再刺,如同戏耍。   眼见易乞和秦芜分不出高下,战线也越拉越长,一弟子趁苏幽看向易乞的空档突然伸手一挥,一记气运突向苏幽的眼睛。苏幽一时不察抬手护眼向后一仰,右脚向后一顿,身上动作一滞,就在这火光电闪之间手臂和腿部被硬生生划开几道口子,鲜血立刻就漫出来。   易乞这边瞥见了苏幽受伤,一个分心就被秦芜钻了空子,向空中一跃抡起斩念就朝易乞迎头砍来,力道之大震的斩念的金光强烈刺眼。易乞反应迅速的避开,可左肩尚避不得,生生吃下了这一重击。这一刀足以见的秦芜起了杀心,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劈的易乞左肩血肉翻飞,连骨头上都留下了痕迹,刀还嵌在骨中,秦芜却没有停手,一提便将易乞甩在了离得最近一颗花叶垂榕上,震击之力将易乞迫出一口血来,因为疼痛连视线都有些眩晕。   苏幽看到易乞受伤怒意上头,藏不住的戾气从身上散发,惹的其他弟子不敢轻举妄动:“秦子破,你敢动我的人,你当真不怕死吗?”   “苏阑晕,高手之间对决最忌讳的就是分心,他刚才犯了大忌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没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你那一手是想要他的命。”   “我说了,是他分心,否则我也伤不到他,我光明磊落的赢他,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好,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我光明磊落地告诉你,我用的是杀招。”   说完一阵强劲的气波冲击在其他弟子身上将他们一下弹开摔在地上,右手一旋抽出腰间的杀生疾如闪电的冲到秦芜面前,杀生一撩就向他压去,身形之快,修为不够的弟子根本看不见苏幽何时出剑,何时上步。   连秦芜截住他的剑招都略显吃力,他也好歹是一宗宗主,在法宗中也颇有威望,式法修炼也到了法宗级别,对付苏幽虽不能说有十分把握,但也不至于被压制,可现在却是招招碾压,连提气都吃不上劲,可以说是狼狈了,这个苏幽到底有多厉害?刹罗道的实力到底有多逆天,秦芜感觉头皮发麻,他今日可能真的会死在这!   苏幽连攻了数招,右手一翻,被标记的点立刻炸开,秦芜迅速用法力封住脉运,还是晃了晃,手上的□□因为自身式法的受损凸显出他的沉重,秦芜只好勉力握住。苏幽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向前一挺,秦芜只能用最纯粹的手法挡住这一击。苏幽看准时机闪到他的身侧,杀生剑尖直抵秦芜的大静脉处,下一刻就能划破皮肤组织挑破血管。   易乞:“幽哥!”   苏幽听见易乞的声音立刻找回了一丝理智,杀生离秦芜死穴还有一公分处就堪堪住手,平息了片刻内心翻涌的杀念,低吼出声:“还不快滚!”   秦芜自知不敌,只得忿忿离开,只一场惨败幸好没在其他法宗面前,否则自己老脸往哪搁。门下弟子见垒主惨败也不再恋战,迅速逃离现场。   苏幽转身大步流星迈向易乞,将他扶起来靠在身侧,装模作样的把了把脉,可苏幽哪学过看病啊,但因之前易乞耗费太多灵力,还没恢复过来又同秦芜大战,现在的脸色可以说惨白,把嘴角的血痕衬的更加殷红。   易乞看见苏幽为他着急上火抓耳挠腮的模样,面上不限,内心确是欣喜的,因为那人把他装在心里了,他不说却能感觉得到。易乞举起手来用食指抚平苏幽皱起的眉头,尽量用听起来算正常的声音说:“没事的。”   “什么没事,你都这样了,我带你回乐引吧,月偏明肯定能救你。”   “真的......没关系的......”易乞再也憋不住,一个闷哼又咳出一滩血。   苏幽急了,冲着他发脾气到:“闭嘴,我有关系。”又冲着躲在树后已经吓傻的小二丢了一些银两朗声道:“不好意思把你摊位砸了,这是落脚费。”   说完就抱起易乞赶路了,与来时的脚力完全不同,他走的奇快,而全程易乞都没合上过眼,虽然苏幽不让他说话,他就一直看着苏幽,不大一会就到了乐引。   ☆、不值   乐引弟子见易乞师兄伤成这副模样,而上次也是因为同一个人。易乞师兄只要跟着他就没好果子吃,都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这个温柔的师兄了,大家不免对苏幽印象不好。可也不敢发作,赶忙通禀了大法宗。   顾怀出来见过苏幽,低头查看易乞的伤势:“怎么伤成这样?何人所为?”   “秦子破。”   顾怀倒吸了口凉气,易乞解围道:“秦宗主也是一时没想明白,他有责任扛在肩上,自然也会做出鲁莽的事。”   苏幽没好气的低骂了他:“闭嘴,好人都让你做了,你直接去普度众生好不好?”   易乞无奈的笑笑,又感到血气上涌,胸闷不快,凝着眉不再说话。顾怀道:“师尊让我带你们去青梧水榭疗伤,请跟我来。”   话音一落,就将他们带去了青梧水榭,水榭之中风声萧索,月偏明让其他人都出去,苏幽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易乞就被顾怀带出去了。   “苏前辈......”顾怀见没人理他又叫了声。   “怎么?”苏幽这才回过神来。   “苏前辈,师弟从小身子骨就弱于常人,所以,烦请前辈多照顾。”   “为何?”   “咦?因为他不是一直在照顾苏前辈吗?”   苏幽怔了一下:“我是问为何他的身子弱?”   “咦?难道苏前辈不知道?”顾怀看着苏幽茫然的神情,反复确认他是真的不知道以前的身体状况。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师尊刚把师弟带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奄奄一息,而后又闭关五年,出关后才和我们一起修行,在那之前我们都没见过这个小师弟。”   “奄奄一息?”   顾怀回忆道:“对啊,那时他经脉具断,呼吸羸弱,眼看就要死了,还是师尊花了大力气才将他救回来。那时我也小,没什么记忆,只知道他身负重伤,要让着他。后来五年后他出关,我们才算是真正见到了这位小师弟。本以为他会脾气古怪,甚至不喜与人交流,谁知道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他什么事都努力去做,或者说是拼命去做,他为人谦和,与人交善,乐引上上下下没一个不喜欢他。可在乐引住了这许多年,我总觉得他并不快乐,他脸上时常挂着笑,却笑不到眼底,每当中秋,他都会去东湖那片竹林,一坐就是一整晚。二师弟说这是因为他没成家的缘故,等有了心上人就好了,可乐引之中仰慕小师弟的女弟子数不胜数,却没见过他青睐谁。现在看来,也是和苏前辈投机了。”   苏幽细细思索,问道:“易乞以前见过我吗?”   顾怀一滞,继而道:“应该没有吧,连我也才认识苏前辈,他应该是没见过的。”   “可我总觉得他令我很熟悉,非常熟悉......”   这时房门被打开,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月偏明从里面走出来,苏幽忙道:“怎么样了?”   “已经睡下了,等醒来就没什么事了,星悬,去准备点吃的吧。”   “是,师尊。”顾怀退下后,月偏明将苏幽引至青梧水榭的凉亭,泡上一杯七里香递到苏幽面前:“尝尝看,新摘的花蕊烘焙而成。”   月色绵绵,温婉的洒下一层细碎的光辉,穿插在梧桐树间,银辉余韵悠长绵软,点亮了寂冷的夜。梧桐叶在晚风中施施然下坠,如同断翅的折叶蝶,轻轻的在中池里泛起圈圈涟漪。青梧水榭寂静无声,只有苏幽与月偏明大身影为这样的夜色镀上些微温度。   苏幽轻轻捏住茶盏:“大法宗玩笑了,我能喝出个什么?”   “苏阑晕,秦子破私自围追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守住杀戒遵循承诺,我很是欣慰。”   “别给我戴高帽,我是真想杀了他。”苏幽眼里染上一层月夜的寒凉,冷冷的看着茶盏里漂浮的七里香。   月偏明道:“寒重很好吧?”   苏幽抬眼:“怎么突然说到他?”   “他啊,太执拗,当初将一魄注入迟昀体内已是魂魄不稳,他从没将生路留给自己,我希望你知道。”   苏幽沉吟不语,他回想起每次有困难有麻烦易乞都挡在前头,明明他没有自己强,这天下能伤到自己的有寥寥数人,可他还是挡在身前,说不感动是假的,可苏幽想着自己确实没哪值得他用生命付出,难道人都不应该惜命吗?   他喜欢易乞,可这喜欢里藏了几分真意,几分假情,苏幽心里清楚,他对易乞,没有豁出性命的执着,更多的是随心所欲的欢愉。可易乞的感情太厚,太重,竟压的苏幽心里生疼,他回应不起这份情深,但也庆幸,庆幸自己也能被人珍而重之。苏幽沉默,他似乎感觉到什么东西破壳而出,暖意浓浓四散。   月偏明徐徐吹开浮在茶面上的七里香瓣蕊,浅尝了一口:“好好照看他吧,既然他选择了你。”   苏幽郑重的点了点头:“不用你说我也会的,他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拱手让人呢?”   苏幽低头喝了一口茶,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还有一事,我想问我那个小徒弟后来怎样了?”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问他了吗?你既然把他交给我就已经知道我的规矩,我答应你救活他,你答应我不滥杀,至于之后的事我不问你,你也该不再问我。”月偏明望着月色,轻轻道。   苏幽用虎齿咬住下唇,生生将自己的心绪沉入心底:是了,他还是做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就好了,跟在我身边实在危险,他太纯澈,而我是个从血泞尸山里爬出来的东西,我,实在不该去打扰。   月偏明看着水榭遍布的青梧,浮光掠影,绰绰生姿,青翠的绿在月色中遥相呼应,慢慢说道:“秦子破不尊度法,这个垒主,该换人了。”   苏幽斜眼瞅了一眼月偏明:“这是你们的事。”   “宸水垒垒主,你想做吗?”   苏幽没有丝毫的犹豫:“不想。”   “以你的能力,保护苍生不在话下,有我担保也没人可以置喙,你的能力远远超出你的责任范围,我希望你知道该做什么。”月偏明看向他。   “大法宗,我可真没有你那样的胸襟心怀天下,我是蚀阴师,蚀怨灵饲百魄,我不杀人已经洗不干净了,我自己都活不过来,天下苍生真的跟我没关系。我真没什么远大抱负,也从没将苍生归于己任。你要是缺人你可以找孤檠,他要是被你这套大仁大义的言论感化,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月偏明叹口了气:“真希望你有一天能明白苍生之于你的意义。”   苏幽摇摇头:“此言差矣。何以谓之生,何以谓之死,贪生乃不惧死,畏死而敬重生,是为大道也。”   月偏明低笑一声:“你可真是为贪生怕死找了个好由头,不过也没说错,自己如果不惜命,怎么会明白生命的意义,以你的胸怀,终有一天会为了苍生做下一件大事。”   “你想多了,都说我惜命了,我不会为了什么口头上的苍生搏上我的性命,你有你的大道,我走我的小道,我能和心仪的人潇洒自在就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别让我拯救什么苍生,太累也太假。”   月偏明笑笑不再说话,静静地喝着面前的茶盏。   苏幽倒是起了兴趣:“听说最近不太平?死的人也挺多的。”   “怎么?你有兴趣帮我走一趟?”   苏幽摇头:“好奇而已,有人着手查了吗?”   “嗯,我让洛梦去了。”   “有头绪吗?”   “若如告诉你,你会怎么办?帮我吗?你既然选择不问世事了,还关心这些干什么?不觉得自己心口不一吗?”   “那倒没有,都说了好奇了。”   “既如此,我也就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了。”   苏幽哼了一声:“你倒是小气。”   月偏明却不以为意,欣赏着月色,悠然的喝着温度慢慢冷却下去的茶,道:“等寒重醒来,让他跑一趟吧。”   苏幽一撇嘴:好家伙,感情有人牵制我了,变着法的使唤我。苏幽掏掏耳朵:“知道了,知道了,看我心情。”   月偏明悄悄看了眼苏幽,在苏幽还未发觉便移开了眼,他发现,似乎眼前人真的在慢慢改变。   天色愈发暗淡了下来,衬得月晕清晖昭然,水中倒影也明亮非凡,易乞逐渐转醒,缓缓着开了眼。   月偏明同苏幽道:“他醒了,你进去吧。”说完之后自己便去处理秦芜的事了。   苏幽踏进屋,三步并两步走近他的身侧,看着他神色如常才稍稍安下心开始责备:“你以后还是别逞能了,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易乞淡淡的一笑:“我只是,不想你总是在我面前,我想保护你,明知道你不需要我保护,可这是我自己一点点私心,仅此而已。”   苏幽戳戳易乞的脑门:“笨,我是谁啊,大名鼎鼎的苏幽,整个天下还有几个人能伤我?”   易乞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没几个人能伤你吗?为何在我的眼里,你总受伤,总流血,总是难过呢?”   苏幽被他的话说的一愣,喃喃道:”我有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伤受惯了也就没当回事了,血流多了也就不会感到疼了,要说难过,自离开魏洲村后也没有难过之说了,小徒弟离开时也只是失落了几天而已,并没有特别大的感受。自己都未曾在意这些东西,竟也忘了自己也是个有感知的人,被易乞这样点出,竟化作一股小小的委屈涌上心头。苏幽咽喉有些哽住,好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不要命,我不值。”   易乞轻轻笑着,覆上他的脸,额头抵着额头,紧紧地看着他,木香悠悠窜出来蕴在空气中,他缓缓吐出:“有些人,念着他畅意就不再想他哀伤;念着他叱咤就见不得他孤独;念着他情深就不希望他缘浅;念着他生就不愿他死。总有个人值得我为他留住这些。”   苏幽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低骂一句:“打架的时候不管不顾,撩人的时候反倒小心翼翼了,你也算是正统王八犊子。”   易乞笑意不减:“总结的很到位,放心,我也很惜命的,我不会让自己轻易的死,我说了要守护你,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食言。”   “哦,你最好是。”   ☆、报酬   这时门扉被轻轻的敲着,姜亦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老,苏老,开开门。”   话音刚落就看见打开门脸沉到底的苏幽:“我有那么老吗?”   “苏老多霸气啊。”苏幽在心里直翻白眼,哪霸气了。   姜亦幻继续说:“苏老,师尊要我交给你一件事。”   “什么事?”   “黯宗宗主杀人了。”   “朱晚才?他怎么会杀人,不像他啊。”   “杀的这个人苏老也认识,是肖逝情。”   “你说什么?”这下不由得苏幽不吃惊了,他朝还躺在床上的易乞看了一眼,易乞显然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怔到。   “刚才门外弟子来报,黯宗宗主朱晚才在路上劫杀了肖陌,乃是寻仇?”   苏幽疑惑:“什么仇?”   “苏老应该认识薛邝明吧?”   “听过,被肖逝情杀了。”   易乞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朱晚才和薛邝明认识?”   “听说他俩不仅认识,在赶考前还是老乡,关系一直特别好,共赴上京赶考,后来朱晚才借住于哥婶家,他们之间联系就少了,后来再就是听到薛邝明辞世的消息了。”   “这个朱晚才又想杀重九还要肖逝情的命,他到底有多少秘密。”苏幽想着。   “所以师尊请求苏老去探一探这个黯宗宗主朱晚才。”   “你师尊不是让我去查另一件事吗?”   姜亦幻疑惑:“哪件?你事这么多吗?”   苏幽扯扯嘴角:“我也想知道,就你现在正在查的,有什么线索吗?”   “哦,目前只看了尸体,我已经上报给师尊了,师尊派小师弟再去查看一番,他心思细,总能发现其他的。”   “你师尊都安排好了,那他自己干嘛?”   “他现下需要去处理宸水垒的事,更换一位法宗宗主乃是大事,师尊实在分身乏术才拜托苏老的。”   苏幽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师尊说苏老不回不答应的,就当是救治小师弟的报酬,苏老看在小师弟面子上也会同意跑这一趟的。”   “你师尊可真会算账。”苏幽努努嘴。   “放心苏老。师尊让我协助你。”   苏幽白白眼:“有你协助我才不放心。”   姜亦幻眨眨眼:“怎么这么说呢,不是随便谁我都协助的。”   苏幽是觉得月偏明教的弟子就没一个正常人,他有些无奈道:“我谢谢你啊。”   易乞躺在床上静静想了一会:“大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牵连,幽哥和二师兄先去吧,我即刻启程去查看,之后再和你们汇合。”   姜亦幻阻止道:“师尊说了你还需在床上静养一日,大师兄会看着你,一日后大师兄再和你一起去查看,尸体存放在梦边城里,查看完再同大师兄来黯宗。”   苏幽皱眉:“都来?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因为苏老去了,鬼宗宗主也很可能被黯宗主引过去了,或许我们还能帮上点忙,何况我们也想见见大世面。”姜亦幻诚挚的笑着。   “如果真如你们所说,重九和秋屏会去,那你们去与不去没什么区别。”苏幽白眼要翻到天上了:月偏明这是给他找帮手还是要害死他啊,带上你们我怕死的更快些。   “苏老你就答应吧,去吧,去吧,带我去吧。”   易乞看苏幽要反驳的模样,轻唤:“幽哥。”   苏幽无奈的回头看着他:“好,去,真是服了你了,你也多加小心,别逞能,知道吗?”   易乞见他松口放下心来,淡淡一笑:“好。”   苏幽这才转过头来,冲着姜亦幻:“为了让我带你去黯宗,连鬼宗宗主也敢编排,你以为他们那么闲?一天天盯着我?一天天盯着黯宗?我会被你这小儿科伎俩忽悠吗?拜托你下次扯谎动动脑子好吗?不是只有你才长脑子的。”   姜亦幻被道破了心事,耷拉着脑袋,他只是害怕苏幽不带他才这样说的,而且他觉得自己猜测的也有些道理,上次去黯宗不就发生这种情况了嘛,这次怎么不一样,但还是认错道:“我知道错了,下次动脑子。”   苏幽本也没想为难他:“呵呵,好。”   姜亦幻见苏幽并未发难,又不怕死的活络了起来,冲易乞说道:“那我和苏老先去了,你好好养伤,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苏老的。”还做了个极度欠揍的鬼脸,苏幽当下就给了他一巴掌,力道不轻,足以把他扇懵,然后极度更深莫测的说:“有蚊子。”易乞差点笑出声,到嘴边堪堪止住,很是配合的点点头。   姜亦幻有些委屈,又不好开骂,只得默默的吃下去。   苏幽跨步至床侧,趁着姜亦幻一个转身迅速轻吻了一下床上的易乞:“好好养伤,不急于一时。”便跟着姜亦幻走了,徒留易乞沉溺于刚才如鸿毛般的一吻,轻轻的笑。   因为是第二次踏足黯宗地界,姜亦幻早就没有初次的陌生之感,甚至一路上有说有笑,让苏幽耳蜗里充满了他聒噪的回音,还是易乞好啊,怎么没离开多大一会就想他了呢?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这不是我!   苏幽立刻转移思想问姜亦幻:“洛梦啊,我记得你上次见我还不愿意搭理我,如今是什么让你转变对我的态度的?”   姜亦幻说:“苏老,你打架的时候真是太帅了。”   苏幽挑挑眉:“不打架的时候我就不帅了?”   “不打架的时候,你太贱了。”   “......”苏幽无语:你分析的还挺到位。可这边在一路聊一路走的途中,竟没有一盏长冥灯亮,黯宗本就一片黑暗无垠,现在更不知道在哪了,只有偶尔几个怨灵飞过,身上流窜着绿油油的光。   苏幽和姜亦幻手上捏着火诀照亮前路,可还是迷茫,苏幽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没说完就感觉脚下一滑,重心也向前倒去,随手拉了一把姜亦幻的袖子,谁知道他也没站稳,被苏幽这突如其来的一拉直接和苏幽滚成一团,一会他垫背一会自己垫背滚了下去,也不知道滚了多远,终于碰到一块巨岩才将他二人挡住。   两人立刻骂起来:“我艹,你怎么不站稳?”   “我也没想到你会拉下来啊。”   “感情还怪我咯?”   姜亦幻没说话,可苏幽觉得他似乎在说:你知道就好。   就在二人的互骂声中传来一阵阵回音。苏幽立即手势一转掐了个火诀丢向四周探查了一下身在何处。几团火焰在空中燃烧了片刻就熄灭了,苏幽这才发现这是个巨洞,而且十分古怪,这个洞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笼罩着,式法在这里没一会就被稀释殆尽,洞口在头顶,能看见微弱的光束从洞口映进来,尘埃在光束中肆无忌惮的飘飞。苏幽摸了摸洞壁,光滑如玉,一点也没爬上去的可能,只有谁从洞口把他们给拉上去。   苏幽郁闷了,姜亦幻说对了,干嘛手贱去拉他,现在可倒好,只有等着易乞他们来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找不找得到。   姜亦幻还好死不死的戳苏幽:“要是刚才没和苏老一起滚下来,说不定现在苏老已经被我拉上去了。”   “......”苏幽真没想到现在小孩怼人都这么于无形的。苏幽摸了摸刚在的巨岩,干脆躺下去:“没关系,休息一下。”   “那要是大师兄他们找不到我们呢?”   “放心吧,会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   苏幽不说话,反而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废话,扳指还在我身上呢。但他似乎忘了,姜亦幻更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难道我们不应该先自救吗?”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你先试试,我给你精神上的支柱。”   姜亦幻见苏幽并没什么干劲,想着他应该是自有对策,便放下心来,也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着,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幽聊着:“苏老,你的剑法是怎么练的?”   “还能怎么练,自己瞎练呗。”   “你也没跟着什么人学习过,这算是自创的吗?”   “或许算吧。”   “你说你这么厉害,没想过收个徒弟什么的吗?要不你这套自创的剑法不就失传了吗?”   “我是蚀阴师,谁会来找我拜师啊,怎么,你有兴趣?”   姜亦幻立即摇头,虽然苏幽看不见,倒也能感觉到他全身都抗拒。想了一会苏幽又想起什么似的:“倒还真有个不要命的。”   姜亦幻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来了:“还真有人想不开?”   “对呗,他啊,大概好多年前了吧,我也不记得了......”   那时候的苏幽在掌握了莫大的力量后一颗心被仇恨填满,想要杀尽天下人,屠尽伤过害过他的人。那时的他可以说无理又邪恶的很,骂他,杀;辱他,杀;笑他,杀;敢收他钱,杀;长得不顺眼,杀。那时候的他算是恶名昭著臭名远扬,惹的月偏明到处围追他,他只有到处换地方,现在想想那时的他还真是年少轻狂。   后来也不知道走到哪了,捡了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那是一个黄昏,夕阳璀璨流云舒卷,将息的光芒散发着最后的余辉告别今日的世界,将人们的影子悄无声息的拉得极长,面庞沉浸在光芒中拥着最后这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暖。   苏幽走着走着就看见一群小孩在撒尿,冲着的是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他面无表情的受着一泡泡恶意的玩笑,垂着眼睑以免尿液流进眼中,他瑟瑟发抖却无力反抗。苏幽走过去多管闲事,这是他第一次多管闲事,不知道是不是同情这小孩还是觉得看见了当年那个无力反抗的自己:“小孩,在街上撒尿你们不害臊吗?”   那群小孩被这突然冒出来阻止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拉上裤子,又一个小孩或许是因为惊吓没把住门,转过身来的同时还没关掉闸门,一下就撒到苏幽的鞋上,苏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气,又实在不想和一群小孩计较,说道:“趁我还没想切你们的宝贝之前赶紧滚!”   ☆、初遇   这群小孩被他的眼神和气势吓傻了,哇哇大哭,有些稍大一点的紧忙拉着哭的小孩头也不回的跑掉。   被欺负的那个小孩也抬头看着他,苏幽有些吃惊,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澈纯净的眼睛,还未长开的脸隐约透着悦人的风姿,只是太瘦太小了,面色发黄,一看就是长期的营养跟不上。苏幽也没在看他,转身就走。可没想到苏幽一走这小孩就跟上来,苏幽停住他就停住,苏幽提步他也提步,苏幽无奈了,转过身来冲着身后的男孩说:“你走吧,别跟着我。”   小男孩声音很低也很小,透着淡淡的悲哀:“我没地方可去,你既多管了一次闲事就将我管到底吧。”   苏幽被他的无赖理由震惊了:“和着我多管闲事还自己找麻烦,凭什么?”   “因为好人难做。”   苏幽被他气笑了:“你说的好有道理,竟叫我无法反驳。只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好人。”小孩直直的盯着他。苏幽被他这样直白又诚挚的夸赞弄的不好意思了起来,又看着他被尿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实在可怜,软下心来:“好吧,就管你今天。”   苏幽带着这小孩去了客栈,让店小二打了洗澡水就冲着屋内端端正正坐着的小孩说:“我去给你重新买身衣服,你先自己把澡洗了。”   男孩紧张的问:“那你还回来吗?”   “废话。”说完就走了。苏幽随意买了身衣服,回去的路上看着新鲜出炉的红糖发糕冒着腾腾热气,就买了几个,边走边吃,味道还不错。   刚一回到客房就看见那小孩披着被子端坐着看着门,见苏幽回来粲然笑开,晃得苏幽不敢直视。苏幽把手上的衣服递给他:“穿吧,还带了点吃的,你先垫垫肚子。”   小孩接过衣服屁颠颠的去换了。换好后来到桌前小心的拿起一块发糕细嚼慢咽起来:“好甜,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苏幽问他:“那你平时吃什么?”   “嗯......树皮啊,蚯蚓啊之类的,偶尔能吃到别人不吃的残羹,如果运气好一些还能捡到钱去买白面馒头,我喜欢吃馒头。”   “你父母呢?你家呢?”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庵堂里,后来庵堂运营不下去被遣散了,我就开始出来讨生活了。”   “那你有名字吗?”   小孩摇摇头:“没有。”   “那我给你起一个......”苏幽冥思苦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好名字,直接道:“那就叫你小乞丐吧,好记。”   苏幽本来以为他会嫌弃反对,谁知道他竟欣然地点点头接受了,还露出一个小孩特有的微笑,诚挚又纯真,弄得苏幽觉得给他取了个这么随意的名字感到害臊。   苏幽站起来拍拍衣服:“睡吧。”   “你先睡,我在等一会。”   苏幽疑惑:“等什么?等月亮敲门道声好梦?”   小乞丐尴尬的低着头,小声的说:“等头发干。”   苏幽瞬间摆动着自己的花尾巴开启了炫耀模式:“过来。”将小乞丐按在座前,右手随意的升起一股热气,细细的从他发顶至发梢一一捋过,刹那间就将小乞丐的头发烘干。   小乞丐果然很上道的说:“好厉害。”苏幽转身向床上走去,露出一副高人姿态:被人每天一夸一句,果然神清气爽。   苏幽很懒,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行,而睡在身侧的小乞丐却是个闲不住的,他自天蒙蒙亮就已经醒来,睁眼看了苏幽好一会,注视了他的每一丝轮廓,每一根睫毛,他唇上的每一缕细微的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将邪妄与潇洒结合的刚刚好,多一丝太狂少一分太散。就这样看了几个时辰苏幽还没醒,就决定先下楼让小二准备早饭,等苏幽醒了正好吃。   苏幽终于转醒,看身旁的人没了也没在意:或许是走了,正好懒得我轰了。   下楼准备吃点什么,就看见一个奇怪的现象。客栈里空无一人,客栈外围满了人,苏幽好奇心驱使走进人圈里一看,小乞丐被几个人揍得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那几个人嘴里不饶人骂着:“兔崽子,我家宝给你淋仙露是你的荣幸,你还敢找人帮你,你这条狗命也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幽在围观者惊讶的眼神中径直走进去,拉起了趴在地上的小乞丐温声道:“伤哪了?”小乞丐低着脑袋摇摇头,将泪光抑制在眼眶之中。   “哪来的不要命的小子,还敢替这狗崽子出头?”其中一人说。   苏幽也不想看他了,直接道:“很好,世风日下,杂碎当道,今天我就难得做做好事,替这个无情苍生清理清理。”   苏幽随手甩出个怨灵,顷刻间飞出的怨灵就将这几人啃食干净,那几个人直直倒在地上没了生气。围观的人哪还敢再看,吓得早就跑了,还一边惊恐地叫着:“妖怪,妖怪。”   过程很快,快到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立于中心的人是鬼魅,同罗刹。   小乞丐站在中央,第一次看有人死在他面前说不害怕是假的,或许是因为太害怕反而镇静了下来,他弱弱的问苏幽:“你是谁?”   苏幽转过头来冲着他极为肆意的笑:“我是蚀阴师,苏幽,苏阑晕。”   小乞丐陡然睁大了眼睛,谁不知道苏幽的名号,那个杀人如麻被乐引追踪缉拿的魔头,怎么会是他?小乞丐想象中的苏幽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却没想到是个洒脱恣意的公子形象,他看了好一会,也实在不能将两人对上。   苏幽以为小乞丐被自己吓到了,也无甚在意:“以后有人打你你要学着反抗,别一副被人欺的样子,你越弱欺负你的人越多,懂吗?”   走过去拍了下小乞丐的肩:“如果有缘还能再见希望,你不是这般模样。”苏幽抬手挥了挥,在小乞丐的注视下道别,微风吹拂发梢拉起了一道好看的弧度。   可苏幽走了没一会,又看见尾巴后面跟了一人,苏幽奇怪了,转过头来问他:“小乞丐,你怎么又跟上来了。”   小乞丐整理了心神后说着:“我没地方去。”   “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小乞丐点点头。   苏幽双手抱在胸前:“你,不怕我吗?”   “你有什么可怕的?”   小乞丐这一问反而将苏幽问到了,而后想了想说:“虽然我长得确实与可怕二字沾不上边,可我杀人如麻,嗜血如命,这样你不怕我吗?”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个......”就连苏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杀了小乞丐?   见苏幽答不上来,小乞丐慢慢靠上前来,抬头看着苏幽笑意灵动:“既然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不如我们彼此做个伴。”   苏幽立即拒绝:“我不需要,你走吧。”   “这样吧,你先试留我我三天,如果我听话懂事不烦你,你就将我留下来,如果你还是不满意再将我撵走,你知道的,如果现在我不跟着你,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小乞丐说着说着竟染上了哀伤之意,眼睛里面也开始升起一片氤氲。   苏幽服了,他实在见不得小孩流泪,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最后还是转过身去走着:“这个地方不能留了,乐引老匹夫会循着杀人气息找到的,我们得重新去个地方了。”小乞丐听他说“我们”二字便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一股强烈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将他抱围起来,他小声的说:“我有家了......”   苏幽带着小乞丐来到一座山上,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以竹子为林连绵成一片竹海,入眼之处皆为翠绿,竹海伴山依,青翠惹鸟吟。往深处走能看见一汩汩的溪流,清澈见底又寒彻冻骨,山涧不知味,南风寄思情。旁边有一座猎户留下来的废弃房屋,在这片天地显得静谧又安宁。   苏幽走进屋里:“这是我以前的一个居所,先住这里吧。”   小乞丐在他身后点点头:“你以前的一个居所?你有很多吗?”边问边跟着他进了屋。   “算是吧,能落脚的地方都是。”   寝所还算别致,一张茶几两个团蒲,素面屏风后安置着一张寝塌,除此之外就是杂七杂八生了灰的装饰,还有新旧交织的蜘蛛网,地上成一座座小山样的灰尘。   苏幽第一次带别人来看自己的狗窝,看着这满目疮痍,老脸也有些挂不住:“那什么,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会乱成这样,你将就将就。”   小乞丐笑笑,低低的说:“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被小乞丐这样一夸,苏幽更是挂不住,赶紧着手打扫。而他的打扫,无非是将一堆垃圾换到另一个角落,一个看似较为隐秘的角落。小乞丐无语了,这人是一点家务活都不做的吗?   小乞丐看着墙角蒙尘的清洁工具,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赶走了,毕竟,他实在需要个替他管家的人。小乞丐担了担扫帚上的灰,冲着自以为自己打扫的很干净的苏幽说:“幽哥哥,你去找点吃的吧,我来打扫。”   苏幽看了看经过自己的手屋子还是一样的乱,头疼的点了点头,刚迈下三阶楼梯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听他的?又冲屋里探了个头:我还是听他的吧。   林中的野味很丰饶,上到雀鸟甜果,路有野兔山鸡,下至溪鱼河虾。苏幽随便摘了几个野果子,打了两条跑山鸡,就往家走了,家?家!苏幽也是有家的人了。   ☆、拜师   这个家还真不错,小乞丐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将布置的一些小物件也打扫出来放在一些明显的地方,更加突出家的温馨气氛。苏幽被他这份勤奋肯干惊呆了,表扬道:“没想到你小子干起活来还挺利索。”   小乞丐看他打回来的猎物准备大干一场:“今天我们吃烤□□。”说完就接过他手中的鸡,苏幽疑惑道:“你会做吗?别糟蹋了粮食。”   “做着做着不就会了。”苏幽被他的理论说服了,就拿给他随意霍霍了。   意料之中的,鸡被烤糊了,黑皮包裹着油脂的分泌,还有一股焦香味。小乞丐笨拙的摸摸头,该怎么办呢?苏幽哪里是讲究的人,坐下来就啃,把那些实在焦的过分的肉剔除掉剩下的还吃的津津有味,嘴中还空出空间夸赞:“烤的不错。”小乞丐见苏幽并不嫌弃自己的手艺,也开心的吃起来。   天蒙蒙亮,枝头的鸟转动着脑袋,翻转着惺忪的眼,微微的抖动惹得竹叶簌簌颤动,风也显得凉薄,无声的敲打着竹林幽静。苏幽被嘈杂声响起,眨眨眼,定定神,起身朝那声响走去。只看见小乞丐被熏的满脸乌黑,泪花被熏得在眼中打颤,锅中冒着黑烟,锅里的东西也过了火候,变成了苏幽认知之外的颜色。   苏幽看着他有些啼笑皆非:“你大清早就制造炮仗呢?”   小乞丐瘪瘪嘴有些委屈:“我就是想来煮个粥。”   苏幽无奈:“谁让你这么早起来的?你还在长身体,多睡觉,而且我本来也不吃早上这一餐的。”   小乞丐忍住泪花低下头,苏幽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头:“来吧,我教你,虽然我做的也一般,但好歹能下口。”   小乞丐点点头,在苏幽旁边搭把手,认真的学习着生火煮粥。将冒着热气的粥盛好端上桌,又去把苏幽乱堆在床上的被子整理得当,在苏幽喝完最后一口粥后又勤快的收拾碗筷,打扫屋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整的苏幽眼花缭乱。   小乞丐似乎对一切东西都能手到擒来,再练习了两日煮粥后,做出的粥比苏幽还要有滋味,青葱的香配着粥的浓郁粘稠,还有细如发丝的黄姜提味,加了几滴芝麻油的米粥在每个清晨唤醒着苏幽的感官。小乞丐还自己摸索出了一些辅食佐菜,让早饭变得不再平平无奇。吃完后也一刻不得清闲,总是能把自己忙的满身汗,还无怨无悔的。   就这样愉快的过了三天,苏幽仅仅是负责打猎,其他的家务全是小乞丐做。而小乞丐也在这些琐事中摸到了诀窍,打扫得越来越利索,连饭都做的也来越好吃。苏幽每次起床被子一掀就走了,小乞丐将被子方方正正的叠整齐;苏幽练完剑出了一身汗,小乞丐准备好新衣让他换掉;苏幽打猎满山跑把衣服划烂,小乞丐将衣服缝缝补补。   苏幽似乎找不到任何赶他走的理由,于是对小乞丐说:“小乞丐,我收你当徒弟吧。”   小乞丐看着他:“不要。”   苏幽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闭门羹,面子挂不住,不甘心的问道:“为何?我不厉害吗?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求着我收徒我都不答应。”   “那当你徒弟有什么好处?”   “好处?好处啊,好处就是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小乞丐认真想了一会:“行,可我不想学你的那些东西。”   “小样儿,你想学还学不了呢。只不过,你不学些防身,怎么收拾那些欺负你的人?”   小乞丐摇摇头:“他们不坏,只是愚昧罢了,我不能因为他们的愚昧而取其性命。”   “你......”苏幽微微震惊,他的心思,纯澈的犹如满月的银辉,透彻的好似山涧清泉,连苏幽都做不到豁达,这个小孩却能看得如此通透还不怀恨意。苏幽佩服道:“你比我放得下。”   “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好好活着比记恨别人更有意义。”   ........苏幽沉默良久,转了个话题,道:“那你叫一声师尊来听听。”小乞丐不理他,跑开了。苏幽啧啧:他确实是小孩吗?怎么境界这么高......   这样过了半个月,苏幽看着小乞丐忙前忙后的身影,将家里打扫得井井有条挑不出一丝错来,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确实聪明又能干,见地也是针砭时弊,不像这样的年龄,可为什么看得他活的好累?   苏幽道:“你会掏鸟蛋吗?”   小乞丐摇摇头,“那你会摘竹芯吗?”苏幽又问,小乞丐还是摇摇头。   苏幽泄气了:“那你小时候都玩的什么?”   小乞丐很诚实道:“我没玩过什么,以前忙着讨生活,这些东西听都没听过。”说完还不忘笑笑,表现得毫不在意,可苏幽越看越觉得苦涩。   苏幽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看着小乞丐的眼睛道:“你这个年龄,是该玩的时候,不用活得这么小心翼翼,你也不用伺候我,我不需要你伺候。”   小乞丐听这话有些无措,楞楞地看着苏幽:“幽哥哥,你又不要我了吗?”   苏幽被他这样没来由的话弄的表情一空,而后叹息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你是我小徒弟,不是我家丁,我希望你活得洒脱,该笑笑该闹闹该玩玩,不要整天这样恭谨谦卑,不要刻意讨好迎合,就算是我也不行,这样你会活得很累,明白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哪有那么多可是的,你一天除了做饭洗衣劈柴打扫你还干了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走,我带你下山先吃顿好的。”   苏幽把小乞丐领到镇上,随意进了家小饭馆,有些豪迈的说:“随意点。”   小乞丐看着他问:“幽哥哥有钱吗?”   苏幽眨眨眼:“你觉得我吃饭要花钱吗?”   小乞丐有些无奈又有些被他的狂妄吸引,不自觉勾了勾嘴角。小乞丐看着苏幽,低低头道:“幽哥哥,你能不杀人吗?”   苏幽一愣:“我是蚀阴师,怎么能不杀人呢?”   小乞丐反问:“蚀阴师必须要杀人吗?”   “......这倒不是,那我为什么不能杀人?”   “因为......我害怕。”小乞丐看着他。   苏幽听完他的话思考一会,好像有些为难,但让小孩子看见杀戮确实不太好,万一给这个小徒弟留下什么阴影呢?苏幽道:“我尽量吧。”   “那还吃吗?”小乞丐问道。   苏幽摸摸自己寒碜的口袋,长舒出一口气:“不吃了,我还是回去教你掏鸟蛋吧。”   小乞丐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至此之后,向苏幽说的那样,小乞丐活的很是自在。   在竹林里,寒来暑往,春去冬来,春天苏幽带着小乞丐漫山遍野的跑,猎山猪打野鸡,还养了几个蛐蛐来解闷;夏天苏幽就带着小乞丐下河捞鱼,与虾蟹争地盘,同翠竹比高低;秋天苏幽带着小乞丐挖竹笋摘竹芯,学文人骚客赌书泼茶;冬天苏幽就带着小乞丐登山顶看皑皑白雪,竹叶承霜,守株待雪兔。好不平静,好不惬意,好不洒脱。   苏幽从来没想过他的日子可以过成这样,他以为他这辈子不是杀掉别人就是被别人杀,还真没体验过这样安宁的生活,他习惯了有人陪在身边,每天早上做好早饭喊他起床,习惯了天凉有人加衣,习惯了每次回到家就看见另一个人忙碌的身影,也习惯了被人关心被人责备的感觉,他,习惯了小乞丐在他身边的日子。   小乞丐也从没想过拥有这样的日子,他不在每天为了吃食发愁,也不再衣不蔽体,邋遢度日。他不用在为了讨到饭低声下气,受尽侮辱,他好像重生了一般,活得简单又纯粹,温暖又舒适。他也习惯了有苏幽在身旁,好像这样他才能活得跟他一样潇洒。苏幽把他从无尽深渊里拉出来,他不在迷茫,因为苏幽,他有所依靠,他终于不再苦苦寻觅,与他找到了那颗可以乘凉遮阴的菩提树。   小乞丐慢慢长大,身体逐渐强壮,肉也长起来了,不再像以前的瘦骨嶙峋,竟与苏幽的身量一般无二!五官变得更具体,俊朗风华也逐渐耀眼,微微的青涩少年气将他那份特有的纯净融合的温婉可人,还带着些冒尖的风雅。   苏幽每次看到都会感慨,果然洗干净了就是不一样,终于像个人了。   苏幽铺开草纸,沾了墨:“小乞丐,快来,我教你写字。”   小乞丐笑着走过来,轻轻覆上苏幽执笔的手:“幽哥那个字还教我呢?还是我来教幽哥吧。”小乞丐写字真的好看,当初苏幽随意给他找了几个拓本,他就自己练了起来,越练越有模样,力透纸背,每个字的力道恰到好处,银钩虿尾,连苏幽这样的字痴都看得出他的字乃属佳作。相较于他,苏幽的字简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啊。   苏幽厚着脸皮:“我的字你也认的出来吧?也没丑到那地步吧?”   “幽哥的字,我必定是能认出来的。”小乞丐勾勾嘴角。   小乞丐轻轻握着苏幽的手,一笔一画的带着这只手勾勒,可这个字还是歪歪扭扭站不住身,苏幽有些沮丧,丢了笔:“不写了,没这天赋。”就在懒人椅上躺下了。   小乞丐捡起那支笔,就着那些字描着,没一会就绘出了一幅两人背站于竹海之间的画,苏幽瞥了瞥:气死个人,字写得好,画也画的好,样样都拔尖,我这片绿叶也太绿了吧。   小乞丐将那幅画抖了抖,立起来:“幽哥,我们把画裱起来吧。”   苏幽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随你。”   小乞丐笑笑,将那幅画平铺在桌上,等着墨干。小乞丐看着翘着腿的苏幽,道:“今日去买点货吧。”   苏幽百无聊赖地说:“没钱,你又不准我欺压,也不准我明抢,哪来的钱买东西?”   “把我们新挖出来的竹笋卖了不就有钱了,走吧,幽哥。”说着,小乞丐就过来拉拉苏幽的衣角,状似撒娇。   苏幽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去就去,好好说话,都多大人了还撒娇。”扯掉了还攥在小乞丐手里的衣服,站起来正正身,又转头看着小乞丐,不怀好意的笑笑:“小徒儿,我和你商量件事呗?”   小乞丐看着他这样的神情,比他还快麻溜的说出答案:“最多只能买两坛,不能听曲儿,不准打架。”   苏幽好像还要说什么,但又感觉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了,悻悻地瘪了瘪嘴角:“你把我的话都堵完了,让我说什么?”   小乞丐耸耸肩笑着,起身去载那一筐新鲜竹笋。雨后竹笋的青葱带着泥土的芬芳吐纳着鲜美的气味,还未消失的露珠栖身于每一处光洁,在阳光的展耀下凝固了不起眼的温凉。苏幽道:“你倒是给我们留点啊。”   “放心吧,还有一筐呢。”   ☆、落笋   苏幽带着小乞丐晃晃悠悠的下了山,天高云远,蔚蓝铺拓,青竹掩映,虫鸣鸟浓。来到镇上,小乞丐在卖菜的摊位旁边将筐里的竹笋一一摆好,坐下来吆喝,可他的气质与这菜市的市侩格格不入,竟成了一道引人的风景,惹得那些个怀春少女围在摊位上,考核起他的家世来。   摊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在一旁闲坐的苏幽进不去,只得说了句:“我先去买酒,你先卖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就起身去找酿酒铺子。   小乞丐从余光中窥见苏幽离开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但眼前的招展又逼得他无法分身,脸上挂的笑近乎僵硬,仍是悉心回答她们抛出的问题。   “小伙子,几岁了?”   小乞丐温润的笑着:“年方十七。”   “小伙子,长的好俊,家住何方,家中有几口人?”   “家住山上,家中有两口人。”   一女子挤上前来迫不及待地说:“可有良配?”   小乞丐愣了一下,将这二字在嘴中反复咀嚼:良配......吗?   一群骂骂咧咧之声驱散了面前叽叽喳喳的发问,几个凶神恶煞模样的人将围在面前的女子斥走,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竹笋,大声说:“你耽误我们做生意了。”   小乞丐看了眼竹笋,不急不慢站起身端方的说:“实在不好意思,可招揽顾客本就各凭本事,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耽误大家了。”   带头那人仗着身形一脚踩烂面前的竹笋:“小伙子,你很嚣张啊。这里是卖菜的,不是给你在这搔首弄姿的,你要出卖色相滚去妓馆,别在这丢人显眼,伤风败俗。”   “不知我何处伤风败俗了。”他早就没了从前的唯唯诺诺,此刻的不卑不亢是苏幽给他磨刻出的姿态,也是苏幽替他撑起的脊梁。   “小伙子,家里的长辈没有教过你不可对长辈不敬吗?”那人又轻蔑的勾勾嘴角,“也对,你这样的,家里人差不多也是这个德行吧......”其他人跟着捧腹大笑,口角都要开到耳根子了,眼色中的鄙夷流转在小乞丐身上。   小乞丐憋不住,涨红了脸,咬着牙:“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就欺负你了,怎么样?给我将这个伤风败俗的玩意儿轰到他该去的地方!”   竹笋被毫不客气的踩成一滩烂泥,带头那人还不解气,一拳掀翻小乞丐,下一拳落下后又带着无数只手一起砸向地上小乞丐,脚上也不吃亏,踢,踩,捶,砸一气呵成,手脚并用,打得正酣之时突然一阵寒意从背后冒出,冻的他们背心发麻,皆停下动作看过来。   苏幽手上拿着两坛酒,眼色阴戾,笑意森然:“你们欺负错人了吧?”   带头那人见苏幽也是个公子模样,以为也是软柿子,消下去的气焰又冒了出来:“哟,还来个出头的,你也不要命了?”   苏幽的笑染上邪气:“你知道上一个跟我说这话的人现在在何处吗?”   那人与他也不再斡旋:“兄弟们,上。”   苏幽的眼正在逐渐浸上骇人的红,身上的黑气也开始若隐若现,小乞丐正在地上艰难的爬起,看着苏幽的变化低低喊着:“幽哥!”   苏幽皱皱眉,与小乞丐对视了一眼,丢出一句:“麻烦。”身上的黑气立即消散无踪,眼里的还未成熟的红也失去了色彩,身上的邪气瞬间消失一半。   那些人哪里知道苏幽想要干什么,一股脑的冲过来绕着苏幽,准备围攻。他们的拳借着蛮劲直直的扑向苏幽,拳中带风,劲道十足,想要将苏幽一拳击倒在地。   苏幽听风辨形,乘隙进击,在变幻的身形间将冲上来的那些拳连着手腕直接折断,脚下一勾把那些还来不及反应的人甩翻在地,激起地上土壤纷飞。在这套混乱中苏幽处理完脱出,向倒在地上的小乞丐走去,嘴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再不去医馆手腕就废了。”   那几个人痛苦的叫着,抬着折断的那只手扑腾着爬起来,也顾不得放狠话,一边吼一边朝医馆跑去,脚下动作还不利索,惹得身影踉跄难看。   苏幽递给小乞丐一只手,语气里明显含着怒意:“你下次能不能躲着点,我要是没回来你又不知道受多重的伤。”   小乞丐搭上哪只手,缓缓地站起身,看着苏幽露出笑意:“我知道幽哥会来的,幽哥每次都会出现,在我最无助的时候。”   苏幽在他的笑里也柔和了下来,有些无奈的摸摸被踹破的额角:“真受不了你,回去上点药吧,要不然你这皮相就保不住了,我可不想整日对这个丑八怪。”   小乞丐点点头,心里窜出些苏幽察觉不到的愉悦,我的良配乃是眼前人,他救我出水火,赐我于光明,驱之彷徨,撤身无助,有他在,我就很安心。小乞丐在苏幽看不看的地方弯了眉眼,失了心房。   苏幽扬了扬手里的酒,随意看了眼地上的竹笋,对小乞丐说:“回吧。”   小乞丐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冬意过境,吹白了一山竹海,林间铺就一层松软雪制地毯,生灵徒步于这样的纯净,轻巧的留下自己的印迹。   苏幽裹着自己猎得的狐狸做的毛裘,这样细密的活是小乞丐一针一线缝制出来,苏幽本来执意不穿,从前的冬天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没有那么金贵。小乞丐不依不饶,在苏幽无奈下把赶制出来的毛裘披在苏幽身上,白狐的御寒效果再加上小乞丐的针法,把苏幽的温热圈地牢固,连成为蚀阴师后身上常年化不去的阴凉也熏得有些逃散。   小乞丐将他收拾整齐:“你随时随刻身上都凝不起热,我很担心。”   苏幽无所谓的耸耸肩:“蚀阴师都这样,又不止我。”   “可我不希望幽哥这样。”小乞丐又替苏幽拢了拢前襟,将风挡在毛裘之外。   苏幽问:“那你穿什么?”   小乞丐又拿出一件毛裘,相较于苏幽的那件,这件毛裘逊色了很多,毛短而硬,还有灰黑加错的杂色,御寒程度也大打折扣,好在小乞丐缝得密实,过冬也不成问题,小乞丐披上后说:“我穿这个。”   苏幽拧了眉:“你这是兔毛的,没我这个御寒,我们换一下吧,我受得住寒,你要是年纪轻轻风寒入体,老了可有的你受的。”   “那我老了幽哥就照顾我。”小乞丐看着苏幽,笑意颠倒众生。   苏幽翻了白眼:“想的美,等明年就给你找个好姑娘,把你嫁出去,省得有人管我。”   小乞丐走近一步平视苏幽笑意盈盈:“那就嫁给你好了。”   苏幽嗔他一眼,毫不客气道:“滚!上哪儿学的这些不正经。”苏幽没当回事,转身向屋外走去。小乞丐微微叹出一口气,与冷空气冲撞出一团白雾,心里有些失落,试探无果,下一次又该怎么开口呢?   苏幽踩在白雪铺就的地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脚下映出一连串深浅均一的脚印,边缘处雪在悄然融化。小乞丐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留下的印迹上,他的脚长得很快,差点就要将苏幽的脚印盖住,在雪里留下的痕迹更加紧实。   小雪又飘飘扬扬的洒下,翩然起舞,最后又落于平凡,融于不甘,与先前的银装素裹合成一片,查不出一丝违和。   小乞丐还在专心的跟着是苏幽脚步,低头前行,忽然头上被什么打中,抖落一簇白雪。小乞丐抬头,便看见苏幽冲着他笑,手上还掂着再次团好的小雪球。小乞丐霎时被这幅景象迷了眼,苏幽的笑温暖了这样的寒意,直抵小乞丐的心底。   在小乞丐发呆的一瞬间,下一颗雪球又直端端的朝小乞丐额顶击去,苏幽起了玩心:“好好打,别发呆。”   小乞丐扯出笑,淡淡的点头道:“好。”   竹林间雪球飞舞,在寒冷空气中划出莹白的弧线,小乞丐眼睫上挂满了白色,在山色与雪色之间,他融为一体,想随手作出的画,浅墨勾勒,描绘出另一种风色。   而这头的苏幽还是好好的,小乞丐的攻击就没以苏幽露出来的部分为靶点,恰巧被毛裘遮挡,但玩的也十分尽兴,后背生出一层薄汗。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乞丐的雪球多了那么多,齐齐向苏幽袭来,弄得苏幽只有想办法去抵挡,苏幽趁着时机弯身团着雪球,突然眼前的身影靠近,苏幽抬头,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苏幽一扭身,想要挣脱:“好小子,给我玩阴的。”   小乞丐就势倒地,与苏幽在雪中滚做一团,白花花的雪滚了一身,又簌簌的滑落,苏幽被小乞丐按在地上,还不老实:“你可以啊,还学会偷袭了。”   小乞丐撑起上身,眼里的光在雪中溅起了莹白色,他看着身下的苏幽,脸上挂着悦人的笑,睫毛上的雪化成细小水珠黏在脸上。   苏幽扯了个嘴角,牵出一抹看似温良的笑意,小乞丐心道不好,还没动作,苏幽就住了一把雪直直的铺上小乞丐的脸,还顺带着揉了两下,苏幽语气上扬:“哈哈哈哈,都骑到我身上来了,以后你不得翻天啊。”   苏幽一个抬脚就把小乞丐丢翻在雪里,心情大好。   小乞丐也不恼,站起身拍了两下,道:“出汗了,易着凉,回屋换身衣服吧。”   苏幽摆手:“不急,我再去钓些鱼,砸个洞放张网,很快就能抓到。”   小乞丐无奈,快走几步抓住苏幽手腕强硬的将他拖走:“换衣服,会着凉!”   苏幽更无奈:“谁来将你收走啊,你太烦人了......”   ☆、承诺   黑幕降临,月色投下,寒意四起,充斥在每一方空气里,在荒野山间更显冷冽,冻的生灵不敢妄动,早早反巢。   苏幽看了看天色,道:“小乞丐,去把年前埋的竹叶青酿起出来,今天想来点酒。”   小乞丐把刚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怎么,今天为何有这样的兴致?”   “没事就不能喝酒啊?快去快去。”苏幽驱使着他。   小乞丐笑笑:“好吧,那幽哥等会。”   没一会,小乞丐就抱着酒坛子回来了,替苏幽斟上一杯,酒色透明略带青碧,一种特殊的气味弥漫开来,芳香醇厚。苏幽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甜绵微苦,清醇温和:“不错,不愧是我家小乞丐的手艺,以后也不知道哪个媳妇儿能享福,将我家小乞丐拐跑。”   小乞丐也给自己斟上二钱:“拐不拐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你离不了我。”“你少喝点,没大没小的,谁离不了你了。”苏幽翻了个白眼。   小乞丐微微点点头,浅浅的笑着。   苏幽这才有些正经的说:“小乞丐,你是不是也该下山了,你都这个年纪了,你不能老和我混在一起啊,你得和正常人生活,得结婚生子,走上正道。”   小乞丐敛住笑意,脸色立马有些难看:“幽哥什么意思?你想赶我走吗?”   苏幽又喝了口:“话不能这样说,我希望你过上正常的生活,你本是人,不能总和我一个蚀阴师混在一堆。当初收留你是因为你年纪小,心思纯,容易受欺负,现在你有能力自保,跟着我反而更危险。”   小乞丐微微低头,喃喃道:“现在我也没能力自保。以前我不跟着你我会死,现在我离开你也会死,你明不明白?”   苏幽当然不明白:“你怎么动不动就拿死来威胁我呢?”   小乞丐重重地看着他,忽然起身站定,一束月光正好打在他身后,将他身侧染上银辉,他站在月色里,大声说:“苏阑晕,谁让你突然闯进我的世界,让我此生又了期待,所以我赖定你了,一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苏幽顿时傻眼了,他竟没发现这小乞丐在他没注意的日子已经出落得这般白玉佳人如兰似琢,在月色当中的眼睛璀璨得照进了苏幽的心底,恍惚了半天最后只能吐出:“一辈子太长,做不到就不要轻易许诺。”   “苏阑晕,我会做到的。”小乞丐信誓旦旦的说。   苏幽晃了会神后,挑了眉道:“谁让你直呼我的名字的?我好歹算你半个师父,虽然没教你什么吧,但起码的尊敬是不是该给我?”   小乞丐又坐回来,小声问:“那幽哥哥还赶我走吗?”   “好好说话,这么大人了还撒娇。你要是跟我一辈子还怎么娶媳妇?”苏幽瘪瘪嘴,“我也不能耽误你的青春年华啊。”   小乞丐单手撑着脸看着苏幽:“幽哥还真是不明白,笨死了。”   “对对对,我笨,你最聪明,那你说明白点。”   小乞丐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脸上泛起一丝薄红:“我说了要陪幽哥一辈子,其他人我都不娶,我都不要。”   苏幽摆摆手,继续喝着坛中酒:“懒得跟你说。”   苏幽也不想再和他理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苏幽今夜喝得多,眼前的小乞丐出现了三个,屋子也跟着在转,脑子一片浆糊,但他还是努力的撑起身往床上倒去。   小乞丐伸出手扶着他,将他稳稳地放倒在床上,卸了鞋袜,褪了外衫,手指隔着衣物触碰到苏幽的皮肤,酥麻从指尖传来,陡然从心间烧起一把火,烧得小乞丐浑身滚烫,喉结滚了一轮,立刻替苏幽掖好被子,禁住体热。   稍稍降下燥意,小乞丐才敢看苏幽的脸,近似贪婪的看着,嘴角的笑不易察觉又略带遗憾:“幽哥真是笨,怎么就听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我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巫山烟雨,此生不及,你,懂吗?”小乞丐俯下身,落了个很轻的吻在苏幽眼睑之上,睫毛轻轻扫过脸颊,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   其实之后的日子苏幽也没少提让他下山的提议,可每次都被他推回来,苏幽也实在拿他没办法,或许苏幽内心深处也不想他离开,一个人陪伴久了,分别是件很伤感的事,如巢之于鸟,水之于木,小乞丐至于苏阑晕,苏阑晕之于小乞丐。   苏幽明知道小乞丐跟着自己会有麻烦,可他就是舍不得,斩不断,除不净。他太贪恋这份生活了,平静又悠扬,简单又快乐。于是他想着就这么过吧,大不了倾尽毕生功力护他周全。苏幽是个惜命的人,可也愿意为了这份安宁舍掉自己,他好久没有什么想要守护的东西了,对别人来说习以为常的日子,他却需要紧紧抓牢,似乎这样他才变回了普通人,归于宁静。   再后来,月偏明和三名式法深厚的法宗还是找到了苏幽的位置。苏幽听着竹林间传来的动静,知道这一天迟早要,转身嘱咐小乞丐:“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小乞丐立刻拉住他的袖子:“那你呢?你会有事吗?”   苏幽摸乱了他的头发,像平时一样张狂:“开玩笑,你幽哥是谁?天下最强的蚀阴师,知道什么是最强吗?“   小乞丐这才点点头,一字一顿的说:”我等你回来,你必须回来。“最后几个字好像是敲在了苏幽的心上,让他立即想到有人等待,等待的那人是家人,是徒弟,是小乞丐。   苏幽笑笑:“放心。”   门外的月偏明等着苏幽走出来,缓缓说:“苏幽,你滥杀无辜,害人性命,今日就随我回乐引,我给你机会将你渡化度你成人。”   “大法宗言重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要您给我渡化?况且我觉得现在的我挺好的,所有人都怕我,敬我,我怎么可能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呢?”苏幽挑眉站立,身姿在穿林风间绰约屹立。   另一位法宗举剑指向苏幽:“不知悔改。”   月偏明道:“早知你不从,唯杀之。”   苏幽也不跟他们废话,慢慢摸出杀生:“好久没活动了,今日就让我的杀生和大法宗的虹汝剑切磋切磋吧。”说完就一个箭步冲向月偏明,杀生一头向月偏明扎去。   月偏明瞬时招来虹汝剑,其上还溢着丝丝缕缕的红电,伴着“撕拉”的声音就挡住了苏幽的一击。苏幽撤过身反手一撩,杀生在他手上就像是活了一般缠住虹汝,月偏明微微一笑,兀立如山,手上一震就将苏幽弹开,说道:“你有如此修为实属不易,千万别再入歧途。”   苏幽哪有空听他的:“刚才在热身,还没开始呢,现在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修为。”苏幽眼里的血丝开始逐渐增多,青筋爆出,连颈脖都突然增大,左手上抬指天,无数只怨灵从掌心飞出,带着黑气和流光溢彩的绿。   苏幽携杀生刺来,这些怨灵也跟着他向目标冲去。逝如山崩,洪如天瀑,气势汹涌的压向月偏明和其他三人。   月偏明后退一步与其他三人连成四星,手中气势流转,磅礴灵力喷涌而出冲向怨灵,月偏明令其余法宗守住阵法,虹汝上前一抡,抵住杀生,红电“嘶嘶”声响愈发震耳,月偏明脚尖一点如箭离弦,一掌向苏幽天枢穴击去,顺势收回虹汝剑,苏幽倏的一个旋身躲开月偏明的身形。可苏幽太小看虹汝的威力,被击后的杀生攥在手里还发出狰狞,震得虎口生疼。   因为释放怨灵的缘故,分了心神,苏幽的身法较之前微滞。苏幽直接一掠丈许,一声长啸调动身体里的全部怨灵,数以万计的怨灵千钧之势冲向阵法,来势汹汹携卷着刹罗姿态,形同暗黑无边的地狱,召唤着闭锁在幽暗之中的魑魅魍魉。   三名法宗根本抵挡不住这一击,直接被冲向数丈之远,背脊打在竹上挡下来,大口大口的呕着血。   月偏明将虹汝当在胸前堪堪抵住,身形微虚,紧闭的嘴边也挤出来一丝姹红的血。月偏明表情一滞,他没想到这些怨灵这般厉害,只得孤注一掷,眼神一凝将体内悉数灵力注于虹汝,虹汝剑似乎被唤醒了,红电飙举,流光风行,瞬间袭向苏幽。苏幽也因消耗了巨大的心神无法提气,式法滞于脚下,身体一僵,眼见红电迅速流窜到眼前,突破重重围剿,直刺苏幽,苏幽躲闪不及,微微睁大双眼,电光石火间身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接下了这致命一招。   风好像躲开了战场,林间静寂。苏幽陡然涨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挡在身前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小乞丐,以他的身板接下此招定是必死无疑!   小乞丐直接向前喷涌而出一大口鲜血,双腿一软向后倒去。苏幽怔的惊惶失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小乞丐倒在面前。月偏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立刻收势。   一秒,两秒......小乞丐的倒下的瞬间在苏幽的眼里变得很慢,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就连风的声此刻也听的清晰无比。   苏幽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小乞丐受伤了,身上的力一下被抽走了,苏幽跌坐在地,跪爬向小乞丐,小心翼翼的慢慢抱起他,眼尾发红,连声音也变得颤抖:“你出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待在屋子里吗?你出来干什么啊!”   小乞丐想回答苏幽,可一开口又是鲜血一口一口的往外涌,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看着苏幽。终于好像血吐完了,喉咙的声音也能微微发出,小乞丐扯着笑:“......阑晕......我总是......让你......护着我,如今......终于可以......护你一次了,只是......赖......不了......你了......”   苏幽的眼睛红的如一颗赤石,心房传来尖锐的疼痛:“你别说话了,我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苏幽抬头看着月偏明:“......求你,救救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依......求你。”   月偏明靠近小乞丐,探了探脉,眉间皱起山川:“他本是普通人,受此一击,经脉尽断,心肺俱损,唯有一颗不服输的气吊着......”   苏幽焦急道:“还有什么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人是我打伤的,我一定竭力将他救活,”月偏明将苏幽手中的小乞丐抱着,小乞丐早就撑不住昏睡过去,月偏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苏幽,“我要你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我都答应。”   “首先不得滥杀无辜,其次,这孩子被我带走后我会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你不可再找他,打扰他,打听他的下落。”   苏幽咬住嘴唇,颔首缓缓道:“是。”   苏幽还是没有守住想守的,这份宁静终归不属于自己,他注定漂泊半身,无归无宿,他终究明白,对于世间,他还是无能为力......   至此之后,苏幽再没有小徒弟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可是时间过得越久,那人在心里也越模糊,模糊到苏幽都忘了曾经的守护与陪伴,只留下了闭口不言的遗憾,还有那道模糊的身影,隐隐约约闪着光晕。   ☆、刻壁   苏幽笑笑,在黑暗中对着姜亦幻的方向说:“那个不怕死的小徒弟没有名字,我只叫他小乞丐,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了,有没有娶妻生子,有没有把我忘了。”遂然想起蒙尘半世的光景,苏幽发出些微的感慨,那时候,也是伤心了几日的......   姜亦幻挠了挠头发:“小乞丐......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呢?”   苏幽一想,对啊,小乞丐被月偏明带上乐引,这些弟子肯定都见过他,虽说答应月偏明不再打听他,可姜亦幻自己说的也不算不守诺。苏幽说:“小乞丐被带上乐引,你们这些弟子一定是知道此事的,虽然按年龄推算你们那时候还小,没见过我英勇的风姿,但乐引三大法宗和月偏明被我重伤的消息你们一定也听过。”   “原来是你伤的,等等......我好像想起来了,”姜亦幻沉吟片刻,“师尊将小师弟带回乐引,那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师尊在青梧水榭闭关了五年之久,而后出关,师尊说从未见过这样纯良心性之人,如若好好修炼必成大器,破例将他收入门下,小师弟当时没有名字,他说他自己叫小乞丐,而且并不想改,师尊只得给他赐名易乞。”   说完姜亦幻自己也反应过来,有些惊讶:“不是吧!”   “你说什么?”苏幽更加惊讶,本来是想套出小乞丐的下落,没想到套出这么大的秘密,等等,原来如此,竟是这样,难怪易乞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难怪易乞总挡在他面前,难怪易乞知道他的喜好,难怪他总是跟在自己的身后,就像当年一样,难怪他不要命,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是小乞丐!   可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自己也没能认出来?不对,他说过了,他一直在说,只是你从未深想。   难道,他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   姜亦幻以为苏幽没听清楚,又重复到:“对啊,易乞以前就叫小乞丐,他难道就是你口中的小乞丐?”   苏幽忽然间沉默下来,闭上眼睛养神,也是平复着自己内心的风起云涌,回忆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想把忽略掉的小细节抠出来,他想知道易乞是怎么能在那样的身体条件下还要逞能修炼,修复骨骼,重接经脉本就难以同正常人生活,他还将自身一魄注入迟昀,他真是不要命了,他,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姜亦幻见苏幽不理他,答案也得不到,闲的无聊就开始到处乱摸:“反正现在闲来无事,大师兄和小师弟还不知什么时候赶来,苏老你是不是有什么对策,有对策就说出来呗。”摸着摸着还真发现了蹊跷:“咦,这上面怎么好像有人刻着字?”   姜亦幻在他身后的壁上摸出来一些纹路,但也不太明确,可能是之前有人掉下洞中刻的,只是太黑了,看不见,只能靠摸。   苏幽思绪纷乱,脑子里的画面一片又一片闪过,仿佛要将苏幽吞噬,心口也堵得慌,竟然还有些微微喘不上气的架势,苏幽摇了摇头,阻止自己深陷,既然人还在身边,以前又有什么重要。等出去了,好好问问那人便是,反正他现在也逃不掉了。   苏幽决定不再乱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对姜亦幻道:“那你仔细摸摸,说不定是哪个大家留下来的秘籍宝典,可以让我们自救出洞。”   “好吧,”姜亦幻找到最开始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着,“永阖元年三月初九,吾与村中乡亲父老道别,与挚友踏上上京赶考之路,路程曲折坎坷,幸得挚友相伴相扶,才能一路安然无虞来到京城之都,上京繁华远不是我们想象可比,吾投奔于在京都以卖油糕为生的哥婶家,又实在不想给哥婶增加负担,被迫与挚友分离,相约来日再聚......”   苏幽听着:“这原来是哪个修成人形的怨灵写下的生前手记啊,没意思。”   姜亦幻却觉得挺有意思,反正在洞里无聊,他就继续练习自己瞎火摸字的技能了:“永阖元年五月十五,上京科考笔试初级,再遇挚友,喜不自胜,相互勉之,共赴考场。”   “永阖元年五月十七,初级考核下榜之日,吾幸得甲等,哥婶期待不负辱之时倏激动,挚友也未负努力,内心雀跃,与挚友庆祝一番就各自回家准备最终笔试。哥婶并不富裕,为了吾能荣登金榜昼伏夜出,寅时便起身做油糕,亥时收摊,个中艰辛不可言喻。得此哥婶,吾甚幸之,见其如此,吾甚痛之,唯有勤学苦练焚膏继晷,得为状元郎以报之恩。”   苏幽评价道:“这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子,不错。”   姜亦幻腹诽;你不是觉得无聊吗?那你还听?又接着摸下去:“永阖元年九月初五,笔试最后一次在一周后举行,吾在与挚友断了联系多月后却听闻他身死的消息传来,吾实不相信,多方打听后挚友是同心仪的女子私奔后被流寇所害,死状惨烈。吾甚气之,实想不通挚友为何舍弃大好前程同结交不到几个月的女子私奔,为他可惜,可气 ,可怜。又不忍心挚友曝尸荒野,吾决定笔试后去寻回尸体让其落叶归根。”   苏幽听出了什么,稍稍坐直身子来了劲:“这是朱晚才写的,那他的挚友就是薛邝明,来,继续。”   “永阖元年九月初八,户部侍郎刘公子相邀,吾不好拒绝只得赴宴。宴席之中刘公子要吾退出笔试资格,帮他登得甲等,许吾大好前程。吾怎可与这种作弊之人为伍,厉声严拒,刘公子见吾不从,威胁于吾,吾自是不惧不屈......”   “永阖元年九月十二,笔试开始,吾觉一切顺利,哥婶听吾信心十足也是十分放心,早早收摊回家同吾庆祝......”   “永阖元年九月十五,放榜之日,出乎意料吾未上榜,而甲等竟是前些天找吾换题的刘公子,吾不信,找教考确认,教考透露吾虽有才奈何无权无势,不如做客卿,觅得好去处。吾才知道刘公子将吾与其答卷更换,吾不服,击鼓鸣冤告御状。怎知大理寺卿与户部尚书沆瀣一气,将吾抓入牢中。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至死不改口供,最终被鞭挞而死。狱中乃是大理寺卿的天下,死去一个白丁自可轻松抹去,吾心有不甘,渐渐化成虚无,吾飘出大牢,想返回家中看看哥婶是否安好,可回到家,哥婶早就倒在血泊之中,身躯僵硬,死状残忍,四肢早就分离,眼眶之中唯有血洞,眼球不知所踪,身上一刀刀划痕,施虐者似乎在这种杀人游戏中找到极大的快感,吾心甚痛.......”   “吾死生间明白,世道不是吾心中所想的清明世道,吾也无力改变,可吾想报仇,想让这些人不得好死,渐渐的,吾生为人形,可吾不知道怎么办,吾也不知道要怎样做,吾漫无目的的走,走到哪里吾也不知,吾走的累了,缓缓蹲下来,多日积累的情绪终于崩溃......”   苏幽感兴趣了:“洛梦,快点,你摸快点。”   姜亦幻有些不满,瘪瘪嘴:“苏老,你对我要求太高了,这个技术我掌握的也不好,要不你来?”   “你来你来,我不催了。”   “吾哭了好久,久到什么时候飘起了雨吾亦不知。待吾哭累了,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沾染一点雨迹,才发现旁边有一人执一暗银纹油纸伞,替吾遮去了大片的雨,而她的衣服被绵绵细雨打上了阴影。吾抬头看见那女子笑靥如花,竟惹得山河失色,美丽不可方物,从那刻吾便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愿意为博君一笑赴汤蹈火,吾也明白了挚友放弃科考的选择。那女子声音同清脆的银铃,在雨中格外的悦耳,她道她是黯宗宗主,廉纤雨,她是第一个看见吾的人,也是镌刻在吾心底的名字。吾想跟着她走,她同意了,向吾伸出手,让吾有了归宿。”   “跟随她回到黯宗,她教吾修炼幽冥道,掌握身体里的力量。吾学会了这股力量,吾也终于找到了契机手刃仇人,她的日日教导和陪伴带吾走出了最困难的那段日子,吾清晰的认识到,吾对她乃是情根深种拔出不得了。而吾却从来不是她的选择,她的眼里从来只有荪敛霏,可那人不爱她,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怎么可能懂得爱?”   姜亦幻有点牙酸:“苏老,还摸吗?我实在有点摸不下去了。”   “这么精彩的爱情故事当然要继续啊,关键是你学着点经验,别总学月偏明那一套看破红尘的,不懂爱的乐引弟子不是好法宗,真是操不完的心。”   姜亦幻一语道破玄机:“你是说你和小师弟吧。”   苏幽咳了两声掩饰尴尬:“继续吧。”   姜亦幻继续摸索:“吾知道在她心里吾只是一个小孩,可吾希望她看见我。吾找机会替她打理黯宗事物,各法宗的动向,以及各路消息。在梳理消息的同时,吾发现吾哥婶的死法乃是鬼宗宗主重九的惯用手笔,吾从来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也是,那样的死法也不是人为。可吾却无能为力,曾经的吾无能为力,现在的吾也无能为力,吾对她如是......”   “而终于,荪敛霏离开了她,她哭的很伤心,吾站在她身后陪着她,就像初见的雨中,她陪着吾哭,吾想,让她哭完痛完,这颗心吾会好好替她修补,让它完好无损的捧在吾的手心。可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吾进不去,吾只能对她说吾在,一直在,吾会陪着你,只要你回头看看吾。可她却说自己与吾而言是稻草,是萤火,是任何人都可以替代的。她从来看不见吾的真心,她的哭,她的笑全都系于一人,一个得不到回应的人。”   “她在屋里待了七天七夜,吾在外面站了七天七夜,这七天七夜中,吾想,只要她开门看吾一眼,吾就再不会放开。可自始至终她都没开过门,而吾也终于知道,她从来没考虑过吾,一点都没有......”   姜亦幻摸着摸着,好像接下来不是文字的方方正正,而是不成形的线条,连续又流畅,姜亦幻琢磨了一会:“苏老,好像不是字了,是画。”   苏幽道:“你掐一个火诀看看。”   姜亦幻照做,虽然火焰的光芒转瞬即逝,但对于他们的眼力,足以看清墙上的壁画,练功时的廉纤雨,哭泣时的廉纤雨,玩闹时的廉纤雨,跳舞时的廉纤雨,生气时的廉纤雨,微笑是的廉纤雨,还有,灰飞烟灭时的廉纤雨,一幅幅一件件,全是她,惟妙惟肖,连步摇的云纹都雕雕仔细。最后还附上一句话:她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吾,而吾的记忆里全部关于她。   久久,姜亦幻才说:“没想到黯宗宗主两位都是痴情种。”   苏幽点头:“我同意。”   姜亦幻兀自坐下来:“那现在干嘛?故事也摸完了,洞也没出去,进来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们还要呆多久啊,苏老你倒是想个办法啊。”   苏幽冥思了一会,当真在想办法,忽道:“想到了。”   “什么?”姜亦幻将信将疑的将头凑向声源发来的方向。   苏幽高深莫测的来了句:“等着。”   “......”姜亦幻瘪瘪嘴:我要你说?   ☆、洛梦   易乞修养了一天,身体好了大半,只剩下皮外伤还未痊愈,却也并不耽误事。顾怀将将把药端进屋,就看见易乞已经自己起来,洗漱完穿好衣裳等在那里。   顾怀有些责备:“谁让你下床的?”   易乞轻笑:“早没事了,大师兄不必挂碍。”   顾怀将药放在几上,叮嘱:“趁热喝。”   易乞点点头,向几前走来,顾怀见今日的易乞跟往常不同,又围着他走了几个来回,疑惑道:“你不是从来不穿玄色的衣服吗?这件布料同我们乐引的娑裳堂做的完全比不了,你怎么会穿这件?不扎吗?”   易乞单手端起药碗,顾怀又发现了什么,道:“你手上怎么还多出来一枚戒指?看材料应该是梨花木的,最近你手头不宽裕吗?要不要师兄先给你一些?”   将药一饮而尽,简单的擦了擦嘴角,易乞这才笑着对顾怀说:“这些都是阑晕的。”   顾怀一噎,尴尬的笑笑:“哦,呵呵,这么一看还真是不太一样。对了,我已经给崔门师传过信了,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易乞点点头,理了理微皱的衣角:“事不宜迟,走吧。”   “等等。”顾怀阻止道。   “大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宸水垒新的垒主在昨夜选出来了,名唤陈洗俗,是前垒主秦子破新晋的弟子,听说秦子破对他百般照顾,他也早就处理上了宸水垒的大小事宜。”   易乞点头道:“看来此人很有能耐,否则师尊也不会推举他。大师兄有他的画像吗?”   “给,”说着顾怀就掏出来,“师尊让我上裱,还没腾出手来,等回来再做吧。”   易乞就着他的话看了看此人,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一瞬间脑中了然:“原来是他。”   空山新雨,带着梦边城也出落的清晰明媚,落雨激出青草的鲜香,缠绵着泥土和空气绽开一簇簇收敛后的不知名白花。枫林潋滟连绵,接纳着雨露,折射出偷偷探头而出的光芒,风铃在湿润微风中发出一道道脆响。   易乞和顾怀在梦边城弟子的引领下,来到浩淼宫内,十多具尸体已经经过处理,干干净净的被白布盖着,安静无声。   易乞和顾怀朝崔梦前一礼:“崔门师。”   崔梦前轻轻点头,走到这些具尸体前,冷冷清清道:“这些尸体死相可骇,身上几乎被撕烂,血迹斑斑,尸首并不完整,残缺部位也被随意丢弃,我们把能找到的尽量找回来了,只是残缺如此,怕是连魂魄也并不完整。”   顾怀低头想着:“这些尸体来自不同地方,像是兴起而为,没有特定的时间,也没有特定的地点,如果说魂魄不完整,那应该不是蚀阴师作为。”   易乞看了眼白布下的尸体,基本上是些年轻力壮的男子,尸体早已发灰,眼球暴徒,死法不尽相同,却个个残忍,令人咋舌。   顾怀忍不住把头偏向一旁:“难道是人为?”   易乞凝眉:“应该不是,一个人不可能跑边这么多地方,而且这些地方相隔甚远,有些人是在同一天内死亡,还要以这样的手法杀人,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崔梦前开口道:“没错,黯宗与蚀阴师要怨灵,怨灵乃执念所化,与魂魄无关,那就只剩下鬼宗和修刹罗道的孤檠。孤檠向来低调,不怎么杀人,还只这样一个一个杀,不是他的作风。这种死亡手法及可能是修鬼道所为。只是要修鬼道必然要完整的魂魄,这样七零八碎的也修不出。”   顾怀看向易乞:“小师弟,你以为呢?”   易乞摇摇头:“或许是什么我们没接触过的阵式,没有完整的魂魄说明并不需要,如果说真是鬼宗所为鬼宗宗主不可能不知道,要么是那人藏的隐秘,要么是更本不归鬼宗统辖。”   “那这么说来就比较棘手了。”   易乞再次摇摇头:“我们没接触并不代表没人接触过。”   顾怀恍然大悟:“你是说苏前辈或许知道这种阵式。”   崔梦前也道:“确实,比起这些阴邪的阵式,或许也没人比他了解的更多,何况他与鬼宗打的交道比我们多,此事或许交给他最为合适。”   易乞恭谨谢道:“麻烦崔门师只知会师尊一声,我和大师立刻出发去与阑晕汇合。”   崔梦前点头,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缓缓对受在宫内的弟子道:“即日起作法三日,愿这些魂魄得以安息,憧憬往生,不可怠慢。”   “是!”   作为乐引弟子,六识早就超凡,离开浩淼宫后,顾怀还能隐隐听到宫中传来的声音,对旁边的易乞道:“没想到崔门师看起来冷漠至极,但骨子里却很在乎。”   易乞笑道:“能做荥宿仙尊的弟子,必然是瑰意琦行之士,只是我们不了解罢了。快走吧。”   顾怀微眯着眼:“我怀疑你有私心。”   易乞笑意更浓:“大师兄见笑了,确实如此。”   顾怀太阳穴一跳:“加快脚步,快些。”   洞里的苏幽和姜亦幻百无聊赖,一会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一会又躺下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苏老,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到啊?”   “该到的时候。”   “苏老,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我看你对我凶巴巴的。”   “废话,我喜欢我的小乞丐,自然不喜欢你了,我很专一的,你别勾引我。”   姜亦幻一噎,在苏幽看不见的地方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都不行。”   姜亦幻微汗,他蹬着腿,背靠在光滑的石墙上:“我说以前给小师弟介绍那些乐引女弟子时他怎么看都不看一眼了,合着我从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   苏幽稍稍挑眉:“怎么,你们乐引的女弟子各个美若天仙?”   “那倒没有,但也算是种类齐全,爱慕小师弟的也大有人在,现在想想,我好心给他制作的惊喜,结果全毁于一旦,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苏幽暗忖:种类齐全?什么形容词?   姜亦幻展开了回忆道:“我还记得初见小师弟,是他闭关五年后刚刚出来,他那时候身子骨弱,再加上终年不见天日,皮肤白的如同梨花一样......”   姜亦幻的脑中渐渐有了画面,那时他是乐引大法宗座下最小的弟子,过着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忽然易乞凭空而降,成了他的小师弟,将师尊的注意和大师兄的关心统统夺走,还叮嘱他要好好照顾这个新入门的弟子。   那时的易乞刚刚出关,气质清冷,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径直站在新发蕊的梨花树下,微风拂过,卷起梨花雨,他就像是不在人间的仙人,没有鲜活的的情绪,身侧撒开一层微微的寒凉,竟带上了月色的清辉。   姜亦幻傻了眼,这么好看的小师弟,还被窖藏了这么多年,脾气肯定古怪,再看他脸色发白,神情淡漠,身体也好不到哪去,多半是个短命鬼,还是少结交,少添麻烦。   可易乞并不认生,他缓步走来,抬起一只手,轻轻道:“二师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姜亦幻轻咳一声,带着点身为师兄的威严,严肃道:“你既然是我的师弟,就该听从我的教诲,不能因为你身体原因就放松自己的要求,交给你的就一定要完成,我不喜欢借口也不喜欢仗着自己年幼身份推脱责任,听明白了?”   易乞点点头:“是,二师兄。”目光浅浅,笑意淡淡。   姜亦幻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撇过头去:“既然知道了就去浮屠殿拜见师尊吧。”   “好。”语气谦和有礼,文质彬彬,态度温和,为人恭谨,真的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或许唯一的毛病就是过于谦和,过于恭谨,便生出几分难以消磨的客套与疏离。那时的姜亦幻是这样觉得的,这个小师弟,心空了一块。   浮屠殿内,神兽浮雕飞檐走壁,檀香味四面缭绕,味道不重,在人来人往中又冲散了许多。易乞跪在殿内,不卑不亢,声音清冽悠扬:“见过师尊,各位师叔师伯,各位师兄弟。”   月偏明点点头,声音朗朗:“之前同你说过,你身体羸弱,资质尚浅,本无缘进入我乐引修习,但见你至纯至善,至诚至仁,胸有丘壑,心纳百川,是少有的透澈之人,现如今我再问你一遍,可愿归入乐引门下,修习宗法,磨练意志?”   易乞笑笑:“我的答案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我愿意。”   月偏明点点头:“那好,即日起,你就是我月偏明座下关门弟子,你本名叫什么?”   易乞浅浅摇头,脸柔和了一瞬:“我本无名,曾经有人叫我小乞丐。”   姜亦幻憋笑,被旁侧的顾怀暗暗打了一下,才又严肃了起来。   “既如此,我就赐你一名,你是在杏慷城出现,那便跟随本家,单姓一个易字,取乞为名,表字寒重,寒重消峭意,自引梅香顾,你可受?”   易乞伏在地上,深深埋下头去:“多谢师尊。”   “好了,起来吧。”   “师尊,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渡化蚀阴师。”   月偏明抬眼:“你是想寻他?”   易乞抬起头,直视月偏明,并不否认。月偏明道:“你可知,以你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发现蚀阴师的踪迹。”   易乞一字一句,目光坚定:“我会好好修习,不出半年就能达到师尊的要求。”   月偏明摆摆手:“罢了,若果有缘,自是能见,这也是我无法意料的天意,若半年后,你考核合格,以后追踪蚀阴师就交给你了。”   “谢师尊。”   ☆、现世   姜亦幻最开始不喜欢这个师弟,因为他很勤勉,勤勉的过了头,他竟然真的在半年内通过乐引的三大考核,连大师兄都花了整整两年才能勉力通过,而他,只花了半年,这是拿命在搏!   对比之下,姜亦幻简直可以说是偷闲躲静的酒囊饭袋,衬得自己一无是处,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乐引大法宗座下二弟子,人称法宗翟鸢,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姜亦幻首先想到的是挫挫他的威风,让他见识见识二师兄的本事。   “师尊,拾邺的事,交给我和小师弟去做吧。”姜亦幻心里打定了主意。   月偏明坐于正堂:“你可知,拾邺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拾邺千里,鬼火垵天,是厉害角色出世的天象,拾邺已经寸草不生,溪流干涸,荒无人迹了,可既然在我们乐引地界,怎么能放任不管?”   “哦,你什么时候有这份责任心了?”   姜亦幻挠挠头:“还不是小师弟激励我,我总不能一直去调节各家矛盾吧。”   月偏明点点头:“有上进心乃是好事,此事先交给你们吧,记住,只需探查情况即可,其他不用作为。”   “是,师尊。”   姜亦幻得了师尊指示后,立刻跑到天芸台,此处是乐引弟子研读心法的地方,他绕过人群跑至易乞身侧:“小师弟,师尊交代了一项职司,需要我们二人前去。”   易乞停下手上动作,明眸和煦,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道:“二师兄,师尊的原话是怎样的?”   姜亦幻顿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诓你?还是你不把我这个师兄放在眼里?”   “二师兄误会了,我只是想问什么职司,毕竟我从没接过什么正经事务。”   “听着,我们去拾邺,查看近半月来的怪象。”   “去拾邺?这种事一般不是大师兄接管吗?”   “大师兄在沣阳河处理幽冥为祸,哪里能□□去管拾邺之事,作为乐引弟子,我们也不能一直躲在大师兄的羽翼之下,是时候磨练自己了。”   易乞笑意愈浓,缓缓道:“二师兄所言甚是,既如此,此去途中,就多麻烦二师兄照顾了。”   “那是自然。”姜亦幻挑着眉得意笑着。   拾邺苍茫一片,连此处的风都变得格外萧条清冷,激的刚刚踏上这片土地二人起了一层凉凉的寒。易乞环视了一圈,只能用颓败二字形容,入眼是一片灰黑,他随手触了一下近身枯草,霎时化作黑末铺了一地。   姜亦幻也就着他的动作,摸了摸前方较为高耸的枯木,焦黑压枝,皮皱叶蜷,在手碰上去的那一刻,像是蜕皮一般,一层一层化成黑色粉末洒在地上,转眼之间,一棵几十米之高的大树轰然坠地,变成了滋润皲裂泥地的黑色肥料。   姜亦幻皱眉:“这里怎么变成这样?”   易乞也警惕了起来:“师兄,今日这里究竟发生何事?”   姜亦幻一边巡查一边解释:“半月前,此处还不是这幅景象,这里虽然地处乐引边界,却也算是个贸易枢纽,因此这里也算兴盛昌乐。可当天傍晚,突然有一叫声,极像鸦泣,又同狼嚎,听得人头皮发麻,持续了约摸两个时辰。声音渐渐停止后,数十年一遇的血月出现,那夜的血月很亮,几乎将所照之处皆镀上了血色。可更奇怪的是,子时来临,天降异象,鬼火千里,有噬天之势,接着次日就有人无缘无故暴毙,死相残忍。又到子时,鬼火再来,蔓延至千里开外,夜夜如此。住在这里的人赶紧逃离,逃不掉的都一个个死掉,最后变成了这一副模样,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具体如何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但不排除有夸大的可能。”   易乞点点头:“师兄讲得极好,只是我有一个疑问。”   “讲。”   “如果说真如师兄刚才所讲,应该是厉鬼问世的景象,既然已经有半月之久,为何师尊现在才派我们前来查看?”   “之前仓翎堂的师叔前来查看过,却是未果,之后也没再死过人,此地也就搁下了。”   “既然仓翎堂的师叔都未查出什么结果,单凭你我二人,能有什么收获?”   姜亦幻转过头来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乞耸耸肩轻笑:“师兄,此处只剩下一片荒芜。”   姜亦幻不解,直直盯着他,易乞解释道:“这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厉鬼,没有鬼火,只剩下焦炭,如果不是这样,师尊根本不可能让我们来查看,而且就算真的是厉鬼所做,以我们的实力,也查不出来什么。”   姜亦幻的脸色霎时变红,染上了怒意:“难道我不知道吗?要你说?没有厉鬼就没有其他虾兵蟹将吗,这里也算个煞气深重的地方,难道没有幽冥小鬼想借此处修炼吗?我们来查的就是他们。”   易乞微愣,转而赞同道:“师兄思虑周全,是我狭隘了。”   姜亦幻背过身去,甩手道:“知道就好。”   姜亦幻带着易乞往早就破败的屋子里走去,早就没人居住的地方,却没有蛇虫鼠蚁的侵扰,被鬼火熏了长时间,砖瓦皆黑,木桩成碳,却不知为何还能屹立不倒,而且房屋比邻房屋,竟丝毫没有变化,除开没一个人以外,还能依稀看出当时的八街九陌之景。   易乞道:“房梁以木支撑,然入目成碳,应该是撑不起砖瓦,为何此处没有一座房屋倒塌的迹象?”   姜亦幻哪里知道?他嘴硬道:“这就是我们来这的原因。”姜亦幻走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突然心生一计:“既然奇在这件事上,那我们就从这件事上找,没有塌我就让它塌。”   “师兄,别......”   易乞还未来得及阻止,姜亦幻早就发力打掉了支撑的木炭,黑灰遍洒,瞬时间,砖瓦齐落,一座接着一座,将连绵的屋舍带着轰然崩塌,姜亦幻和易乞立刻撤出,黑灰扬起,暗了天日,在空中悬浮了很久也不曾落地。而刚才还保留下来的鳞萃比栉转眼间消失成一堆灰末,荡在空气中。   易乞掩住口鼻,接着还未说完的话:“冲动。”   姜亦幻有些无措:“冲动完了。”完了完了,我只想试试一间房子的,怎么全塌了,遗迹都被我毁了,怎么向师尊交代。   忽然间,易乞将姜亦幻往后一扯,姜亦幻正要发难,转过身去见他面色凝重,疑惑道:“怎么了?”   易乞皱着眉,严肃道:“有东西来了。”   没等姜亦幻招来飞霜,一阵诡风吹来,卷起落在地上的灰烬,竟腾飞起来,向他们二人扑来!眨眼间,皮开肉绽,伤痕累累,这些灰烬似乎注入了银针,变得锋利非常,力道破风。姜亦幻惊呼:“这是什么东西?”易乞倒是镇定许多,一个翻身跃到姜亦幻前身,指尖翻腾起势,结界落成,拢在他们身上,抵挡了浪潮般的攻击。   易乞凝眉:“不知是何界人士在此,请真身相见。”   “你倒是警觉,也不算辱没了乐引的门楣,不过可惜了,今日你俩都的为这些屋舍陪葬。”随着声音的出现,一个人影在尘埃遍野里出现,他身上散着幽幽的绿气,面色狰狞,唇瓣赤红,双瞳乍现,手上冒着一簇簇黑气,盯着易乞他们二人。   易乞支着结节,思绪也未被打扰:“这些屋舍早就成了死物,让我们两个活物陪葬是否有些不妥呢?“   那人道:“在我眼里,你们才是一堆死物!”   话音一落,天色又暗了几分,黑灰又像活了一般,分散成密密麻麻的雨点子更密集的扎来,那人一跃,欺身纵来,右手一震,带着森然绿气,砸来几点邪光,顺势炸开了易乞的结界,扑向他们二人。   姜亦幻性子急,他推开易乞,飞霜开刃,争鸣声起:“躲远些,看你师兄的能耐。”   交代完师兄该说的,微风飒然,他冲那人击去,白光连连,左刺一剑,右戳一剑,却都被那人轻飘飘的堵了回来,姜亦幻掠开数丈,腾天而起,冷光逼仄,向他俯冲而去,身侧数十道白光凝着破竹之势,逼开了那些麻人的灰雨,齐齐发来,在那人的身影中调整空间,逮着他的形踪。   一阵猛烈的震荡之后,黑灰飘然尽落,跌在泥里,回归本土。那人撤开几步,低头看看灰烬,复又抬头,咧开嘴角,双瞳失神,身上的邪煞又亮了几分:“很好,乐引果然没让我失望,否则我都要怀疑乐引的实力,既然有这样的实力,那你们就非死不可了。”嘴越裂越大,直接拉到耳后根,徒手抓来,黑气四溢,如同蜿蜒巨蟒,抽向姜亦幻。   足以见得此人下了杀心,周围的一草一木在杀气里破碎成灰,卷在邪风中,如同沙砾眯霎人眼,惹得姜亦幻立刻闭眼。   耳侧一声呼啸,姜亦幻心道不好,极力睁眼,那人已经来到面前,空手袭来,黑气蔓延开来,甩向姜亦幻,将姜亦幻直接打出血来。姜亦幻脑子被荡的迷糊,反应性用飞霜抵挡,却像是有千斤重物压于剑身,竟举不起来。   易乞见姜亦幻不敌,立即出声扰乱来人思绪:“这位公子,为何对乐引之人恨之入骨?”   那人并不理睬,又是数招向姜亦幻奔去,激的灰飞四起,打的是天昏地暗,姜亦幻也迅速调整,眼角泛红,手中的飞霜掠起数道白光,抵挡着风卷残云,脚下却走得极乱,呼吸加促,败落就在转瞬之间。   易乞接着道:“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出了一二,你恨乐引,是因为乐引见死不救,才将拾邺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人还真被易乞说动了:“没错,我本以为是乐引没这个实力相救,可今日一试,你们并不是没有这个实力,那为何当初无所作为?”   “你错了,乐引确实没这个实力,拾邺遇到的东西,是难以斗量的力量。”   “那你们试都不试就已然放弃,难道拾邺不在乐引管辖境内?”那人越说越激动,停下身来转向易乞,暴怒道:“月偏明坐不稳这个位置就换个人坐!”   ☆、师弟   易乞见他上了套,迟昀一卷,蓝焰丛生,送向此人,果然那人并未注意,反应过来之时,迟昀已经从头劈来,蓝焰圈烟,花了他的眼,易乞上身,左手略一翻转,黑灰在恍惚间调转矛头,眯上此人双瞳,身侧硝烟乍起,浪潮翻涌,将此人围住。易乞趁机闪至姜亦幻身侧,抓住他的上臂往背上一拽,背着他立刻撤出此地,躲在距离不远的杂草中。   姜亦幻满身是血,连行动都变得滞缓,无力的坐在草丛中,对身后不断输来灵力的易乞说:“你怎么不上手,跑什么跑?”   易乞动作不停,额间却冒出了冷汗:“我打不过他。”   “那你试都不试......”   “如果真如师兄所说,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姜亦幻一噎,垂下头:“你说的对,是我鲁莽了。”   “等师兄能够走动,我们要迅速返回禀告师尊,他没找到我们,必定攻上浮屠殿。”   姜亦幻点点头,忽然转过头来问他:“你知道他是什么?”   易乞道:“是死在拾邺的人生出执念修成了幽冥道,他要报复乐引,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足以见得他的执念有多强。”   “难怪那些屋舍留存以前的样貌,原来是他在维系,这样说来是我引出他来的?”   易乞并不答他,专心为他输送灵力,姜亦幻更加不好意思,牛皮吹破了,脸丢大发了,他夷由开口:“那此事......”   易乞皱了皱眉,身体一滞,脸色也变得苍白,但很快又回复了神色,道:“此事我不会告诉师尊。”   姜亦幻放下心来:“多谢。”身上立马恢复了些力气,正要转过身来想要止住易乞再输灵力,却看见易乞面色难看异常,唇瓣发乌,姜亦幻忙问:“你怎么回事?”   易乞收势,摇了摇头:“无碍。”   “你这样就不像无碍的样子啊,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虚弱?”   易乞并不答话,姜亦幻恍然大悟:“对了,前几日你找大师兄助你淬迟昀,刚才一见,你是把自己的一魄注入其中了?”   易乞还是不答,眉间却细微的一跳,姜亦幻知道自己说中了,更加惭愧,明明自己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结果沦落到让还未恢复的小师弟救了自己,一时鲁莽惹来杀生之祸,未查明真相却老是想着炫耀,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让姜亦幻无地自容。内疚盘踞在心里,压的姜亦幻舌尖发疼,最后幻化成更苦的羞愧,他垂下头,嗫嚅:“对不起。”   易乞缓了一会,调整了体内乱撞的气运,睁眼看着他,正色道:“师兄对不起的不是我。不循师意,固执己见,这是对不起师尊;遇到敌人,不曾评估实力差距就贸然出手,这是对不起自己;不调查清楚就自作主张,不听劝诫一意孤行,这是对不起死去的百姓!师兄比我早入门,却将乐引的训诫抛诸脑后,心存嫉妒便闭明塞聪,这不是一个师兄所为,更不是法宗翟鸢该有的姿态!”   姜亦幻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这些话没人跟他说过,连大师兄都未曾这般直接的斥责,他想骂他,却不知道从何骂起,细细拆开,他说的针针见血,将他这些年来作为大法宗二弟子的面纱扯下,里面却蓄满了无力的棉花,师尊的训诫,师兄的教导他全当耳旁风,还借着自己有点本事就傲气冲天,若果不是易乞提醒,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愚昧,也不知道除却师尊和大师兄的庇护在别人眼中自己是怎样的草包。   姜亦幻咬着嘴唇,目光慢慢凝结,他看着易乞,认真道:“你说的对,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易乞点点头,带上一丝笑意:“但师兄式法确实高强,且以师兄的心境,只要初心不,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介为人称颂的法宗。”   姜亦幻点头道:“我会的。”   休整片刻,易乞也稍稍好转,和姜亦幻不再耽误朝浮屠殿奔去,还未进入殿中就看见刚才袭击他们之人伏法,被带下去择日审决。   姜亦幻问月偏明:“师尊,他......”   月偏明按下手:“拾邺的事我已知晓,经此一役,洛梦应该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了吧。”   姜亦幻单膝抱拳,严色回复:“是。”   “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说,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弟子姜洛梦谨遵师尊教诲。”   姜亦幻似互想起什么,问道:“师尊,拾邺究竟是何人所为?”   月偏明摇摇头:“此事尚不知晓。”   “连师尊都不知道吗?”   月偏明凝眉:“能做到如此还不被乐引察觉,定是不可小觑的人物,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过你能够系心于此,也算这一趟没有白去,带着寒重先去疗伤吧。”   “是。”   这是姜亦幻对易乞态度的转折点,从此之后,他对这个小师弟另眼相待,他比自己成熟,也比自己坚韧。   可易乞对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态度,从前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并不因为熟悉而逾矩,甚至连少年人之间的追逐打闹都把握的刚刚好。   就连中秋他也只是前半段在堂上,到后半段就一人去到浮屠殿下侧的竹林之中,一坐就是一夜。姜亦幻见他一人独坐,于心不忍,拉着大师兄带着酒久坐在他的对侧,大笑着渲染并不适合他的气氛:“小师弟,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今天是中秋团圆日,不该和我们一道吗?”   顾怀也不知道易乞为何独自歇于此处,似乎自出关以来他就保存了这个习惯,他也心感好奇,问道:“小师弟,洛梦说的对,为何一人来到此处?”   易乞浅笑:“曾经我的家,就住在竹林里。”   顾怀点头:“原来如此。”   姜亦幻喝了一口,微微上头:“小师弟,你入门时说想要渡化蚀阴师是为何?”   易乞并不回答,望着月亮,目光柔和,笑意浅浅。姜亦幻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然后故作高深的又呷了口酒。   顾怀倒是有些兴趣,他很想知道姜亦幻能猜出来些什么,配合问道:“知道什么?”   “大师兄记不记得小师弟刚刚来乐引时那个惨样,他现在想要渡化蚀阴师,肯定是因为被蚀阴师打成那样的,他是想报仇。”   顾怀一凝:“这......”   易乞倒是轻笑了一声,看向他们二人,缓缓道:“二师兄说错了,打伤我的人,是师尊。”   顾怀和姜亦幻无不震惊,咧开嘴看着他:“这......”   易乞倒是不在意的笑了:“我想渡化蚀阴师,是想寻人。”   顾怀看了看竹林,了然道:“是家里人吧。”   姜亦幻酒意上头了,脸色泛起坨红,连话都开始把不住门,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摆着手有些放浪的笑道:“不对不对,是心上人。”   顾怀微微尴尬的看了眼易乞,小师弟在他的印象里从来都是克己复礼,清心淡欲之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冒出来一个什么心上人,姜洛梦喝醉了真是真是什么都敢说。顾怀怕易乞脸皮薄,赶紧起身把姜亦幻按在座位上坐稳,嗔道:“你喝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快别喝了。”   而后又转过来同易乞说:“洛梦喝醉了,口不择言,寒重别往心里去。”   易乞摇摇头轻笑回答:“二师兄这次没说错。”   姜亦幻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又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立马挣扎着站起来,指着易乞看向顾怀,小小的骄傲道:“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然后就酒意侵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顾怀见姜亦幻一耷拉,立刻接住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易乞,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道:“你二师兄喝醉了,我先送他回去了,更深露重,你多披一件衣裳,别着凉了。”   “知道了,大师兄。”   凉风穿林,月下蝶影,竹叶沙沙,易乞在每个中秋,都在等着他。   姜洛梦清晨醒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乐引只有到逢年过节才能饮酒,而且大多数弟子为了修习是根本不碰,姜亦幻却喜欢这种偶尔不清醒的感觉,因此,只要有酒,必有他在。可他的酒量奇差,话多且不过脑,事后还会忘记大半,幸好也就持续一刻钟,月偏明也就未多约束,毕竟少年人,需要些刺激。   姜亦幻揉揉脑袋,又揉揉眼,他好像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立即起身跑去找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昨晚我说了什么?”   顾怀早早的起来处理宗内事务,看了眼姜亦幻,又想起昨晚,扑哧一笑,决定逗弄一下他:“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小师弟要找心上人!”   顾怀微微有些吃惊,他从来不会在酒后还记得这样清楚,试探道:“你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   姜亦幻倒是反问他:“他要找心上人我怎么知道谁?不过也是,每个中秋睹物思人的,是该找个人陪了。”   顾怀觉得事情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忙道:“你记得昨天晚上的事?”   “当然记得,小师弟说想找个心上人,好家伙,终于开窍了,等有个人在他身边,他也不会每年去竹林了。不就是找个心上人吗,我给他安排,我们乐引上下的女弟子那么多,给师弟找个伴侣还不容易?”   顾怀扯扯嘴:“我觉得......小师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大师兄这时你就别管了,你成天操心宗内事务都已经要少白头了,小师弟这种小事就交给我了,我一定找个能配得上他的,你放心。”   顾怀还想再说什么,姜亦幻早就跑出去开始寻摸乐引女弟子对易乞的钟情度。跑遍了各个宗堂,大小殿阁,上至高阶弟子,下至厨房大娘他都没放过。   跑了一天,临近傍晚之时,姜亦幻灰溜溜的躲进大师兄的菘黑菘阁,垂头丧气道:“哎,受打击了。”   顾怀笑笑:“怎么?今天快将乐引上上下下跑遍了都没什么结果吗?”   姜亦幻坐下,摇摇头,丧气道:“不是没结果,是结果太多了。乐引上下七十三个女弟子,十二个厨房大娘,三十九名婢子,共计一百二十四位,竟然有一百一十三位都倾心于小师弟,剩下的七位倾心于大师兄,太让人伤心了。”   顾怀宽慰道:“不还有四位对你倾心嘛。”   “屁,剩下四位要么是师尊的,要么是师叔的,哪有我的。”   “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姜亦幻又提起了精神:“这还不好办?这么多选择,让小师弟一个一个接触,总会找到他的心上人啊。”   顾怀眉心一跳:“我觉得此事......不妥吧。”   “哪里不妥,大师兄你是要当大法宗的人,自然不懂这些,小师弟交给我就好了,我一定为他选出最好的。”   ☆、重逢   姜亦幻做事也算雷厉风行,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将这些女子聚在一起,易乞被他搞的迷糊:“二师兄,你要带我去哪?”   “去昶坪,快点吧,时间不多。”   易乞知道他这个二师兄总喜欢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式法,估计这次也是让他去看看,易乞无奈:“二师兄,你不上个月才想出了新式法吗,这次怎么这样快?”   “什么啊,不是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易乞被他拉的手疼,刚刚来到昶坪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娇羞的,从容的,清雅的,活泼的,温柔的,贤惠的,环肥燕瘦,应有尽有,正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易乞不知这位二师兄又有什么想法:“二师兄,这是......”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易乞老实道:“没什么想法。”   姜亦幻不以为意:“没什么想法就多接触接触,接触多了自然就有想法了。”   易乞终于了解他的意图,面色微冷:“二师兄,如果你闲的话,天芸苔还有许多心法典籍,别做这些无聊的事。”   “咦,你怎么还不识好人心呢?你要寻心上人不得有所行动吗?”   “留给二师兄先行动吧。”易乞看向她们期待的眼神,儒雅随和,像往常一样:“多谢各位抬爱,只不过寒重心里早就有了选择,恐怕要辜负各位厚爱了,还请各位不要付错众生。告辞。”   说完便不再看她们一眼,毅然离去。   留下姜亦幻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就心有所属了?”   后来姜亦幻跑去问顾怀,顾怀噗嗤笑道:“小师弟没打你?脾气还真好。”   姜亦幻怪道:“大师兄你知道啊,那你不早说?”   “关键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现下小师弟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   姜亦幻呵呵两句,问道:“那大师兄,小师弟究竟......”   顾怀这才正襟危坐,面露难色,表情略带凝重:“是一名蚀阴师。”   “什么?”姜亦幻惊呼。   从那以后,姜亦幻就消停了,再也没想过当媒人牵红线的事,有一段时间甚至把酒都戒了,喝酒误事,他是深刻体会到了。   姜亦幻现在想想当时在乐引的趣事,恍如隔世,现在他们三个已经能独当一面,日子还真是快。   姜亦幻接着说:“我那时想,是怎样的才貌才能让小师弟不顾身份,现在看来,苏老除了年龄大点,确实乃人间绝色,就是脾气需要改改,品性需要收敛,难怪小师弟不走寻常道呢。”   “洛梦啊,要不你闭嘴吧,我心脏不是很好。”   “咦~苏老不是心脏残缺吗?”   苏幽挑眉:“为什么你也知道?”   姜亦幻疑惑了:“这谁不知道?你身饲百万怨灵,五脏俱损,这是天下皆知的秘密。苏老,如果你的五脏六腑被蚕食干净,你还能活吗?”   苏幽一怔,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被蚕食殆尽,还能活吗?他不知道,因为没有一个蚀阴师有过这种情况,或者说,他是第一个。可他不能死,为了体内的那些怨灵,为了易乞,他不能死:“应该,会的吧。”   忽觉手上的扳指一热,扳指上流窜的蓝焰也越发耀眼。苏幽兀自笑开,管他是死是活,活在当下不就好了?苏幽淡淡的说:“我家痴情种也来了,多谢你话多,还不至于让我等的无聊,不过给小乞丐找伴侣的事,我日后再同你好好探讨。”   姜亦幻感觉一阵冷风刮过,冷汗有些外冒,忽然就听到洞口传来顾怀的声音:“苏前辈,二师弟,你们在下面吗?”   姜亦幻赶紧跳起身回答:“在在在。”   没多时,迟昀就带着微弱的蓝焰落了下来,苏幽作为长辈让姜亦幻先上去,自己断后,又看了看石壁上的字,才拉着迟昀上去。   苏幽爬起身看见到易乞,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他。易乞被他猝不及防抱个满怀,又怕他身上有伤,不敢轻举妄动,只由着他挂在自己的身上,轻轻问:“受伤了吗?”   苏幽摇摇头,然后又从他的怀里撤下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小乞丐?”   易乞被他突然的质问愣住:“你怎么......”又转向姜亦幻,而姜亦幻和顾怀早就在他们抱在一起时自觉的遮上了眼睛,进入了冥想状态。   苏幽捏着他的脸转过来看向自己,说:“别看他,我在问你。”   易乞沉沉的看向他,脸上带着一丝惊慌,又很好的藏起,在下一刻走进苏幽身侧一把抱住他:“我......害怕。”   “害怕什么?”苏幽不解。   “我食言了。”   苏幽搭在他颈肩的头抬起来,看着他问:“你食什么言了?”   “你说过做不到就不要承诺,我答应过你会做到的,可我还是没做到,对不起......”易乞低下头,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苏幽看着他,眼里载满了温柔,他的手慢慢攀上易乞的背:“这不能怪你,把你交给月偏明是我的选择。”   易乞凝视着他的眼睛:“......何况你也没认出我。”   苏幽就知道他会逮个机会说他,扯了扯嘴角,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苏幽说:“......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而且你和小时候长得也有些不一样了......最关键的是,人老了,记性变差了。”   易乞目光灼灼:“十年零一百二十六天,我们重逢的日子。我找你花了三年零八十七天。”   苏幽笑笑:“你记得还挺清楚。”   苏幽撤出他的怀抱,借着微弱的光,这才看清他穿的衣服:“你什么时候穿黑色的衣服了。”仔细一看,只觉眼熟,“咦,这不是我的衣服吗?没扔吗?”   易乞道:“我那件衣服送去修补了,先穿这件。”   “哦。”苏幽不在多想,去抓易乞的手,在他的小指上摸到一个木制的指环,磨制的很光滑,苏幽记得易乞手上原先是没带东西的,不免好奇:“这是什么?”   易乞牵着苏幽的手抬起来,把那指环暴露在苏幽视野下查看。苏幽越看越熟悉:“这是......”   易乞笑笑:“没错,你的发簪,只不过梨花木太不好制作了,只能做成这么小的。”   苏幽指尖轻轻抚着它:“你还真是......”让我无法割舍啊......   这边的姜亦幻实在憋不住了:“苏老,你俩快着点,这还有人等着呢。”   易乞垂下手,又挂上易乞的标准式微笑,还有他特有的温雅气质。苏幽心道:又开始装人了。   苏幽同顾怀和姜亦幻说:“抱歉,心之所向,身不由己。”   易乞在苏幽还没反应,倏的俯身啄了一下苏幽的唇,低低说道:“心之所向,身不由己。”此刻苏幽的老脸红了,他太经不起易乞的撩拨了。   苏幽转过身去故作正经的说:“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进入了正题,顾怀和姜亦幻两个人才终于解放了,顾怀道:“看样子是鬼道之人所做,只是其中还有疑问,请苏前辈指点一二。”   苏幽点点头:“走吧,先去找朱晚才吧。”   顾姜二人不再多言,跟着苏幽和易乞身后安静前行,姜亦幻也终于止住了聒噪。   苏幽奇怪的发现此刻的长冥灯又亮了起来,与初来时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人影憧憧,苏幽笑道:“看来朱晚才是故意将我们引入洞中的啊。”   有了长冥灯的指引,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上殿,果不其然,朱晚才早就等在这里,见苏幽来到,完完整整的尽着礼数。   苏幽开门见山道:“这就是你杀肖逝情的理由?”   朱晚才也不掩饰:“是,要不是苏老和您身边的乐引弟子,我还真不知道薛邝明是死于他之手。”   易乞向前一步说:“朱宗主,他已成人,难道不能让他在重活一世改过自新吗?”   苏幽拉拉易乞的衣袖对易乞说:“我的小乞丐圣人啊,人都死了你还跟他废什么话。”   “对啊,还是苏老了解我。我本就是因为复仇才堕入幽冥道,我不是没信过道,也对世间有过期许,我认为我能改变它的腐败,可我错了,是我天真,我无悔入幽冥,自然也没有放过仇人的心襟。”   苏幽点头赞道:“有点道理。”   姜亦幻看苏幽倒戈,立马说:“苏老,你怎么回事,他杀人了,不该受到惩罚吗?”   苏幽有些事不关己道:“我觉你们两边都说的挺有道理,我一时不知该帮哪边,要不,我和寒重在旁边看看,顺便给你们个历练的机会,同黯宗宗主较量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待遇哦,好好把握。”   姜亦幻无语:你不打就不打,还拖走一个乐引弟子。   顾怀也扯扯嘴角:“苏前辈,怎么还来劝架呢?”   苏幽自然不语,易乞勾了嘴角将苏幽拉近身侧,做出观战姿态,不动声色的拉住苏幽冰凉的手,指环与扳指传着温意,指节末梢竟有些回暖。   顾怀与姜亦幻看了易乞一眼,有些感慨:哎,人大不中留啊......   顾姜二人对视了一下,默契的招来佩剑:“得罪了,朱宗主。”   朱晚才也拿出自己的灵器,是一把玄铁短刀。此刀长两寸余,浑身段白如雪,还露着月白色的流光,刀鞘刻着白玉兰,雕刻精美线条流畅,这手法与石壁上的画如出一辙。朱晚才拱手:“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重九   顾怀与姜亦幻的剑乃是褱山铁所打造,因为一铁所制,灵气流转相同,相辅相成,再加上他们十多年的磨合,所以才能练就乐引的双子阵,起势就如同一人与其影,心随意动,影随心至。   苏幽的手在易乞手心里挑逗,找到最温热的位置,嘴上还一本正经的道:“我还没见过乐引双子阵,今日正好一见。”   这说话的空档,顾怀和姜亦幻早就脱身而出,被灵力注入的佩剑散发余辉,在空气中滞留出一道旋风形的气流,霎那间,上殿劲风骤卷,风力强烈,却吹不灭幽暗的长冥灯之芯。   朱晚才也不慌忙,看定其二人来势,当他们的剑落在距离朱晚才头顶不足一尺,撤出一步,刷的一下往□□斜,抬手一震,又微微一拂,短刀在他手里玩出了花样,劲风扑面而来,黑气混杂着绿光,夹杂在风中,劲风骤歇,变得和煦,绿意环身,银光逼迫,轻而易举的便挡住他们二人的剑式。   顾怀和姜亦幻被突来的转变震开一尺,又迅速调整,顾怀脚跟一旋,转了半个周天,姜亦幻如影随形的跟上,阵法如行云流水般使出,而朱晚才就像灵蛇一样滑不溜丢的一钻,轻巧的躲过攻击,白光黑气反复交替,绿光穿梭其中,恍花人眼。   顾怀见击他不得,冲着姜亦幻大喊:“换。”姜亦幻很有默契的同顾怀撤到一堆,手在空中打式,突然指向天空,灵剑就像听到了指示一样向天空顶去,又突然调转方向向朱晚才的头顶急急冲来,层霄和飞霜发出铮铮的声响,晃眼间就出现在四面八方,齐刷刷伏下。   朱晚才身形一变,短刀在手腕上打了个回旋,龙蛇疾走,突然出现很多个朱晚才的影像,仔细一数乃是与剑的数量一样,在一瞬间的兵刃相接中就将其挡下,长冥灯的光影再其波澜里闪动不定,投射出身形千变的残影。   苏幽心里道:中招了。   只见姜亦幻霍地变招,向朱晚才的真身俯身探去,而顾怀执剑东指西划,操纵着虚剑如浪潮般涌来,朱晚才分身乏术,只得将短刀一抖,瞬间涨大了几倍挡住顾怀,而姜亦幻也趁此机会扎进朱晚才大穴,朱晚才立即矮身一滑撤了出来,咳出一口鲜血。缓缓道:“乐引双子阵果然不错,险些将我置于死地。”   顾怀也随即收手:“朱宗主,晚辈没有想要您命的意思,只是想让朱宗主得到教训,切不可再残杀百姓,否则乐引不会坐视不理。何况不管肖逝情以前怎样,但从他放下蚀阴师的身份起,他就是个普通人了。”   朱晚才看着他:“他放下了,可我还没办法放下,他杀了我挚友,难道我不该报仇吗?你说是吗,苏老?”   我说我说,怎么老让我说,你们自己说不行吗。苏幽有些无奈颔首:“是,我也放不下。”苏幽感觉到另一只手稍稍使了劲,易乞微微低头看着苏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晚才收了玄铁短刀,微微道:“今日是我技不如人,但我做过的事也绝不后悔,只是我可以保证的是,我绝不会滥杀无辜,何况这么些年,乐引也没少杀黯宗的人吧。”   你这是点我呢?苏幽腹诽。   顾怀正色道:“有些幽冥道之人未经教化,私自杀人,我们乐引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肖逝情此人我是非杀不可,还请乐引给我这个薄面。”   顾怀还未说话,易乞倒是先开口:“那朱宗主为何还想杀重宗主?”   朱晚才藏着滔天的怒意,在这样斯文的外表下近乎狰狞:“因为他杀了我的大哥和大嫂,此仇不共戴天。”   苏幽瘪瘪嘴:“你的仇人可真多。”   “以前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有能力了,难道不该讨个公道?”   苏幽点点头,赞同道:“你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只不过,依重九和秋屏的实力,你恐怕也什么都做不了。”   朱晚才面色清冷:“难道我只能正面交锋?”   “你什么意思?”   “我听闻最近秋屏有些不对劲,至于究竟怎么回事我还在思考中。只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良机。”   苏幽皱皱眉:“你可知重九和秋屏杀了多少人才修出鬼道,创立鬼宗,这么多年,他们肆意猖狂,连三大法宗都不敢贸然出手。猖獗至今,他们的实力深不可测,就算秋屏最近有些问题,恐怕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朱晚才恨恨道:“我如何能不知道?他们杀的人里面有我的至亲挚爱!更何况他们并不是没有弱点,也不是什么式法无双,你不是也能打败他们吗?”   苏幽摸摸额头:“我只是能打败重九,他们两人一起,我也不敢保证鹿死谁手。更何况,我只能打败,也不至于将他们挫骨扬灰,你高估我了。”   “极力一试。”   易乞声音如洌,有静人心魄的力量,他缓缓道:“阑晕的意思是,不希望朱宗主白白送死。”   朱晚才近乎失控:“深仇大恨在此,岂容我酣睡。每每入眠,都是我大哥大嫂全身是血,一张连完整二字都是奢侈的脸,这样的恨意,就算是送死又如何?”   苏幽叹了口气,拍了拍易乞的手背,上前一步:“我体内有重九和秋屏母亲的怨灵,我可以将她的忆索引出,只是这样的话,她就只能往生了。”   易乞皱起眉头,看着他:“不妥,鬼宗宗主一定想见她一面,你这样会有危险。”   姜亦幻也接了嘴:“鬼宗宗主定是想将其母亲炼化出来修成鬼道筑有人身,若是将他们母亲送入轮回,如此定有一场大战。”   苏幽转过头看着他:“洛梦难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   苏幽了然:“难怪你师尊派你去查看那些尸体后还要再让星悬和小乞丐去呢,原来如此。”   姜亦幻有些生气:“苏老,我该知道什么,你倒是说啊,别找着机会就损我一通。”   苏幽解释道:“修鬼道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同幽冥道不同,要求生前必须杀人,且杀人手法及其特殊,极端残忍,也就是说随便捅你一刀你死了,也修不成鬼道,要求的是捅你一刀再截骨分尸,或者鞭尸入榻,有多残忍就多残忍,这样才有资格修出鬼道。所以什么道都不容易的,即便是他们想,可他母亲却做不到。”   “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些尸体确实死法残忍。”   “鬼道嗜杀,这样说来也就不奇怪了。”   易乞挑眉问:“所以呢?”   苏幽眨眨眼:“所以到时候再说嘛,毕竟我也很好奇鬼宗宗主的经历。”   朱晚才这时说:“苏老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看了他们的经历就会可怜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算他们的身世有多坎坷,这也不是他们杀我至亲的理由,我也绝不会因此放过他们。”   苏幽摆摆手:“我可没让你放过他们,你想去就去,我不拦你,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就看黯宗又换个宗主,毕竟廉纤雨把黯宗交到你手上还打理得不错,你已经有合适的人选接任这个宗主之位了?”   听到廉纤雨三字,朱晚才好像找回了些理智,黯宗毕竟是她的心血,他想要好好守护,好好珍存。他也有自己的思量,他想将黯宗发扬成一个大宗,就像三大法宗一般,提到黯宗是尊敬而不只是惧怕。   朱晚才沉沉思量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看吧,只是我不能够保证看完后就能改变主意。”   苏幽笑了一声,道:“笑话,你想送死我还有拦着你的道理?”   顾怀和姜亦幻又站到上次看廉纤雨忆索时相同的位置,苏幽心里嘀咕:怎么每次都是你们?   苏幽接着走出一步将重九和秋屏母亲的怨灵释放出来,随手掐了她的忆索,又站回到易乞的旁边。易乞再次悄然的用小手指勾住苏幽,指环硌着苏幽的指骨,而这份小小隐匿的悸动让苏幽徜徉起来,身上也开始发热,却又不想这样放手,只得故作镇定,目光坚定的看着上殿内出现的画面。   出现在上殿的画面很亲切,很温馨,一家四口过着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子,父亲早出晚归的上工赚钱养家糊口,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做些刺绣贴补家用,一双孩子在床上嬉笑打闹,与墙上的粗制画像相映成趣。屋内的陈设并不繁复,只是这方朴素中还透着用心生活的美妙,让整个画面都显得安宁与静谧。   姜亦幻开口说:“难道那两个孩子就是重九和秋屏?他俩看起来一样大啊。”   顾怀扶了扶额:“你到底是怎么听的布课的,鬼宗宗主本就是一卵双生。”   姜亦幻又问了个直接凸显他智商的问题:“那为什么重九是哥哥?”   苏幽也实在有些可怜大法宗,故意大声说:“小乞丐啊,原来你们乐引收弟子的水平也是参差不齐嘛,现在我有点知道月偏明为何要收你为徒了。”   易乞转过头看着他笑笑说:“师尊说我心性纯良透净,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就将我收入门下了。”   苏幽点头道:“这倒是,你都纯良到别人动手你不还手还不记仇的份上了,可你师尊没有制止你找我吗?”   易乞止住了,转回去继续看着画面,苏幽的疑惑被顾怀回答:“苏前辈,小师弟的灵器叫迟昀,你应该知道吧,他是不会听师尊的。”   姜亦幻也跟着帮腔:“这些年只要是听到蚀阴师,都是师弟去的。”   易乞迅速看了一眼旁侧的姜亦幻,姜亦幻赶紧闭嘴。   苏幽也看向忆索映出的画面,嘴角勾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这一微末的小细节还是被易乞捕捉到了,不自觉地也勾了嘴角,小指节蜷得更紧。   ☆、秋屏   日子一天天过去,重九与秋屏二人逐渐长大,能看得出他们的模样。而父亲的情绪却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他开始变得烦躁,易怒。   这天父亲回到家,母亲停下炒菜的动作,走到他身侧,替他脱下鞋袜,一身酒气难以遮掩,母亲皱了皱眉:“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父亲满脸通红,神情涣散,熏天的酒意从他的口中散出来,他发狠:“大男人喝酒还要跟你个臭娘们汇报吗?少管闲事。”说完,一脚用力,踢翻还未注意的母亲。   母亲倒在地上,皱皱眉,什么也没说,重新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孩子还在,你这样喝酒影响不好。”   父亲突然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双目通红:“什么不好?哪里不好?我天天上工养着这一家子,被人侮辱还得低声下气的赔笑脸,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饭碗丢了,你告诉我不好?怎么不好了?”   父亲越说越激动,口水四扬,还站不太稳:“你知道吗?今天,就在今天,我把活计丢了,他还拖欠我的工钱,我气不过打了他,现在好了,没人敢雇我了,我们这一家子都得和西北风去!”   不顾重九和秋屏在旁边缩成一团,父亲开始扇母亲巴掌,便动手边骂道:“你还来管我!你他妈还给我添堵!你以为你是谁?你看看哪家屋里像你这样的?”说完不解气,又是一脚踢翻母亲,上拳打在身上。   母亲嘴里叫着:“孩子,有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父亲却不加理睬,手上动作不停,力道也并不收敛。   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承受着他的怒气,喉头微痛,脸上被打过打地方又麻又红,耳朵也传来呜呜声,身上的痛楚如同急风骤雨一般时轻时重,酒醉之人无法掌握力道,更不懂怜惜,母亲却一一承接,偶尔发出几声呜咽,那是实在忍不住的苦难。   躲在旁边的小孩不敢动,惊恐的看着,因为害怕身躯小小的颤抖起来,哭声却越来越大,充斥在屋子里。父亲似乎被这样的吵闹声搅扰的心烦意乱,停下来冲着过他俩吼道:“出去,别在这站着,听得我心烦。”   重九带着秋屏赶紧跑出去,可屋内的动静并没有停歇,持续了好久好久,两个孩子在屋外哭了好久好久......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打骂中,有时撕扯头发,有时拳脚相向,有时肆意侮辱,母亲都尽力保护他们,让他们躲得远远的,她不是多伟大的母亲,却尽自己的力让他们远离。   小小的重九替母亲上着药,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新的淤青盖着旧伤,轻触一下就会发出“咝”的一声。   秋屏眼睛红红,拉着母亲说到:“娘,我们走吧,爹爹对你不好,我们三个离开这个家吧。”   母亲摸摸他俩稚嫩的脸:“傻孩子,说什么呢,他是你们的爹爹,我们能走到哪去?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你们的爹爹只是最近不顺心意,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母亲是这样想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可这段时间没过去,丈夫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还愈发严重,他更加暴戾,他似乎不满足于只是对大人出手,他开始疯狂,他对重九和秋屏也大打出手,小孩的皮肤很脆弱,很容易就出现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的伤痕,而他们表达情绪的方式只有哭。   他们哭的撕心裂肺,母亲立刻跑过去拉住丈夫,大声哭喊:“你疯啦!他们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啊!”   丈夫一个反手甩来母亲一巴掌,把母亲掀翻倒地:“多管闲事,我的孩子怎么了?既然是我的种,那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还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母亲立即起身又来拉住他:“他们才七岁,他们受不了,来,你来打我,我皮糙肉厚的,你打我。”   丈夫好像有些兴趣,停下来拍了拍母亲的脸,道:“别急,一会就是你。”又一个挥手,把本就站不稳的母亲再次推到在地,擦出一地血渍。丈夫又开始伸手打向重九二人,重九和秋屏哭的更大声,他们一跑,似乎更激起父亲的欲望,抓回手来力道更猛。母亲没有办法,她唯一做的只有凭自己保护他们,她奋力冲过去,圈住他们两个,挡着丈夫落下来的拳脚。   丈夫被她的举动激怒:“怎么,我的种还要你保护?还是说我对他们不好?是谁供他们吃供他们穿,我现在打一下又怎么了?你给我滚!”说完一把扯住母亲的头发甩向边上,力道之狠,有瞬间让母亲感到头皮都要被扯下来。   日子一久,这样打骂又满足不了父亲,妻子反抗无力,而孩子更没有反抗的力量,渐渐的,父亲愈发猖狂,做出更过分且禽兽的事。   这是人神共愤的事,淫·秽的画面混合着喘息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上殿响起,孩子的眼睛里失去光彩,那是无边黑寂,暗淡无力。在起起伏伏的无数个噩梦中,他们被撕碎被拉扯,他们承受着世间最大的恶意,受着此生都难以愈合的伤害,他们被一次次折断,他们失去力量,再也没有资格和能力飞上天,他们没有机会翱翔,就算是连触碰,都成了奢望。他们的疼,他们的痛,烙在心上,刻进骨髓。他们没有力气反抗,却是痛的,真的很痛。   而他们的母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只能在旁边哭,她替她的孩子表达着苦痛,表达着情绪,却什么都做不了,她无能为力,她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们哭,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没那么疼了,母亲是这样认为,直到把嗓子哭哑,眼睛哭花。   苏幽看着这些只觉得自己残缺的胃好像有什么东西上涌,一苦恶寒席卷全身,逼迫得身躯浅浅发颤。易乞感觉到苏幽的颤抖,立即一个旋身挡在他面前,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将他虚拥进怀里,听见手下传来低哑的声音:“这也配做人父母?”   易乞沉沉道:“不是所有父母都能称为父母,所以,幽哥有个很好的母亲。”   苏幽不置可否,忽然想到易乞是孤儿,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抛弃这么好的孩子?蓦地就从心底生出几分心疼,伸手盖住放在眼睛上的那只温暖的手,又恍惚觉得自己与他之间有着太多的不同。   他从出生就遭遇父母抛弃,从小也是受尽屈辱,如果不是遇到苏幽,连活下去只怕都是问题,可饶是这样,他的内心依旧充满着阳光与炽热,而自己,拥有一个那么好的母亲,也有那么多温暖语陪伴,如今却只剩下森森阴霾。他心里记着世间美好,而自己想的却是人心不足,这是他们的不同,却也是吸引他的光芒。   想到这里,苏幽慢慢抱着易乞,道:“小乞丐,以后有我,我会在你身边的。”   易乞周身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苏幽说出这么肯定的话,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苏幽轻轻拉下他覆在眼睛上的手,抬头看着他,再一次说道:“以前是我不明白,后来就算明白了我也害怕,我不敢,可既然你这么死皮赖脸,那我就为你敢一次。我会在你身边的,就像你会在我身边一样。”   易乞认真的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仿佛听不明白,他把苏幽的话放在心里反复揣摩,细细咀嚼,冰冻千尺的山川终于裂开一条缝隙,盛开出一朵灿烂雪莲。易乞懂了,兀自笑开,低低回答:“嗯。”   其他三人看到这样的画面也吃惊不已,连朱晚才那张冷漠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不忍,姜亦幻直接骂出口来:“禽兽不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肮脏的东西,连自己的孩子都......”   日子过的很慢,像牢笼,如地狱,却连给他们喘息的余地都寥寥无几。而他们父亲,这个亲手撕碎他们的恶魔,却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还找到了了一种享受与兴奋,次数越来愈频繁,动作愈来愈大,而路过之人却没有一个伸与援手,要么避而远之,要么熟视无睹。   更加荒诞的事也接踵而至,母亲的无能为力促使了父亲的为所欲为,他们的父亲将此事视为游戏,相约自己的好友来家中观摩指导,后来朋友带来朋友,人越来越多,有些喜欢这些的达官贵人还会给些赏银。父亲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契机,就变着法的表演,绞尽脑汁的想着新花样,当然也却确实有不菲的收益。   然而重九在这样非人的折磨中变得日益狂躁,而秋屏却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年复一年,在母亲的哭喊和无所作为中,父亲愈来愈老,而重九与秋屏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有了反抗的能力,他们渐渐的挣脱束缚。   父亲大骂:“反了你们了,长大了,翅膀硬了,要翻天了!”一条一条的血辫子出现在身上,重九一把拉住,大喊道:“别打妹妹,打我,你他妈有本事就打我。”   “我没本事难道你就有?别忘了你是谁的种,我怎么样,今后的你也是什么样。”   “我他妈永远不可能变成你这样!”   “你个小兔崽子。”鞭子甩来,擦着重九的眼睛过去,重九草草擦了一下眼睛看着他,凶戾阴鸷,恶毒凶狠,竟把父亲都吓退了两步。而秋屏好像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愣愣的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来。   母亲弱弱的说:“都是一家人,别这样。”   丈夫大喊:“你看他,你看看他,他这个眼神哪里将我当成了一家人?”接踵而来的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是重九习惯的痛。   重九摸摸秋屏的脸,笑着说:“没事,别怕,哥哥会保护你,就算全世界都抛弃我们,我也不会抛弃你,就像你会永远陪着哥哥一样。”   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了一样,在压迫与折磨中,他终于决定带着妹妹逃出去,冲破这个烂地方。   ☆、分别   这天夜里,趁着夜色,重九在后秋屏在前,在父亲醉酒的时候勒死,很深的一条勒痕,足足陷进肉里一寸,面部因为长时间缺氧出现大块的紫癜,眼球与静脉同时暴突。然而他们似乎并不解气,还将身上的宝贝切下来喂给狗吃,将肉一片一片刮下来剁成泥碎投入井中。   这一切,母亲通通看在眼里,她像是终于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一样,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他们的到来。   重九带着秋屏踏入母亲的屋里,母亲就那样坐着,目光平静,眼神温柔,恍惚间回到了他们很小的时候,可时间再没有从来一次的机会。   母亲开口,声音浅浅,她带着笑意:“你们来了。”   秋屏并不看她,她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畏惧。重九点点头:“你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所以能平息你们的怨气,死在你们手里也是值的。只希望从此之后,能消灭你们心中的怨气,好好为人。”   重九突然大笑,笑出了泪,笑弯了腰:“好好做人?我们这样的,还能好好做人吗?连我自己到底想做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是你们剥夺了我做人的资格,让我成为这样的怪物!”   母亲看着他,轻轻叹气,泪也流了下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兄妹二人。”   秋屏却说话了,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最对不起的是当初生下我们,我到宁愿自己生下来就被你们掐死,也好过现在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   母亲哭的更急:“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的,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我总是觉得能够过去,等过去了,我们一家人还是能和从前一样,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   秋屏神情冷冷,缓缓说道:“你自欺欺人这么多年,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过不去的,一旦发生了,就过不去了。阿娘,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我疼,我真的很疼。”   再听到这句话后,母亲悲恸出声:“对不起,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重九说:“我们一定好好的。”   “儿子,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护着妹妹,一辈子都要护着妹妹!”   “阿娘放心,你护不住的,我来护,我绝不会让妹妹受到任何屈辱。”   “好!好!”母亲缓缓闭上眼,打断了泪流,她神色惨惨,缓缓勾起笑意,好像看到一束光打在她的脸上,并不刺眼,从光里跑出一对孩子,他们无忧无路的跑着,无拘无束的笑着,她想抓住他们,却再没了机会。   她死的很利索,一刀便结束了痛苦,她感觉自己被他们投入大江,什么东西一点点凝聚,汇成了新的自己,她从自己身体中飘出来,被路过的肖陌吸食入体,常年累月的扎根在宿主之中,画面在此也加戛然而止了。   后来的重九和秋屏,不用看苏幽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走了很多地方,杀了很多人,秋屏看似安静,残忍手段也是不亚于他的哥哥,成为鬼宗宗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迫于法宗的挟制他们才收敛了本性。   上殿陷入了沉寂,最终顾怀开口:“没想到,鬼宗宗主竟是这样来的。”飘在空中的怨灵好像感受到什么的呼唤,快速飞到苏幽耳边留下了什么话就飞走了,不再停留。   朱晚才沉默良久,说了一句:“罢了,待我找到合适的黯宗宗主人选再去寻他们复仇。”他背过身去,慢慢闭上眼睛。   苏幽知道朱晚才决定不在追究了,确实,这样的画面实属震撼,原来所有人,再决定放弃做人的那个瞬间,是下了刻骨的决心,遭受着最大的恶意。而这个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拉他们一把,没有一个人,乃至父母。   易乞缓缓对朱晚才道:“在朱宗主最无助的时候,尚还有一丝光照进那片黑暗,可鬼宗宗主却是一直在黑暗中前行,虽然不是我们所为,我们却不能说是无辜。所以这样看来,朱宗主是幸运的。”   朱晚才背着身缓步离去,他幽远的声音越过长冥灯浮在上殿之上:“你说的没错,跟他们比起来,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遇见了她。”   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他最不能忘记,那日荪敛霏离去,她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酒的醇香洒满每一隅,溢往每一处。她换上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衣服,浅浅的粉色,纱衣在风中翩翩。   那日的她,脸带绯红,面似桃花,挂着浅浅的笑,酒窝里盛满了令人迷醉的潋滟。长冥灯灯焰大涨,她脚步轻盈,身姿灵动,玉肌伸展,素手婉转,在白玉兰下跳着翩飞的舞,身影娇柔,裙裾翩飞。她的舞姿越来越快,片片玉兰花瓣纷然而下,垂落在她身侧,惊鸿一场,昙花一现。只那一眼,有如初见,朱晚才刻在心尖上,难以忘却。这是他生前生后见过最美的风景,也是他甘之如饴的等待。只是,还未说与她听,她便不再了。或许,她根本也不会听,不想听......   朱晚才无奈的轻笑,却是阵阵落寞,抑于心口,无法言说。   易乞低头浅浅的说:“走吧。”   苏幽看着朱晚才的背影,忽然生出遗憾,他看着低头看向他的易乞,还好,他还在身边,他还能抓住......   苏幽道:“去哪?”   易乞说:“随你。”   苏幽勾了笑,慢慢握住他的手:“这次听你的。”   易乞眼里的光闪动着,浅浅的笑:“好。那我们先去解决多具死尸的问题,再去一趟鬼宗吧,一是鬼道凶徒,鬼宗宗主脱不了干系,二来,他们母亲的事,也要说与他们听。”   苏幽点点头:“不愧是我的贤内助,考虑得真周到。”   易乞笑了,一行人便不再停留,苏幽带着乐引弟子离开了上殿。   姜亦幻自告奋勇:“苏老,带我也去吧?”   苏幽嗤之以鼻:“洛梦啊,你连最简单的东西都不知道,你去不是跟我添乱吗?难道我还要一边大家一边教你?”   “我可以在路上学,我学东西很快的,肯定不耽误。”   苏幽心里是无限的无奈:怎么哪都有你,你就不能哪来的回哪去,非得打扰我俩。   顾怀很适时的解决了他的顾虑:“二师弟啊,我们还要赶回去帮忙呢,才换了宸水垒垒主,现在很多人都不安分,很多事还需处理,我们回去也好帮师尊的忙,苏前辈这里有小师弟就行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苏幽心里舒了口气,法宗青松,真上道啊孩子。   姜亦幻虽说很不想回去处理这些琐事,可师命难违,他只好点点头:“那好吧。”   苏幽听到宸水垒新垒主选出来的消息,立马问:“那现在的垒主是谁?”   易乞回答:“是一名年轻弟子,名唤陈洗俗,也就是上次趁你分心偷袭你的那位。”   “怎么会是他?”易乞说:“此事我问过师尊,他说此人言辞恳切,说那次只是听命行事,并没想真的害你性命,从入宗以来也只做了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师尊说应该给他个原谅的机会,再者,平辈中目前式法就他最为突出,而且协同打理过宸水垒事务,交给他也能更快的上手。”   苏幽想想道:“你们师尊还真是度己度人呢,你说要去查那些死尸该从何查起?”   “这个我还没想出来,目前来说我只知道死者多为阳气深厚的对象,看死亡手法应该是修鬼道之人所为,可死亡时间不确定,杀人地点也是随机,连是不是鬼宗之人也不敢确定。”   苏幽扶扶额:“知道的这么少,你们觉得我是哪路神仙可以推测出来?”   顾怀道:“或者是什么阴邪的阵式,苏前辈可有头绪?”   苏幽摇摇头:“目前来说没想到什么,或许我要看看人是怎么死的,身死时有什么异常。”   易乞接着道:“那就要赶在下一个人死前先到。”   顾怀面露难色:“可不是说死亡地点随机吗?那我们怎么知道下一个具体地点?”   苏幽状似无辜的摆摆手:“那就只有守株待兔了。”   姜亦幻听明白了,接口道:“这么多地方,怎么等?”   苏幽不在意的说道:“就待在一个地方等呗。”   “那你这样等下去,又有多少无辜之人妄送性命?”   “那就不关我的事喽。”苏幽耸耸肩,无所谓道。   顾怀苦笑:“苏前辈。”   姜亦幻心里是有些崇拜苏幽的,他很厉害,足够钦佩的资格,可每当关乎人命,他总是一副不关心无所谓的态度,让姜亦幻觉得英雄不该如此,心里有怀着怒其不争的遗憾,但同时又存着期待,他始终认为苏幽不是一个会撒手不管的人,他也跟着唤了一声:“苏老。”   易乞轻轻笑了:“别逗他们了,说你的办法吧。”   苏幽瘪瘪嘴:“你总是能很适时的打我脸,还怎么让我玩下去?”   易乞不在意的摇摇头,姜亦幻眼里又燃起了火光:“我就知道苏老有办法,怎么能让无辜之人随意送死呢,这不是英雄作为。”   “第一,我不是英雄,第二,这个世上没人是无辜的,第三,你们不是要回乐引吗?还管这么多干什么?”   姜亦幻不依不饶:“那我们也想知道你的方法啊,要是再遇此事,我们也能有个对策,不再麻烦苏老。”   易乞道:“二师兄,这个方法,我们应该学不会的。”   苏幽挑了眉:“哦,你知道我的办法了?”   易乞点点头,姜亦幻好奇心更为充盈,顾怀也没想明白,谦虚问道:“敢问苏前辈,究竟有什么好对策?”   苏幽邪邪笑了,挂着三分煞气,五分潇洒,两分慵懒:“别忘了,我是谁,我是作恶多端,无所不为的蚀阴师。”   顾姜二人不明其意:“所以呢。”   易乞解释道:“阑晕的意思是,他身上的千万怨灵可以散去每一个地方,只要那个地方出现异象,他都能感知到。”   苏幽啧啧:“知我者,莫过于易寒重啊。”   另外二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顾怀问道:“那既然是这样的话,苏前辈和小师弟先去哪里。”   苏幽理了理自己的发,道:“这还不容易,那就随便去个地方呗。”易乞没说什么,倒像是默认了。   “看来苏前辈已然有决策,那我和二师弟就先回乐引汇报给师尊了,此后的事也就麻烦苏前辈了,小师弟也托给苏前辈照顾了,还请苏前辈多加小心,我们乐引多次打扰,实在抱歉,也感谢苏前辈大义。”   苏幽摆摆手:“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谁让我拐走了法宗流楹呢?”   “那我们就此告辞了。”顾怀带着姜亦幻同苏幽告别。   易乞也点点头和师兄们道别,易乞看着苏幽的眼睛,道:“既然随便去一个地方,那幽哥就跟着我走吧。”苏幽嘴角含着笑,点了点头。长冥灯一一亮起,照耀着前方的路,驱散了无尽的凉。   走了一会,易乞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苏幽:“幽哥,我们再去放一次那个河灯吧。”   苏幽笑了笑:“你还挺执着,不都说了那东西就是图个好玩嘛,干嘛那么当真。”   易乞走近一步:“我还想试试。”   苏幽无奈妥协:“好吧好吧,随你啦。”   ☆、异常   今日的幽冥闹市显得有些凄凉,因为时候还早,摆摊的人寥寥无几,只有长冥灯的烘托,有些清冷之意。再次走过长廊,曲水沉默而缓慢的流淌,敲打着碎石,兜兜转转,回回旋旋,在与砺石的无数次交锋碰撞之后,又向更远的地方流去。   易乞牵着苏幽的手,面色不似往常,略有些凝重,呼出的气息也比平日里浊了不少。苏幽也有些紧张,两次心态的变化明显不同,立时显现。第一次他和易乞来,他是抱着戏谑的态度,本就游戏,何须真意。那时的他,不知道易乞的心意,更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可现在,他生出了紧张,也生出了期待,他竟然也将希望抱在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曾经他嗤之以鼻,如今也满怀希冀。   老者还在边上,他浑浊的眼球里照出了他们的身影:“哟,公子又是你们二人啊。”   苏幽笑道:“大爷啊,看不出来你记忆力这么好。”   老者笑了几声:“修幽冥道的人身,来我这的太多,自然记不得。可你们二人亦正亦邪的气息在幽冥闹市实属罕见,再加上二位公子相貌卓尔,老头我想不记住都难。”   苏幽赞同:“大爷好会溜须。”   老者笑笑,说:“怎么,二位公子还想再放一次?”   易乞点点头回应:“是。劳烦再给我们一盏。”   老者摇摇头道:“公子,恕我直言,曲水之灯是很灵的,缘分早就注定,断没有更改的道理,上次如何,此次亦然,所以放与不放,答案都在你们心里,何必呢?”   苏幽有些惘然,而易乞缓缓道:“有劳了,我还想再试一次。”   “哎,公子如此执着,那老头我就再给你点一盏吧。”   一手挥过,绿色的火焰立时雀跃在琉璃花瓣上,泛出绿色光棱,如同上次一般,火焰燃烧的很旺盛。   易乞接过,这次他更加小心,动作愈加缓慢:“多谢。”   易乞和苏幽走到曲水浅洼处,是上次同样的地方。易乞托着那盏灯,苏幽托着易乞的手,将河灯缓慢放入曲水中。苏幽的手被易乞握着,好紧,他们注视着那盏灯,缓缓沉入......   这一次,同上一次一样,即将要沉底时,绿焰熄灭,毫无征兆的,又在意料之中。易乞抿紧了唇,抓着苏幽的手更紧。   苏幽也是有些失落,发现易乞的变化后沉沉道:“我上次就说过了,我不信缘分天定,如果天来抢你,我就捅烂这天,谁都抢不走你。”   易乞看着苏幽的眼睛,那里倒映着易乞的身影,只有他。易乞一把抱住苏幽,闭着眼,什么话都没说,他想将苏幽嵌进心里,感受他的呼吸,他牢牢抓住他,紧紧拥住他,心底却泛着不安和惶恐。他害怕,这盏河灯一语成谶,预示了他们的未来。   苏幽由他这样抱着,感受着他的呼吸与情绪,良久之后,耳边传来易乞清冽温雅的声音:“走吧。”苏幽在他脸上再看不出任何东西,表情无常,情绪平平,苏幽没再多想,点点头,跟着他。   缓步走到长廊中央,易乞一把捧着苏幽的脸,迫使苏幽看着他。苏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怔到:“怎么了?”   易乞看着他,盯着他:“幽哥,那盏灯照不出我们的前路。”   苏幽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在他手心里的头点了点:“所以呢?”   “所以,我要你记住,繁花过境,千灯人家,都是他们的,而你是我的。你要牢牢记住,不能松开我的手,一刻也不能。”他眼里的光亮的骇人,恳切的言语间有细微的抖,他紧紧的盯着苏幽,他在等,等苏幽给他一个承诺。   廊下曲水不停歇,撞击出微不可查的葱茏,黯宗内没有花,可苏幽在他的眼中分明看见繁花盛绽,染着属于易乞的馥郁醇香,在一瓣瓣舒展,绽开,在风中摇曳,洒脱。   苏幽看着他,自齿间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眼里全是易乞的光华,身侧全是易乞的木香,他缓缓道:“好,我记住了,今生今世,千帆过尽,我都不会松开,一刻也不会。”   易乞再不抑制,低头吻住手心上的唇,唇齿交融,是他的气息,他攻城略地席卷而来,想要将苏幽的气息尽数裹挟干净,那是他最深的眷恋,最炙热的期盼。他不留给苏幽一丝喘息的余地,他也不留给苏幽一丝罅隙,在无数个来回间,唇瓣化成了云,柔软细嫩,又温热濡湿。   苏幽承受着这份温柔,他笨拙的配合,睫扇簌簌抖动,唇舌翻滚之间全是易乞的气息,令苏幽沉溺。他的呼吸愈发急促,他被易乞紧紧攫住,口腔里尽是温热,他全身心的回应,留恋着这份旖旎,他慢慢沉入......   廊下曲水倒影,长冥灯含着隐约,风静静吹来,穿过廊柱,不敢打扰,在下一刻悄无声息的离去......   易乞把苏幽带到了离黯宗不远的一个乡镇,苏幽从没来过,却倍感亲切。山并不高,也并不远,翠绿稀疏,还努力散发着勃勃生机,在挡不住的黄沙黄土中变了颜色。唯有细流潺潺,依旧清澈。蒸烟朝天空中挥去,伴随着质朴的吆喝声,是一张张最简单的的笑脸。这里,很像以前的魏洲村。   苏幽恍然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土地,他问易乞:“这是哪里?”   易乞浅笑:“这里是衿乡。”   苏幽疑惑:“为什么带我来这?”   “这里有一家庵堂。”   苏幽想了一会,心下顿时了然:“是你以前待过的庵堂?”   易乞点点头,苏幽更疑惑了:“那为什么带我来这?”   易乞反问:“不是说随便去一个地方吗?”   “这倒是......”   “这里在我的记忆里,算是我最早的家,我想带你来看看。”易乞缓缓地说,并没有多兴奋,也没有多悲伤。   苏幽心里却有一处霎时酸了一瞬,他在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家伙,他说:“似乎这个家,给你留下的记忆也不能说快乐吧。”   易乞淡然:“还好吧,虽然过的不如意,好歹也能吃上饭,睡好觉。”   “你说的不如意,应该是很艰难,你总喜欢把自己遭受的轻描淡写一把带过,只个坏习惯延续至今,我很不喜欢。”   易乞震了一下,稍稍侧头看着苏幽,苏幽极为少见认真的说:“我这个人看的书少,但我也知道最为简单不过的道理,不开心不要忍,忍着忍着就成习惯了,把不开心也变成习惯了,想要真正开心起来,就很难了。”   易乞忽然一笑:“幽哥总是能说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活的实为透彻。”   “有吗?”   “有。”   易乞流出笑意:“我带你走走吧。”   苏幽点点头,双眸微阖,忽然周身撒发一股寒气,逼仄发丝翩飞,激荡着衣袍猎猎而起,转眼间黑气流光肆意,在若隐若现的绿色衬托中,甚嚣尘上。接着,一团团黑气慢慢从苏幽身上分离出来,转瞬间又飘向天上,有目的的远去,消失在视野中。迫出千万怨灵是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可苏幽只用了短短一柱香时间,却不得不发了一身冷汗,脸色退得极快,惨白浮在身上每一处露出来的肌肤。   在释放完全后,苏幽缓缓睁眼,一阵朦胧后,是易乞抚上来的手撑住了有些摇晃的苏幽,易乞关切的声音带着淡淡木香:“怎么样?”   苏幽摇摇头:“好久没用过了,有点生疏,休息一下就好。”   易乞点点头:“那先去吃点东西吧。”扶着苏幽就进了一家整洁的酒家。   酒家并不气派,可以算得上简陋,三四张桌子已经是店面所能承受的最大范围,里面的小二倒是热情,把每一张桌子擦的反光。   点好菜后,苏幽一瞧桌上的菜色有些不满意,努努嘴道:“这也太清淡了,不和我的口味。”   易乞倒是无甚在意,将碗筷替苏幽置好,道:“你刚刚耗费极大的心神,不能吃太油腻的,何况,这是我以前能吃到最好的菜肴。”   苏幽一愣,不再说话,默默的吃起来,转而一想,道:“不对啊?你以前还能吃到这些?”   “嗯,逢年过节的时候,庵堂会从这家店买些简单的,十几个孩子围在桌前,我那时太矮,够不上桌,也吃不上什么,但在我记忆里,这里的味道很不错。”易乞细细品着。   苏幽低着头,食不知味的嚼着菜羹。   易乞忽然抬头说道:“幽哥觉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有些蹊跷?”   苏幽抬头,对上他:“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廉纤雨复活鬼道士被阻止,孤檠的出现频繁,再到幽哥屠城,宸水垒换垒主,朱宗主一反常态杀人,鬼道也蠢蠢欲动,怎么看来,都不像是单纯的发生,可细细拨开看来,又没有什么联系。”   “确实,浣城成立多年,这些人藏了这么久都没有被我发现,怎么会此刻这么巧出现在我眼前?朱晚才从来不是个好杀之人,却满心仇恨,杀了肖逝情还想归重九与秋屏下手,这些都很奇怪。”   “如果说真的会有什么,目前看来,只有是彼此消耗。”易乞凝着眉。   苏幽显然被这个推测吓了一跳:“彼此消耗?那获利者是谁?”   易乞摇摇头,神情严肃:“这只是一个推测,背后那人定然实力不菲,如果真如我所料,此次事件定然与鬼宗宗主有关。”   苏幽也凝住眉眼:“这样看来,打的都是这些邪道的主意,蚀阴师,孤檠,黯宗,鬼宗,好像一个都没跑掉,难道是法宗作为?”   “不排除这个可能,可法宗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宸水垒新换垒主,乐引诸事缠身,唯有梦边城看似平静,却接二连三扯入其中。”   苏幽单手敲着桌子:“如果是这样,此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定还有所动作,且等着便是,不怕揪不出来。”   易乞忽然挑眉笑道:“哦,幽哥似乎来了兴趣?”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牵着走。”苏幽夹了一块子菜送到嘴里,咂巴了几下。   ☆、川洋   一抹红色突然出现在门口,吵吵嚷嚷着进来,却酒意缠身,下脚蹒跚,跌跌撞撞走不太稳,直接倒在了店小二身上。   苏幽瞥了一眼,不在意道:“厉害了这人,大早上就喝成这样。”   那人倒在店小二身上,却并不急忙站起,声音温柔似水,撩人心波:“公子,让奴家给您跳支舞可好?”声音恰到好处的令人遐想,软香温玉得让每一个男人泛起酥麻。   易乞也跟着声音偏过头去,再仔细看过那名男子的脸后,惊道:“川洋?”   “谁在叫我,谁在叫我?”小二怀里道脑袋有感知的抬起,四处张望。   苏幽也认出了:“他怎么会在这?”   店小二见他们相识,如蒙大赦,赶紧道:“原来三位公子认识啊,那就拼个桌吧。”边说边将人往这里带。   “原来是这位公子公子找我。”说完,川洋就向脱力一般贴在苏幽肩头上。   苏幽吓得赶紧推他,寒毛倒竖:“谁他妈找你,不是我。”可能是因为迫出怨灵的缘故,身上还虚的慌,并没能第一时间将粘上来的川洋推开,在外人眼中,竟成一副半推半就的放浪模样,惹得民风并不开放的衿乡之人频频回首。   易乞伸来一只手挡着川洋,手中冷光微末后,川洋似乎清醒了一些,摇摇头,驱散酒意,再次看向他们,才变成了正常模样,他敲敲脑袋,道:“原来是苏前辈你们啊。”   易乞在反复观察了川洋后,发现他确实不太一样了。他变瘦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眶凹了下来,身形纤弱,却是站不太稳,他还变得憔悴了许多,不修边幅,眼里却黯淡下来。   苏幽首先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川洋苦笑:“闲来无事,随便走走。”   易乞道:“看来川公子是遇到什么了。”   “呵......遇到什么?我到宁愿自己什么都没遇见,我就不该从无忧馆里出来。”说着好像怒极似的,抬手掀翻桌上的菜。   易乞正了正脸色,面意微冷:“你可知,这些菜够多少人吃食?”   没想到易乞会突然严肃,连苏幽都有些被吓到,抿抿嘴放下捏在手中的筷子,端端正正坐好,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   川洋震愕一瞬,忽然期身而至,来到易乞面前:“是你,就是你,你看见了吧,你看见了,你肯定看见了。”   易乞冷冷道:“我看见什么了?”   川洋有些疯癫的笑开:“你渡化我的时候,看见陈贰的怨灵了吧?”   易乞双眼微怔,诚实道:“你身上的怨灵虽说不多,但也很难分清谁是你口中所说之人。”   “难道他都没有为我停留一下,就一下下?”   易乞在他迫切的眼神中摇了头,瞬间如冷水灌顶,川洋安静了下来,一秒,两秒,终于,川洋深深叹了口气,自嘲的笑笑:“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苏幽被他的神神叨叨整得不耐烦,皱着眉:“你到底怎么了?果真如此什么?”   川洋收住笑意,细细讲来:“前些日子,我想通了,从无忧馆出来,决定再回一次我的家,那个边陲小镇,那个我不敢回去的地方。那里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的破败,还是那样的闭塞。我没想到还能碰到我母亲,在我的印象中,她应该去世了,可当她就那样站在我面前,一眼认出我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有不孝。”   垂垂老矣,皱纹遍脸,她拄着拐杖,眼里却是浑浊不清,耷拉下来的嘴唇翕动,叫着的都是他的名字:“小川......小川......你回来啦......你回来啦。”她似乎看不清楚,又似乎看的很清楚,她朝着这个方向看来,花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微微折射出银光,她哆哆嗦嗦的举起手朝川洋挥了挥,又趔趔趄趄的走过来,在那样的眼睛下,有晶莹析出,嘴上却是笑着的,虽然很浅,但是极深。   “我心里却是怨恨她的,我总觉得是她让我收着那份孝顺,那份该死的纲常,才逼死了陈贰,逼死了我自己。可看见那样的她,我突然不恨了,不怨了,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是我抛弃了陈贰,抛弃了这个家。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解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过往一切皆烟消云散,她还是我的母亲。”   川洋叹了口气:“我瞬间跑过去,抱着她,我嘴里一直道着歉,‘是我不孝,是我忤逆’。我扶着她回到我们以前的家,她紧紧的抓住我的手,问我‘小川啊,为什么要走?”   “小川啊,为什么要走?”透过那双浑浊的眼睛,川洋看不见自己。   川洋浅浅道:“或许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或许也原谅不了你。”   母亲一脸疑惑:“为什么不能原谅,发生什么了吗?”   川洋一愣,立即想到母亲年岁已大,这么久远的事可能早就忘了,慢慢解释道:“将陈贰火刑那件事。”   “陈贰?”母亲更是迷惑,“他是谁?”   “阿娘不记得了吗?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陈家老幺,因为战乱躲进我们村子,后来就一直住在我们村里了。”   母亲满脸的皱纹都要拧成一团了:“小川,你说什么傻话,我们隔壁一直是空的,从来没有人住过啊。”   川洋一下子慑住,惊道:“阿娘年纪大了,不记得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记得也正常。”   “是你觉得我不记得了。”母亲摇摇脑袋,“年纪越大,越会想起以前的事,几十年前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你小时候的玩伴,叫梓净的,还有一个叫马思桥呢。”   “他们不是早就死了吗?”   “也不算早吧,他们没我幸运,能活到现在,可他们也不错了,活了六七十,我还去过他们的葬礼呢。”   川洋心里乱撞,好像要冲出来了:“阿娘,他们早就受火刑,死了好久了。”   “火刑?我们哪里有火刑?我们这个镇子,杀头猪还要再三考虑,怎么会火刑呢?”   川洋的脑子仿佛炸开了一般,他不敢置信的摇头,脸色苍白和纸,他惊恐,怀疑,震惊,他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母亲抓住他的手:“小川,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陈贰是谁,你又为什么离开,你这一离开,几十年都不回家的,阿娘想你啊。阿娘想知道你吃的饱不饱,穿得暖不暖,阿娘想知道你娶妻生子了没,阿娘还想知道长大的小川会变成什么样。”   川洋早就听不进母亲在说些什么,他失了理智,双目通红,嘴里开合:“不,不......”他一把推开母亲,跌跌撞撞朝街上跑去,他要求正,他要知道,他要弄清楚整明白,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雨下得好大,激的四处翻出水花,把泥地冲刷了一遍又一遍,把川洋的头发打散,丝丝缕缕粘在身上。他狠狠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逮着街上的人指着那座萧条异常的房子:“那里住过人吗?你告诉我,那里住过人吗?”   “那里啊,那里是危房,怎么能住人呢。”   “那里还没建好,瓦匠就被砸死了,后来再没人重新修建过,也就没人住过。”   “没有没有,镇长严令禁止过,那里不能住人,房屋塌陷,会死人的。”   “没有没有......”   “怎么会住人呢?从来没住过......”   “不会住人的,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就从来没见过里面住过人......”   答案如出一辙,却给川洋一记重击,猝不及防,将他打的稀烂,站都站不住,爬也爬不起,只能躺在泥潭里。   他仰天大叫:“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他又跌跌撞撞爬起来,口中念叨:“我要找霍家小儿,找到他就好了,他肯定知道,他肯定记得。”   在那场大雨中,他终于找到霍家小儿,他已经年迈,躺在床上,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气。他看见川洋,一眼就喊了出来:“川哥,你回家了,你终于回家了,真好,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俊逸。”   川洋一个夺步跑上去,抓住霍家小儿的领子,怒道:“你别给我攀关系,当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霍家小儿微微震惊:“川哥说什么呢,我早就不怪你了,你离家这么多年,想来过的也不好受,我早就不怨你了。”   “你怨我?你凭什么怨我?”川洋越来越生气。   “川哥忘了吗?我这双腿,是在川哥打马时不小心踢断的,川哥不是因为愧疚才离家几十年的吗?”   川洋一顿:“打马?”   “对啊,川哥忘了?当年就在镇子背后那片没人去的沙地上,川哥一直很喜欢骑马奔驰,我就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啊。”   “出你之外没有别人?”   “还有谁啊,那个地方又冷又荒芜,什么玩的都没有,其他孩子都不愿意去,就只有我去了,你策马的时候我就堆堆沙,再没有其他什么人了。”   川洋讶然,他慢慢放开霍家小儿的衣领,他慌忙跑出去,他跑进雨里,他跑出小镇,他一直跑一直跑,他跑了好久......   ☆、梦醒   “可笑,可笑,你们说可笑不可笑?难道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陈贰只活在我的记忆里?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怎么会没有这个人?明明那么清晰,他就在我的脑海里,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他还对着我笑,他明明那么生动,怎么会......怎么能......”他说着说着开始呜咽,“如果真的没有这个人,那我这几十年的赎罪,到底是为谁?我做了几十年的小倌,到底有何意义?你们说,你们来告诉我!”   苏幽看向易乞,不知作何解释,易乞点点头,明了:“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两人齐刷刷的看向易乞:“什么意思?”   易乞道:“那个陈贰,或许真的只存在在你脑中,应该说,是有人故意给了你这样一段记忆,让你产生强烈的感情。”   “是谁?”   “能练出蚀阴师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不可能,是我找的他,我找了好久,我走了好多路我才找到他。”   易乞慢慢道:“你细细想想,鬼道士不想让人找到,就算是我师祖空同仙尊也无能为力。再者,你找了很久,如果时日太长,陈贰的怨灵早就该前往往生重入轮回,就算是鬼道士,也没有能力和神强东西,他引不出来的。”   “所以说......”川洋颤抖开口,“这一切,都是鬼道士做的?”   易乞极轻极轻的点了头。   苏幽疑惑道:“鬼道士炼化蚀阴师我是知道的,可他为何这样做?”   易乞摇头:“不知道,我所认知的蚀阴师,除了幽哥自己创生,其他都是鬼道士炼化出来的,包括川洋,最后也是鬼道之炼化的,可为何要在他脑海里植入这些记忆,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坚定他的信念,又或许只是图个开心。”   川洋双目赤红:“图个开心?把我弄成这样就为了开心?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川洋扑上去,一把将易乞扑倒在地,就要一拳挥过来,打在易乞脸上。他成了常人,再加上骨瘦嶙峋,连站都费劲,这一拳自然也没什么威力。   可苏幽还是生气了,杀生闪现,一个回转扎上川洋的胸膛,易乞道:“幽哥。”   苏幽堪堪止住,瞪大了眼,怒意不减:“他打你!”   “不打紧,没有多大的气力。”易乞笑笑,指了指刚才被打的地方,“看,连红都没有红。”   苏幽哼了一声,收回杀生,转过身来坐下,眼里的怒意变浅了许多:“要不是我怨灵不在身上,否则都等不到你阻止我。”   “不会的,幽哥不会杀他的。”   苏幽转过来看着易乞,挑眉道:“你又知道了?”   易乞笑笑,不再回答他的话,转而面向川洋:“我刚说的都只是我自己的推测,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你何不如回到那片边陲之地,陪你母亲度过余生。”   川洋好像没想到这个问题,他从哪里跑出来后,没日没夜的喝酒,他只有把自己灌醉了,才能不去想,才能不发疯,可自从跑出来,他都好久没回去了。   易乞接着道:“比起你在这里自暴自弃,你还不如回去尽尽孝道,那一场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梦做了就揭过去,你还有大把的时间重新活,好好活,不再是为了谁赎罪。”   苏幽也叹了口气,缓缓道:“去吧,在你母亲还需要你的时候。”   川洋安静了一会,表情麻木,不知看向何处,他缓缓的蜷起身子,用那干柴似的胳膊圈住脑袋,猛然放声大哭,哭得肆无忌惮,引来无数行人侧目。他哭着哭着,声音渐渐降了下来,身子开始抽搐,慢慢的,慢慢的,越来越小,越来越静。   他终于站起来,擦干眼角赤红,朝着易乞干脆一跪,深深的俯下身去:“多谢易公子。”   易乞抬抬手,示意他起来:“我不记得做了什么让你需要对我行此大礼。”   “对易公子来说或许没什么,可这一拜,是为了刚才我打你的那一拳,也是为了你骂醒我的那一句,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多谢。”   苏幽瘪瘪嘴:“你要是为了刚才那一拳,就该给自己来一拳啊,拜有什么用?”   易乞转过头来无奈看着苏幽:“幽哥。”   “好好好,我心眼小,不说了。”苏幽拜拜手,赌气似的闭上嘴巴。   哪知川洋像是听进去了一样,“啪!”的一声,爽脆利落,用力之大,向四周扩散。他抱着手:“苏前辈说的是,此地我也不再多留,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就先在这里告辞了,如果此生有机会还能再见二位,我一定不是这个模样。”   易乞也抱手回礼:“那就拭目以待了。”   饭终于吃完了,川洋也走了,苏幽的状态也好了很多,脸色也稍稍恢复,他站起来,道:“走吧,去你住过的庵堂看看。”   易乞也跟着站起来,结账过后,他转过头来,问苏幽:“幽哥确定吗?”   苏幽挤眉弄眼:“你什么意思?”   “我怕你去过之后会更心疼我。”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易乞嗤笑:“说的也是。”   转过了几条街道,易乞凭着自己残缺的记忆找到那座藏在深巷里的庵堂。它不大,或者可以很小,跟苏幽在高坂镇住的那间屋舍差不多,可这里曾经住着十多个孩子,还有几个道士师傅,这样看着,这个庵堂可以算是挤之又挤了。   庵堂惨败的厉害,只有一方匾额还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庵堂,木门摇摇欲坠,在苏幽推开的一瞬间,发出“吱~”一声,在苏幽还没来得及睁眼道瞬间就落入一个怀抱,挡住了那些扑面而来的灰,易乞道:“这里好久没人住了,灰大。”   就这样静静呆了几秒,在易乞确定灰尘差不多沉下去了,他才慢慢退开。在他还未完全退出,苏幽一把抓住他往怀里带,他扶上易乞道背,拍了拍:“拍拍灰,不走散。”   易乞笑了:“你把我当孩子哄吗?”说完退出身抓住苏幽的手,一个弯身就将苏幽往怀里一抄,苏幽就离开了地面,被易乞打横抱起。   苏幽满脸不乐意:“喂~”   易乞倒是很满意:“谁让幽哥还把我当以前那个小乞丐的?”说完好像还想证明什么一样,将苏幽掂了掂,这一掂,易乞马上换了副表情,脸立马耷拉下来:“你这具身体,除开那些怨灵就这么点重量?”   苏幽忙忙辩解:“这个重量正常啊,要不你怎么能抱得起我?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没跟你说笑,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易乞表情微微严肃,目光如鹰盯着苏幽,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苏幽都会忍不住背脊生凉。   苏幽立刻讨好似的笑笑,道:“我多吃点,多吃点。”   易乞似乎并不想放过他,在这个问题上盘根问底上了:“是不是怨灵将你体内该有的都蚕食了才变成这样?还有多久你体内的肺腑会被蚕食干净?蚕食干净了你又会怎样?”   一个接一个问题的抛出,砸的苏幽不知从何处回答,可苏幽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在他成为蚀阴师时没想过,在他遇见易乞后,陡然变得尖锐淩洌了起来。他唯一能答上的,就只有第一个问题,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可他不想再说一次,难过的不是自己,因为会有人替他。   苏幽故作轻松的笑笑,安慰易乞:“会有办法的,别急,我在想,更何况你也会替我找到办法的,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要是找不到呢!”易乞低低一吼,震得胸膛都隐隐颤动。   苏幽赶紧顺顺毛,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带我看庵堂吗?走,进去看看。”   易乞看了他一会,就不再理他,抱着他踏进庵堂里,这个庵堂很小,里面却是空的,家具器具一概没有,不是被人搬走了,就是时间太久风化成灰。落脚之下满是灰尘杂物,一脚下去灰尘四扬。唯有正堂稍微能说干净一些,应该是一些漂泊之人偶尔借宿,才稍稍添了一些人气。   易乞住的地方很小,四架床排在一起,这里曾经挤着十几个孩子,易乞那时候太瘦,太小,苏幽想起了他第一次遇见易乞时,那个身板可以说比女孩还瘦弱。这样的他,晚上在这样的床上能睡好吗?大一些的孩子一个翻身之间他可能就被压得呼吸困难了。   一个个角落,一滴滴回忆,在这个小小的庵堂慢慢浮现。这些场景按理说应该易乞一点点回忆,讲给苏幽听。可全程,易乞都没说一句话,只是抱着他,稳稳地穿梭在正堂和侧屋之间,看也不看苏幽,这里发生在易乞身上的故事,全凭苏幽自己想象。   这怎么还生这么大的气性?他以前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啊?苏幽挠挠脸,讪讪地问:“小乞丐,还生气呢?”   易乞低眸睨了他一眼,又像是没听到一般抬头像刚才一样目视前方,只有脚下在动。   苏幽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怎么办?那就语言攻击!苏幽继续顺着他的毛:“小乞丐?寒重兄?易乞老弟?这里是干嘛的?那作为主人不该说说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以前怎么过的?我有没有这神通,你还没说你怎么就到庵堂了?你说你父母抛弃你,那你对你父母有印象吗?而且我觉得你在庵堂的日子并没有你说的好过,我猜那些大孩子肯定也欺负你,那你还手吗?你指定不会还手,你说说看,你不说我怎么心疼你?你再不说话我心疼别人去了。”   碎碎念了一道,易乞终于低下头看着他,淡淡说了两个字:“你敢!”   “我不敢我不敢。”苏幽急忙摆手赔笑道。   ☆、侵袭   易乞终于叹了口气,像是无奈一般,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他缓缓开口:“怎么来这的我记不得了,道士师傅跟我说捡到我就在庵堂门外。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我被冻的全身发紫,倒在雪地里,身上什么物件都没有,道士师傅这才将我带入庵内。”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士师傅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本来以为我快不行了,结果我就毫无征兆的睁眼,呼吸也随之而来。我睁眼时蒙着一层薄薄的莹白色光雾,像云一样,盖在我眼睛上,道士师傅以为有眼疾,愁着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但没多久,那片云雾就消失了,他们也就放下心来。就这样,我就成了庵堂的一份子。”   “所以你在庵堂,也被人欺负?”   “也算不上欺负吧,小孩子,不都喜欢欺负比自己弱的吗?”   “懒得跟你说,放我下来吧。”   易乞却不依:“这里看完了,出去吧。”   “这么草率?”   “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没什么好看的还带我来?”   “带你看看娘家。”   苏幽一愣,而后嗫嚅道:“我可没有夫家给你看了。”苏幽将将说完,脸色突然一凝:“哟,好巧,居然在这碰上了。”   易乞也感受到了一阵邪气,很阴森,他皱了眉:“怎么会在这。”   “去看看。”   易乞抱着苏幽巡着气息奔去,东南方中,一团黑影急速下降,一会出现一会又消失,在俯冲下来时变化着姿态,煞气冲天,暴戾恣意。   易乞将苏幽在远处的树下放下,嘱咐道:“你先将怨灵召回体内,我去阻止。”   苏幽深知现在自己的实力,眼下是最好的安排,他点点头:“撑住一柱香的时间。”   “幽哥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说完刷的一下出去,一个结界甩在空中,挡住了那团黑气。   那团黑气被结界挡了一下,忽然伸爪挑刺,如汤沃雪解决了这个障碍,就那样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可他没有现出原形,环视了一圈,与易乞遥遥相望。   易乞道:“这位兄台如果是想取人性命,还请收手。”   那黑影却并不回他,刷的一下带着狂风之势向他开来,怪啸声起,黑云蔽日,他却动得极快,转眼间就突破空气流穿到易乞身前!   易乞在刹那间警觉了起来,其势汹汹,做起事来不管不顾,连空气也能凭空撕烂,这人实力应是在易乞之上!易乞卯足气力,挥手一震,迟昀抖擞,顿时蓝焰遍体,一并向他甩去,蓝光混着黑气散至空中,满身戾气错落,在接触上的下一刻又被刮刮杂杂的蓝焰燃烧殆尽,变成银灰洒落。   黑气之中突然生出一爪,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寸步不让的攻向易乞,爪尖似山,穿刺如云,几个回转间拉近易乞的距离,刺破易乞的衣衫,擦上皮肉,血珠连成串立即逼出来,洇在衣裳上。   易乞吃痛,稍稍皱眉,将计就计一般把迟昀一卷,缠上黑影,指尖一捻,迟昀兴奋万丈,起势之大,映亮了黑影的半边身体!在易乞迟疑的瞬间,黑影脱身而出,巧妙避开蓝焰像空中跃去,一个回旋间再次俯冲下来,爪与迟昀撞在一起,轰鸣作响,风雨交鸣,朝四面八方直荡开来。   瞬息之间,易乞却已不敌,但迟迟不肯松懈,迟昀在手里旺盛,招招锁住黑爪的进取,黑影交绕着身侧的空气,竟有凉薄之意,再无形间抄来,迟昀一层层荡去,扫开堆积,手臂却变得酥麻,虎口微微发热,又在下一刻提足了气力冲他刺去!   苏幽的怨灵一个接一个回归本体,他闭着眼睛,虽不可任意分心,但他也感受到了此刻外界的风起云涌。在一柱香之后,怨灵安安稳稳尽数收于体内,又在黑暗中等了两秒,待本体结合的紧密,苏幽即刻睁眼。   单脚一蹬迫出几个怨灵,呼天抢地的冲向黑影,激的那团黑影急速后退,杀生甩出,黑影却在一个回身间消失了踪影......   苏幽撤回攻击,转过身来:“怎么样了?”   易乞也站直了身,收了迟昀:“只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苏幽点点头,撑着下巴思考道:“没想到是他。”   易乞稍稍挑眉:“幽哥就从刚刚那一招之间就知道了来人?”   “我和他打过无数次了,他的招式我再明白不过,只不过他不早在法宗的圈箍下收敛很多吗?这莫名其妙的又是干哪样?”   易乞凝眉:“幽哥还记不记得朱宗主说最近秋宗主有些不对劲。”   苏幽点点头:“但秋屏不一直不对劲吗?她什么时候对劲过。”   易乞忽而一笑:“幽哥说的也是,不过,这次不对劲可能有些严重,不然重宗主不敢冒着这样的的风险还四处杀人。”   “秋屏不对劲关重九杀人有什么关系?”   易乞表情略显凝重:“我猜测,秋宗主或许要消失了。”   “什么???”这下由不得苏幽不惊了。   “这样连起来就说的通了,秋宗主维持不了人身,重宗主才四处杀人,因为修鬼道之人必定要杀人,所以出现的那么多些尸体,皆是重宗主所为。我们一直以为重宗主被法宗掣肘,又是眼中钉,这么些年都没动作,自然不会往他身上靠,还以为是某个修鬼道之人暴戾嗜杀,这才让他有了机会。”   “但还有个问题,秋屏维持不了人身为何重九杀人?”   “幽哥别忘了,鬼宗宗主乃是一卵双生,重宗主杀人自然也算是秋宗主杀人,只要嗜杀,方可维持人身,我猜他们是这样想的。”   “那还真让你猜对了,我们还真的需要一同去一趟鬼宗了。”   易乞点头道:“正好将之前的事也一并带到。”   苏幽想了想,转过头来发文问:“那秋屏又是怎么回事?”   易乞摇摇头:“不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苏幽啧啧。   “不对吧,幽哥知道的不应该比我多吗?”   苏幽扯扯嘴:“这不是看看我们的想法有没有契合嘛。”   易乞突然笑了,展了眉眼道:“那契合了吗?”   “契合了契合了。”苏幽快速的点点头:再怎么说也不能丢了面子,就算没面子也要厚皮赖脸的捡起来。   谁知在苏幽暗暗腹诽的空档,易乞稍稍进了一步,将苏幽虚拢近怀里,浅浅又极具诱惑的道:“那其他地方该契合了吧。”   “契合了契合了。”苏幽快速点头,在听明白的一瞬间惶然抬头对上易乞投下来的眼睛,仓皇无措的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了一圈。   易乞慢慢慢慢的附下来,在快要挨到苏幽的唇时,呵气如兰:“先干正事。”   王八蛋!苏幽斜棱了他一眼。   鬼谷还是没有丝毫的变化,大簇大簇的阴阳双生花在风中曳曳摇动,将整个鬼谷染上点点生机,在一堆堆骨架中甚是耀眼,而血的气味丝毫没有减轻,轻吸入肺都感觉汇聚在心脾久久不可散去,惹的一片晕厥。   鬼宗弟子似乎在处理什么大事,来去匆匆竟好似没看见苏幽和易乞两个大活人,而只是步履加快来去无踪,所过之处又带起一阵劲风逼得血腥味向四面八方的传开。   苏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鬼宗弟子,奇道:“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易乞回:“想必也是听说宸水垒换了垒主,有所动作。”   谷中终于嗅到了苏幽和易乞的气息,瞬间铺开一条路来,与在廉纤雨忆索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直直对接于中谷浸恶堂。   可还未去到中谷,一股强劲的杀气就扑面而来,伴随着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眨眼间便到了身前。   苏幽打着招呼:“哟,好巧,又见面了。”   重九恨恨道:“你不就是追着我来的吗?”   “注意措辞,我对你可没兴趣。”   易乞上前来道:“重宗主,今日前来有两件事,想必你也知道。”   重九脸上的狂暴之气已然掩饰不住,咬牙切齿地说:“先说说这第一件事吧,听说我母亲的怨灵在你那?”   易乞见重九杀心已起,刚走前一步想将苏幽护在身后,哪知道苏幽抢先一步先将他护在了身后,侧身过去的一瞬间用压得只剩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别逞能,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来就好了。”   易乞叹口气,握了握苏幽的掌心:“一切小心。”   苏幽点点头,然后这才回答重九的问题:“是,只不过现在不在了,怎么,你要和我打吗?单凭你一个,是打不过我的,那会不就已然知晓了吗?”   重九暴怒:“你......”   一声不同的,淡淡的,悠悠的,低低的说话声传来,打断了重九:“那你应该已经看了她的忆索了。”秋屏再不像平常那样的不与人对视,自顾自的发呆,现在的她带着一种变幻莫测的阴郁,压抑着被人揭开血痂的低怒,质问着苏幽。   苏幽看向秋屏,点点头:“是。”   “那好,既然知道了,就只有先把你解决了,剩下的人也就好办了。”   这是苏幽第一次从秋屏的嘴中听到如此带有威胁意味的语言,怕是真动了杀心,他道:“哦,这是不准备给我们留机会问第二件事了。”   重九舔了舔自己的爪手,泛着森然黑气:“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苏幽转头一瞬间就和身后的易乞说:“追晖缥缈阵我没把握,我需要你帮我。”   易乞还没回答,霎时间秋屏的十几条追月丝就划破空气而来,丝细如发让人难以察觉,却是利刃非常,还带着秋屏衣绯上相同的红色气流。重九更加迅速的脚下一空,下一秒便踩在了追云丝上,犹如脚踏箭矢,虚踩着就向苏幽侵袭。   ☆、遗弃   苏幽伸手将易乞一推,躲过了这次的攻击,而下一个转身,追月丝就如蛇般缠绕着苏幽蜿蜒变化。重九乘着它像飞箭一样,双足一垫劲射向苏幽,如影随形,步步紧逼,爪手毫不留情的切向要害,身上散发的黑气也越来越浓重。苏幽退的几退又无路在退,杀生轰鸣,将一次次的攻击挡下来却显然落于下势,他却还有闲心说道:“追晖缥缈阵果然名不虚传,配合地天衣无缝,快得我眼花缭乱,只不过,身形繁复也是会吃亏的。”   易乞一个甩手,迟昀就鞭向了秋屏,势捷如电,带着毁天灭地的火焰和热量,来势汹汹。秋屏只得闪身去躲迟昀,苏幽见秋屏分了势,一个瞬间就闪到重九身后,迫出几十个怨灵同时击向他。苏幽此刻占了上风,身形似鱼,步如流水,绕着重九滴溜溜地乱转,手上动作不减,杀生几个来回的戳刺,借着怨灵的掩护越来越快,打得重九措手不及,式法也被有所压制。而这边的易乞也如走马灯一样倏左倏右,忽逆忽顺,手上的迟昀也跟着变化万千,将秋屏缠得分不出手来。   秋屏见二人想借机将自己与重九分开,制得他们二人无法使用追晖缥缈阵,当机立断:“哥,回来。”重九听到秋屏的声音也想方设法的脱出苏幽的范围,一个委身就朝秋屏掠去。此时二人立刻将气息融合在一起,就像相反相成的八卦,红色气息与黑色气息向空气中冒了十丈开来,将他们的眼睛也染上了相同的颜色。   下一刻就附身冲来,二人的身姿形同旋风,如同狂风骤雨席卷苍茫黑夜,要将这无尽深渊噬入腹中,而这样的攻势直接朝易乞打来。易乞从未见过这样的式法,灵动的犹如鬼魅,牛鬼蛇神皆不可逃,易乞转向那头他们又袭过来,转向那头又袭过来,但仔细一察,不是重九和秋屏击过来,更像是易乞被他们吸进去。   苏幽立刻朝易乞奔来,周围的怨灵越来越多,有万钧之势,撕开空气钻入旋风风眼,把重九和秋屏的速度生生拖慢。而易乞的眼前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爪手虚影,气势如虹,易乞一个跃身,迟昀一挥挡住,与此同时从爪手的空隙中突然出现追月丝,易乞避无可避,被其划断了衣裳,断发也被风吹向了远方。   苏幽见状勃然大怒:“找死。”   立刻跳到易乞身前,眼里的红血丝蔓延开来,青筋也一条条的暴出,身上的黑绿色光芒潋滟,无数的怨灵涌出,看的人是眼花缭乱,可细看之下又有一定的规律。重九也不肯放,融入茫茫黑夜的寂寥,带着秋屏刺骨的寒凝成破除不开的劲风,疾疾掀开,直捣苏幽,可就在瞬息变化中,秋屏突然一滞,闪了一下虚影,刹那间,苏幽瞄准这个罅隙,怨灵直直的向重九和秋屏攻取,撕断了他俩相依的身形,苏幽大喝一声:“趁现在。”   易乞伺机而动,在苏幽给他留下的规律之中倾身而起,灵鞭一甩一挥一回,就将他们二人分开鞭退数十丈开来,重九和秋屏马上就呕出一口血来,因为阵法消耗太多的式法,他俩已经不可站立,重创之下,肌肉也开始不自主的痉挛。   苏幽收手,踉跄退步,释放数万怨灵本就需要花费巨大的心神,再加上之前在衿乡也用了一次,现在的苏幽也是虚弱万分,冒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有倒身之趋。苏幽心里暗惊:好险,要不是秋屏刚才顿了一下,现在或许死的人就是他和易乞!   易乞先一步绕道苏幽身后接住他,让他稳稳地站住,背在他身后的手缓缓地给他传输着灵力。苏幽感觉到他的温暖,体内的怨灵也渐渐平息狂躁,回到苏幽的掌控之中。   易乞低头对苏幽说:“以后尽量不要再驱使怨灵了,损耗太大,伤身伤神。”   苏幽反驳:“谁让他们动你,之前就伤过你一次了,这次怎么可能饶过他们。”   易乞浅笑:“我有能力自保,他们也没真正伤到我。”   苏幽染上一丝薄怒:“那也不行,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怎么能让他人沾染。”   易乞微敛,笑道:“好。”忽而又说:“刚刚如果不是秋宗主有霎时分神,或许幽哥也找不到破绽吧。”   苏幽点点头:“追晖缥缈阵实在厉害,真的是毫无破绽。”   易乞道:“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别轻易对上。”   在得到苏幽道答案后,易乞对地上的二人道:“重宗主,现在我们能说说第二件事了吧。”   重九啐了口血沫子:“如你们所见。”   易乞问道:“秋宗主这是怎么了?”   秋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在打完方许,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看着别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边。   重九替她答着:“一个月前就这样了,得亏我杀了那些人,才救她的身形保住,但偶尔也会忽闪。”   “所以你就一直杀人?”   “这是唯一的办法,何况,我杀的人也并不无辜,而且我重九杀人想杀就杀,可没跟什么乐引签下什么协议,是吧,苏阑晕?”   苏幽扯着笑:“你说是就是吧。”   易乞道:“要维持秋宗主人身可以另想办法,不一定非得用这个办法。”   重九大喊:“没有办法了!”   “我听说修鬼道之人只要将杀死自己的人魂魄牵引,度入自己体内,也可维持。”   “不行了,杀她的人早就没有魂魄了。”   苏幽问:“你怎么知道?你知道是谁?”   重九忽然表情狰狞起来:“是我啊!”   “!”   易乞缓缓问道:“你为何......”   “因为发疯啊。”   苏幽也懒得跟他再做纠缠:“疯这一点毋庸置疑,你说说怎么解决吧。”   重九挤眉弄眼:“既然输了,就悉听尊便。”   “怎么,你想让我杀了你?”   重九听后忽然狂笑不止,血液随着他的张口不停的往下流:“苏阑晕,你能杀的了我?你怕是忘了我们修鬼道的人是不可能轻易的死了。”   苏幽也学着他笑了两声:“不就是掘墓焚尸,你以为就只有鬼道士知道?”   重九的脸上顿时变样:“你怎么......”   苏幽挑挑眉:“我怎么知道?我会告诉你?”   “苏阑晕......”这时秋屏出声,她像是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要问什么了,声音很淡,“她,留下什么话了吗?”   “她?哦,你们母亲啊。”   秋屏急吼:“她不是,她不配!”   苏幽哪里管她说什么,回想起那团怨灵,那份悲怆压得她若隐若现,怨灵是哭不出来的,可当时苏幽似乎听到了一阵哭腔,苏幽缓缓说:“她说,她这辈子对不起你们,将你们带到世上却没有能力保护,作为一个女人,她无能为力,而作为一个母亲,拥有你们是她此生最幸运不过的事。”   秋屏别过脸去,从易乞到角度恰好能看见一行清流缓缓滑下,被她粗鲁的擦去。而重九只是沉默了一瞬,说:“现在说这些有何意义,不过就是让她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苏幽开口缓缓的说:“重九,如果你不能理解你母亲的无能为力,也不该寒了她爱您的那份心意。”   秋屏却是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们不能理解她的无能为力,可她也绝没有我们的感同身受,日子是我的,不是她的,原不原谅她也是我们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那些数不尽的日夜里,他们都恨不能下一刻死去,那些人的眼睛折射出贪婪的欲望,看着重九和秋屏。他们的抖动,他们的反抗,在这些人眼中成了情趣的宣泄,他们沉入着潭死水,浑身冰凉。他们早就当不成人,他们是苍渺世间一粒随波逐流的尘埃,污秽蔓生,窥探不得天光云海。   身体上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调笑声在身侧不绝,那样残忍的父亲,那般无作为的母亲,逼得他们连哭都成了奢侈。至此,茫茫前路,只留下无尽的黑夜,这条路,他们走不到头。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能感觉到焚皮淬骨的痛,她说过她疼,却无济于事。   重九与秋屏只有彼此,他们相互慰藉,相互取暖。秋屏变得愈发沉默,她将小小的自己封闭。重九是哥哥,他要保护妹妹,自己唯一的妹妹,他变得暴躁,他掌握绝对主动权。他要将妹妹拉离苦海,这份罪恶的源头,需要他们亲手斩断。   易乞也看向秋屏:“那与你们杀的那些人有关吗?”   秋屏微微沉默,重九的脸上浮现了一种疑惑与懊恼:“我,我控制不住,我喜欢看到血,鲜艳明亮,瑰丽炫目,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秋屏这才附和道:“我喜欢将人体分割,一块块的,混合着血液的绚丽,重组,拼接,一种生命再塑的极致魅力,美丽不可方物。”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承载着万千杀戮,陷入肮脏的泥沼。没有人拉过他们,他们只能越陷越深。   他们亲手杀了父亲母亲,他们逃离了那样的窒息,他们终于扯下掐住气管的手,他们可以呼吸了,是新鲜的,透明的,无味的空气。可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们脏了,由身到心,彻彻底底,走不出来的。这世间从来没给他们第二种选择,也未曾留下一丝怜悯,他们只能一直脏下去。   哪怕成神,也脱不出无垠苦海,洗尽污秽,于他们,从来没什么阳光,透不过层层阴霾。既如此,那就成魔吧!   做一个人见人怕的魔头,屠尽这欺人辱人的苍生,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该死,他们要扯下仁义的遮羞布,将这个天地砸它个稀巴烂!就算成鬼又有何惧,世态炎凉,晦涩暗淡,没有一隅是满心期许的净土。   于是,他们的路,荆棘丛生,他们的手,打开了杀戮之门,无法回头。他们走了一路,杀了多少人已经记不清楚,他们用无邪的外表欺骗一张张脸颊,当他们一个个落入网中之时即刻收网,缔造一场华丽的盛宴。   每一场杀戮都是他们精心制造的杰作,他们从中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们做的隐秘,又迅速撤离,终于在京都落网,死在了那个秋天。   那天夜里,最后为人,透过牢笼里那扇窗,繁星闪耀,没有一片云遮挡,也没有一只鸟飞过。星辰万里,那是重九和秋屏见过最亮的夜晚。   重九指了指那个方向:“妹妹,快看。”   秋屏就这样顺着哥哥的手指,看向了那片繁星闪耀,那是个寂静的夜,夜风无痕,星落无声,秋屏在那方最亮的星夜中死去,死的很安详,毫无痛苦,没有挣扎,重九抱着她的尸体,逐渐变冷的尸体:“妹妹,我会守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放心。”   那是最为哥哥的,最后一丝温柔。   重九被吊死在断头台上,被万人围观,千人唾弃,百人谩骂,厉风呼啸,烈阳曝晒,只有他自己一人。   因为戾气过重,不被天地所容,化成了鬼,修成了人形,还真是,被世间彻底遗弃。   ☆、养老   易乞似乎能够原谅,开端从来不是他们,作恶也许也不是他们本心,任何人都值得被原谅,只是他们从来没得到过。他缓缓上步,用另一只手起了一个手势掐了一个诀隐入他们体内:“这是净心诀,可以压制一部分你们体内的戾气,若想维持人身,请去找我师尊商议,他或许有办法。就同你们说的一样,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也请不要再继续伤害这些无关之人了。”   他们逐渐垂头,沉默不语,他们自诩作恶多端,对手必定不会手下留情,他们从有想过有人会谅解,或者是帮助,这世道,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苏幽看着他们,轻轻叹了气,对易乞说:“回去吧。”   易乞笑笑,牵过他的手:“好。”   从中谷走出来,易乞看过来:“幽哥是不是也觉得鬼宗宗主身世凄凉?”   苏幽叹了口气:“以前总觉得重九暴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秋屏却像个痴儿,无声无响,原来,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   易乞看着苏幽:“是啊,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想当个魔头,幽哥不也是这样吗?”   苏幽朝天上看看,那里宽广无垠,却是苏幽够不到的光亮,苏幽低下头:“或许吧。”   苏幽问易乞:“你说重九会去找月偏明吗?”   易乞不置可否:“会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如果他要救秋屏,这是唯一的办法。”   鬼宗的弟子任是步履匆匆,苏幽好像在其中发现了熟人,又不敢确定,问易乞:“你看那人是那个侯府小姐吗?”   易乞还未回答,侯府千金的声线无视鬼谷中翻腾的血气传来:“你怎么办事的?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苏幽点点头确定:“是她。”   苏幽拉着易乞正要离开,侯府千金也发觉了他们的身影:“哟~老熟人啊,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易乞只好礼貌回答:“来鬼谷是找鬼宗宗主的。”   侯府千金照着他们转了两圈:“既然来了鬼谷,我就好好招待招待,二位没去过鬼谷栈道吧,那里可是我们鬼谷的一道风景线呢,来了不去逛逛吗?”   易乞看着苏幽,看他的决定,苏幽很自然的摇摇头:“不去。”   侯府千金微微睁眼,他发现这个男人总是能将她的话堵死:“不去也不行,我还的好好感谢你们呢。”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苏幽努努嘴。   侯府千金带着他们向后谷走去,血腥气也逐渐减轻,仿佛能嗅到阴阳双生花的气味,是一种枯萎的味道。   易乞道:“不知姑娘所说感谢是为何?”   “肖逝情死了。”   苏幽说:“又不是我们杀的。”   易乞眼神一凝:“是你将他的消息透露给黯宗宗主的?”   侯府千金掩嘴笑笑:“是啊,这么精彩,怎么能没有我的参与呢?”   苏幽按住易乞的手:“你还挺厉害啊,还知道他与朱晚才和薛邝明的事呢?”   “那自然有人相告”,她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并没有过脑,在意识到不对后眼珠转的飞快,赶紧改口道:“你太小看我了,好歹我也是侯府的小姐,这点东西我还能查不到?不过,大仇得报,我都没下一个目标了。”   苏幽揶揄道:“那你好好找找吧。”   易乞抽出关键:“那人是谁?”   侯府千金打着哈哈:“谁是谁,就我,只有我。”   易乞温润开口,可声音里透出一股压迫,是一种将人从头浇到底的清冷:“那如果这样的话,有句话我得提醒姑娘,如若你再杀人,我可能没法坐视不理了。”   侯府千金竟陡然之间被他的气势压的说不出话来,只得低头。苏幽非常好心的缓解这样的气氛:“这种威胁的话一般都是我说的,怎么现在你还会抢风头了?”   易乞挑了眉看着苏幽:“那她杀人你会管吗?”   苏幽笑笑,识趣的摇摇头:“我连重九和秋屏杀人都不想管,更何况她。”转而问前面带路的侯府千金:“鬼谷栈道还没到吗?还没到我就让人抬我了,太远了。”   侯府千金压在头上的石头终于轻了,她转头看了眼:“到了。”   鬼谷栈道,顾名思义是有个栈道将后谷穿插在悬崖之上,峭壁嶙峋,在木制栈道上结合的刚好。阴阳双生花绽开在其上,营造出一种诡异的美,在山风的配合下将血气冲散,徒留下花叶腐败的气味。每一个凹陷的山棱之间都摆放着一个棺材,散发着森森黑气,棺材上摆着一盏烛火,微微灯光在风中摇曳,却不熄灭,把后谷映出光影的斑驳陆离。乍看之下,还真的是一道美丽的风景,除了那些棺材有些扎眼。   苏幽道:“和鬼宗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还第一次到后谷来,没想到还挺不错的。”   侯府千金乜斜他一眼:“没见识。”   “你死前不是也没见过吗?”   侯府千金不服气:“我是侯府小姐,什么我没见过?”   苏幽懒得理她,易乞倒是有些好奇这些烛火:“这些烛火是什么用处?”   侯府千金还是有点害怕易乞,奇怪,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可为何给人的感觉喘不上气来?侯府千金老实回答:“棺材是我们住的地方,如果上面的烛火熄灭了,说明我们死了,你们知道修为鬼道是死不了的,但如果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棺材就留给下一个修出鬼道的人,我们鬼宗也是这样传承的。”   苏幽点点头:“有意思,不过你两头跑不累吗?”   侯府千金明白他说的是侯府:“那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去。”   易乞道:“所以你就制造哭声让别人不敢靠近,为了留下侯府,姑娘也算尽心。”   侯府千金紧忙看他摇摇头:“我可没杀人啊。”   苏幽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侯府千金疑惑了,易乞也有些不解,看着苏幽,只听得他说:“谢谢你我才知道杀灭鬼宗的方法啊。”   侯府千金惊道:“你怎么知道?”   “笨啊,我又不傻,你把自己的骸骨小心翼翼的保管在侯府,盒子上干干净净,明显是天天查看。你那样紧张,这不很容易猜出来了。而且,我也并不是很确定,刚才一诈他们,自己就告诉我了。”苏幽笑笑。   易乞也看了苏幽:“没想到幽哥有时候还挺聪明的。”   苏幽翻了白眼:“我一直都聪明。”   “那为何以前我跟幽哥说的话幽哥听不明白?难道是故意的?”易乞勾勾嘴角看着他。   苏幽颔首扶额:以前是真不明白,谁知道你会有那种心思啊,阿娘也没跟我说捡一个小孩带还会把自己赔进去啊。   苏幽倒是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难道侯府千金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幕后之人?”   易乞不敢断言,只是表情凝重了三分:“他很可疑。”   “既然她不愿说,那我们怎么办?把她打一顿逼问?”   易乞笑笑:“幽哥别莽撞,如果不想让人发现,见侯府小姐应该用的也不是真实身份,所以问她也没什么进展,如果没达到目的,此人应该还会出手,我们且等着就是。”   “那我们现在去哪?”   易乞牵了他的手:“幽哥,回家吧。”想从前一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家。   苏幽看着这双含着无暇黑夜的眼睛,点点头:“我比较喜欢你这个提议。”管他之后的事呢,现在养老比较重要。   高坂镇还是以往的热闹,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曲园的小曲儿换了一轮又一轮,挠着苏幽的心肺,易乞知道苏幽的毛病又犯了,他在路上听着曲就走不动道,非得进去听完。易乞道:“进吧。”   苏幽脸上堆满了笑:“小乞丐好懂我,那我进去了。”   刚一台脚,易乞就抓了苏幽的手,一起跨进,苏幽有些吃惊:“你不是不爱听曲吗?”   易乞道:“听说你认识里面的冰儿姑娘,我也认识认识。”   “......”苏幽有些无奈:“你怎么像个娘们一样,老陈醋都发酵成什么味儿了。”   “谁让我家幽哥到处结交朋友,实在让人不省心。”   “都说了是朋友嘛。”   “那沈员外是怎么回事?”易乞看向苏幽,苏幽觉得他眼睛里有刀,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他剃毛了。   苏幽不敢造次,闭着嘴拉易乞坐下,台上表演的冰儿指尖弹着琵琶,看见苏幽后向他点了点头,露出诱人的笑意,这个笑意味太明显了,易乞转过头看着苏幽。苏幽感觉自己好像在烧,身侧的那双眼睛仿佛要将自己射穿,苏幽只好低下头,闭着眼,不看他,不看她。心中喃喃:听曲,我就是来听曲的,你们不要搞我了!   冰儿的曲,与民间流传的一样,歌颂完月偏明接着就是歌颂秦芜与崔梦前的凄清爱情故事:   “忆从前,遥想当年,   偶遇谪仙临凡,只消一眼难忘怀,寻觅多少年载。   因相遇,恨别离,   入骨相思拔不得。几度等待,   看万水千山,花谢花开,只影未再来。   经年过,再逢难掩悸动,却是两端苍穹。   哪管他人叹口舌,萍水也不蹉跎。   将一步,行差踏错,跌落尘土君如炷。   奔赴承前,静默候思人,冰心依旧,独守夜长留。”   歌声婉转灵越,将这段爱情故事描绘的断人心肠,又魂牵梦绕,好些女子听的是泣不成声,齐齐夸赞秦芜的痴情。   苏幽看到他们对这两人的事赞不绝口,皱皱眉:“没想到秦芜还守在梦边城前,我要是崔梦前啊,烦都被烦死了。”   易乞道:“我以为幽哥会先评价冰儿姑娘的歌声呢。”   苏幽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尴尬的附和两声:“呵......呵......还行吧。”   易乞回归正题道:“确实还真没想到秦子破这般痴情,只可惜,崔门师并不接受。”   “听曲里的意思好像是崔梦前出门历练时与秦芜相遇吧。”   “你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非得知道?”   易乞笑笑:“我还以为幽哥什么都知晓呢。”   苏幽呵呵:“惭愧惭愧,我对这些爱情故事不太感兴趣。”   “那我们的呢?”   “这我还是很感兴趣的。”苏幽挑挑眉,很夸张的笑着。   易乞扯了笑,盛满星辰的眼睛里亮得将金色的日光都比了下去,而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脸庞,易乞顿了一下说:“先回家吧,晚上我再跟你细说。”   苏幽调笑道:“说什么,是秦芜和崔梦前的爱情故事还是我们的?”在被易乞反复训练后,苏幽似乎也有了些长进,浪话随口就来,可内心还是怂成狗,但气势,不能输。   易乞的脸竟然被他逗红了,苏幽也是难得一见,居然有一些想笑。只是易乞看到这里人多嘴杂,他虽不在乎,可还没敞亮到能把私事这样说的地步。   苏幽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把易乞逼到这个地步就是进步,他终于找回点面子似的:“没想到你还会脸红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将脸皮丢的没影了。”   易乞也不和他废话,拉着苏幽的手就离开曲园往家走去。   苏幽叫嚷:“诶诶诶,我还没和冰儿姑娘说上话呢。”   “幽哥先和我将话说明白吧。”   “好久没回来,过来一趟也该打个招呼吧。”   “幽哥有的是时间打招呼。”   ☆、夜寐   还在拉扯间,此刻又一曲透过人群翻越曲园的高墙传来,丝丝入扣:   “哀兮!悲兮!邪妄百姿幽幽,迫乞乞之态。   携清心,难得自由,偶有归处,时荏苒,常伴侧,男儿入狼口。”   此曲传来,苏幽顿时愣在当场不动了,易乞也在旁侧停下来听。   这里的听客有些按捺不住,吵吵嚷嚷的声音越过高墙正好落向苏幽:“这个苏阑晕真是禽兽啊,易公子这么冰清玉洁的形象就被他玷污了,简直可恶。”   “是啊,是啊。”   “这个邪神还打主意在乐引弟子上了,大法宗也不管管。”   “管不了啊,这个易公子像是被他施了邪术一样心甘情愿,不离不弃啊。”   有些支持易乞的说:“这也只能说明易公子实在是情深意重,却不想被那恶人夺了心神,只得一路相随了。”   “是啊是啊......”   苏幽的脸黑到锅底:是个屁啊。苏幽看着易乞:“这到底是谁编排的?我怎么就成了恶人了,我啥时候强迫你了?”   易乞笑笑,慢慢靠近苏幽,擒着笑意,睫羽忽闪,趁着苏幽一个不注意就在嘴角落下了一个吻,转瞬即逝,却又恰到好处的撩人心波。悦耳的声音带着愉悦:“是我强迫的你。”然后又立马正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幽被他突如其来的偷袭弄的手足无措,弹开一尺之远:“这是在街上,你又不装人了?”   “幽哥不是让我讲讲我们的爱情故事嘛?”   “我感觉你变了个人。”   “刚才一时走神,才让幽哥得逞。怎么,现在幽哥不想听了?”易乞笑笑。   “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人多,你是不好动手,现在我可没那么傻。我去买酒,你先回家冷静冷静。”   易乞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笑得更深:嘴上说的比谁都厉害。   回到家中,蓝花楹的蓝紫色花瓣掉落一地,被风吹扫的随地皆是,而新发的芽却没有因主人的疏于照顾就枯萎,反而还越长越好,苍枝遒劲,茕茕孑立,将整个院子添上盎然生机。灰尘也是落了满地,被易乞一开门就逼得四处逃散。还好的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变,一样的温暖,一样的闲适,一样的安宁,一样的家。   易乞快速的打扫了一下,就像曾经经常做过的那样。又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做完这些对他手到擒来的活,苏幽也拿着百棵酿回家了。   夕阳洒在正将菜端出来的易乞身上,在他的身上溅出了橙色的余晖,温柔了时光。苏幽笑笑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菜:“看着不错,我尝尝。”   就直接用手捻了个鸡肉,酸酸辣辣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之中,是苏幽喜欢的味道:“好吃,你也试试。”说完也用手给易乞递了个鸡块。   易乞丝毫不嫌弃,直接一口含住了伸过来的苏幽的食指,然后面不改色的放开他的手指笑到:“确实不错。”   苏幽被他撩拨的有些恍惚:他不是以前的小乞丐了,究竟是谁将他□□出来的?我感觉我要完。   苏幽一屁股坐下来夹了几口菜缓了一缓:“你今天别喝酒了。”   易乞也坐下:“为何?”   “我害怕。”   易乞笑了:“你还会害怕?你不是‘良宵不可负,随你战天明’吗?”   苏幽的脑子顿时炸开,他隐隐约约记得这句荤诗,可被易乞这么直白的袒露出来,他还是有种不可言喻的不好意思,苏幽只得转移话题:“还是讲讲秦子破和崔梦前的爱情故事吧。”   “不讲我们的吗?”易乞挑了眉看着他。   苏幽嗔了易乞一眼,易乞浅浅一笑,开始讲起来:“听说好像那时候秦子破还是宸水垒的弟子,有一次去到宸水垒和梦边城交界的一个小县城,遇到了正在为病人施针的崔门师,那时她还不是门师,荥宿仙尊也还没坐化,她被荥宿仙尊派出来了解百姓疾苦。秦子破对崔门师一见钟情,至此之后就开始借着帮忙的名义跟在崔门师身边,日日照料。”   苏幽嘴里嚼着菜:“崔梦前理睬他吗?”   易乞接着往他碗里夹菜,自己偶尔也吃吃:“自然是不理,甚至有点厌烦。”   “那秦子破还是厚着脸皮坚持不懈?”   “嗯,后来崔门师也被逼的提前结束了游历返回梦边城中去了,秦芜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份,以为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到处寻找,走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但凡是药堂医馆都会进去看一眼,可始终也没找到,后来被当时的垒主催返程,他也知道不能再耽误了,就只好回到宸水垒。”   “哦,我知道了,后来再次相见是秦子破当上了宸水垒垒主,崔梦前当上了梦边城门师,秦子破那样的,看见崔梦前不得巴巴地往上靠?可是呢,崔梦前还是不理他是吧?”   易乞吃了一口小菜点点头:“嗯,秦子破知道她是梦边城的门师后,隔三岔五的以除污祟为由找崔门师商议,可崔门师却从不与他商讨,只是点了几个弟子跟着他,可他也不气馁,过节日就送东西,想着办法约崔梦前,看烟花,放河灯,民间好玩的东西都给了她,虽然都被崔门师一一拒绝,却在民间传起了一段佳话,惹得普通女子都羡慕上崔门师。这也就够个知晓的的那一句诗‘仙途犹念芜常梦,哪知幽冥雨情深。’里面的故事了。”   “我一个男人都要被他感动了,崔梦前还能无动于衷?”苏幽轻笑道。   易乞挑眉,带着点警告意味的看着他:“你感动了?”   苏幽刚吃进嘴里的排骨被他这么一问险些吓掉,连忙摆手摇头:“没有没有,男人之中我只喜欢你。”   “那女人呢?”   “也只喜欢你。”苏幽讨好的夹了一小块鸡肉递到易乞嘴边。   易乞笑笑,吃了苏幽喂来的东西,继续说:“自然,这样的情,崔门师也无甚在意,只是见秦子破这样执着,无奈之下只好约见一次断了他的念想。”   “崔梦前就这样直接拒绝他了?”   易乞点头道:“显而易见,可秦子破还是锲而不舍,只是做的没有以前那般显眼,仅仅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她。”   苏幽有些感叹:“难怪世人都说崔梦前无情,秦子破长得也算端正,崔梦前面对如此深情却无动于衷,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你不是替崔门师救过一个人吗?”   苏幽点点头:“是,也不算救人吧,她就是让我把他的怨灵炼化出来,而且那人是她的师尊,荥宿。一个法宗,怎么会心存执念?我当时去也就抱着断她念想的心态,但我没想到的是竟然真叫我引化出来了。炼都炼出来了,还有什么办法,我以为崔梦前想和荥宿道个别什么的,就由着她去了,接着我便走了,毕竟这不是我的事嘛,也不好听人墙角,只道是她们师徒情深,也没往那方面想过啊。”   易乞轻笑:“对啊,幽哥对□□还真是一窍不通。”   苏幽被他说的耳间泛起一道薄红,他当年确实不谙□□,小乞丐被带走后他又开始了四处漂泊的,居无定所的生活。崔梦前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哪个酒楼里吃酒,台上惊堂木落下,一袭淡紫就出现在苏幽面前,月白色的缎带在她微动的幅度下如杨柳垂条卷边舒带,掀起风波。刚才都还在聚精会神听先生说书对酒客们,下一刻齐齐转向这位女子,眼睛都不转,就直直地注视,毫不掩饰眼底流出的赞叹。   当然,苏幽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也是托了眼前人的福,让苏幽备受关注,至于这关注是羡慕还是嫉妒亦或是仇恨就不好说了。苏幽举起酒盏向崔梦前一举:“崔仙女,你来找我看来有什么要事吧。”   崔梦前从来不是虚与委蛇的人,脸上挂着点点的忧思,开门见山地说:“我寻你确实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苏幽浅尝了手里的酒,撅起眉,这酒真不合胃口:“崔仙女,你知道我这人不爱管闲事吧。”   所有人都知道,苏幽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他做事情全凭个人喜好,好事做的少坏事才衬他的胃口,所以求他办事基本没可能。崔梦前当然知道,但除了他,她还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所以她用了求:“我师尊,荥宿仙尊羽化了。”   “恭喜恭喜。”   崔梦前牵起眉头:“我想求你将他的怨灵引出来。”   苏幽讶然,疑惑的看着崔梦前:“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   崔梦前点头:“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有些话没同他说,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后,我会引他重入轮回。”   苏幽挑眉戏谑的看向她:“就为了说几句话你就要让一个法宗变成怨灵?这不是你们顶看不上到把戏吗?”   崔梦钱有些怅然:“因为这成了我的心魔,日思夜想,夜不能寐,我想要知道,很迫切。虽然违背法度,也会惹师尊不快,但我还是想要知道。”   苏幽想了想,道:“那我为什么帮你?”   “所以我说了求。”崔梦前看着苏幽,遗世独立的姿态立于此地。   苏幽摇摇头:“不够,你可知荥宿那样阶级的法宗早就应该心无旁骛了,所以要在他的心里揪出执念炼成怨灵很不容易,肯定很费事。你一个求字,当给不起。”   崔梦前面色清冷:“那你想要什么?”   苏幽玩心起,逗小美人他还是很感兴趣的:“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做?”   崔梦前一怔,在思索了片刻后点头道:“你想让我杀什么人?”   苏幽惊了,她可是法宗里颇有名望的上者,是统领泱泱大城的城主,有多少人以她为心之圣洁,居然为了他师尊要答应我这个魔头的条件:“你当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是,我会做。”   苏幽并没什么想杀的人,更何况,他杀人喜欢自己动手。忽然灵光一现,他又想到了一计妙招:“这样吧,我都叫你仙女了,仙女下个凡给在下唱个曲吧。”   崔梦前听后将唇抿成一线,苏幽悠悠地看着她,给人唱曲,就像曲园的姑娘一样,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侮辱,高高在上的崔仙女可以杀人,那可以受辱吗?崔梦前这次到没有犹豫许久,点头道:“好!”   苏幽一愣,还真没想到她什么都会答应:“你还真是为了你师尊连什么都可以不要?不当门师,不要尊严?你要知道,今天的对话,只要我说出去,定然能将你弄的身败名裂。”   崔梦前道:“我说过,我一定要知道,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了。”   “这倒也是,没做好被我羞辱的准备,你也不可能在这跟我谈天说地。”   “何况,没人会知道我今天来找你。”   苏幽挑眉:“怎么,难道我不会说出去吗?你这么信我?”   崔梦前淡淡的摇摇头:“不是信你,是了解你,多嘴多舌从来不是你的风格。”   苏幽倒是三分同意她的话:“这倒也是。”   崔梦前表情舒展了一瞬,眉眼之间立时染上水色,波光涟漪,浸在一方:“而且我师尊也喜欢听我唱的歌。”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真的是为我唱的呢,苏幽心里啧啧两声,自作多情了。   苏幽再不废话,一骨碌站起身跟着崔梦前走了。美人在侧,逍遥快乐。啊!空气都变得香甜了。   ☆、帷幕   梦边城对侧此起彼伏的山峦间有一座山峰格外俊秀,巍然之风荡击山谷,却与其他的山峦形成鲜亮的比照。在满眼青葱中赫然突兀着砖红,不经意间连成一片,将山峰覆盖,风过穿林,雨落打叶,红枫硕硕,香草依依。仿若人间仙境,又似世外桃源。   苏幽来到此处的第一印象:“荥宿老儿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啊。”   崔梦前显然比他心急,并不赋予他赏枫观叶的权利,莲步盈盈,却不落速度,将苏幽领进峰顶。峰顶气温骤降,风也呼啸而驰,云雾缭绕,在红枫中更显神秘超然。拨开云雾,荥宿仙尊的仙体还保存完好,没有任何腐烂的现象,也没有奇怪的气味。除开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外,其他地方没有一丝死人的痕迹,乍一看就是云游到此的仙人阖眼小憩。   苏幽看着荥宿的仙体,由衷的感叹:“保存的挺好。”   崔梦前也看向荥宿,眼里藏着深沉,在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隐匿:“有办法吗?”   “我试试吧。”   苏幽起势,指尖瞬时散发黑气,双手合并后又迅速分开,指尖变幻掌心相触,后又叠起掌心朝里,手指间的条条框框筑起一个棱形,黑雾弥漫透不过一丝光亮,一声“出”,荥宿的怨灵变应声而出,苏幽傻眼了:我靠,我现在都这么强了?连这种级别的法宗怨灵说炼就炼?这也太顺了吧。   崔梦前也不理会苏幽的洋洋得意,提步轻移走向那团怨灵,缓缓对苏幽道:“多谢,你想让我唱什么?”   苏幽看了眼前的怨灵,也看了看号称谪仙的崔梦前,她眼底的光就算在云雾间都不容忽视,想来荥宿对她很重要,那些答案,也很重要。苏幽实在不忍心耽误她们叙旧,摆摆手:“算了。”   潦草几笔画了些什么,而后化成翩飞的黑蛾倏忽钻进崔梦前的耳中:“现在你能听懂他说的话了,时间只有一柱香。”   崔梦前浅笑:“够了,多谢。”   崔梦前迟迟不开口,凝视着这团怨灵闪着绿光,包裹着黑气。崔梦前缓缓抬出一只手,想让这团黑气停留,这团怨灵却吝啬分给她半分温柔。苏幽也不好再看,独自下山去。   他走的很慢,看着一束束红枫从身侧穿过,蝶舞翩飞于林间,枯叶凋零飘落。苏幽不禁感叹,属于空同和荥宿的时代落幕,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们那样将大义存于心,刻入骨。还真是,有些令人唏嘘。   漫步至半山腰,婉转悠扬的小调伴着红枫绕过树枝缭绕在山头,带着些微的沙,独具韵味,穿过薄雾游荡开来。   苏幽扬起嘴角,终归离去。   苏幽想想对易乞点点头:“这么想来,当时崔梦前看荥宿怨灵的眼神包含情谊,真不是一般的师徒之情。那荥宿岂不是?”   易乞否决:“不会的,荥宿仙尊的心里只有大义和他的师兄空同仙尊,要不是空同仙尊决定将乐引交到我师尊的手上,荥宿仙尊也不会自立门户,更不会有梦边城的今日了。”   苏幽问到:“为什么荥宿那老儿不想让月偏明做乐引的大法宗?他的实力毋庸置疑,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也确实为了天下苍生做了很多事,他应当当得上这个位置。”   易乞摇摇头:“我进乐引比较晚,这些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我师尊曾经做错过什么事,荥宿仙尊觉得我师尊德不配位,不认同空同仙尊的想法,空同仙尊却一再坚持,一气之下荥宿仙尊就与乐引断绝关系了。”   “哦,这样啊,原来月偏明也会犯错,我还以为他高高在上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出差错呢,这样说来,宸水垒的新垒主做出偷袭我之事后,他还能推举他上位也是说的通了。”   易乞缓缓道:“我师尊也是人,是人便会犯错。”   苏幽倒没有纠结月偏明犯不犯错,他摇头晃脑道:“可惜了,崔梦前这么一个大美人天天在眼前晃悠,荥宿还能不动心,要是我......”   “要是你怎样?”易乞挑眉问道。   “要是我,我就敬而远之,离得越远越好。”苏幽谄媚笑笑:家有妒妇,还能怎样?这次夹了个排骨直接怼到易乞的唇上,“快尝尝,这个好吃。”   易乞张口囫囵吃掉,微笑道:“好了,说完他们的事,该说我们的了。”   苏幽又立刻给他夹菜,直接喂到嘴里,让他根本没有说话的间隙,而易乞只是乖顺的一口一口吃着苏幽喂给他的菜,苏幽手上动作不停,略一点头道:“好说,好说。”却什么都没说。   没一会功夫,菜已经被吃了个精光,夹无可夹,百棵酿也被苏幽喝的一点不剩,这下,逼得苏幽不得不停手了。   凉风习习,几瓣蓝紫色花瓣被风卷带过来落在吃剩的碗里。易乞水光潋滟的看着对面的人,一双眸子犹如星河倒逆,璨的吓人。苏幽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虽然酒意上头有些微熏,可理智却叫苏幽绷紧了脑袋里面的弦,他清楚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又有些害怕,说不出哪里的害怕,只是发觉易乞看他的眼睛变味了,咦,他是苏幽啊,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蚀阴师,他怎么会怕易乞,怎么被他拿捏的这么容易?   易乞看着他良久还没有动作,笑着道:“幽哥,你喝醉了,回房吧。”   苏幽第一次觉得他的笑容如此的不怀好意,豺狼之心昭然若揭:“我不醉,我再吹会儿风。”   “不醉吗,可我还想你作的诗呢。”   “哪首诗,我醉了不记得了。”   “幽哥哥怎么忘了,要我提醒吗?”   “我想起来了,不用你提醒。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我听着有点瘆人。”我艹,易乞啊,你是法宗大派,皎皎公子,你看看你都说的什么话,你羞不羞耻。苏幽又喝了口酒壮了壮胆。   易乞笑道:“难道幽哥在害怕什么?”   苏幽立即掩饰性的拿起空酒杯喝了口,强装镇定道:“开什么玩笑?我堂堂一个蚀阴师,我能害怕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怕的?”对,我真的怕!我感觉自己要晚节不保!而且你看看你那样,谁不怕?谁不怕???   易乞忽而咧开嘴加深笑意,呼吸却有些急促,他一步步走近苏幽,眸子里的光一闪一闪:“幽哥……”   苏幽刚要说话,就被易乞逮了手腕一把拖入怀里,一个吻立即封住苏幽的嘴,卷走了苏幽嘴中的空气和脑子中仅剩的清明,脑子里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   这夜的耳鬓厮磨格外漫长。   夜深了,几颗星子挂上了夜幕,在没有风的夜晚格外明亮......   ☆、执着   第一次苏幽觉得老了可能就是这时候,腰是直不起来的疼,全身骨头也像是要散架了,四肢浑然不是自己的,唯有昏昏沉沉的脑袋还有自己的意识。易乞替他揉着腰,温顺的与昨晚简直是判若两人,苏幽看着他气就不打一出来:“没想到你也挺会演戏啊。”   “我在幽哥面前怎么会演戏?”易乞笑笑,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苏幽心里呵呵两声,你就装吧:“你不是小乞丐了。”   “小乞丐是你的,易乞也是你的,都是你的。”易乞笑笑。   苏幽对这句话很受用,摸摸他垂在胸前的头丝,慢慢把玩着:“下次我来。”   易乞含着笑:“随你。”   苏幽摸了一会,对易乞说:“一会去买点香蜡钱纸吧。”   “幽哥这是要干嘛?”   苏幽眼里含着笑:“你不是说要嫁给我吗?”   易乞忽然想到这是他很多年前说的话,那时苏幽只当是玩笑,自己却是真心,居然没料到他还记得。易乞笑开:“是,可为什么要买纸钱?”   “废话,拜高堂的时候用的。”   易乞抽抽嘴角:“嗯,别人家拜堂锣鼓喧天,我们家结亲钱纸生香,还真是别致。”   苏幽笑笑:“其他的什么过程就省了,两个大男人搞那么复杂干嘛,就带你认识认识我家里人。”   易乞手上动作一顿:“你母亲的怨灵不是种在你体内吗?怎么认识?”   “仙人自有妙计,而且这东西讲究心诚则灵,我就是想诚心的告诉他们我认定你了,过程什么的,没那么重要。”   认定二字,情意深重,易乞听见苏幽说这样的话,就在这一瞬间,万束华光也变得黯然失色,泱泱世界也抵不住此刻的心动,他终于明白高兴的程度能有多深,得道成仙也不及于此,心跳如鼓,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猛烈,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苏幽见易乞还没回答,整个人都呆住了,以为他有些紧张:“没关系,你要不想......”   “我想,”话未说完就被易乞打断,“我想。”   简单的祭坛摆在院中,烛火被风吹的忽隐忽现,晦暗不明,燃香的一缕细烟盘旋着升上天空,也同样被风扯出了不规则的形态。   苏幽说:“虽然简单了些,但也足够。”然后将腰间的杀生放在祭坛前面。   易乞看着他这一举动,顿时心下了解几分:“这个杀生......”   “没错,我母亲骨头做的。”苏幽说的轻描淡写,但易乞知道这把剑做出来是花了他怎样的心力,也是按下了怎样的痛苦。   “我很羡慕,你的母亲。”易乞悠悠的说。   “那是自然,她值得。”   苏幽回答完他就开始很虔诚的跪拜,嘴里还振振有词:“阿娘,各位父老乡亲,我把人带回来给大家伙儿认认,小晕没什么本事,书读的也少,能得一人倾心以待实在是此生都没有想过的事,希望各位也能够同我一样认同他。”   易乞也跟着他跪在身侧,同样郑重的说:“魏洲村的各位长辈,在下易寒重,在此起誓,今生今世,定用性命护住苏阑晕,护他一世恣意,一世无虞。”   苏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怨灵有了跟平时不一样的悸动,好像在回应着他们,也好像在祝福着他们,苏幽笑笑:“他们很高兴认识你,接受你。”   易乞看着苏幽的眼睛,回答:“我也是。”   苏幽转过来对着易乞,拱上手淡淡笑开:“小乞丐,余生岁月,承蒙关照,纠缠不断,至死方休。”   易乞看着他的眼眸,也牵出沉沉的笑:“乐意之至。”   他们倾身拜了下去......   日子就在这样的闲适中一天天过去,苏幽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那些烦人的恼心的事通通抛诸脑后,就只是努力的生活,晨起在云卷云舒中揉着睡眼惺忪,被易乞的饭香吸引着起床,苏幽轻嗅着饭香,伸出双手,闭着眼就道:“小乞丐,抱抱。”   ——   易乞笑笑,一个倾身之间,苏幽的腰被易乞贴上,有意无意的摩擦。这是苏幽的软肋,苏幽很怕痒,一点点都受不住,顿时就像猫儿被逗弄,不自主的瑟缩。易乞就势抚上他的腰眼,单脚一跨,一个翻身就将苏幽扔进被榻之中。   ——   易乞翻过他的身,趴在他身侧,将他的颈轻轻圈起在肘臂间,将他的头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低头吻了吻苏幽的眼角,吻去那一抹红:“幽哥起来洗个澡吧,想吃什么?”   苏幽懒得动弹,眼皮都没抬一下:“不想动,不想吃,再睡会。”   易乞挡住透过窗扉印在苏幽脸上的光影斑驳,亲昵地蹭蹭苏幽的鼻尖:“我无意间发现了两只蛐蛐,你不想看看吗?”   苏幽顿时来了兴趣,睁开眼看着他:“你还记得这个?我早就忘了。”   “幽哥记忆不佳,我也是知道的。”   苏幽听着这一语双关的话染上些薄怒,衬得皮肤别样的红润,在光影迷离间有种若隐若现的诱惑。燥意又在易乞的吼间腾起,他勾上笑,眼里波澜阵阵,闪动着摄人的柔:“既然幽哥哥不想动,那我就只好抱幽哥哥去沐浴了。”   苏幽知道,他一叫幽哥哥准没好事。这个澡把苏幽洗的精疲力尽,肚子叫了一轮又一轮,随口吃了点易乞做的早饭又精神百倍的去看蛐蛐了。   这两只蛐蛐完全不同,一只全身翠绿,一只身上染了黄褐色的斑,翠绿色喜动,总是跳到有斑那只身上,而黄褐色斑点那只很安静,动他一下他才跳一下。苏幽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绿色那只能这样游刃有余,于是给绿色的那只取名“又上”,而那只带斑点的取名为“一下”,对于这两个名字,易乞不置一词,至少这俩个家伙也给这样的日子增添了趣味。   苏幽单手逗着又上,问易乞道:“最近没什么事,难道幕后之人收手 ?”   易乞也看着蛐蛐盅内:“可能前些日子做的太明显,最近想缓缓,或者在等什么时机。”   “确实明显,要不是他忽然停下来,我们说不定真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他。”   “如果目的没达到,他会有所行动的。”   苏幽凝眉:“他究竟什么目的?”   易乞摇摇头:“现在看来,我也不知。”   苏幽沉默想了想,又逗了会一下,开口问道:“那重九去找月偏明了吗?”   易乞点头:“大师兄传信跟我说过此事,秋宗主猛然失形很是蹊跷,像是被关了闸门一般。师尊现在以术诀暂且压制,但要完全成形也并不可能。”   “被关了闸门?”   “嗯,就像有人控制。”   “有人控制?”苏幽想了想,“难道是那幕后之人?”   “幽哥有什么想法吗?”   苏幽摇摇头:“秋屏是何许人也?怎么会轻易被别人下手?何况重九天天守在他身侧,要避开重九对秋屏下手可谓难上加难,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他的实力,或许就只有刹罗道可以比拟了。”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苏幽侧过头来看向他:“你是说幕后之人就是孤檠?”   易乞点点头,苏幽道:“不可能吧,孤檠跟重九秋屏八杆子打不着一起,他没事惹他俩做什么?而且孤檠身份特殊,作为刹罗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要是有动作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易乞揉了揉紧锁的眉头,摇了摇:“幽哥所言有理,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可孤檠最近一段时间确实反常,先去闻仙台后又找川洋,虽然除此之外再无明显的异常,可他从来低调,这些时日的大张旗鼓足以用异常二字形容。”   “难道他和廉纤雨之间真的有什么渊源?”   “据我所知,闻仙台是他们初见,何况孤檠出世晚,他应是鬼道士伏诛几十载才横空现世,廉纤雨那时为寻鬼道士已入疯魔之境,根本没机会见他。”   苏幽也跟着凝起了眉,细细思索:“那这么说来二人并不相识,那孤檠这一番举动真的异常了。”   易乞道:“如果孤檠不是这幕后之人,那或许就另有其人拥有这样的力量。”   “另有其人?”苏幽微微怔大眼眸,显然被他这个推测惊住了,“除了孤檠之外还有人有这样的实力怎么会没没无闻?”   易乞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没想通。”   苏幽揉了揉头发:“不想了,头疼,还是养老适合我。”   易乞看着他,缓缓笑道:“也是。”   逗玩蛐蛐,下午苏幽便拉着易乞去到茶馆喝茶,听着各家大事,说书先生很有气势,惊堂木一响:“上回书说道,秦芜被联合的三大法宗和各个下阶法宗撤下垒主之位,从此在与法宗无缘,也倒是大法宗为人宽厚,准了他的一身源法,于是乎,秦芜现下在梦边城外,日日守着崔谪仙,无所求无所愿,心甘情愿,实在是令人唏嘘......”   ☆、清滢   苏幽听着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褒奖,实在是有些厌烦,可日子虽平凡,竟让苏幽生起了一种日子本该这么过的感觉,让他这些年的打打杀杀安静下来,他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易乞相较不同,他很适应这份安宁,也很享受这份静谧,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有分离的这十年,也没有后来的许许多多事,没有后来的许许多多人,只有他和他,还是那座山,那片竹林,那泓山涧。   喝完茶,听完说书,易乞跟着苏幽回家了,路上家家户户挂上了月亮花灯,听说是镇上的习俗,每逢九月初九,家家挂上月亮形的淡黄色花灯,寓意阖家团圆,永世安康。   苏幽看着路上明晃晃的花灯,说道:“真是迷信,挂个这个东西就能愿望成真了?”   易乞浅淡的笑着,灯照的柔光将易乞的眼睛衬的雪亮:“万一成真了呢?心中有所愿,才有活下去的意义。”   苏幽倒是来了兴趣,看向他:“那你有什么愿望?”   “那你的呢?”   “我问你你怎么反过来问我?”苏幽乜斜了一眼易乞转而认真思考到:“我没什么愿望,心中有所想难道不应该立马去做吗?比如我想得到你就千方百计地去追你,得不到那便算了,总归是做过,也就不留遗憾。”   “幽哥说的也对,可有些事,还终究是无能为力。”   “你说的什么事?”   易乞直视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想让你做回人。”   “......”苏幽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懂什么,可是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过,明亮澄澈,映照着脸色晦明变换的苏幽。   易乞看着他,这是他藏在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他渴望苏幽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有一颗完整的心,用一颗完整的心,来感受这个人世,领略他曾经忽略过的风景,他不懂得,没关系,自己可以慢慢教他,他不感兴趣的,自己可以让他感兴趣,他错过了太多美好,又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奢求看似最简单的最朴实的生活,他自以为活得潇洒自如,恣意妄为,可他从没一天好好活过,好好感受过,作为人。   同时,易乞又是害怕的,他知道这是苏幽心底最深的忌讳,他不可能答应做回人,他母亲的怨灵饲养在体内,还有魏洲村那几百个对他来说意义深重的人,他不可能放弃他们,这是苏幽心里最深的执念,他为着这个执念,放弃了生而为人的机会。因此,易乞从来不提,他害怕触碰他的底线,他害怕他们的关系就此毁于一旦,他真是害怕极了。他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回来,找了他三年,就是为了完成当初的承诺,他不想再失去他,一刻都不想。   苏幽看着他良久不说话,问道:“你为什么想让我当回人?”   易乞看着他:“我希望你作为人,重新走过这片山水,感受这方土地,最重要的是,以人的感受来爱我,这是你从未体验过的人生,你应该拥有,也值得拥有。”   苏幽淡淡的笑起来:“你可知,我身上的怨灵,不是轻易能渡化的了的,就是月偏明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你知道的,我五脏残缺已久,就算真的找到方法解决,但要重新为人也怕是再无可能。”苏幽背过身去,拳头无意识的收拢,攥紧,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所以从没如此贪恋此刻。”   易乞见苏幽背过身去,他害怕错过他的每一个字,他害怕他接下来说的锥心之句,他刚想凑近,随后他便见苏幽转过来在灿如白昼的烛火中邪邪笑开:“得过一天就过一天,怎么舒服就怎么来。总归是花谢无常,月影照江,人归天命,笑看无殇,倘若连一点快乐与真心都不能由着本心,做不做人又有什么关系?”   易乞刹那间心房的堵塞与晦暗在他的笑颜中烟消云散,是了,我说过我会守护你,十年又怎样,一天又怎样,怎么舒心怎么过,由着本心便好,其它办法我来想,你只需笑着就可以,像现在这样。   到家这段十几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他们走了半个时辰,苏幽也浑不在意,本来就不必赶时间,还不如悠然自得地走。   到家甫一推门,苏幽便被里面的情形晃了眼,转头问在身后的易乞:“这些是你做的?”   易乞笑笑,徐徐点头道:“你上次不是说你都要感动了嘛。”   哪次?   哦~苏幽想起来了,是秦芜讨崔梦前欢心那时说的,苏幽摸摸鼻头:“我就随便说说,两个大男人家家的还搞这个,矫不矫情。”   苏幽嘴上说着,但脚下却很实诚,快步走向院中,一盏盏形态各异的月亮花灯展现在眼前,有圆的,有缺的,有半月,还有些被云遮了的月亮,连灯的颜色都不是烛火的淡黄,而是迟昀的蓝色火焰,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放在桌上,屋檐上角落里,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有一盏花灯,蔚蔚蓝色将整个院子照得像是雨后的晴空,又像是浅淡湖泊反射的那一抹蓝,把蓝花楹的花瓣颜色都比了下去,映出隐隐绰绰的光晕。最妙的是树上花灯投落在蓝花楹的花瓣上,即刻间,在院子的地上便漾着花影,轻轻曳动,流转在地上,石几上,墙上,在苏幽的亦步亦趋中时而跳跃,时而躲藏。   “咦,上面还写了字?”苏幽瞥见了花灯上镌利的笔迹,虽然很不显眼,可还被苏幽捕捉到了,正当苏幽想走近一步看看写了什么,易乞一下子挡在他面前:“没什么,写得不好,不要看了。”   “你的字还叫写的不好?你怕不是在拐着弯的损我呢吧。”着完朝着反方向走去,拎起桌上的花灯就退开易乞一尺远,怕他来夺。   苏幽看着上边的字:“愿你清风相随。”   就这?   苏幽又随手拿了一个:“愿你长灯相伴。”   苏幽举着花灯看着有些面露尴尬的易乞:“每盏灯都不一样?”   易乞眼睛左右看了一下,眉头也微微蹙起,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僵硬的点了点头。于是苏幽很认真的看着每一盏花灯:愿你清风相依,愿你长灯相伴,愿你得之所倾,愿你初心不悔,愿你自在逍遥,愿你山高水长,愿你快乐无度,愿你我永相随......   苏幽看着这些花灯,又看了看易乞,灿然一笑:“写得不错,我就写不出来。”   易乞在这融融的火焰中也报之一笑:“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所以很容易就写出来了,只不过......”   苏幽发现他的欲言又止,准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顺着他的意接口:“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为幽哥哥做了满屋子的花灯,是不是也有些回报?”易乞挑着眉看着他。   苏幽了解他的套路,他真不知道以前温顺的小乞丐怎么变成了登徒子的模样,若是他把心思花在小姑娘身上,不得一大片一大片的对他真心以待,离弃不得。苏幽从前还自诩放荡不羁爱自由,可易乞比他还要不羁,扯下儒雅公子的画皮,易乞就是个骚的不能再骚的浪荡子。苏幽看着他的眼睛问他:“那你是想要什么回报?”   易乞看着他,翘了嘴角,灯火在脸上忽明忽暗,将易乞和苏幽的轮廓映照得另一方俊逸,易乞突然走过去低首轻咬住苏幽两瓣唇,吮吸挑逗,撬开银齿,轻而易举的探进去,眼神越来越暗,肌肉也越来越紧,苏幽被他半推半拖带回房里,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啊......   易乞像往日一样早早的起来开始准备早饭,苏幽因为昨夜没睡好比平时多睡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拖着半废的身体来到前院,昨夜的花灯早就被易乞收拾妥当,院里还多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易乞端端正正的站在顾怀和姜亦幻面前,面色有些许凝重,苏幽注意到他的变化,更注意到他的身形:年轻就是好啊。   易乞看着揉着自己腰的苏幽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趁着顾怀和姜亦幻还没看过来迅速坐在石凳上,若无其事的喝着易乞那杯茶。   顾怀给苏幽拱手,面色同样凝重:“苏前辈,梦边城所管辖的一个城昨夜被悄无声息地屠了。”   苏幽惊诧一瞬继而也变得有些凝重,指尖敲着杯沿:“你们怀疑是我做的?”   顾怀道:“我们并未怀疑此事是苏前辈下手,况且小师弟刚才已经同我解释过了,昨晚苏前辈与他在一处。”   苏幽顿时有些尴尬,眼睛瞟向镇定自若的易乞,好像听着别人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他么?苏幽掩饰的再次吞了口茶。这才重新对上他们:“那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姜亦幻上前一步:“秦子破指认是苏老你做的。”   “他有病啊?”   姜亦幻道:“他说的也有些依据,因为与你当日血洗浣城的手法一模一样。”   “什么?!”这下由不得苏幽不惊讶了,当今天下如果说能够一夜屠城的便只有苏幽或者是刹罗道孤檠,可孤檠做事向来低调,若真要屠城,也断然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何况孤檠修的刹罗道本就不需要怨灵,吸食怨灵的做法也只有蚀阴师为之,这不就是冲着苏幽来的吗?   易乞也想着和苏幽一样的事情,却实在找不到头绪,面色越来越凝重,看着苏幽问:“你以为是谁?”   苏幽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蚀阴师里只有我有这样的实力。”   姜亦幻跳了脚:“苏老,是不是秦子破那老儿诬陷你。”   易乞思考了一会摇摇头:“应该不会,秦子破不会动梦边城的,何况他也没能力逃过梦边城的侦查做到到这样悄无声息。”   顾怀也百思不得其解:“那会是谁?”   苏幽睨着顾怀:“月偏明怎么说?”   顾怀恭敬地回答:“师尊觉得事有蹊跷,已经着手去调查了,让我和二师弟最近先跟着苏前辈,消除外界的顾虑,以免节外生枝。”   苏幽撇撇嘴:“扯淡,要真是我做的,你们能发现个屁!这是在侮辱我。”   姜亦幻倒没在意他这句话,凑过头来:“话说,苏老,你说我师尊为何这般帮你啊?”   苏幽撅着翘起的嘴,摸了摸下巴:“其实我也想知道,难道我是他多年前抛弃的私生子?不对啊,我看着我爹入土的啊,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但村里人都知道啊。”   姜亦幻翻了个白眼:“苏老放心,这应该不是,师尊与师祖修的是清心道,心如明止,清若雅瑜,是不能够破身的,所以应该不会有儿子。”   “你怎么知道?你检查过?”   易乞勾勾嘴角,顾怀无奈的扯扯嘴角,劝道:“苏前辈......”   苏幽摆摆手:“好好好,不说了,你们三个都是他的徒弟,自然说不过你们,走吧,去一趟梦边城,我要亲自修理修理这个秦子破。”   苏幽说完刚站起身就打了一个激灵,又马上跌坐下去,一本正经的说:“等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东西需要收拾一下,你们今晚先在镇上留宿一宿,我们明日再出发。”   顾姜二人不明所以,但还是遵从苏幽的建议在客栈下。   易乞憋着笑看着他们二人离开后立刻扶住苏幽,带在怀中往屋内引去,苏幽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还笑,我差点被你弄死。”   易乞立即变脸面露难色带着些许委屈的说:“昨晚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幽气的面上五官都扭在一起了,吹胡子瞪眼睛:“昨晚我说了个屁!”   ☆、留宿   他们四人好像成了固定的队伍,苏幽觉得自己好像要成他们半个师父了。顾怀虚怀若谷的问苏幽式法和身形如何才能够运用得更加自如,而姜亦幻直接上手与苏幽拆起招来,易乞只是默默的在旁边看着。   苏幽觉得很头疼,问易乞道:“我是不是该收些学费?”毕竟这些东西也是自己摸索了好多年悟出来的。   苏幽的剑法未承名师,也无人指点,能有今天这般造诣全是自己几十年如一日摸爬滚打练出来的。他身形便薄,剑走偏锋,使的是不寻常的路子,再加上体内怨灵辅佐,至今也无人堪破他的剑法,也无人不敬他的剑法。   他还记得真正练出是在那个雪天,满山大雪纷然坠地,他在一个动作上反复揣摩,总觉滞涩不畅。他就一直练,一直练,调动体内的能量,功法遍身,在不慎间竟有了走火入魔之象,他急忙收势,身体却像不受控制一般自由驱动。身外不知何时被迫出的怨灵包裹,一个个趴在他身上直愣愣的看着他,他立马伸手拍掉,它们又马上附过来。苏幽戾气暴涨,双目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血红,将皑皑白雪映出惧怖之色。落下来的雪是红的,覆盖在山头的雪是红的,连自己身上也全是血,双腿逐渐没入血中,慢慢浸染。   苏幽有一瞬间的失智,在努力找回片刻清明后他便知道现在身体的主人的可能不是他自己了!他即刻挣扎起来,在雪地中自己与自己扭打作一团,头疼欲裂,五脏俱焚,杀生在手上根本不听使唤,颤栗的厉害,激的苏幽虎口发麻,但他却始终不松。他猛然打向自己头部,那些怨灵好像受了惊吓一般惨叫起来,一个个围着苏幽,将苏幽闹得更加心烦意乱。随手甩着杀诀,把各处的雪一一打落,这样的寒也并未让他冷静,眼前慢慢变得昏暗,脑子里传来撕裂般的钝痛也逐渐减弱,苏幽不行了。   在他即将要妥协于绝对的实力面前,在他即将要将这副身体完完整整的交予另一个恶魔手上之时,忽然脑海里出现了母亲的脸,她轻轻握起苏幽拿着杀生的那只手,带着他一步一步,一招一招,一式一式,自由舒展,杀生一剑一剑扎进那些怨灵体内,没入无形黑暗,在几个辗转后,随手一荡,山鸣作响,雪倾荒野,在他脚下方圆十里,看不见一片雪!   杀生呼啸,与这方寸苍茫共争鸣,肃骨难消,欲与天公试比高!   在苏幽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后,脑子慢慢归于平静,灼热慢慢降却,体外那些怨灵也像是委屈似的耷拉着头一个个没入苏幽体内,母亲在顷刻间隐入乌云遮阳,在苏幽还想抓住时早就消失了痕迹。至此,他的杀生同他融为一体,剑随心动,意随心走,这是他的奥义,也是母亲誓死的守护。   练成很不容易,现在要苏幽不吝赐教,他可没这么慷慨:“白白授课这么久,想想都替自己觉得不值。”   易乞点点头道:“确实,那我就把自己赔给幽哥吧。”   苏幽挑挑眉:“你不早就是我的吗?”   易乞笑意昭然:“也是,那就将宗里两个不肖师兄赔过来。”   苏幽瞪着他:“我谢谢你啊。”   “哈哈,幽哥想要我也是不允的。”   “那你还问我,存心试探我呢吧。”苏幽扶额,过了没两天清净日子麻烦就又找上来了,还真是不让人闲着。   通报了梦边城守门弟子,很快里面就开门将他们四人迎了进去。   崔梦前坐在主位上,月偏明在副位坐定,喝着呈上来新煮的茉香茶,坐在副位的还有一个苏幽不太熟悉的人,但这张脸他确实见过一次,这应该就是新上任的宸水垒垒主陈洗俗了。   陈洗俗后面站着他的大弟子,然而这张脸苏幽好像也见过,在哪呢?   宫内除了站着的梦边城弟子外还有苏幽的老熟人,秦芜。   易乞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在宸水垒大弟子身上停留须臾,那弟子也看向了易乞,隔空相对回之一笑。易乞微蹙眉头,抿唇不语。   苏幽很敷衍的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很自觉的坐在了最后一把空椅子上,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三人相较于他的无理很是恭敬的同各法宗宗主见了礼又很自然的站在苏幽的身后。苏幽转过头看看他们三人,很是疑惑,用眼神询问着他们:你们站我身后干嘛?你们师尊在那儿呢,你们快过去,我才不想让你们师尊误以为我抢了他的徒弟,否则我真是比屠城还要死得惨。   然而顾怀回之以微笑:没关系,师尊同意我们看着你。   姜亦幻回之以傻笑:苏老,我站你这边,我相信你。   易乞回之以敛笑:我本来就被你抢了。   苏幽看着他们一脸怪象真是有些无语凝噎。   秦芜见浩淼宫内无一人开口,咬咬牙打破了此时的平静:“苏阑晕,兰城被屠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苏幽慢慢的摇摇头,懒散地回答道:“不是,兰城在哪我都不知道。”   秦芜怒目圆瞪:“不是你还会是谁?普天之下还有谁会这样的阴邪招数?”   苏幽悠然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做过的事也不会否认。是我做的我一定会认,但是别人强加在我身上的,我也是百口莫辩,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陈洗俗开口,声音呕哑嘲哳,全然不像他这个年龄能发出的声音:“此事确实还有很多疑点,不能这样就推在苏前辈身上。”   苏幽侧过头仔细的打量着这个陈洗俗。二十几岁的模样却是有些稚嫩的面庞,一双剑眉配着桃花眼也确实是令许多女孩心动的眉眼,只是唇有些偏厚,显得有些憨厚又有些虎头虎脑,草绿色长衫印着银羽线绣的暗纹在光线中闪现出随刻变换的光泽,这件宸水垒垒主的服饰在他的身上竟有点像是小孩偷换了父亲的衣物。苏幽心里千回百转:上回还偷袭我,这次就急着帮我开脱,这是想讨好我还是想赶紧撇开自己?   秦芜反驳:“兰城中百姓的死法与浣城的一模一样,大法宗当时也在场,看得清清楚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苏幽摸摸鼻子:“子破啊,你还真是高估我了,其实不只有我吧,孤檠你们不也想到了吗?”   崔梦前冷冷清清的声线在整个浩淼宫就像是一泓清泉,荡着心里的波澜:“孤檠能够吸食怨灵吗?”   易乞拱拱手向前一步,温雅的声音贯穿整个宫宇:“寒重斗胆,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月偏明悠悠道:“说来听听。”   他说给众人听,却是看着苏幽:“我们之前想过,要动秋屏需要孤檠那样的实力,孤檠虽然异常,但同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要做到毫无痕迹也是不可能,那么除他以外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何人还有这样的力量,如果不是他,难道真的还有一名拥有刹罗道实力的人隐在暗处?”   苏幽点点头:“是这样推测的,但同样说过,如果有这般实力,绝对不会寂寂无名。”   易乞表情严肃道:“或者从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偏了。”   苏幽凝眉:“什么意思?”   “我们从一开始就固定在一个思维里,‘怎么还会有一个人拥有这般力量,’不是吗?”   姜亦幻听的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苏幽了然:“小乞丐的意思是如果有两个人呢?”   他这一句话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所有注意力,姜亦幻也立马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接着他的话解释道:“小师弟的意思是,如果孤檠无法吸食怨灵,那在加上一个蚀阴师也是可以做到的!”   苏幽点点头,秦芜瞪着眼睛说:“怎么可能,现在留存的蚀阴师加上苏阑晕,世上也就只有两三个了,能够一夜间吸食成百怨灵这样的实力除了你还会有谁?”   苏幽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坐姿,在整个宫内显得格格不入又恣意至极:“一夜之间吸食成百怨灵也并不是很难的事,对你们来说不可能,可对我们来说,只要身饲百万,怨灵之间产生共鸣,别说一夜,几个时辰就够了。”   陈洗俗拖着嗓音暗哑道:“各位法宗,在下觉得不会。”   秦芜插口:“哦,为何?”   “如果说是孤檠与另一蚀阴师所为,那必然是孤檠先屠城,那位蚀阴师再将怨灵吸食入体,可兰城同浣城一样,城中百姓皆是由怨灵蚕食撕咬致死,怎么看伤口方面也对不上啊。”   “有些道理。”   苏幽看着他悠悠道:“那怎么不能是那位吸食怨灵后再迫出怨灵蚕食尸体呢?这样留下的伤痕尸斑与浣城那群人的死法看起来也极为相似。”   易乞点点头道:“幽哥说的不错,不管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目前看来,这次的事件也是明显冲着你来的。”   月偏明开口:“那会是谁?”   苏幽紧锁着眉,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他藏得极好,实力必然不在我之下,连你们都没发觉我还能有办法?”   秦芜始终认为他在推卸责任:“休要狡辩,除了你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歹恶心肠?”   易乞瞥了眼秦芜,秦芜竟被他的眼神慑住了,背脊间生了一层薄汗,易乞冷冷道:“还请秦前辈拿出证据,否则不可这般随意构陷他人,丢了体统。”这句话充满僭越,月偏明却没说什么,秦芜只好受了,讪讪闭嘴。   苏幽嬉皮笑脸道:“子破啊,虽然我们见面不多,但你对我的认知究竟是有多片面?屠城的就一定是我这样的人?我也很忙的。”   月偏明思考了少顷,呷了口香茗徐徐说道:“此事也确实有寒重说的这种可能,先从这个方面入手吧,”月偏明又看着苏幽,“只是你最近嫌疑最大,还是别单独行动了。”   苏幽看了看后面的保镖,在看着月偏明:“我这也单独行动不了吧。”   崔梦前站起来说:“那这样的话苏阑晕和身后的三位乐引弟子就先在我们梦边城里住下吧。”此话一出,几乎上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冰美人,就苏幽还不明就里,脑袋转的跟拨浪鼓一样东看看西瞅瞅。   易乞按住他陀螺似的头,俯下身压低声音解释道:“梦边城从来不留外人。”   苏幽这才点点头,秦芜却跳了脚:“梦边城从来不留客......“   崔梦前淡淡的看了一眼他,缓缓的说:“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月偏明也不便在久待下去,起身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幕后之人不知有什么计划,应该还会有所行动,我们还需要戒备十分,大家也各自小心。”   “是!”众人齐声道了告辞,宸水垒众人刚要离去,“等等。”易乞道。   陈洗俗看向易乞,连苏幽都被他的等等疑惑,易乞恭敬对陈洗俗做了一揖:“陈垒主,我与你身后弟子乃是旧识,不知可否同他攀谈两句,询问近况。”   “既如此,”陈洗俗瞥了眼身后弟子,礼貌笑道,“辛坚便去吧。”   身后人恭敬答道:“是。”   ☆、铃舍   宫内浩浩汤汤的一群人只剩下几个,秦芜还留在宫内,本来希冀崔梦前将他留下,可崔梦前却毫不留情面:“秦子破,你也该离开了。”   秦芜还不死心:“我可以帮你......”   崔梦前冷冷的道:“不需要,你我本无关系,从前不会有,如今也不会有,至于今后,更不会有。”   秦芜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过去:“话别说得这么绝,以后的事谁都不好说。”   崔梦前也不看他,连和他说话都颇费心神,最后只吐出两个字击打在凉意刺骨的冰玉地板上:“不送。”   秦芜拂袖而去,带着微微的怒意,一般女人的心早就该被他的软磨硬泡穷追不舍给融化了,奈何崔梦前的心好比万年冰窟的莲花,千里深海里的青荇,坚韧十分,冰厉万分,就算用尽浑身解数都是无果,可他又实在放不下,旦凭一眼误终身,已经在他心里种了根,发了芽,吐了蕊,堪堪在心里生了魔,此生非她不得,非她不活。   苏幽对崔梦前行了一揖,笑道:“崔仙女,又来叨扰了。”   崔梦前淡淡的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站在他身后如松耸立的易乞,隐着一丝很浅淡的笑意:“看来法宗流楹得偿所愿了,恭喜。”   易乞也回之一笑:“所以崔门师得之所愿了吗?”   “我吗?怕是此生不能了......”崔梦前不再看他们,挽着身上的缎带就离开了浩淼宫,宫内只剩下他们四人和宸水垒弟子。   顾姜二人不明所以,相视一觑,苏幽在脑海里努力抓捕此弟子的印象,易乞则是看向他,淡然开口:“幺三,没想到如今能在此处见到你。”   原来如此,苏幽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原来是你。”   幺三双手抱于胸前躯了躯身:“没想到法宗流楹还能记得我名字,不错,是我,可我还是更喜欢孙辛坚这个名字。”   苏幽才不想在这里与他纠结叫什么名字,淡淡道:“随你,你怎么会在这?”   “因为叔父死后,我就拜入沉水垒门下了。”孙辛坚摊手一笑。   顾怀想了片刻,道:“我不记得以前在宸水垒见过你。”   “法宗青松说笑了,我曾经身份低微,自然不能和各位站在一起,没见过我也很是正常。”   苏幽哂笑:“这么看来你爬得倒挺快嘛。”   “苏大师,过誉了。”   苏幽晃了晃脑袋:“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   “苏大师请讲。”   苏幽看着他:“你叔父,也就是孙癞头,平日里回家的路线都是固定的,怎么那日就恰好碰到张公子养的爱犬了,又恰好酒意大发失足踢死了张公子的爱犬?张公子脾气不好邻里皆知,他养的爱犬定是招摇过市,孙癞头怎么会不识得?他是醉得多厉害才能上赶着找死?退一步讲,若如孙癞头确实喝高了辨不得这狗,那当时为何只有这条狗,张公子人呢?”   “苏大师很聪明,既然大师有疑惑,那我便一一替苏大师解惑。大师想的没错,狗是我引过去的,叔父那一脚也根本踢不死它,醉酒之人,脚力虚浮,怎么可能一脚就踹死了?所以我加了点力,将那畜牲踢断气。可惜张公子哪里会管这么多,”孙辛坚还是笑着,可分明森然之气从这笑意里挤出,“所以他死了。”   易乞蹙眉:“他不是你叔父吗?”   “叔父?呵~我们全家人都想他死,他死了反而轻松。他在外面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债,我们全家人都要替他擦屁股,我们不吃不喝几十年都还不完,他倒好,整日游手好闲,可有什么办法,他是长辈,也是家里唯一的长辈,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又敢怎么办?我们只有遮住眼睛,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姜亦幻有些怒意:“所以你就为了钱取人性命?”   孙辛坚耸耸肩:“你们这些养尊处优从来不缺钱花的乐引弟子哪里能知道我们过着怎样水生火热为钱愁的生活?你们不知道为了一文钱我们要熬坏多少双眼,戳破多少只手指,穿坏多少双鞋。但你也说的对,我那时确实没想取他性命。让我真正觉得他该死的时候是他错施杀手,把叔母推出去顶罪的时候。”   孙辛坚无谓的笑笑,仿佛讲述的并不是他的故事:“那天叔父没回家,定是又藏在何处偷腥,叔母照顾我们一大家子,操持内外,心力憔悴,她同我道歉说她坚持不下去了,这个家太累。她说要去找叔父和离,便出了门,那时的我,视他为母亲,她也是家里的支柱,只要有她,家就不会倒,家就还是家。我偷偷跟在她身后,尾随一路并未被她察觉,她拐进一条小巷,当场抓奸。那天我躲在门外,天空下起暴雨,雷鸣电闪都遮掩不住屋内的吵闹声。持续了一刻钟,声音戛然而止,我悄悄探出头看怎么回事,就看见衣衫半退的女子躺在血泊之中,叔父手上的瓷瓶忽的掉落在地上碎开。我看见叔父脸上的肉因为觳觫而颤抖,我看见叔母脸上未干的血迹和眼里的惊恐,嘴中哆嗦着一句‘你杀人了!你杀人了!’叔母赶紧跑出,不再在那个腌臜地停留片刻,我也跟着叔母跑回了家。第二日官府上门来竟然将叔母带去问罪,还不开堂不过审直接定罪。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我们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家里的支柱倒下。”   他的笑变得浅淡:“后来多方打听我才知道原来是叔父塞了钱给衙门。那是他的结发妻子,没有跟他过过一天好日子,帮他还外债,照顾家里的小辈,任劳任怨十余载,最后竟落得个这般下场。这种人渣,活在世上一日都是浪费空气,所以我就亲手将这个累赘摘掉。之后他化成怨灵去报仇的时候,我还去亲自看了看,他那种贪生怕死之人也只有死后才能和这些权贵作斗争了吧。张煜也是昏了头,看都不看清楚随手一指,竟然让我去给乐引送信,哈哈哈哈,可能吗?跟我有关吗?谁不知道叔父当时给官府送进去白花花的银两是出自张府?他为了借钱竟然将我表妹买了,这些禽兽做狗算是便宜他们了。”   易乞看着他:“所以当时你就知道他一定会变成怨灵?”   “他便成怨灵有什么好稀奇的?稀奇的是他竟然能杀五个人,哈哈哈哈......”孙辛坚一阵狂笑。   苏幽问:“所以廉纤雨的计划你是知道的?”   孙辛坚还笑着:“这我不知道,我哪有那样的能耐能认识前黯宗宗主啊。”   “所以你之后便入了宸水垒,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没错,张府的钱也有了用武之地,多好!”孙辛坚终于敛了笑。   顾怀道:“你作恶多端,就不怕我告诉陈垒主将你逐出宸水垒吗?”   孙辛坚狰狞笑道:“你以为垒主不知道吗?他知道还要用我,你说为什么?”   苏幽笑笑:“看来你还深得人心啊。”   “过奖,以前的事也就别提了,过好当下才是正途,你说呢,苏大师?”   苏幽回以嗤笑:“说的对。”   “既然替苏大师解了惑,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垒主还有事交代我去办。”孙辛坚再次屈身以做告辞便离开了梦边城。   梦边城的弟子见他们谈完话很自然的迎上来:“苏前辈,法宗青松,法宗翟鸢,法宗流楹请随我来,我将各位带去安置的地方。”   易乞点点头:“有劳了。”   顾怀和姜亦幻跟着这名弟子走在前面,苏幽和易乞走在后面,路过的景象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小桥流水随眼可见,一树树红枫在山峦迭起中开的耀眼,盎然生机将近景远景都镀上了红灿灿,黄澄澄的颜色,小巧的雀羽在树上驻足停留,尖尖的小脑袋转的溜圆,似乎观望着园内突然多出的外来客。   闲庭漫步过最为宽厚的拱桥,屋舍鳞次栉比接连展开,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在徐徐清风□□同奏起清脆悦耳连绵不绝的乐章,配上建筑物硬朗的的线条,还有桥下细流不间断的淙淙之声,将豪情万丈与柔美多娇在梦边城揉杂的恰到好处,溪流里的黑尾鳞鱼也不怕人,一个劲儿扑腾跳出水面又落回水中,徒添了一抹生趣。真真是应了那句“红枫倒映随流水,不知风送悦耳声”。   顾怀赞道:“没想到走出浩淼宫,后面的景象竟是别有洞天。”   带头那人笑着说:“公子谬赞了,我唤作稗苓,你们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好,旁边靠在小岩瀑布的庐舍就是各位暂住的居所,我这就领大家过去。”稗苓谦恭的说完就闭上嘴了,脚下还是缓缓地走着,一点也不急,似乎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悠闲步调。   苏幽可没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梦边城后的钟灵毓秀,跟在后面偷偷问易乞:“你觉得孙辛坚说的是实话?”   易乞皱皱眉:“不好判断,此人擅隐藏。”   “嗯,但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为何?”   “因为恨一个人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的。”而我,却不知道该恨谁。苏幽看着红枫。   易乞眼神细碎的动着,看向苏幽:“那爱一个人的眼神,也应当是掩饰不了的。”   苏幽粲然一笑:“这我也看出来了。”   “可我总觉得漏掉了些什么?”易乞微微皱起眉。   苏幽食指抵住易乞还想皱的更深的川壑:“别想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你老是这样费神,会掉头发的,我可不喜欢秃头。”   易乞舒展开眉头点点头又挂上了浅笑:“嗯。”   苏幽斜睨着眼,看看左又看看右,说着:“看这里的建筑,还有整片整片的枫林,应该是崔梦前悉心照料,保留着荥宿的喜好,看来流言蜚语这种东西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也怪我当时太年轻,没看出什么猫腻,现在想想哪哪都是猫腻啊!”   “幽哥不解风情也是有好处的。”易乞笑笑。   苏幽挑着眉道:“什么好处?好处就是被你拱?”   易乞走过来贴在苏幽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或许是被我顶也犹未可知。”   “你注意点,你还要不要你的形象了?”苏幽掩饰性地退后一步,撇开耳垂涌上的浅绯,“我对荥宿不是很了解,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在他死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乞笑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荥宿仙尊是师祖的师弟,二人结伴而□□侠仗义,历经几十载创建乐引,成为大法宗,二法宗,世人无出其右。空同一心为苍生,荥宿一心为一人,说的便是荥宿仙尊与空同仙尊的情谊,胜于同门,更似知己。”   “所以荥宿看不上月偏明是觉得月偏明辱没了空同创立的好名声,看来你师尊入不了他的眼啊。“   闲谈中,稗苓已将他们带到住处:“先请各位暂居此处,有什么吩咐直接找我就好,那我就先不打扰各位休息了。”说完就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苏幽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还是不骄不躁,如同闲云野鹤般的悠然,有些咋舌:“我觉得在这儿养老也是不错。”顾姜二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易乞则是皱起了眉,像是在思索什么。   ☆、喂招   与此同时,他们四人便在梦边城过上了混吃等死的日子。   晚上,易乞很自然很准时的跨入苏幽的房间,苏幽总是先将他骂一顿:“你还要不要你的脸了?你是想把自己的名声搞臭还是想搞臭我的。”   易乞轻轻笑着:“准确来说只是想搞你。”   苏幽扶额:我的天呐,他怎么回事,怎么能比我还不要脸。   易乞倒了杯茶递给苏幽:”幽哥要是不喜欢我深夜造访,不如每夜直接来我房内,这样岂不方便许多?”   苏幽拒绝:“我并不这么认为。”   “那就只有我来找幽哥了,反正这里离二师兄房间近,要是听到点什么就不好了。”   苏幽咬牙切齿:“哥哥,你既然知道就不能不来找我吗?”   易乞含着笑,可这笑让苏幽分明觉得是种羊入虎口的味道,易乞点了点木桌:“你说呢?”   “别让我说,总让我说干嘛?我看起来像是人生导师吗?”苏幽是发现了,所有人都会让他说一嘴,每次还问得苏幽哑口无言,怎么,我说什么有什么改变吗?得到我的赞同可以称霸宗门吗?搞笑!   倏忽之间寝屋内的烛火熄灭,月光穿透枫叶留下的缝隙,在瀑布激起的氤氲中爬上窗扉,星星点点洒落清冷的银辉。苏幽被易乞一个翻身之间带到床上,手上的扳指碰着床沿发出细碎声响。窗外雀鸟轻啼,将这份小小的躁动隐匿在夜色苍茫间。   苏幽一个寸劲翻上易乞的身,压在他的胸膛,发丝落在易乞的身侧,耳鬓间有些发痒。易乞攀上苏幽的腰,用惯用的伎俩摸上苏幽的腰,可苏幽这次毫无反应,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更别说被易乞反败为胜了。   苏幽噙着笑,嘴角隔着月光似乎都要咧到耳垂了:“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么多次早就习惯了。”   易乞也笑笑:“是吗?”   苏幽慢慢低头贴近易乞:“好弟弟,今天让哥哥好好疼你。”   易乞勾着嘴角:“好。”   苏幽刚要咬上易乞,只看见眼前一道蓝色光芒闪过,在夜里不可忽视的明亮,带着微弱的暖意缠上了苏幽的手腕,将他两只手困得死死的,苏幽微微睁眼,离开易乞少许,有些恼怒:“迟昀难道是给你这样用的?”   易乞抚上苏幽的后脑勺:“这样用也挺好的。”立刻施力,苏幽的唇就贴上易乞的唇,撬开贝齿,长驱直入。苏幽还在晃神中便被易乞卸了衣装,月色洒在每一寸慵懒又流畅的线条上,把肌肤浸染的莹莹透白,身上的痕迹还未完全消散,是种占有的标记。   夜色微凉,檐下燥热,雀鸟也回了巢,进入了梦乡......   晨起时分,姜亦幻很是自觉的敲响苏幽的门将人唤醒:“苏老,起来打架了。”   苏幽也不理他,将被子盖住头阻断外界的声音继续睡,姜亦幻也是死心眼,一直敲着门,苏幽终于无可奈何起床洗漱,嘴里还发着脾气:“知道了,别催命了,大早上的急着投胎阎王爷也不收你。”   拉开门是易乞那张俊美端方的脸,苏幽从缝隙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了一会,拍拍易乞:“怎么是你?他人呢?”   “赶走了。”易乞很自然的回答,“饭做好了,来吃吧。”   苏幽眨着眼问:“你什么时候走的?”   易乞浅笑着把早饭放在桌上:“卯时三刻。”   苏幽叹了口气:年轻就是好啊。他看着满桌的菜:“你做饭了?人家的厨房让你进?”   “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苏幽可不信,还不是用他那张嘴脸欺骗人家厨娘,但好吃的送上门来他还是泰然接受的:“快吃快吃,这几天我的嘴都淡出鸟了,没想到这儿活的像老年人,吃的东西也像老年人。”说完推着易乞就走。   还没开始吃,姜亦幻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还拉着顾怀,很从容的坐下来,苏幽和易乞坐在一块,用他惯有的怼人言语说:“你也真是毫不客气。“   姜亦幻早就知道苏幽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嘴上调侃:“好说好说,我主要是想等苏老吃完饭和我切磋切磋,免得在这里无聊坏了。”   苏幽不满道:“这么说来我还该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   “苏老客气,能和苏老过招才是我的福气。”   “你怎么老让我和你打。”   易乞夹住正要夹菜的姜亦幻竹筷,不似往日的温煦,平静的说:“我和你打。”   坐上的顾怀和姜亦幻惊讶了,姜亦幻看了他一会直接撂筷子:“我才不和你打,师尊要是知道了我以大欺小非得罚我把乐引石阶统统扫一遍,不打不打。”   苏幽并不打算放过他:“你不会是打不过吧,我可知道小乞丐的实力不弱哦。”   “是吗,那别和师尊说,我还没和小师弟试过,我们私下练练。”姜亦幻看向顾怀征求他的允许。其实不止姜亦幻,连苏幽都挺好奇,被他勾起了兴致。   顾怀见他们迫切渴望的眼神,实在不好扫兴,只好说:“好吧,我不说,点到为止。”   匆匆吃完饭,其实也不算匆匆,只因为菜都是抢着吃完的,苏幽看到易乞给自己做的私人早饭被一扫而光,心里真是苦不堪言:你们乐引没把你们喂饱吗?还跟我抢吃的。   姜亦幻早就迫不及待,招来佩剑飞霜就立在练武场,这是他们四个新开辟的,因为此处后临瀑布,奔腾瀑流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们打斗所引起的龙鸣虎啸,地势开阔,四周的枫叶林也成了天然的保护色,遮挡了其他弟子的眼,简直成为了他们撒野的最佳区域。   姜亦幻剑背于后,看着眼前的易乞:“师弟,别逞能啊,我手下可不留情,记得及时认输,免得我收不回手你平白吃了苦。”   苏幽找了棵红枫,随意地坐在地上,又寻了个开阔的视野,看着易乞执剑相对。易乞很少用剑,但乐引最绝的也是剑法,只是易乞适用练鞭所以才改成学的鞭法,所以苏幽没见过易乞用剑的模样。易乞很好看,苏幽觉得,不管是执剑还是策鞭都好看,执剑有了种浩渺风月出尘兰的气质,策鞭携了个璀璨星河照白昼的风姿,苏幽实在想不到当年的小乞丐会变得这副模样,想来在乐引的这些年,他是过的极好的,比跟在自己身边好。   易乞执剑一礼:“二师兄,我会全力以赴的。”话将将落下,幽兰剑就在手中吟啸非常,抢到姜亦幻身侧,直直的刺向姜亦幻大动脉处,姜亦幻见他来的奇快,用剑一档,给震的虎口发热,立刻脚尖一点,倾身而起,轻如掠燕,飞霜剑扬空一闪,瞬时流转出莹莹的乳白色光芒,复又身形一缩,像开弓的陀螺辗转而来,气势逼人。   易乞迎着幽兰剑截去,左右风蹙,剑花错落,银光飘撇,激荡出的淡蓝色焰火如同一簇簇小型烟花灿烂的转瞬即逝,迫的姜亦幻节节败退,姜亦幻想要再攻,易乞手里的剑却处处压制,像是打蛇棍一般抵住他的七寸。   苏幽在旁侧看着二人,一个勇如猛虎,一个捷若灵兔,各自施展绝技。可渐渐的姜亦幻又泛起了老毛病,开始心浮气躁,脚底的步伐越来越快,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可一招比一招虚,一下比一下浮,逐渐露出了破绽。易乞趁机一紧幽兰,越发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滔滔之势不可抵挡,剑光霍霍,潋滟蓝色剑气纵横其中,姜亦幻抬手不稳“刷”的一下,飞霜从手中滑落,肃然落于红枫地上,易乞收剑屈身:“师兄,承让了。”   姜亦幻看看躺在地上的飞霜又看看立在身前的易乞,不敢置信,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输在小师弟手上。   苏幽无所谓的说道:“洛梦啊,剑招身法总是沉不住气,多过几招就开始暴露缺陷,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的,我这有个好方法你学不学?”   姜亦幻眸光闪动,很恭敬的抱手作礼:“愿闻其详。”   “你每天砍一百九十九垛柴,砍个半年自然有所改变。”   姜亦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爱信不信,方法我告诉你了,别说我没认真教你啊。”   易乞撤剑,准备走过来苏幽的身边,顾怀提手挡住:“小师弟,介不介意和你大师兄拆下招。”   易乞笑笑:“大师兄,您就别为难我了,刚才和二师兄对招我都用了十分气力了。”   ☆、枫林   这边还在推诿,那边就从树林之间窜出一人,那人清瘦非常,是梦边城的统一气质,身侧挂着银铃,在步履行迹中催出清脆的声音。   苏幽叹道:“我就知道吃人嘴短,住人腿软。”   稗苓进入这片不起眼的红枫林,他走的很慢,看起来闲适淡雅,皮肤被红枫称的白润,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各位倒是寻了个好去处。”   顾怀回之一礼:“不知最近是否有异动?”   “这倒不是,只是家师请苏前辈和法宗流楹去浩淼宫有事相商。”稗苓回答。   易乞看了眼苏幽,问着稗苓:“崔门师应该不会是想与我相商吧。”   稗苓浅笑:“法宗流楹的心思确实灵透,不过家师说事后你终究是会知晓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苏幽笑笑:“说的也是。”   稗苓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们二人便跟着他转出枫林来到辉煌明亮的浩淼宫。   崔梦前早早坐在宫内,轻轻尝着杯中茶,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从她手里流出来的竟然有些脱俗的意味。她眼眸悠悠转过来:“来了。”   苏幽不客气地坐下来:“我就知道留下来没什么好事。”   易乞还是站在苏幽身侧,尽显端方雅正,淡如金菊,晃似千里。苏幽瞥了眼他,微微叹气:他是怎么把人前君子,人后浪子这两样结合的这般完美的?   易乞悠悠道:“不知崔门师找阑晕是为何事?”   崔梦前却不回答:“不知二位最近在我梦边城住得可好?”   苏幽想莫不是崔梦前知道他们晚上的事?也是,这里是她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想到这,苏幽轻咳了一声:“还行。”   “既如此,我若是请你帮忙该是不会推脱了吧?”   苏幽颔首:“崔仙女,现在给我整先礼后兵,请君入瓮这一招是不是不太好。”   崔梦前也不看他:“我最开始也并不想,只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这事还真需要请你相助。我知道你从前的规矩,不过现在,似乎你还挺爱管闲事。”说完又淡淡的扫了眼他身侧的易乞。   易乞勾着浅淡的笑意,又听见崔梦前道:“看来你还真是改变许多。”   苏幽看了看身侧的人,兀自浅思:有吗?易乞回道:“此言差矣,不是阑晕改变许多,而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苏幽看着他微怔,他,是吗?   崔门前也不在掩饰:“苏阑晕,请你帮这个忙。”   苏幽被她这一声仿佛拉回了从前,他与她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求他帮忙,眼里的坚毅与她的冷冽强烈冲击。苏幽问她:“什么忙?”   崔梦前并不出声,她缓缓站起,揽了缎带,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将她灵器穿云显得柔美恬静,竟将那缎带的威力称在这份孤高下,宛若琉璃。她轻轻一动,裙摆摇曳生姿,随着她的步伐奏出相得益彰的旋律。苏幽和易乞很自然的跟在她身后,走出浩淼宫,淌过兜兜转转之后被她带到枫林深处。   这里的景象与多年前崔梦前带着苏幽登上的那片山峰一般无二。浩渺烟波萦绕在红枫枝头不肯飘散,枯落的残叶飘飘扬扬躺在地上,带着久违的肃穆,穿插着浅淡的落寞,在被悉心照料,仔细打理的地界也恍恍惚惚的浸着萧瑟。雾色漫漫,红枫苒苒,岁月寂寂,浩淼殇殇。   苏幽本就是常年不暖的体魄,在这里更是冰凉。凉意顺着指尖爬向身上,冻的苏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从前也没有这般受不住寒,看来这具身体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样想着,不自觉地瞥了眼跟在身侧的易乞。   易乞也发现他的目光,手上的那只扳指热度骤然升高,包裹着苏幽的拇指,慢慢传出热量,试图驱散他的寒。   地上闪着淡紫色咒光,把雾气都镀上了一层紫。易乞眼神一凝:“画牢?”   崔梦前浅浅点头:“没错。”她向前一步素手微抬,一团黑雾引出,绿光浅浅。   苏幽有些惊怔:“这是......”   崔梦前轻轻开口:“没错,这是我师尊。”   易乞道:“荥宿仙尊的怨灵?”   崔梦前点点头,苏幽看着她:“你没将他送入轮回?”   “我试过,他不愿,他说他要等一人。”崔梦前眼睛里浸满苦涩。   易乞看着这团怨灵,他比正常的怨灵微弱的多,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殆尽,却还是努力的执着着,不知为何,他竟然被这团虚无吸引,慢慢走近。这团怨灵在感知到他的靠近后也忽然兴奋,在虚弱中抖动了起来。   易乞突然脱口而出道:“他等的这个人,应该等不到了。”   崔梦前疾疾走近:“怎么会?他已经越来越弱,怎么还会有这般反应?”说完又侧过头去看了眼易乞。   苏幽倒没怎么在意,努努嘴:“生人靠近也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一界法宗还能有这样深的执念,难怪当初我轻而易举的就给他引出来。”我还以为自己好厉害呢,哎......   易乞看着崔梦前:“崔门师说的帮忙就是让阑晕给他加固?”   崔梦前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们:“没错,师尊近日越来越虚化,我想他是撑不住了,若这样下去他定会和空同仙尊一样寻不得一丝气息,还有什么办法留住他?”   苏幽挤眉弄眼道:“崔仙女,你也太高估我了吧,怨灵本就是因为执念生出,如果执念已经不是执念,他也不肯入轮回,必然会消失。他现在弱得连说话都费劲,我实在没有能力在他心里再种个执念等它生根发芽啊。”   “你不是蚀阴师吗?”崔梦前看着他。   “......”苏幽无语,我他妈是个蚀阴师必须什么都会吗?苏幽转过头看易乞:“小乞丐,你旁门左道懂得多,你有什么方法不?可别让人砸了我什么都会的牌子。”   易乞笑笑:“我暂且还没想到,只不过,崔门师为何要用画牢这样的术法将荥宿仙尊的怨灵圈禁在此呢?”   崔梦前叹了口气:“当初他被苏阑晕引出来的时候,就一心想要去乐引,他说要在那里等空同仙尊,如果回来,他一定能等到。将他禁锢在此处,是我的一点私念。”   苏幽挑了眉:“所以说坊间流传的都是真的?”   崔梦前轻轻的笑,这笑里撒发出藏不住的苦涩和无可奈何的悲凉:“世间所述,不及一二。世人皆道我谪仙临凡,哪里有什么超然遗世,那只是因为红尘之中,再无我留恋的东西罢了。”   易乞道:“所以崔门师说的心愿,便是荥宿仙尊。”   崔梦前点点头:“所以我说过羡慕你,因为有人为你回头。”   崔梦前转过身去,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那年我刚刚及笄,我实在不喜欢凡俗的弯弯绕绕,我也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明明心里很不愿意,却还要逼着自己为之。我的父母也逃不脱这样的生存法则,同样的,他们要求我也这般如此。可我厌倦这世间的虚伪,我不愿尽染污浊。可这样的我在他们眼中活得像是一个异类,我不愿刻意逢迎,我只想做自我,这难道是错?可世间万物,早就有它特定的法则,人与人的相处,本就是微妙的曲意逢迎。我做不到,所以我选择离开。”   她微末的叹了口气:“及笄那年,我离开父母,离开家乡,离开那样的生活,我独自上山,寻求生路。于是在那年,我碰到了师尊。”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那团较往日激越的怨灵,又像是看向了更远处。崔母和崔父的声音由远至近,又回到了耳中。   “前儿,明日就是你的及笄日,你二姨也会过来,她可是郡里出了名的媒妁,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啊,让你二姨给你做个大媒。”   崔氏在郡都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也算得上底蕴丰厚,再加上常年经商,在郡上也是无人不晓,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崔父将家里装满了书,点点墨香萦绕,希望家里能出个状元。可惜的是,年近半百也只得了两个女儿,不说接管家业了,还要为婚事操持,操碎了心。   崔梦前淡淡的:“母亲,女儿并不想嫁人。”   崔父恼怒:“说什么混账话?你一个小女孩家家的,不嫁人干什么?”   那时的崔梦前虽说年少,可她对医术很感兴趣,并且很有天赋,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自己试,也小有成果,她喜欢钻研,也喜欢清净,她想做自己的事,她道:“我想开家医馆。”   崔父将茶盏一下砸在地上,指着她骂:“平时你爱捣鼓那些玩意儿就算了,来人也不打招呼不说话,连你妹妹都不如,这些就当你小,不懂事,可你瞧瞧你说的什么浑话?你要开医馆?你一个小女孩家家的,有什么用?成婚生子才是正途,别想那些没用的,我看啊,就是平日太惯着你了!”   崔梦前不语,她懒得同他们说,这么些年,她早就听腻了。崔母见崔父又要发怒,赶紧走上来搀上崔父,示意他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孩子还小,慢慢教,我来,我来。”   崔母慢慢走过来,脸上挂着笑,她蹲下来,平视崔梦前:“前儿,明日便是你的及笄礼,过了明日,你也是大姑娘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该明白,是吧?”崔母是在问她,答案却早已注定。   而崔梦前看向她,不带一丝温度:“母亲,我不明白,我该明白什么呢?”她反问崔母。   崔母一愣,倒是不在意的教导:“明日你二姨来,我们准备了一些薄礼,你给你二姨拿过去,再将我们刚刚装好的茉香茶给你二姨沏一盏,说些好话,让她啊,觉得你这孩子不错,这样啊,你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母亲,我该说什么好话。”   崔母接着耐心教导:“就是夸夸你二姨,说她什么越来越靓丽,越来越年轻,什么气质卓然,温婉出众,你看书不是看的多吗,就你书上看到的那些词句,你就多说说,也别太刻意了,别显得太假。”   “母亲夸人的话张口就来,现在便已经为女儿打好腹稿,这难道不假吗?”   崔母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这有什么,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是奉承,但谁不喜欢听别人的夸赞呢?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谎言无伤大雅。”   崔梦前平视着她:“可是母亲,我不喜欢这样。”   崔母摸了摸崔梦前的头:“前儿啊,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让你喜欢的,有些事,你不喜欢也要做,懂吗?”   崔父打断:“行了,就按你母亲说的做。”   ☆、延真   崔梦前抿嘴不言,她在自己小小的坚持中等待,等到了及笄日到来。二姨穿了一身红衫,艳丽非常,在众位宾客里格外显眼,她拉着她尖利的嗓音同崔父崔母客套寒暄:“前儿也是大姑娘了,恭喜恭喜啦。”   崔父脸上的笑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僵,好像要凝固在脸上:“宛芳啊,小女的婚事,还需要你多看顾看顾。”   二姨也笑着:“好说好说,前儿善良端方,雅静出尘,就算不用我,也会有甚多男子慕名而来的,姐夫不用担心。只是,这种事还得早做打算,否则啊,这郡上配得上我们前儿的,早就被挑走了,姐夫说是与不是。”   “宛芳说得对,”崔父朝站在一旁的崔梦前挥了挥手,“快,前儿,把你亲手准备孝敬你二姨的东西拿过来。”   崔梦前看了一眼,提着一串包裹上好的礼盒拿过去,放在二姨所坐下的桌上:“这是我父母准备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二姨正准备拿茶的手一顿,尴尬的看向她,崔父立即打着缓和:“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来,宛芳别介意。”   二姨没怎么在意崔梦前什么样,看了看那一堆,眼里笑开了花:“姐夫哥这么客气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我肯定也希望前儿能嫁个好人家,她要是能嫁个好人家,我们不也是跟着享福嘛。”   “宛芳说的有道理,女子嘛,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一天脑子里总想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用。”崔父笑着说。   “我不同意。”崔梦前声音清洌,却格外清晰,崔母立刻起身,笑到:“又说什么胡话呢这孩子,我们都是为你好,哪有做父母的会害自己孩子的?听话。”   崔梦前缓缓地说:“母亲,我心里很明白你们对我的栽培,也明白你们希望我能一生顺遂,可你们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崔父被她在众人面前下了面子,有些下不来台,微微恼怒,低吼道:“忽略了什么?你说,你好好说说。”   二姨也斜着眼看她,嘴里含着笑,那是一种嘲笑,很明显,也不意外。崔梦前道:“你们忽略了我,我不喜欢,我也不想要。”   崔父大怒:“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才会让你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说出这种混账话!我们忽略你?忽略你什么了?我们是让你吃不饱穿不暖了,还是让你没床睡没书看?今日你能够站在这里和我说话,我们一起为你的将来做打算,完全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怎么一点都不满足?霞儿,快将你姐姐带回房吹吹风,让她冷静冷静!”   崔梦霞赶紧过来劝到:“爹爹别生气,姐姐只是想在父母跟前多承欢几年,好好侍奉侍奉父亲母亲,别生这样的大气。姐姐不善言辞,还请二姨多担待,我先替姐姐陪个不是。”说着就来拉崔梦前的小臂。   “哟,霞儿明年也该到适婚的年龄了吧,”二姨坐在凳上翘着腿,“二姨我啊,一定给咱们霞儿挑一个最好的。”   崔梦前轻轻一笑,侧过身避开崔梦霞的手,缓缓移步至二姨面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让二姨感到一阵凉意,她站定,徐徐开口道:“二姨,我不喜欢你。”   “!”二姨被她的直接震惊。崔父也没反应过来,一时哑了言语,崔母倒是没那么意外,赶紧出声缓和当下的尴尬:“前儿,别不懂事!快和你妹妹回房去!”   “母亲,您称这个叫不懂事?”崔梦前转过头来看向崔母。   “你这不是不懂事是什么?”   “我就是想表达我的想法,这叫做不懂事吗?”   崔梦霞也劝道:“姐姐,别这样,跟我回去吧。”   崔梦前也不理她,她转过身来,看着二姨,继续道:“等我将自己想说的说完,自然会离开。”   “你什么想法?”二姨问着,脸上的表情却难看到极点,她还没见过这么直接表达情绪的姑娘,一点迂回都不懂。   崔梦前道:“二姨,我不喜欢你,你仗着身份向各家索要好处,得到一件好物什便到处炫耀,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在我的及笄礼上作威作福,同为女子却高高在上,目光短浅自甘堕落,虚与委蛇不思进取,敢问二姨,您是觉得有求于你便高人一等了?”   二姨在她的一字一句中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因气愤发起小小的战栗,或许从未有人当着她的面点出这些,还是一个小了自己这么多岁数的女子,竟被气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反驳,其他亲戚事不关己,也好整以暇的欣赏这场闹剧。崔梦前看着她继续说:“我也知道二姨不喜欢我,二姨是觉得我为人木讷,不知变通,呆板无趣还自持清高,徒有一副皮囊却连基本的世故都不通晓,是吧。”   崔父崔母早在她的话中傻了眼,崔梦霞也不敢阻止,宾客们无不侧目,二姨似乎是被气糊涂了才跟着崔梦前的话接下去:“是,是啊!”   “既然我不喜欢二姨,二姨也看不顺眼我,那为何收下这礼金,骗我父母期待?”   二姨吼道:“这怎么能叫骗,你情我愿的事情,况且我又没说不给你寻摸。”   “那二姨会尽力吗?你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时间,但收下礼金却怎么也得做做样子,要不该如何交差?二姨,既然你不喜我,又何必委屈自己接受这份礼金,还要到处装样子,给自己白白增添恶心呢?”   二姨的心事被她揭开,又不可跟小辈发什么脾气,传出去丢了自己的风度,只得气得瞪大了眼,嘴里一直重复:“你!你!......”   有些亲戚看不下去,开口劝道:“宛芳别生气,前儿还小,不懂事,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是啊,是啊,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崔梦前扫过他们,接着道:“就像现在这样,二姨,你明明很生气,却碍于我是晚辈,不可与我计较的颜面,怕丢失了什么所谓的风度,在这里受气,维持着一层亲属关系,这又是何苦?怎么,连表达你自己生气的情绪也需要遮遮掩掩吗?”   崔父终于像是从这样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大骂着:“够了,跪下,赶紧给我跪下,向二姨道歉,立马道歉!”   崔梦前转过来,看着他:“父亲,我感谢你的悉心教导,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有自己的坚持。身为女子,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也能走出另一条路,我要救人,还要救心,我要把这份污浊洗涤干净,少一份矫饰,多一份真切,不好吗?”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崔父被她气笑了,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圣人?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你谁都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   堂上其余人被戳了心事,却并不承认:“荒谬,荒谬!”   崔母道:“孩子,别说了,母亲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做不到,别挣扎了,你改变不了,凭你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的。”   崔梦前扫了一圈在场之人,他们顶住一副副虚伪的面孔自欺欺人,甘于坠落谎言骗局,心里明明知晓却装聋作哑,在一天天重复中失去自我而不自知。真是可笑又可怜,却也没想过摆脱,自然就只能融为一体,更为荒唐的是想将摆脱之人拉扯下来,一起死,一起脏。   崔梦前看了看母亲,浅浅跪下,俯下身去:“母亲说的对,我改变不了任何人,可就算如此,我也想尽力一搏。今日一拜,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女儿不孝,要去走自己的路,寻自己的道!”   崔父大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我会离开,及笄礼成,拜别父母,叩谢大恩。”她声音淡淡的,浅浅的,却带来一股莫大的能量,怔的众人屏气凝神。   在她起身后,终于传来稀稀疏疏的讨论声:“我就说她为人凉薄,现在还要弃家而去,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是啊是啊,没想当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父母养育之恩怎么能说断就断,真是狠心。”   “她的心太冷了,太冷了。”   崔父见她离开,又听得堂上话,急忙骂道:“还不快回来!快给我回来!”   崔母也在她背后喊道:“前儿,你一个女孩,能去哪啊,快回来。”   崔梦前并未回应,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约莫走了一里,刚才的吵闹与讥讽终于在脑中退却,崔梦前舒展了眉眼,揉了揉脑袋:“终于清净了。”   “清静了就别闹了,你一个人能走哪去?”崔梦霞追上来,气喘吁吁道。   崔梦前转过身来,微笑道:“就知道你会来,怎么,来当说客?”   “你那么倔,我能劝得动你?还不是母亲让我来给你送些盘缠和衣物,你就这样走了,什么都不拿,母亲怎么能放心,你说你,走了还一大家子人惦记,过分不过分?”   崔梦前接过她递来的包袱,微微点头,歉疚道:“是我不孝。”   “知道就好,那你还走吗?”   崔梦前摇摇头,浅浅道:“如果我继续在家,总有一日我会变成我不喜欢的模样。”   “姐姐,你可真是执着,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世人皆是如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装睡,唯有醒着的你,才是异类,他们不会因被你叫醒而心存感激,也不会因你出头就变得勇敢,他们愿意烂死在泥泞里,愿意在各自筑起的谎言陷阱里庸庸碌碌,你这又是何必呢?”   “那你明明明白这个道理,又为何呢?”   崔梦霞满脸诚挚:“因为生活在这里,就只有融入这里,我心里虽不屑,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反抗不得,也懒得反抗,最后的结果都会如此,这世人就是见不得谁比谁高尚,谁又比谁干净。”   崔梦前点头赞同:“所以啊,这是我离开的理由,我不认同你们的道,却不否认这条道会让众人之间维持表面的关系,可这同样是另一种牵绊。一定会有人像我一般,希望能够以心相对,以心相交,而不只是一味的讨好,为达到目的骗人骗己。只是没人敢发声,那就我来吧,我替他们发声,只要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总有一日,你也能站在我的身后,反抗你不屑的东西。”   “难道姐姐这些年读的书就只是学会了自不量力螳臂挡车?还是做一个打着正义旗号想要解救天下的莽夫?”   崔梦前摇摇头,慢慢说:“我读的书教会我,人生在世,何必做戏。”   崔梦霞轻轻叹了口气:“姐姐不听,那就去证实吧,等你真正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又是多么徒劳时,你就该明白,这世道,你改不了。”   “好,我会证实,我也相信能改变,哪怕有一个人因为我能够冲出谎言的桎梏,打碎虚伪的牢笼,我所做的,便有意义。”   “那姐姐别忘了,家就在这里。”   崔梦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明明那么单薄,却怎么也不肯倒,明明那么瘦弱,还想扛起大道。没人会理解,这样的世道,不会有一个人理解她,但她还是要做,她为何这样坚持,又怎么能在破败不堪里茕茕孑立:“真是,痴儿……”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穿过她娇小的身躯,打出她身后的的阴影,她的脸沐浴着日光,那片阴影被踩在脚下,她一直是这样的人,那些无谓的坚持,那些无力的抗争,总得有人做,因为总有意义。   ☆、流弊   她终于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独自一人住在半山腰上,无人打扰,也更不需刻意逢迎,晨起采露,黄昏晒药,偶尔出现几个上山砍柴不幸受伤之人,她便出手相救,渐渐地成了一名小有名声的山林野医。   那日,她在山间采药,红枫矗立,微风清洗,却不慎被赤练蛇袭,眩晕之感即刻寻来,齿印森然,立即凝成血珠。她本以为会命丧于此,却被路过的荥宿救下。   他立身于曦光中,隔着树树红枫,影子肆无忌惮地打在他身侧。剪影斑斑,衬不出他的风华,傲然伫立,逸士刹那,恍然间,崔梦前以为偶遇林间散仙。   “姑娘,得罪了。”荥宿缓缓出手,用剑尖挑破她肩上的衣料,裂帛声声碎,他手上随意的牵了个诀把蛇毒引出来,又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整个过程中,干净利落,并未看崔梦前一眼。   他站起身来:“小姑娘,深山多虫兽,你该多小心。”   崔梦前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她的寒凉,超出了她的年龄,她淡淡说:“多谢先生。可先生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此地地处偏僻,风景也谈不上秀丽,人迹罕至也没什么值钱草药,要说先生只是徒经此处恰巧将我救下,我是不信的。”   荥宿听她说的话一怔,而后笑道:“姑娘为何不信?”   “难道你不是有所图?想让我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还能得到崔氏钱财,一举两得的好事,先生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荥宿继而微笑:“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姑娘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是对你有所图呢?”   “我不能确定,只是猜测,从我生存的环境中总结出来再适用在你身上,如果我说错了,那我道歉,如果我说对了,就请老实告诉我,我并不会因此看轻你,反而会因为诚实尊重你。我不希望你掩饰自己的目的,简单点不好吗?”   荥宿挑眉:“姑娘似乎把人心想的过于凉薄了,从姑娘的言语间似乎已经认定我救你是别有居心?”   崔梦前看着他不曾犹豫地点点头,荥宿轻轻叹口气:“姑娘就打算用刚刚对我说的话去改变世人,明明白白直截了当的说出目的,而不是做些无谓的解释或者编织什么绮丽的谎言?”   崔梦前讶然:“你怎么......”   “你的及笄礼,我正好路过,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崔梦前眉头紧促,警惕的看着他:“所以你今天也并不是途经此地了?”   荥宿微末一笑:“那我就直接说我来找你的目的了。我想看看你怎么找你的道,怎么改变这虚伪的世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刚才一见,姑娘似乎只是想用言语感化我,是不是有些简单了呢?”   “难道这还不够吗?只要我能让一人如此,那便会引出他心里的诚,种下种子,不管多艰难,总会有破土而出那一日。”   荥宿摇头:“姑娘的方法有两处流弊。”   “哪两处?”   “一处是将人心过于简单化,如果说今日救下姑娘的真就是途经此处,见姑娘即将命丧于此而伸出援手之人,姑娘那一番话怕会惹人不快。或者说真有目的,却在姑娘那一番话中颜面尽失,恼羞成怒逼得姑娘不得不以身相许,那时又当如何?”   崔梦前程沉默不语,荥宿又道:“这第二处,便是根源。姑娘,你从根本上,便错了。”   “什么意思?”   荥宿撇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映着红枫曳曳:“你想要寻的道,不喜虚假,不违本心,本没有错。曾经的我,也与你一样,不愿被世俗束缚,便走得远远的,一个人,一把剑,幻想一世逍遥。可我师兄曾跟我说过,世间万物,不是出世就能根治的,一味逃避,终不可得。你行医,为的就是治病,救人,可天下沉疴,不入世则无可救,也救不得,这样的你,是寻不到你要的道的。”   “入世?你也知道,天下沉疴,我真能救得过来吗?”   荥宿浅淡的笑着:“那你又为何学医呢?”   “兴趣之至,无甚欢喜。”崔梦前瞥了眼装药的簸箕,又道:“你似乎很了解我?”   荥宿笑笑:“我乃乐引二法宗,若是连这点东西都窥不透,还怎么谈救世?何况,姑娘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姑娘的无奈,我也看在眼里。”   崔梦前挑眉:“二法宗?”   荥宿点点头,背过身去准备离开:“小姑娘,你有救世之才,可无救世之心,你看不请前路,也攀不进漫长,你终究会囿于红尘,无法自拔,自然寻不到你想要的道,我今日所说之言,还望你斟酌再三。”   崔梦前沉思片刻后在他将要离去的背后提高音量:“你说我寻不得我的道,那你的道呢?你寻得了吗?”   “我的道,就在我脚下。”   “那我该怎么做?”   荥宿停住,转过身来,幽幽看着她:“这得问你,你想怎么做?”   崔梦前踯躅,她对前路,本就迷茫,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做什么,怎么走,她也不想一辈子困于山壑,她也有救世之心,济民之心,可她不知道这条路,怎么走。突然被闻及这样的问题,她顿时懵了。   荥宿又转过头去,摇摇头:“你还没想好,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想做什么样的人,只有你自己决定。”   见他有离去之意,她忽然有些慌神,她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抓住他:“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连我自己都看不清,况且,我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他淡淡的声音又传来:“你不需要别人的评价,也不需要别人的肯定,你心里有答案,只需要朝着那个方向去便好。”   “照你说的,我要寻我的道,我要入世。”崔梦前定定望着他的背影。   “姑娘不必说与我听。”   “今日二法宗前来的目的,不知正是如此吗?”   荥宿轻微的笑着:“确实是这么回事。”   “可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那为什么,不能是你呢?”荥宿反问。   崔梦前想了一会,道:“我能拜你为师吗?”   “为何?”荥宿转过身来。   崔梦琴沉吟片刻,又反复思考了片刻:“我觉得跟着你,我便能找到。”   荥宿看了她良久,最后缓缓道:“现在的你,还没资格做我的徒弟,等你弄清楚自己到底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又能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再说吧。”   “可我......”   “姑娘,现在你连自己的路在何处都看不真切,不需要引路人,懂吗?”   崔梦前哑然,荥宿也不在逗留,他没走几步,身形却越来越虚化,映出身后的枫叶飘摇,片片落到,在他身形将要化为乌有时,崔梦前疾呼:“如果我找到了,去何处寻你?”   “你不需要寻我,我自会来到你身边......”声音带着身形隐匿在连绵砖红中。山风荡起,吹透寂寞,枫叶飘扬,斜阳穿林。   这个少女,便下了山,寻她的路,找她的道。   阴雨绵绵,蝉联数日,墨染的山林被雨浇得通透。雨出的群山青翠欲滴,在濛濛山野间绘出温声细语的倾诉。   崔梦前沿着这场山雨,赴一场无人之约,这个约定关乎眼界,关乎济世,关乎本心。她是医者,若只偏安一隅,所救之人寥寥。   她只是穿着很平常的布衣,随意的挽了个发髻,从一排排红枫林里缓缓深出,不染纤尘的气质已经被她在久违人烟的时光里出落的淋漓尽致了。她路过每一座村落,经过每一条小溪,有时徘徊在山上,有时卧榻于白雪,穿过四季,踏过春夏,忍着寂寞,又融于欢声,她开设简单的药访,借机观察不了解的世人。他们千姿百态,贪婪的,懒惰的,自私的,狂妄的,愚笨的,善良的,正义的,孤高的,不尽相同。每个人都不止一副面孔,而且会随着环境改变。   她看过为了一己私欲垄断市场,在最需要的时候哄抬物价,赚得满盆。她看过放弃父母,留下家财,作为己用。她还看过卖掉亲子,换取粮食。她看了很多,却说不明白对错,赚的满盆的人,也会收留无家可归的野猫,放弃父母的人,也只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换取粮食的人,也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这世上,好像本不能用单纯的对错就能描写的通透。原来,他是想让她看到这些,但她却愈加迷惘,这样的世道,她该救吗?   就在她反复怀疑时,似乎终于找到答案。   那一年,山下疟疾横行,来势汹汹,加上洪灾爆发,一时间,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那时的崔梦前在各处走访中也慢慢积累了些名气,世人皆知,有一散医,生的貌美,不喜热闹,却有着菩萨心肠,回春之术。   阳春三月,正是花开好时节,可这样的时节,却是充斥着怨声载道,饿殍遍野,搅扰得枝头上花瓣簌簌。   她所过之处,尸堆成山,所行之地,阴气冲天,脚下突然被瘦骨嶙峋的人绊住:“求求你,给点吃的吧,求求你。”   “我们都四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行行好。”   “给口水也行啊,求求你。”一声接一声堆上来,一手接着一手从她面前晃过。   崔梦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死人比活死人多,活死人比活人多,没一个人看着像个人,他们发出听不清的□□,一只一只手攀附着她的裙摆,又脱力的垂下,血痕蜿蜒,在布料上绘成了一副绮丽的画。   浮殍漫山野,杏花淹血路。   崔梦前怔愕,她被吓到了。她立即有些慌乱的把自己仅剩的干粮掰成小块,投给一双双饥肠辘辘的手。紧接着,更多的人拉住,更多的人攀附,贪婪的目光锁死她,将她围在人声鼎沸的浪潮中心。   她再拿不出更多的食物,可这些手,并不放过,刺耳的言语不带善意:“你该给,你怎么会没有了呢,你为什么会没有粮食了呢?”   “你还有,快拿出来!”   “我饿!我饿!”   她慌乱又无奈,却只能心存愧疚:“我真的,拿不出更多……”   “既然你拿不出,何必假惺惺的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让我们为这点粮食争破脑袋?既然你救不了我们,那就不要怜悯般的施于援手,把我们当成杂碎,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何其伪善!何其虚假!”   一声一句,一言一语,逼得崔梦前逃不得,有那样一瞬间,崔梦前被他们说得动摇。难道,他们是对的?既然救不了,那便一个都不救,大家一起沉沦,一起烂死,一起发臭!何必做那些本没有意义的事?   可怕的念头撞击着崔梦前长久以来的信仰,也撕扯着荥宿给她许下的路径。她用尽全身力气,逃也似的向家的方向奔去。路上还有人伸出乞讨的手,她却再也不敢随意的给予了。这条路却将她所有力气都花光,她要回去,她必须要回去。   ☆、返程   再次回到生长的地方,断壁残垣破败不堪,早就没有了当初的人气,灰蒙蒙的天,夹杂着灰蒙蒙的尘,悬在空气中,与怨声载道混合在一堆,喧嚣于污秽的泥土之上。   崔梦前有些恍惚,她本以为可以找到些许庇护,哪里有什么庇护,谁能够逃得脱?她提起裙摆,立即跑进崔府。家丁逃散,四处残垣,崔梦霞站在中央,不知看着何处,在感到来人靠近时,她转过脸去,连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姐姐,你是我姐姐吗?”   是了,她们之间的差别很大,崔梦前与离开家时几乎一般无二,远称得上为少女,可崔梦霞却已染上了妇女之姿,体态丰腴,眼角细纹,被岁月压垮的痕迹,和因琐碎滋生的华发。她看着眼前的姐姐,依旧清丽,依然婉约,她终沉静下来,缓缓勾出了笑意,竟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少:“是啊,你怎么能不是我的姐姐。”   崔梦前本不是个欢脱的性子,不可能跑去一把抱住她,可乍一看见思念已久的家人,却也泛红了眼,点点头,道:“家里,一切都好吗?”   崔梦霞有些无奈的摇头:“不好,各处饥荒四起,就算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外面到处可见为一斗米强迫脑袋,我家那口子也是因为跟人抢粮时被挤下桥梁,现在还不知随洪江飘到哪里去了。”   “没人去找吗?”   “姐姐你看看四周,自己都活不起,哪里有人去管他的死活?我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回家,可你看看,家里也该走的走,该抢的抢,现在还剩下什么呢?”崔梦霞苦笑。   崔梦前道:“那父亲母亲呢?”   说到这个,崔梦霞立即红了眼:“父亲病重,染上疟疾,现下无人照顾,我带着手里的累赘,实在不敢贸然接手,而且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父亲这病,怕是熬不过去。”   “那母亲呢?”   崔梦霞默然,她慢慢垂下头,出声有些梗咽:“母亲离世了,就在疟疾刚刚爆发的时候,她没抗住,走的很安详。唯一的遗憾便是没看见你,所以到最后口中全是你的名字。”   崔梦前紧抿双唇,缓了许久,才发出沉沉的声音:“也算是,解脱吧。”   崔梦霞摇头,上前两步:“姐姐,你别回来了,这里不适合你,你走吧,去找你想找的东西,你不该留在这里。”   崔梦前看着她:“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崔梦霞有些无奈的扯开嘴笑笑:“是啊,我以前觉得你任性妄为,徒有孤勇,作为女子离经叛道,总妄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可今日一见,或许,你是对的。”   她说着低下头去,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纵终于平复下来:“我及笄那年,在二姨的安排下结识了我家那口子,没出半年就嫁了过去,过着女人该过的日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日子越走,我便越觉得没意思,倒不是说不快乐,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应该说满足了懵懂少女时对另一半的全部期待,孩子的降临也是我期待中的一部分。”   “你有了孩子?”   崔梦霞点头:“我们有了孩子,那时我很愉悦,很开心,可每天重复着日子,我却受不了这样的寂寞,我常常会想,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你应该受了很多苦,也走了很多路。我常常将自己与你相比,比着比着就有了矛盾,我说你蠢笨,放弃这样的生活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可又觉得日子应该像你那样多姿多彩,而不只在这样的院子。”   “那孩子呢?”   她表情淡淡,眼眸中却溢着悲伤,她尽量平复自己的语气,可细细一听还是有一丝抖动:“孩子没熬过来......”   崔梦前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看似坚强的妹妹,把苦痛全部藏在心底,没人过问,亦无人知晓。崔梦霞走近一步,摇摇头笑笑:“没关系的,我已经不那么疼了,那时我一个人,也挺过来了。我时常想象如果再见姐姐,我们会是什么样。我定会骂你不识好歹,放着好日子不过,把自己打磨的像剑一样。可没想到在这样的场面下见着了,我真的,有些羡慕。”   “阿霞......”   “姐姐,你听我说完。我羡慕你,因为你如今过得很好,你含着铮铮铁骨,又带着柔情芳然,你过着你想要的日子,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达到你心中的模样,可那是意义的,至少对你来说。我羡慕你,你勇敢的走出那一步,而且走到了现在,你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你在阳光下走,从来不在乎脚下的阴影,”崔梦霞走到崔梦前身侧,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气若幽兰,“你是月上人,不该下来,踩这滩泥污。”   崔梦前在她手里摇摇头:“疟疾肆虐,极寒四起,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   “去哪里都行,你只管做好你自己,你不该让这世间污秽玷辱,你走吧,我早是这世中人,早没资格站在你身后,你要过得很好,带着我那份,姐姐,你走吧!”   崔梦前看着她的眼睛,她还记得曾经这双眼盛着万丈星辰,亮的惹人艳羡,可如今,什么都看不见。崔梦前轻轻叹口气,她缓缓按上放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你知道的,我是痴儿,让我接着痴下去吧。”   “姐姐难道还想着救这世间?”   崔梦前点点头:“我从来不是什么月上人,既然选择了走入这场浩劫,断然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你说这里污秽,那便由我这个徒有一腔孤勇的痴儿清扫吧。”   崔梦霞撤出手,有些薄怒:“姐姐怎么这样固执,你到底怎样才能想明白,你所做的都是无用功!”   崔梦前轻轻笑开,茉莉清芳:“我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些信心的。”   崔梦霞看着她,笑意中浸满了光华,她身侧好像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隐隐约约,晃着她的眼。崔梦霞怔愣许久,终于染了笑:“好吧,那这次,我就站在姐姐身后,姐姐也陪陪我吧。”   她们相拥在惨败的岁月,将分离的苦涩释怀,与彼此的缺陷和解,逝去的韶华不可弥补,但总有一人,在等待相遇。那人,筑起了勇气,即使在黯淡时光里也有了孤注一掷的胆魄,终究是,弃了孤独。崔梦霞抱着她,浅浅笑着:“姐姐,忘了说一句,欢迎回来。”   哀鸿声起,扰碎了短暂的重逢,崔梦前略一点头,问道:“父亲在哪?我先去看看。”   “我将他隔在后院了,你小心些。”   “放心,我先去看看。”崔梦前说完便朝后院跑去。   既降天灾,必有人祸,崔梦前心里有些隐隐害怕。父亲躺在床上,浑身发烫,神智早就不清,瘦骨如柴,连翻身都是很困难,嘴中也听不清念叨着什么。现在各处粮食紧缺,草药匮乏,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忽然脑中闪过一张张脸,那是途中的脸,惊恐的,哀怨的,悲苦的,他们看着她,审视她,斥责她。他们的话赫然出现,撞击着崔梦前搏动的神经:“那就一个都不救,一个也别救!”她突然被自己脑中的想法吓到,呼吸渐促,心跳加快。她立刻甩甩脑袋平复下来,坚定信念:我要救,我能救。   她的回来,引来一片人驻足围观,二姨尖锐的嗓子在门口显得格外突出:“是前儿回来了吗?是前儿吧?我没看错吧?”   崔梦前无奈,转向门口,崔梦霞阻止,她却摇摇脑袋:“没事,我来。”   “姐姐你是不知道什么叫人心叵测,穷凶极恶,门外那群人,想要粮食,还想治病,你上哪里去弄?你但凡出去,他们会吞了你的!”   “那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出门吧?”   崔梦霞在她的言语中妥协,只好嘱托:“什么都别答应,他们说的一切你都要拒绝,明白吗?”   崔梦前道:“我尽量。”便不顾阻拦朝门口走去。   二姨一见崔梦前出来,赶紧附和上去:“我就说看见前儿回来了,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崔梦前退开她身侧,冷冷看向她:“二姨,我们之间就不必寒暄了,您说吧,想干什么?”   二姨被她的话又是激的一愣,转而尴尬的笑笑:“你真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既然你这么问我,我就直说了,你曾经说过你要救人,是与不是?”   崔梦前看着她,答道:“是。”   “那好,你看门外的父老乡亲,都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他们有的患病,有的久饿,现如今你回来了,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我记得二姨从来不是一个热心肠。”   二姨双手抱拳:“没错,一个原因是我也想得到你的救护,怕你因为我们之间的嫌隙而不肯施予援手,才借他们当个挡箭牌顺水推舟一番。”   崔梦前睨着她,眼里有一丝笑意:“二姨似乎还是太以己度人了些,不过二姨能直接说出来,我也很是欣慰。那另一个目的呢?”   “这另一方面,你是我侄女,若真能解救这次危难,我定然能有几分功劳,以后在乡里乡亲里,威望不可估量。”   崔梦前摇摇头,脸也渐渐冷下来:“二姨没说全。”   二姨看了她片刻,忽然嗤笑一声:“我从前以为你不懂世故,其实我错了,你深知,只是不屑罢了。没错,就同你想的那样,若你不能,我会立即将你摘出去,到时所有矛头都指向你,我也没什么损失。”   “二姨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不接下,这才是能让我盘算中制胜因素。不是吗?”   崔梦前轻笑:“是啊,二姨说的对,我没有选择。”   “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选择的路,又怎么能回头呢?”   崔梦前悠悠看过来,缓缓道:“那就劳烦二姨跟那些父老乡亲说,我尽力为之。”   “那是必然。”二姨向她行了一礼,在她转身之际,说道:“作为女人,我钦佩你,可作为人,我还是该劝你,不要自不量力。”   崔梦前看见她略显消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在回到院内,崔梦霞闻声赶来:“你答应了?”   崔梦前点头,“我不是叫你别答应吗?无论他们怎么说都别答应。”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不答应,这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崔梦霞急道:“那你想怎么办?我们救不了那些人,我们自己都不够吃。”   “我们还剩多少?”   “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的,你且去做,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迟来   崔梦前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办法,可目前的她,只有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她采着最普遍的药,虽然效果不佳,但小病也有所好转。吃食也不知从何处获得,她能想的都想了,可人数众多,只有以水续命。她过得艰难,每每想要放弃,可荥宿的话总是萦绕耳边,这条道好难,好苦。   夏日将临,炎热的气候成了疟疾的温床,更加肆无忌惮的雀跃上。但疟疾也有周期,只要熬过这一场,便有了松动,崔梦前如是想着。   床榻上的父亲缠绵依旧 ,在崔梦前一次一次的尝试中束手无策,可外面的人还等着她,她必须要救起来,他们都看着,期待着。可手中的药少之又少,崔梦前不是神,她不可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救活父亲,于是,在那天,大雨滂沱,打着乌烟瘴气,冲着悲吟。崔父终于撑不住,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中,似乎清醒了很多,他看着崔梦前,抓着崔梦前,喃喃道:“前儿,你谁都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你一个女孩子,别好高骛远,走吧,你快走,躲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之后便断了气息。   崔梦前震惊于他的清醒,又惶恐于他的感情,她呆呆的看着父亲,她从来没认真瞧过他。崔梦霞轻轻抚上她的肩:“父亲一直是惦记你的,就算刚愎自用,思想古板,但他爱你的那份心意,是改不了的。”   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可她流不出泪来,看见他瘦成这样的身躯,仿佛过去的一切烟消云散,心里难受的紧,堵得喉咙哽噎。心里也因着这一句话,反复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好高骛远了些?我真的,谁都救不了!”   将父亲的棺柩抬出灵堂,却被堵在门口寸步难行,一声声谩骂接踵而至,铺天盖地出现在门口,与铺天大雨混成一片纷乱:“崔梦前,我们的病一直没好,你到底行不行。”   “崔梦前,我们要吃的,我们要吃的。”   “你说过会给我们找来的,东西呢?”   “你今天要和拿不出粮食,就别出这个门。”   “是啊,你都躲好几天了,粮食我们却没见到!是不是你们私吞了!”   “是啊,为何你们没染病,为什么你们没事?”   “别以为你父亲死了你就能推卸责任,你躲不掉的!”   崔梦霞走上前,向他们解释:“我们也在想法子,大家稍安勿躁,请大家让让路,让我父亲好走。”   “不可能,今日就要你们将食物交出来!”   崔梦霞瞪大眼:“我们有怎么可能不分给大家?事情一定会有转机,当务之急是送我父亲下葬,平日各位都是看着我们一家子的,今日大丧,还请大家行个方便。”   这些人哪里听她说什么:“那你们之前怎么有吃食?我们都没粮了,你们崔府之中还有余粮,不就是屯下来的?当初要给我们,怎么现在又不给了?”   “要是拿不出吃的,我们还管你下不下葬,直接吃了他,还能顶个几天!”   这些人说着开始上手,推推攘攘,差点将灵柩打翻,崔梦霞迅速按下,让崔梦前回到堂内:“姐姐快进去,你应付不来。”   可还没退,那些人就开始不顾形象大骂:“你别走!你不能走!你们有粮食,崔府有粮食,你们必须给,必须给。”   崔梦霞大呼:“真的没有!我们也没有办法。”   崔梦前也略显焦急道:“请大家再给我些时日,我在想办法了,一定有办法的,大家耐心等等,先让我们处理完眼前的事。”   他们不依不饶:“你说没粮就没粮了?我们不信!崔府一定有!”   “你说过要救我们的,你就该管到底!”   “病也没治好,吃的也没有,你让我们怎么信你?你说的话自己信吗?”   二姨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救不了,你能救谁?”   其他人随声附和:“是啊,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救不了,你还要救我们,你就是骗人的!”   崔梦前惶恐,她有些焦急,却百口莫辩,他们说的都对,她连自己的父亲都救不下,她还能救谁。她在这样的惶恐中颤抖,那一次又一次的怀疑摧碎信念,在无数反复中她以为自己错了。她心神不定,却在崔梦霞伸出的手中冷静下来。   崔梦霞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姐姐这人很笨,在这样的时候接下这滩烂摊子也只有她这人。她想做好,可她需要时间......”   “她需要时间,可我们没有时间了!”   “是啊,她做不到当初干嘛要接下来......”   “是啊,是啊......”   “接下来就该管到底,这是她的责任!”   崔梦霞转过身来,看着崔梦前,浅浅笑着:“姐姐,你看,这就是他们的嘴脸,你能救吗?”崔梦前踌躇,崔梦霞接着道:“可姐姐不会信的,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那就我来帮姐姐证吧,这次,让我站在姐姐身前,让姐姐欣赏世间荒谬。”   崔梦前不知其意,心里隐隐不安,崔梦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她用这最大的力量,却因为饥饿,声音虚弱:“今日我以一死,换我父亲入土,换我姐姐时间,我身死后,大家如果不嫌弃,那么这具尸体就交给大家处置,虽然瘦弱,也能抵得上几口。崔梦霞在此谢过大家!”   一声说完,崔梦霞并无犹豫的俯冲过去,一头撞在崔父的棺柩上,即刻滑落,没了气息。一瞬间变化太快,当场之人顿时傻了眼,崔梦前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染着大片的血,糊了眼睛,看哪都看不清楚。脑子里嗡嗡作响,四肢也失了力气,一瞬间不支跌落在地。直到门口的人全散去,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二姨的声音远远传来:“你看到了吧,你救不了你父亲,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就算赔了这么多,那些人也不会感激你,更不会理解你,你想救的便是这样的世道。这么多条人命,足够让你清醒了吧?”   崔梦前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她精神恍惚,一遍一遍的重复他们的话,她终于认同,也终究妥协,她一个都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下。她没有能力,她又何必管这些事情,管她什么事?管她什么事!她为什么这么傻,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要用自己妹妹的死才能换来她的清醒!这该死的傲骨,这该死的固执,这该死的道!   她要跑,她要逃,她要躲得远远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她也不想再扛了,她应该听一次,她应该走得远远的!   一只素手递在她面前,顷刻间把崔梦前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她顺着这只手看上去,荥宿站在光里,他并不似初见时的风华,他沧桑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可他依然如明月清风,俗尘不敢烦扰。   他极慢极缓的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霎时间,崔梦前好像终于知道哭是什么感觉,像是身体某处打开了阀门,悲伤终于能磅礴直下,一切情绪如江河倒挂急冲冲的奔腾,连肺腑都跟着颤抖,她终于哭出声来,肆无忌惮的宣泄,谁说她无情,谁说她心冷,未到痛处,谁能评判?   荥宿一直伸着手,看着她发泄情绪,等她只剩下抽泣时,他慢慢说道:“这条路很不容易。你做的很好。”   崔梦前大吼:“我输了,我做不到,什么世道,什么道义,都是假的,我谁都救不了,我一个都救不了!”   “时至今日,是不是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济民救世皆是妄想,你是不是心存动摇,无力回天,所以这条道,你要弃了?”   崔梦前红着眼,失去往日的冷静,她大声喊着:“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让我看的东西!他们一个个贪婪无度,每个人都打着算盘,他们不懂珍惜不知感恩,人云亦云不知思考,他们逼死无辜之人,连悔改之心都未曾有过,你让我寻什么?哪条道?道上全是这些人,我宁愿弃了!”   荥宿蹲下来,平视她:“你救人是为了让他们心存感恩?是为了让他们感念你的恩德从而向善?”   “难道不对吗?”崔梦前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   荥宿摇摇头:“如果你怀着目的救人,那这条道,你还离得远。”   “我希望他们变好,有错吗?”   “本没有错,可你救了他们,他们却没有朝你希望的那样,那你该怎么办?教训他么一顿?还是把他们都杀了?“   ”我......”   荥宿看着她道:“这条道很难,我替你走。”   崔梦前看着他:“你疯了?你知道你会遇到什么?”   “就是知道,才要走,等你看我走完你就知道你要寻的道,究竟是什么。”   崔梦前嗤笑一声:“你会后悔的,他们根本不值。”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荥宿笑笑,抬了抬那只并未收回的手。崔梦前迟疑的放上去,终于倚着他站了起来。   崔梦前站定,看着他:“你想怎么做?”   荥宿藏着笑意:“自然是像你一样喽。”他放开崔梦前,缓缓地向前走去,步履之慢,竟有种在沼泽之地闲庭信步的感觉,他站在路中央,迎着太阳,大声说道:“各位,从今日起,我来接手你们这滩烂摊子,有什么事就直接来找我,别再打扰崔姑娘。”   “哟,又来了个逞英雄的人。”   “你是谁啊,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就是,你要是跑了我们找谁去?”   “你别嘴上说说什么都不做,你要接下来就的管到底,别又像某些人没能力,最后啊,害人害己!”   “对啊,你可别逞能啊,别到最后家破人亡还成我们必死的。”   崔梦前越听越来气,她想骂他们,想打他们,却在荥宿转过来看着她的一瞬间化为乌有。他看着她,轻轻笑道,如同他们枫林初识,他说:“我乃乐引二法宗,荥宿。”   旁边的人叫嚣:“乐引又怎样?法宗又怎样?能救我们才是有用,谁管你是哪的人!”   “就是......”   荥宿道:“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先从疟疾开始吧。”   终于,在荥宿的安抚下,这些百姓定了心,等待着他的解救。崔梦前问他:“你有办法?”   荥宿点点头:“崔姑娘是否听说过垂杨陌的陌上仙露,可治百病,解百毒。”   “我听过,可一滴只能救一人,这么多人,你怎么救的过来?”   “能救一个是一个。”   ☆、风肄   直到后来,崔梦前才知道,荥宿再来时早就用这个方法救了很多人,哪些沿途,周边,大城,小镇,不止崔梦前这一个乡郡,很多地方,很多人,这是他来迟的原因。他的憔悴,他的虚弱,以及他看似漫步,其实快要废了的双腿,他还是坚持着,甚至看不出一丝不适。   而那时,崔梦前像旁人一般看着他笨拙的固执,无动于衷。他每日每夜的去垂杨陌,带着一身伤回来,将收集到的少的可怜的陌上仙露分给那些人喝,次日又重复。   他组织那些健硕之人开垦荒地,拽耙扶犁,可没人肯听,他们一味的索取,还反复的要着仙露,他们中有人死去,全都归结在荥宿上:“还乐引二法宗,不也无济于事吗?”   “对啊,有什么能耐?还要我们务农,现在到处人心惶惶,我们哪有时间去耕地?”   “是啊,找不到粮食就来累我们,可笑。”   “法宗的人不也没什么本事......”   崔梦前看着他:“你看,这就是人心,失望了吧。”   荥宿摇摇头,笑道:“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所以这就是你遵循的道?”   “这或许是其中一部分吧,何况,他们的心境,我能够理解。”   崔梦前盯着他:“你.......以前是不是也有过放弃的念头。”   荥宿微笑,道:“是吧。曾经的我,和你有着相同的境遇,怀着一颗济世救民心,却遭到各种质疑,各种侮辱。他们嘲笑我,甚至唾弃我,他们将我的成果毁于一旦,还痴傻的看着我笑,那时候的我,觉得他们那副嘴脸,真是可怜又可恨。我想着,何必呢?为了他们,何必呢?动摇本心,颓然放弃,如同现在的你一样。直到我遇见他,我的师兄。”   “你师兄?空同仙尊?”   荥宿点头,似乎回想着什么:“他挡在我面前,接受他们的谩骂,接受世间的诋毁,他告诉我,时间会证明一切,你所做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有意义。他将推到的东西重筑,又不计前嫌的救人,哪怕一件小事,他都珍而重之。他告诉我,只有弱者才会站在一旁,愚昧的无动于衷,等着别人想起他,施舍他。而强者,永远做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先驱,永远站在最前端,这样的人,最先沐浴阳光,也看不见黑暗。”   崔梦前道:“那是他没尝到我如今的苦,我的妹妹,被他们活活逼死,我的父亲连下葬都不得安息,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他们却用我最深的痛来刺痛我,抨击我,这些,你们都没尝过!”   荥宿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被他拖得很长,良久,他才缓缓道:“你错了,他所经历的,你不能想象,而你尝过的苦不及他的一半。他的家人,一共十七口,皆死在那些人手中,只是为了护住一个不相干的我,他丢了他全家的性命,就为了守住我一颗赤诚心,他看似孑然一生,却心怀天下,他能为不相干的人付出性命,也能与萍水相逢的人真心以待。即使遭到背叛,依旧本心不改,你说,傻不傻,值不值?”   崔梦前稍稍倒吸一口气,便听得荥宿接着说:“他说值得,任何事的付出,总归是值得的,任何一件小事,皆有意义。我真是,再没过这样傻的人。”   崔梦前又问:“那......他人呢?”   荥宿望着空中,看着更远的地方:“他现在应该还在某处救人吧,他啊,可是一个到哪都闲不下来的人......”荥宿又转过头来:“你看,连我都能找到这条道,你又怎么找不到呢?别失望,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崔梦前不语,荥宿道:“好吧,你且看着。”   荥宿真的坚持着,从垂杨陌回来,将取得的陌上仙露平分,就算有人再次来取他也会给,只是总有无功而返的时候,如果寒气不重,垂杨陌的柳枝上更本凝不起露,正值夏日,想要每日取的便更加艰难。他每每回来,脚力虚浮,整个人因为疼痛轻微发颤,但他隐藏得极好,除了脸色比平常煞白之外,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每走到一人身前,都会拘一躬,以示歉意:“抱歉,今日未取得仙露,麻烦多等一日。”每个人皆是如此,不管男女老少,无论黄发垂髫,他几乎将郡上每个人都打了照面,每日如此。   没人务农他就自己亲力亲为,在每家每户昼夜安眠之时,总有一人以星辰为蓑衣,以月亮为伙伴,默默的耕地,翻土,播种,他找到好生养的种子,每夜悉心照料,累了便直接倒在湿漉漉的土壤上睡去,又在初晨起身出发去垂杨陌,而这一切,崔梦前看在眼里。   渐渐的,郡上的人或许被他感动,或许也觉得过意不去,自发地帮忙,而不是一味的依赖他。他们收起贪婪的嘴脸,在他的不懈努力中找到作为人的品性,他们开始耕地,也渐渐有了最为质朴的欢声,在近半个月后,终于回归了常态。疟疾大部分得到控制,食物也渐渐有了着落,可荥宿,却不太行了。   崔梦前将他扶在床上,他的双腿几乎不能站立,连双手也跟着发颤,他唇色微白,却看着窗外:“你看,是不是比想象中的简单?”   “你变成了这样,还简单?他们也并不是真的一心向善,或许只是因为看着你一个人每天如此,心里有些小小的过意不去才这样的。”   “就算如此,能够让他们心存愧疚,也是小小的成就。”   “但你知道的,这样毫无意义,不管是温饱还是饥寒,人心始终不会变的,他们从来只关心自己!”   荥宿道:“关心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啊,连自己的都不能好好对待,又怎么会好好对待其他人事呢?”   “人心不足,就算他们得到现下需要的,就想要得到更多。你看那些喝过一次仙露的,他们还想和第二次,第三次,他们想借此机会获得长生不老吗!”   荥宿摇摇头:“如果说有些草药可以预防风寒,人们采来多次熬煮饮食,你能说这有错吗?”   “可这不是一件事。草药匮乏,他们明明知道这是救命的药......”   “正因为他们知道,所以更珍惜,所以他们才会从我手中获取。你不能要求他们谦让,或者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将这一滴分给了襁褓中的婴儿,卧榻中的老者,流浪中的野狗,哪怕是一芽,一草,一花,一叶都是生命,皆可以救之,何必要拘泥于一人一滴这样刻板的固守呢?”   崔梦前看着他,哑然无声,荥宿无谓的笑笑:“让我眯一会吧,一会还要再去趟垂杨陌。”   崔梦前缓了良久,沉沉道:“你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荥宿躺在床上,轻轻笑着:“你看吧,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意义。”   那时崔梦前第一次去到垂杨陌,并不知道其中的玄机,却是实实在在被眼前的风景所迷惑。她一面欣赏,一面朝垂柳走去,刚刚走到垂柳下,风云变幻间,无数荆棘倒刺而生,霎时穿透崔梦前的脚,堪堪钉在地上。血顺着荆棘蜿蜒,连成血串,又顺着流下。崔梦前吃痛,脸色立刻发白,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定定神,咬着牙,将脚连着肉从其中抽出,倒刺剔骨,痛的无以复加。崔梦前缓缓站定,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微平复跳动的神经,她慢慢爬上垂柳,好不容易接到一滴露水,又在垂杨陌突发的倒倾之势中摔下了枝绦,那股撕裂皮肉,穿破骨髓的疼痛再次灌溉全身,每一丝神经都极速搏动,每一根血管都无尽喷薄。这样的疼,他是怎么天天承受的?   这样想着,她再次抽出,再次站起,又再次攀爬。四肢百骸的苦痛遍及全身,只一次,就忍不住,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疼痛,一次次反复中,她好像明白了这样的感觉,她好像领悟到一种境遇,她好像终于明白荥宿让她看的是什么,拨开那层浩淼云雾,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寻的道,究竟是什么又究竟在何处。原来,他一直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又是这样的胸襟。   跌跌撞撞回到郡内,带着浑身的伤把仅得的仙露分送给他们,她来到荥宿的床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她眼神坚毅,背挺如松,她道:“我懂了。”   荥宿含着浅淡的笑意,悠悠看着她:“你懂什么了?”   “曾经的我,以为我以真心相待,必然要得到真心相回,这样才有意义,也只有这样,才不是徒劳。”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你没有错。”   崔梦前摇摇头,看着他:“我错了,这样的想法,本就有错,这也是我寻不到的原因。如今我知道了,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曾经的我心有目的,目的太重,便失了本心,自然看不清。”   荥宿看了她良久,缓缓点头,他携着俊逸,挽着风华,浅浅道:“姑娘,现在的你,只需要引路人吗?”   崔梦前一怔,而后微微笑开,缓缓地拜下身去,带着所有的虔诚和毕生的信仰,道:“弟子崔梦前,拜见师尊。”   ☆、画作   崔梦前悠扬道:“那时候,我便知道了,泱泱千万里,独独只一人。他不再挡在我身前,而是并肩而立,我跟随他,找到了我此生的道。”   那团黑雾煽动依旧,似乎想往易乞处靠近,易乞看着他,沉沉想了会,看了一圈苏幽,苏幽立即了意:“你想到了?”   崔梦前听闻也看过来。易乞点点头,道:“加固已然不可能,但重入轮回或可一试,崔门师觉得呢?”   崔梦前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如此,也不错。”   苏幽问他:“需要我做什么?”   易乞勾着嘴角:“幽哥倒是了解,我需要幽哥将他忆索引出,这样我便可试试将荥宿仙尊重新引入往生。”   “就这么简单?”苏幽挑着眉问。   易乞道:“这简单吗?已经很难了,让一个怨灵放下执念是很困难的事。”   崔梦前凝眉:“牵出忆索并不会对本体造成什么,莫非......”   易乞点点头:“是,我要毁了它。只有忘记了,就会放下。”   “可是......”崔梦前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拒绝,“还是罢了吧,我相信他即使消失也不想抹去空同仙尊的记忆。”   苏幽道:“空同不是荥宿的师兄嘛,会有这样深厚的情谊?”   “是,也不是。他们算是萍水相逢,又志同道合,才拜为师兄弟。他们走过很多地方,帮过很多人,之后才创造的乐引。”崔梦前道。   易乞缓缓说:“既然崔门师已经决定了,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崔梦前点头,看着那团迷离的黑气,在红枫交错下隐隐约约。他的颜色薄薄的,绿光浅淡,再无潋滟之色。崔梦前却只是看着,这是她的太阳,曾给她指了一条路,在多少个雪月夜,带给她温热。而如今,她终于是要自己走下去了,她终究自己没了自己的太阳,这条被他领上来的道,终究剩下了自己走......   苏幽和易乞离开那片地方,夕阳初上,赤金洒下,整个梦边城变得绚烂异常,似乎在送别,抑或是迎接下一个盛世到来。   “苏老,你们去哪了,今日是乞巧,梦边城内好生热闹。”姜亦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声音穿过枫林将苏幽截住。   苏幽一愣,转过头去看易乞,只见他面带微笑,连眉梢上都染带了愉悦的气息,苏幽也笑笑:“看来今年得和你过来。”   易乞一听,眉头微挑:“那幽哥以前是和谁过的?”   苏幽叹口气:“你是醋王吗?”   “我是担忧你的安危。”   “我信你个屁。”苏幽嗔道,易乞笑意不减。   没一会,姜亦幻拉着顾怀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顾怀拱拱手:“苏前辈,小师弟,今日梦边城有灯会,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苏幽揶揄道:“你们乐引弟子都这么喜欢凑热闹?”   顾怀扯扯嘴角,姜亦幻倒是大方承认,侃侃而谈:“还行吧。那我们就跟着苏老了?”   苏幽有些烦:“我说,乞巧难道你们没有什么心仪的小女生吗?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一起过是不是有点怪异?”   易乞笑着看他们,姜亦幻却道:“没事,我不嫌弃。”   “我嫌弃啊。”苏幽毫不留情。   易乞倒是落落大方:“二师兄,你如果可以忍受我做出什么出格之举,那便同我们一起吧。”   姜亦幻疑惑了:“你们还能做出什么出格......”   顾怀倒是二话不说,抓着姜亦幻的肩膀:“二师弟,我们还是自己逛吧,说不定还能偶遇良缘。”   “可是......”姜亦幻话还么没说完就被顾怀抓着走了。徒留下苏幽和易乞面面相觑,相视而笑。   梦边城的乞巧也很平常,灯火璀璨照亮一池喧笑,一盏盏明灯印在每张脸庞上,笑意漫溢,一场浪漫的邂逅在月上枝头的季节渲染的淋漓尽致。恋人间互换衷肠,不同的面具在脸上挂出别样韵味,摘下灯谜,在通明灯火里绞尽脑汁,只为博个好彩头。秋风乍起,吹皱静湖,月影倒映出与暖洋洋的灯火背道而驰的泠冽,而街上的人却不局限在这样的落寞之中,他们洋溢着幸福,在这个夜里。   苏幽与街上的人擦肩而过,瘪着嘴:“怎么这多人?”   易乞倒是没有回他,他看见前面有个手工铺,摆上了各种脸谱的面具,也是提了兴趣:“幽哥,我们也带个面具吧。”   “不要,我真么帅,干什么把脸遮起来。”苏幽摇头,二话不说提脚就走。   易乞没有阻拦,像从前一样跟在他后面。苏幽瞥了一眼后面的易乞,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苏幽总觉得他的心情不妙,整的自己也有些烦闷。苏幽停下身,转过来跟易乞说:“我们整点儿不一样,那我们去画个面具。”   “画?”   “对,你给我画,我给你画。”   “幽哥倒是很聪明,你给我画的还能见人?”   苏幽从头至尾将他打量了个遍,道:“我去,你小子很膨胀啊,想当年是谁带你书画启蒙的?去不去?”   易乞看着他,点头笑开:“好。”   随意找了个摊位,就着桌上的颜色,苏幽拿笔蘸了蘸,笑眯眯的看着易乞:“来,乖乖的,不要乱动。”   “幽哥要给我画个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相信我,一定将你的气质全部表现出来。”   易乞不再说话,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专注作画。他们贴的很近,苏幽吐出的气尽数洒在易乞脸上,睫毛微微颤抖,皮肤异于常人的白皙,在月色和灯光的交映下,苏幽的眼亮的慑人,他的倒影里全是易乞,还有勾勒出的线条。易乞在苏幽的接近中逐渐感到一股热气腾起,压在舌头根上,干涩难耐。易乞稍稍别开脸,缓了缓,苏幽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道:“我还没画好,不是让你别乱动嘛。”   易乞声音哑了半分:“幽哥,你再不画好,我可就要完了。”   “完个屁,你看看,打扰我的画作。”苏幽哪里管他,自顾自的花着,易乞眼色深了又深,忍着燥意,终于画完,他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苏幽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似乎很满意,拍了拍手大功告成道:“你快看看画的怎么样。”   易乞笑笑:“画得不错。”   “你看了吗你就说?这可是我练习了好久的得意之作。”   “我看了,从你的眼睛里。”   苏幽点点头,将笔递给他,道:“好了,该你画了。”   易乞笑笑,推开他手里的笔,摇摇头:“不用,我有更好的法子。”还在苏幽疑惑中,易乞又是一个反手,猛然捧上苏幽的脸,苏幽惊道:“又来?”易乞忽然压过来,脸贴着脸,紧紧按了按。   不一会儿,梦边城的街道里出现两名男子脸上挂着相同的花色,丹青在灯火映衬下愈发生动,线条在眼角处戛然而止,竟称得苏幽更是邪魅狂狷,易乞反而与月色融合的恰到好处,泠冽清晖,脸上的兰花抵挡不住。   苏幽嘴上说着不喜欢这些玩意,但绕是如此幼稚的事,与易乞做也有一份难以抑制的愉悦心情,还伴着些小小的悸动,竟让苏幽生出他们也能是芸芸纵生中最普通的一对恋人,享受自己时光的恋人。他们十指相扣,穿梭在大街小巷,穿梭在月色里,拥有着彼此。   人群中突然出现沈员外的身影,他的出现引起一阵骚动,让苏幽想不注意都难。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与灯会的喧闹繁华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突兀。苏幽皱皱眉,把脸上的丹青也皱了起来:“怎么在哪都能遇到他?”   易乞不在意的拉过苏幽走到沈员外面前,沈员外低着头走着,见有两双鞋停在面前,终于抬起头来有些诧异道:“你们怎么在这?”   苏幽说:“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乞巧,我原本是想来凑凑热闹,再者这里人多热闹,说不定我想找的人也会出现在此处。”沈员外越说脸上的神色越难看。   易乞轻轻道:“看沈员外的表情,好像在梦边城有些际遇。”   沈员外脸上露出无奈,连脓水都不再流动:“易乞君,我想重入轮回了。”   苏幽奇怪道:“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沈员外有些迷茫而后又逐渐染上悲戚,他的表情变化太快,最后也只留下感叹:“或许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苏幽道:“你这是找到他了?”   沈员外点点头,脸色却越发凝重,双眼耷拉着,眉尾微撇,把聚集而上的忧伤推开,像极了无家可归的丧犬。   易乞看着他,道:“按理说你入幽冥道修为人形很难重入轮回,但你若想好,我可尽力一试。”   苏幽转过头问:“什么办法?你会不会受伤?”   易乞淡淡的笑道:“不会的,只需要将他体内的怨灵迫出体外,他就可从获自由,只是这肉身没有了灵力的灌溉会瞬间皱缩干裂,也不能在重修幽冥了。”   易乞看向沈员外:“你,可要想好了。”   沈员外听着他的方法,深皱的眉头豁然舒展开来,露出一副释然的微笑,刚才的脸上悲伤的阴郁一扫而光,长吁一口气:“想好了,无非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何必再给他徒增些烦恼。”   易乞点点头,将人七拐八拐领到个荒无人迹的小巷子里,嘴中默念着迫灵咒,手势开合有度,朗朗乾坤都在式法中变幻莫测,光影也变得飘忽不定,细碎了照映下来的光点斑驳,柳条垂绦也停下舞动的身姿。   沈员外霎时感到一阵恍惚,眼前发黑,撕裂的疼痛自灵魂深处传来,将体内的怨灵一点一点剖出,他还是强忍下这份痛意,借与苏幽对话转移注意力:“阑晕啊,相交一场,没什话再留给你,只希望您一定要珍惜眼前人。”   苏幽看了看易乞,认真说:“我知道。”   ☆、未及   半晌,怨灵被剖出来漂浮在空中,肉身瞬间卷曲龟裂,化作一块块肉浆。怨灵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又转头在易乞面前停留片刻,浅浅低吟,苏幽开口替他翻译:“他是在给你道谢。”   易乞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怨灵复又飘向苏幽身侧说了什么就再无留恋的离开了。易乞见苏幽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着:“他同你说了什么?”   苏幽摆摆手:“没什么,就是让我珍惜你,好好对你,他还能说什么好话。”   易乞笑道:“他说的很对。”   苏幽也挂了笑:“说的好像我对你不好一样。对了,你们既然会这样的术法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些幽冥化成怨灵再入轮回呢。”   易乞替他解惑:“迫灵咒的要求极为苛刻,要么本人是愿意的,要么本人已经进入混沌状态,何况这还得看情况,有时候好使,有时候又一点用都没有。”   苏幽点点头:“那我怎么感觉你用的式法都那么好使?你在这些上面钻研了多久?”   易乞笑笑:“等了幽哥多久,我就钻研了多久。乐引典籍众多,我也是闲来无事便看看,顺便学一学。”   苏幽道:“你说的随便一学应该不是很随便吧?”   “还好。”   “你倒是谦虚啊,你在我面前炫耀你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厉害是吗?”   易乞点点头:“但我还有更厉害的,幽哥要不要尝试一下?”   苏幽转过头去,懒得理他:“你是乐引弟子,脑子里一天天想的都是什么?”   易乞莞尔:“你。”   苏幽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正想转身走出,便被易乞一把拉住,一个用力带回怀中,猝不及防的含住苏幽道唇。轻轻地舔着,尝着,在气息交融间撬开了苏幽的贝齿,柔柔的探进来,在最柔软的地方纠缠。苏幽换不气起来,呼吸愈发急促,脑子空白一片,任由易乞侵略着自己的土地,汲取走养分。   易乞逗弄着他的唇瓣,直到苏幽意识开始涣散才离开,还用舌尖勾了勾苏幽的嘴角。易乞看着他殷红的唇,忍不住用指腹摩挲着他濡湿光润的唇,低头附在苏幽耳侧极具诱惑的说:“幽哥,你好甜。”   苏幽忍不住打了个颤,退开他的怀木讷地走出巷道,易乞跟在他身后,笑意盛满了脸颊,连空气都是甜甜的。   突然,被灯火映衬的明亮的黑幕下,绽开一簇簇转瞬即逝的烟花,把泼过墨的天空照得雪亮。美丽的火花璀璨的将周围的墨色镀上柔光,云纹在眨眼之间也能分明的清晰。绽开后的火花并没有结束,点点辉煌又幻化成翩翩起舞的蝶向微凉的天空扑腾而去,又似雨般淅淅沥沥的洒下,编成令人心动的银树。   街头巷尾的人无一不被这样的盛景吸引,纷纷驻足凝望,将这一美好的瞬间与身边人分享。苏幽转过头去看易乞,他的脸在烟火下被照得雪白,眼里的光也像永不磨灭一样,柔和温暖,又富含力量。   易乞感觉到苏幽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他,睫毛都是银辉,如玉的脸颊勾着浅淡的笑意,那是专属于易乞的笑,在没有人能把清冷与温柔融合的刚刚好。   易乞看着苏幽在烟火下明灭不定的脸庞下,缓缓道:“怎么,看傻了?”   “还行,跟我比还是差点。”   “说的没错,我也是被幽哥这一副皮囊迷惑的。”   苏幽啧啧:“我就当你在夸我吧。”   易乞又看向空中,旁边的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缠绵相拥,易乞道:“我觉得这时候需要做点什么。”   苏幽拒绝:“不用了,你做的够多了。”   “那幽哥想听情话吗?”   苏幽笑笑:“你要是把说情话的功夫用到女子身上,早就不知拥有多少佳丽了。”   “幽哥哥玩笑了,我要她们干什么,佳丽有你一人足矣。”   苏幽笑着“切”了一声,便同他走向灯火辉煌的更深处。灯火摇曳,晃荡着月色,踏碎了一夜静默。   刚刚回到红枫林的住宿,稗苓便坐在月色之下,这里没有街巷中的明亮,只是透着隐约的光辉,还有月色的光影。他望着苍茫夜色,风月无边,月下人影只只,枯叶卷席,只是他的身影孤寂,在这样的夜色中如一轮孤月,挂布枫林深处。   苏幽与易乞道靠近,让稗苓很快就发现他们的踪迹,他转过身来,悠悠道了声:“苏前辈,易乞君。”   苏幽点头示意,易乞微微蹙眉:“你为何不去街上?”   稗苓一如既往恭敬回答:“我不喜欢凑热闹。”   苏幽道:“你一个少年郎,怎么活得这样老成,今日这样的日子居然一个人在这里赏月,怎么对得起这大好时节。”   “苏前辈说笑了,我只是没什么有缘人。”稗苓屈身告辞,慢慢转过身去,又开始像往日那样缓缓地移动。   易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出声:“赵柏岭。“   稗苓身形一顿,在月色下似乎一晃,易乞又道一遍:“你是赵柏岭吧。”   稗苓缓缓侧过头:“真不愧是法宗流楹,这都能叫你发现。”   苏幽将转瞬即逝的诧异隐约在疑惑背后:“你就是赵柏岭?”   “没错。”   苏幽脸色降下来:“所以你见过沈院外了?”   稗苓看向他,极缓极缓的点头。苏幽睨着眼:“哦,原来他在梦边城的际遇既然是一直潜在我们身边的人,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呢。”   易乞道:“沈员外重入轮回了。”   稗苓嘴角勾欠极为浅淡的笑:“他做什么,成什么,选择什么,统统与我无关,你们不用说与我听。”   苏幽从鼻尖里轻哼了一声:“你和沈员外也算是知交,他对你也是用心,你说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些寒人心意。”   稗苓淡淡扫了眼苏幽:“被一个快要没有心的人说寒人心意还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易乞眉川紧皱,上前一步,恰好借着月色清茫挡住苏幽的身影:“沈员外待你不薄,你却任意践踏,将他的心意踩入尘埃,你一个全心之人,还不如残缺之心来得透彻。”   稗苓沉下脸来:“他是这么跟你们说的?他待我不薄?”   苏幽和易乞没有应他,这话里有话,他们正在等稗苓说下去:“他可真是,自欺欺人。”稗苓看着月:“他待我不薄就是将我当金丝雀一般锁在笼里,让别人对我指指点点,让我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他待我不薄就是人尽皆知我是攀着他的菟丝花,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他待我不薄就是让我成为他想成为的样子,逼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这就是你说的他待我不薄?”稗苓越说越激动,语气因为急促,尾调显得有些颤抖。   苏幽轻蔑一笑:“可你并没有拒绝,不是吗?”   “拒绝?我有拒绝的权利吗?我只是个被任意□□的贱命,靠着出卖尊严才能委曲求全地活下去,没有人将我真正当成人看。我不过是一个玩物,曾经被众人观赏,后来被一人独赏,毫无区别,有什么可拒绝的呢?”   易乞眼神有些发冷:“所以你对他表现的情意都只是欺骗?”   “欺骗谈不上,相互利用罢了。我给了他想要的,他也给了我庇护,我们之间各取所需,这样的交易,没有损失。”   易乞斜看他:“你将感情的事称为交易?”   苏幽道:“虽说我不了解你,但沈员外我还是有所接触的,他若不是出自本心,绝不会强人所难。他对你,动了情,付了真心。”   稗苓歪着头看着他们:“你们说他对我真心?你们怎么知道?他不过是想寻个人排解孤独而已。”   易乞轻轻说:“疑人疑己,斥心斥情,得之所爱,亦不知晓。你,甚为可怜。”   “可怜?”稗苓笑出声来,“我并不觉得,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目的达到,怎会可怜?”   “所以说沈员外染上的病也与你有关?”易乞问道。   “是。”稗苓毫不掩饰地点头。   苏幽脸色暗暗,道:“因为他没了你的利用价值,你卷走他的钱财,借寻医之名拜入梦边城门下,重活一世。”   稗苓看着他:“是。”   “你倒是毫不掩饰。”   “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为何要掩饰?”   易乞看向他道:“你确定你得到你想要的了?”   稗苓这次的回答相较于前两次有些滞缓,但他还是点点头,道了声:“是。”   易乞摇摇头:“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你吧,如果如你所说真是得到你心中所想,也不会在今夜独坐在这里赏月了。”   “你懂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   易乞替他回答:“你只是觉得他对你而言也并不是难以忍受,或者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执念。念着他死,却又见不得他死;想着他难受,又舍不得他难受。那个反复的,矛盾的,始终是你自己而已。以至于明明知道他死后化作怨灵也只是不见他,骗着自己他已经死了,这不就是你吗?”   稗苓微微睁大眼睛,他从不敢剖析自己的这份心意,现如今被易乞这样堂而皇之的点出来,避之不及,非得将这样残酷又血淋淋的感情公之于众,他不敢回答,他惶恐不安。可这份连别人都看的清楚的事实,再怎样欺瞒也只是宣纸的脆弱,一捅就破。他哑然失声,几乎觳觫。   他恨他,可他又对他很好,这世上在没有人比他还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恨他,这样的矛盾郁结于心,成了他日夜里的宣判。   再次相逢,始料未及,他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知晓那人身在何处却当不知,可这夜色苍茫,月下蝶影翩飞,街头人头攒动,饶是如此,他还是能在纷纭复杂间一眼就认出那人的身影。虽然他已不复当年模样,或者可以说是丑陋不堪,恐像惊人,但于他而言,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再现   那时他家里穷苦,被卖给了戏团,被东家催促学习以火悦人之术,每天苦苦练习,身上满是伤痕。可他必须会,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除此之外,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活下去。这一天同平常的一天没有任何不同,可又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同。   他如往常一般准备着火圈,不知是火圈有些许变形还是因为自己状态的原因,燃着熊熊火焰的火圈把周围的空气都灼热了,他一时不慎左脚一滑,火圈一路沿着左腿滑下,窜出的火星子把他腿脚烫出了一片红,烧灼感夹杂着疼痛立时从身下传出来。在他还未细细查看自己的伤势时,东家的马鞭应声落下,火辣的触觉更甚。身侧一片嘈杂,看客们纷纷奔走而去,唏嘘声在诺大的空间游走,却没有一句是出言相劝,或是可怜他的遭遇。东家的鞭子还在下落,嘴中的谩骂片刻未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的怒意。   “够了。”一声清淩穿破交杂在一起的谩骂声和唏嘘声在人群里浮出,他便同仙神一般出现在他眼前,救他出水火。   那人走上前来,指了指自己,对东家扬了扬下巴:“出个价吧。”   东家收手,也不去看自己还能值多少钱,只是扫了眼来人,狮子大开口的讨钱。就在他以为那人会转头离去的时候,那人却是摘下身上的玉佩递给了东家。他其实并不知道那样的玉佩价值多少,只是记住了那人递出玉佩的模样。浩澜芳华,眸中盛满星河,华衣飘然,阳光之下那块玉都没有他的气质温润,他露出浅浅的笑,却足以将空山新雪融化。   他跟着他回去了,可多年的漂泊无定再也无法轻信于人,于是,他把自己交给了他,心却是牢牢的锁上。他实施着自己的计划,他要逃出来,凭他自己,他能够堂堂正正的活下来。   终于,他做到了,而那人,也死了,带着他一切不堪的过往,还有那些他闭口不言的卑怯。他以为自己能够活在光里,能够徜徉于阳光遍洒的地方,只是没想到,他活的了无生趣,活的死气沉沉,他竟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此世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如他那样傻的诚恳,善的愚笨。   得知他化成怨灵,心里是怅然的,他不知是喜是悲,却又没来由的浮起一丝庆幸。他不敢去见他,但又千方百计地打探他的消息,得知他还在世间寻中自己的踪迹,实在不知怎样面对,更不敢想象再次见面的景象。就这样也挺好,至少知道他还在,也还记得他,总有一日,他们还能相逢,只是没想到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乞巧时节,灯火如昼,那人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巷尾,带着他不减的笨拙,游走在繁复热闹的梦边城内。月光与烟火的明细碎的洒在他的眼眸里,印着点点光亮,星幕骤起,凝在一处,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他的心房。   鬼使神差的,脚不受控的向他移去,灯芯炸开的瞬间,他们遥遥相望,视线穿过复杂,交织在一处。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而他,却变得的恶心至极......   那人先是欣喜,在看清他的样貌后转为疑惑。那人三步并两步朝他走来,敲击在青石板的足音一击击踏在他的心上,他只觉得浑身血气倒逆,连呼吸也变得滞涩。   那人率先开口,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有些颤抖:“小岭?”   他也是故作镇定的点头:“是。”   “你怎么会在这?”那人又扫视了一身他的衣物,“你是梦边城的弟子?”   他淡淡的回答:“如你所见。”   那人沉默了一瞬:“是在我身死之后的事?”   他看着他,他实在不忍见他活在谎言里,自己配不上他,更不值得他倾心以待。他想告诉他,骂醒他,可话到嘴边却又像寒风刺骨,尖酸刻薄:“你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从未动情,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刮着那人的心,也刺着自己。   那人只是柔柔的看着他,须臾过后,他才悠悠道:“是啊,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我明明都知道,害我成这样,甚至身死,你所作所为,我都知道。可我从未怪你,就像你当初想要替我寻药之时,我便知道你是想要离开了,我也终究护不了你了。可我始终想着哪怕有一日,你想回头,愿意为我放下戒备,也是极好的,为了这一日,终究成了夙愿,生了执念。”   他微怔,他从来不知道那人知晓的这么多,而且就算知道这么多也从来不多说什么,他听着那人缓缓道:“如今见你安然,竟第一次生出可笑之心,可笑我付出的真心换不来你一次寻我,虽说无悔,却有遗憾。现如今,应该是了却了我最后一番心愿。那么此生,至此,别过。”那人浅浅一礼,端得公子模样。   他轻笑出声:“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扎人的话。也是,今生是我负你,我无可辩驳,若还有来世,我希望负我的人,是你。今生,便同你所言,至此别过了......”   他拱拱手,不再看他,转身离去。月色照人,豆豆烛火,燃不尽世事凄凉,换不回痴心错付,若如初见,他便拨开自己的真心,会不会不一样。他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凉,湿润了脸颊,原来,他终是动了心,只是物是人非,他也没有脸面再强留,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少不经事的惩罚......   他在月色下坐了良久,身体也浸上一片凉薄,泪早就干了,眼里却是暗淡无光。那人的气息也戛然而止,在来人中隐约含着。   苏幽见稗苓转过身去,望着远处发呆,叹息道:“也好,希望他能忘了你。”说完冲易乞扬了扬下巴,示意离开。易乞点点头,微微侧身,跟在苏幽的后面。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苏幽侧脸,问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是赵柏岭的?”   易乞轻轻扬起嘴角:“猜的。”   “我怎么猜不到?”苏幽讪讪。   “他名唤稗苓,与赵柏岭极为相近。他脚下走得极缓,应该是有旧疾,隐在梦边城里,成了最好的掩藏,再加上今晚种种,先是沈员外,再是他一人独坐,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连在一处我才有所怀疑,刚才那一声也只是试探罢了。”易乞一句句的列举出来。   苏幽道:“哦。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小乞丐还真的挺聪明。”苏幽浅浅的笑,两人的身影被月色拉的隐约绰约,又温柔似水。   乞巧已过,他们四人又过上了往常的日子,言简意赅来说是混吃等死,加上喂招。   易乞正和顾怀酣战,他们竭力展开身法,倏进倏退,忽守忽攻,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林间被带起了风,红枫洒落,却不能止住。   这时远处便有个人影略显急促的走来,姿势有些笨拙,但看得出用着全力,气息运转间扰得红叶乱颤。苏幽还未看清来人,有些奇道:“居然在梦边城里还有人跑?真是难得一见。”   话音未落,稗苓从林中出现,气息微喘,想要说什么但又说不清,只得大口大口的出着气,似乎这一段路程让他很吃力。   苏幽总感觉他下一口气要是提不上来就会就地升仙,忍不住放下芥蒂道:“你慢慢说,不着急,拿出你往日的气魄来。”易乞听了他的话愉悦一笑,收起幽兰走向苏幽的身后。   稗苓缓了口气,恢复平常的恭敬模样,做了揖,吐出来的话终于成了一个句子:“家师让各位去趟浩淼宫。”   易乞发现他神色不对,心下古怪,问道:“出什么事了?”   “宸水垒的一座城池在昨夜也被屠城了,死法一模一样。”   “!”   “!”   “!”   “!”   四脸震惊。   苏幽很自觉的开始摘关系:“又来,我没出梦边城啊。”   稗苓有些无奈的笑笑:“家师知道不是苏前辈,所以才命我将各位带到浩淼宫一同商议。”   苏幽眉心皱出了一条浅川,易乞在他身侧低声说:“看来背后之人按耐不住了。”   苏幽眉头皱得更深了,嘟囔道:“除开孤檠,另一个蚀阴师究竟是谁至今没有头绪,我们在明他在暗,很多地方都受了制约。”   易乞想了想道:“此人行踪隐秘,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藏,他就算大大方方地走也没人会怀疑。”   “无论是谁都不是件好事,连失几座城,上万怨灵吸食入体,只怕他的实力与我不相上下了。”   易乞抬手将他眉头的皱褶抚平:“走吧,看看情况再说。”   ☆、蹭饭   浩淼宫内,又是同样的阵仗,还是同样的站位,唯一改变的就是各位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苏幽也落座与相同的位置,易乞,顾怀,姜亦幻又是很自觉的站在他的身后。苏幽坐毕,猛灌了一口机上的茉香茶,不修边幅的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看了宫内人一圈才说道:“说吧,我和我的镖师们都到了。”   陈洗俗首先开口,还是那样的嗓音:“想来苏前辈已经知道了宸水垒也发生了一起屠城案。”   苏幽低头喝口茶:“不知道,没听说。”   站在宫内崔梦前旁很不长眼的一名弟子疑惑问道:“苏前辈,刚才稗苓师兄不是跟你说了吗?”   苏幽很是无奈的闭上了眼,头疼不已,只好硬着头皮说:“忘了。”   陈洗俗接着再问:“苏前辈认为是何人所为?”   苏幽看了一眼陈洗俗,又看了看直立的秦芜低头沉思,比上次安静的多,他问道:“子破啊,你说呢?”   秦芜虽然自知无理但还是秉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对峙苏幽:“普天之下只有你。”   苏幽道:“我这几日可都是住在梦边城的。”   “那你的邪门妖法想要逃过梦边城的结界和守卫也只怕是很容易吧。”   “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可以不信我,但也不能不信乐引弟子吧。”苏幽笑眯眯的看着他。   秦芜还是不放过他:“那有什么稀奇,总有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比如上茅厕,再比如睡觉。”   易乞眉头微蹙,唇线紧抿,眼里似乎盛着薄薄怒意,神色比往常冷了许多,他淡淡的扫了眼秦芜,又转回来流连在苏幽身上。苏幽也被秦芜的胡搅蛮缠整的没了言语:“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宁杀错不放过,再加上旧怨,你肯定咬着我不放对吧?”   秦芜缓下声来:“你......”   苏幽瘪瘪嘴:“懒得理你。”   月偏明终于开口,问的人却不是苏幽:“寒重,你的看法呢?”   易乞拱手回答:“是何人所为弟子尚不知晓,可如果真同我们猜测一般,那必然此人对我们很熟悉。”   秦芜哼哼两句:“易乞君说的人不就坐在宫内吗?蚀阴噬魂,这是蚀阴师才能做到的事,对法宗,黯宗,鬼宗都很熟,和孤檠还有些交集,除了他,还有谁?”   苏幽盯着他:“你这么一分析,我都觉得你说的好有道理。”   “哼,就算真如易乞君所言还有一个蚀阴师,那他也必然与你也脱不了关系!否则好端端的为何要抓着你不放?”   崔梦前乜斜了一眼秦芜,觉得耳边很是聒噪,冷若冰霜的脸上破出了点点怒意:“秦子破,我已经给过你面子了,你已然不是宸水垒的垒主,与法宗也再无联系,我们的事你就当个看客吧。”   秦芜不甘心:“可是......”   崔梦前冷冰冰的回答:“要么闭嘴,要么离开。”   秦芜气的脖子上的青筋都显露出来,被心爱之人这样不顾颜面的当众甩脸子秦芜实在没面子,但还是快速的从这两个选择中择取了前者,乖乖地闭上了嘴巴。连苏幽都开始佩服起秦芜的毅力来:好小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胜利,但坚持总没错。   苏幽冲着秦芜笑笑,月偏明对着苏幽缓缓道:“子破此话也有一番道理,这人明显针对你,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的仇人太多了,你要问谁想陷害我,我都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可有这实力能够陷害我的,我倒是一个都说不出。”易乞再他的话中也拧着眉。   月偏明点点头说道:“现在此人藏在暗处,我们也需提前戒备,那些人命不是儿戏,不知下一次又会是在何处。”   陈洗俗道:“此人的动机如何尚不清楚,我们去哪里找呢?”   易乞答道:“我倒是有个想法,既然此人找不到,那我们就先盯着孤檠,他最近行踪诡秘,跟着他也能发现什么端倪。”   陈洗俗适时问:“要跟上孤檠?这怕是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吧。”   月偏明很自然的看向了苏幽,苏幽会意当即拒绝:“想都别想,不可能。”   姜亦幻很兴奋,难得执行这样的任务,立刻怂恿苏幽:“苏老,去吧去吧,多刺激啊。”   苏幽嗤之以鼻:“你是刺激了,你看到的都是我在追他,你以为就你们那身手真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月偏明看着他道:“为何不可能?”   “那又为何一定是我?”   月偏明接道:“那要不我去,你来做几天乐引大法宗?”   “师尊!?”   “师尊?!”   “大法宗!?”   苏幽也被这一举动吓得一震,又看了看大家惊诧的脸,在座之中唯有崔梦前和易乞还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苏幽说道:“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我为什么非得要在这两个之中选一个?”   月偏明看向他:“那你的嫌疑不需要洗清吗?”   苏幽本想说不需要,谁知被人抢先一步。易乞缓缓的说:“师尊,我们去找孤檠。”   苏幽转过头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会当家作主。”易乞听着他这句话蓦的开心笑开,在众人奇异的凝视下点了点头。   月偏明也不再多说,与崔梦前告辞后就领着其他弟子走了。陈洗俗离开前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幽,那个眼神里饱含着一种苏幽看不明了的情绪,让苏幽整个人陷入一种不舒服的状态。   秦芜这次很自觉的走了,他似乎是在等着苏幽离开的消息,想来这几天他在城外守着也是为了时时刻刻的提防苏幽。   苏幽看着身后并没有减少的人数跟着他离开梦边城,不禁头疼:“你们还跟着我干嘛?月偏明都走了。”   顾怀说道:“我们自然还得跟在前辈身后,照看着前辈。”   “不用了吧,小乞丐一人足矣。”   姜亦幻马上说道:“不行,小师弟会循私的,还是我们更有人信服,而且我也想看看刹罗道到底有多厉害。”   苏幽心里的气焰一浪高过一浪:“你们乐引是散养吗?”我他娘的就不能过过二人世界嘛,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姜亦幻笑眯眯道:“正是如此。”   易乞问着苏幽:“幽哥应该知道孤檠在哪吧?”   苏幽反问他:“我怎么会知道。”   姜亦幻奇道:“那你怎么答应?”   “也不是我答应的啊。”   易乞无辜的看着他:“我以为你会知道。”   “说实话,你以为错了。孤檠行踪不定,他在哪还真不会告诉我,而且我和他也没那么熟吧,就是偶尔见一下,打个招呼吃顿饭啥的。”   姜亦幻实在想象不到两个大魔头坐下来吃饭的场景说道:“这还不熟,这都在一起吃饭了。”   “这就熟了?和我吃过饭的人很多啊,想我当年走南闯北,和很多人都吃过饭啊,上到八十岁老妪,下到襁褓中的婴儿,谁都和我熟了?”   易乞皱皱眉:“以后还是不要凑上别人桌蹭饭了吧。”   苏幽想想还真是如此。想起当年苏幽初见孤檠,那时的孤檠才刚刚有了些名声,知晓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也知道他的传闻成了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可真正见过他的人太少,没人能准确说出他的模样,更别说寻得他。   只知道他的一战成名源于一夜间连屠三城,地狱火海,在一月中烧不尽,燃不灭。那个人影在火海里闪现,带着一身邪气,十里之内皆无活物,连喘息都是寒凉刺骨。堆尸成山,积骨成灰,在这样血气翻飞的天地间,竟透着一股诡谲的绮丽。   随后乐引赶到,孤檠却奇迹般地消失了,连面都没碰到,这场战役就结束了。尸骨化成灰烬,浸入泥里,滋养尸花,一丝丝绚烂的红,把孤檠的实力浮现的透彻,映得明亮。可至此之后,他就像是金盆洗手了一般,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也翻不起什么波澜,法宗各家这才放下心来。安安稳稳的操持事业,可孤檠一直是他们的心头大患,却难以寻得他的踪迹。   那时苏幽只是听说过孤檠的名号,对他也很好奇,想着哪天能得知一见,这也只是一时好奇,没过多久又抛之脑后了。   苏幽溜进一家酒肆,像往常一样找了个看似腰缠万贯的公子,坐在他对面。那时他还并未见过孤檠,他身着一袭黑衣,从五官可以看出他的风姿不减,恍如翩翩少年郎,只是给他的感觉如冰封千尺的窖藏,化不开的寒。苏幽喜欢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会找事,待他吃完也不会回他一句话,结账时也不会叽歪,反正干脆的像是不在乎另一人的存在。一般情况下,苏幽算是个蹭饭不讲理的人,你让我蹭我就客气的蹭,不让我蹭我就把杀生摆在桌上蹭,反正答应月偏明不杀人,又不是代表不恐吓。反正没有钱就没有皮,自己还会糊点皮,都那么穷了,还管什么皮。   苏幽坐下的时候,孤檠只是淡淡的看了眼,然后果然如苏幽所想的那样,一点也不理睬,但他的神态立即让苏幽起疑。他太安静了,静得似乎连心跳声都没有,更别说呼吸声,而且他做动作似乎十分吃力,就连拿起筷子夹菜这样简单的事他都做的极慢。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对眼前的一切漠然处之,乍一看像是看破红尘不染一身尘埃,但细细想来,他的动作表情都显滞涩,反应也有些迟钝,像是懵懂的婴童一般。   苏幽也无甚在意,蹭个饭而已,他早就将好奇心压在脸皮之下,别人没把他驱走已是庆幸,哪里还管得着别人发生了什么事?   蹭完饭后,苏幽一改常态的小小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谢意,孤檠也只是后知后觉的点点头以示知晓。然后苏幽就着一点点剩菜的余香准备开溜。   ☆、阴戾   还未离开几步,孤檠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店小二立刻来拦:“公子,还没付账呢!”   苏幽听闻转过身来看着他,奇道:看着人模人样的,结果也是个穷鬼。啧啧啧。   孤檠好像没听明白,或许说还在反应店小二说的话,沉默了片刻。店小二哪里给他思考的时间,见他不语,以为是个吃霸王餐的,张口就来:“看你穿的像个样子,没想到还是个吃饭逃账的主,你今天要是给不出这钱,那你也别想走出这家店了。来人啊,去找官府的人来,我还就不信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还有人吃饭不付钱的。”店小二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眼看着一滴唾沫星子差点就要溅到孤檠的脸上。孤檠下意识一退,店小二以为他想要逃,骂道:“我·操·你·娘。”店小二抓着搭在肩上的抹布,一把就甩在孤檠的脸上,用力之大,苏幽都看见孤檠脸上的肌肉因为抹布的冲击激得一颤。抹布从孤檠脸上滑落,倏忽间在脸颊之上泛起一阵红。孤檠眨了眨眼,呆滞一秒之后脸色瞬间难看,一种诡异的笑在他的嘴角拉出奇异的弧度,笑意瘆人,逼得连苏幽心里都翻起一种毛毛的惧意。   而后,孤檠眼里的温度愈来愈低,周身的冷逼得苏幽都不寒而栗,周围的温度瞬时降低了,丝丝凉意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三伏天里居然有寒气凝结成冰,攀附在桌角椅凳之上。店里其他的客人本来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却被这样的寒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纷纷识趣的离开。整个酒家立时变得松快了许多,唯有几个不怕死刺头还留在这里观战,其中一个刺头就是苏幽。   店小二也被他的气势吓得有些促,舌头囫囵打结,颤颤巍巍道:“你……你到底是谁”边说边往后缩去。   其实这个问题苏幽也想知道,他的力量不弱,但却不稳,这是苏幽初步所取得的结论,但至于有多不弱,苏幽也无法估量。毕竟他没有展现实力,但能慑到苏幽的人,也没几个了。   孤檠冷眼,淡淡地说,呼出的空气也凝结成了冰霜,在夏日炎炎时刻竟然化不开:“你个杂碎,配知道我的名字吗?”   刹那间,黑云压境,大雨倾盆而下,迫得泥点随处迸溅,把夏日最后的一丝暑热也带走,孤檠身上不知何时沾染了黑色气体,毫不违和的与他交融在一起,相辅相成之间变换着风云,眼眸黑曜,深不可测。   至此,苏幽便知道了孤檠的身份,这样的猖狂加上这般翻云覆雨的实力,很难猜不出他的身份,只不过苏幽竟没想到孤檠是这样的。   之后那家酒家发生了什么苏幽并不知晓,在他查明孤檠身份之时便已离去,那个店小二横竖不过一个死字,或许按照孤檠的性格,死的可能不只是一个店小二。但这些都不是苏幽的事了,他只答应过月偏明不杀人,可没答应过他阻止别人杀人。   现在想来,苏幽能蹭上孤檠的饭实属巧合。苏幽有些吃惊的转过头来看向易乞:“你怎么知道?难道我当年还和你同桌蹭过你的饭?”   姜亦幻瞪着铜陵一样圆的眼睛看着苏幽:“苏老,你这么穷的吗?”   苏幽不想回答,拉着易乞就走:“走吧。”   顾怀在身后问道:“去哪?”   苏幽头也不回的说:“小乞丐知道,问他。”然后顾怀看看被拉着的易乞,浅浅笑着,如同春风拂柳,暖入人心。   易乞回答:“我觉得下一次会是乐引,但是具体哪座城池我还不能确定,看目前两个地方我心里大概有了个底,如果跟我猜测的一样,应该还不止这些城池遭殃,不如我们先去一趟黯宗吧,我直觉那里会有眉目。”   “走吧。”苏幽带着四人就往黯宗赶去。   没想到这次重九和秋屏早就坐在上殿内,与朱晚才坐在一起居然没有动手。   朱晚才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像往常一般寒暄:“苏老,来了。”   苏幽刚进入殿内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三人还能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谈话?难道朱晚才已经不是朱晚才了?还是重九不是重九了?   易乞先回应了朱晚才:“看来朱宗主知道我们会来。”   朱晚才点点头:“这也是鬼宗宗主来的原因。”   苏幽扫了一眼他们说:“到底怎么回事。”   重九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幽,慢慢道:“孤檠来找过我们,他想让我们想办法找到廉纤雨剩下的东西。”   苏幽倒吸了一口气:“剩下的东西?廉纤雨早就魂飞魄散,神识皆化作齑粉,更别说剩下的东西。”   重九答道:“此事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易乞凝眉沉道:“或许他去找川洋也是这个原因。”   “他到底想干什么?”   秋屏接下了苏幽的疑问:“孤檠说如果有什么东西被他找到,希望我们鬼宗能将她炼为厉鬼,重铸人身。”   苏幽微微讶然:“他想复活廉纤雨?”重九和秋屏默然不语,他们的想法同苏幽一致,可究竟为何却不知晓。   易乞则看向朱晚才:“想来孤檠也来找过朱宗主了。”   朱晚才也看向易乞,毫无掩饰的回答:“是。他想从我这里知道怨灵灰飞烟灭后能不能再次炼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我如何能告知他。何况,我比任何人都期待她能回来。”   苏幽哧了一声:“他还真是什么方法都想到了。”   易乞自顾自的思索片刻,道:“重宗主。”   重九忽然被他这一声勾了回来:“怎么?”   “秋宗主最近身体可还有不适?”   秋屏虽不看他,但听到他们的讨论,还是反应过来接话:“有时候还是会虚化,但已经好太多,多亏月偏明的压制。”   易乞点头:“那宗主查出缘由了吗?”   重九摇头:“一直没查出来,根本无从下手。”   “我到有个想法,不知二位宗主是否有兴趣一听?”   “说来听听。”   “我和幽哥之前说过,以秋宗主的实力,不能轻易遭人暗算,更何况重宗主与秋宗主形影不离,真要对秋宗主做什么的话,那这人的实力,便不会在重宗主与秋宗主实力之下。”   苏幽转过头看过来,花枝招展的笑着:“我就当你夸我了。”   重九的脸黑了三分,易乞也笑笑:“幽哥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你。”   秋屏道:“可孤檠为何如此?”   “与如今来寻你的事应该脱不了关系。”   重九脸色骤变,他眉头紧锁,狠狠道:“他想要知道我是怎么把妹妹练出来的,再用这个方法练出廉纤雨?”   苏幽叹道:“你还不笨。”   “敢动秋屏,那他活不长了。”重九说着说着脸上的戾气重了又重,眼里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怒意了然。   苏幽摇摇头:“你打不过他。”   “打不过也要打,谁都不能动她!”   秋屏看向重九,轻轻唤了声:“哥哥。”重九立即平息,怒意消退,看向秋屏。秋屏略低下头,少顷,开口问道:“苏幽,孤檠没来找过你吗?”   苏幽被问的一头雾水:“没有,为何会找我?”   重九比他自己还奇怪,揶揄道:“你没带脑子来吗?你是蚀阴师,只有你懂得怎么把执念化作怨灵,他将我们都找遍了肯定也会去找你啊。”   好像什么东西在苏幽脑中瞬时清明了起来:“他没找我的话,说明找的便是另一个蚀阴师,那么之前的猜测就都成立,可如果这个蚀阴师也知道如何将知执念引出炼化成灵,恐怕实力不在我之下。”   一殿人跟着他这句话不约而同的陷入沉思,他这话很重,如果还有一个实力不在苏幽之下的蚀阴师,那必然也有刹罗之境,实力卓然隐在暗处,现在还与孤檠勾结在一起,怎么看都很棘手。   姜亦幻倒是坦言:“这不可能吧,毕竟像苏老这样身饲千万怨灵的应该没有了吧,我们乐引搜查了这么多年,对蚀阴师的了解也算是知底,如果还有这样一个蚀阴师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啊。”   易乞眉头微微皱起:“以前可能没有,但如今怕是有了。”   朱晚才道:“孤檠的目的现在我们能猜出个一二,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蚀阴师,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易乞道:“与孤檠合作,才有如今的实力,那他的目的也就明白了。”   顾怀叹道:“小师弟的意思是这个蚀阴师与孤檠合作,他帮孤檠找廉纤雨残存的执念引出化作人形,而孤檠帮他屠城助他吸食怨灵?”   易乞缓缓地点点头,神色越发的担忧。姜亦幻继续问:“那为何孤檠想要复活廉纤雨?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重九与秋屏摇摇头,连朱晚才也不知道孤檠为何所做:“我从来没见过孤檠来找过廉纤雨,确切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孤檠。”朱晚才这样说了,那就说明在黯宗或者是上殿乃至幽冥闹市都没出现过孤檠的身影,也没有发现孤檠接触廉纤雨的端倪,他们之间如若真的有交往绝不可能在黯宗的管辖范围。   这个问题像是困在所有人心上,廉纤雨和孤檠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何孤檠想要复活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   “他向来低调,从来不曾做过这样大的动作,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究竟是如何修出刹罗道的。想当年鬼道士修出刹罗道,人人惧之,人人畏之,那个景象,如同人间炼狱,孤檠跟他一比简直逊色很多。可看他如今的手笔,也确实称得上刹罗道该有的实力。”重九凝重道。   秋屏喃喃:“梦边城,宸水垒接连两个城池被屠,我怕再这样下去,接下来就是黯宗管辖的幽冥闹市和鬼谷之中的鬼谷栈道了。”   顾怀问道:“为何秋宗主会这样认为?”   秋屏回答:“据我所知,这些地方都是廉纤雨寻鬼道士时离开黯宗走的路线。”   “!”   姜亦幻因为吃惊脸色都有些发白,颤颤巍巍地说:“那乐引?”   朱晚才回忆了片刻,作为在座各位中最了解廉纤雨的人他,最具有发言权。想了一会才缓缓道:“乐引霜茳。”   ☆、霖漓   廉纤雨初到霜茳,霜茳算是个宝地,难攻易守,常年又被江水翻腾起来的氤氲所环绕,透出一种湿润的水气,于是,连阳光与月色都只能透着朦胧,是水雾的侵袭,浊了神色。   廉纤雨来到这里一是为了寻鬼道士的踪迹,这是她探寻走访无数个地方之一。这里曾经传出了他的消息,听说他在这里偶遇了当时还是乐引大弟子的月偏明,两人在江河之上大打出手,把浪花激荡得翻起五米之高,迷雾萦绕,湿润的空气带着细微的水珠漂浮在空中,黑气与剑光在江面上折射着黑白交织的光影交错纵横,徒惹的傍山空林,江澈无鱼。   当然,月偏明并不是他的对手,没过几个回合,月偏明便败下阵来,但鬼道士却是一反常态的留了他的性命,至于个中缘由,也是众说纷纭,毕竟鬼道士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反正,鬼道士确确实实来过霜茳,况且鬼道士曾经给她带过的一种玄色花球也是霜茳的特色。这种花球是用特殊的羊皮纸分成无数个单元格一层一层拼接而来,在阳光下,它是莹莹透亮的,在月色中,它又散发着乳白的光晕,花球的中央是实心的,里面寄存着那些想要言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信笺,只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拆掉一层一层的羊皮纸,才能读到。如果单单是依靠暴力,里面的信笺就会在瞬间溶化,变成一滩黑水从花球中央渗出来,那些话也就成了永远都不为人知的秘密了,这本是霜茳之地百姓之间用来表达爱意的信物,因为实在有趣,很多人因此慕名前来,就为了买一个这样的稀罕物送给心仪之人。   还在黯宗时,鬼道士为廉纤雨寻了很多民间趣物,其中便有这个花球,只是廉纤雨一直没解出来,而且东西太多,没几日廉纤雨便对它失去了新鲜劲,抛之脑后了。直到鬼道士离开,她在整理物件睹物思人时又翻出来,这才想方设法的解开它。她想知道鬼道士想跟她说什么,她想知道那人有什么话需要用花球来传达信息。   用了不少方法也没能解开,于是就来到霜茳寻做这玩意的手艺人。只是初次到来,她也并没能找到答案。她走在街头,手艺人叠加着花球,在一张张羊皮纸的拼接中,她也未能发掘其中玄机。留下的结论却只有一个,那便是每个花球都是不一样的,解开的方法也不相同,而鬼道士给她的这个花球,她不知是何人所做,更别提找到解法了。   廉纤雨还在细细观察着这些花球,想找出一个与这相似的花球,猛的一个抬眼,就看见自街对面走来空同与荥宿两人。说是看见,其实是先听见的,他们的到来早就引来一堆人的围观,一声高过一声的赞叹在人浪中泛起,廉纤雨迅速背过脸去。   “大法宗,今日怎么有空到这来了?”   “大法宗,二法宗,我们店今天新进了不错的佳酿,赏个脸品尝品尝?”   “大法宗,最近霜茳没发生什么怪事,你们也不必再跑一趟......”   各种问候此起彼伏,挨个汇报着自己的家常,而空同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反而还一一细听,荥宿则站在他的身侧,神情始终淡淡的,安静的看着一张张面孔的出现与离去。   廉纤雨有些惊讶于他们的耐心,在这种小事上也会花时间去听,他们这么闲的吗?难怪百姓对他们的信任近乎虔诚。廉纤雨才不想与他们碰个正着,快速转过身去朝反方向离开,还没离开几步,离得最近的手艺人叫住廉纤雨:“姑娘啊,你刚刚不是询问这个花球如何破解吗?你不如去问问空同仙尊和荥宿仙尊,他们人很好的,只要是你迫在眉睫的问题,不管大小,他们都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廉纤雨冷眼道:“不必了。”刚没走两步,廉纤雨停下来,看了眼还在人群中的两人,暗暗咬下后牙槽,心里踯躅片刻,掂量了片刻,还是决定试一试,如果真能解开花球,得到信笺,代价什么的,她都能付得起。   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做了,脚下动作比脑子还快,跨步向人群走去。她剥开前面围着的人,荥宿似乎也发现了人群中传来的异动,放眼望去,便见廉纤雨的身影陡然放大,他立刻拔剑挡在胸前,向前一步将空同隐在身后,表情严肃:“你怎么在这?鬼道士呢?”   旁边的人见荥宿突然拔剑,也知晓了来者不善,纷纷撒开,把他们三人间的位置留出来,隔岸观望。空同显然也注意到了到来的廉纤雨,他推着荥宿拔剑的手,将剑身推回鞘中,轻轻的冲荥宿摇了头。   廉纤雨停下来,睨着眼看着他们:“我自然是有事才来这里的,我并不想惹麻烦,烦请见谅。”   空同绕过荥宿,淡淡的问道:“廉宗主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荥宿脸上浮出淡淡的疑虑,也扫向廉纤雨,只见廉纤雨手里捏出一个花球,是产自霜茳的花球,层层叠叠的羊皮纸将形状勾勒得棱角分明:“我想请空同仙尊将这个花球的解法告知一二。”   空同接过廉纤雨手中的花球,环着它看了须臾,又将它递给荥宿,道:“这类花球挺别致,我是第一次见,师弟呢?”   荥宿眉头微蹙,道:“这种编制手法很少见,我也未曾见过。”   空同看向廉纤雨,微微笑着:“这是鬼道士赠与廉宗主的吧?”   廉纤雨本想矢口否认,但空同与荥宿是何许人也,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撒谎,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没错。”   荥宿眼里寒光乍现:“他在哪?”   廉纤雨看见荥宿的态度就没了好脸色:“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向你们打听?”   空同并未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反而是赞同的点头道:“说的也是。”   荥宿微眯着眼,道:“所以解开这个花球就等于知道鬼道士的行踪了?”   其实廉纤雨也想过,她害怕解开这个信笺会给他引来祸害,也担心空同和荥宿知道了他的行踪会追查过去,但依照他的个性,他应该也不会告诉自己行踪,这样想着,廉纤雨稍稍放下心来,诚实道:“我不知道。”   荥宿看出她并没有说假话,荪敛霏本就自由自在惯了,还真没有过什么牵绊。要说熟识一点的人,那就只有廉纤雨了,但如果说廉纤雨会成为荪敛霏的羁绊,荥宿是不信的,半点可能也无。   空同点点头回答:“这个花球,我会尽力解开。”   廉纤雨一愣,她没想到他们答应的竟如此爽快,呆呆的点点头,荥宿也没想到空同会揽下,微微一怔:“师兄!”   空同虚抬一手阻止荥宿:“无须多言。”   “可他是.......”   空同悠悠的看向他,问道:“是什么?”   荥宿道:“他可是鬼道士啊,万一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东西藏在其中,这就......”   空同转过头来问廉纤雨:“廉宗主,如若打开,这其中会出现什么为祸苍生的东西吗?”   廉纤雨迅速摇头:“这是阿霏哥哥给我的,怎么会有你们说的那些,你们把他想的也太坏了。”   空同点点头:“那就行了。”   荥宿皱着眉:“师兄你信她?”   空同反问:“为何不信?”   “可她是......”   “我和你说过什么?”   荥宿一怔,缓缓道:“是。”   空同既然同意,荥宿也不好再劝阻,只好随着他去了,他的性子便是这样。从他们相识以来,空同就属于什么事都喜欢管,有些时候事情找上门来实在太多,而且太繁杂,空同一人本就分身乏术,但他不懂拒绝,或许说他不想拒绝。他从来都是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事无巨细,都会去做,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由荥宿推脱掉,这些事他一人做不过来,他也帮不过来,那这个坏人只能他来做,可这些事也不能被空同发现,他太了解他,除非自己仙逝,哪怕还有一口气,这些小事他都会管,真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只可惜,这个花球,到空同死,都没能解出来,算是一个不小的遗憾了。   再到霜茳,便是鬼道士死后,廉纤雨为他招魂的时候。那时廉纤雨带上了面具,右脸翻腾的怨灵伴随着呼之欲出的气势,在脸上纠缠,把少女的清脆嗓音也夺抢,只留下了怖人的声线和令人作呕的容貌。廉纤雨活在阴影之下,把丑陋的半脸遮盖,却始终不遗余力的寻找他的踪迹。   在遇见苏幽后,她便知道藏不住了。躲了那么久,计划了这么些时日,不惜搭上了一切,包括自己,可她知道快到头了,走不下去了。   她还是到了霜茳,不为别的,只为了将这花球解开。话说空同在死前没能解开,却也寻出了一丝端倪,羊皮纸的包裹透着微妙的联系,在层层叠叠的覆盖下留着环环相扣的秘密,像是为廉纤雨打开了敲门砖,在她的抽丝剥茧下,里面的真相慢慢的被理出来。   还差一步,就能将信笺从源头上取出,那张沉寂了多年的纸扉,也终于可以崭露头角,将身藏的墨迹展露在廉纤雨的眼中。   来到霜茳,只是为了寻找最后一丝契机,一丝打开它的契机。最后的编制手法,是霜茳花球手艺人的独家绝技,是他们能将花球做成形态的巧计,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手艺。廉纤雨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可她时间不多了,法宗下达的联合追踪,踏雨红梅,不知红梅会在何时折断凋零。为了不让她复活荪敛霏,连一丝气息都不允她留下,可她就是图自己的念想,她想救人,一个曾经救过她的人,她有什么错?为什么世人皆不许?   她没有时间耗费在与手艺人的攀谈间,不说,便杀,简单明了,又快又狠。最终达成所愿,花球蓦地乍开,一瞬间开出星星璀璨,撒落在凡尘的喧嚣里。廉纤雨盯着手里有些泛黄的信笺,在花球化作灿烂河海消失时陡然出现在掌心,她的眼眸便立刻粘附在上,分离不开。   她的指尖轻轻捏起掌心的信笺,微微发抖,又害怕掌心的汗浸湿了信上的字,在深呼吸的几个轮回后,她终于长吁出一口,小心翼翼的抖开指尖的信,几个墨染经过岁月的沉淀晕出毛边的字,跃然纸上,一下下的敲在廉纤雨的心房,她的呼吸一滞,瞳孔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细碎的发颤,带着片刻的失神。她的唇几度开合,把这几个字念了又念,尝了又尝,嘴角挂上了浅浅的笑意,是一种几经苍凉的笑意。   ☆、霜茳   “廉纤雨,哪里逃!”一声大喝,秦芜率先赶到。斩念霍然而出,没有丝毫顾虑的朝廉纤雨截去,廉纤雨感到劲风来袭,立马察觉,扑身而过,直直躲过他的一击。将信笺迅速装回万象袋中,双手向背后虚握,掌心一沉,凛刃霎时现身,不输斩念的气焰,破开耳侧的风,身形飞堕,反手一抄,收割着秦芜的气势。   秦芜轻蔑一笑:“哼,雕虫小技!”转身往斜侧一跃,脚步不停,腕上沉力,斩念浑身发出劲力,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力像滔滔江河迅猛奔腾,“呲啦”一声割破廉纤雨的衣袖,不曾停止的刀风破开遮挡在前的湿润空气拉过廉纤雨的侧脸,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滴滴血珠在伤口边缘凝结,被廉纤雨一抹,划成一道留下的痕迹。   廉纤雨看看手背抹下的血色,眼色一沉,看着略略收势的秦芜,秦芜混不在意:“廉纤雨,还不速速就擒,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说话间,乐引与梦边城的人也赶到,数人围在他们之间,月偏明作为乐引的大法宗立在前头,声音稳而沉:“速战速决,不要伤人。”崔梦前也是象征性地站定,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欲念,她只是在傍边看着,不动声色。秦芜瞥了眼他们,又在崔梦前身上逗留片刻,点点头,转向廉纤雨:“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廉纤雨冷冷道:“与你无关。”   秦芜被廉纤雨下了面子,有些恼怒:“你若是这样,那就别怪我动粗了。”   廉纤雨珊珊一笑:“动粗?还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秦芜吃瘪:“你真的以为鬼道士能被你复活了?那是空同仙尊用自己活祭,逼得与鬼道士同归于尽,怎么可能被你这样轻描淡写的救回来!”   月偏明闻言眼神有一瞬间的神伤,廉纤雨却高声道:“是啊,我明明知道空同一定会要了阿霏哥哥的命,妄我之前还信任于他,现在想想他也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套出阿霏哥哥的下落,他与别人并无不同,同样虚伪!乐引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的仇,我来报,他的命,我来招。这个天下容不得他,那我就自己容他!”   崔梦前淡淡开口,对着廉纤雨道:“别炼了,停下吧,这样你还有一线生机。”   廉纤雨这是初次见崔梦前,对她的听说从来仅限于想象,听说她美丽不可方物,听说她佳人遗世独立,而今一见,崔梦前却是与自己不同的。廉纤雨是火,热烈明炙,将所有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不满与怨怼也会隐藏在无可奈何的祈求之下。而崔梦前是冰,彻凉冰封,脸上总是不带情绪,偶尔出现微末的变化也只是淡淡的,她似乎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也不会屈服于不甘,但也无关她的善良。   面对她,廉纤雨收敛了许多,定下神回她:“现在的我,活与不活没什么两样。”   秦芜震了震手里的斩念:“好言相劝你不听,既如此,就只有将你捆去闻仙台,受魂魄之火淬炼,让你形神俱灭,再无生还的可能,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废话少说,来吧。”   秦芜微眯眼眸:“冥顽不灵,你们用不着出手,她,我一人足矣。”   廉纤雨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上发力,慢慢捏紧凛刃,眼里闪着杀意,浑身都冷了起来,半身的怨灵似乎也跟着愤怒了起来,低吼声声入耳,像是用指甲挠着心肝脾肺,穿髓入骨。   秦芜脸色微变,他可能低估了廉纤雨现在的实力。还未及深思,廉纤雨踏着怪异的身法到了秦芜背后,秦芜立即反应,斩念往外斜递寸许,刀身相合,金光乍现,伴着阳光闪着刀刃翻出的青光,反手一击。   廉纤雨斜身一倾,凛刃抡起一道白光,死死抵住斩念开封的刃,腕上一抖,一记惨染红光霎时击向秦芜的眼睛。这道红光迅速有神识般的蜿蜒而至,还带着怨灵的声声嘶吼,秦芜凝神一定,调整身形,另一手并指如戟直指眉心,唇瓣开合翕动,一缕流光倾泻而下,缠绕上这道戾气红光,在间不容发之际,搅散,撕扯。   廉纤雨嘴上挂笑,双镰在手上像是活了一般,虚影凌空,让人难辨真假。她自知拼式法,自己绝无可能是秦芜的对手,但走幽冥道的路子,秦芜也占不到好处。她若是自损一千,必定也能让秦子破伤个八百!   手中凛刃趁着势划开沟鸿,向下一扫,暗红的气韵翩然而出,镰刃闪处,一阵“乒乓”连响,把还未曾从刚在发力脱身而出的秦芜逮了个正着,荡开的空气迅捷的凝成剔透实物,如同一只利刃,几似幻成白光,直向秦芜攻去。   秦芜向后一仰,连退几步,暗暗心惊:她这是要搏命!   廉纤雨身法凌厉无前,紧紧钉住秦芜,令秦芜不好□□,无奈之下,秦芜只能趋闪躲避,发不上力。忽然之间,秦芜转念一动,直举斩念朝江面一划,重达百斤的□□犹如开天辟地,将江面破出一道口子,水汽立即翻涌的更加湍急弥漫,染上廉纤雨的眼,朦胧之间眼前的一切似乎也看的不那样明晰。   借过蛮力,秦芜也不敢拖大,凝神运气,简单的同这头的廉纤雨过着招。廉纤雨似乎也开始力竭,尽力接下斩念后还要分神从水雾间看清有没有掺杂其他,再加上本能饲养的怨灵也不能发挥更好的用处,还要一个劲的安抚,现在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秦芜也感觉到廉纤雨接招变得越来越虚,看准时机后,秦芜脚下发力,将功力汇于一点凝在斩念上,金刃斜风,霍霍激荡,震得廉纤雨周身发颤,劲劲吃力。秦芜接连再起,斩念在手中连发数招,带着金光照映,如波翻涛涌,咄咄迫人,下一个破风追赶之间,斩念引发的刃气泛着白光,生生折断廉纤雨想要吃招的凛刃,挂在腰间的万象袋也被罡风侵扰,垂直掉落,又像是故意作对似的跌落在江上。   廉纤雨身形不稳的往后一退,正要抽身而出去拾万象袋,忽然一条梏魂引不着痕迹的攀上廉纤雨,立刻收紧,缠住她的手脚,立即令她动弹不得,而梏魂引的作用不仅如此,廉纤雨动弹一分,它便收紧一分,她挣扎一份,它便禁锢一分,在它越收越紧的过程中,廉纤雨逐渐喘不上气,脑子也愈发混沌,眼前黑晕腾起,逼得她直直晕了过去。   在场的人押着廉纤雨准备前往闻仙台问罪,月偏明先道:“先将她交给乐引吧。我把她所施咒式禁锢的那些怨灵遣散,也好有始有终了。”   秦芜颔首,崔梦前点点头:“如此甚好。”   众人离去,没人再注意到江上躺着轻飘飘的万象袋,信笺也轻飘飘融入江中,被江水晕开的墨迹洇着,上边赫然写下的字迹正在慢慢淡去:等我回来......   却再也等不到了......   顾怀听了朱晚才的说出孤檠的下一个地点后,有些急迫道:“事不宜迟,那我们即刻启程前往霜茳。”   四人便跟着走出上殿,苏幽临走前还特意回头看了看重九和朱晚才,易乞知道他心中所虑,俯下身在他耳侧低喃:“放心,我的净心诀可以压制他内心的燥抑,他一般不会嗜血了。”   苏幽道:“重九不暴躁了那朱晚才也不想报仇了?”   易乞点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朱晚才藏着仇还能跟他俩坐在这谈笑风生也真是厉害了。”   “朱宗主本就是个颇有城府之人,何况现在当以大局为重。”   苏幽点点头赞同道:“这倒也是。”   “幽哥难道是在为朱宗主担心吗?”   苏幽微微提高音量:“怎么可能,关我屁事,快走吧。”便头也不回的带着易乞离开了。   易乞笑笑:怎么才能把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拧过来。   乐引霜茳,乘雾霭霭,月色早就被一片片云雾遮的透不出一丝清晖,衬得江流更加寒彻骨,冻来人。城内往常的灯火如昼在这一刻消逝的无边无垠,连他们四人的呼吸都变得愈发响亮,愈发清晰。   苏幽脸色沉沉,眸子里的光暗了又暗:“来迟了。”   他们四人脚下踩着一片死城,没有一丝生机,虫鸣鸟啭皆不可闻,连梧桐树的叶草都接连枯萎,掩盖了所及之处的活路。   走在主干道上,一具具尸骸躺在路边,生前的姿势还来不及变动,就已经被怨灵蚕食,还真的是与浣城的死法一样,淤青与痕迹都浮现在尸体上,体内却是空荡荡,赤条条。   连苏幽都叹服:“模仿的艺术挺高超。”   姜亦幻虽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景象,可胃里的翻腾也掩盖不住,多亏来得及时还没有散发尸臭味,否则姜亦幻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场作呕。   顾怀还能稳得住,只是脸色比平时发白,其他异样倒是没看出来,看起来只是个受了风寒的公子。姜亦幻看着苏幽若无其事的样子叹道:“苏老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佩服,佩服。”   苏幽扫着地上的尸体回答道:“你忘了我是谁?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就这么点儿尸体你们就受不了,还得加强训练,习惯了就好。”   顾怀惨白的扯了一下嘴角:“苏前辈说的是。”   苏幽笑眯眯的使坏一下拍到姜亦幻的左肩上,振振有辞:“你说是吧,洛梦?”   姜亦幻立刻干呕起来,忿忿的看向还在哂笑的苏幽。   易乞因为近距离见过这般场景,早就在心里做好建设,虽说亲眼看到这么多死尸齐齐倒在面前还有震惊万分,可现在却不是愤怒和感慨的时候。易乞很清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他眼神如矩的搜索着这座城里每一处暗影,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在苏幽还在逗弄姜亦幻的时候,易乞突然注意到西巷死胡同里有一簇暗影特别黑,黑的尤为突兀,就在易乞发现的一瞬间,那个暗影从已经融为一体的黑色中脱出,跳上墙头。   易乞脱手一记迟昀掀去,而那团黑影连动都没动,轻而易举的就将鞭子挡回来,还伴随着一阵罡风向易乞扫来。易乞俯身一跃绕过,大喝一声:“小心。”   透过晦暗不明的光线,苏幽看清了那个暗影,走到易乞身前,携着他惯有的慵懒姿态道:“孤檠,别来无恙啊。”   顾姜二人一听浑身一颤,再顾不得恶心,招来佩剑进入备战状态。   ☆、浮生   在万籁俱寂中,孤檠的声音显得格外铿锵,又揉入了温雅的气质,不疾不徐地说道:“阑晕啊,确实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现在混得挺开,连乐引弟子都收入囊中了。”   姜亦幻插嘴:“城中百姓是你所为?”   孤檠扫了一眼他:“你这个小朋友好没礼貌,没看见我在和苏阑晕在说话吗?”   苏幽冲着姜亦幻的方向撤了一下头,示意他退下,心里没来由的滋生了几分紧张,几分怖惧。他从未与孤檠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实力怎么样,可是不管怎么样苏幽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从没有人知道修出刹罗道会经历什么,而修出刹罗道的人实力究竟如何。当初鬼道士身殒付出的代价空前惊人,至今都让人嗟吁不已,苏幽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实力压制面前贸然出手,可想护的人在身后,他又不能退缩。霜茳被屠,乐引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现在只有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到月偏明来,与月偏明联手说不定便有转机。   易乞感受到苏幽戾气的增涨,在身前愈发明显。易乞不禁抓住苏幽的衣衫沉沉地说:“放心,不会有事的。”   莫名的就给苏幽一阵心安,苏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孤檠:“你复活廉纤雨是想干什么?”   孤檠被他这一问问得有些迷茫,喃喃道:“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弄清为什么,才想找到她,见到她,问问她。”   苏幽被他说的云里雾里,脱口道:“什么玩意儿,你在说绕口令吗。你究竟是和谁合作的?”   孤檠笑了,虽然在夜色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能感受到他藏在喉咙里发出的笑意:“你知道的,能做这种事的只有你这样的东西。”   易乞顿时出手,迟昀在手上的火焰陡然亮起,将墙头上孤檠的脸刹那间照的雪亮,连苏幽都被他这猛然的一击吓了一跳,伸手按住他另一只空闲的手臂:“怎么比我还不冷静。”   孤檠看了眼易乞,笑道:“没想到这些小朋友这么维护你啊。”   苏幽又看向他道:“你没想到的还多,你为什么不找我合作?”   “我找你你能答应吗?”孤檠挑眉问他。   “确实不能,你自己都知道找不到的,不可能找到的,你问了那么多人都是共同的答案,放弃吧。”   “为什么要放弃?总得一试,再说我又没什么损失,屠几座城而已,废得了我多少事?”   苏幽道:“那个蚀阴师究竟是谁?”   “他啊,你应该很熟悉啊,是你的老熟人啊。”   “放屁!”   孤檠笑了笑:“怎么还爆粗口了?我留给你足够的时间慢慢猜,要是直接告诉你,那就太没意思了。”   苏幽悠悠的看向他:“我没想到孤檠还是个喜欢玩游戏的人,与我印象里的你不太符合啊。”   “你才见了我几面就对我有印象了?我真是荣幸之至啊。那我在你印象里是什么样的?不苟言笑的还是像你身侧这位一样温柔体贴的?”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孤檠“咯咯”笑了一会,又道:“你初次见我的时候,我状态不是很好,只不过店里那些人也确实被我玩的痛快。”   苏幽睨着他:“你难道以为我有空在这跟你寒暄往事?”   “我当然知道你在这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月偏明来的,”此话一出,顾姜二人皆是一惊,易乞静静看着墙头之人,苏幽倒是无甚表情。孤檠接着道,“不过就算月偏明来了也不会我的对手,否则我也不会在这跟你唠家常了。”几人的表情瞬间略显凝重。   苏幽声音重了一重:“那个人究竟是谁?”   “谁?哦,你说他啊。你这么急着找他出来莫不是怕那个蚀阴师威胁到你吧?你是应该怕了,现在他身上的怨灵也不比你少多少了。”   孤檠说着顿了一下,打量了一番乐引弟子,接着说:“倒是你,苏幽,你是蚀阴师,别忘了你的身份,竟然和乐引混在一起,你觉得你配吗?你自己以前做过什么事用得着我提醒?他们真的会信你改邪归正了?给你句忠告,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姜亦幻再也憋不住:“苏老自然是我们的前辈,兄长,朋友,你一再挑唆我们的关系不就是因为你没有朋友吗?就算他是蚀阴师也比你活的潇洒磊落。”   孤檠的眼睛慢慢染上了一层红色,像红色鬼罂粟一般妖艳鲜明,激出层层杀气,一句话从他的后槽牙挤出:“不是说过没和你说话吗?怎么老插嘴。”一眨眼就到了姜亦幻的身前单手掐住他的脖子轻松的举向空中。   姜亦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逼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连喉咙里的紧缩感都无限放大,脑中的血流因为供氧不足变得昏昏沉沉,还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束缚着全身上下,让他使不上一丝力气挣扎,如今脑中只剩下惧意:太强了,力量太悬殊了,自己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   苏幽煞气尽染,杀生出鞘,游龙般向孤檠击去,堪堪划破空气,依稀可见留下的轨迹,苏幽吐出几个字:“放开他。”   孤檠灵巧的躲避了杀生的突袭,可手上的动作却没松,嘲笑道:“我说这个乐引弟子怎么有恃无恐呢,原来你成了他们的靠山啊,好,我给你个机会。”孤檠手上动作一松,姜亦幻就从空中滑落,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吸气,这平时毫不起眼的空气在此时成了他最为重要的东西。   孤檠看着苏幽:“这样吧,如果你杀了我,我就不屠城了,怎么样。”   苏幽握住回来的杀生,说道:“废话,都杀了你了还怎么屠城?”   孤檠轻笑:“有道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我知道。”苏幽蹙眉,要杀了孤檠现在怕是没有能力,只有拖到月偏明赶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只有放手一搏了。   苏幽对着顾怀说:“你把姜洛梦带到旁边去,别轻易跑过来,就在旁边看着就行。”看到顾怀点点头后才转过身交待易乞:“你站远点,越远越好,千万别过来,我会撑到月偏明来的,你放心,别挡在我面前,你会死的,听到了吗?”   易乞一句“可是”还没说完就被苏幽堵上了嘴:“你还没见过我真正的实力,今天让你见识一下。”随手就给易乞丢了个结界转过身去看向孤檠:“好好待在结界里,别让我分心。”   孤檠抱着双臂看他布置完一切:“你可真是操不完的心,我还是比较欣赏当年潇洒走天涯的你。”   苏幽轻蔑一笑:“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当年没人疼,现在不一样了,我还想着和他双宿双飞呢。”虽然说着玩笑话,易乞也并不想笑,他紧紧看着苏幽,拳头在身后越钻越紧。   孤檠也是一笑:“苏阑晕啊,现在可不是你打嘴仗的时候。”   “那就打手仗!”突然之间戾气横生,一个个怨灵在压迫之下“突突突”的显现,瞬间连成黑黢黢绿油油的一片,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魄力席卷而来。杀生在手上“咔咔”作响,享受着即将来临的饕餮盛宴。苏幽的眼白也在刹那间布满猩红的血丝,脸色苍白盈透,将嗜血唇色衬得异常鲜红。   孤檠略一倾身,一个响指唤来灵器,这是浮生扇,乌木所致扇骨通体发黑,溢彩流光的猫眼扇坠为黑色折扇增添了一抹摄魂的色彩,扇面呈现出用红墨勾勒出的世间万物,浮生百态,它不是静止的,在下一个瞬间,又是万千姿态变幻无穷,只是染上血色的红,竟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和血腥,描绘着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沧生姿态。孤檠装模作样的扇了扇,看着苏幽说道:“这就上大菜啊。”   苏幽邪邪道:“一瓢壶觞慰风尘,一眼万年尽浮生,我还是第一次见浮生扇呢,怎么敢小觑?再者和你交手乃是难得,怎么能不尽心尽力,你说是吧?”   孤檠点头赞同:“有道理,它叫旷世,打个招呼吧。”   在下一个瞬间,旷世脱手而来,易乞只能看清扇面划过空气留下的波纹和溢出的黑气,实体究竟在哪竟毫无踪影,太快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易乞从脚底阵阵生寒,微不可查的战栗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破口而出:“苏幽!”   “放心。”苏幽眼眸微眯,霎那扇子的轨迹无所遁形,嗖的一下窜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侧身落下,避开旷世。可身侧的怨灵却被这摧枯拉朽的力量拦腰截断,化为乌有消失在氤氲的空气中。苏幽只得接着迫出,怨灵越来越多,不知是风的声音还是怨灵的低嚎,在这个月夜已经融为一体了。   ☆、青柏   苏幽左手一挥,数百个怨灵直直的奔向孤檠,有一种撕碎眼前人的气势,而后轻身一跃,侧身一冲,竟翩如巨隼,杀生在手上流转着莹莹光晕,向孤檠钻去,风劲之大冲的九霄开外,顾怀稳住姜亦幻的身子,可在这股风中已无法睁眼,易乞脚下加力站定,也被这股力量逼得抬起上臂护眼,想方设法的破除结界。   孤檠却是双肩一耸,轻轻避开,手中浮生扇转的奇快,招招挡下杀生,又随手一捏就徒手捏灭了忽闪的怨灵。苏幽却不放松,倏进倏退,身法步法丝毫不乱,可看似轻松的对招,苏幽用尽了十分力气竟是被孤檠轻松躲过,心下不禁大骇:刹罗道的实力这么强悍的吗?   孤檠脚踏劲风,旷世一个翻转,森森黑气如同泄漏一般追向围绕身侧撕咬的怨灵,生生的将其裂成硝烟,另一掌风驰电掣般的打向苏幽的胸膛,只见手掌起处,黑气奔流而出,四周落定的灰尘被掌风荡得到处飞扬,如黑雾弥漫。   苏幽立刻换杀生护在前胸,可掌中所带的黑色气息即刻蔓延至苏幽胸膛,接挡不住,一阵闷哼,血就从嘴角挤出,把惨白的脸映得更加透亮。这一击更显得阴风惨惨,周围的怨灵因为宿主的受伤显得更加暴戾,幽幽绿光在空中摇曳,忽明忽灭。   易乞在结界里看的分明,好像无法呼吸一般,心头给千斤之鼎压着,透不过气来,心下慌神,连平日善解的结界也不得其要领,始终没有找到苏幽结界的收法,只得大吼:“苏幽,破了你的结界。”   苏幽唾了一口嘴中流淌的血沫,也没回头看他,又提着杀生袭取,身形是如狂飙,杀生伴着一缕寒光电射而出,酣畅打来。孤檠乃是傲然不顾,旷世一旋,自下而上卷去,灵巧至极,瞬息之间涌出一圈黑带,回环飞舞,将靠近的怨灵荡除。一个空档,苏幽倾身,找准时机,杀生在离孤檠一尺之远时看破了他躲避的轨迹,一个蜷曲带下孤檠几根碎发,翩翩然在莹辉中显影。   孤檠染上一丝笑意:“不错。”合扇为剑,身形微动,蓦然下扑,苏幽举杀生一抵,单手相交“蓬!”一声碰跌一丈开外,怨灵也被强大的攻击击回宿主体内。   苏幽失重的身体被后面的人一接又顺势跌落在下一个人的胸前,抬眼一看原是赶来的月偏明一个顺手把苏幽推给身后的陈洗俗,月偏明手握虹汝,银虹挥舞挡下孤檠,道:“孤檠,束手就擒吧。”   孤檠看了一圈来人,收起浮生扇:“扫兴,正到酣处,你们来的真不是时候。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还有事要做,就不陪你们玩了,苏阑晕,有机会再打,我等你杀了我的那天,走了。”下一刻孤檠化为一团黑雾消失。   易乞定下心神后也终于找到苏幽结界的破除之法,闪到陈洗俗面前:“陈垒主,将他交给我就好。”说着就将苏幽抢进自己怀里,低头探向他的伤。陈洗俗被他这一突然的举动怔了一下,马上又铺满了不可言喻的表情。   苏幽稳了一下心神,怨灵被撞回体内的感受实在不美妙,强大的反哺逼的苏幽冒出豆大的汗水,良久才恢复过来。   易乞替苏幽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脸上的浮起愠怒,口中的严肃丝毫不减:“你让我放心还伤成这样?”   苏幽感觉到易乞身上未消的觳觫,从整个胸腔窜来,震的苏幽的脑袋也颤栗起来,易乞是真的怕了,脸色变得苍白,连唇色也褪成乌青。苏幽只得抚抚他的后背:“没事,小伤,真不严重。”说着就想从易乞怀里退出。   谁知易乞的胳膊就像是焊铁一般坚硬,禁锢着苏幽无法动弹:“以后不准再弄个结界把我圈在里面,你怎么能让我在旁边看着你独自涉险?你怎么敢丢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我快怕死了!”说着身子的颤抖更加明显,一字一句,逼着苏幽不得不担心。   苏幽只有低声说:“真没事了,别生气了,没人时给你检查好吧。”   易乞眼睛微睁,缓了好久,从嘴里又有挤出几个字:“真是拿你没办法。”这才放开了圈着他的手臂,改为一手靠在背上支持。   其他弟子也相继赶到,跟在后面的秦芜看了城中情况指着苏幽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苏幽气的出血:“我艹,你瞎了?没看到我刚和孤檠打了一架?怎么说?说什么?”   “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他唱戏?”   易乞作为晚辈本来没有发言的权利,可秦芜屡次出言相逼苏幽,再加上刚才怒意未消,哪里顾得上什么先后之礼节,出声阻止道:“秦子破,请你注意你的措辞。”   秦芜说:“那你们为何出现在此处?”   “这不是找孤檠吗?”姜亦幻也看不顺眼的怼他。   “那你们又为何知道他会出现在此处?”   顾怀显得比他们二人理智,同诸位解释道:“我们寻访了一下,发现孤檠所灭之城皆是廉纤雨曾经巡游的地方。”   月偏明皱皱眉:“廉纤雨?寻魂术?”   陈洗俗问道:“大法宗是什么意思?”   月偏明想了一想,才徐徐道:“这是一种罕见的术法,但凡找到来自那人身上的一点点气息,不论魂魄神识,不论执念多少,遑论化灰成烟,只要有一丝一毫,就可以将她残留下来,重铸肉身。这种术法我也只是听说过,如果说真能有一人做到......”   崔梦前接下月偏明的话:“鬼道士。”   陈洗俗惊讶:“不可能吧,鬼道士不早就和空同仙尊同归于尽了吗?”   秦芜道:“孤檠会寻魂术?不是,孤檠找廉纤雨干什么?”   苏幽回答了秦芜的话:“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崔梦前看着苏幽:“那另一个蚀阴师的身份?”   苏幽摇摇头,看了看脚下的死城:“没找到。”   “那下一座城?”秦芜发问。   月偏明答道:“如果是按照刚才的推断,那下一座城便是鬼道士身死之地,青率铁索。”   崔梦前听到此地名,冷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景象,是一种忧虞,哀恸以及无可奈何的表情,转瞬即逝,复又藏在了寒霜的面具下,隐没在霭霭月色中,在霜茳的上空消失的杳无踪影。   苏幽又无可奈何的跟着一行人来到青率铁索,所谓青率铁索,乃是觥青山与率岬峰间的索桥。据说百年前奴役上千人所建造的青率神宫,因工程巨大损耗颇多,而上位者食俸禄压民众,动辄鞭笞打骂,甚者推入觥青山和率岬峰之间的万丈深渊,随处充斥着哀声怨道,民不聊生。后来民众崛起反抗,推了青率宫,杀了上位者,可又实在逃不出率岬峰的结界,只好集体自杀逃脱□□与心灵的折磨,上千人一个接一个跳入深渊,直至最后一个因为没人监督,他也生出了临阵退缩的想法,转身将所建青率宫的建材拼成锁链,仅仅一条耗费多少时日已无人知晓,他在这些时日如何存活也是无人知晓,只知道最后他变得形销骨立脱象如鬼,五指被磨得成了指棍,终于将铁索卡进觥青山,此时从两山之间的谷内传来阵阵飓风,阴森刺骨,无数哀怨的声音发出,阻止他,谩骂他,唾弃他,而在他正蹭着锁链到一半准备逃出生天时,一股无形的手将他拽入谷底,力量之大是他抵御不得,可奇怪的是铁索没有因为这股拉拽而变形,就像没人在其上一样。他也终于意识到他逃脱不得此般命运,放手坠入深渊同他们葬在一起,留铁索于两山之间,它的神奇之处便是不管风吹或雨打,既不会晃动也不会腐蚀,千年来都是一个模样,好像不是这世间之物一般。   然,此铁索日日夜夜被阴气浸淫,被山间邪气蚕食。山风呼啸而过,带出的是延绵不绝的悲恸之声,传至十里开外,唱尽天下之哀,唱尽苍生之苦,唱尽万物之悲,凡是听到此声之人都会被牵引得自觉来到青率铁索,像失了智一样跳下深渊,因此此地阴邪愈来愈重,谷底尸骸也不知存有多少。当然这也只是流传百年的青率铁索来源,真伪已无法辨别,但此地阴润异常也是练就邪妄之功的天然宝地。   苏幽曾经来过一次,也曾想过抢占此地修炼式法,可这山上既无野物,也无山果,山下没有一间山民屠户,要在这里住下来要么被活活饿死,要么被无聊死,因此苏幽放弃了占山为王的念头。况且觥青山与率岬峰也不是什么钟林毓秀的地方,选择此地还不如选择一些风景更优美的地段,比如鬼谷,比如上殿,还没有那些吵人的音源。   一路上,苏幽悄悄同身侧的易乞说:“你师尊真是到哪都不放过我。”   易乞道:“师尊也是希望能够证明你的清白。”   “这有什么可证明的,不都知道了不是我嘛。”   易乞刻意压低声线解释:“如果还有一个蚀阴师,凭我们是察觉不到的,所以师尊得留下你。”   “怎么,我们蚀阴师之间还有感应?我怎么不知道?”   “但你一定比我们更了解蚀阴师。”   “你还能不了解?”   “幽哥是不是忘记刚才怎么惹我得了?”易乞睨着他,虽然脸上挂着笑,可苏幽觉得他有种吃人的架势。   苏幽立刻讪讪道:“要帮月偏明你直说嘛,难道我还能不帮吗?真是,那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那就多谢幽哥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苏幽努努嘴。   易乞低笑出声:“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随后易乞又立刻问苏幽:“那你的伤?”   “真小伤,还没怎么打月偏明就来了,反哺也不是很严重,比血月夜轻松多了,只不过......”苏幽眉间微蹙。   易乞仿佛看破了他的心事,替他接下去:“只不过你没想到他会这么强?”   苏幽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放松:“恐怕我和月偏明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道血契能不能胜。”   易乞听到这二字浑身就仿佛有电流窜过,表情立时凝重,抓着苏幽的手腕用了一种几乎强硬的语气说:“不能用。”   苏幽看着他的表情,有一些吓到,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扑过来吃人一样:“你知道血契?”   易乞重重地点点头,眼中染上丝丝肃穆,再次加强语气重复道:“不准用。”   苏幽安慰式的笑笑:“没事的,我有把握。”   “幽哥每次只知道诓我,你有什么把握?你哪次都有把握,结果每次都成什么样?血契是什么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用你的五脏肺腑祭,用七情六欲祭?”   苏幽被他的失控怔住,讪讪地说:“我就随便说说,不会的,我没事用这个干嘛?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干嘛和孤檠过不去,就是感觉自己所向披靡研究一下作战方法。”   易乞听他的保证脸色却始终没有变好,他太了解苏幽,如果他考虑做某事,有一天也一定会做的,可有些人的任性和执拗就是舍不得怪罪,甚至就连说重一点的话心里都跟着变得沉重,只有拿命护着他,用心守着他,给他铺出一条肆意妄为的路,在他转身回望的时候,能看见铺路之人就在身后,这便已然满足。   ☆、虚妄   一群人站定于青率铁索的觥青山侧,天色尚早,山间也是难得的好天气。日光终于穿透浓厚的云层射向觥青山,被覆盖的乔木叶片裁剪成琐碎的光影,暖洋洋的照在苏幽的身上,像光蝴蝶在衣衫上翩翩起舞,趁机激起了苏幽的困意。   苏幽找了个看起来最为粗壮结实的枝蔓,一跃而上,阖上眼准备打个盹,秦芜的声音就从树下传来:“苏阑晕,我们可不是来睡觉的。”   “孤檠这不是还没来嘛,着什么急?倒不如养精蓄锐。”   崔梦前浅浅问道:“如若我们等人在此守着,那另一个蚀阴师还会有出现的可能吗?”   月偏明看向马上要入睡的苏幽:“你找到他了吗?”   苏幽睨了一下月偏明又闭上眼睛,不再回答他们的问题。易乞向月偏明鞠了一揖说道:“师尊,阑晕受了伤,容他休整片刻吧,此事不急于一时,何况那个蚀阴师一定会到场的。”   秦芜发问:“为何易乞君如此笃定?”   易乞道:“如果那个蚀阴师针对的是阑晕,那今天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说完易乞看向月偏明,在得到月偏明首肯后很迅速地跳上同一树枝桠,坐在苏幽脚后一寸的距离也闭上眼睛。   其他人也各自找了个舒适的憩息地,小辈们识趣的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乐引以顾怀为中心,梦边城以稗苓为首,宸水垒以孙辛坚为帜,按理说陈洗俗的辈分还不足以与月偏明崔梦前等人平起平坐,但作为新任垒主,与小辈坐在一堆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他只有不尴不尬的同大法宗围在一起,相对无言的守株待兔。   姜亦幻则是个闲不住的,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他开始百无聊赖的找着话题:“苏老,鬼道士是怎么死的?”   苏幽眼睛都没抬一下:“不知道,他没跟我汇报。”   姜亦幻看向顾怀,顾怀摇摇头看向月偏明,接着姜亦幻也看向月偏明,其他弟子也十分感兴趣,一脸吃瓜像。秦芜当时不在场,也饶有情趣的看向月偏明,陈洗俗似乎不感兴趣,闭着眼假寐,而崔梦前只是看着索桥,自顾自地回忆着什么。   月偏明本不想说,又不忍心驳了一众小辈的面子,慢慢回忆着:“那时我师尊,也就是空同仙尊和荥宿仙尊在追踪鬼道士,得知他在此处炼化邪畜,就带着一众法宗赶到了此处,那时我已经当上了乐引大法宗,而荥宿仙尊也离开乐引到了梦边城,我本以为他和空同仙尊闹矛盾,此战他会袖手旁观,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崔梦前看着铁索悠悠的说:“对啊,他还是来了,不管我如何劝阻,他还是要来,空同仙尊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师兄,还是挚友,更是知己。得友如此,何其有幸。”   月偏明接着说:“当时得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赶了过来,当然还有廉纤雨,还有一些下阶法宗,他们也只是来凑热闹,那时候,谁不想看看这场旷世之战。我记得鬼道士就站在青率铁索的中央,看着我们这些人,还噙着一丝笑意,手中的拂尘在山风中翩翾,那时也像现在的好天气,他那样站着,竟不像是个杀人无数的狂魔,而只是个世家公子的模样。”   月偏明的目光移向索道中央,光影流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他看向每一个人的脸,不管熟不熟识,也无论地位高低,他都一一看过,只是在看向廉纤雨时停留的时间更久,笑意含得更深,似是安慰,又像朋友间打着招呼。直到鬼道士与月偏明对视,几秒后看向了踏向青率铁索一端的空同,很热情地招呼着:“没想到啊空同,你还挺会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嘛。”   空同避而不谈:“荪敛霏,我同样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只是你越陷越深,你的才华如果用到正地方,会给天下百姓带来数万福祉,可你不知悔改,残害多少无辜。”   空同看向他,忽然就想起了他还是孩童模样时,来到乐引学艺。那时的他眼里全是光芒,他初来乍到,却学得极快。那时的空同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学徒,那时他和荥宿正云游在外,只是在回乐引时匆匆见过一面,至于他在哪个法宗门下修炼也记不得了。   那时空同回来布教,全乐引的学子门人皆趁着这个时机来听课。这是荪敛霏给他记忆最深的一次,也是在那一刻,空同认识到此人必成大器。   阳光闪耀明虚,石柱压在空旷的场前,浩浩汤汤的学子静坐在场中,阖眸竖耳,凝神细听。空同与荥宿跪坐于石阶之上,威严矗立,连同披在身上的品蓝莲片银缎也染上了一丝不苟的气息,端庄整洁,没有一丝衣痕褶皱。整个开阔的场地间,连空气都是肃穆庄重的,喘息悄然,落发可闻。   唯有空同的声音如尘风万里的晴空,如鸿毛,似飘雪,一抔一抔,洒在人心上,落在积尘上,浮在烟波上。搅不破苍茫,探不清怅惘。   “多年前,曾因好茶所结识一名志趣相投的友人,相谈间,一见如故,说起世间见闻,混沌初开,人心惶惶,贪念渐起,为了寻得珍宝,皆铤而走险,剑拔弩张。故人问道,竟不知是什么珍宝值得这样多人争相夺取,说来实在感兴趣。故人问我,是否要一同去寻。”   “我摇摇头回他,劝到,珍宝之所以珍,无非在于它的稀少,且趋之若鹜的人很多,供不应求,才显得弥足珍贵。所以,珍宝其实并不珍,甚至于你早就有了比起这个珍宝更加宝贵的东西。故人摇摇头,道世人皆知,空同无欲,仁义携任,心存天地。哪里会知晓民世疾苦,又怎么会懂人心?”   “故人说我自在山峰,便以为所有人都会仰望峰顶,却忘了在谷底的人,如何遥望,看见的只能是山腰。至此,故人拂袖离去,经年未见。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已是物是人非,昔日少年儿郎,贪功名,求利禄,擅奉承,误歧路。而后多年,无事重游旧地,经过与故人手谈之地,诸多感慨。”   “围绕方寸兜兜转转,转角见,但见银发须须,垂暮白头,一人傲立,依稀间方可看出故人当年风骨模样,实为畅怀。故人徐徐转头,纹路在面颊浮现明锐,眼眸间戾气纵横,是为老矣,只是隐隐一笑,还辨得出曾经年少,唏嘘不已。”   “故人但见是我,浅浅一笑沧桑尽显,我也同他点头示意,他道,空同,那个珍宝,我已然找到。我只是浅浅回答,恭喜。故人眼眸低沉,沉默良久,而后悠悠回我,恭喜不必,只是现在想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为了寻得它,也舍弃了良多。我不语,只是看着他,他垂头沉吟,问我,空同,你说,月下倒影,究竟是不是我的?”   “他的问题在初听时只是奇怪,我怔愣间回答,是。他徐徐摇头,你错了,影子一直是我的,可我却不是我了,那片影子,亦不再是我。我惊讶于他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思索间听到他言,想必你也听说,我为了寻得珍宝,做了很多事,甚至有些事是我曾经唾弃的,鄙夷的,嘲讽的,但空同你可知晓,贪念一旦扎根,欲念作古,终日痴心妄想,最终成了心魔,不达则亡。我拼尽心力,披荆斩棘,终于得到了令我魂牵梦绕的宝物后,我才恍然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春雨过后的一叶茶。那时我还疑惑,难道世人争相追逐的珍贵之物,只是一片茶叶?”   “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知晓,那不是一片普通茶叶,我得到的是陌上人不归的柳叶焙制成茶,柳露斑斓,照着内心深处最期待的路,路上的行人,一身漆黑,默不作声,前路漫长,不惧迷茫。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踩着的影子,终于领悟,原来传说中的珍宝,只是我和你曾经山顶共品的香茗而已。原来,只是好茶的初心,而我所剩初心,唯一点影子蕴藏,只有它留下了曾经那个懵懂少年,那个对茶有着一腔赤诚的少年,那个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它将年少的我与现在的我奇妙的揉合,在我如今腐烂不堪的灵魂中透出丝丝联系。”   “他同我说完,神色悲戚,终于感叹,你说的对,我早就拥有,后来种种,渐行渐远,最终寻得,始料不及,然而,我却终究不可得了,等我知道时,已经太迟了,太迟了,挽救无果,是我当初没听你的话啊,空同,真可谓自食其果。”   说罢,空同浅浅的扫了一眼台下专注的学子们,问道:“之后,这位故人与我再未相见,留下我至今勘不破的心境,也请大家探讨一二。如果说初心难守,那还有守下去的必要吗?”   场上的人大多发出同一类声音:“那是自然,我们所学不过就是为了使得世态清明,这是初心,不管有多难,也要守。”   或者有些人默不作声,心里暗暗较量,但似乎场上没一个人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忽然,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出现了一个小的可怜的人影,他的声音青涩却倔强:“嘴上说着要守住初心很容易,可若是回望发现或许这世间并不是我初心所想的那样,那当如何?”   空同微微抬起眼眸,稍稍立起身朝人群之后看去,引得荥宿也跟着侧目,几乎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他,等着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分场所的人出丑。空同只是道:“世间百态,道不清是非对错,亦是常态,无需介怀。然,心中大道相存,就算藏于后土,身陷囹圄,道在前方,便不是一片虚妄。”   他的回答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成天将大道仁义挂在嘴上,那才是虚妄。”   在场的人被他的这一番言论惊的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暗自揣测究竟是哪个法宗门下带出来这样不要命的弟子,胆敢当众顶撞空同仙尊?   而处在风头浪尖的空同反而并不生气:“或许你说的对,但我始终相信,人性本善,修大道,全大义,初心不改,风华依旧,便没什么可以担得虚妄二字了。”   “虽然我并不认同,但我也希望不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闻,声声没落在空旷的角落。   空同抬头扫看:“能够做到不负二字,也算极好,孩子,你叫什么?”   “荪敛霏。”此次之后,他们之间再无交集。   ☆、双华   直到如今,他们行了两条平行路,却终于在探讨大义的道上对峙,鬼道士低低的道:“从始至终,我都不认同你的想法,然而我却不是没有过这种天真的想法。曾经的我,也和你一样,满怀希冀,充满赤忱,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存初心。直到后来才觉得那样的我又愚蠢,又无知。愚蠢到想改变世界,无知到想让他们接受我。”   空同摇摇头,继续说:“不对,如若你初心不变,百姓定能接受你。”   鬼道士顺了顺拂尘的毛,森然勾上嘴角:“呵,他们啊,不配。”   鬼道士一下看向空同,盯入他的眼睛,而鬼道士的眼眸却是黯如深潭,幽如谧庭:“这世间人,并不是你所说的善。他们自私愚昧,贪婪无度,欲壑难填,天下都是这样的人,我又何必为了这些人浪费精力呢?而你,空同,你又何必为了这群人出头呢?别把苍生系在你的肩上,你扛不起,也扛不动。”   空同没有犹豫:“谓我心,谓我愿,此生不悔。”   鬼道士轻笑:“老迂头,你当真以为会有人感激你?别当什么救世主,你就做做你自己吧。知道自己怎么做吗?怕是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人了吧。”   “我说过了,修大道,全大义,我才是那个空同,也只是那个空同。”   鬼道士摇摇头:“冥顽不灵,迂腐之至。”   空同没有回头,嘱咐月偏明:“大法宗带着其他弟子退后十丈。”   月偏明惊道:“师尊。”   空同大吼一声:“快。”   月偏明只得遵令,带着其余弟子退后。荥宿此时倾身跃向青率铁索,立于空同后方,稳稳道:“师兄,我来助你。”   那时的崔梦前还没有如今这般沉稳,见荥宿仙尊应战,情绪有些怔愕,失声道:“师尊!”   荥宿也没有理她,只留下“后退”二字。崔梦前心下犹豫,可又不敢让整个梦边城跟着冒险,当下决定先带领弟子退到安全地带再悄悄折返。   鬼道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冲着廉纤雨微微一笑:“回吧,你不该来。”   廉纤雨上前一步,眼眶通红,可就是倔强的不掉下一滴眼泪:“可是......”   鬼道士又重复了一遍:“回吧。”   廉纤雨蹙眉,看了他良久,好像要把他的脸复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也想着他能改变主意,可终于,鬼道士没在说一句话,廉纤雨也点点头,转身离开,再没回头多看他一眼。   鬼道士这才看向身前二人:“见笑了,知道我们之间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挑了个这么阴气深重的地方。”   空同招来虹汝剑,夹杂着红色与金色的光芒瞬间沿着剑身充盈,气拔山河之势滚滚而来。荥宿同样招来佩剑澄波,橘色的光芒大耀,衬得衣衫也染上了淡淡的橘。   二人剑势如虹,区区一条铁索好像并没有限制他们的动作,虚如翩蝶,动如灵兔,眼花缭乱的向鬼道士刺来,连同沾染的剑气也变得凌厉起来。   鬼道士一呼:“双子剑!”拂尘一拂,阵阵黑气溢出,龇牙咧嘴的劈向身前一人,拂尾一圈一带一甩,动作一气呵成,就将荥宿带入身后,破了他们的剑阵。   三人立刻在索桥上连成一线将打起来,招招入骨,厉如北风,可鬼道士以一敌二却未落于下风,反而还轻松自如的迎战。   灼灼光华,武器击向铁索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擦出的火花在山谷间显得绚烂又夺目,两端山石草木被剑气搅得飞沙走石。就算是这样激烈的打斗,青率铁索也没有丝毫的晃动,在两山之间维持着联系。   鬼道士手执拂尘回身一扫,嘶啸而过,霎忽之间,泛起濛濛黑气,汹涌澎湃铺天盖地,袭向荥宿。   荥宿落身急忙过来抵挡,却被这一荡击的飞掠数丈,“哇”的一声接连吐血,腹部,肩部多处受伤,血如泉涌,全身的衣服也染红了,殷红连成一片,谱成了一曲红梅调。   鬼道士转过头拂尘一卷,身形不减,在谷风中道:“现在就剩下你了,好解决。”在下一刻话又被风吹散,飘落在深渊里。   这边空同没有松解,挡着鬼道士道招,却难有突破之法,只得拉长时间寻找破绽,可鬼道士无论是式法还是身法,乃至连地势都运行严密的滴水不漏。在只一条铁索的地方,连空同都要分心稳住不掉落的地方,他居然游刃有余,如履平地。   荥宿见空同渐渐的落于下风,身上也出现大大小小的伤痕,撑着澄波吃力地站起来,双指并拢如戢,指尖华光流转,将所有灵气注入剑内。澄碧突然接受了强悍的灵力发出铮铮声响,橘色光芒万丈铄钺,惹得空同在激战中侧目:“荥宿,不可。”   这一个分神替鬼道士抓住一丝漏洞,空掌蓄力而出,将将要打向空同的前胸就被一柄流金铄石的剑身抵御,那是澄碧!鬼道士顺时被弹开了一丈,踉跄后退脚下沾灵,稳住身形才不至于从铁索上摔落于万丈深渊,胸口也是一闷,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而此时的荥宿也好不到哪去,接下了鬼道士十成功力的掌劲,刚刚在喉中凝成的铁锈味蓦地蜂涌而出,倒在空同怀里,连视线都变得不那么清明,耳中嗡嗡作响。   空同赶紧探脉,身子也开始止不住的哆嗦:“荥宿,你不该如此,代价太大。”   荥宿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谓我心,谓我愿,此生不悔。”   恰在这时,崔梦前折返归来,看见这里的惨状。空同轻托荥宿将他送到崔梦前身前,交代了一句:“好好照顾他。”又看向这时正在恢复的鬼道士,说道:“荥宿,你也是我的大义之一。”   下一刻手上华光流转,金色的光华在身上徘徊,空同将虹汝剑留在荥宿身侧:“把这个交给明儿吧。”   荥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身上的变化,却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哪怕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他,施着最逆天,最霸道,又最舍命的术法。   鬼道士也被他的举动震惊,淡然的脸上出现一道道裂痕,将里面的始料不及显露无遗:“你疯了?为了不相干的人,你居然要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你以为如此就可以成全你的大义了?”   空同扯出一丝笑,在光芒中耀眼的不可直视:“天祭!”   刹那间,落土飞岩,风啸电闪,连青率铁索在这样的浩荡烟波也开始摇曳。而只剩下空同所占的位置和荪敛霏的位置是两方净土。   而现在的荪敛霏难掩苦痛,神识被延至回体内,身体痛苦的蜷缩起来,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连牙齿间的碰撞声音都尖锐刺耳。他闭着眼睑,似乎要用强大的毅力冲破这个桎梏却是无果。   所谓天祭就是将自己全部神识,魂魄,七情,六欲作为祭品换来天罚,此术唯有至纯至净,至阳至刚,初心不改,立身不破之人才能得到上天的垂青。然而此术一施,饶你是做的是丰功伟业还是福利苍生,天地之间,山高水长,都不可能找到一丝丝踪影,一丝丝气息。   鬼道士挣脱不得,身体也逐渐变得虚无,随着他的改变,空同也开始慢慢变得透明,他们在砂石的漩涡中看着彼此,空同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倒是把鬼道士的惊恐万状衬得无处躲避。   过了好久,天空慢慢恢复正常,砂岩不再飞旋,一却都开始恢复平静,崔梦前和荥宿终于可以睁开眼,可是,整个青率铁索,也只留下他们二人。完全没有痕迹,除了受重伤的荥宿是证明之外,根本不能看出刚刚这里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混战。   其他弟子也相继赶来,看到的只是倒在崔梦前怀里的荥宿仙尊,其他一切平静,平静的诡异。   月偏明看着青率铁索,又看到了荥宿仙尊身侧的虹汝,声音染上一丝颤抖,问:“师叔,我,师尊呢?”   崔梦前回答:“空同仙尊将虹汝剑留给了大法宗。”   月偏明似乎没听到一般直接忽略了崔梦前的回答,大声疾呼:“我师尊呢?”   荥宿两眼发空,嗓子里却吐不出丝毫声音,他呆呆的看着空同消失的地方,也不顾嘴里的血还止不住的流,也不顾自己式法全废,似乎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对他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虽然知道空同一定会走这一步,也试着阻止他走向这一步,用尽全身力气,费尽全身式法,可伤不到鬼道士分毫。   至此之后,再没有人陪着荥宿游山历练,也再没人和他喂招论剑,也没有人和他共谱琴曲,同赏枫林,把酒言欢。刹那间,荥宿觉的自己也死了,没有生机,眼前的一切变得昏暗不明,他想替空同献祭,可自己却没有他的心性,也做不到他的无畏,对,他有贪念,有私心,所以无法献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挚友消亡。一股钝痛击中心底,下一刻,荥宿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针叶   山间清风呼啸,月偏明接着道:“空同仙尊使用了天祭,以己之身换得鬼道士魂飞魄散,那场大战后,荥宿仙尊也式法尽失,好不容易将荥宿仙尊救醒,可身体也大不如前,没多少时日便登鹤而去。”   当众人陷入一片哀默中,苏幽不合时宜的传来声音:“那很好啊,伤亡很小啊。”   秦芜斥道:“苏阑晕,那是空同仙尊。”   苏幽乜斜了他一眼:“怎么,要多死个几千人才符合你内心的标准?”   秦芜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无法反驳,他深知这是最小的损失,空同也必然做了这样的打算。   苏幽转向陈洗俗,问道:“你说呢?陈垒主?”   陈洗俗被他突然的一叫诧住:“啊?”   苏幽无所谓的笑笑:“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呢,毕竟你混在我们之中应该也不是想听故事的吧。”   此话一出,其他弟子开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而反应过来的人皆是瞪大了眼睛。易乞也出现了一时间的惊诧。   陈洗俗睨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苏幽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稍稍直了身子:“我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清楚吗?身饲怨灵数量过于庞大,会侵蚀内脏的,你知道吗?你的声音,也怕是被怨灵蚕食留下的吧。”   易乞立刻反应过来,在霜茳的时候,苏幽无意间靠到过陈洗俗的胸膛,应该是听到了他心脏跳动的薄弱,再结合种种迹象,推测一二。   易乞跳下树桠,看着陈洗俗,接着苏幽的话,温雅笑着道:“原来陈垒主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   姜亦幻惊呼:“什么?陈垒主就是那个蚀阴师?”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错愕,一众弟子立刻执剑相对,秦芜有些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他入宸水垒已经多年了,他的底细我还是清楚的。”   孙辛坚站在树后也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一时间不知手该摸向哪里。   苏幽也跳下树,站在易乞身侧:“秦子破啊,你识人的本领真不怎么样,你还能活这么多年也真是奇迹。”   秦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只好闭嘴,这时,一旁的陈洗俗站了起来大笑道:“哈哈,不愧是苏阑晕,怎么发现我的?”   “这有什么难的?谁让我也是蚀阴师呢。”苏幽笑着看他。   “那你为什么不在霜茳动手?”   苏幽其实也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只是短短瞬间,他当时是真没有反应过来,当时被孤檠击得神智不清,自己都有点恍惚,怎么还能察觉到陈洗俗的异常,刚刚在树上小憩的时候回忆起细节才发现了异常,可苏幽不打算这么说,多没面子啊。   苏幽清了清嗓子:“霜茳那里的环境怎么能和这儿比呢,打架嘛,也要挑个钟灵毓秀的好去处。”   显然,他的这一回答令众人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什么理由?易乞含着笑意看向苏幽,苏幽只得尴尬的笑笑,心里泛着嘀咕,瞒得住别人瞒不住他啊。   易乞道:“何况就算幽哥在霜茳指认你,你也会将我们引来此地,不是吗?”   陈洗俗笑笑:“这倒是。”   姜亦幻疑惑:“这是为何?”   还没回答,这头镇静下来的孙辛坚,带着最为平常的声音质问,作为在场之中最为了解陈洗俗的人,他有这个权利:“你真的,是蚀阴师?”   陈洗俗这才转头看向孙辛坚,之于他,陈洗俗是感激的,在漫长的寄人篱下的滋味里,这份相互扶持的情谊在那个彻骨之寒的冬日弹起了文火慢煮的温度,虽然微不足道,却是在衣不蔽体的那段岁月里留下了不可泯灭的暖,而后瞬间被放大了数倍,裹住了人心的寒凉。   陈洗俗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孙辛坚也只是对视他,四目相对,却是无言。   陈洗俗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年冬日,孙辛坚拜入宸水垒门下,那时候,陈洗俗刚刚完成颠沛流离的羇旅生涯,在宸水垒做着最微末的活计,守在闸门前,看着他投报无门的惨态:“求求你们了,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脏活累活我都能干,给我个机会。”   检收新弟子的那人不耐烦的摆手:“滚一边去,你没这根骨,练什么式法,还想进宸水垒?痴人说梦,快走开,别耽误下一个。”   “再给我个机会,”孙辛坚一下一下的磕着头,堵在这个检收口,他知道他必须要入,只有这个方法,他才能活下来,不管怎么活,先活下来才最重要,“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那人明显被他的举动激怒:“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你知道每年想进宸水垒的弟子有多少吗?什么招我没见过?你要是拿不出别的什么本事来,就赶紧滚,别让我叫人轰你走。”   孙辛坚确实拿不出别的什么本事了,他将头深深埋在地上,额头伏地,看似虔诚,身子却瑟缩的厉害,口中不断的重复着那四个字:“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陈洗俗看着他,只觉得悲悯,他太傻,又太单纯,才会被这些人耍的团团转,最后的下场不言而喻,扫地出门。   这个冬日,很难出太阳,而就在今日,天空沉的更阴郁,是下雪的征兆。一片片白飘落,挂在黑松上,挂在云雾间,挂在砌石下,还挂在了陈洗俗的睫毛上,眨眼间就化成了一粒小小的水珠,映出孙辛坚被打的狼狈的模样。   拳脚落下,却没一个人出言相劝,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闭口不言,为这场单方面的暴力提供着不公平的默许。新入门的弟子更是不敢发言,本来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招惹是非,特别是在这样的悬殊中,他们选择观望,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陈洗俗也只是冷眼旁观,事事命途多舛,这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人的,多些人一起,不是很公平吗?   孙辛坚也是个不要命的,被一顿殴打后也不求饶,嘴里始终透着留下来的期许,竟将那些人惹的不厌其烦,打完后将他丢在一旁不予理会,又开始检收下一名弟子。   孙辛坚手脚并用的站起来,脸上已经挂了彩,从额间一道蜿蜒至口角,在白皑皑的雪色间艳丽不可方物,他身形摇晃,胡乱的抹了把脸,衣物的粗糙擦不净血痕,袖口留下拭过的红渍。他慢慢的靠在青石砌满的墙上,有气无力的笑笑,对着守在闸门外排成一列最末端的弟子略带调侃的道:“小兄弟,你说,我要怎样才能进宸水垒?帮我支个招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问的这个小兄弟,站在闸门外最末尾的宸水垒弟子,不是别人,正是陈洗俗。   陈洗俗撇了他一眼,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冷道:“你这样的,就算进来也是死,横竖是死,就死的远远的不好吗?”   孙辛坚摇摇头,他不赞同:“谁说的我进去一定就是死?我这是给自己挣条活路。”   陈洗俗对他来了些兴趣,问着:“法宗宗门那样多,为何必须是宸水垒?”   “宸水垒的开山祖师是谁?是土匪!乐引只收根骨奇佳的弟子,梦边城的门人也是气质独属,三大法宗之中,只有宸水垒包罗万象,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歪瓜裂枣,只要是过了检收,至少活着还是容易的。”孙辛坚故作轻松的笑笑,“想来小兄弟进来也是同样的缘由吧。”   陈洗俗乜斜他一眼,轻蔑道:“错了,我入宸水垒,无非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应该不容易,我可以帮你。”孙辛坚看着他。   陈洗俗乐了:“你?就你?你连宸水垒的闸门都进不了,还妄谈帮我?”   “所以啊,帮你之前我需要你帮我。”   “帮你进宸水垒?”   孙辛坚点头,等来的是陈洗俗另一方话:“为何?”   孙辛坚回答:“看小兄弟的样子,心里有大算盘吧?”   “那又如何?”   “你要做的事,一个人怕是很难完成,你需要个知根知底的左膀右臂,在宸水垒培养自己的势力,这应该是你筹谋的第一步,而我,可以成为这个人,好用又少言,并且我甘愿听你差遣,怎么样?”   陈洗俗谨慎道:“我为何信你?你又为何找我?”   “因为你的眼神不一样。你的眼神,是空的。我相信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不会只是默默无闻的。我愿意追随强者,给自己挣一条活路。至于你信不信我,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足以证明我的诚意,最后的决定,还是取决于你。”   陈洗俗衡量了一下,然后讥诮:“你这样的人,连死人都没见过,会做什么?我可不要指捏绣花针的人。”   孙辛坚自嘲的笑笑,眼眸却瞬间不一样了,是一种撼人的坚定:“不就是杀人吗?我也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杀人。”   “那你就杀一个人给我看看,至于进宸水垒的事,也就好商量了。”   孙辛坚低下了头,再抬头时,一片雪花正巧从他鼻梁划过,他浅浅的道了声:“好,我正好也有想杀的人呢。”   孙辛坚杀了人,陈洗俗也履行了承诺,他如愿地进入宸水垒,与陈洗俗成了同期弟子,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冬天还没过,宸水垒地处阴凉,压在黑松枝上的雪始终没有融化的迹象,一针针松叶间卡着薄薄的雪堆,被风惊扰的簌簌抖落。宸水垒中,几个湖泊被冻成了冰镜,折射着模糊了的人影,倒影了其中的行色匆忙。   他们在这样的冬日,修习着宸水垒的式法,努力的活着。孙辛坚似乎也不再是他利用的左膀右臂,他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也是防备的朋友。   ☆、赤红   他并没有告诉孙辛坚自己的全部,这很正常,却不差愧疚。没错,在孙辛坚的质问下,陈洗俗生出了一丝丝细微的愧疚,却也稍纵即逝,他笑着,如同那个冬日他站在闸门前的寒凉:“没错,我是蚀阴师,至于这么惊讶?”   孙辛坚叹口气,摇摇头:“惊讶不至于,只是同你相处这许多年,我竟从未发现,是你藏得太好,还是你始终不信任我。”   “两者皆有吧,”陈洗俗低沉道:“现在可不是我们叙家常的时候,我会看在你替我做了许多事的份上饶你一命,既然你想活,我就给你活路,你别搅和进来了。”   孙辛坚还想再说,来不及开口,就在这时,月偏明招来虹汝剑指向陈洗俗,怒目横竖:“陈洗俗,竟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我居然让你白白的当了宸水垒垒主,是我糊涂。潜伏多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陈洗俗耸耸肩笑笑:“目的?这还不简单?当然是成为最强的蚀阴师了,你们没看出来?”   姜亦幻又开始嘴碎:“没看出来,苏老还在这呢。”说着还朝苏幽骄傲的扬了扬下巴。   我谢谢你啊。苏幽心里咒骂,脸上却只能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脸,像是赞同姜亦幻的话。   易乞道:“你引导我和幽哥出现在荟市,帮你随手就渡化了两名蚀阴师,真是帮你扫平了不少障碍。”   陈洗俗并不否认:“没错,荡平了他们,就只有苏阑晕了。”   易乞微微眯眼,严肃道:“可阑晕对你来说,不好对付。”   陈洗俗看向苏幽,笑笑:“说的不错,所以嘛,我才要和孤檠合作嘛,这样多快?他得到他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互利互惠。”   “或者说,你想做的不只是蚀阴师,你野心很大,在背后布了这么大的剧,想让黯宗鬼宗内部消耗,掌握宸水垒,虚弱梦边城,让乐引分身乏术,你做的这一切,怕不只是相当最强的蚀阴师这么简单。”   苏幽在旁侧听的啧啧称奇,他都不知道,易乞竟然已经想了这么多。   陈洗俗却摇摇头:“你错了,我只是想当蚀阴师,最强的蚀阴师。知道什么是最强吗?有你们在,我怎么做最强?”   易乞走来站在苏幽身侧,道:“成为蚀阴师的路很多,你为什么要选择和孤檠合作?”   陈洗俗又是笑笑,睨着眼道:“因为快啊,因为我不服啊,凭什么?同样是魏洲村出来的,他成了蚀阴师,而我呢?我活得猪狗不如!我被践踏在脚底,仰人鼻息,苟延残喘,我要靠着自己挣出一条生路,凭什么?”陈洗俗越说越激动,嘴角有些狰狞,眼睛里的红色血丝也慢慢爬上。   这下轮到苏幽震惊了,他微微睁大眼睛:“你......你说什么?你从哪出来?”   月偏明也惊了,这种惊讶他从来没有表现在脸上过,声音微颤:“不可能,魏洲村只有苏阑晕活下来了,当时我去仔细检查过,确实没有活物了。”   陈洗俗哂笑:“大法宗为何这般笃定?那口堆满死人的枯井呢?我和那些死人待在一起两天两夜,就为了活下去,却是自始至终都没人发现我。”   苏幽咬着头,有些迷茫:“不,我不认识你,我从没见过你......”   易乞微眯了眼:“你,究竟是谁?”   陈洗俗没管其他人,只是看着苏幽,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去的吗?”他舔舔嘴唇,“现在想想,我恨不得把我的胃,把我的食管全都从我的体内扯出来!可没办法,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说呢,苏子哥?”   苏幽听到最后三字,像是一把钝器一记一记捶打他的鼓膜,连呼吸都停止了,面上的表情一空,呆呆地看着陈洗俗,他想不起来他是谁,但他一定是魏洲村的孩子,也只有他们,才会叫自己苏子哥,他,究竟是谁?   易乞皱皱眉,正好挡住了从榕树叶缝里透出打在苏幽眼里的斑驳日光。   陈洗俗嗤笑:“您可真是贵人事忙,我是柳条儿啊。”   “不可能,”良久的沉默后,声音脱口而出,苏幽从未有过如此震惊,手脚冰凉,身上流淌的血液也慢慢跟着凝固:“我明明,我明明看见你......”不对,他没看见,当时一切太混乱,他还被怨灵一个一个的期身而上,他早就看不见,听不见了。   “对啊,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一下撞进井里,我想着就此躲过一劫也无不可,可掉下井的死人越来越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当时想着,如果能有人来拉我一把就好了。可一个人都没有,一个都没,全是死人,只有死人。”   苏幽慌乱:“我当时......”   “我知道你当时怎么了,我听见声音了,我也看见了那些诡异的东西,我还喊你了。可你听不见,你怎么能听不见呢?你知道你当时是我的救命稻草吗?”陈洗俗只是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那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哥哥,只要跟着他,再大的事都是小事,因为从记事起,苏子哥就一直是孩子王,他会保护魏洲村的每一个孩子,在死人井里时,他也是这么想的。   苏子哥一定会来救他的,只要他在等等,苏子哥一定会将他从井里拉上去,只是要,再等等......   可他等了好久,身边的尸体逐渐散发着强烈的气息,他也不知道是被饿的头晕眼花还是被熏的晕头转向,可他终究没有等来他的孩子王,苏子哥。   “我真的,没听见。”苏幽垂下头,有些苦涩道,喉咙中不知是含了一块什么东西,哽咽到不行。他总是极力不想回忆那段时光,太苦,也太痛。可如果真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没有保护到魏洲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他该怎么面对身体里残留的魏洲村几百个怨灵?他又该怎么原谅自己?苏幽逐渐蜷紧指节,脸色发白。   易乞在苏幽在身侧,直直地拉过苏幽握紧的拳,动作缓慢又强硬的理开,在苏幽想再次攥紧的时候插·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嘴中缓缓道:“这不是你的错,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   可苏幽浅浅的摇摇头,不做解释。他内心承受着多年来的苦痛,原本以为他可以忘却,却在今时今日,更加沉,更加重,难已忘却,如鲠在喉。   陈洗俗接着道:“所以啊,是苏子哥你教会了我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要靠自已,只有自己才最可靠。我已经忘了当时我是怎么从里面爬出来的了。我只记得当时的我,尸臭熏天,血污满身,就像是一具死尸,找不到人的气息。而村里,除了死人就是死人,你也不知所踪,只剩下我。”   陈洗俗看了看天,不顾别人脸上浮现的怖意或唾弃,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我没有去处,也不知怎么办,那时的我还天真的以为,你会回来看看,回来找找,我居然就这样在死人堆里等了你大半个月。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满怀期许。”   陈洗俗又看向苏幽:“我终于放弃了,不等了,在尸臭熏天的地方活着,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我变成了什么!我成了怪物,连自己都恶心的怪物。我心灰意冷的从地狱里爬出来,就听到你,苏阑晕,活的好好的,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蚀阴师,多威风啊,多气派啊,你还能和我这种老鼠为伍吗?我多脏啊,连活在光下都是偷来的。”   陈洗俗的身上冒着阵阵煞气,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眼中的恨意突破九霄直直刺向苏幽,那是一种不计生死的恨,像是要把苏幽剥皮摧骨。他一步一步朝苏幽走来,迫出一只只怨灵,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灰烬,花叶蜷曲,一触即碎。他看住苏幽徐徐道:“可我没你这样的好运气,我连做蚀阴师的资格都没有!你知道我是用什么和鬼道士换来的蚀阴师身份吗?哈哈,魂识禁锢,永不超生。”   陈洗俗站定,看了一圈其他人的脸,不放过月偏明的战栗,还有其他人的惊讶,站在原地不发一词的孙辛坚,易乞的蹙眉和苏幽的呆滞:“那又有什么所谓?连这一生我都活成这样,何况来生?”   易乞紧皱的眉头沟壑更深,走在苏幽身前,并不放开手。苏幽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浑浑噩噩的,听不到易乞的声音,连碰触也没有反应,只是身体格外的冷,如同落入冰窖,嘴唇翕张,却听不清他发出的呢喃。   崔梦前见陈洗俗迫出的怨灵一个叠一个无限增长,手中缎带紫光乍现:“你杀那么多人,屠那么多城,嫁祸给苏阑晕,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他?”   陈洗俗立即无辜的摇摇头:“人不是我杀的,城也不是我屠的,别污蔑我,我手上可没沾那么多血,至于嫁祸给他这一点我承认。”   易乞表情漠然,冷冷道:“因为你想接法宗之手除掉他,抑或是借他的手削弱法宗,不论如何,最终都会两败俱伤,你倒是算的好。”   “只是我没算到,月偏明会替他担保。”陈洗俗撇了眼月偏明,后者神色怔愕,也久久未从刚才的事实中抽身。   易乞看着他道:“在你的计划里,孤檠也会被你踢出局吧?”   “呵,我可没说什么。”   易乞盯着陈洗俗,道:“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在拖延时间吧。”   陈洗俗轻蔑的笑笑:“哈,你不都知道么,我为何会将你们引来此地?”   众人皆惊,姜亦幻又问出了初来时的问题:“为何?”   顾怀反应过来:“因为他和孤檠约了在此地见面!”   陈洗俗笑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话音将息,一团黑雾势如破竹倾卷而来落在一棵乔木上,孤檠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挺热闹啊。”   “孤檠。”   “孤檠!”   “出现了!”   孤檠突然的出现使现场慌乱的一片,孤檠轻声笑道:“不会是来围堵我的吧。”   突然他眼色染上红气,一阵压迫感袭来,配合着重力之下犹如泰山压顶,将式法薄弱的弟子压入地下,甚至压出了一个人形坑,附带着坑的边缘出现了一道道皲裂,逼迫得这些弟子使不上力气,凝不住式法。   孤檠扇了扇手上的浮生扇:“清场了。”   顾怀大喊了一声:“师尊!”   月偏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面色凝重,虹汝剑暗淡下去的金色光芒又明耀了起来,在风中发出“铮铮”的声响。   月偏明一动作,在场还能动的弟子皆招来灵器,陈洗俗身上迫出的怨灵已经多得形成一堵密密麻麻的厚墙,连光线都透不过来。   他勾了勾嘴角:“吸食了这么多,我都还没用过,今天且来试试。”   ☆、子破   顷刻间怨灵犹如泼墨又像利箭穿梭刺来,发出哀嚎,扰人心神,又在法宗弟子分神去稳住神识的时候撕咬过来,泼天盖地星罗棋布,速度之快逼的人来不及思考,只能机械性的去挡。渐渐的,气力越来越不足,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面部狰狞痛苦,四肢也被扭曲变形,毫无招架之力。   顾怀与姜亦幻还能勉强抵挡,只是时间拖久也显得吃力起来,脸色也微微发白。顾怀看向身前替他们挡住大部分怨灵的月偏明,问道:“师尊,现在该怎么办?”   月偏明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中还算稳得住,趁机看了看其他弟子,崔梦前还算游刃有余,秦芜的□□不停歇的划破身前袭来的怨灵,护在崔梦前的身侧,苏幽还呆滞着,似乎眼前的一切他都没看到,易乞挡住怨灵护住他,也变得越来越吃力,鬓间的汗珠子慢慢滑落下颌的曲线流向更深处,而其他弟子早就溃不成军,伤的伤亡的。   月偏明心下大骇:一个孤檠已经很难对付,现在的陈洗俗又能同苏幽匹敌,两个刹罗道的功力,此战定是凶多吉少。   月偏明迅速的冷静下来,想好策略,开口对顾怀到:“星悬,你和洛梦赶紧带着受伤的弟子离开,要快。”   顾怀道:“师尊!”   “快,你想看见这么多同门弟子无辜送死吗?”   顾怀只得咬咬牙:“是。”   姜亦幻还想阻止,可看着其他师兄弟的惨状也只能将话吞进肚中:“师尊,保重!”撤身和顾怀将那些弟子一个个背出觥青山。   易乞脚下发力,用力抵挡穿刺而来的怨灵之雨,焦急的呼唤还沉溺在回忆涡流中的苏幽:“苏阑晕!苏幽!幽哥!”   苏幽听不见,他脑子现在很乱,他在回忆魏洲村的那日,努力的从中找着细枝末节,可无论怎么回忆,脑子里也只是一声声的惨叫,火声,风声,夹杂着嘶鸣啼哭,根本听不见其他声音,太乱了,记忆纷杂,脑子像是要炸开,却没能回忆起当时是不是真的有人还活着,他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易乞见唤不醒苏幽,只得继续挡着,只是乏力的现象也愈加凸显出来,脚下开始变得虚浮,眼前也变得不太明晰。一波又一波不停歇的怨灵如穿梭在林间的飞鸟,灵巧不断,未曾给他们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逼得易乞硬生生的咽下翻涌上喉咙的铁锈味。   秦芜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还是护在崔梦前身侧,咬牙道:“怎么这么多?”   崔梦前看来还好,跟平时的姿态差不多,手中的缎带时而如云卷云舒的柔雅,时而又像窖封千载的冰凌尖锐锋利,轻轻的就破开倾身袭来的怨灵。   孤檠看着狼狈的他们,慢慢地说:“月偏明交给我吧,其他人你看着办。”刹那之间闪到月偏明的身前。   陈洗俗停止了怨灵之雨的攻击,看了看收势之后即刻跪倒在地的易乞,还有一直呆站着一言不发神游在外的苏幽,嗤笑一声,又看向这侧将崔梦前挡在身后睚眦俱裂的秦芜道:“那我先拿你们试试手吧,还不熟悉这千万怨灵的威力,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突然天昏地暗,刚刚的好天气在转眼间消失无踪,狂风卷起砂石不留情面地撞击在乔木林中,野草野花被风扯的到处飞舞,迷了人的眼睛。叠云遮住日光,冷意爬上了觥青山,阴影覆盖在山头,鸟兽虫鱼都潜回自己巢穴,不再探出头来。   陈洗俗手持群嶙双锏,暗银色飞鸟纹刻画的栩栩如生,泛着冷冽的银色光泽,群嶙沟壑,在不同的角度有着别样的风景,将山河描绘的具体而微,锏坚而刚,不带丝毫柔情,却是一副郁郁之色,轻碰之下就能将遒劲苍松拦腰截断,现下正源源不断的冒着寒意。   陈洗俗纵身一跃,甩出数百个怨灵向崔梦前劈去,在崔梦前绞杀怨灵的同时,陈洗俗躲在怨灵之后刺去,秦芜的斩念手下力度不减,呼呼的风声如骇浪翻滚,截下双锏,龙吟虎啸一时在觥青山传遍,火花飞溅铄钺,不曾歇息。怨灵撕破空气窜来,巧妙的躲过攻击,在他们无法顾及的角度攀上揭住,撕咬开来。崔梦前腕中缎带灵动变换,随心挥舞,身形也变幻莫测,紫色光晕峥嵘,缠得陈洗俗分身乏术。而秦芜的斩念也不给他思索的机会,一刀刀劈下来,刀光飞驰,将陈洗俗压制住。   按理说陈洗俗的身法步法不及崔梦前和秦芜,打斗接的招也只能是勉力为之,深知自己不足的他只能将怨灵增加,涨到了数万个,才在他们二人中取得平衡,三人扭打做一团不分伯仲,招招钳制又能从其中寻得一线生机,缠的人生厌。   下一刻,又有一个身影“嗖”的一下加入混战,陈洗俗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想要逞一时英雄之快,却没想到刀锋并不是对立面而来,反倒辅助双锏发出的攻击,刀锋一转,自侧面期身而进,灵活非常。   这个刀法的运转与吐露的气息陈洗俗很熟悉,不用看就知道这个身影属于谁,每当那个身形飚近的时候,陈洗俗搭上话:“你干什么?”   孙辛坚的声音忽远忽近:“作为你的左膀右臂,当然是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了。”   “你不是想活吗?你和我走在一路,只有死!”   孙辛坚不在意的勾勾嘴角:“都走了这么久了,也不在意这一会儿了。”   陈洗俗道:“我不告诉你,就是给你留活路,如今你是自寻死路!”   “一条路走久了,也想换个路走走,况且,我选的这条路也不一定是死路吧。”   陈洗俗用鼻音哼出了藏在肺腑了的笑意:“你还真是一直这样倔,倔的痴傻。”   孙辛坚也笑笑:“我也终于知晓初见时你眼神为何这样空了,从初次见面,你我都未改变,彼此彼此罢了。现在还不如痛快的打一场,为自己挣条活路来。”   陈洗俗的笑变得狰狞:“活路?我要挣的是绝路,一条唯我独尊的绝路。”   秦芜脸色煞白,大声道:“白日做梦!”   飒飒风声混着无数道光和气,两两相对,陈洗俗和孙辛坚的默契配合瞬间弥补了身法上的不足,与两大法宗宗主有了一较之力,把转机也拉近了距离。   易乞看着崔梦前和秦芜尚且还能抵抗陈洗俗与孙辛坚的攻击,而月偏明这边的战斗却是落于下风,血腥味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动作也略显凝滞,但孤檠也摆脱不得,被虹汝剑搅得无法脱身。易乞因为刚才的施力还没恢复,脚下还是发虚,一瞬间跌落于地,又在战况之中缓了几秒,迅速重新站起背过身后晃了晃还在游神的苏幽。   “苏阑晕,”易乞又晃了晃,“幽哥!”   可苏幽两眼空洞,还是聚不起焦来,易乞心下着急,单手扶住苏幽的后脑勺倾身吻上苏幽的唇,将灵识缓缓注入,苏幽失了心智,易乞迫力将他遣回。   本以为双方战斗能撑一会,却没想到在下一瞬间陈洗俗的群嶙双锏就刺向崔梦前的心房,开膛破肚的声音伴随着“哇”的血涌出,易乞急忙看过去,受伤的却是挡在崔梦前身前的秦芜。崔梦前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诧意,两步上前接住已经控制不住身体向后倒去的秦芜,道:“你不该这样。”   秦芜倒在崔梦前肘窝之中,眼神涣散,口中的血像山间溪流一样汩汩流出,但他却还是挂上一抹浅笑:“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爱上你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现在,你该是忘不了我了。”能够为她而死,能够死在她的身侧,能够让她记住我,回忆起漫漫人生中还能有我这样一个过客,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出格   他看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这张脸,从未改变。那个雨后清晨,晨曦微露,湿气还缭绕在深山静谧间,他匆匆下山,从宸水垒出发后一刻也未曾停歇,含着一腔热血,想要剿灭刚出的厉鬼。   而崔梦前的身影,就悄无声息的撞进秦芜的眼里,脑里,心里。   她在简陋的屋檐下替人扎着针,冷冽的气质在这样的雨后脱俗的分外显眼,她始终不笑,映在秦芜的眼里也只是冲着病人淡淡的点点头。一抹初曦扫在她身上,却烘不干她的不近人世,就这样,也就不知怎么让那个怀揣着法宗抱负的青年秦芜着了迷,入了魔,成了痴。   秦芜放弃了自己背负的任务,每天这个时辰都早早守在这个地方,远远的看着崔梦前行医,并不打搅,好似这个画面本该是这样,美好的,恬淡的,而自己是最多余的那个。   同行的宸水垒弟子倒是看不下去了:“你看上人家你倒是行动啊,你一天天守在这里有什么用?”   秦芜摇摇头:“就这样也挺好。”   “好什么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的?在垒中的时候,你不挺吃得开嘛,小师妹不也被你迷的七荤八素的。”   秦芜打断他:“慎言,小师妹是垒主之女,我只是敬爱她,在没有更多的感情了。”   “可小师妹不着这样认为的,更何况你要是娶了她,那下一个垒主之位不就手到擒来?”   “如果要凭这种手段才能当上宸水垒的垒主,那我宁愿不当,而这样的宸水垒我也不会在追随!”   “你激什么动,师尊爱重你众人皆知,又不是因为你和小师妹的关系怎么样,他不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刚正不阿是块好材料嘛!只是啊,你也别让小师妹伤心嘛,女孩子的玻璃心你好歹也照顾照顾喽,这个山野姑娘你可以收入侧室嘛,两不耽误,多好。”   秦芜怒道:“用感情哄骗另一个女子,让心爱的女子受委屈,这不是男人所为,这是畜生行径!你要在这样说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错了错了,不说了。”同伴乖乖闭嘴,没过一会,他又像耐不住寂寞一般问道:“你真的不行动吗?”   秦芜毫无犹豫的摇头,同伴道:“那你要是不上我就上了。”   秦芜看向他:“你敢。”   “我为何不敢,公平竞争嘛,在说了,我也是男人,好看的姑娘就在眼前,我也得为自己努力争取一次不是。”   秦芜本来面露凶光,在他的一番话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转而犹豫起来,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我上。”   “哟,刚才上你上你不上,非得逼你。”   秦芜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不说......”   同伴笑看他:“说什么?我喜欢她?怎么可能,我喜欢活泼一点的,这姑娘太冷了,将她娶回家我还不如去后山冰窟修习呢。”   秦芜皱眉:“你懂什么,这才是她的魅力,比那些胭脂俗粉好看不止百倍。”   “是是是,你喜欢就好。不过你要怎么做?”   说着,秦芜思忖须臾,而后脚下一个狠力,直接敦向地面,一下子脚踝就结结实实的崴了,伴着肌肉的拉伤,秦芜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眉头轻微跳动。   “咝~”同伴替他发出了疼痛,“我看着都疼,厉害了。”说着竖着的大拇指就递在他眼前,夸赞道:“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心爱的女人,去吧。”   秦芜忽略他的浑话,还真的一瘸一拐的朝山间屋檐拐去。这样近的距离见到她,连呼吸都漏了一拍,山林清新,淡雅空气,肥红瘦绿,隐隐药香,都敌不过这一瞬的岁月静好,她在眼前,将其他秀丽都掩盖的干净,只留下漫在地上的一片芳心。就她了,秦芜暗自下定决心,此生,唯她耳,独她耳。   她开口,声音像山间溪流淙淙作响,一丝丝注入秦芜的耳中:“公子的脚踝伤的比较严重,需要长时间调理,否则落下病根便难根治。”   秦芜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在崔梦前即将要为他上药时又退却半分,拒绝道:“我来。”   崔梦前淡淡道:“我是医者,本着的是治病救人的心思,公子无需心存芥蒂。”   秦芜看向她,点点头,将脚踝递过去。指尖轻如柔夷,冰冰凉凉,一寸寸按在皮肤上,瞬间撩起一片烟火,荡得人心旷神怡,在艾草的香薰中想入非非。秦芜明显感到自己的不对劲,这是对她的亵渎,怎会有如此无耻的想法。他心下斥责,赶忙撇开脸去不敢再看,努力寻找话题:“那个,姑娘,我需要每敷药吗?”   崔梦前并未看他一眼,浅浅答着:“最好如此。”   秦芜一听,语调也跟着愉悦起来:“那就是说我需要每日来此换药了。”   崔梦前没有回他,将手里的动作完整施展,待包扎好后,徐徐起身,走在案前,提笔写着内服的药方。秦芜就在沉默中看着淡墨一圈圈染开,直至停笔。   崔梦前抬起头来,将手里的药方递来:“今日,我先给你配上三日的药,此后你便按着这个药方抓药即可。”   秦芜点点头,一瘸一拐的跳过来,没有即刻拿取药方,拱手道:“敢问姑强,多少银两””   崔梦前看向他,淡淡道:“来我这看病的都是给不出钱的,若是公子有钱的话,还请去其他药堂,把时间留给更多需要我帮助的病患身上,今日就当是公子路过此处,急需救治,此后公子便不必再来。”   秦芜一听,道:“姑娘狭隘了。”   崔梦前稍稍挑眉,添了几分灵动:“哦?”   秦芜侃侃而谈:“我师尊曾说过,修习救世,怀的是善念,存的是苍生。苍生,是每一个人,无论富裕与否,贫困与否,只要是人,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未行杀人放火之道,都不能撒手不管。姑娘存着善念,无偿救助贫苦之人,秦某很是钦佩,可若连眼前人都不肯救治,那姑娘的医心,便有些狭促了。”   闻罢,崔梦前轻飘飘的扫向他,问道:“你是宸水垒的弟子。”   “宸水垒第八届弟子秦子破有礼。”   “那你为何不回垒中疗伤。”   “出垒历练,未到火候,怎敢私自返回。”   崔梦前轻轻摇头,道:“秦公子刚才所言我倒是觉得狭隘了,若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可能秦公子一直掺不透道义。”   秦芜挑眉:“怎么说?”   “公子说,只要是人,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未行杀人放火之道,皆需救。”   “难道不是吗?”   “那若是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行了杀人放火之道呢?”   “杀之。”   崔梦前缓缓道:“秦公子应该知道蚀阴师吧?”   “引怨灵入体,放弃重生,无异于杀人,该诛。”   “秦公子难道不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姑娘心善,可做过的事就该付出代价。”   崔梦前轻轻道:“不是所有人都想走这条道的,有些时候逼不得已。”   秦芜震震道:“逼不得已乃是借口,世上之事,不是都可用逼不得已搪塞过去,明明可以不做,那又为何会逼自己。再者,有些事,做过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没那么所谓了。”   “秦公子所得有理,但我却并不认同,我还是觉得宸水垒的教条太刻板了些。世间大道,应以感化为主,而不是以杀止杀,守着不变的信条。”   秦芜是个很固执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别人再怎样劝说也不会更变,也无谓几番争执,他避开这个话题,道:“那姑娘,明日我......”   崔梦前道:“罢了,明日你也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吧。”   “多谢姑娘。”   得到想要的答案,秦芜再不敢耽搁,立刻起身离开,甫一回到客栈,同伴就凑过来探听情况:“怎么样了?”   秦芜点点头:“接下来我可以每日见到她,直到痊愈。”   “可以啊,你们都聊什么了?”   秦芜微微笑了,在他那张略显严肃的脸上竟显得憨态:“探讨了一下道义。”   同伴怔道:“你和人家聊这个?”在秦芜地点头中无奈的叹口气,“有女孩子喜欢聊这个的吗,你脑袋是不是没开光啊?”   “我倒是觉得她还挺喜欢啊。”   同伴扶额:“你喜欢就好,那她叫什么你总该知道了吧。”   秦芜微微垂着头:“不好意思问。”   同伴倒吸了口气,佩服道:“真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秦芜每日跑的殷勤,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敢打扰。可她的美貌,不止他一人发现而已。渐渐的,她的名声大了起来,病人也多了起来,也不乏登徒子的拜访。   那人坐定后,放下常年佩戴的玉佩,浑体通透不染杂质,一瞧便是价值不菲,他笑道:“姑娘,你的时间我买下来,有没有兴趣和我泛舟湖上?”   崔梦前冷冷道:“没有。”   那人抬手制止:“诶,先别急着拒绝嘛,我知道姑娘对医术颇感兴趣,我的舟上正好有些失传医典,姑娘何不赏光去看看?”   “不用了,这位公子,如果你不是来看病的话就请离开,你耽误其他人就诊了。”   “姑娘放心,我知道姑娘宅心仁厚,已经替姑娘打理好了一切,断了后顾之忧,姑娘是不是就抽得出时间与我把酒言欢了?”   崔梦前斜斜瞥了他一眼:“公子是将我的病人都推到别处去了?”   他故作姿态的摇摇手中玉扇:“方圆几里又不是只有姑娘一个药访。”   崔梦前起身行了一礼,道:“那就多谢公子散财为崔某取得闲暇时间了,只不过,好像公子处理的并不干净。”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还有病人,公子请回吧。”   那人一听,急忙朝门口看去,大声骂道:“哪个狗东西不长眼,来打扰本少爷的正事?”   秦芜跨进门槛,铿锵有力:“野狗乱叫,我当然是来屠狗的。”   “找死是吧,本少爷就成全你,还不来人给我上!”   “呼呼”从门口冒出来几个家丁,在一声令下围住秦芜,崔梦前看向秦芜:“秦公子,这里我可以处理,也不需要你出头。”   秦芜哈哈笑了一声,并未觉得被冒犯:“姑娘为我治病,这点小事就当我替姑娘解忧了。”   那人见他如此嚣张,大声道:“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英雄救美?兄弟,这招太老了,换个玩法吧,还不给我上!”   说完那些人正准备上手,却在一阵风中停了下来,一个个不能动弹,双脚定在原地,想要抬手却抬不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却又并不难受,全身上下唯有脑袋还能转动,他们面色惊慌地左望望右瞅瞅,疑惑着:“怎么回事?我怎么动不了了?”   “我也是,我也是。”   “公子,你能动吗?”   家丁齐齐看向他,那位公子气极,几番挣扎无果,大爆粗口:“我他妈的也不能动,你他妈的用了什么邪术?”   ☆、梦碎   秦芜看着他们,眼神微凝,语气不带一丝温度,明显染上一丝怒意:“还不快给这位姑娘道歉。”   话音一落,这些人便集体跪下,双手伏地,嗑下头来,大声道:“姑娘,对不起。”崔梦前看着这番滑稽景象并未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摇了头。   秦芜见崔梦前好像也没什么动作了,便单手一撤,道了声:“走吧。”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排列整齐的跨出门槛,转身,下山,每走十步都会停下来转身跪地磕头,再来声:“姑娘,对不起。”一直持续到下山,声音整齐洪亮,在山间徘徊,响彻山泉,久久不肯散去。路上其他人皆在这样的场景里啼笑皆非,有些人直接指着他们几人捧腹大笑,在他们变化多彩的表情里也认识到山上的女神医不可轻易招惹,这要惹上了,这种侮辱谁受的了?   直到山间的声音慢慢消失,崔梦前这才坐下,悠悠的看着他:“出门历练可以使用式法吗?”   秦芜叹道:“姑娘也知道?”   崔梦前不答,秦芜道:“自然不可,可如今便再不会有人再轻易骚扰姑娘了。”   崔梦前冷冷道:“秦公子,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的事,也请你不要插手。”   秦芜被她这样的直白拒绝傻了眼:“可是......”   “修行不易,请公子以大道为重,那些虚幻的杂念趁早斩断。”   秦芜似乎没听懂,刚毅的脸庞堆不起表情:“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秦公子应该很清楚了,如今公子的脚踝也基本痊愈,不必再来,我也不会再见。”   秦芜在他的冷言冷语中涨红了脸,微微怒道:“姑娘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不是太直接了些?”   崔梦前反问:“直接些不好吗?我既无意,又何必耽误秦公子?”   秦芜大声道:“好,很好,既如此,我也就不打扰姑娘了,告辞。”   崔梦前起身微微回礼道:“告辞。”   此后,秦芜便真的没有再去过,同伴劝他:“你怎么这么傻,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你得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像这样的姑娘都冷得很,你要慢慢捂,耐心捂。”   秦芜摇了头:“话既已放出,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说不去就不去。”   “少年心性,少年心性啊。”同伴无奈的感叹道。   虽然没再去过,但秦芜还是会悄悄去看她,像曾经一样天天守在那个地方,远远遥望,并不打扰。为了不让崔梦前太累,秦芜有时会在那间屋舍山棱转角处看不见的地方打发一些并不严重的病患,每天定量的病人得到崔梦前的救治,然后又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施针行医,还不敢让她发觉,青年的秦芜,连问崔梦前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渐渐地,崔梦前也发现了人数上的端倪,在她的注意下,秦芜的身影很容易无处遁藏。而她的选择,是离开。   崔梦前毫无征兆的走了,可秦芜还留在这里,守在那里。他还是同一个时间来这里等着,一天,两天,三天......七天过去了,她再也没出现过,逐渐的,也没有病人再找上过这间简陋的屋舍,这样为期不长的相遇,又面临着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仲夏繁星夜里,青年秦芜甚至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是不是山间精灵的出现,又功德圆满的离开,那些短暂的接触,便是她给自己留下的最好的礼物,她说的每一句话,是上苍交给他的真谛。然而最为遗憾的,该是自己没有勇气,去问一问这个精灵的名字,却在心底下砸下火辣辣的烙印。   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还能再次遇见,一定要问她的名字,再也不要畏惧,也不再怀揣着那一点点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心性,只是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遇见。   因为擅自使用式法被宸水垒发现,垒主传来消息令他们一行人提早结束历练返回宸水垒,踏上回程后的秦芜却也没有忘记深山中的惊鸿一瞥,之后的种种历练,也不乏佳人的青睐,可心里装满了一个人,那里还有位置留给其他人?他一直在等她的出现。   垒主虽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秦芜,但秦芜历声拒绝,并告知心有所属,不愿欺瞒,也不想辜负,垒主也并未因此责难于他,他劝慰道:“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可强求。”   他固执:“师尊,唯有这件事,我想人定胜天。”   “罢了,你若执着于此,我也不在相劝,只盼望你早日解脱。”   “谢师尊。”   不负所望,他们再次相遇,他已经是宸水垒新任的垒主,而她却是人人口中传颂的谪仙美人崔门师。是了,也只有她,才当得起谪仙二字吧。成了痴念的秦芜,此生,便唯她一人了。   在闻仙台上,他们以新任宸水垒垒主和新任梦边城的门师身份初次相遇,暖日洋洋洒在,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他走前去,恭敬礼道:“我一直想着能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再次相逢,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原来姑娘便是人人口中称赞的崔门师。”   崔梦前眉眼淡淡,礼了一礼:“秦垒主。”   秦芜看着她,恪守礼节:“为何姑娘当时不告诉我你就是崔梦前?”   崔梦前反问:“我为何要告诉你?”   秦芜自嘲的笑笑:“也是,崔门师对我无意,以你的个性,也不会如实相告。只不过,这些年,我寻你寻得很苦。”   “为何?”   秦芜轻轻笑道:“为何?崔门师应该知道。”   “秦垒主,请不要执着,我当时说过的话,如今依旧不会变。你只是将年少时的初次悸动刻在脑海中,那不是我真正的样子,是你将我渲染成了你喜欢的模样,铸成执念,误以为情根深种,我劝秦垒主还是早日勘破,否则有碍修行。”   秦芜看着她,问道:“崔门师说的倒是义正严辞,却连一个机会都不曾抛于我,崔门师又怎么笃定一切皆是我的执着,皆为我的幻想。我变了很多,能够分清自己心里所想,崔门师又何必急着拒绝?”   崔梦前缓缓道:“秦垒主变不变与我没有关系,心中所想的也必然无关于我,我拒绝你,只因为我一心寻道,早就不再留恋红尘,希望秦垒主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提前拒绝,是为了表明我的心意,也不想给秦垒主留下什么幻想。”   秦芜皱着眉,表情带着些许难看:“难道说崔门师与荥宿仙尊的传言是真的?难道你们之间早就超乎师徒之情?”   崔梦前立刻面露不悦,冷眼看向他:“秦垒主慎言,我和我师尊的感情不容外人置喙,也请不要妄加揣测,这不是你一个法宗宗主该说的话,也不是一个法宗宗主该有的姿态。”   秦芜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里更显不悦,语气也逐渐生硬:“如果不是如此,那崔门师为何屡次三番拒绝我的爱意?又为何在提及荥宿仙尊的时候出现这么大反应?世人皆道你清冷淡漠,反倒涉及荥宿仙尊之时倒有了别样情绪。”   崔梦前听他这话不再看他,隐着情绪,道:“请秦垒主不要因为怒意上头便不知思考,倒是你,为何如此执着?我是那句话说的不明白才让秦垒主生出了几分期许来?那如今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陈垒主的感情,我无福消受,也不愿受!”   秦芜在一阵气恼后忽然冷静下来,轻轻笑道:“崔门师说得很明白,可我不会放弃的,我做我的,你只管看着便是,我不要求你即刻回应,就算崔门师一直拒绝,我也不会放弃。”   “你......”   “告辞。”   他再也不是青年时的少年羞涩,难于启齿的爱慕藏在口齿间。成年后的秦芜,爱欲昭然,他让全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心意,他做的明显,追的夸张,他想用整个苍生打动崔梦前,更为卑鄙的想,是威胁。   而她,始终未变,眸眼清晰,泠泠声量,直到现在,还是初见那般拒人于千里,反对的毅然决然,不留一丝旖旎幻想,更别说暧昧的欲拒还迎了。   ☆、苏子   秦芜的呼吸越来越弱,慢慢的阖上了眼睛,脑海里洇着的崔梦前的脸越来越淡,并未消散干净前秦芜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再醒不过来了。   崔梦前抱着他慢慢冰冷的躯体,缓缓吐出:“这些年来,我一直欠你一句多谢,愿你来世,能得之所愿,携手白头。”   此时的月偏明也被孤檠逼的遍体鳞伤,红光交替之中被孤檠一击撞向身后的一颗百年乔木,胸腔内立时泛起尖锐的疼痛,是肋骨折裂刮着肌理纹路的痛楚,血迹也顺着口角蜿蜒曲折流下,连站都站不起来。   孤檠面上看着还好,却也是被月偏明伤到,毕竟大法宗的实力不容小觑,再加上此刻的自己也不是最佳状态,一口淤血积于肺腑之中,他却混不在意。   孤檠看了眼现在的战局,月偏明重伤倒地,秦子破身亡,崔梦前受伤,还有战斗能力的怕是只有苏幽和他身侧的乐引弟子,可苏幽现在的状态也无可战之力,剩下一个乐引弟子更是不足为惧。勘探了战斗力后,孤檠决定留下陈洗俗清理残局,自己回去养伤,于是开口对陈洗俗说:“我先走了,剩下的交给你了,把廉纤雨的东西带回来,我们的交易才能继续。”说完如来时那般化作黑雾离开。   陈洗俗笑笑,探身与孙辛坚又击向崔梦前。易乞间战况不容乐观,只好离开苏幽,一边挡住陈洗俗的攻击,一边想着防御孙辛坚,迟昀困住孙辛坚的腰身将其拖出崔梦前的身前。又立即闪身袭向陈洗俗,迟昀抖动,蓝焰暴增,一圈圈奔袭而来,抽拉利索,不带丝毫犹豫,掉落的乔木叶在蓝焰中瞬间化为灰烬,一触即碎。   热焰霎时间燎过窜飞的怨灵,焰舌舔过,燃尽一片虚无,抓肝挠肺的声音化作缥缈。迟昀载着澄澈的蓝劈风而起,迅雷烈风般缠上孙辛坚的小腿,一个旋身如莲动轻拨池间水,又“呼”的一声,就将孙辛坚连身带人借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力直接撞击在一个石墩上,一口鲜血就这样直愣愣的吐出来。   可这一击,易乞干净利落却没伤其根本,他试着劲,将孙辛坚恰到好处的打到站不起来。转身间又身披星月,璀璨光辉像一道银河带燃尽黑压压的怨灵,从其中破出一道光亮来。   陈洗俗眼神微眯:“有两把刷子,难怪他那么喜欢你。”说着又轻轻扫了眼那颗乔树下的苏幽,一时间,怨灵更加猖獗,低吼声声声入耳,荡得人心尖发颤。   陈洗俗眼里遮不住的阴鸷,如同星火燎原,瞬间将全身倾携,连同吐出来的字都是森然的:“那就先把你解决了吧,碍眼。”   易乞一手捋直迟昀,一手虚握挡在崔梦前面前,微微侧首对着身后还有一战之力的崔梦前道:“崔门师,拜托了。”   崔梦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自己去护着苏幽,怨灵虽然对苏幽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但一次次的撞击也会由着穿刺的速度带来微末的痛苦,易乞不想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苦痛,哪怕是轻轻一挠。   崔梦前点头,提醒道:“他的实力不容小觑,你要当心。”   易乞道:“替我照顾好他,多谢。”   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陈洗俗似乎早就不耐烦,不屑道:“自不量力。”手指微动,身侧的怨灵奇袭而来,万马奔腾之势汇成一束,摒着腾腾煞气冲向易乞。   迟昀犹如一条穿梭在潺潺溪流里的鱼,从一个个怨灵身侧自由游走,片叶不沾,鞭着一道道虚无的黑影,幽幽的绿也被驱散无边,疏忽间化成一道黑气与空气凝结在一起。而越来越多的怨灵哪里只是潺潺溪流,是一条河川,磅礴之势破天盖地,压迫了喘息的时机。   易乞开始有些乏力,定定身,凝凝神,将全身流转的气力灌注在一点之上,迟昀似乎有所感应,一簇簇烟火悄然炸开,又转瞬即逝,突然被猛地掷出,把期身而来的怨灵劈为两半。就这样,迟昀并不停歇,鞭身横向扫来,陈洗俗双眼微怔,手上立刻动作,双锏避开迟昀,侧身一跃,就向易乞盘身扎来。   易乞稍稍侧头,避开陈洗俗,在下次的风力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陈洗俗推开,可这种状态还未维持多久,易乞喉头一甜,手上却并未松劲,鞭锋一领,鞭身外吐,身形一起,蓝焰伙同无垠山海呼啸千尺,从鞭尖衍生出来,掠过数里。陈洗俗侧身而过却无法分身,蓝焰迅猛,陈洗俗竟被他的反应怔的不知所措,巧劲卓然,思虑婉转,在上一瞬间就想好了下一步的对策,虽式法悬殊,再加上自己早已是身饲万千怨灵的蚀阴师,可半点都捞不到好,反而处处受到掣肘,奇也怪哉!   还在思索之际,蓝焰呼啸奔来,双锏拼死截住,已然抵挡不住,颗颗冷汗凝上额间的发,陈洗俗咬牙:“该死!”速度太快,加上陈洗俗费力抵挡迟昀,根本来不及迫出怨灵腾杀!本以为痛感会从身体各处传来,然而灵光乍起的一瞬间,就被眼前的身影截下,痛楚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凉。   孙辛坚拖着残躯毅然决然的挡下了迟昀的猛攻,易乞勉力收势,仍旧来不及,只能看着迟昀的蓝焰如空山初雪般洋洋洒洒不带征兆的铺就下来,鞭身直愣愣的穿刺其中,孙辛坚的半身瞬时被蓝焰灼烧蜷缩,连血都吐不出,更别说发出一丝声音了。   他不带眷恋的闭上了眼睛,又不带情绪的离开了这个世间,他总是想挣条活路,没想到最后还是选了死路......   易乞骤发一击早是用尽了气力,陈洗俗冰冷的眼染上赤红,近乎癫狂的状态,怨灵发出虎啸之声,兴奋异常又恐怖如斯。   飞掠而来的怨灵被易乞堪堪挡下,却愈加力不从心,身形滞涩的一瞬间群嶙双锏从鼻翼侧打来,易乞双眸微眯身形下至,双锏从头顶部掠过,而下盘的怨灵化为利箭穿破易乞的胸膛,易乞霎时喷出一口血来,贱地三尺之外。   变化太快,连崔梦前都有些惊诧。易乞的血沫从苏幽的眼前飞过,越过崔梦前直接沾上了苏幽的脸,苏幽感觉到脸上点点发烫的血迹,烫的灼人,慢慢凝神,虚影经过重叠后,焦点又恢复到了眼前,脑里的清晰从九霄云外拉了回来,而眼前的场景就是易乞喷出一大口血跌在地上,眼神一刻不放过苏幽。   苏幽这才反应过来,脑中胸中怒意暴起,眼色立即熏上层层叠叠的戾气,抽出杀生倾身挡下下一刻攻袭易乞的群嶙双锏,身上的黑气如浓墨似重彩,迫出层层迭迭的怨灵,一步步向陈洗俗走来:“你走吧,从前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错,如今你也不需要我保护了,好好活着吧,这比什么都重要,也是现在我唯一能许诺你的了,走吧。”   陈洗俗听着他的话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发出一阵狂笑,在本就癫狂的脸上浮现了更加诡异的变化。他笑弯了腰,迷了眼角,笑了好一会才直起腰,眼角还带着笑出的泪花,看着此刻杀意腾腾走在易乞身前的苏幽:“你要放过我?”   苏幽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背后的手趁眼前人的不注意给易乞输了些功力,尽快稳住他的心脉。   陈洗俗恨恨道:“你明明说过,你会一直保护我们的,而在我最需要你拉我一把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你又要来当我的救世主?你,究竟凭什么!”   苏幽神情淡淡:“凭我是你的苏子哥!你不该变成现在这样,听我的,收手吧。”   又一阵嬉笑传来,陈洗俗定了定神,反问道:“不听又如何?”   陈洗俗龇牙道:“你说的那个人,他早就死了,现在你只是蚀阴师苏阑晕,而我也再不是柳条儿,我是蚀阴师,陈洗俗,为的就是洗尽凡俗,与你,与魏洲村,再无牵绊!我要成为最强的蚀阴师,我要把你踩在脚底,毁了你现在的一切,让你尝尝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说着,陈洗俗轻轻扫了眼伤重的易乞,道:“看来你现在的牵绊还真不少。我本来也只是想让你尝尝什么叫一人独活的滋味,可他杀了孙辛坚,如今他是非死不可了!”陈洗俗露出的表情可怕的厉害,又阴寒又呆滞,让人不禁脊骨阵阵发寒。   苏幽眼神一冷:“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动你?”   “试试吧,我也很想知道,我们两之间,到底谁是最强的,我要让你体内那些魏洲村的怨灵看看,当初他们为什么选择你,你究竟有什么好,优柔寡断胸无大志,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条件,要不你死后我也将你化成怨灵,和那些魏洲村的怨灵结个伴寄宿在我的体内。”陈洗俗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冒着止不住的黑气。   易乞愠怒道:“你敢!”   陈洗俗奇怪的看着他:“我有什么不敢?”   苏幽却不再同他说话,甩出数以万计的怨灵缠上陈洗俗,转身扶起落坐在地的易乞,将他扶向一颗大乔木下躺着,看着易乞,易乞也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秒,两秒,就在第五秒的时候,苏幽猛然亲向易乞,易乞感受到淙淙热流从嘴唇上传来,瞬时流遍全身,连末梢血液的运转也变得快了起来。僵持片刻后,苏幽离开还舔了舔他的唇,笑道:“还给你。”   易乞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他立刻拉住苏幽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苏幽笑笑弹弹他的头:“还能干什么?他动了我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然后苏幽缓缓颔首,低低道:“是我让他变成这样,作为他的哥哥,我不能见他如此,这是我的责任,无法推脱,如果无法保护他,那毁了他,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也只有我能做。”   易乞仍是不放手,眼神倔强的看着苏幽,似乎这一刻他若是放开了他就再也抓不住了,他害怕,连心尖都颤抖不住,指尖也跟着发白变青:“你,不可冒险。”   苏幽笑着用另一只手覆上易乞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放心,我是谁,我可是大名鼎鼎天下无敌的蚀阴师,苏幽,苏阑晕。”   “屁,你上次就让我放心,可结果呢?”   苏幽笑意更浓:“堂堂法宗流楹,嘴里怎么会蹦出这么粗俗的词?这次真放心,我对怨灵的运用当然比他熟悉,只是,他怨念藏在体内太深,渡化不得了,我要想个办法,毁了他身上的怨灵,尽力保住他的命。”   “可是......”   苏幽打断他的话:“别婆婆妈妈的了,男人哪能不受伤,等我收拾完他,你再回去给我补补。”   易乞的手被苏幽强迫按下,易乞的眼睛胀满红色,升起漫漫氤氲,可却不见一丝泪光:“我说过我要护着你。”   苏幽缓缓站起身,背向他:“我不要你护着我,我要你陪着我。”   ☆、怨悔   下一个起落之中,苏幽送出繁复缭乱的招数,片刻之间,连攻了十几招,陈洗俗执双锏相碰杀生,连退几步,又见苏幽执杀生剑锋一转,剑尖斜挑,黑光裹体,闪电惊飙,剑法精妙得令人咋舌,不知不觉中其他人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行云流水的走势。   陈洗俗被他击得急急败退,身侧的怨灵刹那间也化为薄雾,银牙一咬退开三舍,站在一棵枝桠较高的乔木上,他大声道:“我说过,将你们引来此地,其一是孤檠在此,这其二,便是这藏在山谷中千千万万的怨灵!”   双锏收于背后,双手开式举于胸前,如开生花般食指相抵,与拇指围成标准的正三角形,其他三指叉入,指尖泛着黑绿色交替的颜色,口中振振有词道:“万千幽怨,听吾号令,借尔等之力,屠碧落苍穹。”   刹那间,群山颤抖,飞沙走砾,狂风呼啸,黑云笼罩,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山脚下肉眼可见的弥漫黑气,一缕一缕,又一路一路蔓延开来。山谷之中,一声声叫喊,哭声,吵闹荡漾在怔的空谷,混杂着砾石不自量力与嶙峋的较量,将这些瘆人的声音衬得十分阴鸷,百般委屈,万般惊恐。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将这欺压已久的山脉掀个底朝天,那些无奈的,不忍的,可恨的迸发而出的怨念,几乎成了千尺之高的倾天浪潮,要将这天都比下去!   山谷之下“咯咯”作响,举行着盛宴的狂欢,他们哀嚎:“我恨啊!我好恨!”千万尸骸携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在强劲的牵引后,一具具一团团慢慢吐出,从那些残骸土灰中撕裂积压已久的厚土,一点一点爬出来!未见骨骸,何处收敛,他们埋藏了千年,这股恨意,早就蚀骨浸骇,今日,终于重见天日,呼吸没有蛇虫鼠蚁尸味的空气,他们要奉还所有的恩赐,让世间人常常他们的暗无天日!   黑雾缭绕,绿意森然,怨灵一只只匍伏在陈洗俗的身后,飘忽不定,几乎兴奋,伴着群山轰鸣,一圈圈站定。而身体里的怨灵也被迫一个个显现,狰狞而燥动,已经控制不住的狂热与兴奋,像是雪狼伺机而动,就差一句发号施令就要扑上猎物,甚至于将发号施令的那人也碾碎。   苏幽见他起势,大喝一声:“你疯了!快停下!”随即迅速给易乞,月偏明和崔梦前掐了个结界,大喊道:“不想死就别乱动!”   易乞第一次见苏幽这般慌乱,直觉不妙,又不敢出声打扰苏幽,想问月偏明,奈何他与自己离得太远,只好侧过头稍稍提亮声音问向崔梦前:“崔门师,您可知这是什么术法?”   崔梦前和月偏明一样脸上浮现了微不可查的惊恐异样,强自镇定下来,却是一直紧盯着陈洗俗,徐徐回答:“这是‘怨悔’,万怨汇,万念灰,聚身上所饲之灵,以灰飞烟灭魂飞神丧的代价,屠尽天下苍生。这个我只是在典籍上见过,要千万以上的怨灵还要配以强大的心神才能释出,可没想到,他不仅将体内的怨灵迫出,还有埋在山谷里那些冤念他也一并引出,我一直以为青率铁索只是个传说,如今看来全部都是真的!青率铁索之下到底压着多少尸骸无人知晓,要是尽数被他引出......”   易乞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在这样的嘈杂中清晰无比,连呼吸都毫无察觉的减缓,他慢慢问道:“会,怎样?”   崔梦前语气沉重,缓缓道:“毁天灭地!”   “!”   苏幽心下急转,怨念一出,掀天之势避无可避,怨灵的戾气被毫无保留得激发出来,施术者若心神不坚极易遭到反噬,控制不住怨灵最后只有出卖灵魂沦为傀儡,抑或是形神俱灭,运气好点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为今之计苏幽只有赌一把了,赌自己心神够坚定,赌自己运气极好!   苏幽起势,与陈洗俗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戾气,指尖煞气如火苗窜涨,念道:“万千幽怨,诸君听令,倾尔等之力,守所护之人。”   恍惚之间,天光具暗,有些刚刚从谷底爬出的怨灵在苏幽的侵扰下加入他的阵营,在陈洗俗的眼神中,对峙开来。两股力量携着毁天灭地之姿冲破浩淼,时而四散时而汇聚,像两方困兽,纠缠不休,黑气乌压压的汇聚,在空气中穿梭漫游,又碰撞出撕心裂肺的铿锵。云翻雾涌之间,看不见一丝硝烟气息但又时时刻刻的进行着生死搏杀,稍不注意便是落入万丈深渊,攀爬不出,坠入黑暗无垠。   两波怨灵浩浩汤汤碰撞厮杀,激荡出来的黑气如啸浪像浅滩淡去,将这一战原原本本的留驻在了觥青山至率岬峰,藏去了更多的锋芒,隐匿了多少的思量。   而此刻的苏幽与陈洗俗面临同样的情景,心神消耗太大,身体开始吃不消了,冷汗层层的溢出,将衣衫都浸染上了水晕,在背部洇现出来。脸色是瘆人的惨白,被乱风中刮卷携带的枝桠打在脸上瞬间就印出一条清晰可以见的红痕,发丝被怪风胡乱的掀起,凌乱之中竟染上一层肃穆静谧之美。   而苏幽的眼神是愈来愈冷,愈发阴戾。相较于苏幽,陈洗俗似乎更糟糕,眼神开始出现些微的涣散,身形也开始略显狼狈的哆嗦起来,一丝若隐若现的红痕出现在嘴角,可怨灵不受影响,反而更加凶猛更加翻腾,像是脱缰的野马终于摆脱束缚,要将天地万物碾碎殆尽,化为齑粉。   苏幽见陈洗俗已经生异,大声疾呼:“会神!”这一刹那间的分神,反噬之力爬上心头,一股腥味翻上喉头,从舌根到舌腹滑倒舌尖,在牙缝中挤出,化作一滴一滴的血珠子,顺着边角滑落。   易乞心下大骇,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双手紧握,从胸腔肺腑之中发出一吼,直冲开来:“苏幽!”   陈洗俗哪里还听得见苏幽说什么,只以为苏幽撑不住而说的什么求饶之语,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浑然不觉这一抹得意又带出了多少血丝。   而苏幽只有再次竭力,维持着当前的平衡。可越当怨灵控制不住的时候,所需要的精力越大。苏幽慢慢闭上眼,来势汹汹,苏幽的精力也已经消耗到极限,心神也在崩溃的边缘,脖子上的青筋证明了他此刻的竭力,无法自拔又坚苦难熬,他还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或许下一刻,或许就在眼下。   易乞打破结界,也不管自己的伤,拼尽所有力气飞身绕过一圈又一圈巨兽猛虎般的怨灵,拦腰抱住苏幽。而也只是抱住苏幽,他没有更多的气力去做什么了,他连站稳都是吃力。而现在,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他,其他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就在怀里,尽在眼前。   易乞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肩窝,安安静静的感受着他脉搏缓慢而有力的跳动,这样他便很安心,可心安的同时又生出惶恐,苏幽的脉搏缓慢的异于常人,而每跳动一次相隔的时间更长,他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有更紧的抱住苏幽,感受他来自胸腔的跳动。   苏幽沉溺于黑暗之中猛然被人抱住,熟悉的悠悠檀木质香气裹袭周身,沁人心脾,馥郁入俯,竟没来由地将心神稳定下来,少许的荡漾在石子沉入深潭后又归为平静。苏幽想推开他,想要骂他,骂他怎么敢跑进来,骂他怎么又不听话,但又说不出口。他现在太需要易乞了,只有他才能让自己保持理智之余还能带来星星点点的温润柔然,只要有他,在哪里都是暖的,不灼人,不显眼,但却是源源不断的,缓缓的温暖着苏幽的心扉。   苏幽始终闭着眼,慢慢抬起手回抱住易乞,抱住自己的温暖源泉,抱住自己的精神支柱,也抱住那个将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说要守护自己一辈子的小乞丐,苏幽无声的笑了。   一声“噗”,易乞看向枝桠上喷射出血的陈洗俗,他已经支持不住了,眼眦,鼻孔,耳廓也涌出了大量的血,口中的血还在不断的喷出,好像要将体内的血全部吐出来。脚下一软,支持不住身躯的力量,直直的向后倒去,从枝头掉落。在还未触地的时间空隙中,他看向了苏幽,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了那段最温暖的时光。   柔光模糊,泛起毛样光晕。那些温暖的记忆淌过脑海,缓缓注入心房。   ☆、清澈   “柳条儿又输了,哈哈,你又输了。”狗三拍了拍手上剩余的泥土,有些洋洋得意。柳条儿跌落在泥浆里,不敢挣扎的瑟缩着。彼时他们一家将将搬来魏洲村,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自己沉默寡言的性格,实在不讨喜。   “干什么呢?”一个声音响起,一个不高的孩子从清风里脱身而出,带着少年人朗朗笑容,指尖直指狗三:“又在欺负人!”   狗三见来人是苏幽,笑着招呼:“苏子哥,你怎么来了?”   苏幽啧啧:“看你怎么欺负人。”   狗三尴尬的摸摸脑袋:“没有欺负他,就是和他在玩游戏,看谁先把人撞倒在泥浆里,赢了的人弹脑瓜崩。”   “那我来和你玩。”苏幽说着就开始挽袖。   “不不不,”狗三连忙摆手,“我赢不了你的。”   “你既然知道赢不了我就不和我玩,那他是是傻的吗?从体型就能知道他并不是你的对手,难道这样悬殊的输赢他会不知道?”   狗三瘪瘪嘴:“他不是新来的吗,我想着给他个下马威的。”   苏幽走过来弹了弹狗三的额头:“给下马威的不应该是魏洲村的人,而是那些欺负你的人,听懂了吗?”   狗三丧气的点头:“懂了。”   苏幽看着还在泥潭里的柳条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三先替他回答了:“我取好名字了,他瘦的跟柳条似的,我就叫他柳条儿了。”   “柳条儿......”苏幽把这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小会,又看着不敢直视自己的那个小孩,轻松笑道:“不错,柳条儿挺适合你的。”   然后苏幽走在他的身前,伸出手:“我是苏子哥,以后我保护你。“   柳条儿低着头,又战战兢兢的抬头迅速瞥了眼那个不大的人,又低下头,极浅极浅的点点头示意。   苏幽笑笑,也不管柳条儿手上的泥干成了片,他强硬的拉过柳条儿的手,将他拉起来站好,直视他:“我跟你说话呢,听到了吗?以后我罩着你了,他们都叫我苏子哥,以后你也这么叫吧。”   柳条儿有些扭捏,半天憋不出一的字来,脸涨得通红。他本就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面对陌生人,他很胆怯,只好低着头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苏幽却像是没心没肺一般,晃着他的胳膊:“怎么?还是个哑巴?可惜了,本来还想着带你一起玩的,可我不会和哑巴交流。”   柳条儿有些慌了,他有些局促的抬头去看苏幽。心里却很想和他亲近,因为眼前的这个苏子哥,带给他一种抑于心头的安全感,他想要抓住:“......我......我不是哑巴。”   “哟~”苏幽稍稍弯下身与柳条儿平视。眸子里堆满笑意,“不是哑巴,是结巴。”   狗三和弹娃也开始嘲笑,嘻嘻哈哈的哄上前来:“是个结巴是个结巴。刚才他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也结巴。”   苏幽转过脸来嫌弃的看他们一眼:“去去去,哪都有你们,我教你们的抓鱼口诀都被熟了吗?一会我来考。”   “背会了,背会了,鱼下水,要谨慎,脚抓牢,手中游,顺尾摸,莫惊扰,动作快,稳准狠,临头盖,双手擒,鱼身滑,不留情,安得千台吃鱼香,首先要把清水扰。”弹娃边背还一边给自己打着节奏,更加称得他自己又憨又可爱。   苏幽点点头:“不错,都能背下来了。”   弹娃本来还以为苏幽会接着有什么奖赏,谁知苏幽突然脸色一变,有些恐吓意味道:“那你还不快去?背熟了就要操练,你们抓了几条鱼了?今天要是抓不到十条那明天去邻村的任务就交给谁了。”   这一番言语乍一听本不像是威胁,这是柳条儿的第一印象,不就是去邻镇吗?这算什么惩罚?这也是多日后,他们家搬来魏洲村后第一次出村采集用品时,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恶意,什么叫惩罚。   而这时的柳条儿并不知晓,他只是看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便能感受出他们的善意了,并不像初见时的作威作福,只是想当孩子里的大哥,在新来人面前抖抖威风罢了。柳条儿紧绷的神经也在他们的一言一答中慢慢放松下来,他定了定神,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发出:“苏子哥。”   本以为苏幽的注意力全放在狗三和弹娃身上,自己试探性的一声,他根本听不见,却没想到苏幽猛然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叫我?”   显然弹娃与狗三也听到了,皆是有些怔愣,狗三忙道:“原来不是结巴啊。”   被这样一说,柳条儿又不知是被碰到了哪根发条,脸上又立即红了一片,连同耳朵根和脖子都无可避免。嘴唇微抿,默不作声了。   苏幽欣慰的扯出一丝笑,拍了拍柳条儿的头:“没关系,魏洲村人不多,以后你都会慢慢熟悉起来的。”   说完,苏幽冲着狗三和弹娃使了个眼色,弹娃立刻心领神会的站出来,带着小孩特有的拿腔拿调,调皮道:“大家都叫我弹娃,因为我弹弹珠连苏子哥都甘拜下风,以后你也可以这么叫我。”说完还不忘示好般的和柳条儿行了个礼。狗三非常不情愿,面露难色的说:“苏子哥叫我狗三,以后你就跟着叫吧。”柳条儿有些疑惑的思索着狗三的名字,苏幽用食指轻轻敲了下他的脑门:“有想说的就说,我们又不会吃了你,你看......”   柳条儿顺着苏幽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传来:“村口正门守着的那条大黑狗是魏洲村的狗大,还有一条到处溜达着的流浪黄狗,是狗二,他就是魏洲村的狗三了。”   “扑哧”一声,柳条儿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没想到原来狗三的名字是这个由来。狗三的脸五彩变换,好不精彩。   柳条儿看向苏幽,弱弱地问:“那你为什么叫苏子哥?”   苏幽挑了嘴角,神秘里带着一份得意,染了眉梢:“因为帅啊!”   狗三啧啧:“得了吧,要不是因为你比我们大,早叫你孙子了。”   他们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拆着台,弹娃在旁边咯咯的笑着,阳光不温不火的打在他们脸上。把柳条儿剩在身上的生疏驱得杳无踪迹,彩蝶忽扇着翅,恍惚间围绕着孩子们的笑声腾飞着,转眼间,定格下来这一段有些朦胧的时光。   那段时光,虽然短暂,却成了弥留之际里脑海里浮现的最清晰的画面,那些久远到尘埃里的记忆,封存了久违的澄澈,以及久违的自己。   只是,那个苏子哥,终究是不见了,那个柳条儿,也死在了魏洲村......   他的□□骤然变黑,皮肤蜷缩褶皱,一块块化成碎屑掉落,在地上又砸开成几块,就像是燃烧殆尽的煤炭,或许就是煤炭,一触即碎,风吹即散   转瞬间陈洗俗的□□已经尽数躺在地上了,准确的说应该是裂在地上了,哪里还有他原来的影子,跟挫骨扬灰也差不了多少。怨灵没有了宿主,失去了归宿,顿时变得迷茫,而后又开始兴奋,毫无目的的乱闯乱撞,但没有宿主提供的能量,力量也开始收敛。   月偏明与崔梦前对视一眼,立刻施法渡化怨灵。陈洗俗迫出的怨灵在一个个消失,因为数量太过庞大,消耗的灵力太多太大,无疑给月偏明雪上加霜,但还是咬牙忍了下来继续作法。   易乞手上力度不减,靠在苏幽耳边轻喃,极低极柔,害怕搅扰了他:“幽哥,可以了,可以了......”   苏幽缓缓的睁开眼睛,就撞入易乞的眼中,有如星河倒转汇于一点,亮的刺人,里面藏着深深的缱绻。苏幽轻轻的笑了一下,将怨灵召回。一个个怨灵立刻在命令中不舍的撤出战场,意犹未尽的钻入苏幽的体内,在他体内横冲乱撞发泄着不满。   一个时辰后,阳光突破重云又投了下来,风也变得柔软,雀鸟试探性的啼叫了两声,确定了安全后开始觅食,自我防护中缩到一起的花草也舒展开来,向阳而开,汲取日光的温暖。怨灵消失的杳无踪痕,预示着一场大战落下了帷幕。   苏幽将怨灵收拾干净朝着陈洗俗身殒的地方深深看过去,他还有很多话来不及说,他想告诉柳条儿,对不起,没有护住他,他想对所有魏洲村的村民说,对不起,只是,终归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易乞轻轻的抚着苏幽的背,一道一道捋下来:“魏洲村是你的归宿,却不是你的责任,你不是为了你身上饲养的魏洲村的怨灵而活,你是为了自己而活,这才是我爱慕的那个幽哥,那个恃才傲物,不羁洒脱的幽哥。”   苏幽蜷在易乞肩颈上,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他自蚀阴师以来,把整个魏洲村封存在记忆里,但现在有个人告诉他,可以了,放下吧,足够了,他竟一时有些错愕。   脑子太乱,体内的怨灵也不停歇,撕扯着体内的每一个角落,苏幽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毫无征兆的倒在易乞怀中。   易乞被他的瞬间脱力怔住,他缓了好一会,小心翼翼的去探向苏幽的脉搏。这一探把易乞固守多年刻入骨髓的冷静沉稳,倏忽眸孔微睁,瞳孔骤缩,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呆呆地抱着怀里的人。   而怀中的人很安静,上一刻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一洗而空,从未有过的安静,安静的令人害怕,没有呼吸,没有脉搏,连残存的心跳都没有。   易乞轻唤:“苏幽,苏幽,苏幽......”   一声声,一遍遍,一连唤了十多声,可苏幽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接着再唤,麻木的,重复的,他不知道能不能将他唤醒,可他知道的是,如果不唤,他可能不会想醒了。   崔梦前扶着月偏明向易乞走来,月偏明忍着痛看了看苏幽的症状,对易乞徐徐道:“他只是五脏被蚕食殆尽,还有一息尚存。”   易乞猛然回神,看向月偏明,眼中是疲惫的红,眼角战着晶莹泪花,倔强不肯滑落。易乞开口道:“师尊,怎么做?”   月偏明想了想:“这个方法我回乐引再与你详谈,现在你先将他送回去吧,他需要休眠,而且要梦到最深的境界。”   易乞点点头,慢慢托起苏幽的身体,也不管自己受没受伤,压下还在胸腔翻滚的郁结,将苏幽静静的抱在臂弯之中。   月偏明也是虚弱的点点头:“你且去吧,这里有我和崔门师处理。”   易乞道完辞,稍稍凝神聚气,招来幽兰。   因为易乞受伤的缘故,幽兰在脚下也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可怀里的人却并没有因为颠簸而晃动,因为易乞牢牢的稳住,虽然他知道苏幽此时没有什么感受,就算将他提着领子带回去他也不会道出一点不舒服,可易乞还是偏执的认为这样怀里的人会好受一些,这样便足够了。   ☆、行恶   仓皇回到高坂镇,将苏幽轻轻的放在床上,替他除了鞋袜,换了衣服,盖上被子,除了此时的面色苍白,胸膛没有起伏之外,苏幽就像常人进入深眠一般,悄无声息。   易乞一刻也不敢耽搁,收拾完苏幽,连自己都没来得及收拾又向乐引赶去。   休息整顿片刻后的月偏明脸色也好了很多,受伤的地方用过药,断裂的肋骨也重新复位,只是动作不如从前流畅,受伤的部位也不甚方便。   易乞恭敬的行了礼:“师尊,您的伤怎么样了。”   顾怀说道:“已无大碍了,只是师尊需要静养,近期内不可再运功了。”   姜亦幻皱眉:“没想到孤檠这么强,小师弟,你们在觥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偏明挥手制止:“此事稍后再说,你们俩先下去吧,我有事要与寒重说。”   “是。”   “是。”   不好再留,顾怀和姜亦幻退出殿内。   “师尊。”易乞焦急开口。   月偏明摇了摇头,开口道:“苏阑晕现在五脏俱损,血脉凝涩,残留一息于体内,如果要唤醒他,为今之计只有将他体内的怨灵尽数驱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易乞迟疑,他知道苏幽有多抵触,也知道他有多为难。   月偏明看出了他的犹豫,他缓缓道:“如若不然,他可能就此睡去,也可能就此死去。”   易乞定了神,道:“师尊,怎么做?”   “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将他体内执念最深,驻扎最牢的怨灵引出,或许能苏醒无虞。”   易乞讶然:“......他的......母亲?”   月偏明极重的点了点头,扯到伤口处,撕裂的痛感传来,月偏明眼都不眨一下,浸在这个问题中:“这次他杀了陈洗俗,非他所愿却是因护你而起,我曾经总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也曾探明过他的心智,得到的答案却总是背道而驰。我也想过引他向善,肩负责任,可他总是逃避与拒绝。他逃避了所有的温暖,拒绝了所有的善意,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也是他隐藏心意的可怜。”   月偏明也不看易乞了,自顾自的说着:“直到他遇见了你,我才发现他内心也是很柔软的,也是渴望爱的。他并没有他口中所说的冷酷无情,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贪生怕死,他也可以义无反顾地为了一人去搏命,乃至于保护他嘴上说着不相干的一群人。我之所以让你和星悬,洛梦跟着他,也是想让他沾沾人的气息,把尘封已久的心扉敲开,我原以为会花好长时间,却没想到这么快,快到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总是不想仁,不信义,可如今,他已经将仁义二字刻入心底了,我,很是欣慰。”   “师尊。”易乞低低唤了一句,想起霜茳时孤檠所说的话,问着:“阑晕他,再遇见我之前,做过什么?”   月偏明叹了口气:“滥杀无辜之人,无度炼化执念,吸食往生怨灵。那时间,鬼道士刚殒,空同仙尊羽化,荥宿仙尊重伤,各大法宗也遭受重创,百废待兴之时,苏阑晕作为蚀阴师横空出世,将这片天地搅得个天翻地覆。直到我们稍稍恢复了些元气才开始到处追捕他,那时的他,你也不必了解了。”   易乞单膝跪下,抱拳道:“还请师尊系数告知,我想了解原原本本的他。”   月偏明看着他良久,他却始终不动,最后还是摇摇头,轻呼出一口浊气,道:“罢了,你若想知道,那就说给你听吧,那时候的他心怀恶意,想把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仇恨一口气全发泄,这你也是知道的。”   易乞点点头,月偏明接着道:“他到处杀人,其中有一对夫妻,便是星悬的大伯父和大伯母。”   “?”   “那时候的星悬借宿在他伯父伯母家,等我赶到的时候,夫妻俩早就命丧于苏阑晕之手,只留下那个孩子,我将这个孩子带回乐引,悉心教导,他就是你的大师兄,顾星悬。那时我发誓,一定要将苏阑晕抓回乐引,不能再让他随处作恶,于是带着乐引众人到处围捕,也就是后来你看到的那样。”   关于这件事,苏幽的记忆是模糊的,像月偏明说的那样,在他刚刚掌握力量那段时间,心里怀揣着莫大的仇恨,几乎将整个世界扭曲,他看所有人都怀着恶意,自然而然的将他们的恶意也无限放大。   拥有了这辈子以来他都不敢想象的力量后,他急需证明自己,宣泄曾几何时其他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鞭一式,他要讨回来,讨回自己的尊严,讨回自己的意志,讨回自己的面子,统统都要讨回来。现在的他,也想尝尝将人踩在脚底的快感,也想听听求饶的哀嚎,也想看看一幅幅惊恐的嘴脸,他是这么想的。他要让这天下人都知道,有一个人,名叫苏阑晕,他不好惹!   他一个人走在路上,那么宽的道,就他一个人,阳光拉扯着他的影子,拖得那么长,也没有什么东西阻挡变形。他看见有人在打狗,那么小的畜牲,承受着几个人的力量,几乎站不住,再一次一次跌倒中爬起来,又被一下一下揍缩回地上,苏幽眼神一凝,随手一挥,轻飘飘甩出一个怨灵,俯冲到他们身前,一下子就截住喉管,撕咬起来,在其他人赶紧逃跑的瞬间,又贴向下一个人,在一柱香中,那几个人便再也没有动静。苏幽漠然的看着地上的几具尸首,伸出左手轻轻向上拉了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便从其中腾出,直直的朝苏幽体内飞去。   他接着走,他看见有人将抓好的药趁人不备换了一批,再包好拿给那人;他看见有人仗着身份增收赋税,将商贩逼得叫苦连天;他看见有人肆意倒卖奴隶,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他看见有人狗仗人势,将达官贵人当祖宗供养;他看见包子一笼笼蒸发出锅,生意好到没有一张空桌,却不愿意施给乞丐一碗粥......他看尽了繁华,也看尽沧桑,他借着一生本事,将这些人统统杀尽,他要自己主持公道,还自己,还天下一个清明。如果没人遵循所谓的道义,那就自己制定秩序,如果没人为这个天下做主,那他就为自己做主!   这些人,他杀了很多。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目视前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静静的走,也静静的看,却有一个女人不知死活地撞上他,她独自表演,苏幽冷眼旁观,她见苏幽不为所动,索性直接伸出手道:“你撞到我了,你说怎么办吧?”   苏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姑娘,似乎是你撞的我吧?”   “公子,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好端端的撞你干什么?”   “这得问姑娘吧?”   “明人不说暗话,公子拿钱吧。”   苏幽轻蔑一笑:“姑娘撞了我,怎生让我拿钱呢?不该姑娘赔偿我么?”   那人朝他走近一步,抖了抖胸脯:“公子,我看你长的一表人材,好心奉劝你就认栽吧,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你清静了我也安生了不是?”   苏幽摇摇头:“可我没钱啊。”   那人噗嗤一笑:“你没钱?哦~那也好说。”她围着苏幽转了几圈,点点头,又站定于他面前,看着他,笑得妩媚勾人:“公子这副模样,想来也是赶路已久,不如休息休息,和我一起做点有趣之事,如何?”   苏幽看了她一会,满身胭脂味,头上戴着晃晃芍药,体态略显臃肿,还不忘散发自己面前的酥香软玉,脸上的肉被她笑得积在一起,眉眼间全是市井的味道,她直勾勾的看着苏幽,欲望全写在眼里。苏幽倒是笑了:“姑娘想让我同你干什么?”   “这位小公子真会开玩笑,我同你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快活咯。”那人故作娇羞的掩嘴笑道。   “快活?”苏幽挑了眉眼,“敢问姑娘,今年芳龄几许,尚有婚配?”   “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还这样老成,人生在世,自在就好,何必囿于规矩之中呢,你说是吧?”   “说的也是,不过啊,我同姑娘快活倒是没什么所谓,我就怕姑娘家里人知道毁了你的名声,毁了我的人。”   “哈哈,公子真幽默,只要公子从了我,我家里人自然不会找你麻烦,我也会好好护着公子的,如若不从,那就不好说了。”那人笑眯眯的看着他,语气里却尽是威胁。   “哦~这样说来,我还不得不从了。”苏幽扶上她的背,一个用力将她带入怀中,那股呛人的气味立刻充盈在苏幽身侧,惹的苏幽皱了皱眉头,他慢慢低下头来看向她,在她做作的腼腆中看清自己冷峻的脸。他慢慢压向那人的脸,一手抚上她的脸,在她缓慢地闭上眼后,轻轻呼着热气,略带魅惑的嗓音砸向她的耳蜗:“只不过,姑娘的岁数......都可以当我姨了,这样是不是太恶心了些?”   说完将她一把推出,那人还未站稳便瞪大了眼大骂:“你个狗玩意儿!”接着就摔倒在地,她拍拍灰立刻爬起来,指着苏幽大声呵斥:“好啊小东西,我看你长得不错才给你机会,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苏幽斜眼睨着她:“你想干嘛?”   “当然是人才不能两空了!”说完她便自己动手扯下肩上的衣料,苏幽倒是挺心疼这个料子,什么料子能够撕得这样干净利落不带残留,还在思索间,那人已经扯着喉咙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这样的人,快来人啊。”   ☆、星悬   本来这样的偏僻小巷,行人少之又少,可她这一声呼喊,却引来几十个人突然出现围上来,乍一看间,全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带着凶恶盯着苏幽。   “姣娘,怎么回事?”说话的男子走在那女子身旁,身型魁梧,将女子一把抱在怀中,看着她“嘤嘤嘤”地抽泣,还看似心疼的替她抹了泪。   名唤姣娘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指着苏幽:“是他,就是他。我好端端的走在路上,他忽然就撞在我身上,把我一把抱住,想要行不轨之事,我不从,他就来硬的,拉扯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你看让我怎么见人,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成全我们的夫妻情谊。”这句话连哭带演,虽然夹杂着哽咽,却条理清晰一丝不漏,交代得明明白白,也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看来是练习了很多次。   那个男子看向苏幽,面意不善:“你怎么说?”   苏幽倒是自在,双手抱拳,看了眼这几个围住他的彪形大汉,问那个说话的男子道:“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称呼就免了,你可以直接叫我哥。”那人以为苏幽上道,便很自然地配合起来。   “那好吧,哥,请问和这位姣娘又是什么关系呢?”   “她是我的妻。”   “这样啊......那哥,你说有没有可能嫂子背着你找别的男人?”   躺在胸膛中的姣娘一听,脸色立马变样,“腾”一下抬起头反驳道:“你少在这胡编乱造,我对楮郎一片情谊,怎容得下你在这空口白牙毁我清誉?”她这一说,围在身旁的几名壮汉向前一步,将圈子又缩了一圈。   楮郎也明显不听,只当是辩驳:“我劝你好好说话。”   苏幽笑笑:“哥,你莫要动怒,你与嫂子情比金坚我是看出来的,我只是说有没有可能,毕竟你看看,就我这长相,被嫂子揩了油去也不是没可能吧。”一群人在他的话中仔细看了看苏幽的脸,又看了看姣娘,撇开脸尴尬的咳了一声。   楮郎怒道:“你......”   “我还没说完呢,你要说是我占了嫂子便宜,说出去也没人信不是?”   姣娘也不再演戏,走上前看着苏幽:“废话少说,工了还是私了?”   苏幽笑笑回答:“我好像没有选择吧?”   楮郎道:“知道就好,五十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哥,你看我像是有五十两银子的人吗?”苏幽反问。   “那就打,打到你什么时候有了我们再谈。”他的眼神扫过去,其他几人立即会意,立马抡起胳膊准备甩过去。   苏幽道:“等等......”   “怎么,有了?”   “钱倒是没有,但那里有个孩子,你们确定不用管他吗?”那些人顺着苏幽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一个小孩躲在角落里,露出半张脸来,有些害怕的盯着这里看。   姣娘立马扯着嗓子骂:“小崽子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买角瓜吗?”   那孩子不敢看她,弱弱的回答:“伯母,卖完了。”   “卖完了就回家呆着,跑着来干嘛?”那男人皱皱眉。   小孩道:“我想吃一串糖葫芦,问问大伯父可以吗?”   姣娘尖声回答:“可以什么可以?你家老头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你这个累赘丢给我们,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不说,还要供你零食?”   楮郎轻斥一声:“姣娘。”   姣娘并不服气:“咋啦,我说错什么了,不是吗?你的好弟弟,惯会拖累我们,只徒一时爽快,爽快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你给他擦屁股。我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上,我早将他扫地出梦了。”   “是是是,先处理眼下吧。”见姣娘没什么意见,楮郎才对着那小孩说:“你要吃便去买,买完回家,别在这杵着。”   那小孩点点头消失在墙后,这些人才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苏幽这里。苏幽很是配合:“好了,你们打吧。”   这些汉子好像还没见过自己讨打的,一时怔愣,齐齐看向楮郎,等着他发号司令,楮郎一跺脚:“打啊,看着我干嘛!给我往死里打!”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入巷子,刚才还挂在蓝幕上的太阳瞬间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云挡住,留下一方阴影,冷气霎时溢满整条巷子,石子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在这条空静到诡异的巷子里逼仄出令人肌骨生寒的恐惧,那群人盯着苏幽,却不自觉的冒出冷汗,头皮发麻,竟一个人也不敢妄动!   苏幽携着阴鸷笑意,声如邪魅:“怎么还不动手?我还等着呢?”   楮郎显然也被他吓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会有什么可怕,楮郎这样想着,大声冲旁边的人嚷嚷道:“我花钱让你们来不是在这站着的,动手啊!”   在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点头示意,甩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恐惧,带着一身肉就飞扑过来,借着蛮力冲破飘忽不定的冷厉空气,直愣愣的朝苏幽打去,又上手又上脚探取开来。谁知苏幽像鬼魅一般轻飘飘的避开,游走在几人组成的狭小空间中,又毫不费力的脱出,活像一条滑爽的泥鳅,逮不住抓不牢。   苏幽笑笑,浅浅道:“那我就来陪你们玩玩。”   那几人面色逐渐变得惊恐,再次按下异样,咬着后槽牙,大喊一声,又再次向他袭来,一手勾拳,一手直拳,有的探脚,有的扫脚。几个大汉各展神通,带着身上的肉也更着一抖一抖,几个轮回下来却谁都没拿住苏幽,自己却是被累的气喘吁吁,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这个看似文弱的公子。   楮郎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道:“一群废物!”他撸着袖子,露出上比的纹身,想来是想震慑敌人,他大声道:“姣娘站远些,伤到你就不好了。”   “楮郎你要小心,我看他不简单。”   “放心,他还能厉害到哪去?”说着就俯冲过来,一拳之势缩短距离,带着巨大的压迫,倏忽间就来到苏幽面前,却堪堪停下。   众人皆在目不转睛中惊讶,刚才的进攻转眼间消失,定格的场景则是苏幽轻轻松松的捏住楮郎道手腕,而楮郎却保持着一个姿势并不动弹。全身上下与苏幽接触的地方就只有这么一小块,可为何楮郎站着不动?众人皆在惊叹,却听见“嘎嘣”一声,手腕与手就换了方向,一秒,两秒,楮郎好像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被折断,大喊:“啊!”   苏幽将他手腕一甩,他整个人立时倒在地上,捧着这只断手,大喊大叫:“我草你娘!”又叫苦连天,喘着气止疼。苏幽冷冷道:“不错,我欣赏你的勇气,只不过,不想和你们耗下去了。”身侧露出几缕黑气,从脚底向头顶升起,将苏幽笼罩在其中,怨灵“突突突”的出现,挤满巷子,阴森森的浮在空气中。   姣娘大骇,害怕到缩起身子护住自己,哆哆嗦嗦道:“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个什么?”   苏幽斜眼看去,很有耐心的回答:“这个问题我都不知道回答多少遍了,你也不能说个新鲜点的?”   楮郎看着眼前扭曲的东西,早就忘记了喊疼,乖乖的闭上嘴咽着口水,不加妄动,苏幽看过来,笑眯眯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他那里还敢说话,眼睛瞪的溜圆,汗被抖得满地都是,看起来狼狈之至,苏幽摇头:“无趣。”朝他勾了勾食指,巷子转瞬间便被黑黢黢的一片淹没,如浪潮吞涌,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其他几个汉子也跟着没了生气,安安静静的倒在地上。   苏幽扫了眼地,一步一步朝姣娘走去:“怎么,现在不想和我快活了?”   姣娘吓到四肢无力跌在地上,看见苏幽靠近满是惶恐,朝后面爬去,摇着头断断续续道:“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走开......”   苏幽看着她的可怜样也并未停止步伐,在她退无可退之时蹲下来,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道:“你好无情,那会子还要和我浓情蜜意,现在就叫我走开,果然姐姐的话都是骗人的。”   姣娘立刻粘上来,抓着苏幽都手臂,乞求着:“放过我......只要公子肯放过我,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真的当牛做马你都愿意?”苏幽睨着她。   姣娘连忙点头,又朝上攀了两寸:“都愿意,什么都愿意,只要公子高抬贵手,什么都愿意。”   “那为我去死呢?”苏幽笑着问。   姣娘迟疑:“这......”   苏幽再不同她废话,扯下袖口的手,转身而去,只留下姣娘满布红血丝几乎突出的眼球,还有发不出声音的绝望,缓缓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巷子里的黑雾散尽,伴随的那股邪气阴风也不翼而飞,光束不知何时突破云层,将短暂消失的暖意倾洒下来,光斑慢慢爬上再无声息的脸,照着死寂。苏幽锁着眉头掸了掸被姣娘抓过的地方,看表情似乎嫌弃的不轻,最后不再挣扎般的甩了袖子,看向一个角落,道:“既然看完了,就走吧。”   角落里跌出来一个小孩,是刚刚的本该离开的孩子,他吓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望着苏幽。   苏幽从他身侧走过,瞟了一眼未说什么,又朝着另一条路走去,留着那小孩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之后便是被追寻苏幽的月偏明赶到,看着现场的那些尸体,还有一个人坐在尸体里的那个小孩,他不知所措,只是坐着。   月偏明见他可怜,便不顾当时其他弟子的反对将人带回了乐引,悉心教导,百般锤炼,才有了今日人人称颂的法宗青松顾星悬。   ☆、恬梦   沉默须臾之后,易乞问月偏明:“那,大师兄知道阑晕是杀害他亲人的凶手吗?”   月偏明摇摇头:“他那时候太小,我找到他将他带回乐引后又生了一场重病,以前的事我便再也未曾提起。他或许也记不得多少,这件事就让他过去吧,我也不希望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   “所以师尊追捕苏幽是想将他绳之以法?”   月偏明看着他,目光坦然,缓缓道:“你曾经问过我为何对苏阑晕百般容忍?”   易乞点头:“是。”   “因为,苏阑晕是我一生的错误,也是我此生的亏欠。我月偏明坦荡一生,可以自豪的说不欠天下人什么,却唯独欠他,怕是倾尽我的毕生之力也还不清,洗不净了。”   易乞隐约能猜到月偏明话中有话,难道真如幽哥猜测的那样?还未来得及细问,月偏明打断他的思绪:“罢了,当务之急是先将他救醒。”   易乞被月偏明一点,再没有心思细究,他独自思忖着,引出苏幽的母亲,那面临的后果他不敢想象,什么解释都是苍白,什么做法都显无力,他实在不想与他母亲的地位一较高下,一旦触碰他的底线,就会产生尖锐的矛盾,而这个底线便是他的母亲。可不这样做,苏幽能不能活都成问题,而他,想让他活。   月偏明将几上的引魂灯交予易乞手上,交代:“在他陷入最深梦境后点燃此灯,结合迫灵咒,一个时辰后灯火恰巧熄灭,最深的怨灵就会被揪出体外了,听起来容易,却会耗费你极大的心力,何况,你到时该如何向他解释......”   易乞咬咬牙,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将灯座攥紧:“无妨,我唯愿他安康,如果他真的不肯原谅我,但守着他的这份心意是不会改变的。多谢师尊。”   易乞刚要转身离开就被月偏明喝住:“你身上还有伤,先坐下来,我叫人替你疗伤,之后再去也充裕。”   易乞摇摇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我最重要的还等着我,一刻都耽误不得。”   苏幽乖乖的躺在床上,哪知今夕何夕。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还在魏洲村,母亲朝他挥着手,像往日一般叫他吃饭,院子里易乞的身影彰显的格外熟悉,他有些不敢相信,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易乞做着饭,灶上燃着灼热的炭火,母亲洗着衣服,皂角的声音熟悉的响动,似乎这样的景象下一刻便会化成浮影,碎裂在眼前。   身体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立即稳住身形,苏幽踉跄抬头,看见环臂抱于胸前的虎叔笑眯眯的调侃:“小晕晕,怎么还不进屋,饭香都传遍村子了,你找的这个媳妇儿手艺真不错啊。”   苏幽循声望去,嘴边的弧度不自觉的扬起,眼里盛满了星河:“确实不错。”   后脑勺突然被弹珠打中,苏幽捂着后脑勺转过去,就看见狗三在门前的榕树上倒挂金钩,手中的弹弓一晃一晃的,他大声叫着:“苏子哥,怎么样,现在我也能百发百中了,你快来看看。”树下的弹娃和柳条儿也在兴奋的拍着手,雀跃欢呼:“我也能,苏子哥,你快来看。”   “你再不练习练习,孩子王的称号就别要了,让给我们吧!”   虎叔笑着:“这群孩子,你不在的时候都疯成什么样了,也没人管咯,还是只听你的,啧啧啧......”看似嫌弃的语气,苏幽知道那是藏不尽的宠溺。   苏幽也笑着,好长时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笑,而现在的笑,不用思考,油然而生。   陈婆婆拄着拐棍蹒跚走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让她的步伐更加缓慢,苏幽赶紧迎上去:“陈阿婆,你怎么来了?怎么又带东西?”   陈婆婆轻轻拍了拍苏幽的手背:“小晕啊,你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阿婆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自己做了几个红糖发糕,是阿婆啊新做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快拿回家尝尝。”   苏幽不客气的接过来,道谢:“陈阿婆做的什么不好吃?一闻就知道味道一定不错。我好久没见阿婆了,都想死你了。”说完还抱了抱陈婆婆。以前的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也差不多和陈婆婆一样高,陈婆婆总是抱抱他,而现在,他也能抱起婆婆了。   苏幽转过身看看虎叔:“虎叔,你和阿婆来我家吃饭吧?”   虎叔摇摇头,脚下开溜:“我倒是想,我家那口子不得打死我?”   陈婆婆也摇摇头:“你才回来,要吃饭有的是时间,等阿婆做好吃的,你们一起来。小易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苏幽乖顺的点点头,看着陈婆婆离开的背影,榕树下的那群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嬉笑声忽远忽近,精力旺盛。   苏幽跨进家门,易乞立即感知到他的存在,抬起头来遥遥相望,露出浅浅的笑容。母亲也停止了动作看向他,连忙起身:“怎么才回来?小易这孩子都做了好多吃的了,全是你爱吃的,我说帮忙他也不要,快来吃吧,一会都凉了。”   苏幽不说话,走过去一把抱住母亲,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低低的唤了一声:“阿娘,我想你了。”   “都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小易看了不得了笑话你啊,一点都不可靠。”   “笑什么笑,多大都撒娇。”   母亲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去洗手端菜,别让人什么都做,你该学着心疼人了。”   “好的,母亲大人。”苏幽恋恋不舍的放开手,又屁颠屁颠的跑进厨房奔向易乞。将手里的红糖发糕递给他:“知道你喜欢吃,我特意买的,快上锅蒸一蒸。”   易乞睨着他,毫不客气的拆穿他的谎话:“谁送的。”   苏幽尴尬的扯扯嘴角:“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在梦里你也这么不给我面子。”   “知道是梦还不赶紧醒来?我都被当成你媳妇了。”   “这有啥的,你本来就是我小媳妇啊,而且这个梦我很喜欢,我不想醒。”苏幽低头沉吟,笑容溢满了脸庞。   易乞看着他,突然伸手将他的下颌钳制住,迫使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勾了勾嘴角,又毫无征兆的低头含住了苏幽的唇。唇齿相依,舌尖翻涌徘徊,却又温柔的像春水一般袭卷每一个角落,缠绵悱恻又不带一丝□□,只是沉下心来品尝,索取对方的甜度。像是沉寂千年终于抓住那么一点点温热,舍不得放手,也不会放手。良久之后,易乞才离开他的唇瓣,拇指指腹轻轻摩擦着苏幽嫣红的唇,笑意更浓:“这个梦怎么样。”   苏幽也笑看他:“不错,我喜欢。”   “那就快洗手端菜。”   “遵命,媳妇大人。”   母亲也走过来帮忙,在端菜的空隙中拉过苏幽悄声说:“小晕,我看你俩关系不错,难得见你这么喜欢一个人,你要好好对人家,别欺负他。”   苏幽把母亲拉上饭桌坐下,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我知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母亲笑笑:“我还不知道你?小易这孩子真不错,有个人照顾你我走后也能放心些,你别不知轻重把人吓跑了。”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呢?你走哪去?你哪都走不了,你就得待在我身边陪着我,哪都不许去,我不同意。”   母亲无奈的摇摇头:“你怎么还跟小孩一样天天要阿娘哄?”   “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我才不想当草。”   母亲被他逗乐了:“好,阿娘哪都不去,阿娘就围着你。”   苏幽满意的点点头,易乞也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红糖发糕也出锅了,热气腾腾的,把易乞的脸都熏成了微红色,易乞笑道:“吃吧。”   苏幽马上问他:“有酒吗?”   易乞挑眉问道:“你想喝什么?”   “荔枝果酒。”   “这不是你的梦吗?”易乞反问。   苏幽拍了拍脑门:“那就有。”   母亲宠溺的摸了摸苏幽的脸:“一天就知道喝酒,我去取。”   母亲又看着易乞:“寒重啊,你可别惯着这小子,你是个好孩子,别被他糟蹋了。”   苏幽努努嘴:“阿娘,怎么说话的,我咋就糟蹋他了?你还是不是我爱的那个阿娘?”母亲笑而不语,去取荔枝果酒了。   苏幽趁机说:“你可以啊,我娘这么护着你,你用了什么迷魂术,老实交代。”   易乞笑笑,将他喜欢的凉拌鸡块端在他面前,自己拿了个红糖发糕细细品尝,而后慢慢道:“幽哥说反了,迷魂术不是你下给我的?”   “这倒是......”   简易的木质酒杯盛满清亮的荔枝果酒,浅浅的乳白色荡漾在狭小的空间中,却关不住荔枝清甜浓郁的芳香,混合着浓烈的麻辣香气,烟火味顿时弥漫开来。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凝满了欢颜笑语。时光很慢,风也卷动的慢了,云被拉出一丝丝长条,蝉的聒噪也拖得很长,光束之中,几人的脸变得朦胧美好。   ☆、羁纵   易乞在床头将引魂灯点燃,按照月偏明的步骤念着咒法,红色的火苗一下子就窜了上来,雀跃着光辉,将苏幽的半张脸印的通亮。窗外花叶簌簌,点点星河爬上窗檐,蓝色花瓣如彩蝶翩飞,碎碎的落在地上,下一阵风吹过,又不知带向何处。   屋内燃着一豆灯火,透出草纸的人影盛满温雅,低头在躺着的人影上摩挲。手指轻拂过深睡中人的眉骨,睫毛,鼻梁,颧弓,再到唇峰,耳畔,一次次的重复着,要将他的眉眼绘进心底,刻入骨骸,漫漫长夜也不及在他身侧的弹指一瞬。恍惚之间,风也清了,云也淡了,唯有眼前人愈加清晰。   他很庆幸,能够找到他,拥有他,谱完一首恋曲,诉说一段衷肠,千山万水,沧海锋芒,不及于此。   可他也有来内心深处的的害怕,今夜过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终有曲终人散散别离的苦楚,终有苍穹落尽尽芳菲的离殇,终有皓月圆缺缺几度的无奈,他都明白,却难接受。大概,患得患失就是这样的滋味。   灯火很准时的在一个时辰熄灭,一个极黑极黑的怨灵从苏幽体内飘出,幽幽绿色被黑气掩盖的透不出光亮。这个怨灵飞到易乞的面前,漂浮了好久,似乎在说着什么话,可易乞听不明白,只好点点头。怨灵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在易乞的头上撞了两下,似乎是想要摸摸他的头,可她没有手,她连人形都不是,她是一团雾,一团影,只好用最笨拙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然后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苏幽,就飞进引魂灯内。   易乞还是坐在苏幽旁,一挪不挪,看着床上的人,抓着苏幽的手,一刻也不曾放开。受的伤也在静默休息中好了些许,可一动作还是能扯到受伤部位发出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天蒙蒙亮,街上的叫卖声已经升起,热闹的街市又开始了清晨的盛景,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越过高墙传进院中。苏幽似乎也被街市的喧闹声吵醒,睫扇微微颤动,指尖突然的蜷缩将身侧的易乞激的赶紧捏住他的手,静静等待他的苏醒。   苏幽睁眼的时候,就看见易乞焦急期待的眼神,那么真,真的让人心疼。眼角的黑晕压盖不住的从皮肤里透出,细密的红色血丝也藏不住渗出,脸色也没有恢复,干涸的嘴唇浸着一条条裂纹,乍一看苍老了五岁,却丝毫不减风姿。   苏幽扯开嘴角微笑着:“你在梦里可没这么邋遢。”   易乞看着他,拂过他的眼角:“你梦到我了?”   “嗯,还梦到了很多人,那个梦,很美,很甜,我还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易乞倏的紧握苏幽的手,力量大的苏幽都感觉血液循坏受阻了:“你不醒,我怎么办?”   苏幽被他握着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两下以示安慰:“所以我醒了啊,对了,我怎么醒来的?”   易乞抿口不言,稍稍低了头。   苏幽感觉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在脑海里盘踞不散,出来的声音也带着颤抖:“怨悔一出代价极大,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五脏被怨灵瓜分了,你是怎么把我救醒的?”语气越来越急越来越慌。   易乞还是低头,并不直视苏幽,转换了一个话题:“饿了吗?”   苏幽立刻打开他的手撑起上半身,余光一瞥看见了放在床头的引魂灯,黑气缭绕,翻腾不息。苏幽眼睛一冷,红色迅速爬满眼眦,声音的颤抖掩饰不住:“这是谁?”   易乞还是不答,却抬头看着他,眼神不再躲避,直直的看着他。   苏幽一冲身抓住了易乞的衣领,手指因为用力变的葱白,衣襟顿时出现褶皱。苏幽银牙紧咬,压制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重复道:“是谁!”   易乞徐徐吐出一口气,极慢级慢地说:“你知道的,又何必再问。”   苏幽猛一发力将易乞丢向墙角,易乞撞到木桌跌跪在地,将滚上舌根的血沫咽了下去,忍着伤痛看着陡然暴怒的苏幽,控制不住的瑟缩着,冷汗也被激出来。   苏幽怒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吗?你怎么敢啊!”   易乞咽下又翻上来的一口血:“不这样你会死的!”   “我宁愿死,我可以死的啊,”苏幽说着说着再也无法控制,泪珠决堤滑落,肆无忌惮的突破眼眶,把升起的戾气尽数冲散,“她是我阿娘啊,我不能没有她,你怎么能?”   易乞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我做不到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曾经的我做不到,现在的我也做不到!”眼眶也染上了红,却不敢掉落一滴泪。   苏幽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引魂灯,双手缠绕施法,想要再将这一缕怨灵吸入体内,可终究无果。   易乞声音黯哑:“我用了迫灵咒,回不去了。”   苏幽的煞气立刻拥簇全身,倏的闪到易乞跟前,将跪在地上的易乞掐住脖子举起,泪也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猩红:“我怎么会信你?肖逝情当初说的对,我居然信了你,你可是法宗流楹,职责就是渡化蚀阴师,我居然傻傻的信了你。“   易乞被他捏的呼吸困难,脸色更加苍白,鬓角的冷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艰难的发出声音:“我没有,我不是。”   “你没有什么?你不是什么?你没想过渡化我?你没有将我母亲的怨灵引出来?你不是乐引弟子?你不是法宗流楹?我来告诉你你不是什么,你不是小乞丐了,你只是易乞,你只是易寒重。”   易乞呼吸越来越急,脑中的供氧也越来愈不足,他绝没有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局面,求不得他的原谅,也不奢望了。也好,死在他手上,让他永远记得我,或许自己也能被炼成怨灵吸入他的体内陪着他,守着他,也不算食言了,这样,他是不是能信我?   易乞慢慢地闭上眼,眼前人的眉目早就在心底刻画千万次,就算来世也能找到吧,呵......   吸入肺腑的空气越发稀薄,迷朦间,脖子上的钳制骤然消失,大口的空气涌入,一切又变得明晰,耳中轰鸣之音也逐渐淡去。   苏幽背转过身,戾气渐渐消失,不再看易乞,缓缓说道:“你走吧。”   易乞死死的抓住苏幽衣角,上面的花纹因为褶皱变得扭曲,眼睛涨的通红,艰难的说:“别......赶我走。”   苏幽轻轻一拽,衣角就从易乞手中逃脱,苏幽冷冷的重复道:“你走。”   易乞脚下不动,复又抓上苏幽的衣角,固执不肯放手。苏幽忽然转过身猛一拂袖,大喊道:“你走啊,趁我还清醒时你赶紧走,不然我怕我疯了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了你。”   易乞却并不动,苏幽一声怒起:“我原谅不了你,更原谅不了自己,你走!”声音撕裂房梁,惊得院中停靠在蓝花楹上小憩的雀鸟抖翅高飞。   易乞泛白的手指缓缓放下,苍白的脸上只有红彤彤的双眼还称得上有血色。他紧咬着下嘴唇,不让身体发出抖动,但似乎是徒劳无功,身体的抖动反而越来越明显。他极深极深的看了眼苏幽,却是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他慢慢地迈开步,缓缓的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载了千斤,每一步都用尽全力,每一步都很漫长,就这短短的距离,却成了最难熬的光景。心慢慢的沉下去,眼中的光辉也慢慢晦暗。   苏幽看见他走出了院子后,眼里的泪又开始不受抑制地滑落,阵阵苦意不知从何处来,却走遍全身。他来不及多想,转身拿起引魂灯往地上狠狠一摔,里面的怨灵就飘了出来,浮在空中。   怨灵忽闪忽灭,在苏幽眼前翩飞,浅吟低语,诉说着思念,絮絮叨叨,不绵不绝。苏幽看着她,一刻也不敢离开。霎那间,怨灵化成千万碎片散落,母亲的声音自虚无缥缈的空中传来:“小晕,别害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侧,你所往之地皆有我的身影,你所及之处皆有我的相随。阿娘不入轮回,就陪着你。”   再也克制不住,再也忍不下,多年的执念和落寞在这一刻倾泻而出,苏幽悲恸哀嚎,打开了泪水的阀门,哭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阿娘!”   终于,哭到自己再也哭不动了,喉头的苦涩与嘶哑逼迫的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身体还在抽搐着,疼痛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干涩的发痛,全身乏力,溺在水中的身体,如果不扑腾,只会沉向海底。   苏幽蹲下来将自己身体抱住,将脸埋在膝间,把自己缩在壳里,可是壳里只有自己了,好暗,好冷。   易乞在墙外听着苏幽的恸哭,一声声,一遍遍,扎进心头的刀刺的越来越狠越来越深,无数次撞在墙上的手已经染满血迹,指骨骨折的痛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易乞听着他哭,守着他哭,陪着他哭,直到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直到自己再也落不下泪水。   墙头的两头,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他知道他的所有苦痛,明白他所有的悲伤,理解他所有的迷茫,而他,却不知道......   巷外的早市不会因为他们的情绪停止运转,风也没有停止,朝阳徐徐升起,雀鸟又占满枝头,连土中的蚯蚓都吝啬分给他们眼神,搬运着自己的储粮。原来自己的情绪这么渺小,所以要小心翼翼的藏好。   ☆、不改   风吹不动流年,只能把云懒懒的吹撒。而苏幽赊了好几百坛百棵酿,每天无所事事,重复着听曲,喝酒,听书,喝酒,看美人,喝酒的日子。   每日过得浑浑噩噩,清醒地时候照顾照顾院中的蓝花楹,打扫打扫屋子,逗逗那两只蛐蛐,似乎“一下”好像瘦了了许多,惹的“又上”也跟着兴趣乏乏。晚上又把自己喝的烂醉,倒在床上,缩在被窝,不点灯不露头,让自己充分被黑暗包裹,昏昏沉沉的入睡。每天却只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没有尽头,原来连睡觉都是奢侈吗?   他睡的昏沉,总是皱着眉头,眉中的浅壑也愈加明显。可睡到后半夜竟能奇迹般地延长,深睡,那个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表情也慢慢舒展开来,转为平静,因为酒意染上的酡红也变淡了。   或许无意之间睁开眼睛,朦胧之中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袭白衣曳地,月光的银辉打在身上,青丝承载着流水光华,那双温热的令人沉溺的眼睛,熠熠生辉。而眉宇之间却挂着抹不去的忧愁,脸色的白皙也有些异常,白的晃眼。   苏幽想伸手扶去他的忧伤,身上却如一块铁板动弹不得,坚硬无比,他嘲讽的笑笑,从嘴中发出微弱的呢喃:“是梦吧?还是会梦到他吗?”   日子过得平静又安详,没有麻烦找上门来,按理说苏幽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可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也提不出兴趣,每天随意吃点馒头就把自己打发了。真是,习惯了另一人的生活,再回到一个人时,孤寂感更加强烈,只是,每一次都是他先放手的。   或许,院中的蓝花楹早就预示了他们之间的结局——绝望。   “苏公子,今日想听什么?”冰儿姑娘缓步走来,拉长声调,用一种极沉的声调说着,她看得出苏幽最近魂不守舍的状态,他每每来,都不像是听曲的,只是想找个地方,不让自己一个人呆着。   “苏公子?”连唤了两声,像往常一样,皆是没有任何应答,唤到第三声时,苏幽才像是回神一般目光空洞的看着冰儿姑娘,呆滞的点点头。   冰儿姑娘心里嘀咕他定是有什么心事,又不好直问,只好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奴家是问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   苏幽不在意的摆摆手:“随意吧。”   “不如这样,今日不唱曲,奴家与公子话家常。”冰儿姑娘自若的坐在他的对侧,浅笑道。   还未待苏幽摇头,冰儿姑娘率先开口:“奴家认为虽算不上公子的知己,也好歹算个朋友,朋友之间,是不是可以说说心里话?”   苏幽移过眼来看着她,又看向天,缓缓道:“我算不上冰儿姑娘的朋友,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一生。”   “公子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苏幽笑笑:“因为啊,我发现,我身边的人,都不会太长久,他们似乎离开我才是最终的归宿。”   冰儿姑娘也莞尔笑道:“苏公子的想法未免也太过消极,我虽出身低贱,但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以命相许,这份执着,是怎样都不忍辜负的,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当然,这不是他的归宿,这应是他的坟墓。”   苏幽怔了一会,斜眼瞟过来看她:“冰儿姑娘似乎意有所指。”   “我以为公子这样聪慧,会明白我的意思,”冰儿姑娘顿了顿,又道:“曾经我对公子也有一二分好感的,或许是建立在公子并不在乎我的出身上,又或许我将公子想成了知己,想成了英雄,一个救我出水火的侠士,那时的我光顾着自己,也没真正的看过公子。”   苏幽疑惑:“我有什么值得你看的?”   “我记得第一次见公子的时候,公子脸上是笑着的,可那个表情很空。第二次见公子时,公子不仅脸上是笑着的,连心里也是笑的。可如今再看公子,连最初的皮相之笑都懒得展露了。”冰儿姑娘看着苏幽道。   苏幽讶然:“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冰儿姑娘笑笑:“连我这样不怎么同公子接触的人都能发现,更别说公子的身边人了。”   苏幽默然:“我身边,没有人了。”   冰儿姑娘缓缓站起来,移至窗边,盯着某处看得仔细,缓缓道:“有的,一直有的,就因为他,我才觉得我配不上你,我对公子一无所知,而他却是了如指掌。”   “你说的这个人是......”   冰儿姑娘冲着窗外的一个小角落扬了扬下巴,苏幽紧跟着走来朝窗外望去,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又消失匿迹。   苏幽皱皱眉:“他,一直都在?”这句话像是问冰儿姑娘,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冰儿姑娘答道:“他会在哪儿,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苏幽语塞,其实他一直知道,有个人影跟着他,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只是他虽然感知,却迈不出那一步,他做不到原谅,也难言宽恕。   冰儿姑娘看出他眼神里的动摇,道:“公子如果还做不出决定,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问问自己的心?可自己,已经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了。苏幽收回目光极缓极缓的摇了头,呢喃自语:“还是......算了吧......”   自己已无心,该是命不久矣,又何必惹皱一泓春水,潇洒离世,徒添殇悯?   家中的蛐蛐不知愁苦,跳着叫着,在苏幽的注视下便纷纷撒去,不再抱做一团,苏幽颓然的笑笑:“怎么,连你们都不想理我了吗?”   “小师弟,你怎么还在这?师尊让我来寻你回乐引。”顾怀急匆匆赶来,一刻也不敢耽搁。   易乞本坐在茶楼饮着茶,这里视野好,又开阔,想看哪都能看得见,见顾怀急忙之态,表情严肃,连仪态都来不及整理,直觉不妙:“大师兄,发生何事了?”   “最近多个地方出现异动,乐引人手不够,师尊让我找你立即返回乐引,商议此事。”   易乞犹豫:“可是,师兄......”   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寒重啊,我知道你什么想法,可苏前辈不原谅你,你就算守着他也无济于事啊。”   易乞眼神暗了下来:“可我答应过他,要守着他。”   “可你还有其他事要做,你别忘了,你是乐引弟子,这是你逃不掉的责任!”   “是啊,这是我逃不掉的责任,可师兄,我不敢放手,我怕我一放手,就再也抓不回来。”   顾怀看着他,眼神曦动,在他对面坐下来,缓缓说道:“不会的,苏前辈一直是个心很软的人。”   空气似乎在他这句话中都变得柔软,易乞抬头看着他,有些惊讶:“大师兄,你......”   顾怀点点头:“是,我知道,我记得,那样的气势,那样的姿态,那样的实力,就算我当时不认识,现在也不可能不知道。”   易乞稍稍拧着眉,沉沉道:“还请大师兄不要寻仇。”   顾怀轻轻笑了一下:“寻仇?你觉得我如今的实力能寻仇吗?”   易乞沉默不语,看着他。他缓缓看向窗外,又不知看着哪方:“何况,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复仇。”   他喃喃道:“那时的他本可以杀了我,却留下我,知道乐引追捕便为我铺好了上乐引的路,世人皆说他阴辣狠毒,滥杀无辜,可又有几个人真正的了解他?他杀的人是他认为的恶,斩除恶人是他的善,谁没有在寻善的路上误入歧途呢?他只是没找到方法而已。他留下无辜稚儿,还为其想好出路,他虽不说,却做的透彻,做的不动声色,让人难以察觉,也让人无法拒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可他,是个心很软的人......”   “是啊,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从未变过。”易乞看着茶盏里荡开的一圈圈涟漪,淡淡的扯开嘴角。   顾怀回忆着遗忘的日子:“大伯父大伯母对我不好,寄人篱下的我很自卑,我有时候很想打破那层牢笼,我想要远走高飞,我想自己一个人生活,却不敢。我迈不出去,也害怕迈出去。我没见过他们口中天天念叨的父亲,更没有见过将我生下来的母亲,我只知道我是个被人遗弃,又遭人嫌弃的小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我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看着他们的眼色过日子。即使这样,我也不恨他们,我恨自己,我恨自己胆小,我恨自己懦弱,我恨自己贪生,直到苏前辈的出现,帮我把那个牢笼打烂,将我从这样的软弱中扯了出来。”   “我蹲在墙后,那个角落里,我看着大伯父大伯母一个一个死在我的面前,我却并不害怕,也称不上高兴,我不知心里什么感想。我只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死的,做着那样的勾当,总有人会杀了他们,可我没想到是这种死法。苏前辈一直知道我在看着,所以他们死的应该算没什么痛苦。我原本以为他那样的人应该连看都不会看我,谁知他还和我说了话,虽然他可能已经忘记,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字,每一句。”   “被师尊带上乐引,我终于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什么东西只要努力就可得来,也不再害怕不敢远去,因为我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勇气。而这些,全是苏前辈赋予我的,我很感激,却来不及说声谢谢。再次相遇,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但苏前辈却是不记得,是啊,匆匆一瞥,谁会记得?这样也挺好,免得他心怀愧疚,或许他也根本不会。”   “他在我的记忆里藏了很久,我曾经一度以为,英雄应该是师尊那样的,魔头应该和苏前辈分不开关系。可越长大,想的似乎也不一样了,有时候,守着自己的一颗心,不也是英雄吗?可为什么独独那些为了别人的人才能作为英雄,那样的居功,几乎称得上伪善。所以苏前辈只是选了另一条当英雄的路而已。”   易乞浅浅道:“师兄倒是很了解。”   顾怀看向他:“因为我了解,所以才敢笃定,苏前辈会原谅你的,他既然选了你,就一定会原谅你,只是需要些时间。”   易乞看着这样的大师兄,点点头:“大师兄说的很对。”   顾怀笑笑,轻轻道:“当然我也了解你,一生凄苦,受尽□□,不管经历多少磨难也初心不改,遭受多少委屈也不记仇恨,纯良赤忱,这是师尊收下你的原因,也是乐引众人眼中的月明。”   易乞笑笑,举了手中的盏,朝他看去,道:“我到不知几何,大师兄竟这么会劝人了?”   顾怀弯了眉眼,拿出他惯有的姿态,道:“呵,一直都会。”   易乞徐徐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茶盏,留恋的看了眼窗外,摸了摸小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凉凉的,慢慢道:“走吧,师尊还等着我们。”   顾怀笑笑,点点头,顺着他的方向也看了眼,只是很快就收回,随易乞离去。   ☆、旷世   过了大半个月这样的日子,苏幽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活着,在床上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刺眼的光沙得泪花逼溅,苏幽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宿醉后的喉腔还带着难闻的酒气。   苏幽使劲撑起自己无力的躯体,缓缓的移动到床沿,摇了摇头,想把这份不适摇出体外,眨了眨眼睛,随手拿起昨夜喝剩下的半坛百棵酿,醉意蹒跚的走向前院,趴在石几上。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苏幽以为自己酒意未醒,听不真切,也没理睬。而这个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好像要把门敲坏了,苏幽再也无法忽视,颤悠悠的打开门,顾怀的脸出现在门后,身上的血迹污浊的吓人,一滩一滩的,从胸襟至衣角,黑红混杂,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脸上还算光洁,可以看出特意擦过的痕迹。   顾怀再也不似平日的沉稳,不顾形象地一把跪在门口:“苏前辈,求您帮忙,拜托了!”   苏幽眯着眼,想把刺眼的光芒过滤,慢慢地说:“为何?”   “孤檠......孤檠在闻仙台招来了好多邪畜。”   “邪畜?”苏幽微微蹙眉,“这不可能,鬼道士都死了,哪儿来的邪畜?”   顾怀急忙道:“千真万确!这些邪畜到处厮杀,乐引,宸水垒,梦边城,下阶法宗乃至幽冥闹市,鬼谷栈道,没有地方幸免于难。”   苏幽摇了摇手上的酒坛,琮琤轻响从其中传来:“这里没事啊。”   “苏前辈,您是不是好久没出过门了?”   被他这么一说,细细回想起来,好像还真是,似乎有一周左右没有踏出过门,曲子里唱的全是苏幽和易乞那些事,无非就是说鲜花养牛粪,牛粪不自知,说书里也离不开他们之间的风流韵事。太烦了,干脆不去听了,就在家里喝喝酒赏赏花也挺不错。   见苏幽不答,顾怀接着说:“高坂镇也出现了邪畜,只是数量较少,我过来的时候已经清理妥善了,只是,苏前辈,现在师尊带着崔门师已经在闻仙台和孤檠斗了好久,朱宗主与鬼宗宗主也赶了过去,可邪畜数量太大,他们抵挡不住了,师尊命我来之前他们已经受伤,其他弟子也是伤亡惨重,苏前辈,求您,现在需要您的力量。”   苏幽仰头尝了口酒,挑眉道:“关我何事?”   “苏前辈,小师弟他......”   “他怎么了?”苏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将急迫隐藏的巧妙问道。   “他现在受了重伤,还在坚持击杀邪畜。”   苏幽继续以漠不关心的姿态说:“放心,他死不了,小强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可师弟他本来就重伤未愈啊!”   “他什么伤?不就被陈洗俗伤了吗?这么长时间怎么还叫重伤未愈?”   “是,也就是那时候他没有及时治愈,后来守着苏前辈酒醒后回到乐引,已经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而后他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伤,每天跑到高坂镇看前辈您听曲,晚上趁您喝醉又用式法替您解救,安抚心神,丑时才回到青梧水榭疗伤,第二日又悄悄跟在您身后。您醉了多少天,他就用式法治了您多少天,他一直在消耗自己啊。昨日孤檠带领着邪畜进攻闻仙台,他战了这么久,早就撑不住了!”   苏幽在他的字里行间中反复揣摩,仔细思索,他听得懂顾星悬说的每一个字,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苏幽脱口而出:“不可能!”   顾星悬看着失态的苏幽,着急道:“苏前辈,求您去看一眼,当面问他,他从来不说。可他自能够下乐引以来就在寻您,但凡听说蚀阴师的消息他都主动请缨,他不是为了渡化您,只是单纯的想找的您啊。他用引魂灯迫灵咒只是为了救醒您,可您呢?他将一魄注入迟昀,早就魂魄不稳,您直接要了他半条命啊。”   “他......我......”苏幽踉跄后退两步,微微站住,痴痴的说:“我知道,他跟着我,一直都知道可......可之后的事,确实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并不知道他这样不惜命,我同样也做不到放我母亲离开,我释怀不了,我放不下啊!”   “苏前辈!”一声厉吼划破长空,孤星悬眼睛绯红:“等不了了!”   苏幽反应过来,反手抓着顾怀就朝闻仙台赶去,嘴上还不服输的说:“我就是去看看,没说我要出手。”   顾怀心里着急,也不好回答,只好任由他抓着沉默不语,朝闻仙台飞去。   此时的闻仙台可以说是一片狼藉,血腥冲天,苏幽皱皱眉,没有心的胸膛竟然生出一丝慌乱。源源不断涌出的邪畜大军屠杀着法宗弟子,鬼宗弟子和幽冥弟子似乎因为阴煞之气被邪畜认成了同类而被没有遭到攻击,反而给了他们一丝喘息的余地。现在的他们,各大法宗与黯宗鬼宗似乎连城统一战线抵御邪畜,可却也是伤亡惨痛。   苏幽将顾怀放下,顾怀立马加入了击杀邪畜的行列之中。苏幽在边角细细寻找易乞的身影,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邪畜,这些邪畜不似谢晚那样的半邪畜,是完完整整的邪畜,体态丑陋,一个个在地上爬行,四肢并用,身上还冒着汩汩的脓包,身上散发着一股腐臭味,看见倒地的尸体,两三个就簇拥着围上去享受美食,嘴角还像是包不住似的流出死尸肉糜混杂着涎水,恶心至极。可这么恶心的东西攻击力却十分骇人,见到活物就杀,管你人鱼鸟兽,统统不放过。   苏幽眉头皱得更深,却没看到易乞的身影。中台打得如火如荼,红,黑,白,金光芒涌现,声势浩大,刀光剑影之间将柳絮从中间一刀劈开掉落。银蛇翻涌不息,身形百变,几十个虚影在阳光下愈加凸显,游龙翩然起舞却不沾身,旷世离手而去划开一道道皮肉又精准的旋回手中,孤檠以一敌四却丝毫不占下风。   而在下一个回合中红色身形和绿色轻衣狠狠的撞在石柱上,大口地吐着血,苏幽定眼一看,原来是秋屏和朱晚才,柱子后面躺着早就被血色浸染完全的易乞,旁侧姜亦幻在给他输着为数不多的式法,自己却也没好到哪去。   苏幽心下恐骇,体内的怨灵更能感到此时宿主的情绪,一个个因为害怕变得焦躁不安,躁狂难抑。身侧的戾气陡然升起,眼里的阴鸷也掩盖不住。   苏幽立即倾身至易乞身前,施力游走迅速点了几个大穴,易乞闷哼一声将体内滞留的淤血吐了出来,顿感郁结之气消减了好多。   姜亦幻看见苏幽心里一松,高兴道:“苏老,你终于来了。”   苏幽轻轻的点点头,又转头看着脸色煞白的易乞,却还是吐不出一句话来。   易乞等眼前的重影归为一人后,愣了愣,而后又扯出一抹浅笑,嘴角的红衬得脸色更加难看,他缓缓的说,声音黯哑却有着一股令人舒心的力量:“幽哥,你来了……”   苏幽冷笑道:“你不是自诩最了解我吗?”   易乞微微低下头,声音也浸上了一层促狭:“我以为你不会想见到我。”   苏幽微微愣住,注视了他须臾,而后终于吐出一口气,像是妥协了一般,低低道:“我当时,确实不想见你,但现在,又想见你了。”   易乞倔强道:“你说过你不会放开我的手,今生今世,千帆过尽,你都不会放开的。”   苏幽摸上他的脸:“那时我气懵了,现在不是来弥补了吗?可你要是从一开始就想渡化我,为什么忍到现在?”   易乞听他的话,竟有些慌乱地抬头,捏住苏幽的手腕,道:“我真的不是想渡化你,你愿意当蚀阴师就当,你想成魔就成,你想当鬼就当,你想做什么都行,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我只是想守着你,你信我!”   苏幽看着他的眼睛,诚挚的点点头:“我知道,我信。”苏幽说完,缓缓站起身,拂开他的手,道了句:“在这儿等我。”   易乞心下微惊,他似乎感知到了苏幽即将要做什么,道:“你去哪?”   苏幽笑笑:“还能去哪?当然是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的就让他还回来啊,我不是说过,谁都不能动我的人。”   “他可是孤檠!”   “那我还是蚀阴师呢。”苏幽邪魅狂狷的笑着。   竟生生晃了易乞的眼,他好像在所有时刻都能摆出这样一副狂妄的姿态,遇佛杀佛遇鬼杀鬼,什么都阻挡不了他,给人强大的安全感,又是令人倾慕的恣意洒脱。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就应该活得任性妄为,活的笑看天下。   ☆、明晰   苏幽杀意裹身,杀生的戾气也呼啸而出,一个眨眼间,冲向孤檠打得他措手不及,杀生不止,张狂的挥舞,身侧的怨灵也越来越多,一部分击向台下的邪畜,一部分击向孤檠。局面瞬间扭转,刚刚的劣势被打破,旷世将打过来就被杀生截住,重九看准时机劈来,爪手一击即中抓破了孤檠的前胸。   孤檠撤身一退手执旷世,一道红光斩来,扇坠在利风中摇曳,霎那间染上刺眼的猩红。孤檠抹抹嘴角,看了眼手上的红,重新站定。   苏幽躲过红光,看了看身后的残兵败将,重九多处伤痕,月偏明似乎因为之前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已经渐渐开始乏力。崔梦前的缎带早就碎成了几段,发丝黏在脸上,苏幽第一次见谪仙如此狼狈,就像堕入凡间,沾染了凡俗气息。朱晚才和秋屏还大口的吐着血,想来伤得不轻。   孤檠笑了笑:“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苏幽皱皱眉:“你等我干嘛?”   “等你来杀我啊。”   “你有病吧!”   孤檠扇了扇手上的旷世:“有病的是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天真,我还以为你能变得多令人闻风丧胆呢,结果还是畏畏缩缩,把仇人当恩人,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你什么意思?”苏幽声音染上一丝微末的颤抖。   “哈!你还不知道呢?”孤檠嘴角弧度拉的更大,“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还自告奋勇的给人当刀使呢!”   苏幽大吼:“你他娘的说清楚!”   孤檠也不恼,看向身后全身战栗的月偏明:“你说呢?大法宗?”   苏幽猛的回头看着月偏明,其他人也是不解,纷纷看着这个仁义君子,等待着他的说法。易乞也看着月偏明,眸色越来越沉,嘴唇有些僵硬的抿成一线。   月偏明脱力般的跪坐在地,手上虹汝剑“哐铛”一声跌落在玉石板上,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安和愧疚,被深深的罪恶感攫取,他叹口气,血渍顺着他开合的口角滑落:“是,那是我抹不去的阴影,是我此生的烙印。”   孤檠笑道:“你可真是将自己说的神圣啊。”   苏幽怒道:“好好说。”   月偏明看向苏幽,缓缓说:“孤怨是我放的,把你变成这样的人,是我,你该恨的人,也是我。”   在场的人无不傻眼,苏幽仿若雷劈,整个人一动不动,呆呆的看着他,似乎一切声音飘如薄云,听不真切,身侧的怨灵没了宿主的指示不敢轻举妄动,乖乖的浮在空中,不明随意的东张西望着。   易乞的惊诧一如苏幽,像是巨浪翻过头顶,将人淹没窒息,他在转眼间又看向苏幽,他能感知到此时他的惊与讶。   月偏明经过一时间的颤抖后反而镇定下来,脑中的零星碎片拼接起来,那些被他摒弃的记忆越发清晰,刺激的他不得不去直视这个问题。瞒不住了,月偏明自嘲般的笑笑,用极缓的语速说着:“那时候我还是个修为尚浅的弟子,想要拜入空同仙尊门下,可我这点式法根本无法让他看见我,欣赏我,更别说收我为徒了。行至魏洲村,我遇见了我此生最大的噩梦,你们应该能猜到,就是鬼道士。他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给我说了一个方法可以让空同仙尊看见我,而我,也心向往之。”   苏幽眼眸中盘踞着嗜血的红,睫羽微颤,冷冷地说:“这个方法就是让你释放孤怨?”   月偏明点点头:“他告诉我他新研制出了一种咒术,只要将其释放,必有大乱,空同仙尊定不会坐视不理,此时我在借机除了这个咒术,在空同仙尊面前表现一番,就能成为他的弟子,成为乐引弟子。”   易乞微微蹙眉,问道:“那鬼道士,要什么?”   “当时他说他只是想要试试孤怨的作用,因为他也不知道孤怨的威力有多大,”月偏明一面说一面笑了起来,苦痛与笑意在脸上交织的有些狰狞,“我居然信以为真,我本以为是个小小的咒术,最多伤害几条畜牲,不会伤及无辜,我也能及时止损,以为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没想到,没想到,根本控制不住,结局一发不可收拾,我才后知后觉到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月偏明谁也不看了,述说着经过,说给苏幽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我看无法收场了,求鬼道士赶紧收手,可他不听我的,他说他想要的东西还没做出来,这么会收手?我才知道试孤怨是假,利用我是真。”   易乞声音嘶哑,艰难道:“他想要的,是苏幽?”   “不是苏阑晕也会是其他人,他想炼化出一个自愿饲灵的蚀阴师,他想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东西,有没有这样不计生死执念深重的人。你们以为他怎么练成诧罗道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试验了,杀了很多人了,而只有你,苏阑晕,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成功了,你完成了他的心愿。”   苏幽不知道自己该愤怒还是该震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身体一会像冰封千年的冷寂,一会又像是三昧真火的滚热。身上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砸锤,又像击打在棉花上无力。原来,自己就是个试验品吗?原来自己就是个工具?原来变成这样竟是刻意为之?原来魏洲村的灭顶之灾是这样来的?心中无数个念头流转,却越离越乱,像一团乱麻一样胶着难分,之后只呆呆地化作几个轻飘飘的字眼从唇缝间析出:“怪我咯?”   易乞眼前的苏幽,近乎呆滞,又尽显迷茫,心下猝然生起一股针扎样的难耐,轻轻唤了句:“幽哥?”见他不答,费力起身朝苏幽走去,一把将苏幽揽入怀中,扶着他发颤的背脊。   他在苏幽耳边说道:“看来川洋,也是如此。”他极力抱住苏幽,越来越紧,他想止住苏幽的颤,却是徒劳。   月偏明继续道:“孤怨蔓延的一发不可收,空同仙尊和荥宿仙尊赶到,费了好大的修为才将其止住,鬼道士早就消失的了无踪迹。我自知有罪,到空同仙尊前领罚,却没想到他给了我一个改过自新的的机会。只要我心怀大义,胸盛天下,终有一天能够得到救赎,无愧苍生,无愧百姓,至此,我修生正性,就想得到解脱,可直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月偏明指向苏幽:“你的出现,预示着我终其一生都不能解脱。我最开始想要截杀你,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你,能杀你的时候,奈何你被一个小孩所救。在那一瞬间,好像我坚持的大义错了,你这样的魔头都有人舍命救你,难道我杀你的想法是错的?”   月偏明缓缓低下头:“后来你求我救易寒重,你这样杀人不眨眼视人命为蝼蚁的魔头也会动恻隐之心,或许你还有救,所以我决定用我最大的努力引你向善,这样也能弥补一些我曾经犯下的错,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尝试着,而我发觉也越来越有用。”   月偏明看着抱住苏幽的易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傻小子改变了你,总之,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孤檠看着他讲述完,鼓起了掌:“讲得好,把事情经过,内心情感的变化都表达的很详细,不错不错。”   月偏明倏的冷眼看向孤檠:“然此事只有空同仙尊,荥宿仙尊,鬼道士荪敛霏和我四人知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孤檠扇着扇子,发丝轻盈飞舞:“还没猜出来吗?”   月偏明惊道:“你是鬼道士?”   崔梦前接着他的话说:“不可能,鬼道士早就身殒于青率铁索了。”   “不不不,”孤檠手上扇子不停,轻轻道,“确切的说我是鬼道士残留下来的六情,我早就想试试能不能再做一个身体把残留的其他东西汇入,效果还挺理想,只是早些年不太能够正常活动,现在身体的记忆慢慢齐全,式法也将将回复到水平。”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寒气,式法未恢复到水平就能轻而易举的屠城,那真正的实力究竟是有多强?   月偏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拾邺千里,鬼火垵天,厉鬼出世,出的就是你!我道孤檠是怎么修出刹罗道的,原来你不需要修,你本来就是!”   “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   秋屏想了想,虚弱道:“想要复活廉纤雨,制作邪畜,拥有刹罗道的力量,在鬼道士身死后孤檠就出现,孤檠,没想到藏得这么深,这么好!”   孤檠看着她,却不回话,只是喃喃地说:“是啊,她应该等我很久了吧!”   重九怒意熏天,双眼赤红,他好久没有这般怒意,他大声呵斥,声音穿入云霄,穿透整个闻仙台:“这么说来,秋屏也是你做的手脚?”   孤檠似乎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道:“哦~是啊,我很好奇嘛。你说你妹妹最开始也修不出鬼道,我很好奇你用的什么办法将她修出来,还筑了人身,说不定廉纤雨也就有救了。”   “那你也不该碰她!”   朱晚才质问:“哈哈,可笑,你真可笑啊!当初她让你留下来时你果断拒绝,现在这是要干什么?赎罪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呢?总觉得没了这个小丫头片子跟在我身后,少了点什么。所以我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九狂笑,大声骂道:“你无七情六欲,怎么可能会有感觉!”   他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苦恼:“对啊,我也想知道啊。我屠遍每一座城,就为了寻一个人,我蹋遍三山五岳,走偏万千山河,就为了得一个答案。这对我很重要,否则我都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   朱晚才噗哧笑出了声,还夹杂着飞溅出来的血沫:“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情深而不自知,这个道理适于你,也适于我。”   重九瞪着一双怒眼,狠狠道看着他,仿佛刚才的打斗并不尽兴:“都说了没办法了,你既没办法找到她身上残留的东西,我也没办法让她入鬼道塑肉身,你还敢为了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动我妹妹,那就只有死!”   孤檠手中旷世“刷”地一合,眼中乍现冷色:“那是你,不是我。我找到过,只是那一丝气息却没有生的意志,她竟眼睁睁的在我掌心消散了。”   秋屏脸色也不好,却是冷冷质问:“所以你就让鬼谷栈道来陪葬?让我陪葬?就为了你那虚无缥缈的想法?”   月偏明也大怒:“所以你就让这苍生来殉她的魂?那些人有什么错,他们又凭什么?”   孤檠低下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有中的浮生扇变换着模样,绘尽了天下苍生:“他们的错啊,就是太弱了,命如草芥还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力,只能任人宰割,这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弱,这便是错!再者,曾经的你,也让很多无辜之人枉死,现在还来教训我?谁又比谁高尚呢?”   易乞看着怀里的苏幽,缓缓道:“所以最开始,你便让苏幽阻止了廉纤雨的计划,因为你根本不需要复活,所以孙辛坚一定会找到苏幽,是吗?或者说,你当时就想借乐引之手渡化他,只是没想到走岔了一招?”   孤檠正视了眼前少年:“不错啊,法宗流楹我还以为只是戏称,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是啊,走岔了一招,我没想到月偏明能放过他,他宁愿把自己羞于启齿的梦魇留着也不铲除,不可思议。”众人都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心底暗叹。   ☆、天祭   苏幽拍了拍易乞的背,冷静下来的头脑也变得清晰了,不管是不是人为,可变成蚀阴师本来就是自己自愿的,而且从未后悔。唯独不能忍受的是赔上了魏洲村人的性命,还有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以及跟在身后的柳条儿。易乞的话也让苏幽惊醒,原来一直是个套,而自己始终是套中人,落入蛛网却不知,每一件事都后知后觉,在蛛网中挣脱不得,越陷越深。鬼道士的棋下得真好,下得真妙,真不愧是苏幽欣赏的人。   易乞轻轻放开揽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后退,坚持守在他身后,冷汗抑制不住的往外冒,脸色除了苍白之外看不出任何痕迹。   苏幽悄声说:“你可真能忍,休息去吧。”   “没关系,我陪着你。”   苏幽轻笑:“我怎么以前没发觉你这么犟?”   “我可是一直都发觉了你很脆弱。”   苏幽笑道:“是吗?那就让你看看不脆弱的我。”苏幽转过身看着孤檠,问道:“你觉得我符合你的标准了?”   孤檠也看着苏幽:“你嗜血如狂的那些年确实是我最成功的作品,可现在,你还不如陈洗俗来的痛快淋漓。”   苏幽眼中的煞气有开始慢慢往外溢:“哦?是吗?原来你只想渡化我?难道没想过杀我?”   孤檠不置可否:“我和陈洗俗的合作是助他成为最强的蚀阴师,这其中当然就要荡平你这个阻碍。我对你还是仁慈的,只是渡化你,并没有想杀你,毕竟你也是我研究了多年的心血。”   苏幽咬着后槽牙,太阳穴一跳一跳:“那我还得谢谢你。”   孤檠勾了嘴角:“不客气。”   苏幽冷眼睨着他:“所以你早知道陈洗俗就是柳条儿?”   “那是当然,他啊,欲望全写在脸上,还想利用我?当真以为我没有察觉吗?真是可笑。就算你们除不掉他,我也不会让他活着,只可惜死的太快了,否则我还有很多东西可以用到他。”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他!”   孤檠笑了一下:“谁和谁不是利用呢?”   “我知道了,我在魏洲村遇见你不是偶然,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苏幽见孤檠只是看着他,并未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一般,“那为什么是魏洲村?”   “我观察了一下,似乎那个村子了的风气更容易炼化出你,果然不出所料,还是挺成功的嘛。”   “你为什么要炼?”   “你不都知道了吗?我的心愿啊,我没做到,我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做到。”   “你就为了这么一个无稽之谈的试验?”   孤檠不再说话,直视他,那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苏幽狠戾道:“既然我是你的最成功的作品,要是被自己的作品所杀,你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孤檠轻嗤一笑:“你既是我的作品,怎么可能打败创作之人?”   苏幽向前一步,握着杀生的手血管明晰可见,极力抑制窜天的杀意,后槽牙紧咬:“那你试试。”   孤檠又摇了摇扇子:“不是我看不起你们,你们的实力真不怎么样,想当初连空同都没能把我这么样,月偏明离空同的水平还差了好远,你们这群人也就苏阑晕稍微能玩一玩。我是想死,可你们也没这个本事啊。”   话没说完,一道金光闪过,月偏明劈身向前,翩如巨鹰,虹汝剑夹杂着劲风,灵力在其上留驻着光华,身形急如星火,朝孤檠钻过去。   孤檠身躯一闪,轻轻避过,旷世又开始溢着黑气,如箭般穿梭过来,与活物纠缠开来,想要将其从中间穿刺撕碎。   苏幽脚尖蓄力,垫脚一替,将易乞带入身侧,又一个飞身跃起找了个安全地带停住,放下易乞:“你在这等我,别轻举妄动。”   易乞反手抓住苏幽:“你要干什么?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自己去面对吗?你是不是还没原谅我?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你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吗?”   住着苏幽的手颤抖的厉害,乃至于整个身体似乎都跟着震动,苏幽垮下脸来,单手抚上易乞道脸,扳指在肌肤间散发着暖暖的温度,这个温度陡然间便让易乞冷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苏幽的眼睛,那里面装满了自己。苏幽严肃的说:“你错了,我没有扔下你,就算扔了,不管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捡回来,找回来,你听清楚,我再说一次,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到死也不会。”   易乞看着他,那是苏幽第一次这样严肃的神情,这些天的隔阂便在这一瞬间瓦解冰消,他真的,是一个心很软的人,易乞慢慢道:“那你还......”   “把你放在这,是不想让我自己分心,你对我太重要,我承担不起失去你的代价,我不可以再失去你,懂吗?”   易乞忽然不言,他垂下头,低低说了声:“可我也是乐引弟子,法宗流楹。”   苏幽撤回手,背过身去:“你只是我的小乞丐。”   “那些邪畜......”   “放心吧,乐引不只你一个弟子,你师兄还能顶得住,”又随手甩了几百个怨灵冲台下飞去,还不忘冲着易乞勾勾嘴角,“还有我呢。”说完就飞身向中台掠去。   杀生剑花一转,杀进阵中,怨灵也在宿主的暴戾中飞涨,在剑招的配合下打得密不透风,苏幽手上不停,脚下生风,声音却没有因为打斗出现不稳:“重九,你去看看你妹和朱晚才的伤势,要是还能动去杀几个邪畜,别躺在地上挺尸。”   重九吼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那要不你来跟他打?”   “打就打,我早就想杀人了!”   “你打不过他,就别添乱了。”   重九不服输:“那就跟他玩命!”   苏幽骂道:“你有这闲工夫跟我拌嘴还不如去守着你妹,她状态不好,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你就算和他玩命也无济于事。”   重九咬咬牙,自己虽然很想跟孤檠打,但苏幽说的对,他与孤檠实力差距还是很明显的,况且自己不能有事,秋屏还等着他:“好,知道了。”   苏幽又道:“崔仙女,你带着姜洛梦去帮顾星悬吧,他可能一个人吃不消,这里有我和月偏明就够了。”   崔梦前点点头,因为缎带损毁只有用平时不怎么用的剑,与姜亦幻对视一点头就去帮着顾怀扫平障碍。   孤檠身形不减,嘴上笑笑:“这么一看,你还挺有主导的才能,连仇人都能摒弃前嫌,善加利用,我该夸你宽容呢还是圣人啊?你当个蚀阴师还真是可惜了。”   苏幽怒起:“你他妈闭嘴!”   杀生在手上虎虎生风,黑气即刻向四周无边镜地探来,拉开嘶戾的阴风,执剑的手一扬,挽了一个诀,手腕利落一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怨灵就像得到了什么源泉一样像孤檠刺去,还将那股穿梭的黑气斥散成灰。虹汝剑也发出强大的金光,在杀生的空隙中找准时机挑入,剑气激荡得尘埃化作一簇簇看不见的细针刺向与杀生纠缠中的孤檠。   孤檠并不意外,或许这场打斗对他来说只是前场热身而已。旷世在手中轻轻一旋,空气中多出了几道小小的黑气,在尘埃化针刺过来的瞬间幻成一把把黑伞,轻而易举就挡住了攻击,又在下一秒将针注入黑气迫使他弹回,穿破空气向月偏明刺去。在这样的式法对决中,显然月偏明不是孤檠的对手,再加上月偏明之前的伤,挡下反击已是强弩之末。孤檠哪里又能放过他,旷世与杀生擦出星碎火花,孤檠眉头一皱,手中的旷世赤纹水墨开始变幻,只见空气像湖面,以旷世为中心传来几道或大或小的波纹,向四外一圈圈荡开。   苏幽立即用杀生一挡,却还是被生生逼出一口血来,怨灵在波纹中扭曲变形,发出嘶戾的叫声,逃也似的消失在视野之中。月偏明哪里还受得住,急忙护住心脉,可绕是如此也在不停的咯血,在虹汝剑护主的传统下把月偏明带向安全地带,再也没有灵力的注入,金色光芒骤然消失跌落在地,黯然失色,想来月偏明受的伤不轻,或者说灵力耗尽式法消散。   下一阵涟漪又荡来,苏幽避无可避,正想着以肉身接下,突然指节一热,腰间被迟昀缠上,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将苏幽带出。   易乞脚下不稳,眉头紧蹙,嘴唇也被抿的没有一丝血色,苏幽急道:“你想死吗?”   易乞扯着嘴勉强的笑笑,殊不知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本来这条命就是你给的,为你损了又有何妨?”   苏幽眼神狠戾的盯着他:“知道是我给的就好好护住你的命,我堂堂苏幽还没怕过谁,不畏事更不惧死。”   说话间苏幽退开易乞一尺之远,巩膜上翻,瞳孔只留下眼白,还有密密麻麻的血丝。一手在杀生刃上从头划到尾,手中出现一刀深可见骨的血痕,杀生嗜血,更加兴奋,呼之欲出的杀戮快感把虎口震得发红,血淋淋的手起势,指尖流转着阴煞黑气,血腥味漫溢,在天地之间徜徉。   易乞心道不好,还未来得及阻止,就听见苏幽嘴中默着:“所饲之灵,今与尔等签下血契,彼身以祭,得此战,不死不休。”   ☆、蔚蓝   倏忽之间,怨灵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的出现,满满的怨气铺天盖日,竟将白□□成了黑夜!只是没有星河挂布,皓月皎皎,也没有夜莺低啭,虫吟对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阴森渗骨的绿,好似悬浮在空中的风筝,又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荡出无声的压抑。   乍一数,数量哪止千万!一个个怨灵在其中乞怜摇尾,发出阵阵低吼,想要征求苏幽的同意饱餐一顿,享受杀戮的狂欢。   这样的压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个看向苏幽,露出惶恐的表情,原来他身体里的怨灵竟然多到如此地步,原来这就是蚀阴师苏阑晕真正的实力?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契?   所有人都叹为观止,在他们的眼中,此时的苏幽是救世主,又像是从炼狱归来的魔鬼,怎么可以将这两种气质融合在一人身上却毫不违和?他的眼神恐怖的吓人,身后却护着万方土地!   可在易乞的眼中,他知道他在用命来救这个苍生。他说过自己不会为这个苍生做什么,他说过苍生与他何干,可到头来,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还真是,口是心非啊......   孤檠也被这样的气势惊的愣了愣,然后笑道:“苏阑晕,你疯了吧?你一个蚀阴师,学什么不好?偏要学空同,为了口中虚无缥缈的大义竟然牺牲性命?他的所作所为我尚且能想通,你一个蚀阴师瞎凑什么热闹?”   苏幽笑笑:“这你错了,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我只是为了一个人,那个我都舍不得动的人。”   霎时间,怨灵如乌雨压境划破长空,迅猛的向孤檠和邪畜劈来,犹如猛虎咆哮,又似巨啸滔天。地板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瞬间裂成几块,有些直接变成了粉末,被沾染上阴气的风吹的四处飘洒。柱子轰然倾倒,整个中台直直地坠落,在扬起的尘埃中变成残垣断壁。   邪畜数量的优势急转直下,他们的数量哪儿能多得过怨灵?一个个被邪畜压制,化成几滩在地上蠕动的尸水,还未消化完全的尸肉也摊在地上,臭味刺鼻。   孤檠全身流溢着黑色,周身还有爆出的点点火花,所站的地方被压得出现一个巨型天坑,旷世在头顶上方撑起了一个黑红色交织的琉璃罩,挡住一波又一波怨灵释放的怒气,时间推迟越久,琉璃罩也坚持不下,出现一道道浅浅的裂纹。而怨灵的精力远比人要来的澎湃,生生不息,乐此不疲。   孤檠淬了一口血:“没想到这东西还这么难缠。”   苏幽笑意盈盈,含着阴邪,又带着狂妄,道:“我不是你的杰作吗?不拿出点真东西怎么回报你的良苦用心?”   “说的也是,不过啊,既然你是我创造的,哪有打得过创造者的道理?蚀阴师的一招一式我都清清楚楚,否则怎么对得起我的辛苦?”   孤檠手中骤然弥漫出腾腾的红色气体,源源不断的流出,像浪般喋喋不休的翻涌。血雾大片大片的袭来,还飘着一些血色的雪花,形态变化无穷,有时变成涡流迅猛的漩涡,有时又变成荆条倒刺,将怨灵分别绞杀穿刺切割,形态各异。   一种诡异又伴着绮丽的景色出现在闻仙台上,黑色化作星星点点,在红色的衬托中飘落,血雾扩散,迷人眼,花草被腐蚀融化成水,怨灵的低吟变得愈发刺耳,震得苏幽一阵一阵的晕眩,眼前的景象出现重影,看不真切。   苏幽此时也头疼欲裂,身体不由自主的发抖,竭力做了一个结界将血雾罩住,阻止其进一步扩散,也把声音和气味都封闭在这个结界里,而结界外依旧是各方势力与邪畜混战的场景,不受影响。苏幽稳住心神,却倍感吃力,身体似乎已经到了零界点,他也从未调动过体内的所有怨灵,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需要消耗多大的心神,他都无从评估。此时此刻,他算是知道了操纵亿万怨灵的代价,太难受了!   说不出什么是什么感觉,身上似乎长满了千万条蠕虫,窸窸窣窣的啃噬着白骨,拆喝着流淌减缓的血液。痒,难以忍受的痒,每一片肌肤出现微不可察的小红疹,在身上游走。就算没有五脏肺腑,也可以感受得到钻心的痛,如同不计其数的白蚁觅食,酥酥麻麻又奇痛无比,好想将体内的东西呕出来,又没有什么可以呕的。只有靠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但这一点点意志力好像也在消亡!   孤檠在下一秒甩出旷世,如刀片般锋利,将掠过的怨灵削成一缕黑烟,毫无障碍的朝苏幽袭来,杀生精准地截下,剑身上出现了裂痕,在骨头上格外清晰,细小的骨屑掉落,不一会儿化成粉末。突然孤檠的身影出现在杀生的后方,掌中红光若隐若现,带着劲风朝苏幽击来。   苏幽顿时向后方飞出,重重的撞在残壁上,胸中血气翻涌,他立即捂住嘴巴,却挡不住殷红一口接一口往外吐,怨灵感知到束缚力量的减弱马上兴奋的奔回宿主,瓜□□体每一个角落,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看清不人影。   刹那间,易乞的身影快到模糊,瞬间蹲在苏幽身侧,直直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汩汩温热,缓慢地注入全身,每一道经脉,每一寸血管,每一片肌肤。   苏幽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等待片刻,等眼前的人在眼中的模样终于分明,尽力勾了勾嘴角,缓慢地说:“抱歉,这次,守不住你了,我又要放开你的手了。”   易乞神色平静,微微俯身碰了碰他的唇,柔软的唇瓣凉的彻骨,含着湿润,血的气息也很腥甜,轻如鸿毛的暖意在两人心间铺开,易乞看着他,含着温润,浅笑:“我说过,守护你是我的责任,从来不是你的,你守过我很多次,足够了,这次,换我。”   易乞的身上立即出现一道道银光护体,泛着暖暖的蓝焰,在血雾和黑气烟煴中彰显了一道不一样的色彩,不是泠冽的,不是阴郁的,不是怖人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恍若天神降世,披荆斩棘来到人间,散漫不足道明的暖意。   苏幽骇住,全身上下的血液如同凝固,脚底生寒,蔓延至全身。此刻只有眼睛还能自由活动,苏幽不顾一切的睁大了眼表述着当下的情绪,卯足了力气,大喊:“你这是什么?怎么会?”   众人皆惊,皆看向台中变化,月偏明颤颤悠悠站起,看着他,不敢置信,瞪大了双眼,嘴唇翕动颤抖,他道:“天......祭......!”   “!”   易乞淡淡的笑笑,笑意渲染的他无法言语的纯澈,他的声音如静水流深,点点淙淙,淌过一滩滩污泞,流入苏幽的身体里:“约好了这一辈子不再放手,可幽哥,我始终是法宗流楹,这是我的责任,推不掉的。这一次,换我放开了,对不起,我还是食言了......”   苏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感觉钝痛从四肢百骸无端袭来,要把自己压成粉末,嗓子干哑的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点点浮现,有什么细节在抽丝剥茧后清明的异常,他会用天祭?怎么可能?他声音颤抖,竟是自己都未曾听过的黯哑:“不要......停下......”   孤檠在看清他身上散发的一道道光芒后也面色巨变,也露出同样的疑问,大惊道:“不可能,你,你怎么会天祭?”   易乞无所谓的笑笑,雅淡的恰到好处:“在下不才,闲来无事翻阅了几本典籍,学了个大概,如今看来尚可一用。”   孤檠有些惴惴:“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这么傻的人,你可知道你护的是什么样的山河人世?”   易乞深深的同苏幽对视了一眼,缓缓阖上眼帘,清冽的声音一圈圈荡开:“我只知,山月在前,期许在后,举盏指尖,不顾思量。”   话音一落,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天光炳焕,空气凝滞,眼前人影憧憧,在下一刻又看不分明,陡然间升起一束光亮,逼得人不敢直视,纷纷抬臂遮住了眼。   苏幽一眨不眨,他害怕下一个瞬间眼前的光就不在了,光源也消失了,而自己什么都抓不住。答案在一瞬间呼之欲出,脑子里那些杂乱的篇章终于一张张摊开在他的眼前,他知道了,他清楚了,为什么易乞会有眼疾,为什么他会遭受那些侮辱,为什么他会天祭,为什么荥宿的怨灵见到他会激动,这么多的线索,那样明显,早就摆在面前,为什么没有察觉,如果早知道,早知道的话,是不是能够阻止?   阻止不了的,那是他的小乞丐啊,他从来都是这样,他总是扛着所有善恶,却没人替他扛下!为什么自己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又凭什么!   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太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曾经的自己就是如此,如今竟然还要眼睁睁的再经历一次,自己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当了蚀阴师还是守不住想守的人吗?那这个蚀阴师当的有何意义?   须臾,仿佛潮流倒灌之势,刚才还在翻涌的所有东西湮灭的干干净净,没有了邪畜,没有了血雾,没有了怨灵,被荡涤的彻底,赤条条,空荡荡,不留下任何痕迹。孤檠在那道耀眼的光束中逐渐消亡化为灰烬,嘴角却挂上一丝满足的笑意,好像终于实现了藏在心底的的夙愿,他颔首低看自己化为乌有的指节,徐徐道:“我终于,可以来寻你了......”   刹那间,一片蓝色带着璀璨的光芒自天空洒下,把世间万物镀上一层和煦的蔚蓝,山峦叠嶂见勾勒浓淡不一的墨染,草木葱茏间领着幽僻,这份明,卷着流深的静谧,带着无畏的澄清,直荡荡铺面天地,又慢慢皱缩,渐渐变浅,一点一滴消失在天的尽头,遐想着无限暖意。   ☆、沉沦   风清云涌,煦日挂空,空气也流畅起来,血腥味和腐尸味被冲淡不少,一切归为平静,一切尘埃落地,一切云淡风轻。刚才璀璨星河的耀眼变得暗淡,空气如水般止不住的流转。   陡然间,易乞转身跪落在苏幽面前,在苏幽迷朦中抚上后脑压向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吻他,唇瓣交叠辗转,急不可耐又保持着固有的温柔,唇齿纠缠,不忍分离。   易乞的睫毛细软纤长,轻轻的扫着苏幽眼下的皮肤,酥酥麻麻的感觉穿遍全身,口齿间的悱恻缠绵像阵阵电流从头顶传至脚下,每一根血管的跳动勃发有力,每一个毛孔都开始扩张,好像来自胸膛的一击重响。   不对!   是来自胸膛的跳动,比之前的更有力,更明锐。肺部的扩张,还有胃肠道的蠕动,连胆汁的分泌此刻都感知的清晰无比。五脏肺腑在一点点重塑!血液的流速也加快了,一丛一丛,径流全身。身上出现了久违的暖意,不是外在的,而是自身散发的,苏幽早已忘却的暖意!   苏幽豁然反应过来,这是易乞的五脏六腑,还有心脏的跳动,都是他的!   苏幽立即回神,挣扎着想伸手推开,却被易乞紧紧箍住,双手按压得动弹不得,齿间用力越发明显,不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   易乞吃痛,微微蹙了眉头,唇上的动作没有停滞,在苏幽的极度不配合中终于完成了换心的秘术。   撤开身的瞬间突然抽了力气倒在地上,苏幽惊怔,立即伸手将他圈入怀中,仔细的观察他的变化,又小心翼翼的不敢惊扰,他伏在他身上,住着他,抱着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呼吸,他怕一个不小心,会伤到他,弄疼他。   易乞竭力的抬起眼脸,只一个动作好像耗费了残存的力气,他连笑都勾不起来了,可他还是给了苏幽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唇瓣翕动开合,声音极微弱,苏幽赶紧凑近凝神细听:“这一次......我......守你......可好?”   苏幽颤栗,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奔涌狂飙,不间断不停顿,一簇接着一簇疯狂下落,争先恐后,想要将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尽。苏幽能明显地感觉到泪落的滚热,没有防备的冲击着心房。   “......很......好......”一开口,自己的声音也涩黯的厉害,藏着隐隐约约的颤,几乎就要放纵,苏幽浅浅点头,重复着,“很好……”   易乞想安慰他,可自己没有力气,只能微微的蹙起眉头表达自己的不满:“别哭......我不喜欢......幽哥哭......”   苏幽将脸扭到肩上,囫囵的擦了脸,眼圈红红:“好,我不哭......那你要起来......你要......守着我.......”   易乞终于能笑了,很浅,很淡,稍纵即逝:“......幽哥……我守......不了......你了......对不起……我还是……没做到……”   苏幽诧然,这才发觉易乞从指尖化作星星点点银辉,蔚蓝随之而起,随风而动,消散在卷起的微风中。银辉越来越多,而易乞的身体越来越少,点点滴滴流殆尽逝,却在暖暖的光束中灿然翩飞。   苏幽急忙伸手抓住那些银辉,想将他们统统抓回易乞身上,却终是徒劳,那些蓝色银点从指缝中溜走,又巧妙的避开,回旋在虚无的空气里,荡漾着靡丽的光景,是易乞的温柔,他到灰飞烟灭,元神俱毁,都要留下对这世间的眷恋,对着河山的尊重吗?苏幽大急,慌忙摇头:“不行,我不同意,你要守我,你说了要守我一辈子的,你说过不放开我的手,这都是你说的!你说到就要做到!为什么到最后却还是骗我!”   易乞喃喃:“对不起......”   苏幽声声泣血:“你别走,你走了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是想让我做人吗,你教我,我好好学,你起来教我怎么做人!”   “幽哥......做人......你不需要......我教......”   “我需要,我需要!你别这样,我没法活下去的,我活不下去的啊,一个人你让我怎么活?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我受不了了......”最后凝噎,发不出一个调来。   易乞慢慢的闭上眼,终于发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你在哪里,都能活得精彩,纵使没有我,你也是那个你,独一无二的你,让我情难自抑的你。”   点点银辉转瞬即逝,在无力的催促下,易乞的身体逐渐消亡殆尽,最终与缥缈空气融为一体,幻化成虚无,承载了无法言说的眷恋与舍弃,随风涣散,即轻且重......   苏幽的臂弯变得很轻,他还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留恋着他的温度。可已然没有温度了,那个让他痴迷的温度,再也没有了,也找不回来了。拇指上的扳指瞬时化作齑粉,像银辉一般来不及挽留就被吹散,带走了最后一丝关于他的气息。   低首间,手上赫然抓住一个小巧的,打磨的光滑的梨木指环,还带着最后一丝温度,头上那支乌木发簪,倒影出回不去的那段宁静时光,那双温柔的眉眼,镌刻着消逝之人,儒雅点点,苏幽苦笑:“你还给我留了这么多念想啊......”   泪已干涸,苏幽自嘲的笑笑,无奈的摇头,轻轻叹息,终是我一人来,一人走。   他当了蚀阴师几十年光景,终于能真正做个人了,却再没有人教他,人该怎么做,真是,骗子,大骗子!   他生了贪念,生了痴念,生了妄念,生了爱恋。想要认认真真留住一个人,到头来,却终究是南柯一梦。   可叹唏嘘,终究是,不可得,不可得......   月偏明被顾怀搀扶起身,崔梦前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战后的疗伤事宜,朱晚才告辞离开。重九也带着秋屏返回鬼宗疗伤,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有的忙了。   顾怀看了眼远处,收回目光问月偏明:“师尊,回吧。”   正准备转身,姜亦幻看见自远处光影中走来的苏幽,赶忙举手招呼:“苏老!苏老!”   苏幽却并不回答,晃悠悠的走过他们身边,留下一道落寞的背影。姜亦幻提步跑过去抓了一下苏幽的手腕,猛地被苏幽翻手打开,姜亦幻茫然的看着他:“苏老?”   苏幽看向他们一群人,虽然那些人并不理睬,还是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为什么死的是他?为什么?这个苍生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他不顾性命?为什么只有他死了,而你们还可以好好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死?”一串接一串抛出的问题问的姜亦幻哑口无言。   月偏明极力抬起眼睑,看了眼苏幽,缓缓道:“你还真是从未了解过他。”   “我不了解?哈哈!”苏幽恶狠狠的道:“他这一生颠沛,最后为这个如此待他的苍生弃了性命,丢了魂魄,就为了空同的那一丝元神,他就要承担这些吗?他就该承担这些吗?凭什么是他!凭什么!你们考虑过他吗?你们有替他想过吗?为什么空同要选他,为什么啊!”   月偏明道:“我说过,他从未将生路留给自己,他从始至终都只将生路放在你的脚下。如今救了你,也救了黎民,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最大的意义,至于空同仙尊的元神,此事我并不知晓,也无从解释,但我猜,寒重也是愿意的。”   是啊,那个傻子,他什么都愿意。   苏幽紧抿唇线,眼里的幽深暗了又暗,细碎的波光无漾,寒染上了鬓角。徐徐垂眸,不再停留,再不发一言,转身走着。   身形落寞,凉风瑟瑟,至此之后,天涯咫尺,终究一人,独来独往,形单只影。鸿雁归去,不复再来。   月偏明在姜亦幻身后微微叹气,声音沙哑,沉沉道:“让他一人静一静吧。”   顾怀开口:“师尊,小师弟他......”   月偏明摇摇头:“这样级别的秘术,他,回不来了......”   “可苏前辈的意思是师祖有一丝元神附在了小师弟体内,那小师弟的元神是不是也有办法呢?”   “哎,说来惭愧,我此生见过两次天祭,却没有勘破其中奥秘,更不知晓那一丝元神是如何存留。更何况寒重将自己的肺腑全给了苏阑晕,这是把无力回天都逼上了绝路,就算仙人降世,只怕也无济于事。”   顾怀犹豫道:“那苏前辈?”   “身上再没了怨灵,五脏归位,他现在与普通人无异了。”   姜亦怀接口:“那他......”   月偏明看着苏幽离去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回吧......”   苏幽回到家中,院中的蓝花楹开得很盛,碎碎幽蓝摇曳于风中,蛐蛐拉长了调子,在那一方狭小中斗出了高低。屋舍之中,陈设一如既往,似乎是有人整理过的痕迹。苏幽双眼微微睁开,快走两步,迅速来到里屋推开房门,却抓不到一丝气息。   是啊,怎么还会有那人的气息......   白云苍狗,秋藏春走,岁月惊鸿无声无息研磨着时光的深渊,推着苏幽,不肯回头。在波澜壮阔的尘世之中,他始终落脚于高桥镇,过着他一直希冀的养老生活,恬静又安宁,始终一个人,赶着日子往前走。   “苏老,苏老,开个门!”姜亦幻的声音和轻微急促的敲门声唤醒苏幽。   苏幽将握在掌中的发簪重新束于青丝之上,又转了转小指上的那一抹黄,抚平玄色衣衫上的褶皱,看似漫不经心的掸了掸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角,轻轻起身,拉开那扇木门。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院墙之外。   苏幽微微笑道:“洛梦,大法宗,你们来我这个破地儿有何指教?“   顾怀有些尴尬的扯开嘴角:“苏前辈说笑了,这个位子,我哪里坐的稳?”是了,那次之后,月偏明身负重伤,好不容易吊着药将命保住,半身式法确是毁于一旦,连身子也虚的厉害,再难担大任,遂将大法宗之位传于顾怀。   苏幽淡道:“星悬无需妄自菲薄,你的式法与德行,堪当大任。”   顾怀道:“苏前辈是否还在介怀师尊当年所做之事?我虽没有立场为师尊辩解什么,可师尊对小师弟,当真是极好的......”   苏幽摇摇头,浅浅瞥了眼余光下的蓝花楹:“不怨了,早就不怨了,况且他也不希望我一直怨恨下去。”   顾怀想再开口,却又不知说点什么,只好沉默下来,姜亦幻急道:“那苏老跟我们回乐引吧,听闻最近乐引地界枯晔小镇,又出现几人死于非命,死相凶残,神情惊惧,非常人所为。苏老见多识广,定能给我们出出主意。”   顾怀也立即附和:“是了,师尊也探不出究竟,想来苏前辈所遇奇闻逸事经验丰厚,望能同我们这些小辈解惑,星悬实在感激不尽。”   姜亦幻似是看出苏幽的拒绝,跟着接道:“此做法也绝非黯宗和鬼宗的手笔,上次一役,朱晚才,重九秋屏也遭受重创,现下百废待兴,他们绝没有时间再造杀戮,所以毫无头绪,还希望苏老给我们指点迷津。”   他们二人言语来回间,注视着苏幽的一举一动,而这头的苏幽只是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看着,直到二人句落,径直看向苏幽。   苏幽浅淡的摇了摇头,嘴角似有若无的勾起一抹弧度,沉沉道:“不了,失了全身怨灵,我现在只是普通人一个,再没有能力去帮你们,何况,我在这里,还要等一个人。”顾怀微顿,姜亦幻讶然:“苏老说的那人是小师弟吗?可师尊说过,他,再无生还的可能。”   顾怀见势立即用手肘顶了一下姜亦幻的侧身,示意他闭嘴,姜亦幻赶紧讪讪的捂嘴。   苏幽却不以为意,缓缓抬首看向轻云袅袅,轻松道:“我知道啊,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可他说过,他要守我一辈子,这一次,我选择,相信他。”   树梢鸟啼婉转,直到顾姜二人离去,苏幽还看着院里的树,婷婷生长,落花满地,悄无声息。   只是,此去经年,那扇门,也被镌上了差之毫厘的痕迹,泛起岁月的沉沦,浮光掠影间,落花满头,踏碎点点星河,不经游走,却独独没人轻叩那道门,相遇,相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