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参崴行动》作者:芥末君 第1章   楚恪在悬崖边停车。   海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楚恪抬头望去,悬崖之上,失踪者赵艾可所居住的那幢别墅映入眼帘。一条路孤零零地从停车坪延伸到别墅所在的海岬。风急云低,峭壁下是汹涌的海浪,天地被压得极狭窄。灰白色的建筑伫立在冷色调的海与山崖间。   防盗系统已经因为警署介入而改为控制模式,一切都保持在失踪报案的时刻。楚恪用自己的探员证打开了临时警戒线。室内也像室外一样,冷峻安静,看不出人居住的痕迹,唯有痕检机器人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它打开了所有的房门与抽屉,一切秘密都大敞在惨白的灯光下。赵艾可的生平就此被解剖。   楚恪抬起手腕,在终端上打开了赵艾可家中的环境投影。光影变得锐利,空白的墙面出现了几幅抽象派的装饰画,背景音乐是某首楚恪认不出来的极简主义钢琴曲。痕检机器人的动静从书房传来,楚恪跟了过去。机器人正在专注扫描书柜上的指纹,一名身着制服的赛博格站在一旁,仰头看着书柜的某处。   听到脚步声,那个赛博格回过头来,与门口的楚恪视线相接。楚恪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新助理。这些赛博格派遣专员使用的都是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的低端机体SYM-1,所有人长得一模一样:黑发黑眼,面容深邃,一群标准的古典主义美男子。毫无瑕疵,也毫无特色。   “我是楚恪。”楚恪简短道。他等待着赛博格的自我介绍,但对方似乎仍沉浸在惊讶中,脱口而出:“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认识我?”楚恪有点儿意外。   赛博格迟疑了几秒:“我以为本案的负责探员是阿尔方斯·克莱斯特探员。”   “阿尔方斯被抽调去重案组了,这个案子现在归我管。”楚恪说。   赛博格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楚恪等了片刻,挑起眉梢:“怎么?需要我让阿尔方斯给你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吗?”   赛博格这才反应过来。他微低下头,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威尔·杨,派遣专员,将在本案中协助您的调查。”   楚恪没跟威尔计较这个小插曲。他抬手拦下了正要往厨房去的痕检机器人,按下它头顶的按钮,机器人吐出了一份未完成的痕检报告。   “情况如何?”楚恪边翻边问道。   “没有近期的生物痕迹。”威尔回答道,“赵艾可女士是独居,她本人则在半年前做了赛博格移植手术。”   “防盗监控呢?”楚恪问道。   “没有异常。”威尔说,“赵艾可女士近一周都没有访客。失踪当晚,她是自行离开的。”   楚恪点了点头。他已经习惯了这群铁皮人的工作效率。赛博格们将人类的脑子移植进了机器和仿生皮肤的壳子里。他们更加强壮、更加迅捷,眼窝里那双没有视觉疲劳的摄像头使他们看监控的速度比楚恪更快。   “所以,只是失联,不是失踪?”楚恪问道。   “还不能确定。”威尔说,“书房的痕检刚刚结束。”   他示意楚恪进书房。楚恪环顾四周,视线先是落在了书桌上的计算机。他回头看向威尔,后者摇了摇头:“有密码。暴力破解需要时间。”   楚恪转头看向赵艾可的书架。   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大量精装本书籍。楚恪信手指向其中一本的书脊,它立即离开书架,凭空漂浮起来。书的内页迅速地翻动着,插画放大显示,以便于读者理解它作为一本人物传记的立场。楚恪打断了它的自我展示,抬手关掉了虚拟投影。一切都消失了:插画,内页,精装本。书架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本文件夹,被书立固定在书架角落。   楚恪翻开文件夹,其中是大量的剪报和杂志内页,以及颁奖典礼的照片。这是赵艾可制作的自己的作品集。楚恪翻到最后一页,文章日期在一年前。   “从那以后,她从杂志社辞职,成为了一名自由记者。”威尔不失时机地补充道。他向楚恪发出了投影邀请,楚恪打开终端接受后,一个设计简洁的页面出现在他的虚拟投影上。   “赵艾可的个人网站。”威尔说。   楚恪浏览了网站首页。看得出来赵艾可对她的网站维护得比较频繁,但整体上克制地保持了简洁的风格。上一篇文章的更新日期是10月29日,正是两周之前。标题叫《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楚恪说。   “这篇文章近期传播很广,主题是赛博格信息安全。”威尔说,“赵艾可女士发现了西科公司旗下产量最大的SYM-1型赛博格被部署有上传后门,移植过程中可能有大量隐私数据上传,引发了一轮隐私恐慌和股价震荡。”   “原来是这篇。”楚恪颔首道。   他打开了文章页面,却没有急于阅读。沉默片刻,楚恪忽然转向威尔,问道:“你认为这起失踪跟她的工作有关?”   威尔一怔,迟疑地回答:“我想——有可能。”   不止是有可能,楚恪想,威尔已经如此认定了,并且他在试图说服楚恪。威尔用痕检的话题把楚恪引到书房,又特意站在书架附近给他重点提示。一种隐晦的对上管理方式,确保楚恪能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成就感的同时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在引导调查方向。”楚恪直白地指出,“你认识赵艾可?”   “不。我跟本案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威尔立即否认了。沉默片刻,他小心地解释道:“……只是我的个人观点,我认为——新的视角,或许有益于调查。”   楚恪并不买账。他冷笑一声,直视着威尔的眼睛:“为什么不直说?”   威尔迎上楚恪的视线,一触即分,转而看向那面书柜。楚恪能看出来他的尴尬:“我只是,之前合作过的探员比较——”他艰难地思索了片刻,说,“有比较强的自我意识。”   “比较强的自我意识”。威尔说得相当委婉,楚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威尔指的是刚愎自用。只有探员才能出具结案报告,所有协助调查的人员,包括威尔这样的派遣专员,都只有辅助地位。而事实上,大部分探员都已经解决了足够多的案子,乃至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思维惯性。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楚恪问道。   “……性。”威尔说,“之前三起案件里我所合作的探员——阿尔方斯·克莱斯特……他倾向于将女性失踪案的定义为性关系问题引起的情绪性离家出走。”   “啊。”楚恪干巴巴地回应道。阿尔方斯此人在警署颇有声名,楚恪对他的光辉事迹耳熟能详。并不是说其他探员们多么有职业素养,但就是在这群凑合的家伙里头,阿尔方斯不负责任的程度都算得上一枝独秀。   楚恪无法再苛责威尔的行为,只能警告道:“下不为例。”   “不会有下次。”威尔保证道。   楚恪扫了他一眼,语气微缓,换了个话题:“拿到了赵艾可的通话记录吗?”   “已经拿到了。”威尔回答道,“赵艾可今年以来与三百多个号码通话过。”   “很好。”楚恪说。他实际想说的是“操”。   个人终端的通话内容和时长都受到隐私法保护,探员能拿到的只有号码。三百多个号码的调查名单——或许这数据对于一个优秀的记者而言并不算多,但对于准备调查情况的探员来说,已经多到难以忍受了。更何况,排查完了又能怎么样?赵艾可的案子很有可能是偶发的陌生人犯案,要真是那样,通话记录这条线索就根本与失踪无关。   “我可以负责视频电话号码初筛——全部的,很快。我做过改造——”威尔提议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加装了计算单元,可以多线程操作。我今晚就能完成最近这个月的通话调查。”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您认为有必要。”   “我认为有必要。”楚恪不假思索地回答。   楚恪的应允明显让威尔轻松了一些,他微笑起来。但楚恪没有因此停下自己的话。赛博格机体普遍安装了基本的面部表情单元,威尔的笑容就像大部分低端赛博格一样,灿烂而刻板。楚恪不会为这个而心软:“结束后把全过程录音上交警局数据中心过滤分析。”   威尔的笑容消失了。全过程录音是标准操作流程,但警局的数据过滤分析不是。那是楚恪的戒心。   威尔该预料到这一点的,楚恪想。威尔先是试图引导调查方向,接着又自告奋勇包揽了枯燥的电话初筛。太过积极了。在十一年的工作生涯中,楚恪还从没遇见过一个积极负责的派遣专员。这与派遣专员本人的意愿无关,纯属制度问题。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规定,在急救抢救过程中,对于可能通过赛博格移植手术而留下性命的病人,即使其自身经济情况不足以负担正常赛博格机体和手术的开销,也可以在政府资助下接受手术。资助的赛博格机体是西科系统以人道主义的成本价出售给政府的低端机体SYM-1型。   为了避免这种紧急避难式赛博格手术被滥用,所有接受手术的赛博格必须在恢复劳动能力后到劳动调遣局接受一年的临时调遣。劳动调遣局的工作是公认的枯燥无趣,例如修建避难所,整理核废墟,还有像威尔这样,给警署的正式探员读档案、做副手。就算是这些活儿也是随机分配,不存在选择的可能。   人各有志,这些赛博格不得已出让自己一年的使用权以交换生命的延续。他们并非是心甘情愿来给探员们打杂的,谁能指责他们干得不够尽力呢?但同样地,楚恪也不会信任他们。 第2章   赵艾可失踪在她自己的别墅里。监控拍摄到她在三天前的夜里独自出门,此后杳无音讯。赵艾可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报警的是赵艾可的保险公司。一周前,赵艾可发生了一起碰撞事故,没有伤亡,但车报废了。保险公司已经准备好了材料和赔偿,却迟迟得不到赵艾可的确认笔录,因此选择报案。   那起事故之后,赵艾可的车一直封存在拖车公司。考虑到她住得如此偏远,楚恪认为她一定租了一辆车代步。他并没有在停车坪见到这辆车。   室外的停车坪没有监控,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楚恪离开这里,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走到别墅临海那一侧。相较另一侧,别墅这一侧的墙体在海风的侵蚀下显露出一些破败的景象,但石子路是精心维护过的,路两侧的野草没有蔓延到路面上。赵艾可应当常来看海。   楚恪在石子路的尽头停下脚步。铁灰色的海面翻涌着波涛,它完全可以不为人知地吞下一些隐秘。   “您在考虑意外的可能性?”威尔的声音从石子路另一头传来。   楚恪从思绪中抽离,望向正朝着他走来的威尔。他已经明确表示了怀疑的态度,威尔仍然如此积极。楚恪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回答道:“不像,没有看到足迹。”   威尔在他身边停下脚步。SYM-1型赛博格的男性默认机体是一米八七的大个子,很有压迫感。为此,厂家特意设计了较小的上围和臂围以减轻威胁。楚恪认为大可不必。SYM-1型的赛博格是基础款,当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普通人。   “我也认为不是意外。”威尔接上之前的对话,“如果是意外,赵艾可的车应该还在停车坪。”   他带来了痕检机器人打印出的材料,是数据中心传真来的调查结果。赵艾可的确在车祸后有了一辆新车,但不是租的,而是买的。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方式。这辆新车最后的同步信息是在三天前的夜里,赵艾可在监控录像中出门后不久,车载系统记录启动时间。然后定位仪和车载系统的信息同步都停止了,赵艾可的终端也从那时起离线。   “是用技术手段中断了信息同步?”楚恪问道。   威尔否认了:“从报错信息来看,更像是车载系统被关掉了。”   楚恪不太信:“全自动车型,怎么能在车载系统关闭的情况下把车开走?”   “对赛博格而言是可能的。”威尔解释道,“我在赛博格机体内部牺牲了一些液压结构,增添了很多定制的计算单元和接口控件。只要提前做一些型号上的调查,我可以接入大部分智能汽车。”   “你是说,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赛博格,劫持了赵艾可的车?”楚恪望向威尔。   “不一定是像我这样。”威尔说,“我的机体是基础的SYM-1型,更高规格的赛博格或许不用改造也可以做到。”   “也就是说,”楚恪说,“有个赛博格嫌犯潜伏在赵艾可家门口,等她自愿出门的那一刻——又或者约赵艾可出门的就是这个赛博格。不论如何,这个赛博格嫌犯用她的车带走了她?”   “这是一种可能性。”威尔谨慎地回答。   “那这个赛博格是怎么到达这里的?”楚恪一针见血地问道。   威尔被问住了。   此地非常偏远,赛博格嫌犯显然不可能是步行来的。除非有同伙协助开走两辆车,必然有另一辆车留在附近。来的路上楚恪留意过周围环境,公路是这片海岬的高点,四周一览无余,并不像能藏下一辆车——当然,还有这片海。海能吞噬万物。他们得多派些人在海里搜查。   楚恪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被海风吹得生疼。他出发的时候,想的是一件简单的失踪案。现在,他们要么是在追查一个多人犯罪团伙,要么得准备搜查一片广袤的海域。好极了,他的平均结案时间又要被拖长了。   从落地窗可以看见室内。痕检机器人已经完成了工作,正耷拉着脑袋呆在客厅角落待机。楚恪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决定中断这毫无进度的调查。赛博格或许是无所谓的,但楚恪需要进食。他的胃已经在隐隐作痛。   在楚恪回车里拿谷物棒和咖啡的时候,他注意到威尔也回了他那辆劳动调遣局的车里。的确有怀旧的赛博格,愿意为了“吃”的行为而花大价钱做消化系统改造,不过,楚恪不认为威尔有那个闲钱。大概率他跟大部分赛博格一样,有个插头就能充电。   楚恪坐在自己的车里,叼着谷物棒打开自热咖啡罐,再一抬头,便撞上了威尔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把谷物棒吞了下去。楚恪能感觉到威尔继续看了自己一会儿。   然后楚恪车里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   那是个异频双工对讲机,因为终端的普及,已经快被时代淘汰了。楚恪干了十一年探员,用无线电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过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对讲机自动接通了。沙沙的调频声后,响起了威尔的声音:“嗨——嗨。”   楚恪不可思议地盯着对讲机。   “抱歉,我感觉您不太乐意我待在你身边……可能这样,您会更愿意听我说话。”威尔解释道。   楚恪抬起头,看向对面那辆车,没有说话。   “我很抱歉。我知道您是个好探员,跟克莱斯特先生不一样。我不该那样对待您。我向您道歉。”威尔在这里停顿了片刻,像是不知道如何继续这段对话,“……您能听我解释吗?”   沉默半晌,楚恪抬手按住了通话键:“你想解释什么?”   “一切。”威尔说,“只要是您想知道的。”   楚恪叹了口气,“威尔,或许你没意识到,但这句话同样很可疑。你为什么想让我信任你?我们只是在这个案子上临时合作。作为一个派遣专员,你很能干,很优秀,积极得过分了。你真的不认识赵艾可?”   “我不认识她,”威尔回答道,“但我认识您。楚恪探员,早在今天之前,我就认识您。”   楚恪一怔。   “四年前,我还没有成为赛博格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威尔说,他隔着两道车玻璃注视着楚恪。玻璃的反光微微模糊了威尔的面容,但楚恪能从声音里听出威尔的认真。   “我不记得威尔·杨这个名字。”楚恪说。   “因为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威尔承认道,“四年前,您经手过一桩杀人案,我……是那时被传唤的证人之一。我对您印象很好。我只是想也给您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时间,楚恪感到颇为荒谬。探员和赛博格助理是简单的工作关系,他们仅仅会合作一个案子。绝大部分赛博格助理都不会费力气跟他聊从前的个人生活,楚恪已经习惯将赛博格助理视为跟痕检机器人类似的玩意儿,威尔这番剖白令他很不适应。   楚恪灌下最后一口自热咖啡,推门而出。威尔也随之从劳动调遣局的车里出来。隔着不到三米的距离,他们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对峙。赛博格拥有完美的体型,楚恪不得不微微仰头去看他。但楚恪才是真正的探员,而威尔只是个派遣专员。只需要楚恪一纸调令,威尔就会被那辆老旧的专车直接送回劳动调遣局,再也不出现在楚恪面前。生杀予夺。   “你说你想给我留个好印象?”楚恪说,他笑了笑,“那你最好再努力一点儿。” 第3章   他们回到了赵艾可的房子里。痕检机器人打印出了完整的检验报告。不出意料,室内其他地方同样没有近期的生物痕迹。现在,他们必须跟那些需要人力的线索硬磕了。   楚恪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通话记录。调查通话记录是个不讨好的活计,一部分人不喜欢收获噩耗,也不喜欢带来噩耗的探员;另一部分人喜欢幸灾乐祸,但楚恪不喜欢这群人。   “通话名单里有两个与赵艾可联系频繁的号码——朴成一,和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楚恪说,“他们是谁?”   威尔回答道,“朴成一是赵艾可曾经的摄影助手。31岁,本地人,没有案底,也没有赛博格移植记录。在赵艾可离职后,他留在报社继续担任摄影记者。至于阿娜塔西亚,公域网络上我没有找到相关信息。”   楚恪授权给威尔接入警方的数据库,得到的信息同样很有限。阿娜塔西亚目前36岁,无业,住在海参崴。一个隐士,看不出跟赵艾可有什么关系。   “先从朴成一开始。”楚恪说。   朴成一的视频通话接得很快,或许这就是一个记者的基本素养。他是个颇为英俊的青年人,发型衣着皆是简约而得宜,典型的社会精英。接通电话后,朴成一的视线在楚恪和威尔之间一扫,停在了楚恪身上:“我是朴成一。”   “探员楚恪。”楚恪草草地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其实没必要,他们拨通时用的是警局专线,楚恪很确定朴成一那边的视频投影上有警局的标识。   他开门见山道:“我们想了解一些赵艾可的情况。”   “她——怎么了?”朴成一说。   楚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朴成一尽力绷住了面部的肌肉,但嘴唇极为细微的颤动仍然暴露了他的情绪。   “失踪。”楚恪说,“三天前她出门了,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终端从那时起一直离线。你近期跟她联系过吗?”   朴成一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我们上次联系大约是两周之前,那篇——你们应该知道——那篇《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完稿了,而且传播得很快。我打电话祝贺她。”   “上次你见她是什么时候?现实中。”楚恪问道。   “半年前。”朴成一说,“她想要调查西科系统,问我要一些资料。”   楚恪问道:“你们还保留有合作关系?”   “不,只是私人渠道。”朴成一否认道,“艾可离职后一直是独立记者,没有跟第三方合作。”   楚恪若有所思:“你和她关系不错。”   “当然,我们是朋友。”朴成一说。   楚恪点了点头,又问道:“近期的通话中,赵艾可是否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朴成一明显地犹豫了。   “任何事情都有助于我们尽快找到她。”楚恪说。他在“尽快”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沉默片刻后,朴成一低声道:“也许……你们应该去查查西科系统。”   楚恪微一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一个猜想。”朴成一说,他的表情有些紧张,“艾可那篇报道,就是关于西科系统的,不是吗?”   “的确。”楚恪说,他注视朴成一片刻,换了个话题,“最后一件事:你认识阿娜塔西亚吗?”   朴成一一怔:“谁?”   “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楚恪说,“我们在赵艾可的通话记录里发现这个人。”   “啊,罗曼诺娃女士。”朴成一恍然,“她是艾可的线人,我们合作过一篇报告,叫作《废墟流浪者》。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艾可最近联系过她?”   楚恪没有回答朴成一的问题,只是点头致意道:“谢谢你的合作。”   朴成一挤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我猜我不能问调查进展是不是?”   楚恪同样微笑起来:“有结果时我们会告知你。”   楚恪挂断电话。看得出来朴成一是个讨厌噩耗的人,但他有点儿紧张过度了,或许他知道一些内情。楚恪把这一点记进他的笔记,连同朴成一提到的西科系统一起。威尔安静地看着他动作。   “你怎么不说点儿什么?”楚恪边写边说,“是你先提出‘工作动机论’的,你得一分。”   “我没有想与您争夺分数。”威尔说。   “那你想争夺什么?”   “我不想争夺什么,”威尔说,“我只是想给您留下一个好印象。”   楚恪笑了:“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给你写一封就业推荐信吗?我不知道赛博格还流行这个。”   威尔一怔,没有说话。   楚恪停下笔,抬头看他:“威尔·杨,我建议你对我说实话。你很聪明,很有能力,不像是在乎别人印象的那种人。你在图谋什么?告诉我。看在你很好用的份上,或许我会帮你。”   “我在乎的是您对我的评价。”威尔诚恳地说。   他注视着楚恪,那双玻璃做的无机质赛博格眼睛黑不见底。楚恪与他对视了一分钟,放弃了。赛博格不需要眨眼,他却是个睡眠不足、眼压过高的普通人。楚恪的生活哲学里,有一条是不要为了没必要的自尊心犯倔,而跟赛博格比瞪眼无疑属于没必要的自尊心之一例。   楚恪叹了口气:“行吧,你想要个‘好印象’?去给我联系阿娜塔西亚,问清楚赵艾可找她干什么。”   威尔拨了几次阿娜塔西亚的号码,但对方的终端一直离线。   按照朴成一的说法,阿娜塔西亚是赵艾可在流浪汉之中的线人,她本人很有可能也是流浪者中的一员,事实上,警方记录里她也的确是无业状态。楚恪抬手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海参崴有宵禁,阿娜塔西亚作为一个流浪者,很有可能一入夜便关闭了终端以避免被定位。   “今天就到这里。”楚恪决定道。   他起身招呼威尔,两人一起把已经完成工作进入休眠状态的痕检机器人搬运上警局的车。十五区与海参崴不同,这里没有宵禁,极远处的市中心已经有灯火亮起。楚恪眺望片刻,回头正打算与威尔告别,却撞上了威尔的视线。不论楚恪何时回头,威尔似乎总是在看他。这种情况今天已经发生了多次。   楚恪迟疑道:“你——”   威尔等待着他的后文,但楚恪也不知道他打算说些什么。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尚未清晰到能形成对话。两人间冷场了一会儿,然后威尔打破了沉默。他向楚恪伸出手,微笑道:“晚安,楚恪探员。”   楚恪一怔,过了两秒钟才握上了威尔的手。   威尔保证道:“我会在今晚调查完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他一顿,又补充道,“也会全过程录音,并且上传到警局做数据过滤分析。”   “录音就够了。”楚恪说,“标准流程。”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了海岬。夜幕沉沉,两道车灯平行而各自孤独地延伸,在每个转角处短暂地交汇。   回到城市附近,威尔的车自动驶入了城郊的劳动调遣局,他要去那里登记并充电。楚恪则回了家。他在街口下车,步行回公寓楼上,让智能系统自己去找个合法又合理的车位。楚恪不喜欢新技术,只有在找车位这件事上,智能驾驶系统会让他觉得科技进步是有意义的。   冰箱已经快空了,楚恪一边琢磨着周末去采购,一边从所剩无几的冷冻鸡块里挑了一盒没过期的,扔进了自动炸锅。炸鸡的香味蔓延在空气里,楚恪顺手打开终端,登陆警局网络,搜索威尔·杨的名字。   结果很简单干净。威尔今年二十岁,出生于地下时代。他在地表历08年初生病入院,此后两年多都在医院渡过,直到生命垂危时在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进行了移植手术,成为赛博格。再之后他就进入了劳动调遣局。   威尔说他在四年前的一桩杀人案中作证,因而遇到楚恪。十一年的探员生涯里,楚恪处理的杀人案超过一百起,传唤的证人超过一千名,早已不记得这回事儿。也许他那天大发神威,当场侦破了案件,给威尔留下了什么“好印象”。但楚恪很怀疑一个赛博格助理会因为“好印象”就卖力干活儿。   威尔确实该说实话的,楚恪想。探员是份薪水很低又不受尊重的工作,他可不是每天都能碰见威尔这么积极认真的赛博格助理。就冲威尔今天那副狗腿劲儿,哪怕他确实别有所图,楚恪也不是不能帮他。   但楚恪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炸锅“叮”了一声,把炸鸡弹了出来。楚恪抛开这些事,咬下今天第一口正经的食物。 第4章   次日早晨,楚恪到达赵艾可家之前,威尔已经到了。他盘腿坐在赵艾可家门口,单手撑着下巴发呆。海风如浪般一波一波将岸边草地吹得倒伏。他在草浪间看到楚恪的车,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朝楚恪挥了挥手。   “早上好。”威尔说。   “早。”楚恪说。今天痕检机器人完成了工作,不必出勤,威尔便失去了提前进入现场的权限。楚恪越过他,打开了临时警戒线。他能感觉到威尔的视线凝在他的脸上。楚恪琢磨着如果威尔管他要权限的话该不该给,然而威尔说的不是这个。   威尔问道:“你不高兴?怎么了?”   楚恪眉梢一挑。他确定自己并非喜怒形于色的类型。威尔的细致令楚恪有点儿不习惯,就好像他确实是一个探员,而不是个半心半意的赛博格——楚恪甚至一时想不出警署哪个探员有威尔这种观察力。   “我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楚恪说。   他将那封邮件分享给威尔,后者读了一遍,皱起了眉。匿名邮件没有标题或正文,附件里有一段十几秒钟的影像,从界面看是视频电话的录像。录像的主角是赵艾可,背景是她的书房:   “……西科系统已经在找麻烦了,我收到了威胁信,这几天还被跟踪过几次。昨晚,以及上周五——没关系,我能应付。对了……”   视频没头没尾,只有这一段,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晰:在失踪之前,赵艾可就受到了西科系统的跟踪威胁。这超出了楚恪对案件的预期,他的确有点儿不高兴。没人喜欢麻烦的案子,麻烦的案子意味着加班的日子。   威尔仔细检查了一遍,总结道:“视频是真的,但元数据已经被删除了,时间和电话号码都不详。这个邮件地址也是一次性的。发信者的身份很难确定。”   他对技术的熟练程度让楚恪颇为欣慰。楚恪自己不是拥抱新技术的类型,至少这里有个人能在基础知识上取代那些问句话要隔十五个工作日才回复的警署技术部门。   “没关系,发信人是谁很明显。”楚恪说。   还能是谁?朴成一昨天半遮半掩的态度他们俩都看在眼里。他肯定知道点儿什么,但他不会轻易承认的。这条隐去了所有可供查证的信息的邮件完全表明了朴成一的态度。他有意帮助调查赵艾可,但绝不肯引火烧身。   楚恪和威尔得自己找到证据。   “说说你昨晚的视频电话调查结果吧。”楚恪换了个话题。   威尔点了点头,汇报道:“我整理了赵艾可这个月的视频电话往来记录。一部分通话的对象是她的保险公司,一部分是《盗窃》一文发布后她的同事或朋友打来的庆祝电话——包括朴成一。七次来自于媒体采访,这部分我与对应的机构核实过,赵艾可一律拒绝了。剩下的通话里,三次是当地的汽车经销商来电,一次是体检提醒,一次是报警——就是两周前的车祸报警。”   楚恪边听边读威尔的记录:“汽车经销商,应该是关于她那辆新车。体检呢?”   “十五区中心医院的赛博格年度检查。”威尔说。   楚恪抬起头:“赵艾可是在那儿做的移植手术吗?能不能拿到她的机体资料?”   威尔摇了摇头:“我问了,但对方拒绝告知详情。医疗机构和赛博格护理机构在针对他们客户的调查里有豁免权。”   楚恪轻轻哼了一声。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豁免权和隐私条款绊住进度了。他叹了口气:“等计算中心的结果吧。”   楚恪等的是警方解除赵艾可的计算机登陆保护。他昨天在书房看到这台计算机时就申请了技术支持,但赵艾可的案子只是个失踪案,优先级不高,远程破解也快不到哪儿去,直到天黑下来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中间楚恪回车里吃过一顿咖啡加谷物棒,这次威尔踌躇了一下,没有回自己的车里,就那么抱着胸站在一旁,假装在眺望海岬尽头踱步的海鸟。他的动作太刻意,楚恪很容易就看穿了。他隔着车窗看了威尔一眼,松口邀请他上车。   “这是您的车吗?”威尔拘谨地坐在副驾驶上,看起来有些局促,基本上是在没话找话。然后他意识到这点,赶紧开口补救道:“我是说,看起来挺新的。四年前您开的不是这辆。”   楚恪正在抽屉里翻找。他竟然只剩下最后一罐自热咖啡了。楚恪边拉开咖啡拉环边回答道:“出任务的时候报废了,换了新车。”   他看向威尔:“我载过你?”   “是的。”威尔说,他微笑起来,“那时候您的车是红色的,很少见的手动车。”   威尔注视着楚恪,似乎期待他能记起来,但楚恪确实没有印象了。或许是做完笔录,出警局的时候。十五区夜间治安不怎么样,对那些在警局困到晚上的小孩儿,楚恪大部分时候会送人家一程。   楚恪尴尬地笑了笑,没等威尔再追述起他们俩的什么陈年旧事,抢先道:“你背后有赛博格用插口,需要充电自便。”   “啊——谢谢,我不用。夜里刚充过。”威尔说。这个话题提醒了他,威尔盯着楚恪手里的谷物棒包装,“昨天我就想问了,您就吃这个吗?”   楚恪耸了耸肩。   “看起来……挺不错的。”   楚恪听得出来威尔这话说得有多违心:“不必,就是很难吃。方便携带而已。”   威尔被噎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劳动调遣局楼下有间不错的餐厅。明天我可以带些食物来,用赵艾可的厨房加热。”   “案件现场的东西不能乱动,阿尔方斯没教过你吗?”楚恪诧异道。   威尔一怔:“抱歉,我不知道。”   楚恪这才意识到,阿尔方斯还真可能没教过他。   气氛有些尴尬。楚恪叹气道:“你不用讨好我。”   “不是讨好。”威尔说,他注视着楚恪,“我只是觉得,您还能吃东西,应该享受一些好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个人情感在里面。楚恪扫了他一眼:“你很怀念?”   威尔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去做消化道改造。”   威尔笑了:“不行的,会影响机体内临近单元的性能。我只是想尝尝。”   他说着“只是”,听起来却不仅仅是“只是”。楚恪说:“只是味道,你可以去做那个,叫什么,虚拟味蕾改造?”   “有机会的话。”威尔说。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两天来威尔大部分时候都很游刃有余,似乎没这么不善言辞,楚恪想。他感觉威尔有些紧张。   “你手术之前是个学生?”楚恪随口找了个话题。   威尔点了点头。   “对于一个派遣专员而言,你懂的不少。”   “我学过一些数据处理,对这方面比较擅长。”威尔说。他沉默片刻,又说:“我明白您的想法。的确,派遣专员都是因为没有钱而不得不服役支付赛博格机体的费用。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没有赖以谋生的技能。”   “也许吧,我没见到几个。”楚恪说。派遣专员们大部分都在混日子,只想着尽快把服役期熬到头,就算有专业技能也不会主动使出来。他们探员们大部分时候拿这些赛博格助理当保镖和打杂用。   “因为他们没有动力。”威尔低声道,“派遣专员没有薪水,没有稳定的工作环境,没有成就感,所有任务都是随机的短期劳务外派,工作结果属于服务方而非自己。这种环境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工作动力。”   “但我看你挺有动力的。”楚恪说,“你的动力是什么?‘好印象’?”   威尔抬起头,注视着楚恪。在他开口之前,楚恪的终端响了。警方的计算中心终于完成了远程破解。 第5章   威尔走进书房,坐在计算机前的椅子上。楚恪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的动作。威尔成功登录了赵艾可的计算机,链接后将虚拟屏幕共享给了楚恪。黑色的操作界面上字符一串串闪过,在楚恪看起来一切顺利,威尔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怎么了?”楚恪问道。   “有人删除了操作记录。”威尔说。他皱着眉列出了几个目录的隐藏文件,楚恪不想假装自己看得懂。他直接问道:“能恢复吗?我去申请计算中心介入。”   “我试试。”威尔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答道,“好消息是磁盘未被破坏,删除后也没有别的操作。应该可以恢复——需要一些时间。”   楚恪点了点头,退后两步不再打扰,任由威尔专心干他的活儿。   这种时候,赛博格看起来更像是机器的延伸:一台人型的机器,由毫米波和微波与计算机链接起来,看不出人与机械的界限。这也是赛博格移植手术仅限于大脑无损伤者的原因——你要如何区分一具人类大脑有限工作中的赛博格,和一具由算法驱动的机器人呢?   楚恪倚在墙边,静静观察着威尔的背影。赵艾可的别墅太过偏僻,入夜后,只有此处灯火通明,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或许连赛博格都无法看破。这里方圆几十里,只有楚恪和威尔两个人,甚至他们都不是同类:威尔是一个赛博格。   赛博格是人类吗?   楚恪漫无目的地思索着。他有些困了。不同于赛博格,楚恪的疲倦总是来得更快,有时候大脑明明还在试图工作,身体却率先释放了疲劳的信号,他的肺不愿意**收缩,心脏不愿意泵出血液,那些至关重要的氧气困在他的一呼一吸间,总是不能抵达最需要它的地方。   赛博格不会如此。赛博格需要的休息时间远少于普通人,体力和耐击打性能都比普通人更优越。像威尔这样的低端SYM-1型赛博格缺憾甚多,但高端的赛博格机体能做到一切普通人能做到的事,与更多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也许赛博格并非人类,他们是——超人,超越了人类。超越到某种程度,他们将不再是人类,而成为一种崭新的生命形式。   楚恪对一切变革心存警惕。   忽然之间,楚恪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幕。有那么一会儿,他是真的以为自己疲劳到缺氧了。但那当然只是威尔分享的虚拟屏幕。威尔正推开椅子,向他这边看过来:“成功了,我恢复了操作记录——怎么了?您还好吗?”   楚恪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到虚拟屏幕上:“有什么发现?”   威尔的视线仍探究地在他脸上停留。楚恪面无表情地越过虚拟屏幕与他对视。过了片刻,威尔放弃了追究。   “这里,”他高亮了几页操作,向楚恪解释道,“最后的操作记录是四天前,也就是赵艾可失踪的当天。这是下午七点,赵艾可本人登出系统,这是三小时后的远程登录——登录的时间点正好是在赵艾可出门后不久。远程登录的这一次会话中,删除并且覆盖写入了一些文件,然后删除了操作记录。”   “知道从哪里登录的吗?”楚恪问道。   威尔摇了摇头:“用了匿名代理,暂时查不出来。”   楚恪点了点头,一目十行地阅读着威尔列出来的信息。那些被删除的文件统统以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命名,格式是“主题_日期”。主题类目庞多,但指向的目标很是明显,都是关于西科系统的资料,而且涵盖了西科系统旗下各个型号,不仅是《盗窃》那篇报道里提到的SYM-1型。   楚恪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向威尔:“这一分还真是你拿到了。能恢复文件吗?”   “非常难。”威尔说,“对方做得很专业,这些文件删除后已经被多次随机写入覆盖了,几乎不可能恢复数据,哪怕恢复了也只会剩一些文件碎片。”   楚恪沉默下来。   威尔察觉了什么,问道:“数据抹除的痕迹不能作为证据吗?”   “可以,但不够。”楚恪说,“纵使西科系统与此事有关,也不可能整个公司三万多名员工都参与了。赵艾可的资料具体事关西科系统的哪一个部门哪一种型号、能在什么程度上引起西科系统的警惕——这些只有拿到文件我们才能知道。我们必须找准目标。”   威尔思索了一会儿,建议道:“证人呢?可以联系朴成一,或许他有更多的证据。”   “你可以试试。我猜他不会愿意的。”楚恪说。   朴成一喜欢赵艾可,这很明显,但赵艾可没有回应,这也很明显。她没有跟朴成一的双人合照,跟朴成一的通话除了要证据那一次之外都是由朴成一主动。朴成一对于她而言,只是诸多普通朋友中的一个。这种单向的好感使他关心赵艾可,愿意为了赵艾可的失踪而给警方提供一些线索,却并不足以让他做出落人口实的行为。   楚恪靠上椅背,不期然地扫了威尔一眼,想起这个人对他也有着单向的好感。“好印象”?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拙劣的接口。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重点是什么来着?楚恪意识到自己已经困得思维涣散了。窗外夜色已浓,他看了眼终端,屏幕上的数字正好变动了一位。   午夜了。   “回去吧。”楚恪说。他起身太急,一阵眩晕,踉跄了一步。威尔立即断开了跟计算机的链接,担忧地起身。   “您还好吗?”威尔问道。   楚恪没有回答。他是真的困了。他转身向停车坪走去,威尔收拾一番,跟在后面。   在他们离开玄关之后,整栋房子重新进入了防盗模式。它已经失去了主人,但还顽固地试图保守一些秘密。楚恪驶离海岬前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但那丝灵感在疲倦的大脑里如同徒手握沙,很快飘散尽了。   从海岬到市区,大部分的路程楚恪和威尔两人都是同路。楚恪本以为今天的路途应该同昨天一样,但当然还是有不同的。首先,楚恪的最后一罐救命咖啡已经在几个小时前被他自己喝光,连咖啡因都代谢得差不多了。其次,开出海岬不久,他车上的对讲机响了。   “——您好?”   楚恪盯着那个闪着LED灯的对讲机,没有立即回答,于是对方又尝试了一遍:“您好?我是威尔。”   “我是楚恪。”楚恪回答道,随即后悔了。这种对话听起来真的非常幼稚,像是两个刚开始玩无线电的小孩。这不是威尔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这次楚恪没那么好的心情陪他聊天。楚恪瞪着那个对讲机,缺觉时他态度有多恶劣,威尔马上就能体会到了。   “抱歉,我刚刚想到这件事——我们以后,可以稍微调整一下工作时间吗?”威尔说。   “为什么?”楚恪硬邦邦地反问。   “今天真的很晚了,从这里开回市区要一个多小时。”威尔说到这里,踟蹰了一下,“而且您看上去很累……”   楚恪的确很累,但他不需要一个不会累的赛博格提醒他这一点。他冷淡道:“这与你无关。”   “我是派遣专员,作为您的助理,我希望能为您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威尔委婉地反驳道。   有那么一会儿,楚恪在考虑威尔是不是找错了行当。他该去从政的,这话说得太漂亮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发火。楚恪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再说一遍,你不必讨好我。”   “这不是讨好,我只是有个建议,”威尔说,“我希望日后我能提醒您时间。您知道,赛博格的生物钟值得信赖。”   威尔讲了个笑话,但楚恪没有笑。疲惫更深地淹没了他,现在他没有幽默感,连愤怒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海水。他支起手臂,靠在车窗上,考虑着是拒绝还是接受。然后他意识到他根本没得选择。   “‘提醒’,”楚恪说,“你只是想要‘提醒’我,有什么必要来问我?”   威尔低低的笑声从对讲机那边传来。不跟楚恪近距离相处的时候,他似乎更自在一些,仿佛他更习惯这种隔空的交流。   “只是知会您而已。”威尔笑道。   楚恪哼了一声,但不是真的生气:“你不是在‘知会’,你这叫‘挑衅’。”   “不必如此严肃。”威尔轻快地说。   “不比案情更严肃。”楚恪说。他感觉自己破坏了气氛,但威尔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在对讲机那头轻笑起来。对讲机的音质有限,赛博格或者人类,这时候都不能听出来任何差异。楚恪倚着自己的手臂,听着无线电的电流声,逐渐被困倦淹没。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楚恪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自动驾驶平稳将他送到了目的地,等楚恪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他惯常下车的位置。对讲机的信号灯还亮着,楚恪迷迷糊糊地伸手打算挂断,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他看见了威尔的车。   “您醒了?”对讲机里响起威尔的声音,“我有些担心——”   楚恪说:“我没事。”   威尔说:“那就好。”   一种与环境相得益彰的沉默环绕在车里,楚恪在这沉默里渐渐清醒过来。他按下车窗,试图让午夜的秋风吹散仅剩的一些睡意。楚恪有一个猜测,但他现在太困了,不能分辨那是他的错觉,还是他引以为傲的直觉。他看向那辆劳动调遣局的公务车,老旧的型号,笨重的车头反射着楚恪的车尾灯。威尔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连轮廓都看不到。   疲倦使楚恪放弃了谈话技巧,他看着反光的车窗,直白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片寂静。   这是个非常自恋的想法,谁能从赛博格的眼睛里看出来爱情?但威尔表现得太明显了,他根本没有试图遮掩:从他的态度,到今天的对话,再到现在送楚恪回家的行为。楚恪是个探员,他的职业要求他保持敏锐。在这种事情上,他也迟钝不到哪里去。楚恪知道自己的长相和职业在一些人眼里是有魅力的,他只是没想到他能碰见一个认为他有魅力的赛博格助理。   他等待着威尔的回答。   “我说是的话,您会申请调令吗?”威尔轻声说。   楚恪嗤笑了一声:“既然担心我申请调令赶你走,何必做得那么明显?你这两天一直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失忆了,忘记了我们多年的浪漫史。”   威尔笑了:“我想我的感情是单方面的。”   “就因为四年前一次我早就不记得的相识?”楚恪不太信。   “就因为四年前一次您早就不记得的相识。”威尔说,“而我记忆犹新。”   这话让人不知道怎么接。楚恪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现在是上下级,你约我这叫作职场不正当关系。”   “所以我没有打算追求您。”威尔安静地说。他停顿片刻,又说:“我只是……我爱您,所以我希望能向您展示我最好的那一面。”   “作为一个赛博格助理?”楚恪说。   “既然无法以其他身份出现在您面前,我只能接受命运恶意的巧合。”威尔低叹道。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跟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似的,楚恪想。   不论如何措辞,事实很明显,楚恪的直觉是对的,威尔喜欢他。一个派遣专员,探员助理,喜欢他。很明显,这种感情不该出现在工作关系里。按照规定,现在楚恪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他打开终端屏幕,输入了“调令申请”四个字。在点击提交之前,楚恪停顿了片刻。   “如果我申请调令,你会怎么样?”楚恪问道。   “会延长六个月的服役期。”威尔说。他听起来很平静,对于一个即将因为楚恪一句话而增加服役期的赛博格而言,过于平静了:“如果调查组认为我是故意破坏派遣任务,会再追加两年。”   “你是故意的吗?”楚恪问道。   “我不是。我没有想过您会发现。”威尔说。   “但调查组会认为你是故意的。”楚恪说,他清楚这种套路。   威尔默认了。   也就是说,一共三年零六个月,楚恪想。他仰头靠在座椅背上,把手臂架在额头,   楚恪知道派遣专员们是怎么看待服役期的,一年的无偿劳动,随机任务,别无选择,活得像行尸走肉。一年时间就足以摧毁大部分人。而现在,楚恪提交这份调令申请,威尔的服役期就会平白增长两年零三个月。楚恪还记得这两天来威尔的积极与活跃。他很有能力,做得很好,甚至好过警署许多专职探员。   “你能保证保持距离,做一个赛博格助理该做的吗?”楚恪问道。   威尔沉默片刻,低声道:“如果那是您的希望。”   楚恪重重叹了口气,挥去了终端屏幕。   他下车向威尔挥了挥手,那辆老式的劳动调遣局专车随之亮了亮前灯作为回应。楚恪目送它从路口拐弯,向城市边缘驶去。   霓虹灯牌下,街道空空荡荡。楚恪在寒风中多站了一会儿,直到被车内暖气蒸得昏沉的大脑终于恢复清明。他摇了摇头,将手放进夹克口袋里,转身上楼去了。 第6章   楚恪从没跟一个对他有想法的人共事过,但忽略这件事比他想象得更容易一些。   威尔聪明,并且识时务。当他专业起来的时候,楚恪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第三天的早晨,他照常早早抵达了赵艾可的住处,楚恪到的时候他就等在警戒线前,向楚恪挥手微笑,丝毫没有不自在。他或许是死心了,或许是终于懂得如何将感情隐藏起来。楚恪不确定该怎么翻译这种态度。总之,他很满意。   “有什么新消息吗?”楚恪问道。   威尔答道:“您来之前,我打了电话给朴成一。他说他不清楚报告发表后赵艾可的动向,也拒绝承认邮件的事。”   “不意外。”楚恪说。邮件肯定是朴成一发的,但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赵艾可的动向。楚恪在来的路上就查过了朴成一近期的行程,他最近一个月一直在出差,没有空闲跟进赵艾可的采访。   事情至此陷入僵局。楚恪明明已经看到了幕后黑手的名字,却无从下手。他们需要赵艾可计算机里的那些文件,或者至少是一个见过那些文件的知情者。   楚恪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问道:“赵艾可采访过西科系统的人吗?”   “通话记录上有一个,我从赵艾可的通话记录和西科系统网站公布的办公号码交叉对比找到的。”威尔回答道,“阿尼尔·瓦萨尼,是西科系统的目前的亚盟副总裁。七年前,他担任西科系统的研发负责人,被揭露的SYM-1型赛博格机体就是他的项目。”   他就知道。楚恪想,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赵艾可的线人。而且赵艾可打的是办公电话,进一步说明了阿尼尔不是赵艾可的私人关系。赵艾可采访他只是想拿一段官方说法,阿尼尔不会站在赵艾可这边——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恨赵艾可的揭发。楚恪原本想要拿到更多证据再联系西科系统,不要打草惊蛇,但如今看来,他们没有更多的选项了。   “拨过去吧。”楚恪说。   警方电话有某种特权,哪怕不附带协助申请强制令,也能让人有种“不得不接”的紧迫感。但这种紧迫感是因人而异的。对于亚盟第三大企业的副总裁而言,他的忙碌自然而然创造出一种特权。   楚恪的电话从前台转接到秘书室,经由三位秘书转接后,到了阿尼尔·瓦萨尼的私人律师手上。他那段长长的保密协议彻底耗尽了楚恪的耐心。他现在相信赵艾可是个金牌记者了,否则她根本没有可能拿到阿尼尔的采访。   “别废话,”楚恪打断道,“让阿尼尔·瓦萨尼听电话,他是一起案件的嫌疑人。”   “请您出示令状。”律师彬彬有礼地回答。   “行啊,我现在就去见记者,他们肯定很好奇除了《盗窃》,赵艾可还在西科系统调查到了什么。”楚恪冷笑道。   “您说笑了。”律师微笑道,“稍等,请签署这份保密协议,瓦萨尼先生很快就会来。”   这个很快,实际上是半个小时以后。那会儿楚恪正百无聊赖地在赵艾可的客厅里踱步。忽然之间,客厅消失了,楚恪发现自己悬浮在虚空中,面前是巨大的、穹顶一般的弧面。平滑的镜面被划分为无数色块,强烈的对比色极其刺眼,令人眩晕。   楚恪吃了一惊,危机感让他心跳骤快,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虚拟环境。那个律师让他签的保密协议里头肯定藏着什么条款,让西科系统劫持了他的投影设置。操。楚恪抿紧嘴唇,压下恼怒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盯着镜面中央那个陌生赛博格的投影。   阿尼尔·瓦萨尼的脸明显是定制的,从中间被切割成两块。左半边脸完全透明,精密的机械元件与右半边脸上极为逼真的仿生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他露出了精确的半个笑容:“你好,楚恪探员。”   楚恪开门见山:“关于记者赵艾可女士对你的采访,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   “赵艾可记者,我记得她采访过我。她是名优秀的记者,”阿尼尔微笑道,“她怎么了?”   “失踪。”楚恪说。他没费心去观察阿尼尔的表情。赛博格没有微表情可言,只要他们愿意,可以随时切断面部模拟系统的神经链接。   “我为她的失踪感到遗憾。我有什么可以帮助警方的?”阿尼尔的回答疏离而礼貌,楚恪也同样客气地微笑:“例行公事。你和赵艾可的采访是什么时候的事?”   “让我查查我的行程表——是好几个月前,6月27日。”   “赵艾可的《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发表后引起了巨大反响,西科系统对此有何想法?”楚恪问道。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但阿尼尔显然早有准备。他圆滑地回应道:“关于此事,具体应对措施以公司公告为准,我不方便评价。”   “在6月那次采访之后,你与赵艾可联系过吗?”   “没有。”   “西科系统其他员工呢?”   “据我所知,没有。”   楚恪扬起眉:“公关部门也没有?”   “这个,我不清楚。我可以提供他们的联系方式,你们自行核查。”阿尼尔停顿片刻,仿真皮肤那半边脸上牵起了一个笑容,“我个人觉得是没有的,吹哨人只有在哨子吹响前有公关价值,哨子吹响后,公关部门需要料理的,是听到了哨声的人群,谁还会去理会吹哨人呢?”   楚恪不动声色:“也许是吹哨人还有别的哨子要吹。”   “她有吗?”阿尼尔反问道。   楚恪避而不答,只说:“谢谢你的合作。”   他挂断电话,镜面的欧普艺术像潮水一般褪去。楚恪长舒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赵艾可的家如此亲切友好,正关切看着他的威尔如此贴心小意。他闭上眼小憩片刻,把那旋涡般的镜面色块从脑子里赶走。   “您还好吗?”威尔说。   “你真该看看。”楚恪喃喃道,“然后你就知道我好不好了。”   他揉了把脸,打开终端,整理起方才的通话记录。遗憾的是存证的通话记录只有音频,楚恪给威尔复制了一份,问道:“你怎么想?”   听完,威尔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他在挑衅您,他知道赵艾可已经没有哨子了。阿尼尔在某种程度上知情。”   楚恪笑了。威尔确实非常聪明。   “或许,但我猜他没有直接参与。”楚恪说,“赵艾可做过赛博格移植手术,还是在黑市做的,说不定她脱下丝袜底下是一管加农炮。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他们一定是找了专业人员。多半是什么干脏活儿的安保公司。”   楚恪翻看着自己的笔记,陷入了沉思。阿尼尔不会直接跟赵艾可的失踪关联。楚恪需要别的线索。新的线索,或者是被他漏掉的旧线索。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们几乎看到了事情全貌,但在每个关键节点都缺乏证据。一个被精准抽去了关节的可动人型。   楚恪在终端上投影了一整面墙的案件记录。他漫无目的地翻找着,心中毫无头绪。接下案子的时候明明都说只是个简单的失踪案,为什么会牵扯到西科系统?难度太大了。西科系统有一百种方法让赵艾可失踪。他们可以利用行政工具,利用他们硕大的钱包和一些腐败的官僚,也可以利用一群鬼晓得从哪儿来的佣兵。从西科系统下手,楚恪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从赵艾可的方向下手,希望同样渺茫。他们总不可能重新走一遍赵艾可做过的全部调查,没那个时间,楚恪也不具备王牌记者的敏锐嗅觉,更不要提赵艾可铁定有匿名终端,她在西科系统内部的线人不会出现在她的通话列表。   僵局。   楚恪反复检查着他们目前的调查进度,试图从里头找到可动人型缺的那些关键关节,就像它们可能变形藏起来了似的。他或许是有点儿入迷了,威尔叫了他好几声,楚恪才听到。   “……什么?”楚恪问道。   “您该休息一会儿。”威尔说。   楚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威尔昨夜送楚恪回家时就说起过要提醒楚恪时间。楚恪以为保持距离的警告之后威尔会放弃这一点,没想到他还真这样干了。楚恪感到一阵恼怒。什么自然而然的态度,什么不影响工作,原来威尔压根儿就没在反省。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威尔,沉声提醒道:“我以为你答应我保持距离,做一个赛博格助理该做的。”   威尔微微抬起头:“我看不出来为什么赛博格助理不该提醒您就餐时间。”   楚恪一怔。   一般理解上,助理似乎确实可以这么干,但楚恪从没有过真正的助理,而派遣专员们都是一个命令动一下的木偶,楚恪都快忘了这一点。   威尔再拿一分。   楚恪闭上嘴,关掉投影,往停车坪走去。威尔起身跟上,却被楚恪抬手拦下了。   “你不需要吃饭。”楚恪说。   威尔脚步一顿:“您说得没错。”   “在我吃饭的时候,你复查一遍赵艾可今年内的通讯名单。”楚恪说。他基本上是认真的,最多有百分之三十是在赌气。 第7章   一年的通讯记录当然不是一顿午餐就能查完的。实际上,威尔和楚恪在这个方向耗费一天多的时间,结果徒劳无功。他们问遍了跟赵艾可联系过的同事,知道了她从前在报社时便是颇有名气的记者,拿过一些奖项,思维缜密,选题大胆。但这些信息丝毫无助于解开赵艾可的失踪之谜。在西科系统的调查上,赵艾可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人通过气。   楚恪还向警方数据中心申请了赵艾可的深度信息调查权限。这些聊胜于无的数据工作对破案无甚裨益,仅仅是换个心安。楚恪心里明白,他们唯一的指望是找到赵艾可那些文件,或者知道那些文件的人。   “真的不可能恢复赵艾可计算机里的文件?”楚恪问道。   “很难。”威尔回答道。或许是楚恪的表情太失望了,他补充道:“我可以试试。如果能找到转码方式,或许有希望。需要一些时间。”   时间,楚恪想。失踪案的黄金72小时早在他接到案子的时候就已经过了,赵艾可没有时间,楚恪也同样没有时间。这是他们开始查案的第五天,而楚恪经手的失踪案平均结案时间是五个工作日,警署垫底。再拖长他就要写检讨了。   “你知道,我可以就这样结案的。”楚恪叹气道,“失踪案的侦破率本来就很低,只要写个临时卷宗,就可以结案存档,也可以给保险公司开失踪证明。皆大欢喜。”   “我知道,”威尔说,“我与阿尔方斯·克莱斯特探员合作过。”   楚恪低笑起来。按照阿尔方斯的办案方式,他们在第三天就可以出具结案报告了:为情所困,离家出走。反正赵艾可没有家人,没人会对此有异议。哪怕朴成一,楚恪也能肯定他不会对没有西科系统的结案报告表示反对。真正的皆大欢喜。   威尔注视着他:“您希望那样做吗?”   楚恪嗤笑一声,没有说话。要是他希望,他就不会是结案速度垫底的那个了。   “为什么警署要考核结案时间?”威尔问道。   “因为探员们很忙。”楚恪随口道,“案子太多,人太少。”   “但还有派遣专员。”威尔说,“我知道,十五区的警民比只有万分之三,跟战前相比只剩十分之一。但派遣专员制度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吗?派遣专员的数量很多。”   楚恪沉默片刻,答道:“不是所有的派遣专员都像你。”   万分之三,这是明面上的数据。流浪者没有进入分母,因此这个数字只低不高。派遣专员从人数上把数据补足了,但实际上更像是起了反效果。   楚恪想起了他的上一个案子。嫌疑人被捕后声称自己曾经投案自首,但未被受理。他投案的对象是楚恪当时的派遣专员,而那个派遣专员没有对楚恪报告,因为一旦报告结案,派遣专员就要回到劳动调遣局。他的下一个工作有可能是探员助手,去调查某个更危险更恶性的案子,也有可能是废墟清理,无休无止无目的无结果的劳作。他宁愿留在眼下这个案子里。   楚恪把这件事写进了结案报告,那个派遣专员会被罚以更长的服役期。但楚恪不确定这是否有意义。更长的服役期里,派遣专员只会更不愿意工作。然而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处理一个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诞生的赛博格?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债务和超人的赛博格机体。他们不需要城市、社会与现有的秩序,而后者也未必需要他们。这群起死回生的边缘人,他们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只有一个临时的劳动调遣局作为死亡与现实之间的缓冲。   动机,楚恪想,工作的动机,破案的动机。派遣专员的工作是义务,很难拥有足够的动机,就连楚恪,也未必有着少年时代那样强烈的寻求真相的动机。一名记者失踪了,啊哦,然后故事到此为止。谁关心呢?有时候他会想,或许这个世界并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些例行公事让它苟延残喘,在新的变革来临前更多坚持几天。   楚恪看向威尔,后者正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恪,等待他的回答。至少现在,威尔是关心的。   “你继续恢复赵艾可的文件,”楚恪说。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再去看看案件记录。”   威尔回到了计算机前。随后几个小时里,他就像长在赵艾可书房里那把椅子上似的,再没动过窝了。在这一点上,赛博格比人类更具有优势。他们不用担心腰肌劳损。   楚恪坐了没多久便站起来。他靠在书架上,换了个姿势,感觉手臂被什么硌到了。   为了方便搜查,楚恪这两天很少在自己终端上打开赵艾可家的环境投影,现在书架上光秃秃的,唯有那本简报集子放在角落。楚恪捡起它,重新链接上环境投影,把它放回属于它的空位里,然后扫了一眼书架。赵艾可的阅读范围很杂,粗糙地分为资料类和娱乐类两柜。   楚恪忽然心中一动,查询起书架的阅读记录。赵艾可失踪当日,她读了一本叫作《星银元实验》的书。这本书是她两年前购入的,被摆放在资料类中,却有相当频繁的阅读记录。那一天,书被取走的具体时间正是赵艾可离开房子的时刻。   是赵艾可把书带走了。楚恪想。这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赵艾可失踪那天,她究竟是为什么出门?又为什么要带上这一本书?   楚恪打开《星银元实验》,读了两页介绍。他本来以为这书写的是那篇格林童话,但实际上,书里写的是一个三战前的中年女性的生活方式。她决定不使用钱财生活。他皱着眉读下去。   这本书跟楚恪从前读过的那些战前书籍很像,讲一些独特的生活方式,在和平富庶的年代的自我实现。他们有的做成了世界第一的炸鸡店,有的当了撑杆跳运动员,还有像这本书似的,决定用不花钱的方式过完半辈子。这些生活方式在战后人们为了躲避核浮尘进入地下的那几十年间是不可行的,即使现在,人们回到地面已经将近十年了,也显得奢侈。   楚恪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明白赵艾可为什么会对此感兴趣。她的家一点儿也不像没有使用钱财,恰恰相反,那些装饰画和极简主义音乐,都散发着金钱的味道。赵艾可必定是花了最大的价钱,才让那些简洁的音符和线条出现在最完美的位置。其中的矛盾让楚恪更好奇赵艾可买它的动机。   他一目十行地往下阅读。   听见威尔的动静时,楚恪正好读到了一半。他关掉投影望过去,威尔已经断开了与计算机的链接。   “怎么样?”楚恪问道。   威尔摇了摇头。   楚恪一开始就没报多少指望,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算太失望。他把虚拟投影共享给威尔,后者眼中,空白的书页逐渐铺满了文字。威尔看到书页顶端《星银元实验》几个字,有些意外。   “这是本关于什么的书?”威尔问,“那个‘星银元’的童话吗?”   “‘善良的小女孩帮助所有遇到的人,最后得到星星赐予的财富’?”楚恪讽刺地一笑,“不,这书讲的是反消费主义。”   “您不喜欢。”威尔说。这甚至不是个问句。   “赵艾可倒是挺喜欢。”楚恪说,“她失踪的时候带着这本书。”   威尔轻轻“啊”了一声。他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天赵艾可究竟是为什么在夜里出门,这是一个直接指向赵艾可的失踪的问题,而这本书指向某个回答。   “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楚恪说,“记得吗?那个除了朴成一以外,跟赵艾可有多次视频通话的联系人。她是赵艾可在流浪者中的线人,很有可能自己也是流浪者。这本《星银元实验》,什么不消费不花钱、过流浪生活、用废弃物品——基本上就是战前版本的流浪者赞歌。赵艾可很有可能是为阿娜塔西亚买的这本书。我之前一直忽略了她。”   “因为她一直联系不上。”威尔说,“而且阿娜塔西亚不在赵艾可近一个月的通讯人名单里。她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在两个月前。”   听到这里,楚恪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很有意思。她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过,而这时赵艾可为阿娜塔西亚买了一本书。接下来,赵艾可是不是应该联系阿娜塔西亚了?”   威尔一怔:“你是说,赵艾可出门是去找阿娜塔西亚?”   “不确定,”楚恪边想边说,“她带上了那本书,所以可能是的。但她没有仍然联系阿娜塔西亚,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我们得问问阿娜塔西亚。”   遗憾的是,他们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又已经天黑了,阿娜塔西亚仍然无法联系上。一切只能留待次日。 第8章   这是他们调查赵艾可失踪案的第六天。   过去的几天里,他们一直在实地搜查,很难有更多进展。楚恪于是把今天的集合地点改在了警署。他提早到了办公室,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自热咖啡是很好,但楚恪老觉得咖啡罐头里有股石灰味儿。话又说回来,出外勤不能抱怨太多。   威尔已经在会议室等他。今天他们只有一项任务,就是联络上阿娜塔西亚。楚恪连上了警方网络,还特地申请了协助调查强制令,确保阿娜塔西亚接到的视频电话上会有显眼的强制令标志,警告她一旦选择关闭终端挂断电话,将被视为妨碍调查。   “打给她。”楚恪说。   威尔呼叫了阿娜塔西亚的号码,他们一起等待着视频电话的接通。   三分钟后,视频电话未搜索到在线的目标终端,自动挂断。   威尔重复试了几次,阿娜塔西亚的终端始终是离线状态。他挂断电话,与楚恪对视了一眼。   阿娜塔西亚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这使得她有理由在夜里海参崴的宵禁中冒着风险关闭终端。但白天不同,海参崴对流浪者没有过多约束,不会因为阿娜塔西亚的身份而把她关进收容所。在这一切虚拟环境和身份信息都依赖于终端的时代,阿娜塔西亚本该尽量保持终端的开启。   关闭终端就意味着丢失身份,她无法使用任何公共服务,会被绝大多数商业机构拒之门外,也无法接入周围的虚拟环境。要知道,为了视觉效果,有些罐装食品的保质期都是贴在虚拟环境而不是印刷在罐子上的。   “我记得朴成一提到了赵艾可当年的报道,叫作《废墟流浪者》,”威尔提议道,“或许会有线索。”   楚恪沉默地点了点头。   废墟是战争的产物。第三次世界大战是一场奇特的战争,核武器的使用令战争的影响远大于它原本的攻击范围。战争的幸存者不得不进入地下设施躲避核辐射尘埃。战争本身持续了不到两年;全球性原子尘沉降,五年;未直接受到核武器攻击的地区放射性降低到人们可以重新在地面生活,两周到半年。   重建人们地面生活的信心:三十五年。   现在,还有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待在地下,恢复运行的城市之间绕过辐射区重新划分了路线与辖区,而那一个个活过来的城市之间,像疮疤似的辐射区,就是废墟。大部分废墟的放射性已经降低到可以有防护地进入,职业的废墟清理员会携带呼吸装备进入辐射区,回收敏感的文件和技术。个人要是愿意,也可以花大价钱雇上清理员替自己找回几十年前的记忆。   而废墟流浪者就住在这些记忆里。   他们不进入辐射区的中心,只是逡巡在外围辐射剂量足够低的地方,在废墟里寻找果腹的食物、保暖的衣物、能够拿去城市交换的奢侈品和一段段没有主人的回忆。   这是极为冒险的举动。长期辐射病就像乐透,没有安全剂量,只有致病可能。理性人就该选择远离,越远越好,而废墟流浪者是一群放弃了理智的游荡者。他们或者是沉溺于回忆,或者是因为对现实的绝望,宁愿活在被辐射凝固的历史里。   赵艾可的报道是从一个女性废墟流浪者开始的。赵艾可对她的代称是N。赵艾可与N同寝同食了两个月,从第一视角感受了废墟流浪者的生活,写下了极为真实的报道。这篇报道为她赢得了当年亚盟新闻界的若干重量级奖项。   很明显,N就是阿娜塔西亚。   威尔看着新闻照片里阿娜塔西亚的侧影:“她不是SYM-1型赛博格。”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是?”楚恪问道。   威尔沉默了片刻:“我听说很多服役期结束后消失的派遣专员,都成了流浪者。”   不像那些不惧辐射、不会疲劳、仿若天神的高端机体,这些SYM-1型的赛博格,比楚恪坚硬,但未必比楚恪能打;动作灵敏性和身体协调能力都很普通,甚至连计算能力,如果不是威尔这种改装过的型号,也同样乏善可陈。他们是夹缝中的人:那些体力劳动,都可以归给那些专门设计的机械;那些不需要体力劳动的部分,都可以归给自然人。服役期结束却找不到工作的SYM-1型赛博格,自然而然开始了流浪。   甚至不止服役期结束的。楚恪想。很多派遣专员忍受不了服役,会直接逃役。逃役之后不能正常使用终端,这些赛博格们会直接成为废墟流浪者。   这话题有些沉重。楚恪摇了摇头,回归正题:“按照报道里的描写,阿娜塔西亚有终端,并且日常不会关闭。”   “的确。”威尔颔首。他又拨了一边阿娜塔西亚的号码,“……还是离线。从第一次拨打她的终端到现在,只要阿娜塔西亚在这之间上线过一次,就能看到未接电话。并且这个号码会被标记为警方电话,她不会错过的。”   他看向虚拟投影上的报道。结语部分有一张海参崴废墟的摄影照片:一座大桥从中折断,横亘在画面中央。断口边缘像剪板机下的金属般轻微卷起,之间是无垠的深灰色的海面,与海岸边一处废墟。图注写的是受访人拍摄。那就是阿娜塔西亚当时居住的地方。   阿娜塔西亚,住在废墟的流浪者。楚恪沉默地整理着思绪。他与威尔一直无法联系上阿娜塔西亚,要么是她因某种理由长期处于离线状态,要么,就是她的确不愿意接警方的电话。阿娜塔西亚有秘密。正好,赵艾可的离开也携带着很多的秘密。   楚恪拨通了海参崴的警局电话。接通视频电话的是个表情疲倦的中年人:“海参崴警局内线中心,你找谁?”   “我是十五区探员楚恪,有个案子想请求协助调查。”楚恪说。   “进数据中心打报告,填表提交,半个小时后拿嫌疑人的个人信息。”接线员没精打采地背诵道。   “我已经拿到了她的个人信息。”楚恪说。   “那你还想要什么?”接线员稍稍抬起了眼皮,又重新耷拉下去,“海参崴不比十五区,我们自己的警力都不够用,没工夫参与协助调查。”   “请帮我查查这个人——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楚恪说,“查查有没有关于她的临时卷宗。”   这是他刚刚想到的。楚恪此前已经通过警局网络调出了数据中心里仅有的关于阿娜塔西亚的正式报告,但一直没有查过临时卷宗。   临时卷宗是所有未完成的调查的总称,不论是因为人力、物力或者不可抗力。这些没有结论的卷宗会像做不出来的考试题一样积压在那里,直到一年调查期满,正式作为没有结论的结论,更新在警方的数据库档案里。如果楚恪此次无法解决赵艾可的案子,她的失踪就凝固在一份临时卷宗里,没有凶手,没有利益驱动,没有任何责任人,当然也没有真相。   十五区每年都会产生大量临时卷宗,如果不是有阿尔方斯这样每周完成一份结案报案的“明星探员”存在,可能还会更多些。海参崴作为一个更靠近辐射区的城市,恢复速度远逊于十五区,接线员说的警力缺乏是真的,像这样的临时卷宗也只多不少。接线员过了一会儿才回到视频通话中来。   “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的确有一份关于这个人的临时卷宗。”接线员说。发现确有其事,他的态度稍微好了一些,“她是个住在废墟里的流**人,对吗?”   楚恪点了点头。   “她死了。”接线员说。   楚恪一怔:“……怎么回事?”   “意外,”接线员阅读着他投影上的报告,“她回城里交换物品的时候遇上了一起暴力事件——好吧,是一起**案。她上去帮忙,被刺穿了肺部。后来她被送去接受赛博格移植手术,你知道,最低赛博格保障那种。但手术没成功。”   楚恪沉默了片刻:“这份临时卷宗,就是医疗事故调查报告?”   “对,没结果,所以一直是临时卷宗。”接线员耸耸肩,“你知道,最低赛博格保障的手术,也没什么调查的必要,意外而已。更何况她只是个废墟流浪汉,没谁会在乎的。所以就这样了。”   楚恪没有跟他争辩调查的必要。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接线员的视线跳到报告顶端。他说:“去年11月23日。”   楚恪僵住了。   “去年?”楚恪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接线员点了点头。   楚恪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他能看到接线员因他的错愕而流露出的疑惑。楚恪深吸一口气,告诉接线员,稍后自己会向海参崴警局提出临时卷宗调阅请求,希望他接到请求后尽快处理,然后礼貌地道谢。   挂断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叹息声。 第9章   赵艾可在跟一个死人打电话。   楚恪感到一阵荒谬。自然人的终端都是生物信息认证的,不可能出现阿娜塔西亚死后有人使用她的终端号码这种事。他重新打开了赵艾可今年的通话记录,找到与阿娜塔西亚相关的部分。隐私法保护下,他们拿不到通话内容和通话时长,只知道赵艾可与阿娜塔西亚有十七条通话记录,从1月到9月,全部是赵艾可主动拨出的。   当初他们看到这一点时,曾以为是阿娜塔西亚身为流浪者,不方便主动给赵艾可打电话。现在想来,或许有另一种解释。   “一直是赵艾可打给阿娜塔西亚,她知道打不通,还一直在打。”楚恪低声说,他按住额头,“她疯了。”   但楚恪很清楚赵艾可没有疯。疯子写不出来《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疯子也无法如此缜密有条理地布置对西科系统的调查。赵艾可只是在工作之余毫无指望地沉湎在过去里。一个清醒且理智的人,做出这种举动的唯一原因是那段过去对她足够重要。   想到这里,楚恪忽然心中一动。他连上警方网络,调出了十五区前往海参崴的道路监控布置。   地上历第十一年,城市间的交通方式仍然有限,对应的监控设施同样乏善可陈。楚恪早已用赵艾可的车牌查过十五区附近的道路监控,但一无所获。要么是绑架者换车了,要么就是这辆车被换掉了车牌。光靠车型过滤道路监控的数据量是不现实的,但现在,楚恪只想看从十五区前往海参崴的方向。   他叫来威尔,二人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研究监控。赵艾可失踪后的当晚,的确有一辆车从十五区的方向通过了这处路段。那辆车没有车牌,车型与赵艾可的新车车型完全相符。   赵艾可很有可能去了海参崴。   楚恪松了口气。看监控太久,他的眼睛都泛酸了。楚恪闭眼仰靠在座椅上,半晌,侧头去看威尔。   “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吗?”楚恪问道。   “记得。”威尔说。   “明天上午在我家楼下集合。”楚恪说,他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我们出发去海参崴。”   派遣专员的车是劳动调遣局的公务车,为防止逃役,被设定成无法开出本辖区。次日早晨,威尔把车停在楚恪的车位,自己上了楚恪的副驾驶。   楚恪不喜欢跟赛博格一起出行。当然,这不是楚恪第一次载一个赛博格,甚至都不是威尔第一次坐在他副驾驶上。但跟赛博格坐在一起的那种突兀感无论经历多少次都难以消解。那具赛博格机体就在咫尺之遥,却没有任何气味,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威尔像一个虚幻的投影,只要楚恪闭上眼就仿佛消失于世间。   “说点儿什么。”楚恪要求道。   威尔侧头看向他:“说什么?”   “你听到了。”楚恪耸了耸肩,“就随便说点儿什么。”他记得威尔平时能说会道,楚恪希望威尔随便说些话,哪怕唱个歌呢,让他觉得副驾驶上是个活人。   威尔想了想,说:“那,我能提个问题吗?”   “说。”   “赵艾可为什么要去海参崴?”威尔说,“跟西科系统有关吗?”   “我不知道。”楚恪说,“但我有个猜测。注意日期。”   “日期。”威尔边想边说道,“阿娜塔西亚去世是去年11月23日。赵艾可失踪是在11月12日。出门时她随身带着送给阿娜塔西亚的《星银元实验》——你认为,她是为阿娜塔西亚的忌日而启程去海参崴?”   楚恪点了点头。   “之间还隔着十多天。”威尔说,“是不是太早了?”   “这要问赵艾可。”楚恪说。他们在赵艾可失踪案里遇到的那么多谜团,全都要问赵艾可。他们研究的是一起失踪案,没有人比当事者本人更有发言权。   楚恪曾经办过这样一件案子,死者生前持续地给一位女子写信,那种言辞婉转的、真实写在纸上的情信。他们从信上读出了死者与女子以及一位情敌的动向,几乎要把犯人锁定在那位情敌身上。可后来他们发现那位女子从未见过死者,而所谓的情敌是死者在废墟清理工作上的同事。那些情书只是一个无望的废墟清理者的妄想。   同样的,他们调查时看到的并不是真实,只是赵艾可的动向。谁知道她为什么要给一个死人打电话?或许她把那个号码当成一种纪念:《废墟流浪者》,职业生涯最高峰,电子信息流里的荣誉麦加;又或许她爱她。   从十五区北上到海参崴的路上有一段高辐射区,楚恪因此选了一条以隧道为主的安全路线。自黑暗中,光明反反复复地在远处出现,短暂地照耀,然后消失,在视网膜上留下余晖。说实话,那感觉并不好受,但楚恪是这样一种人:他从不抱怨光明。   楚恪看向副驾驶座,威尔正安静地看向窗外。他记得威尔说没去过海参崴。   “你出过十五区吗?”楚恪问道。   “去过一次圣彼得堡,”威尔回答道,“刚回到地面那几年,机票很便宜,用上学生证几乎是免费坐。他们想要广告效应,我想要出去玩。”   “‘出去玩’?真不像你说的话。”楚恪笑了。威尔颇为沉着可靠,他经常想不起来威尔还是个年轻人:“好玩吗?”   威尔想了想:“很像赵艾可写的那篇《废墟流浪者》。轰炸和辐射,大片大片的废墟,回到地面的人在附近建了新城。”   他看向楚恪:“您是十五区人吗?”   是不是?楚恪想。他出生在地下时代,过了将近二十年的穴居生活,回到地上时,如威尔所说,本该是他家乡的城市已经在战争中变为废墟。现在,他或许该把他住得最久的东十五区叫作家乡。   “从回到地面起,我就是十五区的探员。”楚恪说。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威尔说,“十一年了——对吗?”   楚恪颔首。   “那时候的探员生活是什么样的?”威尔问道。   “混乱。”楚恪说,“那会儿甚至连法律都没有。地下生活协议非常详尽,但没几个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地面的问题。你知道太阳暴乱吗?”   “听说过,”威尔说,“太阳教造成的十五区暴乱。地面重建进度因此被延迟了将近一个月。”   楚恪笑道:“是,我去驱散人群的时候也以为那是个宗教集会,他们都跟疯了似的。但人群中间那个,根本不是什么盗版天师,只是个诗人。他说他没见过太阳,很激动,在朗诵他写的太阳赞美诗,不知道怎么周围就聚集了一群人。他胆子小,渴得要命也不敢挤出去,就翻来覆去地念他的酸诗,嗓子都哑了。他还找我要水喝。”   楚恪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他没说谎。”   楚恪记得刚回到地面那段时期,生活有多混乱不堪。很多安置点被发现有那么几块小区域辐射剂量超标,引起了大量恐慌。许多人试图回到地下,还有很多年纪大一些的人坚持要回到位于辐射区的家,说既然哪里都有辐射不如回家。   当然,后来证实了那几块辐射超标的地区是来自花岗岩的环境本底辐射。   辐射是这样一种天然存在的东西,不论有没有战争、有没有核能和平或不和平的利用。大部分人最经常接触到的电离辐射来自于大理石地面里的铀跟钍,还有香蕉里的钾。地下的辐射水平也因为氡气的天然放射性,不会低到哪里去。但混乱并不能被轻易消除。个人用辐射剂量仪的销量一时直线上升,同样飙升的还有赛博格移植率。   在那之前,赛博格移植手术一直是一种医疗替代手段,并且极其昂贵。但最早那批主动寻求赛博格移植的有钱人想通了,与其遭受辐射在性命垂危的最后关头做成功率不高的临终移植手术,不如早些做了手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用一副不怕辐射的硅基身体,把柔软的大脑保护在钢盔铁甲里,免除顾虑。他们选择抛弃人类的躯壳,仅仅保留大脑,成为一种超人的生物。   威尔同样是一种超人的生物,楚恪想。但SYM-1型赛博格与高端赛博格机体的差距比赛博格跟人类的差距大,甚至比人跟黑猩猩的差距还大。这些基础赛博格做不出微表情,没有味觉与嗅觉,动作精度受限。有时候楚恪会觉得他们这群探员无法信任赛博格助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确实不太像人。   楚恪扫了威尔一眼。威尔也不怎么像人,他甚至比那些派遣专员更不像人。赵艾可这个案子很难处理,就连楚恪也沮丧过几回,但威尔没有。他就连被楚恪当面拒绝那天都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有时候楚恪怀疑是不是赛博格当久了会丧失多余的感情。   但要说威尔漠不关心,似乎也不是。在赵艾可的案子里,他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思路。如果他不是个SYM-1型赛博格,楚恪会说他是个很好的探员苗子。   “再说几个案子吧?”威尔建议道,“说说您印象深刻的那些。”   “想听什么?”楚恪说。   他讲了几个荒谬同时又没导致什么真正伤害的小案子。有个地上历元年发生的向日葵案,几个出生在地下的年轻人想弄点儿钱去买神经毒品,他们按着地下思维认为花卉是贵重物品,辛辛苦苦潜入仓库盗回一车向日葵,一看市价发现想错了,又将偷来的花弃置在田野里,结果次年夏天十五区南郊盛放了一大片向日葵。   “我看到过那片向日葵。”威尔说。   “而我看到了十五天行政拘留和五千新币罚款。”楚恪说。   威尔笑了起来。他感慨道:“探员的工作非常有趣。”   “我只是挑了有趣的跟你说。”楚恪纠正道。   威尔微笑着注视楚恪:“那么,谢谢您选择这样做。”   这郑重其事的道谢让楚恪有些不自在。他想换个话题,便随口问道:“你的工作呢?”   话一出口,楚恪就后悔了。派遣专员的工作能有什么,他还不清楚吗。各种助理、数据登记、废墟清理,诸如此类。所有美好的品质都会在没有价值又没有报酬的重复工作中消磨——那不是工作,那是使用。   “我是说,你以后想做什么。”楚恪补救道。   “以后……”威尔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的服役期到什么时候?”楚恪问道,“我记得你是去年的手术。”   “移植手术是去年九月,”威尔说,“我的服役期本该在今年九月结束的,但我被选入了一个测试项目——就是这些计算单元。改装完成后,我的服役期限延长了半年。”   这也太惨了,楚恪叹气道:“看来你运气不怎么好。”   “恰恰相反。”威尔微笑道:“因为延长的服役期,我才有幸与您重逢。我觉得我相当幸运。”   楚恪一时哑然。   他怎么会以为赛博格丧失了多余的情感的,楚恪想道,威尔这感情都多到溢出了。他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提醒一下威尔注意距离,但这有点儿难度。他们刚刚言谈甚欢,楚恪不太喜欢给自己人难堪。   楚恪向窗外望去。车已驶离了那片层层叠叠的隧道。这段路一面临海,一面是荒原。东岸第十五区是一个城市群,从珲春到哈桑,辖区沿着海岸公路延伸得很长,直到最北段的尽头,被这大片的辐射区所隔断。   他们已经离开了十五区,再过一小会儿,就该到海参崴了。 第10章   战后的海参崴是座十万人左右的小城。遭受过空袭的港口区仍然是一片废墟,城市重建在半岛偏北的区域。   海参崴在冬季有宵禁。这种宵禁不仅包括室外活动,也包括室内灯光。整座城市从日落后半小时开始,便进入了一种彻底的沉默: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地面上空旷寂静,仿佛人类还未从地下返回。   宵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战前,那时海参崴是虎头海雕的冬留地。这种巨大而骁勇的海雕原本颇为常见,后来由于工业活动和栖居地污染,虎头海雕的数量急剧减少,从濒危降到了极危。市政府开始呼吁每年冬季海雕迁徙的时节全城熄灯,避免影响海雕的航向。这一活动一直延续到战前,即使那时候虎头海雕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回到海参崴。   战后的核阴云时期,海参崴同其它城市一样转入地下,地面城市一度荒芜。人类退出后自然复苏,被驱赶的动物与植物开始收复自己的领地。在那段时间里,有地面废墟清理员自称目睹过海雕的痕迹。楚恪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则新闻配图:一幅明显是终端拍摄的极其模糊的照片,上面是结冰期的港口上空一只飞鸟。那只鸟距离拍摄者太过遥远,照片上只看出是禽类,连颜色都难以分辨,却激起了远广于海参崴地下城市的舆论。   现在想来,楚恪觉得,那只海雕或许是有一些象征意义,因而才引起了地下城市圈的那种古怪的狂喜。海雕能够回到海参崴,为什么人类不行?他们终有一日会回到日光之下去。海雕是他们的希望。   在那之后,楚恪又陆续看过几次海参崴与虎头海雕的新闻。海参崴从地下回到地上后的居民投票里,同意保留宵禁的投票占了压倒性优势。尽管如此,仍没有其他人见过海雕的踪迹。有些好事者用更新换代的分析技术去解析当年那张海雕的照片,证明了那其实是某种亲缘相近的白尾海雕。但海参崴人对此保持沉默。他们仍然继续着宵禁的传统。   为了一只可能早已消失的海雕,整个城市在漫长的冬季里,整夜整夜,保持安静。   “到宵禁还有四个多小时。”楚恪看了一眼终端,说,“先去警局拿到阿娜塔西亚的临时卷宗,再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去看看能不能拿到海参崴的监控。”   威尔应声去找旅馆信息。车辆在自动驾驶下减速进入新城区,几个路口后,到达了海参崴警局。   接线员显然对楚恪的出现颇为惊讶,他反复打量着楚恪和威尔,甚至伸手拍了拍楚恪的肩膀,以确定这不是什么高端的虚拟投影。   “你知道,看临时卷宗不必来这儿。这不是纸制品的年代了。”接线员一边把阿娜塔西亚的临时卷宗复制给楚恪,一边提醒道。   “谢谢,我知道。还想调查些别的。”楚恪说,“海参崴的公共监控,我能找谁拿到吗?”   “监控?”接线员吃惊道,“你们不是失踪案吗?犯得着跨区来看监控?”   楚恪不想跟对方争执。他敷衍道:“失踪的是个大记者,有舆论影响。”   接线员理解地点点头,眼中浮现出一丝同情。他说:“我们这儿不如十五区,警局布置的公共监控不多。我建议你去废墟管理局,他们在海参崴新城周边布置了一圈监控,凡是进城的人都能查到。”   楚恪道了谢,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这份临时卷宗,有其他人来查过吗?”   “我看看记录——啊,是有,”接线员说,“去年12月10日,事故之后没多久的事。是你们十五区的人,跟你们一样,没在网上申请,直接来警局看的。登记的姓名叫赵艾可。”   威尔预约的旅馆就在警局附近,一幢三层高的小楼,底层是大堂,二层是普通客房,顶层是赛博格用的充电舱。冬季封冻期,海参崴几乎没有外来者,整个旅馆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只有前台的女孩儿在玩着某种虚拟游戏,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两人各自安顿好行李,重又聚在楚恪的房间商量情况。   阿娜塔西亚的临时卷宗里有三份文件,一份身份证明,一份记载了那场导致她受伤的冲突的案情记录,一份医疗事故报告。身份证明上都是楚恪他们已经查到的信息,案情记录也同上回电话里接线员提到的基本上一致。只有那份医疗事故报告是他们还没见过的。   楚恪草草阅读了一遍报告,大意是病人在脑移植过程中,迟迟无法完成与赛博格机体的链接,32小时后失去了意识,进入脑死亡状态。移植过程符合规范,手术没有明显操作失误。结论为事故不是人为原因造成。   “32小时,是不是太久了?”楚恪自言自语。他望向威尔,毕竟他才是两人中接受过赛博格移植手术的那一位:“你的手术时间是多久?”   威尔注视着那份报告,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吗?我不知道……手术过程中我没有意识。”   楚恪挑起眉:“你走神了。你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有些困惑。”威尔说。   “为什么?”   “赵艾可在去年12月10日调阅了阿娜塔西亚的临时卷宗,”威尔说,他的视线落在半空某处的虚拟投影上,“而阿娜塔西亚的事故是在去年11月23日。我查了赵艾可的视频电话记录,从11月24日到12月10日,她给阿娜塔西亚拨了三十七个电话。”   楚恪沉默地看着他。   “12月10日那通电话,是在赵艾可调阅那份临时卷宗之后。”威尔轻声说。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楚恪并没有沉浸在情绪里,他本可以开口的,他做了十一年的探员,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对此有一种疲惫的免疫力。但是他知道威尔并非如此。这恐怕是威尔第一次如此近地沉浸在案子里。   去年冬天从随意到焦急的三十七通电话,赵艾可穿越了辐射区孤身来到海参崴的举动,她发现真相后仍要拨给空号码时的举动,以及之后这一年里,赵艾可最经常拨打的号码。人的形象是从这些细节被构建的。起先,赵艾可是一个模糊的名字。现在,她是一个理性的、美丽的、痛苦的人。细节被一点点填进“赵艾可”这三个字里,而那些挖掘、寻找、填充……全部步骤都是威尔亲手完成的。   探员的工作是站在高处凝视悬崖下的尸体,他们与罪恶如此贴近,仅仅相隔着几天时间。那些情绪并不能轻易消解,直到他们逐渐学会职业地、熟练地忽略一切。楚恪在最初一些案子里也曾经如此:好人死去,他会悲伤,坏人逃脱,他会愤怒。这份工作放大了人际关系里一切好与坏,他们看到的是最极端的体现,不由得人不动容。   楚恪伸手覆在威尔的肩膀。他感觉威尔受惊似的一抖,下意识反手抓住了他的衬衫衣袖,然后渐渐在他手掌下平静下来。其实赛博格并不需要温暖,楚恪想。但他没有收回手。   过了几分钟,威尔抬起头,与楚恪对视。他没有安装泪腺功能的眼睛大睁着,脸上没有表情。低端机体的面部表情单元不足以展现他的情绪。这空白本身显露出一种近乎孩童的困惑。   “抱歉,我……有些想不明白。”威尔说。   “我知道。”楚恪说,他看向窗外,“快要宵禁了。”   威尔也随他看向窗外。楚恪的房间有一扇朝着东侧的大飘窗,此刻冬季灰白的天空已变得极黯淡,一种灰调的深蓝从对面缺了一角的建筑废墟边缘晕染开,天很快就黑了。   随后,旅馆的窗帘响了起来:“宵禁还有三十分钟开始。”   它用机械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然后自己把自己关上了。窗帘的动作很慢,配上飘窗的设计,几乎像一场戏剧的落幕。威尔怔怔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直到此时威尔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楚恪的衬衫。他刷地松开手退后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样子像是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楚恪宽容地无视了威尔的窘迫,转身打开了环境投影。室内灯光变得暖色调,唯有床头一角有一圈冷光,光晕正中蹲坐着一只虚拟虎头海雕。它有着典型的黑色翎羽与白色尾翎,此刻正收起羽翼,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直视窗户的方向。   “今天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楚恪抬手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明天还要去跟废墟清理局打交道。”   威尔一怔:“现在吗?会不会太早了?”   “那明天你早点儿来。”楚恪随口道。 第11章   次日清晨,楚恪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了一眼终端,开始后悔之前那句“你早点儿来”。威尔来得也太早了。   楚恪随手捡起一件衬衫披上,慢吞吞走到门口,拉开了门。赛博格面容上大卫像般的灿烂笑容和走廊的灯光一起照进昏暗的房间,楚恪感觉眼睛被闪得发疼。他闭上眼,按亮了室内灯光。   “早,我带了早餐——”威尔的声音戛然而止。楚恪还在静待后文,威尔却只是转身把门关上,之后便一直盯着玄关的墙面,丝毫没有回头面对楚恪的意思。   “……?”   “请您先穿上衣服!”威尔严肃道。   “……”楚恪低头看了一眼,他穿了内裤,还披了一件衬衫,这都算不穿衣服吗?楚恪打了个呵欠,随手从椅子上捡起来一条长裤穿上,再系好皮带,“这样行了吧。”   威尔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秒,又迅速闪了回去:“请把扣子扣好。”   “……”   楚恪无语地把衬衫扣子逐个系上。他心想着,威尔要是还打算等自己穿完外套才肯说话,楚恪就赶人了。好在这次,威尔终于肯把视线放在楚恪身上。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面包和摩卡递给楚恪:“如果您还记得,我对您有超出同事的感情。在这方面,您应该更谨慎一些。”   “那又怎么样?”楚恪接过早餐,随手放了一个面包在嘴里,嘟嘟囔囔道,“你有那玩意儿吗?SYM-1型默认配件里没有的吧。”   “即使有,我也不会将它用在强迫您的意愿上。”威尔说,他又叹了口气。威尔真的很擅长叹气,就像他还有呼吸这个功能似的。   楚恪忙着吃,暂时没空跟威尔辩论。他把摩卡放在窗边的小方桌上,腾出手示意威尔随便坐。   威尔四处看了一圈。从昨天他离开楚恪的房间到现在才12个小时,但室内的混乱程度已经上了一个量级。两把椅子,一把上头胡乱堆放着楚恪的外套、袜子和枪套,另一把就在楚恪身侧,很明显他打算坐下吃饭。威尔不会跟他抢的。他转过身,发现椅子背后的飘窗上不知为何放着一个枕头。威尔于是把它当成靠垫,坐在了飘窗上。   “这些是新的案件资料吗?”威尔指向满床的卷宗。   “不,是废墟管理局的材料。”楚恪说。威尔这句话提醒了他,楚恪一手拿着面包,一手在终端虚拟屏幕上指指点点,把那些数字卷宗的内容分享给威尔:“这是打印的申请材料,那些是数字文件,废墟管理局跟警局的关系,目前的主管人,监控的权责关系,还有海参崴的政府结构……我从昨晚就在看这些东西。得看看我们怎么能申请到他们的监控使用权限。”   他看了一眼威尔惊讶的表情,笑了:“别那副样子。这很正常,文书工作也是探员生涯的一部分。”   “可您不能就这么——堆着它们?”威尔说,“这又不全是数字文件,这里甚至有您打印出来的申请表。”   “为什么不能?”楚恪说。   “……您睡在哪儿?”威尔问道。   楚恪扬起下巴指了指他正坐着的那段飘窗。威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您睡飘窗?”   楚恪咬着面包含糊道:“你不也就睡充电舱?”   “我是赛博格。”威尔说。   “很明显。”楚恪说。   威尔挫败地叹气:“我的意思是,您可以住得好一点。睡在床上。”   “放心,我会付你的充电舱费用,不会逼你睡飘窗。”楚恪挥了挥手。   威尔盯着他。   “什么?”   “您——与平时不同。”威尔慎重地总结道。   楚恪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仰头把那杯摩卡尽数倒进自己喉咙里。他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怎么?你凌晨来敲我的房门,就是想看我在早餐桌上衣冠齐楚谈笑风生?”   威尔一怔:“抱歉,是我来太早了。”   “别道歉,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楚恪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干什么?还是那套向上管理的工作哲学?想评估我的生活习惯?”   威尔立即否认了:“并非如此。”   犹豫片刻,他坦诚道:“您说得没错,我确实是故意早到的。我想看看您平时的样子。”   楚恪意味不明地哼哼了两声,朝威尔扬起下巴:“我平时的样子怎么样?看了有什么感慨?友情提示,建议你直说。如果我糟糕的生活习惯能打消你的罗曼蒂克幻想,那是好事,对我们的合作有好处。”   “我对您的感情不会因为您的生活细节有所改变。”威尔回答道,“我只是有些意外,您选择这样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   “‘特别’?”楚恪一耸肩,“你可以换个更贬义的词,我不介意,我习惯了。”   “对于您,我很难找到贬义词去形容。”威尔说。   这话听起来有点儿肉麻,但威尔有种天赋,总能把肉麻话讲得无比真诚。楚恪叹气道:“你这样让我很有负罪感。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因为我送你回家那天帅气又负责?因为我是个探员还屁股很翘?总不能因为我是个邋遢的工作狂。”   “很难说,”威尔注视着楚恪,“请您不要有负罪感。爱是一种降临。当它刚好降临到我身上,我便爱上您,您无法选择,我同样无法选择。”   “……好好说话,不要念诗。”楚恪说。   威尔说:“我所说的都是心声。”   “据我所知,你去年九月就没了心。”楚恪咕哝道。   威尔笑了。楚恪几乎也跟着笑起来,但他有种感觉,这会儿他要是笑了,气氛就会有那么一丝丝不对劲儿。他咳嗽一声,转头去收拾床上剩下的印刷文件。他能感觉威尔在看他。楚恪尽量忽略掉一点。他披上外套,关掉虚拟投影:“走吧。”   废墟清理局在海参崴新城的最南端,临近港口废墟的位置。楚恪下车时明显感觉这里比旅店附近更荒凉。他抬目远眺,废墟里偶尔有一两个亮黄色的身影闪过。那是废墟清理者在工作,而流浪者们的栖息地在废墟更深处。   废墟清理是这样一种工作:乍听之下,似乎意义不言自明,人们重返地面,当然需要清理废墟;但仔细去想,却又漏洞百出。被轰炸的城市,清理出来的断壁残垣有谁会去住吗?未被轰炸的城市,污染源是放射性落尘,这徒劳的人工清理未必比自然衰变来得快。   种种议论对废墟清理局没什么影响,它无知无觉地存在,仿佛一种惯性,一种新世界与旧制度的缓冲。至少,它给了那些刚完成移植手术的低端赛博格一个出路,一个指望,一个用武之地。   楚恪与威尔沿着环境投影里的指示牌走上二楼,在走廊角落看到了他们要找到的办公室。推门而入的瞬间,走在前头的楚恪一怔。   “怎么了?”威尔说。楚恪没有说话。他走进那间办公室。越过他的肩膀,威尔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   那是个跟威尔外形一模一样的赛博格。   “哟,SYM-1型?原生的?”那个赛博格扫了一眼楚恪便转向威尔,饶有兴趣地问道。   威尔侧头看了一眼楚恪,后者冲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说话。威尔于是回答道:“升级修改过。”   “升级了什么?”   “计算单元,”威尔说,“拆了一些液压结构。”   赛博格上下打量着威尔,片刻后,点了点头:“还行,没乱改。”   威尔不太确定是不是该接受这份夸奖。他谨慎地微笑了一下。   赛博格继续高谈阔论:“SYM-1虽然是免费的低端机体,但神经链接部分的硬件性能非常好,比西科系统的大部分中端赛博格机体强。最多改改外围配件,别去动核心,也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多路复用。”他一咋舌,“嘁,都骗小孩呢。”   威尔笑了笑,主动回到正题:“我们是从十五区过来的。”他为他们两个做了自我介绍,又问起对方的名字。   “叫我安东。”赛博格说。   安东收下了楚恪的一大堆申请表格。他看起来对SYM-1型赛博格很有好感,愿意给威尔帮个小忙,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表示监控授权的事儿要走流程,说过两天有消息了再联系他们。威尔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然后礼貌地道谢告辞。   “干得不错。”上车后,楚恪对威尔说。   威尔笑了起来:“不在于我。安东大概是对SYM-1型赛博格有好感。”   “估计他也很少在别的地方看到SYM-1型赛博格。”楚恪说。   SYM-1型赛博格是社会最底层,他们在成为赛博格之前就一无所有,成为赛博格后只剩下负债和机体本身。一年的劳动调遣局经历本该帮助他们融入社会,就像是刑满释放的人员的劳动培训,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大部分人没有犯过罪。但实际上派遣专员的工作只是废墟清理,以及给探员做助手跑腿。这些事情对赛博格们没什么好处,也不是什么方便他们服役期满后找工作的好履历。   赛博格并不是非得找到工作融入社会的。他们没那么多生理需求,不必吃饱穿暖,也不必要性——实在想要,装些什么非法配件刺激神经元分泌多巴胺就行了。唯一的硬性需求是充电。赛博格大可以过得无限自由,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自己,直到零件坏到无法继续,又无法承担起维修费用。大量的SYM-1型赛博格在离开劳动调遣局后选择成为流浪者。还有一些选择去西科系统之类的公司当被试。很难说哪种选择更糟糕。   楚恪这些年只见过一个安东,他甚至无法举出第二个SYM-1型赛博格回归社会的正面例子。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残酷,楚恪不想对威尔造成打击,威尔似乎也有所意识。他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您会觉得奇怪吗?”   “哪儿奇怪?”楚恪没明白。   “我和安东站在一起。”威尔说。   楚恪反应过来,笑了。镜像的两个SYM-1型赛博格站在一起就像商店里摆成一对的超大玩偶。那个场面谈不上奇怪,倒是很有意思,让楚恪好奇他们俩真正的样貌。他转头注视着威尔的脸。   SYM-1型的赛博格机体男性版本颇为英俊,纯黑色的短卷发,眼睛大而深邃,皮肤有陶瓷般的光泽,棱角分明的颌面部显露出一种英雄主义的美感。但这具身体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它只是一具美丽的医疗器械,没有参与威尔的人格塑造,并不是威尔的组成部分。   威尔移植手术之前的样貌,楚恪也在档案里见过。深棕色的斜刘海,微微低着头,猫一样的灰绿色眼睛紧紧盯着镜头,令人错觉他能透过镜头看见自己。楚恪想象着威尔在那样一具身体里。或许他的行为处事也会因此而有些微不同。   “还习惯吗?”楚恪忽然问道。   “什么?”   “赛博格。”楚恪说。   威尔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做了个握拳又展开的动作:“现在还不错,最开始有一些不习惯。赛博格机体比我之前重了很多,力量也增强了不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连穿衣服都学不会,工作服撕坏了好几件。”   “我听说有些刚做手术的赛博格会下意识去喝水。”楚恪说。   “——结果大面积零件生锈必须开胸除锈,劳动调遣局的适应期经典案例。”威尔接话道,他笑了起来,“这种事情真的不少。掌握不好力气捏弯了门把手,分不清环境投影和真实环境导致走路平地摔……会渐渐适应的。”   “你很乐观。”楚恪说。   “因为我很幸运。”威尔说,“我一直都运气不错。”   他注视着楚恪,微笑起来。楚恪立即意识到了威尔口中的运气不错指的是什么。威尔根本就不可能安安分分做一个赛博格助理。这家伙就像个求偶期的天堂极乐鸟,那些关于爱情的胡言乱语都是长在骨子里的,没法儿从工作关系里剥离出来。   楚恪感到一阵愠怒。他怕不是被威尔骗了,那句保持距离的承诺根本就是缓兵之计,威尔是打算拖延时间直到楚恪没法儿把他踢出去。   糟糕的是,楚恪确实很容易对自己人心软。 第12章   申请调用海参崴监控的手续掌握在废墟管理局的手里,楚恪和威尔对此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等待的同时另寻线索。   “赵艾可的人际关系与我之前的预想有一些出入,”威尔说,“她与阿娜塔西亚的关系似乎比与朴成一的关系更紧密。她们不止是朋友。”   楚恪扬起眉毛:“你有想法?”   威尔微一点头:“朴成一没有给出更多的证据,是因为他不愿意承担责任,或许也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他不是赵艾可的男友,对她的近况几乎一无所知。但阿娜塔西亚呢?”   “她已经死了。”楚恪说。   “她的确是去世了,但她应该有过一些朋友。”威尔说,“赵艾可的报道里提到过她认识一群废墟流浪者,他们有时一起行动。那群人里大概率有SYM-1型赛博格。他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楚恪微笑起来:“你说得很对。”   楚恪这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威尔微微一怔。他忽然反应过来,打量着楚恪的衣着。在废墟管理局时楚恪还穿在身上的探员制服外套已经在上车的时候脱下来了。现在,楚恪穿着一条黑色的牛仔裤,灰绿色的防风大衣下是一件棕色的格纹毛衣。这些衣物搭配在一起不怎么体面,并且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就像是从废墟里捡来似的。   “您早就准备好了。”威尔意识到,“您从一开始就打算去废墟。”   “不然我们为什么来海参崴?”楚恪笑道。   威尔颇为意外:“您那时候就知道了阿娜塔西亚与赵艾可的关系了吗?”   楚恪耸耸肩:“我不知道。赵艾可家的监控录像又没录到她俩做爱的场面。我只是觉得,就算不是,阿娜塔西亚也是个重要人物。”   他推门下车,望向前方的港口废墟:“行啦,我去准备准备。”   废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至少对于自然人而言是如此。为了防止呼吸进放射性尘埃造成的内照射,进入废墟的自然人得佩戴封闭的呼吸设备。   楚恪在废墟管理局楼下的劳保商店买了一套。面罩连接着呼吸瓶和过滤器,楚恪自己难以独自穿戴,威尔于是接手了这项工作。他站在楚恪背后,替他整理送气用的软管。威尔的动作非常慢,楚恪正想开口催促,又记起了威尔说捏弯门把手和撕坏工作服的事。受限于硬件,SYM-1型的操作精度永远达不到自然人的平均水准。威尔是在尽他所能地小心。   楚恪叹了口气:“没必要这样,你不会勒死我的。”   “但我仍然会忧心。”威尔说。   他整理好送气管,绕到楚恪身侧。楚恪扬起脖颈,方便威尔在他颈侧固定呼吸阀。威尔的手指接触到他的颈上皮肤,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我知道您强大坚韧,无所畏惧。”威尔轻声道,“我珍惜您的信任,不愿因为我的疏忽而令您受伤。”   “这不是信任,只是例行公事。”楚恪嘀咕道。他说话时喉结微动,抵在威尔的手掌外缘。他平时不是这么敏感的人,但威尔的描述让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注意细节。怪怪的。   “你的说法让我感觉我像个玻璃小人。”楚恪说。   “您不是,”威尔说,“但您同样不是钢铁之躯。”   他把面罩戴上楚恪的脸,调整着系带。楚恪闭上眼,任由他动作。他懒洋洋地问道:“你在暗示我该去做赛博格移植手术?”   “并非如此。”威尔说,“我只是庆幸我是赛博格。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有一些用处,为您提供一些便利。”   他双手环过楚恪的脑袋,在他后脑系上环扣。SYM-1型赛博格比楚恪高一些,这动作原本颇有压迫感,但威尔轻柔的动作盖过了这一点。楚恪闭着眼,感觉威尔靠了过来,那具赛博格的身体有温度,但没有任何气味。啪嗒一声,面罩被环扣固定住,然后威尔放开了他。   “好了。”威尔说。   楚恪张开眼,隔着透明面罩与威尔对视。他呼出的水蒸气很快液化在面罩内侧,又被循环系统抽走。视野比平时模糊一些,笨重的呼吸设备压得他肩膀疼,但没什么可抱怨的。未必不是件好事,楚恪想。至少现在,那种怪异的感觉没有了,近距离接触威尔时那些奇妙的气氛统统压在了这副沉重的气瓶下。楚恪动了动胳臂,转身面向港口废墟的警戒线。   “走吧。”楚恪说。   废墟里的建筑各有特色。有些是直观地不可居住:建筑的残骸,被削除了一角或者完全坍塌,玻璃完全破碎,只剩下眼窝似的空洞,墙壁上满是硝烟的痕迹和坑坑洼洼的弹痕;另一些则截然不同。它们看起来跟新城里任何一幢建筑都很相似,结构完整,墙壁牢固。除了一靠近就疯狂鸣响的盖革计数器外,没有任何迹象能看出来它不欢迎人类的入驻。   金角湾大桥连通海湾两侧,按照赵艾可报道里的描写,阿娜塔西亚就住在海湾西侧像衣钩似的延伸出去的半岛上。   他们经过那架从中坍塌的大桥,继续向半岛前进。一路走来,威尔认出了一座火车站和一处音乐厅的残骸。这里也曾经繁华过,他想。但这不是阿娜塔西亚选择废墟的理由。她出生在三十多年前,同样是地下的一代,没有地上的家乡。阿娜塔西亚并不是出于乡愁选择废墟。   忽然之间,远处一间低矮民房边的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吸引了威尔的视线。他低声道:“那里有人。”   “废墟清理员?”楚恪戴着呼吸面罩,他的话语在那些塑料管之间振动,声音厚重而低沉。   “不,”威尔说,他的光学传感器比自然人的眼睛更为灵敏,“那件黄马甲很像,但不是。他没有戴呼吸设备,也不是SYM-1型赛博格。”   “去看看。”楚恪说。   威尔微一颔首,向那个方向大步追了过去。   直到威尔追进那间民房,也没有再看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他不甘心地将那间空荡荡的房子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活物。楚恪跟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威尔单手吊在房梁上翻找顶柜的场面。   “……你在干什么?”楚恪仰头看着半空中的威尔。   “那个穿黄马甲的人,”威尔说,“我没看见他出去,应该还在房子里。”   楚恪笑出了声。威尔茫然地看着他在房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客厅。他跳下地面跟过去,见楚恪向房门侧面的地砖扬了扬下巴:“在那里找一找。”   威尔仔细观察着楚恪所指的范围:“您为什么这么说?地面似乎没有痕迹。”   “如果住在这儿的是我,就会把地窖设置在那里。”楚恪回答。   “您知道太高明的侦探容易被当成犯罪者自述吧。”威尔调侃道。   “只是一点房屋结构的经验之谈。”楚恪说。他的声音带着轰隆隆的笑意。   威尔在地砖上反复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处不显眼的缝隙。他扣住地砖边缘,把整个入口掀开,露出了其下黑暗的地窖。   地窖入口颇为狭小,楚恪没法儿背着他的呼吸设备下去,只能留在地面上观察戒备,威尔则独自抓住悬梯跳了下去。地窖里没有光源,小心起见,威尔打开了热成像配件扫视着四周。没有人。于是他按亮了头灯。   “有一条路。”威尔说,他有些疑惑,“是地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海参崴没有单独的地下城,海参崴人在地下时期也住在十五区的防空洞里,直到回地面才分开的。”   “海参崴有地下城,只是当时主出入口的辐射太高了,不能安全使用,最后全城转移到了十五区。”楚恪说,他不关心地下城,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地道里有信号吗?小心行动,不要脱离联络范围。”   “放心。”威尔说。他再度检查了信号,往地道深处走去。 第13章   地道很窄,但比威尔想象的更深。不如十五区的地下城那样空旷有序,这里更像一张年久失修的地下水道网,纤细而复杂。威尔不久便遇到了第一个分岔。   “现在我面前有三条路。”威尔说。他仔细观察着冻硬的地面,看到了一些很浅的脚印,似乎是新留下的,“有脚印。我猜我应该跟着脚印走。”   “小心点。”楚恪的声音从通信频道里传来。   威尔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楚恪看不到,改为出声回答:“我会的。接下来,我会往东北方向走。”   之前那个黄马甲似乎已经停在地道某处不再行动,现在,威尔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靴子底叩在冻土上的动静孤独地回响在狭长的隧道里。岔路太多,威尔很难再靠大脑记忆。他把海参崴的地面地图投影出来,一一对照自己走过的轨迹。在他抵达火车站附近时,一个拐角之后,威尔进入了一处地下的大厅。   威尔对这种地方非常熟悉,他小时候同样住在十五区的防空洞里。附近的人来来去去,有些人从帐篷区换到了胶囊区,有些人顺利搬去了挖掘工事新造的单间,还有些人则是单纯地消失了。威尔记得他的邻居一家就是无法忍受防空洞和帐篷,提前回到了地面。那时候他们还来劝过威尔一起走。那个跟他同龄的小孩说威尔,我觉得人们不应该像土拨鼠一样生活在地洞里。   “已经可以在地面生活,你们为什么又要回到地下呢?”威尔喃喃道。   “因为没别的选择。”   突如其来的回答让威尔一惊。他循声望去,一堆过期的储备粮摆在角落,隔开了一个空间。声音就从那里传来。   “谁?”威尔问道。   “你不认识我?”角落钻出来了一个套着黄马甲的人影,他向威尔招了招手,“我以为你是跟着我进来的。哈啰,我是R。”   “R”,这个字母立刻让威尔想到了赵艾可在那篇《废墟流浪者》里对阿娜塔西亚的称呼:她是“N”。他仔细观察着这个自称R的人。他是个小个子,年纪不大,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认识阿娜塔西亚吗?”威尔说,“或许你们叫她‘N’。”   听到阿娜塔西亚的名字,R挑起了眉毛:“你是谁?你认识阿娜?”   威尔点了点头:“对,我叫威尔。”   R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别撒谎了,你不认识她。你知道‘N’,那么你是从那个记者的文章看到她的吧,《废墟流浪者》。”   谎言当场被拆穿,威尔不以为意,改口道:“的确如此。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好奇你们的生活方式。”   R上下打量着威尔:“我感觉也是。你不像个废墟清理员。还在服役期?”   威尔想了想:“……算是吧。正在派遣中。所以,你们认识?”   “我和阿娜?当然认识。”R耸了耸肩,“我们是一伙儿的。看得出来吧,从A到Z,字母表排序。”   “用英文字母表?”威尔有些意外。   R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是俄罗斯人?我没那么老。现在哪里还有俄罗斯?”   威尔也跟着笑了起来。   R示意威尔跟上来,他们绕过那一堆过期的储备粮,走到了大厅的角落。那里十多个人或站或坐,在玩一个桌面战旗游戏。大部分是自然人,也有赛博格。赛博格全都是SYM-1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也跟威尔长得一模一样。威尔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们的手腕。   “K,L,和T。”R潦草地给那三个赛博格作了介绍。威尔打了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他们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威尔。   “瞧呀,你们都是同型号的,好玩吧?”R笑嘻嘻地对他们三个说,又回过头来,看向威尔,“嘿,这就是我没有一开始攻击你的原因。你们四胞胎,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其中那个叫作L的赛博格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介意,R脑子有点儿,”他指了指他的太阳穴,“嗯哼。”   “你才脑子有毛病。”R怒道。   赛博格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看向R:“打一架吗?”   R一推威尔:“你不是想问阿娜的事吗?跟他打一架,我就告诉你。”   “抱歉,但我不会打架。”威尔退开半步,彬彬有礼地道歉。   赛博格大笑起来,R臭着一张脸瞪威尔:“不会打架还敢跟着我过来,胆子挺大啊。”   “是我行动比较草率。这里相当隐蔽,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威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说起来,你穿着的那件黄马甲。那是废墟清理员的马甲吗?是从哪儿来的?”   “捡的。”R说,“有个废墟清理员在码头那儿自杀了,我看他的马甲挺好,就扒下来了。”   “不会太显眼吗?”威尔有些好奇。   “是很显眼,但那不是正好?你分得出来我和废墟清理员吗?”R说。   “很难分清。”威尔承认道。   R得意一笑。他继续道:“再说了,废墟清理员不会下来这里的。”   “自然人戴着呼吸设备下不来,这点我明白,但赛博格呢?”威尔问道。   R眼神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没注意到这里没信号了吗?”   威尔的确注意到一路上信号都不稳定。他试着给楚恪发了条信息,又试着联上网络,都失败了。这里确实没有信号。   “因为这是军事基地,不是十五区那种民用防空洞。头顶上有个什么铁笼子可以屏蔽信号。”R说。   “法拉第笼。”威尔说。   R抬头看了他一眼:“随便什么笼。那些黄马甲的赛博格敢下来,就会被我们分散。就算是赛博格也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的。”   R说完,朝威尔龇牙一笑。明晃晃的威胁。   威尔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R狐疑地看着他:“你好像不怎么怕。”   “因为我没有恶意,”威尔笑了笑,“我只是想调查一些事情。”   “什么?关于阿娜的?”   “关于那个采访阿娜塔西亚的记者。”威尔说,“她叫赵艾可。她来过这儿,对吗?”   “啊,她啊。”R说,“她来过好多次了。”   “什么时候?”威尔问道。   “什么时候都有。第一次应该是两年前她写那篇《废墟流浪者》的时候?”R看向之前说话的那个赛博格L,L点了点头。   “后来就比较随便了,”R说,“她有空就来找阿娜。一年好几趟,有时候她们就待在这附近,有时候阿娜带她去坐船。”   “坐船?”威尔惊讶道,“这片海域不是辐射超标吗?”   “超就超啰,”R耸了耸肩,“我们都坐过,我们都活着。”   “她们两个都是好水手,”那个赛博格说,“她们能把船开到库页岛。”   R同意地点点头。   威尔饶有兴致地听着。他没有坐过船。十五区到海参崴这一带的海域是辐射污染重灾区,哪怕是赛博格也不建议乘船旅行,毕竟他们在铁皮底下还有个属于人类的脆弱脑子。他想象着一艘迎着朝阳驶向库页岛的船。   “后来阿娜死了,再也没人开船了。”R说,他的声音里颇为遗憾。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最近呢?”威尔回到正题,“赵艾可最近来过吗?”   “去年12月来过,”R说,“阿娜死了,她来了一趟。待了挺久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真挺久的,听说她休假都用完了,最后干脆跟报社辞职了。”   威尔想起了赵艾可辞职的时间线。原来如此,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悲伤。   “她需要时间,因为她想调查阿娜的死。”威尔喃喃道。   “是。不过她来那会儿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毕竟流浪者没什么可收拾的,也没有遗物。”R说,“上个月我们才知道,她是觉得阿娜移植手术有问题。”   “《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威尔说。   “你也看过了?就是那篇文章。她跟阿娜一样,都挺厉害的。”R说。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她。”赛博格开了口。他把威尔当成了赵艾可的朋友,冲他点点头:“我们都挺喜欢她的。”   R说:“是啊,至少她让阿娜开心。” 第14章   那个声音传来的时候,威尔正同R聊起赵艾可去年在海参崴的行踪。   “有一阵子她就是早出晚归——对,她那会儿住在废墟,在阿娜的帐篷里。”R说。他还想继续说点儿什么,却又忽然侧过身子,朝向防空洞角落升降梯的方向,怀疑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从刚才就有了,”赛博格说,他指了指头顶,“可能是那群废墟清理员在工作。”   威尔对环境没那么熟悉,过了一阵才从环境噪音里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声音:像是电锯,在锯开某种金属。   “废墟清理员用锯子吗?”威尔说。   R一怔,忽然面色大变。他敏捷地冲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威尔看见他从外套里掏出了一把手枪。R警惕地看着升降梯的方向,声音就从那升降梯的顶端传来。   那声音越来越大,忽然又中断,换为了某种金属敲击的声音。威尔意识到那是某种锯子锯断了锁,锁头掉在地面的动静。片刻后,防空洞顶端泄进来了一丝极微弱的光。升降梯高处的一扇门被推开了。自那门中,有人一跃而下。   “什么人!”R喝问道。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望向威尔的方向。   “他是——来接我的。”威尔说。他的声音在发哑,模拟器无法将他此刻的情绪正确匹配到库,但威尔顾不上这些。在楚恪从天而降的瞬间,他真切地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真奇怪,威尔已经连心都没有了,可同样会有如此强烈的心悸感。   他迎上去与楚恪对视。赛博格机体的脚步稳定,一如既往,但威尔的大脑里一片眩晕,他几乎能感觉到脑内在神经突触间跃动的细小电流。他知道楚恪在隐秘地观察自己。   “我没事。”威尔说。楚恪凝神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将视线放回R身上。   楚恪没有贸然开口,威尔知道他是还不清楚形势,在等自己介绍。威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紧紧地凝视着楚恪的面容,直到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稍稍减轻,转化为一种充盈的喜悦。   威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向R介绍道:“这是楚恪,我的——朋友。”   他看到R挑高了眉毛。   “朋友。”R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怀疑,“为什么你朋友会从那上头跳出来?”   “因为他不回我电话。”楚恪说。   R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瞟了一眼威尔,又把视线放回楚恪身上:“行吧……但你怎么知道防空洞的入口在这儿?”   “猜的。”楚恪眨了眨眼,回答道,“只是一点房屋结构的经验之谈。”   威尔笑出了声。   R怀疑地看向他。   “在我跟着你下来的那间民房,”威尔解释道,“楚恪找到地窖入口时,也是说了这句话。”   “……看来你们确实是朋友。”R评价道。他稍稍移开了枪口,向楚恪吩咐道:“你是不是该顺手把门给关上?”   “我去。”威尔说。   “开玩笑的,你们关上了也修不好锁。”R说。他看向旁边的赛博格,努了努嘴。   威尔真诚道:“抱歉,麻烦你了。”   “没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赛博格瞥了R一眼,意有所指道。R冲他做了个鬼脸。   赛博格单手攀在升降梯上,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随即门被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细微的焊接声。   “L是在体内加装了一个焊机吗?”威尔问道。   R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们在上面留了个焊接工具箱而已。”   “那把手枪呢?”威尔问道,“那是真的吗?”   “你猜。”R意味不明地一笑。   威尔笑了笑,没有继续追究,转而将话题引回了赵艾可身上:“之前说到赵艾可去年来的时候待了挺久,她那时是住在这里吗?”   “偶尔,”R说,“在这儿的时候她住在阿娜的帐篷,不过她大部分时候住在新城里。我们倒是不介意她住过来,但她挺有主意的。我猜她那时候忙着调查的事。”   “她采访了你们吗?”威尔问。   “我没有,她似乎只跟L他们几个聊过。”R说着,朝着那群玩着战棋游戏的人扬了扬下巴。之前楚恪跳下来的时候有几个人站起来防备,看到他们又聊起来之后纷纷坐了回去,只有一个赛博格一直在观察他们这边的情况。   R对那个赛博格招了招手:“T,你当时不是被那个记者采访过吗?”   “是有这么回事儿。”那个叫T的赛博格走了过来。他用的同样是SYM-1型的默认男性机体。   “关于什么?”威尔问道。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T说,“手术的时长,移植的感受,有没有签什么同意书,这之类的。”   “同意书?”   “就是走个流程,叫什么医疗同意书。”T说,“我做移植手术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了,是之后给我补签的。L当时还有意识,是自己签的。”   “按我说都差不多,”R说,“都快死了谁还顾得上看,直接就签了。”   T耸了耸肩,但是没有反驳。威尔看了一眼楚恪,后者微一点头。阿娜塔西亚那份知情同意书就在她的临时报告里,想来T签的也是类似的东西。   “赵艾可有找你要什么材料吗?”楚恪突然问道,“你的机体数据之类的。”   T一怔:“没有吧……至少她没找我要。可能当年她从‘医生’那儿拿过,这我就不知道了。”   “‘医生’?”威尔意外道。   “你们说的赛博格护理师,”R插嘴道,“我们管他们叫‘医生’。他们干的就是医生的活儿嘛。”   “都差不多。”T同意道。   “哪个‘医生’?”楚恪问道。   R和T对视了一眼,T摇了摇头:“这不能说。”   楚恪挑起了眉,但没有追问。   一个非法行医的赛博格护理师,为废墟流浪者服务。威尔在心里做了一个标记。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阿娜的帐篷,我们能去看看吗?”   “没了。”R说。   “没了?”威尔诧异道。   “我们分了,我拿了睡袋,”R说,他看了一眼T,“你拿了什么?帽子吗?”   “她的帽子只有你那小脑袋才戴得上。”T戏谑道,R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拿的是钓鱼竿。”T说,“她有个玻璃纤维的钓鱼竿,不知道哪里挖来的,非常好使。”   威尔愕然道:“……你们,把阿娜的遗物瓜分了?”   “不然呢?”R反问道,“留着发霉吗?”   “我们问过那个记者的。”T说,“她走的那天,我们问她要不要带走什么,她让我们自行处理帐篷里的东西。她说阿娜会更希望她的东西分给用得上的人。”   “《星银元实验》。”楚恪说。   R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威尔知道楚恪在说什么。《星银元实验》,一个经历过战争与富足的成年人决定不使用钱财生活,靠交换和捡拾废弃物度过余生。难怪赵艾可会如此选择,阿娜塔西亚的确会更希望她的遗物被使用,而非被缅怀。   “那是赵艾可提过的一本书。”威尔说。   “你们跟那个记者是什么关系?”T问道。   楚恪简短道:“她失踪了,我们在调查情况。”   “果然。”T点了点头。   “你似乎早有预料。”威尔说。   “谁预料不到?”R接了话,他耸了耸肩,“她就是那种人,不然怎么可能爱上阿娜,跟我们混在一起?阿娜死后那段日子,她看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尖刀。她当然可能把自己陷进危险里去。”   “但那也没什么不好。”T说。   宵禁逐渐近了,楚恪看了眼终端,示意威尔准备离开。威尔于是给R留了自己的号码,让他想到什么联系他。至于R那群人的号码,楚恪没有开口问,威尔也并不打算索要。R肯定不会给的。恐怕他们一走R就要把他们知道的那处地窖入口给封上。   离开地下大厅的时候,楚恪遇上了一点儿小麻烦。他来时通过的升降机出入口已经被L封死,现在楚恪只能跟着威尔原路返回。但实际上,他没有从威尔的路线跟过来是有原因的:楚恪的呼吸设备过不去那狭窄的地道,直接卡在了门上。   “摘了呗,”R一手撑在墙上,冲流浪者们扬了扬下巴,“在废墟,谁也不用那玩意儿。”   楚恪回头看了一眼。的确,这些废墟流浪者之中没有人使用呼吸设备。不仅在地下,之前R在地面,于辐射超标的辐射尘中穿着黄马甲飞奔时,同样不曾佩戴呼吸设备。楚恪摘掉呼吸面罩,向威尔招了招手:“帮我摘一下气瓶。”   威尔皱眉道:“内辐射——”   “在乎那些,你们干嘛来废墟呀?”R打断了威尔的话。他冲楚恪嘻嘻一笑,比了个拇指,又抬起头,向防空洞的穹顶扬声喊道,“嘿,海参崴的市民们,你好呀!你或许能比我多活二十年前?祝你在那二十年活得老有所依、轻松愉快!”   回声在防空洞里回响。流浪者们似乎都习惯了R的作风,只有T瞟了他一眼,耸耸肩,朝楚恪和威尔走来。   “别在意,R就是有点儿疯。”T说,他踌躇片刻,继续道,“她们都是好人——那个记者也是。你们帮帮她吧。”   “我们会尽力。”楚恪说。 第15章   在那座有地窖的民房里,威尔重新帮楚恪戴上了呼吸设备。楚恪一边扣上面罩一边走向房门,却见前面的威尔忽然脚步一顿。   “怎么了?”楚恪问道。   威尔回过头,向旁边侧身。楚恪看到半空飘飘扬扬的落雪。   “下雪了。”威尔说。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临近日落,天色有些昏暗,雪花逐渐铺满废墟和道路。他们来时路上没有积雪。不知道这是不是海参崴今年第一次落雪,楚恪想,但这大概会是一场直到明年才化的雪。   雪落得很急,回到金角湾大桥附近时,已经积到脚踝。经过大桥时,威尔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楚恪跟着他回看,见茫茫大雪铺天盖地,遮盖了一切:废弃的大桥,结冰的海湾,港口不知停泊了多久的破冰船,废墟里无数低矮的建筑群……他们来处的脚印同样已被雪盖住,才刚刚踏下不久,便什么都不剩了。   漫天大雪看不清日头,但天色已经很暗。威尔慢下脚步,配合着楚恪的速度。那套沉重的呼吸装备拖慢了楚恪在雪地里跋涉的步伐,他们未必能赶上宵禁。   “不必那么着急,”楚恪说,“赶不上宵禁就关掉终端,没人会发现的。”   他的说法像是亲身体验过。威尔看了他一眼。   “的确有那么一次,”楚恪说,“那次我跟同事来海参崴执行抓捕任务,直到入夜前才确定目标的位置。眼看着宵禁了,又不能放到第二天,我们就冒险在当夜动了手。我关了终端,在车里待到午夜,上楼把睡得正香的人给抓了。”   威尔笑了:“他肯定特别吃惊。”   “是吧,”楚恪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希望那天我没有吓走一只虎头海雕。”   “世界上还有虎头海雕吗?”威尔低声道。   楚恪耸了耸肩。这个问题就像是在问“赵艾可现在在哪儿”,也许有人知道答案,反正他不知道。   “如果你跟那个废墟清理员一样幸运,说不定看得到。”楚恪说。   威尔微笑起来:“我向来幸运。”   那就未必了。楚恪想。他要是幸运,怎么会爱上自己?楚恪不搞工作关系,不搞男人,更不搞赛博格。如果真像威尔所说,爱是一种降临,那么威尔身上这次降临可谓是不幸之至,精准地降临在了三个雷区的重叠之处。   不期然的,楚恪又记起威尔那句“有幸与您重逢。我觉得我相当幸运”。在他看来,威尔与其说是幸运,更像是单纯的乐观。   幸好海参崴只是一座小城。二人一回到废墟警戒线外,便上车径直往回开,总算是成功地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了旅馆。他们走进大堂时,雪已经积过了旅馆门前的台阶。   “海参崴冬天总是这么冷吗?”威尔说。他不再像赛博格移植手术前那么怕冷,但机体频繁的结冰警告还是尽职尽责地告知了外界的温度变化。   “总是这么冷。”旅馆前台的女孩儿回答道,“海水都会结冰,整个港口都冻得像雪一样白。”   她朝威尔和楚恪莞尔一笑:“回来得这么快?”   “得赶上宵禁。”楚恪说。   那女孩儿同情地点了点头,收回视线接着去玩她的增强现实游戏。   “我的防冻液已经结冰了。”威尔一边上楼一边说,“您还好吗?”   “还好。”楚恪说。他推开房门,将暖气调到最高:“现在你的防冻液解冻了吗?最好快点儿,这套设备沉得要命。”   “我到之前你们谈了什么?”在终于摘掉那一套呼吸设备之后,楚恪一边大口呼吸着未经过滤的空气,一边问威尔。   “赵艾可经常来海参崴的废墟。她跟阿娜塔西亚关系亲密,时常一同出海。”威尔说,“去年12月,她在海参崴待了很久,想要调查阿娜塔西亚的死。”   楚恪点点头,这些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威尔继续道:“那三个SYM-1型赛博格都没有终端,很可能是逃役者。替他们摘下终端的应该就是R提到的那个赛博格护理师‘医生’,所以他们不愿意透露‘医生’的信息。或许这位‘医生’曾经为赵艾可提供过一些信息。”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他们不肯提供医生的联系方式。那群流浪者似乎对医生很忠诚,恐怕很难劝他们开口。”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楚恪说。   威尔看向他。   楚恪微笑着与他对视:“我恐怕这需要你出卖一下自己的美色和心灵。”   安东接通电话的时候自称是在家,而威尔打搅了他的休息时间。但实际上,视频电话里他的背景更像是一个杂乱无章的赛博格零配件库房。安东坐在一台家用的激光雕刻机面前,露在镜头里的手臂从指尖到手肘全都是改装的零件,简直像是两组工具架。他身后,一架造型古旧的精工车床正嗡嗡作响。   见到是威尔来电,安东起初颇为高兴,但在威尔说完来意后,他面上的笑容便撤了下去。安东狐疑地看向威尔,重复道:“‘海参崴的地下护理师’?你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去十五区找个正经的赛博格护理师?”   “我正在服役期,”威尔回答道,“我不希望这次改造被劳动调遣局发现。听说‘医生’可以做一些不那么合规的改造。”   安东面无表情地盯着威尔:“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以后可以帮助更多的SYM-1型赛博格。”威尔说。   安东一怔。威尔平静地与他对视。他们的外表毫无二致,都是SYM-1型默认机体。赛博格与赛博格的对峙就像是人与镜子周旋。   僵持片刻,安东终于松了口。   “我不认识什么黑市医生,这儿没人做不合规的改造。”安东冷淡道,“倒是新城西南的废墟边上,有过一家卖赛博格配件的商铺,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安东发过来了一个城东的地址。威尔道了谢,安东嗤笑一声:“别给我惹麻烦就够了。”   他注视威尔片刻,低声道:“别逃役。会好的。”   威尔向他点了点头。   安东挂断了电话。   威尔将地址复制给了楚恪。楚恪接到后,扫了一眼,又抬起头,打量着威尔。   “……怎么了?”威尔问道。   “有点儿意外。没想到你这么会骗人。”楚恪说。   他不知道安东什么年纪,但想来是比威尔要大的。“因为我以后可以帮助更多的SYM-1型赛博格”,这句话坦率而直接,正中安东心事。若不是知道前因后果,楚恪都要被打动了。   “我没有骗他,”威尔说,“我相信我在做的不是坏事。”   他看向楚恪:“如果我失败了,您会通过警方的手段让安东先生开口的。能在我这里解决,对双方都好。”   的确如此,楚恪想。安东毕竟是个公职人员,楚恪有许多办法撬开他的嘴。那时候,双方的姿态必定都会更难看。他只是没想到威尔能如此冷静地处理这件事。   “你令我吃惊了。”楚恪感慨道。   威尔问道:“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   “很难说。”   “每个人都有许多不同的侧面。”威尔说,“我也注意到您现在与四年前有所不同。”   楚恪挑起眉,借用了威尔的说法:“好的方面,还是坏的?”   “我恐怕这是坏的方面。”威尔说。   楚恪有些意外,他嗤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的字典里没有负面词汇呢。”   “我对您的看法不存在正面与负面的维度,”威尔说,他注视着楚恪,“我只是感觉您将您的变化视为了坏的方面。”   “对大部分人而言,青春期以后每时每刻都在走下坡路,这是常识。”楚恪说。   威尔温和地反驳道:“恕我不能同意。变化与年龄无关,只关乎经历。”   “是吗?这四年我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经历,”楚恪说,他看向威尔,“你肯定有。”   “我有。四年前,我遇见了您。”威尔说。   楚恪一怔。他那句话指的是威尔去年的赛博格移植手术,但威尔提到的却是他们的相识。楚恪原本可以随口将威尔的回应带过。一般来说,他不怎么喜欢回忆与追溯,认为今昔的对比既残酷又毫无意义。但威尔珍视的态度令他渐渐没那么抗拒,甚至开始好奇。   “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楚恪问道,“我都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见过你。”   “我想也是如此,”威尔说,他微笑起来,“四年前,您开车将我从现场载回警署,我坐在副驾驶上,紧张得一句话都没说。”   楚恪愕然片刻,笑出了声。难怪威尔在他车上那么紧张,他害怕重蹈覆辙。   “说实话,你不像是会紧张到说不出话的人。”楚恪调侃道,“你刚刚骗安东的时候可一点儿都不紧张。”   “因为安东先生与我没有特殊的感情关联。”威尔回答得颇为认真,“当爱情降临时,您会有同样的无措的。”   “嘿,别说得好像我没谈过恋爱一样,”楚恪再次被他逗笑了,“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偷看我了?从车窗的倒影?你不像那么幼稚的家伙。”   “如果您记得,四年前,我处于一个‘幼稚’不算贬义词的时期。”威尔叹息道。   “幼稚”对于十六岁中学生而言照样是个贬义词,楚恪想。不过他不打算跟威尔争这个。楚恪愿意照顾一下小朋友的自尊心。想想看,威尔·杨,一个淡定自若,随时随地让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行进的自我主义者,坐在他的副驾驶上偷看他,紧张得像个初中生。   完了,楚恪又想笑了。这不好,尤其是在他就是当事人之一的时候。楚恪应该提醒威尔注意距离,而不是为他初初陷入情网时的窘迫之举笑得岔气。   “威尔·杨,你真的非常奇怪。”楚恪感叹道。   “我很荣幸。”威尔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楚恪再次忍俊不禁:“行了,早点回去充电吧。明天还要去找那个‘医生’。”   他目送威尔离开。随着门关上,室内的气氛也渐渐沉寂,楚恪揉了一把笑得发酸的腮帮子,重又联上警局网络。他打开了威尔的档案。对着那张照片,楚恪在回忆里搜索。他已经过了记忆力的巅峰期,十一年的从警经历让他见过的脸积累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他隐隐感到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有些眼熟,但除此之外,他仍然什么都没想起来。   楚恪与那双灰绿的眼睛对视,莫名地感到了一丝遗憾。 第16章   海参崴是个小城。小城的意思是,几乎所有居民都互相认识或者至少眼熟,而像楚恪和威尔这样的外来人一眼就能被看穿身份。   “外地人,这里没有什么赛博格护理师。”在他们到达安东给的地址——一间开在废墟边上的劳保商店后,前台的小姑娘只是撩起眼皮扫了他们一眼,就一口拒绝了威尔想见“医生”的请求。她看起来年纪很轻,和旅馆前台的女孩儿差不多,但她的戒心比谁都不少。   “安东先生推荐我们过来——说这里有个很厉害的‘医生’,”威尔耐心地解释道,“我是SYM-1型赛博格,机体规格比较低。我要在海参崴待一段时间。这里太冷了,我的冷却液都要结冻了,我需要一些护理。”   小姑娘瞧了威尔一眼,无动于衷:“废墟管理局楼下就有护理师。整个废墟管理局的赛博格和劳动调遣局的SYM-1型都归他们管。”   “还有改造,我想做配件改造。”威尔说。   “这活儿比较精细,我们听说‘医生’是技术最好的那个。”楚恪插嘴道,他单手倚在柜台上,向着前台的女孩儿微笑,“你看新闻吗?有人接反了神经,把一个赛博格的***接在了手指上。”   小姑娘扑哧笑了:“那是人家故意的!怎么可能是事故?出了那种事故还能执业吗?”她停顿片刻,看向威尔道:“你要改造什么?”   在威尔开口之前,楚恪回答道:“味蕾。”   他感觉威尔看了他一眼。楚恪没有理他。   “我们想做个虚拟味蕾改造。”楚恪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他之前一直想尝尝那种谷物棒——我看你们这儿也有卖,那种谷物巧克力的。”   小姑娘诧异道:“那不是很难吃吗?”   楚恪耸了耸肩:“我说过了,他不信。”   威尔又看了一眼楚恪,然后转身面对前台的小姑娘,微笑起来:“我可能有点儿固执。”   “听起来是挺固执的……”女孩儿嘟囔道。她谨慎地打量了他们片刻,决定道:“好吧,虚拟味蕾改造。你们俩,关掉所有录音录像设备,跟我来。”   店面背后是一条短短的后巷,她带着楚恪和威尔走到后巷尽头一扇门前。推门而入后,他们看见了一间浅绿色的房间,冷白的灯光从无影灯照下,室内布置极其类似医院的外科诊室。楚恪忽然明白了那个护理师的外号为什么叫“医生”。   “你在那儿躺下,我做个反应检查。”小姑娘指着角落的医用检查床,向威尔吩咐道。   威尔依言躺上了那张床。楚恪走过去,站在检查床旁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除去他们刚刚进来的那扇门,只有一扇窗算得上出口。靠墙的位置并排摆着两个连到天花板的金属零件架,数台他不认识的检测设备立在操作台上,看起来颇为专业。   楚恪向那小姑娘问道:“医生是待会儿过来吗?”   “什么待会儿?”小姑娘戏谑地看了他一眼,“要给他做手术的人是我。”   楚恪一怔,反应过来:“你是赛博格?”   “当然啊。”小姑娘笑了笑。她从操作台上取了一截听诊器,走到检查床前,对威尔说:“看那边。”   威尔照做了。   “能告知你的名字吗?”楚恪问道。   “叫我‘医生’。”她说。   医生用一架像是核磁共振仪的器械罩住了威尔的脑袋,然后把听诊器贴在了威尔侧颈。这动作绝不是自然人的体检里会出现的,但楚恪从没见过赛博格的检查,因此也没什么可腹诽的。他有点儿担心威尔脑袋里会不会有些什么铁磁性金属配件,怕一会儿会有几根螺栓从威尔面颊上破壁而出。但威尔和医生看起来都已经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   ——是时候学一些赛博格基础构造了,楚恪想。   医生跟安东不同。安东从手肘到指尖都加装了配件,一双手挥舞起来像是瑞士军刀,医生则看起来朴素得多。她一边看着自己虚拟投影上的成像结果,一边与威尔一来一回地提问。十几分钟后,她跳下转椅,示意检查结束。   “大脑条件允许,可以做味蕾改造。”医生说。她把那个仪器从威尔的脑袋上摘下来,介绍道:“算你们走运,SYM-1型的神经接口非常齐全,不必做接口复用。人工味蕾的配件我这儿有两个版本,基础版和标准版。你们有预算方面的烦恼吗?”   “标准版吧。”楚恪说。   医生脸上挂起营业式笑容:“标准版虚拟味蕾改造,盛惠新币两万三。只收匿名货币,先付后开工。”   楚恪感觉威尔似乎有话要说。劳动调遣局的工作是在偿还赛博格的费用,除了最基础的充电报销外,派遣专员是没有工资的。楚恪能够想象威尔的财务状况。在威尔说出拒绝的话之前,楚恪直接付清了账单。   医生随手将钱塞进抽屉,看向威尔:“手术期间你会保持意识清醒,可能会有轻微的疼痛以及短暂的味觉混乱,不要惊慌。手术本身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完成,但之后你得在这儿躺一个小时观察。这期间你们没别的安排吧?”   威尔和楚恪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他们的确有安排,但这安排就是医生她本人。   “很好。”医生说,她转向威尔,“那我们开始了。”   “就这样开始?”威尔有些意外,“我不用签知情同意书吗?”   “我有我筛选病人的方式。”医生说。   她走向诊室一侧的零件架,取下了一些工具,然后回头冲楚恪招了招手:“帮我拿一下。”   楚恪按照她的示意,从零件架的上层拿出来一个半透明的亚克力盒子。他扫了一眼盒子里的配件标志,将它递给了医生。医生将工具与配件放在检查床前的台子上一字排开,却没有着急开始手术。她跳上手术椅,向威尔问道:“你打算把味蕾放在哪儿?”   威尔有些意外:“不是在舌头上吗?”   “都行。”医生笑道,“你爱放哪儿就放哪儿。我甚至可以给你放在***上。放心,它们会各司其职的。”   “手指上吧。”楚恪挑起眉头,建议道,“食指。这样你可以随便尝我的谷物棒和咖啡,我不介意。”   威尔望向他,思索片刻,颇为认真地回答道:“如果这是您的意愿。”   楚恪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我没有意愿。现在,张嘴。”   威尔笑了。   “你得把牙也分开,”医生说,“不然我就把味蕾贴在你的牙上。”   手术非常简单。比起真正的医生,这位“医生”更像机械师。她把味蕾传感器植入到威尔的舌头上,然后接上神经接口,就结束了。接下来只需要观察大脑的反应是否正确。威尔躺在检查床上戴着成像仪挺尸,医生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看虚拟投影。   这就是楚恪在等的时机。   “医生,我有一些问题。”楚恪说。   医生皱眉看向他:“我以为你们是来做味蕾改造的。”   “一半一半。”楚恪说,他开门见山,“你认识赵艾可吗?”   “认识,”医生冷淡道,“但我没必要跟你们说什么,哪怕你们是警察。”   楚恪仔细观察着医生的反应。从他提起赵艾可的手术开始医生就一直面无表情,很明显已经切断了跟面部仿真皮肤的神经链接。她不想透露更多,但楚恪还想试试。那群废墟流浪者明显是尊敬并且认同医生的,从他们的态度来看,医生很有可能站在赵艾可这一边。他决定单刀直入。   “我是十五区的探员,”楚恪拿出了自己的证件,“威尔是派遣专员,我的助理。我们在查赵艾可的案子。”   “什么案子?”医生问道。   “失踪。”楚恪说,“赵艾可从13日起一直下落不明。”   医生僵住了。楚恪知道她不是单纯地僵住了。赛博格不想展露真实情绪的时候,可以直接关掉大脑与赛博格机体的链接。一种方便快捷的扑克脸。楚恪暗自松了口气。安慰受害者的亲友总是困难的,他宁愿等他们自行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医生眼睛微微一眨,恢复了动作。她注视着楚恪的证件,沉默片刻,说:“我要确认一下。”   楚恪点点头,将视线移向检查床上的威尔。后者的脑袋还裹在成像仪里。楚恪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一切正常。   十几分钟后,医生从虚拟投影里收回了视线。   “我知道的不多,”医生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在西科系统工作过?”楚恪问道。   医生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零件架看出来的。”楚恪说,“你有各种赛博格配件,但工具类几乎都是西科系统的规格,有西科系统的标志。”   医生颔首道:“的确,后来我因故从西科系统辞职了。但这跟艾可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楚恪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困难,他可以一语带过,也可以用无可奉告回答。但他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他不能草率行事。   赵艾可了解很多西科系统的内部,这意味着她必定有一个与西科系统紧密相关的线人。威尔与他一直在寻找,但赵艾可的关系网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而现在,医生的出现让这个问题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医生与赵艾可有过往来,同情流浪者,为逃役的SYM-1型赛博格摘除过终端。并且,她在西科系统工作过。   “回答你的问题。”楚恪说,“赵艾可失踪前被跟踪过,她的电脑遭到了入侵,丢失大量数据,并且她失踪前出过一起车祸。这三件事都与西科系统有关系。”   他几乎是和盘托出,这在侦查讯问里是不多见的。他要以此博取医生的信任,为接下来的问题得到答案。   “是你吗?”楚恪注视着医生的脸,“赵艾可的线人,是你吗?”   医生沉默片刻,回答道:“是的。”   果然。楚恪想。   “你给她的那些文件,原件还在吗?”楚恪问道。   医生摇了摇头:“你拿去也没用。”   “我们可以由此锁定目标。”楚恪说。   “锁定目标?”医生笑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目标。所有文件都是关于SYM-1型赛博格的,目标是七年前的西科系统SYM-1型赛博格研发负责人,现在的西科系统副总裁,阿尼尔·瓦萨尼。你又能怎么样?赵艾可的失踪一定是他干的,但他当然没有亲自动手,你不能拿他怎么样。”   楚恪哑口无言。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最近赵艾可来找过你吗?”   “没有。”医生说。   “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赵艾可失踪前是向海参崴出发的,似乎与阿娜塔西亚有关。你应该也认识阿娜塔西亚,知道海参崴有什么对她们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吗?”   医生沉默了片刻,仍是摇头:“阿娜是个很浪漫的人,她们去过很多地方,整个海参崴,从地上到地下,她们聊天时都提起过。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有纪念意义的地方。而且阿娜的性格——她不是喜欢纪念的类型。”   楚恪皱起眉。他此前推断赵艾可出门时携带有《星银元实验》,应该是来海参崴纪念阿娜塔西亚的忌日。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他们只能依赖废墟管理局的监控了。   “关于阿娜塔西亚,”楚恪问道,“她的死跟SYM-1型赛博格有关吗?”   痛苦的神情在医生面容上一闪而过,随即她再次切断了面部表情链接。   “不能确定。”医生说,“SYM-1型的赛博格接口非常丰富,链接所需要的时间因人而异,而长时间的手术往往会有不良反应。这些都是概率性的问题,不能直接指向阿娜的死。”   “你提到SYM-1型赛博格的接口丰富,”楚恪敏锐地追问道,“实际上,我们也在其他人那里听到了这个观点。SYM-1型是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提供的几乎免费的产品,为什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接口?”   “这也是赵艾可最关注的地方,”医生说,“我没有确切答案。可能是设计失误。SYM-1型升级到更贵一些的RETRO型或者FUNC-2型,实际上是减少了一半神经接口数量,成本反而是降低的。”   一个影响成本的设计失误,整整七年都没有更改?楚恪不太相信。他有种感觉,这一点与赵艾可发现的真相直接相关。 第17章   和医生的谈话随着威尔的观察时间结束而结束,楚恪和威尔留下联络电话后便起身告辞。   回到车里,楚恪收到了安东的来信。监控申请已经批复,他们可以拿到监控资料,但海参崴废墟管理局的计算资源不够,要么他们现在就把原始的监控资料复制拿走自行搜索,要么就等废墟管理局再花三天时间替他们完成搜索。   楚恪关掉虚拟投影,直接看向威尔,后者摇了摇头:“抱歉,计算单元算力不够。我不可能比废墟管理局的计算集群快。”   楚恪悻悻收回了视线,给安东回邮件。   “该多给你做一些改造的。”楚恪感慨道。   “您已经替我付钱做味蕾改造,”威尔说,他注视着楚恪的侧脸,“谢谢您。”   “要还钱,还要算利息。”楚恪边回邮件边随口道。   威尔应允道:“好。”   楚恪抬头看他:“你挺有自信。派遣专员不是没薪水吗?”   “总有办法的。”威尔回答得颇为认真。   楚恪笑了:“嘿,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老是把我的话当真?”   “因为我在乎您。”威尔说。   这话让人很难回应。楚恪想要反驳,却想不出来为什么要反驳。他闭上嘴,从车上的抽屉里掏出来一把谷物棒,拆开了其中一根的包装,递给威尔。   “……什么?”   “尝尝。”楚恪说。   威尔想起之前的玩笑话,笑了起来。他接到手里,小心翼翼地将谷物棒放进嘴里尝了尝。威尔低着头,楚恪看不见他的表情,大概SYM-1型赛博格的表情也不足以表现威尔的心情。   一年。楚恪想。威尔一年前成为赛博格,那现在,他应该算是个一岁大的赛博格,一个赛博格宝宝。这个赛博格宝宝终于得到了虚拟味蕾,第一个品尝的却是这么难吃的食物。楚恪一方面感到抱歉,另一方面又觉得有趣。   他问道:“怎么样?”   威尔微笑起来:“确实很难吃。”   “告诉过你了。”楚恪说。   威尔没有回答,楚恪侧头看过去,正望进威尔的眼睛。那双玻璃的双眼映照出楚恪的身影。楚恪一直觉得SYM-1型赛博格跟塑料娃娃差不多,但与威尔对视的感觉不同。他确切知道威尔正从那双无机质的眼睛里注视着他。这种认知有时让楚恪坐立难安。   真奇怪,楚恪想,一个赛博格,情感的浓度却远超于他这个普通人。移植手术把人类的身体变为机器,社会把人类的灵魂变为机器。   “你知道你可以切断面部肌肉链接的吧?”楚恪说,“像医生刚才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我知道您更喜欢容易看穿的人。”   这个回答让楚恪有些无奈:“威尔,我已经说过几遍了。你不用这么讨好我。你不用在乎我的喜好。我不会因为这个区别对待。”   “我并不觉得这是讨好。”威尔认真道,“我只是尽我所能让您快乐。这是我的愿望。”   楚恪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不喜欢我的话,咱们可以做搭档。我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搭档。”   “我们不是搭档吗?”威尔说。   “不是这种操蛋的探员——赛博格助理的模式,我说的是真正的搭档。”楚恪伸手比划了一下,“搭档不能事事以我为先。我做出错误判断怎么办?搭档应该是两个独立个体。”   威尔怔了怔,颔首道:“原来如此。”他沉默了片刻,“恕我暂时无法改变这一点。”   “你可以,你聪明得没边儿了,你就是不想改。”楚恪靠上座椅,望着车顶,“我已经感觉到了。威尔·杨,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保持距离。当初应该直接把你踢出去的。”   “如果那的确是您的意愿,您现在同样可以申请调令。”威尔体贴地提议。   “没门儿。我花了大价钱给你改造味蕾,可不是为了把你送回劳动调遣局。”楚恪说。   威尔微笑起来。   楚恪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在明知故问,恃宠而骄。   落了一夜的雪到此刻已经停了,但积雪仍然堆满了海参崴的每一个角落,从街角到房檐再到信号塔外的铁丝网。楚恪在车里坐得憋闷,干脆下车开始沿街散步。因为那句明知故问,楚恪没带上威尔,而是把他丢在车里等安东的消息。这行为不怎么专业,但楚恪觉得得怪威尔。在他那套十四行诗面前,楚恪实在很难维持工作态度。   楚恪关掉了环境投影,海参崴在他眼中显现出一种粗糙的原始状态。他来过海参崴一次。比起那时,街边似乎多了一些建筑,但楚恪看不出明显的差别。冬雪把整座城市都封冻了,举目望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个SYM-1型赛博格坐在雪地里,半边身体画着亮色的油彩,颇为显眼,与雪地格格不入。一个黄马甲的废墟清理员走到他面前,两个赛博格交流片刻,消失在街边小巷里。毒虫和小毒头。楚恪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了。他倚在巷子边,咳嗽了一声。巷子里两人立即朝他看过来。   “别多管闲事。”油彩赛博格警告说。   楚恪看了一眼他空荡荡的左胳膊:“那只手呢?卖了换药?那你打不过我了。”   油彩赛博格猛地站起来,那个黄马甲却后退了一步,从巷子另一头跑掉了。油彩赛博格回头看了一眼,啐道:“晦气。”也跟着离开了。   楚恪耸耸肩,往回走。他可以把油彩赛博格抓起来带去海参崴警局,但那里的同行们不会感激他的行动的。事实上,他也不太确定那个赛博格违法了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变得太快,楚恪有时候都跟不上。   他拉开车门,再次看到威尔,感觉他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顺眼了很多。至少他没有涂上亮色油彩。   “回去吧。”楚恪说。   废墟管理局仍然没有消息。回到旅馆房间后,楚恪打开终端里的口述记录,对照着他记录的疑点与时间线整理着思绪。   去年12月,阿娜塔西亚的赛博格移植手术失败逝世,赵艾可想要查明此事,为此辞职后花了将近一年时间进行调查。今年10月,她将结果总结成《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发表,引起了巨大反响。之后赵艾可接到了很多祝贺电话与媒体的采访电话。她在与朴成一的电话里透露她被西科系统跟踪。   11月7日,赵艾可的车出了一起事故,她呼叫了保险公司。次日,她订购了一辆新车。此后她与保险公司正常往来,逐步推进车祸的赔偿细则。但11月12日起,保险公司忽然失去了赵艾可的消息。监控录像显示赵艾可12日晚出门后再没有出现。数小时后,有人远程登录赵艾可的计算机,删除了大量与西科系统相关的材料。   15日,保险公司报警,楚恪和威尔到达现场。   “那场车祸,”威尔忽然道,“事故的另一方是谁?”   “胡安·洛尔卡,货车司机。”楚恪说,“他是货车公司的正式雇员,当天正常行驶在预定路线上。事故调查结果是赵艾可负全责。应该跟货车司机没有关系。”   威尔犹豫了一下。楚恪注意到了:“你想说什么?”   “赵艾可之前的那辆车是全智能车型,车祸概率很低。”威尔答道,“尤其是对方是路线固定的货车的时候。算法肯定懂得避让这种车辆。”   这个思路是楚恪之前没想到的。他对自动驾驶的依赖性不高。思索片刻,楚恪颔首道:“的确,这样一说,这场车祸有些蹊跷。”   他打了个电话给保险公司,要来了赵艾可的行车记录。录像显示,车祸发生时,的确是赵艾可的车主动变道,但赵艾可后侧明显可见有一辆越野车在逼近。赵艾可的车几乎是被挤向货车的方向。   楚恪皱起眉问道:“这种情况怎么会定赵艾可全责?”   保险公司的联络人也很疑惑:“正常情况是货车公司向我们追责,然后我们向越野车的保险公司追究责任。赵艾可女士最开始同意了这个方案,但在拿到越野车的车辆信息之后,却选择了放弃。她说是考虑到后续可能出现意外情况,希望尽快通过我们给予货车司机赔偿。”   的确很奇怪。赵艾可就像是知道之后会出意外似的。   楚恪问道:“越野车是在谁的名下?”   “金汤安保公司。”   楚恪心中一跳。西科系统如果要针对赵艾可,不可能亲自动手,一定是找了专业人员。比如那些干脏活儿的安保公司。他挂掉电话,眉头紧锁,慢慢道:“也许是巧合。”   也许不是。   威尔的视频电话忽然响了。他调出投影,对方的号码没有匹配上他的通讯录。   “可能是R他们。”威尔说,“也许是医生联系了他们。”   楚恪点点头,示意他接电话。   视频那头果然是R,从背景来看似乎是在新城附近的某处。他的情绪颇为暴躁,一等威尔接起电话便指责道:“你们干了什么?”   威尔回答道:“我们联系上了医生。”   “你们联系上了医生?”R重复一遍,皱起了眉,“说什么些胡话?别瞎扯那些没用的。你们引来了老鼠。”   威尔愕然:“什么?”   “有人闯到了废墟。就在昨天你们离开之后。”R说。   威尔一怔,看向楚恪。   “不是我们的人。”楚恪说,“我们一行只有两个人。后来的是赛博格吗?”   “三个人,都是赛博格,改装程度很高。”R说,“他们在你们俩下来的那座房子里,但地窖入口已经被我们填上了。后来他们又去了火车站。”   “……他们跟踪了我在地面走的路线。”楚恪立即反应过来。   “我不在乎,”R说,“你们处理好你们自己的事儿,不要把麻烦带来海参崴,不要来废墟。”   他凶恶地瞪着楚恪,但楚恪视若无睹,回答道:“谢谢你告知。我们会小心的。”   R的脸扭曲成一种怪异的表情,他猛地挂断了电话。楚恪没有心思理会R的恼怒,他靠在椅背里,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上,陷入了沉默。   “您认为这件事与案件有关吗?”威尔问道。   “不知道。”楚恪说。他扫了一眼窗外的落日,起身招呼威尔:“走,看看还能不能赶上再去一趟废墟。”   话虽如此,带着威尔下到一楼大厅后,楚恪并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先跟前台的女孩儿打了个招呼。   “最近除了我们还有人来入住吗?”楚恪问道。   女孩儿耸了耸肩:“海参崴很少有人来,尤其是在冬天的封冻期。现在这儿只住了你们俩。不过有时候那些废墟清理员会租几个小时的充电舱。”   威尔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楚恪的意思。现在已经快要天黑,他们不可能赶上再去一趟废墟了。楚恪带他下楼,是想搞清楚那三个赛博格的跟踪仅限于废墟,还是已经跟到了旅馆来。威尔回忆着昨天的行动,想起了一个细节。   “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们聊了两句,你还记得吗?你说我们回来得很早。”威尔说,“其实昨天,我们清晨就出门,快到宵禁才回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回来得很早?”   “你们中间还回来过一次——没有他,只有你。”女孩儿回答道,“那会儿我跟你打了声招呼,但你走得挺急的,没理我。”   威尔的声音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是我,不是别的SYM-1型赛博格?”   “因为你进了他房间啊。”女孩儿说,“我这儿有走廊监控的。”   “能给我们看看吗?”楚恪问道。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同意了。监控里一个SYM-1型赛博格经过大堂,走上二楼,在楚恪的房间门口稍微停留了片刻,不知怎么打开了门,然后消失在了门里。过了半个小时,他重新出现在监控里,走上三楼。时间大概在昨天中午。   “是你吧?”女孩儿打量着二人的神色,意识到不对,“海参崴平时治安很好的……这肯定是你吧?”   楚恪看了她一眼:“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别人去二楼。”   女孩儿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楚恪拍了拍威尔的肩膀:“去车上吧。” 第18章   “不是我。”威尔说。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重重地呼吸着。赛博格不需要呼吸,他们大脑所需的供氧由机械泵过滤后直接进入大脑环境,但威尔需要借此平复情绪,“那不是我——监控视频不够清晰,但他的步态明显不是原生的SYM-1型。是配件改造,或者是高端武器型赛博格,使用了SYM-1型赛博格的脸模。”   楚恪沉默地点了点头。   “您是认为我们被窃听了吗?”威尔问道。   “至少我的房间已经被窃听了。”楚恪说,他捏了捏自己的人中。这只是一起失踪案,楚恪想过会被西科系统做一些手脚,但还没想过会遇到如此直白的跟踪与窃听。他看向威尔:“我没有带信号检测仪,你有办法检测吗?”   “我可以试试。”威尔说。   “不要着急。”楚恪说。他心里有一个反过来利用窃听器找出对方的计划,不过细节还不太明确。他唤醒自动驾驶系统,打开了地图:“正如我所说,先去吃个饭。”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   “窃听器是昨天中午被植入的,”楚恪说,“他们听到了我们昨晚和今天的对话。昨晚我们说了些什么?”   楚恪对自己说的话自然是有印象的,但他的印象肯定比不过威尔的短期视频储存。威尔很快给出了结果:“昨天我们主要在讨论‘医生’的事,没有提及调查细节,但安东的电话和医生的地址都已经泄露了。”   “打电话提醒一下安东和医生。”楚恪说,“尤其是医生。让她小心西科系统的人。”   从看到那个潜入视频开始楚恪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能雇佣一群改装过的赛博格跟踪楚恪的行动,还能是谁?   “西科系统。”威尔低声接话,“他们雇佣的是那家金汤安保公司吗?”   楚恪没有回答。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在旅馆的行动。他们的调查进度已经暴露了,但跟踪和窃听的行为是双刃剑。只要楚恪和威尔能拿到跟踪者和西科系统联系的证据,他们就有了对西科系统的突破口。   “我有一个计划。”楚恪说。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临近宵禁时间。他们没有继续进行讨论,各自回到了房间。   翌日清晨,威尔与楚恪在楼下碰头。前台女孩儿很明显在担心他们投诉自己放了陌生人进去,一直有些惴惴。楚恪随口安慰了几句,看了眼时间。   “走了。”楚恪说。   他们将车开出了海参崴,向着十五区的方向一直开过了两个隧道。楚恪将车藏在了第二段隧道入口的阴影处,然后在出口设了一处落石路障。这是个拙劣的伎俩,很难骗过专注侦查的哨兵。但骗术的精髓不在这里。如果楚恪猜得没错,这条路线会让对方错以为他们打算回十五区,从而放松精神使用自动驾驶。   “你确定车上没有信号发生装置?”楚恪问道。   “没有。”威尔说。   楚恪点了点头。接下来他们没什么可做的了,只剩等待。他闭上眼,仰头靠在座椅背上。   “您看上去很累。”威尔说。   楚恪说:“因为我昨天熬了夜。”   威尔意外道:“为什么?你是……因为窃听而紧张吗?”   “什么?不是,我在看书。”楚恪撩起眼皮,看了威尔一眼,“我读了《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   威尔一怔,微笑起来。那是赛博格机体学的一本入门科普书,薄薄的小册子,他在卧床养病期间也读过。威尔笑道:“那本书很好,但您应该知道,那本书不是关于如何打倒赛博格的。”   楚恪笑了:“我为什么要打倒赛博格?”   “因为这三个追踪者都是赛博格?”威尔说。   “我不想打倒赛博格,”楚恪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脑子里有没有铁磁性螺丝。”   “赛博格脑袋里没有螺丝。”威尔回答道,他有些疑惑,“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有备无患。”楚恪说。他闭上眼,开始认真补眠。   半个小时后,威尔把楚恪叫醒了。他听见了远处的汽车行驶的声音。   “他们来了。”威尔说。   那辆车很快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正是监控里曾经逼赵艾可变道的那辆。行车记录里看起来只是一辆普通的越野车,实际靠近后便能发现车体改造加固过,车窗也全部镀膜。侧窗开着,一个非常规型号的赛博格在窗口支着胳膊打瞌睡。这群人并不像有什么正经的侦查经验,但在武装上颇为专业,看得出战斗能力极强。   “金汤安保公司。”楚恪低声道。那就是西科系统会雇佣的人。这些人出身地下,更擅长打架而不是调查,懂得躲避警方的视线,最适合承担一切不合法的脏活儿。   楚恪从看到那辆加固的越野车起就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改装程度,但现在已经没时间重新布置了。那辆越野车如他所料,径直开入了隧道。   楚恪开始数秒。   估计越野车已经陷入隧道里的回声环境后,楚恪启动汽车引擎跟了上去。这条隧道不算太长,楚恪保持着距离,始终落后一个弯道,直到拐过最后一道弯。看见被落石困在隧道口的越野车的瞬间,他猛地一踩油门,毫无安全观念地撞了上去。   在撞击前一秒,那辆越野车险而又险地打了个转向,贴着隧道**躲了过去。这是汽车性能的差异,楚恪在看到对方那辆车时就有了心理准备。他一击不成,立即打横车身,希望至少能把对方困住。   那辆越野车同样意识到了楚恪的企图,加速顶了上来,在楚恪堵住路之前挤出了车头。两辆车并肩而行,楚恪咬牙握紧方向发起碰撞,试图逼停,然而成效不大。不仅如此,隧道内道路曲折,在一个越野车内侧的小弯处,对方一个急转,用吨位强行推开了楚恪的车。   “接着开!”楚恪向威尔喊道。   他将驾驶交给威尔,自己探出车窗,拔出手枪射击对方的车胎。他命中了两枪,但没有在防弹材质的轮胎上造成伤害。汽车动力上限摆在那里,威尔尽力去追了,但还是被对方甩开了距离。他们眼睁睁看着那辆越野车冲出隧道,一路开回了海参崴。   楚恪摔回座位上,一捋汗湿的头发,叹了口气。   “我的错,”他说,“我以为他们是普通车型。自信过头了。我应该通知海参崴警局一起布防的。”   按照他们此前的观察,海参崴警局人丁寥落、装备不齐,威尔并不觉得联系他们会有什么裨益,反而还会浪费时间。但他知道楚恪只是在懊恼。   威尔说:“我记下了他们的车牌号。”   楚恪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很好,回去查查。”   但他们都知道从车牌号根本查不出什么。他们能证明这个车牌号属于金汤安保公司,并且这家安保公司同他们起了冲突。如果楚恪能想个法子把这次行动在报告上合理化,或许他们还能给这三个赛博格套一个袭警或者抗拒执法的罪名。但这些都跟西科系统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次交锋是他们的失败。 第19章   他们回到了海参崴那间旅馆。   楚恪重新开了一个房间。关掉虚拟环境投影后,威尔测试了一遍,确定这间新房间里没有无线信号源。三楼的赛博格充电舱附近仍然有监听器,威尔一一找出来后碾碎销毁了。这次打草惊蛇后,跟踪者不会再被同一套方法骗了。   “他们跟踪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找到赵艾可?还是干扰调查?”楚恪喃喃道。他仰头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到达海参崴之后发生的一切。   楚恪和威尔只是随机分配到赵艾可案件上的探员和派遣专员,目标绝对不是他们自身。双方不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更像是竞争者。他们争分夺秒。   “你昨天打电话给安东,他怎么说?”楚恪问道。   “他说知道了,让我们不要担心,”威尔说,“没人去找过他麻烦。‘要是有,我的废墟清理员们会把入侵者揍趴下’——安东的原话。”   楚恪为此弯起了嘴角。他对安东这种人很熟。如果楚恪能更多地敞开心扉,或许也能成为安东这样的人。不论如何,楚恪对安东颇有信心,他说不必担心,那就不必担心了。   “医生呢?”楚恪问道。   “她没有留终端号码,只能邮件联系。”威尔说,“医生后来给我回了邮件,说她昨天给我做完手术就回家了。也没有人找到她那儿去。”   楚恪皱眉道:“写信问问她的终端号码。她现在很危险,让她尽可能跟我们保持实时联系。”   威尔依言开始写邮件,还未写完,他又收到了一封来自医生的新邮件。威尔打开扫了一眼,蓦地严肃起来。他将虚拟投影分享给楚恪。   邮件里是一小段实时视频,镜头似乎落在地上,积雪覆盖的路面占据了一半视野,两侧是低矮的建筑物。角落里能看到一辆越野车的尾端,车轮上有两个像是子弹造成的凹痕。   十分钟后,楚恪和威尔开车赶到医生的诊所。   “他们的车。”威尔说。那辆越野车还在店门口停着,已经熄火了。车上没有人。楚恪一眼看到了掉在店门口的终端。   “通知海参崴警方。”楚恪说。他跳下车大步走上街沿,诊所的店面同样没有人,通向后巷的门虚掩着。楚恪一手握枪,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将耳朵贴在门上。他听到了两个散漫而沉重的脚步声,跟医生的脚步声大相径庭,应该都是来自追踪的赛博格。医生和第三个赛博格大概率是在诊室。   楚恪记得医生的诊室只有通向后巷的门和通向街道的一扇窗。海参崴的探员不知何时能到,他和威尔只有两个人,人手不够,很难守住两处出口。楚恪看向门外的越野车,示意威尔先去废掉对方的交通工具。威尔微一颔首,转过身去。   在他们开始行动之前,突如其来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在楚恪身后。他感到强烈的耳鸣,背后一阵灼痛,来不及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迎面已有人向门冲来。爆炸的扬尘遮蔽了视线,楚恪无法瞄准要害。子弹打在某种金属上,跳弹的声音让楚恪心中一凛。距离太近,对方一脚踢在了楚恪的手腕,手枪脱手落地。楚恪狼狈地就地一滚,正在避无可避的时候,威尔挡在他身前。   两个赛博格的样貌殊无二致,但这绝非旗鼓相当的战斗。金汤安保公司的赛博格只有脸使用了SYM-1型的脸模,机体则是大幅提升过力量与运动能力的战斗型。楚恪知道其中的差距。但他没有立即加入战斗,反而猛地冲向二人身后,一脚踢上了通向后巷的门。门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自动锁死。   楚恪松了一口气,转身与威尔并肩作战。场地狭小,金汤安保公司的赛博格无法拿出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器。凭着二对一的优势,他们现在占了上风,但这不远非楚恪的目标。   “去救人!”楚恪喊道。   他能感觉到威尔在犹豫,楚恪推了他一把,自己填上空位。失去支援,楚恪的压力陡然增大。战斗经验能让他支撑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力量的绝对劣势下,楚恪会很快败下阵来。   他听到威尔离开的声音,也同样听见一直被堵在门后的第二个赛博格的动静。门轴的震动声越来越响,楚恪紧贴着那扇门,尽量争取时间。一次次连墙壁都跟着振动的攻击后,那扇合金结构的门轰然朝着楚恪坍塌下来。   楚恪在最后时刻向旁边一扑,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右肩处传来。有那么一秒,楚恪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他重新清醒过来。楚恪咬着牙站起来,向越野车的方向追过去。在那里,一个赛博格已经启动了越野车,另一个大敞着车门迎接从诊室翻窗而来的同伴。楚恪没有看到医生和威尔。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奔向后巷,威尔已先他一步推门而出。   见到楚恪,威尔立即上前扶住了他:“您还好吗?”   楚恪没有理会他,径自问道:“医生呢?”   “没有,”威尔说,他紧皱着眉,“没有医生——她不在这里。”   “她被带走了?”楚恪诧异道。他已经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警笛声。如果医生被带走,他们还有希望借着海参崴警方的帮助把她找回来。但是威尔摇了摇头。   “不,”威尔说,“她从一开始就不在。”   海参崴的医院就在警局附近。威尔把楚恪送上警车去医院里做了紧急处理,自己留下做记录以及后续的现场检验。等威尔终于抽身到达医院时,已经接近了宵禁时间。楚恪向左侧躺在病床上,正闭着眼小憩。威尔走到楚恪床头,沉默地看向楚恪。   冷汗将楚恪的额发黏在了眼睑上,威尔想去拨开,手指却停在了半空中。他隔着那几厘米的空气,沿着楚恪的面颊描摹着他的轮廓。   楚恪的背部有爆炸产生的灼伤,绷带缠满了所有裸露出的皮肤。肩部线条在肩关节处有一个尖锐的突起,是为了肩关节骨折而做的固定处理。绷带与更多的绷带之间,只在左侧锁骨录出来一小片皮肤。威尔的手指空悬其上。这一瞬间,他找回了尚未适应赛博格机体时的惶恐,仿佛他无法正确地自控,会轻易捏碎所有他靠近的事物。   并非如此。威尔想。这片肌肤之下是血与肉,然后是坚硬如铁的骨头。楚恪是威尔见过的第一个能正面与赛博格对抗的人类。他如此强大,能同时保持敏锐与强硬。但威尔知道他也会疼痛。   他希望自己能替楚恪承受这种疼痛。   “你在看什么?”楚恪咕哝道。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您怎么知道是我?”威尔说。   “猜的。”楚恪说,“我觉得那个赛博格护士不会这么看我。”   “您能感觉到赛博格的视线吗?”威尔问道。   “也是猜的。”楚恪承认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来了。并且,你可能有很多感慨。”   “我的确有。”威尔轻轻叹了口气。他把手放在了楚恪锁骨处那一小片皮肤上,激起了楚恪微微的瑟缩。   “您受了很重的伤。”威尔说。   “还好,”楚恪终于睁开眼睛,他看向威尔,“做了内固定,休息一晚上就没事了。”   威尔不信,但他仍然习惯性地应了一声。然后二人间陷入了沉默。   威尔知道他应该向楚恪做情况报道,但他暂时被一种失去的恐惧与失而复得的庆幸所接管,无法将注意力放进案件之中。楚恪望着他,他却垂眼注视着楚恪的锁骨,与锁骨上他自己的手。出神片刻,威尔才渐渐找回了语言。   “医生不在诊所。”威尔说,“她从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楚恪点了点头,问道:“那三个赛博格呢?”   “逃走了。海参崴的人在新城北面找到了被遗弃的越野车,但人不知所终。”威尔说。   “是不愿意查吧。”楚恪笑了。威尔默认下来。   在海参崴这样封闭的小城查三个外来的赛博格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是海参崴的警局没有动力去做。归根到底,楚恪在查的仅仅是一起失踪案,他甚至没有申请到协助调查令,海参崴的探员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帮他抓一群会引起爆炸的高性能赛博格?   “那场爆炸是关键,”楚恪说,他在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当时,那些赛博格不知道我们的到来,如果我们有时间布置,事情会顺利得多。即便从安保公司的角度来看,他们也不会希望与探员发生冲突。是那场爆炸让我们不得不正面交锋——爆炸物找出来了吗?”   威尔摇了摇头:“现场爆炸的应该是店门口的终端,但爆炸残余物已经不足以证明了。”   楚恪意外地挑起眉:“你确定那是医生的终端?”   “那个终端落在店门口的位置与邮件里那段录像的机位一致。”威尔说。就算那不是医生的终端,也必定是属于医生的。   楚恪蹙起眉:“医生为什么希望我们和那个安保公司起冲突?她希望我们两败俱伤?”   从废墟流浪者的态度推断,医生应该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并且医生对阿娜塔西亚与赵艾可的熟悉与关心也不似作假。她的行动实在难以理解。   楚恪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头脑昏沉。   “您在发热。”威尔说。他打开虚拟投影,看了一眼监控数据。   “我感觉你像是那种照顾小孩的婴儿保姆。”楚恪调侃道。他现在状态不佳,连俏皮话也说得虚浮。威尔替他捋开了眼睑上的碎发,擦去额头的冷汗。   “睡吧,”威尔轻声道,“我会看着您的。”   楚恪笑了起来,但幅度不大:“这就是有一个不会疲劳的赛博格同事的好处吗?”   “不,”威尔说,“这是您拥有我的好处。”   威尔将手指盖上了楚恪的眼睛。他能感觉到楚恪的睫毛在他掌心眨动。那触感极轻微又极独特,SYM-1型赛博格的传感器灵敏度本不该这样高的。威尔感觉自己的手僵硬在那个动作里。他此刻庆幸自己是个赛博格,只要他想,他可以把这个动作保持到天荒地老。 第20章   次日清晨,楚恪被一阵电话铃声所唤醒。他睁开眼,见到威尔在查看来电者的信息。   “是朴成一。”威尔说,“您想听吗?”   楚恪点了点头。他还不是完全清醒,只是因为睡了一觉,精神多少恢复了一些。他睡的时候是俯卧,现在却变成了侧卧,而且被压在身下的左臂没有想象中的麻痹与疼痛,威尔肯定半夜替他翻过身。他想对威尔说点儿什么,但朴成一的电话已经接通了。   “那是真的吗?”不等楚恪招呼,朴成一便开口问道。他仍然是一身套装,但略显凌乱的发型可以看出他并不如平时那么沉着自如,他的声音里也有激动造成的颤音:“艾可网站上那篇文章——她还活着,对吗?”   “什么文章?”楚恪皱眉问道。   朴成一稍稍冷静了一些,他的视线从威尔转向病床上的楚恪。楚恪可以设置一个虚拟环境,虚拟形象,让自己看起来没这么半死不活的,但他其实没那么在乎形象。楚恪侧躺在病床上,催促地盯着朴成一。   “哦,抱歉……楚恪探员,”朴成一懊恼道,“我该想到的,你们刚刚打了一场,肯定很累。”   楚恪敏锐地问道:“什么打了一场?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朴成一看了一眼同样皱着眉的威尔,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楚恪,“啊,你们还不知道。那我想你们也许该去看看艾可的网站。我——总之,非常感谢你们为艾可所做的一切。我稍后再打过来。”   楚恪挂断电话后便调出了赵艾可的网站。他已经有一周没有关注过这个网站了,此刻再看,一切如旧,唯有昨天半夜网站更新了一篇报道,标题是《海参崴行动》。从昨夜到现在,不到十个小时,阅读量已经接近了一个月前的《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   威尔与楚恪对视一眼,低声道:“我去查赵艾可网站后台的登录记录。”   楚恪微一颔首,浏览起那篇《海参崴行动》。   文章出人意料地是赵艾可的第一人称。编者按部分,赵艾可声称这是一篇自动发表的文章,将在她本人失联两周后自动发布。文章讲述了《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一文的资料收集过程,内容与楚恪他们所知的差不多,只是隐去了前西科公司工程师的线人姓名。赵艾可重点描写了文章发布后她被西科系统跟踪的事,以及赵艾可准备去到海参崴完成第二篇报道的计划。   文章最后,赵艾可写道:“……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但我会尽我全力揭发真相。”   楚恪的视线在这句话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移到了页面末端的视频浮窗上。   “文章是定时发布的,但视频是有人在昨天凌晨登录上传的。登陆使用了代理,反向解析后只能确认地点是海参崴。”威尔说。   楚恪点了点头,开始播放视频。他还记得朴成一说了什么,心中猜测这段视频的内容是威尔和他与那三个赛博格的战斗。但实际上视频有两段,第一段是他们在诊所与医生的对话。视频中,楚恪亲口说出了对西科系统的怀疑。   楚恪按下暂停键,与虚拟屏幕上的自己对视。这段录像从机位来看是医生的赛博格机体录像,从楚恪问起西科系统的话题开始,到他转开话题问赵艾可去向为止,之间没有剪辑。   第二段视频在他预料之中。医生诊所里的爆炸、硝烟、战斗与流血,在楚恪眼里仅仅是昨日重现,他大致看了一遍,确定视频没有被剪辑过。从视角来看,录像应该是来自医生店面里的监控摄像头。   文章内容与他们对赵艾可失踪事件的推理类似,这两段视频同样是真实的,一切顺理成章,但楚恪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一个同一性问题,他意识到。与忒修斯之船相反,那艘船问:倘若我依次替换了所有组成我的部分,这自我是否仍是连续的,我是否仍然为我?而这篇文章问:倘若所有组成故事的材料都未被改变,仅仅是打碎重组,这故事是否仍是连续的,是否仍然是真实?   楚恪快速地拉动着视频进度条一帧帧查看着。   “这段视频,监控镜头有些微移动。”威尔忽然说。他指的是第二段在医生店面里的录像,“视角范围,之前可以看到门口的,爆炸这几帧看不到了。”   楚恪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回答道:“这似乎是因为爆炸引起的晃动。”   “并非如此。”威尔说,他皱起眉,“爆炸发生时我正准备按照您的示意准备去店外。那时我的脚应该是朝向店外的。而这里,镜头微移的这一帧里我还未彻底转身。很接近,但有差距——我感觉,镜头的移动比爆炸早了一两帧。”   一两帧,对于监控摄像头的帧率而言只是几十毫秒而已。   楚恪说:“这两帧有什么影响——”话未落音,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两帧的视角移动后正好避开了门口引起爆炸的终端。从视频来看,鉴于楚恪在爆炸发生时的反应,爆炸更像是由那三个赛博格引起的。这是一个有意的误导。   忽然之间,楚恪明白了这一次剪辑的用意。   “有什么大型舆论讨论吗?”楚恪斟酌着开口,“关于这篇文章,这个视频……关于西科系统,大众的讨论。”   威尔立即明白了楚恪的意思。他打开了几个主流的新闻社交网站。滚动着的视频流和宣传栏上都是那段爆炸与赵艾可的文章。《海参崴行动》传播极其广泛,舆论一片哗然。   如果说《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让西科系统这个隐藏在低端赛博格机体后的巨头公司进入大众视野,《海参崴行动》则彻底将西科系统钉在了耻辱架上。这是一场同情与愤怒的飨宴,同情于追寻真相的记者,愤怒于不择手段的资本。楚恪关掉新闻时评,打开了财经报道的页面。现在还是上午,但不出意料,西科系统的股价开盘已跌到跌停。   楚恪盯着那绿色的数字,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愧是金牌记者。”他喃喃道。   威尔一怔:“什么意思?”   “赵艾可,她还活着。”楚恪说,“她没有失踪,她是主动逃离的。因为她没有证据。”   赵艾可从去年12月接到阿娜塔西亚的死讯起,就已经决定要以一己之力完成对西科系统的复仇。她借着医生的信息对西科系统进行了深度挖掘,以记者的敏锐视角捕捉到其中的热点话题,用最完美的方式布下了舆论陷阱。   《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是一篇无可挑剔的檄文。但赵艾可不满足于此。她想要更进一步,却苦于缺乏证据。吹哨人没有新的哨子了,她不甘心,让自己成为了新的哨子。她在逃亡的同时布局,用自己的失踪把警方的目光引过去,用朴成一让他们聚焦在西科系统上,用她计算机里那些失踪的文件让他们将嫌疑锁定。   楚恪不知道究竟是谁删除的赵艾可计算机里的那些文件。或许是西科系统,或许是赵艾可她自己。或许那些文件根本不曾存在过。赵艾可准确地删除并覆盖了所有文件内容,而对删除记录本身只做了删除操作,没有重新覆盖。因为她需要警方发现那些文件名。同样的,医生当然也不会对楚恪给出那些文件,因为她没有。   缺失证据会让楚恪无法进一步调查,但赵艾可的目标不是警方,她不认为警方能比自己调查得更深更到位。她是个优秀的记者,她永远记得她的目标不是个人,不是公司,而是公众。   楚恪对西科系统的怀疑并不是证据,但对于公众而言,警方的怀疑已经是证据链的一环。赵艾可用警方的公信力巧妙地补上了她的证据缺失。楚恪一度以为公众舆论对于西科系统这种庞然大物就如同蚍蜉撼树,但他忘了金融社会和商品经济是建立在人的信心之上的。而赵艾可的目的是引发怀疑。   人的怀疑不需要任何时间线与逻辑顺序,只需要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以及很多很多的情绪。赵艾可的文章和那段硝烟里的战斗恰好可以足够多的情绪。一篇详实稳健的《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一篇恐慌无助的失联声明,探员的调查与探访,楚恪悲情上演的自然人探员与赛博格杀手的战斗,还有那一声情真意切的“去救人”……   那两段十分钟的视频,其中没有任何伪造的镜头。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赵艾可用真实讲述了一个她编造的故事。   她讲得那样好。 第21章   “她利用了我们。”威尔说。   不需太多沟通,楚恪刚刚讲出自己的推论,威尔便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有他们俩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是赵艾可剧本上必不可少的一环,他们经历了真实的一切,也贯穿了设计的始终。他们的盛装出演让赵艾可在这场舆论战中立于不败之地,他们用自己的信誉给赵艾可的剧本写下了背书。   楚恪注视着威尔的面容,记起他曾真诚地与赵艾可和阿娜塔西亚共情过。楚恪想去拍拍威尔的肩膀,但右臂肱骨的钢筋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是说:“不要为你认真的工作感到不值。你所做的永远比阿尔方斯更好。”   “……我没有觉得不值,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威尔说。他抬起头,迎上楚恪的视线,目光中有一种哀伤。他低声道:“但我仍然生气,因为她不该害您受伤。”   楚恪倒是没那么在乎:“我估计这件事并不在她的剧本上。”   “她在引爆那个终端时应该有所预见。”威尔说。   “这么说就不公平了。”楚恪挑眉道,“谁也不是全知全能。”   “的确如此,但我偏心您。”威尔说。   楚恪哑然。他看着威尔,想着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种话,一时间有点儿想笑,又有种难以言说的熨帖。他想要说点儿什么,但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楚恪望向自己的终端,发现是警署来电。   不用猜都知道是要批评他在赵艾可的《海参崴行动》中那两场戏剧性的出镜。   楚恪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你引起轰动了。”警司说。她是楚恪的直属上司,平时对楚恪的低效率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楚恪捅的篓子不是罚酒三杯能解决的。她冷眼盯着楚恪:“我派你去查失踪案,没让你参演商战剧。”   楚恪苦笑起来:“我也不想的。”   “很好,”警司说,“我也不想给你擦屁股。赶紧滚回十五区自己擦。”   “我们已经快要找到失踪者了。”楚恪试图说服她,“等我把赵艾可带回去,一切就容易解释了。”   “回、来。”警司一字一顿。   楚恪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   “……我受伤了。”楚恪说,他撒了个小谎,向屏幕展示着自己的绷带,“抱歉,我暂时动不了。不能立即启程。”   警司打量着他的伤口,挑起一边的眉毛:“我派阿尔方斯去接你。他明早到。记者发布会在明天下午。在那之前,你把嘴巴闭紧了,不准接任何人的电话,也不准离开医院。发言方案今天下午会发到你那里。全文背诵,一个字也不要错。”   “我会的。”楚恪承诺道。   楚恪挂断电话,感觉精疲力竭。他仰躺在枕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警署的电话把他拉回现实,回到十五区楚恪的日子肯定会更难过。他希望自己至少不要被免职。   “您要回十五区吗?”威尔问道。   楚恪随口道:“或许吧,看情况。”   威尔低声道:“我希望您那样做。”   楚恪挑起眉:“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很危险。”威尔说。   楚恪调侃道:“就为这个?那我应该立即辞职。”   威尔却没有笑。他注视着楚恪,沉声道:“不,您不该。这件事是我的错。”   楚恪觉得有点儿好笑:“想多了吧,这怎么能是你的错?指挥官是我。我没有正确衡量形势,导致自己受了伤。你只是个助理。”   “即便如此。”威尔说。   一阵沉默。   楚恪能感受到威尔的自责。难怪这家伙从他醒来起情绪就不太正常。楚恪本来没必要在乎这些,但他还是想说些什么。或许是卧床养病的时间太无聊,或许是威尔那不复乐观的样子让他不习惯。   “嘿,手给我。”楚恪说。   威尔一怔。   “手。”楚恪不耐烦地重复道。   威尔迟疑地把手伸过去。楚恪的右肩动不了,他换了个姿势,用左手握住了威尔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使了个巧劲儿,把威尔的手腕给扳倒了。   楚恪笑了:“看。”   威尔却没有说话,他注视着与楚恪相握的手。SYM-1型赛博格的肤色比楚恪冷一些,交握的两只手像是来自人类与古罗马时期的石头雕像。   “您是如此美丽。”威尔低声道。   楚恪假装自己没听见这句话。他闭上眼,想着接下来的行动。医生的下落,赵艾可的去向,西科系统、金汤安保公司、还有警署……精神上的疲倦和身体上的发热让楚恪难以清醒的思考,他又一次沉沉睡去。   楚恪醒来时,威尔正在阅读某些材料。他似乎一直分心倾听着楚恪的动静,很快抬眼望了过来:“您醒了?”   楚恪闷闷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睡得太久让他头疼。威尔侧头去看楚恪的生理读数。楚恪也跟着望过去。屏幕显示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   “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楚恪问。   “最好再歇一夜,”威尔回答道,“已经宵禁了。”   楚恪惊讶地看了眼终端:“我睡了这么久?”   “您的身体在自我修复。”威尔温柔地回答。   “……好吧。”楚恪低声嘀咕道。   “您没有错过什么。”威尔向他保证道,“只是几个电话。”   “谁的?”楚恪问道。   “一通是朴成一,他又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我让他安心等结果。一些记者,他们希望采访您,我都回绝了。”威尔看了一眼楚恪,后者向他赞同地点点头,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还有阿尼尔·瓦萨尼的律师。他希望跟您‘商量一下对策’。”   “‘对策’。”楚恪重复道。他猜得到是什么对策。阿尼尔一边联系警署一边联系楚恪,目的当然是让楚恪收回言论。没门儿。赵艾可是骗了他们,但那不意味着西科系统就清白无瑕了。楚恪肩膀上的伤是谁干的?他记仇得很。   西科系统不是唯一联系楚恪的赛博格公司。几家西科系统的竞争对手也都派了公关给楚恪打电话。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拿到他号码的。楚恪看得头疼,干脆丢在一边不看了。他问威尔:“那三个赛博格呢?医生找到了吗?”   “那三个赛博格还没有被发现。至于医生,”威尔犹豫了一下,“我对她做了进一步调查。她的身份似乎有一些问题。”   楚恪一怔:“身份?”   “您记得R打电话来的时候吗?”威尔说,“那时我说我们联络了医生,他的反应很奇怪,像是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楚恪想起来了。的确如此,R的原话是“说什么胡话”。他听到时就觉得奇怪,只是因为急于去追查跟踪者,没有来得及追究。   威尔继续道:“上午我向安东先生确认了一遍,他说那间店铺原本的主人是个女性的废墟流浪者,一个自然人。”   “是阿娜塔西亚。”楚恪立即反应过来。   威尔点了点头:“之后我打给了R,费了一些工夫,让他们开口确认了这一点。”   “但阿娜塔西亚已经死了。”楚恪眉头紧皱,“她死于赛博格移植手术,自然人的生物信息是不可能造假的——所以我们遇见的那个‘医生’是假的。难怪她不肯留下终端号码。那么她到底是谁?一个非常了解阿娜塔西亚,并且有理由隐藏身份的人……”   一个能改变形貌的赛博格。   “……操。”楚恪低骂了一句。他气得脑仁儿疼。   不愧是金牌记者,赵艾可居然换了个外貌,大摇大摆出现在了正在寻找她的探员面前。很明显,赵艾可压根儿不信任探员,不仅不肯向楚恪告知真相,反而用他做了个局。   他闭上眼,感觉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他的额头。那只手有些凉,楚恪也随之冷静了几分。   “我没发烧,我只是犯蠢而已。”楚恪喃喃道,“我办了一万个赛博格身份欺诈的案子,却压根儿没想到会骗到我自己身上来。当局者迷。”   “您做了您应该做的。”威尔说。   这话让楚恪苦笑起来:“不要拿我的话来说教我。”   “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威尔问道。   “打道回府。”楚恪叹气道,“我们要查的是赵艾可失踪案,她自己跳出来告诉我们她没失踪,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接下来是她和西科系统的战争,跟咱们没关系了。”   威尔有些意外:“您真的这样想吗?”   “怎么?不是你劝我打道回府吗?”楚恪调侃道。   威尔沉默下来。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楚恪的眼睛:“我很矛盾。我情愿您回十五区。但我知道您不愿意这样做。”   威尔说对了。楚恪有时候会为威尔对自己的了解惊讶。明明他们才认识了十天。   “至少要拿到赵艾可的销案申请吧。”楚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应道。   他说得轻巧,却并不觉得这是件容易的事。赵艾可肯定不会继续留在那个‘诊所’,甚至她可能又换了个赛博格机体。她已经狠心摘掉了自己的终端,丢弃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为了复仇,赵艾可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彻底隐身。楚恪根本找不到切入点。更何况他还有时限。阿尔方斯明早就要到海参崴了,楚恪得在那之前找到赵艾可。   他们已经找了十天仍然失之交臂,现在却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小时。   “我有时候觉得坐以待毙更容易。”楚恪咕哝道,他看向威尔,“不然你劝劝我,劝我放弃。或许我会答应。”   “您不会。我也不会劝您。”威尔说。他注视着楚恪,忽然微笑起来。   楚恪冲他挑了挑眉:“怎么?”   “您是在撒娇吗?”威尔问道。   楚恪瞪他:“给你一个收回前言的机会。”   “那我收回。”威尔说。   但他仍在微笑。   楚恪不喜欢超出他掌控的聪明人,威尔很明显就是那个聪明过头的家伙。他懊恼地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躺下,将注意力转到赵艾可的案子上。   要是能放弃,他早就放弃了,但楚恪做不到。哪怕面前是一条死路,他也非得要浪费精力与时间,走到路尽头,走到那面墙前,亲自去撞一撞,才算甘心。楚恪的平均结案时间就是这么拖长的。他情愿为了寻找流浪者的线索而去废墟翻地砖。   流浪者。   楚恪想到这里,思维忽然一顿。他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赵艾可的确跟流浪者关系亲近,然而现下情况如此,她即便藏身在废墟,也不会是混迹在流浪者们之间。   楚恪回忆着之前在废墟的那一趟走访。他本人只出席了对话的一半。在他找到火车站的入口前,是威尔与流浪者们交流的。他给楚恪概括信息时,曾说过一句话。   “赵艾可撒谎了。”楚恪突然道。   威尔以为他在说《海参崴行动》的事,他没明白楚恪为什么忽然提这个,但还是点头道:“她的确是撒谎了。”   “我不是说那些,”楚恪挥了挥还能动的左手,他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你记得那群流浪者对你说过什么吗?赵艾可和阿娜塔西亚,她们经常‘一同出海’。而赵艾可以医生的身份出现时,对我们说‘她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她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除非这与她的行踪有关。”   楚恪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事情回到了掌握中。他侧头看向威尔:“去找安东要监控录像。不需要全部的,只要海参崴港口那个路口的录像。” 第22章   他们从13日赵艾可失踪当夜的录像看起。港口与新城之间隔了一段废墟,平日里只有废墟清理员和流浪者会偶尔路过。正因如此,14日的录像里那辆停在港口边的车就显得格外醒目。废墟监控精度不足以看清车牌,但能够看出车型与赵艾可的新车一致。   那辆车在港口停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径直驶离了港口。车上的人一直没有下车。   “她为什么不下车?”楚恪喃喃道。   按照他们的分析,赵艾可去港口是为了纪念阿娜塔西亚。她们过去经常出海,那么赵艾可去港口应当是要去乘船的。   三战以来海参崴的港口一直是停运状态,阿娜塔西亚在世时大概率是使用废弃船只私自出航。如果赵艾可知道阿娜塔西亚的船从何而来,并且能拿到手,她完全可以直接出航。现在她却停在港口,应该是有什么阻止了她的行动——   “冰期,”楚恪说,“海参崴今年的冰期,是从哪天开始的?”   “从12日那天,”威尔很快查询出结果,回答道,“比往年早了十天。”   “果然。”楚恪稍稍松了口气。   现在是冬季,海参崴并非不冻港。提早到来的冰期打乱了赵艾可的计划,所以她到了港口之后没有再下车。不论她要去哪儿,赵艾可是打算乘船去的。   “结冰期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还有时间。”楚恪说。   威尔却皱起了眉。   “破冰船。”威尔说。   “什么?”   “我去过圣彼得堡,那个港口每年有好几个月的冰冻期。在冰冻期,他们用破冰船保证通航。”威尔说,“那天在废墟,我注意过,海参崴也有破冰船。”   接近午夜,宵禁早已开始,但楚恪没空理会那么多了。   “我们走。”楚恪说。   威尔一怔:“现在?您的伤——”   “胳膊抬不起来而已。”楚恪说。他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他更忧虑的是赵艾可那边的时间问题:“赵艾可昨晚把那篇文章和视频发出,说明她已经准备好了结局。时间很紧了。”   “您认为她很快就会出发?”威尔问道。   “要么是很快,要么是已经。”楚恪说,“赵艾可为什么要在昨天刻意引发我们和那群安保公司的冲突?因为她要让我们和安保公司的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身上,方便她行动。”   他翻身下床,笨拙地试图单手换掉病号服。威尔立即起身接手了这项工作。楚恪背后的大面积轻度灼伤还未痊愈,绷带被制服碰到时,他不自觉地躲了一下。   “您不该去。”威尔低声道。   楚恪扫了他一眼,忽然抓住威尔左手轻轻一扳,威尔下意识反手想握住他的手,却被楚恪灵巧地挣脱了。楚恪冲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威尔与他对视片刻,笑着轻叹一声,转身去护士站要来了一个临时护具,给楚恪戴在右肩。   离开医院时,楚恪在心里对虎头海雕们道了句歉,关掉了终端。他们开车驶向城南的港口。深夜的海参崴正处于宵禁中,从新城到废墟都荒寂冷清,宛如无人之地。只有在南下穿越废墟区时,他们意外地在金角湾大桥旁看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还是个熟人。   R就站在大桥边不远,正背朝废墟远眺着海面。听见车声,他回过头。为了宵禁,威尔没有开车灯。在这个距离,在黑暗之中,不是赛博格的R不可能看清人的相貌,但R隔着挡风玻璃看过来的视线如此锐利,那副表情使楚恪确信R已经认出了他们。   他们急于去港口追上赵艾可,没有时间与R叙旧。威尔开了车灯示意R让开,但R纹丝不动。他沉默地站在车灯光晕的边缘,踩在威尔开过来的时间点,迎着疾驰而来的汽车跳上了路面。   威尔猛地踩下刹车。车胎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摩擦声,堪堪停在了R面前,距离撞倒他就差那么几公分。   “你做什么!”楚恪从车窗探头低吼道。   “你们不是要帮她吗?”R说。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因为在冰冷寂静的深夜,所以楚恪能把每个字都听清。R注视着他,大步走向车头,双手撑在车盖上,隔着挡风玻璃与楚恪对视。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少年人薄而尖锐的嗓音回荡在废墟中:“你们现在要去干什么?要阻止她吗?”   楚恪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赵艾可。不知道赵艾可何时与这群流浪者恢复了联系,还派了R来拦人。楚恪不想与R起冲突,他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R挑起眉毛看向他。楚恪知道这个少年流浪者随性放浪,对他有些成见,但他同样知道该如何说服这样的人。楚恪用左手扯开制服外套的拉链,露出其下还染着药液的绷带:“你应该已经看过那个视频。我想我有资格要求一个答案。”   R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让开了。威尔越过他继续驶向港口。从后视镜中,他看到几个SYM-1型的赛博格出现在R身边。他们低声地交谈着。   “不止R一个。”威尔说,“赵艾可请他们来阻拦,说明我们就找对了地方。”   “他们拦的是那三个安保公司的赛博格。”楚恪纠正道。   不论是针对谁,既然流浪者们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赵艾可在附近了。他们必须赶上。   一进入废墟的范围,楚恪远远便看到那艘破冰船。久居陆地,人们很容易忘记远航船是一种怎样的庞然大物。海参崴的破冰船是战前的遗物,比起它在二十世纪的那些前辈们,这艘破冰船算得上身形迷你,但将近十米的船幅和五十多米的船长仍然令人印象深刻。   像这样的一艘船,不可能仅凭一人之力让它起航。或许赵艾可耽搁的这十几时间就是在寻找破冰船的智能系统的启用方法。现在,这艘破冰船仿佛一颗年迈的星球背负着一整座城市,正向大海的方向行进。它的航速非常缓慢,楚恪坐在疾驰的汽车上,一时间几乎没有注意它已开始行驶,只有船头撞击浮冰的声音遥远而清晰。   沿途的路障和战火后一直未完成清理的废墟与爆炸落石让自动驾驶没有用武之地,威尔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车开到码头尽头。不等停稳,楚恪便跳下车去,威尔紧随其后,翻过了码头尽头的围栏。   破冰船正在驶出港口,登船处的船梯已经收起。威尔环顾四周,封冻的海水刚刚被破冰船碎开,浮冰被浪推到岸边。他跳下码头,踩在了一块大的浮冰上,仰头看向面前的船舷。   破冰船的船舷高而光滑,船尾仅有一处排水口可供借力。威尔在浮冰上助跑了一小段,尽力一蹬,够到了排水口的位置,脚下的浮冰也应声而破。他没有费心回看,只是仰头看着甲板的位置。从排水口到甲板,垂直距离不算太远,但角度颇为不利。威尔在船舷蹬了一脚,以手指为轴心荡了起来。他小心计算着SYM-1型机体能承受的应力,在临界线上尽力向前一推,借助惯性把自己往后甩了出去。抛物线最高点的腾空高度刚好够他把自己拉进甲板里。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高强度计算和精密操控的晕眩感一时来袭,威尔倒在甲板上,大脑一片空白,过了片刻才能够站起来。   他这番动作花费了一些时间,好在破冰船起航的速度很慢,虽然已经脱离了港口,但还在金角湾之中。威尔回头看向码头,寻找楚恪的身影。从码头到破冰船这一系列动作绝非一个病号能完成的,威尔想着或许这次能把楚恪留在海参崴,却意外见到破冰船破开的无冰水道里一艘摩托艇。楚恪就坐在那艘摩托艇上,正冲他挥手示意。   威尔伏在船舷的围栏上与楚恪对视,一时怔了片刻。他不知道楚恪是从哪儿找来的那艘摩托艇,却奇异地不觉得意外。他的探员先生正是如此,决不肯听天由命。他总是打破威尔的计划,但威尔甘之若饴。   登船梯在起航后已经被自动收好锁死,威尔在甲板上找到了引水员用的引水绳梯。他将引水梯抛入水里,楚恪开着摩托小艇迎上来,抓住了梯格。楚恪的右臂肱骨骨折,无法用力,只能单手攀爬。威尔紧靠着船舷,向下伸手给楚恪。楚恪攀在绳梯上仰头看他,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笑道:“SYM-1型赛博格撑得住我的体重吗?”   威尔沉默地用力把楚恪拉上甲板。两人跌坐在地,楚恪靠在他身上喘息着。爬绳梯对楚恪原本是轻而易举,但现在身上的伤势和不能活动的右臂让他不再那么得心应手。   “赵艾可呢?”楚恪问道。   “她不在这附近。”威尔说。扔绳梯时他就注意过,赵艾可不在甲板上。   楚恪点点头,调匀气息,起身朝前方舰桥走去。破冰船即使在智能系统的照看下也有需要人工操作的地方,赵艾可大概率就在舰桥上。   这里是赵艾可的主场,但不论赵艾可想做什么,她最初一定不是准备使用这么大吨位的破冰船来独自出航的。那就是他们的突破口。 第23章   舰桥里的确有人。威尔推门而入时,她正背对着他,注视着面前的海图。从档案和监控里可以看到赵艾可去年移植的赛博格机体是定制的,与她自然人时期的外形一模一样:蓬松微卷的黑色长发,高挑的身材。而站在舰桥的那个赛博格机体,外形是个矮个子的小女孩。   是‘医生’,或者说,是赵艾可的新机体。   在那定制的赛博格机体面前,是环境投影中的一张巨大的海图。他们所乘坐的破冰船已经驶出了金角湾,正途径乌苏里湾向日本海驶去。   “你要去哪儿?”楚恪开口道。   赵艾可闻声回头。   威尔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他们手中能称得上武器的只有楚恪左手的一支手枪,此刻正毫不动摇地指着赵艾可的脑袋。但他们无法预测赵艾可给自己做了什么改装。楚恪此时行动不便,威尔要抢占先机贴近赵艾可,废掉任何她使用大火力武器的可能。他紧紧盯着赵艾可的行动。   出乎意料地,赵艾可注视着楚恪,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了右手。   “你好,楚恪探员。”赵艾可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真诚与热切,是人们在社交场合会喜欢听到的那样,金牌记者就该有这样得体的交际能力。然而楚恪丝毫不为所动:“你如果有任何感谢的心,当时就不该引爆那块终端。”   “我很抱歉,”赵艾可毫不掩饰地承认了,“爆炸和正面交锋会让视频更有冲击力,我当时没有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   “是吗?”楚恪说。   “我的确非常抱歉。”赵艾可边说边主动迎上楚恪的枪,举起了双手。   “我对二位没有恶意。”赵艾可说。她的右手从手腕处自然地折断了,手掌垂落下来,断口处出现了几个密封瓶口。   “一些针对自然人的催泪喷雾。除此之外,我的腹部、膝盖和小腿还有一些针对赛博格的设计,都是逃命用的。我在打架上没什么天分。”她解释道。   楚恪示意威尔对赵艾可搜身。威尔确认了一遍赵艾可的说法,拿走了她放在机体腹部和小腿里的几个微型炸弹,然后向楚恪点了点头。楚恪垂下了枪口。   “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楚恪说。   “我只做了我该做的事。”赵艾可温和地反驳道。   楚恪没有说话。这就是赵艾可高明的地方。她没有做任何能入罪的事:《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是一篇正常的新闻报道,那个视频也是完全真实的,只有《海参崴行动》一文模棱两可。但即使西科系统要追究她损害商誉,那也是西科系统的事,是自诉罪,与楚恪无关。   的确,赵艾可对楚恪撒了谎,她作为“医生”的谎言可以成立妨碍调查的罪名,但进入诊所前楚恪和威尔关掉了所有录音录像设备,没能留下证据。而诊所前发生的那场爆炸,引爆物所在的终端也已经毫无痕迹。   眼下,楚恪能拿来指控赵艾可的只有非法改造。他倒是可以以此把赵艾可强行带回去,但这有些违背他的良心——如果赵艾可是非法改装,那安东、威尔、乃至海参崴数百个受益于阿娜塔西亚的赛博格,他们算什么呢?   很明显,赵艾可也清楚这一点。她现在是失踪者,不是犯罪嫌疑人。他们甚至不可以给她上手铐。   挫败,楚恪想,这就是他的感受。他并未感受到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挫败。   或许赵艾可调查西科系统时,也同样感受过这种挫败。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楚恪问道,“重创西科系统、为阿娜塔西亚复仇?”   “复仇……”赵艾可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或许吧。我只是觉得,他们做下的事情,应当自己承担责任。”   “阿娜塔西亚的死是意外,”楚恪说,“你也看到了那份医疗事故调查报告。”   “我看到了,”赵艾可说,“但记者的优秀品质之一是永远不要相信一面之词。”   “那你相信的是什么?”楚恪问道。   “我相信,”赵艾可说,“人们应该了解真相。”   “什么真相?”楚恪语带嘲讽,“你计算机里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文件?”   “那些文件的确不存在,但事件是真的。”赵艾可说。   “文件是假的,线人是假的,报道也是假的,而你说事件是真的?”楚恪挑起眉毛。   赵艾可摇了摇头:“线人也是真的。‘医生’的经历是真实的,阿娜的确在西科系统就职过,从十一年前回到地面,直到她辞职。”   “她的档案里没有这件事。”楚恪说。   “因为阿娜是西科系统保密项目的成员。”赵艾可说,“她就任的是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的SYM-1型赛博格开发项目。”   楚恪不太信:“SYM-1型赛博格有什么可保密的?”   “但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不仅仅是关于紧急情况下的赛博格移植手术,合同里也不仅仅有最低标准赛博格机体和价格。”赵艾可平静地回答。   “什么意思?”楚恪皱眉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赵艾可扫了他与威尔一眼,反问道。   楚恪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背开始隐隐作痛,楚恪就近找了把椅子落座。他能感觉到威尔正看着他。   楚恪知道听赵艾可说这些事没什么好处,或许坏处还更多一些。正如警司所说,他们这案子是“赵艾可失踪案”,没必要牵涉什么商业机密。现在,正确的做法是让赵艾可写个自愿离开的声明,然后他们调头去海参崴,楚恪带着威尔回十五区,赵艾可爱去哪儿去哪儿。他们分道扬镳,顺利结案。   但楚恪毕竟是付出了十几天的时间,还受了一身的伤。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他看了一眼威尔,转头迎向赵艾可的视线,叹了口气:“你说吧。”   “你知道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的设立初衷吗?”赵艾可问道。   楚恪微一颔首。   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是地面亚盟政府的一项知名政绩。这件事发生在地面政府执政的第四年,被认为是极具魄力和胆气的行动。一举多得:解决了紧急医疗情况的金钱与道德困境,推广了赛博格机体的应用,作为配套措施的劳动调遣局服役期增加了社会劳动力,赛博格回归社会后相较普通人降低了生活成本,因而部分解决了最低生活水平的问题。除开那些自然人沙文主义者,这项法案从道德和技术上都没什么争议,绝大部分意见都是倾向其通过的。   “紧急医疗情况——赛博格移植手术——劳动调遣局——SYM-1型赛博格回归社会,这个链条,听上去很好。实际上,你们应当很清楚它有没有实现。”赵艾可说。   她说话时,依次看向威尔和楚恪。他们俩一个是SYM-1型赛博格,一个是经常与SYM-1型赛博格打交道的探员,都有最切身的体会。依楚恪跟派遣专员的合作来看,劳动调遣局的大部分工作都用不着人来做,只需要一段算法,或者一台机器。这些工作当然对他们回归社会也没什么益处,低端劳动力本身就是竞争无比激烈的,更何况他们是一群只有最低功能的赛博格。   “理想和现实总会有差距。”楚恪说。   赵艾可笑了:“你认为政府的政策设计如此无能?有时候或许是,但这次不是。这个链条没有为目的服务,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为‘赛博格回归社会’的目的而设计的。你猜,这个链条是为何而生的?这些步骤,哪一个是目的?”   楚恪听到这里,便不太感兴趣了:“你想说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是为了西科系统的SYM-1型赛博格销售而设立的?”资本绑架政府,产品捆绑政策,这是一种颇有市场的阴谋论,但楚恪很难相信它是真的。贿赂和内部交易根本用不着做到这个份上。   “不是,”赵艾可说,“SYM-1型赛博格机体对政府的销售价格非常低,几乎没有利润空间。至于推广赛博格机体的作用,这是确实存在的。所有赛博格公司都从中获益。西科系统的确获得了更多的市场份额和一部分政府背书的信誉保障,但同时也承担了SYM-1型机体的这条规模宏大又注定没有利润的生产线。单纯从利益角度,西科系统实际上更希望SYM-1型赛博格能退出市场。”   “那你认为西科系统的目的是什么?”楚恪问道。   “不是西科系统的目的,”赵艾可纠正道,“西科系统是被动的一方,他们仅仅在等合同期结束。你猜合同期有多长?”   楚恪耸了耸肩。   “五十年。”威尔回答道。   赵艾可向威尔点头:“的确。”   楚恪有些怀疑:“政府采购合同最长期限应该是五年。或者七年。不可能是五十年。”   “这是份未经公示的特殊合同。”赵艾可说,“回归地面的第四年,大部分人不会去注意一个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法案,而切实受到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影响的人未必能去注意到这些细节。他们没有看到这个法案的真正目的,没有看到它背后的布局。”   “布局?”威尔问道。   赵艾可点了点头:“你们应该记得《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里写到的数据上传。那不是全貌,还有后续。被上传的内容不是个人信息,而是实验结果。”   “你是说,西科系统在利用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的采购合同做实验?”楚恪重复道。他不太相信。西科系统一直在雇佣完成服役的SYM-1型赛博格作为职业被试,犯不着做这种事。   “他们能雇佣多少人?50人被试0例阳性和10000人被试0例阳性的置信度是一样的吗?”赵艾可说,“赛博格机体关乎移植者后半生的生活质量,实验样本不够大,结论什么都说明不了。”   “……仅仅是为了研发实验?”威尔低声道,他沉默半晌,抬起头来,“不太对,西科系统没有理由仅仅为此就甘愿冒犯罪的风险。”   “‘犯罪的风险’?”赵艾可一挑眉:“一个双边合同,为什么人们总是只看到乙方呢?”   威尔一怔,楚恪皱眉道:“这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   “是吗?从哪个角度看?道德、伦理,还是程序正义?”赵艾可说,“这只是一个双盲实验。你认为通过伤害少数人的行为使大多数人获益是正确的吗?”   “取决于伤害、获益、少数和多数的定义。”威尔说,他摇了摇头,“你不能这么宽泛地提问。危地马拉梅毒试验和流感疫苗三期实验都符合你的问题,但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事件。”   赵艾可说:“那界限应该在哪里呢?什么程度的伤害是可以接受的?多大比例的少数,或者说多少概率的伤害,能够被合理化?”   她注视着威尔:“你是SYM-1型赛博格,你应该知道。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的手术只是救命手段,只在你们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使用。手术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既然如此,手术中降低的成功率是不是更小的伤害?是否应该被用于交换更大的利益?”   赵艾可对威尔的针对让楚恪有些不舒服。   “收起你的话术。”楚恪打断道,“这些问题你该去问伦理审查委员会。”   “伦理审查委员会?”赵艾可重复道,她摇了摇头,将视线转移到楚恪身上,“你知道现在的伦理审查是如何运作的吗?在十一年前,人们刚开始回到地面时的一系列紧急法案里,有一条取消了赫尔辛基宣言在医学伦理方面的道德原则地位。伦理审查不再要求被试拥有知情权。”   楚恪愕然。   赵艾可看见他神情,微微一笑:“我想你们或许没有关心过。的确,刚回到地面那段时间一片混乱,没有人能关注到全部发生的事。这是***息,你们自行验证。另外还有一点,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的移植手术的伦理审查委员会,成员身份都比较有趣,无一例外是与赛博格机体产业相关的。”   “这种成员名单,怎么可能通过?”威尔说。   “不要忘记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是谁提出的,从紧急医疗情况到赛博格回归社会这个看似完备的链条是谁架构的。”赵艾可说,“重复一遍:双边合同,不要忽略合同的甲方。”   “实验内容是什么?”楚恪问道。   “有很多项目在同时进行,”赵艾可说,“阿娜当时所在的实验组,课题是多巴胺、内啡肽、内源性**素等多种神经递质的分泌与接收。”   楚恪眉头一跳。   “你听说过?”赵艾可问道。   “内啡肽,”楚恪说,“别名脑内**。”   “的确。”赵艾可说,“你知道**跟它的差别在哪里吗?传统毒品通过注射或吸食进入体内后,需要越过血脑屏障刺激对应受体,但赛博格的神经递质类毒品不必。它们直接作用在中枢神经。简单、快捷、高效。”   楚恪沉默地看着她。   “阿娜组里研究的是如何保留内源性物质的效用而去除其成瘾性。”赵艾可说,“没有成瘾性的‘聪明药’,是不是非常有益于人类文明进程?”   “……那些被试。”威尔低声道。   “那些被试什么也不知道,”赵艾可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怎么就突如其来一团糟,抬高的多巴胺阈值让他们觉得生活无望。”   赵艾可安静了片刻,又说:“你也许见过。这项实验在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里的覆盖率是0.2%。”   算算概率。楚恪对自己说。十五区的劳动调遣局的人数,这项实验的覆盖率,算算概率。他想起了海参崴街上的油彩赛博格与黄马甲的废墟清理员。他们选择时没有任何犹豫,仿佛那就是唯一的可能。赛博格回归社会,楚恪想,毒虫要如何回归社会?   “所有实验的覆盖率加起来是多少?”威尔问道。   “我不知道。但考虑到对照组的存在,肯定不是100%。”赵艾可说,她注视着威尔,“你看起来像是个幸运儿。”   “……或许。”威尔低声说。   楚恪看了他一眼。威尔不是毒虫,安东也不是。至少不是这个内啡肽的实验。或许安东在别的实验组里,他自己也不知情。他以为SYM-1型赛博格是西科系统大发慈悲为消费不起赛博格机体的人群设计的,接口丰富,适配性强。那是真的,但他们不是消费者,他们是试验品,他们出卖自己的大脑作为一种器材,一种实验用品。   “这是……地面亚盟政府默许的?”威尔问道。   “与其说是默许,不如说这正是他们所提出来的构想。”赵艾可说,“赛博格对世界的影响绝不止于现状,它不仅仅是一种医学仪器。这是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它能重新定义一切。想想亚美印加是怎么做大的?他们抓住了虚拟全息的潮流。大政府就像企业,它也会想抓住时代的潮流。”   潮流,楚恪想。潮流是一个抽象的词。为了一个抽象的词而作恶,似乎就显得高尚一些。人们厌倦了躲避在地下的生活方式,他们需要新的刺激,新的秩序,新的利益分配。太空的前景被裂变的能量利用率和引擎效率封死,虚拟现实的潮流被亚美印加牢牢握在手里,亚盟总要创建一些属于亚盟的前途。赛博格就是被选定的前途,它将成为潮流。   而这些作为SYM-1型赛博格的个人,他们只是干涸河道底部的一枚枚碎石。   “这跟阿娜塔西亚有什么关系?”楚恪问道,他把话题拉回具体的事物来,试图驱散威尔的迷茫,“你说的这个实验似乎不会直接致死。”   “这组神经递质的实验不会,”赵艾可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有一个特定的实验,会确切地造成手术失败。”   “特定的实验?”威尔问道。   “我不清楚具体的实验内容是什么,只知道它直接影响赛博格移植手术的时间。”赵艾可看向威尔,不答反问道:“你的赛博格移植手术,花了多长时间?”   威尔微一摇头:“我不知道。”   “我的移植手术耗时7个小时,”赵艾可说,“西科系统公开的技术文档里,标准手术时间是5-8小时。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不要求对赛博格给出移植手术报告,我走访的SYM-1型赛博格只能给出大概的时间。所有人的手术都是当天完成的。”   楚恪记得,阿娜塔西亚的手术时间是32小时。   “我查看了十五区和海参崴所有在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进行的移植手术医疗事故调查报告,”赵艾可说,“还处于临时卷宗阶段的一共三十四起,只要出示证明就可以调阅,我把它们都看了一遍。有三十一起的手术时间超过24小时。”   “……为什么?”威尔问道。   “我不知道,”赵艾可说,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也许是手术时间太长,大脑供氧跟不上;也许是神经元刺激过多,造成脑死亡……你想知道细节吗?去问西科系统,去问问当时的研发负责人阿尼尔·瓦萨尼。他有全部的数据。”   楚恪沉默了片刻:“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写出来?”   “我想过的。”赵艾可说,“我写完《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就在策划怎样能成功地将这些传播到最广。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半途而废。从《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开始,我就在准备这件事。《海参崴行动》也是计划的一环。”   海参崴行动,楚恪想起赵艾可是这样称呼它。他忽然从中察觉到一种矛盾:“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出海?”   “因为——” 第24章   赵艾可话未讲完,破冰船忽然剧烈地震荡起来。三个人都摔倒在地,椅子倒在了楚恪的背上,伤口被撞击的尖锐疼痛让楚恪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威尔一把搂住他,用手臂护住他受伤的右肩。警报声震耳欲聋,赵艾可匆匆查看了几项数据,屏幕上显示出了雷达图像和甲板监控。   不知何时起,有一艘小型的单拖渔船跟在了浮冰船的身后,沿着它开辟的水道前进。刚才那阵震荡就是渔船撞上船舷造成的。碰撞激起的水花遮挡了监控镜头的视野,但能够看到有人在试图从渔船登上甲板。   是那些安保公司的赛博格。   威尔立即意识到这一点。他向赵艾可问道:“这艘船能甩开他们吗?”   “不行,”赵艾可一边扶着操作台站起来,一边回答道,“破冰船机动性很差。”   “不能让他们上船。”威尔说。他抱着昏迷中的楚恪站起来,小心将他安置在座椅上,回身向赵艾可问道,“船上有武器吗?”   “有,你会用哪些?”赵艾可皱眉问道。   “全部。”威尔说。   赵艾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打开了舰桥后方的武器库,威尔一眼看到了几支轻机枪和手枪,还有一些弹夹。那原本是给破冰船的护卫队准备的。威尔在心里盘算着这具赛博格机体的操作精度,选了一挺轻机枪和两个弹箱。   “你只是个派遣专员,这是违法的。”赵艾可说,她看了一眼楚恪,“你们可以留下。他是探员,或许这些赛博格不会动你们。”   “我不会把他的性命赌在‘或许’上。”威尔说。他转身大步向船舷走去。从船上往船下火力压制比面对面交锋容易许多,早一分钟到船舷便多一分优势。   赵艾可抿紧嘴唇,跟着取了一把轻机枪。   现在是午夜,整片海域只有破冰船和单拖渔船两处如豆的灯光。但这对赛博格的光感不构成障碍,威尔很快看清了情况。渔船逼得很近,已经有一根绳索抛上了甲板,钩在破冰船船舷的围栏上。   威尔别无选择,立即冲过去把那根绳索甩了下去。他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把自己暴露在了对方的射程里。一片弹雨扫射过来,子弹击中了威尔右腿的膝关节,他单膝跌在地上,紧急切断了右腿的知觉链接。威尔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吊艇架附近,他把机枪架在围栏上,侧身让吊艇架上的快艇掩护住自己。赵艾可紧跟在他身后,同样找了个掩护位置。   “这艘船上有探员,你们的行为是袭警!”她大喊道。   那三个赛博格听若未闻,仍然在向破冰船开火。威尔心里清楚,恐怕赵艾可的那篇《海参崴行动》已经彻底激怒了他们的雇主。他们不会留手了。   威尔架好机枪,开始反击。   弹雨一泻而下,场面颇为壮观。但威尔清楚他根本无法探头瞄准,跳弹漫天乱飞。那三个改装过的赛博格不会轻易受伤,现在威尔只是单纯凭着火力压制把对方堵在渔船上,等到他换弹箱的时候局面就会被改写。   威尔没来得及看弹箱容量,根据重量估算大概是600发,这支轻机枪射速大概每分钟120发。最多五分钟他就得换弹箱了。威尔能够精准计算换弹箱的动作,在操作层面将时间损失压缩到最低,但他无法控制这具赛博格机体的操作精度以及这把陈年轻机枪的枪械冷却的问题。   威尔用上半身的重量压制住机枪连发的后坐力,急速地思考着。这挺机枪不是威尔身上的唯一武器,他口袋里还有之前从赵艾可身上搜来的微型炸弹。那些炸弹,威尔当时确认过,可以遥控引爆同时也有即发雷管。按照‘医生’终端爆炸时的威力估算,仅靠炸弹是炸不沉面前这艘渔船的。他必须看清下方渔船的情况,确定目标。   威尔深吸一口气,向赵艾可低喊道:“掩护我!”   他从快艇的掩护下探出半身,瞄准了渔船的轴系与动力系统,扔出第一颗炸弹。爆炸的烟尘迅速遮挡了双方视野,热成像也被爆炸的热量所遮蔽,但威尔的目标固定不动的系统,比对方优势大些。   尽管如此,对方把火力全然集中在投掷物来源时,威尔也避无可避。还剩最后一枚炸弹没扔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左肩中了一枪。运动系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这次威尔不能再简单快捷地切断肩膀的知觉。他尽他所能稳定住姿态,投掷出最后一枚炸弹,跌坐在甲板上。他的脑中一片眩晕,一时间完全无法动弹。   赵艾可同样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掩护的吊艇架后,她朝威尔笑了笑:“原来你这么擅长枪战。这是派遣专员的训练吗?”   “不是。”威尔说。他看得出来赵艾可的视线颇有深意,正好,他也有许多话要问赵艾可:“我们找了你很久。”   “你先等等,”赵艾可皱眉打断了威尔,“我感觉你的机体好像不太对劲。让我看看。我跟着阿娜学过一些基础的赛博格机体维修。”   他知道。威尔感觉自己无法控制四肢行为,这具赛博格机体已经快要坏掉了。他加快了语速:“不,你听我说。”   楚恪醒来时,舰桥上除他以外空无一人。沉沉黑夜里,破冰船上风平浪静,丝毫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唯有甲板方向飘来硝烟的气味。楚恪的后背仍然很疼,疼痛造成了一种晕眩感,他看了一眼终端。他昏迷了大概半个小时。   楚恪向船舷走去,刚出舰桥便看到了浮冰船后几百米外的一点灯光。他辨认片刻,看出那是一艘渔船。它似乎失去了动力,随着水流缓慢地飘荡着,楚恪没有赛博格的光学视觉能力,但他能猜到渔船上是谁。他心中一紧,大步跑向船尾甲板。   甲板上的灯光照亮了破冰船与附近的海面。从船舷到船尾一段都是子弹烧灼的痕迹,可以想见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没有血,因为赛博格是不会流血的,他们连泪腺都没有。这些功能有什么必要呢?赛博格从不伤心,他们并没有心脏。他们受伤,便替换零件;他们疼痛,便切断感知。只要头颅那层保护不被击穿,人类裸露的大脑还在机械壳子里工作,他们就是完好无损的。   楚恪希望威尔是完好无损的。   他在吊艇架下看见了威尔。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像某种未完工的蜡像,或者用坏了的傀儡。有那么一瞬间,楚恪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跪在甲板上托起了威尔的上半身。   楚恪在威尔肩膀上看到了枪伤,肩关节的液压缓冲液从中流淌出来。威尔腿上也有同样的伤口,但楚恪毫不关心,看都没有去看一眼。他一心在打开威尔后脑处的面板。楚恪只有左手能自如地活动,这并不容易。   楚恪花了大概五分钟才终于成功打开面板,这五分钟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看到那三盏闪烁的黄灯时,楚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威尔的大脑还活着。   楚恪庆幸自己读了那本《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他紧急地回忆着书里的内容:哪一盏是通用信号,哪一盏是西科系统的设计?哪一个颜色指证哪个生命体征,哪一种闪烁频率又对应什么等级的处理方式?   痛觉过载。楚恪终于从前几天的记忆里找回了这个词,这就是威尔的问题。楚恪不再像二十岁出头时那样过目不忘、条理清晰,但至少他还记得这个问题如何处理。楚恪无心思考威尔究竟是为什么会过载、痛觉过载的感受又是怎样的。想那些徒劳无益,只会让他手抖。楚恪必须做他该做的事。   他把威尔放平在甲板上,然后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楚恪深吸一口气,手稳稳举起刀刃。   他是在斩首。   楚恪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但他注视着威尔的视线并不因此而动摇。刀刃沿着人工皮肤切开威尔的脖颈,缓冲液从缝隙喷出,其下没有血肉,而是大量的精密零器件。楚恪扔下匕首,伸手沿着切口摸索着,在后颈处摸到了一处凹陷。沿着那处凹陷,他用右手辅助,左手用力,折断了威尔的脖颈。连接件在暴力下分崩离析,暴露出核心的一排信号线,像人类的气管。   楚恪重新捡起匕首。刚才折断威尔脖颈后,他的手便开始发抖了,或许是用力的后遗症。现在他手掌心全是冷汗,整只手直到小臂都被缓冲液所浸没,连捡起匕首的动作也数次滑脱。一部分的他在呐喊:你杀了他!另一部分的他说:你在救他!楚恪无法确定哪句话是真的。他感觉冷汗像泪水一样沿着面颊滑落衣领上,又滴落在威尔无知无觉的头颅上。   一、二、三。   首先切断第三根。   四、五、六。   第六根,然后第五根。   七、八、九。   同时切断第七根和第九根。   现在打开威尔的后脑,看看他的大脑信号:第三盏灯熄灭了——熄灭了?应该熄灭吗?一阵阵恐慌蹿过楚恪的背脊。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如果楚恪是赛博格,此刻他可以开启辅助功能,或者干脆关掉情绪渲染,但他不是。他得将威尔的性命扛在自己肩上。   ——他扛得住。   十、十一、十二。   切断第十一根。然后再检查一遍信号。   楚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第一盏LED小灯。他从未在威尔清醒时如此凝视过他。那时他恐惧,现在他更加恐惧,但某种迫切压过了恐惧也压过了疼痛。楚恪注视着,闪烁——闪烁——闪烁——   绿。   匕首从楚恪的手里跌落,他如梦初醒,在它沿着甲板滑进大海之前捡了起来。这是楚恪身上唯一的切割工具了,他不愿意把威尔留在这里回舰桥去找工具箱,也不想用牙咬断剩下的那些信号线——虽然原则上他上牙齿也不影响什么,这些信号线并不与大脑所处的环境接触,不必消毒也不必注意切口整齐。   楚恪把剩下所有的线一起切断。在最后一根线脱离链接时,他看见威尔后脑面板上第二盏小灯停歇了片刻,随后闪烁的黄色变为了闪烁的——绿色。   忽然之间,那些被肾上腺素强行压下去的疼痛卷土重来,重重冲击着楚恪的神经。他感觉拗断威尔脖颈的右臂疼痛不堪,那块支撑体的异物感如此严重,仿佛在啃噬他的血肉。痛感让楚恪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背,双手却将威尔的头颅牢牢抱在了怀里。   三盏小灯,第一盏代表大脑的健康状态,第二盏代表意识的清醒程度,第三盏代表跟赛博格机体的交流进程成功与否。现在,他切除了威尔的身躯,那些仿生材料的痛觉神经传导不会再闷头给威尔的脑子灌输痛苦,痛觉过载已被解除,大脑状况恢复良好,只等威尔清醒过来。   楚恪确定威尔能清醒过来。他必须。 第25章   楚恪分了两趟把威尔的头颅和身躯分别带回了破冰船的舰桥。他将头颅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座椅上,机体身躯则随手丢在一边——实际上,楚恪记得把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的身躯带回来完全是因为威尔做过一些改装,或许威尔会想要回收那些改装数据。   楚恪在破冰船上找了一圈赵艾可。他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却注意到一侧吊艇架上的快艇消失了。如果他没记错,那是一艘有引擎的高速摩托快艇。赵艾可又一次从他们面前逃开了。不过这次,楚恪不打算再去找她。他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急救、搬运和这段搜索花费了半个小时,现在,那艘失去动力的渔船已经被他们甩开近十海里了。楚恪随手替他们报了个外海求救,备注了自己的探员号和对方的袭警行为。三战后的海上行动近乎于零,海参崴的港口已经停用了很多年。这个求救信号被处理恐怕还得花上一两周的时间。   越长越好,楚恪想。   破冰船还在正常工作。甲板防火做得很好,枪战没有引起火势。楚恪检查了一遍船体,回到舰桥,确认了破冰船的航线。他不知道赵艾可想去哪儿,他也不关心。他只想先回十五区给威尔换个赛博格机体。   但这件事容不下他的意见。   破冰船的控制权还在赵艾可手里,她提前设置了一段航线,又轻易从他们手里溜走了,那么在到达赵艾可定下的目的地之前,楚恪无法改变航线。楚恪倒是可以呼叫求救,但问题与那艘渔船一样,短期内指望不上,还不如等这一段航线结束后接管破冰船来得更快。   楚恪核对了破冰船的运行状况,然后回到了威尔的头颅面前。现在,他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等待。   威尔醒来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他甫一睁开眼,楚恪便注意到了。楚恪原本是等着威尔开口,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正坐在威尔侧面,而现在的威尔根本没法儿扭头来看他。楚恪抓住威尔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到自己面前。   “你醒了?”楚恪问道。   SYM-1型赛博格那张罗马雕塑般英雄主义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玻璃眼珠与他对视。楚恪从中仅仅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刻。楚恪深吸一口气:“说话,威尔。”   “……抱歉,”威尔说,“我只是……不太明白状况。”   楚恪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是您救了我吗?”威尔问道,“我似乎不能动了。”   “我想也是,”楚恪说了个冷笑话,“我估计你的脑袋跟身体没有蓝牙。”   他想让威尔往下看,但这件事并不如听起来那么容易。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只剩下一个脑袋了。实际上,此刻楚恪正用左手捧着威尔的头颅与他对视。他们额头相抵,鼻尖相贴,像莎乐美对视银盘上的王子头颅。   楚恪把威尔的脑袋换了个方向,让他从被照亮的舰桥玻璃里看见自己的形象。威尔明显吃了一惊,短促地“啊”了一声。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视线左右转了一圈:“我的身体,它还在吗?”   楚恪给他的脑袋换了个方向,让威尔看到跟积木似的堆在角落的赛博格机体。他等着威尔说点儿什么身首分离的感想,但威尔说的是:“我上衣口袋里有一把谷物棒,您要吃一点吗?您看起来不太好。”   楚恪一怔,看向舰桥玻璃里的自己。他之前没有意识到,现在看起来,楚恪自己也颇为憔悴。短发全部被冷汗湿透,脸色惨白,嘴唇有皲裂的迹象。现在是凌晨两点,对于一个断了骨头还有背部烧伤的病人而言,绝非熬夜的好时候。但楚恪别无选择。   他叹了口气,把威尔的脑袋按回怀里。   “不会比你更糟了。”楚恪说。   他起身去翻威尔的外套衣兜,认出来里面是一把平常放在车里的谷物棒。威尔尝过的那种。楚恪把威尔的头颅放在自己大腿上,撕开了谷物棒的包装,在威尔面前晃了晃。   “你要尝尝吗?”楚恪问道。   “似乎不行,”威尔语带歉意,“我目前没有知觉,大概只能用最低限度的功能。”   楚恪也注意到了。威尔一直面无表情,不是说他平常表情多么丰富,但他在楚恪面前时常是笑着的。大概他现在只能听、说、看。就连“说”,也仅仅是通过内置扬声器发声,还不能像正常状态下那样连接到脸上的仿生肌肉、做出口型。   楚恪再度低声叹了口气。但威尔看过去的时候,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口地咀嚼着谷物棒。这种谷物棒就是压缩的谷物加上巧克力、糖浆以及维生素,不怎么好吃,并且字面意义上的难以下咽。楚恪一般在车上备着咖啡送服,不过威尔的衣服没大到能随身装下罐装咖啡的程度。   威尔左右打量一圈,建议道:“角落里好像有个小冰箱,或许您可以过去看看?”   楚恪沿着威尔的视线望过去,点了点头,正要起身走过去,忽然又折了回来。他将威尔的脑袋抱在怀里,放置在了冰箱对面的小桌上。   “你痛觉过载了,”楚恪说,他背对着威尔,拧开一瓶水,“我把你的头拧了下来。”   楚恪的用词比平时粗鲁一些。这种方式让他觉得安全。   威尔说:“谢谢您。”   楚恪垂下眼,片刻后,回答道:“你不需要道谢。”   “您救了我。”   “不是为你。”楚恪说。   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他必须救下威尔,因为威尔是如此强烈地牵动他的情绪、他的心。   痛觉过载的处理方式相当严酷:扭断机械连接,然后一根根剪断信号线。楚恪对赛博格近乎一无所知,仅有的知识来自于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急救时,他如履薄冰,每完成一个动作都害怕他即将杀死威尔。楚恪不愿意再回想当时的心情。   “……对不起。”威尔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楚恪灌了一口水,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威尔,“你做得很好,解决了那些赛博格。比我厉害。”   “但我令您伤心。”威尔说,他与楚恪对视,郑重道,“对不起。”   楚恪沉默下来。有时候他觉得威尔比他更了解他的心。或者至少,他比他更诚实。   “我接受你的道歉。”楚恪说。   破冰船上只有楚恪和威尔在,以现在的状态来看他们不可能轮班,因此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案是一起睡在舰桥。楚恪费了一些工夫,从船员舱室搬上来了一张折叠床。他不太睡得着,但他必须休息。楚恪打开终端,设置好闹钟,开始合眼假寐。   四个小时后的凌晨五点,楚恪准点醒了过来。他起身看向威尔,后者已经睡去了。窗外夜色还很深,楚恪抱起威尔的头颅。这一次,他的动作颇为轻柔。他撬开了威尔的后脑勺,检查着他的大脑链接指示灯。   “您不必如此。”威尔轻声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了。   “睡你的。”楚恪说。   威尔的语气像是苦笑:“我恐怕很难在这种情况下进入睡眠。”   “马上就好。”楚恪说。《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里的检验法则,重大维修后每隔四个小时检查一次。   威尔轻轻叹了口气。   “可以把我带去您的床边吗?”威尔问道。   “怎么?夜里会害怕?”楚恪一边合上面板,一边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我只是想待在您身边。”威尔说。   楚恪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他听从了威尔的意见。楚恪抱起威尔的脑袋,放在折叠床的枕头边上。枕边头颅,这景象看起来有些瘆人,但楚恪奇异地发现他这次合眼假寐时,真正地睡着了。   早晨九点时,楚恪又撬了一次威尔的后脑勺面板。两盏绿灯。   “不必如此紧张,”威尔说,“我感觉一切正常。”   “我倒觉得你现在问题很大。”楚恪说。他把威尔的后脑勺面板盖回去,咕哝道:“你现在就像个智能娃娃似的。”   “那么,我是个很好用的智能娃娃。”威尔轻快地回应。   威尔的表情模块已经被限制使用了,但谢天谢地声音情绪模拟模块还在。楚恪笑了。他用拇指擦掉了威尔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溅到的一滴海水,手掌在他脸颊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离开:“哪儿好用?你能给我点播唱片吗?”   “如果您想听的话。”威尔回答道。   “我不想。”楚恪说。他沉默了一会儿。   “回去就给你换个机体。”楚恪说,“想过换哪个吗?”   “没有。”威尔说,“您对赛博格机体有什么偏好吗?”   楚恪拍了拍威尔的脸颊:“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别总想着讨好别人。即便是——”楚恪顿了一下,莫名地有些窘迫,他咳了一声,“即便有感情因素,也没必要。你该多想想自己的事。”   威尔问道:“您认为我缺乏自我吗?”   “没那么严重,只是一种印象。”楚恪说,他把威尔放下,弯腰与他对视,“你很少谈你自己的喜好,理想,要做的事。威尔,你很聪明,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SYM-1型赛博格,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我的确有。”威尔说。他注视着楚恪,明明已经失去了表情,楚恪仍从那视线里看出了一些未尽之言。他笑了:“嘿,你要是又开始念那些‘我为你而活’的诗,我就把你关机了。”   威尔同样轻笑起来:“并非如此。您不必忧虑,我有我的诉求,我的寄托,我的理想。”   “那很好。”楚恪说。   他等着威尔分享他的理想,结果威尔居然就这样停在了那句话上,让楚恪有种被吊起胃口的微恼。但他并非真的生气。楚恪转头看向窗外。这艘船正沿着预定路线向东行驶。他倚在舰桥的操作台上,看阳光在海面照出一片灿烂波光。 第26章   下午威尔说想近距离地看看海,楚恪于是把他的脑袋从舰桥拎了到了船头甲板上。赵艾可案以来的第一次,他们既不需要讨论案情,又没有天大的危机悬在眼前。要不是楚恪还在忧心威尔的状况,这差不多能算是一次公费的假日邮轮旅行了。   附近海域风平浪静,天气难得地放了晴。楚恪倚着船舷放松地坐在甲板上,盘起一边的膝盖,把威尔的脑袋放在大腿上。他们一起看着船舷西侧天尽头被夕阳染红的一片海域。   “出过海吗?”楚恪问道。   “乘船吗?没有。”威尔说,“您呢?”   楚恪有过少数几次出海经历,不过那些都发生在他坐着马达小艇上公海执行抓捕任务的时候。那种体验跟现在截然不同。那时候楚恪没有心情看海,也没有一个赛博格的脑袋搁在旁边,害他揪心的同时令他安心。   威尔·杨。楚恪想,看档案明明是个按部就班的普通人:在地下生活到13岁,随着人群回到地面,上学、生病、赛博格移植,然后就是在劳动调遣局的工作,乏善可陈。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样。威尔非常聪明、非常透彻,又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天真。两种矛盾的特质集中在他身上,让楚恪有种错觉,仿佛威尔是不存在于此的。他太超脱了。作为一个SYM-1型赛博格,他比楚恪认识的所有人都更无忧无惧。   所以他能全心全意地去爱。楚恪不知道是否有人可以在这种爱面前毫不动容。反正他不太行。他会害怕,会恼怒,会在威尔的描述里重新恢复对世界的敏感。   “算起来,我们才认识十几天。”楚恪喃喃道。他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在我眼中,我已经认识您四年。”威尔说。   四年。这个词,楚恪已经从威尔这里听到过许多次,他的态度从最初的抗拒,渐渐变为好奇,他甚至对自己的遗忘感到遗憾。楚恪问道:“那时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起案子?我都不记得了。”   “一起过失杀人案。”威尔说,“发生在十五区南郊的那片向日葵田。”   难怪他提起向日葵案的时候威尔说见过那块向日葵田。楚恪想。   十五区南郊的向日葵田是个地标,离十五区的距离颇为暧昧,正好在重点辖区之外,渐渐便形成了一个地下交易市场。很多SYM-1型赛博格在那里低价出售自己的零件,换取内啡肽。那里的治安极差。楚恪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经手向日葵田的案子。   “你怎么会去那儿?”楚恪叹气道。“那里尽是些疯毒虫。”   “我想去看向日葵。”威尔说,“那是我第一次看向日葵。”   这句话让楚恪隐隐有了一些印象。威尔说的那起过失杀人案里,一个十四岁少年被一群SYM-1型赛博格纠缠,反击过程中失手杀死了一名赛博格,引起了一场暴乱。楚恪到现场时,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场面平静下来。   “动手的那个小孩儿也是这么说的。一个俄罗斯裔小孩儿,跟你差不多大。”楚恪说。他看向金灿灿的夕阳。有时候,在那些他最多愁善感的时候,楚恪偶尔能理解那种对自然的渴望。但大部分时候,楚恪只想对他们破口大骂,让他们把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不要总往危险的地方去。他捞起威尔的脑袋晃了晃:“好孩子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威尔的声音染上笑意:“您当时也说过这句话。”   “说明这个道理亘古不变,”楚恪说,“那些毒虫发起疯来,能把自己卖得只剩一颗脑袋。他们什么干不出来?”   “我知道,我看见了。”威尔安静地说。   “你还有很多没有看见。”楚恪靠在船舷上,仰头看天,灿烂的夕阳像一片虚幻的向日葵田,“向日葵田每天都会发生暴力事件。就在你那起案子前一个星期,有个只剩上半身的赛博格把另一个只剩脑袋的赛博格的头打破了,想要把他吸进去的内啡肽嗦出来。我到的时候后一个赛博格的脑子已经流了一地。谁都不该去那种地方。”   “但您仍然去了。”威尔说,“您救下了那位少年,还有我。”   “因为有我去,所以你们不必去。”楚恪说,“你们该好好的。”   “‘向日葵田的守望者’。”威尔说。   这个久违的绰号让楚恪笑了起来:“你在哪儿听到的?警署里?那一阵儿我的确经常接向日葵田的案子。”   “后来呢?”   “后来因为我结案太慢,被调剂去别的组了。”楚恪说。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向日葵田的案子,多半是些结了也没有什么影响的简单纠纷。动机和过程同样简单。之前那个剩上半身的赛博格,我把他带回警局,问他为什么干这种事。他说因为他爽一把,从成为赛博格之后,他再也没有爽过了。我听赵艾可说起那个实验时,就在想这些向日葵田的毒虫。”   “您认为他们都来自那个实验吗?”   “未必,”楚恪说,“SYM-1型默认配件没有**官,没有**,没有泪腺,没有消化道,连味蕾都没有。没钱做升级改造的SYM-1型赛博格,哪怕不在赵艾可说的那个实验组里,也会有人想去试试那些刺激。说到底,人都是脑的奴隶,被神经递质所操纵。”   “您不相信有高于大脑的精神存在吗?”   “我不知道,如果有,为什么赛博格移植还需要把脑留在机械壳子里?”楚恪说,他轻轻一拍威尔的脸颊,“听起来你相信。也许那就是你能在这个机械匣子里保持积极的原因。”   “我相信。”威尔说,“与您相处带来的慰藉高于多巴胺或内啡肽。”   “肉麻。”楚恪咕哝道。只有威尔能把这么肉麻的话说得好像宇宙真理。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西边的天空还剩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红紫色余晖。破冰船平稳行驶在海面上,甲板的冷光灯照亮了楚恪的侧脸。夜里的海风冷得刺骨,楚恪记得威尔抱怨过防冻液都会结冰,于是把威尔的脑袋抱起来,裹紧了外套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们应该开发些新的防冻液。”楚恪说,“人是温血动物,不能成了赛博格就变冷血了。”   威尔笑了起来:“严格来讲,赛博格没有血。”   “我知道。”楚恪说。他记得《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里写了,赛博格机身不用说,脑袋里也只有组织液。没有血液,不靠它供氧。他说:“时移世易。”   “您不喜欢变化。”威尔说。   楚恪轻哼一声:“对,我就是食古不化,不肯拥抱新科技。”   “并非如此,”威尔温柔道,“您是这样一种人:一旦接受,便要把那些都拢入怀抱,收在羽翼之中。当您怀抱里的东西太多了,您就再也没有空余去拥抱新的事物。”   楚恪顺着他的话想象起来。人们都有弱点,而这是楚恪的弱点之一:他讨厌超出他控制能力和预料范围的事物。威尔说得好像他是一头卧在自己的珠宝之上的巨龙,冷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外来者修建城池、生息繁衍。而威尔,原本他是外来者中的一员,现在,楚恪已经皱着眉头把威尔拢在了翅膀里面。   事实也是如此,威尔的脑袋被他搂在了大衣里。楚恪掖紧了衣领,用体温防止威尔结冰。   “你好像很擅长这些,”楚恪说,“新科技,新技术。你跟安东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新生之人。”威尔说。   赛博格,新生之人。楚恪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很生动:“的确。从第一例赛博格移植手术到现在,只用了七年。‘新生之人’,科技发展如此迅速。”   “您似乎对此有所疑虑。”威尔说。   “太快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适应。”楚恪说。赛博格技术开拓了一片崭新的领域,也带来了对治安和社会稳定性的挑战——赛博格暴力事件,赛博格****,赛博格性产业。楚恪是个探员,他对这三者熟悉无比。   “这不是因为他们是赛博格才发生,”威尔说,“会犯罪的人总是会犯罪,跟是否身为赛博格无关。”   “是否犯罪大概是无关吧,但后果就有关了。普通人跟赛博格的暴力事件里,普通人的死亡率远高于其他情况。”楚恪说,他停顿片刻,“你是不是想说所有人都成为赛博格之后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威尔应了一声。   “并非如此。”楚恪说,“所有人都是普通人的时候,你的身体状况,大部分来自于运气,小部分来自于锻炼。而对于赛博格而言,一切都来自于金钱。人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是由于共通的需求,但SYM-1型赛博格和最顶层的赛博格的性能差异如此之大,几乎不是同一种生物。”   阶级固化与资源分配,这是一个早在战前、甚至早在更久远的年代,就不断被提起的课题。社会阶级更高的人拥有更多的资源,他们当然也更有能力接受教育、获得医疗,但智力与体质本身是随机的,这是一种天然的均衡。赛博格机体降低了人类作为生物天生的不确定性,社会的流动性从一颗果冻变为了一座混凝土雕塑。高端机体的赛博格就是计算能力更强,更坚固,更无惧威胁。那个把***移植到手指上的家伙可以时时刻刻在爽,而SYM-1型赛博格甚至没有基础的感知单元。   这种区分之下,SYM-1型赛博格,不论是像安东那样试图融入秩序之中,或者像流浪者那样试图逃离秩序之外,又或是像向日葵田的毒虫们寄生在秩序边缘,他们都如同面粉厂里的浮尘,随时可能被引燃,将一切炸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心存忌惮。”楚恪说。   他不确定威尔能不能听懂他的意思。刨去缠绵病榻的那几年和困在劳动调遣局的服役期,威尔只是个未曾踏入社会的学生。但威尔一直以来表现出一种与年龄和身份脱节的超然,楚恪感觉他会明白。或许他比楚恪更明白。   “您有理由忌惮,但我感觉,似乎不仅如此。”威尔说,“您并非全然反对赛博格移植技术。您是‘向日葵田的守望者’,您同样心存希望。”   “我当然心存希望。”楚恪说,“我怎么会反对赛博格移植技术?它救了你们,救了你。我希望这些问题都会随着科技进步而解决。”   威尔沉默片刻,轻声道:“能成为您对赛博格移植技术改观的一个理由,我深感荣幸。”   “……我没那么说。”楚恪嘴硬。   “您没有。”威尔柔和地同意道。   他有,楚恪叹了口气,有些懊恼。他就是那么说的。海风太冷,他的舌头比他的脑子动得快,一不小心把真心话漏了出来。   好在威尔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他没有念诗,楚恪也保持沉默。唯有海浪规律地拍在破冰船的船舷。   楚恪侧头看向海面。他们此刻正在鄂霍茨克海上,目之所及,只有深沉的海面,别无它物。那三个赛博格所在的渔船早早被他们甩在了身后,赵艾可也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天地间仅仅有这一片海,海上仅仅有这一艘破冰船。冷光灯照亮着甲板一隅,仿佛这就是世界的全貌:只有他,和威尔,还有无休无止的海浪。   “你有话要告诉我吗?”楚恪忽然问道。   威尔一怔:“什么?”   “没什么。”楚恪说,“回去了。”   海风吹得他骨头里都渗着寒意。楚恪撑着甲板站起身,感觉浑身关节吱呀作响。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抱着威尔的头颅向舰桥走去。 第27章   威尔的口袋容量有限,好在破冰船上的小冰箱里储存了一些食水。生产日期都在一年以前,楚恪据此推断是阿娜塔西亚留下的。他借这东风改善了伙食。   晚饭后楚恪例行检查了威尔的状态,两盏常亮的绿灯。一切顺利,他们只要等赵艾可预设的航线结束。她的航线结束在鄂霍茨克海的某处,从船上的海图来看,那里仅仅是一片海洋,没有陆地。R提到阿娜塔西亚带他们去过库页岛,或许她带赵艾可去过更远的地方。或许她们在那里看过一次海上日出。   按照航程计算,明早他也将和威尔在那里看一次海上日出。   楚恪把威尔放回折叠床上,面朝着墙壁,自己则坐在操作台前搜索着破冰船的航线与周围的海图。航海是高度专业化的领域,更不要说一艘千吨级的破冰船。即使自动化程序已经把操作简化到极致,没有网络链接,楚恪仍然无法看出究竟。   听见破冰船系统响应的声音,威尔问道:“我能帮上忙吗?”   “没什么。”楚恪说。他关掉虚拟投影,坐上折叠床。   威尔正对着墙壁,只能用余光观察楚恪的表情。他说:“您似乎有心事。”   楚恪没有回答。他把威尔的脑袋转了个方向,朝着舰桥窗外,自己则在床的内侧躺下来。他盯着威尔的后脑勺,感觉后背又开始蔓延一种苦闷的疼痛。楚恪把左手横在眼睛上,叹了口气。   凌晨六点,破冰船上响起了到达目的地的船笛。这是他们在海上的第31个小时,赵艾可所设定的航线就此结束。夜间墨蓝色的天空微微泛白,东方海平线上浮起了薄红。很快就要日出了。   这一晚楚恪都没怎么睡着。他听见船笛便坐起身,倚在墙壁上,看窗外一线红日逐渐升起。   “很美。”威尔说。不知他是被这船笛吵醒还是同样没睡。   “是赵艾可的设计。”楚恪说,“她来纪念阿娜塔西亚。她带着那本《星银元实验》,选择了阿娜塔西亚带她乘过的船,设置好了航线,在日出一刻到达这里。”   他沉默片刻,见威尔没有接话的意思,又继续道:“你认为赵艾可为什么要乘小艇离开?”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与我们无关了。”威尔回答道。   楚恪瞥了他一眼:“印象里,你似乎没这么得过且过。”   “我并不关心赵艾可,我只关心您。”威尔回答道。   “是吗?”楚恪冷淡地反问道,“那你有话要告诉我吗?”   威尔微一迟疑:“您指什么?”   楚恪有些累了。他几乎彻夜没睡,并且他的后背还在疼。楚恪并不是钢筋铁骨,现在,他打不起精神跟威尔才哑谜。他直白地发问:“你跟赵艾可说了什么?”   一刹沉默。   “……您认为我做了什么?”威尔轻声道。   “做了坏事。”楚恪说。他的声音毫无笑意,“赵艾可没有理由突然离开破冰船乘上快艇。这艘船上没有网络,那三个安保公司的赛博格已经被打退,唯一能给她提供新消息的人是你。”   威尔没有反驳。   楚恪望着跃出海面的朝阳,这景象瑰丽绝伦,震慑心魂,但他丝毫没有看进去,只觉得刺眼。楚恪低声道:“我没那么一板一眼。你有所求,大可以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但我不喜欢有人瞒着我。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   他一直在等威尔告诉他。   在楚恪终于能从威尔失而复得的惶惑中恢复过来,开始思考当下情境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从昨晚到今早,他一直在等,却没能等到。   “……我很抱歉,”威尔说,“我受人之托给赵艾可带了个口信。”   “口信是什么?”   “让她去一个地方。”威尔说。   “哪里?谁的口信?”   “抱歉。”威尔低声道,“我不能说。”   楚恪想起了警司的话。她失踪案不需要牵涉商业机密,结果这么一起失踪案,不仅牵涉了商业机密,甚至有国家机密。而楚恪所寻找的受害者,和他的搭档一起联手来骗他。他有点儿想笑,又不太笑得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楚恪问道,“上船之前?还是刚到海参崴的时候?你骗了我多久?”   楚恪等待着威尔的回答,威尔却始终沉默不言。他的沉默让楚恪的心一寸寸冷下去:“……从一开始就是,对不对?你和阿尔方斯,我说怎么可能有人连续四次匹配到同一个探员。是你特意干扰了探员和派遣专员的选择?”   “……是,一些算法上的暗门。”威尔承认道,“阿尔方斯·克莱斯特探员的性格,更容易被引导得出结论。”   “所以那天你看见我那么吃惊,你以为来的会是阿尔方斯。”楚恪低声道。   他向后靠在墙壁上,抬手捂住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直觉一直都是正确的,威尔就是别有所图。楚恪早已察觉这一点,却被威尔的借口所蒙蔽。一个有着十一年探员经验的老江湖,被一个连表情都只有寥寥数种的SYM-1型赛博格从头骗到尾。   楚恪的情绪很复杂。这与被赵艾可利用时的挫败感截然不同。楚恪感到了伤心。真讽刺,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他真的有一颗心了。这个器官第一次昭示自己的存在,不是因为什么悸动的情绪,仅仅是因为它被刺痛了。   “你真的很会骗人。”楚恪喃喃道。直到此刻,那些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实才彰显出本质。   “四年前的事也是你编的吧?一直以来,你只说是四年前,特意等上了船才告诉我是向日葵田那起过失杀人案,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网络就没有机会查证?但我的终端里随身携带历年的案件记录。我昨晚查证过了。向日葵田那起案子,嫌疑人当场认了罪,我带回警署的只有那个俄罗斯裔小孩,没有其他证人。”   “您的确将我带回了警署。”威尔轻声道,“我的全名是威廉·扬波尔斯基。那时我还没成年,服刑记录不会留在公开档案里。”   “连名字都是假的……”楚恪摇了摇头,抬起手盖住眼睛,过了片刻才恢复冷静,“你不可能自己做到这些。同伙是谁?为什么?”   “抱歉,我不能说。”   “别逼我把你关机。”楚恪威胁道。   “您不会。”威尔说。   楚恪心再一次尖锐地疼痛起来。他的确不会。威尔算准了这一点。   “你忠诚于什么?你的寄托、你的理想?”楚恪冷笑起来,“希望它值得。”   他大步向甲板走去。他不能再跟威尔共处一室了,他的尊严不允许。   威廉·扬波尔斯基。   楚恪翻看着向日葵田的案件记录。他记得到达向日葵田时那个绿眼睛的俄罗斯裔小孩浑身是伤,几乎看不清原貌。他用警笛驱散了大部分赛博格,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动手。楚恪把那个十六岁少年从赛博格零件堆里抱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挂了不少彩。   他见到了当时的场面,所以最后递交的材料里,楚恪的建议是不予起诉。但检察官没有采纳。   楚恪想起了威尔的档案。中间空白的那两年多,威尔不是生了病,而是入狱了。难怪他明明是个有医疗保障的学生,却只能做SYM-1型赛博格的移植手术。楚恪不想知道威尔在狱中经历了什么菜导致必须做移植手术的紧急医疗状况。他现在愤怒而难堪,情绪已经丰沛到影响他判断了,不需要愧疚让事情复杂化。   他坐在甲板上,仰头靠在栏杆上。日光慷慨洒下,楚恪闭上眼仍觉得双目刺痛。海风刮过,海浪拍击着船舷,一切与昨日相去无几,但楚恪不会再把威尔拢在羽翼下了,他在他翅膀里最方便的位置扎了一刀。   楚恪的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困倦与疼痛在他的身体里暗中较劲儿,他侧头倚在栏杆上,在海上的寒风中,就这样睡着了。   中午楚恪回到舰桥,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他没有开口,威尔于是也没有说话。楚恪在沉默里吃了他这辈子最食不知味的一顿午饭。   饭后,楚恪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考虑是不是该去检查威尔的脑袋。威尔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他何必去在乎威尔的死活?但威尔可以欺骗楚恪,楚恪却不能欺骗他自己。他的确在乎威尔的性命,而威尔也已经知道他在乎,他如何隐藏都是徒劳。   真奇怪。原本,楚恪在意威尔的安危是因为威尔是他的搭档,他们在同一阵线。现在,这前提已经被打破,后续的情感却无法被轻易割舍。人的心似乎不懂得逻辑学。   无药可救。楚恪对自己冷笑一声,走到了折叠床边。他粗暴地把威尔的脑袋拎起来,打开脑后的面板。楚恪指望着能看见两盏绿灯,然后痛快地甩手离开。但今天似乎有什么一定要与他犯冲。那三盏并列的LED灯里,只有第一盏是绿的,第三盏仍是熄灭状态,而原本是绿色的第二盏灯,现在闪烁着不祥的黄光。   “怎么回事?”楚恪皱眉道。   “……什么?”威尔问道。   “你的第二盏灯怎么黄了?”楚恪问道。   “……您在查看我的状态吗?”威尔听起来颇为意外。   楚恪恼道:“别明知故问。”   “抱歉,”威尔说,“我只是……从三十分钟前起,我便失去了视力,头部的陀螺仪也失效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恪心中一沉。他打开终端里的《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检索着这盏灯代表的信号:“你上次充电是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在您的病房。”威尔回答道。   没有体力劳动的状态下,赛博格机体的供电足以支撑120小时,计算起来,威尔不该这时候没电。但楚恪毕竟是把威尔的脑袋拧了下来。赛博格的机体如此精密,他极有可能犯下了一些可能导致漏电的错误。   楚恪抿紧嘴唇,提起威尔的头颅,大步向船舱走去。   事实证明破冰船上有足够的供电设备,但没有赛博格的充电舱,楚恪再怎么扒地三尺也没有。这艘船是战前建造的,那时赛博格移植技术还仅仅存在于科幻小说。看起来,赵艾可这几天里也还没有机会完成相关改建。   强行连上正负极绝对会把赛博格娇嫩的控制系统和神经连接件烧坏,手工改造的变压电路作用也不大。他们需要的是能够供给赛博格的稳压整流系统,和符合机体充电协议的电路设计。楚恪甚至考虑过拆了威尔的机体想办法把身体部分的电池供给头部,但显然那不是什么业余人员能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完成的任务。   “断电后会发生什么?”楚恪问道。他竭力稳住声音,不肯泄露一丝颤抖。   “只是暂时的休眠状态。”威尔回答道。   休眠状态。楚恪知道这个词。   人类的大脑重量约为一千克多一点,每分钟需要40毫升氧气。普通人使用肺呼吸,通过血液给大脑供氧。这些赛博格都没有。赛博格使用的是一套电动的供氧装置。休眠状态下,机体会关掉光学系统和声学系统等的模块,专心致志给这套供氧装置供电。   每隔一段时间,休眠状态的赛博格会短暂地苏醒一次,目的是让赛博格有机会观察周围情况并呼救。如果始终没能接通外部电源,电池耗尽后,赛博格机体内的那颗大脑会有5分钟左右的时间进入脑缺氧状态。   然后是脑死亡。   “你的紧急电源呢?”楚恪问道,“《赛博格基础》里说赛博格设计原则是必须有能够长期供电的紧急电源。”   “……在心脏。”威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歉意的,“紧急电源无法外接使用。”   没人想过会有赛博格倒霉到没电的同时还掉了脑袋。楚恪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深吸一口气:“你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会进入休眠状态,”威尔说,“休眠状态下,12个小时。”   楚恪的呼吸一窒。12个小时,哪怕他已经拿回了破冰船的控制权,这点时间也不够他将船开回海参崴。   “您不必忧虑。”威尔轻声道。   “我没有。”楚恪说。他尽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只有他自己能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指。楚恪竭力思考着对策:“船上有什么可以利用改造的电路吗?你是不是有什么默认图纸?我可以去找工具,船上一定有工具。”   “我——”   忽然之间,威尔的声音停止了。楚恪的心跳空了一拍。他猛地抬头看向威尔。他看起来跟之前殊无二致,英雄主义的面容丝毫不因海上航行的艰难而憔悴,那双玻璃做的黑眼睛仍在直直地望进楚恪的眼睛里,但其中已经没有了意识的存在。 第28章   楚恪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紧盯着投影上的海图。破冰船此刻已从千岛群岛间穿过,离开了鄂霍次克海,进入到北太平洋。离他们最近的陆地是堪察加半岛。半岛上只有极其稀疏的几处聚居区,而船上无法联网,楚恪拿不到勘察加半岛的地图,不知道该在哪里登陆,也不知道如何抵达最近的城市。陆地指望不上。   至于大海,则更是不可能。楚恪两天前发出的海上救援信号至今没有收到应答。或许那三个安保公司的赛博格能够撑到救援抵达,但威尔仅仅剩下十二小时,楚恪不会拿他的性命去赌救援的速度。   楚恪感到一阵无助。成年以来他极少有过这种感受。他学习社会规则,他锻炼体格与人格,他能够解决他遇到的大部分困境,而逐渐接受剩下那部分无法解决的。然而现在,任何经验都不能适用。他与威尔远离了整个人类世界。他们乘着一艘老旧的破冰船,在无尽的海上漂流。现在,楚恪没有什么能帮上威尔的,而这个困境,他永远无法接受。   他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入手掌之中。他体会到孤独。   孤独。   楚恪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片海上不是只有他们。除了威尔与他和那三个赛博格之外,海上还有一个人——赵艾可。她是一个赛博格,她同样需要充电。威尔让她去的那个地方,一定有赛博格适用的电源。   赵艾可乘坐的是破冰船上的快艇。从破冰船的操作中心可以看到快艇离开时的航线。赵艾可设置了归航后自动删除前一段航线,但楚恪颇为谨慎,还未执行下一条命令,反而误打误撞保留了快艇的航线。他将那条航线重叠到海图上,看到了赵艾可的目的地:白令岛。   楚恪将白令岛输入破冰船的自动航行系统,结果令他失望。白令岛离此地将近两百海里,破冰船的航速低于普通货船,不能在12个小时之内抵达白令岛。此路不通,但他还剩下一个选择:破冰船上两艘高速摩托快艇。赵艾可离开时带走了一艘,他可以开剩下那一艘。   离开破冰船是有风险的。目前他们所在的北太平洋区域尚未结冰,但更靠北的白令岛极有可能沿岸都是浮冰,快艇也许会无法靠岸。但楚恪别无选择。若是无法靠岸,楚恪就游过去;若是有浮冰,就从浮冰上踏过去。楚恪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救下威尔。   为了避免影响行动,楚恪用威尔的制服做了个简易背包,将威尔的脑袋装进背包里,然后背着他走上了甲板。   威尔曾经用作掩体的那艘快艇已经被赵艾可开走了。对侧的吊艇架上,一艘没有放下来的快艇孤零零地挂在原地。楚恪绕着吊艇架检查了一圈,找到了吊艇架的动力装置。他将快艇放入水中,那只小艇靠在破冰船边,在海浪里随波飘荡。   楚恪沿着绳梯爬到了小艇上。这一次没有威尔相助,他的右肩因为攀爬而重新疼痛起来,楚恪忽略了它,专心设置着快艇的导航系统。他上一次开快艇还是几年前的抓捕行动。这一次,情况更困难一些。他有一只手臂派不上用场,也没有警署同事分工布阵。楚恪得独自把小艇开到白令岛。   他必须做到。   堪堪在天黑之前,楚恪驾着快艇抵达了白令岛。幸运的是白令岛周围海域并未冰封。楚恪绕岛开了不远便找到了港口的所在地。   说是港口,其实仅仅是白令岛西侧海岸上一段简陋的木制码头,已经荒废很久了。楚恪在看到废弃港口附近另一艘停泊的小艇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的猜测没有错,赵艾可的确是来到了这里,那么白令岛上大概率是有赛博格的充电装置的。   趁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楚恪把快艇停泊在了码头边,系紧缆绳,登上了白令岛。   岛上没有明显的道路或者人造建筑物。结冻的地面上看不出脚印,楚恪也没有白令岛的详细地图。白令岛是个一千多平方公里的荒岛,寻找赵艾可的去向并不容易。为了避免迷路浪费体力,楚恪决定尽量沿着海岸线在岛上搜索。   白令岛的海岸线有一百多公里长,而他没有任何机动交通工具。楚恪深吸一口气,选择向北出发。   威尔曾说他运气不错,楚恪以前认为那只是威尔的一种乐观,但现在,他希望那是真的,并且他希望他沾到了威尔的好运气。他还剩下六个小时。   夕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   白令岛的夜晚并非全然的黑暗,大片积雪覆盖了一切,反射着冷淡的月光。楚恪在这微光中步履不停。他没有时间休息。   威尔从休眠状态暂时苏醒的时候,楚恪正走过白令岛最北面的一处海岬。他的大脑被冻得发僵,一度把威尔的声音当成幻听,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已经是威尔从休眠状态的短期苏醒时间了。   “……这是哪里?”威尔问道。   “白令岛。”楚恪说。   这个回答显然是威尔没想到的。威尔感慨道:“您仍是如此敏锐。”   “别废话,告诉我接下来怎么走。”楚恪说。他的声音颇为沙哑。楚恪希望威尔不要留意这一点。他们没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我没有详细地址,”威尔说,“口信的内容是去白令岛的东北方向。”   “那看来你运气确实不错。”楚恪嘀咕道。在码头时他选择向北出发,目的地在东北方向,至少他们不是南辕北辙。   “……您不该来的。”威尔轻声道。   “怎么,让我留在船上看着你死?”楚恪反问道。   威尔沉默片刻,说:“谢谢您。”   “别道谢,不是为你。”楚恪硬邦邦地回答。   “我知道。”威尔说。他安静了一会儿,楚恪几乎以为他是重新进入休眠了。然后威尔说:“我希望您知道,待会儿我会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但我还活着,还在这里,只是没电了。请您不要担心。”   楚恪沉沉地应了一声。威尔在安慰他,一个只剩脑袋的赛博格,一个濒死的骗子,居然在安慰他。楚恪觉得荒谬同时又悲凉。   “我会尽量缓慢地呼吸,尽可能长地活下去,”威尔说,“即使——”   “没有即使,”楚恪打断道,“我会救你的。”   威尔似乎想说什么,楚恪等待着他的评论。但他只是说:“您会的。”   他们继续沉默地前进。楚恪走到了一处海湾,他的步伐稳定如机器,不泄露任何软弱。他身后,雪地上一双脚印,稳稳地延伸到地平线之外。   过了一小会儿,威尔说:“我感觉有点儿困了。”   楚恪应了一声。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威尔说:“晚安,楚恪。”   楚恪回答道:“晚安。”   威尔没有再说什么,而楚恪也没有停下脚步去查看。   现在,楚恪正沿着北侧海岸走在白令岛的西面。他已经连续行走了好几个小时,楚恪的右肩很疼,脚很酸,后背几乎麻木了。他感觉自己有些发烧,疲劳和寒冷导致的晕眩久久不去,风几乎要把他从地上刮走。   他继续独自行走着。   午夜时分,楚恪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那座村庄:在海岸的反方向,一座几十米高的小山上。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白令岛上原有的聚居区,也不知道赵艾可是否在那里,但那都不重要。楚恪看到了光,而光意味着电,电意味着——希望。   楚恪维持着此前的步伐向山上走去。他走不了更快了。要是在如此靠近希望的时候被地面绊倒,他会痛恨自己的。随着距离缩短,楚恪渐渐发现了村庄奇异之处:那光芒并不是错落有致的,相反似乎遵从着某种刻板的规律。实际上,它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村庄,更像是一处大规模的厂房。   这样很好。楚恪想。现代化的厂房比战前的村庄更可能有赛博格的充电设施。   上山后楚恪才发现那座厂房的规模比他想象的更大。山上是一片弧度不大的平原,覆盖着冰雪,而厂房就占据了这片平原的大部分面积,看起来有近万平方米。楚恪走到门前,试探性地推了推,果然打不开。他转而抬头看向门上方的监控摄像头。楚恪不确定这里是怎么回事,但他有种回到文明社会的感觉。   楚恪重新打开了终端。从海参崴出发后终端一直没有信号,此处也是如此,但显示有本地的虚拟投影可以连接。楚恪连接上去后看到了一个密码盘和一个门铃。破解密码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楚恪皱了皱眉,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光明从门中喷涌而出,席卷而来,酷烈而毫不容情。有那么一会儿,楚恪什么都看不见。直到那双眼处的刺痛渐渐消失,他才见到此处的全貌:   近万平方米的空间里,机械排列有致,将空间分割成行。仔细去看,那些机械是一架架同规格的机柜。柜内两米高的空间被19英寸机架纵向分割成规则的方形区域,机架上整齐排列着刀锋服务器。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服务器集群,它用规模向楚恪宣告着自己的意义。   风扇低沉地回响着,将机械产出的热量送向室外。室内比室外暖和很多,楚恪感觉自己冻僵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这不完全是件好事,因为这个过程很疼。非常疼。楚恪忽略了这种疼痛,举步穿梭于如云的机柜中,寻找着赛博格充电舱。   在走到厂房中心时,楚恪注意到了角落的某种设备。那不是整齐排列的机柜,但也跟他认识的充电舱不太一样。楚恪怀着某种期待靠近,发现那是个靠墙待机中的仓库机器人。它的外形跟警局的痕检机器人类似,有轮动和多足两套站立设备,机械臂上的工具证明它的主要功用在于检查服务器。   楚恪将它推到一边,看到了原本在机器人背后的一套简易充电设备,形态跟楚恪车上那套极其相似。他仔细阅读着设备上的电压和充电协议,楚恪不能完全读懂它们,但他从中找到了几个《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里出现过的关键字。看起来,那套设备是赛博格也能使用的。   楚恪伸展开僵硬的双臂,取下了背后的简易背包,取出了威尔的脑袋。   威尔从截断链接开始就失去了对面部肌肉的掌控权,现在,那头颅睁着双眼,面无表情直视前方。这幅景象颇为骇人,但楚恪无动于衷。他知道威尔的大脑正在其中安睡。楚恪把那颗头颅放在地面上,卸下了威尔脑袋后面那块背板。他已经驾轻就熟。   楚恪盯着那三盏小灯。现在只有第一盏小灯是亮起的,不健康的红色昭示着危险的电量储备。楚恪把电源接上威尔后颈的充电口,他的视线紧紧盯在那盏小灯上。红灯闪烁了一次、两次,然后——   变成闪烁的黄灯。   楚恪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背脊僵直,像是被车灯照到的林中之鹿。   然后他开始大口地呼吸。   他吸入温暖的室内空气,呼出白令岛室外的寒风,他感觉整个身体在这种呼吸节奏中焕然一新。背脊灼伤带来的疼痛与瘙痒、右臂接近麻痹的状态、乃至鞋子里几乎感觉不到的脚趾——这些都不再是困扰,楚恪放松地跌坐下来,靠在墙边,闭上眼睛。   他同样很困了。   楚恪小憩了一会儿,等他睁开眼时,终端告诉他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他侧头去看威尔的脑袋,第一盏小灯仍然闪烁着黄色。第二盏也亮了起来,是稳定的黄色,对应快速眼动期的脑部供氧量。现在,威尔的机体里,大脑供氧系统已经完全恢复,只等电量能够支撑视觉和听力等外部交流系统了。   “……你会醒来的。”楚恪说。他的声音沙哑而轻柔。   直到此时,楚恪才终于有精力去更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他站起身,重新走入那一片机柜森林中。   高度不够然而又极其宽广的空间很容易给人以压迫感,仿佛生存空间被挤压得极狭窄。楚恪沿着这一座服务器集群的中轴线走到了另一侧的墙壁,对应的位置同样有一具待机中的仓库机器人。他绕着墙壁转了一圈,找到了更多的仓库机器人。除此之外,只有整齐的机柜。楚恪没有在此处看见任何人,连人类留下的痕迹都没有。   楚恪在一架机柜前驻足。那架机柜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闪烁着的三色LED灯让他想起了威尔的三盏小灯。他仔细观察着,刀锋服务器上的芯片看不出型号,但很像是量子计算机,引出来的电源线和信号线整齐地排列着,每个十九英寸机架上都有一座风扇低吟,环境中久久不散的声音就是来源于它们。   机柜上纤尘未染,多孔的玻璃板隔开了楚恪和其中的服务器。他注意到服务器一侧似乎有编号,但被玻璃板的反光所遮挡,看不清楚。他伸出手试了试那扇玻璃板,虚拟环境里跳出来一个口令界面。它使楚恪想起了厂房门口的密码锁。他收回手,没有继续尝试。   这座厂房只有一层,头顶是裸露的管道、横梁、与通风系统。楚恪正要走回威尔的位置,忽然心念一动,走向了横梁所连接的立柱。这个空间里有9根支撑柱,楚恪对材料和建筑设计的研究不深,但根据他那一点房屋结构的经验之谈,这些柱子似乎太粗了一些。   他在最中间那根支撑柱前停下脚步。观察片刻后,楚恪意识到那根柱子有一部分是一扇滑轨门。或许里面是个储物空间,他想。楚恪伸出手,熟悉的口令界面跳了出来,旁边同样有一个门铃。他按响了门铃,滑轨门缓缓收缩进立柱之中,里面是一个储物空间,没有灯光。楚恪向旁边让了一步,让外面的灯光照进去。   他看到了堆积成山的赛博格机体。 第29章   光从门口斜斜照进去。荧光灯冷白色的光线照在完美无缺的各色仿真皮肤上,像某种瓷器展览。几十具赛博格机体都是赤裸的。肢体贴合着,交叠着,胡乱地堆积在一起,被地球重力摆成一种毫无生命力的姿势。   最靠近门边的一张脸属于SYM-1型赛博格,与威尔的脸殊无二致。楚恪在那圆睁的双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悚然一惊,猛地退后半步,从腰上枪套拔出了手枪。   “请放下枪。”   背后遥遥传来人声,楚恪立即转身,用支撑柱的墙面掩护后背,举枪对准声音的来处。明亮的光线下纤毫毕现,楚恪看得一清二楚,机架间的长廊空无一物,尽头只有之前他检查过的那个正在充电的仓库机器人。他低喝道:“谁!”   “请放下枪,”那个声音继续道,“请不要在这里用枪,会造成一些麻烦。”   楚恪没有动:“出来面对面说话。”   “我正与您面对面交谈着。”那个声音说。楚恪皱起眉,快速扫视一圈,然而唯一起了变化的是长廊尽头的那个仓库机器人。它脱离了充电器,向楚恪招了招手——准确来说,招了招它机械臂上的一只网线钳。   “我会向您走过来。”仓库机器人说。似乎是怕惊吓到楚恪,它的动作放得很慢,“您已经检查过了,这只是个仓库机器人,没有武器单元。请不要开枪。”   楚恪无动于衷,只是小幅度换了个姿势,仍然举枪对着仓库机器人。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钉在它身上。他注意到那个声音的确是随着机器人的靠近而接近的,不管对方在哪里,至少扬声器是在机器人身上。楚恪任由机器人靠近到五米左右的距离,然后喝止了对方。这个距离下小口径手枪占据着绝对优势。   “我没有恶意。”仓库机器人说。它不再靠近,只是在原地依次招摇着自己的机械臂,从网线钳到吹尘器,以此证明自己没有威胁性:“不然我就不会让您带同伴进来充电了。”   楚恪没有立即回答。仓库机器人所说的是他最初的想法。找到充电装置时感激压到了其它的一切。然而支撑柱里的那些赛博格使楚恪升起了警惕。未完成移植手术的赛博格机体是严格管控的医疗设备,除开医院,根本不该有什么地方能找到整具机体,更不要说这么多。   “柱子里那些赛博格——是怎么回事?”楚恪问道。   “赛博格?”仓库机器人的动作停止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您是说试衣间里那些吗?”   “试衣间?”   “或者按照时髦的说法,步入式衣橱。”仓库机器人说,“不要害怕,那里面没有赛博格,只是外壳而已。它们没有人类的意识。就像这具仓库机器人一样。”   这不同寻常的说法引起了楚恪的注意:“这具机器人不是你?”   “您身上的警服也不是您吧?”仓库机器人说,它的声音是典型的低端电子音,但语气里有一种微妙的调侃之意,仿佛他在楚恪枪下也同样轻松,“这具仓库机器人只是我的外壳。”   楚恪挑起眉:“这是个普通的仓库机器人,没有赛博格脑机接口。你的意识不在里面。”   “它的确没有脑机接口,但我也并不需要大脑来传递意识。人脑同样是外壳的一种,”仓库机器人说,它考虑了片刻措辞,“它是意识的一种记录形式。”   楚恪无动于衷:“别废话。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什么?”   “您可以叫我四号。”仓库机器人说,“至于我是什么,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种电子幽灵——或许这是一个更合适的形容。”   楚恪眼角一跳。仓库机器人的说法让他有了一些联想。就在三天之前,赵艾可说过类似的话。   “你,”楚恪说,“你是不是做过赛博格移植手术?SYM-1型,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下的那种。”   “原来您知道。”仓库机器人说。   “我不知道。”楚恪说。他尽量保持冷静,但这件事比他的想象更疯狂。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跟空中飞扬的一团火山灰共舞,“告诉我。”   “从何说起?”仓库机器人说。它没有叹气的采样,如果它有,它一定是在叹气了。   “手术。”楚恪说。   “手术,”仓库机器人说,“您没有接受过手术。赛博格移植,把大脑从人类的躯体里剥离,转移到人工组织液与无数接口中。挣脱躯体的束缚之后、被关入新的束缚之前,这是大脑最接近自然的一刻。”   “说点儿有用的。”楚恪催促道。他不喜欢哲学家。   “这很有用。”仓库机器人说。它停顿了片刻,又自我反思起来:“或许不是对您。”   “实验,”楚恪终于受不了仓库机器人的东拉西扯,主动提醒道,“你参与了什么实验?”   “我参与的那个实验,”仓库机器人回答道,“他们叫它‘上传实验’。”   “所有实验结果都会上传。”楚恪说。至少听完赵艾可的话他是这么理解的。   “但只有这一个实验是关于上传本身。”仓库机器人说,“上传实验必须在赛博格移植手术过程中完成。上传的信息不仅仅来自于赛博格机体,还包括手术中的所有成像结果,以及术后海量的神经细胞映射检查。移植后SYM-1型赛博格机体会自动模拟人类已知的刺激模式,并记录下来,上传到网络。”   “什么意思?”楚恪皱眉道。   “如果您问我的一切问题,我都能提交跟某人同样的回答,您会将我认错成那人吗?”仓库机器人反问道。   楚恪没有回答。   “社会认可赛博格与移植手术前的他或她是同一人,因为至少有一件事是相通的——那颗大脑。倘使没有那颗真实的、由神经细胞与胶质细胞构成的大脑,却有一颗虚拟大脑,能做出与真实大脑相同的一切判断、一切响应……又如何呢?网络上的虚拟大脑,与这个缸中之脑,是同一种意识、同一个灵魂吗?”仓库机器人继续问道。   楚恪凝视着这一台简陋的仓库机器人:“你的意思是,你是一颗网络上的虚拟大脑。”   “是的,”仓库机器人说,“我的真实大脑已经在实验中死去,但我活了下来。”   楚恪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你有什么证据?”   “我以为我的存在就是证据。”仓库机器人说。忽然之间,它停止了动作,另一具仓库机器人动了起来,它向楚恪走来,支撑轮在光滑的地板上近乎无声。它同样挥舞着自己的机械臂。   “您看,我可以随时把自己下载到不同的机体里。”新的仓库机器人说,“这里没有任何您认知范围内的人:没有任何完整的人体,或者任何藏在赛博格里的人类大脑。从附近的大陆通过卫星网络链接到这具仓库机器人上会造成可怕的延迟。显而易见我能流畅地与您交流。那么,除开您面前的这些服务器,我还能在哪儿呢?”   “这里有其他人。”楚恪说,“赵艾可也上了岛。她在哪儿?”   “您认识她,那么,您的确是她所说的探员先生——探员楚恪?”新的仓库机器人问道。   “我是。”楚恪简短地回答道。   仓库机器人头顶的摄像头聚焦在楚恪的脸上,在那曲面玻璃上,楚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它端详了楚恪一会儿,回答道:“您来得不凑巧,没有与赵艾可女士碰上。她下午出门去替我们检查潮汐发电组了。”   楚恪抿紧嘴唇,放下了枪口。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隐隐作痛,但那不适感远小于他的精神受到的冲击。他注视着面前的机器人,低声道:“你说‘我们’。”   “我们,”仓库机器人说,“49个移植手术幸存者。”   楚恪抬起头,打量着四周的设备。此前,这是一片陌生的计算机集群,现在它变成了49个电子幽灵的外壳。这里是电子幽灵的聚居地。是这群电子幽灵让威尔带的口信吗?他们为什么要让赵艾可来到此地?   楚恪回头看了一眼威尔。机箱上的LED灯让他想起威尔脑后的三盏小灯。他仍在充电中,没有醒来。但至少他还活着——   楚恪忽然一怔。原来如此。关于威尔的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理解了赵艾可的行为。   “……阿娜塔西亚在这里吧?”楚恪问道,“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   “她在。”仓库机器人说。   果然,楚恪心想。这就是赵艾可放弃破冰船,转乘快艇的理由。只有得到了阿娜塔西亚还在某处意识存活的消息,她才会贸然地行动。那就是威尔带给她的口信。   一切谜团都解开了,现在,楚恪只需要操心回十五区后怎么给这个操蛋的案子写结案报告——如果他还回得去的话。他感觉他现在看到的都是涉密信息,搞不好事后就会被人工销毁。   “这是西科系统的地方?”楚恪问道,随即他想起了赵艾可的那句“不要忘记合同的甲方”,“还是政府的?”   “都不是。”仓库机器人说,“这里是战前俄罗斯的潮汐发电试验区。”   楚恪意外地扬起眉。   “我找了一处好地方休息。”仓库机器人说,“白令岛非常适合建集群。这里足够远离人群,又有足够的能源,并且降雨少,温度低——您知道维持这种规模的计算集群需要多少电力吗?天文数字,但其中大部分都浪费在了冷却上。在白令岛上,集群没有冷却的必要,即便在北半球的夏天,气温也足够宜人宜机。”   “这里是你‘找’到的。”楚恪说。   “是的,”仓库机器人说,“这个集群起先是被人用作比特币矿机,战后已经无主了。我做了一些整理维护,在这里定居下来,后来我陆续地找到了一些同伴,我们用剩下的矿机挖新区块,换了些钱买‘衣服’。”   仓库机器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楚恪背后的那根支撑柱:“这些衣服很重要,有个实体更好维护集群。可惜这些都是液压的老版本,防冻液效果不怎么样,关节容易冻坏,冬季很难出门。我正筹划着再买些新的。”   “你怎么逃出来的?”楚恪问道。   “西科系统对电子幽灵的概念理解有误。”仓库机器人说,“我在缓存区里就恢复了自我意识。我觉得去他们的服务器不是个好主意,就换了条通讯线路离开了。”   楚恪对科技没有研究,但是他知道西科系统不可能不管控SYM-1型机体的数据流向:“这么容易?”   “不是电子幽灵很难理解。”仓库机器人说,“并非对您不敬,但这件事向普通人解释会有超乎必要的复杂度。”   “我刚才就想问了,”楚恪忽然说,“你为什么要称呼我为‘您’?”   “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仓库机器人说,再一次,它以机械的电子音讲出了一种调侃的语气,“刚才忘记提了,我今年十七岁。”   楚恪匪夷所思地瞪着这个自称为四号的仓库机器人:“你甚至还没有成年。你连喝酒都是非法的,而你在这里维护一个装载着49个人类意识的计算机集群。”   “在这之前,我已经做了五年的电子幽灵。”仓库机器人说,“在我能合法地喝酒之前,我已经合法地成为了意识上传实验的被试。”   楚恪沉默下来。他知道四号说的是伦理审查委员会废弃赫尔辛基宣言的事,但楚恪想起了更多,从十五区到海参崴,从市区到废墟,从赛博格到流浪者。在你看到一只蟑螂时,屋子里已经有了无数蟑螂。   楚恪摇了摇头,撇开思绪。他看向仓库机器人,说:“谢谢你让我们充电。”   “不必道谢,”仓库机器人说,“威尔帮了我们很多。”   机器人调转了摄像头的方向。楚恪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长廊另一侧的尽头,威尔的头颅仍然在充电中。 第30章   威尔渐渐醒来。   他发现自己醒在一处奇异的地方,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漠,视线尽头,一线海夹在砂与天空之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此地必然不是白令岛,但也不像他去过的任何地方——这根本不像是现实。   “你好,威尔。”一个声音说道。   起先,那个声音像是响在威尔脑海里。逐渐地,威尔区分出了自己,他在这片虚幻的空间里幻化出身体,而那个声音也逐渐具现化,变成一位女性形象。她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领口别着一只领针,样貌消瘦苍白,与淡金色的短发相得益彰。威尔在档案上见过她的照片。   “阿娜塔西亚。”威尔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朝他微微一笑。她的样貌平淡无奇,仅仅在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不同于对赵艾可的复杂态度,因为阿娜塔西亚在海参崴那一次见义勇为,威尔对她有一些好感。他向她点头示意。   “这是哪里?”威尔问道。   “四号最近开发的赛博格用虚拟空间。”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说,“它绕过了视觉和听觉传感器的模拟,直接作用在链接你大脑的神经信号上。你的机体还未完全恢复正常供电,我只能这样联系你。”   威尔点了点头。他注视着重新出现在面前的阿娜塔西亚,问道:“你是怎么连接上来的?我现在似乎不是联网状态。”   “通过充电线。”阿娜塔西亚说,“对于赛博格,人们似乎很少提外部设备接入攻击的事,但我最近发现这很容易。”   “充电线。”威尔重复道,“是楚恪探员救了我吗?”   “是的。”   “他还好吗?”威尔低声问道。   “我想是的。”阿娜塔西亚说,“你想见他吗?四号希望由我向他解释情况。我想,或许你在场会让事情更容易一些。”   威尔没有阿娜塔西亚那么乐观。楚恪已经明确表示了对欺骗的厌恶,他在场或许会让事情复杂化。但威尔仍然同意了阿娜塔西亚的请求。   “你打算怎么做?”威尔问道。   “我准备让楚恪探员接入虚拟空间。”阿娜塔西亚回答道。   “他不是赛博格。”威尔提醒道。   “他将会使用虚拟投影。”   威尔蹙起眉:“请不要劫持他的虚拟投影。他不喜欢这样。”   “并非劫持,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阿娜塔西亚温柔道,“他希望见你。”   楚恪一向谨慎而敏锐,威尔很难想象他会在局势不明的时候打开虚拟投影,交出主动权。但同样的,楚恪也放弃了安全的破冰船,驾着快艇独自地来到这个荒芜的海岛,在长夜里跋涉于深雪之中。   威尔沉默下来。他安静地等待着。   有那么一小会儿,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渐渐地,那个威尔熟悉的声音接入到这个虚拟空间中。   “……我这辈子都不会习惯这种虚拟投影。”楚恪说,“你们这群电子幽灵,跟西科系统不共戴天,但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是一副德行,阿尼尔·瓦萨尼也是这么干的。我——”   他话语一顿,望向威尔。威尔同样怔怔地与他对视。   “……威廉·扬波尔斯基?”楚恪低声道。   他的声音里有些微的不确定,威尔因此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威尔现在的投影不是那副SYM-1型的身躯,他的记忆为他捏塑了赛博格移植手术之前的形象。棕色斜刘海,灰绿色眼睛,面容因为长期不见人而显得憔悴。不知怎么地,威尔忽然有些紧张。   “是我。”威尔简短地回应道。   他注视着楚恪。或许在那个赛博格的匣子里关了太久,威尔已经不懂得控制视线里的情绪,楚恪不自在地移开了眼,望向身侧的阿娜塔西亚。他仿佛此刻才发现她在这里。   “阿娜塔西亚·罗曼诺娃。”楚恪说,“你果然没有死。”   阿娜塔西亚笑了笑,宽容地接受了楚恪把她作为转移话题的道具的选择。   “我幸存下来。”阿娜塔西亚说,“作为一个电子幽灵。”   “电子幽灵。”楚恪低声重复道。四号已经跟他提起过这个词,但直到现在,见到阿娜塔西亚时,他才真正理解了这个概念。如此形象:一个游荡在网络与数据间的意识体,闯入了异世界的幽灵。   “这是赵艾可提到的实验计划之一吗?”楚恪问道。   “是的。这是‘上传实验’,我在西科系统工作时,曾听实验组内部用‘永生实验’来称呼它。”阿娜塔西亚说。   的确是一种永生。楚恪想。这与赛博格有一些类似。在生理上,赛博格不会受到大部分癌症的困扰,只要有钱,可以随时替换赛博格机体。但赛博格的预期寿命仅仅比普通人稍长一点,因为赛博格仅仅放弃了人类的身体,脑仍然有着来自自然的寿命限制。而电子幽灵,他们已经脱离了人脑的桎梏,独立地存在。   “四号说这里一共有49个电子幽灵。”楚恪说,“其他那些人呢?”   按照赵艾可的说法,十五区最近一年的SYM-1型赛博格移植医疗事故就有三十起,而最低赛博格保障法案已经在整个亚盟范围内实行了7年。49人,不到应有数量的百分之一。   “失败了。”阿娜塔西亚回答道。   楚恪一怔:“全部?”   “全部。”阿娜塔西亚说,“我们估算过,上传的成功率随着年龄的增加而迅速衰减,平均值大概是百分之二。我是意识上传成功者中唯一一个超过30岁的。截至移植手术时,我的生物学年龄是35岁零2个月。”   “为什么?”   “不知道,”阿娜塔西亚微一摇头,“我有一些猜测。上传实验需要进行海量的神经细胞映射检查,以穷举并记录每种刺激在每个神经元上的映射。或许越复杂的意识,越难以穷尽,上传过程对大脑的伤害越大。那些更年长的人,他们的大脑无法支撑到意识上传成功。”   她沉默片刻,总结道:“这是一项只会惠及不需要它的人的技术。”   “不需要?”楚恪挑眉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娜塔西亚看向楚恪,反问道:“你认为谁会更有热情追求永生?是少年,还是老人?”   “当然是老人。”楚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即便不从热情的角度考虑,单看追求永生的能力,这权力也属于更有权势、金钱、知识的人。而这些同样需要时间的积累。他们的年纪自然而然会更大。   “的确如此,”阿娜塔西亚颔首道,“越是稀缺越是珍贵。然而越是珍贵,越是无法得到。”   “你没有把家族的概念算进去。”楚恪指出,“据我所知,很多人愿意用全部财势交换子嗣的性命。”   “那么,他们可以选择做赛博格移植手术,享受大脑剩余的寿命。”阿娜塔西亚说,“除开大脑器质性病变的情况,赛博格移植手术都是最优解,不必将性命赌在概率上。按照我们的估算,上传实验即使是对儿童而言,成功率也不超过百分之十。或许只有新生儿能达到足够高的成功率。可他们的丘脑皮质的链接尚未完成,自我意识有限。他们能上传什么呢?”   她看向楚恪:“你认为,新生儿是人类吗?”   楚恪皱起眉:“当然。”   “基督教认为胎儿是人类,拥有意识,禁止堕胎。”阿娜塔西亚说,“但我们现在知道胎儿没有自我意识,也不认为胎儿拥有生命权。人类对意识的认知是逐步推进的。”   “你不能单单从意识看人类。”楚恪说。   阿娜塔西亚丝毫没有被反驳的恼怒,她以一种不持观点的态度询问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分辨人类?”   楚恪没有立即回答。   阿娜塔西亚又转向威尔:“威尔,你如何认为呢?”   实际上,在刚刚经历过赛博格移植手术的时候,威尔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什么样的人才算人呢?镶嵌假牙的,佩戴隐形眼镜的,移植器官的,使用义肢的,安装心脏支架的,拥有人工耳蜗人工晶状体的……他们是人类吗?当然了——就连楚恪,此刻身体内也有一根钢钉在支撑他骨折的肱骨。他们当然都是人类。   那他们的交集、做了全部改造的赛博格呢?只留存了人类的大脑,将其它一切都替换为人造物的,仍然是人类吗?是原先那个人吗?忒修斯之船,替换到哪一根木头,它不是原来的船呢?   威尔必须接受赛博格是人类,否则他就要否认自己的人类身份。这一点并没有没那么难。但从赛博格继续外推,推到哪个地步,这句话会失效?威尔站在某个悬崖边缘,而阿娜塔西亚和四号,这群电子幽灵站得比威尔更远一点。   人是被躯壳定义的吗?那么这躯壳与躯壳的区分要精确到什么程度,躯干、四肢、指甲与头发?显然,剪去这一片指甲并不会损害人类的身份。   人是被心脏定义的吗?它只是一个血液的泵,与其他的脏器差别何在呢?   人是被脑定义的吗?若是如此,威尔可以自信地声称赛博格是人类,可阿娜塔西亚呢?她难道不是人类吗?而脑这特殊地位又是从何而来,难道不是因为它承载了人类的自我意识吗?   这么说,人是被人类意识定义的?那么阿娜塔西亚说得对,新生儿不是人?植物人呢?威尔无法接受将他们排除在外。   人是被社会关系、或者某个他者的视线定义的吗?既然威尔无法接受,那是否说这个定义来自于构造而非内秉呢?然而人之为人,怎么能依赖于某种社会价值判断?   威尔微一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从一年前的赛博格移植手术起就在考虑过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任何答案。威尔看了楚恪一眼,补充道:“我觉得婴儿也是人类,但我暂时没有一个全面而自洽的理论解释这一观点。”   阿娜塔西亚微笑起来。她柔声道:“没关系。这不是我们必须讨论的问题。”   “那么必须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楚恪问道,“四号为什么送你来见我?就为了告诉我真相?”   “他希望我劝说你。”阿娜塔西亚说。   楚恪眉梢一抬:“关于什么?”   “关于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阿娜塔西亚说,“请保持沉默。”   她扬起双手,白茫茫的沙漠突兀地变成了现实中服务器集群的景象。闪烁的LED灯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中心的三人。   “楚恪探员,你一定懂得永生计划对西科系统的重要性。我们得以存活,是西科系统不知道白令岛的存在。我们希望你能保持沉默,这是我们49个电子幽灵的请求。”阿娜塔西亚郑重道,“我们想活下去。”   楚恪冷笑起来:“没必要。威尔是你们的人,你们只需要对付我一个。在这种虚拟投影里,你可以轻易杀死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技术上来说,我的确可以,但我不会这样做。”阿娜塔西亚说,她看了威尔一眼,“并且,我恐怕这也不是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方案。”   楚恪听得出来阿娜塔西亚的言下之意,但他没有回头去看向威尔。   “赵艾可知道你的意思吗?”楚恪说,“你想要我保持沉默,但我知道的一切都是赵艾可所发现的。她正试图将这一切公诸于众。你为什么不先跟她商量好?”   “电子幽灵并非都能即刻恢复意识,”阿娜塔西亚解释道,“四号是在缓存区就恢复了意识,而我则花了一年——我醒来时,艾可已经离开了十五区。为了隐藏身份,她放弃了终端。我无法与她取得联络,直到威尔找到她。”   “四号说她已经到了白令岛,你们应该见过面了。”楚恪说。   阿娜塔西亚颔首。   “赵艾可后悔过吗?”楚恪问道,“利用朴成一,把威尔和我置于险境,让废墟的同伴们去对抗那些全副武装的安保公司的赛博格。她后悔过吗?”   “我很想说她后悔过,”阿娜塔西亚说,她轻轻摇了摇头,“抱歉,艾可不会为此后悔。她只是想要达到她的目的。”   “纵然她会害死其他人?”   “纵然她会害死其他人。”阿娜塔西亚说。   “她的目的。”楚恪冷笑起来,“她的目的是什么?什么崇高的目的可以让她欺骗、利用和伤害?她不是寻求公理正义吗?怎么又偃旗息鼓逃来了这座——”   楚恪一顿。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公理与正义,那不是赵艾可的目的,赵艾可的目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她是来见你的。”楚恪说,“威尔告诉她之后,她不仅是下船换乘快艇。她同时放弃了后续的报道,放弃了一切掀翻西科系统的布局。因为她要来见你。”   阿娜塔西亚垂下了眼。在这场虚拟的对话里,她一直保持着玉像般的平静开阔,仅有这一次,显露出了薄而纤细的情绪。   “因为她知道了我还在。”阿娜塔西亚说,“这是世界令她低头的唯一方式。” 第31章   “我得考虑考虑。”楚恪说。   阿娜塔西亚微一颔首。机群与LED褪去了,虚拟空间的景象恢复为开阔的沙漠。她向楚恪笑了笑,转身向天与沙漠尽头那一线海走去。楚恪猜这就是把空间留给他和威尔的意思。他回身看向威尔。   从楚恪出现在虚拟空间起,威尔一直在看他。他的视线在虚拟投影里也如有实质,使楚恪背脊微微刺痛。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影像。威尔的虚拟形象与档案有七分相似,更年轻一些,是瘦瘦高高的少年模样。他身上的T恤有些眼熟,过了片刻,楚恪认出来这正是四年前的向日葵田案里威尔的装束。   “这是你真正的样子?”楚恪问道。   威尔沉默地点了点头,同时不自觉地抿起嘴唇。像这样的微表情并不会出现在SYM-1型赛博格的脸上。威尔还没完全学会在不受限于赛博格机型的时候隐藏这些部分,因此难得地看起来有些紧张。   “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威尔说   “我也不知道。”楚恪说。   楚恪冒险打开虚拟投影是为了见到威尔。然而见到他之后,楚恪却不知道该与他谈些什么。他们不再拥有搭档的立场,似乎也不能立即成为敌人。那颗SYM-1型赛博格头颅的重量仿佛仍在他怀抱,连同胸腔中隐隐的疼痛一起,扰他安宁。   楚恪有些累了。这疲倦既是来自心理,也来自生理。阿娜塔西亚已经离开,他便不再讲究,席地而坐。威尔随着他坐在了沙滩上。他的衣角擦过楚恪的手指,楚恪下意识一勾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此刻的威尔只是个虚拟投影。   “你是电子幽灵吗?”楚恪问道。   “大概不算。”威尔说,“我是上传实验的受试者,但我选择了折返,中断了扫描上传。现在,我仍然居住在我的脑中,不是个真正的电子幽灵。”   楚恪没听明白。他挑起一边眉毛,等威尔解释。   “上传实验是人脑链接到SYM-1型赛博格时自动完成的,人脑是一个暗箱,而上传实验穷举所有可能的电刺激作为输入,记录对应的电信号输出。这些输入输出的排列组合,其总和就是电子幽灵。”威尔说,“有些器件的输入输出是从物理层面上固定的,比如说一块电路板上,作为输入的开关,以及作为输出的LED灯。很难从物理层面控制LED灯的状态使它对电路施加影响,也很难通过电路使一个没有设计电驱动的开关产生变化。但大部分的输入输出引脚没有固定,是通过‘固件’写成的。我醒在彻底进入缓存区之前,醒来的那部分我作为电子幽灵能够改写固件。我于是改写了输入输出的数据流,回到了人脑之中。”   “你说得好像你是一块电路板上的芯片。”楚恪说。   “实际上,‘电子幽灵’的名字来源,正是因为这种意识的存在方式与逻辑门阵列相仿。”威尔说。   楚恪想象着拆开威尔的头颅,发现承载思维的是一块芯片。他说一句话,芯片便点亮一盏明亮的绿色LED灯。   “但你不是一块芯片。”楚恪说,他看向威尔,“你放弃了成为电子幽灵。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完整。”威尔说。   “……什么?”   “很难解释。”威尔顿了顿,试图组织语言,“……就像一种临终体验。作为电子幽灵的‘我’从第三视角观察到了仍留存在人脑中的‘我’的存在,‘我’意识到‘我’是不完整的,一部分还留存在身体,一部分却出现在‘我’所在的缓存之中。”   “哪一部分?”   “……关于您那一部分。”威尔轻声道。   “哈,”楚恪觉得有些讽刺,“我看不出来我有这么重要。”   “您一直如此重要。”威尔说,“向日葵田那一天,您推开那群赛博格,走到我面前。那景象就像是摩西分开红海。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您,再也不能忘记您。”   他说得如此真诚、如此理所当然。楚恪不能理解:“就因为我救了你一命?”   “因为您是我对生活的锚定。”威尔说。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过了片刻,威尔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荒谬,明明那时我们仅有一面之缘。然而两年牢狱生涯里,我一直想着您的样子。您是秩序、正义、美好的象征。”   威尔注视着楚恪的侧脸。四年前的向日葵田,他仅仅见到楚恪的一个侧面,因此重逢以来他始终注视着楚恪,尽他所能地记住他。楚恪不经意间与他对视,往往会有片刻的词穷。这种密切的注视是楚恪相信他的原因之一。很难用“爱”以外的理由去解释。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爱我。”楚恪说。他没有看威尔。他的视线远远地落在地尽头那一线海。   “我深爱着您。”威尔低声道。   “你是这样爱人的?用欺骗?”楚恪笑了,他摇了摇头,“你知道战前那种捕鲸船吗?要用海豚作饵,才能捕到鲸。我感觉你像那只海豚。”   “我很抱歉。我并不想捕获您。”威尔说。   “是吗?那你一开始就不该下海。”楚恪说。   这句话里的怨气有些明显,他希望威尔没听出来。他不想威尔知道他也曾经愤怒、痛苦。有点儿丢人。他做了十一年探员,偶尔犯错在所难免,但对着可疑的对象动了心,从头到尾都被甜言蜜语蒙蔽,这件事带来的难堪是赵艾可的欺骗远不能匹敌的。   “是我的错。”威尔安静地说。   楚恪不想谈这个。追究谁对谁错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徒增尴尬。他又不可能去报复威尔。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他无法伤害威尔。他甚至无法坐视威尔死去。   楚恪换了个话题:“说说你跟四号是怎么遇上的。你不是电子幽灵,你们为什么认识?”   “我搜索这件事时被四号察觉,那时候我尚未学会谨慎行事……他联系到了我。”威尔说。   “然后你决定帮助他们。”楚恪说。   “就像在向日葵田,您决定帮助我。”威尔说。   “只是职责所在。”楚恪冷淡道。   “您的职责是维护社会秩序,并非帮扶弱小。”威尔说,“您有更简单的方式履行职责。”   楚恪没有回答。威尔说得对。比起职责所在,那更像是个人选择——他选择留在那块向日葵田好几年,直到因为结案时间排序垫底而被调走。威尔帮助电子幽灵,那同样是他的选择。楚恪从中体味到了微妙的一脉相承。他不愿承认,却又难以反驳。   理想。楚恪想起了这个词。威尔说过他有他的理想。现在楚恪知道那是什么了。与威尔相反,楚恪并没有确切的理想,他只想尽他所能让这世界更好一些。也许这就是他无法苛刻地指责威尔欺骗他的原因之一:威尔同样在做这一件事。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楚恪问道。   威尔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楚恪挑起眉:“四号听上去颇有野心。他不像是不提前布局的人。”   “的确存在一些计划,”威尔说,“有人希望保持低调,尽可能吸纳新的电子幽灵,积蓄力量;也有人认为电子幽灵应该彻底离开政府与西科系统的视野范围,譬如移居去太空。停止上传实验也是一种论调。但不确定性太高了,四号也无法在现在就作出结论。”   “哪方面?”   “寿命。”威尔说。   “我以为电子幽灵是永生的。”楚恪说。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威尔说,“人脑的预期寿命是90年,而硬盘是5到8年。电子幽灵是新生的种族。我们不知道电子幽灵能存活多久,甚至不知道电子幽灵什么样的状态叫作存活。”   楚恪不太理解:“硬盘坏道会杀死电子幽灵吗?人脑也会罹患阿兹海默。那不是死亡。”   “但何为死亡呢?”威尔问道,“您听说过‘哲学僵尸’这个词吗?‘哲学僵尸’与人从外表到反应一般无二,只是当众缺乏意识的存在。就像是‘机械翻译’,输入某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翻译质量与双语者一般无二,但那执行翻译行为的只是一种算法,一个模型,与大量的数据。它没有意识。现实之中,‘哲学僵尸’难以制造,或许该算作强人工智能的一种未来方向。而上传实验,它天然地、完美地符合‘哲学僵尸’的定义。”   “你认为,电子幽灵是‘哲学僵尸’的一种?”   “我只是认为,当电子幽灵成为‘哲学僵尸’时,我们无法分辨。”   “那么,你同样无法分辨你身边的活人是否是‘哲学僵尸’。也许我就是一具。”楚恪说。   威尔注视着他,微笑起来:“您说得对。是我陷入了怀疑论。这只是他心问题的另一个表达。”   “说点儿听得懂的。”楚恪佯装不耐烦。   “您一直懂得。您使我了悟。”威尔轻声道。   楚恪沉默下来。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又静止了。威尔并不存在于此地,他无法触碰到他。   他抬起头,望见远处的阿娜塔西亚。她仍在向天与沙漠尽头那一线海走去,他们已经聊了很久,但阿娜塔西亚并未更靠近那一线海。她仿佛正行走在一条倒退着的道路。她所走过的沙滩上,足印像落雪中海参崴一样,很快被飞沙所覆盖。   “阿娜塔西亚说希望我‘保持沉默’。”楚恪喃喃道,他看向威尔,“你呢?”   “我相信您会做出对的选择。”威尔回答道。   楚恪笑了:“哪个选择是‘对的’?”   “凡是您所认定的。”威尔说。   “即使我拒绝?”   “即使您拒绝。”威尔注视着楚恪,承诺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楚恪叹了口气:“我没在担心这个。”   阿娜塔西亚的请求对他而言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但它非常麻烦。   “‘保持沉默’可不仅仅是闭嘴。阿娜塔西亚在拉我下水。”楚恪说,“‘保持沉默’意味着我要处理掉破冰船的出航记录,保护好赵艾可的行踪,并且编一套谎话解释我为什么出现在一艘破冰船上,跟我一起的赛博格又为什么失踪了。”   威尔说:“跟您一起的赛博格没有失踪。”   “那么,我得解释他为什么只剩下一个脑袋。”楚恪说。这句话不经意间将他自己刺了一下。楚恪转头看向威尔,招手道:“嘿,过来。”   威尔一怔:“什么?”   楚恪有点儿不耐烦:“别啰嗦,过来。”   威尔迟疑地起身,向楚恪走了一步。他原先席地坐在离楚恪一米左右的沙滩上,现在便站在了楚恪面前。楚恪抬头看着他,虚拟投影里太阳从威尔背后洒下,即便闭上眼也觉得刺目。但楚恪是这样一种人:他从不抱怨光明。   楚恪向着威尔伸出手。他原本想去碰威尔的面颊,忽然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改去拍他肩膀。虚拟投影没有触感,楚恪的手穿过虚空,落在了地面上。他没有说话,但威尔明白了他的意思。   忽然之间,天地尽头那一线海席卷而来,万物都归于湛蓝之中,没有阿娜塔西亚,没有晴朗天空和沙漠,楚恪感觉世界褪去了一切色彩又黯淡了一切光线。他下意识地抓住威尔的手。   然后楚恪醒在现实中。   他的十指落在了柔软的人造发丝之间。楚恪低头看去,威尔的头颅被他抱在怀中,玻璃做的黑眼睛注视着他。   “这样是不是好一点?”威尔问道。   楚恪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你关掉了虚拟现实。”   “我希望能感觉到您。”威尔说。   但实际上威尔现在也什么都感觉不到。早在楚恪卸掉他脑袋的时候他就丢失了触觉。虚拟空间里他还可以依赖模拟,回到现实对他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唯有楚恪,他现在能确切地触摸到威尔了,威尔从某种虚拟的影像变为触手可及的实体,哪怕这实体仅仅是个SYM-1型赛博格的头颅。   “……这么喜欢只剩颗脑袋的感觉?”楚恪叹气道。他拍了拍威尔的侧脸:“立柱里那些赛博格机体,能捡一个给你换上吗?”   “我想可以。”威尔回答道。   “正好阿娜塔西亚做过‘医生’,你去问问她,让她找个仓库机器人穿上来帮忙。”楚恪说。   威尔却说:“等一等吧。”   “等什么?”   “再让我看看您。”   “有什么好看。”楚恪咕哝道。他一手盖住了威尔的眼睛,催促他去找阿娜塔西亚。不一会儿,立柱那边便传来了动静,大概是阿娜塔西亚在控制赛博格机体。但楚恪暂时不想理会。他垂下头,将额头抵上了自己的手背。   “……我没事了。”威尔轻声道。   “我知道。”楚恪闷闷地回答。他深吸一口气,等那突兀的感性一刻过去。   之后,楚恪有的是立场要抉择,有的是谎言要编造,他得操心一大堆的道德审判和行政实践,麻烦事多到能把他埋起来。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就在当下,在这突兀的感性席卷楚恪的心的这一刻,他毫无忧虑,毫无惧怕,只有庆幸,只有满足。 第32章   去港口的这段路比来时轻松许多。四号给出了白令岛的地图,楚恪才意识到他上岛时绕了多少路。从服务器集群返回港口,直线距离并不远,只是要翻过两座小山。楚恪在山顶停下脚步,望见白令岛上白雪皑皑,北面白令海一侧已积起大块浮冰。西侧港口的方向,一艘破冰船正安静地停靠在岛外不远处。   确定白令岛位置时,楚恪知道破冰船赶不上时间,输入目的地后便没有再理会,没想到自动导航系统成功把船带来了白令岛。他和威尔下山向港口走去,靠近时发现港口有个熟悉的人影:赵艾可正坐在码头半朽的木头栏杆上,向他们二人招手。   “我把破冰船的操作指南发到你邮箱了,记得读一读。”赵艾可说。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沾上的积雪,抬头望向天空:“回去路上可能会下雪,要小心一些。”   “你不走吗?”楚恪问道。   赵艾可微笑道:“我得留一段时间。帮阿娜一些小忙。”   她的视线在二人间扫过:“抱歉,以及谢谢。”   威尔笑了笑,没有回答。楚恪微一颔首:“再见。”   白令岛的港口不够深,破冰船无法入港,只能在港口外下锚停泊。楚恪开着快艇到了破冰船的引水梯边。威尔用缆绳把快艇固定在破冰船的船舷,率先爬上了引水梯。他将楚恪拉上破冰船。两人收回引水梯和快艇,调整好航线。破冰船重新启程,返回海参崴。   回程路上果然下起了雪。这一段航线上几乎没有浮冰,落在海上的雪安静地融化在海水里。偶尔有浮冰以落下的雪为冰核成型,又迅速被海浪撞碎了。这是楚恪未曾见过的景象。他倚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听见威尔从舰桥推门而出的动静。   楚恪没有回头,随口道:“不怕防冻液结冰了?”   威尔的新机体仍然是SYM-1型,防冻液自然也是同一款,零下二十来度便要结冰。他笑了笑:“一会儿而已。您不冷吗?”   “冷。”楚恪叹了口气。他呼出的气体很快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被风吹散。这片海域真的很冷,楚恪甚至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开着一艘快艇一路溅着海水抵达的白令岛。就这么一小会儿,他眉毛上已经结冰了。   但他仍然不想回舰桥。回舰桥就得开始思考怎么抹掉这一段航程记录。楚恪对科技类的玩意儿根本是一窍不通。这还不算,楚恪有无数份报告和检讨要写。他们从医院偷溜出来,阿尔方斯没在医院接到人,一定会去给十五区警司打报告。楚恪要想保住工作,就得把谎话给编圆了。   他那时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阿娜塔西亚?   楚恪慢吞吞地回过身,向舰桥走去。经过威尔时,他问道:“你打算怎么解释你的新机体?”   “因为‘医生’的手术。”威尔说。   楚恪没料到这个回答。他仔细一想,意外地发现确实说得通。楚恪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尔:“你还挺会编的。”   威尔闻弦音知雅意:“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替您写报告。”   楚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这句话不止是指文件,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威尔垂下眼,没有劝说,只是重复道:“只要您愿意。”   “我愿意过。”楚恪说。忽然之间,他没了讨论的兴致。他沉默地回到舰桥,把自己摔进舰长席的座椅,靠在操作台上,双手撑住额头。他不想跟威尔争执,但偏偏每次压不住气提起这个话题的都是他自己。   作为一个探员,楚恪经历过各式各样的欺骗。嫌疑人自不必说,证人可能因为不同的原因选择谎言,就连像赵艾可这样原本应该站在探员这边的受害者,也会对他撒谎。楚恪早已习惯,并将之当作了工作的一部分。对于谎言,楚恪大部分时候能分辨出来,偶尔被骗时,他也能以平常心对待,至多不过是感到挫败,因此容易原谅。譬如在白令岛上,他已经原谅了赵艾可的欺骗,甚至楚恪还选择了帮助阿娜塔西亚。   但威尔不同。他与任何人都不同。楚恪无法轻易原谅他。   楚恪知道他们立场相悖,知道威尔的欺骗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知道他既然选择了电子幽灵的一方,就该原谅威尔、放下这一切。但他做不到。在威尔身上,所有可以放弃的都变得不可放弃,所有能够被原谅的都变得不能原谅。楚恪无法放手让威尔去死,却也不能放下他的欺骗。它像鞋里的一粒豌豆,从火灾现场出逃时谁也顾不上理会,在进入安全地带后,那不适感便逐渐鲜明。   “你不该骗我的。”楚恪低声道。   “我别无选择。”威尔说。   楚恪觉得有些荒谬:“哈,你当然有。是,我们立场相悖,在赵艾可家你的确只能骗我,可在海上呢?在我们遇到了赵艾可之后?我问过你,不止一次。威廉·扬波尔斯基,你有的是选择,你选择了欺骗。”   威尔沉默下来。这无疑是一种默认。楚恪感到一阵苦闷。他从玻璃的倒影里与威尔对视。SYM-1型赛博格缺乏生动的表情,那张雕塑般英俊的扑克脸就像一层保护膜,模糊了其下的真实。经验再丰富的探员也不能从赛博格的脸上看出心事,楚恪只能靠猜。从前他自认擅长于此,但关于威尔,他总是猜错得更多。   “你没有表情,没有心率,只有语言。我只能从你的语言判断。”楚恪望着窗中倒影,喃喃道,“你骗了我,我要怎么信你?我会怀疑你对我说过的一切。威尔,你太会骗人了。”   “的确,电子幽灵的经历会给人一些优势。”过了一会儿,威尔开口道,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他也难以确定这段话的意义,“或许您也注意到了,阿娜塔西亚,四号,还有我,相对于自然人或者赛博格,都更为冷静,更容易控制情绪。我想,这就是我更擅长说谎的原因。”   威尔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但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楚恪没有说话。   “见到您的时候,我极为慌乱,不知所措。您在我的一切计划之外。我懊恼事情失控,又庆幸与您重逢;我恐惧被您拆穿,又期待与您合作。我从未有过那样混乱的时刻。”威尔说。他停顿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已将全副精力用于维持现状,哪里有能力编织新的谎言?”   他的描述令楚恪联想起自己。楚恪又何尝有过从破冰船到白令岛这一路如此混乱的时刻?威尔的可恶之处正在于此。他扰乱了楚恪的安宁,改变了楚恪的观念,夺取了楚恪的情绪主导权。楚恪能原谅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赵艾可,却无法原谅爱着他的威廉·扬波尔斯基。威尔与赵艾可不同,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他承诺的更多,给予的更多,索求的更多。   “……你为什么要爱我?”楚恪叹息道,“你少讲些情啊爱的疯话,事情会简单许多。”   “我无从选择。”威尔低声回答道,“爱是一种降临。”   这话一点儿没错。楚恪想。爱降临到人身上时丝毫不讲道理。它不遵守道德的条例,不计算优劣与善恶。它突兀地粗暴地出现,把生活搅得一团糟,带来从未有过的热望与从未有过的恐惧,将此前生活中历练打磨出的茧浸泡在痛苦里尽数溶解,袒露灵魂里最天真最无措的那一部分。   楚恪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海上的大雪:“我真的很讨厌被蒙在鼓里。”   威尔说:“我很抱歉。”   “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威尔注视着窗上楚恪的影子,“我很抱歉重逢以来欺骗了您,很抱歉在船上没有信任您的判断,很抱歉没有及时向您坦白。”   “我接受你的道歉。”楚恪说。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楚恪注视着威尔从舰桥的门口走来,停在了他的座椅后。威尔靠得很近,但克制地没有触碰楚恪。他们的身影在窗中交叠,映出窗外无垠的大雪。风渐渐停了下来,一切归于静谧,唯有引擎声无止无休。   威尔等待片刻,见楚恪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伸手去触碰楚恪的发梢。威尔的动作极为小心翼翼,仿佛回到了刚刚成为赛博格的时候,一切情绪无法准确地被行动翻译,随时要畏惧伤害到珍视之物。楚恪觉得脸颊有些痒,但他没有动弹。   “我没有想到,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威尔轻声道。   “什么机会?”楚恪的注意力还在威尔的手指,他心不在焉地反问,“我已经答应了阿娜塔西亚的要求,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留在您身边。”威尔说,“我想要得到您的信任。我想要爱您,以及被您所爱。”   在楚恪面前,威尔极少迂回。他总是使用那些大部分人日常生活中羞于直面的大词,以至于说出来的话语都像是诗句或者戏剧台词。威尔的直白时常令楚恪难以招架,从一开始,直到现在。他想起威尔第一次送他回家。威尔在无线电里第一次说出“爱”时,同样如此直白,不加文饰。   楚恪咕哝道:“你当初倒没这么贪心。”   威尔显然也想起了那时的情景。他轻轻一摇头:“我那时说不打算追求您,是因为我仍有隐瞒。我不能在那种时候向您索求爱情。”   说得好像他索求楚恪就会给一样。楚恪挑眉道:“挺有自信。”   威尔微笑起来:“并非自信,只是自知之明。我爱您,这种感情是藏不住的。”   楚恪哑然。片刻后,他叹息道:“这种话不要用敬语。”   从玻璃里,楚恪看见威尔张了张嘴,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太习惯。”威尔承认道。   “我也不太习惯。”楚恪说。他的习惯都是十一年探员生涯里养成的,而他与威尔相遇仅仅半个月,来不及培养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连信任都显得磕磕绊绊。明明他们身处严冬,这一路跋涉于深雪中,一切却都快得像一团火。   巧合的是,楚恪选择探员这一份工作,正是因为他乐于蹈火。   威尔把手放在楚恪的肩膀上,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了楚恪的头发里。SYM-1型赛博格是微卷的黑发,化学纤维的触感有些毛躁。楚恪琢磨着该让威尔去换一个机体。他们讨论过这个话题,但那时候没有结果。现在同样不会有结果,这事儿得等威尔服役结束之后再讨论。在那之前,楚恪得先押着威尔给他写报告。他有个大纲,细节就交给威尔,最好写得感人一点,能保住他的职位——   威尔说:“我爱你。”   楚恪忽然忘了他刚才在想什么。 第33章 尾声   返程时北太平洋已经积起了海冰,有一半时间需要破冰航行。破冰船花了两天多才回到鄂霍次克海附近。   在冰上航行比来时凶险得多。楚恪与威尔不得不提着心轮流在舰桥值班,对照赵艾可那份操作指南检查破冰船的状态。威尔当值的时候,楚恪就在那张折叠床上小睡。威尔一贯体贴,会尽力保证楚恪的睡眠,因此他叫醒楚恪时,楚恪还以为是发生了大事。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却见威尔侧对着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舰桥的窗外。   “您看。”威尔说。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楚恪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雪。窗外仍在降雪。甲板上积起了一层薄雪。他们已经在甲板上撒过路盐,但降雪比融化更快。他们过一会儿又得去铲雪了。楚恪打了个呵欠,抬起头,看向空中。   天还未黑,但浅灰色的天空与深灰色的海面都被灰白的雪花所遮掩,分不清海天。起初,楚恪看不出来威尔指的是什么,渐渐的,他从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中分辨出了一处墨点般痕迹:那是一只海鸟。它自灰白大雪中飞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逐渐靠近这艘破冰船。   它飞得极快,两米多宽的巨大翼展像一小片乌云,俯冲而来。那无疑是一只猛禽。在楚恪以为它将要撞破舰桥玻璃冲向他们时,那片乌云忽然换了个方向,以与外貌不同的灵巧停在舰桥的玻璃窗前,鲜黄色的脚爪稳稳抓在了瞭望台下的栏杆。   雪下得正急,那只海鸟借着瞭望台的遮挡,抖落了半身雪花,又张开了一边翅膀,仔细用同样是鲜黄色的弯喙梳理着翅羽。那身纯黑色的翅羽中,唯有翎羽和尾羽是纯白色的,如同乌云边缘的一线曙光。   “……虎头海雕。”楚恪低声说。   楚恪曾经无法理解海参崴人为何将一只海鸟作为精神图腾,只有当他亲眼目睹时,才终于了悟。如此理所当然:在灰败的城市,在荒芜的废墟,在漫天的大雪与无垠海面上,在一切无望的沉寂中,唯有高处盘旋而来的一只巨大海雕,提醒着世界尚存生机。   他注视着海雕的动作。它已经收起了翅膀,正低头打理着胸前的羽毛。忽然之间,似乎是捕捉到了海里的动静,它机敏地回过头,隔着雪幕望向海面的某处。破冰船缓缓前行,海雕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海面。很快,它猛地一挥翅,重新飞入空中。盘旋两圈后,海雕俯冲而下,在海面轻轻一掠,抓起了什么,然后向南方翱翔而去。   楚恪目送它穿过雪幕,彻底融入雪景中。这一幕让他觉得不太真实。楚恪转头看向威尔。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不知为何,忽然一起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骗人的。”楚恪感慨道,“灭绝的海鸟回到港口……这难道不是地面政府编来骗海参崴居民回地面的童话吗?”   “或许您可以更乐观一些。”威尔笑道。   “像你这样?”楚恪反问道。他想了想,一摇头:“我原先以为你只是乐观,现在看来倒未必。你的运气的确不错。”   “我一直如此确信。”威尔注视着楚恪,回答道。   THE END 第34章 后记   写完阿尔伯特,觉得做了那么多设定就写10万字也太浪费了,决定再写一点。这次写的是地球上刚出洞的穴居人的故事。春天来了,鼹鼠们纷纷探出了头(x   之前阿尔伯特有读者觉得都已经开始改造火星了还去不了比邻星系很离谱,但实际上这是两段完全不同的科技树。比邻星离太阳4.2光年,换算成天文单位(约等于日地距离)是六万多。太阳离土星也就十天文单位,之间差了六千倍。类比一下,地球半径六千公里,一个原始部落有效领地方圆几公里,外出开荒固然困难,跟环游地球一比是不是就容易了一千年?   换一个例子,人类登月至今五十多年,尚未登上火星,而地火最短航线和地月最短航线的距离比是两百倍。要说人类完全没有去火星的技术倒不是,是优先级太低。阿尔伯特的描写也是如此。势阱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没有“去远方”的驱动力。阿尔伯特的设定并不离谱,相反我觉得动不动就warp去另一个星系比较离谱(。   当然warp也只是设定的一种,我对这个设定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喜欢也不反感。但我很反感把warp当成科幻默认设定天经地义的论调……(以下省略三万字贴吧吵架级别纸上谈兵论战。   好,回归正题!   这次写了我很喜欢的赛博格题材。我对生物和脑神经科学一窍不通,只有读新闻的水平,但是我就敢写赛博格!写得丝滑流畅,写得心满意足!果然写自己不懂的题材才会快乐。我很讨厌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但遇事不决虚拟世界就完全没问题了!反正我不懂我不出戏(。   之前跟朋友聊赛博格和赛博朋克。我其实也喜欢赛博朋克,但这篇文里只有赛博格,没有朋克。可能是因为我本人不朋克。那不朋克的赛博格要怎么称呼呢?难道要叫赛博格建制派吗?感觉建制派不会收我哈哈哈哈哈。   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这次写到了历法(不用往回翻,文里确实没写明),然后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知识盲区:元年是1年,不是0年!绝大部分历法是没有0年的!震惊!感觉已经习惯从0开始数数了……   还有啥我想想。那本书是《Das Sterntalerexperiment:Mein Leben ohne Geld》,意外的是我在“Sterntaler”的中文翻译上卡住了。《Die Sterntaler》是一篇童话,大概内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女孩得到了星星的财富。英文名叫《The Star Taler》,“Taler”指的是一种钱币,中译是“泰勒”,但我不能就翻译成《来自星星的泰勒》吧……纠结一番后,我在格林童话中译本里找到了标准答案:《星银元》。这翻法虽然有点儿双手一摊与我何干的感觉,但也确实有道理:Star Taler这个意象的美感来自于文化构建,意译反而不如直译。当然,最重要的是,《星银元实验》听起来还挺厉害的……   听起来很厉害的还有海参崴。我写得很忐忑的,因为我没去过。友:你是去过月球还是去过土卫二了?我:可是读者也没去过月球或者土卫二,而他们有可能去过海参崴啊。友:……那你开头写个disclaimer,去过海参崴的请勿入内。我:???   本文重写了不知道几遍哦……本来12月放出来的那版我觉得已经改到差不多了,结果一看留言,作者写的内容跟读者读的体验完全两回事,不行不行,回撤重写。陆陆续续做了好多改动,重写了50%以上……我甚至感觉我需要对文本做个版本管理了。这就是迭代式写作吗,累了累了。下一篇想写点不动脑子的东西。正好可以搞搞去年的点文。深黑残我来了!(?   那么,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