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冥主成婚之后   作者:江为竭   文案:   鬼王x驱鬼师,灵异小甜饼   路迎酒自幼体质特殊,厄运缠身,在一位老前辈的指点下,与鬼怪成婚。   原话是:“看我给你找个香艳女鬼。”   没想到老前辈是个骗子,成亲的对象是孤魂野鬼,连名号都不知道。   仪式走完,阴风阵阵,老前辈噗通一声跪下了,吓得直哆嗦,不肯多说半句话。   但自那之后,路迎酒再没有遇见厄运,也渐渐忘了成婚这事。   直到他离开了驱鬼师联盟,白手起家,身边又开始出现怪事。   比如说,家里东西坏了,第二天在门口能找到一个全新的。   比如说,来他店里闹事的客人总会噩梦缠身。   比如说,一大早打开门,陷害过他的人对着他砰砰砰磕头,高呼:“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路迎酒:“……?”   后来门口的电灯泡时好时坏,是鬼怪的手笔。   灯泡有阴气,不能留,路迎酒天天过来弄坏灯泡,就是没逮住鬼。   他挑了个晚上蹲守,逼的鬼怪现出原型——   英俊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阴间电灯泡。   两人对视。   男人开口说:“我想帮你修电灯泡,每次都是刚修好就被人拆坏了。现在阳间人的素质真差。”   路迎酒:“……”   路迎酒又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修?”   男人语气有些羞涩:“我们、我们不是夫妻么。”   路迎酒:???   说好的香艳女鬼呢?!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迎酒,敬闲 ┃ 配角:专栏求收藏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对象好像不是人   立意:不向命运低头,明日可期 作品简评: 路迎酒自幼体质特殊,在一位老前辈的指点下破解了厄运。直到十三年后,他作为驱鬼师白手起家,开了一家小事务所之后,身边又开始出现怪事情……本文行文流畅自然,剧情富有新意且环环相扣,刺激与悬念感之中又不乏幽默。两位主角性格鲜明,追随着灵异事件,逐渐揭开过去的真相,将层层迷雾抽丝剥茧,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最后赫然发现,早在初见那天,一切便是被策划好的命中注定。 第1章 婚礼   “路迎酒,要破解你天生的厄运,唯有一招:冥婚。正所谓以毒攻毒,我给你找个又漂亮又凶的香艳女鬼来。”那留着山羊胡的大师简直是信誓旦旦。   大师嘴上从来不正经,年幼的路迎酒自动忽略那个“香艳女鬼”,问:“真的会有用么?”   “真的,大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以后你就能睡个好觉了。”   ——那场冥婚就是这么开始的。   前前后后仪式准备了小半年,大师张罗了很久,最后日子定在了鬼节那天。   那一天,路迎酒站在窗台前。   他年纪还小,只能踮起脚看向外头。雨水流过玻璃,天光暗淡,院子里乌泱泱的一片人,好似一群沉默的乌鸦。很快,细细碎碎的声音,从窗玻璃缝钻了过来。   “你听说了吗?这个孩子可惨了,从小就被各种鬼怪缠着索命。”   “依我看,他活不过明年。啧啧可惜了,多标致的一个孩子。”   “这冥婚能有什么用呢,再邪门的恶鬼,也压不住天生厄运啊。”   “……”   大师专门嘱咐了,父母亲不能同行。   告别时,母亲拉过他的手,眼中似乎有泪花闪动,但她别过脸,用手背擦了擦,最后还是露出笑容:“早点回来。”   路迎酒换了一身大红金丝状元服,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远方去了。   纸糊的衣服和首饰,长长的迎亲队伍,从天而降的大雨。明明周围都是人,他心里却平添几分荒辽寂静之感,好像前往的不是古宅,而是黄泉。   顺着山间的道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们终于远远地看见那宅邸。   宅邸被废弃多年了,一片死寂,门口的红灯笼漂泊在雨幕中,像血与雾。   司仪推开门,门扉发出刺耳的尖叫。   从长长的回廊向前,直到尽头,一扇门扉洞开——   满屋亮堂,满屋红艳。   大大的“囍”字在正中,灯笼高挂。正中有八个天地桌,盖着红桌布,桌上红烛正垂泪。尽头,双亲的主席上坐着纸人。周围一圈看客全都带着鬼怪面具,身形或高或矮。他们看着路迎酒发出尖锐的笑,掌声四起。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大师实在不靠谱。他找来的是个孤魂野鬼,不知道从哪来的,连照片和碑位都没有,任凭神婆和司仪如何呼喊,不曾露面。   路迎酒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仪式布好了,生辰八字对上了,鬼怪不论情愿与否,终归是会弄出点动静,不似现在。   ——它既没有现形,以冰冷的手拉住他,以示契约成立,也没有因为不满而发狂,杀掉婚礼上的所有人。   但是光是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   路迎酒还是朝着无人的对面,深深拜了下去。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妻对拜。   红烛摇曳,灯笼高挂,“囍”字就悬在他们的头顶。   等路迎酒再抬头的时候,神婆死死闭了嘴,司仪一连倒退几步,脸色苍白到仿佛下秒就要昏厥,大师不知怎么碰地跪了下去,吓得连连磕头。再看满座宾客,虽说看不见面容,但死一般的寂静淹没了他们。   恐惧。   那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恐惧。   发生什么了?   路迎酒略有些疑惑,再低头,他的脖子上凭空出现了一个长命锁。   冰冷小巧,毫无生气,雕着山与海。   直到他离开了这宅邸,那鬼都没有现形。   回去的路上,司仪和神婆嘴里说着胡话,呓语不断,任凭路迎酒怎么追问,都没有结果。   好不容易回了家,母亲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最后咬牙道:“办法那么多,厄运又怎么样,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她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很快振作起来,又开始琢磨新的路子了。   而路迎酒窝在角落,少年的手紧紧抓着长命锁,咬了咬嘴唇。   他不害怕,只觉得有些难过。   自己好像是被嫌弃了啊……   但说来也奇怪,那之后,他的每一个梦境都安稳祥和。   ……   十三年后。   路迎酒单肩挎包,抬头看去。夏天的阳光落在他眼中,是一种柔和的亮。   十多年过去,当年谁见谁夸的标致孩子,身形拔高了,腰背笔挺,年轻的眉眼分外俊秀,哪怕是镜头怼脸也看不到毛孔,活脱脱像是从杂志封面上走出来的,任谁看见,都不禁多瞧几眼。   要是不说,肯定没有人能想象到,他每天都在和牛鬼蛇神打交道。   也没有人能想象到,那个差点被鬼怪害死的孩子,最终成了顶尖的驱鬼师。   不远处的东阳小区已经很老了,楼房的墙皮在剥落。   他接到委托,说是5栋3楼闹鬼了。   进去小区,上了楼,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大妈来接他。   “就是这里,”大妈哆哆嗦嗦站在走廊尽头,根本不肯靠近,“每到半夜这公共电话,就会自己响起来哟。”   “你不应该找物管吗?”路迎酒问。   “但是哟,这个电线好几年前就断了,准备拆了。现在哪还有人用公共电话哟。”   这听上去还像个样子,路迎酒当即决定在这里蹲守一晚。   这层302没人住。大妈老花,在一大串钥匙里挑了半天,挑到满手都是金属味了,才拿出一条302的钥匙。   她把钥匙递给路迎酒时,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愣了一下:“嗯?你说什么?”   结果大妈比他更茫然,搓了搓手:“我刚刚有说话吗?”   大妈走后,路迎酒打开302的门。里头是两室一厅,家具还有些没被处理,灰尘很大。这里的隔音不好,各种声音从狭窄的门缝里传出来,夫妻争吵声、卡通片声、炒菜声洗碗声……是一种拥挤的热闹。他又打开门往走廊外看,那闹鬼电话很安静。走廊的防盗网生了锈,外头阳光灿烂,几株花草迎风摇曳,能看见远处幼儿园里奔跑的孩子们。   路迎酒捏了个符咒,风自动起来了,卷走了屋内的灰尘。   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电视使劲拍一拍还能用,路迎酒窝在沙发上,拿着一包薯片边吃边看。   看着看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   整整十三年过去了,长命锁还是冷冰冰的。   它是冥婚留下的唯一证据。如果没有它,路迎酒几乎要以为,那场婚礼完全是自己的想象了。   他一直等到了午夜。   外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屋内秒针的声音。   时针指向了一点半,外头的乌鸦哇哇叫着,分外凄厉。路迎酒通过猫眼往外看,一只黑猫翘着尾巴穿过走廊的护栏,扭头,咧嘴冲他笑了笑,白牙森森。   两点整。   路迎酒起身,无声地贴着门站着。   门外那黑猫感知到了什么,对着他的方向猛地炸毛哈气,恐吓了几秒钟后,一溜烟跑了。窗外月黑风高,树枝的影子打在窗帘上像极了鬼影,电话尖锐地响起!   路迎酒冲出去拿起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说:“你的时辰也到了。”   他往电话上啪地贴了张符纸。符纸燃起烈焰,逼出了一道黑雾。   黑雾发出了极其尖锐可怕的叫声!   它还没来得及逃窜,就被路迎酒一巴掌拍散了。   路迎酒再次检查了一次电话,确定没有阴气残留。   很简单的一个任务,和平常一样,被他轻松解决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准备回家。   大妈跟在他身后喊:“路先生路大神哟!你确定那家伙不会回来了么!”   “我很确定。”路迎酒懒洋洋地摇了摇手。   ……   路迎酒住的地方有些偏远,从市中心坐车要四十多分钟。他家住在一栋老楼里,外墙灰扑扑的,从来没刷过,唯一的色彩,是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很多人对路迎酒的印象是,他肯定很有钱。毕竟是驱鬼界最顶尖的存在,多少人求着他办事情都来不及。   但实际上,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甚至称得上朴素:一个人住在老楼,装修简单,家具很少。衣服不是白衬衣就是套头卫衣,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有时候熬夜久了,就跟个老干部一样喝几口养生茶,最常光顾的地方是楼下的便利店和500米外的书店。   书店老板总看见他,记得这个年轻人总是在看挺冷门的书,大多和恐怖、灵异或者犯罪挂钩,有时候看得累了,趴在桌上小睡一会,额发细碎地垂在额前,衬衣后领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皮肤在阳光下白到像是皓雪。   他犹豫过几次,问路迎酒:“你是做什么的?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吗?”   路迎酒睡得迷迷糊糊:“挺危险的工作。”   “哦。”老板说,“原来你是放高利贷的。”说完还很紧张地把桌上的钱包给收了起来。   路迎酒:“……”   这会路迎酒刚回到家,牛奶就竖着尾巴迎了上来。它是一只奶牛猫,热情地在路迎酒脚边蹭来蹭去:“喵呜——”   路迎酒这才想起来,家里猫粮好像不够了。   他挠了挠猫下巴,又出门去楼下的便利店。   便利店的光明亮,店内几个学生吃着爆浆牛肉丸。路迎酒挑了猫粮和几包速冻食品、各种日用品,全都放在了收银台。   便利店里的收营员是个小姑娘,名叫唐小倩,见到他眼睛一亮。   她扎了个马尾,蝴蝶结发圈在黑发上展翅欲飞。她边扫条形码边说:“你最近……最近有空吗?”她的目光闪烁,埋头不敢抬眼,“我记得有个新的动作片快要上了,国外的,评价特别好。”   路迎酒笑了笑:“暂时没时间,工作有点忙。”   “好吧……”唐小倩有些失望,拨了拨耳边碎发,“没关系,工作确实比较重要,你也要注意身体啊。对了,这个鱼丸要打包吗?”   “要。”   唐小倩把热腾腾的鱼丸递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但终归只是说:“小心烫。”   路迎酒和她道别,提着两大包东西。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七月的风滚烫,外头热浪夹杂着人声涌了进来。他听见唐小倩说:“路先生,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猛地回头。   唐小倩埋头在清理收银台。   回家后,牛奶坐在门口等他,喵喵叫。路迎酒摸了摸它的脑袋,把新旧猫粮混在一起喂给它吃。奶牛猫吃得很高兴,呼噜呼噜地蹭他。   前两天睡得晚了,晚上路迎酒一直没睡意,热了一杯牛奶,边喝边看书。   越看越精神了。   他的睡眠质量一贯不好,睡眠很浅,时间也不足。昨晚他只睡了四五个小时,现在抓紧时间补觉。   不过再差也差不过小时候,冥婚之前,他几乎是根本睡不着。   好不容易他陷入了沉沉的睡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空气冰冷到了极点。   路迎酒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刚想伸手去开灯,右手背就碰到了什么。   坚硬的、冰冷的物体,如同墙壁。   他愣了几秒钟,伸出双手一通摸索,周围的“墙壁”拦住了他的动作。他尝试屈膝,同样被拦了回来。   这个囚笼禁锢住了他,令他只能平躺,猛力敲击也只会发出沉闷声响,像是木头。   隔了几秒,他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不知办的是红事还是白事。   他又仔细摸索了一番周围,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质感……   这是棺材的质感!   他被关在了其中,不见天日。   只听见外头敲锣打鼓得越发热闹,有人吹着唢呐有人又哭又笑。   一道尖锐的、刺耳的嗓音出现。   那小鬼扯尖了嗓子,高声喊道:“时辰已到——!”   在这瞬间,他胸前的长命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异动:炽热无比,近乎暴怒。 第2章 青灯会   棺材颤抖了一下,被人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前。   符纸不知为何用不了,路迎酒奋力敲击棺材壁,沉闷的咚咚声传来。   没用。   一点用都没用。   周围阴气浓郁,他很快判断出,凭现在的他打不开这棺材。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保存体力,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依旧是喧嚣的敲锣打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声。棺材摇晃前进,似乎是淌过了一条小河,上了山又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棺材被放在地上,外头乒乒乓乓的一阵动静。   路迎酒绷紧了身子,等待棺材盖打开的那个瞬间——   几秒种后,头顶上的盖子松动了,被人无声地打开。   光亮扑面而来,路迎酒刚想暴起,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僵住了,无法动作。   他在光亮中眯起眼。   面前是带着面具的小鬼,穿着纯黑长衫,手中拿了一个鬼怪面具。路迎酒来不及看清,就被扣上了那个面具。   随后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梦。   周围是流动的色彩,像是山岳又像是河流,只有正前方的黑色宅邸是清晰的,屋檐上挂着大红灯笼。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了,他站起身出了棺材,在铜锣声中,穿着金红色的状元服,被众多小鬼簇拥着往前走。   那宅邸分外眼熟。   进到屋内,灯笼,红烛,天地桌,带着鬼怪面具的宾客。   完全是仿照以前那场冥婚的场景。   而在屋子的正中间,男人无声立着。   ——就连新郎都是假冒的。   他同样身着金红状元服,流云与龙栩栩如生。鬼怪面具罩在脸上,他微微垂头,看不出面容或情绪。   路迎酒来到他的面前,站定,迅速打量一番。   对方和他身形差不多,只要他能动,管他是人是鬼,都可以一战。   事与愿违,掌声和欢呼声中,身边那鬼司仪扯尖了嗓子喊:“一拜天地——”   一股冰冷的巨力,压在了身上。   路迎酒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抗衡,腰还是朝着天地桌缓缓弯了下去。   “二拜高堂——”   他们朝着纸人深深一拜。   路迎酒心里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下一次、下一次绝对不能再拜下去!   但这一路过来,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夫妻对拜——”   路迎酒和对方面对面,突然感受到,胸口微微发热,力量突然回来了一些。   还有机会!   无形的巨力摁在他背上,想要逼迫他弯腰。路迎酒死死咬住牙关,强撑着。   那力道一分一分加重,时间一秒一秒向前,他浑身是汗,眼前发黑。他能感受到脊柱的酸软,肌肉的紧绷,身体像是一张拉紧的弓,汗水慢慢从脸侧滚下。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巨力几乎要把路迎酒的骨骼碾碎,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依旧强撑着。   某个瞬间后,胸口的长命锁发烫到灼热,那是几乎要将胸膛烧穿的热度!围在周围的小鬼,一瞬间爆成了血雾,连渣都没剩下。但那血半点没溅在路迎酒身上,他被一股巨力向后一拽,周围的一切远去了,蜡烛、喜堂、宅邸都在眼中飞速缩小。   然后他从背后被抱住了。   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回来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   路迎酒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息。   环顾周围,他还在家里,书柜在,挂钟在,床头的日历也在。一切如常,窗帘外是清晨的阳光。   脑袋晕乎乎的,像是被八百只猴子暴打过。   路迎酒起身,刷牙洗脸。   冰冷的水流下去,神清气爽。   他抬眼看去,镜子中的青年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型长且微微上扬,却不会让他的面容太中性化,与直挺的鼻子、干净利落的下颚线条放在一起,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精致。   路迎酒很仔细地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阴气残留。   看起来,只是单纯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它依旧很冰冷。   难道昨晚的炽热,只是他的错觉?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下了楼。   楼下一辆米色本田,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副驾驶。   驾驶位坐着一个寸头年轻人,人挺精神的,见到他一愣:“呀,你怎么这个表情?昨晚又没睡好?”   “嗯。”路迎酒说。   这人名叫叶枫,是他的老朋友。   叶枫说:“不是我说,自打我认识你,你的睡眠质量就堪忧啊。这一天天的也不怕猝死?要我说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要是有阴影咱就疏解,要是有需求咱就释放。哦对你的女鬼呢,快和她再续前缘啊!”   “什么疏解释放,治不好的。”路迎酒揉揉眉骨,“老毛病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已经比我小时候好多了。”   “好好好,那你抓紧时间补觉哈。”叶枫踩下了油门,又嘟囔,“真羡慕你体质,睡不够也没点黑眼圈。我要没睡好,第二天都能去动物园当熊猫,真是有国宝的病没国宝的命啊。”   今天的天气好,天空蓝到像是用水洗过。叶枫刚拿到驾照,一路慢悠悠地开,车少,也没人催他,路迎酒就安安稳稳靠着车窗补觉。   到了市中心,路边有几个车位。叶枫想要停进去,前前后后挪了三四次。   路迎酒说:“你这侧方位停车也太烂了,怎么拿的驾照?”   “吃着我的包子就别讲话。”叶枫啧了一声,又挪了一次。   “你驾照买来的吧。”   “闭嘴!”   路迎酒就弯起眼睛笑。   好不容易等叶枫停好车,他差点又睡着了。   两人下车,走进一条小巷子里,七拐八拐。   普通人进来这巷子,只会看见死胡同。来到尽头,厚实的墙壁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办公楼,玻璃映着阳光,闪闪发光。   “青灯会”的成员都是驱鬼师,在道上赫赫有名,可谓是最顶尖的驱鬼师组织,没有之一。再狂的人碰到青灯会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大楼内结构和寻常的办公楼一样。   很安静,明明今天是工作日,偌大的厅里没有一个人,冷清得可怕。但是一走进来,就像是有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   路迎酒走到前台,说:“我找陈会长。”   前台的小姑娘抬头看他:“有预约吗……”   然后她就认出了路迎酒,小小地惊讶了一瞬,说:“您直接上去就可以了,他在顶层。”   坐电梯时,路迎酒慢条斯理地,把一个青云标志的领扣别上去。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衬得那领扣绿得像是猫类的眼眸。   这是青灯会首席的信物。   领扣别上去了,他即代表青灯会。   他是历届最年轻的首席。   厄运缠身是诅咒,而“惊才艳艳”则像是命运的赔礼。   出了电梯,最顶层只有一间办公室。   陈正坐在沙发上,正拿热水冲茶。   他年近五十,头发花白,身材圆滚滚的,想来是发福不少年了。茶叶在杯子里回旋,他笑说:“来尝尝我泡茶的手艺有没进步。”   两人落座,各自拿了一杯茶。   壶是紫砂壶,茶是大吉岭红茶。90度的水冲泡下去,加盖闷茶,装入温热的茶杯中,再轻轻抿一口,柔和的茶水滑过舌尖,带着细腻的芬芳。   路迎酒曾经喝过很多次陈正泡的茶。   刚入会那时候,陈正很看重他,隔三差五拉着他来谈心,回回给他泡茶,尤其是他最喜欢的花茶。想要讨好陈正的人大把,送的茶叶当然也是最顶尖的,信阳毛尖、铁观音、大红袍……红茶绿茶,黑茶白茶,什么都试过一次。手艺不佳,奈何茶叶好,唇齿留香。   等他们喝完一杯,陈正又添茶。   他说:“小路啊,我们还是来聊聊你转会的事情吧。”   叶枫神色一变。   路迎酒说:“您讲。”   陈正说:“青灯会已经决定,暂时罢免你首席的职务,直到对你的调查结束。”   “嗯。”   “你也知道,中南分会刚建立,那里大部分人都没什么经验。”   “嗯。”   “虽然调了挺多老手过去,但短时间,分会的压力还是很大,有个人带一带挺好的。”   “嗯。”   陈正深吸一口气:“小路,最近总会也没什么事。你过去带带人吧,多教教他们东西也好。”   叶枫死死皱着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握紧了双拳。   他知道,路迎酒的衣衫之下就有几道新伤。   疤痕不深,但也分外刺眼——两年前,百鬼夜行,是路迎酒拼尽全力才将暴动的鬼怪们驱散。其中一道最狰狞的在肩胛上,带着阴气,皮开肉绽,养了快半年才好,那段时间叶枫天天帮他换药。   除却这些,旧伤也有不少。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路迎酒做出过什么、又付出了多少,都看在眼里,自然对他钦佩无比。也正是这个原因,没有人敢不服他这个首席。   如今叶枫只觉得胸腔中,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   陈正怎么有脸说出这话?!   他怎么有脸?!!   他指甲都快抠破掌心,刚要开口,路迎酒却轻轻抬了抬手,拦了他一下。   路迎酒语气还是很正常,问:“我要去多长时间?”   陈正一愣,显然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说:“要看情况,先从半年开始吧。”   路迎酒挑眉——他这么做时,眉梢带着冰冷的讥诮。   好看,却又锋利。   他说:“说是对我进行调查,实际上早就知道结果了吧,我没有违纪。罢免是因为,我得罪了上头太多人,出身背景也不合他们的心意。本来还需要我去驱鬼,现在百鬼夜行刚结束,数十年不会卷土重来,也就没有留我的必要了。如果我说,我不想去中南分会,您又该怎么办呢?”   陈正脸色一变:“对你的调查还没……”   “我知道。”路迎酒将茶水一饮而尽,“所以我直接卸任接受调查。”   他站起身:“陈会长,您的茶艺确实进步了。”   陈正看着路迎酒走向门口,背影挺直。   到了门前,路迎酒回头。   陈正认识他那么多年,看着少年的容貌一点点长开,从略微的青涩到如今,那眉目从来好看极了,宛若一弯朗朗月光。   愧疚感不知为何,突然在此刻涌上陈正的心头。   只见路迎酒说:“这么多年,承蒙关照——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陈正,你是个傻逼。”   陈正:“???”   路迎酒勾了勾嘴角,把那青云领扣扯下来,随手一丢:“自己来捡吧。”   领扣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十天后。   午后的阳光猛烈,透过摇曳的树叶照下,金灿灿的。   搬家卡车往前,叶枫坐在后座,看了看身边的路迎酒。   他刚刚又去了一趟青灯会,签署卸任的合约,签名的时候字体漂亮,手指修长,手背上是一条浅疤。   这条疤痕是因为陈正留下的,以前路迎酒救过他。   陈正没敢来见路迎酒,让他签字的是一个助理,桌上泡着一壶花茶。   助理嗫嚅道:“那个……陈会长说,让你喝完这杯茶再走,这是今年的好茶。”   “不用了。”路迎酒回答。   和傻逼多喝一口茶,他都怕自己智商被感染。   到了地方,卡车停下来。   叶枫和工人一起从卡车上搬下几箱东西,说:“你这、你这搬家也太突然了。”   “我买的地方在二楼。”路迎酒指了指,“就在这家足疗馆的上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买房,那么偏僻。”叶枫用手背擦汗,“快点搬吧快点搬吧,快天黑了。”   “好。”   一路上,路迎酒的表现都很寻常。   但是叶枫觉得路迎酒是有点沮丧的。   ——换了谁不是这样呢?更何况,路迎酒本来就心高气傲。   要是搬了家换个地方,也是好事。这道上的消息传得快,没多久,其他人肯定都知道这事情了,少不了流言蜚语。他就怕路迎酒一蹶不振,一路上明着暗着劝了好久,让他别在意那帮人。   路迎酒语气淡淡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叶枫再劝,路迎酒就说:“没事,我真不在意,反正他们努力八辈子也赶不上我的水平。”他拍拍叶枫的肩,“对不起,不是针对你。”   叶枫草了一声,往路迎酒胸口就锤了一拳,然后也不自觉地笑了。   到了地方,叶枫和几个工人搬着东西,路迎酒拿钥匙开了二楼的门。   第一批运过来的东西比较少,桌子椅子都只有一张,大多数是路迎酒的笔记,和各种驱鬼的用具。叶枫看到地上已经放着几个笔记本。墙上还有几幅小巧的装饰画,分别画着夕阳、秋叶与深海。   叶枫说:“你什么时候买的这地方?”   “三年前。”   “三年前?”叶枫环顾一圈,“就这样一直空着啊?”   “有时候会过来一下。”   这里看上去确实是经常被打扫,采光好,落地窗很亮堂,光是看着就给人清爽开阔的感觉。搬完东西,他们简单打扫了一下,叶枫拖地,路迎酒探出身子擦窗,风鼓起了衣衫。   等到全部弄完,已经是黄昏了。叶枫坐在椅子上,路迎酒坐在飘窗。   叶枫又说:“这房子的户型还挺独特的,厨房呢?主卧呢?总不能都混在一起吧?”   路迎酒喝着冰冻柠檬茶:“我好像没说过,这是我的新家。”   “啊?”叶枫傻了,“不是你的新家,你搬东西干什么?”   “做生意。”   “做生意?学楼下那家足疗馆吗,你就是美女技师?”   “如果性别不卡得那么死,也不是不行。”路迎酒说,“不过这里是驱鬼事务所。”   “……”叶枫瞪大了眼睛,“这、这你要怎么开?青灯会一家独大,他们又看你不爽,要是刻意打压,你再厉害都发展不起来。而且光你一个人怎么做起来?你找的到其他驱鬼师吗,其他员工呢?工资你又要怎么解决?”   “青灯会的底子有多雄厚,我是知道的。但谁都是一步步慢慢做起来的,”路迎酒说,“他们确实资源丰厚,驱鬼师也非常优秀,但没有我,他们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我也不缺人脉,想找我的人多了去。”   “要不然找其他的事务所待着?”   “没兴趣。”   叶枫犹豫道:“你真的……不是受到打击了吗?我觉得没必要自己白手起家……毕竟你有大把其他选择,干嘛要挑最难的。哪怕是等调查结束你再回去青灯会,不好么?”   话刚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   ——他知道,现在的青灯会和以前已经不同了。   陈正不是以前义薄云天的陈正,朋友也不是以前同生共死的朋友,这次路迎酒被调查、退会,竟然没有一人出言相劝。就好像那些并肩的岁月,从不曾存在过。   果然,路迎酒晃了晃手中的柠檬茶,微微垂眸。   这是这几天来,叶枫第一次看到他有类似低落的情绪。   他心中一动,开口道:“哎你就当我没说……”   话还没说完,风把窗帘吹起,满屋亮堂。   几小时前这里还那么空旷,现在东西多了,立马热闹起来。   路迎酒抬眼看他,笑了:“我只是想要重新开始。”   果然,路迎酒还是路迎酒啊。叶枫心想,哪里用得着自己操心。   手机响了,叶枫低头看了几眼,突然乐了:“哎!巧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路迎酒问。   “会里的人说,陈正那个混蛋的茶叶柜着火了。”叶枫都笑出声了,“他那几饼藏了好久十几万的茶叶,全都没了。他跑过去救的时候,还摔了个骨折。哎哎哎我转给你看这视频,笑死我了。真是恶人有天收啊!”   路迎酒点开视频,和叶枫说的一样,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的拍的,最后陈会长在地上疼得满脸是汗,连喊:“人呢!人都死去哪里了?!”。   “你说是不是巧了!”叶枫还在乐。   “……嗯。”路迎酒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是挺巧。” 第3章 两面佛   接下来的一周,叶枫都没接任何捉鬼委托,帮着给路迎酒布置事务所。   这个时代,“驱鬼”不算是什么秘密。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驱鬼师的存在,但真正接触过的,还是少数。撞鬼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基本只存在邻居大妈的故事里。   极少有灵异事务所会正大光明地开张——不是不行,而是不方便。   对于这种隐晦又神秘的事物,人们观念转变得没那么快。而且,多数人不希望自家旁边有这种东西。   因为不了解,所以畏惧。人之常情罢了。   所以事务所需要一个幌子。   有伪装成便利店的,有伪装成书店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事务所客源不稳定,路迎酒有个朋友,就发现假的便利店还比捉鬼赚钱,直接改行了。   一个招牌挂在了外头:【路迎酒吧】   图案是一只从啤酒杯里探出脑袋的奶牛猫。   屋内布置还算简单,吧台、酒柜、桌椅和装饰品。里屋的门上则贴了符纸,里头是各种驱鬼用具和笔记。   叶枫说:“你怎么会想到要开酒吧。”   “其实不想,我对酒一点兴趣都没有。”路迎酒说,“但我想玩梗,你不觉得‘路迎酒吧’这个名字很棒吗。”   叶枫:“……”   叶枫又说:“你这连一瓶酒都没有,更没有调酒师,万一真的有客人上门怎么办?”   “不会有客人的。”路迎酒漫不经心地说,“你看这破地方,要人流量没人流量,要宣传没宣传,店内还简陋的要死。你换位思考一下,就这破店,你会来么?反正我不会。说是洗黑钱的地方还差不多。”   叶枫:“……那伪装一下总是要的吧。”他站起身,“走走走赶紧买几瓶去,放架子上充数都可以啊。再说了,我也想喝。”   叶枫开车,路迎酒坐在副驾驶。   叶枫慢悠悠地开,路迎酒也慢悠悠地补觉。   夏日温度高,车内空调呼呼吹着才勉强把热度压下来,手碰到玻璃,还是能感受到外头的热浪。   等红灯的时候,路迎酒下意识摩挲着长命锁挂坠。   它还是那么冰冷,那上头山海恢弘,路迎酒用指腹抚过纹路,每一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到了地方,他们去便利店和附近超市买了几瓶廉价酒。   买完了,提着袋子就近找了一家日式拉面店。   店内不大,灯光暖黄,几个上班族带着疲态窝在角落。叶枫点了豚骨拉面,厚切的猪肉带着汤汁香气,竹笋爽脆。路迎酒则点了猪扒蛋包饭,米饭沾着蛋液,是金黄色的。   吃饭的时候,叶枫是狼吞虎咽的,而路迎酒慢条斯理——他实际上对吃的没那么有兴趣,能吃饱就行。   路迎酒说:“好像忘记买鸡蛋和牛奶了。”   “要不再回去超市?”   “算了吧,明天买也来得及。”   “也是。”叶枫说,犹豫了几秒钟,“我后天,应该就要回去接委托了。”   说这话时,他是有点心虚的。   路迎酒的事务所缺人……准确来说就没人,就路迎酒一个光杆司令,虽然这位司令一个抵十个都不在话下。但不管怎么讲,以他们的交情,他该加入路迎酒。   但青灯会是道上第一,人脉广,大把好委托,报酬也极其可观。像他这种普通的驱鬼师,本质也是社畜的一份子,也是要一边脱发一边还房贷的。所以他鄙视着现在的青灯会,但没有路迎酒离开的洒脱。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万一路迎酒问他要不要留在事务所,他该怎么回答。   路迎酒夹起一块猪扒,说:“嗯。你明天其实就可以去了,我没什么要帮忙的了。”他笑了,“这些天谢了。”   “我俩之间还说这种话。”叶枫也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   等到吃完酥脆的章鱼烧,叶枫说:“这顿我请你吧。”   “为什么?”路迎酒看他。   叶枫举起啤酒杯:“祝你开业大吉。”   回去的路上,打开车窗,夜风呼呼灌了进来。   酒吧底下的足浴馆开业了,灯光明亮,价位表旁边围了一圈闪烁的小彩灯。路迎酒和叶枫提着酒上二楼,全都摆在酒柜上,一排整整齐齐。   叶枫自己馋,开了罐一番榨喝。路迎酒坐在他旁边,专心看着手机上的APP。   这个APP名叫“两面佛”,图标是半面哭半面笑的面具。   点进去是普通的论坛页面,讲的都和灵异有关。   【说一说当年我在警校的惊悚一晚】   【求问大家!我这是不是撞鬼了啊!】   【桃木剑能辟邪么?我刚拿它砸了年级主任,急需解释】   ——表面上,“两面佛”是一个很火爆的灵异论坛,无数人把自己的诡异经历发上来。   但这个APP为驱鬼师创立,看到灵异帖子,嗅觉敏锐的人,自然能判断是不是真有鬼怪作祟。除此之外,无数驱鬼师在交换情报、接受委托。   “你今天一直在看什么呢?”叶枫喝了一口啤酒,“有想要接的委托吗?”   “我没在看委托。”路迎酒说,“APP三个月前上线了直播功能,和论坛是分开的面板。”   叶枫觉得稀罕:“原来你也会看这种东西啊。”   路迎酒:“我在想,要不要也搞直播。”   “直播什么?你家的猫还是吃播?唉你真别说,搞吃播肯定很有前途,冲着你这张脸都有大把人来看。”叶枫摸摸下巴,“这么一说,你真的不考虑出道吗。”   “不考虑,唱歌跳舞一个不会,他们敢让我上台,我就敢给他们挨个讲鬼故事。”路迎酒说,“我考虑的是灵异直播。”   叶枫:“?”   路迎酒把一个直播间打开:“这几天我在看不同的灵异直播,有些是单纯噱头,有些是我们的同行。”   那个主播正在一个古宅里探险。   窗帘无风自动,木门发出了吱呀声响,弹幕不断飘过。   叶枫看见,那阁楼楼梯的尽头分明站着一个白衣女鬼。   【兄弟们把害怕打在公屏上!】   【啊啊啊主播快多说几句话啊】   【这鬼比我见过的凶多了!】   【公屏们把兄弟打在害怕上!】   “灵异直播刚刚兴起,现在正是流量爆炸增长的时期。‘两面佛’以这种方式拓展业务,是非常明智的。”路迎酒说,“我不是想真正去直播,只是很多场合说‘我是个探灵主播’,比‘我是个驱鬼师’要方便很多。”   他要的只是个身份,直播与否都无所谓。   开口就说自己能驱鬼,很容易被人当神棍或者骗子赶走。但是主播不一样,为了流量去打听、调查灵异事件,是很正常的,更容易撬开别人的嘴巴。像他这种刚起步的小事务所,没名气,更需要这样的身份。   叶枫想了一下:“我觉得有道理,可以试试。万一你一时兴起,真的直播一两回,刚好也能宣传事务所。但申请直播间是个问题,毕竟你和‘两面佛’挺多人有过节,正常申请不知道行不行……哎等等!负责这一块的是唐柏山,”他眼睛亮了起来,“他不是欠你人情吗,这事肯定能办成。”   路迎酒却说:“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了。要不是你,他哪能活到今天?你要是真的想做,我们和他约个时间就是了。”叶枫越发兴奋起来,“听我的,明天我刚好和你一起去。”   他说什么都不容路迎酒拒绝。   晚上他们收拾了垃圾。   叶枫穿鞋,准备回家了:“你把垃圾都给我,我下楼一起丢。”   路迎酒把两袋垃圾递给他。叶枫打开门,咦了一声。   “怎么了?”路迎酒问。   叶枫说:“你刚刚有买鸡蛋牛奶吗?送过来了。”   “没有啊。”   “门口有鸡蛋和两盒牛奶,我看看……全脂和去脂的,都是好牌子。你是不是买了忘记了?唉等等还有个盒子!”叶枫弯下腰看,“好像是热水壶。这不是巧了,你的热水壶不是刚坏吗。”   “可能是邻居买了,送错了。”路迎酒走到门边,看了一眼,那包装严严实实的。   叶枫嘟囔:“哪有那么巧。我俩吃饭的时候刚说着,这就送来了,还带着你心心念念的热水壶。肯定是你自己忘了,我先给你拿进来。”   路迎酒微微皱眉:“真不是我买的。”   “我不管了,要赶末班车。”叶枫把那几个东西放进来,“你要是不放心就留着,明天再问问邻居。”   叶枫提着垃圾走了。   路迎酒从窗户看出去,看见他上了公交。   他把鸡蛋和牛奶放进了冰箱,又把盒子归在角落,想着,明天出去问下吧。   不过这确实是巧,来的都是他缺的东西。   ……   唐柏山以前是“赤狐直播”的经营人,现在转到两面佛工作了,负责直播板块。   他之前撞过鬼。那鬼穷凶极恶,害得他夜不成寐,差点连命都没了。   青灯会帮他解决了。   这个委托十分艰巨,当时出面的就是路迎酒——也得亏是他,胆大心细还不怕死,硬生生把那鬼掀得连老家都不剩,不然唐柏山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唐柏山曾经说过,路迎酒是他的大恩人。   所以叶枫觉得他肯定会帮路迎酒。   至少,在今天之前。   办公室里,唐柏山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有些为难道:“直播这块确实是我在负责……”   叶枫问:“是有其他问题吗?”   唐柏山放下杯子,身子前倾:“实际上,直播才开通不到三个月,‘两面佛’此前没有相关经验,很多机制都在试运营阶段,有待调整。如果路先生是代表青灯会来的,那自然没问题。但你看现在,你的事务所才刚刚成立,连委托都没接过……”   叶枫说:“刚开通,不刚好需要更多主播么?”   唐柏山赔笑道:“不是这么讲的,毕竟我们的平台性质特殊,质量要把控得非常死,不然我也是要被问责的。这样,路先生你先申请,我尽量给你快点审核,但真的不能保证成功。”   这态度,摆明了是不想帮忙了。   叶枫想开口,路迎酒打断他,笑了笑:“好。”他站起身,“我们先回事务所了。”   “唉好的好的。”唐柏山也站起身,把他们送到了门口,“路先生,真的不好意思啊。”   出了办公室,外头阳光灿烂。   叶枫嘟囔:“这人不靠谱啊,当时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现在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   “没事。”路迎酒说,“不强求。”   叶枫还有点生气,他是完全不在乎。   出租车来了,叶枫说:“那我还是先去会里看看。”   “好。”   路迎酒回到事务所楼下,进屋了才想起昨天的牛奶鸡蛋。   这附近能称得上“邻居”的人不多,旁边就三户商家,足疗馆、房地产商和牙医诊所,现在都在营业。路迎酒挨个去问了一遍。   足疗馆的美女接待员说:“我们规定快递不能往店里送的。比起这个,帅哥加个微信啊?”   房地产的秃头大叔说:“我怎么会买这种东西。”   诊所的年轻人说:“不是我啊,先生,你要不要办张卡?”   总之没有人承认。   路迎酒回去,打开冰箱又看了看。   鸡蛋和牛奶的生产日期都很近,品质新鲜,但是没有小票,哪怕是密封的也不放心。那个热水壶他也没拆封,就丢在角落。   他想,要不然就多放几天吧,说不定就找到买家了。   ……   办公室里,唐柏山满脸堆笑打着电话。   “对对对,他现在走了。我后面跟进一下他的申请,不让他通过。”   “这哪叫恶意打压呢?得罪过您,我必须要拦着啊。我已经和员工交代过这件事了,有我在,他肯定别想在这直播。”   “您放心您放心,他那事务所办不起来的。”   挂了电话,唐柏山长吁了一口气。   时间不早了,周围员工早就走光了。   他收拾了一下办公室,关灯锁门,到了走廊上才发现电梯坏了。   这里是19层,很烦人。他低骂了一句,走向尽头的楼梯。   楼道的灯竟然也坏了,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他用手机打光,一圈圈往下走,莫名觉得楼梯幽深可怖,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空荡的脚步声回荡,他缺乏锻炼,呼吸声逐渐重了起来,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怎么还没到?   这个楼梯有那么长么?   又转过一层后,唐柏山站定,喘着气把手机的光往上照。   应急门的上头,写着“19楼”。   作者有话要说:   鬼王:ヽ(`⌒メ)ノ 第4章 楚半阳   唐柏山慌了。   他下了那么多层,怎么可能还在原地!   心跳得很快,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往楼下跑去。   一层一层,喘息声越来越重,有时候他跑得急了还会绊一跤,狼狈地摔倒,手上蹭破了皮。手机的光晃过楼道,“19楼”的标识阴魂不散,再怎么用力都拽不开楼梯门。   19楼19楼19楼……   怎么还是19楼?!   他跌跌撞撞又下了一层,肺部都快要炸裂,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滚。   他勉强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呼——   唐柏山稍稍冷静下来一点,背靠墙打开手机,颤抖着拨通一个电话。   一定、一定要接通啊!   欢快的音乐在耳边响起,隔了几秒,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喂?”   “丽姐!”唐柏山几乎是喊了出来,“你在哪里!我在公司撞鬼了!”   “我还没回家,你在哪里?”对方的语气立马严肃起来。   “19楼!我被困在19楼的楼梯里了!鬼打墙!”   “我马上过来,你待在原地。”高跟鞋的声音传来,“你不要挂断电话。”   唐柏山靠着墙壁咽了咽口水,手抖得厉害,手机上都沾满了汗水。灯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摆,好似鬼影,而心跳声如同擂鼓。   他的手死死抠着墙,指甲缝里全是墙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楼梯外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   唐柏山立马高声喊道:“我在这!我在这里!!”   高跟鞋停在了楼梯口。   两秒钟后,门被猛地推开,光芒轰然涌入。   年轻的高马尾女人拿着数张符纸,快步走了进来,高跟鞋哒哒哒作响。她拽住唐柏山:“快走。”   唐柏山腿都软了,勉强跟着她的步伐。   他们一路走到电梯旁,原来损坏的电梯在正常运转。门一打开,唐柏山就冲了进去,死命摁着一楼。   电梯门缓缓关上。   丽姐说:“你在里头待了多久了。”   “……不知道。”唐柏山惊魂未定。   “挺奇怪的。”女人卷了卷头发,“我们这里布置了很多层屏障,难以想象,还有鬼怪能进来。之后要好好调查一下。”   唐柏山只是摇头,一把扯开领带死命喘气。   偶然一次抬眼,他猛地顿住了。   丽姐今天打扮得漂亮极了,喷了点香水,头发做了造型,仙鹤耳环亮闪闪的,十指宛若青葱。而在她的头顶,明晃晃的一个数字——   19。   电梯根本没有下降。   “丽丽丽姐。”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这电梯没动啊。”   “是吗。”丽姐抬头看去,“哎呀,大概是那只鬼还在。”   “在、在哪里?”   “不知道,要想个办法试出来。”   “那你倒是想啊!”   “但要是我们俩永远待在19层,不是也挺好的吗?”   “……啊?”   女人的身子没变,头却扭转了180度,眼眶全白,笑了:“我还挺喜欢这个数字的。”   ……   路迎酒把奶牛猫带到了事务所。   牛奶到了新环境,懒洋洋地在窗台上趴着,突然抬头,冲着外头喵喵叫。   路迎酒过去一看,看见了叶枫的那辆小本田。他正在努力停车,停了好几回才进去,还差点蹭到了底盘。   叶枫下车,消失在了楼梯口。   几秒钟后,门被敲响了。   路迎酒过去开门,说:“叶枫,你的驾照真的是买的吧。”   “靠!”叶枫骂,“你是和这茬过不去了是不是!快让我进去,有事情和你说。”   叶枫进屋,坐在沙发上吨吨吨灌了一大杯水,才继续讲:“唐柏山那里出事情了。”   “什么事?”   “他撞鬼了。”叶枫指了指自己肩上,“就这里,他肩头还被那鬼咬下来一小块肉,看起来就疼。之后他一直做噩梦,青灯会去了好几个人都没解决。”   路迎酒也接了一杯冰水,仰头喝了一口。   冰块上下沉浮,杯子上结了小水珠,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了几颗,凉意浸透指尖。   他说:“那栋大楼设置了很多屏障,寻常的鬼怪,是绝对进不去的。唐柏山竟然只受了轻伤……有那种力量的鬼,想直接杀人简直太容易了。”   叶枫犹豫了几秒钟:“你要去帮他吗?老实说我就觉得他挺混蛋的,但帮了这次,我们也好提直播的条件。大不了以后再跟他老死不往来。”   路迎酒没直接回答他,在手机上划了几下,拿出一个页面,说:“这是我的直播申请,在提交的两个小时内就被驳回了。”   “那么快,”叶枫皱眉,“是唐柏山干的吧,妈的他果然就是个狗东西。”   “所以我们要等狗东西自己找过来。”路迎酒双手交叠,露出了一个笑容,“说实话,我对那个鬼非常有兴趣,但不能那么急。要是唐柏山天天睡不着,再过个几天肯定撑不住了,到时候再和他谈条件,不好么?”   叶枫肃然起敬:“还是你够狠。”   事情定下来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想去找瓶饮料喝。   刚拉开冰箱门,他就看见牛奶和鸡蛋,问:“怎么,你还没找到是谁送的?”   “没有。”   叶枫就嘟囔:“这人也是太心大了,地址都能填错。我看你就吃了吧,别浪费。”   “再等等吧,”路迎酒说,“毕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叶枫说:“万一是哪个暗恋你的人送来的呢,这被你拒绝了,该有多伤心。”   路迎酒笑:“哪有这种人。”   叶枫心说,那你是没见着会里那一群暗恋你的,每天都在念叨路首席真好看。   就这样过了两天,路迎酒也不急,每天就撸撸猫,整理一次事务所。   第三天的中午,他打开手机,果然看到了唐柏山发的微信。   【路先生,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着来找你……】   路迎酒熄灭屏幕,弯腰,穿上纯白色的球鞋。   一路开车过去,远远能看见“两面佛”新建起的办公楼,专为直播板块服务,半面哭半面笑的面具图标在最顶楼。   表面上,“两面佛”是拥有雄厚财力的集团,暗地里却联合、协调了不同驱鬼师,让他们不再一盘散沙。某种意义上,它更像是一个非正式的驱鬼师联盟,而青灯会是其中的主力。   路迎酒从车窗看出去,楼宇的玻璃半面倒映着晴天,半面闪耀。   他用手遮了遮。   车子停在了停车场,他和叶枫两人下车,找到唐柏山。   唐柏山这几天还勉强在工作,就是办公室搬到了旁边楼的1层。   他再也不敢碰楼梯和电梯了。   路迎酒来的时候,两个驱鬼师正在他的身边。   唐柏山满脸是汗,眼眶黑得像是熊猫,和他们争辩:“都说了没用!我绝对不会再回去19楼!”   一个驱鬼师说:“你就再回去一次,找一找为什么会被鬼盯上。”   “我去过两次了!”   另一个驱鬼师说:“这次的恶鬼很诡异,花的时间确实出乎意料。这里毕竟是刚起的楼,屏障已经加强了。”   “你们根本就没头绪!”唐柏山讲的激动了,突然又“嘶”了一声,下意识悟了捂自己受伤的肩膀。   争论间,唐柏山看到了路迎酒,立马眼睛一亮:“路先生!”   那两人神色一变,颇有几分尴尬。   路迎酒扫了一眼他们,对脸有点印象,名字想不起来。   但他确确实实,困惑了几秒钟。   唐柏山背后就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小鬼,而那两人根本没看到——就好像是,那小鬼根本不想避开路迎酒。   它探头探脑看着路迎酒,丑陋的面庞上出现了奇异神情。   有点紧张。   但不是恐惧。   路迎酒和它对视,它颇为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尖锐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东西,努力想要递给路迎酒。   一朵阴间小花飘荡在空中,红艳艳的。   路迎酒:“……?”   他完全不懂这小鬼为什么要示好,没去接,不动声色:“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人悻悻道:“唐先生说,他想不起来得罪过什么人。初步判断,可能是跳楼鬼,也有可能是电梯意外死的,怨气无处发泄。”   “这栋楼建造过程中没出现过命案。”路迎酒说,“连纠纷都没有。”   “这里以前是城中村,可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啊。”   “不至于。建地基之前,就已经用符咒清除了一次怨气。”   另一人道:“你怎么那么肯定?说不定是当时疏漏了。”   路迎酒说:“不可能,当时负责人就是我。”   两个驱鬼师:“……”   路迎酒做的事情,那他们还真不敢去质疑。   于是没人再敢说什么,路迎酒坐在沙发上,听唐柏山描述了自己的噩梦。   情节很简单:停滞的电梯,无法逃离的19层,女人的高跟鞋声回响在空阔走廊。   唐柏山在这个梦里被困了七天,已经快崩溃了,都吓得把丽姐的联系方式给删了,不提高跟鞋,他在电视上见到个高跷都害怕。   路迎酒说:“我先去19楼看看。”他看了眼唐柏山,“你留在这里就好。”   他不相信,就这么一个小鬼能闯进结界,背后肯定有指使者。   所以,他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的。   唐柏山连连点头,叶枫留在这里继续问更多细节。   路迎酒去走廊摁了电梯。   电梯门刚要关上,刚才一个驱鬼师匆匆跑了进来,拦住门,也进来了。   他的脸庞分外稚嫩,看上去20不到,说:“路哥,我也、我也再上去看看吧。我们以前见过,你叫我小李就行了。”他顿了顿,“那天你过来谈直播时,我就在。”   到了19楼,周围空荡荡的。对外称这层楼在除虫。   这是驱鬼师的惯用伎俩了。   每年一到鬼节,鬼怪猖狂,市里一大堆地方都会莫名其妙开始“除虫”,或者“大扫除”。这层楼里的戏确实做全了,大包的蟑螂药蚂蚁药堆在角落,还有各种除虫的器材。小李经过,一闻到喷剂的味道就咳嗽。   路迎酒从唐柏山的办公室开始,一直到走廊和应急楼梯。   小李咳嗽完,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有发现什么吗?”他紧张到声音有点点发抖,又补充说,“我们这里查了很多次了,没有怨气。”   这一路上路迎酒没说几句话,甚至还对他笑了几次,那眉眼是真的温和又俊秀。但他莫名有点怕路迎酒,可能是因为路迎酒以前是首席,也有可能是,路迎酒身上莫名有种疏离感,叫人接近不了。   路迎酒摇头:“回去电梯里看看吧。”   电梯门关上,因为没有摁下楼层,停在了原地。   路迎酒默不作声站着,对着电梯门。   小李没看到,他的眼眸中泛起了一抹红光。   许多驱鬼师世家,都有结契的鬼神。   神兽凶兽,地府神官。   比如说叶家与离蛇成契,并被世代守护。楚家勾搭上了孔雀神,从此顺风顺水。   路家那么多年,就出过路迎酒一个驱鬼师。   所以他白手起家,契约的对象都是在路边垃圾桶捡的。   现在,路迎酒召唤了它。   电梯顶端,凭空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兽。   它头生四个短角,体型很小,却压得电梯一沉,抬头望去,银灰色的瞳孔中映着漆黑又空荡荡的电梯井。   小李咽了一口口水:“路先生,你在干什么?我怎么觉得,电梯好像往下沉了一点?”   “是么。”路迎酒随口说,“可能是电梯上头有人吧。”   黑色毛团在他的意愿下,迅速将周围寻找了一通。   没发现异常。   连半点怨气都没有。   这是非常特殊的情况。   路迎酒微微垂眸。   等他回头,才发现小李已经心神不宁,不断抬头往电梯上头看。他摁下1楼,电梯开始下降,小李吓得抖了一下。   “路路路先生,”他的嗓音紧绷着,“如果是鬼,我们现在都感受不到,不是说明它很厉害吗?”   “是啊。”   “那你怎么没反应呀……”   路迎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小李啊,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什、什么?”   “唐柏山说他没得罪过人,但按经验说,这种一般都是回来寻仇的厉鬼。”   “是啊。”   “他是七天前开始做噩梦的,你能想起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那天没什么啊。”小李努力回想,“不就是你和叶先生来了一次吗。”   “然后我的直播申请被驳回了,唐柏山没有帮忙。”   “啊……啊?”   路迎酒回头,笑弯了那双桃花眼:“现在你还觉得,他没有得罪人吗?”   电梯缓缓下降。   小李愣愣地看着他。   电梯再次轻微地一沉——接下来又是数次,就像是有人在电梯上行走!再仔细看路迎酒,无可挑剔的好看皮囊,勾着嘴角,眼中有红光若隐若现!   电梯缓缓下降,楼层数字一个个往下跳。小李大气都不敢喘,下意识退后半步,后背抵上墙壁。   “你你你想干什么!”他结巴说,“我手上可是有符纸的!一大把符纸!!”   他哗啦啦往空中撒着符纸,雪花一样乱飞。   路迎酒不为所动。   小李就吓得更厉害了。   一层到了。   阴兵凭空消失,电梯门打开。外头站着一个男人,和他年纪相仿,穿着干净的白衬衣,仔细一看从表到皮鞋却都是清一色的大牌子,像是家里有矿的公子哥。   他身后跟了两三个驱鬼师,一眼就见到路迎酒,还有缩在电梯角落、瑟瑟发抖的小李,皱眉:“你们怎么回事?”   小李看清他,眼泪都差点掉出来:“师父!我努力了!接、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有师父壮胆,他顿时有了勇气,跑出电梯后连个影子都不剩。   调戏完小李,路迎酒心情颇好,走出电梯打量了一下楚半阳。   雪白的领口上别着祥云领扣。   他不久前刚摘下的、青灯会首席的标志。   楚半阳出身驱鬼世家。都说世家出身的人,气质就自带威慑,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往这一站,天生的模特脸,年轻帅气,剑眉星目,冰冷的空气仿佛都退避三分。   可惜的是,他和路迎酒一直不大对头。   毕竟,路迎酒事事都压了他一头。要是一开始就没有他,楚半阳早该当首席了。   楚半阳问:“你和他讲什么了?”   “吓唬了他一下。”路迎酒施施然说,“你徒弟真可爱,这都信。”   楚半阳眉头一皱:“路迎酒,你还和以前一样幼稚。”   路迎酒朝他笑了,往唐柏山那边走。   楚半阳落后他半个身位,觉得不对。   ——之前数年,路迎酒都走在他前头,但现在身份转变,路迎酒正被严肃调查,没有职位,开了家随时会倒闭的事务所,而他是青灯会的首席。按理说该是路迎酒规矩地跟在他身边,求几个好委托。   怎么到头来,还是这场景!   楚半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的事务所还没委托吧?要不要我介……”   “不用了。”路迎酒说,“谢谢你,第二名。”   楚半阳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刚跑走的小李,偷偷摸摸又自己回来了,跟在楚半阳身后。   他的师父和这个路首席关系不和,他是知道的。现在小李分外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死在俩大佬的炮火下了——他估计骨灰都不会剩。   但是,人是不应该逃避的!   尤其是他身为一个优秀的驱鬼师!   小李就这样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十二分小心,察言观色。   果然,楚半阳一路上的脸色阴沉如乌云,盯着路迎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能看到的,都是路迎酒的背影。   但是盯着盯着,他紧皱的眉头慢慢平复下去,仿佛被一双手慢慢抚平了。   恐怕连楚半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笑。   那笑意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毕生所追求、心驰神往的事物,几乎是……温柔??   小李睁大了眼睛,世界崩塌了。结果楚半阳一个回头:“你在看什么呢?”   “没没没什么啊,”小李磕巴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我在想,师父你在笑什么呢?”   “我在笑?”楚半阳皱起眉头,“这里有什么好笑,难不成我对路迎酒那家伙还笑得出来?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回去马上给我抄书去。”   小李:???   作者有话要说:   鬼王:鸡蛋牛奶都不要,送fafa你喜欢吗!   路迎酒:冷漠.jpg,这一定是鬼怪的阴谋 第5章 钻戒   回到办公室,青灯会那另外一个驱鬼师也不在了。   唐柏山迫不及待问:“怎么样!”   “没找到什么痕迹。”路迎酒说。   唐柏山顿时僵住:“那、那你看现在要怎么办啊……”   路迎酒话锋一转:“不过,我有办法解决噩梦。”   那小鬼还在唐柏山背上趴着呢。解决了鬼缠身,噩梦当然就没了。   他和那个小鬼对视。   小鬼颤颤巍巍,尖锐爪子又伸出来,抓着那朵阴间小花。它扒着唐柏山的背,努力地想把花递给路迎酒。   路迎酒不接。   于是,在它那并不友善的脸上,清晰出现了失望。   唐柏山赶忙问:“什么办法?”   路迎酒坐在沙发上,手指交叉。尖塔手势在心理学上是极其自信的标志,他做出来不显得张扬,但历战多年的气场,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说:“谈一下条件吧,毕竟是委托。”   “好的好的,钱的事情好商量。”唐柏山允诺到。   “不是钱的问题,”路迎酒说,“我想聊聊直播的事情。”   “直播……”唐柏山僵了半秒,“这个、这个,我毕竟还是要按照规定来的嘛……”   他这句话纯属扯淡。   如果他真的按照规定,路迎酒的直播申请就不可能被拒绝:他经验丰富,材料齐全,每一项都完全符合标准。   唐柏山又赔笑道:“路先生,你应当不是那种会强人所难的人吧……”   路迎酒说:“所谓委托,是要双方都认可的。这就是我的条件。”   唐柏山的脸色变了几次,额前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了好几眼旁边的楚半阳,想看他的反应。   楚半阳不为所动。   ——这一点,让路迎酒也觉得意外。   以楚半阳的实力不至于察觉不到小鬼。   路迎酒本以为,楚半阳会迫不及待地解决问题,给青灯会挽回颜面。   现在他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简直就是在袒护。   他看了眼楚半阳。   楚半阳别着脸,像是刻意不和他对视。   路迎酒暗笑一声,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旁边的叶枫插话说:“哎,你不是说下午还有约么?”   路迎酒作势看了看表:“我都差点忘了,要不我们明天再谈?就一天,你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他起身,心中默默数秒。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等一下!路先生留步,这件事情我会办成的,只要能赶走那只鬼。”唐柏山用手背擦了擦汗,脸上横肉抖了一抖,“我可以直接给你签直播的,只是,要打电话请示一下。你们两位先喝点茶。”   唐柏山打电话的时候,路迎酒坐在沙发上,喝那杯上好的菊花普洱。   扒在唐柏山背上的小鬼看着他,又执着地举着小花。   路迎酒觉得有趣。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明明是弱小的小鬼,却混进了结界里。现在,它要给一个驱鬼师送花。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鸡在给黄鼠狼拜年……这种小鬼,他弹弹指就能叫它灰飞烟灭。   趁着唐柏山背对着他们打电话,路迎酒试探性朝那小鬼勾了勾。   小鬼愣了愣。   路迎酒用口型说:“下来。”   小鬼果然听话,举着花跳下来。   唐柏山突然觉得身轻如燕,愣了愣,继续讲电话。   小鬼身上并没有太深重的怨气,完全是一个普通的游荡鬼,可能有几个心愿未了。路迎酒并不在乎,只要没真的伤人,就随它们去了。   小鬼跳到了他的身边。   那朵花就在路迎酒面前晃啊晃。   路迎酒顿了一下,接过来。在他手触碰到花的一瞬间,阴气波动了一下。   它自己显形了。   红得艳丽,花瓣无声地展开,层叠又烂漫。   旁边的叶枫愣了愣,低声问:“你这手上怎么突然多了一朵花?”   “那个噩梦鬼给的。”路迎酒也低声回答。   叶枫吓了一跳:“它就在这里?我怎么没看见,你别接它的东西啊。”   “没事。”路迎酒把掌心给他看。   他没有直接触碰花,掌心贴着一张小符纸。符纸没自燃,证明这朵花没附着诅咒。   他又看着小鬼问:“是谁派你过来的?”   小鬼死命摇头,一溜烟跑掉了,满脸如释重负,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   唐柏山打完电话,叫人把各种材料都拿来。路迎酒现场交了一次申请,他当场给批准了。   等到合同签完了,唐柏山小心翼翼说:“那路先生,鬼的事情……”   “已经解决了。”路迎酒说,站起身,“但是还有疑点,别回19楼,有新情况随时找我。”   几个驱鬼师面面相觑。   既然路迎酒说事情解决了,他们都起身,准备走了。   到了外头,天空碧蓝,阳光灿烂却不燥热。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什么也不用做,光是盯着远方,吹吹风,就能有好心情。路迎酒手上拿着那朵小花,红花瓣在风中颤抖。   临走前,楚半阳光看着他,也不说话。   路迎酒说:“你要说什么?”   看这架势,是想提起那小鬼的事情了。   果然,楚半阳说:“你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他满脸写着“快问我为什么没有揭穿你!!”   “没有。”路迎酒挥了挥手,“再见。”   楚半阳:“……”   ……   虽说是讲了“再见”,但实际上,路迎酒在这天傍晚,就又见到了楚半阳。   在那之前的下午,路迎酒在折腾花瓶。   为了养那朵……阴间小花。   一是因为这花是线索,二是它确实漂亮,花瓣层层叠叠地铺开,一看就知道是精心选出来的,只这一朵,已经艳丽过大束的玫瑰。如果那么快枯萎了,挺可惜的。   花放进了瓶中,几滴水珠,娇艳欲滴。   像极了鲜血的颜色,却并不让人恐惧。   他一伸手,抱走了想扒拉花瓣的小黑兽。   小黑兽:“嗷!”   它在路迎酒怀中蹭来蹭去,最后一挣扎跳到地上,跑过去和奶牛猫抢猫粮去了。或许是因为它出身垃圾桶,天生对吃的有无与伦比的热情,什么东西都要尝一口。奶牛猫敢怒不敢言,疯狂用爪子拍它脑袋,一套喵喵拳下来毫无效果,小黑兽HP-0。   路迎酒整理完,按照习惯,上床小睡了一会。   窗台上的花,越发红艳起来。   他梦见自己冥婚那天。   和上次梦到的假婚礼不同,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了——宅邸中司仪和神婆口中说着呓语,连连磕头,像是看见了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时隔多年,梦中的红烛之前,路迎酒听着磅礴的雨声,再次朝空无一人之处拜了下去。   起身。   却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他微微愣怔——   身着黑色状元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脸庞看不清晰,像是被迷雾遮盖。   路迎酒抬头看他,一瞬只觉得周围阴风阵阵,万千厉鬼哀嚎,寒意冰冷彻骨。他看见阴兵列队而来,旌旗猎猎,押送数不尽的生魂,小鬼夹道,牙尖嘴利。   就连当年的百鬼夜行,也不如这声势浩大。好像整个阴曹地府,缩影在了眼前这一人身上,直视就犹如在凝望深渊。   路迎酒的第一反应是——   那大师是真的不靠谱啊。   对面怎么是个男的?!   再回过神来,他的手被拉住了。   男人的手冰凉,将一个长命锁放入他的掌心。   如今的路迎酒驱鬼多年,在他身上感受到威胁,本能将长命锁甩了出去,右手一翻拿出一片纸,咬破手指就想想画符咒!   ——在这之前,他的动作被拦住了。   男人再次抓紧他的手腕,力量不大,但他无法挣脱。血顺着指尖一点点流下,滴落在地上。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僵持。   路迎酒浑身都紧绷着。   男人却抚过他流血的指尖,一阵微凉后,血止住了。他沾着那血,顺势在路迎酒的空白符咒纸上,写了两个字:   「敬闲」   字体张扬,字尾和转折皆如利刃,几分肃杀。   路迎酒迟疑说:“这是……你的名字?”   身体的控制权回来了,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退后半步。   男人不发一言,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的长命锁,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看起来,对方被他的举动激怒了。   路迎酒心念涌动,思虑着千百种策略。   几息过后,男人果然动了。   他缓缓掏出了一个……钻戒盒!   还是带天鹅绒那种!   路迎酒震惊了。   打开一看,还真是一个巨大的钻戒,亮闪闪的,就使劲往他手里怼。   这场景比阴间小花还离谱,路迎酒没忍住:“艹!不要随便改变婚礼的性质啊!”   “……”   梦境像是被什么打断了,路迎酒猛地醒了。   他坐起身,脑袋有点懵。   他感觉自己又做了一个怪梦。   和之前一样,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很确定……他这次真的梦到了很奇怪的东西。   以至于思绪还不清晰,脑袋里却充满了困惑。他回头一看,窗台上那朵阴间小花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杆子在空中飞,花朵不翼而飞。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   小黑兽:“嗷!”张开嘴呼呼喘气,对着他笑,心情颇好的样子,嘴边还有一片剩下的花瓣。   路迎酒扶额,目光落回床上,突然发现,枕头底下好像有一块黑色的东西露出来了。   他拿起枕头时,愣住了——底下有一个黑色盒子。他拿起盒子,打开一看,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钻戒,闪闪发光的那种,足以把狗眼闪瞎。   路迎酒:“……?”   他困惑极了。   “嗡——”手机响了。   他接了电话,听到叶枫说:“我刚做完一个委托,就在你家旁边,出来吃饭?庆祝一下你解决了唐柏山那事情哈哈哈哈。”   路迎酒揉揉眉骨,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你想去哪里?上次你介绍的那家拉面店就翻车了,你到底行不行。”   “行——我当然行,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我跟你说,这次的日料店评分特别高,我还抢了九折券呢,不用白不用。反正离你家也不远,快来快来。”   叶枫发来了定位。   路迎酒查了一下,3号线地铁就能直接过去。他就换了身衣服,想了想,把那钻戒盒子揣进怀里,下楼,一路走去地铁站。正是下班时间,地铁站里人挤人挤人,好不容易坐了两个站,到了。上到地面时,顿时觉得分外开阔。   那家日料店叫“熊野居酒屋”,不大不小,窝在街角。室内布置得很精致,暖色灯光,木质桌椅,吧台上放着一瓶瓶清酒,瓶身反着清亮的光。几人坐在吧台前,喝点小酒,吃点刺身,不知道多惬意。   客人很多,好在还不用等位。   他们两人在角落的卡座,路迎酒刚翻开菜单,叶枫就猛地拍了拍他。   路迎酒抬眼,刚好和楚半阳对视了。   楚半阳刚走进来,身后跟着小李。   楚半阳也是一愣。   路迎酒却笑眯眯地说:“好巧啊——服务员,给我们换个大桌。”   店里繁忙,没有四人的卡座了。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了吧台。   气氛有些微妙。   主要还是因为路迎酒和楚半阳。   还是那句话,楚半阳是生不逢时。从入会开始,每回都被路迎酒压了一头,永远都是第二名。   楚大少爷又自命不凡,觉得他和路迎酒简直是既生瑜,何生亮?都成心结了。   外人看来他俩的关系僵硬极了,路迎酒倒是懒得在意,楚半阳究竟讨不讨厌他,都无所谓。   路迎酒把抹茶粉加进杯子,又加了开水,绿意顿时回旋着荡开。   他说:“你们怎么有时间来这里了?”   小李早上才被路迎酒吓过一轮,现在和他讲话,声音还是虚虚的:“是我看到这家店评分高,刺身好吃,才给师父推荐了。”   楚半阳闷头看菜单,不说话。   他微皱着眉。   路迎酒还以为他心情糟糕成这样了,却听见楚半阳抬头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没有帝王蟹?”   “没有诶。”服务员回答。   楚半阳点头,指了指刺身那一面:“每一样来一份吧。”   小李慌忙道:“师父,不用给我点那么多的。”   “没事,都尝尝。”楚半阳看了眼路迎酒和叶枫,“吃得完的。”   这样子,摆明是要请客了。   楚家的驱鬼之术世代相传,有了孔雀神庇佑后开始经商,择良辰吉日,观风水,探龙脉,一路坦荡无阻。如今在这个鹭江市,楚家集团人尽皆知。楚半阳就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土豪到令人发指——而楚少爷似乎也默认了,有他在,就是他负责买单。今天也不例外。   隔了一会,菜都上来了,满满放了一桌子。   叶枫和小李聊上了,讲的是最近一起碎尸案。两人在讨论,尸体的头到底去哪里了。   叶枫猛地插了一块金枪鱼刺身,举到小李面前,大声说:“她手臂上的碎肉,当时就是这个颜色!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肉!”   旁边的客人:???   叶枫一口吃了下去刺身,又说:“所以,你觉得头在哪里……”   “不知道诶。”小李说,“也被剁碎了吧。”   旁边客人猛地举手:“服务员,买单!!”   叶枫和小李还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注意到异样。   驱鬼师的饭桌聊天话题,总是很狂野的。   路迎酒早习惯了,开了一罐啤酒喝。   楚半阳也要了一罐,终于开口问:“今天那个小鬼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路迎酒说,“它送给我的那朵花,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我把整个19层都检查了一遍,结界没有被破坏。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是哪个神官做的。”   但是神官,一般不会干涉阳间。   接下来,青灯会会去调查,倒是和路迎酒无关了。   路迎酒喝一口啤酒。   楚半阳也喝一口。   他吃了几个寿司,又喝了一口,楚半阳也喝了一口。   就这样几次之后,路迎酒:?   他侧头看了眼楚半阳,楚半阳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喝着,终于,楚半阳比路迎酒先一步喝完了。   他放下空罐子的瞬间,眉目都舒展开了,明显是身心愉悦。   路迎酒心说,完了,这孩子都被他给逼疯了,这都要争个第一。幸好他点的不是汤,不然楚大少爷硬梗着脖子喝下去,嘴里不得烫出泡,烫完说不定还沾沾自喜,觉得泡比别人的多。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委婉道:“你是不是……有点完美主义?”   楚半阳说:“没有。”   路迎酒看见他脸上都有点泛红了,又说:“你是不是还有点酒精过敏。”   楚半阳:“没有,我很能喝的,回回都是第一名。”   路迎酒:“……”   他扶额,楚半阳是真的没救了。   楚半阳喝得热了,卷起了衬衣袖子,手上有几道疤痕——这点他们两人是一样的,老练的驱鬼师身上总会有另类的勋章。   才这一小罐啤酒,他就醉了。   酒量是真不行。   路迎酒一摸,又想到,他实际上是要把钻戒带出来给叶枫看看的,想问他,看不看得出什么端倪。现在楚半阳刚好来了,问他似乎更好。   他把钻戒盒放在桌上,打开,问:“你……”   没想到楚半阳的眼神直勾勾落在了上头。   看样子,是看出问题了。   路迎酒就不说话了,看着楚半阳盯着那钻戒,脸上和耳朵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气的缘故,越来越红了,几乎像是在滴血。   然后他抬头看路迎酒,眼中还带着醉意,欲言又止:“我……”   路迎酒:“嗯,你说。”   “你……”   “你说啊。”   楚半阳的目光游移了老半天,漫长到叶枫快要把一大碟刺身都吃完了,才落回钻戒上:“这样、这样不好吧。你虽然辞职了,但是,这也是,办公室恋情……万一暴露了,我又是楚家的继承人,会被说闲话的,虽然热搜我也可以花钱撤下来,还可以买水军……你觉得房子在哪里比较好?奶粉进口的怎么样?楚家在国外有自己的奶粉厂,自家生产的才放心。”   路迎酒:“……”   虽然他一下子没听懂,但楚半阳好像在说很可怕的东西。   这是真的醉得没边了。   “嗡嗡嗡——”   楚半阳的手机在桌上猛震。   他嘟囔了一句:“还是进口的好。”然后接了电话:“喂,什么事?” 第6章 冷香   16小时前,美华小区。   小区里新开了一家火锅店,24小时营业,味道好,价格低,回回等位都要等个一俩小时。赵虎带着几个兄弟坐在室外,喝点酒,涮点什么牛羊肉什么鸭肠脑花,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   兄弟们都微醺,脸带着脖子红着。   赵虎没吃饱,招手又叫来了服务员:“唉你们这个脑花不错,嗝,再给我上一碟。”   服务员应了,转身回了店内。   赵虎刚想点烟,旁边兄弟大着舌头道:“虎、虎哥啊,你今天的酒量——是真的不行。”   “你妈的就你话多。”赵虎笑着糊了他一巴掌,“来,咱俩再满上!谁不喝完谁孙子!”   又喝了一轮酒,醉的更醉了,靠着椅背说怪话。赵虎的酒量好,醉眼朦胧间,想起了那碟脑花还没上。   ——那服务员指定是忘了。   他低骂了一句,使劲招手,逮着一人就骂:“菜呢?!我的脑花怎么还没上!”   那路人莫名其妙:“我不是服务员。”   赵虎更加生气了:“那你不赶快去当服务员!你不当服务员,难道脑花会从天而降吗?!”   砰!!   突然一声巨响。   赵虎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人的尖叫!!   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尖叫,酒当即吓醒了一半,一回头,桌子塌了,火锅翻了,一具躯体直挺挺躺在正中间,红与白大片摊开,血带着脑花糊了一桌子。   赵虎:“……”   ……   楚半阳放下电话,支着脑袋,忍着醉意说:“美华小区出事了,我要过去一趟。你们慢慢吃。”   他的目光还往桌上的钻戒飘。   路迎酒刚要说话,就看见小李熟练地拿出一张符纸,往他师父脑袋上一拍。   这效果立竿见影。   楚半阳脸上的红晕立马下去了,酒醒了。他眼中的茫然退去,停滞几秒钟,大脑重新开机。   就是耳朵还是红的。   ——那明显不是酒精带来的效果。   “美华小区……”小李喃喃说,“我记得之前,那附近就有好几起流浪汉失踪案,还上新闻了。怎么什么破事都在那里,这风水得多差啊。”   路迎酒叫住楚半阳:“一起过去吧。”   能专门通知楚半阳的事件,肯定不简单。   楚半阳看向路迎酒,沉着表情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得,平时的楚半阳又回来了。   “行,”路迎酒说,“那我不去了。”   闻言,楚半阳脸上浮现了三分欲言又止三分别扭三分强装的趾高气扬和三分难耐的好奇——足足十二分的情绪让那张英俊如雕塑的脸多少显得……有些纠结。   隔了几秒,他傲娇道:“你真的想去,我倒也不会拦你。”   路迎酒:“……”   他无视了楚半阳的别扭,又问:“刚才的钻戒,你没察觉有不对吧?”   楚半阳奇怪道:“什么钻戒?”   看那样子,大概是不记得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胡话。   也好。   不然以他的薄脸皮,估计得记一辈子,每晚深夜还自动回放的那种。   路迎酒又把钻戒给他看,楚半阳看了一会:“不就是个普通钻戒吗,也没阴气。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钻戒出门的?”他的神情有些复杂,“……要去求婚?”   “不是。一言难尽,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解释吧。”   楚半阳欲言又止,又想伸手去拿钻戒,仔细研究一下有没有问题,结果刚伸出手——   哒!   很轻微的一声,但是天鹅绒钻戒盒死死合上了。   要不是楚半阳反应快,手指肯定就被夹住了,看这盒子的气势,决绝又愤怒,简直像是能夹断指骨。   路迎酒:“……”   楚半阳:“……”   路迎酒说:“你看,所以我说一言难尽吧。”   旁边的叶枫和小李,完全没注意这茬。   买单走人时,小李又凑过来说:“师父,你刚才在说什么进口奶粉的牌子好?我舅妈刚生了小孩,正想买呢。”   “……进口奶粉?”楚半阳勉强从钻戒上脱离思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奶粉,我怎么可能会提奶粉。你听你师父讲话都能听岔,也太不专心了。回去抄书去。”   小李:???   楚半阳是开了车来的,那辆黑色宾利就停在街头。   五分钟后,四人站在车旁,面面相觑。   楚半阳说:“我喝酒了。”   路迎酒:“我也。”   小李说:“我喝了两三口……应该也不行了。”   三人的目光落在了叶枫身上。   叶枫:“啊……我才拿驾照两天,停车都困难。真的要我开吗?”   楚半阳说:“蹭到了不会让你给钱的,这是我家最便宜的车,买来就是给人撞的。”   小李说:“叶枫哥,你有驾照就代表你有能力,真的不用纠结。”   路迎酒:“……”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们上了车,叶枫系好安全带,心虚地握上方向盘。   他是真的害怕。   路迎酒加上楚半阳,不说全国,至少算是淮河以南驱鬼师的半壁江山了。   现在他很怕自己把江山给撞了。   楚半阳在后座说:“18号,也就是昨天,小区里有人报警说凌晨两点钟有坠落声,差点砸到一桌吃火锅的客人。我们要快点……   砰!!   众人身子前倾,小李的脑袋狠狠磕在了前头,头晕目眩。   再抬头,一辆面包车横在马路中间。   驱鬼界的半壁江山,终于直接撞上去了,撞出老大一片凹陷。   路迎酒:“……”   楚半阳:“……”   5分钟后,叶枫决定独自留下来等交警,其他三人打车。   楚半阳在车上简单说了下案情,小李在旁边嗯嗯嗯地点头,老半天没听见路迎酒出声。   他一回头,看见路迎酒朝窗边偏着脑袋,只看见漂亮的下颚线条,和领口的一截修长脖颈。   没睡好,又开始补觉了。   小李也看了两眼,突然听见楚半阳问:“你在看什么?”   “没没没什么,”小李磕巴道,“师父你继续说!我在认真听呢!”   “回去多抄几次书吧。”楚半阳淡淡说。   出租车载着小李的哀嚎,奔驰在道路上,一路风驰电掣,最后一个急刹,停在了美华小区的门口。   红蓝警灯闪烁着,几辆警车把小区大门给堵住了,还有几个民警在小区内,正把剩下的人疏散出来。   于是小区正门口一堆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夏天热,人们情绪一激动起来,满头是细密的汗珠。汗衫老大爷,花衬衣大妈,一脸火气的年轻人……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看着就热,汗味弥漫在空气中。   “你们凭什么把我赶出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要投诉!”   “他妈的没人说明情况吗?”   “我回家犯法啊?”   路迎酒快速扫了一眼现场,这次消息封锁得紧,记者没有像闻到臭肉的苍蝇一般挤过来,不然不免叫他头疼。   他们几人走上前。   民警见到他们靠近,赶忙说:“小区封锁,无关人士不要靠近!”   楚半阳拿出了一个黑皮证件,亮给他们看了——青灯会和警方长期有合作。近两年,警方还刚成立了和驱鬼师打交道的特殊部门,遇见灵异事件,打一声招呼,会里的人就畅通无阻了。   那民警见了,长吁一口气:“你们总算是来了。”他回头吼了一声,“老刘!人来了!”   他侧身让出位置,拉开了小区的铁门。小区内,一个老警察迎了上来,蓝色制服的后头被汗水完全打湿了。   他抬了抬帽子透气,又擦了把汗,说:“你们跟我来,叫我老刘就可以了。”   路迎酒跟着老刘,走过小区时四处打量。   很寻常的小区结构,中心是一个小花园,大部分人都被疏散出了小区。遇见这种恶劣的灵异事件,警方还是非常谨慎的。   老刘一路把他们带进了一条小路,穿过楼宇的间隙,来到了小区的最角落。那里是一小片空地,刚开了火锅店,周围还摆着几张圆桌。   还没走近,路迎酒就闻到了一股恶臭。   像是在盛夏放了三天的臭鸡蛋,但又比那更恶心。苍蝇嗡嗡嗡地乱飞。现场站了几个警察和法医,黄色的警戒条拉了一大圈。   路迎酒走过去,长草的中间,两具尸体肩并着肩,盖着白布。   路迎酒说:“看看尸体。”   老刘过去,把白布揭开了。空气中的臭味翻滚,小李干呕了一声,扶着墙。   路迎酒在尸体边上蹲下来。   一男一女,穿着寻常的衣衫。   男性是从顶层七楼跳下来的,腿摔断了,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头。而女尸非常完好,没有外伤,她是仰躺着的,安详地闭着眼睛,皮肤细腻,嘴唇红润,像是只是陷入了沉睡。   老刘解释说:“凌晨我们接到报警,来到现场时只有男性尸体。还没来得及多处理,先把他砸坏的桌子移开了,结果一晃眼的功夫,他身边又躺了一个姑娘。你说这情况,谁还敢继续处理啊。”   路迎酒说:“他们两人分别是什么情况?”   老刘说:“男性死者名叫钟爱国,今年35岁,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三天前刚辞职。我们联系了朋友和家属,他们均表示钟爱国没有表现出轻生的意向。女性死者名叫季彩,28岁,曾是一名教师,”他犹豫了几秒钟,“她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被确认死亡。”   路迎酒的目光扫过尸体,问:“死因是什么?她的尸体为什么没火化?”   “尸检没有结果,找不出死因。”老刘说,“没有结论,谁也不敢烧她,就这么一直放在停尸间了。当时也怀疑过是灵异案子,请了驱鬼师过来,没有结果。”他再次看了眼女尸,打了个寒颤,“她现在自己过来了,真他妈邪乎。”   路迎酒仔细打量了一下尸体。   没有任何阴气,看不出异常。再抬头看,身边的楼房顶着蔚蓝的天空。   这是个老小区,楼房的墙皮在剥落,大块大块地斑驳着,防盗窗上全是红棕色的铁锈。但是顶楼的视线很好,如果从上头看着那片蔚蓝坠落,或许一刹那,会觉得自己像是飞鸟。   路迎酒收回视线,问:“女尸是放在哪家医院的停尸间?”   老刘回答:“市二医院。”   “去查最近八个月,市里所有的自杀案件,重点找坠亡的,和靠近市二医院的。”路迎酒站起身,“现在小区外太多人了,叫他们全都疏散,不要留一个人。小区监控给我们调出来。”   现场又有几个青灯会的驱鬼师过来了,楚半阳安排他们在现场贴上符文。   10分钟后,路迎酒已经坐在了小区的监控室里,桌上摊着一本笔记本,页面雪白。   屏幕上,三天内的录像正在以3倍速播放。小区监控的画质不好,盯着久了着实伤眼睛。随着画面变换,他棕色的瞳孔微微抖动,不带任何情感,像极了冰冷的琥珀,又或者是某种正捕食的猫科动物。   几个警察和保安在他背后,各个屏住了呼吸,老刘正在外头打电话,申请自杀案件的数据——实际上,不是谁都能那么轻松指挥得动这些人。   驱鬼师毕竟只是合作者,难免有居心叵测者,难免有水货,也难免有居心叵测的水货……所以,很多保密文件,不会随意向他们泄露,需要通过审核,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要来的。   这次路迎酒是被楚半阳捎进来的,几人就默认他也是青灯会里的——事实上就在几天前,他也确实是,还是老大那个级别的……   而且,路迎酒往那一站,随性,眉间的锋利却掩藏不住,好似一把刚出鞘的、带着雪光的刀。   那种自信是刻在骨子里的。   没有人会去质疑。   小李刚吐完,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在角落扶墙,虚弱道:“路哥他一直那么有气场的么……”   “嗯。”楚半阳回答,“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比我还是差了点。”   小李:“……嗯嗯嗯嗯师父你说的都对。”   楚半阳剜了他一眼。   小李:“师父你说的对!!”   录像播完了。   路迎酒在本子上写了一个【9:15】,画了个圈,问:“钟爱国有强迫症吗?比如说,一定要在一个时间点完成某件事情。”   警察回答:“他亲属朋友没有提到过。”   小区保安也摇头道:“我觉得没有。”   路迎酒用笔尖点了点书页:“这三天,钟爱国都在9:15抵达了小区门口,9:45开始遛狗,然后10:10分又会出现,去倒垃圾,每次时间偏差不超过半分钟。如果单论这个,或许能解释成习惯,但是他之前的行为,像是上班或者中午回家,都是无规律的。而且你们看这个动作。”   他把监控画面,换到钟爱国家门口那个。   摄像头的角度,刚好能照到3号单元楼的正门口。这是两天前的夜晚,9:30,钟爱国站在家楼下打电话。他左手拿着电话,突然举起了右手,想用右手去撩脑袋边的什么东西,却摸了个空,又放下去了。   他打了十分钟电话,这个动作重复出现了三四次。   一个警察说:“他想摸什么?”他觉得手脚冰冷,“不会是他的肩头,趴着什么鬼吧。”   “不是。”路迎酒摇头,“大部分鬼怪是会被摄像机拍到的。而且,他这个更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习惯什么?”   “撩头发。”路迎酒说,“长发。”   “钟爱国半个月前拍了新的证件照,是短发,六个月前的入职照也是短发。”   “不是钟爱国留过长发,不是‘他’。那种强迫症一样的作息,也不是‘他’。”路迎酒把笔放下,“他那个时候,每晚就已经被鬼上身了。”   这句话出口,温度好像都低了几分。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寒意。   路迎酒手指松松地交叠,往椅背上一靠,说:“自杀案件的数据调出来了吗?我要看受害人间有没联系。”   “老刘还在外头问呢。”警察马上道,“我出去问问。”   他刚要推门,门突然砰地一下被撞开了,差点撞到他的鼻子。   老刘冲了进来,有些慌乱道:“他们给我发了张照片!”   他把手机屏幕朝向众人。   照片是留守的同事发来的,有些模糊,像是在慌乱中拍的。   拍了那两具尸体。   季彩的模样与之前不同了。她睁开了眼睛,侧过脑袋,乌黑的眼眸盯着镜头。   “我操了——”那警察猛地退后半步,头皮发麻,“这真是——”   路迎酒说:“手机给我,我去一趟。”   他接过老刘的手机,快步出了监控室,身后是楚半阳和小李跟来的脚步声。   从昏暗的环境出去,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强光,周围白晃晃得一片。路迎酒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等到视线完全恢复时,他已走到了小巷子里。   两边都是高楼,这条巷子分外狭窄逼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挤扁。   不知不觉间,他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又或者说,一切都太安静了。   除了头顶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脚步声消失了,鸟叫声消失了,就连小区外的喧闹声都完全隐去。   回头,空无一人。   像是整个世界,就只留下他一人。   路迎酒垂眸。   手机的照片里,季彩那双乌黑的眼眸正看着他。   然后她很慢很慢地,勾起了嘴角。   她对着路迎酒笑了。   一阵狂风吹过,树影在地上狂乱地舞蹈——传来窸窣声响,像濒死之人挤出的音节,干枯、沙哑、断断续续。   阴气翻涌。   那是一群尾随他的小鬼。   鬼怪的报复,来得比他预料的还早。   路迎酒移开视线。   阳光与高楼的阴影,斜斜落在他的身上,半面灿烂,半面阴沉。某种异色闪过那好看的眉目——   那不是恐惧,或者不耐。   是一种隐晦的、发自内心的兴奋。   有些符咒需要见血才能用。路迎酒带着一把小巧的蝴蝶刀,此刻甩开刀刃,刀身灵活地在手指间飞舞了一圈,然后他反手握紧刀柄,轻轻一划,划开了食指。   鲜红的血珠从伤口处冒了出来。   但是在他取出符咒之前,眼前突然一晃。   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空中似乎有一股……香气?   极浅极淡的、冷冽的香。   难以用词汇去形容。   仿佛寻梅时突然撞见一弯新月,飘渺的花香揉进了月色。   再回过神时,脚步声风声人声浩浩荡荡地撞了过来,将他拥了个满怀。世界恢复运转,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鬼怪不见了。   路迎酒愣了愣。   低头一看,食指上的伤口也已经好了,干净得没留下半点痕迹。   小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你、你怎么停在这里了?”   路迎酒:“……”   路迎酒说:“因为我遇见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没有继续向前,原路返回了小巷,一路找了回去。   风平浪静,没有半点端倪。   路迎酒站在小巷正中,沉思片刻,又重新走了一次。这次他没把注意力放在阴气上,目光扫过墙壁、地面和墙角的绿色植被……   在快到尽头时,什么东西在角落反了一下光,亮晶晶的。   路迎酒在它旁边蹲下,扯出一张符纸,轻轻一甩符纸就燃烧起来。借着这光,他看见了一点残留的黑红色液体。   是血。   路迎酒眯了迷眼睛。   这块地面有破损,他轻轻踢了踢,就把几块碎砖给踢开了。   黑红色的血从地底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路迎酒才看清了底下是什么。   碎骨、断肢和头颅。   和泥土挤成一团,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这并不是人类,而是刚刚跟着他的鬼怪。   路迎酒想起自己曾见过液压机压碎东西,当时他感慨于那暴力,而如今,那一幕好似又出现在眼前:白骨折断,头颅粉碎,这些残渣比纸还薄。   在它们想冲上来的一瞬间,某种诡异又可怕的力量,将它们活生生地压进了地面之下,碾碎了它们。   小李突然惊呼:“啊!你手里是什么!”   在路迎酒的手中,又凭空出现一朵鲜红色的花。   层层叠叠,娇艳欲滴。   凉风一卷,将他的发丝吹乱了几分,额前有着微妙的触感。   那几乎——   那几乎像是一个吻。 第7章 长命锁   楚半阳也跟上来了。   他看到路迎酒站在巷子内,问:“怎么了?”   “……没什么。”路迎酒摇头,“先去现场再说。”   到了现场,除了那几个驱鬼师,没人敢待在这里。   季彩依旧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仿佛刚才的照片只是错觉。楚半阳在她身边蹲下来,伸出手,轻轻划过她手臂上的肌肤。   女人的皮肤细腻柔软,他的手指划过的地方,有着丝绸般的凹陷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在审度什么。   路迎酒见状,也不打算留在这里,招呼了一声:“小李,跟我上楼,去钟爱国家里看看。”   ……   钟爱国的家在6楼,他是上去了一层,在7楼阳台跳楼的。   他家门口同样被黄黑色的警戒线拉起来了,路迎酒挑起几条,迈步进了屋内。   屋内布置得很寻常,白色沙发、米色窗帘、50寸的电视屏幕漆黑,阳台上养的牵牛花蔫蔫的,有几朵已经枯萎,落在花盆的泥土上。   在这里的感觉是很微妙的。   生活气息太浓郁了,这里的一切,从未开封的罐头,冰箱里喝了一半的牛奶到插着书签的《基督山伯爵》,仿佛都在告诉来客,几小时内,屋子主人就要回来。但实际上,来客们心知肚明,知道他将烂在泥土里,就像是阳台上的那盆花。   钟爱国没有留下遗书。   路迎酒在屋内仔细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老刘告诉他,有关自杀的档案,还要个十几分钟才能调来,先给他发了季彩和钟爱国的档案。   灵异案件对现场的保护要求没那么高,他也不忌讳,坐在了沙发上,边等边看。   不知不觉间,他摩挲起了胸前挂着的长命锁。   这是思考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小李犹豫了半天,也在沙发上坐下了,隔了一会,按捺不住好奇:“路哥,你这个长命锁是有什么特别的吗?是不是能请来很厉害的鬼神?”   “不是。”路迎酒摇头。   “哦……”小李刚想着,大概是家里人送的吧,就听见路迎酒又开口:“这是我老婆送的。”   小李:“哦果然是家里人送……”   小李:“……?!”   小李震惊:“什么路哥你已经结婚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会里也没有人知道啊?!”   路迎酒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反应那么大?你又不暗恋我。”   “我不暗恋你但是好多人暗恋你的啊!!我刚答应朋友要替她递情书!路哥你的口风也太严了!”小李抓狂。   路迎酒虽然平时行事低调,但好歹是首席,要和会里不少人打交道,自然也认识不少女性驱鬼师。   他的颜是真的绝,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脖颈修长,一双桃花眼分外有神,镜头怼脸都看不见毛孔。   尤其是他安静思考时,窗边阳光,恰好落在半面面庞上,给黑发镀上了金边,也衬得那棕色瞳孔分外明亮。白衬衣每次都规矩地扣到最上头的纽扣,没半点褶皱,将颀长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首席常坐的深色檀木椅,衬得他的皮肤白得发光。   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见过路迎酒的都说好,多年来差评率0%。   哪怕是他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也不影响人们前赴后继。   老阿姨们倒是内敛一点,就使劲问他,有没有对象啊。每当这个时候,路迎酒就会微微一笑,说,或许你们听过楚半阳。   老阿姨说哦原来你对象是楚半阳啊。   路迎酒说这哪能呢,楚大公子钢管直,到现在还单身,他家要车有车要房有房,视金钱为粪土,比我有钱还比我顾家。他之前就偷偷和我说过,他急着找对象。   ——后半句纯属路迎酒胡扯的。总之,楚半阳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怎么那么多人拉着他相亲。他只觉得自己魅力值完爆路迎酒,暗戳戳地得意着。   小李都不敢想象,他如果说出去路迎酒结婚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小李又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路迎酒说:“十三年前。”   小李:“!!!”   小李:“童养媳?!”   他是不是该报警!   路迎酒:“……也不能这样说吧。”   他摩挲了一下长命锁,山与海的纹路在指下掠过,每一寸他都熟悉无比。他又解释说:“我结的是冥婚。”   “哦……”小李更懵了。   路迎酒:“我从没见过他。以前给我张罗冥婚的那个人……不是很靠谱,找的是没有碑位没有姓名的野鬼。他没出现过,估计以后也不会了。”他又摸了摸长命锁。   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老刘发来的档案。   其中,八个月内以停放过女尸的市二医院为中心,半径10公里以内,发生过3起自杀案件。   这是相当高的频率了,其中2起是坠亡,1起割腕。   路迎酒优先翻阅坠亡案件,快速扫过基本的信息。   “张宏,男,43岁,环卫工人……”   “陈松海,男,47岁,绿景茶餐厅洗碗工……”   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自杀案件,所以警方一时没把他们联系起来——毕竟,按照常理想,自杀案件间几乎不可能存在关联。   现在路迎酒刻意把他们合起来看,很快就看出问题了。   割腕的那个是高中女生,邻居证实过,她和父母的矛盾激烈,割腕当晚他们曾大打出手。但是张宏和陈松海不同,他们都没有轻生的倾向。   再仔细一看,他们俩是老乡,都出身丁阳镇。这名字看得眼熟,路迎酒回去翻了下季彩的档案,上头写着【2018.12~2020.8,参与“圆梦之路”扶贫计划,担任XX省XX市丁阳镇丁阳小学教师,工作热忱,态度积极】   档案上又写了,去年8月份,季彩在丁阳镇意外身亡。   小李:“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路哥你怎么看?”他又翻了翻档案,“陈松海竟然还有猥亵罪的前科。”   路迎酒说:“按照一般的套路,是这两人对支教老师见色起意,没想到误杀了她。他们畏罪逃到了大城市,结果季彩跟过来了。也有可能只是他们单纯有过节。”   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不论故事是怎样的,我已经没兴趣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太明显了,其他的交给青灯会就够了。钟爱国大概率也是和她有联系,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   小李愣了愣,跟上他:“如果季彩是受害者,这是一场复仇,她还真的蛮惨的……”   他突然就有了几分愧疚。   看了看档案上的照片,季彩年轻靓丽,扎着一条麻花辫,笑起来时眼睛像是月牙。   听到这句话,路迎酒站定了脚步。   他回过头,小李下意识退后半步,被他堵在了墙边。   路迎酒说:“她杀了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李被他忽然严肃起来的神色惊了一瞬。   单论面容,路迎酒实际上是偏温和秀气那一派的,但当他面无表情时,那曾久居高位的气场又压得人死死的,眉梢仿佛都带着锋芒。小李赶忙结结巴巴道:“一定、一定要被我们驱散,我我我我知道这点的。”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是么?人之常情而已,我要是被害死我说不定比季彩还凶。”路迎酒道。   小李被这一出弄懵了,不知道路迎酒到底想说什么。   路迎酒又说:“我问你,人间和鬼界有什么区别?”   小李一个激灵,飞速回答:“人间是生者之土,鬼界是亡者之地。人间怨念少,阳气重,鬼界不乏穷凶极恶之鬼,满是阴气。人间有悬崖,鬼界有深渊。人间用的是人民币,鬼界用的是冥币……”   路迎酒啧了一声:“怎么回答的那么复杂,你当是在考场答题呢,写老长一段就为了骗可怜巴巴的两分。我告诉你,区别是我们是法治社会。”   小李:“???”他情不自禁靠了一声。   路迎酒继续说:“所以我们犯了罪,应该交给法律去审判,我们有量刑标准,但鬼怪是不可能有的,杀过人的鬼,更是有可能继续伤及无辜。所以,哪怕是鬼怪占理,我们世界的规则也不该被破坏。如果谁都乱来,岂不是乱套了?死者想报仇没错,我们想要驱散它,也没错。”   他退开半步,看着还有点懵逼的小李,弯了弯眼眸:“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可以同情,但是别愧疚。挺直腰板,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下了楼,季彩已经被符文包得跟粽子一样了。   楚半阳在旁边,慢条斯理地丢掉一双手套,说:“符文都布置好了,可以当场火化,保证烧得连渣都不剩。”   “烧!”路迎酒简明扼要道。   楚半阳打了个响指,火焰顿时熊熊燃起,将季彩吞没。   这火燃势分外凶猛,不过短短五六分钟过去,尸体已经完全没了踪影。   眼看火焰快要消失,空气中似乎还有骨灰飘扬。路迎酒掏出三张符文,轻飘飘地甩出去一张。   纸张在风中飘啊飘……   轰!!!   震耳欲聋的一声,小李直接嗡嗡嗡地耳鸣了,他目瞪口呆——路迎酒甩出去的符文引起了小规模的爆炸,炸得空气中骨灰乱飞。   小李:“这是在做什么!”   路迎酒说:“补刀,防止复活。”他又甩出去一张,又是一声巨响,地面都被炸凹进去了一块。   小李:“……”   等路迎酒补刀完了,巨响已经吸引来了一堆人。   警察慌慌张张跑过来:“发生什么了?”   趁楚半阳和他们解释时,路迎酒已经绕过人群,从小区的小门走了。   夜色已深,快12点他才到家。   奶牛猫翘着尾巴迎接他,在他腿边蹭来蹭去。路迎酒蹲下来,挠了挠它的下巴。   和平时一样,睡前他热了一杯牛奶,边看书边喝。   杯子在手中热乎乎的,透着心安的温度。书本翻完两章,他又拿出了那个钻戒,楚半阳死活打不开的钻戒盒,被他轻巧地打开了。   钻戒闪闪发光,那是令人心醉的光华。   结合莫名其妙出现的鸡蛋和牛奶,红艳的阴间小花,今天被突然碾碎的鬼怪。   几乎可以肯定,他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自己完全察觉不到的鬼怪。   要是换其他人,估计已经吓得要死了。但是路迎酒自小就厄运缠身,见过太多魑魅魍魉。井下的冤魂,游荡的梦魇,吊死鬼的乌鸦振翅飞起时,长夜都在尖啸,年幼的他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脑袋,但床下总会悄悄伸出一双冰冷的手。   如果说驱鬼师是朝着深渊前行,那他一出生,看到的世界就是深渊。   所以,别人眼中再可怕凶残的鬼,也比不过他遇见过的一切。   他不会、也没有必要害怕任何鬼神。   回想起过去,本来那种地狱一般的日子,还要持续下去。   直到……   路迎酒把长命锁从脖子上取下来。   它在灯光照耀下,有着奇异光泽。   他轻轻握住了长命锁,趴在桌上,把它举在光下,正如之前无数个长夜里,他就是这样细细看着长命锁,想着,对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温柔沉静?   或者冷酷暴戾?   会和自己喜欢一样的东西吗,还是说身为鬼神,无欲无求?   他在外人面前的气场、神色间的锋利,此时完完全全被收敛起来了。从没有人,看到过他流露出那么温柔的神情。   路迎酒拿着长命锁,和十三年前的那个自己,想着同样的问题。   ——什么时候我能见你一面。   然后告诉你这十三年的故事。   时针指向了凌晨一点,路迎酒把长命锁重新挂回脖子上。   收敛神态后,他又是平时冷静淡然的路迎酒了,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哪怕是面前是刀山火海、腥风血雨,眉头都不会挑一下。   熄灯,上床。   这个夜晚静悄悄的,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胸前的长命锁热得发烫,路迎酒醒了。   屋内的时针滴滴答答,指向了2点钟,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白森森的。   床头有人。   他抬眼看去。   季彩站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幽怨。   她的皮肤苍白,全身都湿透了,长发滴着水,赤裸的双足踩在地板上,几乎是白得透明。   仔细一看,那放在床头的钻戒盒还跟鲨鱼一样,死死咬住了她的两根手指不松口。   “……”路迎酒笑了,“这才对嘛,这样,我才会对你有点兴趣。”他往床头一靠,“说吧,你还有什么心愿?” 第8章 执念之物   第二天大早,手机在枕头旁边死命振动,叶枫睡眼惺忪,拿起来一看,上头写着“路迎酒”。   他接通,打了个呵欠:“干嘛啊——我还在睡觉呢。”   路迎酒说:“昨天警方连夜查了,和张宏、陈松海一起从丁阳镇来鹭江市的,还有一个叫杨孟的人。他们去找杨孟的时候,那小子正在火车站,还好给拦住了。”   “杨孟怎么说?肯交代什么吗?”   “他心里有鬼,知道张宏和陈松海死得蹊跷,早就怕得不行了,现在一问就全交代了,说去年在丁阳镇,他们仨喝醉了酒,见到下夜班的季彩就上去调戏,结果从口角迅速发展成了肢体冲突,推搡间季彩意外落水,第二天就在下游见到了她的尸体。”   他继续说:“那三人不敢声张,准备逃到别的城市,买火车票的时候却发现当天只有去鹭江市的票——这当然不是巧合,是季彩的报复,为了引他们去她的家乡,也就是她遗体被转移去的地方。”   叶枫问:“那钟爱国是怎么回事?他也得罪过季彩?”   “还不清楚,我打算去一趟莲花小学。”   “去那做什么?”   路迎酒说:“季彩去支教之前,在莲花小学当语文老师。警方连夜排查了钟爱国一个月内的行踪,发现他前后去过莲花小学三次,白天也有,晚上也有,每次停留时间在3小时以上。”   叶枫愣了一下:“你竟然对这个案子那么有兴趣?”   印象之中,路迎酒只对很特别的灵异事件感兴趣。   “本来是没兴趣的。”路迎酒说,“但是昨天季彩来找我了。她半夜站在床头看着我,我想着,还挺有意思。本来想和她沟通一下,结果她怎么也不说话,我就又拿符文烧了她一次,骨灰都铲进垃圾桶里了,还专门分了几个垃圾袋丢。今天早上老刘告诉我,她的尸体又回到美华小区的楼下了。”   叶枫:“……说实话听起来有点吓人,我是指骨灰那段。”   “有什么吓人的,我还专门分类去了不可回收垃圾。”   叶枫:“……”   路迎酒说:“所以,你要来吗?”   “来。”叶枫翻身下床,“八点半在那里见。”   40分钟后,两人站在了莲花小学的门口。   今天是周五,学校里闹哄哄一片,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跑得比狗还快,发泄着过剩的精力。   路迎酒径直往学校的后门走。   叶枫叫住他:“哎哎哎你去哪里呢,大门在这里!”   “进不去,他们说下午才可以给我许可,但我等不及了。”路迎酒说,“咱俩看上去也不像是学生家长。”   这话倒是真的。   他俩往外头一站,背个书包就像大学生,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孩子的人。   于是他们绕到了后门,这里有一堵不高也不矮的墙,大概两人高。   叶枫刚想说我把你托上去,就看见路迎酒退后五六步,猛地加速!他几步踩墙右手勾住了墙顶,又在墙上蹬了两步,两秒不到就翻上去了,回头说:“你怎么不上来。”   这一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叶枫抬头看他:“你是不是读书的时候总是翻墙。”   “是啊,天天翻。”路迎酒笑了,伸出手,“来,好学生,我拉你上来。”   墙后头是操场,很远处一群小学生在上体育课,踢球的踢球,跳绳的跳绳,没人看见他们。   路迎酒边走边说:“季彩以前是6年级4班的语文老师,她去世后,她奶奶来这里带走了她留的一些东西——不过也没多少。三个月前她奶奶也过世了,她没其他亲人,那些遗物就被房东清理掉了,现在找不到了。”   想要抹杀一个人生前的存在是很容易的。   遗物丢了,记忆淡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树影婆娑,落在路迎酒的身上。他在想着什么,轻轻摩挲着长命锁。   叶枫不知道怎么,就伤感起来了:“别担心,你的女鬼肯定会记得你的,你们会生一窝小孩子,每个都会记得你。”   路迎酒:“……?”   路迎酒说:“你还扯这事呢,人家都不愿意来见我,都多少年了。”   叶枫拍拍他的肩:“她不来找你,我就做你的香艳女鬼,生生世世在一起。”   路迎酒一阵恶寒,退后小半步,离叶枫远一点。   叶枫又凑过去:“哎我说真的,你不考虑找个女朋友?女鬼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你怎么跟催婚的亲戚一样。”路迎酒摇头笑道,“我没兴趣,再说了,我天天往外头跑,几天几周不回家都是常态,根本就没有核心竞争力。”   “你不但不回家,你还经常不吃饭。”   “忙。”   “忙个鬼,想得胃病啊?”叶枫恨铁不成钢,“所以就该找个厉害的人管管你。”   路迎酒还是摇头:“我迟早会死的,就不祸害别人了。”   “你讲废话,谁不会死啊。”   “不是这个意思,”路迎酒笑了,“我喜欢刺激且危险的事件,骨子里就停不下来——我知道这很大概率会是我的死因。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已经赢了死神很多次,但它只需要赢我一次。从概率上讲,我能善终的可能性几乎为0。”   叶枫一时语塞,良久后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别乌鸦嘴……你可是我见过最牛逼的驱鬼师。”   路迎酒耸肩。   叶枫看着他,心想他需要的不是什么香艳女鬼,该是个能和他并肩作战、天天一起翻墙顺便还能做饭的人。   ……虽然他一时没琢磨出,该去哪里找这么一号全能的人。   进了教学楼,他们撞见了一个很年轻的实习老师——她正抱着一堆试卷,柔顺的黑发搭在米色衬衣上。   路迎酒上前说:“你好,我们是季彩老师的家属,她离职的时候,漏了点东西在这里,让我们帮忙拿。”   那实习老师犹豫道:“不好意思,我不认识她,要不你们去办公室问问?”   季彩在这里工作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不认识是正常的。路迎酒当然不指望能直接问出来。   路迎酒笑了:“她说过,东西应该还没被丢呢。你们的杂物放在哪里?”   “离职员工的物品都在一楼的杂物间。保安管着那里的钥匙,你得让季老师给他打个电话,才能放你们进去。”老师回答。   他们两人下楼,刚好课间,走过一群尖叫的学生后,果然在一楼走廊尽头看见了杂物室。   这里只有一个保安,坐在不远处无所事事。路迎酒掏出一张符文,轻轻一甩,那符文就燃烧起来,发出暗香。保安闻到味道,上下眼皮立马打架,垂下了脑袋。   杂物室的门还是锁着的,如果用符文直接炸开,动静太大了。   保安那里有一大串钥匙,根本不知道是哪个,叶枫刚发愁怎么试,就看见路迎酒拿出一个回形针,把它捋直了,就往锁孔里捅:“别找了,就这种老锁,我撬的肯定找快。”   叶枫震惊了:“你都会些什么技能啊!这又是翻墙又是撬锁的!”   路迎酒淡定道:“人都是要懂点生活技能的。”   “这是个锤子的生活技能!你是生活在乞丐帮吗!”   “很实用的,谁用谁知道。比起这个,你快去看看来访记录上有没有钟爱国。”   叶枫翻开保安桌面上的名册,果然看见了钟爱国的名字。   备注是“季彩家属”。   他说:“钟爱国来过杂物室,还不止一次。他是来找季彩的东西的。”   路迎酒的手一转,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拧开门把手,金属发出了尖锐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扑面而来的,是积攒多年的陈腐味道,害得叶枫猛地咳嗽。   一个个纸箱子被堆在架子上,贴着每个人的名字,里头装满了私人物品。房间里很昏暗,路迎酒啪嗒啪嗒摁了几下开关,灯没反应,于是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个个找过去。   灯光照过纸箱前头,灰尘在光束里舞蹈。   于晚。   许中华。   ……   姜萌萌。   季彩。   “就是这个了。”路迎酒说,扯了扯那纸盒子。   很轻。   轻到像是没有东西,他拿下来一看,里头只有一本落满灰尘的书。   《山的那边》   季彩著。   叶枫凑过来看:“她还写过书?”   “看起来是的。”路迎酒吹了吹灰尘,把书拿起来,简单看了一眼简介,讲的就是一个支教老师的故事,她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   但是这本书有点不对劲。   路迎酒又看了一眼,说:“它没有出版号。”   书籍正式出版都是需要出版号的。他翻了前后页,根本没找到出版社或者版次、书号。   这是一本没有出版过的书。   叶枫在手机查了一下:“确实诶,网上没有任何关于它的信息。难道就是她自己印出来玩的?”   路迎酒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沉默了一会,说:“也不像是。”   他把最后一页给叶枫看。   最后一段是:   【我们一起站在田野间,远处群山如黛。今天的天气很好,他笑着和我说,是啊,这个故事会结束的,直到我们】   【直到我们】后头没字了。   叶枫愣了愣:“这句话是没写完?”   “嗯。”路迎酒说,“应该是没来得及写完,她就死了。”   他掂了掂手中那本《山的那边》,说:“这不是正常的遗物,这是一本死者的未完之书,是她的执念。用符纸杀不掉季彩,但只要把这本书毁了,她就消散了。”   有些鬼怪有【执念之物】,代表的是它们最深重的遗愿。   如果驱鬼师拿到了鬼怪的执念,等于拿到了制胜的王牌,接下来,任季彩是如何凶悍,都没法跳出他们的掌心了。   路迎酒在想要不要烧了这本书。   阴气波动了一下。   他回头望去,杂物室的窗外,季彩无声无息地盯着他。女人的全身还是湿漉漉的,眼眸全黑,留下了两行血泪。   滴答,滴答,血在地上溅开。她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归一声都发不出来。   等路迎酒再眨眼,她已经不见了。   叶枫没注意到这异常,问:“我们直接烧了它?”   路迎酒收回目光:“暂时别。我继续讲,钟爱国会回来这个小学,可能也是因为……”   他短暂地停了两秒钟。   有什么不对劲。   一瞬间诸多念头掠过脑内:鬼留下的执念之物,阴气非常重,要是生者把执念带回去了,轻则倒霉透顶,重则家破人亡。幸好这里是学校,朝气蓬勃,人多阳气重,才没造成什么后果。可是钟爱国来了那么多次,不可能没看到这本书。   他为什么没把书带走呢?   ——因为他知道,带回去可能会遭到厄运。   看来,钟爱国对“驱鬼”并不是全无了解。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执念之物的存在。   但这也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说,用执念之物招鬼。   或者说,让鬼怪的力量更加强大。   记忆回到昨晚,在日料店,小李说了一句:“我记得之前,那附近就有好几起流浪汉失踪案,还上新闻了。怎么什么破事都在那里,这风水得多差啊。”   一连串的跳楼自杀案,最早出现的是张宏那一起,在今年1月7号。   这是季彩做的。   她从这天起,活跃起来了。   叶枫听见路迎酒喃喃自语道:“季彩8月份死了,但直到今年1月才开始死人,期间有人加强了她的力量,媒介是这本书,三番五次来这里的钟爱国才能做到。而献祭给恶鬼的最好贡品就是人……尸体,必须要有尸体,流浪汉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可能想错了,钟爱国虽然是受害人,但他曾是季彩那一边的,甚至有可能是个杀人犯。”   路迎酒立马打电话给老刘:“帮我查一下,去年8月到今年1月,钟爱国有没有来过莲花小学。还有在美华小区附近的失踪案,我怀疑钟爱国和失踪案有联系。”   “我马上叫人去查!”老刘回答,“你那边需要什么帮助吗!”   “……没事,楚半阳很快就带人过来了。”路迎酒捏紧了手机,“我可能知道那些流浪汉在哪了,等会再跟你说。”   他挂断电话,快步走了出去。   叶枫跟在他身后。   路迎酒说:“叶枫,如果你是钟爱国,在小学里要找一片开阔的地方画招魂符文,埋下尸体,你会选哪里?”   叶枫还没回答,路迎酒的视线已经落在了远处。   操场上绿草茵茵,一群学生正在踢球,笑声不断。   ……   “阿强,把球传给我!!”大龙喊,他稚嫩的面孔上满是焦急,汗水把蓝校服全都打湿了。   阿强跑得气喘吁吁,一个飞踢——   有人拽了一下他的左脚,让他踉跄了一下,踢歪了,球沿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轨迹往左,被对面抢走了。   大龙骂:“你、你你怎么回事!今天放学我不和你一起走了!”   阿强辩解:“刚才有人拽了我一下!”   “你身后都没人!”   “明明就有!你是傻逼!”   “反弹!”   “反弹无效!大傻逼大傻逼!”   两人骂了几句,都是一肚子火气,接着追球去了。   眼看对面领先,比分越拉越大。阿强好不容易又拿到了球,跑向球门。   他的角度非常好,那个小胖子守门员甚至还在神游天外。   只要踢了,就能进球!   阿强越发激动,大吼一声,哼哧哼哧带着球往前冲,临门一脚——   足球飞了出去,在空中画出漂亮的线条!   “好耶!”大龙举手欢呼!   砰!   足球倒飞出去了,飞了好远,在地上咕噜噜地滚。   阿强定睛一看,只见一只青灰色的手从地面伸出,直挺挺地竖着,足球就是撞到了它。   四周死寂。   “草……”大龙喃喃说,“他手球,犯规啊。” 第9章 血雾   整个操场都是尖叫声,浓郁的阴气散开。   小屁孩们四下奔逃,阿强跑着跑着,突然摔倒了——   青灰色的手不知何时来到他脚下,死死抓住脚踝。   “啊啊啊啊!”阿强尖叫!   那手比冰块还冷,光是这一抓,他整条小腿都没有知觉了。那冰冷还在迅速往上爬,到了大腿,腰部……   咔嚓!   一只脚踩在了鬼手上,直接把它踩得变形了,软趴趴地垂下。黑发年轻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出手是和外貌不相符的果断。   阿强被抱了起来。   然后又被丢了出去。   路迎酒喊:“叶枫接着!疏散学生!”   叶枫赶紧跑过去,差点被阿强连人撞翻,还好最后是接牢了。   地面又钻出了几只手,叶枫一手抱着阿强一手甩出去两张符纸,符纸燃烧起熊熊烈焰,烧得鬼手一滞。他把阿强放下来,牵着他就向其他学生跑:“跟我来!”   再回头,操场不知何时起了浓郁的雾,无数只手伸了出来,像是一群潜伏在水下的鲨鱼开始了群体狩猎,海潮般抓上路迎酒。   雾气一浓,什么都看不见了,阴气浓郁到让叶枫头皮发麻。   这个瞬间,叶枫很想掉头回去帮路迎酒。但整个学校乱成一锅粥了。尖叫的学生们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情况不对,老师和学生出了教室,在走廊探出头来。几个保安拿着警棍正在往这边跑来,叶枫赶忙拦住他们,喊:“快走!别靠近那里!”   一个保安喊:“你是哪里来的!快走开!”说罢就想推开叶枫。   叶枫那身板显然顶不住几个保安,几次阻拦无果,眼看着那帮人就要跑去操场,他一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   鲜红的血淌出,落在地上,幻化作一个诡异的圆形图案。   图案烧了起来!   在他身后,老榕树上,数十米长的火蛇瞬间盘绕而上!它身形足有两人宽,吐着信子,大块大块蛇鳞状的火焰从身上剥落,落在地上成了火海。   大部分人看不见鬼,也就看不见“离蛇”。他们只看见火焰大面积地铺开,熊熊燃起,拦住了去路,一人惊叫:“着火了!快报警!!”   这回没人再敢靠近操场了,老师迅速组织学生撤离。   而实际上,火焰根本没造成什么损害,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只烧了些花花草草。叶枫刚松了口气,突然被人揪住了领子——   保安满脸凶煞:“就是你小子放的火!对不对!”   叶枫:“……”   确实。   殊不知他这一犹豫,放在保安眼里更加可疑,一群保安不顾生死,操着警棍冲上来就要把他摁倒。离蛇在树上嘶嘶吐着信子,一股灼浪袭来,将他们吹得东倒西歪。   叶枫刚想趁此回到操场,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发生什么了!”   他一回头,楚半阳和小李就在校门口。刺耳的警笛声几乎划破天际,几个警察上来给保安亮了证件:“这里交给我们处理。”   那保安临走前,还指着叶枫喊:“就是那家伙放的火!”   楚半阳匆匆走过来:“你怎么在这里!路迎酒人呢!”   “他在操场上嘶——”叶枫的声音变调了,最后一声简直像是蛇。他脸和脖子上长出了几片通红的蛇鳞,紧接着又是一片鳞片要冒出来,血淋淋地刺破了皮肤,一缕血流下,染红了衣领。他疼得眉心一跳,但什么也没说。   楚半阳说:“你身子承受不住了,快把你请的神送走。”   “我知道——”叶枫咬牙道,“你们去找路迎酒!”   他手一扬,火焰让出了一条路。   楚半阳和小李冲过去,一头扎进牛奶般的白雾里。离蛇的几道火焰紧随其后,冲开了雾气,好不容易视野才清晰一点:   操场上空荡荡的。   看不见鬼手,也根本没有路迎酒的身影。   哗啦!   楚半阳抬头看去,远处员工宿舍的外墙有几处可怖的凹陷,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顺着外墙爬上去了。凹陷一路向上,停在了六楼——六楼窗玻璃爆开,万千碎片雨一样往下落。   ……   楼梯间,几人尖叫着跑过路迎酒身边。他们只知道外头着火了,刚才又被巨响吓了一跳,争相逃命。   路迎酒逆着人流往上走。   他从腰后掏出了短刀,刀身一翻,明晃晃的,和他的眼眸一般雪亮。   很少人知道路迎酒随身带着那么多管制刀具,从蝴蝶刀到这把带血槽的战术短刀,每一种都是肯定过不了安检的,看起来很像是什么法外狂徒。   每一个刚接触驱鬼的人,都会有个疑问:鬼会流血吗?   答:会。   而且流得很多。   用对了符文,杀死鬼和杀死人没多大区别。   这把短刀最下端刻着诡异的符文,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流云,又仿佛一张狰狞的鬼脸。   路迎酒去到了六楼,放眼望去,走廊上乱七八糟的一片,拖鞋、床单、摔碎的杯子……令人特别在意的是,各种食物包装散落一地,巧克力包装纸,杯子蛋糕外壳,还有拆开的薯片。简直像是有个饿鬼扫荡过这一层。   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大口咀嚼的声音在603宿舍。   603的门敞开着,他悄无声息地接近,如猫一般没发出半点声音,来到门前。   一个浑身赤裸的人背对着他,抱着垃圾桶,吃里头剩的麦当劳汉堡。   狼吞虎咽。   不,称它是“人”可能有点勉强。   它有着人形,通体却长满了青灰色的手脚,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活像个诡异的海胆。它的背上还有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如果路迎酒看过档案,那他会立马认出来,这些人脸都是失踪的流浪汉。   其中一张人脸看见了路迎酒,它嘴一张,发出了尖叫!   海胆怪物立马回头,脸上的三双眼睛疯狂转动。   【好饿】   它说。   【好饿好饿好饿】   路迎酒说:“别担心,我不是来抢你汉堡的。”   怪物冲他张大了嘴,口水瀑布一样往下滴。下一秒它的视线猛地升高,一阵天旋地转——它的头被短刀切掉了,整个飞起来在空中打转,只能看到一抹雪白的刀光,和青年勾起的嘴角:“……我是来杀你的。”   血从断掉的脖颈处喷出。   它背上的人脸消失了一张,迅速变成了新的头颅,然后手脚并用地扑向路迎酒!数只手和脚乱挥,把门与墙都砸穿了,烟尘滚滚。   路迎酒早就划破了手,甩出血液。   ——请神。   毛茸茸的黑色小兽从他的血中挣出,猛地张大了嘴!它和怪物擦肩而过,落地,再回头,口中叼着一只手,潦草地咀嚼了一下,吞下去了,打了个满意的饱嗝。   那海胆怪物的动作慢了一瞬,趁这机会路迎酒手起刀落,直接斩首。   又一个头颅滚落在地上,怪物长出新的脑袋,发出了愤怒的吼叫,手脚继续乱挥。它的力度是真的大极了,一路从宿舍追到走廊,地板穿了一连几个洞,钢筋外露,墙上裂痕如蛛网,玻璃碎成粉末,可惜智商实在不高,只知道野兽一样打斗。路迎酒以惊人的灵活闪避着,和黑毛团配合,手起刀落,一连砍下了三四个脑袋。   怪物的背上,人脸只剩下一个了。   他身上的手和脚也剩的不多了,大部分都是被黑毛团吃下去的。   双方对峙着。   路迎酒反手握刀,刀身上一抹血淌下,手中捏了张起爆符纸,刚要甩出去,就听见了一声尖叫!   那是孩子的嗓音,听起来就在他们正下方。   坏了!   路迎酒的瞳孔猛地缩小,就看见那怪物怪笑了一声,单手砸穿地板下去了!   路迎酒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烟尘中,看见角落有个花衣服小女孩,大概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太害怕了没及时下楼。鬼手抓向她,她虽没看清,但本能地发出尖叫!   然后她被路迎酒单手提了起来,往旁边一推——   事实证明这举动非常及时,几乎不到半秒,鬼手就撞上了他刚架起的短刀。这是路迎酒第一次和它正面角力,直接被拍到了墙上,一阵血腥味涌上喉咙,眼前一黑,他怀疑自己肋骨都断了两根。额前青筋暴起,刀身抖动如筛糠,他不得不用双手撑着,才不会被摁进墙里。   但这种劣势只是暂时的。   毛团子“嗷”地一声,从天而降,张开了大嘴咬向怪物的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路迎酒又闻到了那股暗香。   冷冽宛如新月。   然后,怪物在他面前扭曲了。   它爆成了一团血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生生捏碎了。   它再也没能拼接起来。   死得不能再死了。   ……   路迎酒打开水龙头,手上的血染红了水,旋转着消失在了下水道,露出白皙的皮肤,纤长的手指,和几道浅浅的旧伤痕。   刚才用力过猛了,现在他的手还在发抖。   他实际上没受什么伤,这都是那怪物的血。和血一起消失的,还有手背上淡淡的符咒纹路。要不是有它带来的力量,刚才的角力,路迎酒已经被怪物一拳打了个对穿。   他救下来的小女孩奔向了妈妈,回头朝他招手,被她妈警惕地一搂:路迎酒的衣服还算干净,就是下楼的时候手上沾血,拿着一把刀,眉间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杀意,实在太可疑了。   楚半阳在他身后说:“你刚才像个变态杀人魔。”   “谁说不是呢。”   “如果没有画符咒,你已经死了。”   “但我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不是么?”路迎酒甩了甩手上的水。   洗干净血,收敛好神色,他又是平时温和秀气的模样了。   在他们身后,是忙碌的警察和驱鬼师。   操场的四角被贴了符文,被楚半阳揭开后,幻象就消失了——为了埋下尸体,地面早就被钟爱国铲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而刚才那个怪物,就是死者怨气的集合体。   警方封锁了学校,正在操场上收集尸体。   路迎酒心想,希望这次消息能封锁得严一点,要是小学生知道自己每天都踩着尸体在踢足球,肯定是难忘的童年回忆。   老刘则按照路迎酒的猜测,查了去年8月的监控,发现钟爱国确实开始频繁来这里,警方联合青灯会正全力调查他和流浪汉的关联。   “监控也派人继续去看了。而且,”老刘说,“根据你的说法我们开始重点排查。技术组没有从两人的手机电脑里查出痕迹,只能说,超自然的力量抹掉了记录……这事其实该归你们调查。”   但即便如此,活人还是会开口的。   老刘又补充:“不过我们按照这个方向突破,从钟爱国的妹妹那里得到证实,钟爱国曾和季彩秘密交往过一段时间。”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钟爱国要帮季彩了。   他们曾是情侣,曾是共犯。   但是钟爱国被季彩附身,也跳楼死了。   楚半阳说:“你要去医院吗?”   “我还好,除了全身都要散架了。”路迎酒说,“我还是跟你再上一次楼吧,我也不放心。”   于是楚半阳又叫了几个驱鬼师,他们一起上楼,准备检查一下有没有小鬼怪。   楚半阳边走边说:“我不是让你等到下午吗?你们怎么自己就跑进来学校了。”   “早发现,早治理。”路迎酒说,“除了叶枫快把树烧秃了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楚半阳提醒:“还有这栋楼。”   这楼已经千疮百孔了。   路迎酒笑:“要是没我早塌了。不过这鬼直觉真准,见快被我们发现了,干脆先发制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驱鬼师们散开,有条不紊地开始排查阴气。   刚才的怪物怨气浓重,确实招来了几个小鬼。   楚半阳除掉它们的时候,路迎酒就靠墙看着。他半眯着眼睛,神态慵懒,倒也不是真累成什么样了,只是单纯提不起兴趣。   驱鬼师们聊起了这个案子。   一个说:“这也真是奇怪了,季彩怎么想着要杀钟爱国呢。”   另一个说:“要不就是有矛盾,要不就是她狂性大发了呗,还能咋样。”   等到小鬼都灰飞烟灭了,一人道:“应该没了吧。”   “还有个大的。”   “还有个大的。”   楚半阳和路迎酒异口同声道。   楚半阳微微愣怔,莫名觉得异样,看了眼路迎酒。路迎酒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往楼上去了。   上了顶层,果然在尽头的宿舍找到了阴气。   墙上伸出了一只手,被楚半阳的符文烫回去了。   接下来只要驱散就好了。   几个驱鬼师手脚麻利,开始在墙面上贴符咒。鬼怪全找完了,他们的神色轻松了不少。   路迎酒继续扫视着墙面。   宿舍的灯光落入他的眼中,显得那棕色眼眸很好看。   本来就是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就算是身处成群的厉鬼中时,也是引人注目的,仿佛是在黑暗里突然映出了一道光。   楚半阳本来在检查符咒,偶然瞥过去。   他心中一动。   仿佛是,刚才异口同声时他心里的异样,又开始生根发芽。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路迎酒,也是类似的场景。   当时他穿过大街小巷,第一次踏入青灯会。新人们都等着去见会长和首席,一个个分外忐忑,只有楚半阳气定神闲——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比在场所有人都好。   直到门被敲响了。   年轻人推门进来,单肩挎着背包,眼眸映着落地窗外的阳光,分外明亮。   好看极了。   楚半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后来才意识到这他妈是噩梦的开始!有路迎酒在,他就永远是第二名,无可奈何,恨得牙痒痒的。   可是此时,楚半阳看着路迎酒,非常无端地想到:眼前的鬼,其他人根本发现不了,对他们来说却轻而易举。而之前那鬼怪,如果没路迎酒,恐怕十几个驱鬼师都对付不了。   昨天才案发,今天路迎酒就已接近真相了。   都是天之骄子。   这个世界上的鬼神虽然多,但只要他们俩在,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这想法豪情,带着楚半阳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却又是有些柔软的。   ——虽然他一时说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对了,我刚发现了一件事情。”路迎酒说。   “什么?”楚半阳回过神看他——路迎酒竟然背对着墙壁,正看着他。   楚半阳猛地一愣。   背对自己的敌人是大忌。他怎么都想不到,路迎酒会犯这种错误!   在路迎酒的身后,墙面伸出了一双灰白的手。它有着锋利的指甲,能在瞬间将人肢解——指甲尖端,还有着血珠,眼看着就要落在他的脖颈上。   楚半阳:“你后面……!”   路迎酒像是根本没察觉到,笑说:“怎么办呢……”   鬼怪尖啸,周围墙体瞬间变形为血肉、海潮一样压下来。楚半阳瞳孔放大,捏诀——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到,路迎酒身后那只手从指尖开始弯曲。   先是指甲断裂,化作齑粉,然后是手指爆开。手掌的骨骼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尺骨和桡骨一寸寸断裂、外露,被扭成麻花时分外扎眼,白森森的。这扭曲迅速蔓延到了墙体,那鬼怪尖叫着,被绞成了大片爆开的血雾。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路迎酒身上也没沾鲜血。   无形的屏障护住了他。   那抹冷冽却温柔的暗香如影随形。   于是,这一幕几乎像是幅定格的油画。   身后是地狱般喷溅的猩红,碎骨片刺穿了地板和玻璃,血像烟花炸开,浓郁又灿烂。而路迎酒的衣衫洁白如雪,眼中映着明亮的光,一如初见那天,熠熠生辉。   “怎么办呢,”他依旧是笑着的,“第二名,我好像被厉鬼附身了。” 第10章 重逢   等报告全部出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和大部分因鬼怪而死的人一样,那些流浪汉的死看起来只是意外。驱鬼师们去了他们曾待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搜查了一圈,找到了季彩的阴气残存。   因第一位受害者失踪在绿成路,事件被命名为绿成灵异连环杀人案,收归特殊部门的档案中。   时隔两日,路迎酒去了九峰山的特殊部门。   小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坐在会议室的窗边,遥遥看向市中心。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他穿了件白衬衣,那白和天空水洗般的蓝对比分明。   会议室没人用,开放给他们了。   桌上满是摊开的符纸,画着小李从未见过的符文,密密麻麻的,复杂到了极点。   ——他依旧在尝试找出附身自己的鬼怪。但两天过去了,没成功,甚至连半点阴气都没捕捉到。   小李之前在学校宿舍里也看到了那一幕,知道这事情。他在门口犹豫了两秒,轻轻敲了敲门:“路哥,报告还要等一两个小时,先吃饭再说吧。这里外卖送不上来,我们打算找点泡面和零食。”   “没事我不饿。”路迎酒回答,“你们吃吧。”   小李又想到,叶枫好像随口提过一句,路迎酒老忘记吃饭。他就说:“要不这样,等会要是有泡面,给你讲一声。”   “行,谢谢。”   小李看了看桌上的符纸,说:“你、你也别这么着急了。虽然我们帮不上你,但等到师父回来一起想办法,肯定能找出它。”   路迎酒笑了笑。   小李轻掩上门,走了。   路迎酒把桌上的符纸收在一起,拿到窗边,捏了个决,符纸燃烧起来。它们燃烧得极快极静,那么厚的一沓,连灰烬都不多,被风一卷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和楚半阳都知道:这种级别的鬼神,哪怕是限制路迎酒的行动,也没办法制止住——以它的实力,想去哪里、杀死哪些人,都是轻而易举的。况且,连他们都没办法,还有谁有办法?   束手无策。   完完全全的束手无策。   除非——   明天就是鬼节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阴气最蓬勃的时刻,与它沟通。   路迎酒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   直到门又被敲响了,小李探头进来:“季彩和钟爱国的遗体已经转移过来了。”   他们一起往负二层的停尸间走。   电梯里,路迎酒说:“小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季彩会杀钟爱国?”   “不知道啊。”小李一愣,“单纯闹翻了吧,难道还有隐情?”   路迎酒说:“尸体只能埋在执念之物的旁边,所以都在学校,我和叶枫过去时,怨念已经积攒了很多,如果钟爱国继续埋尸,肯定会造成伤亡。”他停顿了几秒钟,理清楚思绪,“我在想,或许季彩一开始并不想埋尸复仇的,又或许她不想继续了,放不下仇恨、被愤怒裹挟的,实际上是钟爱国。”   “哦……你的意思是?”   他说:“季彩杀了钟爱国,是为了那些学生。哪怕她变成厉鬼了,关心的事物还是没变。”路迎酒笑了笑,“当然,鬼怪的性格难以揣测,这只是我个人极度理想化的猜想。唯一的证据也不够充足。”   “什么证据啊?”   “她仍爱着钟爱国——这个我可以求证。”   下了楼,坐电梯到负二,经过层层被符纸封印的门,他们到了停尸间。   这里冰冷、沉默,透着无法被打破的凝滞感,每一个隔间都藏着一段故事。   两张白布,分别盖着那两人的尸体。   路迎酒走前几步,小李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山的那边》。   路迎酒看完了这本书。   开头是【你们是飞鸟,应飞跃群山,展翅翱翔——致我最爱的学生们】   而结尾断在了女主角和爱人的一场对话:【我们一起站在田野间,远处群山如黛。今天的天气很好,他笑着和我说,是啊,这个故事会结束的,直到我们】   还没写完,她就死了。   路迎酒揭开白布,露出两人的面容,都是双眼紧闭。   在美华小区时,他俩也是这样肩并肩躺在楼下。当时他就觉得,季彩的手似乎是想要伸向钟爱国。他伸手拉住了季彩的手腕,女人的皮肤细腻,冰冷温度传来。   他将这只手放在了钟爱国的手边。   一开始他们的手只是松松地搭在一起,但过了几秒,一恍惚,手已经拉紧了。   季彩笑了。   书本哗啦啦地翻动,最后一行字浮了上来,如同一尾在水深处的鱼游向河面,鳞片多彩,吐出一连串安静的气泡。   【我们一起站在田野间,远处群山如黛。】   【今天的天气很好,他笑着和我说,是啊,这个故事会结束的,直到我们双手交握】   ……   事情解决了,众人收拾了一下,就准备下山去了。   路迎酒的手机响了一下,一条短信来了。   大狗:【我今晚直接去你家楼下?】   路迎酒回复:【好】   他本来想走的,突然听到那帮人闹哄哄的一片,似乎是在商量什么。小李冲他喊:“路哥,今晚要不要一起吃?”   于是20分钟后,他们坐网约车下山。正是吃饭时间,哪里都在等位。小李找了家评分高的江浙菜,他们迎着晚高峰的浪潮一头往市中心扎去。   车上,一人伸了个懒腰:“哎可算是结束了,这两天我快把全市都跑了一通。”   又一人说:“能休息就赶紧休息吧,明天就鬼节了,有咱们忙的。大半夜不来个电话把你叫走,祖上都要烧高香了。”   是啊。路迎酒想,8月23号,马上就是鬼节了。   到了地方,几人闹哄哄地涌过去了。进了餐厅,冲了一壶菊花普洱,又点了松子鱼河虾和醉蟹,吃起来时热热闹闹的。不知怎么聊到了小李没喝过酒,就给他倒了小半杯尝尝,结果刚喝了几口,他的脸就烧红了,连连说自己是真的没天赋,以后得烟酒不沾。   路迎酒依旧对吃的不感冒,也没要主食,就慢条斯理地剥着虾。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路迎酒起身笑说:“你们继续聊,我去外头透个气。”   他去了二楼的小阳台,推开门,微凉的晚风扑面而来。阳台朝着一条小路,没什么人,野猫在街角慢吞吞地舔毛。他靠着栏杆,目光放远,思维短暂地放空了几秒钟。   身后又传来吱呀一声,路迎酒回头,看见了小李。   小李刚喝了半杯酒,脸上都是红的,也出来透气了。他靠在栏杆上,用手拍了拍发烫的脸颊,长吁一口气:“路哥,你刚刚、你刚刚说要去接个朋友,什么时候要走啊?”   “还不急。”路迎酒说,“他午夜才到。”   “哦——是过来玩的吗?”   “他说来我的事务所看一看,如果合适,就留下来工作。”   “哇!”小李有些惊讶。   路迎酒笑:“说实话,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李:“?”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路迎酒说:“我俩小时候认识的,一起玩了一个月,后面就没见过了。他是我以前邻居姑妈的同学的老公的小三的孙子。”   “……啥?路哥你再说一次?”   “是我以前同桌奶奶的义女的老师的儿子的兄弟。”   “你这两句话就没有一个词是一样的!”   “反正我不知道他名字,以前一直叫他大狗。”   “这算个锤子朋友?!”小李震惊到爆了个粗。   “总之,我们快二十年没见面了。”路迎酒说,“你说的对,这算不上是朋友。我小时候本来也没几个朋友。”   小李一愣:“为什么啊?”   虽然他第一次着实被路迎酒吓得挺惨,但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觉得以路迎酒怎么也和“没朋友”不沾边。   更何况他那么厉害,求着他办事情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路迎酒想了几秒钟,突然问:“你玩过跳房子没有?”   “玩、玩过。怎么了?”小李心想,这种游戏大部分人都该玩过,再不济也看别人玩过。难不成路哥想和他玩?   “我就没玩过。”路迎酒说。   他体质特殊,厄运缠身。小时候周围人忌讳他,当然也不让自家小孩多跟他接触。路迎酒从小就没怎么和同龄人玩过,都是远远看着其他孩子。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跳房子。   年少时期的路迎酒就在捉鬼上展现出了惊人天赋,小朋友不和他玩,他就去抓野鬼和自己玩,好不容易把街头街尾的鬼怪都揍服了,让它们齐聚一堂——众鬼心惊胆战,用血画出了房子,排队等着玩,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硬挤出笑容。   形势一片大好,直到路迎酒发现那帮鬼怪不会跳,只会飘,从根本上杜绝了输的可能性。   一次失败的尝试。   那之后,他还是只能看着别的孩子玩。   其他游戏、活动也大多是这样,童年分外无趣。   后来,他靠着冥婚平安长大了,实力牛逼了,没留下心里阴影也没人再忌讳他,除了睡眠不大好,性格有点懒散随性,不可不谓是身心健康功成名就,甚至还拿过几年的三好学生……但是缺失的那部分,填补不回来。   就好像一栋房子有隐秘的破损,别人看不见,但你知道缺口一直都在,偶尔还会哗啦啦地漏风。   小李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憋了老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要是想跳房子,我可以陪你跳。”   路迎酒一下子笑了:“想啥呢,我又不是小孩了。”他拍拍小李的肩,“走,回去了。明天是鬼节,你们肯定要加班。”   一阵风吹来,远处橙红色的夕阳正在坠落。   六小时后,23:50分。   地平线吞噬了天光,整个城市被夜幕笼罩,车辆的尾灯划过道路,行人寥寥。许多人已经入眠,熄灯,拉上窗帘,远处大楼只剩星星点点的光。   路迎酒热了一杯牛奶喝,正在看书,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快到了,等会车停在你说的路口】   他起身披上薄外套。   今晚格外冷,寒意都能透过窗玻璃传来。他锁好门,坐电梯下楼,刚出去风就灌满了衣袖。楼下那段路的路灯坏了,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路迎酒独身走在黑暗中。   直到手机的钟表,悄无声息地指向了【00:00】   席卷而来的风呼呼作响,阴气在躁动,气温跌了好几度,他的口中吐出白气。   鬼节到了。   百妖横行,众鬼狂欢。   实际上前几年的鬼节,他还在想,他那便宜冥婚对象会不会出现。但过了那么久,年年鬼节半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就不记着这事了。   没想到,他今年又会开始等鬼——等那个附身他的厉鬼露面。   路迎酒就这样走着,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身后的黑暗中,无声地多了几个同行者。   鬼怪又盯上他了,阴森森地笑着。   但这次,直到鬼怪们扑上来,附身他的厉鬼都没有半点反应。   路迎酒点燃了一张符纸,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极了迸发的烟花,鬼怪在那光辉中化作飞灰。   符纸熄灭,他继续赶路。   本以为今天他能和那厉鬼沟通一下,结果它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哪怕是鬼节,它也没留下半点气息,离开得很突然,也很彻底。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他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又是为何离开了。从始至终,都是谜团。   从理性来讲,是个极大的隐患,从感性来说,这大概又成了他人生里的一个未解之谜——就好比他没办法想象一个正常的童年,就好比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跳房子好不好玩。他永远没法知道它的故事了。   或许,和冥婚那事情也很像。一时的兴趣过去,人鬼终归殊途。   越来越冷了,路迎酒把外套的拉链拉上。   到了街口,不过两分钟后,明黄色的灯光射穿黑暗。   黑车有些诡异——但路迎酒一时没察觉哪里诡异。   它一路开来,稳稳停在他身前。   后座的门打开,有人出来了,在暗淡的光里路迎酒看不大清,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很高。   比他还要高大半个脑袋。   远处微弱的灯光勾勒出那人英俊的轮廓,薄唇,鼻梁高挺,鬓若刀裁,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眉目间是一种邪性而优雅的气质。那双眼眸是独特的、深邃的黑,似有千言万语藏在其中。   路迎酒说:“好久不见……嗯?”   他被整个抱住了,闻到了一股清冽的香。   “好久不见。”敬闲在他耳边说,“我来找你了。” 第11章 初见   这个拥抱不长也不短。   敬闲收回手时,路迎酒身上也沾了那淡香,很好闻。   路迎酒抬头,看了看身边人。   他说他叫敬闲。   这名字听得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而且,路迎酒总感觉大狗不长这样——大狗傻头傻脑的,看起来就是有勇无谋的那一挂,和面前之人,眉目与气质都相差甚远。敬闲长得比模特还帅,丢出去逛几圈都能被星探拉走,就是相貌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和侵略性,哪怕是他一直笑着,也半点掩盖不住。   不是能让人亲近的那款。   再仔细一看,敬闲穿着一件白衬衣,袖口松松挽起,配一条黑色修身裤,把那双长腿勾勒得淋漓尽致,简单、养眼且得体,半点赶路的仓促都看不出来。   路迎酒心说,他简直像是来见相亲对象的。   ……不过敬闲看起来是真的开心,笑起来眼睛都是亮亮的。   敬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侧头问:“怎么?”   路迎酒笑了笑:“没什么。你有行李吗,我帮你搬。”   他没过多纠结。那段记忆实在太遥远,再怎么回忆,大狗的面容都像是隔了一层雾。况且那么多年过去,有改变不是很正常么?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目光落在了出租车的后视镜。   一只灰白色的眼睛正看着他。   是那个司机。   在他们对视的瞬间,眼睛疯狂地转动!两只虫子从眼白钻了出来,在空中舞动着。路迎酒反应极快,捏了个诀,却见司机回头冲他森森一笑。   他说:“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这句话熟悉无比,路迎酒一惊!   在他能反应的最后半秒,他猛推了一把敬闲,把对方推离身边。路灯闪烁一下,接着海潮般的黑暗吞没了他,世界无光,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隐约间,路迎酒又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小鬼扯尖嗓子喊:“时辰已到——”   他再伸出手,摸到的已是棺材的内壁。   噩梦重演。   他本来忘了这梦,却在这个瞬间全部想起来了!   和上次一样,棺材怎么也打不开,被人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前。他第一反应是:敬闲没被他连累着带到这里吧?然后才开始思考,要怎么挣脱。   上一次,他就根本没能挣脱。   路迎酒再次伸手去摸棺材的上方——   可是这次他摸到的,却不是冰冷的棺材壁。   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他被那只手猛地一拉,眼前一花,又已经站在了街道上。   敬闲扯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我刚给你讲话,你也不回答。”   路迎酒立马扭头去看司机。   街道上空荡荡的,哪里有出租车?   “……没事。”路迎酒回答。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心里很乱。   什么时辰到了,梦里的那场冥婚是怎么回事,那个假新郎又是什么人?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和在一起,而且……为什么敬闲能把他拉出来?   是巧合,运气好,还是说……   路迎酒心中升起几分狐疑,却见敬闲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路迎酒下意识接住,手上一重,沉甸甸的。借着路灯一看,是一个保温杯。   路迎酒:?   他一时没想明白,敬闲怎么会带着这东西旅行,还要塞他怀里。他迟疑道:“这是给我的?”   “对。”敬闲说,“你不是晚上没吃多少东西吗,也不怕饿出毛病。”他满脸期待,“这是我做的海鲜粥。”   路迎酒和小李他们去吃饭的时候,确实没吃多少,现在有点饿了。但他从来没食欲,吃东西胃口小得跟猫一样,没几口就不想吃了。   路迎酒捧着保温杯,微微抬头,看向敬闲:“你怎么知道我晚上没吃什么?”   敬闲:“……”   敬闲咳嗽一声:“你不是胃口一贯不好吗,我就是猜快回家趁热吃了吧。”   路迎酒就这样捧着一个大保温杯,和敬闲走在午夜的街头。   他还是在意刚才的事情:“你刚刚,有没有留意什么?”   “没有,就看你站在原地不动了。”敬闲顺势搂上路迎酒的肩,“快走吧,这里风刮得真大。”   路迎酒心思不在这里,没注意到,敬闲眼里似有几分戾气。   那近乎是冷酷的杀意。   如果从旁人角度看,会发现这一搂不是寻常的勾肩搭背,而近乎是个保护性的动作,像是猛兽圈住领地或者配偶,任谁敢过来就会露出獠牙。   敬闲略一垂眸。   那戾气便完全消失在深邃的瞳孔中。   他们就这样走在午夜的街头,周围没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拖箱轮子咕噜咕噜声,两侧的灯光打下来,交叠了他们的影子。   在他们身后,光亮消失的地方,四周无声地游走过黑雾。   那全是面目狰狞的鬼怪。   和寻常鬼不同,它们身上烙印着类似花朵的印记。它们是鬼界的神官,只是一眼看上去,全都阴沉和暴戾。   要是常人听着“神官”这词,估计会联想出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形象。但实际上,光看外表,许多神官比厉鬼还要可怖,脾气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这也是为什么,驱鬼师请神的时候,有可能被鬼神反噬自身。   现在,无数神官们化作黑雾贴着墙面,跟着路迎酒。它们手中的刀枪、锁链闪着冰冷光辉,尖端还沾鲜血,尖爪獠牙在雾中若隐若现,鬼火森森,比百鬼夜行还声势浩大……   如果不是他们手里,分别拿着阴间小花、大钻戒、香水、防蚊喷雾、干湿纸巾、小零食等等一系列物品的话,气氛还能更好一点。   更有甚者,直接肩扛着一辆哈雷摩托飘在空中,只要路迎酒一说想兜风,摩托立马送上。   路迎酒问:“对了,你之后也当了驱鬼师,对吗?”   “嗯,不过没跟我爸妈学,就自己摸索了几招。”敬闲笑道,“我人是很菜的,只能帮人辟个邪,看看风水。要是能在你的事务所留下来,我只能打杂。”   路迎酒本来也没期待大狗有多厉害。   大狗的父母都是半吊子驱鬼师,菜得可以。他要求不高,只要敬闲比这对父母可靠,就够了。   路迎酒说:“你不是喜欢灵异案件吗,跟着我去现场也可以。只要不是太危险的地方,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好。”敬闲答应得很快。   “不过,”路迎酒话锋一转,“还是让我大概知道你的实力比较好,我不能心里完全没谱。”   敬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哦——这是事务所的考试?”   路迎酒笑了:“没那么严肃,我又不是你班主任。”   说来也是巧了,他话音刚落,周围的阴气就翻滚了一下。   本来这条路的尽头右拐,就是路迎酒家了,但现在他们拐弯了,还是同样一条路。   鬼打墙。   “这机会不就来了。”路迎酒说,“上吧。”   敬闲:“……”   他心说完了。来见路迎酒之前,他在鬼界抓了俩新东方的鬼,天天学厨艺,才做出了路迎酒手中的海鲜粥。其他时间,他都和各个老师鬼耗着,好不容易才把现代常识给学了,反复排演,确定没大纰漏。   万万没想到,见面的第一晚,路迎酒就要他展示驱鬼术。   驱个毛线球,他自己就是鬼。   就算他现在是有肉体的,能不能用出来驱鬼术还是问题。   见他久久未动,路迎酒说:“就在我们的上头。”   敬闲抬头,路灯之上趴着一团黑影——那小鬼长得满脸衰样,偷偷探头在看他俩。   要放在平时,他一个意动,别说这小鬼,就是几万个小鬼都得死。可问题就在于不行,路迎酒在场呢。   平时那些驱鬼师,是怎么做来着?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捏了个像模像样的决。   光亮在指尖绽放。   还好,火焰真的燃起了,默默燃烧在他身前。路灯小鬼感受到了这灼热,顿时紧张起来,喉口逼出几声低吼。   路迎酒心想果然敬闲比他父母靠谱。   然后敬闲手一扬,那团火焰飞了出去——慢悠悠的动作像个老人,忽闪忽闪。   飞一半还吧唧一声,直接灭了。   只留下一缕青烟。   小鬼:“?”   路迎酒:“?”   敬闲:“……”   周围的神官:“……”   八百年英名毁于一旦。   那小鬼抓住机会,凶神恶煞地要扑下来,被路迎酒手一扬给烧掉了。   路迎酒说:“你别紧张,试试下一个。”   今天鬼节,妖魔鬼怪要多少有多少,才没走几步,他们身边又开始往外冒鬼,跟网游里刷怪似的,一茬跟着一茬。   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鬼怪在街上狂舞,路迎酒特淡定地坐在路边的长凳,准备看看敬闲的情况。   坐着也是坐着,他打开保温杯,准备吃点东西。   打开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太豪华了。   是真的太豪华了,点个蜡烛都能当小情侣的周年纪念烛光晚餐。   一打开就看见烤生蚝,煎鱼骨,煮白贝,满满当当地挤在一起,一点缝隙没留。揭开后,底下就是敬闲所说的海鲜粥,随便扒拉都是满满的虾仁螺片和螃蟹。色香味俱全,香得人心里发痒,连他这种不爱吃饭的人都喜欢。   这一套只适合高档餐厅,现在它们委屈地挤在一个保温杯里。   敬闲配了一次性筷子,路迎酒就夹了几口慢慢吃。   十几分钟过去,他看敬闲点火,火灭了,看敬闲召水,水没来。   路迎酒:“……”   他脸上不动声色,实则赶快喝了一口粥压惊。   这、这是真比他爸妈还不靠谱啊!   敬闲看起来这么强,怎么会这个样子!   ——路迎酒丝毫没想到,专业不对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鬼王用驱鬼术驱鬼。   好比拉了个学文学的,放在计算机面前说你今天不用二进制敲出你的小说就去死吧那样绝望。   终于在敬闲准备捏个起爆符的时候,路迎酒看不下去了,开口:“诶等等,这个、这个就先别试了。”   他怕敬闲一个不好把路边墙给炸了。   敬闲问:“是我太菜了吗?”   路迎酒沉默了几秒钟,找出委婉措辞:“只能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敬闲:“你有话可以直说。”   路迎酒:“……”   路迎酒:“……确实是菜。”   敬闲望天无言,面色淡定,实际上心如死灰。   路迎酒坐在路边的灯光下,那光照得他的衬衣很白,衣服好看,人也好看。   他双手捧着那个保温杯,和平时一样坐得很规矩,莫名看起来有种乖巧感,笑着补充:“菜也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他站起身:“走吧,回家。”   敬闲愣了一下,也带着笑意回答:“嗯。”   他跟在路迎酒的身后。路迎酒在看前路,他在看路迎酒。   到了家,敬闲把行李放在客房。   路迎酒说:“备用钥匙就在门边上,要的话你自己拿,早点休息。”   “好。”敬闲看着他,“晚安。”   敬闲很轻很轻地关上了门。   然后一头懊悔地撞在门板上。   太丢鬼了!真是太他妈丢鬼了!   这第一印象得差到家了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砰砰砰!   外头传来敲窗声。   敬闲深吸一口气,过去打开窗,只见一条鲜红的长舌头伸了过来,在空中甩来甩去,无限风骚,然后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鬼脸。   敬闲嫌弃道:“快把你舌头缩回去,别滴在他家地板上了,多脏啊。”   夜游神委屈说:“我这舌头就从来没缩回去过啊,你怎么今天就嫌弃了。老大,你叫我干什么?”   “给我去找几个会驱鬼术的鬼,我要学。”   夜游神大惊:“老大你为什么要学!是学来想自杀吗!”   “你在扯什么跟什么啊。”敬闲皱眉,“快点做事。我让你去摘的花,你摘完了吗?”   “摘了摘了。”夜游神连连点头,“但你送的花和钻戒,人家不都没收吗,怎么还要摘?说不定他都不喜欢这些,要我说,我们就应该挑鬼界最漂亮的人头送给他……”   他一巴掌被敬闲打散了,灰溜溜地化作一缕雾气,飘走了。   飘了一会,他又突然回来问:“老大,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是谁呢。”   “你懂什么。”敬闲啧了一声。   “哦,”夜游神了然道,“原来你是在欲擒故纵。”   他又飘走了,飘着飘着觉得不对劲:   看今天这表现,怎么看怎么觉得被擒住的他老大啊!   第二天,艳阳高照。   路迎酒和平常一样醒得挺早。   昨天他的睡眠稍好一些,精神还不错。出去客厅,敬闲就在桌边,早上光线好,照得他那张脸更加英气逼人,邪气俊朗,只见他邪笑着拿出……两碗撒着葱花的馄饨,一脸期待地看着路迎酒。   路迎酒被这种强烈反差滞了一秒钟:“……你、你起得那么早?”   “我睡得少。快趁热吃吧。”敬闲把一碗馄饨放在他面前。   路迎酒坐下来。   包装盒写着“老张早餐店”,以前路迎酒去吃过几次,味道是周围最好的,就是隔了三四个街口,挺远的,也不知道敬闲是怎么找到的。   他夹了一筷子,馄饨皮薄且馅多。汤汁鲜美。   敬闲坐在他对面,状似不经意问:“你手上有委托吗?我昨天没发挥好,现在状态好多了。”   他恶补了一晚上驱鬼术,心心念念想要扳回一局。   “没有,”路迎酒说,“刚解决一个案子呢。”   敬闲若有所思,站起了身。   路迎酒正吃着馄饨,突然听见敬闲说:“哎,你过来一下。”   路迎酒抬头:“怎么了?”   敬闲正站在门边,透过猫眼不知道看什么,冲他招手:“快过来。”   他的语调挺兴奋。   门铃都没响,难道外面有人?路迎酒走过去,敬闲让开个位置。   他透过猫眼往外看去——   外头是个老太太,面容和蔼,穿着一件单薄的碎花衬衣。她身子往前凑,同样在往猫眼里看,眼球凸起。   她就这样站在门外,不知道窥探他们多久了。   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路迎酒微微皱眉,拿出了两张符纸——   敬闲摁住了他:“让我来。”   他还把那碗馄饨也拿了过来,硬是塞在路迎酒手中:“你继续吃。”   路迎酒:?   他就一边端着馄饨一边看戏。 第12章 灵异老奶奶   路迎酒正期待敬闲的表现,猜着他会用什么符纸。   起爆符、御风符、请神符……所有可能的符纸在他脑中掠过。   然后敬闲深吸一口气,唰地一下打开了门!   路迎酒:???   他扶额,这简单粗暴到他都不想吐槽了。   外头空荡荡的,敬闲还逛街似地探头看了一圈,很遗憾:“怎么跑得那么快。”   他一回头,才发现路迎酒脸色不对,问:“怎么了?被吓着了?”   “……不是。”路迎酒揉揉眉骨,“要不下次,还是等我上吧。”   不怕人菜,就怕人菜还浪,他是真的怕敬闲直接暴毙。   敬闲立马警觉,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什么事了。   明明昨天晚上,那个鬼老师是这么说的:“我驱鬼那么多年靠的全是气势。只要气势对了,鬼自然能被吓走。”   敬闲狐疑道:“靠气势驱鬼?没有什么符纸吗?”   “对。”   “那你是怎么死的?”   “被鬼杀死的啊。”   敬闲:“……”   他刚想赶人走,顺便骂一通夜游神,那鬼魂却突然两眼放光,一脸八卦:“再说了,您不是在追求人吗,最重要的就是表现自己的勇气,和那个,和那个什么男友力!要是遇见鬼了,您就拦在您夫人面前,吓走鬼怪,再安慰一下泪眼汪汪的他,岂不是很好?”   敬闲琢磨了一下。   他在感情上,实际上不大擅长。他最擅长的是捏爆别人的脑袋。   他问:“你很会谈恋爱?”   “那可不。”鬼魂骄傲地一挺胸,“我在世的时候,那外号可是情场小王子,谁都追到过,什么班花班草,校花校草。您听我的,保证干柴烈火水到渠成天雷地火破锅烂盖。”   敬闲看着它,内心很怀疑,但对方说的最后半句话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他确实很想和路迎酒干柴烈火水到渠成天雷地火破锅烂盖。   于是他也没学驱鬼术,就听了一晚上的恋爱讲座,主题是“勇敢与雄性魅力的必然联系”。   而现在,本应该“泪眼汪汪然后被他抱在怀里”的路迎酒,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路迎酒轻轻说:“下次还是让我上吧。”   语调是真的很轻了。   生怕伤着敬闲的自尊心那种。   敬闲:“……”   他现在只想宰了夜游神和那破情场王子。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路迎酒心中的形象:又菜又浪,又莽又蠢,除了长相一无是处。   菜鸡鬼王。   花瓶鬼王。   炮灰鬼王。   三者合一,天下无敌。   路迎酒继续说:“不过,看来这个委托必须得接了,这都找上家门口了。这个鬼的阴气,在这里聚集的并不多。她应该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老太太鬼为什么要找上门,但既然她从别的地方来,可能有其他人看见她了。   他打开两面佛APP,论坛上各种灵异帖子飘着。   如果刚好能在上头找到,就方便多了。   果然,没翻两页,他找到了一个人的帖子。   敬闲也凑过来看,和他头挨着头。   那楼主说自己在巷东酒吧当服务员。   【我在酒吧旁边租了间屋子,赶去酒吧就十来分钟吧】   【但是最近有些怪事,我对面门是个老太婆,我总觉得她在监视我】   【她现在又回来了,我看一眼去】   底下有几个人回复他。   【楼主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吧?】   【发点具体情况啊,兄弟们帮你分析分析】   【你这楼以前没有命案吧?】   隔了一会,楼主又出现了:【她进门了,我继续说,我家住五楼。好几次我上楼梯,发现她就站在五楼的楼梯口盯着我,就那种,你根本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我甚至怀疑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还有就是,我在酒吧,好像也看到过她几次。你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跑酒吧去做什么?不会是跟着我吧?我真的快崩溃了,昨天没上班,觉也睡不着】   【兄弟们等等,我之前拍了她一张照片,传上来看看】   又有人回复说:【怎么,你不给老太太去酒吧啊?】   【老太太值得第二春!气抖冷!】   楼主发了张照片,很模糊,一看就是仓促拍的。那上头是个佝偻着背的银发老太太,面容和蔼,穿着一件单薄的碎花衬衣。   和路迎酒门口站的老太太,长得一模一样。   “就是他了。”路迎酒说。   他给楼主发了私信问具体情况,但对方没有立马回答,仔细看看记录,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再发帖子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不过那楼主工作的巷东酒吧,离这里就30分钟车程。   路迎酒本来打算打车过去,但敬闲说:“还是开车过去吧。”   他本来想顺势在路迎酒面前秀一秀豪车,但是路迎酒一点头,说:“行,我的车就在楼下。”   路迎酒平时很少用车,偶尔去跑灵异委托就开辆二手的本田SUV,反正刮刮蹭蹭也不心疼。   拉开车门,车内很整洁,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透着路迎酒的那股冷淡感。   敬闲说他喜欢开车,于是路迎酒坐上副驾驶,很仔细地系好了安全带。   一上车,他就习惯性地想要补觉——要是没有这个好习惯,以他那睡眠质量,估计早猝死了。   结果他刚坐稳,就感觉背后猛地一股推力!   敬闲猛踩了一脚油门,本田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路迎酒习惯了叶枫开的老爷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摁进了座位里。车窗外一切都在倒退,骑手黄色的头盔,蹬三轮的老大爷,各种车的后视镜在极近的距离呼啸而过……还好前方的红灯阻拦住了敬闲。   他们超了不知道多少人,稳稳停在第一。   路迎酒:“……也没有那么赶时间的。”   敬闲说:“我没超速啊……”他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要在车上补觉?”   “那倒无所谓,总会找到机会补的。”路迎酒微微偏头,看他,“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要补觉?”   这习惯只有几个老朋友知道。   “是因为,”敬闲磕绊了一下,“因为吃馄饨的时候,你还在打呵欠。”   “哦,那确实。”路迎酒收回目光,“我睡眠一直不好。没事你开吧,不超速就行。”   话是这么说,虽然还是在不断超车,车速是慢下来了。   20分钟后,他们抵达巷东酒吧。   这是个音乐酒吧,场地非常大,一共有三楼,往上都是包房。一楼正中间搭着一个台子给人弹弹钢琴和吉他,左手边的整面墙都是酒柜,酒瓶子琳琅满目,在微弱的光线下闪光。   大早上酒吧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在吧台等了一会,才有个满脸胡茬的大叔走出来。   他身上烟和酒的味道混在一起,不大好闻,语调都带着困意:“两位喝酒?”   路迎酒靠着吧台:“打听个事情,你们的服务员,这两天有请假或者旷工吗?”   那大叔立马警醒,重新打量一下两人,目光在明显更有威慑力的敬闲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你们是警察?”   路迎酒笑了笑,在吧台旁坐下:“给我俩来点什么吧,随便你调。”   大叔狐疑地扬了扬下巴,拿了几个瓶子下来,调酒杯在手中哐哐哐地甩着。他调了鸡尾酒,两杯莫吉托放在吧台上,浅色的液体中,冰块带着绿薄荷叶浮浮沉沉。   路迎酒虽然名字里带“酒”,还开了个假酒吧,但实际上不大懂这方面,也没有兴趣,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没所谓。他浅浅喝了一口,说:“我们不是警察。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论坛上看到一个人说是这儿的服务员,好像遇到了灵异事件,我们才过来看看。”   “哦——”大叔还是有点怀疑。   路迎酒打开手机,把两面佛的界面给他看:“我是个探灵主播,过来就是想找点素材直播。”   他实际上一次都没直播过,但毕竟界面正规,大叔看了几眼,神情放松了不少,但还是没有松口。   路迎酒往兜里一摸,空的。   他不抽烟,在青灯会那几年,出门偶尔会带几包好烟办事。今天不小心给忘了。   他正想多说几句,旁边的敬闲却摸出了一包软中华,递了根过去。   路迎酒心想,他倒是挺会来事。一偏头,刚好和敬闲对视了——对方冲他挑眉一笑,满脸写着邀功请赏。   大叔拿出个打火机,蓝色的火苗窜出来,将烟头舔舐成橘红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抬头吐出,悠悠讲:“你们早说不是警察嘛。要我看,发这个帖子的是晓阳,他昨天还给我说这事情呢。是不是那个、那个老奶奶的事情?”   “对。”   “你们要失望了,他就是疑神疑鬼的,容易想多。”大叔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有了烟就是不一样,他话闸子立马打开了:“什么灵异老奶奶,就是对面门的老人有点老年痴呆,做了点怪事情,有啥好大惊小怪的。”他重重叹了口气,“我都给那小子讲了多少次了,他之前还总说我们的一个老客人想要害他,连续旷工了好几天,我是怎么劝都没用。本来都要炒他鱿鱼了,结果老客人搬家走了,他又自己回来了。”   敬闲说:“也就是说,他总是在幻想。”   “对头。”大叔弹弹烟灰,“其他个人隐私我也不好说,所以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两杯酒当是我送的了。唉我去外头抽啊,你们随便坐。”   他转身要走,路迎酒又问:“对了,你们一般晚上几点开始人多?我家就在附近,有空就过来坐坐,热闹点好。”   “几点?”大叔叼着烟,含糊不清道,“七点八点开始吧,每天不同。”   “行。”   大叔出去了。   路迎酒说:“我们晚上再来一趟。这个酒吧虽然没有阴气,但‘晓阳’确实撞鬼了。”   敬闲笑道:“那可不得撞了吗,他那个灵异老太太,都跑几十公里到咱家敲门去了。”   “她适合当个讨债的。”路迎酒若有所思,摸着酒杯,水珠的冰冷渗了过来,“而且我总觉得,这个酒吧的名字有点耳熟。”   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他肯定听过这名字,是谁和他提过来着?陈正?楚半阳?   敬闲说:“确实,我来之前查过了,这里是圈内有名的gay吧。”   路迎酒:“……?”   路迎酒:“…………”   解释起来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他放弃了。   敬闲冲他笑,几分张扬而得意的笑意。   他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将酒一饮而尽。   而路迎酒又浅浅喝了几口酒。   他手上一动,一张符纸就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敬闲的背上。   符纸很安静,没有反应。   敬闲突然一个回头:“接下来我们去哪?”   他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   “你不是刚来鹭江吗,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路迎酒说。   他不动声色,手轻轻一动,就把符纸收了回来。   他眯了眯眼睛,那棕色瞳孔中划过一抹怀疑,又被很好地隐藏起来。 第13章 抹茶拿铁   他们回到车上,敬闲说:“我对景点没兴趣,要不就近找个地歇着。”   “行,你决定吧,我打个电话。”路迎酒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   他没有打开通讯录,而是凭借记忆,输了一串号码。   嘟——嘟——   嘟——嘟——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个清亮的女声接了:“喂?”   “是我。”路迎酒说,“帮我查个名字,巷东酒吧,还有里头一个叫‘晓阳’的服务员。”   “唉小路,你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每次都是有事情才来找我,这很让我伤心的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路迎酒的错觉,敬闲向这边倾了倾身子,像是挺在意女声。   路迎酒回答:“上次不是请你吃饭了吗,今天要不要再出来?”   “你在哪呀?”   “白封区,和朋友一起。”   “好嘞,你等会把地址发我啊,不见不散。”女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我现在就放‘鸽子’出去查你那酒吧和‘晓阳’。”   路迎酒挂了电话。   敬闲问:“你朋友?”   “对。”路迎酒没多解释,看了眼导航,目的地是“深远咖啡店”。   ……   路迎酒手边放了一杯抹茶拿铁,安静地看书,垂眸时纤长的睫毛洒下一小片阴影。   他们在这坐了二十多分钟了,咖啡店里人来人往,非工作日也挤满了人,上班族和学生挤在一起,偏偏路迎酒会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就好像学生时代喜欢过的男生,眉目年轻,真挚而美好,刚洗过的衣领间是阳光的味道,在人群中熠熠生辉。   但当他面无表情时,疏远感越发明显。   这一点和他的温和俊秀,实际上是冲突的。   人的气质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先天性格,孤单的童年,与紧随其后的身居高位,共同组成了“疏远”这个部分。很多人对路迎酒的初印象非常好,但很快又会意识到,他难以接近。   几个小姑娘路过,叽叽喳喳,多看了他几眼,在看清楚他手里那本《尸体变化图鉴》后,一缩脑袋又退回去了。   目光再落在敬闲身上,敬闲今天穿了件黑T恤,帅气十足,见到她们望来挑眉一笑——并且也展示了自己手里的《尸体变化图鉴》。   姑娘们:“……”   噔噔噔。   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到近。   一个穿着小吊带、宽脚裤的女人,红唇似火,一路拽着无数人的目光风情摇曳地走了过来。她刚做了发型,涂了酒红色指甲油,精致到不像话。   一看气质就是个小富婆。   她就这样一路走到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敬闲,手却搭在路迎酒肩上:“小路啊,姐姐就几天没见你,怎么交到了那么帅的朋友?”   路迎酒眉头都没挑一下,说:“介绍一下,这是敬闲,从小认识的了。敬闲,这是陈笑泠。”   陈笑泠在路迎酒身边坐下,盈盈笑道:“叫我陈姐,Linda或者笑泠都行。”   她丝毫不见外,伸手就要拿路迎酒那杯抹茶拿铁。路迎酒不动声色,快她一步移走杯子,挡在自己的左手边。   陈笑泠没喝着,撇了撇嘴,刚抬头就和敬闲对视了。   敬闲的眸子是非常黑的,像是任何色彩都无法浸染的夜。他仿佛没看到刚才的小动作,笑说:“很高兴认识你。”   陈笑泠却觉得周身一冷。   或许女人天生有某种直觉,她觉得敬闲半点也不高兴。   但这种阴冷感,很快消失了。她拨了拨头发掩饰不自在:“我也是——”   他们点了三份西餐。   陈笑泠说:“你要我查的事情,我只查到了一点。最近鬼节嘛,‘鸽子’们比较忙。”她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金晓阳,27岁,未婚,在巷东酒吧工作了7年,家住企业路国宝花园5-12B。巷东酒吧原名东城音乐酒吧,6年前改的名,是个很有名的gay吧,”她看了眼路迎酒,揶揄道,“你不是对这部分感兴趣吧?”   路迎酒没搭理她这茬:“讲正事。”   陈笑泠哼了一声:“那么冷漠……关于巷东酒吧为什么改名,倒是有个有趣的传闻。”她看了眼敬闲,桌下扯了扯路迎酒的衣角。   要放在平时,她就直接开口让对方回避了,但她对敬闲心里莫名发怵。   路迎酒说:“敬闲,你要不去催下我们点的菜。”   “……好。”敬闲起身。   他走远了,陈笑泠才开口:“小路,你知不知道6年前,陈家的那件事情?”   路迎酒思索了片刻:“你说灭门案?”   “对。那次事件里陈家有5人死了,死者是家主陈敏兰和她儿子那一家子。据说是被厉鬼索命。”   驱鬼世家,最出名也最古老的4个,分别是“楚叶陈张”。   四大家族牢牢占据了驱鬼界的高层,各有所长,互相辅助互相牵制,就像是不可倾覆的四座巨山,万众瞩目。   所以,当时的灭门案哪怕是捂得再严实,也走漏了风声:实在是太诡异了,那5个人再怎么讲也是金字塔的顶端,难以想象会这样死去。   相关的传闻有很多很多,什么陈家不仁不义,什么陈家命中有劫……总之没个定论。路迎酒并非世家出身,没掺和这事情,自然也不了解。   路迎酒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情了?”   “因为,”陈笑泠挽住他的手,微微昂起头,凑在他耳边——从外人看只像是小情侣在调情,“因为,当时的凶杀现场,就是巷东酒吧的包间。”   路迎酒愣住。   陈笑泠又笑道:“反正我就告诉你有这么一回事,也没证据,信不信由你。你要是想告诉那个敬闲,我也管不着。”   脚步声传来。   敬闲回来坐下了:“他们去厨房催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倚在路迎酒身上的陈笑泠。   陈笑泠挽着路迎酒的手臂,有恃无恐,弯眼笑了笑,又想去拿抹茶拿铁,被路迎酒拦住了。   她就抱怨:“每次出去,你饮料还剩大半就丢了,多浪费啊。”   “不牢你费心。”路迎酒说。   陈笑泠再次撇了撇嘴,站起身:“我去看看书。”   她风情万种地走了。   路迎酒垂眸,准备继续看《尸体变化图鉴》,突然听到敬闲说:“你的拿铁不喝了?”   “不喝,再喝就饱了。”路迎酒摇头。   “给我尝一口?”   和陈笑泠不同,男生间喝一瓶酒、抽一根烟正常多了,路迎酒把拿铁递过去:“你直接拿走吧,说实话,味道一般。”   接下来的一两分钟,敬闲一直拿着那杯拿铁。   他很快站起身:“我也去找书。”   “嗯。”路迎酒头都没抬,专心研究尸体白骨化。   书架间,陈笑泠正在浏览历史书籍。   青葱般的手指划过书脊,她很快挑中了一本大部头史册,刚抽出来,忽然呼吸一滞——   书架对面,敬闲正看着她。   他的眉眼俊朗,攻击性却极强,放黑道上都是要被那些亡命之徒好好供着的祖宗。这着实把陈笑泠吓了个够呛,头皮微微发麻,心想这人怎么跟过来了?   敬闲冲她一笑。   就连这笑,都像是噙着笑意的野兽。   他抬手,喝了一口……抹茶拿铁,刻意把杯身对着陈笑泠,让她看清楚是路迎酒那杯。   陈笑泠:“……”   然后,敬闲心情颇好地边喝边走了。   陈笑泠:“…………”   她喃喃道:“那姓路的小子,还说自己不是对gay吧感兴趣……这是他从哪里招来的祖宗啊……” 第14章 巷东酒吧   咖啡店能选择的菜品不多,都是意粉、牛排之类的,出品也比较一般,五成熟的牛排硬是快成全熟了,只能说价格对得起它在的繁华路段。陈笑泠一连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是【这家店水平一般,幸好有小帅哥专门来陪我聊天~(爱心)(爱心)】   隔了会,她又补了条评论【大家不要误会,只是朋友啦(爱心)】   路迎酒切着牛排,莫名觉得桌上的气氛有点诡异。他看了眼陈笑泠,又看了眼敬闲,两人好像都是在专心吃饭,没啥特别的。   难道是错觉?   路迎酒喝了一口水,手中的玻璃杯还没放下来,就看见那两人都死死盯着那杯子。   路迎酒:?   他顿时觉得手中的东西像是个定时炸弹,继续喝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   他犹豫了半秒,刚放下来,就看见那两人的手同时伸出!   敬闲的速度明显比陈笑泠快,一把拿走了那玻璃杯:“我帮你装水。”   路迎酒:???   他满心疑惑,看着敬闲起身,如同一头刚得胜的雄狮巡视领土般去加满了柠檬水,又带着迷之笑容放在他面前。   路迎酒:“谢谢?”   敬闲:“不客气。”   路迎酒继续埋头切牛排,心想,这氛围果然是不对劲。是不是因为这两人不认识,所以在尴尬?但也不大像啊……   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并且深知“如果不会说话就干脆别说”这条基本准则,保持了沉默,然后在沉默中又被敬闲加了两次水。陈笑泠脸上虚情假意地笑着,擦过睫毛膏后根根挺立的睫毛抖得不行。   一场饭在诡异的氛围里结束了。   陈笑泠下午还有事情,赶着要走了。   她站在咖啡店门口深呼吸一口气,说:“小路,下次有空再出来找姐姐吃饭呀,咱们单——独——聊聊天。”说完还眨眨眼睛,冲他飞吻时不忘剜了眼敬闲,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   陈笑泠这一走,氛围顿时正常了。   根据陈笑泠给的电话号码,路迎酒试着打了下金晓阳的手机。   手机关机了。   他说:“我们先去一趟金晓阳的家里,至少,要保证他的安全。”   “嗯。”敬闲应了一声。   两人上车,往国宝花园开去。敬闲开车还是很猛,二手本田在车流间穿梭,一路超车,毫不拖泥带水。路迎酒这回习惯了一点,放低座椅开始补觉。   等他半梦半醒睡了十几分钟,车子停稳了。   外头就是国宝花园,也是个老小区,楼房的外墙破破烂烂的。   坐上老旧的电梯,他们找到了5栋的12层。   金晓阳住在12B,他所说的对门是12A,也就是老太太的住处。   敬闲站在金晓阳家门前,摁了几次门铃,都没人来开门。酒吧的服务员都是日夜颠倒,金晓阳不知道是在补觉还是不在家。   路迎酒则站在了12A门前。门后头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人在走动,他伸出手轻轻一推——   门竟然缓缓开了,它原来是虚掩着的。   门后,客厅正中间站着一个男人,四五十岁,身材和脸圆滚滚的,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屋内的一切都被翻乱了,抽屉全都被拉开了,沙发靠垫丢在地上,碟子碎在桌边,地毯蜷缩在某个角落,衣柜敞开着,里头全是单薄的花衬衣……简直像是入室抢劫的现场,还附带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那“歹徒”见到路迎酒,一愣,语调很错愕:“是你?”   路迎酒也觉得这张脸看得面熟,想了一会,想起面前人叫陈奇,是青灯会会长陈正的弟弟,以前见过两三次。   陈奇不是会里的人,一直在打理陈家。在路迎酒的印象中,他并没有陈正的精明能干,反而比较忠厚,对谁都笑脸相迎,说起话来有种独特的中年人官腔。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路迎酒问:“你在驱鬼?”   “哎对,”陈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汗珠,“我们几个人忙了老半天,才把它给抓住。”   他手里攥着一大把符纸,背上全是汗,想必是追捕老太太留下的。   陈奇又补充:“你也是为了鬼来的?可惜来晚了一步啊,被我先赶走了哈哈哈。”他干笑了几声,又往走廊探了探头:“你和朋友一起来的?”   “嗯。”路迎酒见敬闲那边怎么也敲不开门,喊了句,“敬闲,先过来这边吧。”   敬闲进了屋,两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里屋又探头出了一个驱鬼师,见到他们有点茫然。   陈奇说:“唉没事,这刚好撞见朋友了。”他指了指路迎酒,夸赞说,“这位认识吗?大名鼎鼎的驱魔师路迎酒,19岁能当青灯会首席的,就他一个。你们各个要有他一半厉害,也不怕别人在外头嚼舌根,说我们陈家日渐没落了。”   那驱鬼师讷讷地冲路迎酒一点头,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游移。陈奇又挥手:“行了你快去忙吧,把那两组符咒贴完,我跟朋友聊聊天。”   驱鬼师回里屋了,窸窸窣窣贴着符纸,准备净化掉阴气。   陈奇擦着汗,坐在了飘窗上:“我跟你们讲,我是真没见过那么能窜的老太太,那叫一个动如脱兔啊,放狗出去都难追到。本来带了三个人,一个在楼下守着,两个跟着我,结果好了,那俩小子跟着老太在这29楼的楼梯间那是个窜来窜去,可能上上下下,跑了三四个来回吧,现在全在车里趴着去了。你说这年轻人,体力怎么那么差。”   路迎酒笑说:“那你体力不错。”   “没有没有,”陈奇连连摆手,尴尬一笑,脸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我跑了两层就停了,让他们去追了。我好几年没做委托了,今天就是想着出来走走,谁知道遇到那么麻烦的事。哎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对面门的人,是什么情况?我听说,他还在论坛上发帖子了。”   “我们联系不上。”路迎酒简单回答。   “这就麻烦了,我们也是。”陈奇皱着眉,“他要是刚受了惊吓,出去很容易再招鬼的。他好像在那啥酒吧工作,我晚点让人去找他,给他塞几个辟邪的锦囊。”   看起来,这个委托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毕竟是世家之一,陈家来了人,还是陈奇这种老手,驱鬼肯定是没问题的。   接下来的5分钟,陈奇仔细把手中的符纸,贴在了所有窗子的四角,顺便包裹住了门把手、桌角和沙发脚——他蹲下来的时候明显笨拙,腿麻了,老半天了都站不起来,还是敬闲过去把他拉了起来。   敬闲的力气很大,陈奇那快90公斤的人,轻轻松松就被他拽起来了。   陈奇也夸赞道:“小伙子你平时没少练吧,你是哪家的驱鬼师啊?”   敬闲一笑:“我是路迎酒家里的。”   陈奇愣怔半秒:“哦是小路的事务所对吧,那敢情好,果然优秀的年轻人都是会相互吸引的,我这个前浪是自愧不如哈哈哈哈哈。”他又用手背擦了擦汗,环顾整间屋子,符纸贴得差不多了,“咱们难得见上一面,要不要……在附近找个地方喝茶?”   路迎酒本想要拒绝的。   如非必要,他不喜欢和不熟的人打交道,更何况对方年纪快比他大了两轮,喝茶时想必是没有共同话题的,最后就会发展成尬聊和尬笑。   但陈奇毕竟是老油条,似乎察觉到了他拒绝的意向,凑近了些,和他低声说:“既然刚好碰见,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路迎酒挑眉。   陈奇继续低声说:“我哥……陈会长之前,不是说正在调查你吗?”   “调查”。   路迎酒当然记得这个词。   陈正想让他卸任首席、调走去别的分会时,用的就是“调查违纪”这个借口。作为被调查者,他一直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如今调查的程序走到哪一步了。   路迎酒16岁加入青灯会,19岁当上首席,26岁卸任,算起来已经驱鬼10年了。那么久过去,哪怕是个圣人,也没法说自己什么错都没犯过。陈正一手提拔他上来,想要从过往档案里揪出个错,简直不要太简单。   陈奇问:“我哥是怎么跟你讲的,你知不知道,你具体是因为哪个委托被调查的?”   “不清楚。”路迎酒摇头,“我是没有知情权的。”   陈奇往里屋张望了一眼,确定那个驱鬼师听不到,又小声道:“我也是听闻了一点风声,小路啊,你这次好像真的是摊上大事了。我一直是很欣赏你的,所以,想要稍稍帮一下你。你看,要不咱们还是去喝个茶?”   这放在别人身上,该是感激无比,恨不得现在就给陈奇泡上一壶好茶,唠上个大半天了。   路迎酒却道:“不必了。”   陈奇一愣。   路迎酒笑了:“我问心无愧,过去的十年如此,未来也如此。”   “……”陈奇一时无言。   路迎酒那雪亮如刀光的眼神,让他的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喉口。   只这一秒,他意识到,这是一份哪怕天翻地覆、也不可被动摇的坦荡。   路迎酒说:“我们也不多打扰你们了。”他招呼了一声,“敬闲,我们先走吧。”   敬闲应了一声,跟上他离开的脚步。   还是坐着老旧的电梯下楼,到了楼下,阳光灿烂。   光线有些刺眼,路迎酒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身后电梯又是“叮”地一声,竟然是陈奇急匆匆赶上来了。   他喘着粗气说:“唉我想了一下,就算是不方便喝茶,我也有东西可以给你。”他摁了下车钥匙,不远处,一辆无人的黑色宾利后尾箱打开了。   陈奇过去,从里头拿出了一本厚重的书。那书是全新的,包装胶膜还在,通体漆黑没有书名。   陈奇说:“这是陈家刚修订完的鬼怪图鉴,还没正式印刷呢,我手头上也只有一两本,你拿走看看吧,光是分类条目都增加了79条,配图也多了,都是我选的呢。”   “……谢谢。”路迎酒这次没拒绝,接过了那砖头一样的书。   身边的敬闲不知怎么突然揽上了他的肩,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这个动作有些突兀,而且太亲密了,路迎酒刚要开口——   砰!!!   三人扭头。   30米开外,一辆灰色的捷达车顶被砸扁了,玻璃飞出来无数碎片,在阳光下反着尖锐的光,洒了敬闲和陈奇的半个身子,在手上扎出了几道血痕。路迎酒因为被敬闲护着,半点没事,但他根本无暇注意这点细节。   那捷达车顶,是一具尸体。   血液大片大片地流出,聚在车顶的凹陷处,又顺着他的手水流般从指尖淌向地面,红艳艳的。   ……我应该认识这个人的。   路迎酒想。   记忆花了两秒钟变得清晰:这是金晓阳。   今天陈笑泠给他们看了他的照片。   他们皆是本能抬头往上看,只见12楼的窗户大开着,米色的格子窗帘被风卷着,在楼外飘扬。   ……   现场警笛声划破天际,警灯不断闪烁。   路迎酒站在路边,他垂着眸,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入夜后风有点大了,扬起黑色的发丝,也鼓起了他单薄的白衬衣。   他下意识摩挲着长命锁。   他、敬闲、陈奇还有房间里的那个驱鬼师,都去做了笔录。   之后陈家那几个驱鬼师,也去金晓阳的房间里搜查了一通,没发现异常,应该只是单纯的自杀。   没有鬼怪痕迹,于是陈家几人也没打算继续调查了。   正是晚高峰时间,车辆在道路上汇聚成灯海,鸣笛声此起彼伏,导航地图上一条路都是红色的。不少吃瓜群众努力往他们这边张望,想看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清。敬闲站在他身边:“时间不早了,去吃饭吧。”   路迎酒说:“你当时敲门的时候,房间里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嗯,”敬闲回答,“我确定。”   “那个时候,金晓阳是在家的。”路迎酒喃喃说,“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撞鬼了惊吓过度了吗……”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金晓阳本人可以回答了。路迎酒沉默了两三秒,突然又问:“那时,你为什么要把我往怀里带?”   之前敬闲展现的实力,和这种反应,是完全不匹配的。   敬闲说:“我对危险的直觉很准,算是天生的吧。”   很中规中矩的一个解释,挑不出什么毛病。   路迎酒侧头。   敬闲比他高半个脑袋,他微微抬高视线,和敬闲对视了。敬闲的眉目深邃且英俊,此时,路灯和车灯交错打在脸上,更是雕刻出棱角分明的线条,随便拍下来,就能当什么文艺电影的海报。   这光暗淡、温柔,同时隐匿了他相貌中的侵略性……又或者说,他在路迎酒面前的表情,总是格外放松、甚至是柔软的,就像是小心翼翼藏好了自己的爪牙。   这对视只持续了半秒钟,双方的表情都滴水不漏,然后路迎酒很轻很快地笑说:“哦原来是这样,挺好的。谢啦。”   敬闲问:“要不要再去巷东酒吧看看?”   “正有此意。”路迎酒说,“走,换我开车,你的手现在没事吧?”   那玻璃碎片划伤了敬闲和陈奇,伤口都不深,敬闲小臂上简单缠了点纱布。   “没事,”敬闲说,“我喜欢开车。”   路迎酒:“……看出来了。”   于是他们的本田SUV又上了路,实在太堵,这回连敬闲都没办法超车了,只能规规矩矩等着红绿灯。   就这样边走边堵,本来15分钟的车程,硬生生拖了40分钟,他们才回到了巷东酒吧的门口。   早上他们去,看到酒吧中间的钢琴和吉他,还以为是一家文艺范的,没想到到了夜晚整个画风都变了,从里头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而且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进去的了。   酒吧门口站着俩黑衣服的彪形大汉,双手抱臂,拦住他们:“来干什么的?是不是这里的会员?!”   路迎酒:“……”   这是家gay吧,他和敬闲刚好两个人过来,怎么可能不知道最好的借口是啥?他也不是那种,完全不会撒谎的人,说实话还骗过不少人,包括但不限于可怜的小李。   只是此刻,大风大浪都见过、经验丰富高高在上的前青灯会首席,非常难得地……尴尬了一瞬。   他还真没碰见过需要伪装成gay的场景。   尤其是在门口附近,还有俩男人缠缠绵绵在一起乱摸,衣衫大开,恨不得当场搞上一炮的情况下。   尽管如此,两秒之后,在大汉越发怀疑的眼光中路迎酒已经收拾好全部情绪。他自知外表看起来太乖,和这里格格不入,于是弯起了那双桃花眼:“来这里……”   来这里就喝点酒,玩玩。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敬闲一把摁进了怀中。   敬闲顶着一张人神共愤的帅脸,语气狂妄极了:“废话,来这里干男人的,给老子滚开。”说罢揉了揉路迎酒的头,神色像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挑眉道,“这我媳妇,好看不?羡慕不?”   俩大汉:“……”   路迎酒:“……”   大汉齐齐退后两步,生怕下一秒敬闲要干的就是自己。路迎酒作为“被干目标”,一脸木然地被敬闲搂着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酒后吐真言   敬闲:随时吐真言,演技根本不走心哈哈哈 第15章 喝酒   酒吧里灯红酒绿,男男成双成对。路迎酒很少见这场景,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第一次见的时候……就如此完美地融入了其中。   敬闲功不可没。   现在他俩还紧紧靠在一起,如胶如漆,俨然成为狗男男的新分子。他们就这样一路到了吧台边,路迎酒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没看见白天那个大叔。   倒是有另外一个调酒的小年轻看见他们了,走过来,目光滑腻腻地在他们身上游走一圈,露出一个微妙的笑:“二位,喝我的酒?”   路迎酒刚要回答,又被敬闲往怀里一带:“喝,但不喝你的。”   路迎酒:“……”   “哎呀,”小年轻颇为少女地一笑,“哥哥好凶啊。”   敬闲往吧台靠着,说:“两杯龙舌兰日出。”他低头看路迎酒,笑了,“我别、的、时候能更凶,对吧?”   路迎酒:“……”   如果不是场景所限,他已经扶额了。   小年轻很懂地一笑,去调酒了。   路迎酒在他怀中,忍了又忍,实在没法把这个欠揍又骚包的二世祖,和之前那个“正常的”敬闲联系起来,终于忍不住说:“你是被夺舍了吗?”   “有吗?”周围的音乐声很大,敬闲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话,嗓音低沉,挠得人耳膜微微酥麻,“我以为来这里就是要入乡随俗,融入环境。”   “对……”路迎酒心想,道理是这道理,你为啥要搂我腰搂得那么紧。   敬闲又说:“我其实没有多少经验,你要不教教我?”   “还教什么,你直接能出师了。”路迎酒不动声色地想掰开敬闲的手。虽说是不动声色,他也用了五六分力……结果掰都没掰动。他心说敬闲这是吃什么长大的,这力气不学点加强自身的符咒,真的是可惜了。   小年轻给他俩上了酒,扯了张椅子过来,就坐在他们正对面。   路迎酒总算和敬闲分开坐下了,这才注意到,小年轻擦了眼影,眼尾亮晶晶地在灯光中闪烁。   他明显对敬闲非常感兴趣,目光直往敬闲身上飘,又飞速地、带着微妙的敌意扫了几眼路迎酒。   路迎酒不动声色。   他见过多少人?对方那点小表情、小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这种情况下,还是敬闲开口问比较好。   灵异老太太已经没了,找不出关于自杀的线索,他们只能期望,金晓阳兴许和同事多说了什么。   而且,几乎像是直觉一般,路迎酒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他在吧台下,轻轻踢了一下敬闲。   敬闲心领神会,开口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金晓阳的?”   “哦是呀,你们认识?”   “聊过几句天。听他说他最近失眠得厉害,我刚好过来看看。”   小年轻果然上了套:“他是不是和你们讲他撞鬼了?老太太那个?”   “对,”敬闲点头,“所以,他人不在这里?”   小年轻笑说:“理论上应该在的——他又迟到了。我都说了他多少次,照样天天和个死猪一样睡过头,奖金都要被扣完了。我看再过几天,他就该直接卷铺盖走人,和他的老太太一起喝西北风去。”   这人明显还不知道,几小时前金晓阳已经死了。   敬闲喝了一口鸡尾酒,说:“我就很好奇,他那撞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也给你讲了,就是那老太太一天到晚盯着他,还跟踪他。”小年轻耸肩,“虽然我觉得他就是太敏感了。”   敬闲的手机亮了一下,他打开看,是路迎酒发的信息:【问他,金晓阳有没有猜测过撞鬼的原因】   敬闲飞快往路迎酒那边扫了眼。   路迎酒正装成半醉模样,左手支着脑袋好像昏昏欲睡,右手拿着手机放在吧台下,根本没看他一眼。   敬闲收回目光:“他没说过自己为什么会撞鬼?”   小年轻两手一摊:“他要是知道,还犯得着那么担心吗?唉,咱们别聊这个了呗,没啥意思。”他的语调暧昧起来,“可以聊聊——其他的话题。”   路迎酒又发了条信息:【追问】   敬闲又和小年轻扯了几句,但看起来,对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心思也完全不在这话题上。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小年轻支着脑袋说,“阿虎和他比较铁,我可以把他叫来问问。所以,哥哥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啊?”   敬闲一笑:“我没手机。”   小年轻脸色变了:“你这么耍人就不好了吧……”   敬闲悄悄往路迎酒那一指,低声说:“他管得严——我明天还来找你。”   小年轻于是愤愤看了眼路迎酒。   路迎酒没看他这边,但光是那白皙的侧脸,不知道秒杀多少明星。他的长相、身形其实并不中性化,和女性完全不同的面部线条、身高和长腿就摆在那,握着杯子的手也骨节分明,却处处透露着一种独特的、同性也无法否定的精致与好看。   小年轻看了看路迎酒,又看了看敬闲,终于愤怒地接受了他才是正宫的事实,嘴上说着“带着人还来酒吧干什么,你明天一定记得来啊”,扭着身子走了。   路迎酒又喝了一口酒,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回头看了眼。   从他们进酒吧开始,就有两道视线一直黏在他们身上。   右后方有个男的坐沙发上喝酒,实际上目光老往他身上飘。正后方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打着电话,时不时就回头,扫一眼路迎酒。   隔了一会,小年轻果然又叫了个瘦小的服务员过来。   这个服务员明显靠谱多了:“哦晓阳是说过,”他皱着眉,“让我想想啊……他好像是说,自己看到过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当时还讲,你难不成去看老太太洗澡了吗,不然怎么能得罪她,这口味也太独特了哈哈哈哈哈。诶,你们不会是警察吧,怎么问这个?”   “不是警察。”敬闲往钱包里一抽,抽了五六张红艳艳的钞票塞进他手里了,又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纨绔二世祖笑,“就是问着玩玩,喜欢琢磨灵异事件。”   服务员抓着手中的钞票,在金钱与友谊间纠结了半秒钟,果断开口:“晓阳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好像是这个酒吧出过命案,他看见过什么。”他看着敬闲,颇有暗示性地停下了话头。   ——6年前,东城音乐酒吧,陈家灭门案。   路迎酒几乎是立刻想起这个,那之后,这里才改名叫巷东酒吧。   敬闲数都没数,又往他手里塞了大几百:“快讲。”   “总之,他为什么确定那个老太太是鬼呢?”服务员压低嗓子,“就是因为,他之前见过她——老太太就是当年的死者之一!”   路迎酒心中一惊。   他指的是陈家家主陈敏兰。   但是转瞬,路迎酒更加惊疑:如果老太太真的是陈敏兰,今天陈奇和那几个驱鬼师,怎么可能没认出她?!   是金晓阳认错了吗,是这个服务员撒谎了吗,还是说这件事情另有隐情……他立马想起,金晓阳发的帖子里有老太太的照片,当时他还截图了。   他埋头,把截图发给了陈笑泠:【这是陈敏兰吗?】   隔了十几秒,回复来了:【是啊,你怎么有她的照片?】   路迎酒不由自主捏紧了酒杯。   余光里,他看到身后一直盯着他们的那两人起身了,穿过人群朝着他和敬闲靠近。   这下子,路迎酒就看出他们的不对劲了。   那两人外表、甚至是呼吸心跳,都和常人没区别。但路迎酒的经验实在是太丰富,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中,从他们的步伐的一处僵硬、从他们眼球转动时的半秒凝滞,从这种常人根本看不到的细节中,立马判断出这不是活人——他们脸上的神情,也是刻意伪装出的生气勃勃。   那服务员还在絮絮叨叨讲:“我跟你们讲的那些你们不要随便讲出去啊,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万一有人告我造谣咋办……”   “亲爱的。”路迎酒突然打断他的话语,上去挽住敬闲的手,语调里似乎都带着醉意,一双好看的眼眸中水光潋滟,“这里好热,陪我出去走走嘛——别听什么鬼啊,过去的凶案啊,都没啥意思。”   敬闲会意,冲服务员挥了挥手,对方识趣地住了嘴。   路迎酒迅速扫视周围:通往门口的路已经被那几人的角度给堵死了,消防通道也在很远的角落,唯一能走的,就是上去酒吧二楼、三楼的电梯。他于是挽住敬闲朝电梯走去,路过服务员身边时,手轻轻一动,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个护身符。   他怕那两人对这服务员动手。   服务员什么都没发现,赶去忙别的去了,好在,鬼怪似乎对他没兴趣,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去。   路迎酒紧紧抓住敬闲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低声说:“跟着我们的有两个人……不,应该说他们都是鬼。我要把他们带到人少的楼上解决。”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又钻出了第三个人。   那是个小男孩。   这个酒吧明显是不给未成年人出入的,可是现场的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见他一般,任由他灵活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直朝着路迎酒走来,瞳孔扩散到整个眼睛都是黑色!   一男一女,加上个小孩子……   路迎酒心中隐隐有个猜想,这一家子,或许就是在这里遇害的陈氏。   自陈敏兰之后,他们也跑出来了。   路迎酒从小就是招鬼体质,好几次,别人来没事,他一来就把一窝子陈年的怨鬼给引出来了。如果陈氏一家真的出来了,也半点不奇怪。   就是这个时间点是真不妙,刚好是酒吧人最多的时候。   到了电梯门口,路迎酒摁下按钮,电梯开始从3楼缓缓下降。   电子屏上的数字变化。   3楼。   男人蛮横地挤过人群,有人扯着嗓子骂:“哎哎哎!你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啊?!”   2楼。   女人撞翻了一桌人饮料,客人下意识伸手一抓她的手臂,被冻得一哆嗦,收回来的手指尖都发青了。   1楼。   男孩靠得近了,忽然嘴巴一张,直接张了180度,尖叫着扑上来!   路迎酒扯着敬闲进了电梯,电梯门及时合上,差点没拦住男孩的手。外头传来了可怕的抓挠声,像是尖锐的指甲在电梯门上划动。路迎酒摁下3楼,电梯缓缓开始上升。   3楼的人少,方便他驱鬼。   电梯上升,还没过两秒钟,就是几声巨响。   砰!   砰!砰!   脚下的地板变形了,三只巴掌印狰狞地凸出!电梯灯光不断闪烁,路迎酒能明显感受到,上升的速度不断下降……就好像,有什么重物挂在了电梯下!   这电梯的载重是800kg,他和敬闲加在一起就一百多公斤,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在跟着他们。   某个瞬间后,灯光熄灭了。   再亮起来时,整个电梯里都是血手印,从地板一路爬到电梯顶,密密麻麻的。   电梯过了2楼,开始前往3楼,忽然灯光又灭了。   这次它没再主动亮起。   路迎酒扯了一张符咒点燃,火光明灭,他面前赫然是一张倒挂的鬼脸。   女人的脸上全是血,脸色苍白,从电梯上方探下身子来,和他的距离不超过5厘米。   路迎酒:“……”   他扯着女鬼的头发,把她从电梯顶整个揪下来了!   女鬼还没反应过来,额头上就被贴了张燃烧的符纸。那温度简直能灼烧灵魂,滋滋声响起,她发出了可怕的尖叫!路迎酒捏了个诀,火势吞没她全身,带着血槽的短刀出鞘,那清亮的一抹刀光从上至下,贯穿了她的头颅,钉死在电梯壁上!他甚至还嫌弃力道不够,站直身子,又是一脚朝着刀柄狠狠踏下,直到刀身完全没入。   女鬼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整个过程没超过两秒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能把温和而俊秀的他,和这种堪称暴戾的处决联系在一起。当这二者组合,在他身上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叮!”   3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这里都是包间,外头走廊空无一人。路迎酒拔出短刀,快步走出电梯,不忘和敬闲说:“跟紧我。”   敬闲没答话,路迎酒一回头,看到他脚边……倒着一个歇菜的男鬼。   路迎酒:“……他怎么死的?”   敬闲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这明显是被你干倒的吧。”路迎酒扶额。   敬闲一脸无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鬼好可怕啊。”   他就没带半点害怕,纯粹棒读,刚才楼下的几个鸭子推销酒的语气都比他真诚一百倍。   路迎酒懒得在这时候纠结,环顾周围。   应该就剩下那个小男孩了。   周围阴气翻涌,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扎来,长廊上挂着不同的风景画,此时,画上都沾上了鲜血。   男孩的声音,几乎就在他们耳边:【嘻嘻,来和我玩呀】   【大哥哥,来陪我玩呀】   【只要死了,你们就能和我永远在一起做朋友了吧】   路迎酒站在原地。   大部分鬼怪,都没有足以和人沟通的理智,更何况这种杀心重的鬼,就更没有可能交流。所以,没有留下活口的必要。   既然杀心已决,他也不再犹豫,捏了个“请神”的符纸。   “嗷呜——”那头生四角的黑色毛团,出现在了他的脚边,迈着小短腿绕着他跑了一圈,欢蹦乱跳的。   “去,陪他玩去。”路迎酒说,“狗可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嗷!”毛团子奋力跑出去了。   接下来的两分钟,路迎酒和敬闲就站在走廊尽头,看到小男孩边哭边跑,毛团子在后头追。   敬闲说:“它不是狗吧?”   路迎酒说:“那他也不是人啊。”   小男孩跑着跑着,吧嗒一下摔倒了。毛团子扑了上去,他在瞬间变成了一团黑雾,被毛团子一口吸了进去。   毛团舔了舔尖牙,还有点意犹未尽地消失了。   敬闲又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遛狗一定要牵绳。”   路迎酒:“……”   周围复归安静。   电梯里一片狼藉,电梯门还被卡住了,根本关不上,好在还没人发现,一堆人在楼下快乐地蹦迪。   敬闲走到走廊边看了眼楼下,突然问:“你刚刚电梯摁的是3楼,对吧?”   “嗯。”路迎酒点头。   “但是我们正在4楼。”敬闲说。   路迎酒也过来看了眼,他们确实是在4楼。这里看起来没有对外开放,难怪他们刚才动静那么大,走廊上一个人都没出来。   再仔细看看周围,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那门的画风都和其他包间门不同,红棕色,厚重而华丽,上头刻着树林的浮雕。金黄色的门把手上贴了封条。   路迎酒和敬闲对视一眼,走过去。   两道深棕色的封条上,分别画着青云花纹和怪鸟。   那是青灯会和陈家留下的封条。   路迎酒顿时明白了:这就是当年,灭门案的那个包间。   封条拥有独特的力量,普通人或者寻常驱鬼师即使到了这里,也没办法打开。   路迎酒并没有调查的权限。但这点东西,对他形同虚设——退一步讲,哪怕他真的进去了,花点时间复原封条后,谁又能知道?   他如果真的做了,那肯定是滴水不漏,任谁都查不出来。   那么,要不要开门呢?   那一家子鬼怪,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是故意让他们上4楼的。   路迎酒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敬闲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等着他的决定。   可很快,路迎酒退后半步,很轻地摇了下头:“我回去之后,和青灯会说一下这里的情况,先走吧。”   “不进去?”敬闲问。   “大部分时候,我会尊重规则。”路迎酒说,“这也是尊重死在这里的一家五口。敬闲,我们走吧。”   电梯里全是血,已经不能坐了。   他们两人走向远处的楼梯间。楼下音乐还是震耳欲聋,路迎酒刚才喝了点酒,脸上微微发烫,想着刚好出去吹吹凉风。   咚!   身后一声巨响。   他们回头,声音是从包间里传出的。   那里头竟然有人! 第16章 陷害   “……”路迎酒捏了张符纸在手,缓步走过去,忽然又听见里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   说时迟那时快,路迎酒手一扬就把封条撕了下来,拧动把手,许久未动的把手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门很厚重,被他猛地推开!满是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包间中漆黑一片,他甩出几张符纸,符纸化作小火团飘在空中,照亮了空荡荡的屋内。   一个人都没有。   包间没有窗,没有其他门,乍一眼看去,只有沙发底下,或者尽头的立式木柜可以藏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装修看起来完全是KTV风格的,点唱机就在沙发旁边。路迎酒微微皱眉,检查了沙发底下后,刚打开木柜——   里头有个笑眯眯的小纸人。   “救命啊!”它的嘴一张一合,“救命啊!”然后身躯燃起烈火,不到一秒钟,已经烧得灰都不剩。   路迎酒皱眉。   叮咚!   狭窄的空间里,手机的短信声非常响。路迎酒不想理会,但手机却振个不行,一条接着一条的短信涌了进来!   叮咚!叮咚!叮咚!   仿佛催命。   他掏出手机,敬闲也上来和他头挨着头看短信。   发信人:未知号码   【你是不是在巷东酒吧】   【快出来】   【青灯会来人了】   【别进4楼的包间】   【看到短信立刻走,别留痕迹】   路迎酒飞快地回复:【你是谁?】   先不提青灯会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即便他们真的来了,他也没什么好躲的,坦率承认就完事了,无非会因为擅闯现场拿个警告,被特殊部门缠上一段时间罢了。   而且,如果不是听见呼救,他也不会进来。   那个发信人却更加着急了,打字打得快,语句都是不完整的。   【你的违纪调查】他/她说。   路迎酒挑了挑眉。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第一次是从陈奇口中听到的,他至今不知道,陈正逼他卸任首席,是用他的哪次委托当借口。   短信继续来着。   【你的违纪调查】   【就是陈家灭门案】   【当年,你是嫌疑人之一!】   路迎酒的瞳孔缩小了一瞬。   无数思绪掠过:连这个酒吧,都是他今天才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和一起6年前的灭门案扯上关系!   惊疑不定间,短信定格在最后一行:【快走】   然后手机屏幕熄灭,再也没有新短信进来了。他们隐隐听到,酒吧楼下传来了很大的喧闹声,人声、脚步声、杯子的破碎声混成一片,闹哄哄的。有人喊:“他妈的扫黄的怎么来了!”   “谁把条子招来了?!我艹你大爷!”   不,不是扫黄的。   空气中符咒的波动,告诉路迎酒来的是驱鬼师,青灯会真的来了。如果和短信中讲的一样,他正被调查的是灭门案,那么他出现在这里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原来只是违规闯进旧案子的地点,现在则是,蓄谋已久的嫌疑人生怕被调查出什么,破坏封条,回到了现场,根本不可能说得清,性质恶劣,免不了被两面佛羁押、审讯,甚至……定罪。   呼救,空无一人的包厢,“恰巧”赶来的青灯会。   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被人算计了。   路迎酒猛地抬头,看见敬闲的手虚虚抚过柜门、把手、沙发……一切他刚才摸过的地方。甚至他楼下拿过的酒杯,指纹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敬闲说:“我把痕迹都去掉了,快走吧。”   可惜的是,门口的封条没时间复原了。   路迎酒来不及问敬闲这一套动作怎么那么娴熟,就被敬闲一搂,大步流星地走向包间外。   路迎酒知道这时候用符纸,肯定会被其他人察觉,暴露位置。   他们不敢靠近走廊外侧,以免被楼下的人看到。楼梯在另一个尽头,赶过去花了十几秒。敬闲拉开楼梯门,已有脚步声从下方传来。他们俩动作极快,三步并两步下了楼梯,赶在和来者相遇前,拉开2楼的门,钻到了走廊。   2楼走廊上,包间的门关得死死的,而且他们贸然闯入,肯定会引起骚动。   脚步声就在背后了,路迎酒扫过走廊,锐利的视线落在拐角。   【杂物间】   他刚要开口,突然脚下一轻,走廊地面飞速在眼前掠过。   路迎酒愣了半秒,才意识到是敬闲整个把他扛起来了……还跑得飞快!   路迎酒:“……?!”   他自成年后就没有过这待遇,心中的疑惑堪比知道自己是嫌疑人时。   敬闲的力气是真的大,就像是他这几十公斤的重量根本不存在,他奔到杂物间门前,门连着锁被他直接一掌推开了,路迎酒隐约间看到了崩断的锁芯飞在空中。   路迎酒:???   这是什么非人类的力量!   事实证明,这暴行非常及时,他们身后就是楼梯门被推开的声音。敬闲把路迎酒放下,虚掩住杂物间的门,两人透过狭小的窗子勉强能看到,走廊尽头四五人正匆匆走来。   路迎酒平时行事低调,但青灯会里的人,肯定是认得他的。更别提这帮人为首的……好像是小李。   情况不好,如果小李在这里,那楚半阳多半也在这里,要瞒过他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那帮人正在查前头的包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抱怨,可惜走廊上守着人,这构造又是一条直线,一眼就能望到底,如果不用符纸,他们没有趁乱离开的机会。不过六七秒过去,那守走廊的人,脚步声已接近杂物间。   该怎么办?   蒙着脸冲出去,还是直接用符纸把外墙给炸了?前者欲盖弥彰,后者太莽撞冒险,又不确定青灯会是否设下了外围结界。还有没有其他方法?请神?其他符咒?   路迎酒正想着,没有注意到,黑暗中敬闲面有异色。   他的表情冷硬如钢铁。   眼中闪烁着杀意。   如果路迎酒能看见,他会觉得这种薄凉的、满不在乎的杀意很眼熟:那是他曾在无数厉鬼眼中,看到过的景象。   外头那驱鬼师,心脏被一只无形的鬼手握住,而他本人浑然不觉。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鼓动,血液流淌过心房心室,只要轻轻一握,鲜红将喷薄而出。他连一声都发不出来,就会倒下。   现在这情况,没有到需要动手杀人的地步,何况路迎酒根本不是凶手,青灯会的人也全然无辜。   可是,化身为鬼了,哪怕是神官,哪怕是伪装得再好,道德观念也完全不同。人可以为很多东西而活,诸如梦想或者明天的日出,而鬼怪能依仗着活下去的,也只有那点执念了,谁敢觊觎,谁就罪无可赦。   他喜欢清风朗月,也和尸山血海为伍,他愿意付出一切来保护自己的领地,包括永恒的时间与生命。   现在他的领地、他的执念在黑暗中,垂着纤长优美的脖颈,眉峰微蹙,好看的眸子不断闪动,思考着离开的方法。   明明……方法是很简单的。   为什么要因此苦恼呢?   敬闲微微低头,就在那杀意凝固成实质、鬼手要猛地缩紧时,突然顿住了。   ——路迎酒抓上了他的手,低声说:“你先走,别和我扯上关系,我试试请神。”   只这短短的三四秒,路迎酒的声音又镇定自若了。他总能想出办法的,连百鬼夜行都敢独身面对的人,哪里会被这点情况难住?   他的手是温热的。   敬闲:“……”   隔壁,又是一个包间的门被敲开了,男人怒骂:“你们有病啊是不是?!”然后骂声、酒瓶子的破碎声、衣服的摩擦声传来,似乎是青灯会的人亮了证件,对面气焰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几句嘟嘟囔囔。但是,整个世界还是嘈杂的,酒吧被闹个了底朝天,敬闲紧握住路迎酒的手——那并非娇生惯养的一只手,有力、沉稳,拿惯了刀枪,浸过了鲜血,他能感受到浅浅的伤痕,交错在细腻皮肤上。   然而,正是这样一只手,让他眼中的杀意瞬间化为潮水般的温柔。   他想,如果真的动手,被路迎酒发现了,肯定会被讨厌的吧。   敬闲就这样顿了几秒钟,凑近了些,闻到路迎酒发间清爽的气息。他餍足地轻叹一声,就像是一头凶兽得到了安抚,慢慢收起可怖的爪牙。   脚步声越来越近。   敬闲说:“乖,配合我一下。”   他把路迎酒的白衬衣从裤子里扯了出来,再一拉,领口的两颗纽扣崩开,露出了锁骨和大片白皙的肌肤。   路迎酒一惊。   敬闲的气息实在太有侵略性,他下意识想反抗,好在理智迅速占据上风,反抗动作到一半,被他生生遏制住,最后手松松抓在敬闲的肩上,仿佛欲迎还拒。敬闲一手把自己的T恤脱下,一手把他压到了墙角。   门在同一时刻被推开了!   光束涌进来,敬闲的阴影完全挡住了路迎酒的面庞和身躯,从来者的角度,只看见男人精壮而有力量感的腰背线条,一双长腿抵住墙角的人,而被摁住的人衣衫不整,隐约可见微红的耳朵,那浅浅的一汪肩窝淹没了光线,乍一看,让人心头一跳。   活脱脱就是一对正在办事的。   那驱鬼师足足愣怔了好几秒:“……啊、你们……”   “滚。”敬闲的嗓音微哑,“这不是你能看的。”   他低下了头。   背着光,路迎酒看不大清楚敬闲的表情,只觉得两人的呼吸猛地接近。他和敬闲对视了足有两秒钟,看见那双漆黑眼眸中,似有暗潮汹涌。   ——在这个瞬间,路迎酒真的以为敬闲要亲下来了。   但是他没有。   敬闲像是克制住了某种隐秘而狂躁的欲望,只是很轻很轻地,在他的额前落下一吻。 第17章   那驱鬼师尴尬得不行,本来本着职业操守,想看看角落那人的脸,结果敬闲一个眼神,仿佛冰冷的尖刀扎来,他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再不敢开口。   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可怕到了极点。生物都是趋利避害的,直觉让他退后小半步,结结巴巴说了句:“我、我这就走……”   他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甚至把门都死死带上了。   走廊上的灯很明亮,他走了好几步,仿佛重回人间,慢慢就缓过来了。   ……刚刚的情况不对。   驱鬼师猛地回头。   那种没来由的恐惧,绝对有问题!!   他捏了张符纸冲回去,一脚踢开门。那金属门发出刺耳尖叫,灯光再次涌进房间,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立马高声喊:“我这里有情况!”   与此同时。   路迎酒头上包着敬闲那件黑T恤,只露出一双眼睛。在他面前是……一群瑟瑟发抖的男人。   这是二楼最开始的包间,刚被查过,驱鬼师没那么快会回来,现在只剩基佬们了。   他们刚才趁乱溜了过来,两个人,一个死死蒙着脸,一个看上去绝对不是善茬……而且衣服还在前者的脑袋上。   怎么看怎么危险,就差把法外狂徒印脸上了。   本来基佬们想呼救,结果都是被敬闲给震住了,不敢出声。敬闲还随手扯了一个倒霉蛋的衣服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挡住一众人的目光。   然而死寂中,还是一人看着敬闲喃喃道:“好帅。”   “就是啊,你看那脸那腿那身材,极品1啊啧啧啧。”   “留个联系方式呗。”   “哥哥能在这里上我吗?外头人好多,好刺激。”   路迎酒扶额。   这巷东酒吧,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龙潭虎穴。   吧嗒!   伴随着这一声,包间上锁的窗子被敬闲推开了。新鲜空气猛地涌过来,放眼望去街上倒是没有驱鬼师,除了——   呼呼的风声起来了,吹起路迎酒的发丝,窗外无声无息滑过一抹翠绿色。就像是梦境中光怪陆离的场景,那绿色如同长河一般流淌着,极其艳丽,又比宝石更加明亮,浅浅的金色落入其中,闪烁出万千光辉。   路迎酒面无表情,拿出两张符纸,分别往自己和敬闲身上拍了一张。   与此同时,那绿色上,一只眼睛猛地睁开!   眼睛足有一个人头大小,是金色的,不断转动着往屋里看。它也不单只有一个,风刮得更大,绿色也流淌得更快,只见窗户外无数只眼睛掠了过去!   它们知道这屋内有异常,可是碍于路迎酒的符纸,什么也没找到。   其他人看不见这一幕,只是觉得诡异。   “这风怎么突然那么大?”   “好冷啊……”   等到最后一抹绿意消失了,一切才恢复正常。路迎酒看出去,一只巨大的孔雀缓缓盘旋在酒吧上空,尾羽宛若绿色的瀑布,熠熠生辉,华丽至极。   正是它刚刚飞过了窗边,尾羽上每一个眼状斑点都在转动,金色瞳孔将一切收于眼下。   孔雀神和楚家结契,非常适合大范围的搜寻。   虽然只要是楚家人,都可以请来它,但这个级别的,肯定是楚半阳来了。   趁着孔雀神盘旋至另外一头,敬闲单手撑着窗沿跳了出去,稳稳落地后回头,朝着路迎酒伸出手。   这明显是一个要接住他的动作。   这里是二楼,路迎酒用不着别人接——就算是五六楼,他贴张符纸照样敢跳。而且他们刚经历了杂物室那一出,他看着敬闲的怀抱,心中莫名微妙。   这点微妙持续不到半秒,他就踩着窗沿跳出去了。   敬闲稳稳接住了他。   两分钟后,他们两人已经到了这街道的尽头,拐过了一个拐角。路上没什么车,远远地,一帮驱鬼师在路上分散开来,开始各种搜寻,还好他们走得快。   他们那辆本田停在酒吧正门口,现在绕不回去了。那辆车登记的名字也不是路迎酒的——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有几分犯罪的天赋。   路迎酒正打算走远点,拦一辆出租车,突然肩上一重,敬闲摁住了他。   路迎酒:“……我们走远点去打车。”   “不。”敬闲突然间目光如炬,“我叫我朋友送一辆车过来。”   路迎酒:?   他说:“你朋友和这事扯上关系,不大好吧。”   “不。”敬闲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没关系的,我们就待在原地,等他把车送过来。”   他把路迎酒拉到一个角落窝着,拨了个号码,低声讲:“喂老黑,我听老白说,你买了辆快200万的车?”   白无常给他提了这一嘴后,他就没忘记过。   电话那头,声音有点迷迷糊糊的,像是刚睡醒:“啊,你、你是谁啊?”   敬闲:“……”他一瞬间想杀鬼的心都有了,回头看了眼路迎酒,“我是你……我是你老板。”   黑无常对“老板”这个词反应了老半天,才说:“哦!”   “快把车开来。”   “但是……”   “没有但是,快点。”   鬼界盛产各种珍贵矿石,随便来阳间卖一点就是价值连城,只是大多神官不在乎这些。   他们更在乎冥币,哀叹今年鬼界怎么又通货膨胀了。   和时常会来人间、拥有些许不动产的黑白无常不同,敬闲是空有钱,亮出银行存款会被人跪下叫金主爸爸的那种存在……就是,实在是还没来得及花,车子房子什么都没有,完全撑不起场面。   他一心想要在路迎酒面前一雪前耻。   那辆二手车有什么好的!   以后200万的车都是小意思,随便开!随便撞!路迎酒想败家多少辆就买多少辆!   敬闲挂了电话,回到路迎酒身边。   路迎酒还是有点担心:“你朋友不该碰这行的,水太深了。”   “真的没关系。”敬闲说,“你门口的车,之后再想办法弄回来?”   “嗯。”路迎酒点头。   他还裹着敬闲的黑上衣,鼻子嘴巴盖着,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扬的眼睛,还有几缕翘出来的黑发,整个人看起来莫名乖巧。   敬闲顿时心痒,很想揉乱他的脑袋,或者紧紧抱着他不撒手。   他们就这样站在角落。   五分钟后,在敬闲期盼的目光中,道路尽头隐隐出现了车灯。某种大型车辆的声音传来,地面隐隐震动。   敬闲:“……”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拐角处灯光越发亮了。   一辆绿色公交车缓缓开来,车身贴着整形医院的广告,美女在上头笑得风姿绰约,顶端电子屏上写着【666】。   310马力发动机,6AT自动变速箱,盘式制动器,进口空调。   ——12米低地板公交车,市价190万。   两人:“……”   路迎酒:“这不会是你的车吧?”   敬闲:“……”   敬闲:“啊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呢。傻子才有这样的车。”   他低下头,狂打黑无常的电话,但是为时已晚。那辆公交车慢悠悠停在了他们面前,门开了,驾驶位上,满脸困意的年轻人大声说:“老大,你的车来了!!”   ……   深夜,青灯会楼内灯火通明。   一众驱鬼师聚在陈正的办公室,大气不敢出,周围安静到连呼吸都是沉重的。陈正坐在办公桌后,旁边一杯刚泡好的茉莉花茶,他咬牙切齿道:“废物……说!人放跑了,是你们谁的责任?!”   没有人答话。   老半天过后,才有一人颤颤巍巍说:“我觉得,可能是我把他们放走的。”他咽了咽口水,“我是负责搜2楼的,当时我打开了一个杂物间的门,看到有两个人在墙角,呃,那高个子的我不认识,墙角那个人的脸,我也没看清。”   陈正眉头一跳:“他们具体在干什么?”   “呃,就是,那种,卿卿我我,摸来摸去,亲来亲去。裤、裤子都快脱了的那种。”   陈正猛地一拍桌子:“你是想说路迎酒,我们堂堂青灯会前首席,当时正在一个gay吧的烂屋子里和男人搞基?!还是被压的那一个?!小孟啊你到底有没有脑子,这可能吗?这现实吗?还亲来亲去,还裤子都要脱了,小说都不敢这么编的!”   “哦哦哦是是是。陈会长教训得是。”那驱鬼师忙不迭点头,“是我太不切实际了,是我太不切实际了。那、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就不在那里?”   陈正再次深呼吸一口,劝说自己不要和废物一般见识。他拿起桌上的降压药吃了一颗,又往桌上拍了张照片。   那上头赫然是那两道被撕开的封条。   他粗短的手指往照片上狠狠一怼:“两道封条,一条我们的,一条陈家的。你解开要多久?”   “啊我?”驱鬼师抖了一下,“不不不知道啊。”   “我看给你三天都解不开一道。”陈正骂,“现在是什么情况,它们被撕下来了——上头符咒都还没被破坏,它们就直接像两片纸一样撕下来了!两秒都不到!除了他没有其他人能做到,那姓路的绝对在酒吧!”   他的肺活量不行,又是气急攻心,坐在位子上喘气。   房间死寂,突然门被推开了,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连我都做不到吗?”   众人都是汗毛一竖。   陈正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睛,看见楚半阳就站在门口,面沉如水。   楚半阳这个人是十分注意形象的,哪怕是刚从酒吧现场跑回来,头发已经梳理得一丝不苟,衬衣压得没有褶皱,沾了泥水的鞋子,换成了家里管家送来的新皮鞋,那小牛皮柔软得不行,光泽感看起来都是昂贵的。   他刚刚请来孔雀神,高强度的搜寻下,身体的负担特别重,连本人都受了鬼神的影响,那双眼眸短暂变成了绿金色,像是某种宝石。   陈正又是眉头一跳。   对待楚半阳,他的态度明显好很多,收敛了愤怒:“小楚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能做到,但你也不是什么嫌疑人啊,我们又不会去怀疑你,是不是?对了,现在的现场怎么样了?”   “我的人还在搜。”楚半阳说,“指纹和脚印就别指望了。现场有和鬼怪搏斗过的痕迹,只能从那个下手。”   对于驱鬼师来说,指纹、脚印之类的痕迹并不难用符纸消除掉,更何况那是路迎酒,要是想隐藏踪迹,简直不要太简单。只有符纸灰烬之类的东西,才是确凿的证据。   “行。”陈正点头,“你催一催他们。希望那个包间里,没有什么关键证据被他抹去了。”他挥了挥手,“你们都走吧,小楚你留下。”   一众驱鬼师如释重负,争相恐后出了门。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楚半阳和陈正两人了。   晚风刮过,深色的窗帘微微摇摆。   陈正深叹一口气,拿下眼镜擦了擦:“小楚啊,我知道这件事情会让你有点难办,毕竟你和路迎酒,算是同一期的人物了,我记得你们都是第132批入会的成员……你们虽然没怎么一起出过委托,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肯定也有几分情分。”   楚半阳说:“不好意思,其实,我和路迎酒根本不熟。”   陈正的嘴角扯了一下,那笑意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几分沉重:“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世界上有人能抓到他的破绽,那肯定是你。这次他侥幸逃走了,但是狐狸总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我们所要做到的是,就是别错过下次机会。”   他再次叹口气:“我也就私下和你讲这件事:我当初就觉得,那起灭门案有蹊跷。我们陈家虽然大,人多,但是血浓于水啊,七拐八拐我和那一家人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更何况陈敏兰是家主,也是我们的主心骨,我对她一直很钦佩……”   “你和小路,是我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觉得怀疑小路,我难道心里就好受了吗?只是我们的职责,就是要找到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我现在就在想,幸好我们青灯会还有你,要是、要是小路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这个道上的第一,就真的只是你了。”   【第一】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语,不知道是楚半阳朝思暮想多少年的了。   他略一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会尽力的。”   “唉,那你去忙吧,我也不多唠叨什么了。”陈正说,“我刚泡了点茶,要不要喝一杯再走?”   “不了。”楚半阳摇头,“不大喜欢花茶。”   陈正短暂地愣怔了半秒,想起,喜欢花茶的其实是路迎酒。   路迎酒当了7年的首席,他俩私下接触得不多,但对彼此,还算是知根知底,甚至还一起喝过一两次小酒。如果知道路迎酒要来,大部分时候,陈正准备的就是花茶。今天闻着茉莉花茶的淡香,他竟然一瞬间错乱。   这点小失态,很快被他掩饰住了。   在楚半阳离开前,陈正又补充:“还有,我怀疑有人给小路通风报信了,你要是有机会,多多留心一下。”   楚半阳应了一声,拉开门出去,轻轻掩上。   一并关住了身后陈正那句“别让你父亲失望了”。   深夜的风很大,楚半阳走出两面佛的大厦。   眼眸中的金绿色慢慢褪去,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径直朝着大路走去。大路旁,家里的司机开着一辆布加迪,正无声无息地等着他。   他没有直接上车,反而拐去了谁都看不见的角落,拿出手机。   那手机是全新的,轻薄精致,不是他常用的那一个。   解锁屏幕,那上头分明是几条已发送的短信:   【你是不是在巷东酒吧】   【快出来】   【青灯会来人了】   ……   【快走】   楚半阳面无表情,一条一条,把短信都删除了。然后他格式化了手机,拔出电话卡折断,连着这全新的、刚拆封3小时的手机,毫不犹豫地丢进了下水道。   ……   第二天清晨。   路迎酒刚醒,昨晚他的睡眠依旧不是很好,混沌的思绪缠绕着他。迷糊间,他分辨出空气中好像是煎鸡蛋和香肠的香气。   ……是敬闲在做早餐吗?   眼皮很重,他懒得睁开双眼,直到几分钟后门被轻轻敲响了,敬闲的声音传来:“你醒了吗?”   “嗯。”路迎酒回答了声,依旧没睁开眼睛。   “我把早餐做好了,最好趁热吃。”   敬闲都这么说了,路迎酒忍着困意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   客厅的桌上,摆着刚煎好的鸡蛋和香肠,还有几片面包。敬闲的厨艺是真的不错,那么简单的菜色,做得喷香无比。   他正在厨房洗锅,顺便还把水槽和台面喷了去积水。   路迎酒顿时过意不去,毕竟,敬闲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有叫客人又做饭又洗碗的道理?他走过去:“让我来洗吧。”   “不用。”敬闲说,但是路迎酒已经拿起一个碗了。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没说什么话。   一时屋内只有碗碟的碰撞声。   要洗的东西其实不多,等手头的两个碗洗完了,路迎酒又挽了挽居家服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拿起抹布和敬闲一起擦水槽——他平时很少用厨房,已经很久没清理了。   等到清理得差不多,敬闲打开水龙头,把整个水槽冲了一遍。他做这事情的时候,分外认真,。   路迎酒很少见到,敬闲这一款的男人对家务事那么耐心、细致。或许他刚睡醒,脑子不大清楚,第一个想到的词是“贤惠”。   这个词明显不适合一个比他高半个头、扛起他时气都不喘的男人……虽然好像事实如此。   所有东西弄完了,他们坐回桌边吃早餐。   路迎酒吃了口煎鸡蛋,想了想,还是开口:“在我弄清楚灭门案之前,不会接其他委托了。我也不希望你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   敬闲猛地抬头:“我被事务所开除了?”   路迎酒:“……倒也不是,只是,这件事情的性质比较特殊。”   他自己都没弄清楚状况,实在不想拖敬闲下水。   “那不行。”敬闲挑眉一笑,“我对这种情况最有兴趣了。而且你看,我也不是完全没用处的,昨晚要不是我急中生智,咱俩不就危险了?”   他不提昨晚的事情还好,一提,路迎酒就抬起了眸子。   如果青灯会其他人在这里,会认出,这是他独有的攻击性姿势。每当开会,路迎酒突然坐直、抬眸,所有人就会屏息凝神:肯定又有人的论点要被他攻击了。   路迎酒说:“你是知道,我有其他办法的吧?”   “嗯?”敬闲愣了一下。   “请神,隐匿符,藏身符,以及其他各种手决。”路迎酒说,“能用的办法有很多,都好过你把咱俩的衣服都扒了,然后像恐怖分子一样跑到别人的包间。”   敬闲咳嗽一声:“情况紧急。你、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我倒不是对你的方式有不满,从结果看,它相当成功。我只是觉得我那件白衬衣,本来还可以多穿几年的。”路迎酒揉了揉眉骨,“说实话,昨晚我负面情绪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你那辆公交车上晕车。”   敬闲:“……”   他心虚地切着香肠。   黑无常开车实在是太狂野了,拐弯能把人的脑浆摇匀,下坡简直像是过山车。路迎酒实在支撑不住,最后是一路靠在他的肩上,才坐回家的。   路迎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想说的,是你展现的实力和实际行为非常不同。你杀了鬼,又能在第一时间,把我们留在酒吧的痕迹全都清除。”   加上那反应速度和力量,已经超过普通驱鬼师太多了。   他继续说:“敬闲,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能力?”   他这话说得很委婉,没把那几分怀疑,摆在明面上。每个驱鬼师有自己的底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准,敬闲还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对视了两秒钟。   敬闲露出了一个笑容,颇为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那当然,我也做过几年半吊子的驱鬼师,要是没点能力,可能早死在哪个角落了。要有机会,一定告诉你。”   嗡——   手机的震动声打断了这场对话。   路迎酒移开目光,拿起手机:“……喂?”   陈笑泠的声音传来:“小路啊,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我在家里,你讲吧。”路迎酒说。   在他对面,敬闲站起身开始收拾桌面。   陈笑泠就开口:“我查不出你是为什么和灭门案扯上关系,我毕竟不是干技术类的,‘鸽子’可打听不到那堆加密程序背后的数据。至于你的其他问题,倒是有答案。”   她继续说:“第一,为什么那5个人会在一个gay吧?那是因为,6年前东城音乐酒吧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吧,因为经营不善,老板把2楼往上的地方租给了开KTV的。那天,陈敏兰的孙子陈方舟过10岁生日,闹着要唱K,一家人才去了包间,包括一贯喜静的陈老太太。”   “第二,索命的恶鬼是怎么跟来的?陈家那边的说法是,他们不小心招惹了很厉害的鬼怪。细节不清楚。”   “第三,其他的嫌疑人是谁?这个我可以给你发一个名单,但是不全。”   几秒钟后,手机微微一震,一个文档被发了过来,里头列了三四个人名,包括他们过去与现在的住址、联系方式。   路迎酒的名字不在其中。   路迎酒微微皱眉,正看着,眼前突然多了一杯新鲜豆浆。   “谢谢,我不用。”他抬头和敬闲说。   陈笑泠:?   陈笑泠说:“你在和谁讲话?这大清早的你家还有人?”   “这不是重点,你讲正事。”路迎酒说。   陈笑泠有点狐疑,但还是继续讲:“至于青灯会昨晚为什么会突击酒吧,是因为,他们接到了一个匿名举报电话,说你接近了那里。具体的举报人我还得查,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而给你发短信的电话号码,应该是书报亭出售的、不记名的电话卡,也没办法通过实名制度摸过去。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我虽然姓陈,但我不是本家人,位置太边缘了,很多事情根本接触不到。”   路迎酒沉吟了片刻:“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确定,他们5个人都死了?”   陈笑泠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酒吧看见了一家三口,加上之前的陈敏兰,只有陈言言没有出现过。一般来说,同样的地点、死法,又是一家人,他们一起变鬼的概率是非常高的。”路迎酒微微仰头,半眯起棕色的眸子,“这些年,我亲自接手,或者间接协查过的灭门案一共有13起,其中,受害者化作厉鬼的有8起,无一例外,都是一家子全部变鬼的。”   “行。”陈笑泠回答,“那我马上去查。”   她的声音有些疲惫。   她那些被称作“鸽子”的线人遍布各行各业,也包括各大驱鬼组织。   但这毕竟是很多年前的案子了,加上性质恶劣,涉及四大世家,打听起来肯定很费劲。   路迎酒说:“你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小路你这是在关心姐姐吗~”陈笑泠立马支棱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请姐姐吃饭啊!”   路迎酒刚要回答,眼前又多了一杯热咖啡。   因为睡眠不够,又要保持清醒,路迎酒经常喝咖啡和茶,一闻味道就知道这咖啡不错,肯定香醇无比。敬闲在里头加了淡奶,几缕白色在漆黑中旋转。   他这回接受了敬闲的投食,拿过来杯子:“谢谢。”   陈笑泠再次警觉:“到底是谁在你家啊!快说,你是不是背着姐姐养了什么小妖精!”   “什么小妖精。”路迎酒哭笑不得,“昨天你见过的啊,敬闲。”   “卧槽,”陈笑泠说,“那不是大妖精吗!”   路迎酒:“……?”   “等等,大妖精为什么会在你家?现在才早上七点啊,”陈笑泠越想越不对劲,“他不会是睡在你家的吧?”   “对啊。”   陈笑泠倒吸一口冷气,一时心中跑过万千诸如包养、囚禁、强取豪夺的狗血情节——那天,敬闲看路迎酒的眼神就很不对劲,没想到路迎酒这直接是引狼入室了。   她咬牙切齿道:“小路啊,有件事情姐姐不知道该不该讲,那个姓敬的,绝对有点什么问题,他看你简直像是在看……”   老婆一样。   “嘶——”厨房传来一声。   路迎酒抬头看去,看见敬闲在热水器前皱眉。他和陈笑泠说:“等等,没什么事情我先挂了,他好像被烫着了。”   “被烫着了?那么巧?”陈笑泠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是不是听得见我说话啊,我怎么听着像是借……”   路迎酒把电话挂了。   陈笑泠:“……口。妈的。”   路迎酒去了厨房,看到敬闲的食指都泛红了:“拿冷水冲一下,我给你贴张符纸。”   “嗯。”敬闲很听话地把手放在凉水下冲。   路迎酒拿出了一张裁成符纸大小的空白纸张,拿了钢笔,刷刷几下就画出了几道纹路,乍一眼看上去像是冰川和河流。   他拿着符纸回去找敬闲:“手拿过来。”   敬闲伸手,然后,他把符纸像创口贴一样缠在敬闲的食指上。   他缠得很仔细,动作轻快,边缘没留下半点褶皱。   敬闲垂眸看,路迎酒低着头,那柔软的黑发简直就像是在他怀中。   异样而柔软的感觉,又涌上了心间。   就好像昨晚在公交车上,路迎酒靠在他肩头,外头形形色色的车灯掠过,铺在那好看的面庞上。他一边心疼路迎酒晕车,一边想宰了黑无常,一边心中又是这种柔软。   符纸很快贴完了,凉凉的,冰块一般。敬闲有点遗憾过程太短,刚要抽回手,突然手被路迎酒抓住了。   路迎酒抬头看他。   棕色眸子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仿佛看见了猎物的猫科动物,还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愉悦。   他说:“敬闲,你之前被玻璃割伤的伤口,怎么不见了?”   ……   车流缓慢移动着,这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每天必定堵上两次,一堵就是两小时。现在好不容易刚过高峰,至少,每一辆车都能开得起来了。   交通灯转为绿色,一辆银色的阿斯顿马丁如剪刀般截断车流,超跑流线型的车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快准狠地占据了每一寸缝隙,一时后头的人只能看见那LED尾灯张扬的光。   光看这架势,就能猜到车主是个狠角色。   “开这么贵的车上路。”有司机在车里嘟囔,“这刮了谁赔得起?”   同行人的目光一直追随那车:“说不定,人家压根不稀罕我们赔呢……”   车内,确实不稀罕别人赔的敬闲边开车边说:“你说,我们敬家的体质是不是很奇怪?那种浅浅的伤口,没过半天就好了。”   路迎酒坐在副驾驶,一边补觉一边敷衍地“嗯嗯嗯”。   “我爸妈都是,什么小刀的割伤什么摔倒的擦伤,很快就好了。第一次见到的人当然觉得奇怪,我就是习惯了,之前忘给你说了。”   路迎酒半梦半醒,继续敷衍地“嗯嗯嗯”。   摆明了没信。   这几个小时里,敬闲硬着头皮编了一大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金晓阳跳楼时,车子的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手,后来经过酒吧那一茬,他是真的忘记这事情了,一不留神就让伤口愈合了。   他还想再补充几句,一扭头,看见路迎酒已经睡着了。   ……算了,不信就不信吧。敬闲想。   他最庆幸的就是,自己是以肉身来的人间,怎么看都是真真切切的活人。要不然,路迎酒就不止是怀疑了。   但是被发现,肯定也是迟早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要……   敬闲握住方向盘的手缩紧了一瞬。   顺着导航,他们上了高速。   超跑在高速上将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引擎畅快地咆哮,轮下碾过风与尘,景物化作长线条掠过窗外。很快,右侧就出现了一个绿色的路牌:   【源台市,220KM】   路迎酒小睡了一会,又醒了。   他吃了块敬闲带的巧克力,放低座椅,继续闭着眼睛韬光养晦,回想起陈笑泠两小时前的话语:“哎我说,你的运气是真的好,我一查陈言言就有眉目了。就在我们鹭江的隔壁,源台市第二人民医院,前天刚巧入院了一个的病人,那和小时候的陈言言长得是一模一样,血型、过敏史也匹配得上,只是身份证上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完全不同。”   “我把她的资料发给你,她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就得你们去弄明白了。”   路迎酒在脑海中整理着思绪。   今天,巷东酒吧被彻底关停了,金晓阳的尸体也被转移到了两面佛的停尸间,他发的帖子,甚至也被删除了。他没办法再接触这两条线索。   他们掌握的信息太少,如果没有这次机会,他可能再也没机会知道真相了。   6年前,他20岁,根本不认识陈氏那一家人。   到底是为什么,他被当做了嫌疑人?又是什么促使陈正开始翻这个旧案?   而且……   路迎酒摩挲着长命锁。   那接连两次拉他进去的假婚礼,他也毫无头绪。   有什么庞大如洪流的东西,正在接近他的生活。   思绪被窗外的风裹挟着,碾碎在车轮下。   2小时后,源台市第二人民医院。   敬闲停车在路边,路迎酒去买了一箱苹果,准备带给病人。刚踏入医院,就是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道。   说来也是巧,陈笑泠的一只“鸽子”是这里的主治医生,才那么快找到了线索。   路迎酒按她所说,在住院部找到了那个王柘医生。   王医生把他们拉到角落,小声说:“你们到时候去前台登记一下,说要见颜如心,12楼的那个。她左手手腕骨折,前天入院,昨天刚做手术加了个钢板内固定,可能五六天后出院。”   路迎酒问:“她怎么骨折的?”   “踩单车上路被车撞了,也是命大,除了手腕没啥伤。”王医生犹豫了几秒钟,“护士说她的精神不是很稳定,可能是受惊了。你们要是问她什么,注意点语气,别刺激她。她要是闹起来你们就麻烦了。”   王医生还要忙,很快就走了,路迎酒和敬闲去了1楼。   来访者都要登记,路迎酒递过去2张假身份证:“我们找颜如心。”   假身份证是他找熟人弄过来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仿造的学生证、记者证、青灯会证件甚至是……残疾证,精神病证。   做了首席那么多年,即便他没刻意发展,人脉资源也非常丰富:那帮人深知,如果真的撞鬼了,路迎酒可是能救命的人,一个个争着和他扯上关系。陈笑泠也是这群人之一,每次卖给他情报,价格都压得很低,基本就是意思意思。   护士接过证件登记了。   她埋头抄写身份证号码时,路迎酒瞥了一眼来访记录表。   除了他们,没有人来看过这个“颜如心”。   医院的电梯很满,更别提还有一堆打着石膏、坐着轮椅的病人,要不然就是送汤送饭的老头老太太。路迎酒都不敢去挤他们,来来回回等了3次电梯,才上到了12楼。   来到1205病房前,他们站定了脚步。   敬闲说:“如果你不露面,会不会好些?”   路迎酒是嫌疑人,如果“颜如心”真的是改名换姓的陈言言,那么当时,很有可能有人让她指认过路迎酒——也就是说,她认得路迎酒这张脸。   一般来讲6年前的事情,没几个人能详细记起来。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案,哪怕再小的细节,肯定也会如烙铁般刻进灵魂。   路迎酒沉吟片刻:“我有考虑过。但是第一,我们是装作青灯会的驱鬼师过来问询的,你不是会里的人,也没加入过其他驱鬼组织,不熟悉相关说辞和做派。陈言言是世家的人,从小接触过驱鬼这一行,我担心瞒不过去;”   “第二,当年事发时,我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怀疑的,没被停职调查,甚至也没有人来问过我行踪。我有个猜测是:我虽然是嫌疑人,但却是很边缘的人物,某些铁证,让他们很快放弃怀疑我了,也就是说,以陈言言的角度来看,我和这事情没有多少瓜葛。”   他沉默了几秒钟,昂起修长的脖颈,思索后继续说:“第三,没有任何人来看过‘颜如心’,甚至连陈家的人都没来过,王医生说,住院费都是她自己付的。她改名换姓后,似乎与道上的联系很少。而对我的调查,保密级别是非常高的——指控青灯会的首席是相当严重的事情。”   “也就是说,哪怕她知道灭门案重启了调查,也很大概率,不知道是因为‘我’而重启的。”   “所以,我想直接去见她。”   路迎酒讲完这一轮,一偏头,看见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迎酒:“……你真的有在听吗?”   “嗯?”敬闲才反应过来,“有啊,当然有啊。”   “复述一下我刚才讲了什么。”   敬闲:“……嗯,你要去见她。”   路迎酒哭笑不得:“你这不是根本没听吗,光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有啥好看的。待会在颜如心面前,你可别走神了。”   他走到病房前,轻轻敲了下门。   几秒钟后,女生清亮的声音传来:“谁啊?进来吧。”   路迎酒推门进去。   这个单人病房不算宽敞,床上的女生打着抗生素,吊瓶中的水一滴滴坠落。她很清瘦,病人服在她身上宽宽大大的,露出明显的锁骨。   瓜子脸,杏眼,挺翘的鼻子,垂在肩头的头发乌黑浓密。   是个小美女。   算算年龄,她今年刚好21岁,应该还在念大学。   路迎酒来之前,看了陈言言小时候的照片,两人眉眼、骨骼确实非常相似,甚至脖子上的一颗痣,位置都相同。   基本可以断定,是同一个人了。   颜如心见到两人,一愣:“你们是……”   她的目光没在路迎酒身上过多停留。   ——意外的是,她甚至不认得、或者是没认出路迎酒。   这让事情好办多了。   路迎酒说:“我叫邵高,他是申信鸿,我们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他给颜如心看了假证。   颜如心瑟缩了一下。   路迎酒把那箱苹果放在床头,安抚道:“别担心,我们只是来随便聊聊天的。”他看了眼敬闲,“你去把房门打开吧。”   敬闲过去,把房门拉开、抵住。   再怎么说,两个陌生男性在病房,还是会让她紧张的。打开门后,走廊上的脚步声、电话声、护士的交谈声传来,外人一眼就能看到病房内,颜如心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些。   颜如心说:“你们还是来问当年的事情吧?”她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被子,指尖发青,“我不是都讲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你们到底还想问什么东西,还专门追来医院问。”   ——有人找过她,和她谈了灭门案。   路迎酒立刻意识到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女真的就是陈言言。   陈言言的语调激动起来,声音尖尖的:“你们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们就是想逼我死!都多少年了,我好不容易才走出阴影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提!我算是知道了,你们就是想逼着我承认我是凶手!好我说,就是我害死了他们,行了吧?!快把我抓走啊!!要把我抓起来,我还能活久一点!”   从平静到歇斯底里,她只用了不到10秒。她一脚直接把吊瓶的支架踢翻了,只听见砰地一声,针头都从手上飞了出去,在手背带出一串血珠!   路迎酒和敬闲飞速交换一个眼神,他上前半步,说:“你先冷静……”   “我怎么冷静?!”陈言言的眼中带着泪水,看向路迎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死死盯着他,那目光简直像是毒蛇,一寸寸舔舐过他的面庞。   路迎酒暗道不好,就听见她咬牙切齿道:“等等,等等,你们根本不是青灯会的人。我、我见过你……我想起来了,你不是‘邵高’。你是那个什么,以前的路、首、席!”   在这个瞬间,她眼中爆发了某种恶毒的光辉。   然后她猛地一扯胸前!病号服本来就很松,几颗扣子崩开,露出大片白到晃眼的胸膛,她大声喊:“救命啊!救命!有流氓!!” 第18章 面具   陈言言的声音,情绪平静时是清亮,现在尖叫起来,简直要戳穿人的耳膜。   病房的门大开着,一丁点动静外面人都听得到,她这么一叫,怕是整层楼都被惊动了。   然而,路迎酒和敬闲都没有什么反应,他们不试图逃走,不试图马上关上门,也不试图安抚她。甚至眉梢都没扬起来半分。   外头也没有人进来,不论护士还是病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有个腿骨折的年轻人支着拐杖走过门前,慢悠悠的,甚至没往屋内看一眼。   就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隔绝了这个房间。   陈言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死死闭上了嘴。   虽说她在改名字后,就没再接触驱鬼,可是基本的原理还是明白的:刚才路迎酒在她面前,没有拿出符纸,手上也没有捏决。也就是说,这个不知何时降下的结界,是……   她的目光掠过路迎酒的肩膀,落在了敬闲身上。   敬闲随性靠在门边,冲她一笑,那笑容邪性又帅气,黑眸子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陈言言的牙齿不自觉开始打颤,直觉在叫嚣。   ——这个人,刚才是不是想杀了我?   脑中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然后又因为太离谱,被她强行压下去了。再看敬闲,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无可挑剔的面庞下,潜伏了什么怪物。   陈言言的手脚冰凉,眼前突然降下一片阴影。   那是路迎酒拿起床头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你把衣服整理好。以后别这么做了。”   陈言言咬牙,草草扯上了衣服:“……你们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尤其是这位路迎酒先生,我可是看过你的照片的,知道你是嫌疑人。难道你害怕当年的线索暴露,过来杀人灭口?”   路迎酒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来。   他的气质和敬闲完全不同,温和内敛了太多,看起来很好接近。他说:“如果我要杀人灭口,你已经烂在哪个荒郊野岭了,不会有任何人找得到你,我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语调很轻松。   他不是在尝试说服陈言言:这只是一句很简单的陈述,因为是事实,所以别人相信与否,并不重要。   陈言言再次打量眼前的两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常人。   路迎酒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这个案子还有疑点,我也不绕弯子了,我见到了你家人化作的鬼怪,就在那个案发的酒吧。你的奶奶陈敏兰,也出现在了酒吧附近的小区。”   陈言言的眼睛睁大了。   路迎酒继续说:“陈敏兰在纠缠酒吧的一个服务员,可能是服务员知道什么线索。之后,她甚至主动来找我了——这也是我想调查的重要原因。”   陈言言实在是太惊愕了,一双清澈眼睛里,映出了路迎酒和敬闲。隔了老半天,她才开口:“他们……有说什么吗?”   “没有。”路迎酒摇头,“很可惜的是,他们没有神智了,无法交流。”   “那、那个服务员呢?”   “他没能想起来。”路迎酒隐去了金晓阳已经去世的这个部分。   陈言言垂下眼睛。   她身上的纤细感更重,几乎是楚楚可怜,身世带来的重负像是一瞬间又爬上她的脊背。一个那么年轻的女生,加上面容姣好,这么做的时候是非常惹人怜爱的——尽管两分钟前,她还歇斯底里得像个疯子。   敬闲起身,去到走廊上接了一杯水。他很细心地混合了冷热水,确定掌心里的温度适中,才端着那杯水回到房间,走到床前。   陈言言抬头,看着他,小声说:“谢……”   敬闲把水递给了路迎酒:“你慢点喝,小心烫。”   陈言言:“……”   路迎酒浅浅喝了一口,放在床前,继续和陈言言说:“害你骨折的这场车祸,不是意外吧?我到现在还能感受到,你身上缠绕着阴气。而且你这几个月,跑医院跑得很频繁,一会是扭伤脚,一会是各种小病,怎么看都是被鬼缠身了。”   这些资料,都写在陈笑泠给他的档案中,来的路上他已经看了一遍。   陈言言问:“你能感受到我身上的阴气?”   之前她也见过好几个驱鬼师,他们都根本察觉不到,不像是路迎酒,一眼就看出来了。   “嗯。”路迎酒说,“而且我还看得出来,它已经跟着你很多年了……我想想,5年?还是6年了?之前是它的力量不够强,某种因素刺激了它,如果放任下去,你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这次是你的手腕,下次被压碎的,就可能是你的脑袋。”   陈言言的手抖了一下。   路迎酒的身子微微前倾,继续讲:“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向陈家求助的意思——或许是你死都不想和他们联系,或许是你没意识到情况严重,不管怎么样,我的提议是这样的:我帮你驱散这只鬼,你告诉我当年的细节。我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除了案件本身,绝对不会多问一句。”   陈言言下意识说:“找其他厉害的驱鬼师,也是一样的,不一定非要你啊。”   “你可以去试。”路迎酒笑了,“但是你敢赌吗?”   赌赢了,就守住了当年的秘密,赌输了,那可是要赔上性命的。   陈言言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止疼药的药效过去了,伤口处正微微发疼。再闭上眼睛,那辆呼啸着向她冲来的卡车,好像还在眼前。她的单车被撞得变了形,人飞出去五六米,重重落地时,喉咙中泛起浓烈的血腥味,模糊视线中,只能看到单车的轮子朝着空中缓缓地转。周围的嘈杂声很遥远,像是隔着深水,有人在喊:“出事了——!”   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确实和医生所说的那样,这次是她命大。   路迎酒的名字,她是听过很多次的,找他驱鬼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她咬了咬嘴唇:“……但是,”她飞速地看了眼敬闲,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声如细丝,“我也、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凶手啊……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   路迎酒说:“我要是凶手,还犯得着大费周章来找你问细节吗?最清楚案情的,就该是我自己了。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认出我,当年,我根本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嫌疑人,这点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他的声音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只要稍微打听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当首席时口碑极佳,可谓是驱鬼界的良心:承诺了保护委托者,那么委托者就绝不会出事;承诺了找到厉鬼,那么厉鬼的一家大小都会被连根揪出来。加上那养眼到亲和力拉满的长相和沉静的气质,再怎么看,都和“心术不正”不沾边。   陈言言沉默了很长时间。   看不出她在做什么心理斗争,但她看向路迎酒的表情逐渐柔和。   许久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好,我告诉你。其实,我身上这个鬼,就是当年害死我家人的鬼……”   路迎酒和敬闲对视了一眼。   陈言言攥紧了手:“当时我和同学说要一起玩试胆游戏,就找了个废弃的建筑,叫‘四洞屠宰场’,玩四角游戏。规则你应该是知道的。”   路迎酒点头。   他低头搜了一下,四洞屠宰场在鹭江市和源台市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那几个小屁孩怎么摸过去的。   陈言言继续说:“玩着玩着,我们就发现不对劲了,我们之中好像真的多了一个人。我们很害怕,马上离开了。接着,我就打车去了KTV陪我弟过生日。没想到、没想到……”她闭了闭眼睛,“我把那只鬼一起带过去了。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才是害死他们的凶手……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路迎酒说:“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理清疑点,查明真相,才是你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陈言言闭着眼睛点了点头,长吁一口气,继续说:“玩游戏的四个人,分别是我,我的闺蜜范馨,还有我俩的男朋友。范馨……范馨她在那不久后,也因为意外离世了,肯定是这个鬼害的。至于那两个男生,我后来没联系了。”   她回忆起了过去。   6年前的那个下午,少男少女们挤在车上,离开阳光明媚的校园,一起去了阴森的屠宰场。那老旧的建筑沉默在阴云下,像是一头庞然大物,他们翻过生锈的铁门,踩着齐膝杂草,笑闹着走进去,互相打趣。   头上乌云一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闪电撕裂了苍穹,狂风吹起少年人的衣衫。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是一条不归路。   路迎酒记下了这三个名字,发给了陈笑泠。   如果陈言言遇到了危险,说不定,那两个男生也是这样。   “所以,”陈言言看着他,“你能杀死它吗?”   她的目光又扫过敬闲——那俊朗的男人就站在路迎酒身后,和认真聆听的路迎酒不同,他的神色是满不在乎的,像是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于流露虚伪的关心。他又去装了一杯水,拿在手里慢慢喝,从始至终目光都在路迎酒身上。   路迎酒思考了几秒钟:“因为灵异游戏请来的鬼,最好是能够回到当时的地点,再进行驱散。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要去四洞屠宰场。”   陈言言的脸色苍白了几分:“要回去?”   “嗯。”路迎酒点头,“事情有疑点。你去到KTV是傍晚,玩游戏的时间是在下午。灵异游戏是很难真的招来厉鬼的,在白天玩的话,概率就更是低。何况这个鬼很厉害,简直是凶残得过分了……就我个人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陈言言惨淡一笑:“那是因为,我们在玩游戏前还贴了些符纸去请鬼。我当时胆子大,想请来的鬼,是最可怕的那一位。如果是他,做到这些是轻而易举的吧。”   “有名讳吗?”   “没有,只有官位。说出来你可能会嘲笑我吧。”   “不会的。”路迎酒说,“这是很关键的线索。”   陈言言的手抓紧了被子。   她是真的很害怕,抖着嘴唇,老半天后才小声说:“我请来的,是鬼王。”   “咳咳咳——!”敬闲猛地呛了一口水,直接笑得不行了。   ……   两分钟后,路迎酒和敬闲站在病房外。   他们是被愤怒的陈言言赶出来的。   两人看着面前人来人往,一时无言。   隔了一阵,路迎酒开口说:“虽然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但是你干嘛嘲笑别人呢……”   敬闲:“……一下子没忍住。”   他是真的觉得离谱,又笑了声——那青灯会说路迎酒是嫌疑犯,那陈言言说他就是杀人无数的厉鬼,感情这灭门案还是他们夫夫俩合伙犯罪搞出来的。   那小姑娘也是真的敢说,这世界上,哪有能请来他的人?   此前,他就来过这世间一次。   就是路迎酒冥婚那天。   敬闲说:“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   路迎酒看他,那张胜过模特、被精雕细琢出来的帅脸上满是真诚——路迎酒心想,要是刚才他对陈言言有这万分之一的诚恳,事情也不至于成这样。   路迎酒:“……生气不至于,就是,你还是要尊重一下别人的。”   敬闲保证道:“下次一定!”   他又想着,路迎酒虽然嘴上说着不生气,但是黑白无常告诉过他,搞对象的时候,对方是会口是心非的。   说不生气,很有可能就是在生气。   说没关系,很有可能就是有关系。   于是路迎酒刚试图理清思路,就看见敬闲又诚恳地说了句:“你别生气。”   路迎酒:“……?”   路迎酒说:“我真没有……唔……”   敬闲靠近半步,把他怼在了门上死死抱着。那力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大,路迎酒在他怀中扑腾了几下,仿佛一只被大型犬压住的猫,完全没啥水花,反而惹了一身乱毛。   路迎酒:“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错了!”敬闲说,说完抱得更紧了。   一个路过的老大爷盯着他们俩,眼神分外复杂,满脸写着“你们玩得真大”,又仿佛在看什么“爱情保卫战”的现场:一个悔恨不已的渣男试图追回漂亮的旧爱,而旧爱……漂亮的旧爱路迎酒仰头,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好不容易从敬闲的怀中挣扎出来,路迎酒扶额道:“你这道歉方式也太独特了。”   “拥抱能给人带来好心情。”敬闲言之凿凿,“要不再抱一个?”   路迎酒:“……别。”   他推开敬闲又一个热情的拥抱,一时没找到反驳的点,心想幸好刚才敬闲没直接上去抱住陈言言,不然他俩今天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敲了敲病房门:“我们进来了?”   屋内人不答话,他就轻轻推开了门。陈言言裹着被子,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俩。   路迎酒又在她面前坐下,说:“不好意思,他没有什么恶意。”   陈言言不说话。   路迎酒讲:“理论上讲,我不认为神官会随意来到世间。阴阳自有平衡,神官来到阳间会受很大的制约,更不会轻易杀人。至于你说的鬼王,他究竟存不存在,是没有定论的。就算有,我也不认为你请的来……”他回头看了眼敬闲。   敬闲笑眯眯的。   路迎酒踢了下他的脚,他立马收敛笑容,装出了虚情假意的关心。   路迎酒说:“你才做完手术,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去屠宰场。”   “不,我们今天就过去。”陈言言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路迎酒,“我真的一天都忍不了了,你、你一定要早点杀死它。就你和我一起,我们两个现在走吧!”   她把“我们两个”咬得很重。   敬闲轻轻地啧了一声。   路迎酒知道他在不满什么,说:“他要和我一起去的。而且,也不只是我们三个人。”   他站起身,去到门边一拉——   那人本来靠在门边偷听,反应不过来,直接踉跄着摔进了屋内。   分明是一个小李。   小李用手撑着,没让自己摔了个狗吃屎,然后惊慌地抬起头。   路迎酒勾起嘴角:“你好啊,楚半阳最近怎么样?看他还有心思派人跟踪我,应该挺清闲的吧?”   ……   敬闲为了一雪公交车的前耻,弄来的那辆阿斯顿马丁是真的好看,阳光流畅地从车头淌向车尾,耀眼又逼人,车身线条无一不彰显了速度的美感。   此时,高速公路上,它正以时速……50公里前进着。   路迎酒说:“小李啊,你最好开快一点,这一段路最低时速要上80。”   驾驶位上,小李哆哆嗦嗦说:“我这不是怕撞了吗。这一撞,路哥你把我卖了都赔不起啊。我我我看看看看,要不还是找个休息站,让敬闲哥开吧。”   敬闲靠在路迎酒身边,悠悠道:“我刚开完长途,累了。”   路迎酒也说:“没关系,万一真的不够钱,叫楚半阳来给你交赎金放人。”   小李哀嚎:“师父会杀掉我的!下个月就是他奶奶大寿,岂不是刚好把我杀了给他奶奶助兴?那可是得抽筋扒皮,骨灰拌饭的呀!路哥,要不然你来开?”   路迎酒还没开口,就听见敬闲说:“他没睡够,疲劳驾驶很危险的,车上可是有四个人。”   小李不知道怎么反驳,又说:“路哥!你们俩真的是夫唱妇随!太狼狈为奸了!”   “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路迎酒说,敬闲在他旁边笑。   不过,路迎酒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沉迷开车的敬闲突然就不愿意了。   当时是什么情况来着?   好像是,自己说了句要在车上补觉,敬闲就把小李赶去开车,陈言言赶去副驾驶,然后硬要和他挤在后座。   还满脸兴奋地看着他,脸上写着“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怎么还不睡”。   路迎酒看着他那眼光,简直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懂敬闲在期待什么。反而是副驾驶的陈言言,因为刚手术过,精神不好,已经调低座椅睡着了。敬闲本来坐在副驾驶后头,座椅一放低,空间窄了,他那双长腿怎么放都别扭,就挪了挪身子,和路迎酒挨得更近。   路迎酒垂眸想着。   现在的情况是,青灯会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陈言言,而陈言言不知道,青灯会是因为他重启了调查。这种信息差,才让他和陈言言能一起行动。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会露馅。他的时间实际上不多,要在那之前,理清楚线索。   至于小李……   他看了眼战战兢兢的小李。   小李纯粹听楚半阳的话,跟着他过来,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少女就是陈言言。   他继续思考着。   敬闲和他紧挨在一起,在这么狭窄的空间,就连彼此的体温、呼吸都能感受到。渐渐地,路迎酒的思维不再紧绷。   他们才见面了没几天,可是感觉,已经经历了不少事情。   而且,路迎酒觉得,自己应该是非常相信敬闲的。   他找不出词汇去形容那种信任,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潜意识中,他总觉得待在敬闲身边有种安全感。硬要说的话,他只能想到一个古怪的比喻:就是那种,能让他在鬼怪横行的长夜中安睡的安全感。   这算是什么?一拍即合?   跑车慢悠悠往前开,身边飞掠过几辆不耐烦的车子,干脆利落地超了他们的车。路迎酒深呼吸一口,突然意识到,在敬闲身上,有一股冷冽如新月的气息。   极浅极淡。   如果不是这个狭窄的环境,如果不是周遭安静下来,如果不是他们肩并肩挤在一起,他也察觉不到。   路迎酒愣了一瞬。   然后他微微垂眸,开口:“敬闲……”   “嗯?”敬闲侧头看他。   路迎酒:“……”   他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下,你知道陈家的‘织云术’吗?”   敬闲顿了几秒钟。   那些鬼老师只教了他常识。关于驱鬼师的很多知识,他实际上是不知道的。他就摇头:“不大清楚。”   路迎酒看了眼睡着的陈言言,也凑近了点敬闲,压低嗓音,两人几乎是耳厮鬓磨。他解释:“所谓的‘织云术’,只是人皮面具的一种别称。早些年,陈家人就是靠着割下死人的皮肤,做出面具,这样子发家的。后来,法律完善了,他们也顾忌道德上的问题,就没再用人皮,转而用动物的皮革,比如猪皮、羊皮或者牛皮。”   他继续说:“我查了一下,我们正在去的四洞屠宰场,就是陈氏的企业——所以陈言言才会带着同学,过来试胆。以前,陈家人应该是利用屠宰场,来制作面具。”   “动物皮肯定是比不过人皮的,它们要僵硬很多,很容易被看出破绽。我曾经见过真正的人皮面具,戴上去是真的活灵活现,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来了,也找不出瑕疵。那次委托里,带着面具的是一个鬼,它装作人类模样,引诱熟人到它的巢穴,再吞食掉。那些被害者到最后,都不清楚‘朋友’为什么要害自己。”   “带上伪装,一个和你朝夕共处的人,你连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敬闲认真听着,但是路迎酒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沉默略有几分异样。   敬闲一侧头,路迎酒抬眼看他,阳光透过玻璃照射下来,将他的每一根睫毛都照得纤毫毕现,柔软的黑发,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   路迎酒目不转睛地看着敬闲,笑了,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连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第19章 羊与牛   路迎酒最后还是在车上睡着了。   并且和敬闲期待的一样,他本来好好靠着椅背,结果很快就开始东倒西歪,头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   敬闲的心情却并没有那么轻松。   路迎酒大概察觉到了他不是人,但是没证据。   他并不是故意想要隐瞒身份,只是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别扭和矫情。   ——他不想让路迎酒知道,自己帮过他。   面对帮助过自己数年的人,不论是谁,都会带上滤镜。更何况路迎酒很看重人情,别人帮了他,他肯定加倍还回去。   敬闲就在想,万一路迎酒知道真相,万一路迎酒真的喜欢上他了,那么被恩情裹挟的情感,有多少是真实的呢?会不会,那份喜欢并不纯粹?   他想要路迎酒喜欢的,不是“冥婚对象”,而是“敬闲”。   到底该不该花这种心思、该不该有这种顾虑,其实敬闲也不知道。平日他不会想这些,要啥细腻的心思,要啥谨慎的揣测,根本没必要,从来都只有别人来揣摩他的份。   但是现在不一样。   他面对过万鬼,面对过深渊,但是没面对过喜欢的人。鬼怪的凶残暴虐,深渊的反复无常,都臣服于他的脚下,然而都比不过路迎酒的一个眼神。他至今还记得初见那天,他抱着对方的手是怎么微微发颤,带着紧张、喜悦与激动。   总之,鬼王第一次怂了。   敬闲就这样带着矫情和别扭,或许还有些许对自己雄性魅力的自信,捂着自己的身份,死活不说。   可是眼下,事情好像快行不通了。   敬闲有些头疼,但是一侧头又看见靠在肩上的路迎酒——他睡觉时神情总是极为放松的,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安静得像是一幅画。   敬闲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下了高速后,他们顺着一条无人小路慢慢走,七拐八拐到了屠宰场门口,车子被停车场锈迹斑斑的横杆拦住了,周围一圈都是高大的墙壁。   小李嘟囔:“这要怎么办?要不我们就把车停在这里,然后走进去?”   敬闲说:“直接撞开栏杆进去吧。”   小李干巴巴笑了几声,心说这笑话不好玩,结果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敬闲认真的表情。他愣了几秒钟,然后心中我了个大草:原来这家伙是认真的么?!   敬闲又催促了一句:“怎么还不撞?”   他自带十足的压迫感,简单的一句话硬是被小李凭空听出“再不动手我就要做掉你”的味道。   小李看了看车内全新的仪表盘,咽了咽口水,最后挣扎一下:“你、你这车好几百万呢……”   “不用你赔。”敬闲说,突然肩上一轻——路迎酒醒了,坐直身子,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们俩一眼,随手甩出去一张符纸。   那符纸跟有灵魂一样,乘着风,轻轻在横杆的末端缠了半圈,猛地绞紧!   生锈栏杆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脆弱的末端逐渐变形,然后伴随清脆的一声,横杆应声断开。   路迎酒扬了扬手中的符纸,看了眼他们两人,声音还带着点困意:“最简单的符咒之一。”   学艺不精的小李:“……”   根本没有学艺的敬闲:“……”   车子开进去,拐了个弯,看见一栋巨大的灰色建筑。   那建筑并不高,可能就有一两层,但是非常宽。外墙是死灰色的,或许是知道这里曾有厉鬼,总觉得看起来寒气森森。角落长满了杂草和藤蔓,窗子要不就是破的,要不就是脏到根本看不到室内。更远处则是低矮的、蓝白色的员工宿舍,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再回到这个地方,陈言言明显非常紧张,绞紧了双手看向窗外。   小李随便在无人的停车场,把车子停下来,四人下了车。陈言言用葱白的手指向那灰色建筑,说:“我就是在那里玩的游戏。我们、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嗯。”路迎酒点头,“你身上的鬼很特殊,要认真对待,才能保证它被彻底清除掉。如果有必要,我们甚至要重演一次把它招来的仪式,也就是说,重演你们的游戏现场。”   陈言言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但还是说:“只要能解决它,我什么都愿意做。”   几人到了大楼前,铁门紧闭,上头还有红漆写的字,已经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了,现在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是干涸的血。小李用力推了几下门,铁门纹丝不动,锁住了。   旁边就是一扇窗子,玻璃内侧应该是贴了纸,什么也看不清。路迎酒试着拉了一下,窗子发出了叫人头皮发麻的“吱呀——”一声,生锈的零件每一寸都在抱怨,才打开了。   他看了眼陈言言,说:“等我过去给你们开门。”然后他单手撑着窗台,轻巧地翻了过去。   屋内很黑,只有一束光从他背后的窗子照过来,能清晰看见灰尘在空气中乱舞。他迅速打量周围:十几个立式铁柜子放着,中间则是一条木质长椅,墙上挂着几件蓝色的工作服,地上有鞋套,全都落满了几厘米厚的灰尘。   这是个更衣室,难怪要用纸遮住玻璃。   路迎酒正想拉开门去走廊,突然光线一暗。   在他身后,敬闲也翻窗进来了。   他说:“你怎么也来了?”   “外面待着多无聊。”敬闲一笑,“走走走。”他拉开更衣室的门,那外边更是半点光都没有,他回过头向路迎酒伸出手。   路迎酒:“?”   敬闲说:“我从夜视能力好,在黑暗里也看得清,牵着我你就不怕撞到什么了。”   路迎酒:“……”   他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那明亮的光辉瞬间照亮了黑漆漆的走廊,然后他以微妙的眼神看了眼敬闲:“谢谢不用了,我有手机。”他还把手电筒的符号给敬闲看,教他,“你点这个,就能用了。”   敬闲:“……”   他是完全忘了这码事,咳嗽一声,也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   去到走廊,路迎酒在前头走,敬闲在后头跟着。   这走廊比他们想象得要绕,也不知道怎么设计的,要绕一大圈才能回到正门口。路迎酒左右打量,用光照着沿路的标牌,他们依次路过了消毒池、厕所、检疫室和屠宰车间。所有门都紧锁着,透露出冰冷的拒绝。   敬闲边走边说:“你之前说的陈家的‘织云术’,是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哦。”路迎酒说,“传闻说,陈家有位名叫‘陈织云’的先祖。她善于纺织与刺绣,但是家境清贫,住在乱葬岗旁边的一个小草屋。乱葬岗时常有暴露在外的尸体,无人掩埋,有一天陈织云路过,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被抛尸于野。她见女子生得漂亮,突发奇想:‘要是我也有这般容貌,那该有多好?’”   他继续说:“于是,陈织云把尸体搬回家,拿小刀割下她的脸。她有一双巧手,缝缝补补了一圈,就把那张人皮盖在了自己脸上,对着镜子一照,竟然光彩照人。”   “之后陈织云受到了欢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新来的,对她是前所未有的好态度。但是,人皮的保存时间很短,很快她的这幅面孔就腐烂了,陈织云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陈织云,走过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们拐过一个转角,迎面而来的是刀具消毒间。   敬闲问:“所以,陈织云就想再弄一副好皮囊回来?”   “对。”路迎酒点头道,“她之后天天去乱葬岗,不但捡外头的尸体,还去刨别人刚埋下的。她几乎把能找到的女尸,脸全部割下来了,拿回家细细描画。死者大多脸色青白,她就用自己的血当颜料,为她们上胭脂、点绛唇。”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了眼,身后还是空荡荡的走廊。   “怎么了?”敬闲问。   “有东西跟着我们,不是人。”路迎酒说。他讲出这句话时语气是十分放松的,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看了眼敬闲,揶揄道,“别告诉我你没发现。”   敬闲理直气壮:“没有,我没发现。”   路迎酒笑了声,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手机的光打过走廊,他们走过刀具消毒间了。   路迎酒继续讲故事:“最困扰陈织云的一点是,她没办法让一副面容,保持较长的时间。她永远都是在换面具、换身份的,但是她渴望的是稳定而富贵的生活。于是,她试着割下尸体其他部位的皮肤,自己在上头描画——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一样,慢慢勾出精致的眉眼。”   “她最后成功了,靠着一张好脸嫁了当朝的大官,从此顺风顺水。和传统的灵异故事不同,没有哪里冒出来的道士揭穿她的谎言,她做人皮面具的手艺流传下去,也被称为‘织云术’。”   “听起来很有意思。”敬闲说,“要是有机会,我想亲眼看看。”   “说不定今天就有机会。”路迎酒把手机的光往上打。   只见“刀具消毒间”那个标牌,还挂在他们头顶。   他们走了那么久,又走回来了。   鬼打墙。   此时,消毒间的门无声地开了。路迎酒也不顾忌什么,直接走进去。   大部分器材已经搬走了,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紫外线刀具消毒柜和几张放在角落的桌子。消毒柜大概有半人高,阴气就是从里头传来的。路迎酒拉开了消毒柜,只见里边,放着一个牛头。   ——说是牛头,其实不大准确。   牛头上没有毛,看质感,完完全全是人的皮肤,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能清晰看到皮肤的纹理和细小的汗毛,颜色和肌肤一样。就连眼睛都不是巨大的牛眼,而是狭长的人眼,黑色瞳孔涣散了……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牛!   “……”路迎酒脸色微凝。   他刚想拿出符纸,缠在双手上,再去碰那个人皮牛头。结果敬闲伸手说:“把符纸给我,你别碰了,这东西脏。”   他从路迎酒手上抽走符纸,简单两下缠在手上,就把牛头给捧了出来。在他捧出那个牛头时,空气冰冷了几分,他们口中呼出了白气。   路迎酒仔细打量牛头,突然听到走廊上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在完全安静的情况,这一声堪称惊雷,足够把人吓得跳起来。他俩倒是挺淡定,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金属物品在地上摩擦的刺耳声响。   “滋——滋——滋——”   那声音听起来怪异极了,叫人想起电影里,那种在地上拖着刀或棍的变态杀人魔。周围的阴气翻滚起来,来者用气音说着怪异的音调。   “n……de……l……@#!*”   “z……nal……@!!$#”   路迎酒听了一会没听明白,说:“这玩意说啥呢?”   敬闲回答:“好像是在说,‘你的脸在哪里?’”   “哦——”路迎酒拉长语调道,“原来你连这种鬼话都听得懂,也是天赋异禀。”他颇有深意地拍了拍敬闲的肩膀。   敬闲一笑:“我从小就被人说是鬼话连篇,可能这样才把技能点上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怪物在加快脚步。路迎酒又说:“你先把牛头放回柜子里,我俩躲起来看看情况。”   敬闲把人皮牛头塞了回去,掩上柜门,然后被路迎酒扯着,躲在了角落的柜子后头,错落的消毒柜和桌子死死拦住了他们的身形。   路迎酒轻轻推了推面前的一个消毒柜,好让自己从缝隙间看到门口。   敬闲低声说:“为什么要躲起来?”   来的那个鬼,路迎酒不可能打不过。更何况路迎酒身边带着他呢。   路迎酒用气音回答:“小心使得万年船,再厉害的人也难免有翻车的一天。”   他并不是怂了,而是对驱鬼师来讲,谨慎才是永远的王牌。   敬闲不再多说,老老实实待在路迎酒身边。   实际上,他半点不关心来的是谁。   他只在担心路迎酒什么时候会揭穿自己的身份……到时候他要怎么赔礼谢罪。   两人一个在谨慎思考,一个全是恋爱脑,就这样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思躲在黑暗中。   金属的拖拽声停在了门口。   空气冰冷到了极致,路迎酒往自己和敬闲身上拍了张符纸,把呼吸和心跳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但即便如此,有些敏锐的鬼怪还是能发现的。   一秒、两秒、三秒……   拖拽声足足停了六七秒,就在路迎酒觉得它要离开时,突然听见“吱呀——”一声,消毒室的门被推开了。路迎酒透过缝隙,看了一个高大的身形。没有光他看不大清,只能勉强判断出来者有两米多高,不像是正常人的身高。   他又想到敬闲说自己夜视能力好,就朝敬闲招招手。敬闲凑了过来,两人挤在一起往外看。   隔了几秒钟,敬闲抓过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掌中写了个字。   【羊】   掌心被挠得麻麻痒痒的,路迎酒一下子没明白。   来的……难道是一头羊??   这屠宰场闹的鬼还挺特别的。   那鬼拖着金属物一路走到了消毒柜前,拉开柜门,刚好看到了他们碰过的人皮牛头。它一把将牛头拿出来,抓在手里使劲闻,发出窸窸窣窣声。闻了几秒钟,它似乎是察觉到有人碰过牛头了,忽然狠狠地一砸地面!   咚!   它的力量很大,整层楼的地面都在抖动,它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咩——!咩咩咩!!”   路迎酒:“……”   还真的是头羊。   他刚想让敬闲继续看,一回头,哪怕是隔着浓厚黑暗,都能隐约看到敬闲在看着自己。   对视的时候,敬闲还冲他笑了。   路迎酒上手,把敬闲的脑袋朝着羊鬼摆正,低声讲:“专心看。”   敬闲:“嗯嗯嗯。”   还没过十秒,那视线又往路迎酒身上飘了。   路迎酒又一手把他推正,说:“敬闲你怎么回事。”   他心说他们两人简直不在同个频道。   他在恐怖悬疑故事里,专心查线索,专心搞案件,而敬闲像是从肥皂泡偶像剧来的,整天就在那里阳光灿烂,根本不care妖魔鬼怪,堪称傻白甜。   半点警惕心都没有,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路迎酒低声说:“你知道在恐怖电影里,死的最快的是谁吗?”   “谁?”敬闲问。   “又傻白甜又恋爱脑的情侣。”   敬闲有点惊喜:“你是在说咱俩吗?”   路迎酒:“……”   他扶额,敬闲这确实是没救了。 第20章 冷库   “情个头。”路迎酒又把敬闲的脑袋掰回去,“好好看,它拿的是什么。”   敬闲又飞快地看了眼,说:“狼牙棒。”   哦,路迎酒想,这个羊鬼还挺先进的,会使用道具。要是它们懂钻木取火,说不定能把自己烤了。   屠宰场,走廊,怪物,拖行在地上的狼牙棒,倒是很符合恐怖电影的反派的。也不知道这头羊,临死前是怀了什么怨气。   羊鬼一手抓着牛头,一手用狼牙棒在地上砰砰砰地乱砸。它随便一挥,狼牙棒击中消毒柜,直接把厚实的柜子打到变形!金属狰狞地凹陷,飞出去撞到墙上,又重重落地,几片金属飞旋着出去,打在了路迎酒和敬闲藏身的那柜子上,立马就是几处凹痕。   即便有符纸,路迎酒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羊鬼又砸飞了几个消毒柜,一脚踩塌了桌子,在一连串无能狂怒后,它似乎终于认为,闯入者已经离开房间了。   “咩——”   它猛地转身,快步回到了走廊上,拖拽声逐渐远去。   路迎酒和敬闲这才悄悄起身。   路迎酒走去羊鬼刚才站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人皮牛头还放在消毒柜里。既然那个羊鬼不想别人碰,为什么不带走呢?   敬闲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补充说:“那个鬼只有一只手……或者说一只蹄子,拿了狼牙棒就拿不走牛头了。”   “蹄子是怎么拿稳狼牙棒的?”   敬闲沉默了一下:“拿蹄子缝夹住的。”   路迎酒想象了下画面,好像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他又思考几秒钟:“我们带走牛头吧,可能有用。”他冲敬闲笑了,“你来拿着。”   于是敬闲就一手提着牛头的角,又跟着路迎酒回到走廊上。   路迎酒说:“那个鬼身上有一点人类的气息,应该是不久前和别人接触过。等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让小李和陈言言进来。”他打开手机,准备发条信息告诉小李,结果发现没信号了。   路迎酒:“……这情节也太经典了。”然后捏了个诀。   请神。   小黑兽的身形逐渐在他脚边出现,黑不隆冬的一团和背景融为一体,只能看见它裂开嘴笑的时候,那白晃晃的两颗牙。   “嗷!”它叫,开始蹭路迎酒的脚踝。   路迎酒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去,告诉小李他们先别进来。”   小黑兽就迈着短腿,跟个球一样飞快滚走了,消失在走廊尽头。   敬闲问:“我们跟上它?”   “不,”路迎酒摇头说,“这个人皮牛头,让我想到刚才和你讲的织云术。陈家本来就是借着屠宰场的名义制造面具——再怎么讲,这东西都是有点邪门的,如果制作时惹了什么怨气,我半点都不奇怪。我想直接找他们做面具的地方。”   他又点手机的手电筒,这回点了几次,灯光都没有亮起。   路迎酒:“……经典。”   他正想捏一张符纸,突然被敬闲摁住了:“符纸的波动不是容易引起鬼怪的注意吗?”   “话是这么讲,”路迎酒说,“你要相信我的水平,不会那么容易暴露的。”   “但还是有这个风险,不是么?”敬闲不由分说,一手摁下他的符纸,一手揽上他的肩,“有我那么好的工具人你不用,真的是暴殄天物。”   “你成语跟小李学的吧,这词不能形容人……”路迎酒扶额。   敬闲就笑:“懂我意思就好。”   敬闲说得也有道理,这确实是最佳方案。   也不知道怎么,敬闲这会在符纸的问题上就聪明起来了——路迎酒琢磨了一下,觉得是因为敬闲之前根本没上心。   敬闲一路搂着他,精准绕过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们继续往前走,这回鬼打墙消失了,他们离开了刀具消毒间,又走过空荡荡的批发大厅和操作间,突然听到沉闷的一声。   砰——!   几秒钟过后,又是几声。   砰——!砰——!   声音大概是从左边传来的,敬闲看着黑暗中的标牌,说:“左边是冷库区和头蹄加工间,过去看看?”   “嗯。”路迎酒点头。   两人顺着走廊走过去,那咚咚声也越来越近,直到走廊尽头的冷库。靠得近了,他们才听清,原来那是从冷库深处传来的拍门声!   屠宰场存放肉类的冷库,温度大概在-18度到-25度间,现在是夏天,如果是被不小心关进去的人,衣衫单薄,根本活不了多长时间。一般来说,现在的冷库大门为了安全,会在门内设有开关,保证被误锁的人能离开。   但这个屠宰场建于许多年前,很有可能没这种安全措施。而且,这门上有一股浓重的阴气,死死拦住了里头。   敲门声还在继续。   那是人类吗?还是说是鬼怪?   一瞬间路迎酒想了很多可能性,但本能还是扯出了张符纸,轻轻一甩。   符纸燃起火光,照亮了面前厚重的冷库大门。   这是个早年使用的木框冷冻门,全手动开启的,路迎酒往自己和敬闲身上拍符纸——小黑兽被他支走了,他没办法请神,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加强力量。   他又甩出两张符纸,符纸飞过空中,精准地缠在门把手上,然后他紧握住一边的把手:“你拉另外一边!”   敬闲闻言拉住另一个把手。   符纸缠上去后,门上的阴气顿时烟消云散,这只是一道普通的、被卡死的门了,逐渐在他们的力道下开始颤动。   路迎酒额前发汗,因为太过用力,手上的骨节明显,青筋都要暴起来了。情况紧急,他没注意那铁质的门把手上有一道缺口,尖锐的破损处划伤了他的手掌,一抹鲜血在火光中,慢慢顺着白皙的手腕滴下。   那红与白鲜明。   敬闲:“……”   路迎酒还在用力,突然听见清晰的“咔嚓!”一声,然后是极其可怖的、金属被弯曲的声音。   他一扭头,看见敬闲发力,手上的肌肉线条绷紧,直接把整个金属门给扯下来了!!   路迎酒:???   他觉得自己这一刻的表情肯定很木然。   敬闲把手中的金属门往墙上一靠,只见冷库里掉出来三四个人。   他们原来大概是靠在冷库门上的,现在门没了,人直接摔出来后叠在了地上,指尖全都发青发白。   还好,他们似乎没有失去意识,手臂还在僵硬地移动。   路迎酒和敬闲扶起最上头的人,摸到的肌肤倒不算太冷,看来情况不严重。   把人翻过来后,路迎酒的呼吸滞了一瞬——   这个人没有脸!   他脸上的皮肤是完整的,但是眼口鼻耳全都没有,光秃秃的。其他几人也是一模一样,没有五官。难怪刚刚没听到呼救,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嘴。   这是怎么回事?   路迎酒愣怔了两秒,突然灵光一闪:“把那个牛头给我!”   他从敬闲手中拿过人皮牛头,又抽出一张空白符纸。他手上受了伤,现在刚好,直接就将鲜血染了上去。   他用指尖沾着鲜血,画了个古怪的符文,再轻轻一甩,符纸就燃烧起来。   这次燃起的火光很暗淡,他把符纸凑近牛头,一点点地寻找。   “织云术”是不传之秘,他这种外人,是绝对接触不到核心的。他只是从很多的古籍、野史里,看到过相关的记载,加上和陈家的驱鬼师共事过,知道个大概。   他实在是天赋异禀。   要是多和陈家的人相处几年,估计就能直接偷师了。   火光照亮手下的人皮。   一般来说,人皮面具都是看不清边缘痕迹的。   但是有了这张特殊的符纸,能勉强看到点破绽。   路迎酒屏息凝神,借着火光,一点点找那张人皮的边界。   这场面多少有点惊悚,地上躺着几个蠕动的冷藏无脸人,他手上抓着个人皮牛头,而站在旁边、为他执着燃烧符纸的敬闲,眼中似有红光闪烁,阴森得可怕,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敬闲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路迎酒手上的伤口——那血还在缓缓渗出。   路迎酒缓缓移动符纸,突然手背一暖。   是敬闲握住了他那只受伤的手。   他用指尖轻轻擦过伤口,一阵凉意后疼痛消失了,血也立马止住了。   情况紧急,路迎酒没心思多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表示感谢,继续观察那牛头。   火光照耀下,他敏锐地发现,牛头边缘有一条微不可察的缝。   就像是墙纸连接处的那种细缝。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几乎没有触感。他从腰后抽出短刀,刀尖对准缝隙。   只有面对小目标,人才会发现自己手有多抖,越是着急越是抖得厉害,好比得了帕金森。但路迎酒的手极其稳,好似呼吸和心跳都无法撼动那刀刃,手起刀落,沿着缝隙无比精确地割开了一条口子。   他一路这样割下去,知道缝隙足够大了,收起短刀,直接上手从裂缝掀起了人皮。裂缝处冒出了几点血珠,他轻轻一剥,整个人皮就从牛头上被扯下来了,在他手中晃晃荡荡,皱巴巴的,仿佛是刚出生的婴儿皮肤。   人皮还温热,应该属于这些无脸人的其中一个。   牛头比人头大很多,但摘下来时,皮肤似乎自动收缩回了正常大小。   路迎酒刚把目光放在无脸人身上,想看看这是谁的脸,就看见敬闲已经在所有人的口袋都摸了一圈,掏出了一两个钱包。   他把钱包打开找到身份证,再看了看那人皮,指着一人说:“这看上去像他——杨天乐。”   路迎酒看了下,确实能分辨出是同一张脸。   敬闲扶起那个叫杨天乐的人,靠在墙边。那人明显是惊慌得不行,不知道谁在旁边,冻僵了的手虚虚往空中抓着,但实在太无力了,根本不能构成有力反抗。   路迎酒在那人面前蹲下来,拿好人皮,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说:“接下来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然后他轻轻地,把人皮盖了上去。   在二者接触的瞬间,人皮像是融化在了面容上。而杨天乐的身子猛地向上一挺!   哪怕是没有声音,哪怕是没有表情,旁人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冻到僵硬的身子在痛楚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浑身发抖,手在空中乱抓,脚轻轻踢蹬,头不断摆动着——这摆动很快被敬闲制止了,他摁住杨天乐的脑袋两侧,好让路迎酒继续往上面贴脸。   路迎酒的动作既轻又快,不过五六秒,就把整张脸放上去了。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总之样样不少。   杨天乐的眼睛一睁,一张嘴:“啊啊啊啊啊啊啊——!痛痛痛!”   他没什么力气了,气势很强,声音不大。   路迎酒摁住他:“嘘!小声点,这里还有鬼!”   杨天乐反应了几秒钟,才听明白他说的话,立马收声,瑟瑟发抖。   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他无脸人上,愣了下,然后踉踉跄跄地扑上去。   路迎酒低声说:“他们都还活着,只是脸被拿走了。”   “我我我、我知道。”杨天乐连连点头,牙齿直打颤,“我看见它了!我们看见它了!”   大部分人没有阴阳眼。   但如果是自己撞鬼了,也有不少人在惊惧下能看清鬼怪。   “你的脸被贴在这个牛头上了。”路迎酒说,“你的同伴应该也是一样的情况。”   现在,那个牛头因为没有皮肤包裹,只有红白相间的肉露在外头,看起来分外狰狞。杨天乐看了眼,几乎要干呕出来,下意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路迎酒把手伸过去:“你站得起来吗?得赶快走了,这里的动静太大,鬼肯定已经察觉了。”   杨天乐赶忙拉住他的手,靠着墙壁站起来了。   他们又慢慢扶起其他人。   被完全剥夺五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足够活活将人逼疯。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话,就连味道都闻不到了,整个世界都黑暗且混沌。他们还能呼吸,可实际上,与死人没有区别。   杨天乐反应还挺快,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冷静下来。   他一个个拉过那些人的手,轻轻在他们虎口上点了两下。本来那些人还很不安,结果被他一点,反而都沉静下来了。   他吞了吞口水,解释说:“这是我们的暗号。有次我们去鬼宅,商量好了,万一鬼扮成了自己人没法分辨,就以‘在对方的虎口上轻点两下’为暗号,好分辨敌我。”   路迎酒点头道:“你让他们手拉手,然后你牵住他们,跟着我。”   于是,一帮刚刚差点冻僵的人手拉着手,仿佛幼儿园小朋友,或者是成群结队的企鹅,一个个东摇西摆地走在走廊上。   除了他们的脚步声,走廊上很安静。   像是刚才的羊鬼根本没察觉。   杨天乐说自己大概记得出口在哪个方向,众人就往那边慢腾腾地去了——等到出去安全了,再考虑怎么拿回其他人的脸。   路迎酒问:“你们是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是探灵主播。”杨天乐的声音还在发抖,“就那个‘两面佛’的主播,你应该知道的。我们听说这里好像在闹鬼,就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没想到……”   实际上,他们去过很多灵异场所了,自己也会点驱鬼的三脚猫功夫。   没想到这次翻了车。   杨天乐又开始发抖:“哎你说,他们的脸拿的回来吗?”   “得看运气了。”路迎酒说,“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好运的。”   “哦哦。”杨天乐的脑袋垂下去了。   敬闲指了指前方的标牌:“那边过个拐角,应该就是后门出口了。”   话音刚落,就是一阵尖锐的摩擦声!   “滋——滋——滋——”   “滋——滋——滋——”   越来越快!   越来越近!   杨天乐一听见这声音,头皮都在发麻,差点腿一软跪下去,又被路迎酒和敬闲颇有默契地左右一撑,给架稳了。   路迎酒低声说:“快走,躲一躲。”   带着那么多冷藏无脸人,他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去冒险。   一抬头,旁边就写着【屠宰间】,大门紧锁着。   路迎酒看向敬闲:“打得开吗?”   敬闲本能想说不行,但一想,刚才他可是当着路迎酒的面把冷库门给卸下来了,好像没有演的必要了。于是他一脚把那铁门给踹开了:“进来!”   杨天乐:???   他一度以为自己在冷库里和美国队长一样睡了70年,这一醒来人类都进化了。   几个无脸人慢慢挪进去屠宰间。   屠宰间里的器材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很空旷,只剩下几张铁桌子、空中的不锈钢轨道,和上头的管轨式挂肉钩与放血吊链,光是看着,仿佛都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屋内没什么地方好躲,除了最尽头一张结实的铁桌子。路迎酒往那一指:“你带他们过去!”   杨天乐一点头,牵着同伴过去了,四人一个个老老实实跟小鸡仔一样躲在桌子后。   路迎酒拿出几张符纸。   符纸用血画,会强大和邪门许多,一般驱鬼师很少用。   路迎酒恰好有信心压住这邪门,于是,不顾敬闲刚给他止了血,又咬破了手指,让血流出来几道,草草画在符纸上——简单的一两笔,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刚才就他和敬闲两个人,好躲开鬼怪。但现在人多了,而且还是不懂得控制气息的普通人,就需要强大的符文。   他一连画了六七张,分给敬闲一半:“你在每个窗户上贴一张。”   然后他自己去了前门,仔细把符纸贴上门的前后,又缠上门把手。   这样子,一个临时的结界就形成了,拦住了生者的气息。   “滋——滋——滋——”   听声音,那个羊鬼是跑起来了,脚步声就在几米开外!   路迎酒来不及和那几人躲在一起,干脆直接靠墙坐下。   与此同时,拖拽声就停在了门口!   羊鬼窸窸窣窣地闻着气味,裂开嘴唇,左顾右盼。   它被路迎酒布置的符纸完全弄糊涂了:在它看来,人类的气息像是直接分散开来,跑向了不同方向。   它闻来闻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看来,是可以糊弄的。   路迎酒捏着符纸,不敢放松警惕。突然身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人,那是敬闲也凑过来了。   路迎酒刚想示意敬闲别乱动——   哗啦!   头顶一股劲风,玻璃猛地爆开!碎片下坠,和上次一样,全都被敬闲拦住了,半点没落在路迎酒身上。   羊鬼执着狼牙棒,直接敲碎了玻璃,坚硬的窗框都被锤断了,要是人挨了这一下,恐怕脊椎都能被打碎。   它明显是察觉到了什么,整个羊头伸进室内,不断在他们头顶闻来闻去。   路迎酒就在它身下,鬼靠得近了,周围简直冷到刺骨。   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疑惑:哪里露馅了?   不过半秒,他就明白了,是他之前手被门划破了。他自己咬破的手指倒是没关系,但其他外伤,很容易被鬼怪察觉。   看来,只能一战了。   他刚准备甩出符纸,突然手被敬闲握住了。   力度不大。   然后敬闲把他整个抱在了怀中。   这个抱和之前不同,不像是普通的拥抱,像是要把他整个护在身形下,连气息都要掩盖。一片黑暗中,路迎酒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敬闲的下巴抵着他的头发,他完全被敬闲的阴影笼罩,耳边是衣料极轻的摩擦声。   手被握着,或许是他的错觉,敬闲轻轻摩挲过了他的伤口。   ——敬闲的心情非常差。   路迎酒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闲心,在这节骨眼想这种事情。   他也不知道这结论是哪来的。   但他就是知道了。   羊鬼在他们头顶窸窸窣窣地闻着。   它又迷惑起来了:刚才的气息,怎么消失了?   它分外不甘心,又随手打碎了两三扇窗子,咩咩叫着,拖着狼牙棒走了。   等到羊鬼彻底走远,躲在桌子后的四个小鸡仔才探头,敬闲也拉着路迎酒站起来了。   杨天乐小声说:“我我我我们赶快走吧。”   “嗯。”路迎酒点头。   他们带着人,继续沿着原路线前进,果然前面的拐角过去,就是后门出口。   出口本来是个小门。   现在门不见了。   杨天乐的脸白了:“不可能啊,平面图上写着后门就在这。我看了那么多次,绝对不可能记错。”   路迎酒摸了摸墙面,摸了一手的粉尘:“这里有鬼,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但不论怎么样,都会有出去的路。”   “那路在哪里呢?”   “或许我们能找到鬼怪的执念之物,了结它的心愿,再找到出口。”路迎酒说,“但这种方式太复杂了,不可预估的因素太多,我选择直接杀死它。”   杨天乐:“……”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看着那么好看俊秀,说出来的话画风不大对啊。   路迎酒看着他,认真道:“有你们在,我不敢和不熟悉的鬼交手。这个鬼的实力绝对不弱,要先给你们找个地方藏着。”   藏着的地方……   杨天乐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我们这次来,就是来找地下室的!”   “地下室?”路迎酒问。   “对,据说他们在地下室偷偷做些什么。那个地下室应该很隐蔽,如果找到,我们可以藏在那里。”   路迎酒沉吟了几秒钟:“你知道大概的方向吗?”   “知道!就在不远!”   一行人又在黑暗中缓慢移动。   杨天乐说的不远,果然是不远,就在两个拐角外。   路过那面墙时,路迎酒察觉到了不对,手一扬就挥出去一张符纸。符纸轻飘飘地落在墙上,墙壁消失,向下的楼梯出现了。   杨天乐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赶忙带着人往下走。   走了一半,他又回头:“那你们两个……”   他愣了一下。   虽然很暗,但眼睛适应黑暗后,还是大概能看到点轮廓。   路迎酒本来和敬闲并肩站着,现在楼梯上,只有路迎酒一人的身影了。   杨天乐:“呃,是不是有个人不见了?你朋友?”   “嗯。”路迎酒面沉如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敬闲消失了。   “啊!那怎么办啊!”杨天乐愣了,“你不是说那鬼很强吗,他不会是被鬼抓走了吧!”   ……   “滋——滋——滋——”   整条走廊都是这个声音,空洞而可怖。挂肉钩在屋内微微晃动,生锈的刀具散落在墙角,桌上有干涸数十年的血迹,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人血还是动物血。   羊鬼拖着狼牙棒不断行走,裂开嘴唇,不断捕捉着气息。   突然,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英俊的男人靠墙而立。   像是在等待它的到来。   是活人!   羊鬼一瞬间兴奋起来,在地上磨了磨蹄子,屈膝加速。强壮的后足给予了它可怕的速度,它跑起来极快,狼牙棒在地面摩擦出一串明亮的火花!   那火花擦亮了黑暗,还没来得及熄灭,羊鬼已经冲到了敬闲面前。   敬闲已经是很高的了,但比起这足有两米五的鬼怪,还是矮了一截——又或者说,所有人在它面前都是那么渺小。   它高高抡起狼牙棒!   下一秒,它的羊角一重,世界在眼中旋转。   在它看不见的角度,地上、墙面凭空伸出了无数只鬼手,密密麻麻扒上它的全身,从锋利的羊角,到厚实的皮毛,到有力的足蹄。它的耳边响起了尖笑声,面目可怖的鬼怪们欢呼着,鬼手齐齐用力,直接将它的身躯绞成了血雾!   身躯消散了,但是头颅还在,滚落在地。   羊鬼眼睁睁地看着敬闲走过来。它很想发出些鬼怪的呓语,祈求饶恕,但一切声音都被卡住了,只余永恒的沉默。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突然意识到,面前的是谁了。   是——   敬闲居高临下地看了它一眼,一脚踩碎了它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羊鬼:你老婆被门把手割伤,和我羊鬼有什么关系!   敬闲:没有你,我们没事会去掰冷库门吗凸(艹皿艹 ) 第21章 画像   路迎酒叮嘱那几人:“你们拿着符纸,就站在原地等我,最好一步都别动。”   杨天乐手里紧紧抓着路迎酒给他的符纸,连连点头。   路迎酒刚准备去找敬闲,突然顿住脚步。   杨天乐见他不动了,小心翼翼问:“怎、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阴气消散了很多,但没有完全消失。”路迎酒说,“这里的一只鬼死了。”   “一只?”杨天乐脸色发白,“这里有多少鬼啊?”   “不清楚。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得去找敬闲。”路迎酒说。   他实际上,并不觉得敬闲会遇到危险。   甚至,刚才那只死掉的鬼……可能都是敬闲干的。   但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的推论是错的,后果也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路迎酒最后看了眼杨天乐,他们拿着自己的符纸,又待在原地老实不动,是没有问题的。   他扯了张符纸,刚往阴气波动的地方走了数十米,就看见敬闲刚好从拐角拐过来。   路迎酒停住脚步:“……你去哪里了?”   敬闲冲他笑:“不小心走错了。”   路迎酒抿了抿唇,不大高兴的样子,明显是没信:他才刚准备丢下杨天乐他们,冒险去找敬闲,结果敬闲自己老神在在转悠回来了,跟春游一样,一看就是故意“走丢”的。   敬闲见状,赶快岔开话题:“你们找到地下室了?”   “找到了。”路迎酒回答,他又低低地补充,“下次别乱跑了。”   敬闲保证道:“好,听你的。”   两人回到楼梯口,杨天乐见到他们也是一愣:“这、这那么快就回来了?也好也好,那我们赶快躲下去吧,不是还有别的鬼吗。”   楼梯很狭窄,杨天乐让那些无脸人一个搭着一个的肩,慢慢往下走。   这样子效率实在太低,地下室的深度大概是在负2层,就这么点距离,他们走了快5分钟。   终于,一扇冰冷的大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门足有五六米高,青铜质地。   路迎酒手一扬,符纸就带着火光往上飞,照亮了整个大门。   门面上是百鬼的浮雕,不同于传统艺术品中的百鬼夜行,那上头的每一只鬼怪,都在互相撕扯对方的脸——胜者手里拿着血淋淋的一张皮,将败者尸体踩在脚底,咧嘴狂笑。   而浮雕的缝隙间,有斑驳的液体痕迹,黑红色的,很容易叫人联想到血迹。   这大门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杨天乐不敢靠近,说:“这是什么啊?”   路迎酒也不顾忌大门脏,将手轻轻放在大门中间,感受上头的波动。   阴气不重,他反而感受到了驱鬼符文的力量。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怎么用力,门就无声地开了。   一股浓郁的陈腐味道袭来,杨天乐趁着火光看过去,只见黑暗中的高处,一张怪笑的人脸盯着他!   他头皮发麻,叫都没叫出来,直接往后跌坐在地!   路迎酒倒是很淡定,冲着空中的人脸伸手——   那人脸的位置极其高,他垫着脚,一下子没碰到。   他刚想用符纸,旁边就伸出了一只手。   敬闲够高,轻轻松松把人脸给扯下来了,好好地递到路迎酒手中,满脸写着“求夸赞”。   他说:“你还生气吗?”   路迎酒无奈道:“我怎么感觉你问了我好几次这问题。我们又不是谈恋爱,你别这么小心翼翼。”   敬闲:“……”   他满脸欲言又止。   路迎酒接过人脸。   那实际上不是真的人脸,只是纸上的画,只是色彩和细节太过逼真了,乍一眼看过去,根本分辨不出来真假。   图上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黄色的安全帽,皮肤黝黑,眼尾与鼻沟是几道深深的沟壑,看上去是工地里的工人。   符纸又往门的深处飘了飘,只见空中,又是不同的人脸。   各色各样的人,在画面上栩栩如生,像是某种诡异的博物馆。   路迎酒喃喃道:“……人皮面具。”   敬闲问:“这是做人皮面具的图纸?”   “对。”路迎酒说,“这些纸上,是他们想要‘模仿’出面具的对象。也就是说,这个地下室,就是陈家以前制造面具的地方。”   杨天乐完全懵了:“啥啥啥?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人皮面具?”   路迎酒看向他,突然笑了:“理论上来说这个地下室是安全的,你们可以一直待着,直到我找到出口。但是……”   杨天乐咽了口口水:“但是什么?”   “如果陈家真的老老实实用动物皮做面具,那么这里是安全的。就怕他们真的用过人皮。”路迎酒说,“不是我恶意揣测,羊鬼执着于人脸,它很有可能和人皮面具有关。”   杨天乐脊背一冷:“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进去还是要进去的,哪怕是看一看情况。”路迎酒又抽了几张符纸出来,点燃,让它们飘浮在空中,照亮了大片的区域。   只见黑暗中,一张张的人脸画浮了出来。   借着火光,他们才看清楚,人脸画实际上挂在铁架子上的。   路迎酒率先迈步,走了进去,敬闲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门后的空间非常大,像是巨大的生产车间,一个铁架子都配一个宽大的工作台。工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人皮画,几张破损的皮革,雕刻刀具,缝合的针线,和各种早已干涸的染料瓶,那浓郁的色彩凝在瓶子内壁,几乎变成全黑的了。   每个铁架子上,都挂着同一个人几十张的图像,有些是人面画,有些是真实的照片。按理说数十年过去,它们都该模糊了,可不知道陈家人用了什么手法,它们全都清晰如初。   路迎酒仰头,扫过无数张图像。   敬闲说:“他们还挺敬业的。”   “因为最顶尖的人皮面具,是戴上了,哪怕最亲近的人都看不出来。配上陈家的符纸,稍微改变一下身形,那就更容易瞒天过海。”路迎酒说,“这种面具对制作的精细度要求是相当高的,在做出来前,制作者必须花上几周甚至几个月,去观察,去模仿。”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架子。   这架子上,是他们刚刚看到的工人。那上头有他各个角度的画像,正脸、左侧脸、右侧脸……照片上,他在工地推着小推车,他在地铁上疲惫地睡着了,他和家里人吃饭时露出笑容,他在深夜的阳台上点着一根劣质烟抽——最后两张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角度,看起来颇为惊悚。   就仿佛有人一直在窥探你的生活,而你全然无知。   路迎酒继续说:“哪怕是最细小的表情,眼角的一条褶皱,笑起来时嘴巴倾斜的程度,都是要被记录下来的。哪怕不是为了模仿别人,而是自己画出一张新脸,也需要参考这些真实的素材。所以,这帮人以前经常会被当做跟踪狂或者偷窥狂。”   他借着火光,仔仔细细把整个面具工作间走了一遍,浏览过所有铁架子、工作台,没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走到东南的墙角。   他好像一晃眼间看到了什么,但又不是很清楚。凑过去,地上空无一物。他也不顾地上脏,直接上手扫了扫灰尘——   尘埃在空中乱飞,地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符文印记。   有人在他们之前来过!   那人曾经用符纸清理过留在这的痕迹。   他的技术是非常高的了,要是换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可惜来的是路迎酒。   路迎酒捏了个诀,那符文印记猛地闪烁了几下,碎裂了。   在它碎裂的瞬间,地上出现了半截烟头,和几个脚印。   周围都是厚实的灰尘,脚印上和烟头上也有薄薄的灰,至少是一两个月前留下的了。路迎酒估量了一下鞋印大小,大概是45-46码的鞋子,只有一种鞋印,应该是个男人留下的。   这个屠宰场废弃那么多年了,怎么会有人回来?   难道也是和杨天乐一样的主播?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没撞上羊鬼,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杨天乐带着一帮无脸人,也挤过来看:“我们还留在这里不?”   “有人来过这。”路迎酒指了指烟头。   杨天乐本来就白的脸更白了。   “他是挺久之前来的了,但这个地方确实古怪。”路迎酒说。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急促,在空旷的空间回荡。那方向是工作间的门口,杨天乐猛地回头,望向身后浓厚的黑暗。他吓得要死,下意识要靠着路迎酒,不知道怎么没靠上去。   敬闲往他俩中间一挤,强行隔开他们,没让杨天乐挨上路迎酒。   而路迎酒一挥手,符纸飞了出去,火光照亮了来者的面容。   那是张大汗淋漓的、小李的脸。   他脚边,黑色毛团子呼呼吐着舌头,裂开嘴对路迎酒笑。就是它把小李带过来了。   路迎酒微微皱眉:“我不是让它通知,叫你们先别进来吗?”   “事情、事情不好了。”小李气喘吁吁,“我原来是不想进来的,但是,但是那个女孩子不知道怎么,趁我在外头画符纸的时候,自己翻窗跑进来了!”   陈言言自己跑进来了?   小李又说:“我那是吓得半死啊,赶紧也进来找她,你说这万一撞见鬼出事了怎么办?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结果你这个,”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小黑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这个小黑就跑来找我了,把我带来了这里。路哥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他这时候,才突然看到旁边的杨天乐,和手拉手站成一排的无脸人。   他小小地惊了一瞬,满脸写着“卧槽”。   小黑兽:“嗷!”   它在路迎酒的脚边蹭来蹭去。   路迎酒抱起它:“我出去找她。敬闲,你和小李他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敬闲说:“我还是和你一起……”   “这里不安全,”路迎酒说,“如果你不在这里,我没办法安心去找人。”   敬闲还想说话,但是被路迎酒打断了。他认真地看向敬闲,“我不会去打听你的秘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最开始就很相信你。我不会去怀疑我的直觉,所以,保护好他们,可以吗?”   他是如此真诚。   敬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路迎酒只看到,火光落在男人深邃的黑眸中,像是什么细小的光,燃烧在深渊中。   两人只对视了一两秒,可路迎酒觉得,像是过了很长时间。   然后敬闲一点头,应承道:“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你也小心。”   路迎酒笑了:“好,我走了。”   他抱着小黑兽,干脆利落地走进黑暗中。   在工作间门口,他回头,隔着无数人脸画又和敬闲对视了。   敬闲靠墙站着,身形高挺,一双长腿的线条被火光勾勒得淋漓尽致,那眉眼帅气得不行——又或者说,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在路迎酒身上,没有移开过。   见路迎酒回头,敬闲冲他笑了笑。   出了工作间,走廊一片漆黑。   路迎酒依旧是点燃符纸,任由符纸悬浮在身边,发出暗淡光芒,照亮漫长的前路。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自行动的。一是性格使然,二是他自己足够强。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一个人走在横行的鬼怪中。   此时在他身后,光亮消失的地方,无声地游走过黑雾。   面目狰狞的神官跟着他,身上烙印着类似花朵的印记。它们听从鬼王的号令,化作黑雾,远远跟着路迎酒。雾气中只隐约看见獠牙、赤目与苍白的鬼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类神武闪着冰冷的光。   只要有任何鬼怪胆敢接近,格杀勿论。   到了分岔路口,路迎酒把小黑兽放在地上。   小黑兽在地上闻来闻去,最后嗷嗷叫着,带着他往一个方向跑。   ……   小李和杨天乐缩在工作间的角落,三个无脸人还是手拉着手,小学生般排排坐。   敬闲随手扯了张椅子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小李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可能是在担心路哥吧?他这样猜测道。   气氛有些紧绷,又有些尴尬。   他们这三人彼此都不认识,实在是没话讲,此时也不是个闲聊的好时间。   就在小李继续猜着,路哥这位叫“敬闲”的朋友是何方神圣时,敬闲突然开口了:“你和路迎酒很熟?”   “我吗?”突然被提问,小李有点紧张,“我我我是一直认识路哥的,单方面认识的那种,他之前还不认得我。”   敬闲点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那个长命锁的故事?”   “长命锁……”小李回忆了一下。   路迎酒和他是讲过这事情的,当时在钟爱国家里,路迎酒告诉他,这是他冥婚对象送的。后来叶枫喝醉的时候,好像也给他提过一两句话,唠嗑过。   小李说:“哦说过的。”   敬闲问:“他具体……是怎么说的?”他的语气带了点微妙的期待。   小李回答:“他说这是他老婆送的。”   敬闲:?   “……老婆?”他迟疑道。   “对啊,”小李回忆起叶枫说的话,“你是他老朋友,应该也知道这事情啊。和路哥冥婚的不是,不是一个很好看的香艳女鬼吗,身材火辣辣,前凸后翘,那叫一个风姿卓越啊,说不定还很贤惠,会是个能照顾路哥的贤妻良母……唉你怎么这个表情?”   敬闲的表情直接就僵住了。   “身材火辣辣”,“前凸后翘”,“风姿卓越的贤妻良母”在耳边回旋,一时他神情变幻莫测,困惑、茫然、迟疑加上一点点的不可置信,在那张帅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鬼?!”他坐直身子,“他说冥婚的是个女鬼?!”   “对啊。”小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那么激动,小心翼翼补充道,“一直都是啊,他总不能和男鬼结婚吧。”   敬闲:“……”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脑中就没有,半点“路迎酒以为和自己结婚的是个女鬼”的想法……仔细想想,正常人的思维确实是和异性结婚。这么多年过去,他根本没有出现,路迎酒当然会这么想!   忽然,工作间的远处发出了一声轻响。   杨天乐立马警觉:“那是什么声音?”   小李也咽了咽口水。他虽然也很紧张,也很怂,但他毕竟是驱鬼师,还是要鼓起勇气去保护普通人的。他紧紧捏着几张符纸:“我、我去看看好了。”他看了看敬闲,“那你你你继续留在这里陪他们。”   敬闲还沉浸在打击中,没什么心思,略一点头。   他早就知道声响是怎么来的了。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   两分钟后,小李苍白着脸跑回来了。他满脸都写着他想放声尖叫,职业素养又硬生生把尖叫憋回去了,显得那表情分外扭曲。   杨天乐:“有鬼吗!”   “不不不不是。”小李磕磕巴巴说,“是是是,是好大的蟑螂!有老鼠那么大的蟑螂!”   受了这里的阴气影响,那一窝蟑螂明显发生了变异,一个个比老鼠还大,外壳油腻发亮,挤成一团窸窸窣窣的,张开翅膀就往他的身上飞扑!小李平生最怕昆虫,直接吓得他连滚带爬回来了。   “不是鬼就好,不是鬼就好。”杨天乐拍拍胸脯,“蟑螂再大也吃不了人呐。”   小李重新坐下来,喘着气,惊魂未定,赶紧又把路迎酒留下的符纸拿得近了些:蟑螂应该不敢接近火源。   他一转头,看见敬闲还是坐在椅子上,火光中侧脸硬生生有几分忧郁感。   ……看来还在纠结“女鬼”那事情呢。   果然隔了几分钟,在气氛又陷入沉默后,敬闲又问:“他还有跟你说过什么吗?关于冥婚的。”   小李回答:“也没有什么了。”   敬闲刚松了口气,又听见小李补充:“毕竟冥婚这种事情是犯法的,他也不大好多提。”   敬闲:???   敬闲声音都高了几度:“冥婚是违法的?!”   他怎么不知道这事情!   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大死鬼在这里呢!和他结婚凭什么是违法的?!   小李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也也也不是吧,就是,如果偷了尸体或者骨灰结婚,是会被定义为‘侮辱尸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路哥那种肯定不违法,只是法律上不承认。”   敬闲又坐直了:“也就是说,他户口本上写着是‘未婚’??”   “对啊对啊,那不是当然的吗?”   未婚。   未婚未婚未婚。   未婚未婚未婚未婚未婚。   敬闲短时间内受了两次打击,不亚于天打五雷轰,手都在抖。   他和路迎酒成婚,鬼界是承认的,也就是说所有鬼怪都知道他已婚多年。   但是,   为什么,   路迎酒竟然还是未婚???   他这是不是……   他这是不是被渣了!!   这绝对是被渣了啊?!   小李见面前人面如死灰,眼中简直是了无生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刚想问,听见空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见数十只老鼠大的蟑螂正往他们这边爬!有几只还张开翅膀起飞了!   他一阵头皮发麻:“啊啊啊!啊啊啊啊!救我!”   没有人有反应。   小李一回头,三个无脸人完全没反应——他们当然也不会有反应,杨天乐比他还害怕,而敬闲……   敬闲也和杨天乐一样,直接坐在墙角自闭去了,眼神空洞,像是受到了致死打击。   小李一人面对漫天的蟑螂,绝望极了。   ……   路迎酒跟着小黑兽,一路去到了女更衣室的门口。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你怎么在这里?”   房间里陈言言猛地回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啊。我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这里了。幸好你来了!”   路迎酒说:“没事就好,跟我走吧,其他人都在一起呢。”   陈言言立马起身:“嗯。”她上去,顺势紧紧挽住路迎酒的手,很害怕一样跟着他回到走廊上。   她长得很漂亮,现在惊慌中,更是带着楚楚动人的魅力。   两人一路走下去,她轻轻咬着红唇,细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这里是不是有鬼?”   “对,有会扒人脸皮下来的鬼,还不止一只。”路迎酒说,“出去的路也被封死了,我把你们都带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解决鬼怪。”   “哦……”陈言言的声音抖了一下,“那缠着我的鬼,会不会在这里现身啊?”   “很有可能。”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   快到地下室,转过拐角时,陈言言突然低呼了一声,松开挽住路迎酒的手,弯下腰:“等等我,我鞋带松了!”   趁着路迎酒还没转过身来,她蹲下来。她刚手术完,身体虚弱吹不得风,还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鞋子倒是穿了对时髦的短筒小靴子。此时她手一动,就把贴在小臂内侧的东西拿出来了,飞速塞到了右边的靴子里。   然后她扯开本就松松垮垮的鞋带,用一只手,有些费劲地重新打了个结。   “好了。”她说,又上去紧紧地挽住路迎酒的手,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等我!”   “嗯。”路迎酒也笑了笑。   他这笑容有些微妙,似笑非笑的,眉梢似乎带着讥诮。   一瞬间陈言言吓得不行,以为路迎酒看穿了她的小动作。但路迎酒也没再多说什么,继续向前走了。   陈言言松了口气,又问:“那些鬼厉害吗,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不用担心生命危险。”路迎酒说,“至少,你不会死在我之前。”   他这话说得很自然且坦荡,陈言言愣怔一两秒,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耳朵微微发热。   等开始往地下室走,她又听见路迎酒开口:“而且不单是我,还有其他两个人。小李虽然看起来怂,但关键时刻还是非常勇敢的,也是个合格的驱鬼师。至于敬闲……”他斟酌了一下字词,“也很厉害。”   “那就好那就好。”陈言言笑说,“也是两大战力呀!”   他们走过满是人脸画的工作台,陈言言忍不住四处打量,抓住路迎酒的手更用力了。   他们一直朝刚才的角落去。   结果他们刚走过去,就看见地上一堆蟑螂尸体,角落瘫痪着三个人。   杨天乐惊恐无比,小李面如死灰,敬闲眼神空洞。   人类一切能有的负面情绪,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路迎酒:“……”   他刚说的两大战力直接就崩溃了,也不知道什么把他们弄成这样了。   尤其是敬闲,他没想过敬闲会露出这种表情。   ——显然他不知道,弄垮这三人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他走过去,蹲在敬闲面前,拍拍他的肩:“你怎么了?”   敬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神幽怨,似有千万种控诉凝在这一个眼神中。   “渣。”他说。   路迎酒:??? 第22章 四角游戏   小李哆哆嗦嗦地把路迎酒带到了大蟑螂喷薄而出的地方。   “就就就是这。”小李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我就不靠近了,你你你慢慢看吧,那些蟑螂全都会飞!!我刚刚打它们的时候,就被糊脸了。”   “行。”路迎酒点头。   那工作台旁边,一大团巨大蟑螂在涌动。符纸光芒接近时,蟑螂不安地摆动触须,棕褐色的外壳被照得油亮,看起来分外可怖。   路迎酒的动作有点僵硬。   ……倒不是因为蟑螂,而是身后敬闲幽怨的目光简直像是有实质性。他一回头,还能看到敬闲盯着自己,像是无声的控诉。   符纸的光辉猛地一窜,就将蟑螂轻松地烧完了,没留下半点灰。   蟑螂团的底下没有东西,但有种臭味。   介乎烂鱼烂虾的腥,与腐烂皮肉的臭之间。虽然不浓郁,但足够让人恶心了。   路迎酒一挥手,几张符纸又飞了出去,照亮了周围。   还有几处地方聚集着蟑螂,但是等火光逼近、它们四下逃散后,底下也是空无一物。   但是在此之前,这些地方肯定有某种东西,留下了气味,才让蟑螂聚集在这里,还因为阴气发生了变异。羊鬼肯定也与其有关。   路迎酒喃喃道:“会不会是那个留下烟头的人,带走了什么……”   但是不论如何,他们没办法求证了。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我还是先把剩下的鬼解决,把杨天乐他们送出去先。”   “好,”敬闲说,“我和你一起去。”   路迎酒本来还想让敬闲留下来,但一回头看到敬闲眼中还有幽怨,这句话硬是没说出口。   他虽然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但就是莫名心虚。   好像自己确实干了亏心事。   不过带上敬闲,也不是不行。   路迎酒回到那角落,挑了十几张符纸给小李:“关键时刻就用这些。”   小李赶忙死死抓住,看了眼身后的陈言言和无脸人:“我会保护好他们的,路哥,你一定要快去快回啊!”   路迎酒应了一声,又往周围墙上仔细贴了几张符纸,和敬闲肩并着肩出了走廊。   外头很黑,敬闲还想以“符纸可能会招来鬼怪”为由搂着他走,但是路迎酒这回坚持自己的水平足够,断然拒绝了他,还是点了张符纸照明。   一路上路迎酒很有耐心,没放过任何一个房间、任何一个角落,最细微的阴气也没办法瞒得过他。   他在南边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一处阴气,领着敬闲跟过去,到了头蹄加工间的那条走廊。   咚咚咚。   咚咚咚。   还没接近,就听见了钝物的敲击声。   路迎酒手一扬,火光就熄灭了,悄悄靠近。   那门敞开着,通过隐约的轮廓,能看见又是一个高大的羊鬼。   它背对着他们,用手中的锤子敲着什么,极其有规律地砰砰作响。   敬闲用气音告诉路迎酒:“它在一个马头上粘了人脸,现在正用锤子固定呢。”   路迎酒也用气音说:“那人皮没给它敲破吧?”   要是损坏了,再贴回那几个主播的脸上,想必场面会很可怕。   “破倒是没破。”敬闲说,“你见过手机贴膜吗?”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路迎酒愣了下:“见过,怎么了?”   “那人皮贴在马头上,就跟贴膜时一样起了气泡,不服帖了。”敬闲说,“这个鬼应该是有强迫症,看不得这种,就拿小锤子慢慢把气泡捶掉。我看它锤这老半天了,半点没用。”   路迎酒:“……”   他无法理解这种诡异的行为,也不大懂敬闲的奇妙比喻,于是干脆利落地掏出短刀。   手起刀落。   清亮的刀光几乎划破了黑暗,羊鬼听力灵敏,察觉到了细微的破空声,转手就是一锤子抡过去!   但是路迎酒的动作比它灵活多了,只见羊鬼抡了个空,哀嚎一声,鲜血大片从伤口喷出。它连连后退,继而刨着蹄子,又是冲了过来!   它没有前一个羊鬼那么高大,身型接近常人,头上却生着极其尖锐的角,要是被划到,分分钟开肠破肚。路迎酒一侧身刚准备躲开,就看见它飞起来了。   敬闲单手抓着它的羊角,轻轻一抡。   ——这个“轻轻”只是从外人角度看来的,甚至带着优雅。实际上,羊鬼落地时发出了可怖的骨骼破碎声,连一声都没有发出,体内爆出黑雾,化作一团普通羊类的骸骨。   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敬闲看都没多看它一眼,从那桌面拿起人皮牛头,回到路迎酒身边:“我拿着它?”   “嗯。”路迎酒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想,可以立马把所有人带出去吧。”   敬闲打了个哈哈:“这哪能呢。”   路迎酒说:“有人说过你演技不好吗?”   “从来没有。”敬闲果断回答。   第一,能说他的都不是“人”;   第二,也没有鬼敢说他。   路迎酒轻轻啧了一声,戳了戳敬闲的脑袋。   他是在表达不满,但敬闲被他这么一戳简直是心猿意马,仿佛是心口上被戳了一道,麻麻痒痒的。   他很想让路迎酒调情般再戳几下。   但这个请求听起来太变态了,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暗自遗憾。   两人一路找过去,又在南面走廊找到了一个羊鬼。   对方拿的是巨大的割肉刀,腰上一左一右,分开别着两个人皮牛头。见到他俩,它瞳孔中爆发出狂喜。   然后脑袋就被敬闲敲碎了。   敬闲的动作慢条斯理,身上半点污渍没沾。   果不其然,路迎酒又伸手戳他了。   敬闲心满意足。   路迎酒看了他的笑容,退后半步,谨慎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没有没有。”   羊鬼死后,阴气骤然消失,那种阴森森的感觉没有了。   路迎酒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足足十几条信息涌了进来,信号恢复,手电筒也重新能用了。   最后敬闲提着三个牛头,满载而归,跟着路迎酒回到了面具工作间,找到了待在角落的众人。   路迎酒凑着火光,拿出短刀沿着缝隙,仔细把人皮一张张割下来。   敬闲摁住无脸人,他轻轻把人皮贴回去。五官回到了脸上,所有人脸上一开始都是茫然、惊恐、困惑,但很快,杨天乐就跟他们解释了情况,说鬼已经被全部消灭了。   这帮主播好歹去过不少灵异场所了,都还算冷静,知道路迎酒肯定是专业的,听他的准没错。听完解释后,他们窝在角落窃窃私语。   还剩最后一个人,还是敬闲扶稳那人的脑袋,路迎酒上前贴脸。   那人疼到不断挣扎,但敬闲力气很大,稳稳摁住了他。   等到路迎酒收回手,突然手被敬闲轻轻拉住了。他说:“你伤口不疼了吧?”   路迎酒愣了下,才意识到敬闲问的是他被门把手划伤的地方。   这点小伤他从来不会在意,说:“不碍事。”   敬闲应了一声,刚想着怎么再给他治一治,又听见路迎酒话锋一转:“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它就不疼了。”   敬闲一愣,抬头看去。   火光中,路迎酒冲他露出了一个揶揄的笑。   暖色的光把他的皮肤映得很细腻,像是什么精致的艺术品,他这么笑着,好看极了,又补充了一句:“怎么,不考虑一下吗?”   语调的最后有点拖长,是他正常的语气,但这个语境下听,就像是那往额头上的一戳,莫名有种微妙的调情感。   敬闲面上不显,实际上内心疯狂动摇。   他自知,在他根本不走心的演技下,马甲早就摇摇欲坠,但不到最后一刻还是想要挣扎一下的。   他说:“咱俩小时候不就认识了吗,怎么还问这个问题。”   “是么。”路迎酒说,“当时我们的院子里,隔壁家的老阿姨姓什么。”   “姜。”   “韩叔最喜欢吃什么?”   “腌萝卜。”   “街角那只……”   “橘猫,叫大局。”敬闲对答如流,“它后来被对面的午托班老板收养了。”   他既然决定冒充那个“大狗”,当然是做了完全的准备。   敬闲笑眯眯的:“还要问吗?”   路迎酒:“……”他知道找不出破绽,不问了。   敬闲看他难得吃瘪,嘴角微微绷着,莫名可爱,上手揉了揉路迎酒的脑袋,揉得他头发乱七八糟,被路迎酒狠狠一瞪,又赶忙开始顺毛。   脸都贴完了,一众人离开工作间。路迎酒走在最前头,小李在中间带人,敬闲断后,就这样重新回了后门处。   这回,后门好端端地出现了。   小李刚摁上门把手,就被路迎酒拦住了。   路迎酒看向杨天乐那一众人,说:“你们是开车过来的?”   他刚才在停车场,没有看到其他车子。   一人点头道:“对,我们有两辆车。偷偷溜进来的嘛,就停在角落了。”他不安地看了看门,“我们赶快出去吧。”   路迎酒就掏出了几个红色小锦囊,挨个发到他们每个人的手上。   那锦囊很小巧,散发着令人心安的馨香。   他说:“鬼都被除掉了,你们身上没有阴气了,这点可以放心。但我还要多说一句,三天之内拿好这个锦囊,睡觉、洗澡都不要让它离开身边5米。还有就是,开车回去的路上,如果见到有人要搭顺风车,别让他上车,也别回头看。”   这几句话让众人不寒而栗,都是悄悄打了个冷颤。   路迎酒这才让小李继续开门。   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启,它生锈得厉害,每一寸金属都跟黏在一起似的,小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扯开。   吱呀——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阳光从外头涌了进来,明亮到刺眼。   杨天乐看向路迎酒:“那、那我们就这样走了?”   “走吧。”路迎酒说。   于是那几人顾不上遮眼睛,立马冲了出去,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等小李再回过神来,他们都一溜烟快冲到停车场了,身形简直快到有残影,直奔着屠宰场的大门去。   “我去这跑得比我家兔子还快!”小李震惊,又看向路迎酒,“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附身她的鬼还没有解决。”路迎酒指了指陈言言,“记得吗,我们是来这里玩四角游戏的。模仿当年的游戏,然后引出厉鬼。”   所谓的四角游戏,需要4个人完成。   4人分别站在空房间的四角,关灯后面朝墙角,不能乱看。   由其中一个墙角的人开始,走到另一个墙角,拍拍那个角落的人的肩膀。然后被拍者按照同个方向走,直到遇到下一个人,拍那个人的肩膀。   以此类推,如果遇见了没人的墙角,就要咳嗽一声,继续走,直到碰见下一个人。   这之所以是个灵异游戏,是因为玩着玩着,就没有人咳嗽了。   永远有一个人正在路上,但4个角落都有人。   凭空多出了一个参与者。   当时,陈言言他们就是这样玩的。   路迎酒说:“闹鬼都是有理由的,同个地点的鬼怪,更是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既然我们暂时不知道为什么有‘羊鬼’,也不知道面具工作间里,被拿走的物品是什么。或许,换个线索继续会更更好。”   他看向陈言言:“你能再把游戏过程说一次吗?记得带上所有的细节。”   “……好。”陈言言点头,“就像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一样,是我、我闺蜜范馨,还有我俩的男朋友一起玩的。玩着玩着,就再也听不见咳嗽声了。我们当时很害怕,不敢停下来游戏,也不敢回头看。最后、最后是,”她抖了一下,“最后范馨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想找出多出来的是谁。”   她继续说:“就在她回头的那个瞬间,屋内的灯亮起来了。那个光很强,我们一下子什么也没看清,等能看清楚了,屋内确实只有我们四个人。”   “我们以为没事了,赶快跑出屠宰场。没想到,之后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那之后,陈言言一家人都死了,范馨也“意外”去世。   “你们在哪个房间玩的?”路迎酒问。   “靠近大门方向的一个杂物间,具体我也不记得了。”她看了眼众人,“如果找过去了,我就能认出来。”   20分钟后。   他们站在角落的杂物间前。   进去后,里头空荡荡的,空气浑浊到让人有点头晕。房型是个正方形,边长大概6、7米。   他们刚好也是四个人,分别挑了个角落站好,面对墙壁。   路迎酒说:“如果准备好了,我就熄掉符纸了。我们顺时针走,从我开始。”   “好。”陈言言的声音细细弱弱,有点发抖。   “没问题。”小李的嗓音也紧绷着。   “嗯。”敬闲很淡定。   路迎酒熄灭了符纸。   屋内一片漆黑,静到让人发慌。   路迎酒率先迈步,沿着墙边顺时针走,到了墙角,拍拍陈言言的肩膀。   然后他静默地站在墙角,等着被拍。   这个房间铺着厚实的地毯,根本听不见脚步声,隔了一会,他听见敬闲咳嗽了一声——他走到路迎酒刚刚离开的墙角了。   路迎酒又等了几秒钟,然后肩上被轻轻拍了拍。   他刚想走,敬闲倒是拉住他了,凑得更近了些。   看来,是敬闲发现异常了。   要是换其他人,路迎酒不一定会这么想,毕竟很少有人比他更敏锐。但敬闲毕竟是不一样的,要是他,肯定能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   于是路迎酒屏息听。   敬闲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真的没结婚吗?”   路迎酒:“……?”   他耳边仿佛响起了偶像剧的BGM,不由自主道:“敬闲,你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敬闲坚持道:“你没结婚?”   路迎酒说:“没有。”   冥婚可不是一下子能解释清楚的,他没打算多说。   敬闲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小李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声音小得不行:“那个、那个路哥啊,是不是出了点状况啊?我怎么听见有人在说话,很小声很小声的那种。”   路迎酒:“……”   他不好说敬闲在和他唠嗑,咳嗽了一声:“没事没事,继续玩。”   他离开这个角落,朝陈言言那边走去。   “咳咳——”   这回咳嗽的人是小李。   隔了会,敬闲又走过来了。   这回开口的是路迎酒,他说:“你怎么对我的婚姻状况那么感兴趣,是不是小李跟你讲什么了?”   “没有。”敬闲矢口否认。   “那你之前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幽怨?”   敬闲撒谎眼睛都不眨:“我眼睛敏感,那里灰大不舒服了。你肯定是误会了。”   路迎酒:“……”   他又想去戳敬闲的脑袋。   但四角游戏规定不能转身看,这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发挥,他只能无言地走向下一个角落。   “咳咳——”   这一轮,陈言言咳嗽了。   敬闲又走过来。   路迎酒和他低声说:“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敬闲问。   “我之前是和你讲过这事情的——说我结过一次冥婚。”路迎酒说,“不过,我告诉的是‘大狗’。”他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怎么,你现在不记得这事情了?在这旁敲侧击什么呢。”   小李又开口了,嗓音颤抖:“路路路路路哥!我真的听到有人在小声讲话!”   路迎酒又否决:“没有,你肯定听错了。”他压低声音,“不说了,等事情解决了再找你算账。”   说完他继续顺着墙角走,却不知道角落里小李都要哭出来了。   小李是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千真万确听到有人讲话,但他路哥却说没听见。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次的鬼连路迎酒都束手无策了!   路迎酒发现不了的鬼,就没其他人能解决了。   小李欲哭无泪,心中狂写无数封遗书,准备告别这个美好的世界。 第23章 镜子与长廊   就这样重重复复了近乎十几轮,什么都没有发生。   四个人轮流咳嗽,屋内并未多出一人。   这样子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路迎酒点燃一张符纸,杂物间里顿时充满了温暖的光。他说:“先停一会。”他看向陈言言,“你再回忆更多的细节,我们尽可能还原现场。还原程度越高,能找到鬼的几率就越大。”   众人从角落出来,敬闲靠着墙站在路迎酒身后,其他三人席地而坐。   陈言言绞着双手。   她本来就因为刚才的游戏,颇为不安,开口说:“还要什么细节呀?”   “先从站位开始。”路迎酒说,“游戏的最开始,你们四个人分别站在哪个角落?”   陈言言努力回忆,指向一个角落:“我站在这里。”   她又分别指向其他角落:“范馨在那,我男朋友柯喻在那,最远的角落,是范馨的男朋友吕方宏。”   “然后呢?”   陈言言说:“然后,就是我们玩了十几轮过后,突然没有人咳嗽了。范馨回头看了眼,灯就亮起来了。”   路迎酒沉吟了几秒钟,说:“我有个问题。”   “什么?”陈言言下意识盯着他。   路迎酒一抬眼:“你们中,会不会有人作弊了?”   陈言言愣了下。   路迎酒又说:“这个游戏作弊起来,实际上非常简单。就比如说我们刚才的那一局,我先开始,拍了陈言言,陈言言拍了小李,小李拍了敬闲。敬闲往前走,遇见了我离开的那个角落,所以敬闲咳嗽了一声。”   他继续讲:“但如果,我在拍完陈言言过后,偷偷转身,回到我原来在的地方。那么,敬闲就不会遇见无人的角落,直接就会碰见我。”   “这个时候,我往前走,遇见无人角落后不咳嗽,而是直接跳过,去拍陈言言。之后我再用同样的方法,回到上一个角落,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人咳嗽了。”   路迎酒再次看向陈言言:“我一直觉得很疑惑的一点是,即便是这个屠宰场有蹊跷,在一个大下午,一个很简单的灵异游戏,不应该招来那么厉害的恶鬼。”   陈言言犹豫道:“我……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人作弊,也不可能,能在范馨回头的一瞬间,让所有灯都亮起来吧?灯的开关在屋外,不离开屋子没有人能打开。如果开门出去,所有人都会听见开门声的。”   “那可不一定。”路迎酒说,“还有一种可能性:用符纸。”   对驱鬼师来说,亮几盏灯,不是很难的事情。   但是那四个学生里,和驱鬼这一行有接触的,只有陈言言一个人。   陈言言眨了眨眼睛:“路先生,你是在怀疑我吗?”她咬了咬嘴唇,“我和范馨,才是这场游戏最大的受害者。死的是我家人和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情说谎……”   “我只是在分析可能性。”路迎酒笑了笑,“我也没说一定是你,不是吗?”   陈言言不说话了,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继续讲。灯亮了之后,我们很惊慌,赶紧离开房间往出口跑。跑着跑着我们就走散了。”   “走散了?”路迎酒顿了一下。   他没从任何人口中,听过这个细节。   “对。”陈言言讲,“我和柯喻在一起,范馨和吕方宏在一起。最后是我和柯喻先出去了,在屠宰场外头待着,大概隔了5分钟,吕方宏搀着范馨出来了。范馨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还好有吕方宏在。”   “之后,我们稍微冷静一点了,还开玩笑说,这走散的也真是巧,都是一对一对走散的。我还和范馨讲,吕方宏对你真好,关键时刻靠得住,就嫁了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还要什么细节?”   路迎酒又问了一堆,比如他们进杂物间前做了什么事情,那天的衣着,逃跑的时候有没有怪事情等等,但都没有很特别的。   最后他说:“可能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出在‘人’。”   “人?”小李很不解,“什么人?”   路迎酒说:“我们四个人,和当时的四个人差别太大了,甚至性别都有个对不上。”   小李傻了:“那咋办呢?难道我们要找个外援妹子?”   “也不一定能成功。”路迎酒讲,“最关键的,不是我们是谁,而是那个鬼认为我们是谁。”   “那贴符纸伪装一下?”   他回答:“还有个更好的办法。”他看向陈言言,“你之前是美术生,能不能在纸上,画出来其他三个人的样子?”   2个小时后。   负一层面具加工间。   小李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说:“路哥,我把东西从门口提过来了,你看看有没有缺?”   他把塑料袋放在地上,里头是几瓶显影剂。   它是用来冲洗老照片的。现在这种东西很少有的卖,但是路迎酒给陈笑泠打了个电话,不到2个小时,显影剂就被送过来了。   路迎酒挑了个工作台,在一堆满是灰尘的器材里,拿出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铁盒子。那盒子很浅,他用符纸简单清洁了一下,往里头倒满显影剂。   他手边就放着三张人物画像。   纸张都被大略裁剪成人脸大小。   是陈言言画出来的,画了范馨、柯喻和吕方宏的正脸。她毕竟是美术生,画得又是自己熟悉的友人,栩栩如生。   路迎酒先拿起了范馨的画像,小心翼翼地往显影剂里放。   等到液体完全没过纸张,他又把准备好的符纸,同样沉了进去。   接下来,他如法炮制,也将另外两张画浸入液体中,打开手机开始计时。   敬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路迎酒看了他一眼,和他解释道:“我之前因为兴趣,了解过织云术。他们把画像上的人脸,印在皮革上的过程,和冲洗照片非常像,都是要用显影剂。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符文怎么画,只能找出相似效果的。”   他们就这样等着,直到计时器走到了5分钟。   路迎酒用镊子夹出了第一张纸。   原来纸张是白底黑线条,现在已经变成了黑底白线条——黑白颠倒,就像是那些显影后的底片。   他轻轻抖了抖镊子,把上头多余的液体抖掉,轻放在一张干燥的白纸上,拿了只极其细的水笔,从额头开始,慢慢描画出复杂的线条。   敬闲帮着忙,把另外两张画同样铺在白纸上。   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路迎酒耐心地把三张脸都画上了线条。   这时候,纸张已经差不多干了。他把几张假冒伪劣的面具拿起来,说:“我们得把它遮在脸上。”   “怎么弄?”小李问。   路迎酒指了指额头:“用透明胶粘上去。”   最后,路迎酒额头贴着范馨的画像,而敬闲扮成了柯喻,小李扮成了吕方宏。   小李问:“这样子真的能骗过那个鬼吗?”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的气吹得纸张一鼓一鼓的。   路迎酒临时做出的纸面具,就算是撇开颜色不提,也和“逼真”根本不搭边,就算是个深度近视眼隔了一百米也能看得出不对劲。   “没问题的。”路迎酒笑说。   他们又回到了杂物间,并且按照自己的身份,站在了房间对应的四角。   路迎酒熄灭火光。   游戏还是从他开始,他按照顺时针走,拍了拍陈言言的肩膀。然后陈言言往前走,拍了敬闲。   这一轮咳嗽的是小李。   第二轮,咳嗽的是敬闲。   第三轮……   这一回,路迎酒肩上又被拍了两次,一直没听到咳嗽声。   接下来的两三分钟,也没有任何一声咳嗽声响起。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这一次,他们总算是成功了。   路迎酒的右手轻轻一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张符就被紧握在手中。   但是下一秒,强烈的失重感传来!   所有人都是脚下一空,往无尽的黑暗中坠落。路迎酒反应极快,在半空中调整好身形,刚要以一个完美的、单手撑地的姿势落地,突然整个人扑进了某种不属于地面的柔软。   路迎酒:“……”   他在敬闲怀中闷声说:“我怎么觉得,自打我们见面以来,就一直在搂搂抱抱的。”   敬闲笑了,胸膛振动着,松开抱住路迎酒的手。   路迎酒把额头上贴着的人脸画像摘下来,同时扯了张符纸点燃。   光亮起来时,他看见一条幽深到看不见尽头的走廊。   他们应当处在屠宰场的某处。   当年陈言言他们玩完游戏,焦急地分散跑开,分成了两人一组。现在也是同样的情况:   他们戴上纸面具,还原场景。   而被召唤出来的鬼怪,也一样试图还原场景,把他们两两成队分开了。   类似的事情,路迎酒见过不少次,并不觉得奇怪。   不过……   路迎酒说:“敬闲,当时陈言言说的、他们慌忙逃窜时,应该是她和柯喻在一起,范馨和吕方宏在一起。”   “对。”敬闲点头,“她们各自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   路迎酒说:“但是,我扮演的是范馨,你是柯喻,小李是吕方鸿,按照道理来说,现在我应该和小李在一起,你应该和陈言言待在一起。为什么这个组合不对呢?”   他思考着:“既然当年的鬼怪都来了,不应该出现这种偏差啊……”   路迎酒顿了几秒钟,低头,给陈笑泠发了几条消息。   发完信息,他听见敬闲说:“这里有一面镜子。”   路迎酒走过去。那镜子灰扑扑的,还有几道狰狞的裂痕蛛网般蔓延。他们俩的脸在里头,也是破碎的、陌生的。   一高一矮。   一男一女。   路迎酒在镜子中分明是陈言言的模样。而敬闲是个年轻男生,寸头,额头上有一道疤。   路迎酒之前让陈笑泠去查过柯喻、吕方宏两人,以防他们和陈言言一样,遭到了厄运。所以,他是见过那两人的照片的,认得出镜子中的确实是柯喻。   他就皱眉。   如果他被鬼当做了“陈言言”,那么陈言言又变成了谁,范馨?   还没等路迎酒理清楚思绪,镜子中的那两人,突然露出了笑容。   笑容被裂痕割得支离破碎。   “哗啦——”   镜面碎裂,只见两只苍白的手猛地从玻璃内侧伸出!   在这个瞬间,路迎酒实际上是能反应过来的。   他手上已经虚虚捏出了一个决,只要他想,就能将鬼手震回去。但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任由鬼手将他扯进了镜子中。   就是被扯进去之前,他分明看到,伸向敬闲的那只鬼手瑟缩了一下。   竟像是不敢去抓的样子。   然后敬闲不动声色,自己主动伸手,抓着那要逃跑的鬼手,强行一起挤进去了这个镜子。   路迎酒:“……?”   鬼手:“……!”   眼前一片漆黑,等视野恢复过来,路迎酒看见一男一女奔跑在昏暗的走廊上。   正是过去的陈言言和柯喻。   两人的神色极其惊恐。   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四角游戏结束后,那几人奔逃的场景。   陈言言本来穿了个红色系带凉鞋,跑得快了,一只鞋子掉在了半路,只能赤裸着一只脚跑。而柯喻紧紧拉住她的手,喘气道:“快点!出口就在前头!”   陈言言带着哭腔回答:“我快跑不动了!”   柯喻的力气很大,拽着她继续往前。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路迎酒尝试向他们伸出手,但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了他的动作。   他回头,和敬闲对视了。   他们两人像是单独处在一个小空间里,观看过去的影像。   路迎酒实在没忍住,说:“你没事为什么要挤进来?”   敬闲一脸无辜:“我没有啊。”然后又被路迎酒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两人离得近了,就像是在车上那会,路迎酒闻到了冷香。   这味道实在是太特别了。   路迎酒沉默了一会,说:“敬闲,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嗯?”敬闲看他,低沉的声音挠得耳边痒痒的,“什么事清啊,不能在这说?”   路迎酒很轻地笑了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前视野又是一转,陈、柯二人停在了一个转角。   陈言言大口喘息,双手撑住自己的膝盖,而柯喻神色紧张,不断打量身后。   陈言言说:“我们肯定跑错了!上个拐角,我们应该往右边去的!”   “那这里是哪里?”柯喻问。   “不知道。”陈言言摇头,“我明明、明明记得这里没有路。”   “那怎么办?”柯喻犹豫道,“要不然我打开手电看一看。”   陈言言点点头。   这次试胆,他们各种小器械都带着,像是什么护身符、符纸、手电筒、红白蜡烛和指南针。   他们一路逃跑,因为担心光线暴露自己,都是摸黑跑的,两人都撞得不轻,回去后肯定一堆淤青。   柯喻小心地掏出手电,打开。   手电的灯光闪烁几下,终于照亮了走廊——   “啊!”陈言言惊呼了一声,手脚更加冰冷。   只见光束所经之处,全都是人脸!   不光是那两人吓得不行,旁观的路迎酒,也皱起了眉。   在他们面前,一张张面具都粘在墙上,整整齐齐贴着,一行又一行。光是路迎酒目之所及处,就至少看见了三四十张面具。更别提这走廊那么长,说不定有成百上千张。   空气中有种微妙的腥臭气味。   烂鱼烂虾的腥。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几只足以让小李尖叫的变异大蟑螂,正摆动着触须,在面具上爬来爬去。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柯喻的手电筒差点脱手而出,“你们家的面具怎么挂在这里!”   陈言言也是惊疑不定。   她的神经紧绷着,隐约间觉得这些面具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愣愣道:“出口呢?出口在哪里!”   他们想往回跑,但是走廊根本看不见尽头,找不到那个拐角了。   两人皆是满头大汗,体力不支,终于停下来了。   柯喻说:“鬼打墙,我们肯定是遇见鬼打墙了。”手电筒的光晃过墙壁,照得那些面具鬼气森森,“你能看出这些面具的问题吗……”   陈言言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她对驱鬼之术半点兴趣没有,从小就没有学过多少,只知道点皮毛。像是织云术,她只懂个大概。   可即便如此,她到底还是在陈家长大的,见过许多面具。   她环视周围,细细回想,刚才心中划过的不对劲。   在光束的照耀下,每一个面具都凝着浓郁的阴影,它们栩栩如生,细腻无比,看起来没有半点不对……   等等!   细腻!   陈言言微微睁大眼睛,快步走到一张面具前,借着光仔细观察。 第24章 过去的记忆   路迎酒借着她的视角,也看到了那些面具的细节。   每一寸纹理都细腻无比,像极了真人皮肤,光泽感从其中透出,带了点血肉的红色、暖橘色。如果再看得仔细点,能看到皮肤的毛细血管,和脸颊上细细的小绒毛。   用动物皮做出的面具,是不可能有这种质感的!   一时陈言言心中大骇,说:“这些面具是拿真的人皮做的!”   “啊?!”柯喻又是手一抖,在仔细看周围,每一张面具仿佛都在诡笑!   两人吓破了胆,又是没命地往前跑。手电筒的光晃荡在走廊,一张张面具迎面而来。   路迎酒的脸色凝重。   ——早在他见到那几个主播脸被夺走时,就猜想,羊鬼会不会和陈家的面具有关。   可路迎酒是真没想到,陈家竟然还敢继续做这种事情。   陈柯二人还在死命逃跑。   幸运的是,这回鬼打墙似乎消失了,某个瞬间后面具消失了,走廊变成了正常的走廊。   他们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在正前方看见了一个房间的入口。   门牌上写着【屠宰车间】   没有窗户,大门虚掩着。   他们是万万不敢回面具那里了,除了这个房间之外,没有其他选择了。   陈言言和柯喻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对视一眼。   柯喻把手电筒的光打过去,鼓起勇气拉开门。   “吱呀——”   灯光照过,挂肉钩上挂着几只羊,已经放完血,从中间被剖开了。它们的肉是鲜红色的,很新鲜,似乎还冒着热腾腾的温度。   但是这个屠宰场废弃那么久了,怎么还会有刚屠宰好的羊呢?   陈言言抓紧柯喻的手,眯着眼睛仔细看。   它们身上的皮肤看起来,也像是人皮。皮肤微微蠕动,简直像是……在缓缓汲取血液。   另一头,路迎酒恍然大悟道:“我知道那些羊鬼是怎么来的了!”   “怎么?”敬闲看他。   “贴上符纸后,如果人皮没有马上被进一步处理,就会迅速腐烂。如果把它们暂时贴在血肉上,就能缓解这个过程。”路迎酒说,“他们应当是为了保存人皮,把它们贴在羊身上过。久而久之,阴气积攒,才有了我们见到的羊鬼。”   敬闲说:“也就是说,这个屠宰场只是陈家的一个幌子,他们还在继续生产人皮面具。”   路迎酒却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不能下这个定论。我接触过陈家不少人,大部分还是极其有底线的。不排除,是陈家的某些人在私下做这种勾当。”   敬闲嘴上应着,却没信多少。他心说那些所谓的驱鬼世家真的是道貌岸然,和那个什么青灯会没差。   准确来说,他对驱鬼师的观感总体不算太好。   ……当然,路迎酒明显是个例外。   怎么看怎么完美!   他媳妇真棒!又能打又聪明!   路迎酒在认真思考,结果一回头,又看见敬闲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仿佛大型犬科动物找到了自家走失已久的猫,充满了喜悦和欣赏。   路迎酒:?   他下意识退后小半步。   “吧嗒!”   回忆中,那几只羊直接从挂肉钩上掉下来了,砸在地上。   然后它们缓缓站了起来。   被剖开的胸膛像是被无形的手扯在了一起,又被精细的针线缝合起来,皮肉连接,变得完好无损。它们脸上都盖着一张人皮面具。人类的面容,结合兽类的身躯,产生了近似恐怖谷效应的东西,足以吓得任何人魂飞魄散。   在陈言言的尖叫中,羊的身形拔高,逐渐变成了双足站立的羊鬼。   羊鬼的动作很快。陈言言只觉得额前一凉,沾着血水的蹄子夹着劲风踩下来!   然而,陈言言胸前挂着的护身符闪烁了一下。   陈家自己用的护身符,非常强大,直接震得几个羊鬼退后好几步。   趁此机会,柯喻拉着陈言言转身狂奔。   在绝境中他们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竟然真的被他们冲了出去:出口就在前方!   柯喻猛地推门,阳光涌了进来!   视线白茫茫的一片,路迎酒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一片白光持续了很长时间。   隔了几秒后,他感觉到手上一暖。   是敬闲拉住了他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度,大概意思是:我还在你身边。   路迎酒实际上知道这一点,但他任由敬闲拉着自己,直到视野恢复正常。   他们俩又回到了那条走廊,站在镜子之前。   只是和之前不同,这走廊的墙面,也密密麻麻沾着人皮面具。   和陈、柯两人的,想必是同一条走廊。   路迎酒用符纸简单在手上缠了一下,从墙上,轻轻摘下来一张面具。   “嘶啦——”   面具被剥下来时,发出了细微声响,然后轻飘飘地在他的手中晃悠。   薄如蝉翼,非常逼真。   它轻薄到不可思议,褶皱和损害也不影响它的精致,从大致的轮廓可以看出是一张女孩的脸。   路迎酒面色微凝。   这货真价实是用人皮做出来的。   他把面具举起来一点,对着火光,人皮呈现温暖的半透明感,仿佛鲜活的血液还在其中流淌。   不得不说,用人皮做出来的成品,是完全不同的。那触感和逼真程度,和其他面具一对比,非常明显。难怪一张人皮面具有价无市。   敬闲望向幽深走廊的尽头,问:“往前走?”   “嗯。等我一下。”路迎酒又迅速摘下来五六张面具。   这些都是有力的证据,如果带出去,想必能引起轩然大波。   不论谁参与过面具的制作,都一定会被追责。   等路迎酒用符纸仔细包起面具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   周围死寂,只有脚步声回响。   路迎酒给了小李和陈言言护身符,现在那护身符没有半点反应,证明那两人很安全,暂时不用担心,只要尽快汇合就好。   走着走着,路迎酒的发梢微微摆动。   那是一阵清风。   有流动的空气,或许代表,他们就要走到尽头了。   然而下一秒,异动发生了!   墙上的面具全部在风中颤抖,几只蟑螂爬过墙面,仓皇逃窜。   “嘶啦——”   “嘶啦——”   “嘶啦——”   一张张人皮面具剥离墙面,凭空飞了起来!   人脸的五官扭曲了,全都在怪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空中,绕着他们两人飞舞、回旋,像是一群狂乱的蝴蝶。路迎酒一扬手,火光炸开,将人皮烤得滋滋作响,烧焦的刺鼻味道顿时弥漫。   等面具稍微散开后,他们只见走廊尽头,呆立着一头羊。   一只白色的山羊,大概半人高,横着的瞳孔盯着他们。   两根金属挂肉钩贯穿了它的脊骨,血汩汩涌出。   “咩——”它叫到。   然后它从中间裂开了。   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刀刃划开了身躯,然后它的体内,不是鲜红的血肉,而是涌出的无数张人皮面具!   和刚才一样,面具狂潮般飞舞在空中。这次,它们彼此堆叠在了一起,一张张向上,转眼又变回了山羊的模样。   只不过,这只山羊浑身都是脸,每一张都在笑。   阴气翻涌得像是海啸山崩,气温下降到0度以下,狂风掀起他们的衣衫。按这强度来看,必然是穷凶极恶的一只厉鬼!   就是它一直附身在陈言言身上!多年来阴魂不散!   路迎酒的口中呼出白气,一手符纸一手短刀,小黑兽圆滚滚地待在脚下,亮出了獠牙。   然后——   清亮的刀光划破了黑暗!   那刀光横跨半空,像极了一只翩跹的燕子割开雨幕,快到不可思议。   手起刀落,伴随着皮革的切割声,面具山羊的腹部出现了一大道伤痕。黑毛团冲上来,狠狠一口咬在它的左腿上!   毛团身形小,但是力气大到吓人,猛力一扯整条羊腿都下来了。   而墙上面具剥落,飞向断腿处,又形成了新的腿。   但这时,路迎酒已将短刀刺入它的眼里。   短刀微微一亮,无形的冲击波震荡,羊身上的面具出现了波纹状的纹路,一圈圈荡开,几乎让它全身散架。然而一个血盆大口,就出现在路迎酒的头顶!   那张面具的神情狰狞又可怖,嘴巴裂开180度,直冲着路迎酒的脑袋咬去。   路迎酒连头都没抬,黑色毛团高高跃起,要撕碎那面具——   一阵狂风。   所有的面具都被吹飞了,面具山羊在路迎酒的面前,被直接吹成了一团血雾,随风飘散了。   整条走廊干干净净。   什么厉鬼,什么面具,全都在摧枯拉朽般的风中没了。   这一瞬间,路迎酒想到自己听过的传闻。   传言在鬼界,有一处可怖的深渊,没有鬼怪胆敢踏足。那里头刮的风称作罡风,轻轻一吹,管他什么魑魅魍魉,通通化作飞灰。   眼下这阵风,竟然有着一样的效果。   敬闲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语调里带了点微妙的嫌弃:“那个面具,刚才差点把口水滴你身上了。”他还上手给路迎酒拍了拍衣服。   路迎酒:“……”   他看向敬闲,直截了当问:“你到底是不是人?”   敬闲一脸真诚:“怎么不是了?我的手是热的,心也在跳,不信你可以牵我的手或者靠着听听我的心跳……”说完还想去拉路迎酒的手。   路迎酒满头黑线地打断:“谢谢不用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这些他确实都经历过一遍。   “怎么?”敬闲说,“还在怀疑我什么?”   “你简直浑身上下都是疑点,快成筛子了。”路迎酒说,“看你这张脸上都写着‘可疑’。”   敬闲就笑:“就不准我天赋异禀吗?其实我不久前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直接就神清气爽,突然会了很多新奇的招式。”   “行了行了,你怎么不说你突然通了任督二脉,渡个雷劫就飞升仙界了。”   这回,敬闲犹豫了一下。   他半信半疑道:“啊,真的可以吗……?”   他只知道鬼界,难道这个世界还有往上走的途径?   路迎酒看他神色,一下子笑了:“我瞎扯的,修仙小说里的。你怎么还真信了,都没看过小说的么。”   敬闲见他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看过一些。我就很喜欢吸血鬼的小说,丧尸的也很好。”   “为什么?”路迎酒心说没看出来敬闲好这种风格的。   敬闲说:“里头全是进口鬼,我没见过,觉得新奇。”   路迎酒:“……”   路迎酒:“…………”   他被这个“进口鬼”惊了一瞬,奈何吐槽的天赋点不高,实在不知道该从何吐槽起。   山羊鬼死去后,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黑色大门。   在山羊鬼死的地方,留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是它的执念之物。   路迎酒把面具缠在符纸里,推门出去,就是屠宰场正常的走廊了,光线暗淡,充满灰尘。   门关上后,在他们身后自动消失。   执念之物在手,附身陈言言的鬼,可以说是解决了。   可惜的是,路迎酒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当成过嫌疑人。   敬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焦躁,在他身边缓声道:“先出去再说。”   “嗯。”路迎酒应了一声。   路迎酒顺着护身符的波动找,很快,就在建筑另外一边找到了小李和陈言言。   那两人本来小心翼翼、贴着墙走在黑暗中,见到路迎酒和敬闲,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小李急道:“路哥!我们刚才被带到一个走廊上了,那走廊上挂着的全是人皮面具!然后不知道怎么,我们就又回来了。”   “我知道。”路迎酒点头说,把手上的那张面具给他们看,“那个鬼已经被解决了,我拿到了它的执念之物。”   陈言言的眼睛顿时一亮:“是不是把它毁了,就可以了?”   “对。然后你就安全了。”   “现在可以毁掉它吗?”   “最好是出去再说。”   “那我们快点出去吧。”陈言言赶忙说,想往出口那边走。   但是路迎酒没有跟上她。   陈言言走了几步,回头问:“你们不跟来吗?”   路迎酒拿着那面具,笑了:“不急这一会。”   “……你是什么意思?”陈言言的脸色微变,笑了笑。   “在出去之前我想知道,你在靴子里藏了什么?”路迎酒问。   陈言言顿时僵住了。   她当时丢下小李,自己翻窗去了女更衣室,就是为了拿这个东西。路迎酒来找她时,她悄悄把东西藏进了小短靴里。   路迎酒什么都没讲,她自然以为他没看到。   难道说,路迎酒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陈言言退后半步,心跳得很快,脸上还是维持着一个笑。   她本来就面容姣好,那笑容看起来很柔弱,很容易激起别人的保护欲。   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我们还是出去再讲吧。”她咬了咬嘴唇,“这里太黑了,还有鬼,多拖一秒我都害怕……”   她只能期待,路迎酒会不好意思对她动手,把她的靴子脱下来。   陈言言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刚走几步,她突然“哎哟!”了一声。   右脚上一重,害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跤,还好用手扶了一下墙。只是脚上一松,那靴子已经被拽下来了!   陈言言心中惊骇,一低头看见黑色毛团死死咬住了靴子,冲着她龇牙咧嘴地一笑,摇着尾巴跑回路迎酒的身边。   “等等!”陈言言喊。   但是已经晚了,毛团子抖了抖靴子,里头掉出了几片折好的……纸片?   纸片在空中飘着的时候,自然地舒展开来,落在地上,薄如蝉翼。   那分明是几张人皮面具。   一时气氛凝固。   陈言言的牙齿几乎要打起颤来,大脑空白好几秒种,又以颤抖的声音道:“我、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觉得不对劲,就把它们藏起来了!”   “哦,真的吗?”路迎酒似笑非笑,“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他说:“刚才鬼怪把我们两两分开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和小李在一起?按照你的描述,鬼怪想要复原场景,和小李在一起的应该是‘范馨’才对。而我很‘碰巧’地,被当成了陈言言。”   “这对于你来讲,可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吧。但于我来看,这可半点不是‘偶然’,加上你私下藏起来的人皮面具……”   “陈言言女士,你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   与此同时。   500公里以外,江乡市。   消毒水的味道在空中蔓延,输液瓶里的水一点一点下落,病床上,年轻男生的左脚打着石膏,被吊了起来。   他发了条朋友圈:【太倒霉了,好好走人行道上都能被摩托撞】   底下的留言一堆【好好休息】   他撇了撇嘴,把手机丢到一边,刚准备睡一觉,病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一个中年男人探头进来:“你好,是吕方宏先生对吧?”   “对对,你是……?”   男人笑了笑:“是啊。”他提着公文包进来,坐在了吕方宏的病床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吕方宏回答。   男人点头:“那就好。我这次来,还是想和你谈谈过去的那件事情。你说,你想起了什么,对么?”   他是个驱鬼师,已经来了几次,都是和这个吕方宏——范馨的前男友,聊屠宰场和灭门案的事情。   这回,吕方宏没有立刻回答他。   点滴慢慢落下,这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说:“其实有件关于陈言言和范馨的事情,我一直没和你们讲。”   驱鬼师默不作声地听着。   吕方宏接着讲:“我和范馨在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她是个孤儿,家里几乎穷得揭不开锅,但是她非常努力,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的前几。”   “后来,我们凭借优异的成绩,上了重点高中,也是在那里认识了陈言言。”   他又犹豫了几秒:“陈言言的成绩实际上不好,是花钱进学校的,哪怕是作为美术生来讲,也在挂科的边缘。一来二去,她觉得不行,就找上了成绩优异、家境贫寒的范馨。”   他又开始沉默,似乎在纠结该不该讲。   驱鬼师说:“没事,不急,需要我给你去装杯水吗?”   吕方宏轻轻点头。驱鬼师就起身,给他装了杯温水回来。   吕方宏拿着水,小口喝了,终于又开口:“某天之后,我就觉得,范馨有时候怪怪的。她的性格、语气、行事态度都有点微妙的变化。实不相瞒,我喜欢范馨很多年了,她的一切我都了解,哪怕是一点不一样,都是瞒不过我的。”   “但是,每当我觉得不对时,她很快又正常了,让我以为是错觉。”   “就这样过了小半年,突然有一天范馨跟我讲,要告诉我一件事情。”   他闭了闭眼睛:“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人皮面具’这个词。”   驱鬼师的神情微微变化:“你的意思是?”   吕方宏说:“范馨和陈言言一直在互换身份。” 第25章 范馨   吕方宏继续说:“她们两人的互换,一开始只是考试的时候,后来,发展到陈言言不想上的课,不想参加的聚会等等,甚至有时候,陈言言不想去的社交活动,也丢给了范馨。”   “她们的身形本来就相似。范馨又是个很认真的人,只要想去模仿,几乎不会有破绽。她还教了陈言言不少,告诉陈言言,要怎么模仿神态、小动作、口癖、喜好,时间久了之后,我也慢慢分不清她们两个了……”   驱鬼师的身子微微前倾:“为什么你从来没提过这个事情?”   “因为陈言言说过,如果我们谁说出去了,会让我们‘付出代价’。”吕方宏闭了闭眼睛,“我们只是普通人,哪里懂驱鬼术那些东西,谁知道陈言言会怎么报复。我们四个人表面看起来是朋友,其实还挺虚伪的。”   他干笑了几声:“而且,我觉得‘互换身份’这件事情,和灭门案是无关的,就一直没说。”   “今天我之所以想讲,算是了结一段心事吧。”他长吁一口气,“说出来,果然觉得轻松多了。”   吕方宏最后笑了笑:“不过,范馨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再说起她的事情,我还是很想她的。”   四洞屠宰场。   陈言言死死盯着路迎酒。   她和那三人隔了十几米,冰冷的空气在其中,简直像是凝固了。   路迎酒的神情很平静,像是单纯等着一个回答,小李满脸不知所措,而敬闲就紧挨在路迎酒的身边——他没太多表情,只是那种让陈言言头皮发麻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陈言言强压着扑通扑通的心跳,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说:“凡事都有例外,不是吗?你能保证那个鬼就没有搞错?”她又缓和了语气,轻松道,“路先生,我们事情一码归一码,还是先把鬼彻底解决了。再说你们三个大男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对吧?”   路迎酒一摊手:“确实,毕竟,你现在对我来讲不是个‘威胁’。不过为了保险,请你之后跟着我去调查一下。我认识几个陈家的人,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人皮面具,肯定是陈家的某些人私下做的。陈家的风气总体来讲很正直,如果是家族内部出了问题,彻查、肃清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查出违纪,就肯定会处理。   路迎酒认识的那几人,和他有过多年交情,也是完全信得过的。   陈言言紧紧咬着牙齿。   下一秒,她转身就跑!   没了一只鞋子,她跑起步来一瘸一拐的,白皙的脚踩过粗糙地面。还没跑几步,她就被黑毛团整个扑倒了!   毛团看起来小小一只,重量半点不轻。“陈言言”疯狂地尖叫,抓挠地面,动作扬起了一大片灰扑扑的尘埃,在半空中狂舞,又落在她洁白的衣衫上。   她尖叫道:“婊子!陈言言就是个婊子!你们全都是!!去死吧!给我去死!”   ……   15小时后,鹭江市中心医院。   病房外,路迎酒透过单向玻璃,看到女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她右手还打着石膏,左手被手铐拷在了病床上。   在折腾整整一晚上后,她睡着了。   窗外光打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皮肤略微粗糙,缺乏水分,不再是光彩照人的样子了。   墙上贴了不少符纸,旁边还守着一个陈家的人,以防她逃跑。   昨晚,他们把“陈言言”一路从四洞屠宰场,带到了这家医院。   这医院与驱鬼师合作,有单独一个楼层,专门接收特殊的病人。   小李以自己的名义登记了,又汇报给了青灯会,让会里联系陈家的人。而路迎酒也找了在陈家的人脉,和他们讨论了这件事情。   于是,这天的凌晨,陈家数人过来,在“陈言言”的尖叫声中用了一连串的符纸。   符纸燃烧,她脸上的皮肤像是太干燥般,慢慢起了一层皮,最后一人轻轻一揭,就把整张人皮面具给摘下来了。   她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柔软的黑发都消失了。   像是画了皮的鬼怪,被一点点揭露原形,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讨人喜欢的“陈言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脸色偏黄,嘴唇干裂的女孩,放进人堆就找不到了。她的眼中满是怨毒的、可怖的光芒。   比对之后,基本确认她就是“已死的”范馨。   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   路迎酒默不作声盯着她看了一会。   身后有点动静,他一回头,看见敬闲手里拎着粥和油条。   敬闲对他笑了笑:“先吃了早餐再说吧。”   他们俩去了走廊尽头,找了个地方吃早餐。   路迎酒尝了一口那皮蛋瘦肉粥,很好吃,不咸不淡刚刚好。   旁边敬闲吃了个豆沙包,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说完就把一个包子往他的手里塞。   路迎酒接受了敬闲的投喂,包子在手中热腾腾地发烫。   路迎酒正要开口,突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大堆人闹哄哄地走来了。   抬头一看,西装革履、头发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带着一众驱鬼师来了。   和平时一样,楚半阳看见路迎酒,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是想笑,又像是要绷着脸,像是想开口,但又带着傲娇和别扭。   总之纠结的要死。   他看着路迎酒,最终开口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话一说完,他又看见了敬闲。   敬闲坐在路迎酒的身边,侧脸线条英俊而硬朗。   也不知为何,这一个瞬间,楚半阳心中的警铃大作——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花枝招展的公孔雀开了屏,刚昂首挺胸,踱步过去,突然撞见了另一只公孔雀。   楚半阳下意识站得更直,脑中电光火石,掠过了许多:   我的发型肯定没问题。   我的衣服肯定没问题。   我的鞋子肯定也没问题。   这一番下来,他确定自己的外表无懈可击,顿时舒服多了。   “这不是在等人开口吗。”路迎酒回答他,舒舒服服往椅背一靠,“面具的事情,还半点眉目没有呢。”   “陈家其他人马上来了。”楚半阳讲,“陈会长明天也会过来。等到结果出来,我们会告诉你的。”   像是在委婉地赶客。   路迎酒作为嫌疑人,自己找上“陈言言”,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虽然他是以小李的名义,将范馨送回医院、又叫陈家的人揭面具;而范、陈两人的身份互换,无疑给案件带来了更多疑点,谁也不敢妄下结论。   但归根到底,理论上讲他不该和这件事情有瓜葛。现在动身离开,不被更多人看到,是最好的选择。   路迎酒当然知道这一点。   但他喝了口豆浆,慢悠悠说:“没事不急,要是等陈正过来,我说不定还能给他提供点思路。我们两个好久没一起喝茶了,刚好叙叙旧。”   他装作不知道自己在被调查。   ——如果在巷东酒吧时,他没收到短信,他确实也不该知道。   楚半阳微妙地愣怔两秒。   他几乎是错愕。   说实话,楚大少爷心里很困惑:这明明在短信里,给路迎酒说的那么清楚,怎么现在路迎酒又犯糊涂了?这家伙平时不是很醒目的吗?   这神态很快被他收敛好了。   可是路迎酒已经看到了。   楚半阳皱眉,继续说:“你看,这种调查你如果在场,也不是太好。就连我也是会尽量回避的,毕竟涉及陈家的不传之秘。我话说的直白点,你还是回家等结果吧。”   他是在努力把路迎酒赶走的,以免被会里其他人看到。   楚半阳面上不显,见路迎酒久久不答话,甚至还在专心喝敬闲投喂的豆浆,眉头皱得更深了:“路迎酒,你到底……”   路迎酒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站起身,弯眼一笑:“行,我现在就走。”他回头喊了句,“敬闲,走吧。”   楚半阳不知道他怎么转变了主意。   路迎酒起身要走,和他擦肩而过时,又站定脚步,低声说:“有件事情我没讲。在我们之前,还有人去过面具加工间。他拿走了一些东西,但是气味还在,吸引了一堆蟑螂。”   楚半阳愣了半秒:“知道是什么吗?”   “我怀疑就是人皮面具。”路迎酒说,“不论气味、还是吸引蟑螂这一点,都符合。”   楚半阳点头,脸上不动声色:“行,我知道了。”   路迎酒略一点头:“谢谢你的短信。”   楚半阳愣住。   他反应过来:他刚才的错愕已经暴露了自己!   大概,路迎酒本来就怀疑短信是不是他发的,配上他那明显不正常的错愕感……   “等等!”楚半阳说。   “嗯?”路迎酒回头看他。   楚半阳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路迎酒挺轻巧地一笑:“那就不知道吧。”   他和敬闲走了,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楚半阳站在原地,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的耳垂烧得吓人。   他突然一回头,抓住小李问:“路迎酒身边那个人是谁。”   “啊——”小李被他吓了一跳,“好像是叫敬闲,是路哥的老朋友。”   “老朋友。”楚半阳琢磨了一下这个词,“他哪里来的老朋友,他小时候的朋友,不就叶枫一个吗?”   “我也不知道啊。”小李挠头,“但他们俩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倒是师父,你怎么知道他小时候的朋友只有一个……你真了解路哥啊。”   楚半阳:“……”   楚半阳说:“小李啊,你上次的书还没抄完吧?”   “啊?”小李懵了,“对对对啊。”   楚半阳拍拍他的肩:“再加抄三遍,巩固知识点。”   小李:???   楚半阳带着人,来到范馨的病房前。   他回头说:“你们都别进来了。”然后独自推开房门。   房间里静悄悄,手铐在冷色灯光下,闪烁着银色光辉。   女生的双目紧闭着。   楚半阳拉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说:“你是醒着的,对吧。”   这句话并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楚半阳继续说:“我其实就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灭门案当天,去到巷东酒吧和陈氏一家人见面,是陈言言还是你?”   范馨依旧闭着眼,她的神情很放松,好似还在深沉的梦境中。   然后,她听见了摩擦声。   像是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轻轻摩擦,她分辨不出来,只觉得脸上有风吹过。   有东西轻轻挠过了她的面颊。   麻麻痒痒的。   范馨神色几乎控制不住,那东西不依不饶,弄得她皮肤很痒。这麻痒感让人根本绷不住,在那东西第二次划过她眼皮时,范馨忍不住了,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只……孔雀?   那孔雀大概只有猫那么大,通体蓝绿色,正眨着金色的眼睛,站在枕头旁歪头看她。而它的尾羽上,每一寸眼斑都在转动,就像是真的眼睛!   刚才,就是它拿羽毛在挠她的脸。   范馨想起身离它远点,一扭头,猝不及防和一双金绿色的眼睛对视了。   楚半阳请来了孔雀神,此时此刻,瞳色竟变得和这孔雀一模一样。   范馨和他一对视上,头晕目眩,就像是看见孔雀开屏后那斑斓的尾羽,万花筒般不断变化,几乎要把人拽进去幻境。   楚半阳身子前倾,又一字一句问:“那天,去的人是陈言言还是你?”   ……   “我觉得,那天去酒吧的人是范馨。”路迎酒说。   敬闲正在开车。   他想试试新手感,顺带在路迎酒面前再秀一波财力,又换了一辆迈巴赫,丢那辆阿斯顿马丁吃灰去了。   或许对速度和力量的追求,刻在了每个男人的心中。敬闲就很喜欢飙车:这玩意不比鬼界的什么钩蛇什么烛龙什么鬼麒麟好多了!帅多了!   路迎酒见到他的新车,上车前悠悠说了句:“我觉得,你都不用来我的事务所打工。”   “为什么?”敬闲一愣。   “你在我这实习驱鬼,我一个月工资才给你六千。”路迎酒说,“你工作一千多个月,就能再买一辆这车了。”他扶额,“说实话,认识楚半阳和你,会让我对人民的平均收入和经济水平产生极大的误解,我都觉得自己是该被扶贫的了。”   没想到敬闲突然警醒:“那个姓楚的,也很有钱?”   “对啊。”路迎酒说,“楚家不是南方这边的首富吗。他爸就他一个独生子,那想必是土豪。”   敬闲喃喃道:“天凉了,让楚氏集团破产吧。”   路迎酒:“啊?”   他明显没get到敬闲的脑回路。   敬闲回忆起白无常带回来的诸多霸总小说,又想起那名言“竹马打不过空降”,不由心生警觉——虽然他一时没弄清楚,自己到底算竹马还是空降。   他有些忧愁地摇头:“快上车吧。”说完把一袋零食从后座提出来,塞到了路迎酒的手中。   他们这一路,是要回“周三五折事务所”的。   路迎酒边吃一袋夹心饼干,边说:“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一个简单的四角游戏,没办法召唤出那么强的鬼。如果换成,有人故意把那厉鬼的执念之物,带去了包间,就合理多了。”   他继续讲:“陈言言是没有动机这么做的。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   “但是,如果去包间的是范馨,能说得通。”   敬闲说:“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范馨配合着某人,完成了那一次灭门案。”   “对。”路迎酒赞许点头,“仅凭一个外行小姑娘,明显做不到这么精细的规划。而且,她戴的人皮面具,是需要不停更换的。”   “灭门案到今天,过去了6年。我有几个陈家的朋友,他们说,人皮面具最多保存一年半到两年。也就是说,这些年间,有人还在给范馨制作新的面具。”   迈巴赫以一个流畅的弧度,连续超了几辆车。   敬闲说:“你让陈家去查就好了。”   “这案件和我有关,我不能完全放手啊。”路迎酒拆开一盒果汁,“再说了,这个案子挺有意思的,不是么?如果不去调查,我也闲得没事做。”   他平时的娱乐项目极其少。   一是没有兴趣,二是时间全都被一个个灵异委托占据了。   敬闲犹豫了几秒,说:“除了调查,还是有很多其他事情的。”   “比如说?”路迎酒侧头看他。   “比如说去看海,去靶场去爬山,或者去坐过山车。”敬闲说,“我觉得游乐园就不错。”   “游乐园。”路迎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了,“我唯一一次去游乐园,是陪叶枫带他的表妹。表妹胆子小,又想去鬼屋,我们就陪她去了。结果她叫了一路,我和叶枫差点睡着了。过山车倒是不错。”   “那解决这次的事情,我们就去游乐园吧。”敬闲踩下油门,“鹭江市不是有个很大的游乐园吗?”   “对,云霄游乐园。”路迎酒喝了口手中的葡萄汁,“我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敬闲笑说:“怎么会不感兴趣呢?我对很多东西都有兴趣,想一件件去试。”   只要是和你一起。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路迎酒嗯了一声,说:“想去就去吧。如果这个案件结束了,我还没成通缉犯,我就陪你。”   敬闲心想,成了通缉犯也没关系,到时候他让整个游乐园闹鬼,鬼屋放真鬼,喷泉喷点血,摩天轮自己动起来,就不会有人敢玩了,更方便他和路迎酒的二人时光。   ……仔细想想,还有点兴奋。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你在笑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敬闲断然否认,把车开得更快了。   路迎酒就笑,把座位放低补觉。 第26章 看电影   回了事务所,那个【路迎酒吧】的标牌还在楼上闪闪发光。   敬闲虽是事务所的挂名员工,但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路迎酒推门进去,屋内空气有点沉闷,酒架上的十几瓶酒安静地站着。放在这样一个假酒吧里,它们大概这辈子都派不上真正的用途了。   路迎酒推开窗子,风猛地涌进来了,掀起了他的白衬衣。   这里的里屋,布置了很多驱鬼的用具。今晚他打算一直留在这里,画符纸、准备各种驱鬼术,以免之后要用到。   他准备符纸的时候,敬闲在屋内逛了一圈,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厨房。   敬闲就说:“晚上我来做饭吧。”   路迎酒应了一声,专心画符纸。   画符纸实际上是一件非常消耗心力的事情。   他画得又快又好,但在细节上非常吹毛求疵,每一条曲线的弧度都有讲究,最小的一处折角,角度都要恰好: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符纸,总是效果最强的。   路迎酒换了不同的笔,从简单的圆珠笔、钢笔,到狼毫毛笔,在不同的纸张上,勾勒出复杂的线条。   有些线条简单流畅,行云流水。   有些线条的转折锋利,仿佛一把刀刃。   还有些画出来,隐隐像是飞禽走兽,或者神官的面庞。   小黑兽自己出现了,趴在桌上看他的动作。   路迎酒从敬闲给的零食中,挑出了几包饼干和青豆,给它开了吃。   黑毛团子来者不拒,食欲旺盛,跟个垃圾桶一样全部吞下去了。   吃着吃着,它就慢慢睡着了,头一歪,在桌上摊着肚皮。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路迎酒的思路从这繁琐的过程中挣脱时,他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门被轻轻敲响了,敬闲说:“吃饭了。”   路迎酒起身出去,看见桌上摆了两菜一汤,刚好是两人的饭量。   敬闲的厨艺是真的好,上次给路迎酒带的海鲜粥,就足够回味很长时间了。现在的桌上,一盘菜分外青嫩,红烧肉的香气充斥了整间屋子,他糖色炒得很好,那肥瘦相间的肉看起来就好吃。猪骨莲藕汤放在桌子中间,油很少,透着清香。   路迎酒有点惊讶:“你去哪里买的菜?”   这附近就没什么卖菜的地方。   他以为敬闲最多用冰箱里的鸡蛋,做个蛋炒饭。   “跑出去了一趟。”敬闲咳嗽一声。   他实际上是让几个小鬼出门买菜了。本来想买些贵的,但一想到,贵食材是真的解释不清楚,还是算了。而且晚上吃清淡点,也好,符合路迎酒的胃口。   两人装了饭,面对面坐着。   路迎酒边吃饭边想,敬闲有这厨艺,出去开饭店都能爆火,就做给他一个人真的是屈才了。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听见敬闲开口问:“我刚刚看了一下,云霄游乐园最近限行的厉害,要提前大半个月预约。”   路迎酒笑了:“你还在想这事?你胆子那么大,鬼屋和过山车都没什么好玩的,我还以为你对靶场会更有兴趣。”   “就体验个氛围。”敬闲说,“没去过。”   他是真的没去过。   游乐场和他的气场不大相符,但他知道,那可是个约会圣地。   过山车海盗船鬼屋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点是约会!   那可是约会!   路迎酒“唔”了声,又讲:“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这事情什么时候能结束。但你可以先预约着,”他笑了笑,“就当是我们事务所第一次团建了。”   于是敬闲约了半个月后的票,提前预约了这场只有两个人的团建。   路迎酒吃完饭,装了碗汤喝,无意间瞥到敬闲的手机屏幕:浏览器开着十几个页面,看不清内容,一晃眼过去,名字全是和“游乐园”有关的,应该是查了很长时间。   不知怎么,路迎酒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就被戳了一下。   看来敬闲是真的想去。   路迎酒的童年也是想尝试各种东西,可惜没人陪着。游乐园确实曾在他的愿望清单上,但直到最后,都没付诸行动。   他虽然不知道敬闲的过去。   可看这样子,敬闲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一起去吧?   路迎酒这么想着,喝着那碗热腾腾的汤,神情都不禁柔软下来。   他想再说几句话,又往敬闲那边看了一眼,突然顿住了。   浏览器最新的两个界面,写着……【约会圣地】??   路迎酒呆滞了半秒钟。   还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敬闲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见他神色不对,开口问:“怎么?”   “……没事。”路迎酒喃喃说,“大概是幻觉吧。”   他喝了口汤压压惊。   ……   接下来的几日,路迎酒没事情做,就等着陈家去查面具,等陈笑泠继续给他通风报信。   家里做饭搞清洁之类的事情,全被敬闲包了。   路迎酒本来饮食不规律,对食物兴致缺缺,耐不住敬闲做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这几天被敬闲拉着吃饭,竟然难得地开始按时吃三餐。   就这样等了几天,在第四天的晚上,路迎酒和敬闲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敬闲为了了解阳间常识,看过不少电影,对这种艺术非常有兴趣。   这四天来,他们又看了好几部,从动作片到悬疑片,从爱情片到科幻片,好片烂片对半开。   今天外头下着雨,夜色浓厚得像是世界末日,雨夜的黑暗是压倒性的,天地无光,就连远处的灯光都看不清了,全都淹没在雨幕中。偶然一辆车匆匆驶过,不到两秒,又不见了踪影,整个过程太短暂,它简直像被某种怪物捕食走了,永远消失在这夜晚。   风声呜呜咽咽,这气氛挺适合惊悚,敬闲就把所有的灯关了,找出了一部鬼片看。   ——事实证明,这是非常错误的选择。   毫不夸张地来讲,他们两人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鬼片观众。   影片一开始,主角的小红车从小镇出发,开向了一座闹鬼的深山。   第5分钟,树影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鬼哭狼嚎,隐隐能看见人脸,惊悚值拉满。   路迎酒打了个呵欠,开始吃敬闲给他的薯片。   第7分钟,几只鬼手“啪!”地一下打在车子的后玻璃上,主角手一抖,开始尖叫。镜头给了鬼怪几个特写,重点突出了它们狰狞的面庞,血淋淋的大嘴巴。   敬闲开始皱眉了:“这种鬼看起来是地缚灵,怎么会跟着车跑呢?”   路迎酒又在打呵欠。   第11分钟,又是几个鬼影在树林间晃荡。   敬闲又皱眉:“品种全错了啊。”   路迎酒快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   第17分钟,一具尸体从天而降,砸在了主角的车前,主角被吓疯了,一边尖叫一边拿出了一堆平安符。   敬闲:“……”   他懒得吐槽了。   这回路迎酒突然在睡梦中惊醒,也开始皱眉了:“怎么回事,这符纸全部画错了。”   接下来就是追逐战了,血浆包跟不要钱一样用,镜头晃荡,尖叫声不断,满屏幕鬼脸和猩红。   路迎酒是彻底睡着了。他在沙发上盘起腿,极为放松地闭着眼,往后一靠,任由那主角叫得撕心裂肺,全当白噪音。   敬闲也觉得无聊的要死,在他看来,这里头的所有鬼都在瞎扯淡,根本不可能。   好比一个人在看动物世界,发现赵忠祥老师在一本正经说,啊这是我们的帝企鹅,帝企鹅分布在非洲大草原,独居,喜欢炎热的天气,主要的捕食对象是藏羚羊……着实扯淡的可以。   他看得也困了。   鬼怪不需要睡眠,但要是实在无聊,也能睡着。   敬闲一侧头,看见电视的光落在路迎酒的脸上,他皮肤白皙,鼻梁的阴影遮掉了一点光亮,睫毛的弧度都是令人心动的。   外头的雨声阵阵,晶莹的雨水顺着玻璃流下,风弯了树枝,万千树叶共同起舞。   这一瞬,仿佛时间都走慢了一秒。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   他很想在这个冰冷又昏暗的雨夜,紧紧抱着路迎酒,最好是能亲上去,让对方在困倦中发出几声含糊的抱怨,再回抱着他,一直睡到夜雨停歇,天光乍破。   但他最后,只是悄悄往路迎酒的肩上揽了一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睡得更舒服一点。   他自己也往沙发上靠,找了个舒服姿势。   这个沙发很软,像是能让人整个陷进去,一不留神就能睡着。   ……沉睡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鬼界有深渊,万物坠落其中皆会消亡,只有他敢踏足。每次他临空行于深渊之上,玄袍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都会想,沉睡和死亡是没有区别的,都是无尽的黑暗。   但此时此刻,听着磅礴的雨声,看着这么一个无聊的鬼片,他又想,可能还是不一样的。   那种安心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觉得自己可以和路迎酒在这个沙发上,窝到地老天荒,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醒来时依旧能看到彼此。   敬闲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秒针一点点走着,无聊的鬼片开始谢幕,最后电视屏幕一片漆黑。没有其他光源了,风声雨声里,只有黑暗中相互依靠着的两人。   不知多久后,狂风越发大了起来,砰砰敲着窗子。   路迎酒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他轻哼一声,醒了。   脑子一下子没那么清楚,浑浑噩噩的,思绪仿佛沾着浆糊。他半眯着眼睛解锁屏幕。刺眼的光照亮客厅,拉长了所有家具的影子。   那是陈笑泠发来的消息。   她说:【陈家找到线索了】   【新西路117号,众力仓库】   ……   迈巴赫驶过狂风暴雨,轮胎卷起泥水,车灯明亮,从远处看像是一头怪兽乘着风雨而来。   周围雨声大得吓人,什么都听不清了。路上空无一人,流水汩汩地涌进下水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车身一个急拐弯后,敬闲熄灭车灯,在浓郁的漆黑中把车开进了破旧的停车场。   雨刮猛地划过玻璃,却无力抵抗从天而降的狂流。仓库出现在他们眼前,顶楼的红色大字【众力仓库】已经被岁月刮得斑驳。   陈家人已经把现场封了起来,调查了一轮。   现在这里整个仓库,都被无形的结界封着。   但是结界对于路迎酒来讲,从来不是难事。   雨足以掩盖掉一切动静。   他和敬闲下了车,戴上黑色口罩,压着帽子,偷偷绕到后门的结界边缘。   他指上轻弹,几张符纸飞出去,白色的流光涌动,在结界上打开了一道豁口。两人轻轻松松就进去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扇老旧的铁皮门,上头是一把铁锈红色的锁。   或许是因为放心结界,陈家人没换掉后门的老锁。   路迎酒再次发挥了自己的撬锁技能,戴上手套,轻松撬开了门,然后他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这个仓库是存储服装的,空气中有非常明显的布料味道,大大小小的纸皮箱子堆叠,还有一堆堆被包在塑料袋中的衣服,在货架上跟小山似的。   路迎酒捏了个诀,把他和敬闲的衣衫弄得干燥些。   他慢慢走过货架间,脚步无声。   根据陈笑泠探听到的消息,两天前,陈家似乎已经追查到:确实有人,还在制作并出售人皮面具。   制作地点是四洞屠宰场,而藏匿、包装再转移面具的地点,就是在这个众力仓库。   在这个仓库放皮革的地方,找到了一两张遗漏的人皮面具。   但查了整整两天了,陈家没找到太多线索。   路迎酒就想着亲自过来看一看。   好歹他是业内的顶峰,来现场肯定有收获。   他当首席时,陈家也请过他不少次做顾问。要不是这次他被调查了,陈家早就把他搬来这里当救兵了。   顺着高大的货架,他们慢慢找过去,终于走到了皮革的区域。   那一块的衣服已经翻得底朝天了,每一处包装都散开着,衣服被从里到外都摸了一遍。地面散落一堆被用过的符纸,足以可见多少人忙碌过。   好几件真皮挎包散在外头。路迎酒蹲下来提起一件,仔细打量。   挎包的内侧有着淡淡的阴气,他轻碰,在底侧有黏黏的触感。像是什么东西,曾经黏在了那上头。   他接着在地上,找到了一个空塑料薄袋。   塑料袋刚好是人脸大小,顶端有透明胶的痕迹,就是它粘在过底侧。   路迎酒把它举起来,窗外刚好劈过一道闪电,惨白光芒从窗户降临,撕裂黑暗,也照亮了他棕褐色的眼眸。借着闪电的光芒,他看见塑料袋有着淡淡的纹路。   是那种很常见的、抑制阴气的纹路。   他低声说:“人皮面具在这里被分装进了塑料袋,然后和各类衣服一起被运出去,顺着物流,去到各个地方。”   放下塑料袋,路迎酒在仓库内仔细走了一圈。   发现了异常。   他蹲下来,扫扫地面,地上出现了淡淡的符文印记。   敬闲也蹲下来,和他一起打量印记。   这和屠宰场的面具加工间中的印记,是一模一样的。   路迎酒消掉了那个痕迹,地面顿时出现了鞋印,还是45-46码的鞋子。   有人消除了自己的痕迹。   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和屠宰场里的是同一人。   还是那句话:来者的水平非常高,陈家的人也绝对不是草包。可惜驱鬼这行分外吃天赋。再多的花样,再多的小心思,在路迎酒面前都像是班门弄斧,根本无处遁形。   那人只去了屠宰场一次,暴露的痕迹很少,没法确认身份。   但是从眼前密密麻麻的脚印来看,他在这里长期活动过。只要把痕迹这样留着,等明天陈家人发现了,肯定能追查下去。   这过程比路迎酒想的轻松多了,他带了很多符纸,本来都打算在这里待一晚上找线索。现在倒好,那人警惕性太低,又或者低估了路迎酒的实力。   路迎酒拿出手机。   为了保险起见,他拍了几张照片。   敬闲在他身边看着。路迎酒低声和他说:“现在,这里还有一个人。他在看着我们呢。”   说完,他刚准备站起来——   闪电劈下,惨白色的光照亮小山般的衣物。   惊雷响起,一道冰冷的寒意从天而降!   路迎酒抬头,黑暗中一个身影自货架上高高跃起,手中利刃直指他的命门!   作者有话要说:  敬闲:你路走窄了 第27章 狂风暴雨   路迎酒早有准备,手上一捏决,黑毛团子就“嗷呜——”出现在他的脚边。它圆滚滚的身躯展现出了极大的灵活,高高跃起,直接和来者当胸撞上。   一声闷响。   来者闷哼一声,手中利刃失了准头。眼看着他完全失去了平衡,就要在落地时摔个狗吃屎,但在空中,他的每一寸肌肉绷紧,做出了常人难以达到的动作:他的身形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扭转过来了。   就像是猫落地前,会飞快地调整自己的姿势。他稳稳落地,单手一撑,一回身,又在半秒钟内窜上来十几米高的货架!   简直灵活得像是猴子。   路迎酒啧了一声。   在短暂的交手中,他确实看到了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亮——那瞳孔是黄色的。   对方肯定也请神了。   而且从敏捷的姿态、黄色的瞳孔来看,请来的是陈家的灵猿!   和他交手的是陈家的人。   但如果是陈家正经过来调查的,肯定不用鬼鬼祟祟,应该手电筒一亮,就冲着敬闲和路迎酒大喊“你们是什么人!赶快现身!”然后再扭打在一起,试图捕获这俩贼人。   既然来者不敢声张,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和人皮面具有关!   那人灵活地把身形藏在了货架间。   灵猿带给了他惊人的灵活,货架上的衣服那么多,包装袋随便一碰就是刷拉拉作响,但他半点声音没发出。更别提现在雨声、雷声、风声混在一起,哪怕他有破绽,也根本听不见。   敬闲不知在想什么,伸手去碰其中一个货架——   然后手被摁住了。   路迎酒制止了他的动作,低声说:“你别出手,还是我来吧。”   敬闲:?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心中有些受伤:“为什么?”   “这里是有证物的地方,”路迎酒说,“你每次都杀伤性太强了,我怕你一出手,这仓库都没了。”   敬闲保证道:“我可以控制的。”   “哦——”路迎酒说,“这不是就怕万一吗,你还是乖乖在这里待着。”   敬闲还想讲话,结果额头被路迎酒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路迎酒笑说:“我又不是搞不定。”   和之前一样,这一戳简直是麻麻痒痒的。   敬闲下意识摸了摸额前,飞快地妥协在了美色下。   没事,他心说,男人就要懂得适时让出舞台。   路迎酒则快步走进了黑暗中。   小黑兽紧紧跟在他身边,眨着银灰色的眼睛。   【请神】的符咒正在路迎酒的身上飞快发挥作用。   渐渐地,物体的轮廓清晰起来。货架上的衣服有着毛茸茸的质感,窗外每一雨丝都看得清楚,空气中尘埃在上下飞舞。五感清晰,他能分辨出每一滴雨水的滴落声,能听见门外,几个守门人的交谈声,也能隔着雷声,听见敬闲的呼吸。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一切都无处遁形。   当他走过第三个货架时,无声地抬头,符纸从手中飞了出去!   在正上方的男人猛地一惊,灵活地避开。但那符纸好似长了眼睛,精准地穿过每一处缝隙,带着嗖嗖风声逼近。   男人一时心中惊骇万分: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位置的!   路迎酒和敬闲都蒙着脸。他根本不知道来者是谁,还以为是普通的驱鬼师,现在看来,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   他捏了个诀,小巧的金毛猴子出现在他背上,眼睛一亮,他又以诡异的姿势,手脚并用,攀过货架的每一隔间,眨眼间又逃出去二三十米,换了三四个货架。   这下总算是甩开了吧?   男人心有余悸,趴在货架的最顶端,刚打算探头再看看路迎酒的位置,突然听到正后方传来声音。   路迎酒的语气带了揶揄感:“怎么不跑了?”   这个瞬间,男人一个翻身,手中刀刃就刺了出去。这一招带着十足的杀意,是冲着心口去的。   但他手腕猛地一重——   路迎酒看起来松松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却大得不行,男人只觉得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似乎是哪根筋脉被死死掐住,手上不由一松,刀刃锵锵落地。   那刀身还抖着,男人屈膝飞蹬。   神猿的力量虽然不强,但这么一蹬,若是毫无防备之下,少不了断几根肋骨。   然而他蹬了空。   路迎酒身形一闪,已经绕到他的右侧。他还抓着男人的手腕,轻描淡写般用了点力。   “啊啊啊!”男人惨叫。他的手腕直接被折断了!   这疼痛钻心。本来有请神的力量压着,不至于让他完全束手待擒,但他的斗志已经在这连5秒都不到的交手中被摧垮了。   近距离被躲开飞踢,对方比他要灵活得多。   手腕被轻松折断,对方的力量也大到可怕。   他根本没法匹敌,这是……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他斗志全无,只一心想要滚下货架,再冲出门外。   路迎酒当然不可能给他这种机会,往他后脖子敲了记手刃,那男人就头一歪。   彻底晕过去了。   路迎酒单手提起他。   这男人大概有80公斤,在现在的他看来完全不碍事。他就这样,一边提着男人,一边跳下五六米高的货架,稳稳落地。   敬闲已经站在底下等他了,路迎酒刚一下来,手中就多了一瓶水。   路迎酒:?   他有种自己在校运会的感觉。   什么努力跑了1500米,一下场就有喜欢自己的女生过来送水。   ……虽然这个“喜欢自己的女生”有点不对劲,不大符合剧本。   路迎酒看了眼敬闲,不知道第多少次,暗暗比对了两人的身高。   还是差了大半个脑袋。   他说:“你从哪里弄来的水?”   敬闲咳嗽一声:“顺手带的。”   实际上他是让几个小鬼去车上拿了。   敬闲给他递完水,见他把男人随手丢在货架旁边,上前看了看:“我们见过这个人。”   “对啊,我也没想到。”路迎酒说,“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人刚刚好和他们撞上了,要换个人来,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在这个案件的最开始,他和敬闲试图去找金晓阳——也就是最早发帖,说自己遇见了灵异老太太的那人。   结果去到金晓阳的那栋大楼,人没找到,倒是遇见了陈正的弟弟陈奇。陈奇和他们一路唠嗑,临走前还送了路迎酒一本书,等到他们下楼,金晓阳就跳楼自杀了。   当时,和陈奇在一起的驱鬼师,就是他们面前的这个。   路迎酒说:“等陈家的人看到他,肯定很惊喜。”   他拿出一张符纸。   他的眼眸已完全变成了银灰色。请神带来的身心负担是非常重的,要及时解除,否则会反噬。   他捏着符纸解除请神,小黑兽依依不舍地在他脚边蹭了一圈,消失不见了。   路迎酒懒洋洋地说:“敬闲,你会绑人吗?”   “绑他吗?”敬闲说,“只能说我看过不少的警匪片……”   接下来的10分钟,路迎酒坐在旁边,慢悠悠地喝水。敬闲从仓库里找了根长绳子,把那个男人五花大绑起来。   等绑好了,路迎酒再往那人头上贴了张符纸。   ——这下是神仙也逃不出去了。   做完这些,他满意地拍拍手:“我们走吧。”   他和敬闲按照原路返回,从后门悄悄出去了。   临上车前,路迎酒又是飞了张符纸出去。   符纸飘然穿梭过雨幕,落在了仓库的旁边,几秒钟后,一阵巨响传来。   那巨响惊天动地,立马吸引了看守者的注意力,吵吵嚷嚷的人声传来,一堆人涌进去仓库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路迎酒操心了。   迈巴赫无声启动,离开了这个破旧的停车场,朝着雨夜的尽头驶去。   车上,路迎酒从在车窗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银灰色眼睛。   请神的痕迹还没消散。   每个驱鬼师请神时,都会在外貌上被影响,如果滥用鬼神的力量就会被反噬,甚至是失去神智。   路迎酒不常请神。   他天生就厄运缠身,从小就看过太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差点就没活过童年。   这种诡异的体质体现在了方方面面,就比如说,请神对他的影响比常人的大很多。请神的时间不能太长,避免反噬,之后他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摆脱鬼神的痕迹。   又或者说,他比所有人都更接近“鬼”。   几滴雨水顺着玻璃流下来,凝着车内的灯光。   和之前一样,路迎酒下意识摩挲着胸前的长命锁。   时隔许久,他又想起了那个大师的话。   虽然从各种结果上来看,大师就是个江湖骗子。但至少,冥婚确实解决了他的厄运。路迎酒对于大师半信半疑。   大师除了安排了那场冥婚,还给他算过命——   说他会死在27岁。   当时大师算完命,泪流满面,大喊:“这真是天妒英才、天道无常啊!”他擦了把眼泪,紧紧抓住小路迎酒的手,“我真为你痛心,所以算命的这200块钱,能不能现在就给我?”   小路迎酒嫌弃他满手泪水,挣开他的手,到最后都一分钱没给,被大师念叨了好几天。   现在路迎酒26岁,想一想,离27也就是小半年的事情了。   一道惊雷滚过,天地间是轰然巨响。   “……在想什么呢?”敬闲问。   “没什么。”路迎酒回过神,摇了摇头,笑说,“只是在想这个世界挺奇妙的,今晚也是碰巧,要是我们晚5分钟,说不定就不会和那人撞上了。你我也是,隔了那么多年,我没想到还会和你见面。”   这回敬闲沉默了几秒钟。   他说:“有些人的出现是碰巧,有些人是命中注定。”他也笑了,“像我的出现就是有理由的。”   路迎酒“唔”了一声,问:“你是为了什么?”   敬闲说:“为了我的一切。”   ……   第二日。   清晨的办公室里,陈正勃然大怒:“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他是怎么溜进去仓库的!!”   他面前,是昨晚被路迎酒揍了一顿的男人照片。   这人名叫陈霖,曾经是四洞屠宰场的工作人员。   “不不不,不知道啊!”他面前的陈氏晚辈瑟瑟发抖,“可能是用了什么,很厉害的符纸吧。”   “但你们连谁打晕了他,都不知道。”   那人不说话了,以眼神求救旁边的楚半阳。   楚半阳坐得端正,和平日一样衣冠楚楚,头发专门做了造型。   他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陈会长,我们还是先来聊范馨的事情吧。”   陈正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问:“那丫头肯说了?”   “对。”楚半阳点头。   楚家的孔雀神,如果刻意去使用能力,对人的心智是有一定的催眠效果的。   尽管催眠的效果不强,对于戒心强的人来讲,更是困难重重。   他从一开始和范馨聊天、追问,就用了孔雀神的能力。他注意到,范馨不单是戒心强,而且还充满了恐惧。   恐惧回答他所提的一切问题。   于是,这么一连六七天高强度地追问下,配上陈家不断查出的新证据,才终于动摇了那女孩心中的防线。   就在今天早晨,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洒进来,病床前头的录音笔运作着。   在灿烂的晨光中,范馨哆嗦着嘴唇说:“对……对,灭门案的当天,是我装成陈言言去了那个酒吧。”   楚半阳问:“真正的陈言言是怎么死的?”   范馨露出了古怪的笑容:“鬼害死她的。谁叫她硬是要玩什么灵异游戏。”   楚半阳又问:“那么多年来,你的人皮面具是谁提供的?”   范馨紧紧闭着嘴,不肯再开口了。   时间回到陈正的办公室,楚半阳说:“灭门案是场谋杀。”   陈正就不住叹气。   楚半阳又讲:“现在案件出现了转机,我认为,继续就这个案件对路迎酒进行调查,是没有必要的。”他停顿了几秒钟,“而且,灭门案发生时他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据。实际上,在案件发生的前后两个月,路迎酒都和我在Z市处理委托。”   Z市和鹭江市在一南一北,彼此间有好几千公里。   那次是路迎酒唯一一次和楚半阳做委托。他俩和其他几个驱鬼师天天碰面,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没有空闲时间,有时候累了就全趴在桌上睡了,打个电话都要争分夺秒。   当年,路迎酒确实被列作嫌疑人过。但这份有力的证据,直接让他摆脱了嫌疑。   楚半阳就是证人之一,可以说,他是最知道路迎酒清白的人。   陈正重重地叹了口气,肥胖的身躯瘫回椅子上,说:“这几天,我已经把调查的人手抽回来了,专心研究人皮面具的事情。”   楚半阳微微坐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陈正揉揉眉骨,“小路确实和这件事情不大有关系。等我们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查明真相,也就不用继续调查他了。”   就这样众人一直忙碌。   直到这日夜幕低垂,时候不早了,陈正和楚半阳出了大楼。   司机开着车在路边等着楚半阳。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完全没有其他车子。   楚半阳和陈正说:“陈会长你没开车过来吧,需要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陈正连连摆手,“我家近,最近锻炼呢。”   楚半阳就上了车。车子缓缓启动,他看见街头,陈正骑着一辆小小的共享单车一溜烟走了。   骑得还挺快。   楚半阳:“……”   半小时后。   陈正刚洗完澡,一边喝茶一边翻看着桌上的资料。   作为陈家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实际上,一直在监督“人皮面具”这件事情。   上一个对面具这么上心的人,还是陈敏兰。   那老太太为人正直,容不得家族里出半点污点,陈正跟着她学过织云术,继承了她不少观念,连带着也对人皮面具深恶痛绝。   后来陈敏兰一家人不幸身亡,其他人对监督面具的事情兴致缺缺,要不是有陈正一直带头,早就没人管了。   不过他的坚持,是有回报的。   四洞屠宰场的事情一出来,过去他查到的明线暗线,全都能慢慢连起来了。如果运气好,能顺藤摸瓜揪出所有人。   陈正深呼吸一口气,喝了口花茶,戴上眼镜继续看材料。   长期在屠宰场使用人皮,那么那个人肯定非常了解屠宰场的结构,并且可能是负责人之一。而那么多年过去,那人一直源源不断地给范馨提供人皮面具,证明那条生产线还没有断。   直到今天还有人皮面具的买卖。   那人本事那么大,在陈家肯定地位不低,能够在第一时间接收到很多情报。   ……不,不单是在陈家拿到的情报。   当年青灯会的调查那么严密,那人肯定也很了解,青灯会驱鬼师调查的一整套流程和手段,才能如此完美地避开。   陈正死死皱着眉。   真是日了,他怎么越看越觉得这个内鬼是自己?!   他又翻到了现场的记录。   屠宰场里熄灭的烟头,和留下的45码脚印。   了解屠宰场,在陈家地位高,和青灯会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吸烟,45码的鞋子。   陈正隐隐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人。   但那念头闪过的速度实在太快,他分辨不出。大脑隐隐作痛,他刚要细想,门铃却“叮咚”响了两声。   陈正这才想起,陈奇说他今晚要过来。   陈奇也是个大忙人,经常昼夜颠倒,陈正早习惯了。   他打开了门。   陈奇果然站在门外,叫了一声“哥”。   他今天穿了一整套的黑西装。现在的气温闷热,哪怕是在深夜,他这身打扮也格格不入。   陈正唉声叹气道:“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啊,我思路都给你搅乱了。”   陈奇笑了,脸上的肉挤在一块:“你泡杯茶喝,不就想起来了?”   “你想喝什么茶?”陈正问,“普洱行不?我现在没心思搞,随便凑活一下。”   他转身走了几步,却没听见陈奇跟上来的脚步声。   陈正回头看,陈奇还站在家门口呢。   陈奇笑说:“哥,来抽根烟不?” 第28章 码头   一大早,敬闲就在厨房里煎鸡蛋。   路迎酒醒了之后,桌上摆好了早餐。他昨晚又没睡好,一整晚都半梦半醒的,早上就开始打瞌睡,要不是被食物的香气诱惑出来,估计现在还在床上闷头大睡。   外头还在下雨。   只不过下的是小雨,很安静,没了前两天的狂暴感。   他吃了一口煎鸡蛋,敬闲适时地给他递过来一杯水。   手机响了,是叶枫打来的。   他接起电话,叶枫说:“哎出事情了,昨天晚上,陈正被人给捅了。”   路迎酒喝粥的动作慢了一瞬,问:“什么叫被人给捅了?”   “字面意义上的中了好几刀,现在躺ICU抢救呢,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叶枫说,“对方下手很狠,还不是他在衣服口袋里放了张符纸,给他续了续命,他根本撑不住楚半阳找到他。也是巧了,楚大少爷走到一半,发现文件漏交了,才去了陈正家。”   他勉强笑了声:“这老狐狸是真的命大。”   路迎酒把手中的勺子放下来,眯起了眼睛:“现场的情况怎么样?”   “楚半阳在查呢,陈家过去了一大帮人。”叶枫说,“还有两个坏消息,第一个是陈正保管的钥匙不见了。清点物证室之后发现所有证物都没了,包括搜到的人皮面具。”   路迎酒眉头一跳,又问:“第二个坏消息是什么?”   “范馨也不见了。”叶枫说,“早上护士去查房,发现房间里早就空了。她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路迎酒:“……”   他深吸一口气,揉揉眉骨,才抑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   然后他站起身,说:“我去把人找回来。”   叶枫一愣:“你怎么找?”   “我总会有办法的,不是么?而且我有种很不妙的预感,范馨有危险。”路迎酒把电话挂断。   范馨被鬼缠身,怎么想都不该找他帮忙的,而应该去找给她提供面具的共犯。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很大概率是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把范馨送来医院的时候,路迎酒就长了个心眼,在她身上留了个小纸人。   他的水平高,要是真的想隐瞒,其他驱鬼师都发现不了纸人。   而光靠范馨自己是逃不出病房的。   她肯定是被人带走了。往好的方向想,是共犯要把她救出去;往最坏的可能猜想,是要杀人灭口。   门口就有一个背包,放着路迎酒外出所需要的一切物品。他提着背包,又拿了两件厚实的雨衣。   他和敬闲上了车。   敬闲问:“要往哪里开。”   “东边。”路迎酒拉上安全带,“一直开到海边。”   ……   海浪声阵阵。   废弃的码头仓库中满是海水的腥味,从逼仄的窗子往外看,只能看见铁青色的天幕。乌云密布,降下细碎的小雨。   穿着病号服的女孩窝在角落,头发散落,双手被反绑着,背后、腿上好几道拖拽的伤痕,伤口混着沙土,鲜红而狰狞。她被强行拽出了医院,一路带来了这里。双腿的绳子早就松开了,她本来能够逃跑,只是……   在她面前,一只金毛猴子正蹲着。   见她有了动静,它顿时龇牙咧嘴的,露出一口足以咬断钢板的尖牙。   范馨知道,驱鬼师请来的这些神明有多强大。   肯定不是她能够匹敌的。   仓库的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男人正在找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察觉到了灵猿的躁动,说了句:“我劝你老实待着,这家伙可是吃过人肉的。”   范馨打了个哆嗦。   她望向陈奇的背影。   从开始策划那场谋杀的开始,她就知道对方是个冷血的人——当时的她并不害怕,反而觉得欣喜,因为冷血正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但她没有想到,六年过去,当这份冷酷指向自己时,是多么可怕。   陈奇整理完东西了,把藏在这个仓库的十几张假身份证、假护照都找了出来,还有大笔大笔的现金。那些钞票被小心放在盒子里,一打开,满目粉红,很叫人心动。   这些东西在这里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今日终于派上用场,足够让他远走高飞了。   他提着这些东西,挺着圆滚滚的身躯,有些费劲地走回来,坐在了范馨对面的木箱子上。   木箱被他的体重压得发出呻吟。   陈奇一路上是带着人皮面具过来的,结果在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废铁片轻轻刮了一道。   面具本来就脆弱,划口处往外翻卷,分外诡异。   他摸了摸脸上,意识到了这点,啧了一声,把整张面具都摘了下来,放在身边。   这下,出现在范馨面前,又是那张熟悉的面庞了。   接应的快艇还没来,海风在外头吹得鬼哭狼嚎,黑色的海浪拍上码头,绽放雪白。   陈奇往后捋了捋汗涔涔的黑发,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孩,突然起了几分叙旧的冲动。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16岁,现在都那么大了。”   范馨不说话。   陈奇就摇头道:“当时你还那么聪明,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当时你说要报复陈言言的时候,可是很干脆利落的。”   又隔了很久,范馨抖着嗓音说:“你、你放我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这几天,我一点都没提起你的名字。”   “放你走?”陈奇笑了声,“从一开始你就犯错了,你不应该去找路迎酒帮忙,还把他带去了屠宰场。要不是他,我还能拖个一两年。”   提起路迎酒的名字,他眉间闪过戾气,低声说:“反正是个快死的人了……还有半年而已……”   这句话声音压得太低,范馨没听清。   陈奇又拍了拍身后的皮箱,笑说:“两天之内,他们肯定会查到我头上,陈明那个家伙就是个废物,去个仓库销毁证据都能被抓住。他的嘴不严实,该说的不该说的,肯定都会交代出去。本来他们今天就该发现了,但我哥死了,足够让他们混乱几天了。”   范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怎么?你以为我不会对我哥下手?”陈奇啧了一声,“他这个人那么蠢,在有些问题上又很死脑筋。我这些年为了防他,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不管怎么样,你根本不重要了,但你是唯一知道整件事情的人。事到如今,你不死,我总觉得睡不好觉。”   6年前,陈奇早就在计划怎么除掉陈敏兰一家人。   他在四洞屠宰场一直在生产人皮面具,借着物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面具卖出去。就这么过了很多年,没想到陈敏兰有一天,突然发现了点端倪。   陈敏兰身为陈家家主,为人正直,绝不能容许这种行为,于是动用大量人手去查。陈奇一贯谨慎,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眼看着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顿时起了杀心。   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谋杀是一回事,怎么掩盖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陈敏兰那一家子都是驱鬼师,怎么会那么不谨慎,平白无故招来了鬼?   他想从最不懂驱鬼之道的陈言言身上下手,可时间紧迫,没有太多机会。   这个时候,范馨进入了他的视线中。   陈奇暗中观察陈言言时,就看出,她们有时会带上面具,互换身份——他太了解织云术了,加上陈言言用的是动物皮做的面具,他一眼就看得出来破绽。   他又稍微花了点心力去打听。   两个女高中生的心思,对于他来讲根本不是秘密,很快就摸清楚了情况。   陈言言强迫范馨和她互换身份。而她平时和同学相处,仗着自己懂点简单的小符咒,人又长得漂亮,心高气傲,很不讨人喜欢。   但平时她又喜欢拉着范馨一起玩,一口一个“好闺蜜”。   范馨相貌平平,因为从小家境贫寒,穿着土里土气的。和陈言言站在一起,简直像是丑小鸭和白天鹅。范馨的男朋友是吕方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玩在一起的时候,陈言言总是去挽吕方鸿,或者拍他的脑袋,搞点完全没必要的肢体接触。   吕方鸿也不知是性格软弱,不敢拒绝,还是确实没什么底线,任由陈言言这么来。   陈言言享受着这样的反差,却没注意到,范馨眼中对她的嫉妒与怨恨。   陈奇注意到了。   某一日放学的午后,他戴着人皮面具,仔细把自己伪装成高中生模样,单独找到了范馨。   “我知道你们在互换身份。”他直截了当说,“我也是陈家的人,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范馨警惕地退后半步。   陈奇却说:“我专门研究面具。你想变得和陈言言一样漂亮吗?我可以帮你做到。”   范馨的眼神动了动。   陈奇继续讲:“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你去和陈言言说,想去试胆,想玩一场灵异游戏。”   范馨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奇摊手道:“是我和她私下的事情了。我只是想要吓吓她,让她以为,自己被鬼上身了。怎么样,你考虑一下?”他笑了,“我做的面具可是很逼真的。”   范馨抬头看他:“……你会伤到她吗?”   陈奇以为她于心不忍,虚伪地保证道:“只是吓唬她而已。”   没想到范馨摇头说:“我还以为,你能做得更狠一点。”   陈奇一愣,然后笑了:“之后你就知道了。这样,我告诉你日期选在哪一天,陈言言的弟弟快生日了……”   后来,范馨果然找个借口,说想玩灵异游戏。   陈言言原来是不感兴趣的,但又不愿意显得自己胆小,就说,不然我们去屠宰场吧,那里我熟。   陈奇提前给了范馨鬼怪的执念之物。   他一开始就对陈言言下了杀心:如果想让范馨冒充她,接触陈敏兰,那么陈言言是非死不可的。   但他们都没想到的是,陈言言和柯喻误打误撞,在逃跑时碰见了羊鬼,见到了人皮面具。   还好,这点变动没影响计划:柯喻完完全全是外行人,很好糊弄。陈言言也以“范馨”的身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抛尸于海。   真正的范馨带着鬼怪,去了KTV。   她模仿陈言言已经很久了,哪怕是在她家人面前,也能拖延不少时间。   那天,陈言言的弟弟尖叫着跑来跑去,唱着走调的歌谣,拆开的礼物包装盒散落一地,花花绿绿的。包间里还放着蛋糕,庆祝他6岁的生日,切开后是鲜美的奶油和草莓。   其乐融融。   直到范馨在他们最放松时,放出了那只厉鬼。   时间回到现在,海边仓库里,范馨闭了闭眼睛,仿佛还能回想起,当年在眼前绽放的大片猩红,血溅在了没吃完的蛋糕和生日礼物上。她吓到瘫软在地,看到女人抱紧着孩子,男人手里的符纸慢慢被红色浸透,老太太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抓着手机。   手机显示一条已发送的短信。   ……是想要求救吗?   范馨已经无法思考了,也没有上前查看的勇气。   她就这样坐在血污中,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小小的尖叫。   时间回到这个废弃的海边仓库。   陈奇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是当年给了你一个护身符,没让你一起被那个鬼杀掉。”   范馨张了张嘴。   她知道自己是肯定要死了,胸腔中反而生出了怒火。她咬了咬嘴唇,说:“但你可没告诉我,那个鬼杀完他们全家后,还留在了我身上。”   “你应该觉得幸运:它被陈敏兰打伤了,沉睡了6年。直到陈敏兰那老不死的,阴魂不散,最近又跑出来了,它才醒来。”陈奇笑了,“本来你早该死了。”   “所以我才迫不得已找了路迎酒。”范馨看着他,“才暴露了你。”   “对,对。”陈奇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我最后悔的是,没能一起杀了你,后面几年看你年纪小,又心慈手软了,真的是不应该。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还是能亡羊补牢的。”   他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时间了,我们走吧。”   灵猿冲着范馨露出尖牙,见她起身的动作慢了,爪子一挥,就在她光洁的小腿上留下一道血痕。   范馨闷哼一声,在它的威胁下,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跟着陈奇,到了仓库的后门。   那里有一辆被黑色遮尘布盖起来的车,雨水打在布上,发出了哒哒哒的声音。陈奇掀起黑布,底下是一辆路虎揽胜。   他拉开后门,和范馨说:“进去。”   灵猿适时地在她身后低吼,又窜上她的肩头,扯住她的头发。范馨感觉自己的脚趾都蜷缩起来了,但还是不得不上了车。   陈奇启动路虎,一路沿着海边,朝着远处的码头开去。   他边开边说:“你喜欢哪一片海?看在我们认识了几年,我把你丢在个你喜欢的地方。”他又笑了,“不过选择也不多,最多选个南北朝向。”   范馨咬紧牙关不说话。   车子明明开得很平稳,但她的胃部绞紧了,在体内跟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疯狂往下坠。她难受得想吐,望向远处铁青色的天空,闭上眼睛,又想起6年前的那一幕。   ……这大概是恶有恶报吧。她心想。   只是陈氏那一家人的死亡,来得迅速。而她的死亡是慢性的,是6年前一点点的钝刀子割肉。   她从车子的后视镜中,再次审度自己的面容。   皮肤枯黄,嘴唇干裂。头发乱七八糟的,眼睛不大,全是红血丝,鼻梁也不挺,怎么看都和美女没有半点关系。   她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看过自己了。   陈奇没有告诉她,陈言言会以“范馨”这个身份死去。   等到她意识到这点时,已经骑虎难下了。   她没办法摘下陈言言的这张面具,否则,真相就会败露……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害死那一家人的凶手。   她就这样扮演陈言言,过了那么久。有时候也会错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终于等到今天,再也不用演下去了。   范馨闭了闭眼睛,手被绳索勒得生疼。   再睁开眼睛时,她从后视镜中,看到后头有一辆黑车跟着他们。   细细的雨幕中,是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她的思维僵住了几秒钟:在这里,怎么会其他车子呢?难道是什么人不小心迷路过来了?   陈奇也注意到了,嘴里低骂了一句,踩油门加速。   他不确定来的是什么人,生怕自己反应过激,反而暴露了异常。   猴子一直趴在范馨的肩头,此时叽叽咕咕叫了几声,突然仿佛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抓。   尖锐的爪子划过范馨的后颈,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滋啦——”   然后她肩头一轻,猴子尖叫着跳到了前座,伸出去的那只爪子冒着青烟!   它被烫得狠了,皮毛都黑了,隐约还能闻到肉被烤焦的味道。   而在范馨的颈后,一个白色的小纸人站了起来。   它活灵活现地插着腰,似乎在挑衅猴子。   陈奇的瞳孔猛地缩小。   那纸人的身上符文微微闪动,分明是追踪位置的符文!   怎么可能!他把范馨带出去医院的时候,明明仔细检查过了!   他好歹是陈家的人,水平还是很可以的,怎么可能连这种明显的纸人都没发现。   除非……   陈奇头皮一阵发麻。   要是来的是其他驱鬼师,他还有把握能应付,就怕来的是……   他猛地一脚踩死油门,车子呼啸一声,朝着海边奔去。   倒后镜内那辆迈巴赫紧追不舍,速度渐渐提了上来。它加起速来很猛,直直地撞破雨幕,任由陈奇的仪表盘指针怎么上升,距离都在一点点拉近。   时速还在不断提升。   80,90,100……130,150,180。   陈奇紧张到手心出汗,窗外的景物成了一条直线,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窗上,闪电苍白,惊雷从天边滚落炸裂在耳边。   距离拉近了。   迈巴赫几乎是紧紧贴在路虎的后头,陈奇飞速地回望一眼,看到驾驶位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愣了一下。   副驾驶也没有其他人,来的人竟然不是路迎酒?   却见敬闲冲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带着浓浓的嘲讽味道。   路虎的车头突然一重。   陈奇猛地收回视线,只看见车前盖上分明多了一个人。   但这是在时速200公里的车上,这人是怎么上来的!   逆着车灯,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看见一双明亮的、银灰色的眼睛。   下一秒,一只手直直戳穿了玻璃,在万千玻璃碎片中抓向他的喉咙!   陈奇本来在车内贴满符纸,此时符纸熊熊燃烧起来,气息凶悍地扑向来者。然而这削铁如泥的气流,落在对方身上连衣服都没割开,就被打散了。陈奇头皮发麻,猛打方向盘,高速行驶的车子紧急转向,以一个危险的角度冲向海边。   惯性太大,范馨被猛地一甩,脑袋撞到了玻璃上,眼前一片漆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悬空感传来。   她睁大了眼睛:这辆路虎悬空了!   砰!   短暂的失重感后路虎落入海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海水猛地从破碎的玻璃涌进来,范馨被海水打了一脸,连喝了几口水,手还被死死绑着。她奋力扭动着,却无济于事,想睁眼看清楚情况,海水的辛辣却刺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下一秒,她领口上一重。   她努力抬头看,借着微弱的车灯亮光,看见了路迎酒的面容半明半暗,发丝被海水轻卷。   他手一伸,就把她往车外拽。   范馨脚上却又是一阵剧痛。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灵猿在车内抓住了她的右脚踝!   尖爪抓破了皮肤,鲜血飘荡在海水里。那金毛猴子毛发犹如燃烧的火焰,周身海水尽数沸腾。它凶相毕露,张开嘴,满口尖牙就要咬上她!   这一口下去,能直接见着骨头。   但是它没有成功。   范馨眼睁睁看着,自那幽深的海底、路虎的车身下,出现了一只可怖的黑色巨手。   那鬼手有着尖锐的指甲,光是掌心就比路虎大了五六圈。它像是某种从深海中上浮的怪物,阴影笼罩了整个车身,轻轻一握——   金属如同纸片般被揉皱,灵猿的身子还在车子里,大片的血雾散开,它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被捏死了。   被驱鬼师请来的鬼神,本体不在阳间,是不可能真的“死”的。   但这一握的威力,还是太可怖了。路迎酒从没见过死得那么干脆的鬼神。   冰冷的海水中,路迎酒只觉得后背一暖。   敬闲开着那辆近千万的迈巴赫,油门丝毫不松,跟着他们一起下海了。此时,他从后头紧紧抱住了路迎酒,试图把他往海面上带。   路迎酒却反手抓住了他。   漆黑而冰冷的海水中,他们对视了一眼。   很短暂、也很漫长的一眼。   只这半秒敬闲就明白:路迎酒知道了。   知道他是鬼,而不是人。 第29章 演戏   路迎酒把范馨扯到了岸上。   另外一头,敬闲把陈奇像垃圾一样,随手丢在了一边。陈奇昏死过去,躺着一动不动。   陈奇这家伙请了神,有灵猿独特的敏捷,竟然在落水的那短短几秒钟,松开安全带,从前窗钻了出去,没和车子一起被抓烂。   但猴子被敬闲捏死之后,他失去了能力,跟一块石头般往海底沉。   水中路迎酒抱着范馨,跟敬闲使了个眼色,才勉强安抚敬闲的杀心,过去嫌弃地救了陈奇。   范馨靠着岸边使劲咳嗽,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她被猴子抓住的小腿烫伤了,大片皮肉红肿着,看着就疼。   远处铁青的苍穹下,狂风呼呼作响,十几辆车正过来,伴随着嘹亮的警笛声。   来的路上,路迎酒通知了青灯会和陈家,那群人终于是赶来了。   路迎酒和敬闲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天空还下着小雨,海风吹得冰冷。   路迎酒捏了张符纸,干燥了他们的身上,然后看向敬闲。   雨水很快又打湿了他们,衣服上是深深浅浅的雨点。   几滴水珠顺着路迎酒白皙的面颊往下滑,在下巴滴落。   他刚请完神,鬼神的特征在身上还没消散,瞳孔中仍有异色,就连额前都生出短短的鬼角,和小黑兽脑袋上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氛围不对,敬闲都想上手去戳了。   两人对视。   敬闲以为,路迎酒要提起刚才的事情了。   刚才是他一时冲动,眼看着灵猿周围的海水沸腾,就要波及到路迎酒了,召唤出的鬼手简直是阴气森森。路迎酒恰巧又在请神,正是最敏锐的阶段,怎么可能没察觉到?   之前他做出的事情再离谱,都是没有阴气的。   和这次完全不一样。   他有点不安。   路迎酒再怎么讲也是个驱鬼师,他会对一个伪装身份、待在自己身边的鬼怎么想?   他应该怎么做,是就此坦白了,还是……   路迎酒开口了,他往海中扬了扬下巴:“你的大几百万,泡水里了。”   他指的是敬闲的迈巴赫。   “不碍事。”敬闲说,心想自己才是要出大事了。   海风吹起他们的衣衫。   路迎酒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冲他弯眼一笑。   这笑容意义不明。   他说:“终于结束了。”   ……   万万出乎敬闲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路迎酒都没有提起这事情。   做笔录,找痕迹,审犯人,配合调查……那几天路迎酒忙得不可开交,恍惚间又回到了当首席的日子。   一忙起来,他的作息就极度混乱,一日三餐全靠敬闲维持着。   敬闲充分发挥了新东方老师鬼的教学成果,每天变着花样来,不论路迎酒在哪里,都能及时送上饭菜。   其他驱鬼师苦哈哈拿着泡面的时候,路迎酒正端着爱心便当,吃着里头毫不做作、拿纯粹金钱堆砌出来的食材。一阵阵香气飘出,惹得其他人都看红了眼。旁边还坐着一个敬闲,拿着饮料问他要喝哪个,是热的好还是凉的好,还想吃什么就跟他说。   等吃完饭,忙了一下午,路迎酒又是坐豪车走的——虽然他已经懒得去研究,今天敬闲又换了什么牌子。   叶枫也震惊于这一点,私下偷偷拉着路迎酒讲:“那个叫敬闲的人,真是你事务所的实习生啊?”   “是啊。”路迎酒正在喝敬闲给他买的葡萄汁。   “你给他发工资?”   “是啊。”   “一个月多少?”   “六千。”   “六千?!”叶枫瞪大了眼睛,“他拿着六千工资干这种事情,图什么啊?这不图你财,就只能图你色了啊。”   路迎酒咬着吸管,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是大少爷想要体验凡间生活,就屈尊来我这里了。”   叶枫看了看门外停着的蓝色帕加尼,犹豫再三,说:“你确定,你不是被他包养了?”   路迎酒差点呛了一口,神色复杂:“我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到被人包养的地步吧。而且哪会有人不长眼,看上我啊。”   叶枫看了眼他,心说怎么会没人看上呢,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怎么看敬闲怎么不对劲啊!   叶枫说:“我现在看你,就像是在看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路迎酒:?   就这样联系忙了十几天,该查的终于都查出来了。   金晓阳的死,就是那日陈奇几个亲信做的——他们担心金晓阳和陈敏兰接触过,知道了当年的信息,才在陈奇的指示下,下了狠手。   路迎酒在巷东酒吧听见假的呼救声、被骗进那个包间,同样也是陈奇的手笔。自他们那天相遇,陈奇见他有追查此案的意思,就起了嫁祸的心思。   从四洞屠宰场到众力仓库,他们揪出了一整条人皮面具的生产线,涉案人员大多是陈奇的亲信,包括本地的黑社会。虽然不免有不少漏网之鱼,但只要顺着线索,慢慢找下去,能把参与者一网打尽。   关于灭门案,范馨该说的都说了。   她详细交代了,她和陈言言互换身份的故事,她又是怎么和陈奇认识的,又是怎么带上人皮面具,把鬼怪带到了巷东酒吧。   最后,女孩倚在椅背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这就是整个故事了。在最开始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只是想要报复陈言言,想让她毁容,试试看家人被威胁的感觉——她以前在嘴边,最常和我说的话,就是‘范馨你如果敢被别人抓到破绽,你让家里人小心,我可是陈家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不过,仔细想想,陈奇和我说会给我面具,让我变好看,也是我会同意的重要原因吧。我真的很羡慕,陈言言漂亮又有钱。我拼死拼活才考上的好学校,她随便给点钱,就进来了。凭什么好事情都落在她头上?”   “但我真的没想到,我竟然扮演了她那么长时间。”   路迎酒说:“你现在还觉得陈言言漂亮吗?”   这回,范馨沉默了很久。   久到路迎酒都以为她不会开口了。   然后她缓缓说:“嗯,我还是觉得她很漂亮,我还是想拥有她的那张脸。”   “我想拥有她的人生。”   她对着路迎酒笑了笑:“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路迎酒也笑了:“每个人其实都有点无可救药的部分。只是区别是,底线在哪里。”   这场对话终结于此。   临走前,路迎酒最后看了眼范馨。   年轻的女生下巴尖尖的,额头饱满,皮肤上有几个痘痘,但怎么看都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你知道么,”路迎酒突然开口,“我觉得你也挺好看的。”   范馨愣了一下,扯了下嘴角,露出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笑。   真相大白了,路迎酒的嫌疑也被洗干净了。   结案的那一天,路迎酒去医院看了陈正。   他带了一束兰花过去,摆在他的床头。床头还有别人送的大束鲜花和几篮新鲜的水果,苹果有着红艳的外表,多汁可口。   输液瓶里液体清澈,各种仪器的数据在跳动。陈正才做完好几场大手术,躺在病床上完全没精神,见到他过来,只能很勉强地支起身子。   两人多日未见,上次见面不大好看,陈正字里行间都在逼路迎酒走,而路迎酒直接骂他是傻逼……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包括酒吧那事情,实在是很尴尬。   如果这次,路迎酒是准备来拔掉陈正的呼吸机的,恐怕也算是合情合理。   路迎酒没多说什么,简单问候了几句,叫他好好休息,就起身准备走了。   本来他这次来,纯粹出于两人多年的交情,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仁义了。   “等等!”见他要走,陈正又勉强挺了挺身子,“关于调查的那件事情……”   路迎酒回头看他。   陈正深呼吸一口气:“调查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我绝没有捏造什么证据。我是真的以为,你和灭门案有关。”   路迎酒挑眉:“所以那个证据是什么?”   陈正面有难色。   按照规定,他是绝对不能告诉路迎酒的。   路迎酒就说:“算了,没关系,我迟早会自己弄明白的。”   他拉开门,又听见陈正开口:“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我让人联系你。”   ……   两天后。   路迎酒和敬闲站在夜幕下的青灯会建筑前。   后门处,有个驱鬼师鬼鬼祟祟地探头,左右看了一圈,指了指自己说:“我是小宁,陈会长叫我来的。”   他把什么东西递到了路迎酒手里。   路迎酒一看,是两张黑底工作牌。   黑底的工作牌是权限最高的,有了它,几乎能去到青灯会的所有地方。   驱鬼师把他们带到了电梯,一路到了最顶层的天台。   他低声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等,物证室现在还有人,不大方便。再过个十几分钟,他们就该下班了,那时候我再上来找你们。”   路迎酒点头,那驱鬼师就下楼去了。   于是天台上,就只有他和敬闲两人。   从这里看过去,夜晚的城市满是明亮的灯。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行人小若蚂蚁,只能看到车流不断,仿佛无数条发光的河流。   路迎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整个鹭江市。   和平时一样,敬闲就站在他的身边。   路迎酒在思考着什么,摩挲胸前的长命锁。   良久之后,他说:“敬闲,你知道鬼是不应该待在人间的吧。‘人鬼殊途’这个词,可不是凭空来的。”   敬闲心头一紧。   路迎酒总算要和他算账了。   路迎酒继续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了解我,能从我的交际圈里,找到‘大狗’这个最合适的人选——我和他从小就认识,有非常长时间没联系、也没见过面,我们没有其他共同好友。我哪怕是怀疑你,也找不到人对证。”   “再说了,”他深吸一口气,“从一开始你和我联系,就已经完全占据了‘大狗’的所有联系方式。我没办法联系上真的大狗。”   敬闲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地方。   确实是他借了这个假身份。   路迎酒见他不做声,心中暗叹一口气,转身道:“说实话,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敬闲抓住了手腕。敬闲向前迈了半步,几乎是把他逼到紧贴着落地窗。路迎酒下意识后退,被玻璃拦住了,被迫昂起下巴,看向敬闲。   他看见那双幽深的眼眸,被玻璃外的万千灯火点亮了。   就像是初见那天,敬闲看他,眼中也是带着明亮的光,仿佛千言万语藏在其中。   敬闲靠得太近了,他们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敬闲低声说:“那么,大驱鬼师,你要除掉我吗?”   路迎酒愣怔半秒钟,随即笑说:“我要是真的动手,你肯乖乖就范?”   他这句话本来是调侃,却见敬闲也是一笑。   那一笑没了平日的掩饰,简直是邪气四溢,嚣张到极点。直到这一刻,敬闲才像是完全显现出鬼怪的邪性,眉眼极富攻击性,目光细细拂过路迎酒的面庞,从眼眸到鬓角。   他把路迎酒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一字一顿说:“只要你想杀,不论多少次,我都愿意。”   路迎酒感受到,手下那颗心脏在砰砰跳动。   几秒后,他垂下眼睛:“别把我说的跟变态一样。”   他缩回了手,想把敬闲轻轻推回正常的社交距离,但没推动。   敬闲寸步不让,保持了把他锢在落地窗的姿势,还是凑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你会除掉所有见到的鬼怪。”   这也是大部分驱鬼师的态度。   他们相信“人鬼殊途”。   更何况敬闲是冒充他的老朋友来的,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怎么,”路迎酒说,“你是真的觉得,我一发现你是鬼就会动手?或者说,可能会对你有偏见?”   敬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几乎是默认了。   路迎酒不知怎么,突然笑了一下:“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拿出手机,翻找了自己和叶枫的聊天记录。   路迎酒:【帮我打个电话,138xxxxxx68】   叶枫:【谁啊?我打过去之后说什么?】   路迎酒:【你就说自己忘记备注这个号码了,想看看是谁】   敬闲微微皱起眉。   这确实是大狗的电话号码。他弄了点手段,凡是路迎酒身边的人往这个号码打电话、发短信,都会到他这里来——叶枫当然也不例外。   但他没有印象,叶枫打来过这一通电话。   路迎酒又往底下划聊天记录。   路迎酒:【等等】   路迎酒:【算了,你别打了】   叶枫:【?为什么那么突然,这到底是谁啊】   路迎酒:【没事,我改变主意了】   他也找过陈笑泠,但最终也没让她去查。他考虑到,如果敬闲真的是假冒的,像他身边的人,陈笑泠或者叶枫,肯定被防得很严。   路迎酒打开了另外一个聊天窗口,是他和小李的。   路迎酒:【小李,你以前是在外地上学的?】   小李:【对】   路迎酒:【能帮忙找一个你的外地朋友吗,要和驱鬼这行完全无关的】   小李:【可以的……路哥你是有什么事啊?】   路迎酒:【我把手机号发给你,你让那个朋友发条短信过去】   小李:【嗯嗯,短信内容是什么?】   路迎酒这会其实是犹豫了。   他不想那人和自己有半点关系,不然就没意义了,所以不能直接报“路迎酒”这个名字。   他就说:【你有没有办法,问到这个人的所在地】   小李:【我想想啊……】   小李:【路哥,我有一朋友刚好是搞电信诈骗的,你觉得行不行?】   路迎酒:【……】   路迎酒:【行】   于是小李就带着他的奇妙朋友上了。   路迎酒把聊天记录翻到下一页。   敬闲微微睁大了眼睛。   小李:【他套到话了,这个电话号码主人,现在在自己的老家平化县】   小李:【他也不姓敬,姓姚】   小李:【嘿嘿嘿我发现我还是很有诈骗天赋的,路哥,这些够了吗】   良久后路迎酒回复:【够了】   时间回到现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路迎酒把手机的屏幕熄灭。   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了敬闲的面庞。   路迎酒说:“所以,会演戏的不止是你。”   敬闲沉默了很长时间,半晌过后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路迎酒把聊天的日期翻出来。   8月24日。   他笑说:“你来的第一天。”   “所以,”他抬眼看敬闲,眼中带着一抹明亮的光,“我怎么可能会杀了你呢。” 第30章 6年前的短信   一时敬闲心中剧震。   然后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又软得不行。   他几乎是把路迎酒圈在落地窗,只要轻轻一低头,就能亲上去。而他从没有,如此如此迫切地想做过。   路迎酒在他怀中再次开口。   他的声音压得低,带了点哑,听起来莫名温柔:“但是,敬闲你必须要走。我不会让你待在我身边的。”   敬闲的动作僵住了。   满心欢喜与温柔好似一瞬间结成了寒冰。   “咚咚——”   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宁非常不合时宜地探头进来,压低了嗓音:“他们人走了,跟我来吧。”   他见两人动作亲密,愣了一下,但也没细想。   路迎酒无声地叹了口气,和敬闲说:“先过去吧。”   他想往前走,可是敬闲没让位,还是堵在他身前。   路迎酒抬头无奈道:“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敬闲顿了半秒,这才让开了脚步。   跟着小宁,他们顺着漆黑的走廊往前走。   物证室就在前方了,三人刷了工作牌后,门口的灯光转变成了绿色,安全门自动打开。那里头还有一扇门,贴满了符纸,门上还画着各种符号。   小宁从身上掏出来了一大堆符纸,这里贴贴,那里粘粘,最后捏了个诀。   他们的衣衫无风自动。   几秒钟后,新贴上去的符纸开始燃烧,化作飞灰。   那扇门打开了。   路迎酒说:“怎么现在搞得那么复杂?”   “唉这不是为了安全着想吗。”小宁边走边说,“我们也烦得狠,来一趟还要带那么多符纸。”   他啪地一下打开灯。   出现在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物证保管柜,除了密码锁外,每一个柜子上都贴满了符纸。   小宁带着他们,然后让他们在外围稍等。他一路走到第5排柜子的深处,输了密码,又捏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符纸才缓缓飞起,乖顺地落在旁边。   他说:“你们过来吧。”   路迎酒和敬闲过去,小宁取出一个箱子,打开。   箱子里是各种物证,包括指纹、毛发,被害者的手机,还有几张沾血的符纸。   小宁说:“陈会长已经给我把情况讲清楚了,其他的物证你们没必要看,只看这个就够了。”   他拿出一个套在小袋子里的手机。   这是个老式的翻盖手机,即使是放在6年前,也是落后的款式。屏幕很小,只有半边没损坏,手机键盘的字都被磨得差不多了,可以看出被使用了很多年。   它像是被什么人狠狠踩过一脚,又或者从高处坠落过。手机排线坏了,屏幕亮不起来,存储卡也坏了,什么资料都找不回来,大大小小的零件散作了碎片。   小宁解释道:“这个是陈敏兰的手机。发现的时候,它就在陈敏兰的手中。但或许是陈言言……额,我是说范馨当时太慌张了,以为陈敏兰要报警,一脚飞踢过去,手机撞到了墙面才碎成了这样子。”   路迎酒说:“那力气得多大啊,能一脚踹成这样。”   印象中,范馨没多大的力气,柔柔弱弱的。   小宁说:“额,一个是这个手机很老了,本来就不大耐摔;一个是陈老太太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拿手机砸核桃,一天得砸十几个……天长地久,手机本来就在要坏的边缘了。你看看这些侧边的凹痕,全是敲核桃敲出来的。”   路迎酒:“……”   小宁干笑了几声,继续讲:“从现场被取证回来,它就坏成这个样子了。负责取证的是我师姐,她说根本不可能复原数据。”   “当时没有人抱有希望,只是把烂手机收起来了,放在物证室里。过了几天,师姐来物证室的时候,听到了手机铃声响起。“叮咚”的一声很短,应该是短信的提示音。”   “按照道理来说,几个手机取证完后都关机了,这种事情是不该发生的。”   “师姐循着声音过去,发现就是灭门案的物证柜。她本来以为,是哪个手机还开着,结果打开一看,屏幕亮着的竟然是这个烂手机。”   路迎酒再次打量手机。   烂成这个样子了,开机都不可能,更别提还能接到短信。   提起这件事情,小宁也觉得背后发凉,咽了咽口水:“师姐当时也很害怕,想叫人过来,但她只要轻轻一摁,就能看到短信内容了。”   “他们推测老太太肯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了凶手的线索,这对于案情简直是太重要了。所以,师姐怕错过机会,还是点开了短信。”   他在这里停住了。   路迎酒问:“短信的内容是什么?”   小宁犹豫道:“……要不你还是自己看吧。”   他摁下手机的开机键,这台烂到快成一堆零件的手机,竟然真的亮了起来。   他把手机递给路迎酒。   开机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三十多秒。   一片白光后,那条短信终于出现了。   屏幕坏了,上头是光怪陆离的色彩,字体都是扭曲的,被几道裂痕劈开:   【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的瞳孔缩小了一瞬,下意识往短信上方看。   收信人的手机号:186xxxxxxx029   这号码路迎酒看得很眼熟,想了几秒钟,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旧手机号。   这是一条发给他的短信。   路迎酒的脑袋一片混乱。   他心中掠过无数的疑问:短信的内容是怎么回事?陈敏兰认识自己吗?她难道和自己遇见的假婚礼有关?为什么他当年没有收到这条短信?   6年前,陈敏兰曾试图联系他。   而6年后,她的鬼魂也主动找上门来,似乎要把未完的消息,告诉路迎酒。   他混乱不堪,左手突然被敬闲握住了。   这一握很轻,却很让人安心。   就像是在海下时,敬闲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温暖的体温压过了冰冷又漆黑的海水。   此时此刻,快要淹没路迎酒的潮水,也像是消失了。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摇了摇头。   冷静下来后,他又能仔细思考了。   他看了看短信的日期,是【2015.12.10】   再回想一下,他的手机号是连着手机一起换的。他应该……他应该是15年的下半年,大概11月的时候换的,如果回家找找,能找回票据或者电子发票。   尽管想不起具体日期,但他记得,肯定是在12月之前。   也就是说,陈敏兰往他的旧手机号发过消息。   但路迎酒不可能收的到了。   小宁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路先生,你还好吧?”   路迎酒:“……”   他长吁一口气,揉揉眉骨:“还好。”   小宁说:“当年他们把你列作嫌疑人,就是因为这条短信,尤其是短信内容还很古怪,甚至能理解成……某种威胁,对犯罪者的威胁。不过证据很不充足,你又在Z市前后待了2个月,调查还没展开,他们就放下对你的怀疑了。”   路迎酒问:“为什么没给我看过这条短信?”   “说来有点尴尬,”小宁挠挠头,“短信只有师姐一个人看到了,那个手机之后再也打不开。她记忆力好,过目不忘,扫一眼就把你的手机号给记下来了,可惜没来得及拍照,只能口述给别人——这大幅降低了可信度。要不是她职位高,估计会被当作胡言乱语。”   路迎酒看了眼手中亮着的手机:“那现在它怎么能用了?”   “也就是最近,它才能重新开机了。”小宁说,“大概是两个月前吧。陈会长也是因为看到这条短信,才主张开展对你的重新调查。”   据路迎酒所知,对他的调查,确实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时间对的上。   于公来说,陈正确实有权力调查这个线索。陈敏兰是陈正的长辈兼恩师,他一直对灭门案耿耿于怀,觉得充满了疑点。   于私来说,他本来就不想路迎酒待下去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至于陈正在心底,究竟相不相信路迎酒是凶手,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   路迎酒拿着这个手机久久不语。   他像是要把短信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细节,都烙印进灵魂里。   然后路迎酒把手机轻轻递回去:“你拿回去吧,我看完了。”   小宁接过手机,重新放回箱子里收好。   出去物证室的流程,和进来的时候一样繁琐。   好不容易才从层层的符纸封印中走出来,路迎酒和敬闲坐电梯下楼,从后门出了大楼。   晚风清凉,他们并肩往前走。   后门出来就是一条小巷子,一点路灯都没有,角落有只流浪猫,脏兮兮的,本来在舔毛,抬头颇为警惕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转身就跑了。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活物了,前路漆黑一片,像是永远望不见尽头。   敬闲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路迎酒轻声打断了:“敬闲,你先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于是敬闲不发一言,和平时一样,安静地待在他的身边。   回到车前,路迎酒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敬闲启动车子,车灯亮起来,明黄色的光束一直延伸向远处,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路迎酒突然说:“你想去酒吧吗?”   敬闲愣了下:“我没问题。”   “那走吧。”路迎酒说,“我想喝一杯。”   15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处偏僻的街角。   这里有一家很小很小的酒吧,木桌和木椅放在外头,招牌也是木质的,被黄棕色的灯光照亮,周围围了一圈娇艳欲滴的鲜花,一看就是被精心打理过。   他们在室外找了张桌子坐,面对空无一人的街道。   夜晚,这座南方城市终于凉爽下来,深深呼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沁润肺腑。   路迎酒对酒的品种没有兴趣,要了最普通的冰啤酒,一大杯摆在面前。   敬闲本来想点威士忌,结果路迎酒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他:“你驾照不想要了,是不是想扣12分?单子给我,我帮你点杯别的。喝醉的鬼,我可没少见。”   刚拿过酒水单子,路迎酒又改变主意了,说:“算了你喝酒吧,大不了叫个代驾。”   这回不愿意的是敬闲了。   他说:“还是你帮我点吧。”   语调带着期待。   于是两分钟后,一大杯草莓牛奶放在敬闲面前。   粉粉嫩嫩,可可爱爱的。   敬闲:“……”   媳妇点的饮料,就算是岩浆也得喝下去。他就拿着这杯粉红色的玩意,看路迎酒灌了几大口酒。   然后,路迎酒开口说:“我天生招鬼,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像是小学门口的那条路,所有的同学都高高兴兴走过去,只有我能看见,路上全都是鬼魂,在路灯下、湖水里或者墙头上。他们大部分维持了凄惨的死状,有些没有脑袋,有些没有四肢,全靠一身执念才游荡在天地间。”   “每一个鬼,都想找我。”   “或是想找我倾诉,或是求我了结他们的恩怨,或是想杀掉我。”   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一开始我很害怕,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于别人来说简单的生活,放在我身上就那么难呢?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偏偏鬼怪要找上我?”   “家里人给我请过不少驱鬼师,但他们都没有办法,只能给我一些用处不大的符纸,赶走最低级的鬼怪。”   “可是我遇见的那些牛鬼蛇神,要是给他们看见,估计会吓死他们。那点符纸,能有什么用呢。”   酒杯上的水珠缓缓下滑,打湿了路迎酒修长的手指。   他看向敬闲。只见敬闲规规矩矩坐着,专心听他讲,还拿着那杯草莓牛奶——草莓牛奶已经被喝了三分之一了。   路迎酒不自觉笑了下。   这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继续说:“长期请驱鬼师很费钱,我家的家境不好,根本负担不起。我就想着,既然符纸没什么用,要不自己模仿着来画好了。所以,每天我都在四五点钟起床,模仿着画符纸,出去时就带在身上。”   “一开始符纸没用,跟张废纸一样。但我越画越好,很快强过那些驱鬼师了。”   他摇了摇手中的啤酒杯,看清澈的液体带着黄棕色的灯光,在里头晃荡。   “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个。直到有一天我用符纸的时候,在街头遇见了一个给人算命的大师。”   “大师见到符纸,激动得不行,拉住我问我是谁画的。我回答他,是我自己画的。”   “结果你知道他说什么吗,”路迎酒笑了,“他说我小小年纪就会骗人——明明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骗子。”   “我现场画给他看,证明了我没有骗人。大师激动得要死,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个绝世天才,想不想今天就加入光荣的驱鬼之路,和他肩并肩对抗世间的黑恶势力,这个世界就靠我们俩拯救了。”   敬闲喝了口草莓牛奶,微微的甜腻在舌尖炸开,却不让人讨厌。   他问:“你答应了吗?”   路迎酒摇头说:“没有,因为我觉得他是要骗我钱。”   敬闲说:“那实际上呢?”   路迎酒说:“他硬是拉着我算了一卦,真把我身上的20块钱骗走了。”   敬闲:“……”   路迎酒又补充:“那20块钱是我拿去买辅导书的钱。我回家和我妈说,钱丢了,她就坚信我是拿去买零食了。不过不用做题了,我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敬闲:“……”   路迎酒举杯喝酒。   他继续说:“大师后来找上我家,说有办法破解我的天生厄运。后面就是冥婚的事情了,我就略过不说了。”   “大师给我算的一卦,说我肯定活不过27岁,有一个躲不过的死劫。”   敬闲的手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说:“你不会有事的,我在你身边呢。”   实际上他的出现,就是为了这一刻。   “……虽然大师很不靠谱,”路迎酒笑了笑,明显没相信他,“可某种直觉让我认为,他说的是对的。”   “我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倒霉。毕竟,我的天赋是他们一辈子都追不上的。但是,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我确实少了点运气。”   “你看,我都站在驱鬼界的巅峰了。但还是有事情根本没有头绪,也掌控不了。”   敬闲沉默了几秒钟,说:“是‘时辰到了’那件事情吗?”   “对。”路迎酒点头,“最开始我以为只是普通撞鬼了,但一次次下来,事态已经完全不对了。今天看到陈敏兰的短信,我才确定了,这件事情横跨了数年的时光——又或许在更早之前,它就存在了。”   “这是我生命中、关于鬼怪的,唯一一件完全没法控制的事情。”   “我相信它就是我的死劫。”   路迎酒长吁一口气:“好了,我想说的东西都说完了,舒服了。”   敬闲还想说些什么,被路迎酒打断了:“别提这事了,以后再讲。”他冲敬闲笑了笑。   他喝光了最后一滴啤酒,白皙的脸上已经微微泛红,眼中带着水光,在灯光的照耀下看向敬闲。   这一眼简直是一只迈着蹄子撒欢的小鹿,一头扎进了敬闲心里,到处乱撞。他假装不经意地低头,草莓牛奶已经没了,但他还是觉得舌尖发甜。   但忽而,他又想起路迎酒今天的话语。   小鹿砰地一下,一头撞死在冰山上。   回到车上,路迎酒放低座椅准备小睡一下。   车子无声地驶过街头,高低错落的楼房掠过窗外,晚风把几家的窗帘卷出来了,在风中哗啦啦地飘荡。   路迎酒喝了酒,有些迷迷糊糊了,语调带了点含糊,突然又开口说:“对了,关于那个20块钱——”   敬闲:“嗯?”   “尽管我妈坚信,我是拿钱去买了零食,但她没有骂我或者揍我。她只是又拿出了一张20放在我手里,说下次想吃零食,可以直接和她说。她虽然没啥钱,买菜多花了一块钱,都能挂念好几个星期,但让我高兴一下还是做得到的。”   敬闲问:“然后你去买零食了?”   “没有,”路迎酒闭着眼睛,“我去把辅导书给买回来了,那题是真的恶心。”   他们两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笑完,路迎酒说:“虽然我年纪不大,但真的遇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了。有人恨我,巴不得我今天就死,也有人爱我,希望我永远前途坦荡。”   “当然,极端的爱与恨是少数,大部分人在这中间。”他继续说,“那么敬闲,你是哪一种呢?”   这听上去像个送分题。   敬闲刚要回答,听见路迎酒又笑了:“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的。”   敬闲:“……嗯。”   送分题虽然没抢到,但他的耳朵微微发烫。   路迎酒说:“所以,我才觉得你不能继续待在我身边了。神官以肉身来到人间的代价,你是清楚的吧?” 第31章 鲜花   前方的信号灯变为红色,车子缓缓停下。   两边就是明亮的路灯,落在他们两人的半边侧脸。   路迎酒一字一顿说:“你是哪个神官。”   敬闲说:“我不是……”   “不用再找借口了。”路迎酒直截了当说,“以你这种实力,至少是个小有名气的神官。你怎么看都是活人,而且能长时间停留在阳间,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你是以肉身来到人间的。”   敬闲没接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迎酒。   “你应该是知道,神官和普通的鬼是完全不同的。”路迎酒与他对视,“神官以肉身来人间的代价,一方面是实力被限制,可能连一两成都不剩。一方面,就是赌上自己无穷无尽的生命,如果你在这里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魂飞魄散。可以说,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   “说实话,”他讲,“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神官这么做的理由。”   “敬闲,你为什么要来人间?你是不是有未了的心愿,有求于我?”   两人长久地对视。   路灯落在路迎酒的眼中,被几片树影轻轻一遮,几乎是波光粼粼。   敬闲侧头看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不出情绪。   良久后,敬闲说:“不,我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路迎酒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说:“那请你回去吧。我很喜欢和你相处,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是神官,我是人,我们这辈子本来就不该见面的。还是那句话,人鬼殊途并不是说说而已的。”   他的语气并不强烈,但很坚定。   路迎酒回想起敬闲和他相处的这些日子——敬闲对他好,他当然是知道的。而对于叶枫的说法:敬闲不图他财只图他色,路迎酒对感情这方面不大敏感,也算是半信半疑。   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敬闲很喜欢他。   不论是哪种喜欢。   他内心也很不舍:虽然和敬闲相处不过几十天,但这么多年,难得遇见一个和他同行的人。   叶枫挺仗义的,在路迎酒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陪伴过他。但叶枫行事风格与他不同,有很多其他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敬闲的存在是不一样的。   虽然敬闲和他像是两个片场走出来的,但他们气场相合,相处愉悦,不可谓不是天生一对——大概是从小开始,路迎酒就期待着这样一个朋友。   一个几乎称得上“一见如故”的朋友。   这一点,也是让路迎酒迟迟未向敬闲开口挑明的原因。   现在,坐在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路迎酒想,自己也是个挺自私的人啊。   他一直表现出的原则性都很强。但是,本来在发现敬闲是神官的第一天,路迎酒就该让他回去的。   偏偏他贪图了一点被陪伴的时光。   敬闲因为一时冲动,来到人间,那么他就应该制止这一切。   现在是时候画上句号了,他已经拖了太长时间。   “这是道别吗?”敬闲问。   “……对。”路迎酒回答,“我之所以在今天说这件事情,是因为,今晚的阴气特别浓郁,最适合你回鬼界。如果错过了,可能还要等一两个月。”   “这不是一个要求,这是一个朋友的请求。敬闲,今晚就回去吧。”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信号灯转为绿色,但是敬闲没有踩下油门,车子安静地停在空无一人的街口。   敬闲当然知道,路迎酒说的都是对的。这天地间有无形的法则,人与鬼皆会被束缚,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但他不在乎。   别说是实力被制约,他就算是瞎了残了,也没有鬼敢在他多说半句话。   他曾长眠过十余年,群鬼无首,混乱不堪,各个显露出张狂的野心。即便是这样,任凭那些魑魅魍魉如何猖狂,未曾有鬼胆敢踏足他长眠之地。   ——它们甚至连接近半步都不敢。   但是……   他能听出路迎酒话语中,隐隐的愧疚。   对于路迎酒来讲,这个夜晚已经足够混乱了。他最需要的,恐怕是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下,重新理清楚情感和思绪。   路迎酒坚持道:“敬闲,今晚、现在就回去吧。”   敬闲:“……”   敬闲低声说:“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请求’我做什么事。你也知道的,我不可能拒绝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深吸一口气,轻踩下油门,帕加尼划过夜色。   两人一路无言,一直到敬闲把车停在路迎酒的楼下。   他们下车,站在夜风中。   敬闲说:“那我真的走了?”   “嗯。”路迎酒点头,还是笑了笑,“又不是不能见面了,你要是愿意,还是以鬼魂的形态来的。”   虽然他们两人都知道,鬼魂的形态,每次只不过能在阳间停留数十分钟。   这场告别没有什么特别的。   敬闲就站在车边,紧紧抱住了他。   路迎酒闻到了熟悉的冷香,像是月下雪中盛放的花。   然后他感受着,敬闲的身躯慢慢变轻、抱着他的力道缓缓变弱。   最后眼前一亮,怀中空荡荡,本来被敬闲挡住的灯光照下来,明晃晃的。   路迎酒在原地站了三秒钟。   风越来越大了,他的衣衫单薄,后背感觉到了些许寒意。   然后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往家里走。   大堂空无一人,其他人早就睡了。他坐上电梯,楼层慢慢往上爬。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路迎酒往右拐,右边的楼道却是一片漆黑。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往上照,看见头顶的灯泡碎了,地上还有玻璃渣。   这栋大楼太老了,物业都不怎么管事情。路迎酒把玻璃渣踢到旁边,以免割伤人,想着明天得打电话去说一声,让他们换个灯泡。   到了家门口,他开门,奶牛猫迎了上来,竖着尾巴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路迎酒蹲下来,挠挠它的下巴,奶牛猫却在门口打转,喵喵叫着,似乎在找着什么。   路迎酒愣了下,想起来这段时间是敬闲在天天喂猫。   这猫没啥良心,见到猫粮就两眼冒绿光,迅速和投喂自己的敬闲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比起路迎酒,它或许更期待敬闲回家。   他一把抓过来奶牛猫,猛揉它的猫头,笑说:“你这小白眼狼,这么快就忘了谁是主人了?他不会回来了。”   猫听不懂他说的话,甩了甩尾巴尖,打了个懒洋洋的呵欠。   路迎酒热了一杯牛奶,坐到桌前,深吸一口气。   敬闲走了,他像是放下了什么,那份强烈的愧疚终于消失了——在这个夜晚,在诸多混乱的思绪中,这种轻松简直难能可贵。   不得不说,敬闲是真的非常懂他。   就连离开都是顺着他的心意的,不会纠缠,也不会让他难办。   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但他一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压下不舍,再拿起笔画符纸时,又是平时那个冷静自制的路迎酒了。   ……   第二天中午。   茶餐厅里人声鼎沸,杯子、碗筷的碰撞声不断。   叶枫专心切割一大块牛排,五成熟的牛肉渗出汁水,蘸上黑椒酱再配上洋葱和薯条,让人食欲大开。他对面的路迎酒保持了吃饭的一贯优雅,慢条斯理地喝蘑菇汤。   等牛排吃了大半,叶枫突然抬头问:“今天怎么不见你的金主了?”   “什么金主。”路迎酒说,“都说了,敬闲是我事务所的员工。”   “行行行,你说是那就是。”叶枫说,“他人去哪里了?是不是终于想清楚,六千工资不值得他这么跑前跑后了?看来他还不算太冤大头。”   路迎酒哭笑不得:“你这一天天怎么戏那么多。人家就是回老家了,不想干了。你还不吃快点,不是说两点钟要到那里,去见委托人的吗。”   叶枫立马加快速度,猛吃了几大口,被噎着了就拼命喝水。   委托人的地址离餐厅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路迎酒开着自己的那辆二手本田。   敬闲留下了两三辆豪车,整整齐齐、亮闪闪地停在他家的车库。但路迎酒习惯开破车去现场,而且,那毕竟是敬闲的东西,不是他的。   就是早上他去拿车的时候,愣了下,几乎以为敬闲还在。   到了地方,他跟着叶枫上楼。   这是叶枫的委托,他纯粹是无聊,又闲不下来,才跟着过来听一听。   委托人是个老奶奶,拉着叶枫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大意是每天凌晨,都有人在敲她的窗子。可她住在12楼,外头怎么会有人呢?   叶枫就详细问她情况。   路迎酒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端着水杯听。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   这不是个很难的案子,叶枫很快摸清楚了情况:这栋楼曾经有个在天台上吊自杀的人,估计是怨气未消散,每天都在骚扰住户。   于是,迎着夕阳血红色的光芒,路迎酒和叶枫上了天台。   那人是用晾衣绳上吊自杀的。   本来天台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和衣服,死了人之后,人们觉得晦气,就不大敢上来了。现在的天台,只有几道空荡荡的晾衣绳,被风吹得摇摆。   叶枫在天台的四周贴了符纸,路迎酒站在他身后,说:“这张再往左一点,另外在西南朝向的转角也补两张符纸,还有正西边……”   布置完所有符纸了,叶枫捏了个诀,符纸燃烧起来,只听见空中一声尖锐的惨叫!   所有的晾衣绳在瞬间绷紧了,像是有什么重量挂在了它们身上,比如说……尸体。   风吹得大了,简直像是哭声,在他们面前,脸色青白、吐着长舌的吊死鬼,慢慢现出了身形。   吊死鬼左右打量,目光迅速落在了,一张符纸都没拿的路迎酒身上。   它那猩红的长舌一甩,尖叫着冲了上去!   然后尖叫着死了,散作一团黑雾。   整个过程没超过半秒钟。   路迎酒拍拍手:“好了,我们回去交委托吧。”   叶枫嘟囔:“每次跟你出来,都觉得实在是太快了。”   路迎酒就笑。   解决了问题,那老太太感激不已,连拉着叶枫的手,说没见过效率那么高的驱鬼师,她之后肯定写感谢信,还要送锦旗给叶枫。   叶枫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   “而且,厉害的不是我。”他转身想指路迎酒,却落了个空。   路迎酒已经下楼了——他估摸着老太太还要唠叨很久,决定先回车上补觉。   叶枫果然又被老太太纠缠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回到车上:“唉你倒是溜得很快。”   没想到,路迎酒正在打电话。   他想起灯泡的事情,准备催管理处来修。   接电话的是个懒洋洋的大妈声音,路迎酒给她说明了情况,让她换个灯泡。   但是大妈漫不经心地说:“哎呀,情况我知道了,我们这几天人手实在不是很够啊,师傅也很忙的,只能尽快给你们安排吧。”   “最早能什么时候?”路迎酒问。   “这我也不知道啊,等着吧,至少要个两三天。”   路迎酒挂断电话。   叶枫问:“怎么,灯坏了?”   “嗯。”路迎酒说,“灯泡不知道怎么碎了。这个物业不怎么管事情,估计又要拖上很长时间了。”   “那真挺不方便的。”叶枫嘟囔,“你不考虑换个小区?”   路迎酒当然不差钱。   实际上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全款在市中心买套房,现在就搬出去。   但是路迎酒摇头,笑说:“习惯了。你也知道的,我容易念旧。”   叶枫也没再多说。   他知道路迎酒留在这里的原因。   路迎酒小时候的家境不好,请驱鬼师的费用、到处求神拜佛的香火钱,是一笔巨大的花销,他们根本负担不起。   时间一长,最先崩溃的就是路迎酒的父亲。   他做了一个最懦弱的决定:离婚,撒手不管。   于是后面的日子,都是路迎酒的母亲庄雪到处求人帮忙,同时打几份工,吃最便宜的盒饭,就为了攒点钱再求下一个人。   路迎酒天赋出彩,自己学着画符纸之后,减轻了不少压力。而冥婚让情况有了显著好转,庄雪喜不胜收——工作压力减轻了,每天也不再活在焦虑中。她甚至有了点余钱,在下班后买花回家,哼着歌在客厅插花。   每次她插花,路迎酒放学回来了,就在旁边研究各种符纸。   和他不同,庄雪完全没半点驱鬼的天赋。   尽管她为了路迎酒努力去学了驱鬼术,但直到如今,看符纸还像是一团鬼画符,什么都不懂。   所以,庄雪只是高高兴兴地插完花,时不时去骚扰路迎酒:“唉你觉得哪样好看啊?”   路迎酒的目光从符纸上移开,仔细看了一番那些花花草草,摇头说:“我觉得没什么区别。”   庄雪就抱怨:“你怎么没继承我的半点审美。”   隔了一会,她又问:“你是更喜欢满天星,还是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路迎酒回答,手下稳稳地勾出线条。   隔了几秒钟,在他把画完的符纸放在旁边时,脖子后头麻麻痒痒的。   他一回头,母亲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挠他,见他回头,笑弯了腰。   路迎酒无奈说:“你都挠我多少次了,有什么好玩的。”   “我还想说了,你怎么说话那么老气,一点意思都没有。”庄雪又拿狗尾巴草戳他,“小小年纪,怎么没有点幼稚和朝气蓬勃?我天天都在期待,你会不会哭着找我要零花钱买棒棒糖。来,快给妈妈哭一个。”   路迎酒:“……”   路迎酒:“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那当然。”庄雪说,“其他人可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孩子。”她上手猛揉路迎酒的头发,“要是你能更任性一点,向我撒撒娇,就更加完美了。”   后来他们的家境越来越好,终于在路迎酒高中时,买了套二手房。   ——就是路迎酒现在住的地方。   二手房不贵,但比他们以前那不超过50平方的小屋子,要好太多了。   路迎酒已经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了,能买更大更豪华的房子,但最怀念的还是这个地方。   毕竟这里曾有过大束盛放的鲜花。   “……”   叶枫回过神来,看到路迎酒的目光看着窗外。   叶枫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   街头有人在卖花。含苞欲放的玫瑰,大朵大朵的康乃馨,还有兰花和满天星,花瓣上带了晶莹的水珠,吸引了好几个女生围着,叽叽喳喳地问价格。   叶枫说:“怎么,你想买花?”   “没,就是想起我家以前经常买花。”路迎酒说。   叶枫“哦”了一声,又说:“你妈妈插花是真的好看,可惜我满身都是艺术细菌,不懂欣赏。”他笑了笑,“我还记得,她以前最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觉不觉得迎酒都不像个孩子’,然后就怂恿我带你去网吧玩,说你都快学傻了。”   任性和撒娇。   路迎酒从小就是和这俩词绝缘的。   他从来都极其克制,理性思维远远大于感性。所以庄雪没有如愿过。   叶枫也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路迎酒隔了几秒,回答他:“还是任性过的。”   “啊?”叶枫问。   “也就一次而已。”路迎酒看着盛放的花束,心里想到的是敬闲,“不会再有下次了。”   迎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本田上了路。   路迎酒把叶枫顺路放下,自己开车回了家。   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都准备好把手机手电筒打开了。   那糟心管理处效率那么低,可想而知,灯泡肯定没换。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走了几步过后,眼前一片亮堂,家门口的灯竟然亮起来了。   路迎酒正心想,这物业总算是做事了,突然在灯泡下站定了脚步。   不对劲。   他眯着眼睛,迎着光打量那个灯泡。   玻璃、钨丝、灯座……全都很正常,灯泡发着柔和的光芒,欢迎他回家。   但他就是察觉到了一股极浅极淡的阴气。   这……   这是一个阴间电灯泡!   ——路迎酒瞬间得出了结论。 第32章 鬼王诱捕器   从阴间来的东西,是绝对不可以留的。   它们带着浓郁的阴气,如果放置这个灯泡的鬼有恶意,可能会招来不少鬼怪。   说实话,路迎酒很少见到来自阴间的东西。   上一次见,还是那朵阴间小花。   他轻轻甩出去一张符纸。符纸灵活地在灯泡外围缠了一圈,猛地一用力——   咔嚓!   灯泡爆开了,碎片洒满一地,走廊陷入黑暗,只有远处的安全出口标识闪着微弱的绿光。   灯泡上的阴气也随之消失了。   路迎酒再三检查了没有阴气残留,又在家门口贴了两张符纸,进了屋。   奶牛猫迎了上来,蹭他的腿。路迎酒给它喂了猫粮,挠挠它的下巴。   睡前,他热了一杯牛奶,边看书边慢慢喝。   窗外的树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屋内除了他的翻书声,再也没其他声响了。不像是敬闲还在的时候,终归有点动静:   敬闲可能在撸猫。   敬闲可能在浇花。   敬闲可能在画驱鬼符纸——他画的符文还是惨不忍睹,烂透了,路迎酒都不忍心看第二眼。   明明路迎酒已经独自住了很久,敬闲才来了这么几天,但这样突然的安静,莫名让他有点不适应。   等书看得差不多了,时间也晚了。   路迎酒熄灯躺上床,闭了眼睛。   不知道怎么,半梦半醒,他又想到了那个阴间电灯泡。   ……他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第二天,路迎酒是被手机吵醒的。   困意还很重,手机嗡嗡嗡吵得要死。他用手在床边摸了一圈,闭着眼睛接了电话:“喂?”   叶枫的声音传来:“你今天有时间吗?”   “你又有委托了?”路迎酒打了个呵欠,“还是说昨天的事情没解决?”   “算是吧,还要去那里一趟,就想着问你有没有空。”   平时,叶枫联系他可没那么勤快。叶枫也是正式的驱鬼师,不至于搞不定委托,   路迎酒能想象到,在叶枫视角发生了什么:他事务所唯一一个实习生,因为工资太低直接跑路了,又剩下光杆司令路迎酒。   现在叶枫突然想拉着他,估计是看敬闲刚走,怕他一下子觉得冷清。   路迎酒起床、下楼,上车前在便利店买了面包当早餐。   到了那个居民楼下,他和叶枫汇合。   叶枫边上楼边说:“那老奶奶又联系我了,说昨天半夜,楼道里像是有人在哭,怀疑是我们没把鬼除干净——说实话,要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就真这么觉得了。但你也在场啊,那鬼肯定是死了。”   “吊死鬼肯定是没了。可能是有新的鬼被阴气吸引来了吧。”路迎酒说,“这种事情不少见。昨天我家门口就闹鬼了。”   “你家门口?”叶枫愣了下,“那鬼岂不是分分钟灰飞烟灭了?”   “我没见着鬼,但是它留了个阴间电灯泡。”   “什么鬼会留电灯泡啊。”叶枫被逗乐了,“总不可能是个电工变鬼了吧,这也太敬业了,刚好把坏灯泡给换了。”   到了老奶奶家里,他们听她添油加醋,描述了昨晚的盛况。   “你们是没听见那哭声,瘆得慌啊——”老奶奶摇着小扇子,不住摇头,“跟小孩子似的,在那哇哇哇哇。”   路迎酒问:“你听到的哭声,是从楼上还是楼下来的?”   老奶奶想了很久,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一起了:“没听清啊,感觉整个楼道都是。如果硬要我说,可能是上头来的吧。”   于是路迎酒和叶枫就从这一层开始,慢慢找上去。   正是早晨,明媚的阳光被铁栅栏割成六块,落在他们脚底。门扉上贴着喜庆的对联,一边是“花开富贵”,一边是“五福临门”,外头的树叶沙沙作响,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到了7楼,楼梯间的白墙上全是涂鸦。   圆珠笔在上头画了小人、房子、烟囱、轮船……一看就是小孩子干的。   叶枫嘟囔:“这是哪家的熊孩子,那么没素质。”   路迎酒默不作声,端详着涂鸦。   隔了几秒钟,他说:“你站远一点,看这些线条像不像一个人脸?”   叶枫退后几步,努力忽略那些明显的图案,虚着视线去看——   果然能勉强看出来,是一个在哭泣的人脸。   他觉得背后发毛,拿出准备好的符纸,贴在了白墙的四个角落。   符纸燃烧。   只听到一声尖锐到极点的哭声,回荡在走廊!   果然和老奶奶所说,是小孩子的哭声。   “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   什么声音从楼下传来,听起来像是孩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   叶枫正想请神、冲下去,就看见身边路迎酒单手撑着栏杆,轻巧地翻了下去,一路往下。   楼梯在脚下掠过,他很快看到了楼梯上的点点血迹,看起来像是婴儿爬过的手印。   他来到了刚才的楼层。   老奶奶家的门户大敞着,一个满手是血的婴孩正往她家爬!   那婴儿脸色发青,一看就是个死人了,口中隐约可见尖锐的牙齿,只要轻轻一咬,恐怕动脉都能被咬穿。   老奶奶闻声来到了门口。   只见那死婴扑向老奶奶——   路迎酒手中的符纸刚要飞出去,却见老奶奶一把抱住它,紧紧搂在怀里,哄道:“好啦好啦,宝贝别哭了,奶奶在这里呢!”说罢一扭身子,把死婴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路、叶两人,“我不是请你们来驱鬼的吗,你们怎么把我的乖孙惹哭了?你们赶快走!再不走,我就投诉你们了!”   叶枫也赶了下来,见到这一幕,愣怔片刻。   然后他明白了一切,心中不由难过。   这老奶奶,不接受自己的孙子已经死了,还在自欺欺人。   老奶奶见他们不动,又色厉内荏地喊:“还不走?!报警!我要报警了!”说完就去掏自己的小手机。   她没能成功,反而尖叫了一声。   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纸人,不知何时钻进了她的衣兜里,扛着手机轻轻飘飘地跑了,回到路迎酒的脚下,蹦蹦跳跳。   路迎酒拿过手机,慢慢走向老奶奶。对方吓得不行,紧紧抱着孩子缩在角落。   路迎酒的语调不缓不急:“你再仔细看看它的脸。”   那上头全是尸斑。   老奶奶紧抿着嘴唇,不肯动。   死婴在她怀中,冲着路迎酒龇牙咧嘴的,尖锐的指甲抠破了老奶奶的手臂,鲜血流下——而她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疼痛。   路迎酒就无声地叹了口气。   符纸从他的手中飞出去,在老奶奶的尖叫声里,准确地贴在了死婴的额头上。   转瞬间,婴儿的身躯分崩离析,化作飞灰,飘散在空中。老奶奶还想伸手去抓,但再怎么努力,连半点灰尘都没捉到。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后,像是失了力一般瘫坐。   ——她全都想起来了。   路迎酒把她扶了起来,叶枫及时地拉过来一张椅子,让她坐上去。   在叶枫的安慰下,老奶奶慢慢地稳定下情绪,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不住地抹眼泪。   路迎酒说:“接受死亡确实很难,我也体验过这种感觉。节哀顺变。”   他又从随身的符纸里,拿出来一张平安符,装进锦囊里,吊在了老奶奶的家门口。   锦囊馨香,在风中轻轻摇晃。   叶枫走过来,低声和路迎酒说:“我和会里的人说了。”   青灯会里有类似心理辅导员的职位,专门负责安抚当事人情绪的。   路迎酒点头。   等人来了,就没他们的事情了。   两人临走前,还听见悲恸的哭声。   他们虽然驱鬼多年了,见多了惨案,感情麻木了不少,可每当这种时候内心还是会被触动。   叶枫在副驾驶使劲揉揉脸,说:“唉不想这事情了,吃饭去吃饭去。”   “嗯。”路迎酒点头。   一路阳光灿烂,被太阳暖烘烘地一晒,气氛总算是好了不少。   叶枫慢悠悠开车,路迎酒也靠着座椅慢悠悠补觉。   叶枫边开车边说:“对了,这几天我可能要去一次月山村。”   “去那里做什么?”   “我二爷以前不是在那里管疗养院吗。昨天村长给我打电话,说二爷还有点遗物落在仓库了,被他们发现了,叫我回去拿一趟。”   “你二爷爷……”路迎酒皱起眉头。   他不是很有印象了。   信号灯变红了,车子刚好停下来。   “他叫叶德庸嘛,我给你看过照片的!我找找啊。”叶枫在每个口袋都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钱包,打开,“我每次都随身带着照片……”   他顿住了。   路迎酒见他久久没说话,扫了一眼。   只见那老照片上,叶枫还是个小屁孩,一个头发半白、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拉着他的手。背景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和疗养院洁白的外墙。   这一看,他就有印象了:叶枫确实给他看过这合照。   只是现在叶枫的瞳孔缩小,好像在照片上,看到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说:“路迎酒,你看看这里。”他指着叶德庸的脖子,“我怎么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掐着他呢?”   路迎酒定睛一看。   果然在叶德庸的脖子上,看到了极浅极淡的一抹黑色。黑色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如果不是叶枫太熟悉这张照片,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   那黑色几乎在叶德庸脖子上缠了一圈,仿佛可怖的绳索。   在路迎酒的印象中,合照里,那两人的神态是很放松的。可是现在,叶德庸的面部肌肉紧绷着,脸色发青,像是在承受着某种痛苦。   信号灯转绿,身后的车流开始摁喇叭了。   路迎酒就把车停在了路边的车位。   叶枫还是死死盯着那照片。   他喃喃说:“看来必须得去一趟了啊……”   ……   路迎酒回了家。   他准备明天下午和叶枫一起去月山村,今晚就要开始收拾行李了。   “叮——”电梯到了。   他往家门口走,站定了脚步。   他家的大门前还是非常明亮,一个崭新的电灯泡亮得惊人。   仔细查看一番,门口贴的符纸也完好无损。   这一瞬间,路迎酒实际上是怀疑自己的驱鬼水平了。   ——怎么又遇到了一个那么厉害的鬼?   而且这鬼的风格……   路迎酒皱眉,又甩出去一张符纸,碾碎了灯泡。   走廊回归黑暗。   这次他密密麻麻在墙上贴满了符纸,天罗地网,足够让鬼怪无处遁形。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门——   那灯泡又被换好了,而墙上的符纸没有被破坏。   路迎酒:“……?”   他站在这颗灯泡下,着实很茫然。   符纸甩出去,灯泡碎片散落一地。   他把碎片踢到走廊旁边,去摁了电梯:他的快递到楼下了,里头都是新买的纸,裁剪过后就能在上头画符。   下了楼取出快递,他感受到快递箱上有隐隐的符纸波动。   把包装翻过来,果然在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符文:流云与山峦,是平安符。   这符文是印刷出来的,用处不大。但卖家应该略懂一点驱鬼术,在每个包装上都印了。   路迎酒盯着平安符看了几秒钟。   他想起,自己昨天给老奶奶的平安符。   当时他说过:“接受死亡确实很难,我也体验过这种感觉。”   这句话并不是纯粹安慰人的。   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长者,他确实是想起了过去。   庄雪去世的时候,他也是不敢相信。   明明早上还在插花的人,到了晚上,就只剩一具冰冷的躯体。   路迎酒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低迷,总觉得他如果好好学驱鬼术,就能把庄雪的魂魄找回来。而他越努力,就越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努力带给他的只有绝望。   那时路迎酒已经认识叶枫了。   叶枫比他大一岁,没上高中,就跟着叶家学驱鬼术,平时在街区周围游手好闲,一觉能睡到大中午。   那段时间,叶枫是真的怕路迎酒想不开,每天定个闹钟,一大早就到他家楼下叫他去上学。等放学了又专门过来找他,去闲逛,去吃饭,去聊天,总之不让路迎酒一人独处,一定要给他找事情干。   很久很久之后,路迎酒才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事实:   人死不能复生,一切皆为命中注定。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其他亲人了。   庄雪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她的自行车把手上,还挂着路迎酒画的平安符。   路迎酒是个很理性的人,不会把庄雪的死归结于“我的符纸画得还不够好”。世事无常,一张平安符就算是天王老子来画,也挡不住死亡。   但这之后他付出了无数个日夜,再然后,他画的平安符在道上就是最好的了。   如今再回想起这事情,恍若隔世。   路迎酒无声地笑了笑,把包裹拿好,重新上了楼,准备等叶枫过来接他。   到了家门口,他又站定了。   眼前竟然又是一个好端端的灯泡。   路迎酒自认为,从小到大诡异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他是真没见过,门口有个阴间电灯泡,每次坏了马上还给他修好了!   路迎酒迷惑极了。   但在这迷惑中,直觉在叫嚣。就仿佛在动漫人物想清楚事情的时候,脑袋后面会有一根白线闪过——   现在,他脑袋后面就有这么一根白线!   这、这绝对是敬闲干的!   不可能有其他鬼干得出来了啊!   人死不能复生,时光不可倒流,泼出去的水回不来。   但是赶走的敬闲能像回旋镖一样自己飞回来,快速又便捷,主动性极强。   说不定飞回来的路上还带了零食给他。   路迎酒使劲揉揉眉骨,头疼得要死。   他认识到,自己靠符纸是捉不到敬闲了。   他之前还在猜敬闲是哪个有名号的神官,现在看来,以敬闲的实力,有名号的神官估计都得听他的。   这算是什么,神官的老板?   路迎酒放弃贴符文了,打碎电灯泡后直接打开家门,搬了张椅子坐在烂电灯泡下。   符纸捉不到敬闲。   但是电灯泡捉得到啊!   烂电灯泡是现有的、最高效的敬闲诱捕器。   路迎酒坐在走廊。   果然,还没过十分钟,走廊里就起了阵阵阴风,凉到刺骨。   那风一路刮到电灯泡下,吹起了路迎酒的发丝。   路迎酒叫了句:“敬闲。”   那风停顿了片刻。   就在这一瞬间,路迎酒甩出了符纸——   事实证明他的时机把握得非常好,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时候,符纸生效了!   只见敬闲就站在那个灯泡下,一手拿着新灯泡还在换呢。   两人面面相觑。   周围死了一般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路迎酒往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一靠,十指交叉:“来,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敬闲:“……”   敬闲说:“我想给你换个灯泡,每次刚换上去,我刚走,又被人弄坏了。现在阳间人的素质也太差了。”   路迎酒:“……”他感觉自己被骂了。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神官是不该来阳间的,赶快回去。”   “那不行啊。”敬闲看了看灯泡,“这灯泡不换好,黑乎乎的多危险。”   路迎酒只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你为什么要帮我换灯泡?或者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待在我的身边?你不是告诉我,你没有未了的执念吗?”   他是真觉得,敬闲可能脑回路有点问题。他有什么好的,值得敬闲硬是要留在阳间?   这简直是对老婆才有的待遇吧?他何德何能!   敬闲看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路迎酒的错觉,他觉得敬闲的耳朵有点红了。   路迎酒说:“你倒是讲话啊。”   敬闲:“……”   路迎酒再次深吸一口气:“敬闲,回去,现在就回去。”   “我不会回去的。”敬闲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把拉过他的手,鼓足勇气说,“因为、因为我们可是夫妻啊!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路迎酒:“……?”   路迎酒:“???”   作者有话要说:  电灯泡:鬼王诱捕器! 第33章 月山疗养院   10分钟后,叶枫按时开着小车来了。   叶枫按时开着小车走了。   就是计划出了点问题:本来只有叶枫和路迎酒去的,现在车上载着四个人,一路一片死寂。   敬闲是意外——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回来了,除了路迎酒。   小李也是意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今天小李要一时兴起跟楚半阳说,他跟着路迎酒学了很多东西。结果楚半阳就淡淡说,那你下个委托,继续跟着他吧。   叶枫开着开着,从后视镜看后座的路迎酒和敬闲。   根据他平时的印象,那两人早该头挨着头在一起讲小话了,一讲还是老半天那种,拉都拉不开。   也不知道怎么,他们今天那么沉默,彼此间隔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距离,甚至没有半点目光接触。   路迎酒往窗外看风景,但完全心不在焉,仿佛是在开会时走神,就算旁边有炸弹爆了,他可能都没啥反应。而敬闲垂着目光,浑身气质阴沉霸道,仿佛在计划一场百亿的劫案,或者统治世界什么的……如果不是他时不时会往路迎酒那边,偷偷看一眼,叶枫就觉得更完美了。   副驾驶的小李还沉浸在“啊我是不是被师父嫌弃了呜呜呜呜”的心情中,半句话不想说。   叶枫也不知道怎么,满脑子都是奇怪的念头。   ……他觉得这俩人,就像是刚吵完架的小夫妻。   说好的小别胜新婚呢?!   叶枫实在忍受不了这沉默,咳嗽了一声:“唉,我都没想到你俩一起来了。”   路迎酒:“……”   敬闲:“……”   叶枫又硬着头皮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昨天路迎酒刚说你辞职。”   路迎酒:“……”   敬闲:“……”   叶枫感觉气氛越来越奇怪了,赶快补充:“挺好的挺好的,欢迎回来!”   路迎酒:“……”   敬闲:“……”   本来车内气氛还是普通的尴尬,现在空气都要凝固了。   叶枫头一缩,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会说话,正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专心开车。   车子行过高速,景色呼啸而过。   小李刚开始精神不错,后来就开始晕车。   又开了十几分钟,他满脸菜色,一副要吐的样子。   他虚弱道:“我是挺容易晕车的……今天尤其严重。”   叶枫就说:“你出门有买晕车贴吗?”   “没有……走得太急了,忘记带了。”小李虚弱地伸手,在车上到处找塑料袋。   路迎酒见势不妙,终于不盯着窗外了,开口说:“叶枫,你要不找个休息站停车,让他缓缓。”   “这最近的休息站还有20公里呢。”叶枫看了眼导航。   为了保护叶枫刚洗好的车子,路迎酒赶快帮着小李找塑料袋。   找了一圈没找着,他看见敬闲递出去了什么东西。   小李接了,一看,原来是晕车贴。   他虚弱道:“啊你有晕车贴啊,真是太好了……”   他忍着恶心打开包装,在耳垂后头贴了,又问敬闲:“我把座位稍微往后放?”   “你放,我坐中间去。”敬闲说。   他挪位置到了中间,这回是和路迎酒紧挨在一起了。   路迎酒的身子僵硬了半秒钟。   小李放低了座椅,躺下来闭着眼睛,总算不是下秒就要吐的模样了。   叶枫也松了口气,赶快往休息站赶。   车内回归沉默,路迎酒没忍住,往敬闲那里瞥了眼。   敬闲是从一个背包里拿出晕车贴的,现在拉链还没合上,路迎酒看到了整齐摆放的三明治、小包坚果等零食,还有创可贴、晕车贴,一看就是为远途准备的。   也不知道在这短短10分钟里,敬闲是怎么变魔术般拿出这些东西的。   鬼怪不存在晕车。   所以这一看就是为他准备的。   路迎酒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僵硬。   他想把侧头对着玻璃,继续看风景,又觉得太明显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窘迫、那么不知所措过。   主要是冲击太大了。   谁能一下子接受,想象了13年的冥婚对象、说好的香艳女鬼,突然变成了比他高大半个头的男人啊?!   大师果然他妈的是个江湖骗子!   给他骗来了一个敬闲!   明明同为受害者,为啥敬闲看起来那么高兴!   路迎酒耳边还回荡着敬闲那句话。   走廊上,敬闲拉着他诚恳道歉:“对不起,我让你守寡了那么多年。”   路迎酒当时太震惊,以至于没心思去吐槽这个槽点多到爆炸的“守寡”。   现在,他已经不是心如乱麻了,简直整个心里都是马赛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玛卡巴卡依古比古,嘻嘻哈哈桀桀桀,赤橙黄绿青蓝紫,鸡鸭猪狗和刀枪剑戟在一起量子纠缠,奥特曼和牛头马面手挽手扭秧歌。   最后还是两个大字:守寡。   路迎酒:“……”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定下自己的情绪,撇清楚思绪。   好在叶枫把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冷风嗖嗖吹着,把窗外的热浪都压了下去,有助于人理清楚思绪。   路迎酒好不容易冷静点。   结果一冷静下来,他开始觉得饿了。   本来他计划下楼吃早餐再上车的,结果被敬闲这么一搞,哪里还有心思去吃?   他昨晚就没好好吃饭,早上又饿着肚子到现在,眼看着到月山村还有150公里,看来,只能在休息站买点东西吃了。   说起吃的……   路迎酒想到刚才,在敬闲那里看到的坚果。   他喜欢坚果,敬闲带的也是他喜欢的牌子。   要是放在之前,他就直接拿过来吃了。   路迎酒再次深吸口气,揉揉眉骨,却听见敬闲开口。   敬闲的语气也是难得的小心翼翼,递过来一包坚果:“要么?”   “……不用。”路迎酒的声音都是绷紧的。   他心想,陈笑泠说得还真没错,敬闲不是小妖精,敬闲是个超级大妖精,这连读心术都快学会了。   两人又是沉默了十几秒。   敬闲缓缓动了。   这回他没有直接把坚果给路迎酒,而是偷偷塞过来的。   动作很小,仿佛怕被人发现,像极了上课在偷偷传纸条的同桌。   路迎酒又心想,你直接给我,和我偷偷接过来,有区别吗?   他想拒绝,但敬闲这次动作奇快,他手里硬是被塞了那包坚果。   路迎酒:“……”   他捏着它,半晌后低声说:“谢谢。”   他拆开坚果的包装。   包装袋哗啦啦作响,打破了沉默。   路迎酒刚吃了两粒坚果,看见叶枫伸手摁了下按键,开始放音乐——他也努力在缓和气氛。   路迎酒就边吃边听,希望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只听那歌词在唱:   【正月里打新春儿   寡妇在房中口问心儿   寡妇年长三十二   嘞个呀咿儿呦   一十七岁过了门儿   依儿呀儿呦】   路迎酒:“……?”   他赶快继续吃坚果,压惊。   又听见歌词:   【居家老少度光阴   指望我夫妻白头到老   来个呀呀呀咿儿呦   不料想半路我守了孤坟   依儿呀儿呦】   路迎酒:???   路迎酒实在忍不住了:“叶枫,你这放的是什么歌啊。”   “啊?”叶枫说,“放的是《小寡妇上坟》啊。”   路迎酒只觉得眉心一跳,血压上来了:“你换首歌。”   “哦哦哦。”叶枫切歌。   路迎酒继续吃坚果,又听见那曲子在唱:   【四月里想我的郎   开的是芍药花,手拿着汗巾儿   止不住地把泪擦   闷坐在绣房,一个人叨鬼话   哪朵鲜花儿恋住了你   撇下了小奴家~~】   路迎酒:???   他说:“你这又是什么歌?”   叶枫回答:“《盼情郎》啊。”   路迎酒:“……”   路迎酒抑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说:“你、你别放了,赶快把歌关掉。”   叶枫不明所以,但总算是关掉了音乐,车内清净了。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在死寂的沉默中车子下了高速,七拐八拐上了小路,慢慢往山上爬。   月山疗养院建在山间,靠着一个普通的小村子。   山路走起来坑坑洼洼,拐弯又急,叶枫开得很慢,他们简直像是一伙出去春游的人。路迎酒往窗外看,群山苍翠,树木的枝干朝着天空野蛮生长,几只雀鸟将身形隐于叶间,只能听见彼此清脆的歌喉。   小李问:“那疗养院荒废多久啦?”   “整整十七年了。”叶枫回答,“除了我们,没有人会回来吧。”   山上空气好,打开窗子,清爽的风扑面而来。   山路崎岖,几次前面都像是没路了,急转弯过后又是一大片连绵的山。   车子往前,穿梭在群山中,终于在某次拐弯后,豁然开朗。   ——绿树郁郁葱葱,大片碧绿色的湖泊,村子里的孩童追逐打闹。目光上移,林海正中,疗养院洁白的墙壁像是在阳光下发着光。   ……   月山疗养院不是普通的疗养院。   它建于1965年,由包括青灯会在内的数个驱鬼组织联合建立。它所接纳的,是被卷入灵异事件后,身心受到创伤的病人。   从65年到03年闭院,院长都是叶家的人。   叶枫的二爷爷是最后一任院长,他小时候来过这好多次。   只是闭院没多久之后,叶德庸就去世了。叶枫也有个十年没回来过。   叶枫把车子停在了村子外头。   停车场旁边长满了野花野草,在风中摇曳,一股淡淡的香。   三人下车,往村内走。   小李说:“这里为什么闭院了?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地方很好呀。”   叶枫迟疑了几秒钟:“经营不善。”   这村子平时没什么外人来,酒店、餐厅都只有小小的一家。   叶枫带路,他们走进了那家“烧鸡王农家乐”。   点菜的时候,服务员刷刷刷在纸上写着,突然问:“你们是不是主播啊?”   叶枫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这几天来了好几个主播。”服务员说,“一来就在村里拍拍拍,说是来探灵的。”   路迎酒问:“你们村里有灵异事件?”   “不是啊。”服务员指了指山上,“他们是去那个疗养院的。”   “他们已经出发了?”   “都去过好多次了,现在应该又上山了吧。”服务员笑了,“可惜了,你们不是第一批赶过来的。他们直播那么多天了,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你们也没啥好播的了吧。”   叶枫又问:“除了疗养院,他们还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服务员摇头。   菜上来了。   出品意外地不错。石锅黑豆腐热腾腾的,入口滑嫩,烧鸡表皮烧得酥脆,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   路迎酒边吃,边上了“两面佛”的论坛。   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他很快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帖子名字叫做:【有人听说过月山疗养院么?今天和兄弟喝酒,他跟我讲了一段故事】   路迎酒点进去看了看。   楼主说,他兄弟的妈妈撞过鬼,精神失常了。她就在这疗养院待过,身边的病人全都与她经历相似。   后来妈妈康复了,兄弟带着水果与花回来,想感谢一下医生护士,却发现短短三年里,豪华至极、设备齐全的疗养院,已经人去楼空。   楼主神神秘秘地写到:【我兄弟又打听了很久,听说深夜有人上山,看到护士还提着灯走过山间小道,还听说附近的墓地总有哭声】   【我就觉得,当年疗养院关得那么突然,必定有鬼!】   【铁汁们,你们怎么看?】   这个帖子回复量很大。   ——月山疗养院曾接收过很多病人。   当年,驱鬼这一行还见不得光,病人家属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如今形势不同,疗养院倒闭了,连灵异直播都有了,风气开放了许多。有不少人在那个帖子里,畅所欲言,讲起自己哪个亲戚朋友也去过月山。   一来二去,热度就起来了。   哪里有热度哪里就有主播,难怪他们会来这里。   路迎酒想起叶枫的照片。   叶德庸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   如果疗养院和村子真的出了问题,那么多外人刚好过来,是很麻烦的事情。   路迎酒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   旁边敬闲轻声提醒他:“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吃完饭,叶枫按照村长给他的信息,去了仓库。   村长名叫冯茂,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些许,皮肤古铜色,体格透露出常年干农活的精壮。   他就穿了件白色老头衫,边摇着扇子边领着众人过去,从腰间一大把钥匙里挑了半天,找出了一条,打开了仓库的大门。   刚开门,就是一大股陈腐的味道,叶枫不禁咳嗽了几声。   冯茂早就熟悉这味道了,见怪不怪,面不改色。   这里的灯也坏了,他打着手电走到仓库角落,指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纸箱子,说:“就是这个了。”   纸箱上头,用水笔龙飞凤舞写了个“叶”。   叶枫上去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他二爷的笔迹。   这箱子太重,他一个人抬得吃力,小李就和他一人抬着一边出了仓库,一路朝村口的小酒店走。   叶德庸也不知道留下了什么东西,箱子是真的重。沿着上坡路走到一半,两人都是气喘吁吁。   路迎酒就说:“换人抬吧。”   “也、也行。”叶枫喘着粗气说,把箱子放下来了。   于是换成路迎酒和敬闲搬箱子。   走了几步,路迎酒只觉得手上轻飘飘的,根本没多少重量。   叶枫和小李的力气不可能那么小,只能证明,大部分重量都到敬闲那边去了。   路迎酒下意识想看敬闲,但这纸箱子太高,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手上多用了几分力,走得快了些。   没想到敬闲也开始加力,路迎酒手上的力道又少了。   路迎酒又用力,敬闲又加力,两人在山路上越走越快,健步如飞,恨不得争着去酒店。   叶枫和小李被甩在后头,根本追不上那两人,都是目瞪口呆。   老半天后,小李喃喃:“啊这,他们真强壮啊……我是不是太缺乏锻炼了,我应该好好去师父介绍的健身房的。”   “不不,”叶枫摇头,“我很确定不是咱俩的毛病,是他们有问题。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一路上的氛围实在太诡异了。”   就这样,路迎酒和敬闲还比他们先到酒店。   在酒店大堂,他们放下箱子,箱子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大部分力气还是敬闲出的,总之两人都不带喘气的。   趁着叶枫还没来,路迎酒打量了一下这个箱子。   这箱子被封条层层包裹起来,缠得跟个粽子一样。封条上画着极其复杂的图案,连绵好似河流山川,如果放远来看,像是一条盘踞的巨蛇。   和叶家结契的鬼神是“离蛇”。   这符文是叶家独有的,路迎酒不大认识,自然也不会解,只能等叶枫来打开它了。   没想到等叶枫赶来,端详一番后,说:“这符文实在是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解不开。”   路迎酒笑说:“你不是叶家的吗,连你二爷的符文都解不开,是不是学艺不精?”   “唉你这就是侮辱我了!不是解不开,是需要时间,给我半天保证能打开!”叶枫信誓旦旦。   他们没解开照片的事情,还是要在月山村留着的。   平时村里都没什么人来,最多来几个摄影师,拍拍山间的风光。这家酒店实在太小了,房间被主播们订得所剩无几。   叶枫拿着他们的身份证,交了钱,拿了两张房卡回来,递了一张给路迎酒:“你们的。”   路迎酒拿着房卡,一时无言。   敬闲和那两人都不熟,怎么看都是要和他睡一间了。   他不愿去看敬闲的表情,和敬闲一起把纸箱子运到了2楼。   两间双人房是挨着的,叶枫让他们把箱子放在房间正中间,就开始研究了。   路迎酒和敬闲一起进了202。   门一关,屋内死寂。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说:“我去阳台上透透气。”   他拉开阳台门,山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阳台上有个木躺椅,他暂时不想回屋内,准备在阳台坐一会。   没想到这一坐,听着树叶摇曳的声响,听着遥远的人声,再晒一晒暖烘烘的阳光——   他睡着了。   一直以来,良好的补觉习惯发挥了作用。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梦里混乱不堪。   路迎酒好像梦见了冥婚,梦见了那时倾盆而下的大雨,梦见了血红的灯笼,梦见了摇曳的红烛。   只是这一次的梦中,他不再年幼,而是变成了如今的年纪。   当年那个被厄运缠身的孩子,终于是平安长大了。   走进喜堂,满座宾客皆戴鬼怪面具,笑声尖锐。   他独身站在“囍”字之下,深深拜了下去。   只不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再起身的时候,对面不再是空无一人。   敬闲就站在他面前,眼中带着笑意,略微低头,亲吻他的前额。   两人长久地对视。   暴雨声阵阵,仿佛永世不会结束,烛火猛地向上蹿了一瞬,通红的蜡油滚落,似是炽烈。   敬闲伸手,细细摩挲过他的鬓角,笑说:“好久不见。”   “……”   路迎酒醒了,脸上不知道怎么有点烫。   他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才注意到背景夹着动次打次的音乐声。   阳台正对着一个小广场,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底下排练舞蹈。   旁边有个人拿着大喇叭喊:“跳快点跳快点!节日还有三天,你们就准备这样表演啊?!像什么话!”   小伙子就更卖力了,隔了会又上来了个姑娘,吊着戏腔在唱,咿咿呀呀的。   “咚咚!”   阳台的玻璃被敲响了。   路迎酒回头,看到敬闲拉开阳台门,走到他身边:“醒了?”   路迎酒点头。   他刚睡醒,整个人带着午睡后的惬意和慵懒。   阳台下的小伙子蹦蹦跳跳,路迎酒不知该讲什么,就继续看戏。   看着看着,他突然听到,还有另外一道音乐声传来。   他仔细辨认一下:行,又是叶枫在放歌了。   路迎酒就喊:“你怎么又放上了!”   叶枫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是真的无聊啊!你不能剥夺我为数不多的乐趣吧!”   “你放的什么啊?”   ——这话一问出口,路迎酒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叶枫回答:“我在听《大姑娘看戏》!”   路迎酒:“……”   旁边的敬闲也听到了,在闷笑。   “别笑了别笑了。”路迎酒无奈道,也不自觉笑了笑。   音乐声继续,两人并肩站在阳光下,影子被光线拉长。   尴尬的气氛都像是被阳光稀释了。   现在的时机不错,路迎酒想着,该怎么开口和敬闲谈一谈。   如果开口了,又该说什么?好像说啥都不大对劲。   几分钟过后恰巧一曲终了,四下安静。   路迎酒微微垂眸,说:“敬闲,你……”   一声欢呼声传来!   叶枫大喊:“我打开箱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枫的年度精选歌单   《小寡妇上坟》   《盼情郎》   《大姑娘看戏》 第34章 坦诚   路迎酒和敬闲来到叶枫房间。   只见满地摊着符纸,还有各种水笔、剪刀,乱七八糟像是刚有劫匪进来过,几乎没落脚处。   那半人高的纸箱子已被拆开,叶枫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了,摆在外边。   一张纸条。   一把古铜色的钥匙。   还有一个……绿色的小鳄鱼玩偶。   一共就三件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多重。   叶枫首先展开了纸条,四人挤在一起看。   纸条已然泛黄,字迹老旧。   【103486】   小李说:“叶枫哥,这是不是你二爷留下的银行卡密码啊?你要发财啦。”   “什么发财,二爷就没留下什么积蓄,能捐的钱他都捐了。”叶枫说,“走得那叫一个两袖清风。”   叶德庸结过婚,夫人早早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嗣,他是把叶枫当亲孙子看的。   当年处理他后事时,叶枫虽然年纪不大,但叶家人该跟他讲清楚的,都讲清楚了,包括遗产的去向。   小李问:“那这能是什么?”   “不清楚。”叶枫摇头,“他完全没给我提过。”   “有没有可能是私房钱啊。”   “真不知道。”叶枫还是摇头。   他又拿起第二样东西。   古铜钥匙非常沉,比他的手掌还要长一点,对应的应该是一扇巨门。   小李:“叶枫哥,这又是啥?”   叶枫拿着钥匙研究了半天,说:“不知道。”   路迎酒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说好的二爷跟你亲呢?”   叶枫使劲抓了抓脑袋:“但是他脾气古怪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这个人极度不擅长表达,能把话给你干干净净讲清楚就已经不容易了。就比如说,‘昨晚的饭很难吃’这句话,他能拐弯抹角给你扯十八个来回,从秦始皇扯到刘关张,再说你知道吗,昨晚的饭真的很难吃。”   “也就是说,他说话容易跑题。”路迎酒给他总结。   “没错了!”叶枫一拍大腿,“总之就是很能扯,脑回路新奇。”   小李也接过钥匙看了看,插话道:“我懂了,这钥匙肯定是开保险柜的,开了之后再输纸条上的密码。”   路迎酒说:“楚半阳是最近没给你发工资吗?看你三句不离钱的。”   “唉,”小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没转正呢,每个月就三千,最近确实是有点拮据。”   那边叶枫放弃思考,暂时先把钥匙和纸条放在一起了。   他又拿起最后一样东西。   鳄鱼玩偶看起来不大,但很重很重,他光是抱起它,手臂上都暴起了青筋。   纸箱的大部分重量,都来源于它。   路迎酒说:“这你总知道是什么了吧?”   “这个我认识,”叶枫把玩偶放在跟前,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是我小时候的玩具。我最喜欢它了,小学的时候天天抱着睡,一被拿走就哭。后来,我们家搬家了嘛,那个时候它不见了,我还以为丢了,哭了好久,没想到在二爷这里。”   他摸了摸鳄鱼玩偶,手下的质感毛茸茸的,还是儿时记忆中熟悉的感觉。   他说:“就是它怎么那么重了……是不是里头装了东西?”   小李眼睛一亮:“装了保险箱!”   路迎酒说:“我等会就给楚半阳说,让他给你加点工资。”   叶枫又掂量了一下鳄鱼,隔了几秒钟,忍痛道:“我就割开来看看吧。”   小时候的叶枫肯定想不到,时隔多年,他会把亲手把心爱的小鳄鱼给剪了。   叶枫拿起一把剪刀,把鳄鱼翻过来,从腹部正中剪开了一个小口子。   鳄鱼里头果然有东西。   他伸手进去,捏了点出来——   纷纷扬扬的灰在空中撒开。   眼看着那灰就要扑过来,路迎酒只觉得面前起了一阵微风。   风把灰全都卷走了,朝着反方向去,半点没落在他身上,呛得叶枫和小李咳嗽连连。   路迎酒:“……”   他回头去看敬闲。   敬闲一脸无辜,仿佛方才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装得实在是太假,路迎酒下意识想去戳他,手还没伸出去又顿住了。   然后手偷偷缩回来。   幸好没戳,他想。知道敬闲的身份之后,这小动作的含义似乎变了点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和敬闲调情。   叶枫咳嗽完:“这是啥玩意啊!”   小李还在咳:“咳咳咳这不是你二爷留的吗!”   “我都说了他脾气怪了!”叶枫喊,“正常人会在玩具里放灰吗!这还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路迎酒仔细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粉尘,总觉得不大像是普通的灰。但他显然也没有办法,肉眼鉴别出这些是什么。   他随口问敬闲:“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敬闲眼都不眨,对答如流:“骨灰。”   这东西他在鬼界见得多了。   路迎酒:“……”   小李和叶枫:“……”   那两人一想到自己被呛到,估计吃了不少骨灰,都是一副要呕吐的表情。   小李脸都扭曲了,干呕了几声,扶着叶枫说:“我现在相信你和二爷亲了,二爷就算是死了,都要把自己埋在你最喜欢的玩具里。”   “屁!”叶枫也是满脸扭曲,“这绝对不是我二爷。他的骨灰是我亲手去铲的,一部分埋了,剩下的都洒进海里了!洒得干干净净!”   “那这是谁的骨灰!验得出来吗!”小李快崩溃了。   “骨灰是查不出死者身份的,又不是骨头。”路迎酒在鳄鱼玩偶前坐下,也不顾忌什么,捏起一点骨灰搓了搓。   倒是没什么异常。   就是普通的骨灰,没阴气,也没怨念。   路迎酒又说:“叶枫,你是完全不了解这三样东西吗?”   叶枫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问问家里人,但我觉得悬。”   叶枫去问了家里人,长辈们纷纷表示没头绪。   他们都说:“既然是你二爷的东西,带回来就好,别研究那么多了。”   大家都知道叶德庸脾气古怪,什么东西都捣鼓过。往玩具里塞骨灰,听上去也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看来,这样子研究是不会有结果了。   叶枫呼了口气,“如果可以,我想再去疗养院看看。二爷生前在那工作了几十年,如果有线索,多半在那里。”   “现在时间还早。”路迎酒看了看窗外,下午的阳光还很灿烂,“要去的话今天就能去。”   “行。”叶枫站起身。   他刚起来,就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众人对视一眼,小李起来去敲了门。   外头的是一个年轻人,带着鸭舌帽,穿着牛仔裤,神色有点不安:“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是驱鬼师吗……”   小李没有直接回答,问:“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自己没怎么出过委托,但是叶枫和路迎酒这两人,尤其是路迎酒,如果被人认出来,那再正常不过了。   “哦是这样的,”年轻人压了压帽子,缓解不安,“我刚刚在餐厅看到你们了。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过来一趟。”   他继续说:“我是和我朋友一起来这里的。他叫周良,是个探灵主播,你们在‘两面佛’上能搜到他的直播间。大概是昨天下午吧,他就和其他几个助手上山,去疗养院了。然后、然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们了,打电话没人接,发短信也没用。”   路迎酒起身,也来到门边:“是不是山上信号不好?”   “不是的。”年轻人连连摇头,“你看这里。”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其他探灵主播,有两三个就是在疗养院里直播的。   年轻人说:“其他直播间都是好的,山上信号应该没问题。周良上去就是为了直播,他的直播也是在昨天断了。”   这听上去确实出事了。   路迎酒说:“我们刚好准备上山,你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们,最好带上照片。”   “好好好。”年轻人忙不迭答应了,“我这就发。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路迎酒想了想,又补充,“你尽量劝人少点上山。”   年轻人脸色有几分为难:“这个很难,他们哪里会听我的话呢?我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山上危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没事,尽量就好。”路迎酒说。   他本来也没抱希望,能拦一个是一个。   屋内,叶枫已经背起登山包,准备出发了。   ……   20分钟后。   上山的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有不少人的脚印,都是主播们这些天留下的。泥土松软,树叶在头上沙啦啦地晃,雀鸟活蹦乱跳,风中有木头与青草的味道。   这山的环境很好,没被开发过,就连道路都是那么原始。   本来上疗养院有车道的,但是年久失修,现在已经完全走不了了。   啪!   小李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手掌再张开时,上头一片鲜红。   他皱眉:“这里蚊子真多!”   叶枫也说:“我都满腿是包了。”   路迎酒一看叶枫腿上,果然起了好几个鼓包,就连手上都能幸免,战况异常惨烈。   就这说话的短短几秒钟,又有两只花蚊子停在了他的腿后。   路迎酒就说:“敬闲,把驱蚊水拿出来。”   敬闲说:“没带。”他压低点嗓音,“我不招虫子,你靠过来点。”   路迎酒这一路和他走在一起,确实没被咬。   只是……   路迎酒忍无可忍,也压低声音道:“我都看见你包里有驱蚊水了,还装呢,快拿出来。”   敬闲被揭穿,这才一脸遗憾地拿出驱蚊水,递给他。   路迎酒在身上喷了喷,又把瓶子递给叶枫和小李。   那两人一顿乱喷,喷到被挠破的地方,都是疼得龇牙咧嘴。   虽然这山上的蚊子又多又毒,有些根本就不怕驱蚊水,但好歹情况好转了。   就这样走了十分钟,叶枫说:“怎么开始起雾了?”   雾气从山上涌下来,仿佛牛奶倾洒,眨眼间都包围了他们。   来得突兀且迅速。   路迎酒环顾了一下周围,视野很模糊,只能看见树木模糊的轮廓。他深呼吸一口,感觉自己仿佛吸进了一口水,湿气充满了肺部。   小李挠挠头:“下午起雾也是挺奇怪的,会不会有鬼啊……不过山间范围太大了,阴气分布得散,我们也没啥简单办法求证。”   “有简单办法的。”叶枫扭头,“路迎酒,这是不是有鬼?”   路迎酒:“是。”   叶枫回头:“你看,这不就知道了吗。”   小李:“……”   能见度快速下降。   十米、五米、三米、一米……   小李小声说:“我都快看不清你们的脸了。”   “反正快到地方了。”叶枫讲,“咱们挨得近一点走。”说完往小李那边靠了靠。   前方的道路陡峭起来。   本来这里的土就很松软,踩起来不好发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向前。   到了一处短坡,得扒着旁边的树根才能爬上去。敬闲几步就上去了,轻轻松松,回过头,把手递给路迎酒。   能见度已经到最低了,从路迎酒那看过去,敬闲的脸都是模糊的,浸在白色的迷雾里。   他拉过敬闲的手。   敬闲轻而易举就把他拉了上去。   小李在后头喊:“也帮我一把呗!”   路迎酒刚回头,想去拉人,就看见土坡下空无一人。   叶枫和小李都不见了。   雾气越发大了,路迎酒什么都看不见。   迷雾之中,敬闲还是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他走丢了一般。   路迎酒被他这样牵着,有点……略微的不自在。   他假装无意间挣开敬闲的手,点燃了一张符纸。   符纸燃起火光,飘浮在他身边。   热度逼退了浓郁的白雾,仿佛烈火消融冰雪,能见度一下子就上去了。   路迎酒往前走,说:“迷雾的中心就在前边,解决了那里的鬼怪,雾气就散了。”   敬闲点头道:“嗯。”   他们一前一后在雾中走着。   前头又是一个小土坡,这回路迎酒踩着松软的泥土,快敬闲半步,先上去了。   上去后,他回头想看敬闲,结果还没看清,就被整个抱住了。   路迎酒顿时僵住了——   男人的胸膛有着温暖的温度,即使敬闲再怎么压抑,不论从体型还是气息的侵略性来说,都让他清楚地认知到,对方是比自己高大的同性。   他明明不是贴着左胸附近,却仿佛能听到心脏的砰砰跳动。   路迎酒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鬼怪也会有这样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从脖子到后背都是僵的,细微地挣扎了一下,试图反抗。   直到敬闲把头埋在他的颈间,闷声说:“你不要刻意躲着我。”   “……”路迎酒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我没有。”   “这一路上你都是。刚才也是,你是刻意走快几步避开我的,对不对。”   这句话并不是疑问句。   路迎酒不说话了。   如果旁边来看,会发现他一贯控制得极好的表情,微微紧绷着。   几乎称得上紧张。   敬闲在他耳边开口,热气撩得耳廓发热:“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想要扶额:“这光天化日的……”   “对啊。”敬闲说,“像是什么摁在墙上亲在炕上搂着睡强取豪夺和囚禁,我是从来没想过。”   路迎酒:“……”   路迎酒:“你这听起来都想过一遍了!”   他又开始挣扎。   敬闲力气大,他愣是没挣扎动。   几秒钟后路迎酒识趣地放弃了,停下动作:“你先放开我。这鬼都没解决呢。”   “不急,它不敢做什么的,我在这里呢。”敬闲漫不经心地说。   周围乳白色的雾气在翻滚,好似某种诡异的浪潮,湿气浓重。   他们就这样站在雾气中,彼此不语,各怀心事。   敬闲犹豫了几秒钟,再次开口,“我知道,我可能跟你期待的样子很不一样……”   路迎酒心说,这简直太不一样了。   香艳女鬼一夜变成了香艳敬闲,虽然按照走向和两人的体格差,他觉得最后香艳的会是自己。   敬闲稍微退开点,看着他很认真地问:“所以我想知道,你讨厌我吗?”   “……”路迎酒微微抿了抿唇。   敬闲眼中的光亮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些许。   再追问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这场时隔13年的重逢,确实是比较尴尬,或许还称得上是不尽人意——这也是难免的,对于路迎酒来讲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身边多了这样一个存在。   敬闲刚想要松手,手臂却被摁住了。   路迎酒用的力气不大,只是为了拦住敬闲的动作而已。   他抬眼看向敬闲:“敬闲,我是绝对不会讨厌你的。”   敬闲神色一动。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说的对,是我有问题,我在刻意避着你。但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这么做的,我只是、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理清楚思路。”   “这13年来,我一直在想象,和我成婚的鬼到底存不存在——他会是个怎么样的鬼,名字叫什么,有什么性格,喜欢什么?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爱好?”   “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没有这场冥婚,今天的我会在哪里。又或者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就死在哪个鬼怪的手上了。”   “尽管理智告诉我,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了,但是每年鬼节,我还是在下意识地在等。”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可这件事情永远是我的例外。”   路迎酒停顿了几秒钟,落在敬闲手臂上的修长手指,略微用了点力。   他说:“所有人,包括给我主张冥婚的大师,都告诉我,和我成婚的是女鬼,我自然而然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在我的想象中,你都是以女性的身份出现,这造成了我现在的错愕和不知所措。”   “可这不意味着,我‘期待’你是女性。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怎么会要求你去满足呢?”   “不论你是以何种形象出现,我都会接受的。”   “因为我一直一直,在期待和你的见面。”   路迎酒看着敬闲,棕色的眸子中有柔和的光。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见到你了。”   “谢谢你,敬闲。”   在他说这段话时,敬闲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良久后,敬闲说:“……我不需要什么感谢。你没有讨厌我,就已经足够了。”他勾了勾嘴角,“但是鬼怪总是很贪心的,会得寸进尺。现在的你并不喜欢我,对么?”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欲望与渴求。   这种强烈又炽烈的执念,才是鬼怪的真面目——他口中这个“喜欢”指的是哪种喜欢,两人都清楚。   路迎酒长吁一口气,回答:“嗯。我确实没办法爱上一个出现了几十天的人,我之前没往这方面想,而且,”他踌躇了刹那,“敬闲,我不想骗你,也不想给你虚无缥缈的承诺,我真的不确定我会不会喜欢上同性,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   “嗯。”敬闲说,“我明白的。”   路迎酒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最想从我这得到的是什么,我却不能做出保证。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公正的人,但每次遇见你,好像都挺自私的。”   “你不必道歉,”敬闲还是笑着,“一厢情愿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你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不是吗,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们的缘分,开始得可比你想象的早很多。”   他微微低头,和路迎酒抵上额头,眼中有光。   他说:“你期待的不是这样的我,但是我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你。” 第35章 追寻过往   话说开了,两人间的氛围好多了,又是肩并肩走在雾气中。   远处,在迷雾的最深处,几盏明黄色的灯晃晃悠悠,飘了过来。那方向正是去疗养院的必经之路。   黄灯离他们很近了。   路迎酒瞥过去,能看出来,这些黄灯像是以前的煤油灯。   借着那光,再往前几步,路迎酒看清楚了来者。   雾气中出现了极其可怖的面庞,那是数张扭曲的人脸。   它们穿着破烂的护工服,提着油灯,游走在山间。   路迎酒心思流转,很快明白了:很久之前,这里是有专门巡山的护工的。   看来,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那些丑恶的面庞在他面前不断扭曲、融化又重组在一起,简直像是流动的烂肉,腐臭味浓郁。   敬闲刚想要动手,却被路迎酒拦住了。   路迎酒咳嗽一声:“虽然我现在不会赶你回去了,但是你还是少用点实力。”   让神官在人间动用太多力量,他总觉得不安。敬闲可以满不在乎,但他不可以。   敬闲愣了一瞬,说:“其实无关紧要的。”   路迎酒坚持道:“你别出手。”   他一捏决,毛茸茸的小黑兽已经出现在他脚下。   “嗷!”它叫到,绕着路迎酒滚了一圈。   路迎酒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然后一指那群护工:“去。”   小黑兽得了命令,嗷呜一声冲了上去,飞扑向为首的护工。   它的身躯小,体重和力量却极大,这一扑直接把护工整个扑倒了。护工的身躯腐烂了,动作不灵活,手脚在地上笨拙地扑腾,毛团子的嘴一张,露出尖利的牙齿,轻轻一吸——   鬼怪的身躯化作一团黑雾。   那黑雾在空中发出了可怖的尖啸,隐约可见无数只手在其中乱抓,无数张脸在其中嚎哭,仿佛来自地狱的绘卷。   然后一口被它吞吃入腹。   黑毛团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又扑向其他护工。   护工根本抵抗不住这种恶兽,手里的油灯跌落,明晃晃的光芒在地上滚,映亮了白雾。   这些低级的鬼怪,路迎酒不用亲自上场都能解决。   接下来的两分钟,两人看毛团子追着护工们跑来跑去。   等护工都被毛团子干掉了,它嗷呜嗷呜地回来,蹭了蹭路迎酒,消失了。   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是浓郁的白雾。   一阵山风从峰峦间盘旋而起,把雾气全都吹散。短短几秒内视野豁然开朗,天空碧蓝,灿烂的阳光照耀林间。   森林中的视野清晰起来。   路迎酒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叶枫和小李。   那两人怕在雾中走散了,手拉手站在一起,各自拿着符纸。他们看过来也是一愣,然后踩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了。   叶枫问:“鬼都解决了?”   “嗯。”路迎酒点头。   叶枫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叶枫继续带路,众人又走了十来分钟,又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之后,终于远远看到了那雪白的外墙——   疗养院的大楼伫立在他们面前。   疗养院一共有两栋主体建筑,名字用烫金字标在墙上,一边叫“若水”,一边叫“长流”,都设置有给病人的房间。   此时两栋大楼立在左右两侧,占地极大,依稀可见当年的豪华——在那个年代这种建筑挺少见的,加上对病人的收费低、院内职工极多,全靠驱鬼世家的财力支撑。   大楼的楼下长满了野草和花,装饰的喷泉早已干涸,里头全是滑溜溜的青苔。就连门口疗养院的简介牌子,都被藤蔓爬上一圈,缠得难舍难分。   闭院17年,一切都是过去时了。   那年轻人委托他们来找失踪的友人周良。但周良具体在哪失踪的,他也说不上来,想打开周良的直播间看看回放,却显示数据错误。   路迎酒他们只能盲找。   如果周良是在疗养院出了事,那总归能找到,怕就怕周良是失踪在深山老林里的。   这附近的山脉叫作万明山,占地足有160平方公里,哪怕是借助鬼神的力量,也非常难办。   叶枫说:“反正我们也没线索,还是先去二爷的办公室吧。”   其他人没有意见,跟着他走。   叶德庸的办公室在若水楼的最顶层,也就是7楼。   他们三人走进大楼。   即使是白天大楼里依旧昏暗,地上有杂乱的脚印,看来有不少主播来过了。建筑内的设计很简单,和普通疗养院没有区别,原来墙上是贴了许多符纸、门口还挂了不少锦囊的,闭院时,这些东西早就被清掉了。   叶枫走在前头,打开手电筒,光束中灰尘在舞蹈。   他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栋楼玩。”   小李问:“这不都是病人么。”   “以前顶楼没病人,我就去那里玩跳房子。”叶枫笑了,“当时太无聊了,我每次都数从走廊的一边跳到另外一边,要跳多少次。”   小李又问:“叶枫哥,你小时候不玩卡片或者弹弓之类的吗。”   “这整个院里就我一个小孩子。”叶枫说,“我凑了一整套的卡片,也没法给别人看啊,想炫耀都没地方去。弹弓我是真玩过,以前还小不懂事,就天天琢磨着去打鸟,但是技术太烂,什么都打不到。后来我把二楼病房的玻璃给打碎了,二爷就再也不给我玩弹弓了。”   “应该的。”路迎酒点头说,“我记得你也把我家的窗户打破过。”   “啊?”叶枫这才想起这事,开始傻笑。   电梯早不能用了,他们顺着楼梯慢慢爬,扶手上的灰看起来足足有3厘米厚,轻轻一吹,满脸都是。   大部分主播早在前几天就来过了,今天的人非常少,他们也没撞上主播,只是在楼梯间的玻璃看出去,能看见有两三个人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休息,旁边放着摄像机。   到了7楼,叶枫轻车熟路地走到走廊最深处。   院长办公室的门窗大开着。   准确来说窗玻璃早就碎了,满地都是碎片,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而老旧的木门破破烂烂的,上头还有不同的涂鸦。   路迎酒凑过去看了看,涂鸦写的竟然是“xxx到此一游”。   字迹很新,是最近拿水笔写的,歪歪扭扭很不好看。   屋内同样有很多脚印,主播们早来过这里了。   叶枫就低骂了一声:“素质真差,怎么乱涂乱画的呢。”   他们走进屋内。   屋内的布置非常简单,就有档案柜、书架和一张办公桌。   办公桌的后方,还挂着巨幅的题字:   【天道】   这二字运笔霸气又潇洒,笔锋处犹如利刃,是叶德庸亲手写的。   在闭院时,叶德庸就把大部分东西清出去了,留下的只有无关紧要的纸张和书籍——这些东西通通被主播翻了一遍,努力想找到有爆点的东西,但显然失败了。   他们四人来得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关键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叶枫在题字下看了会,喃喃说:“他以前还教我写过书法……”   他又盯了几秒钟,晃了晃脑袋,开始专心在屋内翻找。   虽说是翻找,但实际上要找什么,没有人知道。   四人把屋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把能找到的东西,全都集中在桌面。   五份病历,都是很普通的病人,应该是单纯忘了带走。两本书,分别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苏过庭的《书谱》。还有一大堆被翻得乱七八糟、顺序全乱的文件,都是关于疗养院的,比如说职工的调动、疗养院的扩建规划等。   没其他东西了。   叶枫也不顾椅子脏,直接坐了上去,看着满桌的东西。   他又拿出照片。   照片上,叶德庸牵着他,两人站在疗养院之前。   叶德庸脖子上的黑色痕迹还在,紧紧掐着他,令他面露痛苦。   ——这对于叶枫来说,实际上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都说逝者已逝,入土长眠,而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叶德庸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安宁。   叶枫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空中的灰尘在光中一阵飞扬。   时隔多年,这疗养院、这办公室还是那么熟悉。   叶枫还记得,自己在这里跑跑跳跳、四处胡闹的时光。   现在,坐在这张老椅子上,背倚着巨大的【天道】,叶枫看着照片喃喃道:“给我点提示吧,哪怕一点点就好……”   照片上的两人沉默不语。   十余年前的阳光灿烂,群山连绵。   直到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奇迹都没有发生,他们没找到任何线索。   众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整个疗养院都走一圈,一方面是找线索,一方面是找主播周良。   叶枫的情绪很低落,一路上都不怎么讲话。   路迎酒和他说:“这里没有线索就再去他家看看,总会有发现的,别着急。”他拍了拍叶枫的肩。   “嗯。”叶枫烦闷地抓乱了自己的脑袋,把头发搞得跟鸡窝似的。   疗养院很大,光是把两栋楼走一趟,都花了快两个小时。   路迎酒走着走着,手上就会多出点东西。   比如说一瓶清水。   比如说他喜欢吃的坚果。   比如说各种各样的小零食。   路迎酒走在破旧的建筑里,周围都是烂窗户破门,和各种蜘蛛网,却硬生生走出了春游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要是自己说想野餐,敬闲都能当场拿出块布铺好,再摆上小饼干和红茶,问他哪种饼干最好吃,他下次还带。   在敬闲第五次拿出东西、试图投喂他的时候,路迎酒终于没忍住,问:“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出来?”   “也不多。”敬闲说。   路迎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几秒内,手中又多了一包青豆。   这已经是他收到的第8种零食了。   他说:“敬闲,你是真的厉害。”   “那可不,”敬闲说,“我可是很努力地在让我们两个破镜重圆,我让你守寡已经……”   路迎酒往他背上糊了一巴掌,成功把他的话头拍停了。路迎酒赶紧去看小李和叶枫——那两人正专心研究呢,没注意他俩在讲什么。   他松了口气。   但是敬闲又委屈了:“你看这么多年过去,我在鬼界可是公认的已婚,你户口本未婚,还有一堆人在追求你,我从没有过半点名分,被你渣得明明白白。我现在追求你还要藏藏掖掖,跟偷情没啥区别。”   一说起“渣”这个话题,路迎酒就头疼。   事到如今,他算是理解了在四洞屠宰场时,敬闲为什么要这么要说他渣。   敬闲越想越不平:“名分,我要名分。”他想了想,“你可以暂时不喜欢我,但是我要名分。”   路迎酒说:“敬闲……”   敬闲看着他。   路迎酒:“你是不知道,在我国同性还没办法结婚吗……”   接下来的几分钟,路迎酒收获了一个震惊、失望、痛苦又不甘的敬闲。   显然鬼怪对于法律了解得没有那么透彻。   路迎酒看敬闲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趁着他们走过走廊拐角,叶枫和小李先转过去了,路迎酒转身,结结实实抱住敬闲,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   ——事实证明,这安慰十分有效。   窗外的阳光倾泻而入,透过窗帘,映在他们的面庞上。   当敬闲在他柔软的黑发上蹭了蹭之后,仿佛某种得到了安抚的大型动物,什么埋怨都没有了,安静下来。   松开手时,路迎酒又得到了一个快乐的敬闲。   等转过楼梯拐角,两人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路迎酒面无表情,拿着零食吃,敬闲继续春游。   走在前头的小李回头,看过来。   他心想,他们总算是正常过来了,也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叶枫哥说的真对,这一路两人总凑在一起说话,一说能说个大半天。   等到两栋楼都走完,什么都没找到。没有线索,也没见着周良的影子。   只有一个意外之喜:   他们在一个病房中,找到了叶德庸和一位病人的合照。   那照片很老了,放在床头的相框里,相框的玻璃已经碎了半边。照片上,穿着蓝白病号服的病人笑得很灿烂,病床前是大束大束的花。   叶德庸站在他的身边,神色略为古板,只是微微露出点笑意。   在他左手边。有个白衣服的女人。女人额头上有一道浅疤,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靥如花。   路迎酒吹了吹照片上的灰,指着女人问:“这是?”   “是我的二奶奶。”叶枫说,“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她。”   “没听你怎么提过。”路迎酒说。   “对,”叶枫点头道,“她在结婚的第三年就死了,后来二爷终生未再娶。我家里人不怎么提起她,就连二爷也不提。我之前还以为,她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来呢,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一张。”   他把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按照旧折痕折好,收在了包里。   10分钟后,众人重新站到若水楼的门口。   叶枫长叹一口气:“我们这趟真的是太失败了。我二爷的事情就算了,本来就没啥头绪,这周良是怎么回事?就一个主播能跑到哪里去,总不可能真跑去深山老林了吧?”   小李说:“说不定等我们回去村子,就发现他回去了。”   叶枫哼哼:“那我得气出脑溢血来。”   他们收拾收拾,准备下山了。   刚走到疗养院的大门口,小李突然站定脚步,惊讶道:“啊!那个人给我发消息了!说周良的直播间能加载出来了!”   “这龟孙!”叶枫骂道,“耍人呢是吧!”   小李点开页面,又说:“不不,不是直播,只是直播回放。”   他把手机屏幕对着众人。   果然,屏幕上是一段直播回放,时间是前天的中午,正是周良刚上山的时间。   ……   55个小时前。   “欢迎来到我的灵异直播间。”周良说,“我们现在,已经身处月山疗养院的底下了。”   他把镜头上移,连绵的群山中,洁白的疗养院在绿意中十分显眼。   “上去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只能从小路慢慢走上去,走个十几二十分钟就到了。”周良换上高昂的语气,“这里的传闻都听说过了吧,今天我就带大家去一探究竟!喜欢的可以点个关注哦。”   他挥了挥手,身后两个助手跟了上来。   小路并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他边走边解说,气喘吁吁。   他们被迫绕了点路。天气热,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嗡,贴在裸露的皮肤上,他猛拍了几下,手掌一抹鲜红的血。   “……”周良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但看了看直播间不断上涨的人数,他心情又好了起来。   10分钟过去,助手突然说了一句:“是不是起雾了?”   “是有一点。”周良讲,“进去疗养院就好了。”   雾气却越来越大,牛奶一般弥漫。很快可见范围就不超过半米,并且还在缩小。   这显然不正常,直播镜头中,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周良去过不少灵异场所,见过挺多意外情况。他有备而来,用登山绳连住自己和助手。三个人紧贴在一起,慢慢摸索,最崎岖的地方,他们攀着石头和树根,也顺利过去了。   又是10分钟。   他们气喘吁吁,走上了一片平地。   雾气刚好散去了,出现在面前的,是高大的、雪白的墙壁。   疗养院一共有两栋大楼。   周良调整好镜头,说:“在我们面前的这栋楼,叫‘若水’,大部分病人都住在这里。我们先进这里看看。”   助手问:“登山绳要解开么?”   “不要。”   大楼正门本来被锁着,现在敞开了。   应该是其他主播先来了。   周良有些不爽,打开手电筒走进去,介绍说:“这里的一楼只是接待处,病房在二楼往上。我们直接上去吧。”   他直奔着楼梯过去,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助手的脚步倒是犹豫起来,慢吞吞的,登山绳上不时有拉扯感。   周良不耐,又不好在观众面前说什么。   到了楼梯前,他随口说:“时间不多,你俩爬快点。”然后加快脚步开始往上爬。   爬着爬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两个助手也是越来越慢,登山绳紧绷着。   周良又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助手去哪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登山绳沉甸甸的,周良站定了脚步。   某种寒意从头发梢一直蔓延到脚趾,他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登山绳另一端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刚想回头,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   回放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摄像机跌落在地,最后能听到的,是“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机器被踩爆的声音。   这绝对是出事情了。   叶枫紧盯着屏幕,回看了好几次。   摄影机拍到了鬼怪惨白的手,那死白的手上,无名指戴着一枚婚戒。   很细的婚戒,暗金色。   他觉得那婚戒很眼熟。   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而小李那边,周良的朋友简直是不知所措,给小李发了一连串消息轰炸,请求他们一定要救救周良。   小李根本跟不上他发的消息,忙乱地回复了几句,保证到“我们一定尽力”。   就在他刚摁下发送键——   “啊啊啊啊啊!”   疗养院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   而他们面前的小路上,一队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又来了,带着摄像机和巨大的登山包。   他们也是主播,听到了这声尖叫,面面相觑,愣在了原地。   路迎酒和小李说:“你把他们拦下来,别让他们进院里。”   说完就急匆匆往疗养院里去了,敬闲紧跟在他的身后。   循着尖叫声的方向,路迎酒飞快上了楼梯,身姿分外敏捷和轻盈。   到了若水楼的四楼,有个女人脸色惨白,哆哆嗦嗦指着挂在窗台上的尸体。   那尸体非常眼熟,就是跟在周良身边的一个助手。他半身在室内,半身在窗外挂着,身上有数道长条状的伤痕,仿佛别利爪挠出来。   他看起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窗子的玻璃全碎了,山风吹得破窗帘猛摇,仿佛一只可怖的鬼手。   但是他们刚刚经过这里时,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也就是说,助手刚刚才被丢在了这里!   所以,这个鬼去了哪里呢?   路迎酒一路上都没感觉到明显的阴气,而敬闲也没啥反应——路迎酒毫不怀疑,要是那鬼敢靠近他们半步,早已被敬闲碾碎了。   如果不在室内的话……   路迎酒下意识往窗外看。   只看见那树海深绿,被山谷间的轻风一吹,尽数弯下了腰,沙沙声响犹如在窃窃私语。   ……   小李和叶枫把几个主播聚集在一起。   因为这声尖叫,各队人马都是谨慎地观察情况,短短几分钟里,广场就已经聚集了好几队的人。   叶枫赶紧把他们招呼过来,让他们千万别进院内了。   路迎酒和敬闲这一去,就没什么消息了。   风吹得大了,整片树海作响,平时这种赏心悦目的自然之声,现在颇叫人心烦。   叶枫倒不担心路迎酒出什么事,毕竟人家是真的艺高人胆大,再浪都浪不出什么事。但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情况,交头接耳,气氛紧绷着,要是久了他怕控制不住场合。   他正想要不要联系他们,旁边的小李突然拉了拉他。   “干什么?”叶枫问。   小李说:“你的二奶奶,是不是额头上有一道疤?”   “对啊。”   “她是不是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几?”   “对啊。”   “她是不是挺苗条的,还打过耳洞?”   “对啊。”叶枫奇怪道,“你刚才不是看到她照片了吗,怎么还问这问题?我知道她长得好看,但她毕竟是我的二奶奶,你倒也不用这样念念不忘……”   “我、我只是想说,”小李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叶枫哥,你的二奶奶在树上爬呢。” 第36章 改嫁   叶枫:???   他猛地回头。   只见摇晃的树影中,有一抹灰扑扑的白。那抹白快速地在绿意中穿梭,人眼很难捕捉到,好在白色很快停下来了——   那确实是个女人。   她身穿白裙子,裙子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露出底下腐烂的肌肤。她的指甲有不正常的尖锐,死死抠进树皮中,待在离地五六米的树上,像是一只野猴,又或者正准备捕食的花豹。   女人面容腐烂了,眼球全黑,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两颊。   可正是在这电光火石的对视中,叶枫认出了她!   这确实是他死去了多年的二奶奶!   一时间,语言难以形容叶枫心中的惊骇。   二奶奶名叫张念云,他小时候见过三五次,印象中是个优雅又寡言的女人,年龄也无法掩盖住她的气质。   他们没说过几次话,只是有一天,叶枫在外头疯玩,淋了一身雨水、卷着一身泥巴回到院内。   他本来预着自己要挨骂了。   但是张念云给他拿来了干净的衣服,默不作声把脏衣服拿去洗了,最后还端来一碗姜茶。   她煮姜茶的时候,哼的歌很好听——这是叶枫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了。   没过多久,她就因病去世了。   而眼前的女人,面容和张念云一模一样。   她的无名指上待着的婚戒,叶枫也在周良的直播间里看到过!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动作慢了半拍,再想拿出符纸,请来神明,张念云已经怪叫了一声!   这叫声尖锐无比,跟个钻头一样死命往耳朵里钻,这一片的飞鸟全都被惊扰,展翅哗啦啦飞走。   几个主播都受不了,捂住耳朵死命在地上打滚。   叶枫和小李稍好一点,可也来不及了。   树影中那抹白色一闪,张念云以一种野兽的姿态,手脚并用地扒着树枝跑了。   叶枫再回头,只见空中有一层无形的、只要驱鬼师才能感受到的结界降下。   鬼气森森,整个疗养院的色调都像是冷了几分。   他们被关在鬼怪的结界中了。   ……   路迎酒和敬闲走在疗养院的大楼里。   那助手的尸体不方便处理,路迎酒只是把他从窗沿搬下来,放在地上,又扯了个窗帘暂且盖着。虽然简陋,但只能这样凑合了。   助手身上的阴气浓重,他捏了一张符纸,轻轻扫了扫尸体的面部,就把阴气带过来了一点。   发现尸体的那人,是名叫宋巧的女主播。   宋巧此时紧紧跟着他们,边走边说:“我和你们说的那个周良,应该是见过面的。”   路迎酒问:“是在村子里见面的?”   “对。”宋巧的声音还在打颤,“我们还在酒店大堂讲了几句话,毕竟是同平台的主播,彼此看着都面熟。他是前天上山的,我今天早上才来,没想到这里有这种鬼。周良他、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难讲。”路迎酒说,扫视过疗养院的走廊,到处都是蜘蛛网——那些八只脚的小生物不算太友好,全往角落躲了。   不过看到助手尸体过后,倒是方便找人了。   那张沾了阴气的符纸,正飘在他的身边,慢悠悠地带路。   这个鬼怪留下的阴气明显,用符纸轻易就能追踪到。   至于是带去鬼怪那,还是其他受害者那,他就不知道了。   符纸飘着飘着,把他们带到了一楼的后门。   后门实际上很大,留下了足够病床进出的宽敞空间。   此刻,它被几个倒下的木质储物柜拦住了,卡得很死,基本挪不开。大大小小的文件散落一地,全是灰,几只蜘蛛在缝隙间结了网,八只眼睛警惕地看着来者。   这里的蜘蛛是真的多。   路迎酒不大懂昆虫的种类,但就这样一路过来,他至少看到了七八种不同的蜘蛛。   储物柜横七竖八的,角度诡异。敬闲踩着储物柜,几步就上去了,上到一半,他回过头向路迎酒伸出手。   路迎酒接过他的手,被他拽着,没用什么力就到了柜上。   两个男人站在同个储物柜上,重量让它发出了一声呻吟,幸好它的质量良好,好歹还很坚挺。   路迎酒低声说:“我自己也上得来。”   敬闲:“嗯嗯嗯。”他只是想趁机拉个手而已。   “认真的。”路迎酒以为他没信。   “我知道,”敬闲理所当然道,“我媳妇当然最厉害了。”   路迎酒:“……!”   他第一次听敬闲明目张胆这样叫他,真的是猝不及防,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宋巧——   这姑娘不愧是敢独自探灵的人,身手很好,也掰着储物柜的柜顶在爬呢,挺轻松就上来了。   她看都没往这边看,肯定没听到。   路迎酒松了口气,又低声说:“瞎喊什么呢。”   之前就差点被叶枫和小李听到,现在又来了一次。   “难道不是么?”敬闲扬眉道,“来,让我再把你牵下去。”   路迎酒这回不搭理他了,把手抽回来,弯下腰绕过头顶的门框,又单手撑着下一个储物柜,干脆利落地跳下去了。   他的耳朵有点发热。   但他觉得敬闲没看出来。   就这样一直跟着符纸,三人到了若水楼的后方。   这里是一片空地,长满杂草,被建筑浓厚的阴影遮盖了,就连树都是仄仄的。角落靠近墙的地方,有几张东倒西歪的病床,没有床垫,只有生锈的铁架子。除此外,墙角还有十几个储物柜、桌子、椅子,同样乱七八糟。   大概是当年闭院时,院里的人把东西搬出来了,准备运走,但最后没成功,就直接丢在外头了。   事到如今,没有人再在意它们的来历。   路迎酒顺着符纸的指引,径直走到一个储物柜前。   他一拉开,一张惊恐的人脸对着他。   周良都快吓懵了,尖叫:“你开门干什么!躲啊!她快来了!想死别拉上我!!”   说罢又猛地把柜子门关上,路迎酒怎么扯都扯不开了。   看来人还没事,就是被吓得可以。   路迎酒退后两步说:“我是驱鬼师,你们先出来跟我走,我可以把你们带回村子里。”   “驱鬼师”这个词还是很有分量的。   探灵主播虽然也懂驱鬼,可终归是门外汉、三脚猫,比不上专业的人士。   周良犹犹豫豫地说:“真的么?”   “嗯。”路迎酒说,“你们出来吧。”   只听见旁边的柜子里,又传来一道惊恐的人声:“别开门!她会找到我们的!”   路迎酒问:“那是谁?”   周良回答:“我的助手!”他结巴了一下,“我们本来、本来有三个人的,现在就剩我俩了。”   那可不是吗,第三个人都死了。   路迎酒暂时没打算讲出这情况,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他又敲了敲柜门:“不管怎么样,你们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先和别人汇合去。”   那两人吓破了胆,也不知道在柜子里躲了多长时间了。   周良喊:“我也不知道你是人是鬼啊!万一你是鬼来骗我们的,怎么办!”   路迎酒说:“我要是鬼,你们早死了,犯得着敲柜门吗。”   宋巧也开口帮着劝:“周良哥,我是宋巧啊,咱们之前不还在酒店见了面吗。我怎么可能是鬼呢,你还是快出来吧。”   周良:“那我也不知道外头有没有鬼啊!”   路迎酒刚想保证,说绝对没有,一撇头就看到了敬闲。   ……这外头确实有鬼。   还是一只大鬼。   敬闲盯着储物柜,满脸都写着:如果那两人不听路迎酒的话出来,他就会把所有柜子都拆了的冲动。   以他的破坏力,估计柜子拆了,里头的人也要没了。   路迎酒:“……”   他戳了戳敬闲,无奈道:“别整天有那么危险的想法。对普通人要有点耐心。”   敬闲被他戳了,才勉强有了耐心,愿意在旁边等了。   路迎酒又劝了几句,他们还不肯出来,守着柜子不敢出来。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叶枫给他发了信息,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他讲整个疗养院都被结界拦住了,没人出的去。他现在把人集中在了正门那里,但是大家都在恐慌,他不知道能不能维持住秩序。   【而且,说来你可能不信,】叶枫说,【这里的鬼,好像是我的二奶奶张念云,我刚才在树上看到她了。】   【我真的真的,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   【具体情况等你来了再讲,我和小李去布置符纸了】   路迎酒皱了皱眉。   他再次看向储物柜,和两人说:“我的时间有限,也没办法一直等着你们。你们要是不出来,我就先在这留几张符纸,等解决了鬼再回来。”   他能强行把这两人拉出来。   可是在这种高危的场合,有两个不听话的队友,还不如没有。   没想到,一听说他要离开,周良反而动摇了。   几秒钟后,周良一咬牙推开了柜门:“我跟你走。”   助手听到他要走,也刷拉一下打开柜门,喊:“我也要!说好和你一起出柜的!”   路迎酒:“……”   这两人的脑回路他是没搞懂。   总之他们愿意出来了,是好事。   周良和助手的脸色都非常差劲,又青又白,不知道担惊受怕、没吃没喝多久了。他们也是毅力惊人,在小柜子里能躲几十个小时,看来是真的被吓惨了。   不过比起死了的那人,他们还是非常幸运的。   宋巧分了点自己的水和巧克力棒给他们,他们两人接了,吃得狼吞虎咽。   路迎酒带着他们往大门走。   吃吃喝喝完,又被驱鬼师保护着,周良放松了不少。   他终于开始讲起当时的情况:“我们才进若水楼没多久,就走散了。有个女鬼在追我们,我们、我们身上的伤都是她留下的。我们三个人初来乍到,哪里可能和她结仇?”   路迎酒问:“你被她追上了?”   周良打了个哆嗦:“对的,我落单的时候被她抓住过,还好,它替我拦了一下。”   他把脖颈间的玉坠给路迎酒看。   玉坠雕着面容慈悲的菩萨,从正中断开了两截。   要是没有它,周良早死了。   路迎酒问:“她出现时,你们有注意异常么?或者说,你们谁看见她了吗?”   “异常……”周良回忆了一下,“她从后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没看见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出现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到了歌声。”   “对对对。”助手嘴里咬着巧克力棒,含糊不清地说,“我也听到了,就是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她在唱啥。”   路迎酒默默想着。   张念云和叶德庸的死,必然有蹊跷,而且和月山疗养院有关联。   而且,他之前不知道叶枫的二奶奶姓张。   张家也是驱鬼的世家之一,虽然近年来没落得厉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是吃老本,还是足够厉害。   绕过一堆杂草和灌木,他们总算远远能看见大门,和那里乌泱泱的一群人。   叶枫看见他们,在人群中朝他们招手。   旁边的小李还在四处贴符纸,贴得满地都是。就好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在地上画了个圈,告诉唐僧千万别出去:他也用符纸围成了一个圈,把主播们给圈了起来,分外安全。   ——至少,看起来分外安全。   周良和助手见到这么多人,才终于是放下了一颗心,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赶紧迈步进了圈内。   叶枫把所有的情况,一五一十给路迎酒说了。   最后他总结说:“既然这个结界是张念云降下的,只能去解决她了。”   路迎酒问:“她真的是病死的吗?”   “不知道。”叶枫犹豫了片刻,“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很少见到她,听我家里人讲,她是病死在疗养院这里的。”   路迎酒说:“你们叶家是怎么回事。你爷爷把骨灰塞你玩具里,你奶奶在树上爬。你们是有死人要在山里开派对的习惯吗。”   “靠我怎么知道!我比你们还要懵啊,而且我都说了,那骨灰绝对不是二爷的!”叶枫使劲抓了抓脑袋,把本来就乱的头发挠成了鸡窝,“我已经给家里人说了这事情了,他们说,会有几个长辈过来看看情况,让我千万小心。”他自己又喃喃说,“所以,为什么啊……那俩人是什么怪喜好。”   虽然是这样,他们没必要等别人来救援。   路迎酒说:“我先再进一次疗养院。但听你的描述,张念云完全没有交流的意愿,意识也不清楚了,和她沟通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对。”叶枫叹了口气,“只能把她除掉了。”   最后还是小李和叶枫守着这帮人,路迎酒和敬闲重新进了疗养院。   他们从若水楼开始找起。   沾了阴气的符纸飘在路迎酒身边,只是它似乎是失去了目标,不知该往哪里飘了。   路迎酒把毛团子放了出来。   毛团子圆滚滚地在他脚下滚了一圈,然后“嗷呜”一声跑出去,开始到处闻气味。   敬闲却开口说:“刚才那个主播讲,她出现的地方有歌声。”   “嗯。”路迎酒点头。   敬闲说:“跟我来吧。”说罢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大概是敬闲的表现太有迷惑性,路迎酒到现在还觉得,敬闲是出来和他春游的——路迎酒愣了几秒,才想起敬闲才是这里最大的外挂。   根本不用他找了,跟着敬闲就完事。   路迎酒难得体会了一回划水的感觉,跟着敬闲绕到长流楼的3层。   一来到这层,气氛立马不同了。明明空房间还是空房间,烂窗帘还是烂窗帘,偏偏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就连镜子中一闪而过的、自己的影子,都仿佛有点古怪。   路迎酒听到了歌声。   那歌声飘渺且阴森,是女人的哼唱。   在这空荡荡的走廊,她硬生生唱出了音乐厅里回响的感觉,有点好听,又有点吓人。   再往前走了几步,一阵冷风吹来——   “砰!砰!”   所有病房的门在瞬间关上!   窗帘猛地一卷,把窗外的阳光都卷走了,走廊暗淡下来,能见度极低,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景象。每一个房间的门窗,都像是糊了一层浓郁的白雾,模糊间,只能看见几只惨白的手拍在玻璃上,砰砰作响。   屋内又有一点光源。   像是路迎酒在山间见过的那种煤油灯。   “铃铃铃——”   尖锐的铃声响起。   似乎是以前院内的某种提示音。   这铃声过后,鬼手在玻璃上拍得愈发用力,几乎是狂风暴雨一般!   “啪!”   终于在某个瞬间后,第一扇玻璃裂开了。三四只死白的手落在窗沿上,指甲尖锐,手臂上插满了针头。   几个面容腐朽的护工,缓缓从屋内爬了出来,呆滞的目光都是紧紧盯着路迎酒。   他们的动作迟缓,但数量比山间时多太多了。   不到20秒,整个走廊都是嚎叫的护工,足足有二三十个,有些护工能直立行走,提着油灯跌跌撞撞,不小心撞到了墙壁,就把面庞撞缺了一块;有些只能在地上爬,攀爬时还不断吐出脏器,比如心肺和脾脏,吧嗒一声,血淋淋的一摊落在地上。   更多的人正从屋子里出来,携着浓郁的白雾,趁着暗淡的天光,简直叫人头皮发麻,好似一张来自地狱的绘卷。   路迎酒眯起了眼睛——   目光扫过白衣护工们。   他还记得张念云长什么样子,想要找一找,她有没有躲在护工之间。   还没等他看完所有鬼,右手突然被拉住了。   敬闲说:“别怕。”   路迎酒:“……啊?”   仿佛回应一般,敬闲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拦在他身前,径直向护工们走去。从路迎酒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英俊且无表情的侧脸,在暗淡的光线中,颇有几分鬼神的威严与冷漠。   路迎酒被他牵着,脑袋宕机了几秒钟。   ——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两个字了。   开玩笑,谁有资格和他讲这个?   他没怕过鬼怪,从来都只有他宽慰别人的份。   要是哪个人敢说自己想要保护路迎酒,恐怕会被当成笑话笑个一年,当做班门弄斧的典例。   而路迎酒这辈子唯一见过的、没法解决的鬼怪,此时此刻,正拉着他的手呢。   那些怪物猛地扑了过来。   下一秒,血飞溅开来,洋洋洒洒,仿佛炸开的烟花,却没有滴在他们身上。牛奶一样的雾都被染红,红与白纠缠在一起,就像诡异的舞蹈。在绝对力量面前一切都没有意义,肉块来不及哀嚎,就被撕碎。油灯跌落在地,滚了几圈,熄灭了。   轻描淡写,比碾碎蝼蚁还要简单。   灯灭了过后,满地狼藉。   似乎是嫌弃血肉太难看,敬闲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血肉间生出了鲜花。   大朵大朵的鲜花,饱满又蓬勃,花瓣间透着血色,仿佛是汲取了千百年的鲜血。它们在白雾中轰轰烈烈地铺开,冷调的香气爆炸在空气中,浸润肺腑。   就仿佛一次普通的午后漫步,路迎酒走过花海时,身上干干净净。   敬闲牵着他向前,手没有半秒分开。   明明他才是路迎酒见过的、最应该被害怕的鬼怪。   他却很认真重复道:“别怕。”   走过长廊,路迎酒回头看了眼。   整个走廊都是花海,如果不说,谁也想不到它们是从鬼怪的尸骨上长出来的。   敬闲站在楼梯前,看向上方,面无表情。   路迎酒知道他在看什么:张念云就在上头呢。他又听见敬闲开口说:“你留在这里,等我几秒钟。”说罢松开手——   路迎酒拉住他了:“你别出手,我解决个奶奶鬼还是没问题的。”   敬闲:“……”   “我站着没动,是因为我在找叶枫的二奶奶。”路迎酒又无奈补充,“不是怕到动不了了。”   敬闲这才半信半疑:“哦。真没怕?”   “没。下次别这样了,我不是都让你少用点力量了吗。”   敬闲这才看起来没那么阴郁——不然冲他刚才的神情,路迎酒怀疑他能拆了这栋楼,再一把火烧了这山。   路迎酒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敬闲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想放火的!”   路迎酒:“……”他拉着敬闲,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意思,“你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鬼,守法,从爱护花花草草开始,不然我只能去每周探监了。”   敬闲想了几秒钟:“你说的对,我不能再让你守寡了。”   守寡。   又是这个该死的词。   这词害得小马驹在路迎酒的脑袋里蹦跶了大半天。   这回,他终于有理智吐槽了:“什么‘守寡’,我又不是死了丈夫。”   “难道不是吗。”敬闲说,“我之前一直都是死的。”   路迎酒揉揉眉骨:“那按照你这么说,我现在也在守寡啊。你再怎么样也没办法死而复生。”   敬闲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路迎酒:“……”   敬闲拉着他,又是满脸痛心:“那看来你得守一辈子寡了。”   路迎酒说:“不一定呀。”   他冲敬闲弯眼一笑。   这笑简直勾得敬闲心中痒痒的,恨不得当场能上去亲一口,下一秒,却听见路迎酒说:“我还可以改嫁。”   这个词一出口,路迎酒就看见敬闲的脸色变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被结结实实抱住了——这回敬闲用的力气格外大,把他整个人都抱起来了。   路迎酒挣扎了几下,和之前一样毫无成效,索性由着敬闲那张帅脸怼在他面前。   敬闲:“改嫁!”   路迎酒:“对对对。”   敬闲:“你要改嫁!”   路迎酒:“嗯嗯嗯。”   敬闲说:“我是个很可怕的神官,我杀人不眨眼我嗜血成性,我还会强取豪夺和囚禁!”   “知道了知道了。”路迎酒敷衍道,“霸道敬总裁,你真棒。”   敬闲说:“我还能把你摁在墙上亲!”   这回路迎酒警觉了——   其他的敬闲做不到,但最后这个听起来太容易实现了,尤其是他俩现在紧挨在一起,简直是天时地利人……人可能有点不和。总之,再发展下去他就危险了!   敬闲说:“你还改嫁吗!”   “不改了不改了。”路迎酒说,“刚才不怕,现在怕了。” 第37章 鬼打墙   敬闲和路迎酒一路来到长流楼的最高层。   8楼的阴气浓郁,但是不见张念云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出身世家,连变成鬼了,都比其他的厉鬼要机敏,不会一昧只懂得向生者出手,见到护工们被击败,跑得飞快。   这里没什么窗户,室内非常暗淡。   路迎酒本来想直接下楼,但当他往下走了一层。   手电筒光映亮了楼道标识。红色正楷写在墙上:【8楼】   明明下了楼梯,却还是在同一层。   再下了一次楼梯,还是同样的结果,他们被困在这里了。走廊的窗户被锁死了,怎么拉都拉不开。   就像是游乐园不能少了过山车,灵异故事也不能少了鬼打墙——这是古往今来无数鬼怪沉迷的项目,经久不衰。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乐衷于把人困在一个小空间里,而不是直接杀死。   路迎酒站在楼梯口,火光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长,一路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路迎酒停下脚步,拿出手电筒照了一圈。   屋内的布置,似乎和之前不同了。   大部分是很细微的变化,比如床铺的数量由3张变成了4张,比如屋内所有物品都镜像反转了,比如床头的合照由空白变成了一张全家福……更像是他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空间,剥开了一层疗养院的面纱。   最明显的,是走廊的最后两间屋子,从普通病房变成了重症患者的病房。   重症患者病房的门都是加固门,钢铁厚实得有三指宽,哪怕再强壮的猛男也撞不开,更别提上头还贴了几张老旧的符纸。   好在年代久远,没有加上密码锁。路迎酒摊开手,一个小纸人从口袋爬出,轻飘飘落在他手上——那纸傀刚开始还蔫蔫的,站到他手上后,迅速精神了起来。   它跳到地上,挤了半天才从门缝间挤过去。   铁门的锁很重,还生了锈,纸人站在上头蹦蹦跳跳,才把锁踩了下去,从内侧解锁了门。   吱呀——   路迎酒用了点力气,才推开了这道厚重的门。   入目的是发霉的床垫,和挂在床架上的黑色束缚带,墙上的符文斑驳,大多数已经脱落。   这些病人受到惊吓后,丢了太多魂,实际上和精神病没有太大区别,发起疯时很叫人头疼,重症患者尤其如此。而且最关键的是,本来精神不稳定的人,阳气弱,就更容易招鬼。   手电筒的光扫过屋内。   当年,驱鬼师的手段有限,只能把他们束缚起来,再用符纸慢慢把他们的魂引回来。   为防止意外,房间内没有窗,逼仄又压抑。   再仔细看那些床垫,有点点血迹和抓痕,棉花全都漏了。   那是病人们狂躁时留下的痕迹,他们哪怕是抓得指甲都断裂了,也无法停止。现在看到,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把床头柜一一拉开,里头有泛黄的病历和药品,他简单翻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   离开房间,他们又去看了别的病房。   普通病房床上没有束缚带,也摆上了电视和收音机,看起来正常多了。   路迎酒放出小毛团子,毛团子在屋里跑来跑去,四处闻,突然对着一张病床嗷嗷叫。   路迎酒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毛团子在床底咬着什么,使劲往外拖——   一连串拖出来了四五个纸箱子。   纸箱子沉甸甸的,和叶德庸留下的箱子一样,上头爬满了叶家独特的符文,一圈圈缠绕着箱子,像是巨蛇。   路迎酒就说:“我让叶枫上来看看。”   他给叶枫发了消息,叶枫表示符纸他已经和小李布置好了,马上就过来。   等叶枫的时候,路迎酒拿了张符纸,吹干净了地上厚重的灰。两人在纸箱子前席地而坐。   路迎酒想起了什么,和敬闲说:“以前叶枫给我讲过一件事。”   “什么?”敬闲问。   “就是院里有一次,不慎让一个重症患者跑出去了。”路迎酒说,“那老大爷倒是性情温和,和他的病友不同,没有拿着刀说要宰了整个疗养院,也没有号称自己受到鬼神的召唤,今天就要跳海自杀。他只是出去散了个步。”   “听起来还挺友善的。”敬闲说。   “对,大爷的脚力很好,短短一天多把这座山头都走了个遍,然后饿了。”路迎酒说,“饿了就要吃饭,他又乖乖地回院内了——如果不是他把山头的十几只鬼都带回来了,院里还挺高兴的。”   敬闲:“……”   路迎酒笑了,打量屋内,又起身从地上拿起了一个注射器。   注射器的针头已经折断了,被踩了好几脚,都变形了。   路迎酒说:“和陈家的人皮面具一样,叶家也有一些被人争议的地方。”   他知道敬闲实际上,不大了解驱鬼世家的往事,就随便唠嗑起来。   敬闲坐好,专心听媳妇讲故事,顺便往路迎酒的手里塞了一小瓶酸奶。   路迎酒一手酸奶一手注射器,觉得自己的造型挺微妙。   他继续说:“叶家能召唤来‘离蛇’。离蛇虽然以驾驭火焰闻名,但它也有蛇毒。”   “哦。”敬闲说,“这我知道。”   路迎酒问:“你在鬼界见到过离蛇?”   哪怕是在各种鬼神中,离蛇也是极为强大的。   敬闲犹豫了几秒:“……算是见过吧。我在我家的后院好像见过。”   他寝宫后头就是广袤的花园,绿浪随风摇曳,道路两侧生有万千鲜花,香气馥郁,在幽深又可怖的鬼界犹如桃源,晴天可折花枝,雨夜可赏残荷。   这花园建于深渊旁侧,美好之下又是浓郁的鬼气,吸引过不少鬼怪——它们皆知鬼王慷慨,愿意开恩,它们能享受这无限的风光是无上荣幸。   所以它们都是小心翼翼地来,收敛好獠牙。哪怕平时能够翻天覆地、倾江倒海的妖兽,在后院都是纯良得跟小白兔一样。   也不是没有不知好歹、闹腾过的鬼怪。   现在它们已经加入了豪华的鬼界骨灰套餐。   而实际上,敬闲也不是慷慨。   他只是觉得后院太单调了,得多加点小动物,保持物种的多样性。   路迎酒:???   路迎酒说:“你后院有离蛇?”   这东西是能随便长的吗?!   “对啊。”敬闲说,“就一大条挂在树上,我还给它喂了几个骷髅头。”   路迎酒:???   槽点太多,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吐了。   他说:“你家是住在哪里啊……”   敬闲说:“在深渊旁边。”   路迎酒知道诸多鬼怪都避讳深渊,不大愿意靠近。   敬闲就住在深渊旁边……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敬闲是只能挑这种犄角旮旯住。再结合他后院有离蛇,就更证明那是个是非之地。   难道说,敬闲一直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号,是因为他是个被排挤的神官!   路迎酒的心思流转:虽然敬闲的实力牛逼,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但神官之间各有牵制,说不准这种事情真会发生。   他再看向敬闲,心态已经完全变了,心想敬闲这么会照顾人,竟然鬼缘那么差,实在是太不公平。   他把手中的酸奶还了回去,拍拍敬闲的手说:“我不喝,你多喝点。”   敬闲:?   他拿着酸奶,没懂路迎酒在想什么,又问:“所以说,离蛇的毒液怎么了?”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思路绕回来,指着针管说:“以前,叶家就用离蛇的毒液干掉过不少人。这种毒液生效快,哪怕是对请了神的驱鬼师也是致命的。这种毒液如果用量轻,就是极其高效的兴奋剂,胜过现代兴奋剂的药效,黑市上也盛行过一段时间。”   “后来呢。”敬闲问,“现在应该没有了吧。”   “对。”路迎酒说,“和陈家一样,叶家也做出了改变。毒液对失了魂魄的人,实际上是非常有效的,能让他们恢复些许理智,保持亢奋,直到魂魄回来。所以疗养院才长年让叶家的人负责。”   他回顾房间,目光扫过黑色的拘束带、床上的抓痕、墙上的各种涂鸦,最后目光停留在床头的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上,一家三口都是笑得灿烂。   这病人想必已经平安出院了,安安稳稳活了下去。   他说:“不得不说,叶家牵头建起这个疗养院,真的是救了很多人。所以,驱鬼的道路上有过诸多障碍,世家也有过黑历史,但总体来讲是正面的。”   “我当驱鬼师,不是想赚钱或者想出名。而是因为我在小时候,经常会想着,要是有个很厉害的人能帮我就好了,我肯定会把那个人当作英雄。”   “我最后没等来很厉害的驱鬼师,我等来的是你。”路迎酒对着敬闲笑了笑,“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幸运的,所以,我想成为他们的‘那个人’。”   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说:“你已经做到了。”   “是啊。”路迎酒说,“不过我可是个很厉害的驱鬼师啊,还能做得更好。”   他自知天赋异禀,对自己的要求比其他人的高成百上千倍。   他又问:“敬闲,你有没有什么理想?”   “没有。”敬闲回答得很干脆,“我和其他鬼一样,对未来的规划很简单。”   路迎酒做了个“你讲”的姿态。   敬闲说:“比如我的阶段性小目标,就是和你拉个手然后共赴干柴烈火天雷地火巫山云雨……”   “停停停!”路迎酒赶快打断他,使劲揉揉眉骨,深吸一口气才冷静下来,“你就没有点长远点、远大点的目标吗。”   “有啊,”敬闲说,“长期目标是和你共赴很多场干柴烈火天雷地火巫山云雨……”   路迎酒:“……”   路迎酒说:“我代表个人反对你的理想。”   “哦。”敬闲明显很失望,“你反对,但是我支持,一比一平局了。”   “不行。”路迎酒说,“我拥有一票否决权。”   他再怎么看敬闲,都觉得这人心怀不轨、很是危险,于是又把敬闲手里的酸奶拿回来,自己开始吃了。   一阵脚步声从远到近过来。   是叶枫终于赶来了。   他满头是汗,闯进这房间气喘吁吁说:“哎哎哎,你们俩怎么坐在这里啊,这里有鬼打墙!我们被困在8楼了!!”   “是啊。”路迎酒说,“我知道。”   他这反应太淡定,叶枫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两人:“有鬼打墙,你们还坐在这里聊天?!妈耶这是怎么样的淡定啊!”   路迎酒一脸“是啊那又怎么样,小场面了”。   敬闲一脸“我老婆说得都对。”   叶枫被这对狗男男闪了一脸,悲愤欲绝,终于自暴自弃了:“行行行那我也不管了,等会再说,你们说的箱子在哪里?给我看看符文。”   “在这里。”路迎酒指了指眼前的箱子,“全部都是,你加油。”   接下来,叶枫就在专心研究符纸了。   这些符纸,比他二爷遗物上的要简单不少,容易解开。他忙活了大半个小时,纸箱上的符纸就全下来了。   然后他打开纸箱,嘟囔:“让我来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三人凑在一起看,只见纸箱子里,全部都是黑色的录像带和光碟。   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加在一起恐怕有成百上千张。   路迎酒拿起一张光碟,只见光碟上用黑色的水笔写了【9907】   像是某种编号。   其他光碟和录像带上,每一个都有编号。   这层楼的普通病房,就有老式的电视和DVD机。他们三人把纸箱子搬了过去,坐在电视机前折腾。   “这电视也没电啊,怎么用。”叶枫说。   路迎酒摁了电视的开关。   电视明明没有插电,但是在他摁下按钮后,竟然闪出了一片雪花屏,滋滋啦啦的作响,光芒照亮了他们三人的面庞,颇有几分邪乎的味道。   “也对。”叶枫说,“我二奶奶还是很牛逼的,做了鬼也比别人高科技,还能鬼力发电。”   他随手放进去了一张光碟。   DVD机的绿灯闪烁了几下。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画面。   拍的是疗养院附近的风景,能看见苍翠的树木,洁白的疗养院墙壁,还有极其遥远的、在山脚下的月山村。   画质非常差劲,大部分地方都是黑屏,可能是损坏了。叶枫把它调到了5倍速,快速过了一遍,没找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他又放了其他几张光碟。   还是一样的结果:要不然就是在拍风景,要不然就是拍院内的职工和病人,记录日常。   片段很零碎,对话乱七八糟的,毫无意义。   “怎么回事啊。”叶枫挠挠脑袋,“原来当时还有人这么时髦,开始拍vlog了?”他又扒拉了一下箱子里成百上千的光碟,“这我们总不能一张张看过去吧,这得看到什么时候?要我说,咱们还是先解决鬼打墙的问题,再把箱子抱回去,慢慢看。”   他晃晃箱子,光碟和录像带碰撞发出咔咔声,又说:“要我说,这些东西可能完全没意义。”   路迎酒默不作声地翻着箱子里的东西。   他盯着编号看了一会。   这些编号看起来毫无意义,但是……   他说:“叶枫,你二爷的遗物里是有一串数字的吧。”   叶枫愣了几秒钟:“对,我记得是【103486】。”   路迎酒拿起一张光碟,上头的编号正是【103486】。   他说:“看看这个吧。”   叶枫眼前一亮:“你真是个小天才!”   “不过,”路迎酒拿着光碟端详了几秒钟,刚才没感觉,拿在手中了,才觉得它简直是阴气阵阵,“它肯定是致死的陷阱。我们正确的离开方式,是触碰到房间深处那扇看不见的窗,然后从建筑外墙回到七楼。”   叶枫一愣:“那我们咋还不走?出去再看光碟啊。”   “因为我有点想看看陷阱是什么。”路迎酒说完,把光碟塞进了那台DVD机里。   叶枫:???   他永远跟不上路迎酒驱鬼的脑回路。   等路迎酒把这张光碟塞进去,气温骤降,黑暗铺天盖地地涌向火光。   电视屏幕开始闪烁,声响非常聒噪,时而刺耳,像是指甲抓过黑板,时而低沉,夹杂了许多听不清的人声,叫人毛骨悚然。   叶枫扶额:“好了,现在我奶奶是真的生气了。”   “你就不好奇光碟有什么吗?”路迎酒笑。   “老实说不好奇……”叶枫拍拍病床上的灰,坐上去,“你既然都这么干了,那就等吧。”   等待的时间挺长。光线惨白,落在路迎酒脸上。按理说这称得上是死亡打光,但架不住他好看,五官精致,睫毛的阴影小扇子般垂下。   叶枫很少和他一起驱鬼,现在看着路迎酒,唯一的念头是:他是极度自信的。   不然也不会有这种淡定与坦然。   很多人对路迎酒的手段颇有微词,可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是佩服路迎酒的。   试问,谁不喜欢好看又自信的人呢。   ……而且这个好看又自信的人实在是太能打了。   近三分钟的等待。   黑白花屏之后,终于出现了画面。   低劣的画质,摇晃的镜头,几秒钟以内他们只能勉强看出,画面中是医院的长廊。   一个女声出现:“还在这玩啊?”   随后镜头抬高,男孩的面庞占据了整个屏幕。   “我操。”叶枫看了一眼,瞬间头皮发麻。   那是小时候的他。   小叶枫自顾自地在走廊上跳着房子。   女声继续说:“你二爷没时间来找你了。你还没吃饭吧,去食堂吃了再回来玩吧。”   女声听起来上了年纪了,有点干哑。   男孩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害羞:“我不知道食堂在哪。”   女声笑了:“我带你过去。”   叶枫喃喃说:“这是二奶奶的声音。”   路迎酒问:“你不记得这件事情了?”   “当然不记得啊……”叶枫还在震惊。   画面里,小叶枫犹豫了几秒,跟上她的脚步。   他抬头问:“他们今天在忙什么呀?”   “在忙拜山的事情。”   “拜山?”   “嗯。”   叶枫努力回想这段对话,可脑袋里空空如也。他说:“我完全不记得……”   他愣住了。   眼前阳光明媚,走廊洁白。张念云拉着他的手向前走,身上有着好闻的淡香。   这是一场梦吗?   叶枫有些恍惚。   太真实了,就好像他只是在这个午后走了一下神,他和路迎酒的故事,是虚幻的,是模糊的,才是庄周梦到的那只蝴蝶。   但下一秒,他马上反应过来:不对劲!这就是路迎酒说的陷阱!   他现在身处录像之中!!   张念云没回头:“你忘了我吗?”   叶枫想要松开手,可张念云的手就像铁钳,在一瞬间死死拽着他。那力气大到可怕,叶枫额前出了冷汗,手指骨嘎吱嘎吱作响。   她说:“你忘记我了吗?”   血顺着她的手臂落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叶枫看见,她后脑勺凹进去了一块,像是被什么给敲扁了。   她轻声说:“叶枫,你忘了……”   话还没说完,一根钢管凭空出现,砰地往她脑袋上砸!   张念云踉跄一下,走廊的墙壁里伸出了一只手,然后路迎酒提着钢管走出来了,又朝她头上抡了一下:“他确实忘了,你别问了。”   咚!   张念云趴在地上不动了。   叶枫:“……”   总感觉她后脑勺冒出来的血更多了。   路迎酒拿着钢管——那看起来像是一段被卸下来的病床腿。他说:“我有点失望,还以为是个有创意的陷阱。”   叶枫看了看自己还稚嫩的双手:“我觉得已经挺有创意的了……”   地上,张念云的躯体突然抽动。   她的面容扭曲,指甲变长,身躯腐烂,变成了刚才的可怖模样,一张血盆大口张着,还想要发出尖啸!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路迎酒说,“他已经很不高兴了。”   叶枫没弄懂这个“他”是谁。   张念云显然也没有理智弄明白,她只觉得喉咙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锢住。   她发不出声音了。   ……不,不只是喉咙。   她要被很轻很轻地,碾碎了。   风声在她耳边呢喃:【你太吵了】   一瞬间DVD机里的光碟裂开,电视屏幕也碎了,碎片爆了一地。   叶枫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时,已经回到了病房里,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终于变回了正常模样。   路迎酒拍了拍电视,和敬闲说:“我都说你破坏力太强了。这老古董可遭不起折腾。”   敬闲自知理亏,给他递了包小坚果谢罪。   再看那碎掉的DVD机里,有一张照片。路迎酒拿起来,那是十几个人的合照。   最前一排有五六人。   小叶枫骑在叶德庸的脖子上,比着一个“耶”。旁边就是张念云,她虽然上了年纪,可是独特的气质让身上的白裙子并不突兀,反而显出优雅。阳光正好,身后的山林苍郁,所有人都笑得很灿烂。   翻过照片的背面,龙飞凤舞的笔迹:   【1999年1月13日,第三次拜山】   作者有话要说:  敬闲:我家后院好大的!!0w0所以我们能不能快进到巫山云雨!   路迎酒:原来敬闲住在垃圾场……真可怜,屋子里怕不是还在巫山漏雨 第38章 打滚!   路迎酒把合照交给叶枫,让他收好。   叶枫盯着合照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路迎酒问:“你完全不记得‘拜山’这件事情?”   “不记得。”叶枫摇头,“真奇怪,99年我是6岁,肯定是记事的年纪了,怎么会没有印象呢。”   路迎酒随口说:“你该不会撞过墙,给撞失忆了吧。”   叶枫:“……”   路迎酒:“还真撞过?”   叶枫凑近,给他指着额头上的一道疤。   那疤很浅,藏在头发间隙根本看不出来,他说:“这疤就是墙上撞出来的,缝了4针呢,可疼了。”   路迎酒:“……”   叶枫说:“我回去之后再问问家里人。咱们赶紧出去吧,小李还带着人在大门口等着呢。”他环视周围,“不过我二奶奶都死了,怎么鬼打墙还没有消失?”   “她还没有死透。”路迎酒说,“她的本体不在这里,怨气也就没有散掉。单纯病死的人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或许当年她的死是有隐情的。”   他又补充:“短时间里不用担心她,她伤得很重,很久都不会出来害人了。”   叶枫就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脸。他没注意自己的手摸过不少东西,脸上顿时留下几道黑乎乎的痕迹。   他说:“先出去吧。路大神,快把这个鬼打墙给破了。我们还能从外墙走么——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不行。”路迎酒说,“那个出口已经消失了,要再找一个。”   他们三人抱着纸箱子来到走廊。   红色的【8楼】还印在墙面上,看起来分外渗人。   叶枫隐约觉得,这里的病房肯定和鬼打墙有关,可能是布置,可能是器械,也有可能那几面看着就诡异的镜子。   可惜隔了那么多年,这层楼的具体细节,他也不大记得了。   路迎酒说:“叶枫,再跳一次房子吧。”   “嗯?”叶枫懵了几秒钟,“现在让我玩这个?”   路迎酒弯起眼睛笑:“再试一次呗,随便跳,就跳一个房间的距离。”   叶枫:“……”他抓了抓脑袋,“靠,在鬼打墙里跳房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我就晚节不保了。”   “没事,只有我看得到。”路迎酒看了眼旁边的敬闲,“你可以当他不是人。”   ——他这话其实很有道理,敬闲还真的不是人。   叶枫说:“你难道就不觉得尴尬么?我这么大一个人,正在奔三的路上轰轰烈烈,还要玩这个。”   “不觉得,反正又不是我跳。”   叶枫:“……”   话是这么说,叶枫知道路迎酒从不掉链子,这么要求肯定是有原因的。他站到第一间病房前,和以前一样,假想地上有格子,迈步跳了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分外清晰,落地时灰尘在脚边飞舞。   等他跳到了病房尽头,路迎酒说:“你一共跳了多少步?”   “二十步。”   “那你当年在这里,一层楼要跳多少步?”   叶枫脱口而出:“一百步左右。”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   路迎酒说:“即便有偏差,你现在跳的距离比小时候跳的远,步数也应当是减少。但是这里一共有六间病房,加起来是一百二十步。多了一间病房,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   他指了指病房:“不是房间内的布置有问题,而是房间的大小。你刚才解开符纸的时候,我随便走了下。除了第五间病房,其他房间长宽都是二十步左右。而第五间病房的长是二十六步,它比其他的病房深。”   以肉眼来说,这是非常小的差距,更何况现在光线暗淡。   “啊,”叶枫说,“所以是第五间病房有问题。”   “对。”路迎酒点头,“我上来之前,在一楼看了这栋楼的消防图,八楼的每间病房是同样大小。”   实际上他们只是路过了消防图,其他人不大会在意,路迎酒只是出于职业习惯瞥了一眼,然后就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叶枫从不怀疑路迎酒,刚准备进去,突然顿住了:“等等,你扫一眼就能记住房间的大小,记不住这里本该只有五间病房?还要我去跳房子??”   路迎酒:“……”   路迎酒:“。”   说漏嘴了。   他只是想看叶枫跳房子而已。   叶枫睁大了眼睛,血压飙升,路迎酒一把揽过他的肩往房间里带:“赶快驱鬼。”   进了房间,路迎酒往最深处墙壁的四角贴了符纸,又捏了个诀。   平地起了风,卷得他们的衣衫飘飘,符纸在风中狂舞,终于在某个瞬间后爆发出灿烂的光芒。   那光芒来得迅速,去得也干脆,不到半秒就熄灭了,只在视网膜上留下点光斑。   整层楼的阴气在光中消逝无踪。   鬼打墙消失了。   他们再搬着箱子下楼,顺利看到了下面的楼层。   就这样一路出了长流楼,穿过破败的疗养院,他们看到那群焦虑的主播。   那群人明显等急了,都在朝着小李嚷嚷。   “唉那个结界是不是消失了,怎么还不让我们走!”   小李安抚道:“唉下山还有那么长一段路,万一遇见危险了怎么办,还是等那几个大佬回来再讲。”   “你就不能先把我们送下去吗!”   小李焦头烂额:“我这不是学艺不精吗,到时候咱们一起歇菜了怎么办……”   立马有人不满了:“你这是什么乌鸦嘴啊!是不是咒我们死!”   “不是不是,”小李打和稀泥,“怎么敢呢。”他的目光放远,看到那三人过来了,眼睛一亮,“人来了人来了!”   路迎酒说:“走吧,下山再说。”   他过来了气场就是不一样,那帮主播一下子不敢说什么了,乖乖跟着他准备下山,离开这是非之地。   从疗养院回村子还是得走那条小路。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紧张得要死,草木皆兵。   好在一路都非常顺利,没遇见半点事情,就能看到村子了。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很快就到了村口。   等他们带着笑意、劫后重生般回到村子里,叶枫在村口停住了脚步。   抱着纸箱子的手有点发酸,他回头望去。   天色已晚,夕日早就被山峰吞噬,只余一点残红挂在云端。山川依旧连绵着,一眼望不见头,密密麻麻的树林足够遮蔽任何人的身影,自然也包括张念云的。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头疼得要死,转身跟上了路迎酒的脚步。   回到酒店,路迎酒帮着叶枫收拾东西。   他们把光碟和录音带放在了叶德庸的遗物旁边,又在周围仔细贴了符纸,确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晚上他们是在酒店吃的。   主播们都亲眼见到了张念云,事实证明,二奶奶震慑人的能力还是非常强的。   经这么几个主播一番宣传,小李出面一警告,其他主播大多不敢轻举妄动了。   更何况周良的一个助手死了——这消息更是犹如深水炸弹,炸得人心惶惶,没过一个小时就有好几辆车子开离了村子。   也有人为了寻求刺激,偏偏不信邪还要往山上跑。这种纯粹作死的行为,路迎酒见过太多了,想拦也拦不住,看到了就提醒几句,再给个护身符,算是仁义尽致,没看到的就更是管不到。   相比之下,这里的村民倒是意外的淡定。   一个个气定神闲,吃完晚饭还出来溜达,好似打定主意自己不会有事。   酒店的饭菜不大好。   路迎酒点的是菠萝海鲜炒饭,在图片上,半个漂亮菠萝里装满了金黄色的炒饭,鲜虾肥美,鱼肉饱满。   实际上来的菜,就一个烂糟糟的菠萝,里头装了干干净净的白饭。   别说鲜虾了,连个虾米都看不见。   再看菜单,那句【请以实物为准】简直像是讽刺。   叶枫和小李就更是惨,一个在吃西红柿炒番茄,一个在吃马铃薯炒土豆。   敬闲明显对这餐非常不满意,假装出去透气,实际上来了一回滴滴打鬼,临时让几个小鬼买回来了外卖。   最后他拿着两盒12寸的披萨,和各种小吃,在小李犹如看天神一般的注视中,回到了餐桌前。   盒子打开,披萨还热腾腾的,菠萝和火腿挤在一起,烤鸡翅金黄。   四人总算见到正常的饭菜,加上这半天上山下山的实在累人,一片片披萨以光速消失。   路迎酒保持了吃相的优雅,戴了手套,不紧不慢地咬着一块夏威夷披萨。   吃完了饭,他们又分头去了村子的各头。   虽然这里的村民浑然不惧,但该有的保护措施,还是要有的。   路迎酒沿着村子的外围走,边走边布置符纸,手上轻轻一甩,那些符纸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贴在了屋檐、树干、墙壁上,在黑暗中闪着很暗的光。   一些住户太靠近森林,他还一家家过去敲门,给出了平安符。   有些村民欣然接了,有些人则十分警惕,反复打量他是不是骗子,目光反复在他和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敬闲身上游移。   敬闲一笑:“这符你们一定要收下,保平安的。”   殊不知他对这些人心怀不满,嫌弃他们不知好歹,竟然在怀疑路迎酒。这一笑简直是邪气森森,攻击性爆表,大有“你们不收下这个平安符那你们就真的不平安了”的味道,骇得对方都是一愣,然后慌忙接过了平安符。   路迎酒把一切看在眼里,无奈地拿手肘一怼敬闲,示意他收敛。   敬闲才勉强换上友善一点的表情,等走远了些,低声说:“他们不识货。”   路迎酒画的平安符可是最顶尖的。   路迎酒就笑:“多点耐心,不是所有人都了解驱鬼的。”   敬闲说:“有我在,没有鬼敢来村子的。”   “就差几户人家了。”路迎酒说,“保险一点总是好的,不然我良心也过不去。平安符可以再画很多张,但是人如果出事,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现在的天气闷热,他又安抚敬闲说,“我刚才看到小卖部了,等事情解决了,我们过去买点冷饮。”   敬闲这才收敛好嫌弃,跟着他派发平安符,并且能适时对村民露出“友善的”笑容了。   等到符纸都贴好了,平安符都发出去了,路迎酒果然带着他去了小卖部。   小卖店靠着湖边,店内亮着一盏昏黄又暗淡的灯,照亮了诸多花花绿绿的杂志,架子上有可乐、七喜、咖啡,冷柜中是不同品种的雪糕。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胸前搭着一本杂志,杂志封面有个风姿卓越的靓女,这让他在睡梦中都露出了笑容。   路迎酒站住脚步:“你想吃雪糕吗?”   敬闲愣了一下:“好啊。”   路迎酒就轻轻用指骨敲了敲桌面:“老板,来两根雪糕。”   老板惊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要哪种?”   最后两人都拿了巧克力雪糕,脆皮的,带着坚果碎。   路迎酒喜欢这口味,吹着风走在湖边。   白天时,蓝绿色的湖水泛起波澜,树影婆娑,美得像是一幅画。到了晚上就看不出太多风光,湖边挺暗,只有远处的灯坠落在水中,照得波纹黄澄澄的。   他回头看了眼敬闲——敬闲微皱着眉,咬了一小口雪糕,表情有些纠结。   路迎酒顿时笑了:“你这表情,怎么和第一次吃雪糕一样。”   “太冷了。”敬闲说。   ……实际上,他还真是第一次吃雪糕。这东西冰冰甜甜,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本以为会和鬼界的玄冰一样寒冷坚硬,可是咬上去,是柔软的。   确实挺好吃的。   难怪路迎酒喜欢。   他刚来这世间,即使努力伪装了,还是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就连送礼物追求都是那么笨拙。   于是他又咬了一口,记住了,这是路迎酒喜欢的味道。   迎着湖风走了十多分钟,雪糕吃完了。   这半边的湖完全没有光照,要不是路迎酒点燃了两张符纸,分别飞在他们的身侧,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旁边就是柔软的草坡,白天一大堆孩童跑来跑去,或是扯着迎风飞舞的风筝,或是追逐打闹,摔在一起后能从坡上一路滚到坡底,身上全是青草沫子,然后再疯疯癫癫地往坡上爬。   他们上了草坡,坐在了最上头。那草是真的厚实又柔软,触感极好。   黑毛团子又自动自觉地出来了。   “嗷!”它叫到,蹭了蹭路迎酒的手,然后一团圆滚滚地趴在他旁边,开始吃一朵小花。   毛团子倒是很喜欢路迎酒,就算路迎酒没请神,经常也会过来找他玩,啃啃水果,抢一抢他家的猫粮,顺便和奶牛猫打上一架。   这毛团子太小了,和其他的鬼神不同没有明显的特征,没有人认得出品种。   这事情说起来其实有点尴尬。   所有人看到路迎酒,都会猜想,他能请来的神明应当是仙气飘飘的那种。不说有孔雀神的华丽,离蛇的霸气,终归该和他本人一样可靠又好看。   比如说腿长优美的仙鹤,妩媚的猫妖,毛茸茸的大狐狸之类的。   所以,在他们看到这短腿黑毛团子的时候,都是十分幻灭。   每当有人试图打听毛团的品种,路迎酒总会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在路边的垃圾桶捡的。”   别人再打量短腿毛团子,总会心中叹息一声。   其他人没头绪,敬闲却是辨认得出来的:知道和人畜无害的外表不同,毛团子实际上是凶兽。   应该是一只幼年体的小饕餮。   愿意帮助驱鬼师的,大多是性情温和、亲近人类的妖兽或者神官。如果不说,肯定没人想得到,前青灯会的首席竟然召唤的是凶兽。   眼下,见到敬闲一直盯着活蹦乱跳的毛团子,路迎酒开口解释道:“它是饕餮。真的是我在垃圾桶里捡的,当时它正在啃梨子。”   敬闲一愣,揶揄道:“我之前还听你跟别人讲,不知道它的名字呢。”   “因为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路迎酒目视前方,不看他,“它是凶兽,别人知道了,麻烦事情反而会多。”   敬闲:“那怎么告诉我了?”   路迎酒:“……”   敬闲想听什么回答,他还能不清楚?   无非是亲口承认敬闲是特别的。   路迎酒揣着聪明装糊涂,假装没听清,想含糊带过去了。   没想到这回敬闲穷追不舍:“你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不回答我了?是不是没听清问题?那我再问一次,你怎么愿意告诉我了?唉你快点说话啊。”   这一连串追问嗡嗡吵得路迎酒头晕,活像一个小人在脑袋里砰砰砰打鼓。   平时可没见敬闲这么咄咄逼人。   眼看敬闲大有他不回答,就要一直追问下去的意思,他赶紧转移话题:“叶枫也知道它是饕餮,但是有一件事情,连叶枫都不知道。”   果然,“路迎酒的独家秘密”对敬闲来说有充足的吸引力。   敬闲完全被他这句话吸引了,把追问丢在了脑后:“什么事情?”   路迎酒说:“如果不是世家那种、靠血脉与契约维持的鬼神,实际上是很挑结契者的。在我的观察中,它们会挑和自己相似的驱鬼师。”   这个理论敬闲没听说过。   他也没心思去关注,今天哪个鬼神找到了自己的驱鬼师,明天哪一对契约者又闹翻了。   他狐疑道:“真的么,我看它吃得那么多,怎么你的胃口小得跟猫一样。我上次做了那么大一碗的焗饭,你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路迎酒扶额:“你也不看看那个碗有多大,至少有正常的五六倍大,我能吃一半已经是胃口大开了。”   “好吧。”敬闲有些不甘心,“你继续说。所以你们的相似点在哪,都很可爱吗?”   他就随口一说,路迎酒却被这个“可爱”震撼了一下,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成年后还会被这样形容。   敬闲是真该好好学一下措辞,天天在用奇怪的词汇,把他思路都打断了。   他强行拉回思路:“什么可不可爱……我觉得我和它的相似处,是我们都很贪心。”   他继续说:“饕餮会无休无止地追寻食物,永远得不到满足。别人可能觉得我没什么追求,实际上,我想要的东西确实不多,就是都很难实现。”   “我很小的时候,每天都撞鬼,最想要的就是活下去——这一点没有人向我保证。后来我会了点符纸,能自己驱鬼了,愿望又变成了有朋友和我玩,后面直到长大了也没实现。遇见叶枫的时候,我们也不是会跳房子、玩弹珠的年纪了。”   “现在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追求。”路迎酒说,“硬要说的话,我想把我的死劫弄清楚,但这目前看起来没有可能。”   “所以,我总是在追求非常难以实现的东西,某种角度来讲,算的上很贪心了。”   敬闲看着他。   路迎酒说完才意识到,气氛好像太沉重了。   他就咳嗽一声,摸了摸毛团子:“唉不提这个,它还是很可爱的,不是吗?”   毛团子:“嗷!”开始拼命摇尾巴。   路迎酒又开口:“你不觉得……嗯??”   他只觉得身上一重,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柔软的触感从背部传来,带着一点草地的湿意。   他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敬闲直接抱着他,从坡顶在往下滚!   就像是早上那群打闹的小屁孩一样!   眼前不断旋转,一会是绿油油的青草一会是蓝黑色的夜幕。敬闲紧紧抱住了他,就这样一路滚下来,半秒钟没停,所有思绪都像是被甩空了。   也不知多久之后,他们停在了坡底。   敬闲没全压在他身上,路迎酒只感受到一点重量,但他莫名觉得沉甸甸的,背后是露水的些许寒凉,胸腔处却源源不断传来敬闲的体温,炽热如火。   他还是不习惯同性带来的冲击,身子紧绷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了。   两人对视,脸侧是水珠,和几点青翠的草沫子。   符纸的光照在敬闲的侧脸,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英俊线条,鼻梁高挺,鬓若刀裁,犹如一幅深刻的油画。他的眼眸是很深邃的,好似鬼界的深渊一样漆黑、不可见底,当他认真看着人时,就像是整个世界只有眼前人。   他冲路迎酒勾起嘴角,笑说:“这不就玩上了?”   “……”路迎酒不由觉得好笑,“什么啊,你怎么那么幼稚。”   “有什么幼稚不幼稚的,开心就好。”敬闲理所当然道,“年纪从来不是问题,你要是想玩,我们再从坡顶滚个十次八次。”他伸出手捋了捋路迎酒的发梢,压下几根凌乱的毛,“怎么样,要不要再玩一次?我还能滚得更快一点!你想要多快就有多快!”   “不要了不要了。”路迎酒这回是真笑了,笑到眼睛弯了起来,笑到胸膛都在颤抖,“再来一次我脑浆都要摇匀了。”   等他笑完,才意识到他们还抱在一起。   敬闲靠得实在是太近,只要轻轻一低头,就能亲到他。   路迎酒看着敬闲,脑袋里像是想了很多事情,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最后他只是想,敬闲的脸侧那点草沫,自己待会得给他抹掉。   “……路迎酒,”许久后,敬闲看着他开口,“这几天你一直在想着什么心事吧。”   路迎酒愣了几秒。   然后他坦诚道:“对。我在想‘时辰到了’那件事情。我不怕死,能活到现在都是我赚到了,没什么可惜的。我只是不确定那是怎么样的死亡,可能我死后直接魂飞魄散,连鬼界都去不了。”   他看向敬闲:“这对你也是不公平的,我们才见面没多久。”   “不,”敬闲说,“我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路迎酒一愣:“你知道?”   “只是一部分。”敬闲说,“出于某种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真相,但是我心里有数,你不会死的。路迎酒,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路迎酒看着他。   山风从群山之巅一路吹落至他们身畔,湖面泛起波澜,符纸的火光摇曳,鼻间都是青草与树木的淡香。这个村子的夜晚祥和而美好,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侵扰。   就在敬闲觉得,是自己口说无证、难以叫人相信时,路迎酒看着他笑了:“嗯。我相信你。”   他眼中的信任真诚且毫无保留。   敬闲心中一暖,一颗心脏砰砰跳动,带着前所未有的悸动,仿佛要挣出胸口。海潮般的欢喜挤在一起,卷出了雪白的浪花。   他想,这大概就是活着的感觉了。   如此热烈。   他又听见路迎酒说:“因为这事情,我之前觉得我们就算在一起,也是有隐患的,所以还很犹豫不决……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担心它了。”   也不知是不是敬闲的错觉,他的耳朵像是有点红,又像是火光带来的错觉。   ——路迎酒伸出手,轻轻抹去敬闲脸侧的露水和草沫。   然后他弯起了那双好看的、猫一般的棕色眼眸,笑说:“好了,现在你可以继续追求我了。” 第39章 山巅之亭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大量的主播已经离开了月山村,路迎酒早上起床的时候,拉开窗帘,天光倾泻而入昏暗的室内,亮到刺眼。他眯着眼睛往外看,三四个孩子叽叽喳喳地从楼下跑过去,又是几辆车子正在驶离村子。   早餐他们还是在酒店吃的。   酒店的自助早餐总算没那么垃圾了,像个正常的厨房做出来的。   路迎酒拿了点炒蛋吃,边吃边打量周围。   尽管主播们惊恐得要死,村子里倒是完全正常。不说这个酒店的工作人员神色淡定,照常营业,就连大人也放心孩子在外头乱跑。   真的是淡定到离谱。   他就说:“这里的人太淡定了,总感觉有点奇怪。”   “哦这件事情,”叶枫拿着鸡翅,“说来话长,我正要给你们讲呢。”   他几口啃了鸡翅,又用纸巾擦了擦嘴,神情有点复杂地打量了一下周围——他们坐在很角落的地方,甚至连服务员都很少走过来。   他就继续说:“我一开始没和你们把话讲全,因为这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连叶家也觉得无关紧要了。”   “月山疗养院不是因为经营不善倒闭的。”   “从02年的夏天开始,院内像是被诅咒了,不论是病人还是驱鬼师,都有离奇失踪和死亡的。一开始只是个案,他们以为是山间的野鬼作祟,或者是病人自己跑了,后来才慢慢发现事情不对。”   路迎酒点头:“我有听闻过一点。”   他还在青灯会时,听闻过类似的传闻。   只不过当时消息封锁得紧,又隔了那么多年,传闻都很虚无缥缈,版本众多。   叶枫说:“世家的驱鬼师一直没找出原因,只能归结于,这里长年聚集撞鬼的病人,导致阴气太重,导致整个山脉的气运都被污染了,招来了不知名的鬼神。”   “没人再敢工作,最后他们在03年年初匆匆闭院,离开了这里。”   小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大家那么需要疗养院,它说关就关了。”   “对,”叶枫点头,“闭院是真的迫不得已。尽管我二爷极力反对,但考虑到安全问题,他还是不得不妥协了。”   叶枫又打量了周围一圈,确定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服务员离得远远的,另外一桌客人也在斜对角。   他讲:“之前也说过,二爷是个怪脾气,喜怒无常,高兴就拼命夸我,给我带糖、风车或者其他小玩具,生气的时候我都不敢在他面前出现……总之,用我爸的话说,他倔得跟个牛一样。”   “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觉得有损叶家的名声,三番五次,带着驱鬼师又回到院里寻找真相。”   “他们失败了,同行的几人,和试图直接铲平疗养院的人,回去后都得了重病,有痊愈的,也有直接病死的。”   路迎酒问:“我记得你说,你二奶奶也是病逝的。”   叶枫叹了口气:“对。准确来说,他们两个都是病死的。”   “不过他们的病情和疗养院无关。”   “二奶奶是00年去世的,闭院是02年的事情了。二爷他得的是肺癌,治疗多年,07年在老家病逝了。”   小李插了一根香肠,咬了一大口,突然奇怪道:“如果疗养院真的被诅咒了,那我们怎么现在来没有事情?”   叶枫回答:“那是因为,疗养院之后慢慢正常起来,过了几年,再有人随意进出,也不会得病了。”   “所以我才说,隔了那么多年,大家都觉得这事情无关紧要了……”   “但是,你二爷照片上出现了异常,”路迎酒说,“加上张念云的出现,证明这里确实是有问题的。”   “对对,你说的是对的。”叶枫头疼不已,想起这整件事情,顿时连胃口都没了,“二爷留下的遗物,恐怕就是给我的线索。”   “总之,我们回归最初的话题。”他说,“疗养院死伤最严重时,村里的人都完全没事。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大概也习惯了,知道再怎么样都不会波及到村子,他们不会出事。所以他们才那么淡定。”   小李听得是目瞪口呆:“这一村子的都是狠人啊。”   “我也觉得,”叶枫说,“实在是太虎了。以前他们就不大避讳疗养院,哪怕是知道院里是驱鬼的,也照样在附近晃荡,该摘野果的摘野果,该放羊的放羊,民风是真的彪悍……”   吃完早餐,叶枫说家里人告诉了他一些情况,他要去山上一趟。   既然要去,当然是一起去。   毕竟现在,二奶奶估计还在爬哪棵树呢。要是她见到乖孙子太高兴了,吧唧上来亲了叶枫一口,那就麻烦了。   半小时后,路迎酒已经站在了山脚下,面前是一条杂草丛生、乱石堆砌的小路,一路蜿蜒着往山上去。   疗养院在村子的北面,他们现在去的是南面,和它完全相反。   酒店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叶枫只好找村长冯茂要了四份纸质地图。   没想到冯茂捏着四张地图,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山脚下。   老大爷还是穿着汗衫,摇着一个蒲扇,神色非常怀疑:“你们真的只是去山上走一走?”   “对对,”叶枫点头,“真的就是逛一圈,什么都不干。”   冯茂又说:“你们身上没带fo吧?”   他口音重,说的应该是“火”的意思。   叶枫又是连连点头:“绝对没带绝对没带。我们很有环保意识的,一草一木都要保护!放火烧山这种恶劣的行为我们都是坚决抵制的!遵纪守法从我做起!”   路迎酒轻轻拿手肘怼了怼敬闲,意思是“听到没有”。   他还记得在疗养院那事呢,当时敬闲满脸写着想要放火烧山。   敬闲低声说:“我也不是不环保啊。你想,那些树要是烧了,不都到鬼界去了吗?”   路迎酒:?   路迎酒:“还有这种道理?”   “是啊,”敬闲说,“你们不是经常烧纸钱、烧元宝吗,那些东西被烧了会去阴间,那么树被烧了,当然也会去啊。”   路迎酒总觉得这逻辑很奇怪,但又想不出破绽。   他又问:“纸钱和元宝是烧给亲朋好友的,树林烧了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能去。”敬闲说,“有时候鬼界的街上就会突然长出一大片树林。”   路迎酒:“……”   得到了叶枫的再三保证,冯茂终于将信将疑,掂了掂手中的地图,一一发给四人。   告别时,冯茂又说:“你们不是都说这山上有鬼吗,怎么其他人走了,你们还不走?”   “这不是要查清楚吗。”叶枫说,“如果不除掉她,你们也不安心。”   冯茂哼了一声:“我们挺安心的。我再警告你们一次,千万别生fo啊。”   “好好好,”叶枫再次保证,“绝对不生fo,绝对不生fo。”   冯茂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往村子里去了。   拿到了地图,路迎酒他们开始往山上去。   风一吹,树海沙沙地作响。   这条小路曾经被人修过,部分地方有石头楼梯。只是石梯被磨损得很厉害,长满了杂草和青苔,也是不好落脚。   叶枫在最前头带路,小李跟在他后面。   两人又是被花蚊子咬得痛不欲生,喷了驱蚊水也抵抗不了,还是看到它们嗡嗡嗡乱飞,肚子里装满了自己的血。越往深山走越是如此,简直是蚊子的狂欢。   “叶枫哥!”小李咬牙切齿道,“你奶奶真经咬真牛逼啊!我在这种地方一天都待不下去!”   叶枫刚拍死一只蚊子,满手血,正在到处找纸巾:“她老人家从来心志坚定,胆大心细,就连二爷藏了十年的私房钱都能扒拉出来,你说她能不牛逼吗?!”   “你二爷不是作风清廉吗!怎么还会有私房钱!”   “那私房钱也就五十块,藏在一个病人的床底!”叶枫使劲擦手,“那病人可疯了,失控的时候见谁都要咬一口,咬住了还不松口。二奶奶偷偷过去,硬是一个人把他制服了,然后把他的床给掀了,抠出了那五十块,丢在二爷面前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李震撼了:“我看照片,还以为她是文静款的。”   “文静的人狠起来,就更是吓人啊。”叶枫又开始打蚊子,“你看她那样子,能想到她爬树那么快吗?”   “不能。她真的跟个长臂猿一样灵活。”   路迎酒边听他们聊天,边想,小李和叶枫间,至少有一个人是O型血。   实在是太能招蚊子。   那两人聊着天,周围的蚊子越来越多,简直像个小小的黑色旋涡,路迎酒见状,面上不显,悄悄往敬闲那边靠了点——   上次他就知道,靠着敬闲半点虫子都不会有。   路迎酒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那种淡香。   他问:“你喷香水了?”   敬闲愣了一下:“没有啊,我身上有味道?”   “好像有股香气。”路迎酒回答,“我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   路迎酒实际上不大懂香水。   他的了解仅限于几个女性同僚的香水味,柑橘或者玫瑰,紫罗兰或者檀香。唯一闻过的男香还是在楚半阳身上——对香水不感兴趣的人,只会想一下“哦他可能喷了香水”,然后就不记得了。   但他形容不出敬闲的气息。   那像是初雪,又或者是新月。   大概只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形容。男性配这种香颇为巧妙,存在感低,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但闻过后就忘不掉了。   敬闲沉默了几秒钟。   路迎酒不知道他什么反应,一回头就看见敬闲疑惑地在闻自己的手背,见到路迎酒回头,又迅速放下,假装无事发生。   路迎酒一下子笑了:“你自己哪里闻得出来。”   “哦。”敬闲又顿了几秒钟,“可能是鬼界的花香,你不喜欢?”   “没有,挺好闻的。”   于是敬闲根本藏不住笑意,勾起了嘴角。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处陡峭的坡,敬闲向路迎酒伸出手:“我拉你上去。”   路迎酒不接他的手,说:“不用。”   就这坡,陈笑泠那狠人穿着高跟鞋都能上去,指不定还能踩崩几处石阶。他能有什么问题?   敬闲的心思简直都写在脸上了。   敬闲说:“你看这坡多危险啊……”   “不。”路迎酒说。   敬闲话头一转:“我怕我会摔倒,要你拉。”   路迎酒:“……”   路迎酒:“…………”   他算是对敬闲有了全新的认识,满头黑线地拍开敬闲的手,自己往坡上爬。   敬闲就在他后头唠叨:“我万一真的摔了怎么办?”   路迎酒心想,刚刚在我旁边健步如飞的人是谁?别说坡了,他就是把敬闲从悬崖上丢下去,敬闲也半点事不会有,指不定还会从悬崖下采朵漂亮的花回来送他。   敬闲又说:“这里的青苔也多。”   路迎酒心想,我看你明明走得比我还快,青苔不多,借口倒是挺多。   敬闲说:“我要是摔了一跤,摔残了,你就得一辈子照顾我了。你守寡也守得不省心,还要给为夫喂粥……”   路迎酒啪地又往他身上糊了一巴掌,打住了他的话头,再马上往前头看。   ——叶枫和小李还在打蚊子呢,没听见。   他小声说:“你怎么那么能扯,又乱讲话。”   敬闲说:“总之,我的核心思想就是这里的山路真的很危险。”   路迎酒:“……”   他们还一路在往上走,这坡越来越陡了,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时不时就被长草缠一下,很烦人。   几秒钟后路迎酒心中叹了口气,回过身去,向敬闲伸出了手——   立马就被抓上了。   虽说理论上是他去拉敬闲,可实际上,敬闲不单健步如飞,手还比他大,几乎把他整个手掌给包裹住了。   那两人就在前头呢。   虽然他们知道路迎酒和敬闲肯定丢不了,已经好久没回头看了,但路迎酒还是莫名心虚。   他耳朵有点点发热。他不确定是炎热的天气造成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闷头不做声,两人一前一后爬上了这段陡坡。   刚上去,叶枫说着说着话,突然回头:“唉路迎酒……”   路迎酒下意识想松开手——   结果敬闲快他一步,已经及时放开手了。   叶枫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说:“我记得你之前有个委托,也是进森林里的?”   “对。”路迎酒说,“那时候是出了个山鬼,我就上山去找了。”   小李眼睛一亮:“山鬼!我至今都没有见过,它长什么样子啊?”   “平时和人没区别,只有到了阴气重的时候,比如晚上,它才会以鬼怪的面目游荡在山岗上……”路迎酒一边讲着,一边侧头看到了敬闲的表情。   敬闲冲他挑眉,带了几分得意,意思是看他反应快吧?顺便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包花生。   到今天为止,敬闲好像还真没让他为难过。   路迎酒不禁笑了,连讲那段山鬼的故事时,语气都带上了笑意。   小李听着听着,就觉得奇怪,这故事有什么好笑的?回头看了看路迎酒,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归结于,大概他路哥是真的很喜欢驱鬼,指不定对山鬼情有独钟。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手机都没信号了,只能按照地图上的走。   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快到这个山坡的顶端。   在那顶端,一个破败的六角亭子正立着。   亭子支柱上有浅浅的纹路,一条通体燃烧着火焰的离蛇缠绕而上,在亭顶吐出信子,栩栩如生。墙上还有点点斑驳的痕迹,仿佛什么长方形的纸在上头贴过,应当是符纸之类的。   四人到了亭子中。   这一路走上来,即使树木遮蔽了阳光也非常燥热,基本没风,水都被喝了一两瓶,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到了这亭子里,周围开阔,顿时有凉风扑面而来,吹得汗湿的后背微微发凉,很舒服。   亭子的角度也非常好。   放眼望去,能把周围大片连绵的群山都收在眼中。   在中午刺眼的阳光中,路迎酒半眯起眼睛。   他看见旁边的另外两个山峰,顶端似乎也有这样的亭子。   “终于到地方了,”叶枫长吁一口气,擦了擦亭子的长椅,坐下来,把地图摊开在椅子上,“这里是叶家以前建的亭子。”   风把地图吹得哗啦啦作响,叶枫一手摁紧地图,一手拿出一只水笔,用嘴巴把笔帽给咬下了,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我们现在在这里,3号亭子,宏奇峰。”   他又指了指远处的两个山峰,同样在地图上打了个圈,说:“那里还有分别是1号亭子和2号亭子。”   小李问:“这是什么旅游观光路线吗?你们叶家还挺会发展副业的。”   “什么呀。”叶枫说,“我爷爷还没多才多艺到这个份上。我昨天问了几个长辈,知不知道‘拜山’,他们给我讲了一下。这件事情,要从疗养院的选址讲起。”   他继续说:“疗养院附近的山脉叫作万明山,大大小小的山峰有三十多个,每一个上头都建有六角亭子。如果我们把它们连在一起,勾勒出山脉的走向。”   他圈出疗养院的位置。   然后以疗养院为起点,经过一个个山峰,勾勒出曲线。   一弯一曲,最后画出来的线条,像是一条盘踞的巨蛇,头宽尾窄,两处断崖勾出它的利齿。而疗养院就处在它的眼眸处。   叶枫又指了指那曲线:“叶家与‘离蛇’结缘,在山中更是能发挥它的实力。这山脉被蛇神庇佑的,各个亭子加强了它的力量,疗养院选址在这里,就是这个原因。”   “既然是被庇佑,就要去感谢离蛇——也就是他们说的‘拜山’了。”   “每一年总有那么两三次,叶家人从疗养院出发,顺着把这三十多个亭子都拜访一次。一方面是加固符纸,一方面是表达谢意。”   路迎酒说:“但是你说疗养院关闭,是因为山脉的气运被污染,人们开始失踪和死亡。”   “对。”叶枫叹了口气,“有离蛇镇守着,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我现在有个想法,你还记得我们在疗养院里拿到的照片吗?”   他从钱包里拿出照片。   那是他们在录像带里找到的合影:小叶枫骑在叶德庸的脖子上,旁边就是张念云,和疗养院二三十名职工。   照片的背面,笔迹龙飞凤舞:   【1999年1月13日,第三次拜山】   叶枫说:“所有亭子中,最关键的阵眼是前三个亭子,也就是我们脚下这个,和远处那俩。我来就是想确认亭子的情况——只要它们完好,就代表阵法还勉强存在,有值得一去的价值。我想的是,我们可以重走一次拜山路,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也能……也能再见到我二奶奶。”   路迎酒点头道:“听起来是个办法,我们也没别的选择了。”   叶枫叹了口气:“那我们休息一会就开始下山吧。回酒店准备准备,明天就上山。”   殊不知上山时天气燥热,蚊子多到离谱,下去的时候倒是没蚊子了。   因为到了半山,突然下起了雨。   刚开始只是毛毛小雨。   路迎酒捏了一张符纸,拦在周围,勉强拦住了雨丝。   结果没过10分钟,闪电如狂蛇劈裂天空,雷声轰隆隆地滚落,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雨声沸腾,噼里啪啦地敲在叶子上。符纸根本就拦不住了,整个树林都在狂风中倾斜。   脚下的石头路本来就磨损得厉害,光滑无比,还长了青苔。   ——这回是真的滑了。   “哎哟!”小李低呼了一声,脚上一滑,连往下摔了十几个台阶,站起来的时候捂着自己的屁股,咬牙切齿,“我今天真的是倒了血霉!”   叶枫刚想说话,脚下也是一滑,两脚在路上太空步般划动好几下,手舞足蹈的,才勉强站稳了步子。   路迎酒:“……”   观察环境是优秀驱鬼师的重要品质,他心知按照厄运传导定律,下个就该轮到自己了,于是默不作声地扶住了敬闲,顿时感觉踏实了不少。   敬闲十分受用,右手一搂就揽过了路迎酒的肩,稳稳当当地往下走,顺便帮他挡风挡雨。   即便是在风雨中,下山还是比上山快的,从半山回到村子,也不过用了二十多分钟。   到了酒店,四人都是湿透了,各自捏了一张符纸干燥身上,但衣衫还是有点湿意。   路迎酒一回到房间,就被敬闲塞进了浴室。   外头的雨声几乎是狂暴,路迎酒拧开淋浴龙头,热水兜头而下,流淌过蝴蝶骨、笔挺的腰背和腰窝,带走了雨的冷,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起来。他身上有疤,可不影响躯体纤长的美感。   洗完澡果然舒服多了,周身舒坦。他套上家居服后,他拿起放在旁边的长命锁。   自从敬闲出现后,长命锁再也没有发热过。   大概是本尊来了他身边,它就完全没了作用。   路迎酒笑了笑,还是按照老习惯,把长命锁重新戴上。   出来时,路迎酒闻到了一股热腾腾的姜味。   桌上有一碗可乐姜茶。   刚煮好的那种。   路迎酒愣了几秒钟:“这里还有姜茶?”   敬闲说:“我借了餐厅的厨房。”   路迎酒对这个“借”产生了半秒钟的怀疑,然后问:“给我的?”   “嗯。”   “怎么没给你自己做一份?”   敬闲笑了:“我不会感冒的。”   路迎酒本来想说,我也不会感冒。   他什么恶劣环境没见过,暴雨和台风,酷暑和极寒,淋点雨不至于感冒。但话到嘴边了又觉得不妥——毕竟是别人专门给他煮的姜茶,这么讲,反而像是不领情。   他坐下来,说:“谢谢。”   喝了一口,姜的辣味刚刚好,不刺激也不会太淡。   接下来的时间,路迎酒坐在屋内的飘窗上。   他开了灯,一边喝茶一边看手机。黑毛团子又来找他玩了,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后,滚到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到处闻来闻去。   窗外是狂风暴雨,屋内却灯光明亮,姜茶的暖意从胃部开始,被血液带着涌遍全身。   随之而来的,是慵懒的困意。   等最后一口姜茶喝完,他把碗放到旁边,想着明天走拜山路的时候,要带上什么东西。   不管怎么样,他得提醒叶枫和小李多带点驱蚊剂。   路迎酒看向窗外。   雨水顺着玻璃慢慢流下来,不远处的湖上涟漪一圈圈扩散,一阵阵雨被风吹斜,白茫茫的。   这种天气,不会有任何人外出了,道路上空无一人,只能看见铁青的苍穹下每一家都亮着灯,隐约从窗户间看见人影。   看着看着,视线的聚焦点就变了。   他从玻璃的反光上看到了敬闲。   敬闲从他无数种零食里,挑了一把豆子,喂给毛团子吃。   毛团子咔嚓咔嚓吃了。   敬闲又拿了一根辣条。   毛团子来者不拒。   路迎酒就这样从反光看着他们。   困意慵懒,暖黄色的灯光,温暖的空气,屋内英俊如画的男人和毛茸茸的黑色小兽,结合起来颇有几分岁月静好感。   他刚不自觉勾起了嘴角,突然看见敬闲拿出了半截生姜。   ……看起来很像是姜茶剩下的原材料。   路迎酒:?   毛团子咔嚓咔嚓吃了。   敬闲看着它吃,突然抬眼往路迎酒这边看了眼。   路迎酒赶快撇开视线,假装没看他们。   敬闲见路迎酒没往这边看,飞速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骷髅头,投喂给了毛团子。   毛团子:“咔嚓咔嚓——嗝!”然后疯狂对着敬闲摇尾巴。   路迎酒:???   敬闲都是在喂他的召唤物吃什么东西?! 第40章 泥石流   路迎酒猛地回头。   毛团子:“嗝!”它吐着舌头,一会看敬闲一会看路迎酒,疯狂摇尾巴。   路迎酒:“……敬闲,你刚刚给它吃了什么东西?”   敬闲飞快回答:“豆子和辣条。”   “还有呢?”   “还有半块姜。”   “还有呢?”   敬闲眼睛都不眨:“没了。”   路迎酒:“……”   敬闲这真诚的语气,如果不是他看得一清二楚,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拍拍自己的身侧,团子立马挤过来了。   然后路迎酒提着它的后腿,把它倒提起来,使劲抖,试图把罪证给抖出来。   “嗷嗷嗷!”   毛团子在空中不断挣扎,乱晃小短腿,除了毛被抖乱了,什么都没吐出来。   一只饕餮的尊严就是,吃下去的东西是不会吐出来的!   路迎酒尝试了一会没结果,只能又把毛团子放回地面了,说:“你可别什么东西都给它吃。”   “它是饕餮,什么都吃的。”敬闲说。   “那也不能当厨余垃圾桶啊,虽然是挺方便的……”   敬闲保证道:“总之吃不坏肚子。”   路迎酒刚想说什么,又打住了话头。   ——窗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往窗外看去。   只见整面玻璃似乎被一团黑色蒙住了,看不清外头的景色了。   那黑色还在不断挪动,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于雨声中,也不知是什么在用力,整个玻璃砰砰作响,隐隐有开裂的迹象。说时迟那时快,路迎酒一手猛地推开窗子,一手甩出符纸!   他用的力气很大,且行动果决。那团黑色随着窗子被甩飞了,符纸紧跟着它,在万千雨点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黑色被点燃了,这才分散开来,零零碎碎地往地面掉。   这时路迎酒才看清了,空中竟然是无数只蜘蛛!   不同品种的蜘蛛被符纸点燃,发出了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落在地面。有些还活着,迈着长腿飞速逃走了,有些被烧得蜷缩成一团,彻底死了。   不单是这一团,窗外还有源源不断的蜘蛛,路迎酒随便看了眼,整个外墙都被占据了,没留下半点空隙,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不是它们畏惧符纸的火光,早就一窝蜂涌进来屋内了。   路迎酒脸色微凝,又是甩出去四张符纸。那符纸自动贴在了窗子的四角,形成了某种威慑,强行把周围的阴气给压了下去——   这效果非常立竿见影。   蜘蛛一下子跑光了,一只只从外墙剥落,落在积水中,四下奔逃。   与此同时,屋外的雨势竟然也小了很多,风柔和起来,不再鬼哭狼嚎。   路迎酒:“……”   他站起身,和敬闲说:“我过去叶枫房间看看。”   叶枫和小李就在他们隔壁,路迎酒开门去走廊,一路过去,敲了敲门。   走廊倒是干干净净,那些蜘蛛似乎只聚集在了窗外。   “来了来了。”小李的声音传来。   他给路迎酒开了门,脸色非常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察觉。   路迎酒问:“你们刚才有看到蜘蛛吗?”   “蜘蛛?”小李愣了愣,“没有吧……怎么了?”   路迎酒进了他们房间。叶枫还对着骨灰小鳄鱼玩偶发愁呢,问:“出什么事情了?”   路迎酒把蜘蛛的事情给他们讲了,又说:“你们什么异常都没有?”   那两人都是觉得惊奇。   “真没有异常啊。”叶枫说,“小李刚才就坐在窗边呢,他什么都没看见。”   小李连连点头:“对啊,我就在看雨呢,一秒钟都没把视线挪开。”   难道说,那些蜘蛛只奔着他和敬闲来的?   路迎酒皱眉,推开他们的窗子看了看,确实没发现异常。叶枫也没在屋内布置符纸,应该和符纸无关……   等等,还是有关的。   路迎酒拿起窗边的一片破纸。   叶枫在屋内拆开了叶德庸的遗物。装遗物的纸箱子,是用画有离蛇的符纸缠起来的,叶枫拆开之后,就随手把碎纸丢了满地,也没刻意去清理,现在窗边、地上还有零零碎碎的几片。   他手中的破纸,就是符纸的一部分。   破纸在发热,暖烘烘的。   路迎酒顿时恍然:刚才是符纸生了效,这两人才没碰见蜘蛛。   而且符纸上的离蛇反应很大,几乎是愤怒:它的身躯上缠着火焰,此时,火焰在缓缓飘荡,仿佛真的在燃烧。   他轻轻揉搓了一下符纸,突然想到:这酒店还有其他人。他们不怕蜘蛛,其他人就难讲了!   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推门出去就看见敬闲在等他,两人直接坐电梯下了酒店大堂。   路迎酒直接去了前台,问:“有没有客人给你们反应,被蜘蛛咬伤的事情?”   “没有哦。”前台小姐的笑容甜美,“这位客人,您是遇见蜘蛛了吗?需要换个房间吗?”   “真的没有任何人反应?”   “没有哦。”   路迎酒狐疑。   但看整个大堂空无一人的,前台电话也一直没响起,其他人似乎真的没出事。   他正想再回去房间看看,突然听到了人声。   是从酒店外头的广场传来的。   这雨声那么大,还听得到一人尖锐的声音:“我讲了多少次了,路堵了!!”   接着又是一阵争吵声。   路迎酒眯着眼睛,隔着雨幕,看见远处村子广场,歪歪斜斜停着两辆越野车,车轮、车身上全是新鲜的泥巴。   越野车的后座躺着一个年轻人,双目紧闭,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在发高烧。   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在喊:“我都说了有泥石流,我们出不去!”   他对面的红衣服男人揪起他衣领:“去不了医院就出人命了!!”   “那你跟老天爷去说啊!找我做什么!我就一司机!”那司机气得要死,又说,“这活你爱找谁就找谁去,反正现在谁都出不去这个村子。他妈的,你嘴是真的臭。”说罢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红衣服在后头骂骂咧咧的,又挥了挥手,招呼了两三个人过来。   那病人烧得糊涂了,被人扶着才晃晃悠悠下了车,一身湿漉漉地进了酒店大堂,坐在了沙发上。   红衣服就在旁边骂骂咧咧的,极度焦躁,不断看手机。   路迎酒站到他身边,问:“出去的路被堵了?”   红衣服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对,有泥石流。这雨下得真他娘的不是时候。”   “他怎么了?”路迎酒瞥了一眼病人。   “在山脚被蜘蛛咬了,发烧了。”红衣服说,“吃了药也没用,从早上到现在,越烧越厉害了,再不去、再不去医院的话……”他又低声骂了一句。   蜘蛛,又是蜘蛛。   而且刚好结合上这场泥石流……   路迎酒微皱起好看的眉,问:“要不要我帮他看看?”   “你是医生?”   “不是,有些符纸可以缓解一下病情,应该够撑到开路了。先带他回房间吧。”   红衣服快速扫了他一眼,半信半疑。   但是眼下,他也没其他选择了。   几人又架起病人,慢悠悠往房间那边走。路迎酒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到像是能煎蛋。   到了二楼的房间,病人在床上躺下,眉头紧皱,似乎被噩梦缠身。   他的左手手背被咬了,红肿得跟烧猪蹄一样,都快蔓延到腕骨处了,看着都疼。   路迎酒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伸手:“给我纸和笔。”   那红衣服的男人马上翻箱倒柜,找来了纸笔。路迎酒接过来,提笔在纸上勾画,逐渐画出了一条鱼形。   等路迎酒画完最后一笔,一条巴掌大的鱼在纸上栩栩如生。   它的外形非常奇特,长着蛇头,生有六足。   冉遗鱼。   《山海经》有载: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神话传说中,吃掉冉遗鱼的人能辟邪、不中梦魇。   让它附身也有同样的效果。   其他人不懂驱鬼,看不懂符纸,只是觉得符纸完成的那个瞬间,屋内骤然一凉,似乎水汽重了不少。   路迎酒把符纸轻轻贴在了病人的床头。   那人的呼吸立马平稳下来,眉头不再紧皱,像是从什么噩梦中摆脱出来了。   红衣服大喜过望:“这这这、这病是好了?!”   “还没有呢。”路迎酒又摸了摸他额头,“烧还没退下去,这只是暂时缓一缓,还是要去医院的。”   红衣服犹豫了几秒钟:“要不您看看怎么直接给他治好。我想着,他应该是中了蜘蛛的毒。”   路迎酒说:“符纸要是能治中毒,还要血清和抗过敏药做什么,我直接就拿诺贝尔奖,攻克癌症不是梦。”   红衣服大惊失色:“你们不是跳个大神就能治病了吗!你怎么那么相信科学?!! ”   “我是驱鬼师,不是神棍……”路迎酒扶额,“青灯会知道吗,他们还年年安排驱鬼师体检呢,保险一个都不能少。如果他是因为鬼怪得病的,我能治,其他的你找医生去。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封建迷信。”   红衣服:“……总感觉不应该是你来讲这句话的。”   路迎酒站起身,说:“总之希望道路能赶快顺畅吧。你们也多跟别人讲讲,小心蜘蛛。”   红衣服千恩万谢,把路迎酒和敬闲送了出去。   临走前,路迎酒又说:“对了,能不能借你们的越野车用一用?我想去山脚下看看蜘蛛的情况。”   红衣服一愣,然后爽快道:“行,我把车钥匙给你。”   等出了房间,路迎酒才有闲心注意到,原来雨已经停了。   虽然天气还阴沉得可怕,铅云涌动,仿佛下秒就要压向地面。可那狂风暴雨之势,终归是完全消失了,站在走廊的窗口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都浸满了水汽。   他往窗外的远山望去。   山间阴沉,黑压压的树林缠绕在云雾中。   他默不作声地盯了几秒钟,然后和敬闲说:“走吧。”   下了雨之后,村里的路全是泥泞,还好借来的越野车马力强悍、底盘高,轮胎卷着泥水,轻轻松松就开过了泥路。   经过村子正中心的广场,他们还看到了不少人。   这里的主播虽然走了许多,但剩下没来得及走的,也有十几个人。他们都听闻了泥石流的事情,聚在广场上讨论——他们有的小声商讨着,满脸忧愁,有的情绪激动,在打电话骂人,脸上都暴起了青筋。   路迎酒说:“停一下车。”   敬闲就停下车。   路迎酒拉开车门下去。有几个人是认识他的,知道他是驱鬼师,立马得救了一般围上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场泥石流该不会是那个鬼做的吧!”   “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大师快点给我们点符纸!”   “大师你能不能算出什么时候才能开路啊!”   路迎酒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无奈道:“我真不是神棍,算不出这种事情。”   “哦——”提问者很失望。   “我不清楚泥石流的事情,”路迎酒说,“我是来提醒你们小心蜘蛛的。”   为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他隐去了窗外蜘蛛暴动的事情,只简单讲了那病人的情况,叮嘱道:“你们尽量待在屋内,别去村子里晃荡。这里的蜘蛛都有毒。”   众人一听,被咬的后果那么严重,当然是连连保证说绝对不乱走。   又有一人说:“唉我也觉得,从今早开始,我就看见了好多蜘蛛!”   “就是啊,我一出门就看见了两三只,还是不同品种的。”   “我今天起得早,准备收拾行李出村子的。我很确定大清早还很正常,就是一开始下雨,哦豁,坏了,跟捅了蜘蛛窝一样,一家三口祖祖辈辈全跑出来了。”   路迎酒愣了下,拉住最后那人:“你确定,蜘蛛是下了雨后才跑出来的?”   “对。下雨的时候我就在山脚。”那人说,“雷声刚响一大堆蜘蛛就从山上爬出来了,我靠,跟春笋一样。我本来就怕虫子,赶紧走了。他妈的结果我刚要出村子,就泥石流了。”提起这事情,他还是懊悔不已,“我昨天该和周良他们一起走的。”   下雨,蜘蛛,泥石流。   这三个词不断在路迎酒的心中萦绕。   绝对不是巧合。   而且这泥石流把路一堵,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尽管心里有诸多疑虑,他也不会直接说出来。   他还是给每人一个平安符,结果那帮人分外恐慌,拿了平安符还不满足,追着他问有没有更多的符纸。   路迎酒面对一大堆人,刚要婉言拒绝,就看见他们齐齐话头一止,不作声了——   然后路迎酒的肩上一重。   敬闲不知何时下了车,往他肩上一搂,对着众人笑:“不好意思,其他符纸给了你们,你们也不会用。”   他这么一说,全场死寂,所有人都是悻悻地住口了。   事实证明这种时候还是敬闲管用,轻而易举地镇住了他们。   路迎酒一路被敬闲搂着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疑惑问:“我长得有那么好欺负吗?”   “不是好欺负,”敬闲说,“可能你看起来就是个好人吧。”   这话倒是实话。   路迎酒的长相是俊秀挂的,亲和力天然很高,就算是放在电影的反派阵营里,都像未来会被洗白的那款。   路迎酒闻言笑了:“你这说的,好像你像反派一样。”   “难道不是吗?”敬闲一挑眉。   路迎酒就又打量了一下敬闲。   或许是平时敬闲在他面前表现得太纯良,他很多时候都下意识忽略了,和许多凶悍的神官一样,敬闲的气质是带着邪意的。现在再细细看过去,从眉毛、眼眸到薄唇和利落的下颚线条,无一不透露出优雅,又无一不透露出进攻性。   虽然不知道敬闲的名号,但他绝对是主杀伐的那种神官。   鬼界的情况非常复杂,生者完全无法窥探。   那里没有伦理没有道德,别说普通小鬼,神官之间互相厮杀的都不占少数。   多年与鬼怪打交道的经验,让路迎酒有种莫名的直觉:死在敬闲手上的鬼怪,绝对不占少数。   如果说是尸山血海,他都会信。   “……怎么不说话了?”敬闲看着他问,“接下来往哪里开?”   路迎酒这才回过神来:“先去湖边的山脚吧,就是我们散步那里。”   敬闲点头,又从他的背包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小盒牛奶,递给路迎酒。   有了毛团子那一事,路迎酒对这个神奇小背包的态度很复杂。他拿着牛奶,问:“你包里到底有多少东西?”   “真没多少。”敬闲踩下油门。   车子一路绕着湖畔,朝山脚开去。   路迎酒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窗外的景色。   他想可惜生者去不了鬼界,不然能看看敬闲来的地方,也挺好的。   或许还能看到敬闲从不在他面前展示的另外一面。   不过敬闲之前说过,他家住在深渊旁边……   路迎酒一直脑补的是一个烂草房子,家徒四壁,冬凉夏暖,风一吹屋顶全被掀翻,露出光秃秃的骨架。往后一走就是后院,后院的环境恶劣,树上竟然还会长出离蛇,肯定还有其他横行的凶兽。   他越想,越觉得敬闲过的日子应该很糟糕。   而且,如果敬闲真是杀伐众多,估计鬼缘也不大好,没几个朋友。   等等!   路迎酒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敬闲才甘愿被那个大师忽悠过来,结了冥婚!   ——又或许,敬闲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   路迎酒心中豁然开朗,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再看敬闲,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个傻白甜,被忽悠过来和他结了婚,还兴高采烈的。   等牛奶喝完了,他轻轻咬了咬牛奶的吸管,开口:“敬闲……”   “嗯?”敬闲看了一眼他。   路迎酒试探性问:“你在鬼界住的地方……”   没想到敬闲比他还紧张,立马坐直了。   这个他懂!   这是路迎酒在打听他的经济状况了!   黑白无常告诉过他,人类是很重视这个问题的,他一定要把财力展现出来,让路迎酒安安心心地嫁进他家。房产、车辆、收入……总之要表现得体面,表现得有竞争力和吸引力。   当然除了财力,个人品质也是非常重要的。   他还准备了各种方案应对路迎酒的问题。   ——就比如说那个最经典的问题:“我和你妈妈同时落水,你救谁?”   他都准备好了,如果路迎酒问他这个问题,他就如实回答:我没妈。   路迎酒还没想好后半句话要怎么说,就听见敬闲抢先开口:“房子我有几百套,你想住哪里住哪里,东南西北全都有,从黄泉路到背阴山到枉死城,全都在黄金地段!你想住空中花园就有空中花园,想住的靠近忘川,我也有临川别墅。实在不行,地狱十八层我有寝宫,那里很漂亮的,外面全是死人和骷髅头。”   路迎酒:“……啊?”   敬闲嘴上完全不停:“车子你也不用担心,除了你之前坐过的迈巴赫阿斯顿马丁帕加尼,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咱们到处开,到处旅游。实在不行我可以把应龙给你骑,麒麟我也养了好多只,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天天换着骑,换着撸。如果你喜欢异域风情的坐骑,我还可以从外国给你偷渡来一只地狱三头犬。”   路迎酒:“……啊??”   他的思路完全被敬闲打乱了。   敬闲一鼓作气:“我有稳定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晚上十点之前肯定回家。我会做家务,尤其是饭做得特别好,是新东方老师鬼亲自教的,水平绝对够看。”   “我不抽烟不喝酒,绝对不沾黄赌毒。我身体健康不得病,我不藏私房钱,我没有极品亲戚和朋友,我也没妈。”   路迎酒:“……啊???” 第41章 蜘蛛   这一番话震撼路迎酒一整年。   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是说了什么关键词,才让敬闲如此激动。   这算是什么,相亲的自我介绍吗?敬闲怎么那么熟练,这是得排练了多少遍啊。   而且,敬闲为什么要强调他没有妈?   是在寻求安慰吗?是想表达再多的财产也没办法换回亲情吗?还是在暗示什么东西?   路迎酒觉得脑袋就像是发热的机器,乱哄哄的。   就仿佛学生时代做的阅读理解,死活琢磨不出出题人的意思。   敬闲还在期待地看着他,等他的反应。   路迎酒犹豫了半天,说:“呃,节、节哀?”   敬闲:?   路迎酒:“令堂的事情你节哀顺变,人死……”他想说人死不能复生,但鉴于敬闲的妈妈很可能也是鬼,他半道又改口,“鬼活不能复死,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额,我的意思是你要好好死下去。”   他讲完都觉得自己这番话弱智且诡异。   敬闲:“……?”   路迎酒的反应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一时车内寂静,两人面面相觑,都是满心疑惑。   但路迎酒还是很纠结最后那句话,又问:“所以你妈是什么情况……”   绝大多数的神官,都是自鬼界的阴气中诞生的。   只有极少数,是生者去世后的鬼魂得了功德,才能晋升神官。   敬闲飞快地回答:“这样子,如果你掉进水里我就肯定会救你啊。”   路迎酒:“哈?”   敬闲一把抓住他的手,无比诚恳地承诺道:“不论你掉下水多少次,我都会救你的!”   路迎酒的脑袋又宕机了几秒,然后转过弯了。   “什么啊。”他笑出声,“敬闲啊,你整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纠结这种问题?”   “真的吗。”敬闲说。   “嗯。再说了,我会游泳的。就算我和你妈一起掉进水里了,也是我把她拽上岸。”   “哦……”敬闲迟疑了几秒钟,“哦对,我还漏了一点:医生如果问我,我肯定保大。”   路迎酒:“……”   路迎酒揉揉眉骨:“敬闲,你知道男人是生不了的吧。而且医生不会问这种问题,未出生的孩子算不上自然人,所以,肯定是优先保大人的。”   “原来是这样,”敬闲愣了一秒,“看来我看的电视剧都是错的。”   路迎酒:“……”   他甚至不想开口问敬闲究竟看过什么东西:他知道,结果肯定又会让他大受震撼。   敬闲说:“我只是想表达你嫁进我家肯定不愁吃不愁穿,尽管放心好了。”   路迎酒说:“哦。”   他顿了顿,这才搞清楚,敬闲的目的应该就是很单纯地展示资本。   但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不禁失笑——这种事情,也就敬闲干得出来了。   “所以,”敬闲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你觉得我条件怎么样?”   话题总算是绕回来了。   路迎酒笑了:“要真按照人间的择偶标准,你几乎是无可挑剔了。要是上去相亲节目,肯定是第一轮就让所有人爆灯。”   敬闲闻言很满意:自己果然是非常有竞争力的,追到媳妇指日可待。   这一高兴,越野车在泥路上开得飞快,卷起一圈一圈的泥水朝着山脚去了。   ……   两个小时后。   路迎酒和敬闲走在山脚下。   雨后的风带着浓郁的水汽,天空还是暗沉的、阴郁的,仿佛随时会再次降下雨水。   这一路上,路迎酒确实在树木间看见了不少蜘蛛网。   不小心踢开哪个石头了,底下也会窜出蜘蛛,八条大长腿迈开,一眨眼跑得飞快。光是在山脚的路上走,大大小小的蜘蛛都看见好多只了,什么种类都有。   也亏是路迎酒不怕昆虫,要换小李过来肯定头皮发麻,一路灵魂出窍。   但是再怎么看,它们都是普通蜘蛛,对符纸也没有特别的反应。   路迎酒又掀开脚边的石头。   底下一只长腿蜘蛛飞速跑掉了。   那蜘蛛有手掌大小,头胸部一条黄白色的横带。   白额高脚蛛。   这种蜘蛛一般生活在室内,捕食蟑螂、飞蛾等昆虫。也有在野外的,只是没有那么多。这一路走来路迎酒看到好多只了。   难道是这个季节,蜘蛛本来就活跃?   但这根本解释不了,他窗外蜘蛛的暴动。   路迎酒再次看了看山间,突然站定了脚步。   在他们不远处,两棵树之间,一只白额高脚蛛正在慢悠悠地垂下来,尾部拉出蛛丝。   它在耐心地编织一张大网,好捕捉到猎物。   看似很寻常的一幕。   但是这种蜘蛛,明明是不结网的。   路迎酒刚想细看,天光忽然一暗。   轰——!   竟然又开始下雨了。   雷声惊人,响彻耳畔。豆大的雨水几滴砸在了蛛网上,把它打得支离破碎。那蜘蛛扒不住网,一下子往下掉。   说时迟那时快,路迎酒捏了一个决,一阵风起来了,朝着蛛网轻轻一托,就把蜘蛛给托了起来,落在他们脚边。   那蜘蛛还想逃窜,但是被无形的风墙给拦住,只能可怜兮兮地待在原地。   路迎酒刚头疼怎么把它带走,敬闲就递过来了一个小玻璃瓶。   人接过玻璃瓶扣下去,再倒转过来,拧上盖子,抓住了那只蜘蛛。   又是一声惊雷,雨越下越大了。   路迎酒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蜘蛛,就被敬闲拉住了:“先上车避雨去,不然淋感冒了。”   路迎酒虽然刚洗完澡,但他是不在乎下雨的,无非是回去换件衣服,或者再冲个澡的事情。   但敬闲看起来比他急多了,小跑着,带着他绕过满是涟漪的湖面,回到了车内。   一坐稳,敬闲递过来一条小毛巾:“用这个擦,记得把头发一起擦了。”   路迎酒问:“你出门到底会带多少东西啊?这又是玻璃瓶又是毛巾的。”   他看了看敬闲随身背的包,就是一个普通的背包,没见能装那么多。   ……他之前也没想到,里头还能拿出骷髅头。   “真的不多。”敬闲说,“对了,你要不要热水和暖身贴,还有四五种感冒药,可以看看吃哪个合适。你怎么这个眼神看着我?不会是觉得发冷了吧,我还有额温枪可以用。”   路迎酒:“……”   他一手摁住哆啦A闲拿额温枪的动作,放弃争辩这个话题了,随手搓了搓头发,说:“我没事,好着呢。你也给自己擦下吧。”   敬闲这才放弃了。   路迎酒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继续垂眼看那蜘蛛。   蜘蛛也在里头,用八只眼睛回望着他。   路迎酒轻轻晃了晃瓶子。   它一动也不动。   他细细打量着蜘蛛的全身。   一滴雨水顺着他鸦羽般的睫毛,颤颤巍巍,终于落下,打湿了一角座椅。   路迎酒用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把瓶子举起来,顿了一下。   瓶子底部赫然是一张人脸!   这一刻,即便是路迎酒也有点头皮发麻。   人脸的表情痛苦,大张着嘴,似乎想要呼喊什么。   再定睛一看,那只是蜘蛛的腹部绒毛组成的形状,但是逼真到了叫人害怕的地步。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叶枫和小李。   两人没回复,估计在忙着。   雨越下越大了,在屋顶噼里啪啦地跳舞,整个世界嘈杂一片,就连不远处的湖泊都看不清楚了。   眼看着雨势越来越大,路迎酒就想着,先回去酒店一趟,和叶枫他们商量一下。   敬闲开车回去的路上,刚好看到几个穿着黑雨衣的人走过街头。   他们走得挺快,也不知在这天气要赶去哪里。   路迎酒的记忆力好,随便扫了眼,认出来那几个都是村里的人,其中还有一个好像是村长冯茂的秘书——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黑黑瘦瘦的,据说是个上过好大学的高材生。   他就让敬闲停车,摇下车窗和那群人说:“你们小心点别在外头走了,蜘蛛已经咬伤了两三个人。”   外头的雨大,车窗一降下来,雨丝就开始往车里飞。   那秘书说:“什么蜘蛛?山上那些吗?”   路迎酒点头:“对。”   那人面蜘蛛现在还在玻璃瓶里,当然,按照老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给这些人展示的。   “哦那种东西,我们见得多了。”秘书满脸不在乎,“也就你们这种外人会被咬了。我们整天在山上跑,也没见被咬过啊。再说了,就算被咬了也就疼几天,很快就好了。也就是你们娇气。”   旁边的几个人闻言,发出了细小的笑声。   这态度实在是不叫人喜欢。   路迎酒脸色未变,递出去几个平安符,说:“你们先拿着这个。”   “这东西都是迷信,我们不信的。”秘书连连摆手,“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吧,等泥石流完了,就赶紧出去,别再来搞直播了。”   路迎酒坚持要给。   来回推辞几次,那秘书嫌麻烦,就随便伸手接了:“好好好,我拿了就完事了。”   他想从路迎酒的手中抽走平安符。   但是一下子没抽动,路迎酒没松手。   秘书愣了一下,抬眼看向车内。   路迎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漂亮的、棕色的眼眸很干净,其中像是有他的倒影,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下一秒,路迎酒就松开了手,对他笑了笑:“拿好了啊,可别弄丢了。”   秘书小声嘟囔了几句,也不知道在说啥。   敬闲开车回了酒店。   他们把越野车停好,又去了红衣服的房间看了眼。   病人的伤口虽然还红肿得厉害,但是烧退了,脸色也不再死白。他安静地裹着被子睡着了。   路迎酒给他量了量体温,又画了两张新符纸给他。   临走前,红衣服问他:“所以,有没有知道这蜘蛛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常年往山上跑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毒的蜘蛛,跟毒蛇都快有得一拼了!”   路迎酒轻轻摇头:“现在情况还不清晰,你们尽量别再出去了。”   红衣服连连答应。   和红衣服道别后,路迎酒上楼去了叶枫的房间。   在他和敬闲去山脚的时候,叶枫和小李把整个酒店都检查了一遍,就是为了找蜘蛛。   小李特别怕蜘蛛蟑螂之类的东西,在四洞屠宰场的飞天大蟑螂,已经让他吓得够呛。现在还叫他去找蜘蛛,他全程都是灵魂出窍的状态。   但任务到底是完成了。   他们在酒店四处贴了符纸,还找到了不少蜘蛛。   和路迎酒遇见的大多数蜘蛛一样,那些都是很普通的蜘蛛,没什么特别,迈着大长腿,八只眼睛圆滚滚。   路迎酒把玻璃瓶里的人面蜘蛛给他们看了。   那两人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本来叶家的人说要过来的,但是因为这泥石流,计划也暂时搁浅了。现在只能靠他自己研究了。   叶枫说:“不会它的花纹就长这样吧?”   “难讲。”路迎酒摇头。   叶枫又说:“没事,你们先回屋子休息吧,今天这又是上山下山又是跑出去找蜘蛛的,太累了。待会我和小李出去,再向村民打听打听情况。”   小李则又瘫痪在床:“我做梦都没想到,驱鬼还要和这种反人类的生物打交道……蜘蛛蚊子蟑螂,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路迎酒说:“蜘蛛是益虫,蟑螂也有药用价值——康复新液知道吗,就是美洲大蠊的提取物。”   小李立马面如菜色,好似下秒就要吐出来,说:“那蚊子呢,蚊子不可能有存在的价值吧?”   “确实,”路迎酒说,“蚊子极有可能是一种、即使灭绝了,也对生态平衡没有影响的生物。所以万物有灵,除了蚊子。”   小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边诅咒蚊子一边躺平了。   叶枫还拿着人面蜘蛛在研究呢。   路迎酒拉了张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问:“疗养院的事情,和村子是完全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叶枫愣了下,“没有吧,这村子里全是普通人,能和鬼怪有什么关系?疗养院出事那会,叶家人也怀疑过,但研究来研究去,觉得应该就是村子里的风水好,才没让鬼怪进来。”   他又说:“还是你是觉得,这事情有蹊跷?”   “……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但这个村子里,确实是有点奇怪之处。”路迎酒说,“叶枫,你知道左撇子的比例吗?”   “不知道啊。”叶枫更懵了。   路迎酒说:“这种数据很难调查,大概认为先天左撇子的占比在10%左右。而现实中,有不少父母发现孩子是左撇子后,会刻意矫正成右撇子,所以实际比例可能更低。”   “所以呢?”叶枫挠挠头,“说实话,我就是那种被父母矫正成右撇子的人。我左手也能握笔写字,但平时做事情,还是习惯用右手了。”   “昨天傍晚,我和敬闲去发了一圈平安符,”路迎酒说,“就是最普通的平安符。”   他拿出一张递给叶枫。   叶枫下意识接了,拿在手里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那纹路非常清晰漂亮,他说:“这不就是你画的吗,我挑不出啥毛病。”   路迎酒说:“你是用哪只手接过去的?”   叶枫看了眼:“右手啊。”   “大部分人接东西时,都会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惯用手。”路迎酒说,“我昨天大概发出了二十多张平安符,给我开门的人,无一例外是用左手接的。而且我们刚来时,村口有一群小孩子在玩游戏,不论是放风筝,还是玩抛接球的,发力的手都是左手。”   他顿了下,又说:“刚才我遇见了冯茂的秘书,递给他符纸的时候,他也是用左手接的。这完全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叶枫完全懵逼了:“啊?他们都是左撇子?一村子的左撇子?”   “很可能是的。”路迎酒点头,“按照自然比例、或者大众的文化来讲,这都是不可能的。我的猜想是,村里可能有某种传统。你二爷没有提过?”   “没有啊,我完全没印象。”叶枫说,“不过你也懂得,我连‘拜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很可能忘记了不少事情……这样吧,待会我和小李出去的时候,顺便问一问。”   路迎酒就和敬闲回房间了。   忙活了一天,确实是很累了。路迎酒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床头,然后换了一身家居服。   那家居服大了一号,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   他一边喝牛奶一边看书。   浴室中水声阵阵。声响停下的两分钟后,敬闲带着一身水汽从里头走出来了。   路迎酒又翻了几页书。   但他的心思,其实早就不在书上了。   他一抬眼看向敬闲,说:“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什么?”敬闲一下子来精神了,坐在了他的床边。   路迎酒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冷香——洗澡过后,那味道非但没有被沐浴露盖住,反而更加明显了。   他问:“还是车上的那个话题……我还挺好奇的,你的条件那么好,怎么还被大师忽悠着来和我结婚了。”   神官之间婚配,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愿意与生者成婚的,一般都是些小鬼怪。   敬闲愣了一下:“忽悠?”   “对呀,就是那个为我主办婚礼的江湖大师。”路迎酒说,“他把你的碑位摆出来了,虽然看不见名字和生辰八字,但终归是把你叫出来了。”   没想到敬闲一脸茫然,说:“我不是被叫出来的,我在阳间根本就没有碑位。”   路迎酒:?   敬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们这个是包办婚姻吧。我俩都是被忽悠着,稀里糊涂结了婚?”   这回换路迎酒茫然了。   他说:“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敬闲情绪激动,然后路迎酒又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动作太大,害的他差点把手中牛奶洒在被子上。   敬闲看着他说:“别管你那什么破大师了,他水平不行,根本什么鬼都没召唤出来。我是自己过来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路迎酒愣怔几秒。   敬闲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想起来了,敬闲是给他提过一句“我们的缘分,开始得可比你想象的早很多”。   当时,他以为敬闲是在表达自己的情深义重,就没太在意。   可是现在……   路迎酒问:“我们……有过前缘?”   “对。”敬闲说,“但我不能说,得等你自己想起来。”   路迎酒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真是前尘往事,敬闲直接告诉他了,是会被法则制约的。他很可能会付出阳寿的代价,而敬闲身为神官,会有更严厉的惩罚。   就像是那些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若是泄露太多天机,会遭到厄运。   那是存在于苍穹间、无形的天道法则,不容半点亵渎与挑衅,同时约束着鬼与人。   驱鬼师自然是明白这点的。   世家尤其如此。   像是叶德庸办公室中,那副巨大的、运笔锋利的题字写着【天道】,指的便是此物。   敬闲说:“不过,等你想起其实不大现实。因为准确来说,那是我的前缘,而不是你的。”   “什么意思?”路迎酒拿着牛奶,歪了歪脑袋。   “因为对于你来说,那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敬闲说,“小到根本就想不起来。”   而对于他来说,则是生命中的剧变,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敬闲又说:“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告诉你、想给你看的东西。”   有些东西如果不去鬼界,是看不到的。   他没办法向路迎酒展现百鬼朝圣时的盛况,也没办法带路迎酒,去鬼界的深渊上走一走,任罡风吹起衣角——走到正中便是一树繁花,每分每秒都在轰轰烈烈地盛放与凋谢。   风起时白花纷飞,带着微光与冷香,如雪一般向深渊坠落。   然而深渊之下没有尽头,所以它们的下坠也没有终点。鬼界的时间无休无止,神官的寿命无穷漫长,这由花瓣组成的长河亦是永恒的。   一瞬花开一瞬飘零,白花无名,生死刹那。   那也是他的诞生之处。   敬闲说:“可惜,那些东西不大方便展示。”   “什么东西?”路迎酒问,“还能不大方便展示?”   敬闲一笑。   他心里想的是赏花,最好找几朵漂亮的,和大钻戒一起送给路迎酒。鬼界的宝石那么多,做成钻戒都能几十种不重样。   殊不知他此刻正坐在路迎酒的床上,挨得近,刚洗完澡的体温炽热,还紧紧拉着路迎酒的手,再往前一凑就能直接欺身压上床了,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姿势和距离。   他目光炯炯,这一笑带着一如既往的邪气与侵略性,说:“等你看到就知道了,很惊喜的,保证满意,你肯定会喜欢到爱不释手。”   路迎酒:“?!”   他反复打量了一下两人的姿势,牛奶也顾不上喝了,伸手飞速把领口纽扣扣好,挡住锁骨和大片白皙的皮肤,然后往下一钻进了被窝,严严实实地盖好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敬闲,暗含警告的色彩。   敬闲:? 第42章 笔仙   凌晨四点。   屋内—片安静,外头依旧是淋淋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户和屋檐上,霹雳啪嗒。   路迎酒睡得很熟。   他的睡眠—直不大好,高效睡眠时间并不长。很大部分时候,长夜中他都是半梦半醒,稍微一有点动静都会惊醒。   所以白天他才总是逮着机会补觉。   他现在是难得睡得好。   但是敬闲没有。   鬼怪不需要睡眠,睡觉是强行打发时间用的。   敬闲之前睡觉,是为了在路迎酒面前保持“人类”的假身份,现在已经暴露,就没了伪装的意义。   他睡了三四个小时就醒了,现在外头除了雨声和风声什么也没有。   所有人都睡着了,整个世界仿佛停滞了,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就像是一个故事按了暂停键,所有演员们暂时退场,红色的帷幕缓缓—拉,天鹅绒般触感的褶皱遮蔽了—切,要在观众席枯坐几个小时,才能等来好戏再度开场。   敬闲躺在床上想,人类总会浪费很多的时间,实在是太低效了。   明明寿命有限,不像是神官有挥霍生命的资本,他们偏偏还会被杂事牵绊步伐。   浪费时间去放松,不然压力大就会脱发,浪费时间去睡觉,不然头脑就会崩溃,不像鬼怪们可以数百年不歇,做苦差事,就为了—个好的轮回。   鬼界没有日夜,节奏快,生与死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场闹哄哄的乱剧永远不停歇。他坐在最高位,冷眼看无数纷争,心中并无太多波动。   不过……   他侧头看向路迎酒。   屋内—片漆黑,但是黑暗从来不会成为他的障碍。   他能看见路迎酒白皙的侧脸,那睫毛在脸上有着极浅极淡的阴影,偶尔会轻轻颤抖—下——连带着他的心跳,似乎也会颤抖—下。   ……如果是这种慢节奏,那他心甘情愿。   不知是不是他有了肉身,种种鲜活的、前所未有的情绪,都在面对路迎酒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   夜晚的无聊也好,相处时的欣喜也好,在屠宰场里乱逛也好,在落雨山间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也好……就连饭店的人声鼎沸、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和泥水湿乎乎粘在裤腿间的触感,都是全新的体验。   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体验,什么是“活着”。   但这—切,在今晚都没有数路迎酒的眼睫毛来得有意思。   敬闲这几十分钟实在没事情做,已经数了好几遍路迎酒的睫毛——这项活动非常有效地缓解他的无聊,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再数一遍。   —根、两根、三根、四根……   数着数着,数到敬闲都忘记计数了,他又想到了大钻戒的事情。   ——实际上在礼物这—块,他已研究许久,从见路迎酒之前他就策划上了。   在他们见面之前,给他出谋划策的是黑白无常。   无常们在百鬼夜行时,是见过几次路迎酒的。   第一次见到,路迎酒踩爆了—只小鬼的脑袋,圆月高悬,他那精致又好看的面容上没半点表情,掏出一条男士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上的血。   第二次,路迎酒带着毛团子,慢悠悠地走在长街上,晚风悠悠吹着,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吹着凉风遛狗……除了毛团子嘴里叼着—只新鲜鬼手。   第三次,路迎酒终于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如果给他端茶送水的,不是他刚俘获的千年大妖,场景还算比较和平。   无常们看了眼敬闲,又对视—眼——   这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怎么看,怎么担心他们的鬼王会被家暴啊!   不愧是鬼王,就连对象都是如此的独特!   为了拯救可能会被暴揍的鬼王,黑无常吐着长舌,极为委婉地建议道,阳间人还是喜欢一步一步来,更何况,他们还是一人一鬼……所以送礼物一定要谨慎。   这就是鬼界难题了。   不单是敬闲自己想,还号令鬼神帮他想。—群妖魔鬼怪绞尽脑汁,也没琢磨透阳间人的审美。   小鬼A:“送头吧,血淋淋的头最好玩了,可以当球踢。”   小鬼B:“我觉得送—袋子眼珠子肯定很有男性魅力。”   小鬼C:“送假牙?能一直用到老呢,多浪漫。”   敬闲:“……”   他即便是用头发稍想都知道不对劲。   眼下,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敬闲依旧在纠结这个问题,想着怎么打听路迎酒的口风。   雨声更大了,风砰砰敲着窗子。   路迎酒还在熟睡,浑然不知敬闲百转千回想了那么多事情,给他的礼物清单列了长长的—串,从从玫瑰到棉花糖,从钻戒到骷髅头什么都有。   直到房间的时钟无声无息地指向了六点。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打破了雨夜的安宁。路迎酒的睫毛抖了—下,他翻了个身。   “咚咚咚!”   又是几声。   路迎酒醒了,闭着眼睛含糊不清说:“敬闲,你去开个门。”   这—天很累,又是上山又是找蜘蛛的,他实在懒得睁眼了,又知道敬闲肯定比自己早清醒,干脆让敬闲去应付。   没想到敬闲说:“不要。”   路迎酒:?   敬闲:“我等你起来了再开,我是不会让其他男人看到你睡觉的样子的!”   路迎酒:“……”   他都不好意思告诉敬闲,见过他睡颜的人多了去了,从高中舍友到驱鬼界的同僚们,倒也不用这么防范于未然。   他实在无奈,昏昏沉沉地坐起,打着呵欠穿了拖鞋。   敬闲这才过去开了门。   外头竟然是红衣服,他身边还有个很瘦的男人,带着—副金丝眼镜。   红衣服满脸都是愧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吧?”   敬闲确实不爽他们的打扰,强行压下性子问:“你们有什么事。”   路迎酒慢悠悠地晃荡到他身边了,顺手开了盏灯。   —下子太亮,那两人都是眯了眯眼。   “是这样的,”红衣服指了指金丝眼镜,“他是我—朋友,也是过来直播的。他也遇到了点事情,我就想着来找你们问问。”   金丝眼镜的态度倒是挺好,嘴里不断说着打扰了。   路迎酒—手撑着门框,说:“发生什么事情了,讲来听听。”   他的语调带着困意,脑袋实际上已经清醒了,就是没及时表现在行动上。   敬闲和他并肩站着,伸手想去搂他的肩,好让他在怀中靠—靠。结果被路迎酒的—个眼神制止了——大概意思是这有人呢,别胡来。   搂肩确实太明显了。   于是敬闲的手中途改道,搂上了他的腰,被门框—拦根本看不出来。   路迎酒困到懒得跟他计较,瞪了他—眼就完事了。手下细韧的触感极佳,敬闲心满意足,连带着对面前的两人都多了几分耐心。   金丝眼镜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开门的男人刚才眼中还带着戾气,现在突然又和缓了许多。   但这终归是好事,他暗地里松了口气,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从昨天下午开始就联系不上了。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去他房间里看了,也没人。”   路迎酒问:“是不是出去了?这里很多地方信号都不好。”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说,“他失踪之前,和我讲他要玩笔仙——就是直播观众喜欢看的那一套嘛。我有点怀疑,笔仙是不是和他的失踪有关系,就专门去看了他的直播回放,我能给你们也看—下吗?”   他又补充:“哦对,你们可以叫我阿龙,我那朋友叫做赵梓明。”   路迎酒微微皱起眉。   阿龙—看就是外行人,想必朋友也是。   虽然在白天招灵,大概率是失败的,但是疗养院都出这种事情了,这个赵梓明纯粹是作死。   他说:“你们应该知道,山上出了事情吧?”   “知道的知道的。”阿龙连连点头,“但是比较尴尬的是,赵梓明是个签约的探灵主播,他每个月的直播时长是有规定的,他这个月还差15个小时,又被泥石流困在这里了,只好自己折腾点东西来,不然要扣钱的。他说之前他玩过好几次笔仙,都没出事,就想着这次也没问题……”   路迎酒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说:“先给我看看直播回放吧。”   他让那两人进了屋。   阿龙坐下来,打开回放画面。   画面的—开始,就是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   他坐在桌前,外头的天气阴沉沉的,看起来山雨欲来。   算—算时间,大概是路迎酒他们下山的时候。   “新进直播间的兄弟们,赵哥今天要玩的是笔仙。”赵梓明几乎把脸怼到了镜头前,“喜欢的点个关注,点个关注不迷路!”   弹幕刷了—大堆,都是催他快点的。   —个人玩笔仙要麻烦一点,赵梓明把摄像机放在桌上,然后左右手交错,夹着—支笔。纸上,依次写着数字1到10,以及“是”“否”。   “笔仙笔仙,”赵梓明说道,“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今生,若要与我续缘,请在纸上画圈。”   隔了几秒钟,笔缓缓动了起来,在纸上划了—道。   弹幕疯狂在刷屏:【主播继续啊】   【我觉得就是他自己在写】   【太假了】   【我觉得说不定……主播不是在一个小山村里,按照常理来讲肯定很多鬼怪】   【觉得假的出去好吧】   “笔仙笔仙,”赵梓明继续说,“我们几天后会离开村子?”   手中的笔直直停在了“3”上。   “笔仙笔仙,这个酒店里是不是有鬼?”   笔停在了“是”。   —个弹幕飘过去:【赵哥,帮我问问它,我今年可不可以找到工作呗】   赵梓明就问:“笔仙笔仙,这位id叫‘橘子’的观众能找到工作吗?”   笔在“是”和“否”之间反复横跳。   赵梓明就说:“看来,笔仙也不是很确定。要不这样,你能不能给笔仙奉点什么,好让它保佑你。”   “橘子”当即打赏了三十块钱。   笔仙的笔立马去到了“是”。   路迎酒:“……”   路迎酒:“…………”   他被这通操作直接弄清醒了,困意全无:见过假的笔仙,但没见过假到那么离谱的。   赵梓明就这样自导自演了—会,不信的观众早走了,剩下的智商税也交得差不多了。   “笔仙笔仙,”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笔停止不动了。   赵梓明把笔放下来,笑说:“我今天算是体验了—把笔仙,还挺有趣的,关键是还很准,呕——不好意思——”   他又干呕了—声,脸色惨白。   【赵哥怎么啦?呛到了?】   【不会是笔仙还没送走吧,有点害怕……】   【大骗子到现在还在演?真的服气】   赵梓明拍着胸脯,好不容易缓下来,勉强笑道:“我不知道吃啥了,有点不舒服。各位观众老爷先等等,我去洗手间一下哈。”   他—边干呕—边走进了洗手间,然后传来了激烈的呕吐声、噼里啪啦声,像是在洗手池吐出了很多东西。   【咦——我听到声音了,主播竟然没有闭麦吗?】   【有、、恶心】   【溜了溜了,受不了】   赵梓明吐了好一会,终于停了。   水声传来,很快又消失。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回来了。   但是他没有。   接下来的半小时,直到摄像机没电了,他都没有回来。   录像能直接拍到洗手间门口、大门和窗子,都没有人影。   阿龙关掉画面,说:“我仔细看了录像,他真没有从洗手间里出来。我刚去了他的房间,看见洗手间的窗子是开的。他的房间就在一楼,我想着,是不是他翻窗子出去了……但这没道理啊,他难道是发疯了?”   路迎酒问:“房间里有没有其他异常?”   “没有。”阿龙说。   路迎酒说:“带我们去他的房间看看吧。”   5分钟后。   推开“109”的房门,几个登山包和各种摄影器材堆在墙边。床上是乱七八糟的衬衣和冲锋衣,还有花露水、驱风油之类的东西,钱包就随手丢在枕头上。   赵梓明明显是一个不善于收拾的人,房间乱哄哄的,甚至晾在椅背上的两双袜子还有泥泞。   路迎酒推开洗手间的门。   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除了地上有—只被踩死的蜘蛛,巴掌大小,绿色的汁液已经干涸了。   见他的目光落在上头,阿龙解释说:“我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门后头,被我—脚踩死了。”   红衣服说:“还好它没咬着你。不然你得跟我那朋友—样,躺床上去了。”   “是,是。”阿龙也是一阵后怕。   路迎酒看了眼水槽:“他不是吐了吗,呕吐物没有留下?”   “这、这应该是被他冲走了吧?”阿龙说,“不然怪恶心的……”   路迎酒仔细打量了洗手间,又走进淋浴处。   里头是湿漉漉的毛巾、用了—半的沐浴露和洗面奶,—条牙膏像咸菜一样挂在旁边。   窗户确实和阿龙说的—样,是开着的,能看见厚实的草地,和几朵小花。雨水刷刷地落进来,打湿了地板。   路迎酒踩着窗户边缘,翻了出去。   狂风立马混着雨水,把他又淋湿了。现在快七点了,本来该天光破晓,只是阳光全都被阴云拦住了。   他毫不在意身上的雨水,走了几步打量了—下附近:如果从这里出去,就能直接去到村子后头,或者山上。   他擦了—把脸上的水,又翻回去室内。   刚进去,就看见敬闲手里拿了三条干净毛巾,就往他身上搭。   路迎酒被迫顶着几条毛巾,说:“假设赵梓明是个精神正常的人。我觉得有三种可能,—种是赵梓明在洗手间里看见了什么东西,想要逃跑,只能从窗户出去,然后因为害怕—直没回酒店。”   阿龙打了个寒颤:“不会真的是,笔仙没被送走吧?”   “不像是。”路迎酒说,“他玩的那个笔仙就是自己在操控,骗打赏而已。不过,有没有其他东西趁机来了,就不知道了。”他又问,“赵梓明很怕蜘蛛吗?”   “这个我不大清楚啊,没听他说过。你的意思是,他被蜘蛛吓到翻窗子出去了?”   “不。如果只是这个,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没回房间。”路迎酒微微皱眉,“你再把回放给我看—遍。”   阿龙把网址发过来。路迎酒坐在床上,调成三倍速,又看了—遍。   房间里的钟表被拍到了,视频右下方也有对应时间,他注意观察了—下。   时间是连贯的。   这个视频,不存在删减。   敬闲就坐在他身旁,路迎酒和他说:“我还猜是不是阿龙剪了视频,谋杀了赵梓明呢。”   敬闲附和道:“是啊,太可惜了。”   阿龙:“……你们俩是忘了我就在旁边么。”   路迎酒又说:“第二种可能性是,他离开房间时摄像机已经没电了,所以才没拍到。比如说,他可能在呕吐时晕倒了,过了大半个小时才醒来。”   阿龙:“那他为什么失联了呢?”   “信息太少了,不清楚。”路迎酒说,“如果是前两种可能性,那赵梓明还有可能有救。”   “……你的第三种假设是什么?”   “还有—种可能,是赵梓明从没离开这间屋子。”   阿龙—愣:“这怎么可能呢,这屋子就那么大,他难道藏在床底和衣柜?”   路迎酒没回答。   洗手台上有—盒—次性手套,他扯出一双来,带到手上。   然后他蹲下来,揪着那只被踩死的蜘蛛,想把它翻过来。那蜘蛛有巴掌大小,都快被阿龙踩烂了,绿色汁液糊在八条长腿上。   路迎酒把它翻过来,好在蜘蛛腹部还算是完整:—张人脸。   表情痛苦而狰狞,仿佛呐喊。   像极了赵梓明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夜晚:   路迎酒:zzzzzz   敬闲:数睫毛数睫毛数睫毛送礼物送礼物送礼物╰( ̄▽ ̄)╭ 第43章 台风“狼蛛”   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沉甸甸压着,放眼望去都是铅灰色。风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迹象了,山岳之上,万千枝干被吹得左右摇摆,树叶浪潮般翻涌。疗养院在这样的天气下,看起来越发阴沉。   越野车开过泥路时,左摇右摆,全靠强悍的抓地力才没有打滑。   敬闲正在开车,路迎酒坐在副驾驶补觉。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   叶枫听路迎酒讲了赵梓明和蜘蛛的事情,坐立不安,还是觉得要再去找村民问个明白。于是他和小李在大半个小时前,就冒雨出了门。   路迎酒则是安抚好了大龙和红衣服的情绪,让他们待在一间屋子里不要乱走,关好门窗,拿毛巾堵上窗缝门缝,最后又多给了他们几张符纸。   那两人慌得不行,尤其是阿龙,都快哭出来了。   路迎酒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眼下不是能慢慢安慰人的时候。   他嘱咐红衣服看好阿龙,又借了他的越野车,准备去找叶、李两人——他们肯定苦逼地在泥里走呢。   车上,路迎酒被敬闲投喂了手抓饼和一杯豆浆。   手抓饼夹了芝士鸡蛋和火腿,生菜脆嫩,料多到整个饼都胀胀鼓鼓的。豆浆顺滑可口,香喷喷、热腾腾的味道赶走了雨天的阴冷。   路迎酒边小口吃着,边含糊不清地问:“你是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自己做的。”敬闲说,“你当时不是在安慰人吗,我又不擅长做这种事情,就借了酒店的厨房。”   路迎酒对这个“借”有所怀疑。   但他觉得,还是不要详细打听出敬闲是怎么“借”的,结果肯定会超出想象,让他血压升高。   总之早餐吃完了,觉也补了十分钟,他终于在雨幕中看到了那两人的身影。   叶枫和小李分外狼狈。   鞋子湿透了,衣服贴着后背,裤子死死贴着小腿,袜子里全是水,真的是难受极了。   他们从酒店借了雨伞,但是雨伞分外单薄,被狂风一吹,那伞骨快要散架,随时可能脱手而出。   敬闲把车子开过去,轻轻摁了下喇叭。   那两人回头。   路迎酒摇下车窗,对他们说:“上来吧,后座有毛巾。”   他们愣了下,拉开车门上来了。   后座就铺了好几条厚实的毛巾,是红衣服从酒店房间拿出来放在车上的,他们拿起来就是一顿猛擦。   “唉我的天,”小李用毛巾抹掉脸上的雨水,不禁感慨道,“幸好你们来了。要是再晚一点,我就要被风给吹跑了。这都什么破天气啊……”   叶枫说:“可惜了,我们什么都没问出来。”   路迎酒问:“你们问了几户人家了?”   “不知道。”叶枫想了下,“从南边过来,至少有十几二十家了吧。这雨下得大,基本上每家都有人,就是态度不大好,都说不知道。”   他听路迎酒说这个村子有点奇怪,留了个心眼,没有一股脑全都把话说出去,只说自己有个朋友被咬了,他想研究研究这里的蜘蛛,顺道再打听一下疗养院。   结果过去按门铃——   第一个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她说:“谁会关心蜘蛛啊?我天天见那么多虫子,我还要挨个研究它们?”   第二个是个年轻人:“我刚来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个是壮汉:“你们这下雨天还直播啊?真的是疯了……”   小李刚想解释他们不是主播,壮汉就把门给甩上了。   接下来村民,态度也分外冷淡,大概是被那些主播骚扰烦了。   叶枫用毛巾胡乱擦了一通头发,擦得左一搓右一撮地翘起,总结说:“总之就是一无所获。这片就差两三户人家了,我们刚准备去问呢。”   “在哪里?”路迎酒问。   叶枫指了方向,越野车便往那边开去。   最后几户人家分得很散。   敬闲在最近的一家门口停下车,又说:“车后头有几把大伞。”   叶枫转过身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了。那都是些长柄伞,伞面厚实,很重,他费了点劲才拿下来。   正正好好,一共四把。   叶枫问:“你俩要下车吗?其实我和小李就足够了,省得你们再淋湿。”   “没什么关系,我今天早上已经淋了一轮雨了。”路迎酒无所谓道,从叶枫手中接过黑伞,“还是一起去吧。”   既然他去,敬闲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他接过了最后那把伞。   叶枫和小李一打开门,狂风就夹杂着雨水涌进来了,两人又被拍了一脸雨水,迎着风拼命才打开了伞。   敬闲打开门时也是这样,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他伸手撑开伞——   路迎酒也准备下车,突然听到了“咔嚓!”一声。   嘹亮清脆又果断。   他回头一看。   敬闲拿着半把伞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之所以是半把,是因为伞的上半截已经不翼而飞。   路迎酒下意识往车外看,只见一块黑色的、很像是带着伞骨连着伞面的东西,在风中翻飞。   路迎酒:“……”   敬闲说:“坏了。”   路迎酒默默把手中的雨伞递给了他,心想这可不是吗,直接就腰斩了。   这回,敬闲安安全全地把伞打开了。   叶枫和小李的伞在风中左摇右摆,几乎要抓不住。   但敬闲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连伞面被风刮着,都没有半分褶皱和抖动。   他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时,路迎酒没感觉到半点雨水,他独身把风雨全都拦下来了。   于是路迎酒莫名想到,当敬闲走在鬼界深渊旁时,应该也是这样的景象——任由狂风如何撕碎其他鬼怪的血肉,敬闲依旧能轻描淡写地行过,如果他想,那风甚至掀不起衣角。   路迎酒下车,敬闲自然而然地搂住他,伞下安安稳稳,无风也无雨,自成一方小天地。   不过……   路迎酒说:“你刚才是故意把伞弄坏的吧?”   就冲这表现,来个台风都吹不动敬闲。   敬闲一滞。   见他这种反应,路迎酒什么都明白了,无奈道:“这可是别人的伞,怎么能说弄坏就弄坏呢。”   “又不是不赔。”敬闲见被拆穿,干脆也不装了,低低笑了声,“我不就是想和你撑一把伞吗。”   路迎酒愣了下。   他没想到敬闲突然来了一记直球,不知道该怎么回,只说:“这算是什么,雨中漫步吗?”   “应该说是台风漫步。”敬闲还是笑,“硬核一点的浪漫而已。”   “亏你想得出来。”路迎酒笑了。   他们在风雨中走向那亮着灯的房屋。   这家人的门铃坏了,怎么摁都没有反应。   叶枫就开始敲门,明明屋里灯火通明,可就是没有人过来。   他等得急了,刚想加重力气多敲几下,门忽然自己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明亮的光线从屋内涌了出来,拉长了他们四人的影子。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杏眼,扎着麻花辫,头发乌黑油亮。   她身上有股柔和的气质,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她见到他们,愣了几秒钟:“你们……有什么事?”   叶枫说:“你别担心,我们就是来问问疗养院的事情。你也不用让我们进门,我们站在外头就好。”   “疗养院,”女人微微咬了咬唇,说,“我不大了解诶……”   看来这次又没戏了。   叶枫又说:“那你知不知道,这里的蜘蛛是怎么回事?”他又开始扯借口,“我们有个朋友昨天被咬了,现在伤口还肿着呢,我就想来问一问,看看村里有没有什么土方子能治。”   他这招“无中生友”已经用了一路了。   女人不说话了,神情有点犹豫。   看起来有戏!   叶枫眼前一亮,补充道:“随便什么都好,肯定能帮上大忙。”   女人便开始打量他们四人。   好在不论路迎酒、叶枫还是小李都年轻面善,看上去就不是坏人,除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敬闲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路迎酒飞速地戳了敬闲一下。   敬闲立马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这两天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个技能,终于能勉强装出几分友善的意味了。   女人反复打量了一下他,最后道说:“你们进来吧,这大雨天站在外头也不是事,我给你们泡杯热茶。”   她笑了笑:“你们可以叫我阿梅。”   敬闲低声在路迎酒耳边说:“我装得怎么样?”   声音低沉,混着雨声,撩得人耳朵麻麻痒痒的。   “还行,”路迎酒说,“有进步。”他低下头笑了笑。   四人进了门,把雨伞放在一边,换了干净的拖鞋。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滑,瞬间积成了小小的一滩水,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路迎酒环顾周围。   屋内虽然小,但是布置得很整洁。整个房间是米色调的,适合女性,客厅的窗沿布置着假花,餐桌上铺了白布,就连电视机上的防尘罩都有漂亮的玫瑰花纹。   阿梅去厨房泡茶去了。   他们坐在沙发上,沙发很老了,上头有不少起线头的地方,看上去像是某种宠物用爪子刮出来的。   是养了猫狗吗?路迎酒想。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圈,没看见有养宠物的痕迹。   电视开着,传来了清亮的女声:【现在是天气预报,气象台今天下午3点钟发布台风橙色警报,今年第17号台风“狼蛛”正以每小时16公里的速度向北偏西方向移动,七级风圈半径150-250公里……】   “‘狼蛛’,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小李嘟囔,“听起来太不吉利了。”   过了一会,阿梅把三杯菊花茶放在桌上,坐到他们对面——叶枫刻意观察了一下,果然和路迎酒说的一样,她是用左手把茶杯放上来的。   是个左撇子。   茶水热腾腾的,散发出清香。   阿梅问:“你们是主播吗?”   叶枫说:“不是的,我以前有亲戚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我是想来过来玩玩的,没想到遇见了这种事情。”   “哦——”阿梅笑了,“原来如此。”   路迎酒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那这里的蜘蛛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人被咬过吗?”   “我没听说有人被咬,它们看起来只会咬游客,估计是认生。所以,我们可没有什么土方子治蜘蛛咬伤。”   阿梅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又意识到这笑意不大妥当,低头,喝了一口茶掩盖住,继续说:“这件事情,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你们应该听过山上疗养院的传闻吧?那里的病人出过事,有离奇失踪和死亡的。”   “大概听其他主播讲过。”路迎酒说。   阿梅说的情况,和叶枫讲的是吻合的。   阿梅点头:“那就行,我那时候还小不大记事,都是后面我妈给我讲的。当时疗养院刚出事,村子里就知道了一点风声,大家都很怕,想着要不要搬走。”   “我妈也准备带着我走,但是在我们临走之前,下了一场暴雨,出去的路被泥石流堵住了。”   小李:“啊那和现在……”   “对,就和现在一样。”阿梅讲,“我们家最后没有走成,村里渐渐发现出事的只有院内的人,就没那么害怕了。后来道路顺畅了,逃走的人也没几家。”   这也和叶枫讲的是相同的。   路迎酒又问:“你还知道什么其他事情吗?关于疗养院或者蜘蛛,或者任何与病人、驱鬼师有关的,多小都行。”   这回阿梅沉默了很久。   她无意识地转动手中的杯子,手指用力,手指骨微微发白。   她快速地瞥了一眼窗外。   窗外阴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她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件事情,其他人不怎么提起……我妈偷偷告诉过我,她觉得,那场泥石流之后,村子里多了很多蜘蛛。”   叶枫和小李对视了一眼——   路迎酒说:“那些蜘蛛有什么特别?你有没有在它们身上看到过奇怪的花纹?”   他想问的,实际上是蜘蛛腹部的人脸。   阿梅紧皱着眉头。   隔了许久,她说:“我不大记得了……”她微微扶额,“我到下雨天就容易头疼,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她的样子不似作假。   叶枫虽然心急,但也没办法追问了,就说:“要不这样,我留一下联系方式,你要是想起来了,一定一定要联系我。”   阿梅点头:“好。”她按了按太阳穴。   临走时,阿梅把他们送到门口。   他们四人撑着伞出门。   路迎酒被敬闲搂住肩,正认真思考着情况呢,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叶枫说:“坏了!我刚换了手机号,好像把号码留错了,赶快回去。”   他走了几步,小李却没有跟上来。   他一回头,看到小李掉了队,站在阿梅的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屋内,表情专注。   叶枫震惊:“你、你你这是在偷看吗!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小李不说话,就朝他们招手。   叶枫上去拉他:“你赶快跟我来,我不看。”   小李硬是不走。   靠得近了,叶枫才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对劲。   旁边路迎酒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快步走了过来。   叶枫看向窗户。   厚实的窗帘拦住了大半个窗,只在旁边露了一角,灯光就是从这里漏出来的。   他凑过去。   屋内空无一人。   叶枫愣了愣,然后目光下移。明亮的灯光下,只能看到一人趴着——阿梅手脚并用,正在地板上爬!   这个瞬间叶枫手脚发麻!   心中的惊骇如同狂涛,但他毕竟入行久、反应快,下意识屏息凝神望向阿梅的身后。   ——他的天赋不算低,如果注意观察,还是看得到大部分鬼怪的。   但是阿梅的背上干干净净。   没有趴着的小鬼。   也就是说,她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在做这事情……这更叫人毛骨悚然。   路迎酒:“……”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重新落在沙发的爪痕上。   那真的是猫猫狗狗抓出来的吗?   叶枫立刻拿出手机,准备录像。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寒意尖锐,把雨水吹斜了,全都洒在屏幕上。有了水珠,屏幕的感应不灵敏,他暗骂一声,划了好几下才打开录像,镜头对准窗帘的缝隙——   在这个瞬间,他被路迎酒往后拉了一下。   叶枫一愣,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看着他,黑白分明。   阿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透过缝隙,看着他们两个。   小李本来执着一张符纸,就要甩出去,被这一幕吓得后退半步。   撞到了什么人身上。   他僵硬着回头: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老头衫外头罩了件深色雨衣,眼窝深陷。   小李:“啊啊啊啊!妈呀啊啊啊啊!”   路迎酒拍拍他:“没事没事,是人。”   小李定睛一看,尽管光线不强,但眼前的男人是有影子的,而且面色红润,没有阴气,绝对不像是已死之人。   而且,男人看起来非常面熟。   怎么看都是村长冯茂!   冯茂皱眉道:“怎么又是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要偷东西啊?”   小李才想起阿梅,猛地回头。   那窗帘已经被拉起来了。   冯茂探头看了看:“你在看什么?啥玩意都没有啊。”他的眉头皱得更死了,重重叹了口气,“你们是小偷吧。我昨天就不该给你们上山的地图,你们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   叶枫稳定下情绪,连连保证说:“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我们是来问事情的,如果你不信,可以问问前面几家人。”   冯茂打量了一下他们,半信半疑:“那你们在窗外看什么呢?是不是就看阿梅是个傻子,好打她的主意?我看你们这四个大男人竟然没脸没皮的,我警告你们哈,不带那么欺负人的。”   “……傻子?”叶枫迟疑道。   “对啊。”冯茂哼了声,“就你们这几个小年轻还给我装呢。你们在这给我待着,回去我再好好教育你们。”   路迎酒全程不动声色,没说过话。   冯茂撑着伞,到了阿梅家的正门口,敲了敲门。   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提着什么东西。   隔了十几秒,屋里传来了脚步声。   叶枫悄悄把几张符咒攥在手中,以防万一。   吱呀——   门打开了。   阿梅站在门口,双目无神,头发散乱,活脱脱就是十几天没梳过头的模样。   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整洁?疯疯癫癫的。   路迎酒皱眉。   冯茂把手中的塑料盒递出去,说:“这是今晚给你打的饭菜,慢点吃啊。”   阿梅顿了几秒钟,突然发疯似地抢走了饭盒,放在桌上,直接用手抓着狼吞虎咽。   那吃相简直就像是野兽,饭糊了一脸。   不过几分钟,饭盒已经空了。   阿梅把饭盒往地上一扔,冲着他们几人怪笑了几声,喊道:“骨灰!骨灰骨灰骨灰!只有骨灰有用啊哈哈哈哈!”然后跑回了里屋,把门甩上,再也不出来了。   冯茂叹了口气。   他一边把饭盒收回去,一边说:“我给她带过筷子和刀叉,但她总是弄伤自己,干脆就不带了。”他看了看叶枫和小李,“你们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被她吓到了?”   “不不不是。”小李张了张嘴,“我们、我们刚才和她讲话来着……”   “说话?”冯茂笑了,“怎么可能,一年下来,她能说三句完整的话就不错了。不过有一年,她硬拉着几个游客,说这里有蜘蛛不让他们来,把那几个人吓死了——当然,都是被她吓的。”   叶枫说:“等等,蜘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怕蜘蛛。”   “不对劲啊,这里的蜘蛛数量也太多了,而且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山里虫子多,有什么办法,我还能把蜘蛛都抓起来?到时候我被咬了,是不是还要变个蜘蛛侠?”冯茂拿起饭盒,“你们城里人就是见识少。去去去,快跟我走,以后别来她家附近了,不然我就报警把你们抓起来。”   他撵着四人走了。   ……   回到车上。   叶枫一关门,就喃喃道:“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这个村子绝对有大问题。”   “我也觉得。”小李还在惊吓状态,时不时就往窗外撇一眼,似乎是担心冯茂跟过来,“自从昨天开始下雨,整个村子就阴森森的。”   叶枫深呼吸一口气。   今天早上,家里人本来都把拜山的路线给他发来的。   可这下着雨又出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上山?   他们也不该抛下,还没走的十几个主播和无辜村民——尽管这个村子诡异极了,但总不至于所有人都不正常吧?   “先回酒店吧。”路迎酒说,“看看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越野车就往酒店开。   结果到了地方,叶枫和小李都下车了,却不见路迎酒动。   路迎酒摇下车窗说:“你们上去,看看那些人怎么样,最好把所有外地来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这样安全。”他又说,“你的鳄鱼玩具里不是有骨灰吗,记得把它放好了。”   叶枫点头,问:“那你们去哪里?”   “去看点东西,很快就回来。”路迎酒说,“没事的。”   他升起车窗。   车内的空调呼呼吹着,风夹杂雨点打在玻璃上。   他深吸一口气,和敬闲说:“直接去冯茂家。”   冯茂家离酒店不远,可能就十分钟的车程。   一路上,路迎酒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手上的蝴蝶刀在不断上下飞舞。他的手指纤长,玩起来是真的赏心悦目,仿佛真的有一只灵巧的蝴蝶翻飞。   如果熟悉他的人看到,就会知道,他这是起了杀意了。   到了地方,车子稳稳停好。   敬闲拿过伞,准备开门的时候被路迎酒拉住了。   路迎酒无奈说:“别再搞坏它了,我跟你用一把伞就是了。”   于是敬闲心满意足,让这把伞完好无损地打开了。   他又是绕到了副驾驶接路迎酒,趁其他人不在,这回更加变本加厉,直接是伸手把路迎酒牵出来的。   冯茂家的灯光透过雨幕照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那道红色的门就在他们眼前,紧闭着,仿佛藏了千万种秘密。   隐约能看见,人影在窗边走动。窗外上养着的几盆花早在台风被摧残,鲜艳的花瓣和泥土混在一起。   他们肩并肩站在风雨中,远处天色昏暗,树海倾倒。名为“狼蛛”的台风旋转着,破开南方闷热的空气,带来一场盛世暴雨。   敬闲微微俯下身子,在路迎酒耳边问:“怕吗?”   语调带着调侃: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无奈,又有几分笑意。那光照得他的皮肤细腻,从额头到流畅的下颚线条,从脖颈再到精致的锁骨,全都渡上了一层微光,光是看到就能想象出美好的触感。   敬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搂住他的手多用了几分力。   “不怕。”路迎酒懒洋洋地说,蝴蝶刀在手中又是一个漂亮的翻飞,“这不是有你在吗。” 第44章 盘丝洞   在阿梅家时,路迎酒已经看到,在冯茂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黑色痕迹。   就跟照片上的叶德庸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冯茂虽然外表看起来健康,面色红润,但是路迎酒多了个心眼,在那时悄悄请神了。   请神之后五感加强,他闻到了冯茂身上的血腥味。   很淡,几乎要被潮湿的雨水盖住了,但确实存在。   他当时不动声色,没出声,也没马上告诉叶枫——他知道叶枫很重视家里人,一看照片上的二爷爷出了问题,二话没说,第二天就踏上了来村子的路。   有时候关心则乱,村子的情况路迎酒也没摸透,所以还是留叶枫和小李去安抚众人,自己来村长家中看一看情况。   眼前的屋子灯火通明,照亮了雨夜。   本来该是温馨的感觉,偏偏现在多出了几分诡异。   路迎酒想直接敲门,结果听到了“吱呀——碰!”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开关门的动静。   而且不像是屋里传来的,更像是屋外。   难道说是冯茂出门了?   路迎酒愣了一瞬,走到窗户旁边往屋内看去。   就在半分钟前还有人影在窗边晃,现在屋内依旧亮着灯,可是客厅完全没人了,空空荡荡……除了一个婴儿摇篮,里边有只粉嫩的小手抓着一个拨浪鼓,在上下晃。   小孩?   路迎酒心想,留这么小的孩子在家,冯茂就直接出门了,也是心大。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几秒钟,和敬闲说:“直接进去吧,我看看窗户有没有锁。”   话刚出口,他又想起什么,赶紧拉住敬闲补充:“让我来,你别把别人的窗户直接敲碎了。”   “哦。”敬闲满脸失望。   路迎酒伸手去拉窗子。   还好,冯茂根本就没给窗户上锁。他轻轻一拉,窗子就无声地打开了。   他轻巧地翻过去,带着一身雨水的潮气进了屋,被温暖空气拥抱。敬闲紧跟在他身后,也进来了。   屋内非常安静,除了拨浪鼓的声响,什么都没有。路迎酒大概看了一下,确定冯茂是真的不在了。   既然不在,那他也不急着去追,刚好在他家搜寻一翻。   环顾四周,几张木质沙发上也有着一条条抓痕,不深也不浅,和阿梅家沙发上的很像。   路迎酒上手摸了摸,感受着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若有所思。   孩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发出了一连串咿咿呀呀声,也不知道在说啥,又是继续摇拨浪鼓。路迎酒没靠近,远远看了眼他——   这本来只是随便看了眼。   结果发现婴儿摇篮的内侧,竟然也有抓痕。   ……人的指甲尚且抓不出这种痕迹,更别提这么小的孩子。   路迎酒想了一下,和敬闲说:“我去楼上,你待在楼下,搜一搜他家有什么东西。”   敬闲点头。   他们两人搜东西都快,一个用符纸一个用阴气,一时冯茂的窗帘、盆栽、各种小装饰……全都在无风自动,书本哗啦啦地翻,一楼的电视被阴气影响,直接开始跳雪花屏。换任何一个人突然回家,肯定都会觉得是闹鬼了。   路迎酒把手中一本书放下,心想不过这确实是闹了鬼,闹了敬闲。   他往楼下看了眼。   刚好和敬闲对视上了。   敬闲冲他一笑。   路迎酒有些别扭地撇开视线,继续翻下一本书。   黑毛团子又来找他玩了,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最后试图去啃走廊尽头的盆栽,被他一把抱走了。   二楼走廊的尽头,冯茂的卧室上了锁,路迎酒发挥了优秀的撬锁技能,掰直了一根曲别针,往锁孔里不断转动,无声无息就把门撬开了。   ——这回,他终于有所收获。   符纸带来的风席卷整个房间,翻开了床头一本大部头的书,停留在中间的一页。   里头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阳光灿烂,在村子的湖边,冯茂和叶德庸并肩而立。   冯茂笑容灿烂,脸上皱纹挤到了一起,而叶德庸还是保持了不咸不淡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这两人,竟然是认识的。   意外之余,照片上有一点也让路迎酒觉得很奇怪。   那就是冯茂的年龄。   路迎酒把照片翻来翻去,没找到时间。   不过叶枫说过,疗养院02年闭院,叶德庸在之后一两年里陆陆续续回来过,最终在07年因为肺癌去世。   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大概率是在03年之前拍的,而照片上的叶德庸显得挺年轻,精气神好,结合一下他的外貌,路迎酒猜测至少应该在95年之前。   退一步讲,最晚最晚也该是07年,也就是14年前。   照片上的冯茂,相貌却没有半点变化。   一个人会十几二十年,容貌完全没变过吗?   冯茂在照片上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从四五十岁到六七十岁,不论是皱纹、精神状态、白发……大部分人的变化应该是非常大的。   照片上的冯茂已经有了一点白发。   十几年后的今天,不但皱纹和白发没明显增多,甚至头发的长短都没变化,就像是这二十年的岁月停滞,他刚刚才从照片里走出。   路迎酒拿着这张照片,退了几步出门,和楼下的敬闲说:“你能找到他的身份证吗?或者任何与年龄有关的东西。”   “有一个。”敬闲马上回答。   他手指轻轻一勾,阴风立刻卷着一个相框飞来了,稳稳落在他手中。   旁边的婴儿目睹了整个过程,满脸(⊙⊙)。   然后继续疯狂摇拨浪鼓,咯咯笑着,意思是再来一个!   路迎酒下楼,和他凑在一起看。   相框上拍的是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冯茂坐在餐桌前,旁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切蛋糕。   旁边还有孩子用水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祝爷爷50岁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落款时间是【2000.1.8】   也就是说,冯茂今年该是71岁了。   可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和70不沾边。   路迎酒沉默地看着两张照片,又说:“他家的后院我们还没去看过吧。”   10分钟后,他们从后门来到了后院。   后院杂草丛生,平时就没好好打理,乱七八糟的,什么野花野草都有,一看就是滋生大花蚊子的好地方。泥泞中,有一行新脚印通向草丛深处。   看来是冯茂留下的。   路迎酒顺着脚印过去,在层层及膝的杂草中,他看见了什么异常。   他把毛团子放下去,毛团子立刻在泥土和草上撒泼,一下子把掩盖在上头的泥全都刨开了。   底下露出了把手,和铁质的门。   竟然是个通往地下的门!   门上刻着非常复杂的花纹,似乎是某种符文,连路迎酒都没见过。   他刚想着怎么破开,就看见敬闲把手轻轻放在了门上。   敬闲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一看便是充满了力量感。放上去的几秒钟后,“滋滋滋”的声音传来,门上的纹路从中间开始,一条条不断消失,就像是被一种奇诡的力量给抹去了。   周围阴风阵阵,让雨水都变得刺骨,路迎酒的口中呼出了白气。   只要敬闲一出手,周围必定是遇见大鬼大妖的景象。   等到符文全都消失,敬闲再一拉把手——他力气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门给打开了。   “吱呀——碰!”   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明白了,原来他们进门前听到的是这声响。   看来冯茂是真的去了地下室。   路迎酒探头看下去,底下黑漆漆的一片,倒是在门口飘着一圈蜘蛛丝,白乎乎的在风中飘荡,又被雨水打湿到垂落。   他就手拿了一张符纸,点燃了扔下去。   这符纸的火光微弱,很快就会自己熄灭,哪怕是丢在干草中都不会引发火灾,可谓是非常安全,只是为了探路用的。   随着符纸的跌落,火光照亮了层层叠叠的蜘蛛丝,白色全都缠绕在一起,挤满了整条通道,垂落下来时仿佛某种诡异的幕布……光是看着,就叫人脸上发痒,仿佛能想象出蜘蛛网飘到脸上的触感,又叫人想起蜘蛛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它们毛茸茸的脚。   就这规模的蜘蛛网,少说都是成百上千只蜘蛛,才能结出来的。   而且蜘蛛网上阴气阵阵。   路迎酒皱起眉,又扔了几张符纸下去。   这次火光把正下方的蛛丝,连带着阴气一起融掉了。   敬闲率先跳了下去,回头朝他伸出手。   时间紧迫,路迎酒这回也没犹豫和矫情,直接往下跳,被敬闲的怀抱牢牢接住了。   ——他隐约感觉到敬闲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但他没有证据,于是瞪了一眼敬闲就完事了。   黑毛团子牢牢跟着他们两人。   路迎酒再点燃符纸照明。   火光中靠的近了,路迎酒更是能清晰看到蛛网的壮观。他们面前的道路大概有四五人宽,一直绵延到不知名的尽头,而蛛网遍布在每一个角落。   大大小小的蜘蛛在乱爬,身躯在白丝里若隐若现。路迎酒认识的蜘蛛种类并不多,这两天做了点资料,看见像狼蛛和白额高脚蛛这些不结网的蜘蛛,竟然都趴在网上,十足怪异。   空气中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混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叫人不大舒服。   好在通道的泥土上简单铺了木板,脏兮兮的,走起来还算方便。   路迎酒往前走,不禁感慨道:“这里简直跟个盘丝洞一样。”   敬闲没答话。   路迎酒等了几秒钟,才听见他迷惑道:“盘丝洞是什么?”   路迎酒一愣,然后想起敬闲估计是没读过四大名著的,不禁笑着跟他简单讲了讲盘丝洞的故事,说那七只蜘蛛精怎么绑架了唐僧,又怎么在泉水中洗澡。   没想到敬闲听完,紧张地过来又搂上了他的腰。   路迎酒:?   路迎酒问:“你这是干什么?”   “这不是怕有女蜘蛛精过来抢你,还拉着你一起洗澡。”敬闲说。   路迎酒:“……”   他算是对敬闲找的借口有了全新认识,把他腰上那手给掰了下来,丢在一边,自己率先往前走了。   敬闲跟在他身后,一脸遗憾。   这地下通道不见尽头,越往前走,周围越是很暗,出没的蜘蛛越是猖狂。   本来前边见到的蜘蛛还是很怕人的,走了十分钟后,已经有蜘蛛敢靠近两人了,看起来很想下口。   这点蜘蛛没什么威胁,路迎酒用符纸的光,很轻松就把它们逼退了。   又走了一段距离,他发现自己好像没听到毛团子的脚步声了,也挺久没听见敬闲讲话。   他一回头。   这一回头他差点窒息——   敬闲竟然手中抱着毛团,正把它往墙上的一只大蜘蛛凑过去!   毛团子吐着舌头跃跃欲试,口水都快滴到地面了,还想伸出爪子去扒拉。   路迎酒:?!   眼看毛团子就要一口咬上去,他赶快制止:“敬闲!”   敬闲被他发现,手上一抖赶紧带着毛团子缩了回来,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路迎酒:“你不要再给它吃奇怪的东西了!”   敬闲:“嗯嗯嗯。”   路迎酒怎么看怎么不放心,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毛团,自己抱着。   毛团子:“嗷嗷呜——”表达不满。   路迎酒就弹它的脑门。   就这样又走了十几分钟。   周围的蜘蛛网真的快成幕布那样厚了,通道的尽头终于隐隐出现了亮光。   不是火光,而像是灯泡。   走近后,他们看到在泥土和岩壁之中竟然有一扇铁门嵌着。铁门的左右各自亮着一盏白炽灯。   铁门紧锁着。   路迎酒看敬闲,戳了戳他。   敬闲得令,当即就把整个铁门用暴力卸了下来。整张门的金属几乎被揉皱了,委委屈屈地被他丢在一旁。   屋内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头倒是干干净净,看不到半点蜘蛛和蜘蛛网,也看不见冯茂的身影。   路迎酒迈步进去,看见一张简单的单人床,一个电视和一台播放器,旁边的书架上堆满了黑色的录像带。   他举起符纸,凑近去看。   录像带一共分成了六堆,从第一堆到最后一堆,数量不一,有些堆得很高有些根本没有。   每一堆的上头都嵌着一个木框,木框中是一块灰黑色的石板,大概是15寸的大小,刻着图案。   路迎酒先看第一块石板。   图案都是很简单的线条,仿佛原始人留下的什么文物。   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山岭,身躯几乎没入云端。一个人单膝跪在它面前,伸出左手,去拿它前腿上的蛛丝。   他身后已经有不少人,全都是左手缠着蛛丝。   这一瞬间路迎酒了然:蜘蛛果然和村里人都是左撇子有关系。   恐怕是在传说中,祖辈们是用左手接过的蛛丝,所以他们认为左手是神圣的。   这幅画的下方,写了标题《蛛母》   第二块石板上,画了一堆小人在围着火堆跳舞,名字叫做《祭祀》。   这块石板底下有不少录像带,路迎酒随手拿起一个,打开电视塞进去机器里。   一阵闪烁的雪花屏过后,电视上出现了画面:   篝火燃烧着,一堆村民围绕着它不断舞蹈、歌唱。   这本来该是温馨又热闹的场面,但是不论是他们的动作还是歌声,都十足诡异。   歌声呜呜咽咽的,仿佛婴孩在啼哭,又仿佛是一阵尖锐的风吹过了山谷,发出尖啸。而他们的舞蹈动作僵硬无比,每一寸关节都在不正常地扭动,像是一群牵线木偶……或者说像是在模仿某种节肢动物,比如说蜘蛛。   路迎酒面无表情地快进看完了,又放进去其他的录像带。   画面倒是相同的,都是他们围着火跳舞唱歌,只是时间和地点不同。看录像带的数量,估计是好几十年的记载了。   快进过程中,路迎酒不时摁下暂停键,然后仔细看村民的容貌。   果然被他找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几个人,他都是在最近几天见过的。   这些在十几年前跳舞的人,如今还以一成不变的容貌住在村子里。姑娘依旧貌美如花,小伙子依旧年轻俊朗,岁月永远将他们定格在了一个瞬间,不曾流逝。   路迎酒说:“这村子竟然所有人都有问题……”他沉思片刻,然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那些平安符,算是白发给他们了。”   他又继续看下一块名为《恩典》的石板。   石板上画着一个人背上长出了蜘蛛的八足,地上有一大滩呕吐物,仔细一看,全都是内脏,肝胆横流。   他正在把内脏拼命吐出来。   吐得越多,他就变得更像蜘蛛。   在他前头的两个人——准确来说已经不是人了,两只蜘蛛正在欢快地爬着。   敬闲的手摸过石板,说:“那个玩笔仙的主播,叫做赵梓明对吧。”   “对,”路迎酒闭了闭眼睛,“看来他去洗手间呕吐,就是把自己的内脏全吐出来了。他变成了人面蜘蛛。”   然后在好友阿龙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脚踩死了。   路迎酒见过不少悲剧,也听过不少凄惨故事。   他的思绪不会被此影响,但难免还是唏嘘,轻轻叹了口气。   打开录像带,果然播放出的画面中,都是大口大口吐出内脏的人。   有些扶着马桶呕吐,有些对着洗手池吐,有些直接就呕在了地上,血淋淋的一团。录像带里没有声音,但路迎酒几乎能想象出他们撕心裂肺的声音。   再然后,背上长出蜘蛛脚,身形逐渐萎缩下去。   他们变成了蜘蛛。   第四块石板名为《转变》。   没有录像带,石板上画着村落,和几十只蜘蛛。   整个村子都变成蜘蛛了。   第五块石板名为《暴雨》。   石板上还是画着村落,只是这次一只蜘蛛都没有了,又变成了简陋的火柴人。   火柴人们做出举手招呼的动作,而村子外头,一辆辆车正在驶来。   路迎酒皱眉,放进去录像带。   然后呼吸一滞——   画面上竟然出现了那些主播的面容!   镜头非常摇晃,像是新闻里那种针孔摄像机拍出来的效果。   他飞速浏览了每一个录像带,看到了熟悉的红衣服、阿龙、赵梓明,甚至还有叶枫和小李的身影……他们有些在酒店交谈,有些在爬山去疗养院,有些就是在车里一晃而过。   光看角度和时间的话,像是不同的人录下来的,比如说酒店服务员,比如说村口的村医们,或者湖边喂鸡的老大爷。他们耐心地、悄悄地录下来了外来者的日常。   从第一批主播进村开始,整个村都开始监视他们了!   路迎酒下意识看向最后的石板。   石板上什么都没有,像是没有画完。   旁边只有个空荡荡的标题:《盛宴》。   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了。   目光又回到第一块石板。   “蛛母……”路迎酒喃喃说,“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敬闲,你知道什么吗?”   敬闲沉思片刻:“她从没去过鬼界,我也只是听过一点传闻,并不知道她是否真实存在。如果她真的存在,那么她肯定一直待在阳间。”   他继续说:“传说里蛛母是一个巨大如山岳的蜘蛛,会把追随她的人变成蜘蛛,永生不死,有时候还能变回人类。”   “当然,如果那些人面蜘蛛想永生和人类相貌,就要不断把新的人变成蜘蛛,给蛛母提供新的追随者。”   路迎酒问:“有点像为虎作伥的感觉?”   ——传说被老虎咬死的人,死后变成了伥鬼,会引诱其他路人去老虎那里。   “对,”敬闲点头,“蛛母是非常贪婪的,永远得不到满足。这些主播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猎物。”   路迎酒沉吟了片刻。   情况非常棘手。   他在屋内缓步走了两圈,边走边思考,然后说:“我本来还想等台风过去,泥石流被清理干净了,再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但现在看来不行了。”   他指了指《恩典》,说:“既然有一个人已经开始转变成蜘蛛,我们还不知道感染的手段,再等下去太危险了。”   “所以呢?”敬闲看着他——就这种时候,他的语气带着轻松和满不在乎的,只是在询问路迎酒时会分外认真,“你打算怎么办?”   路迎酒说:“叶枫说过叶家人会去拜山,也就是沿着山巅的亭子,一路顺着离蛇庇佑的路线走。”   “由鬼神庇佑之处,或许会安全很多,能延缓或者抑制他们向蜘蛛的转变。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必须找一条路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说台风天爬山是很糟糕的决定……但现在看来,我们得带着那十几个人,重走一次拜山路了。而且是现在、立刻、马上出发。”   话音刚落,路迎酒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从屋外、通道的最尽头传来的,正在飞速逼近!   路迎酒神色一凛,手上一翻便是四五张符纸,要脱手而出——   然后又是敬闲往怀里一带。   路迎酒:?   他整个人都快埋进去敬闲怀里了,一抬头,差点和敬闲直接脸对脸撞上。   敬闲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看,你说的会洗澡的女蜘蛛精来了!”   路迎酒:“……”   敬闲还惦记着这茬呢。   作者有话要说:  敬闲:反正都是要洗,你不如和我一起洗澡!   路迎酒:你别喂毛团子奇奇怪怪的东西先 第45章 逃亡   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路迎酒还埋在敬闲的怀中,顿时深感堕落——敬闲简直能在任何时候把画风带歪,他再怎么努力,都带不回来。   他刚想要干脆地掰开敬闲的手,就听到敬闲漫不经心地说:“你等我来出手,不就好了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情。”   路迎酒:“……”   路迎酒叹了口气,说:“敬闲,你是真的不怕因果报应吗?明明在我第一次让你走的时候,就跟你说明白了,神官是不能过多干涉阳间的。”   那所谓的天道法则虚无缥缈,但是无处不在。   如果违背,早晚会受到惩处的。   他本来都狠心把敬闲赶回鬼界了,要不是……要不是敬闲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他也不会容许一个鬼待在自己身边。   本质上来讲,敬闲在任性,而他在放纵。   路迎酒隐隐还是觉得不安的。   “我不怕那些的。”   路迎酒皱眉:“敬闲……”   敬闲冲他一笑,伸手轻轻抚过他的鬓角,“以前或许怕过,可自从遇见你之后就再也不怕了。”   路迎酒一愣,然后耳朵有点发热。   他咳嗽一声:“总之你别出手,不然……”   “不然什么?”敬闲挑眉看他。   路迎酒想了想,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什么威胁的手段,就实话实说:“不然我就生气了。”   敬闲:“……”   这句话对他的威胁性远远超出路迎酒的想象。他老老实实地松开手了,保证说:“好好好,你不说话我绝对不出手。”   路迎酒这才挣脱了他的怀抱。   就这几秒钟的时间,那声音几乎要到他们面前了,听起来绝对不超过七八十米。他捏着符纸,从屋内看出去——   通道尽头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脚下震动,头顶上不时掉下来土渣,这条本来就不结实的通道看起来很危险,似乎随时会崩塌。路迎酒心想,不应该在这里驱鬼,最好是能回到地面上。   于是他和敬闲低声说:“我们先往来的方向走。”   他弯腰抱起黑毛团子,往敬闲手里一塞,叮嘱说:“你就好好拿着它,不要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敬闲老实点头。   毛团子:“嗷!”然后又开始呼呼吐舌头。   两人一团子,往来的方向去。   只是那来的东西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动作瞬间加快!几乎是朝他们飞奔而来!   头顶的蛛丝不断晃动,小蜘蛛们飞速爬着,不知道是在逃窜还是在狂欢。路迎酒甩了一张符纸,纸张直直朝着通道尽头飞去,火光映亮了两只毛茸茸的蜘蛛腿。   那蜘蛛腿足有成年男人大臂那么粗,绒毛乌黑发亮,火光再往上照,赫然是一张人脸!   准确来说,是冯茂的面容!   路迎酒终于看清了怪物的容貌。   竟然是一张长着冯茂面孔的巨型蜘蛛……又或者说,它就是冯茂!   地面震动得越发厉害,好似什么可怕的地震。无数的泥土混着蛛丝往头上掉,又被火光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条老旧的通道是真的快支撑不住了。   路迎酒一拉敬闲,低声说:“出去再说!”说完手一扬,一阵火海炸开在冯茂面前。   冯茂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硬是冲破了火墙。它彻底被火光激怒了,八条腿交错着,速度又提升了一大截,左突右冲撞得泥壁破破烂烂,带着大团的泥水和蛛网,捕食猎物一般朝他们扑来。   路迎酒往自己和敬闲身上都拍了符纸。   符纸一贴上,他们脚下顿时轻松了不少,身轻如燕,速度极快,任凭冯茂怎么张牙舞爪地追在后头,都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不超过两分钟,地下室的入口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隐隐能看见外头的杂草,能听见沸腾的雨声。   而与此同时一大滩泥从天而降,啪嗒一声落在路迎酒的身边。头顶上开始疯狂渗水,无数泥块往下落,蜘蛛们不断逃窜,又被泥水卷着掩埋。   要坍塌了!   说时迟那时快,敬闲一手抱着毛团子一手抱住路迎酒——   路迎酒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身体一轻,紧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雨水和潮湿气息。   周围阴风阵阵,敬闲带着他们,轻轻松松跳了近两米的距离,稳稳落在地面。   外头的风依然很大,混杂着黄豆大的雨点。敬闲又是几步向前,恰好避开了地面的塌陷,到达了安全的地带。路迎酒回头看,地面大块大块地沉下去,就连地下室的门都沉下去了一大截,整个通道是彻底没了。   但他仔细听,还能听到泥土下的动静。   听起来像是刨土、搅动泥水的声音。   冯茂肯定还活着,正想办法出来呢。   可是现在不是和他缠斗的时候。   路迎酒一把抓住敬闲的手臂,说:“先赶回去酒店!”   两人湿漉漉地赶回车上。   敬闲打火,越野车轰鸣一声撕破了狂风,一路朝着酒店奔去。而路迎酒给叶枫打了个电话,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最后总结道:“你立刻把所有外地人集中在一起!我们从拜山那条路线出去!”   叶枫虽然心中惊骇,可反应极快,立马开始和小李开始招呼人。还好主播们几乎都住在酒店里,红衣服又认识大部分人,知道还留在村里的确切人数是:7人。   敬闲把油门几乎踩到底了。   路迎酒从窗外看去,看见路上也有不少小蜘蛛。   越靠近村子正中,路面上蜘蛛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简直像是一群从山上涌下来的蜘蛛大军。   而且……   这一路上过来,路迎酒连一个村民都没看到。   也不知一路碾死了多少只蜘蛛,到了酒店附近,地面几乎就没有落脚点了。   死了一批蜘蛛,迅速又来了一批,根本无穷无尽。酒店的正门口、墙壁上全是它们的身影,什么种类都有,黑漆漆的一大片中夹杂着五彩斑斓的品种。没有人想知道被它们爬满全身是什么感觉。   路迎酒刚要下车,突然被敬闲拉住了。   敬闲看着他,说:“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蛛母的力量,本来不该是那么强的。她的力量来自于人们许下的愿望。”   “什么意思?”路迎酒问。   “也就是说,除了让追随者以蜘蛛的方式永生外,她也能实现人的愿望。”敬闲说,“她能变得如此强大,甚至能侵染离蛇庇佑的山脉,肯定是实现过某人或者某些人的愿望。而且,那愿望肯定非常大。”   “……我知道了。”路迎酒略一点头。   他拉开车门,连甩出数十张符纸!   只见符纸燃烧起来,如飞燕一般划破雨幕,灵活地在雨点中穿梭,落往不同方向。   地面全是水,可它们落地时依旧燃烧起了熊熊烈火,瞬间把蜘蛛们燃烧殆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哪怕是雨水都打不散。   突然传来一声:“救命啊!!”   路迎酒抬头看去,只见酒店的正门口,一男一女两个主播正被蜘蛛包围着。   男人手中拿着一张燃烧的符纸,应该是叶枫给他的。但符纸不小心被雨水打湿了,火光正在慢慢熄灭,周围海潮般的蜘蛛立马察觉到了机会,围绕着两人不断旋转、爬行,眼看着就要扑上去。   路迎酒从车里抱起毛团子——   然后他朝着酒店正门口,像扔铅球一样把它甩了出去!   毛团子:“嗷呜?”   它圆滚滚地落在门口,还弹了几下。   那两人看不见毛团子的存在,只感觉蜘蛛的动作猛地一滞。   即使是火光熄灭了,它们也半点不敢靠近,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毛团子连滚了好几圈,搞明白了状况,甩了甩脑袋,兴高采烈地又想去扒拉最近的蜘蛛。   ——这一举动被路迎酒及时制止了。   他身边燃着四张符纸,快步破开蜘蛛的浪潮来到门口,又一把抱起毛团子,和那两人道:“跟我来!”   四人进了酒店大厅。   和冯茂的地下通道一样,大厅的玻璃灯上垂落了许多蛛丝,一直连接到了大理石柱子和前台、地面。   路迎酒烧掉了它们,听着人声,在酒店的后门找到了叶枫众人。   后门周围燃着一圈又一圈的符纸,逼得蜘蛛不敢接近。叶枫和小李已经把其他人都召集在了一起,而红衣服和阿龙架着那被蜘蛛咬伤的朋友。   叶枫见到路迎酒带着那俩主播过来,顿时松了一大口:“还好还好!我刚准备出去找他们俩呢!没事就好!我们这边真的是太混乱了。”   电梯都被蛛网缠着不能用了,就连楼梯里都是蛛网构成的阻碍,酒店一共,虽然不大,他和小李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回之后,还是累得气喘吁吁,现在脸上是雨水混着汗水。   路迎酒飞速扫过一圈人。   每一人脸上都是惊惧、茫然与不知所措。   他问:“人齐了吗?”   红衣服立马回答:“齐了!一共7人!”   风声呜呜咽咽的,路迎酒不得不继续抬高音量:“现在就走!”   加上他和敬闲,一共9人重新回到了酒店正门。   红衣服开来的越野车派上了大用场,他们分成两波,两辆越野车开过层层叠叠的蜘蛛海洋,直奔着南边的山过去。   上了车,众人虽然惊慌,但毕竟有安全感多了。   其中一个女生年纪小,看起来就20岁出头。   她手背上有一块红肿,大概是刚才被咬了。她带着哭腔说:“刚才,我还在楼下吃饭呢,结果那个服务员突然开始呕吐,吐了好多好多的血!还有好多内脏!然后他就在我的眼前变成了蜘蛛呜呜呜呜。在我面前的所有人,都变成了蜘蛛!”   旁边另外一个女人就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出了村子就好了,出了村子就好了!”   “可是我们根本出不去啊呜呜呜呜——”女生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不是有泥石流吗!你们刚刚还说要上山,山上的蜘蛛只会更多啊!”   那女人比她冷静多了,赶紧继续安抚。   路迎酒看向前方,开口说:“不,山上的蜘蛛不会更多。”   他伸手往前指了指:“那里一只蜘蛛都没有呢。”   众人都是一愣,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去,就连女生都透过泪水朦胧的视线往外看。   等看清楚之后,他们脸上一喜。   越野车快开到南边的山脚下了,果然,越靠近山下,蜘蛛就越少。其他的山头蜘蛛都快肆虐疯了,唯有这一片、唯有这曾经被离蛇庇佑过的一片,一点蜘蛛都没有。   不过,这能维持多久,谁都不敢赌。   实际上,路迎酒也觉得意外:离蛇竟然对蛛母有那么强大的震撼力,几乎算的上是相克的鬼神了。   他又想起敬闲的话:她能变得如此强大,肯定是实现过某人或者某些人的愿望。   ……那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愿望。路迎酒默默想,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馅饼,许愿的人想必也付出了许多。   到了山脚下,车子停下来。   接下来只能靠步行了。   这可能才是艰难的部分。   他们下了车。   风撕扯树叶,一阵哗啦啦的杂音。叶枫走过来,扯着嗓子和路迎酒说:“我们还是按照昨天的路线,先去宏奇峰!”   事不宜迟,众人正打算上山,路迎酒突然回头。   只见暴雨中的远处,阿梅独自站着,衣服被雨水打湿了,湿漉漉地黏在她身上。   她竟然没有变成蜘蛛。   有人认出了她,尖叫道:“她是村里的人!!”   恐慌顿时蔓延开,所有人争先恐后往山上爬,又被叶枫拦住了:“慢点慢点!你们慢点!要是走散了谁都救不了你们!唉说你呢说你呢,别跑了!”   话是这么说,叶枫心里也发虚。   拦住众人后,他走到路迎酒身边,低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路迎酒轻轻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下巴的雨水。   阿梅朝着他们走来。   她走得不慢,但是步伐很僵硬,垂着脑袋,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全靠毅力强撑着。   50米,30米,20米……   阿梅一步一步接近了。   终于在还剩10米的时候,又有一人尖叫道:“你别靠近了!别靠近!”说罢还抽出了一把水果刀,紧紧攥在手中,大有她敢过来他就要拼死反抗的气势。   阿梅果然站定了脚步。   她仰起脸,脸色苍白得好像死人:“带我一起走。”   路迎酒问:“你为什么没有变成蜘蛛?”   阿梅的身子晃了晃,又说:“我和他们不同,我、我没有被完全转化……”   那拿着水果刀的男人更加惊恐了:“你、你不会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你疯了!!”   他刀尖一抖,就指向了路迎酒的身后——   就在这个瞬间,一股怪力拽着刀脱手而出!   水果刀斜飞出去,在空中打了好几圈,扎在了树干上。   男人一愣,一偏头和敬闲刚好对视上了。   敬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眼眸漆黑。   这个瞬间男人头皮发麻,心中的恐惧程度胜过刚才面对漫山遍野的蜘蛛,脚下一软,就跪坐在了泥地上,动都不敢动了。   路迎酒默不作声地看着阿梅。   女人的麻花辫被雨水打湿了,越发地发亮,她眼中几乎是带着祈求:“带着我一起走吧,我不想当一辈子的怪物,我不想当一辈子的疯子!我要离开这里!”   路迎酒继续沉默着。   风声和雨声越来越大了,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几秒钟,又或者几分钟之后,他长吁一口气:“跟着我们来吧,有个前提是:你得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阿梅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众人一片哗然。   可是有了持刀男子的先例,谁也不敢反对路迎酒——敬闲就牢牢守在他身边呢,仿佛某种捍卫领地的野兽,容不得别人半点的侵扰与挑衅。   于是,他们并不敢多说半句话,只能尽量离阿梅远远的,开始上山。   台风天,即使是没有蜘蛛,这山路也难走且危险。   之前路迎酒他们下山时都差点摔了好几次。现在众人体力消耗大,又心怀恐慌,连连摔倒,每一次都是非常敦实的“咚”一声,听得就疼,过一会腿上肯定全是淤青。   车上的那女生穿得单薄,在雨中冻得直打哆嗦,还是旁边人给她递了一件外套。她抖着嘴唇,低声说了句谢谢,穿上外套后使劲搓了搓手。   阿梅状态本来就特别差,但她以惊人的毅力,抗住了痛苦与不适,竟然没有掉队。   爬了近半小时,回望村子,只能隐约看到一团黑色。   大量的蜘蛛想要靠近山脚,但又不敢,只能在原地不断蹦跶、翻涌。   有一人喜道:“它们是真的完全上不来!”   “难讲。”路迎酒却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他多年驱鬼的经验,像蛛母这种级别的鬼神,可没那么好应付。   不管怎么说,他们暂时是安全了。   又是近两个小时的上山,跨过不知道第多少个折断的枝干,摔了不知道第多少次跤,眼前的山顶,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六角亭子。   柱上有浅浅的纹路,一条通体燃烧着火焰的离蛇缠绕而上,在亭顶吐出信子。   他们找到拜山的亭子了。   进去亭子里,叶枫用符纸在亭子正中生了一团火。   虽然风吹得雨丝不断飘进来,但有了这火,众人围坐在一起,伸出手一烤,感受着炽热,顿时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几个打哆嗦的人,慢慢也放松了身子,脸上与指尖重新涌上血色。   村子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直到这时,他们的脸色才算真正好看起来。   叶枫也是坐着歇息。   他往背包里一摸,还有半瓶矿泉水,好像是前两天放进包里了,瓶子都被压得皱皱扁扁的,挺丑。   虽然隔了点时间,可现在只能将就了。他拿出来,问路迎酒:“我这里只剩下这点水,你要不要……”   话头顿住了。   路迎酒双手捧着一个黑色小保温杯,看着他:“嗯?”   保温杯里飘出热气,叶枫隐隐闻到了枸杞和菊花的味道。   在这个环境下,一杯热茶简直是千金不换的东西。   ……他为什么有茶可以喝??   而且看起来还热气腾腾的!!   叶枫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不可思议。   路迎酒看了眼他手中皱巴巴的矿泉水瓶,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敬闲刚递过来的保温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保温杯往前一递:“你要吗?”   叶枫:“不要不要不要。”   他看了眼旁边的敬闲——敬闲的表情非常和善,笑眯眯的,但叶枫莫名觉得他要是敢接,就完蛋了,就他妈的全完蛋了。   路迎酒迷惑道:“真不要?”   “不不不。”叶枫的头晃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就喝矿泉水,挺好。我可喜欢喝矿泉水了,打小就喜欢,有点甜味道棒!我最喜欢农夫山泉了!”   路迎酒:“……你怎么还植入广告的。”   不过叶枫这态度,他回头一看敬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当即瞪了敬闲一眼,一手肘便怼过去了,低声说:“成天吃什么飞醋呢。”   敬闲也不生气,闷笑了几声。   路迎酒就在叶枫视死如归的目光中,硬是给他倒了热茶。   休息了十多分钟,所有人都感觉好多了。   叶枫喝了他心目中的“断头茶”,周身暖洋洋的,可算是缓过来了。   他终于有闲心开口:“说起这个蜘蛛……”   路迎酒侧头看过去。   叶枫说:“我二爷爷的驱鬼水平那是真的没话说。他一生清廉,为疗养院真的是付出了许多心血。他都一把年纪了,可以熬夜几天,就是为了查出一点资料;也可以专门上山,一去就是大半个月的捉鬼,就是为了保证院内的安全。”   “可以说,没有他,疗养院估计早倒闭了。”   “虽然他脾气怪了点,但家里不少人,还是非常佩服他的。”   路迎酒点头:“我听你说过好几次。”   叶枫叹了口气,继续说:“就算是当时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还是坚持回来了好几次,想查明真相。毕竟,那么大规模的疗养院并不好做。在那个年代,只有疗养院能帮助到那些撞过鬼的人了。”   “他在村里来去了那么多年,竟然没发现村里有问题……也有可能,是他和村里人太熟了吧,没往这方面去怀疑。”他不禁唏嘘,“没想到啊,他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直到死前,他还是对这里的事情念念不忘。”   “我想,他之所以还留下了遗物,应当是期待有一天我能再回来这里吧。”   路迎酒刚想答话,听见阿梅突然叫了一声:“叶枫。”   叶枫一愣。   阿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叶枫,你是叫叶枫对吧?我认识你的。”   叶枫:“你怎么……”   阿梅咳嗽了几声:“准确来说,我认识小时候的你,和你的二爷爷叶德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枫,表情严肃,一字一顿道,“你说他作风清廉,一心只为疗养院?那他妈的是放屁!”   叶枫一愣,随即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血口喷人呢!你知道个啥?!”   “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阿梅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瞪着一双杏眼,“我可是亲耳听过你爷爷和冯茂的对话!你爷爷明明就是策划一切的罪魁祸首!”   众人皆是一愣。   阿梅脸色惨白,又猛地咳嗽几声,高声说:“村子里信仰蛛母,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之前的几十年数百年,我们从来不知道召唤她的方法!是你爷爷告诉了冯茂怎么召唤来她!”   “什么清廉什么念念不忘,都是放屁!都是装的!有他那个驱鬼师来了,才害大家都变成了怪物!” 第46章 【1/59】   叶枫这回真的是勃然大怒了,猛地站起身:“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   阿梅昂着脑袋看他:“时隔多年,我也没有什么实质证据了。我是偷听到他们对话的,我也不可能刚好就录下来。再说了,我本来就不会驱鬼,哪里能理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叶枫攥紧了拳头,但看见阿梅惨白的脸颊和坚定的神情,又感觉自己的愤怒像是砸在了棉花上,越发暴躁起来。   阿梅却又开口:“骨灰,我只知道骨灰。”   叶枫一愣。   路迎酒也是想起来,那放在小鳄鱼玩具里的骨灰。   阿梅说:“你爷爷讲过一句‘只有骨灰有用,能向她祈愿’,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再然后,他们召唤来了蛛母,村子里的人开始转变成蜘蛛。”   她闭了闭眼睛:“我妈妈生前在疗养院当过清洁工。她完全不懂驱鬼,每天只是做简单的卫生,甚至有些病人的房间都不让她进去。但是你们有个所谓的活动,叫做‘拜山’。”   “去拜山的人几乎都是驱鬼师,搞些破符纸什么的,我妈也不懂。但是拜山要带贡品,比如大量的纸钱纸元宝,或者各种苹果和肉类,隆重的时候还会抬两三头乳猪、烧鹅……总之祭拜的东西,他们都有。”   “去的几个驱鬼师,光是带符纸就够重了,更何况还要爬山路。所以,他们偶然会请其他人帮忙运东西,给点额外的钱。我妈妈就去过两次。”   叶枫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尽管心中还是愤怒与惊骇交织,可是,阿梅说的情况,和他从叶家长辈那里了解到的是一样的。   再加上骨灰的事情……   难道说,阿梅真的没有说谎?   混乱的思绪挤在他的脑海中,像是一团乱麻。   雨声小了一点,滴滴答答打在亭子的顶端,又顺着雕刻的离蛇身躯缓缓流下。   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询问。   路迎酒问:“所以,你妈妈参与过拜山?”   “对。”阿梅点头,“她也是因为拜山的事情死的。拜山是出过意外的,一次是95年还是93年,不记得了,一次是00年。”   她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脸色更白了几分:“两次都是因为暴雨引发了泥石流,第一次他们只是被困在山上了,很快就安全回到了院内。第二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出了好几条人命的,我妈妈就是因此去世的。”   叶枫脸色也是青白,缓缓坐下了。   路迎酒低声问他:“你二奶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00年……”叶枫喃喃道,“刚好就是00年,但是,他们明明告诉我她是病死的。”   阿梅又说:“他们也没说,我妈是因为疗养院死的呢。”   她略带讽刺地笑了笑:“你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其实许多村里人,对疗养院都是很有意见的,觉得不吉利。谁会愿意自家山上全是鬼怪呢?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再说院里爆发了什么事情,自己的员工都死了,疗养院哪里还开得下去?”   “所以泥石流那件事情之后,院里的人找到我,让我对外声称,我妈是自己上山的时候失足了。”   “你同意了?”路迎酒问。   “我同意了。”阿梅坦然道,“因为他们给我一大笔钱,有了那个钱,我就能出去读书了。我妈的梦想就是把我送出去这个小山村,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可恨的是,在我临行前的半个月,这个村子就全变成蜘蛛了。变成蜘蛛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这片山脉,我也被困在了这里。这次和你们一起走,是我最后一次赌博了。”   “所以啊,”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才那么不甘心。明明、明明再晚一点,我就能出去这个村子,再也不回来了!真的是艹他妈的太不公平了!”   亭子之外又是一阵狂风,压弯了树海。   女人的脸上雨水和汗珠混杂在一起,满是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阿梅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慢慢放松下面部肌肉。   “事到如今,”她又补充,“事到如今,我说起这件事情,并不是想指责什么。毕竟同意的人是我,拿钱的人也是我,我没有立场再讲话。我只是想指出,你那个所谓的‘二奶奶’,恐怕死得不是那么简单。”   “蛛母要是实现了愿望,肯定会让许愿者付出代价。疗养院那些离奇的失踪和死亡,想必就是这么来的吧。”   “你说你二爷爷三番五次,还回来这里想找到真相,恐怕不是出于什么责任感,而是愧疚。”   一时没有人再讲话了。   叶枫颓然地坐着,连雨水飘进来,把他半边身子打湿了都浑然不觉。   良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路迎酒先开口了:“雨小了,我们抓紧时间赶路吧。”   他拍了拍叶枫的肩膀,示意他振作起来:“等到了地方再想,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这话题让本就不好的气氛,越发沉重起来。   众人沉默地赶路,赶往下一个亭子所在的山头。   一路都没有蜘蛛,台风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雨水在脸上胡乱地打,没有半秒钟空隙。   甚至在去第3个亭子的路上,一大根粗壮的树枝从天而降,就往两人的头顶上砸。还好路迎酒的反应快,指挥着毛团子飞身出去,嗷呜一口叼走了树枝,有惊无险。   好在时间久了,见身后没有追兵,又在亭子中好好休息了一番,大家倒是冷静起来,终于没有在山路上摔得那么惨烈了。   按照叶枫画出来的拜山路线,他们并不需要走完全程。   万明山这一块一共有35个山头,也就是有35个亭子,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   按照路线,第21个亭子非常接近山脚下的大路,中间路途不过30分钟。他们只需到达第21个亭子,再熬过危险的中途,就能去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一路走下去,终于在接近第10座亭子时,时间指向了晚上8点钟。   路迎酒回头看了眼,众人脸上都是带着疲倦,速度明显放慢了很多——尽管路途中,他已经不断给他们贴符纸,又把敬闲给他的热茶和小零食分出去了。   眼看着又是一个男人手上微微发抖。   路迎酒记得,他是那个在山脚挥水果刀的人。   这一路走来,敬闲看这人的眼光分外不爽,大有要是路迎酒不在,这个人就完蛋了的气势。   路迎酒就轻叹了一口气,又是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喝点吧,快到地方了。”   那男人一愣,接过去了,低声说:“……谢谢你。”   分完这一轮,路迎酒也是半点热水都没有了,保温杯里空空荡荡。   他有点点微妙的愧疚。   倒不是因为分出去热水后悔了,而是觉得,敬闲是专门给他一个人带的,现在他自己就没来得及喝几口,心思全放在周围环境和贴符纸上了。   他是怕敬闲不大高兴的,刚想要和敬闲说点什么,敬闲就往他神神秘秘地往旁边一搂。   然后悄悄给他塞了一个新保温杯。   路迎酒打开一看,里头又是热腾腾的枸杞茶,满满当当。   敬闲冲他一笑:“快喝吧。”   路迎酒:?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敬闲那神秘的背包上,不禁问:“你这个包究竟有多大啊……”   “没多大。”敬闲还是搂着他,闷声笑说,“快喝吧,这个是给你一个人的。可别再分出去了。”   路迎酒闻言,不禁勾了勾嘴角。   他低头一看,保温杯上竟然还刻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LYJ专属】   字写得很好看,笔锋有力,完全是敬闲的风格;这奇奇怪怪又可爱的行为,也完全是敬闲的风格。   但是……   路迎酒又问:“为什么我的名字要用拼音缩写?”   “怕别人看到。”敬闲理所当然道,“我媳妇的名字,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别人知道。”   “什么啊。”路迎酒笑了,“你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观念,跟小学生一样。”   “别管了别管了,”敬闲催他,“你快喝。”   路迎酒就捧着保温杯,轻轻喝了一口。   清香在口中炸开,暖意温暖了舌尖,像一团火一样往下坠,浸染了每一滴血液。他连喝了几口,顿时暖和太多了,周身舒适。   “好喝吗?”敬闲问他。   “嗯。”路迎酒点头。   敬闲又给他塞了一包小零食:“这个好不好吃?”   路迎酒笑了,心说这跟哄小孩子一样,嘴上还是回答道:“好吃。”   敬闲顿时眼睛一亮,隔了几秒钟,又说:“那你看,都过去这么几天了,你有没有开始喜欢我一点点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敬闲之意不在茶。   某种意义上来说,敬闲之意也在于酒……现在被他搂着的那个。   路迎酒冲他弯起眼睛一笑:“你猜。”   敬闲说:“那势必是有点喜欢的。”   “唔,”路迎酒依旧笑眯眯的,“猜对了也不告诉你。”   敬闲见到他这么笑,心中又是小鹿撒欢,蹦蹦跳跳,恨不得当场再泡八十杯枸杞茶奉上。   可惜环境实在不好,路迎酒撇开敬闲的手,加快脚步,继续走到最前头去探路了。   又过了半小时,众人终于抵达了第10座亭子。   据叶枫所说,第10座亭子建的地方很好,是专门给拜山者歇息的。现在到了地方果然如此,亭子在山巅,下方一点点就是一汪山间湖泊,还有五间旧木屋子。   其中有一间木屋子坏了,半个屋顶都没了,屋里家具常年风吹日晒雨打,根本住不了人。还有一间屋子,墙壁上画着层层复杂的图案,是叶家的符纸,也不知道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剩下的三间,还算完好。   那几个主播为了探灵疗养院,带了一系列的东西,包括速食、零食、小罐头和手电筒、睡袋。   虽然匆忙逃出酒店时很多东西被落下了,但剩下的都能派上用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分成了两批,一批人清理屋内,堵住漏水的地方,另一批人整理能吃、能用的东西。   雨已经很小了,只有一点点毛毛细雨。   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征兆。   路迎酒见那几个主播没问题了,敬闲也不知道自己在捣鼓什么,就又过去找叶枫。   叶枫正蹲在有符纸的木屋前研究,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路迎酒站到他身边,问:“解得开?”   “解得开,很简单。”叶枫回答,“这些符纸都是我熟悉的,而且年代久远了,没有人维护,都褪色了很多,效果远远没有当年那么厉害了。”   他又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翻,手上甩出去几张符纸,贴在木屋门口。   几秒钟之后,伴随着“吱呀——”一声,木屋门自己打开了。   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非常刺鼻。叶枫用袖子捂住鼻子,快步走了进去。   路迎酒心想,虽然叶枫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了,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带着焦躁的。   想必因为叶德庸和张念云的事情,他还是心烦意乱。   果然,叶枫一进去就开始四处翻找。   这屋子里有一张小床,还有好几个柜子,书架上放了书。   那些书本因为潮气基本上全坏了,一碰就会散架。叶枫快速扫过几眼,说:“这些应该都是二爷看过的书。这里应该是他私人的一个小屋子。”   他的手抚过床头,又拿起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正是叶德庸和张念云。   他们并肩站在疗养院的天台,身后是连绵的树海,一轮巨大的朝阳正从绿海中升起,迸发出的光线,晕染出漂亮的橙红云海。   张念云穿着一条简单的裙子,笑得很好看,别有一番风韵。叶德庸面对镜头的表情还是不咸不淡,可是眼中也带着笑意。   叶枫轻轻抹去那两人脸上的灰,说:“你知道吗,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我二爷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他叹了口气:“他脾气古怪,又一心喜欢驱鬼,对着绝世大美女连眼神都不多给一个。他就这样一直单身到了五十多岁,突然有一天,遇见了二奶奶。那叫一个一见如故,几乎惊呆了所有人。”   叶枫继续说:“他们具体是怎么遇见了,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特别好,明明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了,还跟小情侣一样黏在一起。我二奶奶去世后,他确实是消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路迎酒沉默了一会,问:“所以你觉得,他是会为了爱情,牺牲自己原则的人吗?”   “……我不知道。”叶枫苦笑,“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在今天之前,我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了。”   “毕竟,”他的指尖再次摩挲过相片,“我没有过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不懂什么一见钟情,也不懂什么生随死殉,当然不知道为爱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或许,我也从没有真正懂过二爷吧。”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闻到了隔壁隐隐传来食物的香气。   闻起来像是方便面和香肠。   看来那几个主播总算是有进展了。   叶枫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假设他真的靠牺牲疗养院,向蛛母许愿,换回二奶奶,那我二奶奶怎么今天还是这个样子?”   张念云估计还在哪个山头爬呢。   指不定他们继续走,走着走着还能撞见她。   “你也知道的,”路迎酒说,“向鬼神许愿的风险非常大,十有八九,最后的结果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或许蛛母确实是带回了张念云,只是一个疯疯癫癫、似人似鬼的张念云。”   “……对,你说的是对的。”叶枫便不住叹气,“生死之间,哪里是那么容易横跨的。”   他又摸了摸腰包。   摸到了钥匙的轮廓。   这次逃亡,他把二爷的遗物全都带上了,包括小纸条,古铜色钥匙,和小鳄鱼玩偶。   纸条上的数字在疗养院用过了,玩偶的骨灰,他们也有了猜测。   就是钥匙不知道有什么用——叶枫拍照给了家里人看,但是没有人知道它能开什么锁。   本来叶枫在这间屋子里,想找找有没有对应的锁。   但毕竟只是猜测,他没看到任何能开东西。   叶枫刚打算出去,突然听见路迎酒说:“这床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叶枫一愣,然后和路迎酒合力搬开了那张床。   一阵乱飞的灰尘中,床被挪到了旁边。床底的最尽头果然有个小小的拉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路迎酒上手,有些费劲才把门给拉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木质楼梯。   拿手电筒的光往下一照,又是一个小小的房间,有床有书柜有书桌,甚至还有个小衣柜。   两人对视一眼,叶枫率先打着手电筒,从楼梯下去了。   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令人不安,但到底还是支撑住了两个男人的体重。   去到底下一看,从床单颜色、书桌上的头绳、衣柜的裙子和抽屉里的各种首饰耳环来看,明显是女性住的地方。   路迎酒说:“你二爷和二奶奶还分房睡啊?”   叶枫也是讶异:“我也不知道啥情况。不过我二爷呼噜声确实很大……我在他身边就睡不着觉,或者说,我觉得任何人都不可能睡得好。”   路迎酒:“……”   这理由倒是没办法反驳。   这小房间没什么特别之处。   本来就是临时歇脚的地方,没有过多的个人用品。   除了衣柜的衣衫之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路迎酒伸手抚过衣衫时,察觉到了异物感。   他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了某种金属物,体积还不小。他就和叶枫讲了一声,把衣服全都拿出来,暂时堆在床上。   等衣服都清出来,这回,底下的东西终于露了出来。   那是个巨大的……长方形铁盒子?   铁盒子被一把巨大的锁给锁住了,那锁非常大,和整个箱子的体积格格不入。   路迎酒伸手,用指骨在箱子上头敲了敲,传来了比较空的“咚咚”声。   “这是啥玩意啊?”叶枫满头雾水。   路迎酒说:“总不可能是你二奶奶的私房钱吧。”   “不可能不可能。”叶枫断然否决,“她哪里有必要搞私房钱,我二爷的钱都全是她的,每个月还得向她要生活费呢。”   路迎酒又看了看那个巨大的锁。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叶枫,你把钥匙拿出来看看。你爷爷遗物里的那个。”   叶枫闻言也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立马手忙脚乱把钥匙取出。   钥匙比他手掌还长一点,沉甸甸的。   他尝试把钥匙放进锁孔里——   真的插进去了。   路迎酒和叶枫对视了一眼。   本来他们猜测,钥匙应该是对应一扇非常大的门,没想到就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小箱子。   叶枫紧紧抓着钥匙,咽了口口水。   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几乎是微微发汗。   这应该是属于张念云的东西,他想,会不会和蛛母的事情有关?会不会告诉他们,究竟真相是什么?   他转动钥匙。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锁年代久远,他手上的触感非常沉,转动过程中很费力,他手背上都暴起了青筋。   “咔嚓——”   终于在某个瞬间后,锁被打开了。   叶枫上手卸掉那个锁,就手放在旁边。而路迎酒伸手摸了摸锁,皱起了眉——   那锁头竟然有非常强烈的符纸波动。   如果没有这钥匙,恐怕没有人打得开。这就算是放在驱鬼世家中,也是级别最高、最复杂的符纸了。   是什么东西才值得这样保护?   张念云也是驱鬼世家里的人,难道说,这是张家的什么不传之秘吗?   叶枫打开了铁箱子。   那最上头又是一张白纸,他拿起来,只有一行数字:【1995.3.24】   “这又是什么?”他挠了挠头,怎么回想脑中都是一片空白,“这也不是他俩的结婚日期啊,难道他们还偷偷生了孩子?这是孩子的出生日期?”   “……不,”路迎酒说,“应该不是他们的什么孩子。我知道这个日期。”   叶枫愣住:“啊?你知道?”   “嗯。”路迎酒点头。   手电筒的光照在他的面颊上,勾勒出了漂亮的线条,小扇子般的睫毛投下了阴影。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轻轻呼吸时,空气中的光尘都在舞蹈。   他说:“这是我的生日。”   叶枫彻底懵了。   路迎酒伸手,翻出了铁箱子底下的东西。   底下又有很多的纸张,被钉在了一起,他伸手拿起了一沓,其中突然滑落了十几张照片。   照片晃晃悠悠,全洒在了地上。   叶枫定睛一看。   竟然全都是路迎酒的照片!   照片上因为年代久远,褪色得厉害,拍的都是小时候的路迎酒。他背着书包上学,他在海滩上堆沙堡,他蹲下来摸路边流浪猫的脑袋,他在家门口一个人跳房子……   全都是日常的照片。   看起来,都像是偷偷拍的。   简直就像是……什么人曾经监视过他!   为什么偏偏照片上的是路迎酒?   难道说,是张念云或者叶德庸曾经监视过他?   一时屋内陷入了死寂。   两人面对着铁盒子,皆是惊疑不定。   也不知道多久过后,路迎酒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捡起了几张照片,翻了过来。   大部分照片的背面都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其中一张的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1/59】 第47章 软肋与温柔   雨声落在木屋顶上,是哒哒哒的声音。从他们来这里开始,雨势就越来越小了,甚至有慢慢停歇的迹象。   几个主播有压缩饼干和肉干,还有三包方便面。   本来没东西烧水,他们正愁怎么煮面,还好有一个人在包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烧水壶。   那烧水壶是真的小,装满水了,估计就能泡一杯茶。   但是为了吃上一口热乎的,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先是叶枫用符纸点燃了火,然后他们几人围着慢慢烧水,烧了足足有快二十轮,才勉强泡了三包面。   方便面被这样煮,有点点半生不熟,但是调料往里头一加,那香味立马就传出来了,惹得众人直流口水,眼睛都看绿了。又有人往里头放了牛肉干,卖相看起来意外地不错。   只是三包面要分给九人,每个人只能捞到一点。   红衣服等面煮完了,本来想去找路迎酒,让他赶紧过来趁热吃。   但是路迎酒笑了笑,说:“我就不用了,你们吃吧。”   他又补充:“把我的那份留给你朋友吧。”   他指了指红衣服的朋友——那朋友就是之前被蜘蛛咬了的那个,之前还在发高烧呢。要不是靠路迎酒的符纸压下去,让他状态好了太多,他肯定跟不上这段山路。   现在那人在木屋里休息了。   明天的旅程,他也应该能坚持下去。   “啊这怎么好意思呢。”红衣服立马急了,“你救人的事情我都来不及报答,现在看你这一路又忙着,要不是有你,我们早就……”   “没事的。”路迎酒打断他,“我自己还有东西吃。放心,我可是这里的主要战力,没有傻到会让自己饿着的。”   红衣服闻言才放心下来,又对他连连道谢,才回去继续分面条了。   路迎酒倒是没说谎。   这种时候他不会隐瞒自己的需求,想要什么就会直说,该吃吃该喝喝:要是他没能保持好状态,再遇见些什么状况,这帮人才是真的完蛋了。   只是,这一路上他光是吃敬闲投喂的零食,都差不多饱了,而且那些零食的热量简直只会多不会少,绝对管够。   结果红衣服前脚刚走,后脚叶枫又过来给他递了一杯热水。   路迎酒接了,说:“今天我和敬闲守夜吧,你和小李休息去。”   “你难道不睡了吗?”叶枫问。   “睡。”路迎酒说,往敬闲那边瞥了眼,“但你看他精神多好,可以让他多守一会。”   “哦那行。”叶枫也往敬闲那张望了一眼,感觉这个男人好像从来就没累过,精力出奇旺盛,“你们俩也要注意休息,顶不住了就叫我换。”   路迎酒点头。   但是叶枫站在他面前,老半天没动,也不说话。   他等了半天,才听见叶枫踌躇道:“哎……”   “怎么了?”路迎酒问。   叶枫又是踌躇了老半天,才开口说:“不论发生过什么,不论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我和你交朋友,都绝对不是阴谋。”   路迎酒不禁失笑:“嗯,我知道的。”   叶枫这才轻松了不少。   他又说:“你想让我问问家里的长辈,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他们可能知道些什么。”   “不用。”路迎酒说,“暂时不用,你等我先考虑一下。”   “哦……”叶枫挠挠头,“说实话我现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总之你要是需要我做什么,马上和我说。我肯定会帮你弄清楚真相的!”   路迎酒笑着应了。   叶枫去吃饭了。   而他捧着热水,去到山湖边上。   敬闲坐在湖边的一棵老树下。   路迎酒不认识那是什么品种的树,只觉得它枝干有力,树叶繁茂至极,透露出久远年岁的沉稳。哪怕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也没能摧毁它的枝叶。   雨点打在湖面,一圈圈柔和的涟漪泛开。水草飘荡,里头穿梭了各种鱼类,偶尔它们会上浮,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连串泡泡,又一甩尾巴消失了。   路迎酒走到他身边,问:“怎么坐在这里了?”   敬闲回头笑说:“这不是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吗。”   他让开点位置给路迎酒。   路迎酒就在他身边坐下了。   刚坐下来,他手里就多了个大保温杯。他打开,面条的香气扑面而来,只见面条上排着叉烧和卤牛肉,几根绿油油的青菜,正中心还有个溏心窝蛋,蛋白滑嫩又细腻。   路迎酒愣了一瞬。   他已经放弃问清楚这些东西到底是这么弄来的了,反正敬闲那包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他只是笑着说:“这算是什么,给我偷偷开的小灶?”   “那当然。”敬闲满脸写着邀功请赏,“你这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心疼。”   路迎酒并不怎么饿。   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着要不要把这面分给其他人,就像是路上他分出去的零食和热茶一样。   但是……   路迎酒回头看了眼,木屋里满是亮光,那几人喝着面汤,吃着压缩饼干和牛肉干——那牛肉干是真的硌牙,硬得跟岩石一样,他们咬得咬牙切齿。但不管怎么说,这餐肯定管够了。   再回头,敬闲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迎酒知道,敬闲根本不在乎那些人。   敬闲的满心温柔,从来都只会展露给他一人。甚至只要他肯开口说一句话,敬闲就能带着他直接离开这片山岭,哪里会去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他不试图纠正敬闲的观念。   鬼怪的观念就是这样的,不存在对与错。   “快尝尝。”敬闲催促道。   路迎酒看到他的满脸期待,不禁笑了。   他也不再纠结什么,夹起一筷子面,轻轻吹一吹放入口中,每一个味蕾都在鲜美的汤汁中欢欣鼓舞。   本来他没感觉饿,可现在食欲立马有了,接连吃了好几口。   敬闲安静地坐在他的旁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等路迎酒吃得差不多了,他问:“你们在木屋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怎么出来之后,你就心不在焉的。”   路迎酒自觉表面上没显得异常。   但是敬闲看出来了,他并不觉得意外。   他又喝了一口面汤,理清楚思路过后,把铁箱子和照片的事情,一五一十和敬闲讲了。   敬闲认真听完了,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这回,路迎酒难得自嘲般笑了笑:“自从我看了陈老太太临死前发出的短信,就在想,有多少人知道‘时辰到了’的这件事情。”   他继续说:“但是,既然连陈正都不清楚,整个陈家恐怕也没有人知道了。我后面联系了一些人脉,想从陈家其他人口中打听情况,果然都没有结果。”   “我没想到的是,除了陈敏兰还有别的世家参与进来了。现在看来,或许叶家和张家都有联系。”   他轻轻叹了口气:“驱鬼一共就四大世家,剩下的楚家,我很难不怀疑也有参与者。”   一阵风吹来,满树哗哗声,好似窃窃私语。有一片落叶随风而下,飘到了路迎酒的黑发上。   敬闲伸手,轻轻帮他摘了下来。   路迎酒说:“我一直以来,都是对世家有相当高的信任的。”   “尽管他们或多或少都有黑历史,比如说陈家的人皮面具,或者叶家滥用过的药物,但总体来说,从我开始和他们接触开始,他们的表现都是相当正面的。我许多世家出身的友人,从不自恃清高,也都非常正直和勇敢。”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不是这样了。”   “至少老一辈的人,让我产生了怀疑。”   路迎酒喝了一口水,看向湖泊。   雨是真的快要停了,水面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涟漪。更远处,符纸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巍峨的群山。   前路漫漫,那是他们明天的征途。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他继续讲: “如果世家从小就开始留心我了,那么他们肯定是清楚我遇见的事情的,包括我的天生厄运,包括我天生容易撞鬼。”   “他们为什么没有出手相助呢?是不是有阴谋?还是说,这就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   “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些和他们是有关系的。毕竟按照我的生辰八字和命格,不应该有这种体质。”   “往最糟糕的地方猜想,我家里人从没接触驱鬼,如果我的厄运是从别人那‘嫁接’过来的,他们也不可能察觉。”   路迎酒闭了闭眼睛:“如果真是这样,我难以想象,他们看到我平安无事地长大了,一步步学会驱鬼,又进入青灯会成为首席,都是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我的。”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简直让我觉得恶心。”   剩下的面汤放在旁边,已经全凉了,只有几点绿色的葱花飘着。   身后那群主播吃完饭了,一个个心满意足,回到了木屋里边休息,些许亮光传来,照亮了这个长夜。   周围安静下来。   雨完全停了,风吹过,湖面泛起细小的波纹。   敬闲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说:“我并不了解世家的事情,我只能向你保证,有我在,你绝对不会有事的。”   “……嗯。”路迎酒应了一声。   他再次闭眼,深呼吸了一口,任由湿润的气息浸满肺腑。   雨后山间的空气微凉,混着草木清新的味道。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收敛好了所有情绪,没有了焦虑、不安、困惑……面部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又变回了平常的路迎酒。   他永远都是这么克制的,几乎是强迫性地要求自己,无时不刻都保持冷静的头脑,压下私人情绪,方方面面都要做得滴水不漏。   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他还要带着这帮人平安出去山脉呢,最好是能找到蛛母的线索,将她一起铲除了,以绝后患。   路迎酒藏好情绪,再看向敬闲,笑了笑:“这些事情等回去再讲吧,今晚还要守夜呢……唔。”   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路迎酒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敬闲竟然直接亲了上来!   他浑身都僵得跟石头一样,刚要后退,后脑勺又被有力地摁住了,然后整个人几乎是被敬闲压在了草地上。   敬闲没有给他留半点反抗的余地。   这突如其来的拥吻像是暴风雨一样让人措手不及,唇齿纠缠,吻得热烈。他能感受到敬闲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呼吸交融在一起,男人侵略性的气息避无可避,一路攻城略地,那感觉几乎让他全身都在发抖,细小的电流在脊椎上乱窜。   ……太疯狂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隔了足足好几秒才意识到:其他人离他们并不远,会不会看到他们!   他想推开敬闲,可那只让衣衫的摩擦声更加刺耳,此时任何一点点声响都像是爆炸在耳畔,包括他们的呼吸,包括他们的心跳。喉结上下滚动,彼此吞咽,叫人脸红心跳。   也不知多久之后,敬闲才松开了手。   两人缓缓分开。   彼此对视时,路迎酒觉得耳朵和脸上还发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乱如麻。   良久后,敬闲伸手抚过他的鬓角,低声说:“你每次都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从不说出来,明明都是可以告诉我的。我只是想抱一下你,告诉你可以更依赖我一点,没想到没控制住……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路迎酒:“……”   他谈不上生气,质问和指责都说不出口。   不论从任何方面来讲,敬闲实在是太戳他的软肋了。这种态度,他怎么可能说得出重话?   敬闲毕竟是敬闲。   所谓一物降一物,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路迎酒天天吓得其他鬼怪鬼哭狼嚎,追得它们满地乱爬,结果终于还是被另一只鬼给制住了,哪怕是快踩着底线都不可能动怒。   他的神情不自觉柔软起来。   路迎酒深呼吸了一次,开口:“我不生气。但是敬闲,你……”   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来?   还掐着我的腰,没见你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啊。   话没说完,突然一阵脚步声靠近,叶枫的声音传来:“路迎酒!我找到了二爷的……啊?!!”   他一眼就看到了草地上的两人。   敬闲一手撑地一手还环着路迎酒的腰,再低一点,就又可以亲上去了。   叶枫:?!   叶枫:“卧槽???”   他发出了这辈子最高的音调,然后本能开始飞速倒退:“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他刚倒退了十几米,路迎酒已经追上来了。   他身上沾了雨水和草沫子,都是那混乱的亲吻带来的。   他一把拉着叶枫说:“你误会了,我们没什么。”   叶枫:“真的么??”   “对对。”路迎酒虚伪地保证,“是他摔倒了。你想讲什么赶紧讲,都发现你二爷的啥了?”   叶枫还是惊疑不定、半信半疑。   他飞速打量了路迎酒全身,连带说话都快了一倍:“就是我在屋子的藏书里发现他的笔记,确实是大量研究过蛛母,包括怎么祈愿,怎么用骨灰复活死人,还有他写得一系列计划书和画过的符纸。”   他又总结:“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向蛛母祈祷复活了我二奶奶。我那小鳄鱼玩具里的骨灰就是她的,但是她没复活成功,还在漫山遍野的乱跑。”   路迎酒认真听着。   叶枫讲着讲着,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心说,看路迎酒这个表情,也不像是真发生什么了。难道说,真的是他的误会?   也是。   路迎酒可是早就和香艳女鬼在一起了。   而且路迎酒也不喜欢男的。好好的人,怎么会说弯就弯了呢?又不是狗尾巴草,被风一压就倒。   想明白了这点,叶枫顿时淡定多了。   于是他讲话的语调,又慢慢变成了平时的样子:“总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家里人这件事情。”   “不说出去,我对不起院里失踪、死亡的人,也对不起像阿梅那样的无辜者。但要是说出去,二爷的形象就永远崩塌了,叶家的规矩严,说不定直接会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我还在纠结。我觉得,我最后还是会说出去的。”   “但是现在我的心太乱了。”   叶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捂脸,使劲揉了揉。   他说:“二爷爷不惜一切换回来的人,最终也不是正常的。”   “换个角度想,我如果是二奶奶,我可能宁愿死去,根本就不愿意被复活。明明是驱鬼世家的人,被那种凶恶的鬼神拯救,代价又是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可能会活得生不如死,一生都背负着罪恶感。”   “看见我二奶奶这样,我也是很难过的。”   他再次看向路迎酒,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可是现在,我没有时间去纠结那么多。心要是乱了,对接下来的路途可是没半点好处。”   “我一闭眼睛想到的都是这些,今晚恐怕是睡不着了。路迎酒,你能不能说点其他的话题,让我思绪暂时清空一下。”   “其他的话题?”路迎酒问。   “对,劲爆一点的。”叶枫说,“我也是从你身上得到了灵感。刚才我以为你们俩在亲嘴的时候,我的脑袋就挺空的,要的就是那种效果。打乱我的思路,越劲爆越好。”   路迎酒:“……”   路迎酒沉默了一会。   晚风吹动他柔软的黑发,棕色的眼睛在火光下犹如琉璃。   然后他在叶枫期待的目光中说:“我们确实是亲了。”   叶枫:“……?”   路迎酒又补充:“还记得我的冥婚吗,敬闲就是那个香艳女鬼。”   叶枫:“……??”   叶枫:??????   作者有话要说:  叶枫:我是让你打乱我的思路,没让你打碎我的思路啊! 第48章 火柴人   路迎酒最后还是没有守夜。   因为叶枫的思路是直接被他干碎了,彻底睡不着了。他坐在一张烂椅子上,双目失神,不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子呢,怎么会这样子呢……我这今晚上是彻底睡不着了啊。”   路迎酒站在他身边,说:“其实倒也没真的在一起……”   “不可能啊。”叶枫喃喃,“我早该注意到的,你们一直黏糊在一起,如胶如漆耳鬓厮磨眉来眼去,502都没你们那么牢靠。是我眼睛瞎啊,这都没看出来。是我反应迟钝啊,之前就觉得你像个水灵灵的大白菜,但是又没醒悟过来。”   路迎酒:“……”   叶枫又说:“是我傻啊,你们出去抓鬼跟春游度蜜月一样。随便来个中学班主任,光是看一眼,都不用犹豫的,立马能以早恋把你们两个抓出去请家长,写检讨。”   路迎酒:“……”   叶枫:“路迎酒啊路迎酒,你怎么突然就弯了呀。咱哥俩一起畅想了香艳女鬼那么多年,我就等着看前凸后翘火辣无比的姑娘了,怎么一瞬间,变成个男的了?虽然我知道你喜欢狗尾巴草,但你也不能跟狗尾巴草一样,被敬闲那妖风一吹就倒啊。”   路迎酒扶额道:“我都说了我们没真的在一起,我也还在做心理建设呢。”   “啊对,”叶枫点头,“对,你是该做点心理建设了。这亲都亲过了,那下一步可不得是直接真枪实弹地干了嘛。”他突然紧张起来,“那要是今晚我守夜,你俩睡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都不会发生。”路迎酒说。   “那就好。”叶枫松了一大口气,“这烂屋子的隔音很差的,地板一动就吱呀吱呀乱响,要再用力一点说不定整个塌了。”   路迎酒:“……”   他都不敢问叶枫在想象什么画面。   叶枫又说:“你不是说他是那什么‘大狗’吗,就你小时候的玩伴。”   “他用的是个假身份,”路迎酒解释说,“就是一开始想接触我的时候,想用个……普通点的身份。”他再次看向满脸“世界崩塌了,我后院的白菜被狗啃了”的叶枫,“所以你真的要守夜?”   叶枫虚弱地摇了摇手:“对,我今晚是不用睡了。牺牲一个我,成全你们早生贵子儿孙满堂,造出千千万万个小路和小敬。”   路迎酒:“……”   叶枫已经在胡言乱语了。   叶枫说不睡就是真不睡了。眼看着叶枫搬着一张椅子,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准备守夜了,路迎酒就进了房间。   睡袋不大够用,剩下的人要不是靠墙睡,要不然就是在破床上将就一下。红衣服坚持把自己带的睡袋给了路迎酒。   两个女生挤到了一间房子里,阿龙、红衣服和朋友待在一起。   阿梅不好和别人待在一起,于是留在了守夜的叶枫身边,搬了张桌子,盖了件外套,趴在桌上睡。小李也跑出去陪叶枫守夜了——这几天他从叶枫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对他也是非常佩服,主要是他还想听离蛇的故事。   路迎酒临睡前,仔细在每个木屋都贴了符纸,才放心回到屋子。   这破屋子的床彻底烂了,睡不了人,只有一张小桌子和椅子能用。敬闲已经帮他把睡袋整好了,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根短蜡烛。   路迎酒依稀觉得,那像是烛光晚餐的蜡烛。   他有点怀疑敬闲想营造浪漫氛围,但他没有证据。   路迎酒在门口停顿了几秒钟。   刚刚和叶枫在一起还没什么,现在又见到敬闲,他的脑袋也是挺乱的。   敬闲倒是满脸期待:“快睡吧,我给你弄好了睡袋,时间不早了。”   路迎酒看向睡袋,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个陷阱。   他问:“你睡在哪里?”   敬闲指了指桌上的书,说:“我不用睡,晚上就看书打发时间。”   这听上去确实很合理。   毕竟以敬闲的夜视能力,不点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路迎酒也从没见过近视或者远视的鬼。   时候确实不早了,路迎酒心想早点睡了,不然在敬闲身边待着他也是心乱。   ——路首席虽然倾慕者众多,奈何他26年的岁月全都投身于驱鬼事业,为数不多摸过的女性小手全都是委托人。敬闲这一出着实给他的冲击很大,睁眼闭眼,都是刚刚那一幕。   于是他往睡袋里头钻,地板果然如叶枫所说,吱吱呀呀响了起来。   刚钻了一半,他突然听见敬闲满怀期待地说:“啊,这山里好冷啊。”   路迎酒:?   他一时没弄清楚敬闲想表达什么。   敬闲又说:“漫漫长夜,只留我一个人多无聊。”   路迎酒:??   他开始警醒起来了:“你要干什么?”   “我不要干什么,只是想留点东西给我回味几小时。”敬闲期待地看向他,“所以我们可以再亲一次吗?”   路迎酒:???   路迎酒:“不可以!你一小时之前还在向我道歉,说你冲动了,怎么现在又开始了?”   敬闲:“这不是又冲动了吗……”   路迎酒:“……”   他往睡袋里一钻:“不可以。你这种鬼应该被当做流氓鬼抓起来,鬼界不管的吗?”   敬闲心说,整个鬼界都是我说了算,那确实是不管的。   他嘴上说着:“我们早就是合法夫夫了,怎么可能会管。我可是把我的婚姻情况早就说出去了。”   路迎酒知道这一点。   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敬闲并不和他想象的一般,是个可可怜怜的神官。他的朋友该不会有很多吧?   他就问:“你告诉了多少神官?”   敬闲回答:“基本上全部都知道吧。”   路迎酒眉心一跳:“‘全部’是多少?”   敬闲说:“我把你的画像放在了我的宫殿,进来过的神官全都看过。”   路迎酒:???   他这下是彻底清醒了,一瞬间想要坐起来,但又被睡袋给压回去了。   他说话都磕巴了一下:“你把、你把那个画像给我看看。你带着它吗?”   “当然带着。”敬闲说,“我来阳间的时候把它一起带来了。”   他又开始在那个神奇小背包里掏啊掏,果然拿出了一卷画。   那画看起来就贵,仿佛古代的什么名贵画卷,卷轴是金色的,镶嵌着几颗小宝石,底端还有红色的流苏。纸张厚实白皙,摸上去简直如细腻的肌肤。   路迎酒从睡袋中探出半身,撑着身子去看——   敬闲把画卷小心翼翼地展开。   只见那华美的画卷缓缓展开,淡淡的幽香充满室内。   然后出现了一个火柴人。   路迎酒:???   那字面意义上是个火柴人,身体就是简单粗暴的五根线条,脑袋倒是花了点心思,勉强画出了乱糟糟的头发,和歪瓜裂枣的五官——眼睛还是弯着的半月形,和那个“滑稽”的表情包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火柴人是用毛笔画的,带着一身浓墨,霸气地立在画卷的最中心。   颇有几分傲视群雄的气势。   就这样在十三年中,在雕龙刻凤的华贵墙壁正中,睥睨了无数神官。   “怎么样?”敬闲脸上又是熟悉的邀功请赏,“是不是画得很好看?”   路迎酒:“……你就把一个火柴人,在你宫殿里挂了十几年?”   “怎么能叫它火柴人呢。”敬闲说,“这明明是你。上一个敢这么叫的神官,已经被我打发到十八层地狱出差了。”   路迎酒:“……”   他满脑子都是:昏君啊!!   敬闲又把画卷把他眼前凑:“难道不好看吗!这可是我亲手画的!”   路迎酒扶额:“我长得没这么惊世骇俗和抽象……”   他心说,难怪敬闲告诉了那么多神官,请神来到阳间的神官,却没有表现出认识他的意思。   画成这个鬼样子,能认出来才是奇迹啊!也不知道那群神官看到了,到底做何感想。   而且看敬闲的表情,大概是真心诚意觉得这画好看。   敬闲在艺术方面审美堪忧,浑身都是艺术细菌。   路迎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说:“你可别再把这玩意挂回去了。”   “那怎么行。”敬闲说,“还有不少鬼没看过呢。”   “别别别。”路迎酒头疼,“千万别。”   “也行。”敬闲立马改口,“那我们亲一下吧,亲一下我就不挂回去。”   路迎酒:“……”   他是没想到话题又拐回来了。   他往睡袋里一钻,说:“不亲。熄灯,我要睡觉。”   敬闲:“真的不……”   “不亲不亲。”路迎酒说,“我生气了。”   “你刚刚不还说你没生气的吗。”   “越想越气。”路迎酒闭上眼睛。   敬闲:“……”   他这才颇为遗憾地灭掉了符纸的火光,小心收起他的惊世大作,心想之后还给路迎酒多画几张。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也不知道是山路走得累了,还是被敬闲一下子给搞懵了,路迎酒这一觉睡得出乎意料地沉。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七点,屋顶又是淋淋沥沥的雨声,远远能听见山风呼啸。   风雨又起来了。   昨晚的平静只是暂时的。   众人围在一起啃剩下的肉干和压缩饼干,当作早饭。   剩下没什么存粮了,好在按照估算,他们今晚临近深夜时,就能从第21座亭子向下,去到大路上。   一想到胜利在望,他们不禁精神振作起来,刚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准备出发了。   刚准备走,就出了点事。   阿梅开始咳血了。   他们整理行囊时,听到她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走过去一看,只见她扶着一棵树,弯着腰,地上已经有了一小滩血。   她正在慢慢转化成蜘蛛。   众人都是一阵恐慌,连连后退,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   阿梅也是脸色惨白。   她本来状态就差,这一路咳嗽不断,忍着转变带来的巨大痛苦。就连路迎酒都不确定,接下来的山路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她说:“别担心,我的转化还要两天才会完成……如果路上,我跟不上你们了,你们就直接丢下我走吧。”   她又是咳嗽了几声。   经过了这一轮,再走上山路时,所有人的步伐都不禁加快了。   也没有人敢往阿梅那边靠,阿梅只能垂着脑袋,默默跟在路迎酒的身后,偶尔步履会蹒跚一下。   路迎酒又给她贴了几张符纸,但只能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勉强跟得上队伍,仅此而已。   好在这一路都安安稳稳,没出什么岔子。   看起来,他们确确实实是甩掉蜘蛛了。   只是山路遥远,经历了昨天的一系列奔波与惊恐,对众人的体力消耗非常大,就算是有符纸加持,速度也越来越慢。   这就导致他们的到达时间,比估计得要晚。   本来叶枫预计着,剩下的亭子间隔不算远,山路也比较好走。早上七点半出发,中午休息一小时,再走到晚上七八点,怎么着都该到第21座亭子了。   结果七八点时,众人脚下发酸,东歪西倒,紧赶慢赶也只到了第17座亭子。   又是多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第20座亭子。   和第10座亭子一样,这里也建了临时歇脚的地方。   路迎酒一回头,看到一张张沾着雨水和汗水的脸满是疲态,就和叶枫商量着,先休息一会,再决定要不要连夜下山。   毕竟越接近深夜,阴气越重,就越是鬼神活跃的时候。那一段下山路没有离蛇庇佑,难保会出点茬子。   于是叶枫在亭子周围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处被符纸封印起来的地方。   那是一扇通往地下的门。   那符纸都烂得差不多了,路迎酒和他一起,花了十几分钟就把它们全部揭了下来。   大门拉开,铁梯子出现在面前。   底下漆黑不见底,垂直的梯子生了锈,尽管外围有一圈铁杆拦着当保护措施,但毕竟年久失修,看起来很吓人。   路迎酒和敬闲率先下去了。   出乎意料地是,底下并不深。   路迎酒招呼道:“下来吧!下面不深!”   众人这才一个个慢慢往下爬。   路迎酒打着手电筒看了周围一圈。   叶家竟然在底下修建了一个类似休息室的房间,有座椅、沙发、桌子椅子……就是这地方没有电,乌漆嘛黑的,角落的地上有好几个手电筒,和煤油灯的残骸。   那帮人也不顾沙发发霉、椅子腐朽,还是坐上去了,连灌好几口水。有几个人脚上起了泡,脱下鞋子,疼得咬牙切齿。   阿梅也自己找了个角落待着,闭目养神。   路迎酒休息了一会过后,打着手电筒,仔仔细细在这地方搜寻了一番。   一方面是想看看有没有蛛母的线索,一方面是想找,或许张念云还留下了什么关于他的东西。   果然,在休息室里边还有空间。   那是两间里屋,堆满了驱鬼用具,比如说符纸、画笔、大幅的鬼神画像。墙上还贴着类似巡逻表的东西,记录了每一波人来拜山的日期。   路迎酒把光打上去。   【1993年1月2日,共4人   物品:符纸若干,纸币一箱,纸元宝一箱,乳猪一只   返回时间:1月5日】   【1993年6月16日,共11人   物品:符纸若干,纸币三箱,纸人五串,乳猪一只,烧鸡三只   返回时间:6月17日】   【1993年12月2日……】   【1994年2月10日……】   【1994年7月25日……】   疗养院里的人,一年大概会拜山两三次,每一次都登记了往返的日期。   除了其中的两次。   路迎酒的目光落在了【1995年6月18日】和【2000年7月1日】   这两次的返回日期都没有写。   阿梅说过,有两次拜山是碰见了泥石流的,刚好就是在这两年。可能都是返程的路上出了事,才没有在这个休息点写上返回日期。   路迎酒把这两个日期拍了下来。   叶枫还在隔壁房间找东西呢,也是想抠出点线索。   路迎酒刚想过去和他一起找,还没走两步,突然被敬闲从身后抱住了。   路迎酒心生不妙,立马去掰他的手,可想而知,没掰动。   敬闲微微俯身,把下巴放在他右肩上,说:“我们再亲一个嘛。”   这房间里就他俩,路迎酒还是脸上微微发热:“在这里胡闹什么。你亲一次就上瘾了是不是,怎么不问我同不同意?”   敬闲说:“我这不就是在问你么。”   路迎酒反手努力把敬闲的脑袋推开,说:“我可没说过我们在一起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接受。”敬闲嘴上应付着,手上是半点没放松,“所以我们现在悄悄先亲一亲,悄悄的。”   “悄悄的就不是亲了吗!”路迎酒又开始掰他的手。   但是力量上的绝对差距,可不是他努力扑腾能弥补的。路迎酒怀疑自己请了神,都没有敬闲的力气大——敬闲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简直是骨骼惊奇。   外边有人,他又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最后半推半就地被敬闲在脖子上啃了两口,才终于挣脱出去。   两人刚分开,路迎酒刚瞪了一眼敬闲,突然听见叶枫喊:“哎!你俩过来一下!我找到了点东西。”   路迎酒刚准备过去,又被敬闲拽住了。   敬闲低头,仔仔细细把他刚才弄皱的衣衫给整理好,才和他一起过去了。   另一边,叶枫和小李面前,摊着很多张照片。   那是卫星图,照的就是万明山这一片。   虽然画面很模糊,但勉强能看到月山疗养院、月山村还有那三十五个山巅的亭子。   看了看日期,从八十年代到零几年出头的卫星图都有。   “这是你二爷留下的?”路迎酒翻了几张。   “对。”叶枫点头,“你看这些笔迹,应该都是他留下的。”   卫星图上确实勾画了不少线条,还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叶枫又指了指旁边的几个笔记本:“他在这里研究过山脉的走向,好研究离蛇的庇佑。我们家的人经常看卫星图或者航拍图的,就是为了观察山脉。”   他继续说:“疗养院一直被离蛇庇佑着,其他鬼神,实际上是非常难进来的。阿梅说村里信仰蛛母,却一直没有办法召唤她,就是这个原因。所以蛛母一定是找到了可趁之机,比如说,在鬼节,或者亭子里符纸意外损坏的时候……”   路迎酒问:“你是在想,二爷是怎么让蛛母出现的?”   “对。”叶枫说,“这也能帮助我们找到蛛母。这个村子的事情,我们肯定要解决的。”   路迎酒就仔细看了那几本笔记。   叶德庸是个很严肃的人,大部分记载的东西都是在研究符纸——他的那些研究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相比现在比较落后,路迎酒大致扫了一眼,就知道他在干什么,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目光又落回卫星图上。   他把卫星图按照时间顺序排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突然,路迎酒说:“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几道花纹?”   他指的是03年的卫星图。   叶枫仔细看,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好像树林中有点异色。   他说:“好像是有一点点……那时候的技术有限,图片本来就不算太清晰,会不会是打印的问题?”   “但是你仔细看,这些都像是枯树。”路迎酒说,“这张图片是7月份的,那时候应该是树木最繁茂的时期,怎么会有这么大片的枯树?更何况,之前的图片上都没这种现象。”   “而且,它们的分布有规律,都是一条一条的,从山脊开始往外发散。”   他用手虚虚指了指:“我大概数了一下,一共有八条,沿着山脊互相对称。然后疗养院附近的圆形区域,树木也是枯了。山脉最边缘的地方,更是有一大片椭圆形的枯萎。”   他这么一指,叶枫倒是慢慢看出来了。   他说:“是哦,好像是的。怎么会这样呢?”   小李也在旁边盯着看,说:“唉你们看疗养院这一圈枯树,我怎么觉得,形状有点眼熟?”他又琢磨了一会,“我怎么觉得,这一圈前头突起的俩地方,像是蜘蛛的毒牙?”   他越说越觉得像:“就是,这一圈看起来就像是蜘蛛的头部。如果再联系起其他枯树,那八条就是蜘蛛的腿,最后椭圆形的地方,就是蜘蛛的尾部。这是一只大蜘蛛啊!”   他这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身后发凉。   路迎酒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明明这一路上,都建有亭子,离蛇是以盘踞山岭的形态,出现在画面中的。   可确实如小李所讲的那样……   这简直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寄生在了离蛇身上,从它的腹部挣出蛛脚,头部和毒牙死死占据了疗养院,把这一片的山脉撕扯得支离破碎。   万明山是她全新的巢穴。   她耐心编织出大网,诱骗着外来者深入。   他说:“有没有可能,我们要找的蛛母就在我们脚下。”   “什么意思?”叶枫问。   路迎酒说:“可能这一整片山脉,就是蛛母。”   话音刚落,休息室那边忽然传来了惊叫声。 第49章 真相   听到惊叫声,路迎酒他们赶过去。   然后都是被那混乱的场面震撼了:   一群人挤在角落瑟瑟发抖。   叶枫的二奶奶在天花板上乱爬。   阿梅也在地上一边吐血一边乱爬。   三方都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还有点诡异的和谐。   小李目瞪口呆:“叶枫哥,你二奶奶还是个蜘蛛侠!爬得好快啊!”   叶枫也一瞬间懵了,不知道该先解决哪边好。   路迎酒在他身后一推:“你去把阿梅带走。”然后又催小李,“你把剩下的人看好。”   说完他抽出短刀,快步走向张念云。   张念云还是手脚并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黏在天花板上,灵活地爬动的。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在众人面前一摇一晃的,她在天花板闻来闻去,也不知在找什么。   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她是悄悄跟着众人,还是偶然撞见。   见路迎酒靠近,她脑袋猛地转了180度,对着他尖叫!下一秒她张开手掌跳下来,尖锐的指甲直直插向路迎酒的喉咙。   没有人会怀疑,那指甲轻而易举就能刺穿喉咙,把人钉死在墙上。   路迎酒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她的长指甲就齐根被削落——残缺的指甲旋转着飞出去,插进地面没入半尺,还在不断颤抖。   张念云分外敏捷,竟然猴子一般往后退,避开了路迎酒朝她心窝的刺击。破烂的裙子在风中扬起,双足一蹬一跳便是三四米的距离,转瞬拉开距离。   小李再次目瞪口呆:“二奶奶会体操啊!”   叶枫把阿梅好不容易带到小李那边,又是急匆匆地跑过去,喊道:“奶奶!”   张念云毫无反应,浑浊的眼中没半点神采。   叶枫又上前了几步:“二奶奶,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叶枫啊!”   张念云冲他龇牙,露出尖锐如野兽的犬齿。   路迎酒见过很多这种鬼怪。   她已经没半点神智了,也不可能与她再沟通了。   他不禁微微叹息。一方面,是觉得叶德庸做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最终也没换回爱人,反而让她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令人唏嘘;一方面,也是遗憾自己没办法问出照片的事情了。   叶枫当然也是知道这点的。   只是,牵扯自己家人时,人总是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的。   他继续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以前总是跟着你在疗养院跑来跑去啊。你还给我煮姜茶,还帮我洗了全是泥巴的衣服,还说等二爷空闲下来,肯定带我一起去山上走一走……”   张念云再次尖叫!!   声音锐利到所有人都不禁捂上了耳朵,脑袋像是在被锥子戳。   张念云又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壁上,被斩断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叶枫心中一痛。   他知道情况不会有任何好转了,手上也拿出了符纸,心中默道,死亡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也幸好她已然疯癫了,要是让她知道,她的复活是建立在无数人命上的,或许比死了还会让她难受。   路迎酒朝他看来,叶枫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用气音说:“动手吧。”   路迎酒点头。   他捏了个诀请神,毛团子嗷呜嗷呜地出现了。随后,力量从每一滴血液中奔涌而出,心跳加速,沉稳有力好似声声战鼓。   他深呼吸一口。   世界的一切都慢下来了,他看见空气中每一粒尘埃舞动的痕迹。   张念云发出几声咯咯怪笑,往墙上一拍,地面隐隐震动。   地上凭空出现了点点光源。   那是煤油灯的光亮。   一只只鬼怪瞬间呼啸而出,皮肤水肿,穿了院中的护工服,手臂上插着破碎的针头。它们汇聚在一起,犹如一阵狂乱的风暴,齐齐哭号。张念云将身形隐没于群鬼之中,一时众人完全找不到她了!   路迎酒一拍叶枫:“用火烧!”   叶枫扬手,离蛇的火焰就滚烫地扑向群鬼,炽热升腾在狭小空间中。那热度逼退了它们,然而浓郁的雾气起来了,牛奶一般翻腾,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翻腾过程中,刺耳的摩擦声传来。   地上、墙面凭空出现无数抓痕,巨大的石块被轻而易举切割开来,落地时,激起飞扬的碎石与滚滚尘埃。   角落的众人都是尖叫着挤成一团,努力要避开白雾。   刚才张念云的动作是如何敏捷,他们全部看到了。在雾气中,如果下一秒她就杀到自己身边,也不会有人觉得意外!   路迎酒默不作声地站着。   白雾中涌现出无数鬼怪的面庞,或是惨白浮肿,或是青黑干瘪,一张张争相恐后地向他扑来。   他微微垂着脑袋,听着耳畔的鬼哭狼嚎。   身边的毛团子左右张望。   它的腿本来就短,现在全身都没在雾气里了。   它并不害怕那些抓痕,即使抓痕快逼迫到眼前了,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眼看着群鬼就要触碰到路迎酒的身躯,他突然动了——   没有人看清楚,那一刀是怎么出的。   他们只看见路迎酒的身影如翩跹的飞燕,蹬墙跃起,寒芒划破迷雾,明亮光辉犹如流星撕碎夜空,继而是重物的落地声!鬼怪们发出凄厉哀嚎,纷纷散去,而张念云倒在地上,喉咙几乎是被整个切断了,血液冒着气泡涌出。   这一刀精准地在狂乱的群鬼、浓郁的雾气中,找到了自己的猎物,从头到尾没半分多余的动作。   一刀定了生死,也定了胜负。   路迎酒稳稳落地,长吁一口气。   他甚至都没半点喘气。   群鬼无首,渐渐散去。   张念云快死了。   她倒在地上抽搐了几秒钟,血液大片在地上滩开。临死之前,她直勾勾地看着路迎酒,眼中慢慢出现了奇异的色彩——   就像是某种回光返照。   她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足以称为“理性”的东西。   如此对视,路迎酒莫名觉得:她是认出自己了。   尽管张念云只有他小时候的照片,但是从眉眼骨骼中,终归是能看出过去的痕迹的。   更何况,她或许在相当长的岁月中,都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熟悉无比。   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路迎酒给她的那一击是绝对致命的,即使是路迎酒伸手,试图捂住她喉咙的伤口,也没让她有半点好转。   鬼怪冰冷的血液汩汩涌出。   也不知多久后,张念云的嘴唇颤抖着。   她用口型与若隐若现的气音说:“……”   路迎酒没听清,微微弯下腰,贴近她的面部。   “……里屋。”她说。   路迎酒一愣:“什么里屋?”   张念云眼中飞快消失,像是夕阳猛地向树海坠落,光芒转瞬即逝。   她并没有再解释太多,实际上,她也听不见路迎酒在讲什么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她再次开口:“路迎酒。”   “……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心中剧震。   手中一松,张念云化作一团灰雾散去。   室内一片死寂,徒留满地狼藉和大片的血。   路迎酒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待了十多秒,才缓缓抬头,看向角落。   角落的人们依旧在瑟瑟发抖。   阿梅倒是恢复正常了,就坐在小李的身边,又是低头咳嗽。   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她咳出了一大口鲜血。只是这一次,吐出来的不止是鲜血,似乎还有一些碎渣子。   像是内脏的碎渣子。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人们又是一阵后退,离她远了。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气,定下心神。   叶枫也是神情肃穆:“我们不能再等了,现在就出发去下一个亭子,然后下山。”   他一转头,看见路迎酒正盯着天花板,愣了下:“是有问题吗?”   路迎酒说:“刚才,她好像就是在天花板找着什么东西。”   他非常在意张念云说的“里屋”。   会是在这里吗?   他把张念云说的话告诉了叶枫,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一圈。   天花板已经在打斗中破损了不少,条条钢筋外露着,还从头顶渗了点水下来。   趁着小李给阿梅倒了杯热水,又去安抚大家时,叶枫也帮忙一起找。   找来找去,没有结果。   天花板就是个天花板,再怎么盯着也盯不出一朵花。   路迎酒本想画更多的符纸,再看一圈。以他的水平,花点时间总能找出来的。   可是现在时间紧迫,或许来不及了。   除非……   路迎酒招呼了一声:“敬闲,过来一下。”   敬闲本来正在逗毛团子,试图把两根杂草递给它吃——他答应过路迎酒不出手,果然做到了,就是在投喂毛团子身上似乎有某种执念。   大概是他自认为一家之主,要担当照顾好妻儿的职责,不单是要坚持投喂路迎酒,也要把毛团子给好好养着。   男人有担当,家庭才会幸福!   家庭幸福,从恰饭开始!   而路迎酒是绝不允许毛团吃垃圾食品的。   他赶快过去,瞪了一眼敬闲,一手捞起毛团子,一手牵着敬闲到了屋子正中。   叶枫本来还沉浸在些许悲伤中,专心看天花板,一扭头就是路迎酒这幅拖家带口图,思路又是一阵破碎。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来来回回了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移开视线。   这么一搞,他倒是半点不难过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效果是立竿见影。   路迎酒清晰地意识到,敬闲是这里最好的工具人……或者说,工具鬼。   他就把敬闲往屋子中间一牵,说:“帮我找哪里有问题。”   敬闲眼前一亮:“我能拿到什么好处吗?”   路迎酒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当即晃了晃手中的毛团:“哪来的好处,你天天喂它烂东西吃,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敬闲说:“那我也不能做白工啊。要不然我们两个……”   “不亲。”路迎酒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在处理陈家灭门案的时候,他曾经答应过敬闲,等案子结束后就去游乐园玩。后来是叶枫这边突然出了事,游乐园计划才告吹了。   路迎酒就改口说:“等这个案子结束了,我就和你去游乐园玩。”   敬闲:“你上次就是这么讲的。”   “这次是真的了。”路迎酒保证道,“一定玩得痛快。”   于是敬闲神色微动。   路迎酒和他对视。   有种说法是,人与人之间相熟到了一定份上,光是一个眼神,都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而路迎酒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像是打通任督二脉,和敬闲心意相通起来。   在这短短对视的几秒钟,敬闲的眼神不断变化,路迎酒则从其中读懂了他的所有思路:比如说,一起拉着手坐过山车,一起吃一团棉花糖,一起逛街般地玩鬼屋,然后在摩天轮上亲个痛快……   这些画面实在太具象化了!   敬闲的内心戏跟灌水一样疯狂往路迎酒的脑子里涌,根本不容他拒绝。   路迎酒一阵头疼,无比悔恨自己做出的承诺。   果然敬闲一把拉住他的手,铿锵有力道:“好!”然后就抬头看向天花板,不过一两秒过后,他指向一个角落,“那里的阴气最稀薄,应该是有过某种符纸。”   路迎酒和叶枫就过去。   叶枫搬了张桌子,踩着上去看,又伸手去摸,好不容易才看出了点端倪——果然如敬闲所说的那样,这里贴过符纸。   在这种地方,用过的多半是叶家的符纸。   他又是下来,简单画了五张符纸贴在天花板上,隐隐组成了一条怪蛇模样。   他捏了个诀。   符纸无风自动起来,哗哗作响。   几秒钟后,地面轻轻一震。   一声沉闷的摩擦声从屋子尽头传来,像是有暗门打开了。   他们过去,走廊尽头本来是死路,现在果然多了一片新的空间。   腐臭味扑面而来,刺鼻又发酸。   路迎酒心想,这大概就是张念云说的“里屋”了。   他嘱咐小李在外头看着其他人,又不放心阿梅的状态,就让她跟着自己。   而叶枫心急,打着手电筒率先进去了。   刚进去没走几步,手电筒就照亮了旁边的墙。   满是裂痕的墙上挂着照片。   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从上到下排列着,全都是拜山者的合照。最早的是【1965年12月29日】,然后一路排下来,一直到最后一次是【2002年11月30日】。   叶枫匆匆扫了一眼,没有细看。   而前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纪念碑。   【1995年6月18日】   叶群山,叶芳芳   【2000年7月1日】   季兰,楚青,叶成一   沉痛悼念、深切缅怀为我院牺牲的6位同志。   “这些是泥石流中的遇难者。”阿梅目不转睛地看着,指了指“季兰”,“这个就是我的母亲,他们还是给她立碑了。”   她笑了笑,百感交集。   叶枫一心想知道里屋藏了什么东西,赶着往屋子深处走。   手电筒惨白的光往前一晃,他却站住了脚步。   这房间非常深,估计有一百多米。   只见房间的最尽头是一块巨大的石碑。   石碑足有10米高,呈正方形,密密麻麻刻着细若蚊足的字迹。   叶枫看不懂那上头的字迹,那不像是人类的文字,也不像是符纸,每一笔仿佛是人随手画出来的,毫无章法。有些字形飘逸无比,犹如书法大师留下的真迹,有些字形幼稚可爱,似乎出自孩童之手。   但他凭空觉得毛骨悚然。   石碑就立在那里,安静又沉默。   ——它在看着我。   叶枫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这个石碑在看着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他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完全动不了,后颈的寒毛直竖,每个关节都被卡死。他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无法呼吸,溺亡在了它的雄伟、神秘与怪异之中。   几秒钟?几分钟?还是说几百年都已经过去了?   直到他的肩上一重。   温暖的体温传来,路迎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了?”   叶枫这才突然清醒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贪婪地渴求氧气。后背凉飕飕的,一摸全是汗。   有异常的不仅是他。   路迎酒再回头,阿梅竟然是直接跪在了石碑前,头死死埋在地上,根本不敢抬起。   他过去拍了拍阿梅,她才如梦初醒般挣扎着抬起头,满面茫然。   路迎酒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到那块石碑,他只是觉得有几分压抑,并没有太多其他感觉。   敬闲也是神色如常。   叶枫喘息着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鬼东西?”   路迎酒摇头,说:“这应该就是个很普通的、祭拜用的石碑。张家和楚家的人最喜欢搞了,这两家是最相信‘天道’的,相信因果循环。在很多年前,他们刻过不少这样的碑文来祭拜。”   他这么一说,叶枫也慢慢反应过来了。   定下神后他仔细一看,确实觉得石碑眼熟且普通,再也没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他就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越来越不行了,这都能被吓到。”   阿梅也小声说:“可能是这里的氛围确实太吓人了……”   路迎酒说:“还是有其他异常的。”   他又把手电筒的光打在石碑的角落。   那赫然是一具骷髅。   骨头散落一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头骨被光线拉出了可怖的阴影。   阿梅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骷髅旁边有着什么东西,路迎酒走过去捡起来。   一张工作牌和三本笔记本。   工作牌的纸张褪色了,很多地方看不清。   但还是勉强能看见“姓名”那一栏写的是“张念云”。   这竟然是张念云的尸骨。   难怪他们一来这里,张念云就出现了。   鬼怪是很厌恶别人接近自己尸骨的。他们冒然闯入这里,才惊动了张念云。   叶枫喃喃道:“她怎么倒在这里了啊?”   孤苦伶仃的,也没见二爷过来给她收尸,简直是匪夷所思。   路迎酒则就地坐下,小心地翻动笔记本。   那些书页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他要非常谨慎,才不会把它们弄烂。   他快速扫读着笔记上的内容,说:“我们之前对卫星图的猜想是正确的,她知道叶德庸在做什么的。她在这里写了,蛛母很可能会入侵整片山脉,取代离蛇,占据万明山。”   叶枫眼前一亮:“她有说怎么解决吗?”   路迎酒又是翻找了一会,指着一行说:“用火烧。用离蛇的火焰放火烧山,才能根治。”   “这么狠啊。”叶枫微微睁大眼,“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啊。正所谓山上一把火,所长爱上我。”   路迎酒拍拍他的肩:“看来,能让我们平安下山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了。你一个人吃一辈子牢饭,拯救我们那么多人,岂不是很值?”   叶枫知道他在开玩笑,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尽管他对二奶奶怎么躺这里了,非常疑惑。   但毕竟是找到了下山的办法,他心头不禁轻松起来。   叶枫对着尸骨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说:“那我们赶快走吧。等烧了蛛母,等那些人平安下山了,我再和家里人过来,好好和二奶奶谈心,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路迎酒点头,起身道:“事不宜迟,快走吧。”   他揽着叶枫往外走,步伐急促。   叶枫本来还在想怎么放火烧山。   被路迎酒这么一揽,他突然有点疑惑:路迎酒怎么那么急?   而且,他总隐隐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眼看着快到门口,他站住了脚步,喊了声:“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路迎酒说,“走吧,外边人等着我们呢。”   叶枫站定了脚步,说:“我二奶奶怎么会知道蛛母的事情?这完全不对啊!而且她的尸骨也很完整啊!”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在理。   他以为的事情顺序是这样的:   张念云死了,为了复活她,叶德庸才花心思研究蛛母。   他用死者的骨灰祈愿了复生,没想到蛛母带回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张念云,还因此得到了入侵山脉的力量,祸害了疗养院和整个村子。   但如果是这个顺序,张念云不应该知道蛛母,也不应该写出这种笔记。   而且看张念云的尸骨,根本没缺胳膊少腿,所有部位都好端端地在呢,怎么可能有骨灰?   叶枫说:“路迎酒,你想啊,这整个事情逻辑都是错的,二奶奶是在之后才死的。难道说,二爷复活了其他人?”   提起这个,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纪念碑。   【叶群山,叶芳芳,季兰,楚青,叶成一】   他本来想找还有没有其他与二爷亲密的人。   结果那些泥石流的遇难者,他都不熟悉名字。   不过……   叶枫说:“这不是只有五个名字吗,为什么悼念写着是六个人?”   他蹲下来去看纪念碑,果然发现,在“叶成一”之后的碑文有磨损的痕迹。   有个名字被刻意抹掉了。   他眼前一亮,说:“唉有了,肯定就是这个人!咱们看一下拜山的照片就知道了。哎我说路迎酒啊,这么多年了,可算是被我逮住你反应迟钝的时候了,这么大一个bug你竟然发现!讲出去我能吹一辈子。”   路迎酒没吭声。   叶枫就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足嘛,你可别恼羞成怒啊,这可是我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他抬头看照片墙,顺着时间找到了【2000年7月1日】的照片。   照片上一共就6人。   三个陌生人分别是季兰,楚青和叶成一。   而最前排站着叶德庸、张念云,和当时晒得黑不隆咚的叶枫。   叶德庸活着,张念云也是之后才离世的。   那么除了三个陌生人,剩下的就只有……   叶枫感觉自己的思维僵住了。   一股可怕的冰冷感从他的脊椎开始往上窜,吞噬了他的大脑,麻痹了四肢的神经,令他如坠冰窟。   今天第二次,他寒毛直竖,牙齿打起了哆嗦。   不知多久之后,他转动僵硬的脖子。   回头,符纸的火光之中,路迎酒就站在他的后方。   火光跳跃,忽明忽暗,路迎酒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他的眼神中带着悲悯。 第50章 出山   第21个亭子并不遥远。   阿梅在路上又吐了大口的鲜血,带着更多的内脏残渣。   路迎酒去扶她。   她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说:“每次我试图离开村子,都是这种结果。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开始不断咳血,直到我彻底昏过去。”   她又是咳嗽了几声,用手捂住嘴巴,但没拦住涌出的血。   她用纸巾擦着,纸巾瞬间被染红。   她说:“可能这就是命吧,我永远走不出这个村子。如果我真的晕了……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你能不能把我背出去?”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如果我变成蜘蛛了,你可能就是把我捧出去了。”   路迎酒说:“如果我强行把你带出去,你可能就直接死了。”   “没关系的。”阿梅说,“没关系的。”   于是路迎酒点头,答应了她。   迎着风雨,众人满脸都是冰凉的雨水,累到双腿几乎在颤抖时,在漆黑的山巅看见了它。   它残破得厉害,有一根柱子已经完全塌了,连带着亭子的两个角,早就不知滚到哪个角落发芽去了。   从地图上来看,从它这里往山下走,只用走两到三公里,就能去到大路。是整条拜山路线最接近大路的地方,而且下山的路比较平缓好走,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见阿龙惊呼了一声。   他们望过去,只见阿龙像是中了风一样不断上蹿下跳,手不断在身上拍。   几秒钟之后,一个黑色的东西从他裤腿落了下来,刚好被他一脚踩死了。   他们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小蜘蛛!   蜘蛛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单从外貌上来看,也算是比较无害。   但是拜山的这一路上,除了大花蚊子和几只鸟,他们什么活物都没见着,更别提蜘蛛了——这当然是一种好兆头。   现在蜘蛛卷土重来,虽然只有一只,但所有人心中皆是警铃大作。   “你没被咬吧?”路迎酒快步上前。   阿龙也是手忙脚乱地去扒裤子。   他这裤子本来就紧,沾了雨水后更是死死贴在皮肤上,他花了好大劲才扯上去一截,大家凑过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才确认他没被咬,都是松了口气。   “快点下山吧。”路迎酒就说。   他望向往下的山路,手电筒的光照过去,只见茫茫的黑暗望不见尽头。   只要能坚持这两三公里,就是胜利了。   众人不敢耽误半秒钟,纷纷迈步。   顺着往下的路还没走五分钟呢,突然有个人说:“唉,我怎么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他这话一说,大家都是胆战心惊,拿着手电筒往周围乱照一通,草木皆兵。   实际上,路迎酒也察觉到了异常。   一离开拜山的路线,阴气便慢慢开始汇聚。   这阴气的范围非常大,几乎笼罩了整个山岳,如同沉沉的阴云旋转在他们头上。   如果蛛母早就与万明山融为一体,那么等待他们的,肯定是狂风暴雨般的袭击。   多亏了张念云的笔记,让他们知道了“放火烧山”这方法。   路迎酒就看向队伍的中间。   叶枫还在坚持往前走,一路没吭声,也没掉队。   只是他的眼神涣散得厉害,根本是心不在焉。   路迎酒知道叶枫在想什么。   他在想,整个变成蜘蛛的村子,疗养院中所有失踪与死亡的人员,竟然都是为他一个人付出的代价。   他们之前还在分析,叶德庸对张念云的感情是如何深厚,值得他背叛一个驱鬼师的准则,值得他背叛一个人应有的道德,去做出这种事情。   叶枫当时说,如果他是张念云,根本就不愿被复活。   到头来,某种意义上,他是一语成谶了。   回想起来,路迎酒其实很早就发现了端倪。   第一,是叶枫对六岁之前的事情记忆很模糊。   在疗养院时,他们找到了99年拜山的合照。叶枫明明是有参与的,但他完全没印象了。   第二,是小鳄鱼玩具里的骨灰。   他当时就有些疑惑。如果真是张念云的骨灰,为什么要放在叶枫的玩具里?   叶德庸肯定知道叶枫最喜欢小鳄鱼,更知道如果它不见了,叶枫该有多难过。   哪怕叶德庸是抱着,想让叶枫多年后回到村子、发现真相的目的,于情于理,他也不该藏下玩具去装骨灰。   可如果那是叶枫的骨灰……   叶德庸是想让叶枫最后再抱抱他最喜欢的玩具吧。   叶枫说的没错。   叶德庸脾气古怪,但真的是把他当亲孙子看待的。   往事隔着近二十年的岁月,带着陈腐的味道,缓缓在他们面前展开。那老头子说不出表达深爱的话语,但他的情感,终究是以这种扭曲又疯狂的方式,传达到了叶枫这里。   就像是一道旧伤。   他们之前小心翼翼地试探,终于在这个瞬间,把它的血痂整个撕下。   露出了底下痛到极点的真相。   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没法冷静对待现况。   叶枫没有当场崩溃,还能坚持和他们走下去,简直是不可思议了。   而现在事态紧迫,时间不允许叶枫崩溃,也不允许路迎酒去安慰他。   路迎酒走到队伍中间,拍拍叶枫的肩,说:“你把符纸准备好,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直接开始烧山。”   叶枫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滴雨水从他的睫毛滚落下去,在石阶上摔得粉身碎骨。   就这样又往前走了五分钟。   在下了一个陡坡后,路迎酒猛地回头,微微眯起眼睛——   夜幕太深了,手电筒和符纸的光几乎被雨水吞没,能见度非常低。但当光线晃过山坡时,隐隐能看到,树叶、长草中有活物在移动。   他在这个瞬间请神,视野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看清楚了,那一个个活物分明是无数的蜘蛛!   隔了一整天,它们终于是追上来了。它们翻涌着,争相恐后向众人扑来,像是可怕的海啸。   路迎酒喊:“叶枫!”   叶枫回了头,同时也请神!   只见雨幕中爆发出灿烂光辉,一条长蛇带着熊熊烈焰,凭空出现在了树木之上。   它身形粗壮有力,足有十余米长,却又有惊人的灵活和轻盈,一瞬间就在树木间游弋了二十多米!   本来下雨天,哪怕是山间也是很难起火的。可是鬼神的力量岂容小觑,它所过之处,皆是燃烧起了烈火。   蜘蛛的浪潮瞬间被拦住了。   路迎酒看见,无数蜘蛛来不及躲闪火焰,被烤得身躯蜷缩成一团,迅速化作焦炭。然而更多的又涌过来。   他一拍一个愣在原地的人:“快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尖叫都来不及尖叫,撒开腿就往山下冲!   山路一片漆黑,路迎酒接连甩出十几张符纸。符纸的光辉明亮,燃烧成小火球,飘浮在众人面前引路——全靠符纸,他们才没有慌不择路。   而离蛇在山间肆意游弋。   碍于火焰的威胁,叶家人哪怕是请神了,也很少让它如此畅快地肆虐。这山林成了它最好的场地,更何况,它对蜘蛛们是怒火中烧。   眨眼间,火光冲天。   路迎酒跟着众人,只觉得影子被身后光辉越拉越长,狂风卷着炽热,扑向他们。   火焰烧穿了夜色,将天幕烫出了一大个洞。   半边天红了,雨水滴落,与火焰交融。   几秒钟后,他们听见了诡异的嗡嗡声。   那声音与地面产生了共振,这片山都在颤抖,简直像是地震。   众人一开始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只本能觉得恐惧。   直到火势越发蔓延,声音越来越大了,他们才听清楚:   这竟然是低沉的吼叫。   像是人声,又像是野兽的怒吼,夹杂着蜘蛛爬行时的窸窸窣窣声。   这片山岳,又或者说蛛母的化身,陷入了暴怒。   蜘蛛们听见这声响,速度更是快了几分。   它们不惧生死地冲向火焰,一批死了,另外一批又迅速顶上,一层层尸体越堆越高,阴气浓郁地杀向离蛇。   某个瞬间后,叶枫闷哼了一声。   路迎酒回头看去。   有两只大蜘蛛竟然挂在了离蛇身上。   火焰把它们烫得滋滋作响,它们很快就死了,只是临死前,毒牙已经刺穿了离蛇的躯体。   请来的鬼神,力量和请神者是密切相关的。   叶枫本就状态不佳,哪怕他努力抑制情绪,肯定也影响到了离蛇。   形势不妙,再这样下去,总会有蜘蛛突破山火的防线。   路迎酒往前看去,远远已经能看见大路。   那路上刚刚开过一辆车,或许是因为看见了山火,开得非常快。   而更远处就是一个小镇,请神后的视力,让他得以看清镇上的人们——他们都出来了,许多人还穿着睡衣,对着熊熊的山火不是面露担忧地交谈,就是拿出手机来拍照、录视频,还有人不断在打报警电话。   更有人已经上了车,准备去远处避难。   不管怎么说,希望就在眼前了。   蛛母的控制范围只有这片山脉,只要出去,不说绝对安全,也八九不离十。   就在这时,山岳再次发出咆哮!!   这次整座山都在颤抖,众人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了好几个。   路迎酒把他们扶起来,敬闲也过来帮他,轻轻一提就把人提起来了,好端端放回地上。   这声咆哮后,蜘蛛们直接发了狂。   它们堆叠在一起,竟是组成了五六米高的浪潮!   这一下它们冲破了火焰防线,直直朝众人冲来。   有人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   路迎酒转身。   周围的色彩都是浓郁的,像是油画的质感,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都是深邃有力,勾勒出众人惊慌的神情、深厚的阴影和扭曲的树干。   冲天的火光将他皮肤映得更加白皙,烈焰坠落在那双棕色瞳孔中。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逆着众人走向火海与蜘蛛群。   眼前的一幕如同地狱绘卷,足够让任何人退缩。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实际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独身面对这种情况了。   冒险、断后的永远是他。   他一直活到了今天,靠的不是幸运的眷顾,而是足够的力量与经验。   毛团子嗷呜一声,绕了他的脚边转着圈跑步,疯狂甩尾巴。   路迎酒抽出短刀,那一抹刀光明亮得好似月色——   然后他腰上一重,脸上一凉。   路迎酒:?   敬闲和他一起留了下来,趁他专心,竟然把他搂过来在脸颊上亲了一大口。   这举动实在是太敬闲了,路迎酒又气又好笑,正要斥责他两句,就听见男人在他耳边说:“这是入场费用。”   “什么的入场费用?”路迎酒看他。   “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敬闲笑说,“可能是火焰秀吧?”   他一手搂住路迎酒的腰,面对着就要扑来的蜘蛛,一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那些蜘蛛停滞了。   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浇,落入火中,也落在蜘蛛身上。   一阵阴风起来了,直直吹着,路迎酒下意识半眯起眼。   接着像是慢镜头一般,他看见风中每一缕细密的雨丝,树上每一片叶子的摇摆,离蛇沙沙翕张着身上的鳞片,火焰从鳞片下喷薄而出,灼烧咬在它身上的蜘蛛……   下一秒,万千坠地的雨水,升腾成烈焰的海洋!   高热扑面而来。这热度比离蛇的吓人太多,仿佛有个小太阳炸裂在身前。路迎酒伸手想挡,又被敬闲直接摁进怀中——顺便还很贴心地把毛团子一起捞上来了。   一时间,路迎酒埋在他怀中,只听见火焰的爆炸声不绝于耳,通红光辉直通天际。   敬闲竟然把雨水点燃了。   他想。   难怪他说什么火焰秀……这直接说是火山喷发他都信。每一滴雨点落下,火焰便往上窜高一截,恰如地狱真的降临,业火永恒燃烧,充斥着诡异的美感。   蜘蛛一瞬间全灭了。   连灰都没留下。   离蛇在火堆里嘶嘶吐着信子,路迎酒硬是从它没有表情的蛇脸上看出了满脸茫然。   更远处还有更多蜘蛛涌来。   但不管怎么讲,时间足够他们平安抵达大路了。   路迎酒一手抱着毛团子一手拉着敬闲,拖家带口地往大路那边赶。   果然,红衣服已经率先到了大路上,接着就是阿龙、叶枫、小李和阿梅……   路迎酒赶过去踏上大路时,脚下坚实的触感分外心安。   他回头,还有一两只蜘蛛侥幸突破了火焰,妄想跟过来,只是靠近大路时,又仄仄地停住了脚步。   它们不敢出万明山的范围。   他们是终于安全了。   雨势渐渐小了,众人在路上坐着、躺着,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也不知多久之后,车队的鸣笛声传来,车灯明亮地刺穿黑暗。   然后才有一人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我们逃出来了!!”   他仰头大声笑着,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野,直到被火海吞没。   ……   五日后。   月山机场。   路迎酒坐在桌前,吃着敬闲给他爱心便当。   便当一如既往地很丰富,炸猪排分外酥脆,就着香喷喷的咖喱,谁都能一下子吃下三大碗饭。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手机上的消息。   那是阿梅发过来的消息。   自逃离万明山那天起,她就被安排进了与世家合作的医院,接受治疗。   蛛母被火焰灼烧后,力量大大减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这次才平安逃了出来。   阿梅说:【今天医生告诉我,情况还不错,再观察个半个月就能考虑出院。再之后的事情,叶家人会帮我一起想办法】   路迎酒回复她:【挺好的,你要注意休息】   【好的,谢谢你。等我出院了,一定来找你登门感谢】   趁着路迎酒回复消息,敬闲把自己饭上的猪排夹了两大块给路迎酒。   路迎酒一放下手机,就看见那两块全新的猪排,无奈道:“你怎么又给我夹菜了,我吃不完。”   “你就是要多吃点。”敬闲说,“我总觉得你最近瘦了,肯定是爬山太累了。以后你再想去山里玩,我给你包个私人小飞机。”   路迎酒一向说不过他,就算是拿出体重记录给敬闲分析,敬闲估计都能睁眼说瞎话,满嘴跑火车,总之核心思想就是要多吃他做的饭。   路迎酒就敷衍道:“好好好。”然后又把一块还回去了。   敬闲就很不满意,嘴上说着你要小心营养不良要小心低血糖。   路迎酒心想,我都快被你喂得营养过剩了。   不过多亏了敬闲,他一日三餐不规律的问题得到了根本性的杜绝。   等饭吃得差不多了,有个穿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过来,弯下腰和他说:“路先生,飞机差不多准备好了。”   “我马上过去。”路迎酒说。   手机上又是几条消息,是别的驱鬼师发来的。   他们这一次在月山疗养院闹得那么大,甚至还把山给烧了,基本上驱鬼界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他的朋友们纷纷发消息来问候他,打听打听情况。   路迎酒简单回复了两句,再一抬头,眼前的铁饭盒已经不见了。   他看向敬闲。   敬闲还坐在那呢,手上没有任何袋子装着饭盒。   路迎酒就问:“饭盒呢?”   “丢了。”敬闲眼睛都不眨。   “……丢了?”路迎酒说,“怎么能这么浪费呢,而且,我也没见你起身啊。”   敬闲不说话了。   路迎酒觉得不妙,低头一看,果然看见毛团子在桌下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   还打了个饱嗝。   路迎酒:“……”   他算是知道饭盒去哪了。   五分钟后,他们两人站在了直升机面前。   同行的两位驱鬼师,还有直升机的驾驶员都是叶家的人。   他们准备驾驶直升机,去万明山再看看情况,这次邀请了路迎酒一起。   路迎酒上了直升机,戴好那巨大的防噪音耳罩。   旋翼转动,嗡嗡声响传来,随后机身轻轻一颤,投身于蔚蓝的天空。   一路过去,敬闲往窗外张望。   路迎酒难得看他有这种表现。   他想一想,就明白了,应该是敬闲从没在如此高空见过人间。   路迎酒便也往窗外看去。   城市在脚下掠过,渐渐到了郊区。   到了万明山附近,脚下就是一片火烧后的狼藉了。   离蛇的火焰,燃烧到了阴气彻底散去时,就停下来了。这山林光秃秃的部分还是很大,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飞过炭黑的土地,绕过了几个山峰,路迎酒终于又看见了月山村和月山疗养院。   火势并没有蔓延到这里。   可是村子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十几个驱鬼师成群结队走着,调查情况,顺便确认所有蜘蛛都死亡了。   蛛母被烧却殆尽时,所有的村民都以蜘蛛的形态死去。又或者说,他们本来也不是真正活着了。   还好,阿梅和叶枫没事。   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直升机在村子上头盘旋了几圈。疗养院的外墙依旧洁白到在阳光下发光,村子里的建筑依旧和谐地挤在一起,路迎酒还能看到山湖,看到草坡,看到他们吃过饭的农家乐餐厅。   然而这一切,本就建立在虚伪的假象上。   旋翼转动,拉高机身,迎着阳光飞向其他山峰。   远处群山青翠,树海抽出新枝。   嫩叶舒展在扑面而来的山风中。   等到来年春天,它们就会守着泥土下的灵魂与秘密,重新枝繁叶茂。   第二天,路迎酒和敬闲回了鹭江市。   他们其实也就离开了一周多,但一路上惊险太多,再看见熟悉的城市,恍若隔世。   路迎酒没急着回家休息,而是先去了叶枫家。   不论是叶枫还是路迎酒,都没和别人提复活的这事情。   实际上,如果他们两人不说,这事情永远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叶枫先他们一步回了鹭江,说自己想静静。   叶家人看得出他状态不好,但又不知道真正原因,只让他一个表哥过去他家住着,先照顾一下他。这才让路迎酒稍微放心一点。   但是,他还是要和叶枫好好谈一谈的。   敬闲把他送到叶枫家楼下。   路迎酒下车时,说:“你就别上去了。”   敬闲点头。   毛团子:“嗷呜!嗷!”   路迎酒刚想关门,又转身叮嘱说:“你可别给它乱喂东西。”   敬闲:“嗯嗯嗯。”   路迎酒深表怀疑。   他进去小区,上去摁了门铃。   隔了好一会,才传来略微拖沓的脚步声,叶枫给他拉开了门。   几天不见,叶枫憔悴了不少,头发乱糟糟的,眼眶底下是浓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根本没睡好。   路迎酒进屋,在沙发上坐了。   叶枫坐在他对面,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长吁一口气。   他说:“我表哥出去办事情了。”   “嗯。”路迎酒点头。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等了一会后,叶枫缓缓开口:“我这几天,一睡着就会开始做梦。”   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每次做梦,都梦见了暴雨天和泥石流。我觉得,我应该是慢慢想起来发生过什么了。”   尽管细节还非常不清晰,但梦中的情节分外清晰。   他梦见了电闪雷鸣,梦见了狂风摧垮树木,梦见了那些人的惊呼。   梦中,他以年幼的手紧紧拉住了二爷爷。   叶德庸的手很粗糙,也很有力。   直到泥石流从山巅呼啸而下。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没有人反应得过来。   再有力的双手,也抵抗不住灾难巨大的力量。再厉害的驱鬼师,也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他们不是鬼神,会生病会受伤也会慢慢老去。   在那个瞬间,他们交握的双手分开了。   小叶枫和其他三人,转瞬消失在了泥沙与石块之中。   再之后,画面亦真亦假。   暴雨倾盆而下,叶枫看见叶德庸跪在山脚庞大的砂石前,手和脚上全是鲜血,抱着他嚎啕大哭。   而他双目紧闭,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枫说:“我就在想,如果真正的那个我,已经被烧成骨灰了,那现在的我算是什么?到底是人还是鬼,还是说,两边都不是?”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就连路迎酒也不知道,眼前这个被蛛母带回来的叶枫,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他可以很像人,可以伪装得毫无破绽。   但或许在这幅皮囊之下,有某些深层次的东西,依旧是不一样的。   叶枫就苦笑了一下:“我就觉得,我当了那么多年的驱鬼师,简直是一个笑话。我自己就是被鬼造出来的,自己就是个怪物。”   路迎酒沉默着。   叶枫又说:“我还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我知道世家的规矩的,要是说出去,他们肯定不会容许我留在家族里,也不可能继续当驱鬼师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把我当成,取代了真正‘叶枫’的鬼怪。”   到时候,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   单纯从族谱除名,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路迎酒问:“那你打算说出去吗?”   “我……我没想好。”叶枫轻轻捏紧了手指,“我还没有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他很轻地笑了笑,“如果你现在就去举报我,说出真相,我是会感谢你的。毕竟我不敢这么做。”   “不,”路迎酒摇头,“我不会这么干的。”   叶枫看他:“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确实不知道,”路迎酒说,“但我不在乎。”   他继续说:“我认识你时是16岁。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我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他坦然承认道,“你要是真觉得,你和死去的‘叶枫’不是一个人,我也没办法否决,但我根本不在乎。死人就是死人了,和我相识多年的是现在的你。”   “要是真正的‘叶枫’和你同时站在我面前,我恐怕也是会倾向你的。”   “而且,错不在你。”   “你是得利者,但决定权不在你手上,你并不用对死伤者负责。”   叶枫愣了一阵。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路迎酒啊路迎酒,我没想到,你也这么立场不坚定。这要是讲出去,你的一世英名可算是毁了。”   路迎酒耸肩:“哪有什么一世英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他浅浅喝了一口水,又看向叶枫说:“这件事情,如果我们不讲就不会有人知道。”   “我是不会主动讲出去的,那么,选择权就在你手上了。”   “要不然开诚布公,讲出去真相,承受一切可能带来的后果,但这样至少问心无愧;要不然隐瞒真相,忘记这事情好好活下去,这应该也是叶德庸在付出那么多之后、最想看到的。”   “所以,叶枫,你准备告诉叶家吗?” 第51章 醋鬼   叶枫到最后都没能给出答案。   路迎酒知道,这个决定不是那么快能做下的,只是和他说,没关系,你还有大把时间去慢慢思考,有需要的话就叫我。   叶枫潦草地点了下头,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路迎酒想了想,回答:“应该会说出去吧,我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他从小走的都是野路子。   不是世家出身,没受过系统的驱鬼训练,就连能请的鬼神都是在垃圾桶里捡的。从进入青灯会开始,说他闲话的人就不少。即便是这样,他依旧站在了巅峰。   被蛛母复活又怎么样?   路迎酒依旧是路迎酒,人人羡慕他的天赋,提起天才驱鬼师永远第一个想到他。   条条框框是约束普通人的,对于有天赋者,怎么样都闪闪发光。   路迎酒又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选择没有对错,你的人生不能由我决定。”   叶枫揉揉脸,嗯了一声。   路迎酒与他道别,轻轻关上了门。   关于蛛母的事情,后续的调查还没完。   她是一个驱鬼界从没听说过的鬼神,放火烧山逼退了她,但她究竟死没死,会不会卷土再来,都是未知的。   叶家准备为她建立详细的档案,从月山疗养院的事件开始梳理,将当年每一死者、失踪者的情况一一比对,确定具体情况,联系受害人家属进行解释说明——时隔多年,这些步骤比想象中的麻烦太多。   然后他们又是四处奔波,打听村里人的情况,包括财产状况、人际关系等。   对叶德庸和张念云的笔记,也要他们仔细翻看,找到叶德庸是如何召唤出蛛母的。   叶枫状态不好,路迎酒尽量让他少露面,他和小李包了配合叶家调查的事情。   太复杂的事情不用他们理会,但光是分析现场的情况,回忆细节,就足够费时间了。   一连好几天的调查之后,小李直接出了黑眼圈,成了国宝大熊猫。   他趴在桌上,哀嚎道:“啊这日子真不是人活的,我好想回家睡觉啊!”   路迎酒靠着一张人体工学椅,舒舒服服地翘着腿。   ——这张椅子还是敬闲给他搬过来的,本来他说,在叶家这边就待四五天,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但敬闲显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说他叫人立刻送过去。   当天下午,路迎酒就在楼下看到了一辆小卡车缓缓开来。   隐约在车身上,他看到了“拉拉”两个字。   他心说,敬闲就搬个椅子,能用上货拉拉也是离谱,又不是搬家。   结果卡车正过来,一个巨大的【鬼拉拉】就出现在他眼前。   路迎酒:“……”   鬼界的业务范围比他想象得广。   整个卡车就拉了一张椅子。   是敬闲独有的奢侈。   那车上的小神官装作人类样子,帮路迎酒把椅子抬了上去,然后紧张兮兮地压了压帽子,说:“这个,这个,您能不能给我个好评?”   “在哪里给?”路迎酒问,“我是要写了好评,然后把纸烧给你吗……”   “不用那么麻烦,不用那么麻烦。”神官谄笑道,“您帮我美言几句就可以了。”   路迎酒就点头,突然又抓着他问:“对了,敬闲究竟是个什么神官?”   他之前一直想问敬闲的官职,但敬闲总不说,只说自己家里如何有钱,让他不必担心任何问题,安心嫁过来就行了。   没想到那鬼听了这话,脸瞬间皱成一团。   它本来面色死白,打了粉底才有人类的血色,结果这么一皱,本来就干燥的粉底唰唰往下掉,情形分外惨烈。   它结巴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啊啊!总之,总之,您帮我吹吹枕边风就好!”   说完一溜烟跑了。   路迎酒:“……”   神他妈枕边风。   总之,这椅子坐得确实舒服,敬闲还时不时给他带饮料,小李在旁边沾光了,连带着吃吃喝喝。   现在小李苦不堪言了,头发乱七八糟,路迎酒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好看形象,衬衣洁白,扣得一丝不苟,手边放着一杯浓茶和金尖钢笔,随便拍张照片都能拿出去做商业宣传。   他翻了一页纸,说:“想睡觉了就喝茶,喝咖啡。”   “我都喝多少咖啡了!”小李捂脸,“咖啡因已经对我失效了,我现在喝完美式都能直接倒头睡。路哥你真的太强了,忙成这样了,还没事。”   “小场面了。”路迎酒说。   他当首席的时候,忙起来那才叫一个昏天黑地,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小李只能猛灌浓茶和咖啡,靠咖啡因的力量支撑,继续工作。   工作着工作着,桌前又是一片阴影。   他以为是哪个人又给他递资料了,打了个呵欠,伸出手去接,老半天都没拿到东西。   他一抬头。   楚半阳就站在他面前。   大少爷手上拿着一杯美式咖啡,依旧是西装革履,身上任何一样东西,从手表到领带到皮鞋都是赤裸裸的人民币。   小李懵了。   然后一瞬间彻底清醒了。   他结结巴巴说:“啊,啊师父,我不知道您今天要来啊!您怎么不早说!”   楚半阳站在他面前,不咸不淡地说:“这个状态可不行啊,太散漫了。”   小李一听这语气,寒毛直竖,知道自己多半又要抄书了,赶忙把目光投向了路迎酒,试图获得一点外援。   路迎酒刚写完材料,把钢笔一盖,果然开口了:“怎么有空过来了?”   “会里要来看情况。”楚半阳说,朝小李那边扬了扬下巴,“他表现得怎么样?”   这一路上小李虽然慌得不行,但好歹该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没掉链子。   路迎酒就笑了笑:“挺好的啊。”   小李这才松了口气。   楚半阳点头,又说:“阿梅快出院了。”   “那么快?”路迎酒有些意外。   “会里的人过去看了她,觉得她状态比较稳定了,可以提前出院。”楚半阳说,“就是有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   楚半阳难得犹豫了两秒钟:“她还是喜欢在地上爬。”   路迎酒:“……”   楚半阳第一次过去见阿梅的时候,她就在医院地上爬来爬去,安静无比。   楚大少爷见过许多场面,许多怪人。   有撒泼打滚要钱的,有往他车前一倒要碰瓷的,也有胡搅蛮缠、在网上追着楚家骂了三五年的……他算是见多识广。   但他着实没见过这阵仗。   阿梅太安静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怎么说话都没反应。任凭风吹雨打,她就是在安静地爬。   最后楚半阳无从下手,叫来了医生。   医生友善建议道:“是这样子的,她有时候就是这样。楚先生你不要伤心,她不是讨厌你。”   楚半阳说:“我没有伤心。”   “是么。”医生说,“我当时看你脸色变了,整个人都难过了,怎么就不是……”他猛地被旁边的驱鬼师拍了下——那驱鬼师猛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   楚半阳自认保持了自己的良好形象,又问:“那我要怎么和她说话?”   医生说:“这种时候,我们都是在地上跟她一起爬。爬一会,她就会问你,‘你也是蜘蛛吗?’你回答‘是,我是白额高脚蛛。’她就会跟你说话了。”   楚半阳:“……”   医生又补充:“你每次要换个蜘蛛品种说,不然她不喜欢。”   楚半阳:“……”   他最后还是没在地上爬。   他出去买了一杯咖啡,喝了一会吹了会风,就又收到了医生的电话,说阿梅正常了。   路迎酒就问他:“什么叫她还喜欢在地上爬?”   楚半阳给他解释了一通,然后讲:“这是转变的后遗症,类似一种强迫行为。但这种由鬼怪引起的症状,普通医生也治不了,只能慢慢等情况好转——当然,也有可能好转不了。好在她完全不具备攻击性,就随便爬一爬,逻辑思维还是清晰的。”   路迎酒揉揉眉骨,说:“只能希望她好起来了。”   楚半阳说:“我这次来,也是想和你说这件事情的。她的治疗费用,叶家和青灯会都会负责,但她在山里待太长时间了,精神又长期在压抑状态,就想着,能不能找点简单的工作干一下,接触接触这个社会,再考虑她想上大学的事情。”   他顿了下,继续说:“但以她的状态,可能会有点难度……”   路迎酒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这样异于常人的地方,找工作是非常困难的。   楚半阳说:“我是想着可以安排她进楚家的工厂,或者其他地方,干点轻松又安全的活过度一下。”   路迎酒想了想:“是可以。不过,我可以问问她,要不要来我的事务所工作。”   楚半阳愣了下。   “我的事务所不是开成了一个酒吧吗。”路迎酒说,“本来我完全没打算管的,就是个幌子。但后来我又想了想,或许可以真的开业。”   楚半阳:“她如果待在你那边,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还有其他症状。”   “那我去问问她的意思吧。”路迎酒说。   说着,路迎酒突然注意到了楚半阳手上的咖啡。   他有些诧异:“你怎么也开始喝咖啡了。”   他记得楚半阳很少喝,说是觉得咖啡太苦了。不像他,经常喝不加糖的美式咖啡。   楚半阳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路迎酒说:“而且喝的还是美式。”   楚半阳一下子没吭声。   “哦我也问过师父这问题,”小李探头说,“好像是自你走之后吧,他就天天指使我去买……”   “小李,”楚半阳说,“回去抄书吧。”   小李:???   路迎酒没弄懂这师徒在干什么,只看见小李面如死灰,就笑说:“你这管得也太严了。”   “管严点好。”楚半阳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干这一行就是这种规矩。”   “我就不一样啊。”路迎酒十指松松交握,勾起嘴角,“我就没被别人管过。”   那当然,楚半阳心说。   你不是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个么。   外头有脚步声,小李回头,说了句“啊敬先生你来了?”   路迎酒就带着那笑容,扭过头去看,一双眼中有着柔和的光亮。   眼下看路迎酒这么弯起眼睛笑,楚半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愣了刹那。   他们认识近十年了,楚半阳见过路迎酒不少次这么笑,没觉得很特别。但是,就在此时此刻,他内心有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感。   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在路迎酒离开青灯会的时候。   那时候,他站在顶楼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路迎酒潇潇洒洒地出了大楼。   他一心想摆脱第二名,一心想超越路迎酒,明面觉得他俩在会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是令人不爽,可潜意识中,他总觉得那人永远会在会里等着他——不论他如愿与否。   那天路迎酒离开了,楚半阳才想到:哦,原来他也是会走的。   以后在这个大楼里就见不到他了,也没了美式的淡淡苦味。   当时,他不知道内心的恐慌感从何而来。   这个世界的舞台那么大,两个天之骄子固然出彩,固然闪闪发光,但毕竟不能是他们俩的独角戏。   于是楚半阳没多想,还觉得自己是突然发神经了。   而这一次,恐慌感倒是比较具体。   他近乎直觉一般地想到:我是不是要失去这个人了?   究竟何为“失去”,他也不知道。   等他回头时,只看见眉目俊朗又邪性的男人从门口走来,宽松的衣衫也掩盖不住好身材,不论长相还是气质,丢在人群中都是会被一眼看出来的,实在太耀眼。   敬闲非常轻车熟路地往路迎酒身边一站,问:“这茶怎么样?”   “挺好的。”路迎酒说,“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让你再等半小时吗?”   “刚好走过来了。”敬闲双手环胸,往身后一靠。   路迎酒莫名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了几分攻击性。   但这里就他们几个,哪里会有惹过他的人?   他以为是敬闲和楚半阳互不认识,即使是之前打过一次照面,还是有点尴尬。   敬闲是鬼,他也不想详细介绍给楚半阳,只是简单道:“楚半阳,这位是敬闲,我事务所的实习工。敬闲,这是楚半阳,我之前青灯会的同事,现任首席。”   那两人对视。   敬闲率先伸出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半阳:“你好。”   “你好。”楚半阳说。   他们两手交握,僵在了空中几秒钟,迟迟不放。   路迎酒:?   小李:?   这气氛是真的奇怪。   好在,楚半阳也没时间在这里久留。   他又简单说了两句,转身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回头,问路迎酒:“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路迎酒说:“等忙完蛛母的事情吧。”   楚半阳点头,临走前又看了眼敬闲。   敬闲冲他挑眉一笑,顺手拿起路迎酒的杯子,准备给他继续去泡茶了。   这一天的工作量很大,路迎酒忙到快七点了,才准备走。   今天敬闲开了辆SUV过来。   路迎酒懒得研究是什么牌子了,反正这车简直是一天一换,下了百万算他输。   他拉开车门坐上去。等两人都坐稳了,才又想起这茬,问:“你和楚半阳是怎么回事?”   他不提还好,一提,敬闲立马回过头,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我吃醋了!”   路迎酒:“……”   敬闲强调:“我吃醋了!一大口醋!”   “至于吗。”路迎酒扶额,“你太敏感了。你不能看别人长得帅还有钱,就认定我会看上他啊……再说了,我对男的真没什么感觉。”   敬闲:“你竟然说他帅还有钱!!”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路迎酒安抚他,“不带半点感情色彩的客观评价,没你帅,没你有钱。”   没想到这回,他是真的直接把醋坛子给打翻了。   敬闲牌老醋,十里飘酸。   敬闲当场就不干了,拽着他的手腕就往怀里拽。路迎酒知道他贼心不死,要真被拉过去了肯定又要被亲,当即挣扎起来。   两人这么拉拉扯扯,互相推拉。   最后路迎酒不得已,抵抗不了骨骼惊奇的敬闲,脸上、头发上还是被亲了几大口,连续奔波、工作都没被破坏的个人形象,在这短短半分钟就被摧毁了,头发左翘右翘,白衬衣起了皱子,袖口的纽扣直接就壮烈牺牲了,飞到了座椅角落。   好不容易,路迎酒才摆脱了敬闲。   一抬头往窗外看。   花衬衣大妈、卖西瓜的老大爷、几个高中生,纷纷是站在原地动也不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卧槽!玩得真大!”   ——刚才这辆SUV摇动得实在是很厉害、很激烈、很有节奏感了,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一些什么。他们从远处看,也听不到声音,就看到两个男人在搞来搞去,互相推搡拉扯,堪称打情骂俏,仿佛下秒就要“缠斗”在一起,做些快乐的事情。   路迎酒:“……”   路迎酒:“…………”   他耳朵简直在发烫,猛地拍了一巴掌敬闲:“快开车!”   敬闲闷笑,一脚踩下油门,SUV气势汹汹地上了路。   他说:“他们这误会可真大。”   “你还有脸说?”路迎酒支着脑袋,闭了眼,努力试图把记忆清空。   隔了几秒钟,敬闲又说:“我后座的玻璃是隐私玻璃,别人看不见的。”   “……啊?我们也不可能坐到后排去啊。”路迎酒没跟上他的思路。   “不是,”敬闲露出了个夹杂着憧憬、期待、激动的笑容,“我是说,我们可以在后排做其他事情。别人肯定看不见的。”   路迎酒:“……”   他又往敬闲脑袋上呼了一巴掌。   敬闲头铁,浑然不惧,继续畅想未来。   好不容易路迎酒又忙活了几天,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他们去医院接了阿梅,去了“路迎酒吧”。   路迎酒的本意,其实是让她在这里挂个名,要是真有客人来了就招呼一下,告诉他们这里暂时没酒水,只有果汁。   他有考虑之后再去请服务员,或者调酒师,目前这酒吧还是穷酸得要死,啥也没有,主要业务只有三项:阿梅倒橙汁,阿梅倒葡萄汁,和阿梅倒西瓜汁。   阿梅手脚勤快,见不得脏东西,刚来就开始四处打扫卫生了,把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   她说:“你看,路先生,你也不能白给我工资对不对?我能帮的就一定帮你。要不是有你,我就和他们一起死在村里了。”   路迎酒嘱咐她,千万不要太累了,身体最重要。   阿梅应了,继续高高兴兴拿着鸡毛毯子扫灰。   路迎酒刚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就看见眼前爬过去了一个高高兴兴的阿梅。   路迎酒:“……”   他扶额,这病看来暂时是好不了了。   总之有人看店了,他也不用总是锁死店面了。   总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好不容易清闲下来,他想起楚半阳说的话,准备去找他问问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   周末的阳光明媚,拉开窗帘,满屋亮堂,让人的心情连带着都好了起来。   路迎酒吃着敬闲做的手抓饼,喝着玫瑰茶,看向窗外。   整个天空都是碧蓝的。   飞鸟展翅,发出欢鸣。   敬闲神神秘秘地捣鼓什么,隔了一会,坐在路迎酒的对面,把两张东西拍在了他的面,说:“云霄游乐园,票两张。”   路迎酒笑道:“看你都迫不及待了。”   “那当然。”敬闲说,“听说那里有最刺激的过山车,和最大的鬼屋!” 第52章 云霄游乐园   既然是准备出去玩一整天,那东西肯定要收拾。   路迎酒很少参与这样的娱乐活动,学生时代偶然和别人出去玩,就带手机带钱包,后来支付方便了,连钱包都不带,直接揣个手机就出门。   所以,他站在自己除了必需品啥都没有的卧室中,有些迷惑地想,自己还要带什么吗?   隔壁房间传来声响,大概是敬闲在折腾东西。   敬闲在携带随身物品上,似乎有着惊人的天赋。路迎酒就想过去,问问他都带了些什么。   结果之后,他看见敬闲的房间虚掩着,过去轻轻推了下:“敬闲,你……”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成年男性健壮的躯体,和漂亮的肌肉线条,每一寸在阳光下都被勾勒得清晰,乍一眼看过去,冲击力极强。   如果不是情况不大对劲,这一幕称得上养眼极了,足够一切性取向为男的人尖叫。   ——敬闲裸着上半身,手上正拿着件白衣服准备套上去。如果有一天他破产了,光是这样衣服一脱,出去就能开始靠小费日入过万。   两人四目相对。   路迎酒:“……”   路迎酒退后半步,带上门:“对不起我应该敲门的。”   他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近乎是紧张,手上加快了关门的速度。   门关到一半,卡住了。   拉不动了。   路迎酒手上刚想用力,门就被猛地往回一拉——   他手上还抓着把手,又被门给整个人带回去了,踉跄了一下。再抬头,敬闲一手拉着门的另一边,依旧是裸着上身,面露喜色:“唉你怎么突然那么热情!”   路迎酒简直是头皮发麻,说:“你把衣服穿上啊!”   “这不是机会难得吗,怎么那么害羞,”敬闲说,“男人间互相看一看怎么了?”   路迎酒心说,男人间确实没什么,他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人的了。   但敬闲是不一样的啊!   其他男人被他撞见了,可不会这样两眼发光啊!   路迎酒刚想要退后,手又被敬闲一把抓住了:“怎么走得那么快。小说里不是这么写的吗,撞见谁洗澡,就要对谁负责。”   路迎酒:“你又不是女的。你刚刚还说,男人间互相看一看没怎么。”   敬闲说,“其实我很害羞的,很怕被别人看到,所以只能赖上你了。你这看了就跑,也太渣了。”   路迎酒:???   他一瞬间被敬闲的不要脸惊呆了,再次打量了眼前比自己高大健壮的男人,说:“你说的什么胡话?!”   敬闲说:“不管怎么样你看都看了,不顺便摸一下,不觉得自己很亏吗?”   说完就把路迎酒的手往自己的身上带,还碎碎念叨,讲什么别人去看脱衣舞男还要花钱,现在可是免费的,想摸多久摸多久,保证他摸得满意,还可以赠送很多售后服务。   路迎酒:???   路迎酒:“我不觉得吃亏!!”   他几乎是用出了浑身的力气挣扎,才没有直接把手放在敬闲的肱二头肌或者腹肌上,最后猛地一抽手,一溜烟走了,留下满脸遗憾的敬闲。   路迎酒惊魂未定,回到自己的房间。   手机猛地振动起来。   刚好是叶枫打电话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敬闲的上半身从他脑海里去掉,接了电话:“喂?”   叶枫听起来还是很没精神。   他说:“关于张念云的事情,我刚刚听到了一点消息。”   “……什么消息?”路迎酒坐在床上。   月山村的那一行,让他们知道叶德庸实际上是复活了叶枫。   但是张念云又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死在了那个石碑面前,谁都不知道。叶枫后面又去问了家里的长辈,一直在打听这事情,现在看来终于有了点眉目。   叶枫说:“我们不是从拜山的庙里,带回了不少笔记吗。叶家的人一直在翻找,最后在一本书里,找到了一封残破的信件——准确来说,是一封遗书。”   他继续说:“遗书的内容已经不完整了,但对比了一下字迹和签名,就是二奶奶留下的。”   “所以她是怎么死的?”路迎酒问。   叶枫说:“从遗书来看,她是在01年自杀的。”   “……自杀的?”路迎酒愣了几秒。   “对,”叶枫叹了口气,“我也很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祭拜天道的石碑前自杀,二爷又为什么没埋葬好她的尸骨……其他的事情你也该知道了,没啥特别的,也没人知道你照片的事情。”   路迎酒就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叶枫说:“算了,先别操心这个了。你最近几天怎么样?”   “也没什么事情。”路迎酒瞥了一眼外头,敬闲终于穿上衣服,到客厅收拾东西去了,“刚准备去云霄游乐园。”   “你竟然对那种地方感兴趣?你变了啊。”叶枫错愕了一瞬,然后他突然又懂了,“是不是要和敬闲一起去。”   “对。”路迎酒揉揉眉骨,“之前答应他了。”   “挺好的挺好的。”叶枫说,“不过你们蜜月就去这地方啊?虽然也不是不好,但我还以为你们会出个国什么的,毕竟他看起来就钱多得花不完,还是说中国的鬼不方便出国?”   路迎酒:“……什么蜜月,我说了我们还没在一起。”   “呔,”叶枫说,“你怎么还那么傲娇的呢。”   路迎酒:“……”   他眉心一跳,说:“再见。”   挂了电话,敬闲在外头都准备好了,鞋也换好了。   路迎酒出去,敬闲看着他问:“走吗?”   “走。”路迎酒说,弯腰穿上了球鞋。   ……   40分钟后。   阿斯顿马丁停在了游乐园外的停车场。   今天是周末,来的车很多,这位置是他们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的。   来到游乐园门口,只见五彩斑斓的气球大束大束飘在外头,小孩子们满脸兴奋,年纪小的就被父母牵着,年纪大的已经在蹦蹦跳跳了。   他们排着长队,等了老半天才入了园。   路迎酒在门口拿了两份地图,递给敬闲一份,然后自己摊开来看。   云霄游乐园的占地极其大,分为两个大区,一边是普通的游乐园,过山车海盗船鬼屋通通在那里,一边则是水上乐园,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人气爆棚。   路迎酒就说:“我们不应该在周末来的,按照这个入园人数,排队肯定要等很久,一天玩不完。”   敬闲说:“那我们可以在园区里住一晚。”他指了指游乐园的西边,“你看这里就有主题酒店。”   “确实可以。”路迎酒点头,突然笑了笑,“我好像很久没有出去这样玩了。”   “那下次我们再换个地方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敬闲说。   离他们最近的就是旋转木马。   路迎酒本来不想去坐的,毕竟,他们俩的画风都和旋转木马不大沾边。   尤其是敬闲。   适合他的明显不是木马,而是战马。路迎酒毫不怀疑,他要上去了,能硬生生骑出驰骋沙场的感觉,下一秒就会踢碎哪个人的脑袋。   但是敬闲坚持要跟路迎酒体验所有的游乐项目,强行把他拽了过去。   路迎酒确实没玩过这东西,也就由着他去了。   排队的都是小朋友和他们的父母,要不然就是小情侣。   他俩本来就高,站在队伍里一眼就能被看见,更别说他们样貌出众,简直是活生生的衣架子,太吸睛。路迎酒一回头,就能看见好几双小眼睛盯着他俩看。   路迎酒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加上前头队伍还有很长,他就想和敬闲说,要不算了吧。   结果他一扭头,看见敬闲正盯着旋转木马看,一副挺感兴趣的模样。   路迎酒就突然想到,敬闲应该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吧。   毕竟他是从鬼界来的。   这种路迎酒习以为常的东西,对敬闲来讲,全都是新奇的,当然会有期待感。   于是路迎酒悄悄咽下了话语。   等快排到他们了,上一场次的人们正在退场,路迎酒就小声问敬闲:“你喜欢哪匹马?我觉得那匹黑色的挺适合你。”   他已经注意那匹黑马挺久了。   黑马俊朗帅气,是那上头最符合敬闲气质的了。   敬闲说:“你喜欢哪一匹,我们就上去哪一匹。”   路迎酒:“我没有特别喜欢……等等,”他突然醒悟过来,“什么叫‘我们’?”   “就是骑马啊。”敬闲理所应当道。   “不不不,”路迎酒的思路有点乱,“旋转木马,肯定是一人一匹马啊,除非你是五六岁的小朋友。怎么可能两个大人坐在一起!”   那画面简直太糟糕了!   他光是想象了一下就头皮发麻。   “啊,”敬闲很意外,也很失望,“原来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玩这个的时候我能抱着你。”   路迎酒:“……”   果然,他该早点把敬闲拉出去的。   现在显然来不及了,闸门一打开,他们入了场。   敬闲知道不能和他同乘一匹马后,非常失望,拉着路迎酒到处乱走,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隔了几秒钟后,路迎酒就知道了。   敬闲把他拉到了一个南瓜车上。   这是整个场地里,唯一能两个人坐在一起的地方。   敬闲一看到它就眼前发亮。   路迎酒将就着他坐下去,结果他们高,那点空间实在是太小,两人的长腿都是卡得很难受,左放右放都不对,恨不得伸出车外架着。   路迎酒的膝盖抵住了某处的栏杆,几乎是卡在那里了,旁边的敬闲就更是惨烈,直接就卡死了。   但敬闲毫不在意,身体往后一靠,手一伸放在座椅靠背处,算是半搂住了路迎酒。   美人在怀,他笑得还是挺高兴的。   准确来说,和路迎酒在一起的任何时间,他都挺高兴的。   路迎酒就嘟囔:“真是地主家的傻孩子……”   “什么?”敬闲没听清。   “没事,”路迎酒讲,“我说你是个大聪明。”   这南瓜车上挂着七彩小彩灯,南瓜顶上还放了巨大的蝴蝶结。   一声尖锐的铃声响起,木马们缓缓启动,伴随着童声欢快的背景音乐,上下起伏着。   他们俩坐在满是少女气息的南瓜车里,路迎酒支着脑袋,往四处看,到处都是小朋友。   突然,敬闲开口问:“这个南瓜车,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我记得是个童话故事?”   路迎酒想了想,说:“你是说灰姑娘?”   “可能是吧。”敬闲说,“情节是什么啊。”   路迎酒实际上也没听过几个童话,就凭借模糊的印象,和敬闲讲了讲灰姑娘的故事,讲她怎么被继母和姐姐欺负,讲她怎么在仙女的帮助下,坐着南瓜车参加王子的宴会,又是怎么在午夜遗漏了水晶鞋。   敬闲饶有兴趣地听着,最后说:“这故事真有意思。”   “是吧。”路迎酒说,“这是个很有名的童话。”   音乐刚好停了,孩子们开开心心地下了马,往外头跑去。他们俩花了一会功夫,才把自己的腿从南瓜车里拔出来。   下一个项目是碰碰车。   路迎酒坐了敬闲那么长时间的车,对他狂暴的车技深有体会,觉得他玩这个项目,对其他人来说肯定是灾难性的。   果然,刚上了车敬闲就迫不及待了,铃声刚响,他猛地踩下油门——   车身猛地向前一突,气势汹汹地撞向其他人。   接下来的3分钟里,路迎酒都是紧抓着扶手的。他们的车灵活地在场地间旋转、加速、漂移,把附近所有车子撞得七零八落。   下了车,路迎酒还觉得自己脚下在晃。   敬闲嘴上说着要扶他,实际上手老往他腰上招呼,搂住就不放了,被路迎酒掰开了好几次,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接下来是大摆锤和海盗船。   路迎酒没怎么玩过这些,但他显然是不怕的。   强烈的失重感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贴了符纸,五六楼高他都照样往下跳,岂不是比这个刺激?   所以,哪怕是大摆锤在半空重重下落,周围人失声尖叫,他也只是在狂风中半眯起眼睛,甚至有点想补觉。   敬闲也觉得不够刺激。   于是他们最后站在了过山车的面前。   这是云霄游乐园最大型的过山车,名叫“天翻地覆”,足足有十环,轨道扭曲可怖,像是一条狂蛇的脊骨。过山车掠过他们头顶时,人们刺耳的尖叫简直要把耳膜震破。   过山车的队伍排得很长。   今天天气非常好,天空蔚蓝,阳光也分外灿烂。人们排着队都是额上微微冒汗,不少喝着冷饮,拿着游乐园的地图扇风。   路迎酒手上也是敬闲刚买回来的芒果冰沙。   他不大喜欢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于是往前站了点,刚好站在敬闲的阴影之下——反正敬闲本质上还是鬼,不怕热。   玩了那么久,他喝了一口冰沙,冰凉带着水果的香气在舌尖炸开,也是神清气爽。   敬闲给自己买的是绿豆冰沙。   他喝了几口,就问路迎酒:“芒果的好喝吗?”   “还不错。”路迎酒说,“你要尝一口吗?”   他的本意,是想想让敬闲就着杯壁喝一口。   但是敬闲一低头,极其自然地直接喝上了他的吸管,尝了一口后说:“确实味道不错,就是比我做的还差点。”   路迎酒:“……”   他心虚地左顾右盼了一下,见没人在意他们,又盯着那根绿色的、被扭出了造型的吸管,思考间接接吻的定义。   他上一次和敬闲喝同一杯东西,还是见陈笑泠时,他把喝了几口的抹茶拿铁直接给敬闲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大大不同了,当时的他可没想到,敬闲一副业界精英、霸气外露、邪气四溢且模特般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不死的贼心,和对他腰的迷之执着。   敬闲这才反应过来:“哦我没想到。害这有啥好介意的,亲都亲过了,还介意这个?”   提起这事情,路迎酒眉心一跳。   敬闲见势不妙,赶紧说:“来来来,我给你换根吸管就是了。”   他把这绿吸管抽走,然后把自己杯子的吸管拿出来,放在路迎酒的杯里。   路迎酒心想,这还差不多,然后才继续喝冰沙。   喝了两口,他突然又反应过来了。   这他妈的不是一样吗!   敬闲把自己的吸管给他了,这不还是间接接吻了吗?!没区别啊!   敬闲见他突然扶额,就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晒晕中暑了?”   “……不是。”路迎酒使劲揉眉骨,“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和你玩久了,智商都下降了。”   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路天才一边喝芒果冰沙,一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忧心忡忡。   直到上了过山车,他还在严肃思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傻了。   毕竟,他想,要是真和敬闲在一起了,两个人里头至少要有一个聪明的吧,不然这日子咋过。   安全扣扣下来,工作人员挨个检查了,随后,巨蛇造型的过山车缓缓启动。   车上轻轻振动,齿轮的声音自身下传来。车头是巨蛇张开大口的模样,每片鳞片都栩栩如生,它像是一点点在把漆黑的轨道吞入腹中。   这个过山车非常高,上升的过程很缓慢,乘客们只能吹着风,看地面逐渐远去。   路迎酒本来也在四处打量,俯瞰整个游乐园。   “……你说的那个魔法,会在十二点消失对不对?”敬闲突然说。   “什么?”路迎酒问。   “就是灰姑娘的故事。”敬闲说,“我突然觉得我很像那个仙女。”   路迎酒:???   他今天第二次给整蒙了,如果他还在喝冰沙,肯定会当场喷出来。   敬闲继续自己的论证:“你看,我给你的南瓜车就是那些数都数不完的豪车,我给你的水晶鞋就是钞票和大钻戒,我虽然给不了你漂亮的裙子,但是我可以脱衣服让你摸摸我的腹肌……”   “停停停停停。”路迎酒头都大了,“我的天你可别再扯了。”   能把自己比喻成仙女,天下独敬闲这一家。   “总之,”敬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条件那么好。”   “是是是。”路迎酒点头,“对对对,好好好。”   过山车快接近顶点了,所有人都不禁屏息凝神,只有他们俩还在这交头接耳地讲小话。   敬闲继续说:“不过我还是胜过仙女很多的。你说她的魔法会在午夜十二点消失,但是我不会。”   “我的时间可长久多了,毕竟我是个专情又专一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鬼。只要你想,我会陪你度过今天的十二点,明天的十二点,和今后的所有十二点。当然还有所有的十一点十点九点八点……”   路迎酒愣了下。   敬闲在继续扯淡,但刚才的那一番话,莫名戳中了他内心的某个地方。   他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挺柔软的。   像是飞鸟的羽翼,或者白色的沙滩那样柔软。   “……所以,”敬闲最后看向他,带着笑意,一双深邃的眸中映着灿烂的天光,“路迎酒,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我啊?”   路迎酒没答话。   过山车攀升至最高点。   随后它在惊声尖叫中,旋转着俯冲下落!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地面与人群高速逼近,近150公里的时速将所有景色化作长线条,争相恐后地逃离视野。   狂风吹起衣衫,揉乱了发梢。   狂蛇扭动身躯,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车身在最低点又猛地顺着轨道上升。今天的天气是真的好极了,天空宛若幕布,干干净净。于是那片蔚蓝在路迎酒的视野之中,旋转着呼啸而来。   它蓝得纯粹,蓝得干净,也蓝得让人心动。 第53章 鬼屋与摩天轮   尖叫声铺天盖地,巨蛇模样的过山车在轨道上肆意驰骋,一连冲过了十环。   路迎酒想到了吊桥效应。   所谓吊桥效应,就是两个人如果都提心吊胆地过吊桥,便会心跳加快,并且将这种由外力引起的心动,误认为是对对方的喜欢。   从这个角度来讲,游乐园确实是一个约会的好地方,惊险又刺激的项目多,很容易叫人心跳加快。   但问题来了。   他又不怕过山车,过山车跳楼机那些东西,并不会让他心跳加快。   下了过山车,路迎酒还在盯着天空看。   他想,这天是真的蓝啊。   敬闲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下一个项目了。   云霄游乐园非常大,项目应有尽有。   玩激流勇进之前,他们买了雨衣,但两人都没把雨衣完全扎紧,俯冲下来的时候,水哗啦啦顺着衣服缝隙淋了满身。刚出项目,路迎酒就忍无可忍,找了个角落往自己和敬闲身上拍符纸,干燥了衣衫。   然后,他们又跑去玩旋转秋千和跳楼机,空中风车和矿洞过山车……所以吓人的项目,对他俩来讲都是吹个风,看看远处的风景。   但也绝对谈不上无聊。   实际上,路迎酒觉得非常有意思。   小时候他几乎没玩过这些东西,后来他也不大有时间,现在是他第一次慢悠悠在游乐园里逛,并且按照敬闲的期待,把每一个项目都体验了一遍。   人生之中总是要有很多第一次的。   这些新奇的东西,像是弥补了一点点他的过去。   周末的人多,他们这样玩,直到下午才到了敬闲最期待的项目。   鬼屋。   路迎酒站在名为“万圣惊魂夜”的鬼屋面前,看着门口各种南瓜、蝙蝠、鬼怪的装饰物,说:“你确定我俩要玩这个?”   “不然呢?”敬闲说,还上手摸了摸门口鬼毛茸茸的脑袋,“你看这个鬼长得多有意思,傻头傻脑的,里头肯定还有狼人和吸血鬼。”   “哦,”他这么一说,路迎酒突然明白了,“是你喜欢的进口鬼对吧?”   敬闲说过,他喜欢看僵尸片,或者吸血鬼题材的电影,因为那些物种对于他来说通通是“进口鬼”,没见过,觉得新奇。   如果是从这个角度,他倒是明白敬闲的兴趣点在哪了。   他们就开始排队。   这间鬼屋挺有名的,比起其他的项目,排队的人只多不少。他们慢悠悠跟着队伍向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磨了四五十分钟才轮到他们。   这鬼屋是十人为一组进去的。   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对他们喊着注意事项:“孕妇与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的游客禁止入场,禁止携带易燃易爆物、管制刀具和打火机,禁止拍照录像,禁止破坏鬼屋内的道具,禁止殴打工作人员……”   前头几句还没什么。   一听到最后两条,路迎酒就猛戳敬闲,低声说:“听着点。”   “什么?”敬闲的注意力完全在门口的狼人模型上了,视线挪都挪不开。   路迎酒说:“禁止破坏道具,禁止殴打工作人员。”   “好好,肯定没问题。”敬闲一口保证道,“我哪里是会乱打人的鬼。”   等注意事项说完了,他们十个人站成一排,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开始入场。   刚进去就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点绿灯闪烁。   地上有带有绿光的箭头标识,众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还没走几步,音乐响起,那是尖锐的风声和细碎的窃窃私语,做得分外逼真,还带着环绕音。脚下又有凉风起来,冷飕飕地挠着脚踝,令人想到了满是迷雾的山岗,与远处深林中游荡的野鬼。   这鬼屋出名不是没有理由的。   光是这开场的音效,就已经强过许多其他鬼屋了。   当即就有几人害怕起来,拉紧了彼此的手。   这点黑暗对敬闲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所以他清晰看到了其他人拉起的手,当即靠过去,也要拉路迎酒的手。   路迎酒虽然看不清,但敬闲一靠过来,他就知道敬闲又想干什么了。他把手缩了回去,低声说:“干什么呢?”   “其他人都拉手了,我们不拉岂不是没有气氛。”   路迎酒:“你的理由真的是千奇百怪,这一路上,你都用过什么理由了?”   他回忆了一下,补充说:“什么‘路迎酒我觉得那棵树好漂亮啊所以我们牵手吧’,什么‘前头这只狗长得真像毛团子所以我们牵手吧’……简直是离谱,你手上是长了个磁铁吗,一定要被我吸住。”   敬闲就闷笑了几声:“这不是鬼心不死吗。”   “你倒是对自己的定位很精确。”路迎酒也笑。   见他不愿意,敬闲就放弃牵手了。   路迎酒又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衣服后头一重,像是被人扯住了。   路迎酒:?   他一回头就无语了:敬闲竟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俩现在就像是春游的小学生,一个拉一个,牢牢黏糊在了一起。   路迎酒低声说:“你又是干什么,别拉我衣角,小学生才干得出这种事情。”   “哦。”敬闲很听他的话,手上又变了位置,这回是扯住路迎酒的后领子了。   没想到他力气大,这么一扯,一下子没控制好力道,路迎酒只觉得脖子像是被上吊绳一勒!   他硬生生被敬闲扯停了脚步,整个人向后仰了半步。   敬闲大惊失色,赶紧扶住了他。   路迎酒小声咳嗽了两声:“敬闲,你是想谋杀我啊。”   “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敬闲慌张道,“我对你的爱那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日月可鉴至死不渝。”   路迎酒:“……”   路迎酒给逗乐了:“你这成语还进步得挺快。”   “那当然。”敬闲轻轻拍他的背,“我可是好好学习了的。”   这么一闲聊,他们已经走出去十几米了,前头的人群突然发出尖叫!   只见一片漆黑的前方,忽然有红色的灯光打了一小撮在墙上。那墙是红砖堆叠起来的,等他们一靠近,砖缝里突然开始疯狂往外渗血!   这条过道很窄,他们必须贴着这墙面过去,才能抵达下个区域。   血淋淋沥沥地流了满地,鲜红又刺目,音乐声大声起来,脚下阴风阵阵。   前头人当即站着不敢动了。   还好有个胆大的大哥,一马当先走了上去。   他贴着墙,慢慢挪动脚步。   刚开始什么事情都没有,他很快走到一半,只听到尖锐的笑声响起!   红砖墙的正中破开了一部分,竟然有一只苍白的手抓了出来!   它在空中不断扭动,每一寸骨骼都在以非人类的角度弯曲,手指变形,腕骨扭曲。那大哥尖叫了一声,瞬间往前冲了。   敬闲眼前一亮,问路迎酒:“那是不是女巫?我看它的手环挺像的。”   “不知道啊。”路迎酒看了几秒钟,“看不出来,可能就是随便弄的吧,没品种。”   敬闲略有些失望。   道具很逼真,气氛非常棒,但路迎酒的内心毫无波动。   他们贴墙走过去时,敬闲还上手,轻轻摸了摸鬼手的手背——看他那神情,好像是在什么粉丝见面会上和粉丝握手。   等过去这一坎,他们一下子去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第一个过去的大哥是真的猛,很快不见了身影。   接着,出现在路迎酒面前的是一锅巨大的汤,汤汁冒着绿色的荧光,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声,里头骷髅头和碎骨不断被搅拌。路迎酒只觉得脑后一凉,刺耳的叫声爆发在耳边。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倒挂着的女巫脸!   脸上满是血污,眼球还蹦出来了,一颤一颤的。   路迎酒:“……”   路迎酒第一反应是招呼敬闲:“敬闲,快过来看你的女巫。”   敬闲一回头也过来看了,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点评说:“这个模型还做得挺可爱的。”   路迎酒说:“你这是什么阴间审美。”   然后他转念一想,鬼怪的审美确实该叫“阴间审美”。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下去,跟游山逛水一样。   路迎酒天生招鬼的体质,在鬼屋中似乎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所有的鬼怪模型、所有的触发式机关和音效,全都是往他脸上招呼的,敬闲一个没遇到。   每次他遇见新品种,就开始招呼敬闲。   “过来,这里有你要的狼人。”   “又来了三个女巫。”   “这些都是炼金师的药剂,他们在做永生药水。”   “前头还有很多僵尸,别站在这里欣赏了,还有好多新品种的……”   敬闲被一只蝙蝠小丧尸深深吸引住了。小丧尸声嘶力竭地吼叫,努力拍打翅膀恐吓路人,而他和它对视,目光中简直是含情脉脉。   路迎酒怎么拽他就拽不动。   眼看着其他战战兢兢的游客都要反超他们了,路迎酒无奈,这回直接上手去拉敬闲。   没想到就这么轻轻一拉,好像触发了什么神奇的机制,敬闲突然就愿意迈步了。   他视线还黏在蝙蝠丧尸上,努力扭着脖子回头去看,但又非常乖地跟着路迎酒,任由他牵着往前。   就这样,路迎酒才把敬闲牵住了那片区域。   敬闲还念念不忘,说:“以后我们家也摆个这玩意吧。”   “不要。”路迎酒一口否决,“你想啥呢。”   “反正你也不怕它,就摆在门口当做摆设不是挺可爱的吗……”   “不要。”路迎酒说,“绝对不可以。我家不允许出现这种东西。”   敬闲这才作罢。   ——他这么快放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路迎酒还拉着他的手呢。   他怕再多说几句,路迎酒就反应过来了,不拉他了。   一路往前走,敬闲把进口鬼一口气看了个够,心满意足,连说要是有机会,他肯定往鬼界里引进一些进口鬼,增加物种的多样性。   路迎酒就扶额道,先不提到底能不能成功,你是不是没听过“物种入侵”这个词。   敬闲说不存在的,不过语言不通,可能确实是个大问题。   他们还欣赏了电锯狂魔和剪刀杀人狂,还有无数条在空中打转的人腿。   鬼屋里有真人NPC,拎着个大电锯发出嗡嗡嗡声响,在一个角落突然杀出,追着他们。   游客们尖叫连连,争相往前跑。   路迎酒本来懒得动弹,还想慢慢走,但其他游客都跑得飞快,就剩他们俩待在这里,总有几分不给工作人员面子的感觉。   于是他象征性地小跑几下,拉着敬闲,在电锯刺耳的咆哮中一连拐过好几个弯,绕过满是鲜血的墙壁,绕过乱抓的鬼手,绕过形形色色的女巫与狼人……   某个瞬间后,眼前豁然开朗。   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阴冷的氛围消失殆尽,周围尽是沸腾的人声。   鬼屋的阴冷可怖一扫而空,逃出来的游客们皆是松了口气,然后互相打趣,嘲笑同伴们刚才的反应。   光线刺眼,路迎酒半眯起眼眸,过了一会才适应了。   见到这么多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还拉着敬闲呢。   刚才在鬼屋里他竟然没察觉。   不过,幸好有他一路牵着,不然敬闲肯定又会被哪个丧尸或者狼人勾了魂。   这次的鬼屋之旅,敬闲想必是满意了。   路迎酒松开了手,问敬闲:“下个项目去哪里?”   敬闲摊开地图看了一圈,指了指:“摩天轮。”   ……   摩天轮下一望过去,就是黑压压的人头。   还好现在接近饭点,人数已经少了很多了。   他们两人来到摩天轮之下。   天空暮色沉沉,天光已被远山吞噬大半。摩天轮缓慢旋转着,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是一抹绯红,都是一轮坠落的夕阳。   路迎酒一边吃着敬闲给的小零食,一边想着事情。   他还不大习惯放松,一空闲下来,就会忍不住让自己投入缜密的思考。   他一开始,还在想张念云和陈敏兰留下的信息。   在如此欢快的氛围下,思考这些东西很不合适,很快他的思维就发散开来,想到了今天喝的芒果冰沙,过山车之巅看到的蓝天,还有玩激流勇进时、泼在脸上的冰冷水珠。   一项项鲜活的感觉席卷上来,压垮了那些沉重的思考。   再之后,路迎酒只是盯着那巨大的摩天轮。   什么也不想,很单纯地看它怎么转。   等了十分钟,就轮到他们上去了。   在座位上坐稳,座舱缓缓上升,门也关上了。路迎酒往窗外看去,看到人群、大地与夜间亮起的小彩灯离他们远去。一阵风出来了,几棵老树哗啦啦作响。   摩天轮很大,速度非常慢。   闲着也是闲着,路迎酒继续吃手中的零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敬闲聊起了天。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就是讲一讲以前的事情。   比如说,他小学前的那一段路开的是木棉花。   比如说,他以前闲得没事干,就满街去抓妖魔鬼怪陪自己玩。   比如说,他是怎么和叶枫认识的,后来两人又是怎么成了好朋友。   作为驱鬼师,更多的时候,路迎酒都在扮演一个倾听者。   倾听委托人的故事,倾听鬼怪的意愿,倾听事情的真相……   而他本身不是一个倾诉欲太强的人,不会拉着认识的人,就开始叭叭叭地讲。哪怕是在他屈指可数的醉酒经历中,他也是很安静地睡着了,从没乱讲话。   所以,此时此刻,在这个慢悠悠、似乎能旋转到天荒地老的摩天轮上,他难得有机会、有兴致这样给别人讲自己的故事。   敬闲目不转睛地听着,记住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就像是他要以这种方式,参与路迎酒之前的人生。   路迎酒讲了一通之后,觉得累了,才停下来看向窗外。   他们快抵达最高点了,脚下的人群变得很小。往远处看,游乐园多彩的灯光亮闪闪地铺开,汇聚成欢乐的海洋。   而更远处的天边,山峦之上还有一片残红的余晖,华美,艳丽。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过山车的轨道恰好架在夕阳之前,它在暗淡光线里成了剪影,线条依旧狰狞,尖叫声离得远了听不见。   几秒钟后,车身安静而飞速地掠过光与暗的交界处,它时而被残红照亮,通体金属熠熠生辉,时而又投身于阴影之中,周身被黑暗吞没,像是在日与夜中穿梭,就连时间也追不上它。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   安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路迎酒开口说:“敬闲,有件事情我想问你……”   “嗯?”   “是关于张念云的事情,”路迎酒说,“虽然现在提这种话题不大好,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在自家祭拜天道的石碑前自杀。”   他继续说:“会不会是这件事情,和天道或者是因果有关?”   “你曾经说过你能解决这事情。但如果涉及这些庞大又复杂的法则,就连神官都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他看向敬闲,问:“所以我想问你,这些法则真的不会伤害到你吗?我不希望你为我付出任何的代价,不论是哪种,都是我不可以接受的。”   “……哦,你说这事情啊。”敬闲往后一靠把长腿一伸,轻轻松松道,“那简直是轻而易举,当然难不倒我啊。你就别操心这么多了,想一想怎么发展你的酒吧还来得更实际一点。”   “……真的么?”路迎酒问。   他近乎直觉一般,觉得敬闲在撒谎。   他很不安。   那不安简直像是浓郁的阴影,在这个瞬间俘获了他,淹没了他。   “真的。”敬闲信誓旦旦,“你老公可是很厉害的。但是你这么关心我,我可是很感动。”   说完,他就要顺势去搂路迎酒的腰,被路迎酒给躲开了,笑说:“你怎么又来了。”   ——那个直觉消失了。   它的消失和它来时一样迅速,几乎让路迎酒以为是个错觉。   又过了几秒钟,座舱终于抵达了最顶端。   敬闲闹着闹着就坐到了他的身边,突然说:“我们照张相吧。”   “为什么那么突然?”路迎酒愣了下。   敬闲说:“你看啊,我都来多久了,我们竟然都没有一张照片!”   路迎酒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他不是一个喜欢拍照的人。   身边朋友也大多是纯粹直男,那拍照技术简直了。   路迎酒每次点进去朋友圈,看到的照片,大多数就是角度新奇的生活照,有女朋友的还有一点,至少会有个美颜……而更直男一点的,会上传了诡异的旅游照,比如说在瀑布前比了个“耶”,脸还背光的那种。   刚加入青灯会时,好像是搞过什么活动,要新人提供生活照。   路迎酒就没几张照片。他的九成照片分布在读书时班上女生手机里,剩下的零点五成在自己手机,零点五成在男生手机。   当时,他想了两秒钟,找出了自己的一张……蓝底证件照开始上传。   好在他的颜值能打,放个证件照也很好看,不显突兀。   现在敬闲突然说要拍照,他实在有点意外。   敬闲说干就干,当场就拿出了手机。   面对镜头,路迎酒有点不大适应,绷着个脸,那骨子里的冷淡感又重了几分。   “你笑一个啊。”敬闲笑说。   路迎酒说:“我不大适应拍照,就这样吧。”   “唉别,再来一张。”敬闲又举起手机。   路迎酒还是绷着脸,隔了几秒,勉强勾起嘴角。   他尽力了,可是在镜头前实在是不自在,最后这笑似有似无,但表情确实柔和了许多。   “咔嚓!”   敬闲又拍了一张。   ——这手机的原镜头非常死亡,脸胖两圈,一点瑕疵都能放大一百倍,没双下巴也要整出来一个,也就是他俩敢这么作,往那一框,一个清秀一个俊朗,照样好看。   画面定格,窗外便是繁华欢快的景象,过山车轰轰烈烈地呼啸而过,跳楼机带下人们的尖叫。   而他们并肩坐在夕阳的光辉中,坐在整个游乐园的最高空,眼中带笑。   敬闲放下手机,仔细欣赏了一番,很满意:“你看这张就不错,跟结婚照似的。”   路迎酒就笑说:“哪里结婚照这样拍的。”   “我说这样拍就能这样拍。”敬闲继续欣赏,“多好看啊。”   “你刚还说哪个狼人好看,”路迎酒懒洋洋道,“我再也不相信你的审美了。”   等下了摩天轮,刚好是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天地间陷入了黑暗。   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道路。   两人准备去餐厅吃饭。   走着走着,就拐进了一条小路。   敬闲跟在他身后问:“这里没什么人,我可以拉你的手吗。”   灯光之下,路迎酒后脖颈的皮肤光洁又白皙,从肩颈到腰身,皆是优美如艺术品的线条,他看着简直是心痒得不行。   “不可以。”路迎酒往前走。   “真的没什么人,谁都不会看到的,我们就偷偷拉一拉,到了餐厅门口就松开。”   “不可以。”   “你不再考虑一下?我手上还有一包你喜欢的夏威夷果。”   路迎酒站定了。   敬闲以为他生气了,说:“好吧不拉就不拉,我过几分钟再问你……”说完就把夏威夷果往他手里塞。   路迎酒回头看他:“真的到餐厅门口就松开?”   敬闲一愣:“对。”   然后路迎酒勾起嘴角,一双好看的棕色眼眸中带了调侃,也带着笑意,朝他伸出手:“行,那就拉一会吧。” 第54章 楚家全家桶   两人就这样一路拉着往餐厅走。   刚才在鬼屋时路迎酒没注意,现在这么拉着,才觉得敬闲的手大且骨节分明。   非常标准的男性的手。   尽管在之前26年的岁月中,路迎酒从没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牵着另外一个男人,以如此亲密的姿态,走在无人的小路之上。但出乎他的意料,此时此刻,自己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仿佛理所应当   敬闲高高兴兴跟在他后头,这回一路终于不乱说话乱扯皮了,难得保持了安静。   夜晚的风吹得很舒服,听着远处大路上的嬉闹声,不自觉就会让人心情愉悦。   这段小路没有多长,但路迎酒莫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就连风和心跳都慢了半拍。   几分钟后,道路走到了尽头,他们站在了餐厅之前。   路迎酒松开了手,说:“我们进去吧。”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不用怎么排队,两人随便吃了。   这餐厅的饭菜做得算不错的了,色香味俱全。就是敬闲依旧不大满意,说这道菜做得肯定没他做得好吃,他回去再做一份一模一样的,给路迎酒尝一尝。   路迎酒边吃边说,好好好,我又没怀疑过你的厨艺,你想做多少次就做多少次,只要别浪费。   “不可能浪费的。”敬闲说,“有你的毛团子在呢,多的东西全部丢给它。”   路迎酒吃了一口饭,无奈道:“你别把它继续当垃圾桶了,尤其是别把有害垃圾和厨余垃圾全都喂给它,二合一垃圾桶也不是这样来的。我算算,你都给它喂过什么:骷髅头,大蜘蛛,路边的杂草和生姜。”   “这才营养均衡嘛。”敬闲信誓旦旦,“我在鬼界的时候喂过不少妖怪的。”   路迎酒:“……”   他很为那些妖怪的健康担忧。   他们说是要在游乐园里住一晚,明天继续去水上公园玩,但是路迎酒吃着吃着,接了个电话。   是叶家的人打来的。   他们说调查蛛母时出了点状况,想要路迎酒尽快过去,核实一下。   路迎酒本来不想去的。   好不容易出了一趟,再赶回去工作,难免扫兴。   但是对方又强调,这件事情和叶德庸有关。   ——从阿梅的口中,叶家知道叶德庸用骨灰复活了人。   路迎酒和叶枫都没有提叶德庸的事情,各种细节也避重就轻地讲了。可当事情的碎片慢慢拼凑在一起,更多的线索浮现上来,叶家还是发现了点端倪。   等于说是,如果要继续隐瞒下叶枫的事情,路迎酒还是得回去圆谎。   路迎酒有点头疼,打开手机,又看到叶枫发来消息,说是叶家明天也让他过去了。   路迎酒就拿着手机想了会,想着要怎么跟敬闲开口。   不料敬闲已经率先察觉到他的不对了,问:“怎么,是有事情?”   “……对。”路迎酒点头,“关于蛛母和叶枫的事情。”   敬闲停顿了一下,说:“哦这样,没事,那就赶快回去吧。”   他又补充:“反正我刚刚查了一下,水上公园那边有不少设施在维修,等下次来可能还更好。”   路迎酒顿时觉得愧疚,知道敬闲这么说,是让他别在意。   他说:“嗯,下次有时间一定再和你过来。”   于是他们吃完了饭,也不多耽误时间了,打道回府。   出了游乐园,逐渐就把喧闹声抛在身后了。   上车,路迎酒继续是靠着座位补觉,弥补一下自己残缺的睡眠时间。而敬闲踩着油门,跑车以一贯的高速掠过街头,掠过了无数盏亮起的明灯,直奔夜色的最深处。   而夜色的最深处并非一片冰冷。   两人并肩回了家,亮起灯,屋内明明亮亮的。   一回去路迎酒就和叶枫打了电话,商量下明天要怎么讲,才能继续隐瞒下这件事情。   实际上问题应该不是很大,毕竟,在现场的人是他们两个,一场大火烧掉了许多东西,叶家即便是觉得有疑点,也不会怎么怀疑。   临挂断电话了,叶枫犹犹豫豫,似乎是想说什么。   路迎酒问:“怎么了?”   叶枫沉默了一会,然后笑说:“没什么,我还是先去睡了,明天要早起呢。”   电话挂断了。   路迎酒去热了一杯牛奶喝。   他一直习惯睡前喝一杯热牛奶,有助于睡眠,只是这次他在倒牛奶时,犹豫了一阵,问敬闲:“你要一杯牛奶吗?”   敬闲本来坐在桌前,专心逗毛团子玩,闻言抬头说:“好啊。”   路迎酒就第一次热了两杯牛奶。   递给敬闲一杯后,掌心还有杯子的余热,暖烘烘的,热度久久不散。   他在房间一边喝牛奶一边看书。   很快时间就指向了晚上十一点,外头的百家灯火慢慢地熄灭,夜晚陷入宁静。   他熄了灯。   或许是这一天玩得太累了,这晚的睡眠质量出乎意料地高,他很快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之中。   第二天,他按照和叶枫约的那样起了个大早。   敬闲不用睡觉,一如既往起了个大早,做了早餐,馄饨带着葱花在碗里飘香。   路迎酒吃了早饭,敬闲习惯性准备出门,把他送去叶家那边。   路迎酒却说:“今天不用你送了吧。”   “为什么?”敬闲愣了一下。   路迎酒笑说:“也不用事事麻烦你,不是么。而且我挺久没自己开车了。”   敬闲说:“那你开嘛,我就坐在副驾驶。”   路迎酒坚持要自己过去,敬闲不乐意,凑上去硬是要他答应。   最后路迎酒被逼在门口的墙角,被迫割地赔款,侧脸被亲了一大口,腰上又被敬闲摸了好几把,最后才有些忙乱地开门,带着发烫的耳朵,独自跑出去了。   敬闲不清不愿放他走之前,给了他车钥匙。   路迎酒上了那辆路虎,久违地握上方向盘,把车开出了车库。   和敬闲随性的态度不同,他开车的姿态非常标准,坐得笔直目视前方,规规矩矩不会犯半点错误,开到了叶枫家中。   接上叶枫,两人一起往叶家那边过去。   一路上叶枫没怎么讲话,也没什么讲话的兴致。   路迎酒觉得他担心,就宽慰他说:“只要不承认,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嗯。”叶枫还是心神不宁。   到了地方,果然又是一连串复杂的程序要走。   叶家非常重视这事情,又把各种细节,让他们细细说了一番。   路迎酒淡定自若,回答起来不带半点犹豫,任谁都不会怀疑。他只把涉及叶枫的那部分带过去了,其他部分如实回答,还帮忙分析了一下叶德庸用过的符纸。   叶枫的话少。   但他情绪不好,叶家是一直知道的,只觉得他是因为叶德庸而难过,并没有太在意。   所以,最后果然如路迎酒说的那样,叶家没发现半点异常,感谢了专程过来的路迎酒之后,还想留他下来吃饭。   路迎酒拒绝了,揽着叶枫笑说,他们出去吃就好。   上了车,路迎酒随便找了找附近评分高的餐厅,问:“火锅或者烧烤怎么样?还是说,你想吃清淡点的。”   叶枫还是不讲话。   隔了半晌,他才说:“都可以吧,你来决定就好。”   见他依旧情绪低落,路迎酒拍拍他的肩,说:“别担心了,你看他们也没发现。”   叶枫又是盯着车窗外看了老一会,才讲:“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你事务所刚刚成立的时候吗。”   “嗯,怎么了?”路迎酒问。   叶枫当时请了好几天的假,每天跑上跑下的,不是帮他搬家就是帮他布置东西,帮了不少忙。   都过去挺久的事情了,他不知道叶枫为什么又提起了这茬。   叶枫停顿了一会,才说:“当时我很生气,陈正那帮臭傻逼竟然就这样把你逼走了。但是生气的同时,我又有点担心你开口,让我加入你的事务所。青灯会一直是道上最严格的驱鬼组织,待遇好福利高,委托资源多,任谁都想削尖了脑袋加入。”   他继续说:“和你不同,我驱鬼的天赋很一般,能混到今天这个地位已经是走了狗屎运。要是换个地方,我又不是金子,可能就真的没什么发展的机会了。”   “当然我知道,以你的名声,各种委托绝对不会少。所以,后来我又好好想了一下,觉得其实关键原因不是我担心未来,而是我一直是一个很怂的人,不敢去挑战未知与不安定,不敢承担任何风险,哪怕后果是我完全可以接受的。”   路迎酒停顿了一会。   然后他说:“我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没必要为了我付出任何东西。如果你愿意过来加入我,我当然会很高兴。即便没有,你也帮到我很多了,我也绝对不会觉得失望或者难过的——又或者说,现在这个程度是刚好的。”   “如果你不说,我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也没必要以过高的标准要求自己。”   叶枫苦笑着:“对,对,我是明白你的意思的。”   “只是我是这几天仔细想了一下,我被复活的那件事情。”   叶枫深吸一口气:“我其实有好几次,鼓足勇气想要和家里人说了。手都放在了拨号键上,就是摁不下去,最后很怂地关了机。”   “再怎么样,我还是我,没半点本质性的改变。怂到永远喜欢安逸的生活,怂到不敢去改变,也怂到不敢说出真相。”   路迎酒说:“那就不说出去。如果你心里真的过不去,就再等一段时间,一个月不行就等一年,一年不行就等十年,直到你做好准备的那一天。”   “……嗯。”叶枫很轻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在这之前,我觉得还是要努力改变一下,不然可能到死都说不出口。”   他指了指手机,说:“就在见你之前,我已经给青灯会打了电话,准备辞职了。”   这回,路迎酒愣住了。   叶枫说:“我的状态很差,在一段时间里暂时不想碰驱鬼这一行了,每次看到符纸,总想起二爷爷,那个村子,疗养院和那些蜘蛛……”   “我已经找了心理医生,准备慢慢调整。青灯会的节奏太快,趁着这个当口我就想着,干脆鼓起勇气,辞职休息一段时间吧——这可能是我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他笑了笑:“你之前不是说酒吧少一个调酒的吗,我之前学过一阵子调酒。怎么样,路老板,要不要雇佣我这种便宜调酒师?”   路迎酒又是愣了好几秒种。   然后他笑了:“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当然。你可得好好工作,别把我个位数的客人全赶跑了。”   “那当然,其实我的手艺很可以的。”叶枫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称得上发自内心的笑容,“而且我也想见见阿梅。不论怎么样,我还是想和她说清楚真相,再跟她道歉。”   “……行,她就在酒吧里,你一会要是过去就能看到。”路迎酒说,指了指导航,“所以,新员工,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火锅吧火锅!”叶枫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终于放下一担沉甸甸的心事,“好久没这样吃过了!”   于是他们就近找了一家火锅店。   一片片肉整齐铺开,肉丸和虾滑摆在一起,旁边围了一圈生菜。红油锅底吃起来麻麻辣辣的,那辣味一口下去,夹着肉香和油香,又简直像是爽到了天灵盖,再配上甜味的凉粉,简直绝了。   两人是吃得心满意足。   叶枫说自己是走后门来的新员工,肯定要请老板吃一顿饭的,于是坚持买了单。   吃完饭,路迎酒果然和叶枫一起去了酒吧。   一进门,他们就看见阿梅眼前一亮,抬头说:“欢迎光……哦,是你们啊。”   她肉眼可见地失望起来。   路迎酒笑说:“你怎么那么失望。”   阿梅就讲:“我盼了好几天有客人来,结果一个人都没有。本来还以为你们是客人呢。”   路迎酒说:“之后再做点宣传,肯定就有人来了。”   “那也要做的呀。”阿梅抱怨,“你是老板怎么不着急呢,我都着急。这样,我来帮你好好策划怎么宣传。”   路迎酒就笑说还是你厉害。   就这样说了几句,他回头看了眼叶枫。   叶枫在阿梅面前还是很忐忑,不安几乎是写在脸上了。   毕竟,阿梅是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了,如果不是蛛母的事情,她早就出去读大学了,不会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这半生都是因为蛛母而毁的,不知藏了多少的遗憾与怨念。   阿梅看了看他们俩,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了,迷惑道:“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路迎酒指了指叶枫,在阿梅不解的目光中,和她说:“他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说完他退后两步,拍拍叶枫的肩膀,低声说:“我先回避一下。”   叶枫点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上前。   路迎酒出了酒吧。   他靠在走廊的栏杆,等屋内的两人谈完。   天空湛蓝,他半眯着眼眸看空中飞过去的白鸟,阳光暖洋洋地落在身上。   几分钟过后,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他打开一看,是敬闲发来的:【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一看就是心急了,明明他才出去不到五小时。   路迎酒不自觉笑了下,给他简单讲了下情况,又说:【快回来了】   【多久才回来啊?】敬闲问。   【不知道呢,可能两三个小时吧】   【那么久啊,我过来找你】   路迎酒回复:【别那么心急,家里的花浇过水了吗?】   【浇了】   【猫你喂了吗?】   【喂了,我还把地给扫了拖了,窗台给擦了,快递也拆了,但是你还没有回来】   隔着屏幕,路迎酒几乎都能感受到敬闲的怨念。   他勾了勾嘴角,干脆一个电话打过去了。   敬闲一秒接了起来,一开口就催他回来。   路迎酒说别急别急,真的很快就回来了,我现在等叶枫呢,这不是找你聊天了吗。   敬闲这才满意,告诉他,家里的奶牛猫和毛团子又开始打架了,因为毛团子在偷吃它的猫粮。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毛飞了一屋子,他刚刚才把地板清理干净。   路迎酒一阵心塞。   自己才走半天,家里俩熊孩子就开始打架,而另外一个家长显然不大上心——他甚至有点怀疑,敬闲在其中起了煽风点火的作用。   两人就这样聊着天,讲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紧不慢,就算是有短暂的沉默,也浑然不觉得尴尬。   路迎酒抬头看天。   依旧是蔚蓝一片。   他心想,和过山车上看到的天一样湛蓝。   也不知多久过去,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叶枫出来了。   路迎酒这才和敬闲道别,挂了电话。   一放下电话,他就看见了短信。   是楚半阳发来的。   他盯着看了几秒钟,才抬高视线问叶枫:“怎么样?”   叶枫长吁了一口气:“她没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阿梅没有崩溃地咒骂他。   她甚至没有生气,听完叶枫把真相讲完之后,只是愣愣地在沙发上坐了许久。   漫长的沉默后,她才开口讲:“没关系的。叶枫,没关系的。”   “我不会恨你,也不会讨厌你的。尽管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放下对叶德庸的仇恨,但是,这个并不是你的错。”   “我会很希望看到,你能和我一样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迎接新生活。”   她对叶枫笑了笑。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得她的麻花辫乌黑油亮,碎发在光下发着金光。   此时此刻,叶枫站在路迎酒面前,闭了闭眼睛:“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简直快哭出来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   路迎酒就笑。   能有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他又问叶枫:“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家?”   “……我先留一会吧。”叶枫揉揉脸,说,“清点一下都有什么酒,不够的话我再去买。今晚我就可以给你秀秀我的手艺了。你呢?你要回家了吗?”   “不,我要去一趟楚半阳那里。”路迎酒说。   叶枫有点惊讶:“楚半阳?那真是稀客啊,他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路迎酒摇头,“总之他就是说有事情想和我商量。”   叶枫就嘟囔:“我是没想到你俩能和谐相处,希望你们不会打起来……”   “没事,”路迎酒笑说,“反正他也打不过我,我不会吃亏的。”   ……   四十分钟后,路迎酒出现在了楚半阳的家里。   楚半阳给他开了门。   也不知楚半阳是不是很少叫人来家里,而且还是不熟的人,神态有些拘谨。   他说:“这个家很小,阵法布置得也有点简陋,平时我随便就来一来,不在这边常住。”   路迎酒看着那独栋别墅——市区中心,豪华无比,说:“你这老凡尔赛了。”   楚半阳显然不经常网上冲浪,没听懂,但他的傲娇不允许他开口问。   他们进了屋。   屋内和屋外一样豪华,吊灯、名画、半身雕塑,充满了亮闪闪的骚包气息。路迎酒坐在沙发,听着客厅回荡着肖邦的夜曲。   总之不像是正常人的家。   除了一楼那间卧室。   那里大概是楚半阳小时候常住的地方。   卧室门开着,路迎酒看见里头都是孩子的东西,小床铺,儿童书桌,偏矮的书架……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住过了。墙上贴了奖状,桌上放着奖杯,种类非常多,从幼儿园运动会到初中化学竞赛,全都写了楚半阳的名字,全都是第一名。   楚半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愣了几秒。   然后他快步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咳嗽一声:“都是我爸弄的。”   “挺好的。”路迎酒说,“没想到你还拿过幼儿园大胃王冠军。”   楚半阳脚下差点摔一跤。   路迎酒就笑说:“所以,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事情?”   提起这件事情,楚半阳缓了一口气。   他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才看着路迎酒正色问:“你知道‘楚游’这个名字吗?”   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但路迎酒完全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摇头:“不清楚。”   楚半阳就说:“楚游以前是楚家的家主,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后来他得了老年痴呆,这十几年家人一直在治疗,哪里都不给他去。”   他继续讲:“今年上半年他突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每天就是呓语不断,讲些谁都听不懂的胡话。哪怕是他亲儿子去看他,他也认不出来。”   “半个月前,他老人家的身体顶不住了,去世了。临去世前,他儿子恰巧不在,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在他的病床前。”   路迎酒认真听着。   楚半阳说:“他最后突然意识清醒了一瞬。”   “他可能是把我当成他儿子了,拉着我问,我认不认识路迎酒。”   路迎酒愣住了。   一种冰凉的感觉,像是毒蛇一般蹿上了他的脊柱。   楚半阳说:“然后他说,如果你认识路迎酒,一定要告诉他,他的时辰到了。”他看向路迎酒,“所以我想着得找机会告诉你。但是,楚游十几年前就老年痴呆了,没出过家门,他是怎么认识你的?”   路迎酒:“……”   见他神色不对,楚半阳才意识到了什么:“你也不清楚情况吗?”   “……对,”路迎酒说,“我也不清楚。”   楚半阳觉得意外。   但路迎酒无心给他多解释什么了。   楚半阳见他心神不宁,也明白了事情不对劲,说:“你等等。等我找个东西。”   路迎酒待在客厅,楚半阳上了楼,乒乒乓乓移开了很多东西,不知道在找什么。   隔了十多分钟,他捧着一个长方形盒子下来了。   那黑盒子不大,看起来就很沉,以他的臂力捧着也费劲。   路迎酒已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了,支着脑袋说:“要不要我帮你抬一边?”   “不要。”楚半阳断然拒绝他。   路迎酒跟着他,看他硬是要自己搬,吃力地一级级下台阶,又吃力地往前走。   和上头富丽的装修不同,他们去的地下室灯光暗淡,墙上贴满了符咒——都是楚家的秘传符咒。   路迎酒有些意外。   虽说他不可能几眼就弄明白这些符咒,但楚半阳对他太放心了一些。   这地下室的构造很奇异,明明是很大的空间,硬是筑了七八道墙。门在墙的正中间,同样贴满符咒,墙与墙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打开一个门,紧接着又是一个门,层层叠叠。   终于,在打开第八扇门之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圆形区域。   地上是暗红色的符咒,一路环绕,汇聚在地下室的中心。楚半阳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间,微喘了几口气。   路迎酒问:“这盒子是什么啊?是传家宝还是你的嫁妆?”   楚半阳说:“是楚家祖辈的骨灰。”   路迎酒:“……”   路迎酒说:“难怪不让我碰,原来是怕我把你太爷爷给摔了。”   楚半阳纠正:“不止爷爷,奶奶也在里头。”   路迎酒:“……噢,失敬了失敬了。”   这原来还是个全家桶。”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就看着楚半阳蹲在楚家全家桶旁边捣鼓着什么。 第55章 59个梦   楚半阳拿一把短刀划破了手掌,血一滴滴流在盒子上,红与黑交错。   寻常骨灰不可能那么重。   这肯定和某种符咒有关。   随着流血,地上符咒越来越亮,气温降低。楚半阳聚精会神,另一手轻轻摁在盒子上,低声念着语句——都是很怪异的、很细碎的音节,不属于人类。他的衣衫无风自动,发丝飘在空中。   某个瞬间后,空气猛地一滞。   气温降到了零下,楚半阳也忽然沉默了。   路迎酒能感受到,某个存在降临了这狭窄的空间。   它被楚家的契约和周围符咒约束着,狂躁而冰冷。   楚家的孔雀神在诸多鬼神之中,也是非常强势的。路迎酒想,这确实和其他鬼神完全不同,名不虚传。   楚半阳缓缓吐出音节,念出古老的咒语。   空气再次停滞了几秒钟。   随后地上血红色的纹路依次亮起,除此之外,周围像是被一层浓郁的黑雾笼罩了。楚半阳离路迎酒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但路迎酒已经看不清他。   几秒钟后,凉风冷飕飕地从脚下起来。   伴随着哗啦声,青绿色的火焰在周身一盏盏顺时针亮起。一共有九盏,将他们两人围在了正中心,幽幽燃烧着。   火焰的底座由纯金构成,灿烂的金属上又点缀了各种宝石,猫眼绿,鸦青,暮云灰,绀紫……它们被金色的丝线串起来,在火光中闪烁梦幻般的光泽。   路迎酒的脚下变得柔软。   那像是动物厚实的皮毛的触感,他低头看去,脚下竟然是翠绿与金色交织的羽毛。   正是孔雀神身上那种艳丽的色泽。   放眼望去,整个房间的格局已然改变,孔雀艳丽的羽毛不知蔓延去何方。而绿火的上空,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它们忽明忽暗地闪烁,乍一眼看去好似群星。   一眨眼间,他们已到了一片独特的空间。   路迎酒就又想,它也不愧是最华美的鬼神。   孔雀爱美,恨不得时时刻刻张开羽毛展示,就连这个仪式都透露着奢靡的气息。   楚半阳习惯于这场景,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前方的火焰之下。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祭坛,中心是一块石碑——和路迎酒在月山村时,那第20座亭子之下的石碑几乎是一模一样。楚家和张家一样,都非常崇尚、敬畏天道,在很多地方都立有这样的石碑。   只见祭坛之上,有个小木碗,里头盛着一汪同样是翠绿与金色交织的液体。   楚半阳端起那碗,小心翼翼地走回路迎酒旁边,递过去:“喝吧。”   路迎酒:“……”   路迎酒说:“虽然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大顺眼,但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给我下毒吧……这看起来有点像是被稀释过的油漆。”   楚半阳保证说:“绝对安全,我小时候经常喝。”   “喝了有什么用?”路迎酒问。   “会做梦,”楚半阳讲,“你不是有很多困惑吗,梦境能解答许多疑惑。”   ——关于这一点,路迎酒是听说过的。   孔雀神尾羽上的每一个眼斑,皆是金灿灿的眼眸,其中犹如万花筒般闪烁不同光华,如果深深望进去,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而除此之外,据说孔雀神守着一汪神水。   喝了那千年不枯竭的神水,便能做预知梦,或者解惑梦。   一般来讲,楚家是不会给外人神水的。   或许是此事牵连到楚游,楚半阳才把路迎酒带来了这里。   既然如此,路迎酒也不再迟疑,跟楚半阳道谢过后,接过木碗一饮而尽。   出乎意料的是,神水有着绮丽的光泽,入口却是很普通的甘泉味道,几口下去,喉咙间充满了回甘。   然后路迎酒眼前一晃。   火焰、脚下的羽毛、楚半阳……他们全都消失了,整个天地间只余一片苍白。   他的整个身体是飘忽的,精神也是恍惚的,就像是灵魂出窍那般茫然。   路迎酒花了好几秒种,才意识到眼前的苍白竟是风雪。   铺天盖地、几乎能将整个世界掩埋的风雪。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雪地中行走,脚下积雪牵绊住了步伐,天地无光,唯一的光源只有提在他手中的一盏灯笼。   那灯笼造型有些古怪,成六角状,尖端锋利如刃。一团明黄色的、拳头大小的光源正在其中缓缓燃烧,带来些许温度。   “他”继续迎着风雪向前,单薄的衣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这衣衫是古时的造型,袖口宽大,衣襟处规规矩矩地合好,一身纯白色,白到无暇,白到与风雪相融。   偶然一个瞬间,“他”回头。   路迎酒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还牵着一人。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脸上一道新伤,殷红的鲜血流淌,成了这天地间最艳丽的色彩。   路迎酒看不清他的面庞。   那血都快流到少年的下巴了,但他没有拭去的意思,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半秒钟不敢松开。   就仿佛只要松开一刹,便会失去整个世界。   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在风雪中。   没有前路,没有目标,也不知狂风是否有尽头,积雪是否将消融。   但他们一直走了下去。   ……我这是在哪里?   路迎酒恍惚想。   意识依旧飘散,思维变得缓慢,所有的画面仿佛有一层滤镜,隔着久远时光,让他看不清楚。   朦胧中,有种溺水或者醉酒的感觉。   眼前再一晃。   脚下变回了软绵绵的质感,孔雀羽毛又出现了。   路迎酒手中还端着那木碗。   那一切仿佛幻觉。   意识清晰起来,路迎酒定了定神,问楚半阳:“刚才过去多久了?”   “一秒都不到。”楚半阳说,“不论你梦中经历了多长的时间,在现实中,都像是你走了个神。”   他接着又问:“所以,你的疑惑得到解答了吗?”   “……没有。”路迎酒把碗递还给他,揉了揉眉骨,“我甚至都不明白我看到了什么。我好像看到了……古时候的人?总之,看那衣服不是现代的。”   “啊。”楚半阳说。   “怎么了?”路迎酒见他神色有点异样。   楚半阳顿了一会,才说:“那你可能是看到上辈子了。”   路迎酒:“说好的解惑梦呢?怎么还赠送其他服务的。”   楚半阳就说:“解惑梦只是一种可能性。有些人的梦能解惑,有些人的梦能预知,还有极少部分的人会梦到前世。”他又犹豫了一会,“但是,按照经验来说,会梦到前世的人……”   “梦到前世的人怎么样?”路迎酒追问。   楚半阳犹犹豫豫了大半天,最后说:“上辈子都死得挺惨的。”   路迎酒:“……”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气:“算了,我不大在乎上辈子,反正我现在又不记得,再惨也和我没关系。再给我喝一次神水吧,说不定这次就解惑了。”   “也不行,”楚半阳说,“神水有副作用,三年才能喝一次,不然你这辈子就会死得挺惨的。”   路迎酒:“……”   路迎酒说:“你们家这神水听上去也不大神啊。”   “确实。”楚半阳难得表示了赞同。   楚家想靠神水得利的人简直是太多了。   楚半阳的哪个表弟,还在上初中,临考试前想要喝神水,预知一下压轴题。   结果题目他没预知出来,梦见了前世的虐恋情深,直接哭得不行了,考试也不考,背着个书包要离家出走,说要找前世的爱人再续前缘。   后来被他爸打了一顿,打包送去学校了,这毛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还有他的哪个堂姐,买彩票前喝了一碗神水,希望能中个大奖。   大奖没被预知出来,梦却解了她的疑惑。   她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道冉冉出现在面前。   但她显然醒悟得太过彻底了。   因为当天晚上她就出家当尼姑了。   总之,神水能准确发挥作用的次数寥寥。   想靠它的力量改变人生,可能性基本为零。   楚半阳又说:“要是神水那么有效,楚家干嘛还经商,早些年随便倒卖一些神水就能发财了。”   路迎酒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他说:“那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去查吧。”   “只能这样了。”楚半阳点头,“我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但试了总比不试好。”   他又回到骨灰盒旁边,往上头贴新的符纸,准备回去。   趁这个时间,路迎酒四处打量。   所见之处,宝石华丽装饰富贵,而头顶那些星辰般的点点光源,越发地明亮起来。   明亮到让人无法忽视。   他定睛看去,竟然在光源中看到了无数的画面。   有烈日高照下的农民,有阴冷雨水中的巴士,有学校里欢蹦乱跳的学生,也有迷雾中高耸的巨大风车……   每一处都逼真无比。   路迎酒问楚半阳:“那些空中的是什么?”   “哦。”楚半阳手上一边贴符纸,一边回答他,“那些都是孔雀神做的梦。”   “它做的梦?”路迎酒又抬头,细细打量。   “对,”楚半阳说,“外人不怎么知道,实际上孔雀神一直在沉睡之中。我们楚家只是借来了它的力量,却没法与它交谈。”   他把最后一张符纸贴上去,又说:“它自神水中诞生,没有疑惑等待解答,所以永远徘徊在前世与预知中,不会醒来。有传言说它每次沉睡,都会同时有59个梦境。”   “这空中的每一个星光,都是它的一场梦。”   路迎酒愣了一瞬。   59。   这个数字分外熟悉。   他在哪里看过来着?   记忆回溯,时间哗啦啦地翻动,他又回到了万名山上。   在拜山的途中,他进入了拜山者曾歇脚过的木屋,在张念云的房间里,找到了自己幼时的照片。   那些照片他都带出来了。   其中一张的背后用黑色水笔写了:【1/59】   这会是偶然吗,还是说……   路迎酒快步上前,问楚半阳:“为什么是59?这个数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楚半阳见他突然严肃,有些不解地回答:“没有为什么,应该只是刚好吧。”   路迎酒一字一顿地问他:“除了这里,还有哪些地方出现过‘59’这个数目吗?”   “我不清楚。”楚半阳回想了一下,“其他家族我不了解,孔雀神这边应该就只有这一个。不过……”他又是仔细回想了一番,“张家那边好像有类似的传言。”   路迎酒说:“你还能想起来细节吗?”   于是楚半阳就地坐在柔软的羽毛上,摸着那骨灰盒,仔仔细细地回想。   就算是回想着,他脸上还是有点沾沾自喜。   大概是因为,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能给路迎酒答疑解惑。   隔了老半天,楚半阳才开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张家还没有没落,楚家曾经有一次和他们策划了很大规模的祭祀。”   他继续说:“之前我们两个家族祭拜天道,都是分开的,像这样一起祭拜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当然,张家后面的没落是题外话。”   “总之我跟着他们一起上山,路上认识了张家的同龄人。其中一个人和我讲了谛听的故事。”   与张家结契的鬼神是谛听。   但张家是个挺神秘的世家,很少与外人交流,路迎酒对他们知之甚少。   楚半阳说:“那个小孩子告诉我,与他们契约的谛听,喜欢收集宝石。它每次都要放59颗宝石在巢穴中,才会得到满足。但是宝石在鬼界容易蒙尘、被阴气腐蚀,最后化为乌有。”   “每当有一颗宝石破碎,谛听就会重新收集新的宝石,直到巢穴中有59颗。”   “那一次祭拜,张家带的宝石就是59颗。”   “如果你真要追寻‘59’的根源,或许在张家那边。他们才是天道最狂热的祭拜者,胜过楚家太多了。”   路迎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也就是说,张家相信‘59’这个数字对鬼神,或者天道来说是特殊的。”   “是的。”楚半阳说。   路迎酒再次看向空中,光辉如群星耀眼,问道:“那么这个梦境,有什么办法可以看到吗?或者说,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每个梦境都对应着现实中的一个地点。”楚半阳说,“你要说特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他抬头看向星空的某个角落,“说起这个,孔雀神的梦境一直有两处是崩塌的。楚家一直不清楚原因。”   他指了指角落。   那里果然有两团极其暗淡的光芒。   和其他梦境比起来,它们简直太不起眼了,仿佛下秒就会熄灭。   路迎酒问:“它们在现实中对应着哪两个地点?”   楚半阳就说了地点。   一个是临海的村子,一个是一所学校。   路迎酒记下了两个地名,想着,不论这与他有没有关,终归是要去找线索的。   楚半阳问:“所以,‘59’这个数字与你有关?”   “对。”路迎酒说,“但我现在没弄清楚。”   楚半阳顿时满脸写着好奇,满脸写着“想知道”。   但他就是不开口,死活憋着。   要换作平时,路迎酒就开口调侃他几句了。   但今天他实在是没这个心情,开口说:“不好意思,我暂时没有说出去的打算。不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牵扯太多的人,我从直觉上觉得不安。”   “哦。”楚半阳说,“没关系,我也完全不感兴趣。”   路迎酒:“……”   楚半阳依旧病入膏肓,看来神水也治不了傲娇。   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新的进展了。   楚半阳捏了个诀,风再次掀动二人的衣袂。   路迎酒眼前又是一黑,一亮。   他们回到了楚家的地下室。   地板上的血红色的纹路闪烁了几下,然后暗淡下去。楚半阳弯腰,颇为费劲地抬起骨灰盒,准备搬回去。   路迎酒一看他那吃力的模样,再度隐隐担心。   万一他这一摔全家桶,直接是把整个楚家的祖祖辈辈给摔了,老人家骨质疏松容易骨折,那得多不敬啊。   上楼梯时,他见楚半阳越发地吃力,就开口:“你让我也抬一边吧,万一摔着太爷爷太奶奶了多……”   话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   楚半阳手上一松,盒子直接掉了下来!   它实在太重了,把楼梯都磕掉了一个角。   路迎酒:“……多不好啊。”   楚半阳倒是很淡定,面不改色,弯下腰又把它抬起来:“没事的,我小时候经常把它摔着玩。我们家有好多骨灰盒的,不精贵,每个晚辈都有一个。”   路迎酒说:“你们家的骨灰怎么有那么多?还能人手一份的。”   “毕竟是个大家族。”楚半阳继续往前走,“每个人死后都弄一铲子,积少成多就够了。”   路迎酒扶额。   “人死了就是死了。”楚半阳说,“楚家对生死看得很淡,先祖立个碑纪念就好,其他的都是虚的,没必要讲究太多。”   上了一楼,和楚半阳道别时,楚半阳又问他:“你是准备去那两个梦境破损的地方?”   “对。”路迎酒点头。   楚半阳犹豫了很久,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最后也没开口。   天色已晚,路迎酒上了车,才发现快到六点了。   远处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正在沉没,为山岳与层云镀上一层金辉。   敬闲给他发了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路迎酒便勾起嘴角,回复道:【40分钟以内】   说完,他启动路虎开上道路,加入了万千回家的车流,仿佛一群归巢的倦鸟。   以前他独自回家,心中很平静,因为知道家中除了那只贪吃的奶牛猫,就不会有其他人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   回家的路上是带着期待与喜悦的。   回去停好车,路迎酒上楼,刚在门口掏出钥匙,门就直接开了。   ——这里的隔音不好,大概是敬闲听到了钥匙的声音。   然后路迎酒脚下一空,被敬闲整个人抱进去屋内了。   路迎酒:?   一时之间,路迎酒只感受到暖烘烘的拥抱。   敬闲在他耳边说:“你回来得太晚了!”   “路上耽搁了一会。”路迎酒拍拍他的背,安抚道,“这不还是在饭点之前回来了吗,还算是准时……哎哎快把我放下来。”   敬闲这才把他放下,神情颇为复杂,大有还想继续抱他的意思。   路迎酒说:“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他有点愧疚,要是敬闲真的在屋内待了一整天,那可真的是无聊。   就他的观察而言,敬闲虽然会用电子设备,而且用得还不错,但他是半点游戏都不碰,也就偶然看看电影。   敬闲说:“看了个电影。”   “嗯。”路迎酒心想,果然。   敬闲又说:“然后你还没回来,我就出去散步,顺便杀了十几个鬼。”   路迎酒:“……?”   “还喂了十几只凶兽。”   路迎酒:“……”   听起来敬闲这一天过得还挺充实,不用他操心。   但路迎酒不自觉地舒展了眉眼。   回到家的安心感,总是会让人浑身都暖洋洋、不自觉弯起眼眸的。   毕竟,敬闲一直在等着他啊。   路迎酒又看了一圈屋内。   只见毛团子懒洋洋地趴在角落,不断打着饱嗝。   他心生不妙:“你又喂它什么东西了?”   “什么都没有。”敬闲眼都不眨。   一看就是在说谎。   路迎酒换了鞋,走过去就地坐下,摸了摸毛团圆滚滚的肚子,又摸了摸凑过来的奶牛猫。   两团毛茸茸的小动物在他手下蹭来蹭去。   隔了几秒钟,敬闲也坐在他身边,一个劲往他身上凑,手上保持了一贯的不老实,一把搂上他的腰。   路迎酒无奈,伸手去扒他那再不阻拦就直接开始掀衣服的手,笑说:“敬闲,你……”   他突然愣住了。   在碰到那有力的手时,他的眼前又是苍白的一片。   劈头盖脸的风雪,暗淡的灯笼,洁白的衣衫,没有终点的前路。   身后的玄衣少年紧紧拉住他的手,面颊带伤,一抹艳丽的血红。   路迎酒依旧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少年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死吗?”   梦中的“他”没有作答。   于是回答少年的,只有歇斯底里尖叫着的风声。 第56章 新郎与新娘   吃晚饭的时候,路迎酒把在楚半阳那里的事情,和敬闲讲了一遍。   他说:“楚半阳说孔雀神有两个梦破碎了,还告诉了我具体地址,我打算这两天过去看一看。”   敬闲点头道:“嗯,反正酒吧有人。”   接下来的时间,看来都是叶枫和阿梅坐镇酒吧了。   路迎酒对那两人的业务能力很怀疑。   但那酒吧本来就是半死不活,只要他们不把酒吧搞爆炸,情况也不会更糟了,所以没啥所谓。   “不过,”敬闲话头一转,“你怎么自己跑过去见那个姓楚的了!”   “这不是他临时联系我了吗。”路迎酒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老醋又打翻了,“你怎么那么针对他,平时又不在乎叶枫和小李。”   敬闲直接说:“那两个人没有半点竞争力。”   路迎酒:“……”   太扎心了。   与此同时,叶枫拿着一杯酒正在仔细研究,狠狠打了个喷嚏,洒了半杯在阿梅新裙子上。   阿梅大惊失色,朝他脑袋上邦地来了一拳。   小李正战战兢兢在楚半阳面前作报告,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师父反应快,及时拿手上文件拦住了飞沫攻击,说小李你今晚给我抄书去。   “当然,”敬闲说,“我也不认为那个姓楚的会对我的地位造成任何威胁,我很想说我根本不在意,展示正宫的大度,但我快醋死了,就像是一颗柠檬,就像是一坛从鬼界刚出土的百年老陈醋,就像是你吃饺子时不小心把整瓶醋都倒进去的那种发苦的酸!”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中了路迎酒的笑点。   他本来夹着一块肉,结果笑得筷子都在发抖。   笑了老半天,他才带着笑意开口:“你不应该叫敬闲,你应该叫醋闲。”   “随便你怎么叫。”敬闲闷头喝了一口汤,“如果可以,我更希望听见你在床上叫我老公,多叫几声,越多越好。”   路迎酒:?   他在桌下轻踹了敬闲一脚:“你怎么什么话题都能往床上拐。”   敬闲强调:“这是我正常的需求,和合法的权力!正常!合法!”   “嗯嗯嗯,正常又合法。”路迎酒敷衍他,“老醋坛子,快把你的汤喝完,都快冷了。”   ……   后天,路迎酒就和敬闲坐上了高铁。   楚半阳告诉他们的那个村子名叫林田村,坐高铁到离村子最近的城市,也就两三个小时。   高铁上,敬闲充分发挥了四次元背包的作用,各种零食、速食几乎是无穷无尽。   路迎酒之前坐高铁去外地接委托,一路上都是闭目养神。他对食物的兴趣缺缺,对高铁餐更是没兴趣。   敬闲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开头十分钟,他俩在分一包怪味花生。   邻座的乘客很淡定。   花生吃完了,他们又开始分猪肉铺。   邻座往这边瞥了几眼。   猪肉铺吃完了,差不多也到饭点了,敬闲又拿出了他做的窝蛋牛肉盖饭投喂给路迎酒,附带了一杯现榨橙汁,和饭后的巧克力甜点。   这回,那香气四处飘散,邻座的眼睛都看直了。   有了零食作伴,两三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   到了站,路迎酒下车出站,只见外头是一片人山人海,有不少都是过来接人的,举着个大大的牌子写着【欢迎xxx】。   路迎酒刚想看看,怎么坐车到林田村,敬闲就已经准备开始滴滴打鬼了。   他俩站在出站的路口,正等着鬼怪把车送过来。   路迎酒本来在回复别的驱鬼师的消息,突然旁边传来了惊讶的、带着不确定的一声:“路、路迎酒?!”   路迎酒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黝黝的、个头挺高大的胖子正看着他。胖子额前带着汗珠,满脸惊讶,惊讶到横肉都挤在了一起。   这张脸看得眼熟。   而且非常眼熟。   路迎酒在脑海里飞快搜索了一番,在诸多驱鬼师同僚中,怎么也对不上这号人物。隔了好几秒,他才醒悟过来:   这……   这不是大狗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时候那胖墩墩的玩伴竟然没怎么变样,眉目间还带着独有的憨厚气息,却又有点微妙的狡黠——   路迎酒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矛盾感。   憨厚,是指他一看到大狗,就觉得他肯定是电话诈骗的目标群体。   狡黠,是指他一看到大狗,又觉得他自己就会去搞电话诈骗。   跟人格分裂似的。   路迎酒惊讶之余,又是挺高兴的。   毕竟他们那么多年没见面。   大狗——真名叫姚苟,满面笑容地上来了,连连说:“唉我是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你!怎么!你是过来旅游的!”   “不是,”路迎酒说,“我过来林田村有事情。”   “唉那不是巧了!”姚苟一拍手,又看了看敬闲,“我刚好要去那里!一起走啊!我车都已经包好了,刚好就缺两个人!你和你朋友一起来啊,不收你们钱。”   说完他就热情地想把路迎酒往一个方向带。   路迎酒刚想回话,突然发觉,身边的敬闲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   他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敬闲可是以大狗的名义,来到他身边的。   现在阴差阳错之下,真假大狗竟然见面了。   也真是奇妙。   趁着姚苟过去招呼人,路迎酒调侃道:“怎么样,见到本尊了有什么感想?”   “没感想。”敬闲口是心非。   路迎酒就笑,伸手戳了戳敬闲。   敬闲就手抓住他的手,很轻很快地,在他的手腕内侧挠了一下。   麻麻痒痒的。   还挺勾人。   姚苟如此热情,路迎酒刚好也想和他叙叙旧,就让敬闲不要滴滴打鬼了,去坐姚苟的车。   结果他们两人刚过去,就看见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停在路边。   看起来就很社会的司机挑染了一缕黄毛,蹲在路边吸烟。还有两个大妈操着方言,不断拉客,见着个人就想往面包车里带。   姚苟伸手一指:“来,上去吧。”   路迎酒:“……也不知道为什么,它给我了一种黑车的感觉。”   “因为它就是黑车。”姚苟大咧咧地承认,“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那么便宜的,一个人才20,来,快上来!”   说完他率先进了面包车,整个车身被他压得一沉,发出非常不妙的“吱呀”一声。   路迎酒:“……”   敬闲:“……”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办法拒绝了,他们两人上了车,心中感觉颇像是上了一条贼船。   这是个8座面包车,一上车,路迎酒就闻到了浓郁的方便面味道。   只见最后一排有两个男人坐着,大口大口吸溜着鸡肉面。他们光着膀子露出青黑色的纹身,面相凶悍,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以不友善的目光打量三人。   姚苟对这微妙的气氛浑然不觉,扫了一眼那两人,目光定格在纹身上,忽然惊呼说:“唉这两位大哥,有句行话叫‘纹龙不过肩,纹虎不下山’啊!你们这一个是过肩龙,一个是下山虎,恐怕是压不住!”   那俩男人不吭声。   隔了老半天,才有一个人恶声恶气道:“老子喜欢。”   眼看着气氛僵硬起来,突然车上又一沉,是那个黄毛司机上车了。他带着一身烟味,把门砰地一拉上,就踩着油门出发了。   面包车摇摇晃晃。   要是小李在车上,肯定早吐了两三轮了。   姚苟又碎碎念了一阵,大概还是说纹身的禁忌之类的。他音量虽然压得很小,只是讲给自己听的,但偶然还是会被那俩大哥听见。   于是他们的面色越来越不善,吃面的速度也越来越慢,频频打量姚苟。   就在其中一人想开口前,路迎酒说话了:“你也是刚来这里吗?”   他的声音好听,一如既往带着淡定。   或许是以前他身居要位,说话多是命令别人的,这么一出口自带气场,让人不禁想认真听他说的话。   紧绷的氛围都消散了不少。   那大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   “哦我呀,”姚苟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对对,我是听说林田村那里出过事情,就想着去看一看。你看,我还全副武装了。”   说完他就在包里掏啊掏,拿出了几张皱巴巴、咸菜一样的符纸,给路迎酒看。   路迎酒仔细一看,那符纸简直跟鬼画符一样,乱七八糟。   姚苟的父母懂驱鬼,只不过都是三脚猫功夫,出去连哄带骗地做驱鬼生意。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姚苟真是把那三脚猫本领继承得半点不差,并且发扬光大了父母忽悠人的精神。   路迎酒捏着一张符纸看了会,又看了眼敬闲,心想不论真假大狗,驱鬼术都菜得可以。   不过,既然姚苟这么说了……   路迎酒问:“林田村出过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提起这件事情,姚苟又来了精神,“好几十年前——可能是二三十年前吧,那边村子有户人家娶不起媳妇,一时没想开,突然咯噔一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们决定要买个女人回来给自家儿子当媳妇。”   “唉,你说这封建思想是真的害人。绝后?他们家又不是有皇位,怕啥绝后啊。”   他用手背擦了擦汗,继续说:“当时管得没那么严,还真给他们买回来了,成天看着她不让她逃跑。那姑娘也是惨,每天以泪洗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逃跑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就跳井自杀了。”   路迎酒问:“所以,是她变成怨鬼留在村子里了?”   “差不多差不多,”姚苟眯着眼睛点头,“她跳井之后的一周后啊,那户人家一家老小全都死了。”   “你看当时的新闻报道,还是一个农民路过他家门口,看见门缝渗血,树上滴血,就连他们家跑出来的土狗都是踩了一路血脚印,从村尾一直踩到村头。他赶紧去报了警。啧啧,那场面太惨烈了。”   后面那俩大哥边吃边听,咀嚼的速度更慢了,脸色微微发白。   姚苟又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给路迎酒看。   路迎酒接过来,和敬闲头挨着头读完了报道。   大概情况和姚苟说得差不多。   后来警方顺藤摸瓜把那群人贩子一网打尽,该判刑的判刑,该坐牢的牢底坐穿,才了结这事情。   路迎酒说:“既然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最近才想着过来?”   “唉,这不是最近村里又有传言,说女鬼回来了吗。”姚苟回答,“我就想着去看看,然后,顺便……”   他笑得脸上肥肉挤在一起,搓了搓手指,压低嗓音道:“村里的人有钱,给的价格肯定不低。怎么样,我告诉你够意思吧?有钱咱们兄弟一起赚。”   姚苟又唠嗑了一会报酬如何,美滋滋地畅想收钱后的人生,突然意识到什么,问路迎酒:“唉,你还没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呢。”   “哦。他叫敬闲,是我事务所的员工。”路迎酒说。   他偷偷戳了下敬闲,敬闲又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友善假笑。   “哦哦哦,你好你好。”姚苟说,“我姚苟,你叫我啥都行,一般人都叫我大狗。”   路迎酒心想,敬闲简直太知道你叫大狗了。   姚苟又开始扯皮,绘声绘色地给路迎酒描述,这些年他是怎么行走江湖的。   他的驱鬼术虽然烂,但嘴上跑火车是半点不会停,经常把顾客忽悠得头晕眼花了,莫名其妙就付了钱。现在他嘴上半分钟不停,讲他怎么智斗柳树鬼,讲他怎么三拳打死狐狸精,讲他怎么钓鱼执法,女装了三天引出色鬼。   那些故事简直是绘声绘色。   要不是路迎酒知道姚苟的真实水平,还真会被他唬住了。   ——就比如说后座的俩纹身大哥,已经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了。   这些年,姚苟一直在各大乡县跑来跑去,逮着点机会就上去,赚一笔就跑。   “好多人简直是忘恩负义!”姚苟骂道,“我那么拼命给他们做事,最后都骂我是骗子!”   严格意义来说,姚苟并不是一个骗子。   相反,他每次为顾客做事情是非常尽心尽力的。   他就是太他妈的菜了,尽心尽力了也没法解决问题。   路迎酒听他的故事,也就听一半信一半。   结果后座的大哥反而开口,问姚苟:“你是不是什么大师啊?”   “唉你这就找对人了!”姚苟一拍大腿,“正是!”   大哥又犹豫问:“你说的过肩龙和下山虎,都是真的吗……”   “那必须是真的啊!”姚苟喊,“纹身的顾忌可多了去,你我相遇也是有缘,我给你们仔细讲讲啊,俗话都说纹龙不过肩,纹虎不下山,观音闭眼不救世,关公睁眼必杀人。”   “有些东西,他自己待在那里的时候是好的,你说观音不仁善吗,你说关二爷不忠义吗?那显然不可能,但普通人的命格,压不住啊……”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路迎酒被迫听了姚苟一连串的纹身讲座。   那俩大哥被忽悠得五体投地,连连说自己遇见了高人。   最后到了林田村,临下车前,姚苟还收了他们每人50元,说给他们“破财消灾”。   收完钱,他给两人分别塞了一张咸菜般的平安符。   大哥们如获珍宝,连声道谢地走了。   路迎酒:“……”   他算是知道姚苟这些年是怎么混过来的了。   姚苟又说,自己在村里找个间民宿,要推荐给他们两人。   有了黑车的前车之鉴,路迎酒深表怀疑。   但姚苟坚持推荐自己的选择,三人便往村子的东边去了。   林田村的环境好,同样是村子,比在深山中的月山村看起来富有多了,楼房都新且漂亮,阳台种着娇艳欲滴的鲜花。   几只土狗趴在路边,懒洋洋地盯着他们看。   路迎酒一边走一边吹着风,还挺惬意。   直到走到民宿附近了,他听到一连串的喧闹声。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聚在一个小广场上。   一个黑衣男人声嘶力竭地喊:“她跑了?她怎么就这样跑了,这钱我都付给她了!”   又一个女人掩面,声音带着哭腔:“她把钱都留在桌上了,说她不干了。”   “那现在他妈的怎么办啊!”男人骂道。   姚苟清了清嗓子,走了上去:“哎哎哎,各位!稍安勿躁!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男人定睛一看,问:“你是……你是那个大师吗?”   “正是。”姚苟得意地一挺肚子,“我不是说了我今天就会过来么。”   “啊我没想到您来得那么早!”男人说,“我们本来就按照你出的主意,在办事了,结果请来的新娘跑了!”   旁边村民围了一圈,都是交头接耳,面露担忧之情。   姚苟就和那男人说着什么。   路迎酒在旁边听着,总算是弄明白事情了。   原来,村里的人担心女鬼回来报复,就四处找人帮忙。   姚苟刚好接下了这活,在微信上一通指点江山,说女鬼是对爱情失望了,又说让他们安排两个年轻人,一个扮新郎一个扮新娘,等他来了再做具体的仪式,保准没问题。   听了他一番话,村里的人这几天是四处找人。   但是这种听起来就邪门的事情,哪有人会轻易同意?   村民集资,花了大价格请来一个人,扮作新娘。   结果当新娘的小姑娘怎么想怎么害怕,觉得不能挣这个钱,于是跑路了。   而扮新郎的人至今没着落。   “大师,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啊!”男人问。   “不急不急,”姚苟摇头晃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肯定有办法的。”他一指路迎酒,“这个也是个大师啊,有我俩在,简直是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卧龙凤雏不过如此。”   男人眼前一亮,又说:“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新娘新郎的事情要怎么解决?”   “好说!”姚苟自信满满,“你给我加钱,新郎我来当就是了。”   “哦哦哦是是是。”男人连连点头,“那敢情好,那感情好。新娘呢?”   姚苟一指路迎酒,说:“让他来当就好。”   路迎酒:“……?”   他本来还在专心吃瓜,没想到锅从天上来。   姚苟赶忙低声和他说:“咱们、咱们先糊弄过去再说,兄弟,委屈你一下了。这样,钱我多分你,三分之二怎么样?或者四分之三?唉我真的是下血本了,总之,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那男人懵了,问:“啊,新娘不是要女的吗……”   “人家可是大师。”姚苟再次强调,“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性别从来不是问题,贴一张符纸,伪装下身份,骗骗那种小鬼怪是绰绰有余。”   男人又连连点头:“哦哦哦是是是。”   见事情解决了,他松了一大口气。   姚苟见状,又是一拍手:“好啦,那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吧,这位路大师假扮新娘,我假扮新郎……”   他手上一重。   那感觉像是被铁钳钳住了一般,仿佛再多一分力,就会把他的腕骨生生捏碎。姚苟倒吸了一口冷气,扭头一看——   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勾了勾嘴角,乌黑的眼中却毫无笑意。   他说:“这样,我给你一个建议,新郎让我来当。”   “啊,”姚苟下意识说,“这不好吧,这不是我接的委托吗……”   敬闲说:“你看到海边的桥墩了吗?”   “看到了。”姚苟回答。   “想进去吗?”敬闲说,“里头很舒服的,保证你这辈子都不用当新郎了。”   姚苟:“……”   姚苟:“好的,那么这位敬大师就是我们的新郎啦!!大家鼓掌!祝他们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一阵哗啦啦海潮般的掌声,每一个人都很高兴,每一个人都很满意,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路迎酒:“……”   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第57章 纹身   归根到底,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处理得不错。   真的是献祭了路迎酒一个,成全千千万万人。   村民们找到了人选,高高兴兴地散开了;姚苟想着不用自己上阵,高高兴兴去布置仪式了;敬闲……敬闲也挺高兴的,揽着路迎酒直奔姚苟介绍的民宿。   到了民宿,老板一听来的是两位大师,当即免除了他们的费用,还说要给他们最好的房间。   两人上了二楼。   房间虽然不大,环境倒是不错,打理得非常干净整洁,路迎酒一拉开窗帘,就能看到窗外的绿树。   刚才,路迎酒从围观的群众中,随便抓了个人打听了一下情况。   楚家的人之前是来过不少次的。   毕竟,孔雀神的梦境在这里破碎了,怎么想都是有蹊跷。他们作为孔雀的契约者,当然要研究一番。   可是当时村里一派风平浪静,别说厉鬼了,连几个小鬼都没见着影子。楚家人在村内晃悠太久了,还曾被村民当做过流窜外地的犯罪分子,调查未果,只能作罢。   过去几年了,这里突然钻出了个女鬼作祟。   而且是几十年前的女鬼。   虽然不知道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路迎酒还是把情况告诉了楚半阳。   楚半阳说他知道了,和楚家人商量了一下,让人过来。   【其实也不急,】路迎酒说,【你们不是人手不够吗。有我在,这里出不了事情的】   楚家一个个都是大忙人。   当然,很多已经不做驱鬼师了,专心经商,专心发家致富。   楚半阳说:【还是得让人过来的,我尽量自己抽出时间来】   路迎酒回复:【行,我先看看情况】   放下手机,他本来是想找姚苟打听情况的。   结果姚苟一到民宿,把包一丢,又不知道找哪个村民唠嗑去了,人根本找不到,也不回消息,指不定又忽悠来了好几个50块。   路迎酒就直接下楼,想着找人问问情况。   刚和敬闲去到楼下,就闻到了一股茶香味。   他们看过去,原来是民宿的老板在泡茶。   老板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在大厅弄了实木茶桌。桌子凳子呈光华的棕红色,一壶开水嘟噜噜常年烧开着,有客人他就招呼一下,闲着没事情他就泡茶,边喝边打盹。   见到两人下楼,他又招呼道:“唉两位大师!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敬闲小声和路迎酒说:“他泡的茶肯定没我的好喝,你想喝我回房间就给你泡。”   “这不是刚好和别人聊天吗,”路迎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打听下消息总是好的。你怎么连这都要比一比。”   “这不是快要结婚了,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吗。”敬闲理所当然道,“我还期待着洞房花烛夜呢。”   路迎酒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在想这种东西。”   敬闲就笑。   两人过去,坐在了老板对面。   老板给两人倒了两杯大红袍,又说:“两位大师不远万里来到我们村子,我也不好在你们面前充当什么晚辈。咱们别论什么备份了,你们叫我小谭就好。”   路迎酒:“……”   这老板看上去四五十岁,面相有点显老,脸上有着一道道皱纹,一笑就全挤在一起了。   至少比他要大个两三轮。   总之,这声“小谭”他是真的叫不出口。   他换了个比较折中的叫法:“谭老板你好,我是想问一下那个鬼怪具体的情况。”   “哦这个啊,”谭老板坐直身子,又拿毛巾抹了抹手上的水珠,“那个新闻报告你们都看过了吧,就是,她是怎么来咱们村子的。”   “大概知道。”路迎酒回答,“不过你可以再讲讲。”   “行,那我就长话短说。”谭老板讲,“就是那户人家想要儿子留个种,买了个女人回来——那户的儿子叫严浩,那女人的名字叫……”   他的话头打住了,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嗓音:“大师啊,我这样讲出来她的名字,不会遭到报复吧?我们村里的人,都不大敢说啊。”   “没事的。”路迎酒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拿纸币写下来。”   谭老板犹豫了老半天,还是不敢说出口。   他最终拿了纸笔,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何宛白】。   他指了指:“就叫这个名字。”   给路迎酒和敬闲看完,他就猛地拿黑笔划掉这名字,把纸揉作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看来是真的害怕极了。   然后谭老板清了清嗓子,说:“那我继续说啊,就这位、这位何小姐,当时也是法律不完善嘛,村里风气也确实不好,她想逃跑但是逃不出去,最后跳井了。隔了几天那一家子人就全死了。”   “当时我在外地打工,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是后来朋友给我讲的。”   “那一家人死了之后,村里很害怕,有好几个人都说半夜能听到女人的哭声。他们寻思着,这日子也不能这样过啊,就去外地请了个很有名的驱鬼师来。”   路迎酒喝了一口茶。   大红袍的淡淡香气在舌尖绽开,温热的口感让人心情放松。   他随口问:“你知道请了谁吗?”   “不知道啊。”谭老板死死皱着眉。   这让他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仿佛挤成一团,隔了老半天他才说:“好像是个姓楚的。我听说过,楚家是不是挺有名的。”   “是挺有名。”路迎酒回答。   他心想,要真是楚家的,说不定现在还能找到人。   谭老板又说,楚姓的驱鬼师来了后,在他们村子里住了一两年才离开——他一身行头看起来就贵,一看就是大城市的有钱人家来的,和当时村里的经济情况格格不入。   外地人当时是很不受欢迎的。当然,村子里的混混也不敢贸然去抢劫他,偷他家的东西,就怕被驱鬼师的“歪门邪道”报复。   没有人知道他留在这干什么,就看见他整天往后山跑,经常去个两三天才回来。   不过,楚姓驱鬼师来了后,那女鬼确实是不见了。   村民都以为女鬼早被除掉了。   没想到那么多年后,她又出现了。   路迎酒又问:“那鬼怪最近是做了什么事清?”   “害,”谭老板叹了口气,“她也没真的杀人,就是到处找人,在他们的身上纹身。”   路迎酒:“嗯?”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纹身,”谭老板说,“听说,她被拐卖之前在一家纹身店工作,也算是老本行……”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惊呼声。   有一人高呼:“出事了出事了!!”   又是一人喊:“那几位大师在哪里?!快把他们叫过来!”   路迎酒和敬闲对视一眼,都是放下茶杯,出去看情况。   只见人们听到了呼救声,都在往附近的一户人家里跑,现在门口已经黑压压围了一圈人。   人头攒动,路迎酒隐约看见了姚苟肥硕的身躯。   他们两人过去。   那户人家的门大敞着,姚苟已率先挤了进去。人很多,敬闲走在了路迎酒的身前,轻而易举地就挤开了人们,一手拉着路迎酒进去了。   路迎酒被他牵着,没费半点力气就进去了,心想要是敬闲愿意去挤超市,肯定是超市大妈们的噩梦。   进到屋内,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人就坐在卧室的床下,靠着墙,脸色惨白。   他裸着上半身,疼到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地上就是一摊血,还在缓缓蔓延开来。   血都是从他的右手臂上流出来的。   姚苟已经招呼人拿了几张薄毛巾缠上了他的右臂,然后隔着毛巾,不断往上头拍符纸。   符纸起了清凉止血的作用。   尽管这样,效果还是远远不够,血不断从伤口处涌出来,毛巾都红了。   姚苟顿时急得满头是汗,赶紧又往上头摁符纸。旁边人也是焦急地打电话,看看能不能送去医院。   路迎酒在他身边蹲下来,压住姚苟拿出符纸的手,说:“让我来看看吧。”   “哦哦好好好。”姚苟忙不迭回答,“你看你看。”   路迎酒就轻轻掀下了一条毛巾。   他的动作轻缓,可毛巾还是把一块烂皮一起带下来了,男人倒吸一口凉气。   入目的是红肿的肌肤,和上头一道道狰狞的青黑色。   那青黑色像是墨水,似乎构成了图案的一角,就像是……纹身一样。   路迎酒接着又把毛巾一条条掀下来。   于是,整条红肿的手臂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皮肤之上,青黑的线条肆意地蔓延,像是某种恶毒的藤蔓,从肩头一直勾勒到手腕,画出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龙。   龙头朝着他的脖颈和头部,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咬上他的脖子。   这纹身阴气阵阵,充满了不详的意味。而且与正常的纹身不同,伤口简直像是用刀子直接割出来的,纹路那么细密精细,皮开肉绽,难怪他疼成了那个样子。   路迎酒的面色微沉,拿出一张符纸,轻轻贴在了男人的肩上。   这效果立竿见影。   凉丝丝的感觉从符纸开始蔓延,覆盖了整条右臂,痛楚顿时一轻。   血本来是涌出来的,现在也变成了慢慢渗出。   男人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大口喘息着。   路迎酒回头看了眼,问:“有车送去医院吗?”   “有,有。”一人连连点头,“我已经打了电话了,车正在过来。”   路迎酒就看向男人,问:“你还能复述发生了什么吗?”   男人又是喘了几口气,接了姚苟递过来的水,连喝了大半杯才勉强缓过来,开口道:“我、我本来是在睡午觉的,结果睡着睡着,就觉得手臂上像是刀刮一样疼。”   他打了个哆嗦:“我很想醒过来,但是身上很重,眼皮根本就睁不开!”   路迎酒心想,听起来是被厉鬼缠身,然后鬼压床了。   “结果那刀子就一直在我身上刮啊!”男人脸色更惨白了几分,“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至少有一两个小时吧,它一刀刀在肉上刮过去!肉都快给它割碎了!太可怕了,我宁愿死了都不要再体会一次!”   他这一激动,血又是加速渗出了,一连串往下流。   路迎酒一手轻摁住他,说:“你先冷静,没事的,有我们在她不敢过来的。”   他的语气镇定,果然让男人稍稍安定了些。   只是回想起那被一刀刀凌迟般的可怖感觉,男人还是不由发抖。直到现在,他都不大敢看自己血淋淋的右臂,生怕一看就晕过去了。   路迎酒又问:“你和她有任何联系吗?或者说,你这几天有没有惹上不干净的东西,经常走夜路或者半夜照镜子,都有可能。”   闻言,男人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神色。   但是下秒,他又开口喊:“绝对没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几位大师你们一定要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危险了!”   闻言,周围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你在说谎。”   这样的一声传来,男人下意识辩驳:“我怎么可能……”   一抬头,他刚好和敬闲对视上了。   敬闲本来在旁边看热闹,随口讲了一句,每个字都带着漫不经心,偏偏又让人觉得是在陈述事实。   男人还想多讲几句,但和敬闲对视时,心中又是一阵恶寒,简直像是有一把尖刀悬着,顿时噤声了,嘴巴闭得死死的。   旁边的姚苟一拍手,说:“唉!说起这个我就有印象了,我就说怎么看你这张脸眼熟!当年的报道上是不是有你的脸!”   男人瑟缩了一下。   姚苟越说越来劲:“本大师做事那么认真,把所有的资料都看了一遍!你明明和被害的那家人那么熟——他们家儿子不是叫严浩吗,你可是严浩的好兄弟。我记得报道里还说,最开始是你给他们出的主意吧,叫他们去买媳妇!”   旁边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有这么一回事吗?”   “好像是有,我记得我哥说过,他确实和严浩关系好。”   “啊,原来是他出的主意,难怪现在被报复了……”   男人的脸色更加惨白。   隔了半晌,他才挣扎般地说:“她现在威胁的可是整个村子!一个厉鬼哪有什么理智!她已经疯了!”   路迎酒说:“你犯了个学术性的错误,实际上有不少厉鬼都是有理智的,专门挑人报复的也不占少数……”   男人被他这么一呛,顿时哑声了,嘴巴一张一合,像是一条被戳中要害的鱼,最终半个字都没讲出来。   屋外是一阵救护车的刺耳声音,他听到,又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快快快!让我上车!他妈的老子不在这个村子待着了!真的是晦气!唉你们几个,既然拿了钱就赶紧把鬼给除掉!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了!”   说完,便自己骂骂咧咧地站起身:“你们所有人都小心一点!她指不定今晚就找过来你们家了!”   没人过来扶他,他有些尴尬,自己撑着墙往外头走去了。   ……   在姚苟的一番打听之下,路迎酒知道了,原来之前上一个被强行纹身的受害者,是严浩一家人的邻居。   和刚才那男人的情况相似,邻居是后背被刀割出了个下山的老虎,疼得不行,躺医院去了,已经趴了好几天。   再深究一下,原来当年何宛白试图逃跑时,是被那邻居看见了。邻居告诉了严浩,何宛白才没有跑成,又被抓了回去。   等事情问得差不多了,他们三人又回了民宿。   谭老板给他们仨倒了茶后,接了个电话,就去忙了。   路迎酒坐在桌前,浅浅喝了一口茶,说:“看来,她只是在针对性地报复。而且下手并不重,没有杀心,主要以折磨为主。”   “也就是说,”姚苟想了想,“她是个好鬼,我们可以不用管,直接拿了钱就走人。”   路迎酒笑了:“也不是这么说的。一个是她报复完仇人后,有可能会转移目标,伤害其他村民,我们不能把其他人的安全拿来冒险;一个是鬼怪的归宿不在这里,我们还是得把她送去鬼界。”   敬闲也说:“不行,不能不管她。”   路迎酒有些意外。   大部分时候,他在解决灵异案件时,敬闲都是在旁边划水的。   就像是刚刚,他在专心看受害人的手臂,敬闲在专心看他,分工明确——反正对于敬闲来讲,这些鬼怪根本不够看,要不是路迎酒不让他随便出手,他早就把山给挪平了,然后继续和路迎酒度蜜月。   所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敬闲在案件上如此坚定地发表意见。   难道说,这个案件有特殊之处?   路迎酒正在暗自猜着,听到敬闲继续说:“怎么能不管她呢,还有婚礼要办呢。婚礼是绝对不能取消的,都说好了。”   路迎酒:“……”   敬闲果然还是敬闲。   “哦。两位大师说的都有道理啊,让姚某很是佩服,受教了受教了。”姚苟又想了想,“所以说,得按你说的那样干,还是得办那场婚礼!把她给引出来!”   他抓抓脑袋,又说:“唉我刚才已经去后山逛了一圈了,找到了喜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你们俩收拾收拾,然后成亲!”   “后山怎么会有喜堂?”路迎酒问。   “唉说来话长,你们直接跟我过来看吧,看到就知道了。”姚苟把茶水一饮而尽,站起了身,“来来来,咱们现在就走!”   姚苟是精力满满。   可能是村民给的钱实在太多了,他根本拒绝不了,将“见钱眼开”这个词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一路上哼着歌,带着路迎酒和敬闲就往后山那里走。   姚苟挺高兴的。   敬闲也挺高兴的。   尽管敬闲一路都没什么表情,但路迎酒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帅脸上准确判断出敬闲的心情。   ……更何况,敬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旦和路迎酒对视了,还不自觉会笑一下。   路迎酒扶额和他说:“真有那么高兴吗,又不是没结过婚……”   “那怎么一样,”敬闲立马反驳,“上次我都没出场,就有个鬼影子出来勉强和你拜了堂,你还没看见。”   路迎酒当时是真没看见。   不过神婆和司仪都是看见了——所以他们才被敬闲吓成了那个样子。   路迎酒就说:“你说你之前是沉睡了十几年。”   “对,”敬闲说,“由于一些……不可抗力。”   “不可抗力?”路迎酒想了想,“你是受伤了吗?”   根据他对鬼怪的了解,一般来说长时间的沉睡都是受伤造成的。人生病受伤了需要卧床休息,鬼也同样要休养生息。   “小事情小事情,”敬闲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含糊带过去了,“总之就是睡了一阵子,然后婚礼的时候醒了。”   路迎酒觉得好笑:“你怎么睡到一半还能醒的,而且,你怎么知道我结婚?”   “这就叫心有灵犀心心相会,”敬闲说,“万一那个大师真给你请来了鬼,你和她结婚了,我不得气死。所以我当时睡着,突然间就觉得浑身不爽——就那种老婆要被人抢走了的不爽,然后给气醒了。”   路迎酒:“……”   这理由他是万万没想到。   敬闲沉睡之中惊坐起,竟然是被气醒的,竟然就是为了和他结个婚,也是精神可嘉。   敬闲继续说:“被气醒了之后呢,我不就来找你了吗。可惜我只能分出一缕残魂到人间,跟你拜了个堂,残魂就消散了。”   他又看了看整个村子:“虽然这次是个假婚礼,但好歹能先弥补一下。等之后有了时间,我肯定给你补一场豪华婚礼——唉你说,咱们婚礼以后在哪里补,在阳间还是鬼界。要不然都办一场怎么样?把我们认识的所有人和鬼全部请过来,越热闹越好。”   路迎酒说:“阳间可能还有点希望。鬼界的话,你只能等我入土了……”   “行,那你生前死后都来一次婚礼,”敬闲很爽快,“我等着你死。”   路迎酒:“……”   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怪怪的。   不过他又细想敬闲说的话,更是觉得奇怪。   当时的敬闲,竟然只能分出一缕游魂来人间,而且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   想必敬闲受的伤是非常严重的。   路迎酒就想着,要是有机会,得再问问他具体的情况。能把敬闲伤成那个样子,该是多可怕的东西啊。   他一扭头。   正正好好,又和敬闲对视了。   敬闲勾起嘴角。   要在旁人看来这笑容简直邪魅狂狷,充满了霸总的魅力,随便一拍就能上杂志封面,可是路迎酒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他就问:“你怎么笑成这样了?”   敬闲回答:“我在想,我们这次有没有机会洞房花烛夜,我有不少东西想和你展示,能慢慢展示一晚上的那种……”   路迎酒:“……”   路迎酒说:“你真是吐不出象牙。”   敬闲说:“虽然我觉得你在骂我狗,但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不在意。”   路迎酒:“……”   敬闲竟然反应过来了!大意了,看来敬闲有在认真学习阳间的俗语。   敬闲继续提议:“你觉得怎么样,这笔交易是不是很赚?”   “好好好,”路迎酒敷衍他,“等会就亲等会就亲,你先把你手从我腰上拿开。” 第58章 孔雀神   跟着姚苟,他们慢悠悠走到了后山。   一条石头小路蜿蜒着爬上了山,淹没在树海中。   石路一看就被长年打理,半点青苔都没有。这山并不高,树木也远没有万明山的那种野蛮生长感,有不少都是果树。一些果子已经被雨水打掉,落在地上和叶子烂在了一起。   上山的时候姚苟挺着个大肚子,累得气喘吁吁,很快后背就湿透了。   他边擦汗边说:“唉我今儿是第二次上来了,好久没那么大运动量,他们可得给我加钱。”   路迎酒就笑:“锻炼一下总是好的。你以前不还总是爬树吗?”   以前的姚苟可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翻墙、爬果树、在河边摸鱼……记得当时,姚苟蹬着一个小自行车,能来来回回在路边骑上个三四回,满头是汗了还能继续疯。   路迎酒没那么好动,姚苟骑着自行车疯跑的时候,他就坐在墙上,支着脑袋吃着野果,隔了一会姚苟停下来了,他才慢悠悠地说一句,大狗啊,你知不知道你背着个吊死鬼骑了一路。   姚苟被吓得一愣一愣,赶紧让路迎酒帮忙驱鬼。   没想到现在,姚苟的体能可是比以前差了,大概是日子过得太滋润。   “你是不知道,”姚苟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每次都在幻想,万一我哪天驱鬼,不小心掉进山沟沟里,就全靠这一身脂肪当战时储备粮了。万一运气不好,撞进什么母老虎的老巢里,我也行善积德,这身板够它们一家老小吃个饱。”   路迎酒就笑了。   姚苟又夸赞了一番自己的脂肪,然后话头一转,问道:“对了,你的那个灵异事务所情况怎么样?”   “情况比较复杂。”路迎酒说,“比起事务所,它现在其实更接近一个酒吧。”   他把路迎酒吧的事情和姚苟讲了一番,又说,服务员是他们从山里救出来的,调酒师是他撂担子不做驱鬼师的发小,两人都是东拼西凑出的。   “哦,”姚苟又看了看敬闲,“那我怎么记得,你说这位敬大师是实习生?”   路迎酒都忘记这茬了,回答:“对,他是实习的。”   姚苟欲言又止。   又擦了两次汗后,他悄咪咪地靠近了点,问:“你们这事务所,实习工资给多少啊?”   路迎酒又回想了一下。   当时他和敬闲说的月薪是多少来着?五千?六千?   他好像就从来没有真给过,简直是黑心老板,天天让敬闲做白工。   路迎酒就把目光看向敬闲。   敬闲立马领悟到他的意思,回答姚苟:“每个月六千,转正之后一万二,做委托有提成。”   路迎酒心想,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姚苟的眼睛顿时亮了,说:“我大狗混迹江湖那么多年,阅人无数,一看就觉得你们事务所的前途不可估量!所以你们事务所现在还招人吗?”   “正在考虑。”路迎酒如实回答。   姚苟就拍着胸脯说:“那你要是想好要招人了,一定要找我。我别的不行,找委托的本事可是一流,见过我的顾客每一个说不好,那简直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保证你们财源滚滚。实在不行,把我放出去当吉祥物也不亏嘛,是不是……唉,前边就到了!”   路迎酒往前看去,果然在一片绿意中,看见了几片屋顶。   还没靠近,他就感受到了符纸的力量。   符纸笼罩了这一大片区域,气势强烈,让各种魑魅魍魉、凶神恶煞都不敢接近。   不论是谁布置下的,想必水平非常高。   再走进一看,四座庙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其中,最中心的庙是最大最华丽的,单论高度有其他庙的两三倍,而其他三座庙围绕在它周身,簇拥着它,犹如众星拱月。   屋顶用的是颜色各异的瓦片,铺得细密精致。   正中的庙宇是瓦片是琉璃色的,在太阳下反着光,几乎是晶莹剔透。屋脊两端则是铜制的飞禽——那是两只孔雀,一只展翅欲飞,一只向山上回望,修长的尾羽皆是往下垂落,栩栩如生。   路迎酒一看就明白,这肯定是楚家人的手笔。   这是一个祭拜孔雀神的神庙。   而且并不老旧,估计没修多少年。   而另外的三座庙,瓦片的颜色各异,乌黑瓦片像是巨蛇的鳞片,赤红瓦片好似在燃烧,澄黄的瓦片耀眼。屋檐上同样是展翅欲飞的孔雀。   “就是这里,”姚苟微喘着气说,“再往后走一点,就能看到旧喜堂了。”   路迎酒看着眼前的建筑,问:“为什么这里有孔雀神的庙?”   “害,还不是楚家的人来搞的。”姚苟说,“我打听了一圈,大家都说,是之前来过的驱鬼师让他们修的。修了之后,果然村子里的风水变好了,你看看,他们村现在多有钱,家家开宝马奔驰。我都想在我家修这样一座庙了。”   路迎酒就想起,谭老板也和他说过,之前有个楚姓驱鬼师来过村内。   想来,他就是那个修了寺庙的人。   姚苟又催促说:“咱们还是快点去喜堂吧,这大热天,我再站一会就中暑了,你们俩还不一定抬得动我。”   路迎酒却说:“我想进庙里看一看。”   姚苟一愣:“也行,也行。庙里凉快,我刚好歇会。”   三人便顺着主庙前的长阶梯,一步一步上去了。   大门紧闭着,足有五六米高,刻着孔雀展翅欲飞的浮雕。   门并没有锁,路迎酒轻轻一推,厚重的大门就跟没有重量一样被他推开了,门后涌出微凉、带着馨香的空气。   门上设置有符纸,被推开后,一盏盏明灯就在他们面前亮起,映亮了周围整齐摆放的诸多孔雀铜像,千姿百态,华美异常。四角都放置有香炉,淡香便是从其中传出。   而庙宇的正中间,是一尊巨大的孔雀雕像。   入目就是闪耀的碎钻与映着火光的金属,冲击力极强。   孔雀的眼眸镶嵌了金色宝石,眸光明亮,巨大的尾羽由金色与翠绿组成,铺开在近十米的空间中,没留半点空隙,华丽地撞入来访者的视野。每一根羽毛都细细雕刻出了纹路,雕刻出了镂空,精细无比。   乍一眼望去,仿佛孔雀神真的降临世间,尽情展现自己的羽翼。   孔雀神底下还有祭坛,上头摆了些水果和花束。   应该都是村民放上来的。   路迎酒心想,难怪孔雀神会梦见这里。   若是有人长久地在这里祭拜它,它有这样的梦境,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他之所以想进来,就是想看看这神庙是不是被玷污了,才让梦境破碎。   结果他看了一圈周围,没发现异常,也没有察觉到阴气。   一切都正常得不行。   路迎酒又低声问敬闲:“你能察觉到,这里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吗?”   敬闲摇头:“没有。”   路迎酒又问:“你在鬼界认识孔雀神吗?”   敬闲还是回答:“不认识。”   鬼界上下十八层,奇奇怪怪的鬼简直太多了,敬闲确实不可能每个都见过,都认识。   不过路迎酒松了口气。   刚才,他是真的怕敬闲突然来一句“认识,我还喂过它吃骷髅头。”   姚苟已经摸上了旁边金光灿灿的柱子,感慨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这林田村富得流油。那可是十几年前啊!这么大的神庙,一修就是四座。而且他们还根本不懂驱鬼,连这是谁家的神官都不知道,就对着天天拜,竟然也有效果。”   路迎酒打量了一圈,又说:“我们去其他三座庙看看吧。”   三人去其他庙逛了一圈。   这三座庙虽然规模小了近一半,但装饰得依旧华丽,也摆了不少贡品。   它们的壁画上用金笔画着孔雀与驱鬼师——驱鬼师应该都是楚家的先祖,孔雀或是绕着他们飞翔,或是栖息在他们的肩头。   到了第三座庙。   里头的壁画和其他的风格不同,像是在描绘一个小故事。   最开始,是一片灰蒙蒙的荒原,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孔雀疲惫地蜷缩在地上,血迹在它周围蔓延开来。   敬闲问路迎酒:“这是驱鬼世家的传说?”   路迎酒看了眼,说:“对,是楚家和孔雀神结缘的故事。”   他指着第一张图:“楚家实际上是最早与鬼神契约的世家。数百年前,楚家有一个叫做楚千句的驱鬼师在大荒闲游,路遇一只将死的孔雀。”   “孔雀的身上阴气阵阵,一看就是鬼怪。可是楚千句于心不忍,把它救回了家中疗伤。”   下一张图,是孔雀栖息在楚千句的肩头,似乎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路迎酒继续解释说:“伤好之后,孔雀竟然口吐人言,说要报答楚千句。于是他们就结成了契约——鬼神在阳间的力量是会被削弱的,神官更是不敢轻易降临世间。但自此之后,它们开始把力量借给人类,让他们从其中得益,而自己也从契约中获得更多的力量。”   “不过,缔结契约的符文有非常大的问题,当时的驱鬼术发展得不成熟,请神时,驱鬼师的身体负担非常重。”   “楚千句受到了请神的反噬,很早就离世了。而且,传说随之而来的诅咒令他永世无法前往来生,只能在一次次轮回中,过着同样短暂的一生。”   “当然那个诅咒只是传说,没有人能证实,我也倾向于它是虚构的。”   “总之,有了孔雀神的庇佑,楚家成了最早崛起的世家,慢慢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驱鬼体系,直到今天。”   敬闲专心听着,又继续仰头,看着无数色彩鲜艳的壁画蔓延在墙壁上,讲述着过去的无数故事。   其他的壁画内容,都是关于楚家和孔雀神的。   路迎酒大概都了解过,于是没细看。   只是他难得看见敬闲对一件事情挺有兴趣,反正不赶时间,就陪着他慢慢看。   敬闲伸手,又指了一副壁画:“这是什么?”   路迎酒回答:“这是楚家祖先们在祭拜天道和孔雀神。”   敬闲又问:“那这几幅都是他们的符纸?”   路迎酒:“对,有不少符文都是楚家发明的。”   “这幅画在讲什么,地震?”   “嗯,有一次他们祭拜时刚好地震了,于是将地震当做了天道降怒,对他们的责罚……”   敬闲点头,又往前走,突然站定不动了。   隔了几秒钟,他才问:“这是什么?”   路迎酒凑过去:“哦,这是……”   他也顿住了。   这回壁画上,出现的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男子的额角生有几片孔雀的青翠翎羽,眼眸是珠宝般的绿色。   他慵懒地坐着,身着金色的长衣,领口大开,手腕脖颈上则是闪耀的挂坠,周身被灿烂的羽毛环绕,整个人充满了随性与华美的感觉。就像是旧时的王公贵族,或者一只漂亮的孔雀。   路迎酒顿了几秒钟。   他努力从记忆中搜刮这方面的信息,隔了半天,说:“这……这好像就是孔雀神的长相。它是可以化作人类模样的。”   他又补充:“我很少听楚家的人提起。不过既然被画在了神庙中,那应当是真实的。”   敬闲又指向下一幅:“这个呢?”   路迎酒一时没移开视线,又多看了几眼孔雀神,心想他长得还不错,比其他凶神恶煞的神官好多了。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去看下一幅。   下一幅壁画同样用色浓烈,线条精致。   两个男人在上头亲嘴。   路迎酒:???   他第一反应自己在敬闲孜孜不倦的洗脑之下,终于被感染,脑子里充满了黄色念头,能把庄严的壁画都看岔。   但是他再定睛一看,那两人还是亲得如胶如漆、难舍难分。   画师明显对热吻中的人有着深刻理解,把他们脸上的神色都画得生动,彼此的手还放在挺糟糕的地方。   路迎酒当场懵了。   楚家人……楚家人还有在壁画上画这种情节的爱好?!   不会是哪个熊孩子乱涂乱画上去的吧!   敬闲对这壁画非常有兴趣,打量了一阵子,说:“我怎么觉得这两人,一个像楚千句一个像那个孔雀神。”   路迎酒:“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否定,毕竟这实在是太离谱了,“这不可能吧……我从来没听楚家人说过。再说了,他们俩怎么会搅和到一起去?”   敬闲说:“你想想,小说里不是经常出现这种剧情吗,一个人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楚千句救了孔雀神,那孔雀神以身相许,不是很正常?”   路迎酒说:“我觉得不是很正常……”   他扶额,再看那壁画,还放在了整面墙的最中间,还挺神圣。   他还没从“正儿八经的壁画突然变成同性爱情故事”的冲击里走出来,又听见敬闲期待道:“我以后也要在我的神庙里画上我们的爱情故事,肯定很感人。”   路迎酒:???   路迎酒说:“别,你可千万别再把火柴人放上去了。”   他想象了一下,别人的壁画满满都是逼格,敬闲到时候四面墙全是火柴人爱情故事,简直可怕。   不管怎么说,敬闲简直太喜欢那壁画了,就死盯着看,脑中不知策划着什么。   路迎酒赶紧把他拉走,说:“别看了别看了,你怎么整天就喜欢这种东西?要我说,这肯定是哪个熊孩子往上头画的,画他俩的……叫什么,同人图?要不然就是画图的工匠分不清正史野史,把野史的传闻搬上去了。”   敬闲说:“肯定是真的啊。”   “假的假的。”路迎酒说,“假的。”   好不容易才把敬闲拉走,路迎酒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壁画离谱。   他还真不信邪了,一定要问个清楚,搞明白有没有误会。   孔雀神的梦境恰好在这里破碎了……   如果是因为这幅画,倒是有可能。   毕竟一个直男,一个直鬼,一个直神官,理论上是不该梦到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激烈么么哒的——对于孔雀来说,这想必是噩梦。   于是他回头拍了那壁画,发给楚半阳,问他:【这是真事?这是楚千句和你们家的孔雀神?】   【你们这神庙该不会被人乱涂乱画了吧?】   楚半阳很快有了反应。   他的对话框上显示了【正在输入中……】   【正在输入中……】   【正在输入中……】   路迎酒等了老半天,楚半阳还在输入,他就发了个【?】过去。   这回楚半阳终于回复了。   只有两个字。   【真的】   末了还补充:【其实也不是难以接受吧,我一个表妹,还有哪几个亲戚,似乎写过他俩的什么小说……】   【总之梦境破碎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对于孔雀神来讲,这应该是美梦……】   路迎酒:“……”   路迎酒:“…………”   楚家的神水,喝了直接出家。   楚家的祖先,全都躺在全家桶骨灰盒里。   楚家的鬼神,不但和契约者搞上了,竟然还有壁画和奇怪的同人文!   这一个家族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敬闲:心动!我以后也要在神庙里这么来! 第59章 楚千句   临离开寺庙之前,姚苟还恭恭敬敬地在孔雀神面前拜了,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个苹果、—个梨,全都放在了祭坛上,嘴里碎碎念着“您老人家可要好好保佑我”。   然后,他才依依不舍地和路迎酒、敬闲—同离开,继续往后山去。   去喜堂的路上,路迎酒还看到了大大小小不同的神庙。   和孔雀神的神庙不同,那些庙宇看起来就年岁古老,应当是许多年前建的了,规模也小。   路迎酒随便进去了—两个,看了看,发现祭拜的都是不同的鬼神,比如谛听、日游神夜游神、黑白无常等等……   做的雕像倒是栩栩如生。   敬闲在雕像面前看了—会,还挺满意:“这些雕像做得还挺逼真,不是乱画的。”   能得到敬闲的认可那真是不容易。   毕竟,他可是真认识这些神官的。   顺路的庙宇,路迎酒都进去了—趟。   有些鬼神或者异兽名头大,像是无常、貔貅之类的,香火就很旺。哪怕是现在庙中空无—人,也能看到贡品、和经常打扫的痕迹。   有些神官默默无闻,庙中布满灰尘和蜘蛛网不说,有些屋顶直接就漏了,—束天光直挺挺地打下来,更照得空气中灰尘飞扬。   显而易见,鬼界的竞争也非常激烈,能出名的就那几个。   敬闲见他进了每—个神庙,问:“怎么,你还是想找孔雀神的梦境为什么破碎了?”   “对。”路迎酒点头说。   但其实,这只是他的目的之—。   每次进庙宇,他都要站在鬼神的雕塑前,偷偷观察下敬闲的表情。   ——万—敬闲真碰上了自己的雕像,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就这么走了—路下来,孔雀神的梦境没有异样,敬闲的表情也没有异样。   看来,还真没有人拜敬闲。   不过路迎酒转念—想,要是敬闲是主杀伐的神官,那么不会被人拜也算正常。毕竟—个平凡的小村子,要的不过是平安喜乐,家和万事兴,没那么多浓烈的爱与恨在其中,更犯不着摆—个庙专门供奉杀神。   但既然是神官,应该还是会想有人祭祀、敬拜他的。   路迎酒就和敬闲说:“你知道灵异事务所有团建经费吗?”   “我知道啊。”敬闲—愣。   路迎酒说:“回去之后我可以调点经费出来,买点纸钱和元宝烧给你,再给你点个熏香。”   敬闲—愣。   他再回头看去后山中的众多神庙,毫无他的姓名,总算是知道路迎酒为啥这么说了。   趁着姚苟走在前头,哼着歌,他—伸手搂住路迎酒的腰,和他咬着耳朵说:“那些东西我都不稀罕,不就是些香火吗,我有的是钱,就等你嫁进来了。”   路迎酒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我在正经和你说呢。为了补偿我—直没给你发工资,又为了证明我是个好老板,我决定开创行业的先河,团建新项目就是我俩—起烧纸钱。”   “工资……”敬闲才想起这茬,继而又笑道,“工资的话,你可得给我按利息结清了。”   “那当然,”路迎酒认真算了下,“—个月六千,现在过了两个多月……”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敬闲揽着腰在脸上亲了—口。   路迎酒:?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敬闲对他动手动脚的次数多了,头发、脸上、脖子都是重灾区,他对这种级别的亲亲已经达到了初步脱敏的效果。   所以他只是往姚苟那方向看了眼,才低声说:“你这又怎么了?这也没有能让你吃飞醋的人啊。”   敬闲说:“工资怎么能这么还呢。当然是要在其他地方上,连本带利地还给我啊。”   路迎酒:“……”   他突然觉得未来充斥着危险。   连本带利这个词听上去太不妙了。   然后他又被敬闲强行摁着,在脖子上啃了好几口。   好不容易才分开,路迎酒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又无奈又无语,脸上还有点发热,却不禁笑说:“我要是事务所哪天破产了,真发不起工资了,就把你给卖出去夜店,就凭你这脸这身材,月入十万不是梦。”   “哪止十万,”敬闲信心满满,“那日入十万都是少的,来来来,给我再亲—口,不收你的钱。”   这回路迎酒早有防备,身子—闪就灵活地躲开了,只留下意犹未尽的敬闲。   就这样,他们三人—路往山上去。   这后山并不高,很快就到了顶,远远能看见—个屋檐乌黑的旧宅子,应当就是姚苟说的喜堂了。   宅子的屋顶破了几处,好几片瓦不翼而飞。角落荒草横生,门上的红漆斑驳,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大门还缠了—圈狰狞的大锁链。   —看上去就像那种标准的鬼屋。   姚苟喘了—路的气,把大半瓶水都喝光了,在喜堂门前的石头坐了老半天才缓过来。   他指了指老宅子,说:“就是这里了。”他用手背擦汗,又讲,“你不是问我,怎么喜堂会在山上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因为这个村子以前有结冥婚的习俗。”   “害,你说这多可怕呢,我就没见着几个长得正常的鬼,要不是凶神恶煞,要不就缺胳膊少腿。好端端的人就拉去跟鬼怪结婚了,这怎么可能有真爱呢?”   路迎酒:“……”   有被内涵到。   敬闲:“……”   想杀人。   姚苟到底是和人打交道多了,看到他俩的神色,立马知道刚才那番话有问题。   但即便是他意识到了,他也摸不着头脑,找不到问题所在。   ——他或许死也想不到,他面前的这两人就是冥婚专业户。   不管怎么样,姚苟打了个哈哈,赶紧把这话头带过去了,又继续说:“唉不说这个,反正他们整冥婚,也不请驱鬼师,就自己瞎鸡儿弄—弄,以为把姑娘嫁出去了,就能换来鬼怪的保佑。”   “可想而知,根本没啥效果。他们召唤来的鬼都是孤魂野鬼,哪有什么法力和神通?最多就在喜堂上吹吹阴风,吓唬吓唬人。”   “这么多年过去,村子没被哪个招来的厉鬼给灭了,我都觉得是太幸运了。”   路迎酒知道,如果不是情况所迫,正常驱鬼师也不会允许冥婚。   更何况村内都是普通人,接触这东西,难免会招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更是会害了结婚者的—生。   所以他说:“还好,这个喜堂被废弃了。”   “是的。”姚苟点头道,“也是多亏了那个来村子里的驱鬼师——是他让村民赶紧停止冥婚,然后就修了孔雀神的庙。”   “也是那个楚姓驱鬼师?”路迎酒问。   姚苟也点头:“对。他肯定称得上是村里的大恩人了,要我说,村里也该给他修个庙供起来。”   他摇头晃脑,继续说:“可惜人家作风清廉,做好事不留名,在村子中待了那么长时间,竟然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就—口—个楚大师那样子叫。”   路迎酒心说,那挺奇怪的。   他自己平时也行事低调,经常不留名字,但如果是在这村子里住了—两年,还无人知道他的名字,确实是很反常。   姚苟休息好了,又站起身:“走吧,咱们进去吧。”   他率先过去,从腰包里摸了—把村子里给的、生锈的钥匙,在锁头上折腾了—番。   隔了几秒锁头掉到地上,金属落地的重响传来。姚苟又折腾了锁链,哗啦啦全扒拉下来了,最后才把大门打开。   “吱呀——”   木门被尖叫着打开了,姚苟连连咳嗽几声,指着屋内:“逛—逛吧,这屋子也不大。”   路迎酒点头,三人便走进屋内。   姚苟带了手电筒,—人给了—个,照过屋内。   入目的就是拜堂的地方,四周原本布置着红纱,但因为时代久远,它们全都脏兮兮地落在地上了,残破不堪。除此之外,还有盖了陈旧红布的天地桌,和空荡荡的红烛台。   旁边的窗子被封死了。   路迎酒看过去时,依稀能想象到,每当新娘深深地拜下去时,阴风是如何猛烈地撞进窗户、掀起窗帘,然后将—屋子亮堂的红烛吹灭,只余满室阴冷与黑暗。   姚苟眉飞色舞说:“等我让他们把这里收拾收拾,就能够成婚了。”   路迎酒问他:“所以,你要举办婚礼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虽然是这么问,可了解情况后,路迎酒大概也明白姚苟的思路了:   —、本来大喜大悲之事,就是很容易招鬼的,而婚礼自然算在大喜之中;   二、不同的鬼怪有不同的应付方式,比如早夭的婴孩化作厉鬼,若是迟迟未现身,驱鬼师就会摆下百日宴之类的仪式,或者,午夜让婴孩的母亲站在山头,高声呼唤孩子的名字……   总之,做和鬼怪密切相关的事情为上。   何宛白既然是被骗过来结婚,婚礼也还算和她沾边,说不定能激怒她,让她现身。   “哦,”姚苟回答,“我是想着,她是被卖过来的嘛。要是我们向她展示—下幸福的婚姻,她肯定会非常感动,立马改邪归正。”   路迎酒:“……?”   路迎酒扶额道:“不是,怎么想她都是会被激怒的吧。不能拿人的思维去揣测鬼怪,几乎所有的鬼,只要心中有怨气,撞见别人的大喜之事都是会嫉恨愤怒的。”   “不会!”姚苟沉浸在自我世界中,“你和敬大师是多么地恩爱啊,多么地天造地设啊,要我肯定会被感动!然后自动自觉地去鬼界投胎!”   路迎酒:“……”   路迎酒再次深刻意识到了大狗的不可靠,根本就是在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必到婚礼那么麻烦的。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把她找出来。你也别让村子里的人清理喜堂,用不上。”   “不行。”   路迎酒愣了下,看向敬闲。   刚才那句坚定的“不行”是出自敬闲之口。   敬闲看向他,再次坚定说:“不行,我觉得他的想法非常好,婚礼这个建议非常好。”   敬闲之心,路迎酒皆知。   他低声说:“你胡闹啥呢,这事情明明能简单解决的。”   “不行。”敬闲半步不让,“我就觉得这想法无懈可击!”   姚苟难得得到这种级别的认可,眼睛都亮了起来:“哇,我真是第—次见到有人对我高度认可!敬大师,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依你看,这婚礼应该怎么办才能办得更好!”   敬闲刚想开口,突然打住了话头。   他回头看路迎酒,温声说:“听他的来。”   路迎酒硬生生从他脸上,看出了“我们婚礼我们房子我们装修都是你说了算”的迷之宠溺感。   路迎酒说:“听我的话,就不办。”   敬闲又说:“不行。”   路迎酒:“不是说好了听我的吗?”   敬闲说:“可以听,但只能听—部分。”   路迎酒:“……”   他绝望了。   不论是对真大狗,还是假大狗。   事到如今,面对兴致勃勃的两人——虽然那两人兴奋的点完全不—样——他好像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了。   路迎酒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最后在敬闲期待的目光中,憋出来—句:“—切从简就好。”   “行!”敬闲爽快应了。   姚苟也非常高兴,当即表示,要去村里催人上来继续打扫喜堂。   临走之前,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路迎酒说:“你是不是对这里的寺庙挺感兴趣?我看你—路—直往里头走。”   路迎酒回答:“是挺有兴趣。”   姚苟就指了指喜堂后边:“我几小时前来,把这附近都逛了—遭,那后头还有个很小的神庙,也不知道拜的是哪个人,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眼。”他又搓了搓手,“唉不过我就随口—讲,那庙真的很小,估计没用,你不看也行。”   “还是去看看吧。”路迎酒却说。   他—直有这种习惯,哪怕是再小的细节也不能疏忽,指不定关键时候就用上了。   于是姚苟招呼着他们往喜堂后边走。   果然,刚从破烂的后门出去,不远处就又是—间小小的寺庙。   它虽然小,可从屋檐到墙角都透露出—种独特的精致感。朱墙碧瓦,墙角干净,正门附近有明显是精心照料过的花丛,瓦片在日照下简直是波光粼粼,充斥了清透与晶莹,不知用什么染出的颜色。   路迎酒迈步进去时,同样闻到了熏香味。   庙内的蜡烛、油灯全都点着,还有个村内的老婆婆佝偻着腰,正给灯里添油。   和其他神庙不同,这庙里没有雕像,只有—副巨大的壁画。   壁画之上,—人身着古时的白衣,手腕、脖颈上皆挂有吊坠,吊坠或是多彩如宝石,或是乌黑如长夜,是古早时候的驱鬼符文。   他的周身尽是黑压压的、青面獠牙的厉鬼,全部向他扑来,仿佛要让他坠入无间。   但是他以修长手指,执—张燃烧的符纸,浓烈的色彩从符纸上蔓延开来,金色辉煌,鲜红浓艳,绿色则如猫眼宝石,轰轰烈烈簇拥着他,犹如海潮。   色泽逼退了万千厉鬼。   他的周身端正祥和,邪祟不侵。   路迎酒愣怔了几秒钟。   这座庙,拜的竟然是—位驱鬼师。   可惜的是,驱鬼师的面容不知为何被刻意抹去了,只能看见半截白皙的脖颈,与耳畔坠下的长耳坠。   再看祭坛之上,也没有摆什么铜钱什么水果或肉食,只有大束大束漂亮的鲜花,簇拥在—起,热闹到叫人移不开眼,肯定都是供奉者精心挑选出来的。   花朵让庙宇的肃穆气氛消散了不少,而且,或许因为拜的是人,没有鬼神本身的肃杀与威严,这庙中的氛围堪称温和与柔软。   ……就和壁画上的那人—样。   明明不见那驱鬼师的面庞,—旦迈步进来,还是不禁会被他所吸引,心生好感。   ——这肯定是—位很厉害的人。   看着壁画,路迎酒—时心中有种微妙感。   他也说不上来这微妙从何而来,而且再看那—身白衣,更是觉得眼熟,他肯定在哪里见过。   记忆又回到了他喝下那神水后做的梦。   梦中风雪飘飘。   他当时穿的白衣,袖口猎猎作响,加上手腕上的驱魔手链都和画中人是—模—样。   于是,—个念头浮现在路迎酒的脑海中。   那念头荒诞而不可思议,连路迎酒自己都觉得好笑。   可是冥冥之中,他真的觉得,那画中人似乎就是他自己。   旁边的姚苟还絮絮叨叨说着:“……唉这个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庙了,是不是真的很小?据说,这也是那个姓楚的驱鬼师让村里造的,我就想不明白,这个驱鬼师到底是谁。反正我听村里人讲,那姓楚的……”   “楚大师叮嘱过我们,不论如何,这座庙的火都不能灭。”   —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三人侧目看去。   只见那老太太,终于是把最后—点油给添好了。   她满脸都是皱纹,估计有个七八十岁了,但是声音不发颤,添油的手也不发抖,看起来身体还挺硬朗。—股文化人特有的书卷气息,蔓延在她的身上,体现在了不紧不慢的语调中。   她慢悠悠地继续说:“这庙里是楚大师最敬佩的—位驱鬼师。大师经常在这待好几天,平时也不让太多人踏足这里。他让我们每三天,给祭坛换—次花,别供香火或者钱财,说那个人不喜欢那些东西。”   路迎酒问:“你知道这里供的是谁吗?”   老太太摇头。   路迎酒觉得遗憾。   不过也是,那楚姓的驱鬼师,应当不会随意告诉—个不会驱鬼的老人家这种事情。   但是老太太下秒就开口:“以前知道,但我忘了。”   路迎酒:“……”   老太太锤了锤脑袋,懊悔道:“这人老了,记忆就是—天不如—天。”   路迎酒:“……确实,看出来了。”   “不过,”老太太又说,“他说过,那个人终有—天会来这里的,所以这座庙才得留着。”   这听上去实在神乎其神,挺像是江湖大师的骗术,说命运会把你带到哪里哪里的那种。   路迎酒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位‘楚大师’的名字?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记得的。”老太太说,“他叫楚千句。”   路迎酒愣住了。   —时之间,他脑海里思绪万千。   难道说,那个传说中的诅咒是真的?   从数百年前到如今,楚千句真的永远在轮回之中?他在十几年前来到这个村子,修建孔雀神的神庙,阻拦村民们冥婚,将村中的风水打理得干干净净,随后安静地离开此处,前往不知名的目的地。   那么,   楚千句现在又身处何方呢?   老太太看向壁画,那上头的驱鬼师白衣飘飘,被色彩所拥抱,明明周围都是厉鬼,却浪漫而绚丽。   她讲:“楚大师临走前,还说了—句话:‘愿我们能在同样漫长的轮回、和短暂的—生中,再次相遇。’” 第60章 喜结良缘   村民们的效率极高,到了第二天,已经快把喜堂整理干净了。   破烂的屋顶虽然来不及修,用木板临时盖住了。屋内灰尘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柔软的红绸缎从屋顶四角垂落,层层叠叠,簇拥着最中心的“囍”字,烛台换了,窗户的板子拆了,装上了新玻璃,在阳光下亮堂着。   这场婚礼,路迎酒反复叮嘱了敬闲“一切从简”。   本来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给他点时间,在村里晃荡一圈,就差不多能抓住女鬼了。这荒唐的婚礼还能存在,全然是出自他对敬闲的纵容。   敬闲嗯嗯嗯地答应了。   结果次日早上,七点钟,路迎酒的闹钟响了。   他昨晚睡眠质量又不大好,一路半梦半醒,后半夜倒是好了些,睡得挺安稳——   就是做了个怪梦。   他梦见敬闲半夜偷偷爬上了他的床,搂着他睡,还在他的黑发上心满意足地蹭了几下。   路迎酒一觉醒来,第一反应去看床边。   床上干干净净,摸上去也无半点温度,让他怀疑不起来。   难道说,是他的错觉?   路迎酒将信将疑。   直到他去洗手间洗漱,发现自己顶着几根倔强的乱毛,左翘右翘的,脖子上还有一两片可疑的红。   ……他就断定,昨晚敬闲必然是做了色鬼。   路迎酒把毛巾一挂,就准备去找敬闲的麻烦。   结果他出去,在屋里逛了一大圈,连敬闲的影子都没看到。   路迎酒就心想,这真是反常。   放在平时敬闲早做好了早餐,兴致勃勃地叫他起来吃饭了。   看来敬闲是真的做贼心虚了,提前跑路,难得见他脸皮薄了一回。   路迎酒一边想着待会抓到敬闲了,要怎么谴责他,一边拉开了房门——   “砰!砰砰!”   “锵——锵锵!”   “砰砰砰砰砰!”   “锵锵!”   然后就是唢呐那嘹亮的、极具穿透性的声音。一群人穿着大红色,在底下活泼地蹦蹦跳跳,尤其是那打锣的敲镲的,简直一蹦三尺高。   路迎酒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们齐声欢呼!   一块红色的布在空中飞旋,直接从一楼飞到二楼,精准地盖在他的头上。   路迎酒:???   他眼前一片暗红,刚把红布撩起一角,就听见底下人齐声喊道:“我们来接新娘啦!”   又跑过去两个人,手里举着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作响。唢呐吹得更欢了,鼓敲得更快了,四周洋溢着幸福欢快的气息。   如果不是拿鞭炮的“人”没有影子、吹唢呐的长了三头六臂、敲锣打鼓的身后疯狂飚出鲜血的话,俨然是一派新婚的热闹景象。   路迎酒:“……”   他用头发丝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果然,几秒钟之后群鬼皆是退避。道路尽头,俊朗的男人执着花走来。伞扇齐开,他身后又是牛高马大的八人,抬着红色帷幕、绣着金鱼闹荷花的轿子缓缓而来。   旁边聚集了一堆村民,都是伸长了脖子看热闹,见敬闲这个新郎官现身,顿时爆发出噼里啪啦海潮般的掌声。   “好耶!”他们欢呼。   敬闲刚走到楼下,抬头,花还没举起来——   眼前一黑。   路迎酒直接把红盖头丢了下楼,并精准地盖住了敬闲的脑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屋了。   敬闲:“……”   十分钟后。   敬闲站在卧室门外,脖子上还松松挂着那条红盖头。   他砰砰砰地敲门,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屋内:“……”   敬闲又说:“但是我还是听进去你的话了:我从简了,都没给我俩套上喜服,都没发邀请函给认识的人。我也就是找了个八抬大轿,和一个乐队嘛,没什么特别的。”   屋内传来淡淡的一声:“敬闲,你先反省一下昨天你做了什么。”   “昨天,我昨天什么也没做啊。”敬闲说。   屋内:“……”   敬闲想了想:“这个算吗,我不小心给你的毛团子喂了一只山鬼——但真的是很小的一只山鬼,我保证它没有被噎着。”   屋内:“……还有呢?”   敬闲说:“好吧,我是催促了他们清理喜堂,还邀请了村子里的人来看婚礼,但我觉得这都是小事情。”   屋内:“……还有呢?”   敬闲想了想,终于咬牙切齿地坦白道:“对不起,我背着你藏了私房钱。就在我的枕头底下,一共有50块钱,是准备买一只小僵尸玩偶放在家门的。我坦白从宽了,你快点出来,我们别错过了吉时啊。”   屋内没动静了。   敬闲又开始敲门,敲到一半,门突然哗啦一下开了,路迎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大片白皙的肌肤。   敬闲不自觉喉结滚动了一下。   路迎酒指着脖子上头两处泛红的、一看便是吻痕的地方,问:“那这里是怎么回事?”   敬闲:“……”   敬闲说:“这里蚊子真多!我今晚给你点蚊香!”   路迎酒往他身上糊了一巴掌:“我打死你个大蚊子。”   敬闲虽然挨了揍,但好歹是把媳妇给哄出来了,兴高采烈地带着路迎酒就往一楼去。   到了楼下,那八抬大轿还等着他们呢。   敬闲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路迎酒上去。   路迎酒说:“你觉得我有可能上去吗?”   “我可是花了好多功夫,才把轿子搬来这村的。”敬闲强调,“不觉得它很漂亮吗!”   这轿子确实做工非常精细,帷幕飘逸且丝滑,绣花精致而华美,整体轻盈,还隐隐传来了淡香。也不知鬼界的工匠们花了多久,才构建出如此完美的轿子。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你要是觉得它漂亮,你怎么不上去坐着呢?有句古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都不愿意上去。”   “谁说我不愿意了。”敬闲立马反驳,“我愿意,我简直太愿意了。”   说完就把轿帏一掀,长腿一迈,自己钻进去了。   路迎酒:“……”   敬闲又把轿帏掀开,冲他伸手:“来来来,一起上来。”   路迎酒:“你疯了吗?两个人一起坐花轿?”   “有什么不可以的,这花轿都是我的,你要是想,我们一起抬花轿上去都没问题。”   路迎酒简直无语了,再次对敬闲刷新了全新认知。   然而在敬闲探身想拉他的时候,他却不禁眉梢带着笑意,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只手。   ——那手有力地把他拽了上去,稳稳上了轿子。   花轿内的空间很大,他们两个男人竟然真的坐在了一起,还不算太挤。   就是路迎酒不可避免地和敬闲紧贴在一块,亲密无间。   轿身微微一颤,便被那八只厉鬼抬起,稳稳地往山上去了。   离得近了,敬闲身上的冷香便更加明显。   丝丝缕缕地往路迎酒的思路中钻。   他又想起敬闲说的故事:在万鬼不敢踏足的深渊正中,有一树永远在绽放与凋零的白花,那正是敬闲的诞生之处。   他虽然没见过那白花,却想着,白花一定有着同样好闻的冷香。   目光上移,窗外的光透过帷幕照进来,勾勒出敬闲完美的侧脸线条,和脖子上的……红盖头。   路迎酒盯着盖头几秒钟,终于忍无可忍:“你能不能把这玩意摘下来?当围巾呢?”   “这不是很好吗,”敬闲一扯盖头,把它扯对称了,“等到了地方再给你盖上,免得你害羞。”   路迎酒扶额,腰上又被敬闲趁乱摸了一把。   轿子继续往上,那八只鬼的脚力很好,可估摸着也要十几分钟才能到喜堂。   路迎酒听见,除了敲锣打鼓声,花轿附近还跟着热闹的人声,想必是那些村民跟过来看热闹了。   终于,在路迎酒第N次把敬闲的手从他的后腰扒拉走时,轿身往下,落地时轻颤。   到地方了。   敬闲率先下了花轿,又拉着路迎酒出来。   只见喜堂的门大开着,其中焕然一新。   姚苟比他们先来,自认为司仪,早就兴致勃勃地打理好了一切。   红蜡烛点好了,天地桌摆好了,灯笼也挂得井井有条。   他站在门口招呼:“来来来,有请新郎新娘!!”   周围村民又是一阵掌声:“好耶!”   一想到这些村民都是敬闲请来的,路迎酒就满头黑线,好不容易压下再糊敬闲一巴掌的冲动,和敬闲进去喜堂了。   姚苟喜滋滋地说:“那么,仪式就准备开始吧……”   “等等。”路迎酒突然道。   姚苟一愣:“怎么了?”   路迎酒指了指喜堂的后方,说:“婚礼前,难道不该给我们一点准备的时间吗?”   姚苟说:“其实也不用吧,什么都不差了,难道你还想化个妆?”   “反正给我们点时间就是了。”路迎酒拽着敬闲就往喜堂后方走。   他上次来就注意到了,喜堂的后方还有个小小的杂物间,有时候司仪、神婆也会在这里歇息。这会儿,他拉着敬闲走过长廊,一把推开了杂物间,就进去了。   敬闲被他牵着,有点为难道:“这样不好吧,我们直接在这里开始洞房吗?我本来想象的是更豪华的房间……”   路迎酒站定步伐,一转身,手中是一张红色的请柬。   请柬上用烫金字写了:   【新郎:敬闲   新娘:路迎酒   喜结良缘】   末尾是一朵蓝色的富贵花,热热闹闹地绽放着。   本来姚苟是没想到这一环的,这是敬闲自己准备的。   路迎酒晃了晃手中的请柬:“做得还不错嘛,这花是找谁画的?”   敬闲说:“不能是我画的吗?”   “就冲你那火柴人画功,差一百年吧。”路迎酒耸肩。   敬闲于是承认说,这是他专门找来的画师鬼画的。   路迎酒点头,又拿出了一只金笔。   他哗哗两下,就把那两个名字给划掉了,提笔重新写:   【新郎:路迎酒   新娘:敬闲   喜结良缘】   然后他抬眼,棕色瞳孔中有着猫一般的狡黠,说:“你觉得这怎么样?”   敬闲只迟疑了半秒钟不到,赞同媳妇的意见:“好!非常好!”   管他怎么样,能结婚就是好事情!   路迎酒又是伸手,扯过他脖子上的红盖头。   盖头滑落时,触感细腻,而路迎酒的指尖微凉,也在不经意间触碰过敬闲的皮肤,挠得他心痒。   他轻轻一扬——   红盖头就稳稳盖在了敬闲的脑袋上。   路迎酒弯起眼睛笑,慢慢调整盖头的位置,问:“那这怎么样?”   敬闲:“好!”   路迎酒又说:“那就这么定了?等会我再领着你过门,给你掀开盖头,你就算正式嫁进我路家了。”   敬闲:“好!非常好!”语调越发激动。   路迎酒:“……”   路迎酒不禁笑了:“敬闲啊,你真的是……”   语调中尽是笑意和温柔。   敬闲被盖头遮了视线,心中同样柔软一片,虽然看不见路迎酒,可还是想伸手出去拥抱他。   还未等他付诸行动,就听见路迎酒轻声说:“……楚千句在庙里拜的驱鬼师,就是我吧?”   敬闲的动作僵住了。   见他这种反应,路迎酒什么都知道了。   路迎酒又说:“楚千句被诅咒了,没有来世,只有无尽轮回中的短短一生。我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命运?”   空气中的光尘在舞蹈,温柔地落向角落的旧木箱。   木箱之中是一只绣花鞋。   破烂不堪,孤零零地待在木箱中无人认领,埋藏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敬闲没有答话。   他只是伸手,很轻很轻地抚过路迎酒的面庞。他看不见,却细细用手指描摹过每一寸线条。   ——不知为何,路迎酒觉得,敬闲这举动几乎是带了点虔诚的意味。   就好像在无数漫长岁月中,他都曾作出此举。   不是对路迎酒本人,而是独身一人对着那些冰冷的壁画,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影,一遍遍描摹,一遍遍描摹。   路迎酒说:“敬闲,我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讲:“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怎么样你对我都是特别的。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又或者说,我根本没法想象出,我哪天会有愿意相伴一生的人。”   “我也曾经纠结过、怀疑过、犹豫过,可是到后来,我发现从最开始我就对你毫无底线。或许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没有思考过,我们没有在一起的那个结局吧。”   路迎酒再次看向敬闲。   面前高大的男人依旧披着他亲手盖上去的盖头,红艳、喜庆。   因为是路迎酒盖上去的,所以敬闲半点没试图摘下来。   敬闲什么都不在乎。   不在乎是谁上花轿,不在乎所谓的新郎新娘是谁,也不在乎谁领着谁过门,谁又为谁掀开盖头……   名分都是虚的,仪式都是假的。   真要论证起来,八抬大轿也好十里红妆也好,全都毫无意义,不过是搏一时欢心,要论爱情,还需等山高水长、地老天荒,等那海枯石烂、江水为竭,等两人相拥于每一个长夜,等他们一起被落雪白头。   敬闲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是和路迎酒在一起而已。   路迎酒拉着敬闲的手,认真说:“我不知道我们的前缘是什么,此前的关系又如何,但我可以回答你在过山车上的问题了:就在此刻、现在,我喜欢你。”   敬闲的手握紧了,牢牢抓住路迎酒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指骨几乎是青白色。   路迎酒说:“你每次都说,你对化解我的死劫胸有成竹,叫我不必操心。但我没办法忽略心中的不安感:不论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因为我受到伤害。”   “我能遇见你,已经是足够幸运了。我活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得来的幸运,不敢再奢求更多了。所以,不必再为我付出任何代价。”   “就算死劫无法避免,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也喜欢你。”   敬闲:“……”   敬闲伸手一搂便环上了他的腰,把他往怀中带,动作太大以至于盖头滑落了一半——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在意了。   阳光被窗户的木格切割,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正相拥的两人一个俊秀一个潇洒,宛若天造地设,本就应当并肩前行,不论前路是死亡亦或者永恒,都不会分开。   喜堂万人瞩目,司仪夸夸其谈,然而就在一派热闹的背后、隐秘的一隅,红盖头一半披在敬闲身上,一半搭在路迎酒的黑发,挡不住面容,挡不住明亮的双眸,也挡不住炽烈的、狂热的情愫。   敬闲低声说:“我可以吻你吗?”   路迎酒回望他。   浅棕色眼中那熟悉的、如猫一般的狡黠,又浮现上来了。   他弯起眼睛,笑了:“当我没有拒绝的时候,就是默许了。” 第61章 拜堂   路迎酒话音刚落,就被敬闲压得后退了半步,背抵着墙,退无可退——但这次他没有逃避的意思,尽管还有些生涩,依旧伸出手回抱住敬闲。   唇齿缠绵,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这一吻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一切都在路迎酒的脑海中变得缓慢。他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重重落地,震得心房颤动。敬闲一路攻城略地,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带来丝丝缕缕的电流,酥麻地涌遍全身。   路迎酒是想迎合这个吻的。   可是还没过多久,他就毫无抵抗能力了,像是狂狼中的扁舟,只能放软了腰身任由敬闲动作,彼此吞咽。   他都这样了,敬闲还不满意,不顾路迎酒抓住他额手有些轻微颤抖,伸手压着他的后脑勺继续深入。   好不容易,他们才分开。   临分开前,敬闲还意犹未尽,舔了下路迎酒的嘴角。   路迎酒脸上、耳畔都在发烫。   看敬闲的眼神,要不是外头还有一帮人在等,恐怕就直接上手做点其他的事情了。   他终于深刻意识到,一个憋了几百年的恋爱脑神官有多可怕了。   敬闲抱着他,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问:“那我们这算是在一起了?”   “嗯。”路迎酒说。   敬闲顿了几秒。   然后他说:“不行我忍不住了,我要再亲亲你。”   说完低头又是一顿乱亲。   路迎酒还没从上一个吻走出来,要再给敬闲热烈地亲几轮,哪怕不做其他事情,恐怕都会给他白日宣淫的错觉感……于是他小小地挣扎了一番,别开头推走敬闲,笑说:“别闹了别闹了,赶时间呢。”   敬闲不依不饶:“再亲一个嘛,就一个!”   路迎酒别过头:“等事情解决了再慢慢亲,那么多人等着呢。”   “别管他们,我们亲我们的。”   “你这也太没公德心了。”   “要啥公德心,亲到就是赚到。”   说罢敬闲又是欺身压上来,把路迎酒逼到角落,又亲了一口。   路迎酒简直是被他亲得晕头转向,隔了会说:“你去过宠物市场不。”   “去过一次。”敬闲上手揉他的黑发。   路迎酒说:“宠物市场里也有卖鱼的。你简直像是那种亲嘴鱼,亲上去了就不分开。”   这句话刚出口,他自都快笑出声了。   敬闲也是一乐,说:“那亲嘴鱼可以再亲一轮吗?”   “不可以。”路迎酒伸手,戳他的额头。   这下他是半点没收力,换个人的额头就留下红印子了。   然而还是那句话,奈何敬闲骨骼惊奇……   总之这攻击没用。   两人就这样窝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路迎酒闻着敬闲身上的冷香,心想,他一直身处悬疑灵异片场,是个优秀的好主角,今天终于被敬闲拖进了恋爱偶像剧。   虽然感觉并不坏就是了。   他抱住敬闲,继续放纵,埋头在他怀中蹭了蹭,够得敬闲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就这样黏糊了一阵子,外头传来姚苟的声音:“哎!你们两个怎么还没好啊!”   “很快来了!”路迎酒答了一声。   这回,他终于打定主意挣脱了敬闲的怀抱,又伸手拿起那红盖头,冲敬闲勾起嘴角:“来,我给你盖上。”   敬闲得了便宜,对那几个吻回味无穷,手上似乎还留着路迎酒腰上的柔软,心情好到爆炸,配合得不行。   他微微俯身和路迎酒说:“来。”   路迎酒:“……”   敬闲是比他高大半个头,要是再穿个厚底的靴子,估计拥抱时能直接把下巴搁在他脑袋上蹭。   但是……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说:“你站直了,我还没有矮到那个份上。”   “我这不是怕你盖得不方便吗。”敬闲嘟囔,果然站直了身子。   路迎酒轻轻一甩,那红盖头就落在敬闲头上了,盖住他的面庞。   然后他拉起敬闲的手。   敬闲紧紧回握住他。   两人就这样互相牵着,从长廊回到了喜堂正中。   姚苟等得急了,上前迎着就说:“你们俩怎么那么慢……”   话都没说完,他就呆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盖着盖头的敬闲。   ——他,又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明显是没想到出嫁的竟然是敬闲。   就这样看了几秒,他又把目光猛地放在路迎酒身上,震撼道:“啊,啊,啊……”   路迎酒问:“怎么?”   “啊!”姚苟感慨道,“没想到兄弟你这么龙精虎猛身强力壮长枪不倒啊!牛逼啊!是我一直以来对你有点误解,没想到猛1就在我身边,猛1就是我的好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   路迎酒:“……”   姚苟也是语死早,人不可貌相是什么鬼。   敬闲就偷偷闷笑,继续乖顺地牵着他的手,扮演合格的“好媳妇”。   红蜡烛被点亮了,万众瞩目之下,就等他们两个拜堂了。   路迎酒和姚苟说:“我再讲一次,婚礼不会让那女鬼被感化,很大概率只会激怒她。”   “怎么可能呢,”姚苟说,“我都要被你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   路迎酒就无声地叹了口气,心说算了,如果真能把女鬼激怒、引她出来,也算是省事了。   他已经在喜堂周围布置下了符纸,村民们是安全的,倒是没太多顾虑。   说到底那就是个小鬼怪,没那么复杂。   于是,他和敬闲站到了喜堂正中。   拜天地——   两人对着天地桌深深地弯下了腰。   敬闲明显对盖头这种东西半点不熟悉,站直身体时还用手扶了扶,生怕它掉下来。   他是真的很想让路迎酒掀开盖头了。   路迎酒一偏头,就看见他的小动作,不由笑了。   拜高堂——   他们对着空无一人的双亲席鞠躬。   挺直腰板,路迎酒莫名想到,要是庄雪知道他和敬闲在一起了,会是什么反应?   会是生气还是高兴,是会狠狠敲他的脑袋,还是为他们献上一束插好的鲜花?   时隔多年,至亲早已逝去,他再也没可能知道答案。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和大部分母亲一般,她肯定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   路迎酒便心想,虽然这27年颠簸坎坷,有诸多谜团诸多困惑,被禁锢在了极短的岁月与轮回中——   但生命从不以长度计量,而是以浓度。   不一定安稳,却是幸福的。   有人爱他,至死不渝,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以同样的情感,去回报对方。   夫妻对拜——   “啊!!!”   还未等他们两人拜下去,一声惨叫划破了祥和的氛围!   路迎酒侧目看去,只见村民中有一人突然趴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后背滚滚涌出,转瞬染红了衣衫。   他疼到了极点,又不敢乱翻身压到伤口,便一直在惨叫。   众人都是一片慌乱,鲜血蔓延到了他们脚下,艳红可怖。   他们同样尖叫着避开,四下奔逃。   “是她!!”   “鬼来了啊啊啊啊!”   “救命呀!!”   几秒之内,挤满人的喜堂空荡荡的,众人作鸟兽散去。   “……”   路迎酒面沉如水,快步走到受伤者的身边。   他蹲下来,手上掏出一把闪着银光的蝴蝶刀,轻轻一刮一扯,沾着血的衣衫就被扒下来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个刀割出来般的纹身。   一头嘴角、尖爪上带着鲜血的独狼,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下秒就要扯碎皮肤、撕烂血肉,蹦到他的面前。   和之前的纹身一样,充满了不详的意味。   姚苟惊呼了一声:“啊!这也是纹身的禁忌!纹身不纹嗜血狼,独狼带血家必亡!太不吉利了!”   路迎酒连续贴了几张符纸在那人身上,清凉感涌遍全身,舒缓了疼痛。   那人的脸色顿时好了些,不叫了,只是在地上哼哼唧唧,明显是没缓过来。   姚苟又说:“你不是都在喜堂周围贴了符纸吗,怎么没用呀?这女鬼还不是找上门来了?”   “对于一般人来讲,那些符纸绰绰有余了。”路迎酒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受了伤,只能说明,他和这女鬼私下有过节,鬼怪对他怀有愤恨。”   “原来是这样,”姚苟摇头,“啧啧啧,他估计和前两个受害人一样吧,都是以前欺侮过她的。这样说挺不好的,但我觉得他们就是活该。”他重重叹了口气,“但也不能不救啊。”   说完,他便拿出手机打电话,准备送这人去医院。   趁着姚苟忙活,路迎酒环顾四周。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半点阴气。   他请了神,黑毛团子在他脚边“嗷呜!”叫了声,蹭来蹭去。   优秀的感官让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清晰起来。   没有鬼怪能从路迎酒的眼下逃开。   他看见,一抹极浅极淡的阴影在喜堂的角落闪过。   它出现的时间可能连一毫秒都不到,然后,就像是一滴水隐匿在海洋中,它融化在了阳光下。   路迎酒手上一翻,便有两三张符纸出现在手中。   另一只手上短刀已然出鞘,轻轻一划便能割断恶鬼的咽喉。他刚要快步上前,手起刀落——   只见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抢先出现在了那个角落。   路迎酒:?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盖着盖头的敬闲!!   敬闲一直没摘盖头,就保持了这形象。   他的步伐轻快,伸手轻轻往虚空一抓。   可怕的尖叫声传来!   浑身水淋淋的女鬼现身,在他手中疯狂挣扎着。她的力气非常大,手指碰到旁边墙壁,都打出了几道深深的裂痕,墙粉乱飞,半空中的红色帷幕也被烈风吹起,波浪般疯狂涌动。   但这攻击撞在敬闲身上时,没半点效果。   毕竟敬闲可是连看都不用看,就抓住她了,实力不单是碾压级别的了。   敬闲再轻轻一收手指,她的尖叫声就发不出来了,只有喉咙快要被捏碎的嗬嗬声。   眼看着她就要身首异处,千钧一发之际,路迎酒喊道:“先别杀她!”   敬闲闻言,手上一顿,这才放松了力道。   然后他拎着鬼回到路迎酒身边,把她递出去:“给你。”   路迎酒:“……”   眼前的场景有点复杂。   敬闲还披着盖头,整个人分外喜庆,跟提小鸡仔一样提着那个女鬼,过来跟路迎酒邀功请赏。   “怎么样?”敬闲把鬼往路迎酒面前怼,“你老公是不是很厉害?”   女鬼:“嗬嗬!”   路迎酒:“呵呵。”   路迎酒手上一甩,三张符纸跟有生命似的飞了出去,贴在女鬼身上。   然后他说:“你可以松手了。”   敬闲果断松手,女鬼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被符纸束缚住,动弹不得。   旁边的姚苟瞠目结舌:一是他没见过路迎酒和敬闲驱鬼,实在不懂这两人的路子有多野;二是他从不知道鬼落地能那么沉重,跟块石头一样。   女鬼动不了了,躺在地上,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路迎酒暂时没管她,看向敬闲,说:“你就那么喜欢这个盖头?”   敬闲往他身前一站,理直气壮道:“你都还没有给我掀开呢!不等你亲手给我掀开,我就天天顶着它在你面前晃。你可是渣过我那么多年的,我好不容易有了个名分,当然要珍惜!”   姚苟:?   女鬼:??   他俩虽然是一人一鬼,彼此素不相识,甚至还是敌对关系,却在此时此刻对视了几秒钟。   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八卦之魂。   路迎酒无奈。   他是真相信敬闲做得出这种事情,于是他嘴上说着好好好,伸手轻轻一掀,那盖头便顺滑地被带了下来。   伸出去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就被敬闲一把抓住了。   敬闲目光炯炯,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路家的人了,我叫路闲!”   路迎酒:“……大可不必。”   敬闲又是上手,想要和他亲亲抱抱。   路迎酒保持了一贯的清醒意识,没和他一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瞬间进入爱情剧本。   他还记得旁边有一人一鬼呢。   但敬闲动作快,已经把手放在了他的腰上。   路迎酒下意识侧头看去,果然,姚苟和女鬼都在大眼瞪小眼。   几秒钟之后,姚苟背过身去,碎碎念叨“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而女鬼竟然咧嘴一笑,看着他俩的眼神中透露出迷之兴奋。   路迎酒:?   她明明两分钟前才差点被敬闲杀掉!这怎么又突然兴奋起来了?   果然鬼怪的思路是难以理解的!   安抚好了敬闲,路迎酒一把揪开他的手,弯腰把女鬼身上的一张符纸扯下来。   这样,她就可以说话了。   这个名字叫何宛白的女鬼开口说:“啊……”   路迎酒仔细听着。   何宛白:“你们俩真配!!”   路迎酒:??   他迷惑极了。   何宛白独自兴奋了一会,又说:“你们放心,我又不会伤害你们。我要报仇的只是那几个王八蛋而已。就像是刚才那个臭男人,也买过媳妇,只是当时没被警察查出来,我给他只纹个狼简直下手够轻了,我就应该在他背上默写滕王阁序。”   路迎酒揉揉眉骨,说:“你的情况我们大概都了解了,也知道你的报复对象,都是伤害过你的。”   何宛白:“对对。”   她的态度还挺好。   路迎酒又说:“但是我作为驱鬼师,不能放纵你继续在村子中活动。你的愤怒我理解,但还是请你回去鬼界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何宛白回答他:“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怨念了。我知道我死之后,那些人贩子都被抓了。村里那几个人虽然混蛋,我也没有怨恨到非要他们死的地步。”   “那你是为什么还留在阳间?”路迎酒挑了挑眉。   何宛白扭动了一下身躯:“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谁?”   这回,女鬼羞涩了几秒钟,才回答道:“是一个姓楚的驱鬼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就一直喊他小楚。你们认识吗?他曾经在这村里待了一段时间。”   路迎酒心想,那想必就是楚千句了。   当时楚千句来到村里,女鬼便不肆虐了。   众人皆认为是他除掉了女鬼,没想到,这女鬼看起来还有几分喜欢楚千句,他们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的。   “但是!”何宛白突然变了语气,“小楚不讲约定!他临走前明明说了,让我安心在村子里不要作乱,等他回来,就帮我把剩下的混蛋一起送上法庭,以人类的方式彻底了结这事情。”   “我完完全全相信他。结果呢?我在这里等他等了十几年,他再也没回来!”   “小楚也是个渣男!”   “所以我这次再出手,他说不定就回来了!”   这么说着,她的情绪越发激动,在地上扭动得更厉害了,两行血泪汩汩流下。   “别急别急,”路迎酒说,“看你气得眼睛都流血了,挺上火的……”   不过何宛白这么一说,他算是搞明白情况了。   她是想着,要是自再作乱就会吸引楚千句回来了。   事与愿违,那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路迎酒又问:“楚千句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去了哪里?”   何宛白停下动作:“他叫楚千句?”   “对。”路迎酒点头。   何宛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几下,似乎是默念这名字几回。   就这样细细读了几遍,她才开口说:“没有,他从没没说过。你们不是驱鬼师吗,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在哪里?等我见了他一面,保证自动自觉去鬼界,都不用你们动手。我也只有这一个心愿没能了却了。”   路迎酒说:“我们也不知道。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而且……你可能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也是想找楚千句的。   根据那添油阿婆所说,楚千句一直想和路迎酒见一面——他们拥有相似的命运,也拥有着一份前缘。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路迎酒从未见过这人,很难不往最坏的可能那边猜。   何宛白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了。   果然,何宛白闻言,眼中黯淡下去。   她又自喃喃了几句,没人听得到她在说什么。   “不过,”路迎酒说,“我也是想找他的,我本来就打算去问楚家的人。”   “真的么?”何宛白抬头,“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我也不想放弃。他是一个很厉害的驱鬼师,肯定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所以,真的请你帮我。”   路迎酒刚要回答“好”,就听见一道男声从门口传来。   “不用找了,楚千句已经死了。”   众人都是一愣,扭头往喜堂大门看去。   西装革履的楚半阳大步走来。阳光落在他没半点褶皱的衬衣上,他新定做的马皮革鞋打了油,闪闪发光。   他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情绪,重复道:“他已经死了。” 第62章 两人的诅咒   喜堂内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何宛白才喃喃说:“不,不可能啊……他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死?”她越说语速越快,死死盯着楚半阳,“你又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你是不是想要骗我们?!”   越发多的血泪从她的眼眸中涌出来,衬得她的面庞越发青白。   这鬼怪的脾气颇为喜怒无常,大喜大怒都在一瞬间。   眼看着她上一秒还在好好说话,下秒就要扑上楚半阳了,路迎酒甩出符纸!   符纸再次轻飘飘地贴上女鬼的前额,定住了她的动作。   何宛白只能恶狠狠地盯着楚半阳,却无法动弹,嘴上说着:“我最讨厌你们这种骗子了!一个个都言而无信!一个个都满口谎言!证据呢,我要看到证据!”   楚半阳不为所动。   他不紧不慢地拍了下肩头,将爬山时沾得些许草沫扫掉,确保形象完美无缺了,才开口道:“没有证据,即使是有,我也没义务向鬼怪展示。信不信随你,但我亲身出席了他的葬礼。”   他顿了顿,又补充:“那是14年的事情了。”   何宛白愣了片刻。   她的嘴巴无声地张合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楚半阳对她说:“所以你的执念不切实际,不可能实现了。你要不就自己乖乖消散,要不然我只能帮你了。”   也不知是不是路迎酒的错觉,他觉得,楚半阳现在心情差到了极致。   女鬼依旧说不出话。   她呆呆地看着楚半阳。   不知为何,她激越的情绪突然平稳下去,又回到了和路迎酒交谈时、略带温和的神情。   良久之后,她突然说:“你长得有点像他……像楚千句。”   楚半阳:“……”   楚半阳说:“我们都是楚家的,当然会有相似处。你不必从这种地方找到慰藉。”   何宛白的目光暗淡。   她说:“楚千句最后葬在了哪里?”   “很远的地方。”楚半阳说,“按照他的遗愿,把骨灰一半洒在了深林,一半洒在了大海。你没办法离开执念之物太远,肯定是看不到的了。”   “……嗯。”何宛白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那你还有没有他的照片,或者什么东西都好?让我再看看他。”   楚半阳于是拿出了钱包,从内侧取出一张照片。   路迎酒挑了挑眉——   他是没想到,楚半阳会把楚千句的照片放在钱包中,随身带着。看来,他们之间的联系,恐怕比想象中的要紧密。   他之前就无意间打开过敬闲的钱包。   里头钱是大把大把的。   比钱更多的,是他的照片,恨不得把钱包塞得满满的。要是路人捡到了,肯定觉得敬闲是个大变态。   楚半阳把照片转过来,给何宛白看。   老照片略有些褪色。   上头,两人并肩站在一棵老榕树下。   男人有着英俊的面庞。他面无表情,眉梢带着淡淡的漠然,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他的手搭在一个小孩子的肩上。   从孩子的眉眼来看,就是小时候的楚半阳,像是初中时的模样。   楚半阳从小拍照也是高冷范,配上楚千句的漠然,这张照片的效果并不算太好,没拍出两人间的喜悦与和谐,倒是挺像证件照。   何宛白盯着那照片,看了很长时间。   她说:“……我知道了。”她顿了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千句他是怎么死的?”   “无可奉告。”楚半阳说。   何宛白无言。   她的愿望像个气球一样,被针扎破了,顿时情绪颓靡,仿佛丧失了全身的力量。   她说:“那……那我知道情况了。你们让我去看看我死的地方吧,然后我就告诉你们,我的执念之物在哪里。”她凄然一笑,“我就说嘛,小楚不应该是那种不守誓言的人。但现在,我宁愿他只是爽约了。”   楚半阳收回照片,淡淡道:“人各有命。有时候你以为很重要的人,只是过客。”   说完,他看了眼路迎酒。   那眼神犹如阳光穿过水面与玻璃,闪着光,却很曲折……是真的很曲折了。   ……   半小时后。   他们四人一鬼,站在了村角落的一堆杂物旁。   喜堂中被袭击的村民,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有了那么一出,村民们逃的逃藏的藏,偌大的一条路上没有半个人,倒是方便他们行动。   杂物之下有着某种东西,阴气阵阵,却被上头的钢精、木箱、家具等东西,严严实实盖住了。   好似这里的人很顾忌这里,想把它永远关起来。   杂物都被他们移开后,底下出现了一个小土堆,大概半人高、半人宽。   女鬼轻飘飘在土堆上飞了一圈,说:“这以前是一口井……是严浩家旁边的那口井。”   “严浩”。   正是把她买来的那个人,囚禁了她整整三年。   提起这名字,何宛白的眼中怒火依旧在燃烧。   她就是在这口井中自尽的。   何宛白又绕着土堆飞了几圈,说:“我的执念之物就在这底下了。等你们找出来,就能把我送走了。”   路迎酒问:“你还有没有其他心愿?”   “没有。”何宛白爽快回答,“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些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在破衣服的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叠纸,分发给了众人。   路迎酒接过来一看。   赫然是楚千句和孔雀神甜甜蜜蜜亲在一起的画。   何宛白不愧是在纹身店工作过的,画功了得,活灵活现,和神庙的壁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路迎酒:“……?”   他再侧头去看其他人手上的画,主角都是楚千句和孔雀神,两人都是缠缠绵绵依偎在一起……大部分还算温馨,只是有几张尺度还挺大,挺刺激的。   楚半阳:“……这些都是你画的?”   他手上有着尺度最大的一张,那两人都快脱光了,彼此对视的眼神宛若烈火燃烧。   “那当然!”何宛白理直气壮说,“楚千句给我讲了一些孔雀的故事,我大受震撼,深受鼓舞,连夜就画了三张图出来!我就算去鬼界了,这东西也不能丢啊,你们要给我好好保管着!”   路迎酒说:“你报答恩人的方式真特别。”   “小楚明明也很喜欢好不,”何宛白说,“我给他看,他还说我画得好。要不然我也给你画一张?”   敬闲眼前一亮,刚要开口,又被路迎酒一手肘给怼回去了。   路迎酒:“……不用了,谢谢。”   姚苟眯着眼睛,研究图片研究了老半天,突然震惊道:“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喜欢楚千句呢!怎么突然磕上了他和别人的CP!”   “你这不废话!”何宛白骂他,“我一直知道他有官配的,哪里还会腼着脸凑上去撬墙角!他对我来说,就是纯粹的恩人而已。”   姚苟使劲挠头:“哦哦哦,原来是这样。”   何宛白又在土堆上转圈,说:“好了,画也给你们了,我这次是真没其他心愿了。”   于是,路迎酒召唤出了毛团子。   毛团子在他身边欢蹦乱跳,拼命蹭他的脚踝,然后被路迎酒揪着后颈拎起,放在土堆上:“挖吧。”   毛团子得令,小短爪子拼命在地上刨。   它看起来圆滚滚,实际上效率很高,估计是在地下挖坑埋骨头时练出的手速。短腿不断把土抛出来,不过几分钟过去,已经风卷残云般挖出了个大洞。   就这样一直深入下去,终于在水井水位线的那个深度,它找到了什么。   它叼起那东西,灵活地蹬着土堆爬回来,放在路迎酒脚边,不断摇尾巴。   路迎酒摸摸它的脑袋,以示嘉奖,它顿时高兴得嗷呜嗷呜叫。   地上的东西烂得差不多了,散发阴气,勉强看得出是一只绣花鞋。   明明是婚礼的一部分,它应该承载着欢喜与希冀,如今却变成这幅模样。   鲜艳的颜色褪去,精细的针脚开裂,华丽的外表破裂后只有丑恶的真相——严浩买来了老婆,家中自然是欢天喜地,一派欣喜却掩盖不住那腐朽的、烂到骨子与灵魂中的恶臭。   何宛白看着它说:“我以前,也是挺希望自己能嫁个好人的,然后平平稳稳度过这一生。”   “当然,”她继续说,“我还是相信爱情的,楚千句已经为我证明了这一点。”   “事到如今我也不多抱怨什么了,我只能祝我自己有个幸福的来生。”   “嗯,”路迎酒说,“祝福你有幸福的来生。”   随后,符纸贴在绣花鞋上,燃起了细小的火焰。   鞋子在赤红中慢慢消散,何宛白的身躯也渐渐变得透明。   阴气散去。   她消失了。   ……   这委托果然和路迎酒预计的一样,实际上挺简单。   楚半阳从村里逛了一圈,回来了。   他说:“我找到楚千句以前住过的地方了。”   于是,众人跟着他往村子南边去。   南边正是靠着后山,据村里人所说,楚千句常常跑去后山,一去就是两三天。   现在想来,楚千句肯定都是在庙里待着。   路迎酒又想到喜堂后头的小神庙,壁画上画着白衣的驱鬼师,正是他自己。   楚千句直到最后,都没能如愿见到他。   路上,他就问楚半阳:“你和楚千句是认识的?”   楚半阳略微点了下头:“嗯,相处过一段时间。”   “他受到的诅咒是怎么回事?”路迎酒说,“那个所谓的轮回。”   楚半阳愣了一下。   楚家一直对楚千句的事情严守口风。他没想到,路迎酒连诅咒的事情都知道了。   但他没有追问,坦然回答说:“你应该知道了吧,他没有来生,每一次轮回寿命都不过二三十年。”   路迎酒又问:“楚家人都知道这事情?”   “嗯。”楚半阳点头,“都知道,他们也知道楚千句的每一世轮回,只是对外保密而已。”   他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几分真实的笑意:“你下个问题,肯定是问为什么要保密。我直接告诉你吧:楚家需要楚千句,是因为他能镇住失控的孔雀神。”   “孔雀神并非一直沉睡的……又或者说,沉睡的孔雀神对驱鬼师来说才是有利的。”   “在这一点上,楚千句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楚半阳闭了闭眼睛,又想到他第一次见到楚千句的时候。   那是个日光熹微的午后,树叶吹得楚家门口的树叶哗啦啦作响。   那个满脸漠然的男人倚在墙边。   他的父亲牵着他的手,说:“这位是楚千句,半阳,你好好跟着他学一学驱鬼的本事,尤其是在请神这一块。”   幼小的楚半阳抬头,和楚千句对视。   那双眸子中没有半点情绪。   像是吞噬了所有光的深渊。   对于这个人,他是听过不少传闻的,也知道楚千句背负的诅咒。   每次轮回楚千句都是没有记忆的,理论上说,他的心理年龄和常人无差。   他只比楚半阳大了十多岁,连三十都没有。可是那种漠然感、阅遍千帆的漠然感,似乎烙印在了灵魂中,生根发芽,层层束缚住他的一切。   楚半阳跟着他学了一段时间,就没见他笑过,每天冷冰冰得像个假人,而且还高度自律。   唯有请神时,楚半阳见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孔雀神依旧在沉睡中,即便是被旧日的爱人所召唤,也无法醒来。   但当他降临在楚千句身上时,孔雀的虚影出现在半空,优雅地展翅。   蓝绿色的尾羽涌动如河流,每一处金色眼斑都在转动,乱了人心、迷了心智。   它俯瞰世间的一切。   千百年来,孔雀神都是优雅、潇洒且心高气傲的。   能够令他敛起羽翼、温柔停驻的,从来只有一人。   请神带来了反噬,也让楚千句的瞳孔迅速变成了同样的金绿色,像是宝石。   楚半阳却从那双眼中,看到了明亮的笑意。   意识回到现在,他们并肩走在前去楚千句家中的路上。   楚半阳继续和路迎酒说:“但是,我刚才没告诉她,楚千句是被孔雀神杀死的。”   路迎酒愣住了。   楚半阳说:“和楚千句一样,孔雀神身上也有诅咒。他每次沉睡醒来,不久之后,就会陷入极其可怕的失控状态,对楚家、甚至整个人间都造成极大的威胁。”   “之所以到今天为止,孔雀都没真的失控伤人,是因为每次楚千句都镇住了他。”   “他们的诅咒几乎是同步的:每一次楚千句轮回,过个十几二十年,孔雀便会苏醒。然后楚千句去见他、阻止他、令他重新陷入沉睡——只是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他闭了闭眼睛:“我不清楚,楚千句对此事的想法是什么……他应该知道,自己只是被楚家拿来当枪使,但他不在乎。”   按照道理来说,作为“请神”的开创者,楚千句应当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然而一次次的轮回,一次次对孔雀神的镇压,渐渐磨灭了这一点。   其他人看楚千句,想到的都是“这是个必死的人”。   他们把镇压孔雀当做义务,抛给了楚千句。   他们也知道,永恒的轮回让楚千句不会真的死去,这更让他们对他的牺牲漠然起来。   ——诅咒在你们二人身上,你去阻拦他也是理所应当。   反正你都会复活,死亡也无足挂齿。   反正你看起来从没情绪,反正永远还有下辈子……   或许,楚半阳本来也会抱有同样的想法。   但他一直记得请神时楚千句眼中的笑意。   再怎么样,人心都是柔软的啊,怎么可能真的全无情绪?   只是有些人将它藏得滴水不漏而已。   楚千句像块冷漠的石头。   楚半阳有幸见过石头的裂缝,其中渗出了光。   楚半阳说:“孔雀的羽毛在暴怒时,会化作利刃那般尖锐和坚硬,和匕首没有区别。”   “楚千句的尸体上全是贯穿伤。一开始,我们以为这是他与孔雀的打斗留下的,但后来我才意识到,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些伤痕,是因为他最后拥抱了孔雀。”   ——楚千句同样是天之骄子,对孔雀了解到极致,这才有了与鬼神一战的能力。   与孔雀神的那场战斗到最后,蓝绿色的华丽羽毛飞舞,孔雀身上满是鲜血,淋漓地顺着躯体流下——他化作了人身,却又保持了自身的一切特征,包括金绿的瞳孔,和鬓角、周身的层层羽毛。   艳红流过精致的锁骨,垂下修长的手指,在美人身上野性与华丽交融,看一眼就能摄人心神。   到最后一刻,发狂的孔雀神也好,满身伤痕的男人也好,都是气喘吁吁。   楚千句将手中的刀刃一转,迎着万千刺向他的尖利羽毛,冲了上前。   银色的刀光划过半空,斩断翠绿,最终溅起一帘猩红。   它贯穿了孔雀的心脏,狠狠一绞,再果断地拔出。   鬼神在阳间无法被真正杀死,但这足够重创孔雀,让他回到沉睡了。   而这果决、狠厉的一刀,让楚千句没办法避开又一轮剑羽。   事实上,他也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无半分体力,等待他的唯有死亡。   他把短刀随手甩到一边,刀身铿锵振动,将刃上鲜血尽数抖落。   然后他迎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尖端闪着寒芒的羽毛,迈了半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孔雀神。   任由对方周身的羽翼刺穿了身躯。   一切回归寂静,满地狼藉,乱羽和鲜血交汇在一起,地面是狰狞的划痕。   明明彼此相爱,却被诅咒所困,只能厮杀至死亡。   理智回归了孔雀的瞳孔中。   生命的最后几秒,楚千句抚过他的面庞,从眼眸一直到鬓角,从下颚一直到脖颈,最后低头深吻过他的唇。   这是个带了血腥与烈火气息的吻,却温柔到了极致。   正如多年前,他抱起荒原上受伤的孔雀时,小跑过空濛的细雨,怀抱也是如此温柔。   “……晚安,”一吻终了,楚千句在他耳畔说。   “小孔雀,我们来生再见。” 第63章 唯梦闲人   “所以,”路迎酒问,“为什么那么久过去了,楚家都没有试图解决诅咒?”   楚千句和孔雀神,一个是驱鬼天才,一个是自家结契的鬼神,对于楚家来说都是非比寻常的重要。   如果能破除诅咒,楚家必然得利。   楚半阳说:“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几百年来,却从来没法解决,甚至连半点曙光都没见到过。这是无解的死局。”   能让楚半阳承认一件事情“无解”,可不容易。   路迎酒问:“他们身上的诅咒究竟从何而来?”   这回,楚半阳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犹豫了几秒钟,回头看去,见其他人都离他俩有段距离,才低声说:“我待会换个地方再和你说。”   说完他加快脚步:“快走吧,楚千句以前的家就在前头了。”   路迎酒往前看去,果然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出现在村子的角落。   因为多年无人居住,它破破烂烂的。防盗窗生锈,玻璃被灰尘模糊,木门快要烂掉了。墙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红色的【拆】。   刚才楚半阳已经想办法,用暴力把门弄开了。   他们直接推门,迈步进去。   屋内的空间不大,只有最简单的家具,比如床、书柜、衣柜等等,全都落了几厘米厚的灰尘。楚千句大概是极简主义者,一切都非常朴素,连半点装饰物都没有。   楚半阳去到卧室,弯腰抽出床下的抽屉,露出底下密密麻麻堆放的书本。   他说:“我刚才大概看了下,他的书和笔记大部分放在床下了,我们可以翻一翻,然后我把东西带回楚家。”   “带回去放在哪?”路迎酒吹了吹灰,拿起一本笔记。   “仓库。”楚半阳回答,“有个角落是专门放他的东西的,等他下个轮回归来,就能看见——当然,给他看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他只有见到孔雀神时,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姚苟在旁边嘟囔:“他俩真是恩爱得可以。”   他们各自去看笔记。   一时,屋内只有翻动笔记的沙沙声。   姚苟是看不下去这种东西的,没看几眼,就跑去屋子后头溜达去了。楚半阳也在隔壁房间,翻其他东西。   而敬闲坐在路迎酒的旁边,默不作声地看楚千句的藏书。   路迎酒瞥了一眼,他手上是鬼怪的图鉴,上头的生有人面的鬼火幽幽,六足的火马扬起前蹄,不死鸟从灰烬中新生。   图鉴画得挺漂亮。   可敬闲也是同样的漫不经心。   这一路上,敬闲的话都不多。   似乎是从女鬼提起楚千句开始,敬闲就保持了罕见的寡言。   路迎酒又把手上的笔记翻过一页,轻声问敬闲:“你怎么了?”   敬闲说:“想你了。”   路迎酒说:“我就没和你分开过。”   “刚才你和那个姓楚的在讲悄悄话,”敬闲说,“我就觉得我们的心已经分开很久了。”   路迎酒:“……”   他无视掉敬闲一如既往的乱讲话,还是担心他的不对劲,于是伸出手盖住敬闲的左手背,在上头轻轻抚了抚:“心情不好?”   “我没有……”敬闲突然打住,话头一转,“是,我心情很不好,除非今晚有洞房花烛夜,那我就有好心情了。”   路迎酒:“……”   又是敬闲吐不出象牙的一天。   不过,他也大概猜到了敬闲的思绪。   楚千句的诅咒和他身上的相似,想必是引发了敬闲的某种担忧。   在无数的轮回中,楚千句和孔雀神彼此厮杀。   那么,他和敬闲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往事呢?   路迎酒很想问敬闲这个问题。   但他知道,敬闲不会说的。   敬闲总是独自隐瞒着很多事情。   敬闲嘴上说着绝对不敢藏私房钱,婚后一切对他坦诚,连在路边认识了条流浪狗都要汇报给他。   结果,在这最关键的问题上,敬闲反而什么都不说。   路迎酒越想越不爽,伸手,戳了戳敬闲。   敬闲:?   敬闲顿时高兴了:“快点快点,再戳我一下。”   路迎酒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   “多好啊,”敬闲说,“我最喜欢和你调情了。”   ——说完这话,他得偿所愿,被路迎酒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戳。   楚千句留下的东西不多,他们很快就翻完了。   路迎酒刻意把他的笔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有没有线索。   然而没有。   都说从一个人的物品上,能窥见他的性格。   在楚半阳的记忆中,楚千句的性格漠然,极其自律。而他的笔记果然也整整齐齐,横平竖直,一看就是非常认真。他看过的书做了笔记,也是非常简单整洁,简直像是打印机印刷出的效果。   除了一个地方……   路迎酒把手头的书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在尾页的空白处,楚千句用黑笔画了只小小的孔雀。   他的画功很一般,画出来的东西却格外传神。   小孔雀开了屏,眼神亮晶晶的,羽毛蓬蓬松松,抱起来的手感肯定极佳。   它没有神庙中的威严与华美,看上去很可爱,骨子里那种傲娇劲却还是被画出来了。如果用今天的风格评价,就是个Q版小孔雀。   一看便知,画的作者很喜欢它。   十余年前的书本放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楚千句唯一流露出感情的地方。   路迎酒不禁有几分感慨。   等他们把书本快摞在一起了,姚苟都打算把这些书给捆起来了,楚半阳还在隔壁房间,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路迎酒就说:“我去喊他一声。”   他过去,楚半阳还在看最后一本笔记。   路迎酒说:“怎么,有什么发现?”   “没有。”楚半阳很快地摇了一下头,合上书本,“我这就来。”   但是还没走几步,楚半阳突然又说:“其实,自从认识楚千句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路迎酒问。   “我在想,那个诅咒对于那两人来说,究竟算好算坏。”楚半阳说,“楚千句是人,他和孔雀神的寿命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如果没这诅咒,楚千句死了就是死了,他俩连见面的机会都不会有。”   路迎酒说:“这得看他们两人自己是怎么想的。有可能和你说的一样,楚千句觉得能和孔雀永远这样见面就足够了;也有可能,他更希望自己能平静地过完一生,老去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嗯。”楚半阳点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永远这样轮回吧。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再也没有反悔、重来的余地。去到鬼界了,大部分鬼都要转世投胎,也没办法和神官在一起。但在轮回中,我还能多看几眼这个世界,再次见到自己的爱人。”   路迎酒刚要答话,身后就传来一声:“我会更希望他安安稳稳地老去。”   路迎酒一回头,看到敬闲站在门口。   不知何时,他已经跟着过来了。   敬闲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继续说:“轮回有什么好的?没有记忆,永远只是在重复自身,只有临死关头几秒钟的清醒。一遍遍死亡又有什么好的?如果我是孔雀,我肯定舍不得见到爱人死去。那种死亡太疼了,我不可能忍心他去承受。”   楚半阳愣怔了一两秒,然后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坚持我的观点。”   “我也坚持我的。”敬闲一笑,极为顺手地揽上路迎酒的肩膀,“走吧。”   楚半阳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移开了:“嗯。”   四人把书籍打包好,准备搬出去外头。   ……   楚大少爷出游一趟,有司机有助手,三四辆豪车就停在村子外的停车场,尽显骚包与张扬,引来几个小男孩在旁边探头探脑地看。   楚半阳吩咐助手整理书籍时,姚苟去了村中一趟,开始收委托的钱。   等他喜滋滋地拿到了村民的钱,按照约定想分给路迎酒和敬闲。   路迎酒回绝了他,说算了,自己不差钱,这委托本来就是你先接下的。   他是想着,姚苟看起来比他缺钱多了,也没必要分。   “那怎么好意思!”姚苟瞪大了眼睛,“这次你也出了不少力!再怎么说,至少得给你们分一半的钱吧!”   说完还硬是要给路迎酒转账,路迎酒不答应,他还急。   路迎酒推脱得是头晕脑胀,想起以前,姚苟也是这么贪财的性子,小小年纪买东西必讲价,半路见到五毛钱都高兴得不行,得捧在手心里玩三天。   就是对朋友,姚苟一直挺大方的,买吃的经常会帮路迎酒捎一份。   这么多年过去,姚苟倒是半点不变。   见路迎酒死活不收这钱,僵持了快十分钟,姚苟一拍大腿:“哎呀!虽然我们因为意外,这几年断了联系了,但我可是半点没忘记你!你这也太不把我当兄弟了,我可要伤心的!你这不能一出嫁就忘了老友,不能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呀!”   路迎酒被他满嘴的跑火车弄得头晕,眼看着姚苟真要急了,最后只能勉强收了一点,意思意思。   姚苟虽然不大满意,拍拍他的肩膀,好歹是停歇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拉扯完了,东西也收拾好了。   楚半阳看着司机把尾箱盖好,然后和路迎酒说:“你跟我来一趟,然后我告诉你刚才的事情。”   他指的是,路迎酒问他的“他们身上的诅咒究竟从何而来?”   路迎酒点头。   然后楚半阳又打开了车子后座,费劲地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路迎酒探头一看。   又是楚家祖先的骨灰盒,又是楚家全家桶。   路迎酒:“……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东西。”   “备份很多,随手就带上了。”楚半阳说,“想着可能会用上。”他拍了拍骨灰盒,“我们再进去一次神水那里。”   路迎酒点头。   他刚准备跟着楚半阳去,就感到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他背后。   他回头一看,敬闲脸上不显,眼神却是幽怨无比。   这一看就是从敬闲变成了醋闲。   醋坛子再次打翻,酸味横扫整个林田村。   路迎酒笑了,又掉头回去和他低声说:“我去去就回,别再吃这口飞醋了啊。”   敬闲也低声说:“我感觉我们的心又要分开了。”   路迎酒:“……那倒不至于。你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敬闲说:“我看了很多爱情电影。”   路迎酒:“……行吧。”他拍拍敬闲的肩,安抚道,“很快就回来啊。”   敬闲问:“回来之后能有花烛夜吗?”   “没有。”路迎酒说,“你不是新娘吗,哪有新娘那么急的?要矜持,要在你夫君面前保持冷静。”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笑了。   “不行,”敬闲说,“我没脸没皮,就想你狠狠糟蹋我,狠狠蹂躏我。”   路迎酒:“……”   他讲:“敬闲,你真是个奇人。”   “我就当夸奖了。”敬闲笑眯眯的。   于是路迎酒这才告别了醋闲,和楚半阳一起走了。   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楚半阳掏刀划破自己的手掌,用血染红符纸。   然后他点燃符纸,它们自己飞了起来,自动自觉地在地上勾勒出阵法。   之前,楚半阳用骨灰盒召唤出来一片孔雀神的幻境。   那里头有孔雀的59个梦,还有神水。   现在有了阵法,他就能再次把路迎酒带进去。   等所有符纸停下动作了,楚半阳把骨灰盒放在正中间,将手掌抚上去,口中念着繁复的、生涩的词汇。   平地起了一阵风,掀起他们的衣袂。   路迎酒眼前一晃。   视野再清晰时,九盏青绿色的火焰顺时针亮起,装饰性的宝石被金丝串起,有着多彩的光辉。   面前是祭坛,脚下是金绿色的羽毛,头顶是星星点点的光芒,酝酿着59场梦。   路迎酒开口:“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有些东西,不能被它听到。”楚半阳抬头,望向群星。   路迎酒迷惑了半秒钟,问他:“‘它’是谁?”   楚半阳不说话。   他依旧是看向星光。   光芒坠落在他眼中,也照亮了他复杂的神情。   路迎酒能看出,某种汹涌而杂乱的思绪正在他的心中升起,浩浩荡荡地淹没了他,哪怕是那些明亮星光,也无法指引前路。   良久之后,楚半阳伸手指了指空中,说:“天道。”   “孔雀神和楚千句的诅咒,来自于天道。”   路迎酒微微一惊。   那是束缚了人与鬼的法则,无形,却无处不在。   神官以肉身来到人间,忤逆天道,如果死亡便是魂飞魄散;人类擅闯鬼界,违背法则,同样是永世不得轮回。   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法则。   就像是人类无法违背重力,海水无法抵抗潮汐。就像是折翼之鹰坠地而亡,倾覆之水难以收回,离弦之箭再不回头……   天道与它们一样。   可怖之处就在于,谁也无法违抗它。   路迎酒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说:“我从没听说过,天道会降下诅咒。”   “我也没听说过。”楚半阳说,“我并不了解楚千句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天道本来是想要他魂飞魄散的,但是孔雀神舍身替他挡下来一半的诅咒,楚千句才没有魂飞魄散,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曾经跟着楚千句,学过一段时间的驱鬼之道。”   “有一次楚千句在无意间跟我提过,某些时刻,他会看到天边有一只眼睛。”   “……有一只眼睛?”路迎酒问。   “嗯。”楚半阳点头,“据他所说,那只眼睛一直在盯着他。几分钟、有时候是几小时后,它才会消失。”   “他没有和我细讲,但我推测,那或许就是天道的诅咒。”   “所以,”他轻叹了一口气,“不是楚家不想帮他们解除诅咒。而是这种级别的诅咒,不可能有人解得开,是死局。”   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像是永远有一个存在监视着你,你却无知无觉、无法反抗。无意间回头,苍穹裂出缝隙,眼眸窥探着你的一切。   路迎酒沉默片刻,开口:“嗯,我知道了。”   他同样望向星空,问:“那么孔雀神破碎的梦境,你也应该有所猜测吧?”   “对。”楚半阳说,“我一开始没告诉你。”   他带着路迎酒,绕过祭坛,走向星光的正下方。   这片空间看起来局限,实际上比路迎酒想象得大,他们绕过明亮的火光,走了十几分钟,才真正接近星光。   这里光线昏暗,风声阵阵,几乎像是一片荒原。   楚半阳弯腰,在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几乎是透明的,大概有拳头大小。如果不是光线穿过它时有轻微的曲折,它自身也有点淡灰色,路迎酒几乎都看不出来。   再放眼看去,这附近零零散散还有不少这种东西。   楚半阳拿着它,感受着手中的冰冷,说:“这些都是孔雀神破碎的梦。”   “梦如果破碎太长时间了,就会像这样子坠落下来,这里是梦境的坟场。”   “楚千句死的时候我就在这片空间里,那时有一场流星雨。”   当时,无数梦境曳着星光,自高空而下。   色彩爆发,斑斓绚丽,一时之间宛若神迹。年少的楚半阳抬头仰望,震撼于这奇景,久久无法忘怀。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楚千句的死亡,也是神灵的垂泪。   楚半阳说:“现在孔雀神依旧有两个破碎的梦。”   “一个是这村子,一个是远方的学校。这两个地方都是楚千句曾待过的。”   “对于梦境破碎这件事情,楚家一直没有结论。但我的猜测是,它只是不想再梦见楚千句了。”   “在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后,或许每个关于楚千句的梦,对他来讲都是折磨吧。”   永远能看到,但永远触碰不到,永远只是浮光掠影。   “当然,”楚半阳看向手中暗淡的球体,看向那破碎的梦,“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除了孔雀神自己,没有人能够证实。”   “等到楚千句的下一个轮回,或许,这些梦能够重新被点亮吧。”   路迎酒默默听着。   一阵风起来了,吹得他们的衣衫猎猎作响。   放眼望去,头顶的星光暗淡温柔,色泽繁多。在它们之中,雨水哗哗流过玻璃,风车悠悠在迷雾中转动,火车鸣笛驶过山谷,盛夏的风与冬日暖阳,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街角的猫和它最喜欢的书店……   多姿多彩。   每一个梦里都没有楚千句。   它们和脚边那些破碎的、死去的梦境,判若云泥。一边是鲜活的人间,一边是冷冰冰的残酷。   路迎酒的心中就莫名想到了一句话:   唯梦闲人不梦君。   楚半阳最后捏决带着他离开时,他又望向空中。   看着那些梦,他想到的却是敬闲。   眼前陷入黑暗。   他想,敬闲会不会同样有这样的时光呢?   神官的寿命无穷无尽,就连孤独,也会是永恒的。   ……   孔雀神第二个破碎的梦境,在距离林田村一千公里的孝广市。   路迎酒一心想知道更多楚千句的事情,当然是准备去一趟的。   姚苟百般打听他的事务所到底还招不招人。   路迎酒知道他的意思,就笑说,指不定呢,你要不要和我们继续来这一趟?   姚苟飞速答应了,拍着胸脯说,有你兄弟在,你就不要怕了!就我这吨位,管他来的是什么鬼,通通给你撞开!   楚半阳也淡淡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于是,一行人效率极高地定了机票,晚上就出发去孝广。   在村里吃了饭,收拾好东西,开车上路。   姚苟为了表达自己的有用,自愿开车,敬闲就和路迎酒坐在后排。   结果,去机场的路上下了小雨,天气阴沉沉的。   路迎酒一如既往地补觉,受到雨天的低气压影响,更是昏沉沉地倚在敬闲的肩膀。   无意间往外看,铅云凝结在头顶,万千雨水从天而降,几个没带伞的路人匆忙逃窜,步伐溅开水珠。   狂风吹过时,车顶一阵噼里啪啦作响。   路迎酒伸手,摸了摸车窗玻璃。   指尖竟是一片冰凉。   下一秒,敬闲温柔地握上他的手。   充足的暖意涌了上来,他低声说:“再睡会吧。”   “……嗯。”路迎酒应了声,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保证自己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车子上了高速就再没有停顿,一路飞驰向前。   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听着雨声睡,梦中依旧是敬闲身上的冷香。   还好。   ——他恍惚想到。   我还能梦到敬闲。   也不知多久过后,困意消散于安详的沉睡中,他迷糊地睁开眼睛。   雨声滴滴哒哒。   太久没说话,嗓音有点哑了,他意识还没清醒过来,下意识已经喊道:“敬闲……”   语句顿住了。   透过满是晶莹水珠的窗子,他看到铁青色的天幕,与随时可能压下的层云。   狂风暴雨酝酿在城市的上空,宛若世界末日。最高的楼尖被云幕吞没,烈风吹过,似要倾塌。几道闪电劈下,狂乱的光撕碎一切,快要劈到它的身上。   惊雷炸响于耳畔,心脏随之砰砰跳动。   然而,这些都不是让路迎酒顿住的缘由。   在那苍穹的最尽头,电与雷与云的交错之处,一只巨大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第64章 眼睛   那眼睛像是人眼,又不全然相似。   路迎酒悚然一惊,一股冷意窜上脊椎。   那眼睛的瞳孔布满了整个眼眶,呈怪异的金属光泽。   无数细密的花纹在其中旋转,好像绚丽的万花筒,不断变化,每一息都是全新的世界,光是看一眼就能叫人头晕目眩。   如果路迎酒能清晰看到,就会认出,那些花纹实际上是符文,它们不断构成不同的阵法,瞬间结合又刹那离析,瞬息变化万千。   它冰冷地转动,目光扫过大地,最后死死凝固在路迎酒的身上。   路迎酒的手上刚掏出符纸……   然而车辆猛地一个急刹车!   时速120公里的跑车急刹,人没飞出去几十米都是万幸了。他一下子失了重心,身子前倾,电光火石之间,在后视镜与姚苟对视了——   那小胖子面无表情。   惯性对他没半点效果,他依旧坐得笔直,整个人犹如磐石,冷冰冰地、无声地张口:   【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反应极快,一手撑住前座,一手对他甩出符纸!   下秒,他身后一暖。   敬闲将他整个人扯入怀中,他伸手,层层黑雾笼罩在手上,他的手指依旧修长,骨节依旧分明,只是指尖变成了厉鬼的尖锐指甲,轻轻一划,竟然将跑车的顶端撕出裂缝。   金属在他面前和纸片一样脆弱,被整个揉烂了,狂风夹杂暴雨扑下来,打湿了他们的面庞。   路迎酒只觉得周身一轻。   马路迅速远离视线,然后他们停留在某个高度,俯瞰周围。   敬闲竟然是带着他站在了半空中。   阴风托起了他们,让他们如履平地。   很快,路迎酒就知道敬闲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这公路在高空,横跨了大半个工厂区域,在前方直接飞跃一片浅海,前往机场。   此时路面振动,竟然是有密密麻麻的厉鬼,沿着桥墩爬了上来!   它们动作极快,手脚并用,迅速布满了整个路面,涌动着,对空中的两人虎视眈眈。   ……不,那些不是鬼。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   虽然它们身上阴气阵阵,可气息与他遇见过的所有鬼怪,完全不一样。   它们大部分拿着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类似于神武。强烈的符纸波动涌现在兵器上,没人胆敢挑战它们的锋芒。   “这是天道的侍从。”敬闲在他耳边说,“永远对它俯首帖耳,直到死亡。”   路迎酒说:“姚苟他们怎么办?”   “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暂时没事。”敬闲说,“这里不是现实世界,它的目标只是你。”   路迎酒还想去看空中的眼睛,却被敬闲摁住了,牢牢挡住他的视野。   他说:“敬闲……”   “别看它了。”敬闲打断,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可是我的人,再看别人我可是会吃醋的。”   于是,路迎酒扭头去看马路。   道路之上,天道的侍从们正迅速堆叠在一起,高度升高,竟然是快逼近他们两人了!   敬闲一扬手。   尖锐的叫声爆发在他们身边!   一扇无形的门扉在空中洞开,百鬼争先恐后地涌出!   它们青面獠牙,带着淋漓的鲜血,周身或是烈焰或是寒霜,就好像百鬼夜行之时的可怖景象。   不但是空中,地面也是源源不断地涌出猩红,涌出厉鬼。   它们不带半点犹豫,听从鬼王的号令,与侍从们迅速缠斗在一起。   断肢乱飞,鲜血横流!   非人类之间的搏杀总是要残忍百倍的。一时之间,皮肉的撕扯声、鬼怪的尖叫声和肉体沉闷的对撞声传来,不过短短十几秒过去,整个高速公路的路边都和血洗一样,入目只有大片的猩红,碎肉浮浮沉沉。   小鬼们扯下侍从的头颅,贪婪地吸吮脑浆,紧接着,被另一个侍从持着神武拦腰斩断,肚破肠流。还未等这侍从抖落刀上的血液,下一秒,鬼马扬蹄,踢碎了它的脊柱。   生死皆在一瞬间。   围栏被击碎了,路面大块大块地坠向地面,边缘更是由鲜血淌出的瀑布。   一切宛若炼狱。   暴雨之中视野模糊,它们野兽般厮杀,吞食败者,狂饮鲜血。   路迎酒见过太多大场面了,但如此惨状,就连他也鲜少见到。   敬闲一直紧紧拥着他。   在这个视角,路迎酒看不到敬闲的表情,只觉得他心中的愤怒灼热好似岩浆。   敬闲鬼化得厉害,双眸猩红,体温冰寒,搂住他的那只手有着尖锐指甲,此时此刻却小心收敛着,生怕伤到他。   天边的眼睛转动着。   路迎酒被敬闲拦着,它找不到目标,便只是冰冷地转动,盯着公路上的那场屠杀。   也不知多久过后,厉鬼与侍从的尸体铺满道路。   最后一个侍从倒下了,它的身躯晃了晃,手中的巨斧铿锵落地,溅起肉块与血。   一切归于寂静。   眼睛再次转动了一圈,眸中万花筒般的符文转动。   它最后盯着敬闲。   敬闲面无表情地回望它。   在这巨大的眸子前,不论人还是鬼都无比渺小,那种尤然心生的压迫感,几乎能逼得人直接跪下。它就这样死死盯着敬闲,似乎要将他的面容记下。   敬闲轻蔑一笑,眉梢满是讽刺与挑衅。   【有本事就来啊。】他说。   那眼睛又转了一圈,轻轻合眼。   天边只有阴云和闪电了。   路迎酒眼前一晃。   再回过神来,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空调呼呼吹在面庞的凉意,然后他听见姚苟不成调的哼唱声。   公路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姚苟摇头晃脑地唱道,“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诶!”他又回头问,“路迎酒啊,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大院里还有个音乐老师。她挺漂亮的,我可爱听她唱歌了!唉你俩……”   他的话头打住了。   后座上,敬闲和路迎酒紧紧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姚苟一个激灵,赶快目视前方:“啊没事!我开车!我继续开车啊!”   路迎酒:“……”   他从敬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再看向天边,阴雨依旧是阴雨,翳云依旧是翳云,苍穹灰蒙蒙,再没有半点异常。   敬闲低声说:“它已经走了。”   “它什么时候会再回来?”路迎酒问。   敬闲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因为什么被诅咒的?”路迎酒又问。   敬闲依旧是摇头,又说:“你继续睡吧,快到地方了,再休息一下。”他揉了揉路迎酒的脑袋,手下黑发的触感很柔软,“别怕,有我在呢。”   路迎酒实际上并没有怕。   充其量是个惊疑交加,绝非恐惧。   经历了这么一出惊险的交手,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诅咒和楚千句一样,都是来自于天道。   要是其他人遇到这情况,恐怕心中是浓郁的无力感。那是根本无法抗衡的力量,肯定是死局了。   但是……   路迎酒从来不是个怕死的人。   平时,他便抱着“我能多活一天就是赚到一天”的心态,危险的委托样样不落,永远奔波在驱鬼的最前线。毕竟他能活过童年,真的是奇迹了。   现在也是如此。   早在第一次碰到【时辰到了】这件事情,他便明白,这肯定又是一件他无法掌控的事情。   所以哪怕是真的意识到,是天道降下的诅咒,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相反,他心中有一种豁然开朗感,像是终于窥见了谜题的一部分,时隔许久,浓雾终于散开些许。   唯一令他忧心的,是说了会保证他安全的敬闲。   人与鬼都无法与天道抗衡。   他越发确定,敬闲会以他不愿看到的方式,破除他的死劫……   尽管忧虑还在,路迎酒依旧很快定下心来。   而敬闲还在不断安抚他,怕他害怕。   姚苟继续开车,很快众人就到了休息站,准备休息一下。   其他人都进去便利店了,只有路迎酒和敬闲找了处僻静的角落待着。   周围无人,因为下雨,旁边树上连只鸟连只虫都没有。   到了这地方,敬闲手上又不安分起来了,和路迎酒搂搂抱抱的,嘴上说着瞧瞧你老公刚才多厉害,多有出息,多霸气。   路迎酒眼睛一转,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敬闲,我刚才想了一下,一般的神官可保护不了我的安全。”   敬闲愣了一会:“嗯?”   路迎酒说:“我知道你在鬼界只是个小官,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和我说。”   敬闲:“嗯嗯?”   他有点懵了。   实际上,路迎酒心中清楚得很。   能这样命令百鬼的怎么可能是个小神官?   只是敬闲一直藏着掖着,啥也不说,他就借此机会激将一下。   果然,敬闲结巴了一下:“你看我刚刚,难道还不够厉害吗?”   “还不够,”路迎酒说,“毕竟是个小神官。”   敬闲又说:“我都杀了那么多的侍从!也没让你受伤!”   “还不够,”路迎酒说,“毕竟是个小神官。”   敬闲脸上顿时浮现了极其复杂的神情,几分纠结几分迷惑几分无语几分冲动。   他想说点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   路迎酒又微微昂头,靠得极近,将气息全拍在了敬闲的侧脸,在他耳畔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改嫁了,找个厉害的神官傍着,度过这个死劫。”   敬闲:!!!   他顿时满脸“你竟然又渣我了”的表情,受伤得可以,又难过又委屈,想直接上去亲路迎酒又有点不敢。   路迎酒见状,不由笑了,心头一软。   他拉过敬闲,轻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然后他低声说:“我开玩笑的……这你也信?我不是今早才刚跟你表白完吗,哪能下午就变心啦?”   敬闲一愣,然后愤怒道:“我从来很相信你的!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路迎酒说:“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人,我是从M78星云来的变种哥斯拉,曾经和奥特曼打过架,你也信?”   敬闲:“当然!!”   他又犹豫了几秒钟:“你真的是哥斯拉?”   路迎酒:“……”   这孩子也太好骗了。   敬闲再次强调:“所以,你以后不能再骗我了。”   “好好好,唔……”路迎酒还没说完话,敬闲已经低头亲了上来。   两人就这样亲了一会,唇齿缠绵。   良久后,敬闲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路迎酒抓着他的手臂,说:“敬闲,但是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不说天道这件事情,连你的官职都没有告诉我。”   他看向敬闲,看向那双幽深的眸子,认真道:“有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像瞒着很多东西。你几乎是知道我的一切,可我对你,或许还没有那么了解。”   敬闲愣怔了几秒钟。   然后他说:“官职这件事情,确实是我的问题……我怕你嫌弃我。”   路迎酒说:“怎么可能。”说完又在敬闲的唇角亲了一下。   敬闲被他这么一哄,简直是心花怒放,当即有了勇气坦白说:“因为我总觉得……好像不是很有面子,让你下嫁了。”   路迎酒心想,怎么一个官职那么难以说出口,难道敬闲是什么臭水沟之王,榴莲之王,螺蛳粉之王?   又或者说,是那种本体长得丑恶的神官,不敢以真面目见他。   但也不对呀,敬闲是以肉身来阳间的,按道理来说这就是他的真面目……   难道敬闲还真是个菜菜的神官?   却听见敬闲说:“其实,其实,其实我是鬼王……”   说完还很忐忑地看着路迎酒。   路迎酒:“……”   路迎酒:???   敬闲是怎么把这么霸气的一句话,用如此忐忑、不安又弱小的语气说出来的??   而且为什么敬闲是鬼王?!   为什么鬼王竟然是敬闲?!   一时间他的脑袋里混乱一片,弄不清楚状况了。   然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场冥婚,不单是骗来了一个“香艳女鬼”,而是直接把鬼界的老大给骗来了!   这……   他是偷了鬼界的家吗?!   路迎酒惊呆了。   一瞬间他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以为敬闲就是个厉害点的神官,变成了“敬闲竟然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震撼。   而且……   古有贵妃吃一骑绝尘来的荔枝,也有君王烽火戏诸侯搏美人一笑。   其他神官不该担心一下,万一路迎酒是个什么又作又娇的小妖妃,在敬闲身旁吹吹耳边风,整个鬼界不就完蛋了?   隔了许久,他说:“那你死憋着不说干什么?!我都要以为你是什么榴莲之王了!”   这回,敬闲更加不好意思了,说:“你也看到了,阳间根本就没有拜我的庙。我一直觉得挺没有面子的,真的是让你下嫁了。”   路迎酒:“……”   路迎酒:“……就这?就这你瞒了我那么久?”   “就这。”敬闲点头,“就这。”   路迎酒都快气笑了。   他使劲揉自己的眉骨,才压下去心头猛蹿的怒火:“敬闲啊敬闲,你真的是……你也不想想,这阳间哪里有人敢拜你?!”   主杀伐的神官,又是鬼王。   这哪家的人有可能镇得住啊?!   就像是放个神像出去,也没有人的命格能顶得住,更何况天天参拜,怕不是拜着拜着就血流成河、家破人亡了。   没有庙?   有庙才奇了怪了啊!   敬闲说:“总之就是没有,不管是什么原因,就是没人拜我。”   他又看着路迎酒说:“但是我不是什么小神官,肯定能保护住你的。”   “嗯嗯嗯。”路迎酒还在凌乱中。   敬闲又强调:“所以你别嫌弃我!千万别改嫁!”   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一条。   “嗯嗯嗯。”路迎酒继续凌乱,心说我何德何能嫌弃鬼王啊。   敬闲还不放心,又一低头,搂住路迎酒亲了个够,亲得他被迫放弃了杂乱的思绪,亲得他腰身发软,亲得他伸出手抓住他的臂膀,发出几声含糊的低吟。   敬闲借此方式,确认自己的婚姻关系还非常稳固,才退开,再次强调:“别改嫁啊!”   “行,行。绝对不改嫁。”路迎酒别过脸去,深呼吸了几口气,才从刚才的深吻中缓过来些,“就是现在,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缓缓。”   他迅速整理一下被敬闲揉皱的衣衫。   往休息站外头一看,其他人都回到车上了。   是时候回去了,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   走着走着,敬闲又开始念叨:“别改嫁,别改嫁。”   “好,好,我知道了。”路迎酒说。   “你真的知道了?”   “真的真的。”   “那你别改嫁。”   “行行行……”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路迎酒一愣,好不容易才平静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了,耳朵微微发烫:“……嗯。别再问我了,先回车上吧,小、神、官。”   敬闲得到他的保证,心满意足,根本不在意路迎酒的这点讽刺,安静又快乐地跟在他身后。   天空中又下起小雨了,阴云翻滚。   几点落在了路迎酒的面颊上,冷冰冰的。   他逐渐收敛了情绪。   在敬闲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神情肃穆。   但是,他边走边想,即使是鬼王,也无法与天道相抗衡啊。   神情越发冰冷起来。   路迎酒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眉间是凝练的坚决,与些许锋利的杀意。   然而回头,看到敬闲时,这一切的情绪又被隐藏好了,滴水不漏。   敬闲迈多了半步挤到他身边,满脸“我想问你问题,但我不好开口”的表情。   “……怎么了?”路迎酒不自觉地眉梢带笑,“小神官,你还想说什么?”   敬闲依旧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反反复复几次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所以,你真的是M78的变种哥斯拉吗?”   路迎酒:“……”   路迎酒:“…………”   鬼界要完蛋了!! 第65章 蒹葭中学   很快,车队就到了机场。   众人简单在机场吃了,然后就开始等飞机。   这趟去孝广市的航班在午夜十二点,是那种标准的红眼航班,但也是他们能买到的、最早的票了,没有其他选择。   路迎酒闲得没事情,又不想睡觉,就和敬闲在机场里逛。   敬闲不断怂恿他进去各种商店,想买什么买什么,但是路迎酒对购物兴趣缺缺,从来只买必需品,所有商品都是走马观花看一圈,什么也没买。   敬闲觉得很遗憾。   他说:“我都没送过你什么贵重的东西。”   路迎酒边看边说:“就你停在我家的那几辆跑车,已经足够贵重了。”   “那怎么够。”敬闲说,“不过我之前送过你钻戒,你看起来不喜欢它。”   一提起这事情,路迎酒就想笑。   当时他第一次梦到了敬闲,人都没看清,以为敬闲不怀好意,就把那长命锁给打掉了。   敬闲见长命锁掉了,以为是被他嫌弃了,赶快掏出一个大钻戒来送他。   那钻戒至今还在路迎酒的家里,从没带出来过。   某种意义上,很是浪费。   路迎酒笑说:“你突然给我个钻戒,我也不可能收啊。”   “那现在不突然了,”敬闲说,“你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大家都看看你是有夫之夫?”   “你那钻戒跟鸽子蛋一样大,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家钱多。”路迎酒说,“我出来没走几步就被抢劫了。”   敬闲搂上他的肩:“哪有人敢抢劫你!要是真有人敢,我就派鬼抢劫回去,天天晚上让吊死鬼在他窗口敲,床下塞人头,下水道里放满女鬼的头发,他一洗澡就往外涌。”   路迎酒:“……”   这听上去会要了人命,没两天就被吓死了。   不过,说起买礼物这个话题……   路迎酒又问:“你的钱都是哪里来的?”   他好像从没研究过那钱的来源。   现在仔细一想,突然反应过来了:该不会敬闲是个贪污腐败的鬼王,把鬼界的拨款全都拿来私用了吧?   敬闲说:“啊,鬼界其实挺有钱的。”   果然,路迎酒默默想,敬闲果然是个贪污腐败的鬼王。   敬闲又说:“鬼界实际上有不少宝石、矿石,品质上乘,在阳间卖出去就有个好价格。鬼界有专门的神官管这事情……用人类的话说,有财务在管,我没怎么操心过这事情。”   “当然,我们不会卖出去太多宝石,以免影响阳间的正常运转。”   “平时也不会有鬼用这个钱,因为会去阳间的鬼就没几个,久而久之积攒下来,就很多了,几辈子都用不完。”   闻言,路迎酒犹豫了几秒钟。   然后他问:“那……那你也不好贪污腐败吧?”   “……什么贪污腐败?”敬闲愣了愣。   “就是,”路迎酒尽量找委婉的措词,“你看你这挪用公款买车买房的,你不会突然被抓走吗?然后我们就只能铁窗泪了。”   “那怎么会呢?”敬闲更加懵了。   路迎酒刚想,难道说他误会敬闲了?就听见敬闲说:“这整个鬼界的钱,不都是我的吗?哪里来的贪污?”   路迎酒:“……”   行吧。   敬闲又怂恿他:“所以,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钱放在那还会贬值呢,不如折现。”   “你还懂得不少,”路迎酒边走边讲,顺手拿起一个小不倒翁看了看,“你这是看了多少本书才学会的?”   “成千上万本吧。”敬闲说,“还有很多电影。”   然后他才慢慢懂了阳间的一切,慢慢懂了路迎酒身处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那得看多长时间啊。”路迎酒说,“真亏你有耐心看下去。”   “那当然,我这不是为了泡你吗。”敬闲亲昵地凑近他的耳边,“而且我看书快,其实没花多长时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学做饭上了。”   敬闲的厨艺是真的不错,色香味俱全,也是路迎酒难得有胃口去吃的。   路迎酒说:“看书看得再快,至少也要好几年吧。我记得你是从沉睡中刚醒,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   “因为是真的很快。”敬闲说,“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说来也是巧,讲着这个话题,他们就刚好路过一个书店。   他们两人进去了。   路迎酒顺手抽了一本大部头的、封面颜色最鲜艳粉嫩的书,递给敬闲:“来,让我看看你读得有多快。”   敬闲接过书。   别人翻书都是规规矩矩翻开扉页的,他倒是好,直接哗啦啦地翻书,不到五六秒就把书翻到了头,说:“我看完了。”   路迎酒:?   路迎酒说:“这才几秒钟,这书得有快两百页吧。你是学过量子波动速读吗?”   “所以我说我看书很快啊。”敬闲把书还给他,“不如你来考考我。”   路迎酒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打开书,问:“主角叫什么名字?”   敬闲:“甜心梦美·殇。”   路迎酒又翻了几页,随便看了眼,问:“她七岁生日的时候做了什么事情?”   “成为了全国最年轻的大学生,X华和X大为了争夺她都快打起来了,每年给她百万,就是为了让她来自己这读书。”   路迎酒继续往后翻:“她十岁的时候,在钢琴表演收到了什么?”   敬闲眼睛都不眨:“收到了全世界最顶尖的钢琴家给他定做的钢琴,后来钢琴家的儿子还喜欢上她了——不过他只是男二,最后没有好结果的,最后孤独终老了。”   路迎酒又问了敬闲好几个问题,敬闲全都对答如流。   看来是真的看进去了,而且还是看得很认真的那种,半点细节没落下,连这位玛丽苏女主的狗带了什么颜色的项圈,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轮问下来,路迎酒简直是惊为天人:“敬闲啊,你真的是个天才!”   敬闲被他夸了,心花怒放:“那当然,你老公可是很厉害的。”   路迎酒越想越觉得,这不单是天才的问题,要是敬闲打定主意决定进军科研界了,指不定下一个诺贝尔奖就是他了。   就凭这学习速度、肉眼可见很好的学习与接受能力,加上无穷无尽的寿命,什么超光速航行、攻克癌症、可控核聚变、空间转移等等等等就靠鬼王了。   鬼界不是敬闲的归宿……   星辰大海才是啊!   当啥鬼王,搞科研去!   一颗科研界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路迎酒回头,紧紧抓住敬闲的双手。   敬闲:?   路迎酒说:“你好好学习,好好钻研,人类的未来就在你手上了。什么物理化学计算机,数学医学生物学,你全都学起来,保证人类科技飞速发展。”   敬闲说:“不行。”   路迎酒:“为什么?”   “没兴趣啊。”敬闲回答。   路迎酒说:“你都看了那么多书了,明显是很有学习动力的,怎么会没兴趣呢?”   “我看书是为了来阳间追你,”敬闲说,“不然我闲得没事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鬼界还有好多要忙的,我这次跑出来那么久,工作全丢给无常他们了,全攒在一起,回去肯定又得杀几千只鬼。”   路迎酒:“……”   敬闲补充:“当然,再怎么忙,我还是会在晚上十点钟之前回家的。你不要担心,我是个非常看重家庭的鬼。”   路迎酒:“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他还是想努力一下,又说:“你真的不考虑多学一点吗?科幻电影你看过不少吧,什么飞行器,什么超级血清,什么虫洞穿越和反重力,你都没兴趣么?”   “没兴趣。”敬闲说,“我只想学和你有关的东西。”   路迎酒还想多说几句,但是敬闲的态度实在太坚定了,一口咬死和路迎酒无关的,他通通不管。   他读书的目的很纯粹。   不赚钱,不创造社会价值,只是为了谈恋爱而已。   最后敬闲说:“我已经经历过很多的时代了,从最开始的蜡烛和冷兵器,到后来的电力和蒸汽火车,再到现在的热武器和核动力。”   “这种世事变迁,对神官来说并不罕见,都是过眼云烟。我们终究会等来更广阔的时代。鬼界不会用所谓的科技,但这不妨碍我们去见证那一切。”   ……也是。   路迎酒想,敬闲说的没错。   或许是他身为人类,思路还是有着定式。   他想的那些尖端科技,敬闲终有一天能看到,只是他看不到而已。要是神官们真的愿意掺和这事情,那几百年前早该有发展了。   现在的时代如何,和鬼怪们没有关系。   而且冷静下来,他又想起,鬼界不应与阳间有太多来往。   敬闲反手握住他,认真说:“穿越虫洞又不能让我找到你,反重力也没办法讨到你的欢心,我怎么会有兴趣呢?”   路迎酒:“……”   他笑了笑:“确实,一听就是你的脑回路。”   他再度打量敬闲。   一颗科研界的新星……冉冉坠落。   敬闲果然还是适合专心谈恋爱。   临走前,敬闲又量子波动速读了好几本厨艺书,说回去给路迎酒做新菜色。   两人出了书店,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要登机了。   刚往登机口那边走,远远就看见西装革履的楚半阳,单手插兜,右手拿了杯咖啡,身后跟着大包小包的助理。   那助理提着那么多东西,走路都慢吞吞的。   路迎酒大概扫了眼,不是衣服就是奢侈品,看来楚大少爷是狠狠消费了一通。   楚半阳朝他们略微点头,打了个招呼,指着登机口说:“是时候上去了。”   ……   两个小时后。   滑轮在底部伸出,飞机重重落地,机翼上的挡风板竖起。   它颤抖着,沿着点满指示灯的跑道不断滑行,直到稳稳停在航站楼之前。   一下飞机,刚出航站楼,就有专人司机来接楚半阳。   敬闲那边也是一样的状况,手下的小鬼们把车子弄来了,就在停车场,他们一分钟都不会浪费。   姚苟没见过这场面,目瞪口呆:“你们出行都是那么豪华的吗?怎么到哪都有车,到哪都有人接?我是不是太穷了……”   “不,不是你太穷了。”路迎酒说,“是他们两个人有问题。”   姚苟还是嘟嘟囔囔,显然是对自己的经济状况有了巨大的怀疑。   此时也是午夜两点钟,车辆启动,他们就近找了家酒店住着。   这一天奔波得很累,众人都是倒头就睡——除了敬闲保持了精力旺盛,临睡前还压着路迎酒多亲了几口。   路迎酒困得迷迷糊糊,就感觉敬闲的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了好几回,改摸的全摸了,不该摸的也差不多了。   最后他忍无可忍,一脚把敬闲给踹下了床,这事情才终结。   第二天,他们起了大早,往孝广市的郊区去。   据楚半阳所说,楚千句曾经在孝广的蒹葭中学教过书,可能待过小半年的样子。   所以,孔雀神的梦境才在这里破碎了。   等他们顺着导航,来到地方,入目的是空荡荡的校园,门口杂草丛生。   老旧的教学楼沉默在阳光中,操场破破烂烂的,花坛中的花、和路边老榕树早已死去。告示牌上还贴着运动会的通知,只是纸张破损,最后的日期停留在【2004年】。   他们在路边停了车。   等他们站在校园门口、正研究怎么进去时,一个老大爷骑着单车,一晃一晃地经过他们身边。   大爷都骑出去好几米了,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他们:“你们是打算进去?”   路迎酒点头。   那老大爷激动地一拍手,车把手都不扶了,说:“你们可千万别进去!这里头闹鬼的!之前有几个小年轻过来,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主播。结果进去了两天才出来,人都吓得脱形了!”   路迎酒挑眉,问:“怎么?有人见到鬼了吗?”   “那我不晓得哦。”大爷回答,又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栋老楼,“我就住那,有时候晚上啊,就听到那学生仔在楼里闹。”   姚苟挠挠头:“也就是说,您听到学校里传来人声?”   “对头。”大爷点头,“都是那些娃娃的笑声哦,像是在上课一样。我那几个邻居吓得都跑掉了,但我没做过亏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啥也不怕,在这住了好多年咯。”   路迎酒又问:“您知不知道,这学校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比如说凶杀案、失踪案,各种悬疑案件都可以。”   大爷闻言,转身指了指一个方向:“那地方有个沿海大桥,你们知道不?”   “不是很清楚。”路迎酒说,“那里出过事情?”   大爷回答:“对头。以前有个班级搞集体活动,坐大巴从那桥上过,结果司机发病了,一下子带着全车人一起落进海底了。造孽呀,一车学生仔只活了一个……”   提起这事情他是直摇头,惋惜不已。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充足的闹鬼理由。   路迎酒在网上搜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当年的报告。   和老大爷说的差不多,司机突发急症晕倒了,车子撞向栏杆,整车人一起掉了下去,死了23个学生和1个老师,只有一个幸存者。   而自从这事情发生后,学校的风水似乎一直不大好。   加上舆论产生的压力,蒹葭中学越来越不景气,最终倒闭了。   大爷还在旁边盯着他们,警惕道:“你们不会真的想进去吧?我跟你们说,这真不是开玩笑的,之前有人过来想铲平这学校,结果当天就出事情了,好好地走在路上,给摔骨折了……”   姚苟就指着三人说:“这位大爷您可放心好了,这几位可都是驱鬼行业中的翘楚,是专业的,专门解决这种事情。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都不碍事。”   没想到大爷瞪大了眼睛,骂道:“你胡说八道啥呢!想进去还找这种蹩脚借口!我才不信呢!去去去,麻溜滴走远点,别再回来了!我最看不得你们这种小年轻作死!”   说罢把单车往路边一停,大有他们不离开,他也不走的气势。   几人也不好直接违逆老大爷。   毕竟老人家要是怒火攻心了,都不知道多危险,而这大爷一看就是个暴脾气。   于是路迎酒带头,他们绕开了学校正门,假装离开了。   等老大爷满意地骑上自行车走了,他们才悄悄绕回来。   学校正门被大铁门拦着,一道巨锁生了锈,钥匙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路迎酒抬头,估摸了一下铁门的高度。   然后他退后几步,猛地助跑、加速,哐哐蹬着铁栏杆就够到最高处。手上和腰间发力,轻轻松松就翻过去了,稳稳落地。   敬闲和楚半阳也是同样地灵活,毕竟都很能打,这点高度不在话下。   就留下姚苟一个人在外头目瞪口呆:“啊,你们谁帮帮我?”   路迎酒就扯了一张符纸,缠在锁头上。   符纸滋滋响起,慢慢烧着锁头,他说:“等个五六分钟,锁就开了。”   “行,行。”姚苟点头,“那你们先进去吧,我也不急。”他哂笑着,“刚才开车也累了,我刚好歇会。”说完就在路边的树荫坐下了。   三人便往前走。   正前方就是最大的教学楼,走过长廊,窗户打开着,早晨明亮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了角落的蜘蛛网。   一路上都没见到明显的阴气,也没什么异常。   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废弃学校。   他们一路上到了4层。   楚半阳往长廊的另外一个方向去了,而路迎酒与敬闲待在一个教室内。   这里的每一间课室都不大,桌椅凌乱地摆着,也没有人收走。几双球鞋和书包丢在角落,落满灰尘,储物柜的拖把横出来,讲台附近散落着几只彩色粉笔。   黑板上大概是有字的,只是被时间尽数模糊,只能看出一点白色痕迹,都是题目与公式的残骸。   从这些景象中,路迎酒依稀能想象出,当年校园中的笑闹声、谈话声。   老师唰唰在黑板上落笔,讲到激动处,砰砰甩着教鞭,粉笔重重溅出粉尘;学生们在书卷上奋笔疾书,试卷在桌面堆得老高,时针一分一秒划过,却怎么都写不完答案——然而,等到真的写完的时候,便是与恩师、挚友的分别之日。   路迎酒在一个课桌前停下来,轻轻抹去上头的灰尘。   ZHY (爱心) YMQ   大概是哪对偷偷早恋的小情侣,在桌上刻下的痕迹。   这么明目张胆,也不怕老师发现。   他不禁笑了笑。   敬闲也看着桌面,说:“要不然咱俩也刻个名字上去?”   “太幼稚了。”路迎酒说。   “有什么不好的。”敬闲笑,揽过他的肩,亲了亲他的头发,“都是小情侣。”   出了这教室再往前走,就是高三的教室了。   路迎酒刚往那边走了几步,准备去找楚半阳,忽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寒意。   就像是一道视线舔舐过。   他回头,长廊上空无一人,阳光灿烂。   【砰!】   几秒钟后,什么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砰!砰!砰!】   【砰!砰!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像是什么在敲击地面。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   只见走廊尽头,一个篮球弹跳着出现。   它是崭新的,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仿佛刚刚才被人带来了这里。   它跳了一会就没力了,开始在长廊滚动。   一直咕噜噜地滚到了路迎酒的脚下,停在他的球鞋之前。 第66章 往昔重现   这场景在鬼片里,可谓是经久不衰的桥段。   下一秒势必会有一个小男生或者小女生出现,清脆声音问:“大哥哥,你能帮我把球捡起来吗?”   然后鬼片主角一弯腰,一捡起球……   哦豁,完蛋了。   那鬼肯定说嘻嘻嘻哥哥你陪我来玩呀~~然后硬拉着主角开始玩游戏,输了就死的那种。   路迎酒也见过不少这套路了。   他每次也懒得多考虑,反正他艺高人胆大,捡起球陪它们玩就是了,还更好逼得鬼怪现出真身。   这次他也打算这么做。   他刚弯下腰准备捡起篮球,敬闲却抢先一步,拿起了篮球。   路迎酒:?   敬闲把篮球在手中颠了颠,轻轻一晃,那篮球便在他的食指尖上打转,又稳又轻盈。他挑眉问路迎酒:“怎么样,这样帅吧?什么时候我们一起打次篮球。”   路迎酒:“……请不要把闹鬼物品拿来玩耍,谢谢。”   敬闲抱怨:“我们俩也就游乐场那次玩得痛快,都没啥其他约会了。”   “好好好,等这事情解决了就约会,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路迎酒说,“你先把篮球给我。”   他伸手去拿敬闲手中的篮球,结果敬闲往上一伸手,仗着身高优势让他拿了个空。   敬闲顺势一搂他:“你亲我一下我就给你。”   路迎酒:“敬闲,你连高中生都不如。”   敬闲:“嗯哼。”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路迎酒无言。   隔了半秒钟,趁着敬闲放松警惕了,他突然一个侧身小步跳起,手一扬就把敬闲手中的篮球给打了下来,稳稳拿住!   然后他回头说:“你还是太缺乏实战技巧了,是不是第一次碰篮球?那个姿势,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夺球。”说完也是颠了颠篮球,笑说,“我中学好歹也是打过球的。”   敬闲被他抢了球,也不懊悔,说那我们更应该一起去打球了,刚好你能教我。   然后他又觍着脸上来要亲亲,被路迎酒以专注灵异案件的缘由,断然拒绝了。   敬闲就说:“不就是个小鬼吗,你把篮球给我,我帮你找到它。”   “真的么?”路迎酒半信半疑。   “真的。”   路迎酒把篮球还给他。   敬闲拿着篮球,望向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依旧空荡荡,只有破旧的教室和灿烂的阳光。   敬闲望向某个角落。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丢出手中的球。   ——这个“漫不经心”只是表面上的。   篮球飞出去时,夹杂了刺耳的破风声!   走廊的玻璃被它带起的狂风振动,几近碎裂,窗帘哗啦啦地摇摆,宛若台风过境。路迎酒毫不怀疑,这球能在墙上砸出大洞,或者直接把人的脖子给撞断了!   “砰!”   “哎哟!!”   这球还真砸着人了!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淡淡的虚影,看上去是个高中男生。他捂着被球砸中的脑袋,咬牙切齿,喊:“你怎么这样抛球的呢!不怕砸死人吗!”   路迎酒心说,那确实不怕,你都没有影子。   再说了正常人挨这一下,不死也得半残,哪能和你一样生龙活虎?   高中生又摸了摸脑袋,恶狠狠地瞪了眼敬闲,抱起篮球跑了。   整个走廊再次安静下来。   敬闲说:“你看,这不就给你找出来鬼了吗。”   “你太暴力了……”路迎酒扶额,“不管怎么样,这里的鬼确实是当年的学生。”   他刚想拽着敬闲继续去找那高中生,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声音从校门口传来。路迎酒在走廊探头一看,竟然看到姚苟死死揪着个陌生人,两人正在拉扯争执!   路迎酒往额前拍了张符纸,身体顿时轻盈起来,直接翻过走廊栏杆往下跳。   4层的高度看起来可怖,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像是没太多重量,轻飘飘便落地了,快步来到门前。   姚苟见到他,眼前一亮:“唉快过来!我抓住了一个小偷!”   陌生男人怒骂道:“他妈的我才不是小偷!”   “不然你鬼鬼祟祟,在我们车子旁边看什么看!”姚苟眼睛一瞪,“别想在你狗爷面前骗人!”   两人又是缠斗在一起。   路迎酒手上一捏,一张符纸轻盈飞出,贴在了陌生人的后背。   那人顿时手上失了力气,立马被姚苟给制住了。   姚苟喘着粗气:“我让你小子狂!”   男人骂:“你妈的!”   “我妈怎么了!”   “你妈……”男人似乎想骂“你妈死了”,但硬生生给憋住了,卡了半天骂道,“你妈买菜必涨价!”   姚苟震惊:“我靠!你小子那么恶毒啊!你不怕以后上厕所没厕纸啊?!”   眼看这争吵朝着无营养的方向去了,路迎酒赶忙打断:“停停,你们都停下来。姚苟,你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姚苟这才停下来,喘着气说:“唉你可别说了!我不是在门口,等那个锁头融化吗,结果我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是被什么人一直盯着。”   “我回头一看,好家伙,果然这个人鬼鬼祟祟躲在你们的车子后头。肯定就是个偷车贼,看我们开了俩豪车,就过来偷!”   “尽他妈的放屁!”男人脖子气得都红了,“我是在看你!谁看车了?!谁偷车了?!我还没说你们呢,鬼鬼祟祟翻进去学校做什么,还把大门的锁给烧掉了!”   “我们这是公事公办!”姚苟瞪眼,“倒是你,没事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路迎酒及时打断,看向那男人说:“所以,你是想看看,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学校?”   “对啊!”男人的语气不似作假,夹杂了愤怒与委屈,还有对他们的怀疑。   路迎酒揉揉眉骨,勾了勾手指,贴在男人背后的符纸就自动自觉下来了。   对方恢复了力气,第一时间甩开姚苟,退后好几步,揉着发疼的手腕。   他恶狠狠地冲着姚苟说:“这里是我的母校,我怎么就不能回来看一眼了?”   路迎酒略有些意外地挑眉,问:“你是这里的学生?”   “对啊。”男人愤愤不平,“所以可疑的是你们。”   路迎酒说:“那你不会不知道,这里在闹鬼吧?”   男人一愣。   路迎酒又说:“你还是先回去吧,别进校园了。等到这里安全了再讲。”   男人却依旧愣怔着,良久后说:“等等,你们是驱鬼师对不对?”   路迎酒点头。   男人顿时面露几分惊喜,说:“那、那你们是在这里,真的见到鬼了吗?”   他这种态度挺奇妙,让人摸不透。   “是见到了。”路迎酒说,心想这男人看起来还挺期待,“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攻击性,所以还请你先离开吧。”   男人搓了搓手,说:“实际上,实际上,我是专门回来找鬼的。”   路迎酒:“嗯?”   男人再次打量路迎酒和姚苟,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事情全都讲出来。   虽然姚苟和他刚打完架,但是在路迎酒的身上,从来有种值得信赖的气息。   光是看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淡定又温和,能叫人定下心来。   于是他开口了:“你们既然来这里了,应该知道……知道以前这个学校,有个班级出了事情吧?”   他说的,想必是学校大巴坠海的事情了。   “知道的。”路迎酒点头。   男人说:“我叫吴润之,我……”他又停顿了几秒,才鼓起勇气说,“我就是那个班上唯一的幸存者。”   路迎酒略微讶异。   却见吴润之向他走了半步,继续讲:“我今天来这里,就是因为我最近一直在做怪梦,找了很多驱鬼师都没法解决。”   “关于什么的梦?”路迎酒问。   “关于学校的。”吴润之说,“我总是梦到,我回到了高三的那段时间,和同学一起上课。”   姚苟念叨:“梦到过去有什么奇怪的,我还经常梦到我瘦成一道闪电的时候呢。”   吴润之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和路迎酒说:“我一开始没觉得奇怪,还以为是我工作压力大,精神紧张。”   “可是这梦持续了两三个月,而且特别清楚。我连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什么字、同桌说了什么话,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别的驱鬼师也没帮我看出什么,就说,可能是我有心结没放下,建议我再回来这里看看。”   路迎酒说:“所以你就回来了?”   “对,”吴润之点头,“我其实在外地工作,工作很忙,基本抽不出时间。本来已经犹豫了很久,真正促使我回来的,是前天的梦。”   前天晚上,他又梦到了高三的课堂。   窗外阳光明亮地洒进来,照亮了窗帘与讲台。老师在台上讲解考试重点,底下的同学,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偷偷吃零食,有的开小差,盯着绿草茵茵的操场发呆。   在梦中,吴润之也在写着笔记。各种化学公式把他的脑袋都给绕晕了,他昏昏欲睡,氢氧化钠在耳边唱歌,高锰酸钾围着他翩翩起舞。   写着写着,他就被人拱了拱。   他往左边一看,好兄弟冲他挑了挑眉,低声说:“下课之后要不要去打球?”   “明天就模考了,你还打?”吴润之低声说,“你不怕被老师吊啊。”   “天气那么好,不打可惜了。”   “不打。”   “走嘛,我请你喝可乐。”   吴润之:“……好,下课就去。”   兄弟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你立场不坚定啊……”   吴润之也笑,一转头,又看到了右边的女生。   女生名叫姜若云。   吴润之暗恋她挺久的了,一直没敢说出口。   姜若云转着手中的笔,拨了拨耳边的碎发,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   一片阳光刚好落在她的侧脸,随着窗帘的摆动晃晃荡荡,亮得吴润之心动。   姜若云笑说:“都那么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看我们呀?”   吴润之猛地一惊。   然后,那个梦就醒了。   吴润之和路迎酒说:“我觉得,那些梦肯定是他们催促着我,回来看看他们。”他指了指街角,“我带了花和水果过来,要不是这胖子拦着我了,我早就摆上了。”   姚苟还是愤愤不平:“我不是胖!是壮实!”   吴润之又瞪了他一眼,然后果然把街角的花与水果拿回来了,摆在了校门口。   他说:“既然你说有鬼,那就说明,他们真的在给我托梦。”   “嗯,”路迎酒点头道,“你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吴润之问,“直接回到教室找他们吗?他们会在以前的教室吗?”   “可以。”路迎酒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一点,很多时候鬼怪控制不了自己,就算对你没有恶意,也有可能在无意间伤害到你。从原则上来说,我们不会鼓励,不会驱鬼术的人这样和鬼怪接近。”   他顿了顿:“当然,这种情况要看你的想法。”   吴润之说:“没事,我有心理准备了。”他揉了揉脸,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可能我也不大相信他们会害我吧。我们班级关系很好的,自从出事过后,我一直都在想他们……”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楚半阳也下来了。   路迎酒和他说了情况,楚半阳略一点头,和吴润之说:“那我们就进去吧。”   于是,吴润之跟着他们,带着忐忑进了校园。   他指着面前的教学楼说:“我是2班的,就在这栋。”   路迎酒说:“我们刚才就是在这里撞鬼的。”   “嗯,那肯定是他们了……”吴润之喃喃道。   他们到了楼梯间,吴润之顺手扶上栏杆。   姚苟突然“咦?!”了一声。   本来栏杆上满是灰尘,末端还直接断了,断口有着锋利的边缘。   但是吴润之的手刚放上去,灰尘便飞速消失,断口变得平整,无数细小的金属碎片飞回来,填满空隙。   栏杆迅速变得崭新,反着光,亮晶晶的。   “我靠!”姚苟感慨,“你这手有点神奇呀,怎么一摸东西就好了!妙手回春啊!”   吴润之也是惊讶。   他又把手放在墙壁上,残缺的墙壁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新,破损处都修复了,整个浅棕色都亮堂起来。天花板也变得漂亮,一片雪白。   路迎酒感受到,随着吴润之迈步进这栋教学楼,一股浓郁的阴气席卷而上,笼罩了整个校园,将他们所有人都拖拽入了其中。   可以说,这里已经不是正常的世界了。   那些鬼怪果然是在等着吴润之。   又因为它们人多,足有二十几个鬼怪聚在一起,力量很大,甚至直接创建出了一个幻境。   吴润之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欣喜,反复和他们确认后,继续往楼上走。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一切都在翻新,都在变得光鲜亮丽。   栏杆修好了,墙面毫无灰尘。   教室玻璃澄澈透明,桌椅整齐摆放,一盒盒彩色粉笔堆在讲台。门牌的蛛网剥落,字迹清晰。走廊的花坛泥土有了水气,鲜花凭空出现,缓缓绽放,娇艳欲滴。   告示栏的纸张修复,一张张通知黑纸白字。成绩榜上人名排列而下,彩色大字贴在一旁:“考试加油!”   一切都在缓缓回到十余年前。   回到走廊上还有学生笑闹的那段岁月。   吴润之面露惊讶,又十分触动。   这些场景,想必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   等他们来到4楼,整栋教学楼已焕然一新。   隐隐还有人声传来。   【砰!砰!砰!】   【砰!砰!砰!】   篮球的声音传来,吴润之猛地回头。   刚才那个高中男生抱着球,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脸上、脖子还带着汗珠,一看就是刚从操场打完球回来。   这个瞬间,吴润之的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句:“方余!”   方余愣了一会,快步走来,搂着他的肩说:“哟!你的病假终于好了啊,明天就要模考了!你有十几张卷子还没做呢。”   吴润之一愣。   路迎酒往教室内看去,日历停在了【3月21日】。   看来,这整个校园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方余并不知道自己死了。   在他看来生活一切如常,是吴润之请了个病假,终于回来了。   还未等吴润之说话,一道尖锐的铃声响起!   “叮铃铃——叮铃铃——”   上课时间到了。   方余推着他:“快走快走!”然后就把他往走廊尽头的教室带。   吴润之还在震撼中,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也没反抗,直接就跟着他走了。   路迎酒和敬闲对视了一眼,和其他人一起跟上去。   越靠近2班的教室,就越能听到热闹的声音。   有交谈声,有笑声,有拉扯椅子的刺耳摩擦声……   站在教室门口,教室内竟然满满当当坐了学生。书本和试卷在桌上堆得老高,黑板刚用抹布擦过,湿漉漉的。   吴润之坐在了以前的位置上,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时隔多年,恍若隔世。   所有的朋友,竟然都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身边。   仿佛这么多年的岁月不曾流逝,他依旧是高三的一名学生,吐槽着食堂,准备着考试,等着放学后的一场篮球赛。   此时此刻,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讲,都是明日可期。   如果那场悲剧不曾发生……   “咚咚咚!”   高跟鞋的声音传来,路迎酒回头。   一个短发女老师走来,穿着小西装,扶了扶眼镜:“你们是……”   路迎酒还没说话,姚苟就开口:“报告老师!我们是新来的同学!”   路迎酒:“……”   这鬼都不信。   老师点头:“哦,原来是新同学啊。你们的位置在最后头,赶快去坐着吧,快上课了。”   路迎酒:“……?”   这也行?   姚苟的满嘴跑火车竟然在鬼身上都有用,也是天赋异禀。   再看向教室后方,果然有空缺的四个位置。   四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路迎酒看了看泪流满面的吴润之,暗叹一口气,说:“先看看情况吧。”   说完率先往一个位置走,敬闲紧跟在他后头,立刻占据了他的同桌位置。   楚半阳略有些不情愿,坐下来后,和路迎酒说:“这是在浪费时间,没必要和鬼怪演这么一出。归根到底,这只是吴润之一个人的过去,我们不需要参与。”   “看看先吧。”路迎酒在桌上支着脑袋,“你不是说楚千句在这里教过书吗。如果是在幻象中,说不定能看到他呢。”   楚半阳愣了愣。   他想说些什么,可没开口,最后还是说:“浪费时间,太低效了……”   姚苟倒是很有兴趣,也不害怕,东张西望的。   那女老师站在讲台上,拿尺子敲了敲讲台:“安静安静!上课了!”   吵吵闹闹的学生们才安静下来。   老师环顾一周,说:“今天是我们要竞选班干部。大家记住了,一定要品学兼优的学生才能胜任。”   也不知道是不是路迎酒的错觉,楚半阳稍微坐直了一点。   老师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说:“第一个,文娱委员。”   几个同学上台演讲。   他们一边讲,台下的吴润之一边哭,这场景还挺奇妙。   然后就是投票。   每个人撕了张小纸条,写上名字,然后折好放在讲台上。   路迎酒也不认识这些鬼,乱写了一个名字,结果看到敬闲在旁边探头探脑,想看他写的名字。   路迎酒把他推开,说:“懂不懂什么叫保密?”   “我想和你投一个人。”敬闲说。   “有啥区别吗?”   “我想和你投一个人。”敬闲说。   路迎酒:“……”   他展开纸条,飞速地给敬闲看了眼,又合上。   敬闲如愿以偿,埋头和他写了同一个名字。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体育委员、生活委员、物理课代表和化学课代表身上。   路迎酒边写边想,他和敬闲简直是在破坏平衡。   旁边的楚半阳依旧微微皱着眉。   路迎酒这种有耐心去听鬼怪故事的驱鬼师,毕竟是少数。楚大少爷实在不屑于、也没耐心和鬼怪玩过家家,对他来说,效率才是第一位。   接着,老师又说:“我们再来看学习委员。我之前说过,学习委员和其他职务不同,是有成绩上的要求的,你成绩好了,才能带动其他同学一起努力,对不对呀……”   她叭叭地讲了一堆,最后说:“学习委员是重中之重,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TA要挑起最重的责任。有哪位同学,愿意当我们班级的领头羊?”   话音刚落,就是“哗啦”一声。   楚半阳猛地站了起来:“老师,我愿意。”   路迎酒:?   路迎酒:??? 第67章 篮球赛   楚半阳说是要竞选,就真的上去了。   他站在讲台上,双手一撑,以颇为沉稳的语气讲:“大家好我叫楚半阳,今天要竞选的职务是学习委员……”   姚苟目瞪口呆:“哇靠!他也是个狠人啊!”   本来哭得一塌糊涂的吴润之也懵了,大概是没想到,一众同学间混进去了一个楚半阳。   楚半阳继续说:“我从小学习成绩优异,自小学起参加多种竞赛,奖项包括市奥数竞赛第一名、少年编程赛第一名、中小学生科技赛事第一名……”   他一口气连续说了十几种奖项,每个不重样。   然后他又说:“在初中我的成绩也十分优异,继续参与各种竞赛,包括华罗庚数学竞赛,省内‘语文杯’竞赛……”   又是十几种不同的奖项,都是第一名。   路迎酒:“……”   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楚半阳还能把这些奖项倒背如流,信手拈来。   这是得夜里偷偷排练过多少遍啊!   又是何等的执着,才能让他记到今天!   台下的同学鬼们也听懵了,呆呆地看着楚半阳。   楚半阳:“除了学习,我的课外活动也非常丰富,小学时就拿到了钢琴的英皇8级证书,学过马术,学过围棋与国际象棋,专精网球与高尔夫球……”   他又说了一大通,半秒钟没停。   光看那严肃而认真的神情,抑扬顿挫的语调,坚定且强势的态度,他像是在青灯会所有驱鬼师面前分析案情,而不是做班干部竞选。   本来他还想继续讲,结果旁边老师轻咳一声:“楚同学,每个人只有5分钟的自我展示时间,你的时间到了。”   楚半阳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整理了一下领口,优雅道:“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说完昂首挺胸地下了讲台,颇有种归剑入鞘后的骄傲感。   所有人都听懵了。   老半天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犹犹豫豫的掌声。   “这个……”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我们的楚同学非常地优秀啊,不单成绩优异,各方面也发展得很平衡。所以,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想要竞选学习委员。”   班内鸦雀无声。   老师一连问了好几次,都没有人回应,大家都被楚半阳这华丽丽的战绩给惊呆了。   于是老师说:“好的,那我们恭喜楚同学担任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所有人一脸懵逼地鼓掌。   楚半阳微微点头,向周围人礼貌地表达谢意,眼神中带着满意,很有种“算你们识货”的感觉。   路迎酒:“……”   他再次深深感慨,楚半阳已经彻底没救了,对“第一名”的执念简直超越了一切。   就这样,一场班会课结束了。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收拾着东西,准备四下散去。   方余也是一把搭上了吴润之的肩头,说:“老吴啊,咱们打球去?今天3班那几个说要跟我们打一场。”   吴润之愣怔了几秒钟,带着眼角的酸意点头:“嗯。你想打多久,我们就打多久。”   “今天怎么那么爽快啊,”方余拍拍他的肩,“这生一次病,把你婆婆妈妈都治好了。我再告诉你个好消息。”他神神秘秘地凑到吴润之耳边,“今天姜若云也会去。”   姜若云是吴润之的高中暗恋对象。   他直到最后,都没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吴润之再次愣了愣,然后被方余揽着肩走了,直奔着操场去。   姚苟挠头,问路迎酒:“我们咋办啊?跟上去吗?”   “跟着看看吧。”路迎酒说。   去到操场,四周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   只是除了2班的人,其他同学都只是黑色的人影,通体飘散雾气,没有面容。   路迎酒走过人影中时,试探性去摸它们。触碰到它们的指尖冰冷,雾气散开,整个人影直接消散了。   姚苟觉得新奇,一连在路上碰了几个黑影,让它们消散了。   ——只有2班的人是亡者,留在了这校园内。   其他人甚至连鬼都不是,单纯是背景板的一部分。   看起来再怎么逼真,都掩盖不了这是个幻境的事实。   篮球赛快开始了,一帮男生和吴润之挤在一起,对面站了五六个黑色人影。   一声哨响!   篮球飞跃过蔚蓝的天!   三分球、盖帽、带球过人、后仰跳投……   吴润之打着打着又哭了。   边打边哭。   边哭边打。   竟然发挥还不错,一连进了好几个球。   和上课时一样,他哭得再厉害,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鬼怪们察觉不到他在哭,也察觉不到他早已变成了三十多的大叔,察觉不到他们之间隔了数十年的岁月,隔了生与死。   操场边上,有个白衣服的女生站着。她扎着马尾辫,手中拿着一瓶未开封的冰矿泉水,目光一直追随着吴润之,带了笑意。   路迎酒坐在操场的长椅上,和敬闲说:“你看,那肯定就是他们说的姜若云了。”   “嗯。”敬闲点头,微微垂眸,“看来他们是双向暗恋呀。”   他怀中抱着刚跑出来的毛团子,挠了挠它的下巴,逗得小兽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   然后敬闲站起身,举起毛团——   路迎酒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见敬闲把毛团子以一个标准的投球姿势,丢了出去!   毛团子:“嗷呜?”   它飞过天空,精准地进了球框,又掉在地上弹了好几下,一脸懵逼。   路迎酒:“……”   敬闲刚回头,带有点得意道:“你看我的球技是不是挺好……啊。”   他脑袋上挨了路迎酒的狠狠一下。   敬闲下意识摸了摸脑袋,说:“你之前不也把它丢出过吗?”   “我那是形势所迫,不是像你这样丢着玩的。”路迎酒瞪他,“快把它捡回来。”   敬闲只好起身,把四处乱跑的毛团子给抱回来了,颇有种自己带孩子被骂了的感觉。   吴润之还在那边挥汗如雨。   好不容易中场休息,他接过姜若云手中的水喝几口,想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又没开口。   然后他又回到场上了。   也是他今天发挥好,连连进球,最后竟然以大比分获胜,赢得很漂亮。   等路迎酒和敬闲在学校里晃荡了一圈,回到教室,看到吴润之也回来了。   他坐在教室里,硬拉着方余不让他走,嘴里碎碎念叨着很多事情。   桌上就放着篮球赛的奖牌,他刚刚哭得太惨了,眼睛一圈还是红的。   楚半阳也来了,手里拿着一份班级名单。   路迎酒瞥了一眼名单,发现他竟然把学生的名次都排出来了,还把最后5名同学的名字圈起来,点了个【需要辅导】。   简直是一秒代入了学习委员的角色,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再给楚半阳一点时间,他肯定就亲身上阵去辅导了,一定要让整个班的平均分到年级第一。   他们三人刚进去教室,吴润之就猛地回头,和他们说:“你们终于来了!”   “怎么样?”路迎酒在他前头坐下。   吴润之赶忙问:“我想知道,这个幻境什么时候会结束?我还有多长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路迎酒指了指墙上:“日历显示是3月21号,我看了新闻,出事的那天是3月24号。也就是说,最多是3天的时间。”   他又补充:“而且,幻境中的时间流速往往比现实快。按照现实时间,你可能就只有1天左右。”   吴润之呆愣了一会,继续问:“我们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他们?比如说,在24号那天拦着,不让他们上那个大巴?这样他们就不会死了。”   “……没有可能。”路迎酒摇头,“这里只是幻觉,没办法改变过去。”   吴润之眼中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   楚半阳淡淡说:“我要提醒你一句,这个幻境很不稳定,同时承载了太多鬼魂了,可能连你说的1天都撑不到。”   吴润之猛地抬头:“那怎么办!”   “……只能尽量维持场景的稳定性。”路迎酒靠在窗边俯瞰校园。   楚半阳接话:“还有就是,在24号前,你的同学不能死。每一个鬼魂的离开,对幻境都是很大的动荡。如果他们都消散了,就没得救了。”   吴润之看了看他们:“我不大懂驱鬼,你们……你们能不能帮我?”   他继续说:“既然他们托梦让我回来,肯定是有些心愿未了。不管他们的心愿是什么,我想争取多点时间,去弄明白,然后帮他们实现。”   他的声音又带上了点哭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今天脆弱得跟孩子一样。   路迎酒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嗯,我尽量。”   楚半阳也轻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吴润之不断感谢他们,最后和好兄弟方余勾肩搭背,准备去宿舍。   ……   等吴润之走了,路迎酒拉着敬闲,准备再仔细看一遍校园。   大部分驱鬼委托,他都是在破除幻境与心魔。   这还是他第一次反过来保护幻境,经验难免不足。   时近黄昏。   天幕是橙红与深紫的交接,浓郁的色泽铺在天边,配上层次分明的云,像极了一张油画。   敬闲从他的四次元背包里,掏出了两瓶冰饮料,递了一瓶给路迎酒。   路迎酒接过来,看向夕阳下的操场。   学生的笑闹声、篮球的碰撞声传来,他们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虽然知道一切是幻象,却仍然有一秒种,觉得自己身处真正的校园。   路迎酒就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   当时他坐在教室的窗边,往外头看去,一轮巨大的夕阳坠落于楼宇间,暖色光芒涂抹了玻璃。操场上的学生奔跑,风吹过学校的老树,一阵哗啦啦的摇动。   黄昏是很漂亮的。   只是入夜后,阴影吞噬万物,鬼怪便会活跃起来。   他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摸索胸前的长命锁——这几乎已成为他的习惯,似乎这么做了,今晚遇到的鬼怪便能少几个。   此时,路迎酒再回忆过去,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摸过长命锁了。   他按照老习惯,依旧是每天戴着。   可在思考、犹疑时,他的第一反应已不是这样。   而是……   路迎酒侧头看敬闲,神情柔软。   敬闲正盯着远处的几个男同学看。那些同学坐在长凳上太无聊,每人手拿一瓶能量饮料,往前猛地一甩,水流转动,在瓶身里制造出一个小小的旋涡。   敬闲盯着他们看了会。   路迎酒在他耳边笑说:“怎么?没见过啊?”   “是没见过。”敬闲说,侧头亲昵地蹭了蹭路迎酒,“不如你教我?”   “有什么好教的。”路迎酒说,“你把瓶子往前一怼,水就自己转起来了。”   敬闲闻言,按照他说的做。   瓶子里果然转出了一个小漩涡。   路迎酒笑了:“诺,你这不就会了吗。”   敬闲又转了几次,和他说:“这个不好玩,不够刺激。我给你表演一个鬼界的玩法。”   他拧开瓶盖,轻轻伸手——   一股阴风起来了,勾起水流在空中转动,灵活无比,仿佛有了生命。他的手指再勾一勾,水流凝聚成几条小鱼,在空中摆尾,绕着路迎酒游了一圈。   路迎酒碰了一条小鱼,水团又变成了一朵绽放的花。   花瓣层层绽放,水流在光照下有着暖色的光泽,带着独特的晶莹感。   路迎酒说:“你这招拿去泡人肯定很厉害,尤其是女生,应该挺喜欢这种的。”   他顺口一感慨,没想到敬闲立马警觉:“我不会去泡别人的!!”   路迎酒:?   敬闲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了,手一挥,所有的小鱼全都游回了瓶子里。   然后他死死抓着路迎酒的手,保证说:“我对你的爱如同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如同遥遥青山那样坚定不移,我是不可能拿这种小把戏去泡别人的!”   路迎酒:??   路迎酒:“……你别这么紧张,我真的就是随口一说。”   敬闲:“不,我看的所有小说都告诉我,你这样随口一说,肯定是怀疑我什么了。接下来就是分手,紧接着就是追妻火葬场,还有可能直接换男主!!”   路迎酒:???   他着实没见过别人这样往他头顶盖帽子的。   他满心茫然道:“敬闲你平时都在看什么小说啊……冷静一下,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没有搞什么潜台词的习惯……”   敬闲依旧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你不喜欢花对不对,那我不给你表演这些了。你别生气,我给你看个更好看的!保证你喜欢!”   他弹了个响指,瓶子里的水又涌出来了。   这次,水流横着在空中铺开。   敬闲又弹了个响指,水流一团团飞出去,猛地打在操场的墙面上!   一时之间,路迎酒耳边只有子弹般的声音。   眼前乱尘飞舞,一片狼藉,洁白的墙被水弹打出了无数窟窿。水流突突突一路扫射过去,活像机关枪,暴力无比!   敬闲展现完水流机关枪,又回过头看他:“这个你喜欢吗?”   路迎酒:“……”   他看着满墙的洞,和目瞪口呆的学生们,赶紧一手抱着毛团子,一手拉着敬闲,拖家带口地逃离事故现场。   他们刚拐到角落,路迎酒就开始猛敲敬闲的脑袋。   敬闲有点委屈,一上手就抱紧了他,问:“现在你不误会我了吧?”   “我就从没误会过!”路迎酒敲他,“以后你少看点小说!”   敬闲继续抱着他,抱着抱着手上就不老实了,掐着他的腰。   夕阳只剩最后一点光了,细碎的光轻擦过路迎酒柔软的黑发,几缕柔和的光华。   橙红也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精致的眉眼,皮肤光洁,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细腻的手感。肩窝和锁骨的凹陷处,是鲜明的阴影。   这个角落,除了他们就没其他人了。   学生们也鲜少经过这里,他们像是一对怕被发现的小情侣,躲在校园的最角落。   两人对视。   在这个瞬间,路迎酒看着敬闲,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想到了那长命锁,想到了阴魂不散的【时辰到了】,想到了陈老太太发出的短信、张念云偷拍他的照片,还有楚游临死前抓着楚半阳的手,问他认不认识路迎酒。   他想到楚千句建起的神庙,壁画中白衣的驱鬼师手指纤长,竟然就是自己的上一世。他想到孔雀神与楚千句的诅咒,想到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只能彼此厮杀,等待下个轮回。   他想到天边那巨大的眼睛,夹杂着电闪雷鸣,召唤了天道的侍从,高速公路上血流成河,犹如炼狱……   这诸多令人不安的意象,滑掠过心头。   最后,意识回到当下,他看到敬闲深邃的眼眸。   敬闲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你还想看什么,我表演给你看?”   “别了,”路迎酒无奈笑道,“我真怕你把整个学校给拆了。”   敬闲悻悻地还想讲什么,路迎酒已经拉着他的领子,让他低下头来,亲了上去。   天地间最后一抹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落在洁白的墙上。   晚风吹得实在太舒服了,两人都是吻得忘情。   亲得迷糊间,路迎酒想,根本不需要那个长命锁了,因为敬闲就在他的身边。   等敬闲退开时,最后的光恰巧被地平线吞没,天地黯淡。   他看着路迎酒。   路迎酒的情绪表达远没有他那么外放,此时此刻,一切情绪都在眼中了。敬闲只觉得那眼眸依旧是亮晶晶的,有神且漂亮,其中的光辉永不落日。   那是他在鬼界,永不可能见到的光芒。   也曾是他的唯一救赎。   周遭越来越暗了,路迎酒低声说:“走吧,操场都要没人了。”   “……嗯。”敬闲点头。   路迎酒走了几步又说:“以后可别玩你的饮料机关枪了,也不准拿毛团子投篮。”   敬闲:“嗯嗯嗯。”   一如既往地敷衍了事。   路迎酒说:“我们再去看看那些学生。只要不让他们死,就没问题。”   话是那么说,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到了24号,班上哪怕只有一个鬼还在,幻境都能平稳结束。   虽然幻境与现实不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好端端在学校里,再怎么作死,再怎么倒霉,也不至于一个班二十多人,在三天里死绝了吧?   路迎酒刚这么想着,就看见1楼走廊上,2班的一个男生快步跑过去。   跑着跑着,他突然捂着胸口,满脸痛苦地倒下了。   “啊!”他喊道,语调毫无感情,犹如棒读,“我心脏病发了!要死了!”   路迎酒:?   还没等他从如此戏剧性的发言中反应过来,那男生已经两眼一翻,化作一团灰雾归西了。   路迎酒:??   这就死了一个了?   手机嗡嗡振动,他带着满心疑惑接了,姚苟惊慌的声音传来:“怎么办啊!我在天台,有个同学说要给我表演后空翻,直接给翻下楼了!”   路迎酒:“……死了吗?”   “我在10楼,你觉得死了吗?!”姚苟依旧惊慌失措,“你觉得2秒钟够一个人长出翅膀吗?!”   路迎酒:“……”   他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刚安抚完姚苟,挂了电话,又是一个电话打进来。   这回是楚半阳。   楚半阳沉默了一会,说:“宿舍刚刚死了两个人。”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气:“怎么死的?”   “他们在宿舍偷偷用电磁炉煮火锅,电磁炉爆炸,突然炸死了。”   路迎酒:“……”   他仿佛见到了一出鬼怪版的死神来了。   路迎酒问:“这个班上一共有多少人?”   学习委员楚半阳回答得飞快:“加上吴润之,一共是24人。”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就在刚才的五分钟里,我们已经失去了4个好同学了。”路迎酒说,“而我们还有三天要熬。”   楚半阳:?   作者有话要说:  敬闲使用了“水溅跃”!对路迎酒的效果拔群!   路迎酒使用了“敲你脑袋”!   敬闲倒下了,要用亲亲才能复活! 第68章 第一名,第二名   吴润之知道死了四个同学后,又开始呜呜呜地哭。说自己还有好多话没和他们讲。   路迎酒只能安慰他,说只要等到最后一天,环境还在,你还有机会见到他们所有人。   吴润之这样才好过了一点,擦了把眼泪,说:“我一定要弄清楚,他们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我拼了命也要帮他们实现!”   路迎酒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快别哭了。   幻境之中的时间流速很诡异。   和路迎酒说的一样,差不多是现实世界的3倍,而且进入晚上、无人活跃时,就更是迅速。   这一天过了晚自习,等寝室熄灯了,墙上的时钟就开始乱转。   短短十分钟,就将整个夜晚度过了。   一眨眼已经是新的一天。   学生们吃了早饭,打着呵欠,陆续来到了教室。   吴润之和他们一起上课,而楚半阳竟然还收了一轮作业——他是打定主意要当好这学习委员。   姚苟没兴趣上课,又去学校里溜达了,从小卖部那里摸了一包方便面吃。   路迎酒和敬闲上了一节物理课。   说是上课,实际上他们讲了一整节课的小话,引得那鬼老师频频看他们,十分不满。   于是下课铃声一响,路迎酒就拉着敬闲直接逃课了。   教室只留下吴润之和楚半阳。   临走前,路迎酒听到吴润之拉着方余问:“方哥,你还有啥愿望?”   方余莫名其妙道:“什么愿望?我要明天早上吃龙虾,你给我弄来吗?”   吴润之又扭头,拉着姜若云问:“你有什么愿望?”   姜若云说:“我想要下次模考第一名。”她想了想,“我上次离第一就差两分,这次希望可以。”   这句话又戳中了吴润之的泪点,他又呜呜哭了起来,把问愿望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路迎酒和敬闲在校园里走了走,找了个无人的办公室,拉出桌下的折叠床休息了一会。   现在在现实世界中,应该是晚上。   路迎酒闭眼睡了挺久,敬闲就坐在他旁边,随手翻着一本书。   等到路迎酒醒来,窗外又是晚霞满天。   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三小时左右。”敬闲回答。   他已经快把手中的书看完了。   “那再回去教室看看吧。”路迎酒说。   他一打开手机,就是楚半阳的短信:   【上午上课,电风扇砸死了两个同学】   【中午吃饭,噎死了一个同学】   【午休的时候一个同学突然中风死了】   【体育课一个同学后脑勺被足球砸中,死了】   路迎酒:“……”   这个班级是真的要死没了,希望还能撑到后天。   他们回到教室。   这个时间点放学了,楚半阳还在座位上。   路迎酒过去,问他:“你一直没走?”   楚半阳很轻地摇了下头,隔了会,说:“楚千句之前教的是高三,当了历史老师,但我不知道他教的是哪个班。”   “再等等看吧,”路迎酒说,“说不定他很快就出现了。”   看来楚半阳一直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见到楚千句。   ——尽管楚半阳不说,可看得出,他和楚千句的关系非常紧密。   楚半阳刚要答话,突然直勾勾地看向门口,不说话了。   路迎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穿着衬衣与黑西裤的男人,拿着一本历史书走进了教室。他单手插兜,虽然没用力,手臂仍能清晰看到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很年轻,外貌英俊,却有种难以形容的独特气息。   很老成。   而这种老成,是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楚千句竟然真的出现了。   楚千句的目光扫过教室,并没有在路迎酒或者楚半阳的脸上,多停留半秒钟。   这毕竟是幻境,不是真人。   方余见到他,喊了句:“楚老师!”   “嗯。”楚千句点头,拿起一支粉笔,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历史作业:练习册76、77页】   他的字迹很漂亮。   漂亮到路迎酒觉得眼熟。   ——楚半阳的字迹和他的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路迎酒又回想起,在林田村,他们翻找楚千句的私人物品时,找到了不少他画过的符纸。   现在仔细细想一下,就连那符纸的画法和楚半阳都是一样的。   不同驱鬼师之间,个人风格是非常不同的,这种程度的相似不可能是巧合。   有了这么一个想法,路迎酒再看楚千句,就更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在这幻境中,楚千句可能刚出席过什么会议,穿着黑西装,带着男式手表,深蓝色领带打了半温莎结。   楚半阳最常穿的服饰和领带的打法,加上那单手插兜的姿势,如出一辙。   于是,一个诡异的念头出现在了路迎酒的心中。   他觉得,楚半阳简直是在……刻意模仿楚千句。   从字迹、服饰到符纸画法。   或许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细节。   楚千句还在黑板上刷刷写着,楚半阳坐在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等到他写完了,嘱咐了一句:“方余,你告诉一下大家,今晚的作业改了。”   “好嘞!”方余应道。   楚千句点头,准备出去教室。   “楚千句!”楚半阳喊了一声。   楚千句回头看他:“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楚半阳和他对视了好几秒种。   他最终摇头:“没有,我没有问题。”   “行,”楚千句说,“要是有问题随时来我的办公室找我。我办公室改了,在308。”   说完带着历史课本,匆匆出了教室,融入了无数鬼怪之中。   他走之后,楚半阳是肉眼可见的心神不宁。   路迎酒问:“你怎么……”   “我没事。”楚半阳猛地站起,“我去宿舍那边看看,按照我统计的频率,又该死人了。”   这话刚说完,他站在原地不动,足足有五六秒。   竟然是又走神了。   “你到底怎么了?”路迎酒看向他,“一见到楚千句,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一样。”   “我没有,是你想多了。”楚半阳说,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   路迎酒用指骨敲敲他的桌面:“你就骗鬼去吧。怎么样,第二名,我们单独聊聊天?”   楚半阳的脸色一沉,对“第二名”这个称呼再度表示了抗议。   路迎酒却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了。   倒不是他一定要八卦楚半阳的过去,而是涉及楚千句,涉及诅咒,他总是要弄清楚的。   他跟醋闲低声说了句,我很快回来,然后率先出门。   在他身后,楚半阳满脸写着不高兴和别扭,但最后还是起身,跟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一路走上了天台。   天台的视野开阔。孝广市的空气质量好,晴空澄澈,黄昏浓艳,都是极其好的风景。   他们站在围栏处。   路迎酒是懒懒散散,保持了一贯的慵懒感,仿佛一只靠在围栏上晒太阳的猫。   而楚半阳挺直着腰背,头发被梳理得很好,衬衣没半点褶皱,随时随地保持着良好的形象。   实际上,楚半阳也并非自律到连半点松懈都没有,毕竟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做不到永远完美。只是在路迎酒面前,他总是下意识维持着最好的形象,好像这样就能在别的方面,压过路迎酒一头。   现在也不例外。   路迎酒靠着栏杆,边看远处的风景边说:“你和楚千句,是怎么认识的?”   楚半阳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以前,我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的驱鬼术,尤其是在请神那个方面。”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是在思考措词,并不想全盘托出。   他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敞开心扉的人,也并不坦诚。   他继续说:“楚千句是不喜欢教人驱鬼术的。我是他唯一一个教过的人。”   路迎酒明白了:   楚半阳天赋异禀,楚家再怎么样,都要把他硬塞给楚千句去教教。   “然后就没什么了,”楚半阳讲,“我跟着他学了三年,之后他就自己出去闯荡了,去了林田村,也来了这所中学,干了很多不同的事情。我断断续续和他联系过,也没多少,再之后孔雀神失去了理智,楚千句为了阻拦它而死。”   “哦,”路迎酒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单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跳,就坐上去了。白衬衣在晚风中作响,衣角被染上了橙红的光。   楚半阳看着他,默默无言,心中却波涛翻涌。   和路迎酒猜测的一样,他没有把所有的故事讲出。   时隔多年,他再见到楚千句,诸多的情感涌上心头,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和楚千句的故事,要从他小时候讲起。   以楚半阳的驱鬼天赋来说,祖祖辈辈三代无人能与他相比。他具有一切天才该有的特质,理解、接受能力强,懂得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刚识字那会,已经捧着大部头的鬼怪图鉴在看。   本来有着这样的资质,他哪怕不努力,都能混得有头有脸。   更何况他从小要强,别人拿了80分,他一定要90和100;别人花3小时训练,他就要花5小时;别人接了两个委托,他就逼迫自己接四五个委托,总之要压过其他人一头。   同龄人太菜了,不够他打。   楚半阳不满足与他们对比,更要与其他的祖辈相比较。   就比如说,楚家的前家主楚游。   楚游天赋高,楚半阳把他之前的功绩拿出来看了一遍。   然后他用略微稚嫩的笔迹,一笔一划,在笔记本上写出了一张清单,贴在床头。   楚游13岁时,去哪里哪里做了几个委托,他也要做更多的委托。   楚游14岁时,请神已经达到了一个怎么样的水平,他也要达到并且超越。   楚游做过什么,他都要一一挑战。   ……   他的床头还有很多其他人的事迹,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每一个都是他的假想敌。   每天早上7点的闹钟一响,楚半阳准时睁开眼睛,快速浏览一遍整面墙,立马困意全无。   这种要强远超于其他人,完美主义更是刻到了骨子里。   别人看着都觉得楚半阳活得很累,什么都要做到巅峰,根本没有休闲的时间,跟个机器一样连轴转。   但楚半阳乐在其中。   对他来说,人生像是一列轰轰烈烈的火车,必须准点到站,准点出发,然后沿路超过所有人。他非常享受,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他的巅峰计划一直进行得很成功,结果在楚千句身上,栽了个跟头。   见面的第一天,他在楚千句面前请了神。   孔雀降临到他身上,周围是纷飞的蓝绿色羽毛,华丽至极,汹涌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   他本来是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自信的。   可是楚千句坐在桌前,瞥了他一眼过后,低头喝了口茶,冷冰冰甩过来两个字:“完全不对,再回去练吧。”   楚少爷心高气傲,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当即心里憋屈得要死,对楚千句更是不忿。   但他这种性格,好就好在是能虚心学习的。他为了提升自己,哪怕是看不爽楚千句,该学的还是很认真。   然而学得越多,他就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即便楚千句没有前世的记忆,天分也不会被磨灭。   别人看来,楚半阳是天才,已经足够优秀。   只有楚半阳自己知道,天才之间也是有着差距的。如果他被称作天才,那么楚千句就是旷世奇才,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超越。   无数个夜晚,他在自己的小书房里,一遍遍看楚千句以前到底做过什么事情。   楚千句消灭了恶鬼,楚千句收服了大妖,楚千句改进了哪张符纸……   楚千句做了什么研究,楚千句有了什么新的请神思路,楚千句去了什么地方寻求灵感……   楚半阳暗戳戳地朝着他的方向努力。   结果,都比不过对方。   ——回想起来,他对楚千句的敌意,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点。   楚千句和楚家说好,只带楚半阳三年。   楚半阳本来以为,他们的师徒关系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   楚千句对他这个便宜徒弟不冷不热,毫无感情,而他也没法得偿所愿,永远成了一个心结。   此时,站在学校的天台,楚半阳还能想起当时的不甘。   又酸又涩又苦。   像是酸柠檬汁,滴进去冷掉的苦咖啡。   他垂了垂眼睛。   再抬眼,看着坐在栏杆上的路迎酒时,他的神情柔软了些许。   周围安静,这是个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场地,极其适合倾吐过去。   ……或许,说出来也没什么吧。楚半阳这样想,像是终于把一层外壳剥下。   他突然说:“在楚千句快要走的那一年,他带我去过一次楚家的拜祭。”   “拜祭?”路迎酒愣了一下,“你是说,供奉天道的仪式吗?”   “对,”楚半阳点头道,“因为是和张家一起举办的,人数很多,一般只有成人才去,但是那年他破例把我带进去了。”   那时,楚千句站在镜子前,仔细整理自己的西装。   背后有点细碎的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年少的楚半阳在后头看着他。   楚半阳刚在音乐厅表演完钢琴,也是穿着一身小西装。   “……怎么。”楚千句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语气淡淡的,“你也想去?”   “没有。”楚半阳傲娇道,“我不想去。”   殊不知他满脸写着“我好想去看看!”,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楚千句系完领带,回头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楚半阳不情愿,但还是昂首挺胸过去了。   楚千句从旁边拿下一个包装盒。   打开,里头是一条全新的深蓝色领带,做工精细,有着华丽的暗纹。   他把领带拿出来,绕在楚半阳的脖子上,顺势要给他系上——   楚半阳退后半步,板着脸说:“我会系领带的。”   “我没见你系过半温莎结。”楚千句手上没放开,继续慢条斯理地缠着领带,“今天试试看吧,这是我最喜欢的系法。”   他坚持如此,楚半阳微微别着脑袋,让他系完了领带。等楚千句一松手,他就退开半步。   “怎么样,”楚千句说,“和我一起去仪式吧?反正你下午也没事情。”   楚半阳还想傲娇几句。   楚千句对他的别扭性格知根知底,不再多说,直接揽着他出去了。   往车上一塞,楚半阳莫名其妙上了去仪式的路。   楚半阳虽然期待了仪式很多年,但实际上去到了,也觉得没什么特别。   无非是大家对着一块正方形的黑石碑,鞠躬的鞠躬,磕头的磕头,念咒的念咒,声势浩大。   楚半阳和路迎酒说:“具体的仪式挺无聊,细节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后来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喝了点酒。”   “喝酒?”路迎酒回想了一下楚半阳的酒量,那简直是沾了点酒精就灿烂,“你的酒量差成那个鬼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应该是有问题的。”楚半阳说,“我……我好像不小心说了什么话。”   那天,对自己酒量没有半点数的楚小少爷,喝了几口白兰地。   可想而知,完蛋了,直接一醉不起了。   是楚千句把他背回去的。   路上楚半阳酒后吐真言,话痨得要死。   到底是没长大,满腔少年心性,一股脑把这三年的心思全坦白了。他揪着楚千句的衣领,念叨了一路:“我那么努力了,怎么还是比不上你啊……”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都没对我笑过。”   “那些符纸我都画了无数遍了,书我也都看了,委托我也认认真真做了。我就想当第一名,你把第一名让给我好不好?”   “我想让所有人都记得我的名字,我该怎么做啊?”   楚千句一路不说话,默默听着。   路上下了点小雪,但不太冷,只有点洁白落在他们的发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等楚半阳讲得累了,低声碎碎念时,楚千句终于开口了:“半阳,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做的梦?”   “什、什么?”楚半阳勉强提起精神。   “我最近经常梦到过去。”楚千句说,踩过地上的细雪,“他们都说,我几百年前到底有多厉害,但我半点都想不起来。最近,倒是在梦里隐约回忆起来一点了。”   “事情的最开始,是个雨天,我路过荒原见到了一只濒死的孔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楚半阳提起自己的私事。   楚千句慢慢讲着。   讲他和孔雀是怎么认识,怎么结了请神的契约,又是怎么一起驱鬼的。   讲他们如何相爱,又如何分别。   讲他们那生生世世的诅咒。   楚半阳醉得厉害,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的印象是:雪越来越大了,楚千句的身上真暖和。   他这么想着,竟然直接把手放在楚千句的脖子上取暖。   ——放在平时,打死他都做不出这种事情,烈酒真的是坑他不浅。   脖颈上一片冰冷,楚千句也是愣了几秒钟。   随后,数年来一直淡漠的神情变得柔软。   他竟然很轻很轻地笑了,说:“你看,我们两个人其实相似点很多。”   “我们都不喜欢吃姜,吃饭的时候会专门挑出去。我们都一样喜欢晴天,喜欢看球赛,喜欢炒饭和拉面,喜欢海边和海边的椰子汁。”   “我们都喜欢悬疑电影,喜欢推理小说,喜欢抽象派的油画和爵士乐。”   “我们都一样挺有天赋,都不大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像是我很难直接对你说出口,一句‘楚半阳,我没有讨厌过你,相反还挺喜欢你的。’”   他笑了笑:“不过现在说出口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楚半阳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脸因为酒意烧得厉害。   “但是,”他不死心,还念叨着自己的愿望,“我赶不上你,我想当第一名啊……”   楚千句再次无声地笑了笑,说:“我也想要活下去。”   楚半阳愣愣的。   酒精麻痹了神经,他的思维缓慢。   楚千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你不可能永远第一的,总有人要比你厉害那么一点点。”   “或许有一天我能摆脱轮回,你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有人比你强,但绝对不是今天,不是现在。所以我才讲,我们很相似。”   “我没办法与过去和解,你没办法与自己和解。”   “区别就是,你还有很多很多的岁月,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问我‘怎么让所有人记住你的名字’,现在我告诉你,你只要好好活下去,就已经足够声名远扬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呀,他们都会记得你的名字的。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楚半阳:“……噢。”   “而我的话,”楚千句顿了顿,“而我的话,我希望这辈子能死在他的怀里。”   再接着发生了什么,楚半阳不记得了。   他借着酒意熟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和楚千句再次没提起过那天的事情。   直到后来三年过去,楚千句决意离开楚家,自己出去闯荡了,他们也对这只字未提。   告别那日是个晴天,楚千句站在车前,说:“那我走了?”   “嗯。”楚半阳点头,“一路顺风。”   少年的身形拔高得快,他已快到楚千句的肩头。   楚千句突然又拍拍他的肩:“如果有一天你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了,一定要直白一点去表示。老是藏着掖着,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讲这个?”楚半阳愣了一下。   “我这不是怕你错过人吗。”楚千句说,“不唠叨了,我得走了。”   两个不善表达情绪的人,最后也没多讲什么。   车子驶离楚家,开往远方,再不回来。   他们断断续续地联络着,几年过后,楚半阳知道了他的死讯。   他没有太多的伤感,也没有偷偷哭一场——实际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只是觉得不真实。   他看向窗外刚抽枝的柳树,心想,楚千句最终还是死在了孔雀的怀中。天边的朝霞铺得很暖,桌上摊开的符纸,每一笔都是楚千句教他的画法。   “……”   楚半阳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   路迎酒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楚半阳说:“我知道我是完美主义者,但凡有一个人超越了我,我都会记很长时间,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所以,他穿着楚千句常穿的西装,写着他的字体,系着他最喜欢的半温莎结。   关于生离死别,最不公平的一点是,追悼与思念都是留给生者的。   楚千句有下个轮回,而他只有今生,去慢慢回忆、咀嚼那短短的三年。   后来他遇到了路迎酒。   走了个楚千句,又来了个路迎酒抢走他的第一名。   ……光是想着楚半阳就心塞,自己又成老二了,真是倒霉透顶。   楚半阳揉揉眉骨,说:“这就是我性格的不稳定处吧,天性如此。”   路迎酒沉默了一会:“你今天难得坦诚啊,竟然和我说了那么多。”   “以后不会了。”楚半阳理了一下领带,“我是看你问起,不忍心才告诉你的。”   他低头,看腕间昂贵的定制手表:“看这时间班上又要死人了,我得去看看。”   说完转身就走。   ——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步伐有些急促和狼狈,像是要快步逃离。   一看就是后悔刚才讲了这些。   “……说起这个,”路迎酒在他身后说,“你说但凡有人超越了你,你就会永远记着。我有一个问题其实一直想问你。”   楚半阳回头。   路迎酒还坐在栏杆上。   楚半阳看着他,看着他柔软的黑发被风吹拂,看着他略显慵懒的神态,看着他背后是一轮巨大的落日,好似只要轻轻往后一倒,便会坠落入夕阳的拥抱。   光芒雕琢他那完美如艺术品的面部线条,白色衣衫干净而清爽。   和初见那天一样好看。   “什么问题?”楚半阳问。   路迎酒说:“楚半阳,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第69章 祭祀   这一瞬间,如果楚半阳真是一只孔雀,那么路迎酒就会看到他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乱蓬蓬的。   但人类毕竟善于隐藏情绪。   楚半阳死死板着一张脸,浑身僵硬得不行,慌乱、紧张、不安混在一起,又夹着一点隐秘心思被戳破后的羞耻。   良久后,他才从喉咙中挤出冷冰冰的一声:“你在说什么梦话?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噢,”路迎酒脸上没什么表情,点头道,“我就是问一下,以防万一。如果是误会,那我道歉。”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说:“走吧,回教室去。”   接下来,两人之间一片沉默。   路迎酒在前头走着,楚半阳板着脸在后头跟着,有好几次都因为太紧张,同手同脚了。   苍天可鉴,楚少爷自从成年后就再没有那么窘迫过,周围没人,他却觉得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看着他。就这么短短半分钟,他后背出了汗。   他莫名想到了楚千句的那句话。   楚千句说:“如果有一天你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了,一定要直白一点去表示。老是藏着掖着,别人怎么会知道呢?我怕你错过人。”   有种浓郁的不安,弥漫在楚半阳的心中。   快到教室了,楚半阳又憋出一句:“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在哪里,给过你这样的错觉吗?”   “也没什么。”路迎酒想了想,“就是突然有这么一种感觉。”   他对感情上的事情不太明白。   而认识敬闲过后,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怎么样的。然后再看楚半阳,心中不知道怎么,就涌现了这样的想法。   路迎酒说:“我只是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这样,那我也得跟你讲清楚了。”   “……讲清楚什么?”楚半阳问。   路迎酒轻轻地“唔”了一声,说:“讲清楚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楚半阳站定在了原地。   他的脸上几乎是错愕,久久伫立在原地,再也没办法挪动步伐。   路迎酒没察觉到他的异常,进了教室。   教室里,吴润之还是在位置上,拉着方余叭叭地讲话,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话语都讲完。   方余已成鬼魂,自动过滤了他话中的一切不合理,嗯嗯嗯地点头听着,听到好笑的地方就爆发出豪爽的笑声。他拍着吴润之的肩膀,几乎笑出眼泪:“老吴啊!你哪里来那么多好笑的故事!”   “还有还有,”吴润之说,“我之前出差嘛,去了外地,有道菜我吃完之后才知道是用虫子做的!吓死我了……你一直想买的那个游戏机,也出到最新两代了,什么时候我们一起玩啊?”   说完,他又是呜呜呜开始哭。   一时之间,方余在旁边笑,他在那哭,外头又有一个同学失足掉下窗台死了……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敬闲一见他进教室,立马抬起了头,说:“姚苟要我告诉你,刚才有俩女生说要去宿舍楼玩笔仙。”   路迎酒一听就知道,那两人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这班上人作死的方法简直花样百出、防不胜防。   他扶额道:“我们去看看情况吧,说不定能救一下她们……”   他和敬闲往宿舍楼那边走。   宿舍楼挺空的,没多少人,更何况大多数都是黑色的模糊人影,呆立在原地。   路迎酒边走边说:“姚苟有没告诉你寝室号?”   敬闲说:“在4楼。”   他们上到四楼。   四楼安静得要死,空无一人,往寝室内看进去都是空荡荡的床铺,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倒是挺适合偷偷玩灵异游戏。   路迎酒又问:“具体房间号是多少?”   这回,敬闲没有回答他。   路迎酒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   然后就是手上一重,敬闲直接推开个空宿舍,把他拽进去了。   路迎酒:?   他没反应过来,敬闲已经把他怼在了墙角,开始狂亲。   路迎酒:??   他满心茫然,手轻轻搭在敬闲的手臂,却无力无力抵抗,只能任由敬闲攻城略地,从他这逼出了几声闷哼。   敬闲这回分外强势,硬是压着他亲了许久。   最后还是路迎酒轻哼了一声,强行把他推开了点,敬闲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但还是不让他走。   路迎酒被迫缩在他的怀抱与墙壁之间,唇上还有他的温度,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敬闲不说话,隔了会,才闷声说:“……我不知道。但我刚刚坐在教室里,突然间心里非常不爽,那醋意简直跟喷泉一样往外涌——就像是你结婚那天,把我直接气醒了的那种不爽。”   路迎酒:“……”   看来是醋闲雷达又发起作用了。   敬闲说:“我简直酸得不行了,你和那个姓楚的在天台上说了什么?”   “没什么。”路迎酒说,“我就问了他和楚千句的事情,然后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唔。”   话音刚落,他又被敬闲摁着亲,几声轻哼。   好不容易他又推开敬闲,敬闲说:“我才没和你在一起几分钟,你竟然又找上别人了……”   “什么啊。”路迎酒哭笑不得,“我可是好好告诉他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真这么说了?”敬闲眉梢一喜。   “骗你做什么。”路迎酒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别再吃飞醋了。”   敬闲又和他搂搂抱抱一会,才心满意足了,说:“我本来还想着,要是你没和他把话说清楚……”   “你就怎么样?”路迎酒问。   敬闲没答话,眼神使劲往旁边的床上飘。   路迎酒:“……”   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很危险。   他拍拍敬闲,赶忙安抚道:“对我有点信任,我哪里那么渣呢。”   “我是很相信你的。”敬闲摸了摸他的侧脸,“但信任是一回事,吃醋又是另外一回事啊。”   “好好,不愧是醋闲。”路迎酒笑说。   这么闹腾了一阵子,两人才去到学生宿舍。   果然和敬闲讲的一样,宿舍桌上摆着一张纸,写着1到10的数字以及“是”与“否”,已经有笔仙的笔迹落在上头。   一只黑笔掉落在地上,两个女生窝在了同一张床上,瑟瑟发抖。   路迎酒捡起那支笔:“你们请笔仙了?”   女生A点头:“嗯、嗯对……”   路迎酒问:“你们都问它什么问题了?”   女生B说:“我们问了它的死法。”   请来笔仙,最忌讳的就是问他的死法,这两人肯定是踩雷了。   看她们俩慌乱的样子,肯定也没好好送走笔仙,多半要凉。关键在于,她们本来就是鬼怪了,路迎酒也没法做什么去改变幻境。   果然,他刚这么想着,突然女生A惊呼一声:“啊!我的头好疼!”   说完脑袋一歪,没了呼吸。   女生B也是捂着脑袋,面露痛苦之情,隔了会说:“啊我死了。”   然后死了。   两人的尸体化作黑雾散去。   路迎酒:“……”   白来一趟,他冷静地打了个电话给吴润之,告诉他,有俩同学又死了。   吴润之又是呜呜呜地哭了一通,挂了电话,抱着好兄弟方余继续哭。   好在,时间流速飞快,一眨眼校园已经入夜。教学楼处亮起灯光,一盏盏道路照耀着学校间的小路。   再等一天就是24号,就是分别那日了。   ……   趁着学生们在晚自习,路迎酒拉着敬闲,去了一趟楚千句的办公室。   整个办公室没有其他人,他的办公桌上干干净净,除了纸笔和资料,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和他本人一样冷淡。   路迎酒把每个抽屉都拉开,仔仔细细翻里头的东西。上了锁的柜子,他也发挥自己的撬锁技巧,用一根曲别针撬开了。   反正是在幻境中,没有隐私没有人权,一切都发生在过去,倒不会有人怀有愧疚感。   敬闲帮着他翻找,文件铺了整张桌子还不够,又往地面上放。   找着找着他就不老实了,靠近路迎酒。   路迎酒正盘腿坐在地上,看地面上楚千句的笔记,突然身后就热乎乎蹭上来一个人。   敬闲在他背后,几乎是环抱着他,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   “干正事呢,干正事呢。”路迎酒嘴上阻拦着,也没伸手去扒拉他。   “我就是在干正事啊。”敬闲说,“整理文件才是不务正业。”   路迎酒无法反驳。   毕竟是偶像剧出身的,敬闲确实把谈恋爱当做正事。   他就任由敬闲抱着他,和他一起看同一份文件。   隔了一会,路迎酒“咦”了一声。   他从一个文件袋中,拿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小笔记本。   纸张洁白细腻,什么都没有。   可等他的手指抚过时,敏锐的直觉让他察觉到,这文件有点不对劲。   它有着符纸的波动感,应该是被某种符文隐藏起了字迹。   他说:“敬闲,你帮我拿纸笔过来。”   敬闲依依不舍地放开他,从桌上拿来了纸笔。   路迎酒接过来,在纸上画出了流畅且复杂的线条,逐渐构成了一只犬形的异兽。   他把纸轻轻放在空白纸张上,几秒钟后,符纸上的线条流动起来,不断变化,就像是犬兽在游走、嗅闻线索。   楚千句的实力了得,哪怕是用着十几年前的驱鬼术,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解开的。   路迎酒耐心等着。   足足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办公室内才响起一声犬吠。   符纸上的犬兽停留在了一个方向,做出嗅闻状。路迎酒将左手抚上那地方,右手捏了个诀——   空白纸上,某种水波纹一样的东西掠过去,消失无痕。   但至少,他找到了最脆弱的地方。   路迎酒估摸了一下,以这符纸的强度,他可能花个半小时就能解开。   他刚想继续尝试,手上一暖,敬闲轻轻覆上了他的左手背,低声说:“我来帮你,这种符文我以前见过。”   路迎酒不知道,鬼怪该怎么和驱鬼师合作。   一边阴气阵阵,一边专门去除阴气,怎么想都是相冲的。   但是敬闲不知怎么刻意收敛了锋芒与阴气。路迎酒只觉得手背上挺暖和,无形的力量在空中凝聚,再捏决的时候,纸上的波纹立马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像是海啸,浪潮一波波涌起。   “滋啦——”   伴随着这轻微的一声,又一轮波涛涌过,空白页面上缓缓浮现出手写字体。   【我曾与张家人接触多次,想要问询献祭一事,奈何问及此事,众人皆是满面茫然。我的记忆残缺,只能凭着印象去翻阅古籍,却没找到任何线索】   接着下一页,又是另外一行字,应该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写下的。   【张家与楚家常常叩拜天道,以张家为首,两家举行过诸多仪式,其中大型仪式往往用到祭品,下附清单:】   【1991年源和市曾林山,张家主持叩拜天道,奉以59张普通符纸,59张镀金符纸,待宰牲畜共118只,其中羊羔59只,猪崽59只……】   【1988年林田村,张家主持叩拜天道,奉以59张普通符纸,59串驱魔铜钱,待宰牲畜59只,燃香59柱】   【1985年相莲镇,张家与楚家主持叩拜天道,奉以……】   路迎酒快速扫读了一遍这些记载。   果然和楚半阳说过的一样,张家相信“59”这数字代表了天道,对它的执念简直是刻入了骨子里,什么都要正正好好59个。   他们坚信,一旦超出或者低于这个数字,天道便会降怒。   而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   对于那59个祭品,天道尽数收下,保佑着这两个世家百年安康,飞黄腾达。   早些年张家财大气粗,在当年经济还不景气的情况下,叩拜仪式举办得那么频繁,每次都规模浩大。再想起今日他们的没落,他们的无人问津,不禁令人唏嘘。   路迎酒看着一行行文字,又想到,在张念云拍下他的照片后头,同样写了【1/59】。   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涌现在了心头。   旁边的敬闲也是沉默无言,看着笔记。   楚千句没有记忆,却知道自己被天道诅咒,执着地追着张家追查。   翻过笔记,密密麻麻皆是他在努力与张家进行接触。   然而张家十分排外,外人难以撬开他们的口,而世道变迁后,那家族逐渐没落,近十几年来连叩拜仪式都不再举办,楚千句更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就这样过了快十年,楚千句一边努力回忆过去,一边调查,全国各地都跑了一遍。他把火车票、巴士票夹在了笔记中,翻过去密密麻麻的。   终于在2009年——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年,他前去南海的一个小博物馆,在其中翻阅古籍,找到了最关键的线索。   路迎酒翻到下一页,看到楚千句写到:   【每200年,要有一场尤其盛大的祭典去供奉天道。那祭典与平日的叩拜不同,容不得半点差错,每次张、楚两家都是全力以赴,花费数十年去举办这一场仪式】   【天道不满于活牲畜作为祭品,张家与楚家在商计之后,左右打点,先是与山贼匪兵勾结,抢来民间32个婴孩,接着买通商贾官宦,又买来27个婴孩】   【两个位高权重的家族同心协力,前后也花费了近三年,才将59个婴孩作为祭品,于1500年供奉天道,其中最小的孩童未足半岁,最大的未及五岁】   【仪式完毕,孩童或是七窍流血而死,或是化作青面獠牙的厉鬼。祭坛处的风声犹如鬼哭狼嚎,整整三年,路过此处的人都能听到孩童夜啼,人称孩啼岗】   笔记记载了触目惊心的、残忍的事实。   再翻到下一页——   【然而,纵使那两个家族再怎么谨慎,仪式还是出了偏差:在那59个婴孩中,有一个路姓的孩子活了下来,之后不知所踪】   【“59个贡品”没被满足,仪式未完成,天道降怒于张、楚两家,导致其后百余年的厄运,险些令两个家族从此衰亡没落】   【但凡天道未得到的,皆要偿还。两家追寻那孩童的下落许久,就是要将他归还给天道】   【将他归于天道,才是一切的终结】   笔记再往后翻,还有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2000年时张家占卜,得知千年来最大的百鬼夜行将现世】   【他们一方面担心百鬼夜行的伤亡,一方面,又急于复兴家族,对他们来讲,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我要尽快找到路迎酒……】   笔记看完了。   路迎酒沉默了很长时间。   久到墙上的分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他抓着手中笔记,腰背绷得笔直,指尖攥出皱痕。   敬闲想要抽走那笔记,他不愿,依旧紧紧抓住。直到敬闲整个抱住了他,安抚性地摸过他的头发,路迎酒的身躯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低声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对么?”   敬闲轻轻地“嗯”了一声。   路迎酒又是愣了一会,然后说:“这数十年来,驱鬼界一直有一种说法,就是阴阳间的平衡越来越混乱了。”   “我与多名驱鬼师交谈过,得出结论,越来越频繁出现的恶鬼、越来越相近的一场场百鬼夜行,都是来自于大道的不稳,法则的崩塌。”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讨论,有没有办法能稳定阴阳。”   他又看了眼笔记,说:“张家预言的那场、千年来最大的百鬼夜行,我们也讨论过如何阻止。但是我现在明白,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了……”   “如果张家找到了我,继续当年未完成的仪式,虽然不能永久安抚涌动的大道,但至少数十、上百年间,整个阳间会祥和许多。而且,没落的张家更是可以摆脱厄运,重新开始。”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难怪连陈家、叶家都知道这事情。他们一直在找我、监视我,就是用我换回家族的欣荣和世间的平静。”   以一个本来就该死的人,换回富贵祥和,万事安康。   以他一人,换回一切。   听上去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但是这真的公平吗?   从五百年前到现在,从连话都不会说、就被当做祭品的婴孩,到现在被厄运缠身的驱鬼师路迎酒,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吗?有人真的在乎过他的想法吗?   路迎酒心中混乱一片。   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带着不真实感,就像是那么多年,他都活在了幻影之中。   现在幻影被无情地打破了。   他觉得自己对厄运、对命运的抗争,都像是一场被安排好了的笑话。   世家的那些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着他一步步成为顶尖的驱鬼师的?   是嫌弃、恐惧,还是嘲弄又讽刺?   混沌之中,夕阳彻底坠落地面,天地之间再无半点光华,陷入了永恒的长夜。阴影迅速吞没了窗帘,吞没了桌椅与墙头的花,淹没了摊开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的笔记。晚风吹了进来,凉到刺骨,将他拖拽进漆黑的潮水,扼杀了呼吸。   然而在这彻骨的冰寒中,敬闲依旧是紧紧抱住了他。   他说:“别怕,我永远会在你的身边。”   “不论你的敌人是谁,我都会把他们抽筋拔骨,全部碾碎。恶鬼会啃食他们,让他们的魂魄在烈火中折磨数百年都不死,挖出他们的眼眸当玩物,碾碎他们的骨头当饰品,放掉他们的鲜血当佳酿,盛宴维持十年都不停息。”   “我要把他们丢在荒原,让秃鹫吞食内脏,把他们扔下深渊,在半空中,他们的皮肉就会被烈风切割成碎沫。再把他们的头骨做成明灯,一路照耀黄泉路。”   他摸过路迎酒柔软的黑发,眼中深邃如同深渊。   低头轻轻一吻后,他笑说:“我可是厉鬼,为了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不用担心,没有任何事物能把我们分开,不论是时间还是死亡。” 第70章 沉没于海   幻境中的时间飞快,墙上日历撕落两三页,终于抵达了24号。   2004年的3月24号,一辆大巴载着2班所有同学,前去市中心的一堂讲座。回来的路上,在沿海大桥上司机突然昏厥,大巴冲破栏杆沉入深海,只有吴润之幸存。   这两三天,路迎酒就看着班上同学花样作死。   吴润之没办法,小心翼翼地护着方余和姜如云——一个是他的好兄弟,一个是他暗恋过的女生,他简直一天到晚都在黏着他俩,就怕他们俩出意外。   到了现在班上只剩下四五个人,就包括了方、姜两人,吴润之的爱心呵护功不可没。   结果一大早,吴润之和方余吃过早饭,高高兴兴来到教室,一看到日历写着“24号”,顿时又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方余!”他喊道,“你快点和我再去打一场球!”   “今天不行啊。”方余一边赶物理作业一边说,“我作业还有三页没写,下午还要听那破讲座,哪有时间?”   “我把作业给你抄!”吴润之又喊。   “不行,我上次抄你作业被发现了,他妈的写了一千字检讨。”方余手中的笔写个不停,“我才不要。”   吴润之怒火心中起,一下子揪过来那本物理作业,攥在自己手里:“你不陪我打篮球,你就别想要回这作业了。”   路迎酒:“……”   看得出来,吴润之急得要死了。   方余:???   他满头问号:“你发什么疯了,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说完还是口嫌体正直,被吴润之强行带去操场了。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那两人都在操场打球。   路迎酒坐在教室里,无聊地听鬼老师讲课,顺便和敬闲讲小话。   楚半阳和姚苟不知道去哪里了,可能在学校里乱逛,教室里空荡荡的。   听着听着,路迎酒就走神了。   楚千句、张家楚家、天道与祭祀……   那些词语萦绕在他的心头,像是阴云一般无法散去。   他想起母亲庄雪多年年的努力——东奔西走,找不同的驱鬼师驱散他的厄运。而他从小没有玩伴,担惊受怕,过了一个孤单的童年。   他原本以为,他之所以有这样惊艳的驱鬼天赋,是命运给他的补偿,补偿他异于常人的体质。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人为的。   他以为的补偿,是他本就该拥有的,唯有厄运是被强加于他身上。现在那些所谓的世家,依旧执着于那场未完的仪式,要将他重新归于天道。   路迎酒这么想着,好看的眉间是挥散不去的阴霾。   鬼老师还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喋喋不休,旁边敬闲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   “怎么了?”路迎酒问,回过头。   他不禁舒展了眉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那些混乱的思绪抛在脑后。   “我画了我们的结婚照。”敬闲把笔记本给他看。   上头是两个火柴人手拉手站着一起,露出劣质的笑容。背后有一团乱糟糟的、像是毛线球的东西,路迎酒怀疑是大海。   路迎酒:“……你上课就干这种事情?”   “也不是,”敬闲说,“我盯着你看好久了,但你一直没看我。”   “好好听课,”路迎酒调侃道,“鬼界都没有学校吧,你还不好好学习?”   鬼老师在上头咳嗽一声:“下头同学不要讲小话。”   敬闲根本不理,悄悄在课桌下握住路迎酒的手,低声说:“你还想看什么东西,我都画给你看。”   路迎酒想了一会:“你不是鬼王吗,应该有很多下属,你把它们画给我看看。”   敬闲得令,又给路迎酒塞了几包小零食后,左手牵着他,右手拿笔乱画一气。   每画完一个,他都展现给路迎酒看。   “这是夜游神。”   一个火柴人的嘴巴里吐出长线条——路迎酒猜那是他的舌头,在空中乱飞乱卷。   “这是黑白无常。”   两个没有脚、飘在空中的火柴人,一个头是黑的,一个头是白的,看起来有点惊悚。   “这是牛头马面。”   两个头是多边形的火柴人出现了,路迎酒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牛哪个是马。   敬闲又接连画了几个。   要是没有他的讲解,路迎酒是什么一个都认不出来。   画着画着,敬闲越来越靠近他这边。路迎酒本来就靠窗坐,没地方能躲,两个人几乎是挤在了一起。   路迎酒低声说:“你靠过来做什么?”   “别人小情侣上课也是这样的啊,人家还搂搂抱抱呢。”敬闲说。   路迎酒:“我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情侣。而且你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的手?都拉了十几分钟了。”   他想要抽回自己的右手,可敬闲不愿意,又变本加厉往他这里蹭——   “啪!”   讲台上的老师一拍桌子,怒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当我不存在是不是!就算是两个男同学,也不能这样搂搂抱抱!”   路迎酒奋力推开敬闲:“你看老师都有意见了!周围还有一圈人!”   “他们就是鬼魂,啥意识都没有。”敬闲搂着他的腰,心满意足地在他脖颈间蹭了蹭,闻着他发间的淡香,“我们赶紧逃课,去个无人的角落亲热一下……”   “停下!听课!”老师又喊道。   敬闲手一扬,桌上一本书被阴风带起,书本带着刺耳的破风声,旋转着飞出去撞在老师身上,直接把他撞成了一团黑雾,消散在空中。   路迎酒:“……太暴力了。”   周围同学又是一阵“好耶!”   然后高高兴兴地提前下课,没有一个鬼关心自己的老师。   路迎酒往窗外看去,剩下的几个男同学,加入了吴润之和方余的篮球比赛,操场上顿时热闹起来。   姜若云穿着清爽的白衣服,拿着一瓶饮料,还是站在篮球场边上,等着吴润之的比赛结束。   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眉目间尽是少年人的清纯美好。   教室里空无一人。   敬闲如愿以偿地抱着路迎酒,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   路迎酒任由他又开始耍流氓,靠着墙角想补觉,又被敬闲一把拉过来枕在肩上。   “你安心睡!”他承诺道,“有我在呢。”   路迎酒把他放在腰上、几乎要伸进衣服里的手扒开,含糊说了句:“就是有你在才不安心。”   敬闲闷笑。   路迎酒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润之终于带着一帮好兄弟,一起回教室了。   他本来满头大汗,兴高采烈,一看到墙上的日历又开始哭。   他边哭边喊:“你们下午可千万别上那个大巴啊!别去听那个破烂讲座!”   一群鬼怪笑闹着,和他勾肩搭背,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警告。   吴润之呜呜又哭了一会,呆呆地坐在座位上。   姜若云就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吴润之回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我已经问了你很多次了,但我要再问一次,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心愿?”姜若云想了想,“考个好大学?”   “不是,不是。”吴润之急了,“你们不是在梦里把我叫回来了吗,总该有点事情是想要告诉我的吧,是想要我帮你们的吧?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姜若云依旧是文文静静,垂眸。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细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诶……”   吴润之又是抓着几个人,继续追问,可没有效果。   路迎酒看着他这一切,说:“你自己没有任何猜想吗?”   “真没有啊。”吴润之几乎是失魂落魄,“他们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马上就要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呜呜呜呜呜。”   他光是闭眼,就能回想起当时的一切。   实际上,那场景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从市中心回来的巴士上,载着一车昏昏欲睡的学生,谁也没想到灾祸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轰!!”   巨响传来,紧接着是可怖的失重感。惊叫声在吴润之的耳边炸开,天旋地转,车子冲破栏杆,他们最终栽入了冰冷的海水。   车窗玻璃碎了,沉甸甸的海水涌进来,灌进他们的口鼻。吴润之的水性不错,可在这瞬间还是被水压死死摁在了车内,无法动弹。等到车内灌满了水,他才能勉强开始行动——   可是他太惊慌了。   周围昏暗一片,像是坠入了深渊,他什么也看不清,甚至在无数挣扎的人之间找不到出口,海水刺骨的温度像是蛆虫,尖锐地往他的骨骼里钻。   【窗户在哪里?】   【周围好暗,我是不是要死了?】   【好想呼吸好想呼吸好想呼吸……】   一片茫然之中,他的领子上是一股巨力,有人在努力把他往一个方向拽。   在水中使力,本来就是极其难的事情,就连最专业的救援者都要小心谨慎,才不会被惊慌的溺水者缠着,一同窒息。   和大多数溺水者一样,吴润之本能地乱抓。   直到一道光束照在了他的脸上。   ——事后回想起来,正是这光给了他平静下来的勇气。   他的思维奇迹般地镇定些许,往那人拽他的方向挣扎,竟然真的摸到了一个硬物。   那是巴士的窗框。   窗框上还立着一圈狗牙般的碎玻璃,吴润之这么紧紧一抓,鲜血立马弥漫开。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使劲扒着窗框,奋力往外游。   他先是摆脱了巴士,再是离开了手电筒的光照。   上浮的道路很漫长,在一片漆黑中,他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方位,只能凭着本能向上。肺部疼到爆炸,心脏砰砰直跳,勉强从血管中压榨出一点氧气……   “哈——!”   探头出去的那一秒,他爆发出了一声堪称可怖的喘息声。   头疼欲裂,他在摇摆的波涛中像是孤舟,几缕黑发贴在耳侧,可是氧气终归是充盈了他的肺部。   意识慢慢清醒后,他环顾周围漆黑的海。   竟然只有他一个人。   那些少年们带着一场美好的梦,消逝在浪潮之中。   他们沉溺于海,留下了一个孤单的吴润之。   “……”   此时此刻,在有着明媚阳光的教室中,吴润之双手抱着脑袋。   隔了很久他才说:“我后面回忆了一下,其实,当时借着手电筒的光,我是看到拽我的人了。”   “就是方余把我往那个方向拽。”   “他刚买了那个手电筒,说是要在那天晚上,冒险夜闯教学楼,偷完自己被没收的手机。一路上我都看着他拿着手电筒,开开关关地研究。”   吴润之苦笑了一下:“他的水性比我好很多,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最后是我逃出来了,而他没有呢?”   路迎酒说:“运气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或许是运气吧。”吴润之依旧是苦笑,“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他不试图把我往窗户拉,如果他不花那力气和时间,他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啊……”   他揉揉脸:“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说。”   “那之后的高考我没有参加,第二年的也没有,第三年的也没有。我再也没去高考过,直接就出来打工了。”   “我和家里人的关系很差,很久不联络了。那段时间我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大海,和我挣扎着的朋友。我吃过药,吃过很长时间的抑郁药,有过无数次想要自杀的念头。”   他的精神颓靡起来。   路迎酒看到,他周身有一股淡淡的黑雾。   出现这种黑雾的人,往往精神状态极其差,求生意识弱。这也让他们非常容易撞鬼。   不过,既然吴润之提到了,他有过自杀倾向……   路迎酒问:“我想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你最近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吴润之愣了一下:“我一直都有,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毕竟这种那么私人的情绪,要讲出口,还是需要勇气的。   几秒钟后,他继续说:“我最近的工作压力很大,家庭也有问题,这两个月来我站在天台上三四次了吧,也有可能更多,不记得了。每次就差那么一步,就差那么一步,我就可以一了百了。可能这段时间,真的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候了。”   路迎酒说:“而你会梦到同学,就是在最近两个月?”   “对,”吴润之点头道,“如果不是这个梦……如果不是我想再见见他们,回学校看一看,他们还有没有心愿,我说不定已经跳下去了。”   路迎酒想了一下:“那有可能这些鬼把你叫回来,不是想让你帮他们实现心愿。”   “那还能是什么?”吴润之一愣。   他的话音刚落,走廊上就响起了铃声。   下午的课就要开始了。   但是他们班下午不用上课,再过半个小时,所有人都会登上那辆巴士。   2班同学虽然作死得很多,但好歹活下来了几个,没让这个幻境提前结束。   而这已经足够了。   他们已经等来了故事的终结。   铃声响起,整个幻境开始不断变化,大楼在扭曲,钟表在融化,窗台上的花开了又枯萎……而教室里,书本堆得高高的,水壶反着亮晶晶的阳光。桌上摊着书与笔与无数张写不完的试卷,就像是他的同学们才刚刚离开座位,很快就会回来。   空中的黑雾在聚拢,不断汇聚出那些已死的同学们。   不到三四秒钟,空荡荡的教室就挤满了人。   黑板上写满了今晚的作业,花盆中的花娇艳欲滴。   朋友们坐在过去的座位上,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教室。   吴润之睁大了眼睛。   他的桌上凭空出现了无数的纸张,都是他熟悉的字体,都是他熟悉的人名,一行行留言写在上头。   【你要好好加油,还有无数个明天=v=】   【我们以后再去网吧开黑,我保证不会坑你了!】   【很喜欢和你一起上乒乓球课,你的反手拍打得很好】   【要去努力生活呀!】   【我记得你是一个很乐观向上的人,希望你能永远开开心心】   【……】   方余过来,勾上他的肩头:“这几天我玩得很开心,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打球赛啊!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还有新游戏啊,新电影啊,我们还会有一起出去翻墙头的机会!会再见面的!”   旁边的姜若云依旧文静,脸上一抹霞红,咬了咬嘴唇和他说:“其实,我也一直挺喜欢你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真正找到幸福。你是个很勇敢的人啊。”   吴润之的视野模糊了。   再怎么努力去看,都看不清周围人的面庞,他奋力擦了擦眼睛,才终于看到他们的笑容。   “砰!”   教室里竟然飞起了小彩带,一圈圈多彩地往下降落,落在了吴润之的肩头。   他回头看去,黑板报上画了校徽、云彩和太阳花,橙红、艳黄、天蓝……各种颜色热闹地往他眼前凑,像极了这段多姿多彩的青春岁月。   它们簇拥着正中间的几个大字:   【我们毕业啦!】   这是他们欠吴润之的一场毕业典礼。   终于在数十年后的今日实现。   路迎酒在他身边说:“也有可能他们让你回来,是想让你放下过去、解开心结。你才是他们真正的心愿。”   欢声笑语,一片掌声,所有人都在期待地看着吴润之,目光中尽是鼓励与期待,似乎是将所有的力量,带着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泣不成声。 第71章 亲密无间   吴润之最后还是目送着朋友们,上了那辆大巴。   阳光灿烂,蓝绿色的巴士出发。他们在巴士上挥手告别,打开窗朝他招手,后窗玻璃挤着四五个脑袋,都是在回望他,笑着与他道别。   远处便是横跨了蔚蓝海洋的大桥,壮阔而美丽,线条完美好似艺术品,白色的桥身发着光。   等大巴驶离校园,吴润之上了天台,远远看着大巴一路离开。风吹起衣角,他目不转睛,直到巴士彻底离开视线,只余一片微澜的海。   等一切结束,所有光鲜亮丽的假象都在剥离。   墙壁重新变得破损,一块块瓷砖尽数开裂。窗户肮脏毛躁,整齐的桌椅消失无踪。墙角重新沾上蛛网,布满落尘,篮球框歪倒在地,漏气的篮球窝在角落,整个操场灰败无比。   吴润之最后看了一圈校园,看了一圈这无数次萦绕在他梦境中的场景,像是要把它们烙印入灵魂中。   然后他回到校门口,与路迎酒他们汇合。   路迎酒问他:“准备走了?”   “嗯。”吴润之点头,“明年我会带着花再回来看他们的。”   路迎酒又说:“关于你的心理状态,不是我能解决的,我建议你联系心理医生。虽然这句大道理被说过很多次了,但生命真的只有一次。”他看了看偌大的老校园,“你能安安心心活下去,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慰藉。”   “我知道。”吴润之再次用力点头,语调有哭腔,也有着坚定,“我会努力的。我已经在这段回忆里待太久了,是时候走出来了。”   他揉了揉脸,长叹一声:“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还不如还是高中生的他们。”   “我会努力找到新的出路的,比如新的工作,或者结交新的朋友。如果可能,我要再回去参加高考。”   他笑了:“我之前为了追姜若云,埋头苦学了好久,拿了好几次年级前几,不是为了什么前途,只是为了给她留下个好印象——这个理由足够单纯可笑吧,完全是青春期少年的思路。”   “但仔细回想一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纯粹地做过一件事情了。”   “我想和以前一样,去纯碎地爱与喜欢一些事物,然后坦坦荡荡地活下去。”   路迎酒点头。   此时无须多言,他便点头说:“加油,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吴润之与他们道别,背着背包,消失在道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下。   他在校门口摆放的鲜花,迎风招展,沾着水珠。   花会枯萎衰败,美丽总会竭尽,但在此时,蹉跎岁月与往后的诸多磨难,也无法磨灭它们正绽放到最极致的美好。活在当下,才是对亡者最深切与真挚的悼念。   ……   路迎酒一行人在孝广市稍作休息后,便乘飞机回了鹭江市。   姚苟一路暗示明示,问路迎酒的事务所还缺不缺人。路迎酒就直接跟他说,你想来的话,我肯定愿意的。   于是姚苟高高兴兴也跟来了。   一下飞机,楚半阳被司机接走了,临走前,他似乎想和路迎酒说些什么,满脸傲娇地写着“我很想和你谈一谈”,最后还是没开口。   敬闲又来了一次滴滴打鬼。   豪华的跑车停在外头,姚苟讶异道:“你们事务所是真的有钱啊,怎么到哪里都有豪车,资金那么充足的么。”   “别误会了。”路迎酒轻咳一声,“这些都是员工的私有财产,和老板我本人无关。我的车是一辆二手本田。”   姚苟一愣,又看向敬闲:“小伙子这么有钱,还愿意继续深造自己,不容易啊。现在有钱人最缺乏的都是这种精神。佩服,我姚某实在是佩服!”   敬闲笑着搂上路迎酒:“还是老板有眼光,看上了我这么优秀的员工。”   路迎酒抬眼一瞥他:“驱鬼师最常用的三个符纸是什么?”   敬闲滞了一瞬,根本答不上来。   “就这还优秀员工呢,什么也不懂。”路迎酒笑着戳了戳他,“只能摆你出去当吉祥物,每天就靠这张脸忽悠进来几个人。”   敬闲被他嘲讽了不学无术,但又被拐着弯夸了帅,挺高兴的。   听了这两人假意讽刺,实则打情骂俏的对话,姚苟看了看敬闲又看了看路迎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问:“哎这几天自从那婚礼之后,我就一直想问,你们真的是一对吗?”   敬闲不知如何回答,直接说了又怕路迎酒生气,下意识看向他。   路迎酒却半秒没犹疑,直接承认道:“嗯。”   姚苟:“哦哦哦,我就说呢,怎么每天都看你们两个贼眉鼠眼的。”   路迎酒:“……那个叫眉来眼去。”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姚苟又是打量了一番他们,喃喃说,“现在真的就我还是孤家寡人了。路迎酒啊,你看我们好兄弟一场,你能不能帮我介绍几个人认识认识?我只有两个要求:女的,活的。”   路迎酒扶额:“你这是为难我,这我自己都做不到。”   敬闲别说是个女的了,他甚至不是活的。   姚苟大失所望,又是碎碎念,说总有一天他的真爱就降临的。   回去的路上他继续表现自我,自告奋勇地开车,开了很大声的广播听歌,一路上跟着哼唱。   敬闲乐得和路迎酒坐在后排,头挨着头在一起讲小话。   路迎酒低声和敬闲说:“你刚才怎么不承认呢?”   “不承认什么?”   “我们在一起了。”   敬闲说:“你之前不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吗,我万一说了,惹你生气了,岂不是天天跪榴莲。”   路迎酒:“……你别把我说的那么恶毒。”   “就算不跪榴莲,”敬闲说,“你一生气就不让我亲,也不让我摸了,我也难受啊。”   没办法亲亲抱抱,这对于一个恋爱脑来说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万一路迎酒把他扫地出门了,直接退婚,就更是天崩地裂、五雷轰顶了。   路迎酒扶额:“你这个发言也太敬闲了。”他顿了顿,握住敬闲的手,“之前是我不好,总感觉在朋友前有点不好意思,才藏着掖着。现在我跟叶枫他们都说开了,慢慢心态也转变过来了,以后你可以直接承认的。”   敬闲突然得了允许,眼睛一亮。   要不是前头的姚苟还在尽情哼唱,他就直接在后座压着路迎酒亲了。   路迎酒一看他的眼神,就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低声笑说:“要闹的话回去再闹。”   等一行人到了事务所,路迎酒发现,酒吧的外貌已经焕然一新,从远处看灯光明亮,店内竟然也坐了三三两两的客人,喝着小酒。   酒吧外头挂满了彩灯,又装饰了花盆。一个小黑板摆在外头,彩色粉笔在上头写了酒水菜单,在“今日特惠”旁边还画了很可爱的Q版小猫。   一看就是阿梅精心布置的。   姚苟夸赞道:“你之前还说这家酒吧挺破烂,这看上去不是挺好的吗,布置得很精致呀。”   “都是员工弄的,是他们能干。”路迎酒推门进去,门上的铃铛发出了一连串细碎声响。   “欢迎光——”叶枫在吧台后边抬起头,见到他们一愣,“你们终于回来了!”   还有其他客人在,他不方便问驱鬼委托的事情,于是看向姚苟:“这位是?”   “我是姚苟。”姚苟率先上来,向叶枫伸出手,“你可以叫我大狗。”   叶枫本来在调酒,赶忙擦了擦手上,握住他的手:“哦哦,我听路迎酒讲过,你和他是小时候认识的吧。”   “对,好小的时候了。”姚苟挺自来熟,直接在吧台前坐下了,“唉你继续忙啊,我刚好看看怎么调酒,我老早就想学了。”   那两人聊得挺好,路迎酒就任他们去了。   环顾一周,却没见到阿梅的身影。   他问叶枫:“阿梅呢?下班回家了吗?”   “哦,”叶枫摇着手中的调酒杯,犹豫了片刻,神情有些古怪,“她、她在里头整理东西呢。”   路迎酒就推门进去里屋。   里屋只亮着一盏灯,有点暗,放着酒吧最近刚买的东西,比如高脚酒杯、各种酒和放冰块的冰柜。酒吧是真的蒸蒸日上,那两人为未来做了不少准备,全都是尽心尽力。   叶枫买了几个新货架,堆了不少纸箱子,其中一个货架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该是阿梅在收拾东西。   路迎酒就喊了句:“阿梅,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靠近。   阿梅从货架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路迎酒:“……”   难怪叶枫刚才的表情那么奇怪,感情是阿梅又犯病了。他想上去扶起阿梅,阿梅还不愿意,在地上爬得飞快躲开他。   就这样了,她还对答如流:“你们终于回来了啊,我正在整理货架的东西呢。”   路迎酒扶额:“看出来了。你、你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我不累。”阿梅还挺高兴,“我一点都不累。”说完爬得更快了。   路迎酒实在没办法,只能说:“那你慢慢整理,我先出去了。”   “行。”阿梅开始翻箱子,整理瓶瓶罐罐。   今天他们毕竟在外地待了一段时间,又坐了飞机,还是挺累的。路迎酒在酒吧简单逛了一圈,看了看阿梅新放上去的装饰品,又喝了一小杯叶枫调的鸡尾酒,就准备回家休息。   他给陈笑泠发了消息,让她帮忙查查看,张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动向。   张家没落多年,最近更是半点水花都没有,甚至让人怀疑那个家族还有没有人,调查起来想必困难重重。   但不管怎么样,将婴孩献祭天道的事情始于张家。张家的某些人,可能现在还对路迎酒虎视眈眈,准备将他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归于天道,换取和平。   路迎酒心说,终归有要面对彼此的时刻。   他与那个古老的家族,与那个不仁且贪婪的天道,必须要画下一个句号。   楚千句与孔雀神在无数的轮回中,受尽了苦难。   他不想自己和敬闲有那样的结局。   敬闲已经为他付出很多了,他值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路迎酒心中想了许多,脸上却不动声色,保持了一贯的淡然。   敬闲开车,车身无声地划过夜幕,驶过了万家灯火,终于停在了那栋老旧大楼之前。   这楼房是真的挺老的了,外墙许多年没刷过,也没清理过,看起来灰扑扑的。房间确实不大,一个人住宽松,两个人住差不多,三个人都会有点挤。哪怕是在房价飙升的现在,恐怕也卖不出去多少钱。   停车时,路迎酒挨着座椅半梦半醒,就听见敬闲说:“以后,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他睡意浓郁,含糊地嗯了一声。   回了家,洗漱完了,他倒是清醒了一点。   敬闲帮他热了牛奶,放在桌上。   路迎酒拿起牛奶,靠着桌边喝了一口,感受着浓香在舌尖炸开。   他略微垂眸,提起了刚才的话题:“你怎么突然提起换房子,是觉得这里太挤了吗?”   “不是。”敬闲立马警醒,“我绝对没有对你的家有一丝一毫的嫌弃!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当然包括不动产!”   路迎酒无声地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我是认真这么问的。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的想法对我也很重要啊。”   他都这么讲了,敬闲犹豫了一会,直到路迎酒又喝了小半杯牛奶,才说:“我在哪里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要是换个大点的地方,你能住得更舒服。就上个月,这里的电梯就坏了两次,管理也挺混乱的,楼下吵,邻居还经常装修。你的睡眠本来就不好,这些就更有关系了。”   路迎酒晃了晃杯子,杯壁上顿时留下几圈白色。   他说:“以我的收入和积蓄,换个市中心大点的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之前没跟你讲过,我一直留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我母亲的房子。她去世之后我一直没搬走。”   “哦。”敬闲愣了下,“那我明白了,是我的问题,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路迎酒靠着桌边,继续慢悠悠地喝牛奶。   等到快见杯底了,他才开口:“但是,吴润之都有勇气走出回忆了,我多点勇气去改变也是理所应当的。人不能永远拘泥于过去,总是要向未来迈步。”   他看向敬闲,漂亮的眼眸中有着微光:“我说了,你的想法对我也非常重要。我住在这里是怀念逝者,但人是不可能为逝者而活的。”   敬闲眼前一亮:“所以呢?”   “所以,等空闲下来了,我们可以去看看别的房子。”路迎酒笑说,“说不定有我们都喜欢的户型呢,到时候你可得负责装修。”   敬闲乐疯了,一起身就抱紧了路迎酒开始亲。   两人交换了一个带着奶香味的吻,敬闲埋头,闻到路迎酒身上沐浴露的清香,心猿意马。   亲着亲着,路迎酒的半边衣衫就被撩起来了,睡衣宽宽松松,露出白皙的肌肤和腰窝。   氛围暧昧且亲密得恰到好处,两人都是动情,浓郁的情愫涌动在眼眸中。敬闲一手搂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耳边问:“今晚,我能不能……”   最后几个字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路迎酒一愣。   然后耳朵、面颊上几乎是烫了起来。   偏偏敬闲手上的动作不停,不等他回答,直接把他抱了起来,就往房间里去。   路迎酒一下子晃神就被他弄上了床,勉勉强强才靠着床头半坐着,摁着敬闲的肩膀:“你、你……”   “真的。”敬闲再次保证道,在他颈边蹭,“我保证不做到最后一步。”   路迎酒奋力推开他,试图保持安全的距离,虽然无济于事:“你觉得这种话骗得到我吗?你以为我不懂一个男人说‘我就蹭蹭不进来’的时候,实际上在想什么吗?”   “我一直很有信用的。”敬闲亲了一口路迎酒的侧脸,几乎把他的上衣掀了一半,那优美的腰身弧度便出现在柔软床铺上,犹如艺术品,“试试看嘛,总得试试看的嘛。我们一步一步来。”   路迎酒耳朵烫得要死,然而屋内的灯光昏暗,敬闲的体温炽热,落在他耳边的低沉嗓音简直叫他无法拒绝。   他短暂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彻底失去了自己的上衣。   ——事实证明,敬闲确实挺讲信用的,确实没做到最后一步。   他只是又亲又蹭,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做了,顺便非常友善地互帮互助了一下。   尽管极力克制了,路迎酒依旧被迫出了声,又被深吻逼了回去,只余鼻间的闷哼。   他的声音好听,平时冷冷静静指挥别人时,就已经足够被许多人记挂了。现在嗓音略微沙哑,他又因为羞耻刻意压着,更加勾人。最后他手上微微发着抖,意识炸裂得好似一团烟火,除了敬闲的体温,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体温攀升,吻得情动。   两人就这样闹到了大半夜,路迎酒才昏昏沉沉地睡在了敬闲的怀中。   “……”他在睡梦中,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夜深人静,唯有最亲密者会在长夜中相拥而眠。   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人,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他说:“嗯,我也最喜欢你。” 第72章 买家具!   路迎酒承诺了,哪天有时间就和敬闲去看新房子。   但敬闲根本等不及,说如果最近不看房子,那我们至少换一套家具吧。反正我手下的鬼多,等房子真的换了,搬这些家具去新家也很方便。   路迎酒仔细一想,现在陈笑泠还在查张家的事情,他拜托的其他朋友也毫无结果,干等着也没事情做。   于是,他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迷迷糊糊间被妖妃敬闲吹了枕边风,答应了他,明天就去看家具。   ——他此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第二天早晨,他拖着步子走出房间。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油条和豆浆,但到处都不见敬闲的身影。   要知道大早上看不见敬闲,可真是件稀罕事情。   之前路迎酒一出房门,敬闲必定是高高兴兴地迎上来,说今天的早餐是什么什么,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哪里,然后再耍几次流氓。   这两天倒是不同了。   因为他们睡在一起了。   准确来说,是敬闲搬着自己的枕头被子,登堂入室,占领了路迎酒的床。   敬闲是乐疯了。   鬼怪不用睡觉,他之前上床从来不积极,经常拿着一本书看一整晚,然后痛恨夜晚太漫长,他要等那么久才能等到路迎酒起床。   现在倒是好了,临近睡觉时间敬闲立马早早上床,半秒钟不耽误,盯着房间外的路迎酒走来走去。   路迎酒每走过一次,就听见敬闲说:“来睡觉啊。”   “快点上床啊。”   “你还在忙什么啊,不能明天再搞吗?”   “牛奶我都给你放床头了,你再不喝就凉了。”   路迎酒第五次走过门前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说:“你怎么不说‘大爷快来玩啊?’”   敬闲从善如流:“大爷快来玩啊!我不收费的!我还可以给你钱!”   路大爷翻了他一个白眼,把文件慢条斯理地收拾完了,才进房间。   一靠近床,他就受到了敬闲的攻击。   这床足够大,两个人卷着被子滚在一起都绰绰有余,敬闲心满意足,又是亲亲抱抱,做了不少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眨眼就是深夜了。   路迎酒被他折腾得没精力了,睡得倒是越来越沉,睡眠质量得到了质的飞跃。   同床之后,第二天敬闲会偷偷溜出房门,做好他的爱心早餐,然后又偷偷溜回来床上,以一些非自然的、不大和谐的手段叫醒路迎酒。   ……总之,言归正传,路迎酒早上起来看不见敬闲的次数屈指可数。   路迎酒洗漱完了,开始慢悠悠地吃油条、喝豆浆,听到楼下传来卡车的声音。   声音挺大的,而且还不止一辆,轰隆隆地开进了小区。   路迎酒心说,可能是哪家在搬家吧。   还没想多久,他就听见楼道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他家的门锁一响,被猛地推开了,敬闲率先进来,往屋内一指:“都搬进去。”   路迎酒:?   几个小鬼出现在视野中,它们抬着沙发,累得本来就惨白的脸色更加可怕。周围阴气阵阵,一张张沙发就这样挤进了路迎酒的家,整齐地以他为中心,一圈圈摆开,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路迎酒手上还拿着半根油条,被沙发包围,满脸茫然。   “我们先挑沙发。”敬闲往他身边一站,满脸兴奋,“我叫了个鬼拉拉,把现有的款式全部拉过来了,都是手工做出来的,我给你挨个介绍一下,你想要哪个就要哪个。”   他走到第一个沙发旁边。   那沙发由森森的白骨制成,把手上还燃烧着青绿色的鬼火。   他说:“这是在鬼界乱葬岗收集来的骨头,每一根都来自不同死人的不同部位,清洁的时候刻意沾了黄泉水开光。非常吉利,摆在家里可以消灾辟邪。”   路迎酒:“……招邪还差不多。”   敬闲来到第二个沙发、   那沙发通体是血红色的,质地像是某种皮革。   敬闲说:“这个同样取材鬼怪,非常珍贵,是他们的皮……”   “下一个。”路迎酒说,冷静地吃了口油条。   敬闲走到第三个沙发旁边。   那沙发深蓝色,同样是皮革质地。   他说:“在鬼界的第十七层,有一种寄生在鬼身上的犬形生物。等到它们的卵在受害者体内孵化了,就会破体而出——《异形》那电影你看过吧,原理是差不多的。”他伸手摸了摸沙发,“而这些就是它们的毛发,手感特别好。”   “不,”路迎酒说,“我觉得,不论是死是活,家里有一条狗就够了。”   毛团子:“嗷呜!”在他脚边活蹦乱跳地打转。   第四个沙发,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深蓝色。   敬闲指挥一个小鬼:“你坐上去。”   小鬼哆哆嗦嗦地坐上去了。   沙发:“啊——————!!!啊啊啊!哇!”   路迎酒:???   沙发叫得凄凄惨惨,响度堪比防空警报。楼道里的灯通通亮起,路迎酒毫不怀疑它再多叫几声,邻居肯定要报警。   他连忙喊停。   小鬼如释重负地下了沙发,那沙发立马不叫了。   敬闲说:“这是……”   “下一个。”路迎酒眉心一跳。   敬闲只能介绍下一个:“这个东西看起来是个沙发,实际上是刑具,如果坐上去扶手上就会弹出来手铐,绝对挣脱不了。”   路迎酒:“……我想问一下,我什么要在自己家里摆一个刑具?”   “可以当吉祥物啊。”敬闲说,“我还挺喜欢的。”   路迎酒:“不行。”他总觉得敬闲的这个“喜欢”很有问题,肯定是想拿这沙发干点其他事情。   敬闲还要挣扎一下:“不是挺好看吗。”   “不行,”路迎酒说,“我有一票否决权。”   敬闲这才遗憾地放弃。   路迎酒被他弄这么一遭,心灵简直受到了一场恐怖.袭击,是彻底吃不下早饭了。   再看看那些还没被介绍的沙发,也是千奇百怪,光是看上去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他往窗外望去,一辆辆鬼卡车拉了所有的家具,每一个都阴气森森。   要是他真的换了这一整套阴间出品的玩意,这家肯定比鬼屋还鬼屋,比坟墓还坟墓,真的太吓人,任何一个正常人住这都会阳寿少十年,说是鬼界分界都不为过。   路迎酒深深吸了一口气,喝了口热豆浆,平静了一下想把敬闲丢出去并且反锁上门的情绪。   他说:“敬闲……不然,我们还是去家具市场看一看吧。”   “那多没创意啊,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家具。”敬闲说。   路迎酒往窗外一指,下了死命令:“让那群鬼全都回去,带着所有家具回去,一根毛都别留在这里,不然你今天就别想睡我的房间了。”   敬闲身躯一震,当即撵着所有小鬼走了。   鬼卡车在视野中飞速离去。   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敬闲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们都走了,我今晚可以上床吗,我昨天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完呢。”   路迎酒扶额:“敬闲,别再整你这些阴间玩意了,给我老老实实去外头买家具。”   两个小时后,他们已经出现在了家具市场。   非休息日时间顾客并不多,三三两两地分布着,都在专心看家具。   毛团子颠颠地跟在他们俩后头,不时好奇地闻一闻各种家具。   毕竟是小饕餮,一颗热爱食物的心怎么也不会停歇,它闻着闻着,越发觉得真皮沙发新鲜可口,嗷呜一声张大了嘴巴就要咬上去——   咬了个空。   它被路迎酒一把捞了起来。   路迎酒头疼不已,又不想一直抱着它,转头塞给敬闲:“你好好看着它,一口东西都别让它吃。”   敬闲保证道:“那当然。”   路迎酒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回头,敬闲又开始喂毛团子吃骷髅头了。   路迎酒忍无可忍,把一鬼一团子通通骂了一顿,又从敬闲手中抢回毛团子。   还是自己带放心。   就这样慢悠悠在市场晃荡,他们的效率很低。   直到快傍晚了,才定下来了几件大家具。   厨具换了一整套,干净又清爽,冰箱与抽油烟机都准备换掉,敬闲有钱,什么都往最贵的买就是了。   至于做菜的刀具,两人都是用过好刀的,尤其是路迎酒,每次出委托都带一堆管制刀具,对那锋利程度根本看不上眼。   于是,敬闲派黑无常去定制刀具——当然,他们在定制的款式上出了一点分歧,路迎酒百般劝说,才让敬闲相信,正常菜刀是不需要放血槽的。   客厅的东西也换了,茶几从原来的玻璃质地换成了实木的,书柜也配套换成花梨木,沙发准备联系厂家定做一套真皮的。   在材质上,敬闲没怎么选,路迎酒说好的他就点头。   装饰画买了几幅,都是漂亮的风景,从瑞士的郁金香到大西洋的群岛,从加拿大的通红枫叶到土耳其的热气球。敬闲还买了一张世界地图,同样准备挂在墙上,说以后可以在上头画他们的旅行计划,要是决定不了,他们就往地图上扔飞镖,扔到哪里就去哪里。   路迎酒犹豫了一会,问:“你……可以出国吗?你不是鬼王吗?”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   总感觉以敬闲的身份出国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有毛病。   “当然可以。”敬闲说。   路迎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敬闲继续讲:“我可以偷渡出去,然后看吸血鬼和狼人,如果觉得好,就往鬼界引进一点新品种。以后我们就可以养地狱三头犬看家护院了。”   路迎酒:“……”   他决定回家之后,向敬闲再次科普外来物种入侵的可怕。   床铺和灯具敬闲也看不上眼,说要找人定做。   路迎酒狐疑道:“你不会又做出奇奇怪怪的阴间家具吧。”   “绝对不会,”敬闲保证说,“床是我最喜欢的家具,没有之一。”   路迎酒:“……这一点我绝对不会怀疑你。”   他们买了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花瓶、杯子、收纳箱收纳盒等等。   尽管他们平时相处默契,堪称老夫老妻,涉及审美时还是有不同的意见。   光是买新杯子,两人都是头挨着头讨论了很久,才从靛蓝色与瓷白色之间做出了抉择,接着又因为储物箱的尺寸产生了异议。   路迎酒想买小一点的。   敬闲却说大的方便,什么都塞得进去,说完捞起毛团子就往箱子一塞,关上箱子当做示范,只留毛团在里头嗷呜嗷呜地刨箱子。   然后他又被路迎酒狠狠戳了。   好在时间充裕,足够他们慢悠悠去挑选,说服或者被说服。   意见相左时,总会有一方被迫妥协。但是妥协者并不会有半点不满,或许是因为他并非向异议屈服,而是向爱低头——   并且在低头的同时,蹭了蹭对方的侧脸。   此处特指敬闲。   仔细想来,他们争辩的所有东西都微不足道。   实际上,有许多事物都是无足轻重的,人们却会花大量时间在上头,现在看来,连惊才绝艳的驱鬼师和鬼王也不能免俗。   就比如说,今早他们争论过豆浆要不要放糖,家里沙发该摆在哪个方位,中午是做鸡肉还是牛肉,毛团子究竟有没有偷吃猫粮……他们来的路上,还讨论一朵云到底是像马还是像牛。至于杯子的颜色,储物箱的大小,明显也被囊括在了其中。   路迎酒挑好储物箱后,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无意义”的事情。   他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和敬闲商量如何购物。看了看购物车内,全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五彩斑斓,是他们一样样挑选出来的。   放在以前,他或许会觉得浪费时间。   但是现在不同了。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连天上的云是什么形状都是有意义的,它们变化万千,它们半明半暗,它们比羔羊的皮毛还要柔软,要是在上头打个滚,能一觉睡到红霞漫天,再讲几句小话,星辰已然耀眼。   路迎酒便想到,真正的生活,就应该是由这些小事情堆在一起的。   虽然琐碎,虽然鸡毛蒜皮,可足够鲜活与美好,连回忆起来都是色彩斑斓的。无意义正是它们最大的意义。   他不禁低头笑了笑。   走到无人的拐角他拉起敬闲的手,低声问等会我们吃什么?   敬闲说,当然是看你了!   说完又往路迎酒的手中塞小零食。   等他们逛完整个市场,夜幕已经低垂。   结了账,把东西往车上搬。   路迎酒拉开车门,往周围望去。   这里比较偏远,只有停车场的几盏灯亮着,引来几只小飞蛾展翅乱舞。远处市中心的光辉流转,尽情展示霓虹的灿烂,整个城市边缘像是一条铺开的彩虹。   敬闲一路开车回去,去路迎酒想吃的茶餐厅。路迎酒打开车窗,任由清爽的晚风吹起衣角,惬意无比。   毛团子浑身的毛吹得跟拖把一样,疯狂摇摆,专心舔着爪子的毛。   路灯迎面而来,铺在两人的发梢,化作点点微光滑了过去。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思维都会变得缓慢。这一天安详而美好,一切都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走向灿烂的明日。   明天,他们的新家具就该送到了。   ——要是这一刻就是结局,那该有多好。   路迎酒摸着毛团子,突然这样想到。   假如他身处一幕戏剧,要是这一刻就是结局,那么故事便是圆满收场,再无半点遗憾。   可惜的是,路迎酒默默想,还不到谢幕的时候呢。   几秒钟之后车子驶入隧道,空间顿时逼仄起来,再看不到晴朗的夜空。   手机的屏幕亮起,嗡嗡振动。   路迎酒收敛起心神,接起电话。   陈笑泠的声音传来:“小路啊,我找到张家的线索了。” 第73章 雨天博物馆   陈笑泠所说的地点在金坊市。   路迎酒才没休息下来几天,就又要出发了。   临走前,他回了一趟酒吧。阿梅把酒吧布置得更好了,而叶枫还在努力学习调酒,两人对酒吧的事业比路迎酒可上心多了,俨然一副要把它当主业,驱鬼往边站的样子。   好在来了个姚苟,稍微把画风拉回来了一点。   姚苟努力在与当地的驱鬼师打交道,到处宣传事务所,甚至还接了一个小委托——给别人家里看风水的那种。   “你放心!”姚苟对路迎酒拍着胸脯保证道,“等你回来,肯定又会多几个备选实习生,就等你点头让他们加入了。我可擅长拉人了。”   路迎酒想说,你确实挺擅长忽悠人。   他看见过姚苟拉人,把他这事务所吹得简直是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下无,直要问鼎巅峰,赶超青灯会脚踢四大世家,接下来就要称霸全世界……反正跟这小酒吧是两个东西。   那小年轻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又听说了路迎酒的大名,顿时两眼放光,说一定要来。   但不管怎么说,姚苟愿意去拉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了。路迎酒也没其他可操心的事情,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和敬闲去金坊市。   出乎意料的是,在路迎酒去机场的路上,陈笑泠打电话说她也要来。   她听路迎酒讲了情况,知道事态紧急,说我跟着过去也挺好的,在当地我也认识不少人,能顺便见一见。   路迎酒推说不用了。   陈笑泠却坚持道:“小路啊,之前要不是有你帮我,我家里人恐怕早就不在了,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这点人情你总是要我还的吧?实在不行,我就当去旅游了。”   ——路迎酒和她认识,就是因为一次驱鬼。   那天路迎酒刚忙完,走夜路回家时突然觉得阴气阵阵。   阴气竟然都是从同一间屋子里出来的。   眼看着那户人家就要有血光之灾,他加快脚步过去,赶走了陈笑泠父母家的鬼怪,又把两位惊吓过度的老人家好好带去了医院,贴了符纸,给了平安符,等陈笑泠泪眼婆娑地赶来后才走。   再之后两人认识了,慢慢熟络起来。   他们合作愉快:靠着醒目的父母与自身的天赋,陈笑泠有庞大的关系网。有些事情青灯会不方便做,路迎酒就拜托她私下打听。而陈笑泠对他有求必应,价格压得很低,基本都是意思意思完事。   陈笑泠有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放在古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不然就是做牛做马,要不然就是以身相许——你救了我的爸妈,也算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了。”   “哦。”路迎酒抖了抖手中的报纸,优雅地喝了一口咖啡,“别这样说自己,你比牛和马有用多了。”   陈笑泠:“……”   重点是这个吗?!   眼下,陈笑泠依旧是认真说:“你现在都在那么危险的处境了,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啊。”   路迎酒心中挺感动,回答她:“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去。”   “什么?”陈笑泠说,“你还带着你的大妖精吗?”   路迎酒反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个“大妖精”指的是敬闲。   他说:“对啊,是他。”   陈笑泠:“……”   陈笑泠又说:“小路啊,你的飞机票买了吗?我是所有航空公司的最高级贵宾,头等舱的票我直接给你送过去吧?免费的呢,不过免费的只、有、两、张。”   路迎酒说:“不用了,谢谢。大妖精说他包机了,你直接来机场就行。”   陈笑泠:“……”   她浓密纤长的假睫毛气得直眨,挂了电话。   敬闲开着车听完这场对话,简直是眉飞色舞、身心舒畅,在等红灯的时候又亲了路迎酒一大口。   到了机场,陈笑泠拖着个银色小行李箱,一身黑色辣装,踩着恨天高,花枝招展且风情摇曳地走进了敬闲包的私人休息室。   休息室内有甜点的香气,脚下是柔软的红天鹅绒地毯,瓶中的花朵娇嫩欲滴。   远远看到沙发上的两人,陈笑泠把墨镜往额头一架,喊道:“小路啊……”   话语卡住了。   敬闲拿了一块巧克力饼干,正往路迎酒的嘴边送。路迎酒低头看手机,眼都没抬,下意识扭头就咬住了,慢慢咀嚼。   ——明显是对这种事情熟悉极了。   陈笑泠:??!   陈笑泠:???!!!   陈笑泠呆若木鸡,陈笑泠五雷轰顶,陈笑泠花容失色。   路迎酒这才注意到她,抬头说:“你来了……你怎么这幅表情?”   陈笑泠把手中行李拉杆一丢,快步走过来:“我就、我就两个多月没见到你,你真的被大妖精给拱了啊?!”   路迎酒:“……”   这个“拱”字是怎么回事。   陈笑泠反复打量他们,震惊无比,最后喃喃说:“女人的直觉果然不可能失误,我第一眼看到大妖精就觉得他不对劲……果然是对你图谋不轨啊,果然是馋你的身子啊。”   她悲痛了几秒钟,突然神情一变,又轻抚上自己妆容精致的脸:“难怪我暗示了你那么多次,你都没有动心,原来不是我不够好看,是我的性别出了问题——我就说呢,我那么好看,谁会不喜欢呢?”   路迎酒:“……”   他很想为自己本来笔直的性取向辩驳一下,但这说来话长且欲盖弥彰,他选择了沉默。   一个小时后,飞机从机场起飞,展翅向蔚蓝色的天空。   陈笑泠要了毛毯后,又要了一大堆的零食、饮料,发狠似的吃个没完。   等东西吃得差不多了,飞机也快到目的地了,她终于接受了白菜被妖精拱走了的事实。   她这个人,好就好在下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等到下了飞机,她已顺利完成了移情别恋,觉得新认识的小师弟不错了。   只是,她拉着路迎酒的手说:“小路,你要是受委屈了一定要回娘家啊,我帮你出头。”   路迎酒:“额,谢谢?”   “不客气。”陈笑泠叹口气,“我要开始泡小师弟了,他才是我的新晋白月光。”   三人从机场乘车,去了陈笑泠所说的地方。   那是一条长街。   它有点狭窄,在金坊市的中心偏难,但是道路两边开了不少店铺。   来这之前路迎酒查了,这应该是金坊市很有人气的旅游点。交通便利,吃喝玩乐一条街上全有,周围更是一大堆民宿,每到旺季都会被订满。   只是现在,哪怕是周末长街上也没有多少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也有不少店铺直接关了门,铁闸门冰冰冷冷,将他们拒之门外。   陈笑泠指着远方,说:“那边尽头有个以‘精神病’为主题的博物馆,叫雨天博物馆,是科普与精神病相关的。它的创建者是张家的人,而上一任馆长叫张成周,两年前辞职了,之后不知所踪。”   她又补充:“这是我能调查到的、最近一个活跃的张家人了。其他人都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张家衰落,早已是空有世家的名头。   按照现在这势头,不过多久它就要被直接除名了。   路迎酒心说,难怪他们一直想找到自己,交还给天道,完成当年的仪式——如果没有外力相助,这家族肯定要消亡。   但消亡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世家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那场存在于占卜中的百鬼夜行。   他们在酒店放了行李后,直接出发去雨天博物馆。   在长街上走了五分钟,远远就看到了一栋低矮的建筑,大概有两层高,外形刻意做成欧式古宅的模样,黑色屋顶配上刷得雪白的墙,窗户不透明,看起来阴森森的,还蛮有感觉。   黑色标牌贴在门口,写着【雨天博物馆】。   售票处那标了【每人150元,8岁以下的儿童不建议入场】   一个老头在售票处的玻璃后呼呼大睡。   路迎酒敲了敲玻璃,他才猛地惊醒:“买票啊?”   “嗯。”路迎酒说,“来三张票。”   老头收了钱,慢条斯理地撕了三张票给他们:“进去吧。”   路迎酒接过票,又问:“你认识张成周吗?”   老头愣了一下:“张馆长?他早不在这里了。”   “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以前有他的手机号,一直没有人接。”老头说,“可能是换手机号咯。”他再次打量三人,“你们不是记者吧?”   “不是。”路迎酒摇头,“谢谢,我们进去了。”   三人进了博物馆。   和外头的街道一样,博物馆的人并不多,刚进去就看见一个牌子,写着“带你走进精神病人的世界”。   屋内被划分成了不同的小区域,他们走进第一个小房间,大大的【强迫症】三字出现在墙上。   旁边有介绍:【患有此病的患者被入侵式的思维所困扰,在生活中反复出现强迫观念及强迫行为……(注)】   第一个展览品是一道松松锁上的木门。   那锁看起来很老旧,猛力一推肯定能被推开。   一行字写着【我总是会反复去看,门有没有被锁上】   【一开始是10分钟,然后是5分钟,最后发展到我每2分钟都想去检查一遍门锁。即使是一遍遍确认了,门已经被牢固地锁死,我也会想:万一“锁死”只是我的想象呢?于是又开始重新检查】   【就好像我的心中,有一扇永远无法被锁上的门】   下一个展览品是一个洗手台。   【不好好洗手的话,我的手就会满是细菌吧?】   【整个世界满是细菌,每分每秒都在我的手上增生,如果不洗手,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   【洗手洗手,洗到皮肤都发红破掉……】   再下个展览品是一段楼梯。   【1,2,3,4,5……】   【咦?我刚才是不是数漏了一级台阶?我得重新走一遍,好好数一次,数字绝对不能出错】   接着又是很多个展品。   【在我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按照大小摆放……】   【晚上脱衣服,必须是衣服、袜子、裤子这个顺序,不能混乱。】   【那些回忆在我的脑子里乱窜,我必须完整把在脑海中把它们过一次,不能被打断。】   【我总是忍不住思考,地球为什么是圆的,而不是方的?1+1真的等于2吗?】   【……】   “这个博物馆还挺有意思的。”陈笑泠左右打量,“本来还以为他收150是骗钱的,没想到做得那么上心。”说完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路迎酒点头,赞同了她的观点,又走向其他房间。   其他房间介绍了“精神分裂症”“双向感情障碍”“厌食症”等,展览品都做的很精致,还有患者们的自述。   【好烦好烦好烦,为什么这个电话挂不掉!】   【他肯定在我的水里下毒了!】   【有人在监视我的生活……】   等他们走到一楼最中心的房间,视野骤然开阔。   这是个大厅,占据了上下两层的距离,层层叠叠的人脸挂满了一整面墙。   那些都是人脸画,少说也有一百多张。   准确来说,应该是患者们的自画像。   和四洞屠宰场的那种逼真画像不同,它们的线条大多粗犷简单,画功的差距也非常大。   有些能勾勒出人脸线条,甚至称得上栩栩如生,神态惟妙惟肖,有些就是一团乱麻,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些带着诡异的笑,有些眼泪如泉涌。一个人把自己的面庞涂得黄澄澄,还画出了光圈,应该是自认为是个太阳。一个人为自己安插上天使翅膀,还有个人在自己眼中画出旋涡,旋涡里是游泳的猫与长足的蜈蚣。   博物馆把它们用黑框裱了起来,整齐挂着。   陈笑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这乍一看有点渗人啊……幸好我们不是晚上来的。虽然仔细看一看,有挺多张画得还挺可爱。像是小朋友画的。”   路迎酒:“……”   他倒是不觉得害怕。   他只是看了看身边的敬闲,想到敬闲的自画像肯定是火柴人。   不过这一路走来,他们没见到其他的游客,甚至也没有工作人员。   路迎酒就问陈笑泠:“你有打听到这里的什么传闻吗?现在是旅游旺季,人不该那么少的。”   “有倒是有。”陈笑泠说,“一年前,这条街上有个民宿半夜着火了,死了五六个游客,当时闹得挺大的,上了好几天的新闻。所以今年人气立马低迷下来了,大家还是有点怕的嘛,甚至有传闻说这里闹鬼了。”   她笑笑:“不过,这博物馆里是真的只有我们啊,那么空,可惜那些展品做得那么精致。”   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传来。   一众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游客来了。   为首的是个导游,他手中举着小红旗带队,见到他们三人愣了下,问:“这家博物馆的出口在哪里啊?”   这博物馆不大,房间却挺绕的,迷路也不奇怪。   陈笑泠给他们指了个方向:“你们往那房间走,左拐之后再右拐,应该就能看到安全出口的标识了,顺着标记走就行。”   “哦哦,好的。”导游说,“谢谢啊。”   他带着那群游客走了。   陈笑泠问路迎酒:“我们还上去二楼看吗?”   “上去看看吧。”路迎酒点头,“如果遇到其他职工了,还可以问问张成周的事情,能有电话和住址就更好了。”   他们顺着大理石楼梯上了二层。   二层的前几个房间,介绍了恐惧症和自闭症。   【我害怕封闭的空间】   一台老电梯放在他们面前,一个人体模型抱着头,躲在最角落。   【我害怕蜘蛛】   一只蜘蛛的模型立在墙上,八只眼睛盯着游客,身上每一根毛都清晰无比,陈笑泠看了直皱眉,甚至嫌弃到不愿意拿出手机照相,觉得它会污染相册。   敬闲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路迎酒戳他,低声说:“不准喂给毛团子。”   【自闭症儿童也被称作来自星星的孩子……】   陈笑泠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脚步声。   从墙角拐过来一群人,竟然又是刚才那个领队。   领队见到他们也是一愣:“怎么……唉小美女啊,我按照你说的路走,怎么又走回来了?”   陈笑泠说:“我给你指的路没问题啊。再说了这里是二楼,你怎么会迷路迷到上楼了?出口不可能在楼上的呀。”   “这是二楼吗?”领队使劲抓了抓脑袋,“我们上了楼梯吗?”   他身后的一群人也是交头接耳,都是满面茫然。   陈笑泠背后顿时一阵凉意。   她虽然驱鬼术学得不好,但这情况一看就有问题。难道说,这群人遇上了鬼打墙?   她下意识回头看路迎酒。   路迎酒却没有看她,反而盯着队伍里的一个人看。   那是个穿着白衣服的中年男人,神情分外焦虑,不断往角落的一个方向看去。陈笑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角落是一扇锁着的门,门上写着:【内部人员通道】   为什么要看这个?陈笑泠有点迷惑。   但既然路迎酒这么关注他,想必是有原因的。   那领队自己碎碎念了一会,又举起小红旗,准备带着大家继续找出口。   陈笑泠想阻止他,说鬼打墙这样是出不去的,却被路迎酒拽住了。   路迎酒看着她,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陈笑泠站定不动。   那群人抱怨着经过他们身边,陈笑泠听见白衣服男人在碎碎念着什么,神情越发焦急。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   那男人碎碎念到:“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那门锁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注”的那段话,来源网络百科 第74章 飞蛾   那一行人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展厅的拐角。   陈笑泠问路迎酒:“他们到底是不是人?”   路迎酒摇头说:“没有一个是活人。”   陈笑泠顿时一阵恶寒,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小路啊,你之前跟我说你的体质招鬼,我还不信。现在我算是亲眼见到了,这博物馆好好的,你一来就全是鬼了。”   路迎酒扶额:“没办法,我到哪都是这样,再陈年的鬼都会被我勾出来。”   敬闲作为同样被他勾出来的鬼,深以为然,在旁边点头。   “那要不要直接除掉他们?”陈笑泠又问。   路迎酒说:“有点难。他们真正的怨念不在这里,即使我在这里打散他们,他们也会再出现的。”   毛团子绕着他的脚绕了几圈:“嗷!”   “而且,”路迎酒蹲下来,揉了揉毛团,“它说它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如果我没有想错,这个旅游团,就是半年前在民宿被烧死的游客。要彻底驱散他们,只能去那民宿看看。”   “那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陈笑泠愣了下,“我这也挺乌鸦嘴的。”   还没等多久,又是脚步声传来。   那领队带着一众人又转回来了,见到他们更惊讶了:“怎么、怎么又是你们?!”   “是啊!我们明明是往反方向走的,怎么会回来了呢!”   “这也太诡异了吧……这个博物馆哪里会大到我们找不到出口?”   队伍里一个女人瑟缩了一下,说:“等等,我来的时候就听说,这块地方可能闹鬼了。”   她这话一出,大家看他们三人的眼神顿时变了。   路迎酒:“……”   鬼喊捉鬼。   不过,既然这群鬼能够交流,那么他顺势问下线索会更好。   这个时候,直接说自己是驱鬼师,恐怕他们也不会信。   路迎酒在手机上亮出一个标志。   那是两面佛签约主播的标志,他没打算直播,却申请了这个身份,就是懒得费口舌解释——说自己是主播明显更容易叫人信服。   他说:“我们是探灵主播,就是听闻了传言,才来了金坊市。我会驱鬼,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离开这个博物馆。”   那几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的标志,又打量了他们三人,才松了口气。   领队说:“我叫利远航,是XX旅行社的,三位怎么称呼啊?”   路迎酒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   利远航又说:“那路大师,您看我们要怎么出去?”   “跟我来吧。”路迎酒说。   他带路,一众人紧跟着他。   他们径直下了楼,又回到了满是自画像的大厅,像是无数病人都在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   “就这里,”利远航讲,“我们回来了好几次了,怎么也绕不开。”   路迎酒带着他们往出口方向走。   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很明显,他们按照箭头方向前进,七拐八拐,出了最后一扇门——   无数自画像,依旧是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他们又回到这个大厅了。   利远航擦了擦汗:“您看,就是这种情况了。”   几个游客急得满脸是汗,更是害怕了。   路迎酒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在这群鬼的身上,拖拽着他们的脚步,不让他们离开。   而且……   他的目光落在了白衣服男人身上。   白衣男人执着于一切路上看到的门,嘴里一直念着“它锁好了吗?它锁上了吗?它的锁真的没问题吗?”   其他人对他的异常根本没反应。   此时,他又盯着大厅角落的门,喃喃说:“它肯定没被锁好。”   就这么盯了一会,他突然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门——   “咔嚓!”   那个锁竟然真的不牢靠,直接被他拉开了!   门扉洞开,一堆东西哗啦啦地飞出来,灰白色的翅膀在空中扑腾。   竟然是一大群飞蛾!   它们展翅,在大厅中乱飞,多到几乎遮蔽了阳光。   众人纷纷伸手去赶走。陈笑泠一张精致的脸简直皱成了苦瓜,非常自觉地躲在路迎酒和敬闲的身后——那么多蛾子,敢靠近那两人的全都在一阵阴风中死了。它们于半空坠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瞬间就铺了浅浅的一层。   本来大家都只是普通的嫌弃,却见一个女人抱头,蹲在地上,尖声喊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快赶走它们,它们要吃掉我了!!”   旁边的男人应当是她的男朋友,赶忙挥手帮她赶走飞蛾,又蹦又跳的。只是那么多飞蛾,他一个人着实没办法。   女人依旧歇斯底里地尖叫。   她的恐惧,与一般对虫子的害怕不大一样,要更加猛烈、更加可怕,它磅礴好似潮水,几乎将她整个吞没。那些飞蛾对她来说无疑比猛虎毒蛇还要恐怖。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把头皮拽下来,男友想去抓她,她反手将他的胳膊抓出几道血痕,指甲深陷入皮肉。   路迎酒手上轻轻一甩,一张符纸飞出去。   纸张燃起火焰,哗啦一声便燃尽了飞蛾群,一只只烧焦的昆虫尸体落下来。   都说飞蛾扑火,飞蛾群并不畏惧光与热,直勾勾往符纸上撞,不一会就有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大厅安静下来。   所有飞蛾都死了。   女人依旧尖叫着,跌跌撞撞躲在大厅的角落,不断踢腿,试图把飞蛾尸体弄得远一些。她刚刚恐惧到甚至忘记了呼吸,头发乱七八糟,脸色苍白。   男友赶紧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它们都不在了。”说完又看向那个白衣服男人,脸色一变,“你好端端去开那门做什么?!作死啊!”   白衣服争辩道:“我只是想看看那个门有没有锁好!它没锁好,又不是我的问题!”   “那你他妈的别去拉啊!”男人更生气了,“手贱是不是?!”   “不就是几只小飞虫吗!”白衣服喊,“吓成那样子明显是她有问题!”   男人额前都被气出了几道青筋:“她有飞蛾恐惧症!恐惧症知道不,会直接吓出人命的!她心脏本来就不好,出事情你来负责啊?!”   眼看着那两人都快打起来了,路迎酒轻咳一声:“有事情的话,出去博物馆再吵。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这样一开口,两人想起现在的情形,顿时悻悻地住口了。白衣服别过脑袋,那男人继续安抚女友。   路迎酒环顾周围。   整个博物馆确实是有淡淡的阴气,但他无法确认方位。他手中捏着符纸往出口的方向甩去,一道火光照亮了前路,照得墙壁水纹般波动。   几秒钟后,他们正前方的墙壁竟然慢慢往地下沉没,整个消失了。   众人都是一愣。   “这些都是阻拦你们的幻觉,”路迎酒指了指那个方向,“跟我来就行。”   他一边走一边甩出符纸,一道道墙壁在在面前扭动着消失,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像是某种器官的皮与肉在摩擦。   ……就仿佛整个博物馆是活的,都是由血与肉组成的。   众人不敢细想,只能紧紧跟着路迎酒。   就这样走了五分钟,出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明媚的阳光洒进来。   他们一愣,都是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   路迎酒走出去时,听到背后空荡荡的区域,传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似是愤怒。   一股冷风猛地逼近,却又在正门口生生刹住,像是无力再前进。等路迎酒回头,什么都看不到了。   大家都在阳光下喘气,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完全注意不到自己脚下没有影子。   一个人抓着路迎酒问:“那博物馆里的鬼怎么办!不会再来找我们吧!”   其实找不找他们都没区别,反正都变成鬼了。   但路迎酒还是安抚道:“它应该出不去博物馆,只要你们不回来,就不会有事情。”   “那肯定的,我脑子有病才会再回来这里!”那人心有余悸,“老子买了下午的机票就走!”   路迎酒又问:“你们住的地方在哪里?”   他把这群鬼带出来,就是想顺着找到他们住的民宿。   民宿已经被烧毁,但既然是鬼怪引路,想必能找到自己的死亡地点。   “哦,我们住在一家民宿里。”领队果然这样回答。   路迎酒又说:“我们刚过来不知道在哪里落脚,你们那民宿坏境怎么样,带我们过去看看?”   “可以啊可以啊。”领队的眼睛一亮,“我刚还想问你们三位大师住在哪里,这样要是还有问题,我们就可以来找你们。如果你们能住在一起,那真是太好了。”   说完,就赶紧把路迎酒一行人往民宿那边带。   七拐八拐,他们钻进了长街的一条小巷子中。   周围渐渐无人,空气也越发阴冷,路迎酒的口中呼出了白气。   敬闲见状,便拉住了他的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热度顺着掌心传过去,立马流窜到路迎酒的全身,暖洋洋的。   “还冷吗?”敬闲低头问。   路迎酒摇头,笑说:“本来也不冷。”   旁边的陈笑泠捂脸:“你们这狗粮简直是每天管够啊……”   路迎酒就心想,敬闲这还算是收敛的了,平时就他们两个在家,敬闲简直是恨不得挂在他身上,好好的频道一转,就直奔着午夜18禁去了,防不胜防。   就这样走着,远远出现了一栋三层高的房子,外表看上去有点老旧。   它阴森而可怖,就算是正午的阳光也无法温暖半分。   一看就是有大问题。   陈笑泠一愣,低声和路迎酒说:“新闻里被烧毁的房子就是这栋。这么说,这家民宿也是鬼开的了?”   “嗯。”路迎酒说,“进去之后,我们解决了这群鬼的怨念就行了,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那就好。”陈笑泠轻叹口气,“不然再吓我几次,我的妆都要花了。”   进了民宿,前台空无一人。   “咦,”领队挠头,“老板好像不在啊,不然你们三位在楼下坐一会,等他一下?”   “可以。”路迎酒点头,“你们先回去房间吧。”   那群游客感谢了他们后,都上楼了。   路迎酒走到前台,翻了翻上头杂乱的物品,只见日历停留在了【2021.3.22】   果然是半年前那个日期。   老板还放了不少私人物品,有笔记本有钢笔有名片,路迎酒正想细细翻找一下,看看有没线索,突然听见一声惊叫!   “啊啊啊啊!”   是从楼上传来的!   路迎酒立马抬头,顾不上等电梯,直接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   二楼的走廊上,为女友驱赶飞蛾的男人正靠在窗台边上,脸色惨白,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   屋内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路迎酒往里头看去,眼前却是一花。   无数飞蛾从屋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就像在博物馆那时,它们狂躁地扇动翅膀,转眼充满了整条走廊。路迎酒扔出符纸将它们大片点燃,火光与焦灼味道之中,他弯腰,灵活地钻进了屋内。   ——只见地毯上溅了不少血滴,那女人在地上尖叫着翻滚,皮肤上有大片的水泡。   有些水泡没破,鼓得有婴儿拳头大小,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有些水泡已经炸裂了,无数只飞蛾正从其中爬出,遍布了她的全身,展翅高飞。 第75章 嘲弄者   路迎酒下意识想甩出去符纸,却又在符纸出手的那一秒,生生刹住了。   对方是鬼,他的符纸可能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更何况,那女人看起来已经没救了。   鬼怪的血肉也是带着阴气的,那些飞蛾却绝非寻常,将她的身躯变成巢穴,不断吸取、蚕食血肉作为养分,孵化自身。   它们高高展翅,遍布了整个房间与走廊,只余女人的身躯不断干枯,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化作粉尘。   她男友这才反应过来,想赶走她身上的飞蛾,却晚了一步——   他扑了个空,只余指间的粉尘,茫然地站在原地。   路迎酒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了,却见他脸上的神情很空洞。   这种空洞很奇特,人类是不该有这种神情的。   他喃喃道:“算了,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个精神病而已。”   路迎酒:?   陈笑泠刚鼓起勇气进来,听到这话,也是满脸茫然。   几分钟前他们还你侬我侬,现在就突然那么断情绝爱,实在太分裂。   不过……队伍里连续两人都有精神疾病,恐怕不是巧合。男人所说的这句话、所表现出的态度,也有蹊跷。   屋中的飞蛾消散得差不多了,男人徒手打死了几只,又嫌弃地抖落手上的蛾子尸体。   路迎酒问他:“我想冒昧问一下,你有没有什么精神上的疾病?”   “我?”男人想了想,“我没有啊,难道精神病还会传染的不成?”说完他拍了拍手,似乎是很嫌弃手上的粉末与粘液,进去浴室准备洗手。   路迎酒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飞蛾的尸体,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那男人屁滚尿流地爬出来了,喊道:“血!到处都是血!!!”   路迎酒眉头一皱,快步走进浴室。   只见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清澈透明,短短几秒钟就聚了小半池。   浴室的其他角落干干净净,他问:“你说的血在哪?”   “你难道看不到吗?!”男人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水盆里啊!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血!!”   话音刚落,水池里的水就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像是有生命一般,就往他的脚下流。   他尖叫着:“血!不要过来啊啊啊!”连连爬着后退,竟然是直接在灶台拿下一把尖刀,抓在手中挥舞,像是要斩断水流。   显而易见,半点效果都没有。   “吱呀——”   路迎酒把水龙头给拧上了,顺手拿起毛巾擦了擦溅到手臂上的水,走出去说:“我把水龙头关了。”   水流的蔓延停下了,男人的目光却紧紧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了他手中洁白的毛巾。   他紧紧抓着刀,咽了口口水:“你手上拿着是什么?”   “毛巾。”路迎酒说。   男人又咽口水:“你、你拿毛巾是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要勒死我!你不要过来!离我远一点!!”说完还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尖刀,一会对着路迎酒,一会对着陈笑泠和敬闲。   路迎酒:“……”   他心说,就你这样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没病,这被害妄想简直了。   他缓步走过去,把毛巾丢在旁边:“你冷静,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但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在博物馆中发生过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男人眼底烧得通红,尖叫一声就冲了上来,手中刀刃直直对着路迎酒!   陈笑泠一惊,却见路迎酒半点不慌,像是早有预料——   但是还没等他甩出去符纸,那男人突然横飞出去,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拍飞了。   “咻!”他被拍在墙上,像是一只被苍蝇拍拍死的苍蝇,直接化作了一摊血泥。   简单、粗暴且高效。   哪怕作为一只鬼来说,都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一幕太骇人了,陈笑泠瞳孔猛地一惊,捂住嘴巴退后半步,左右环顾。   路迎酒无奈地看向敬闲,说:“不要那么暴力嘛,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问出点什么。”   敬闲一笑,搂住他的肩膀:“谁叫他这么不长眼。要不再去其他人那边看看?”   路迎酒点头,又看向陈笑泠:“走吧。”   陈笑泠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竟然是敬闲出的手。她惊魂未定,眨着眼睛说:“你这大妖精也太猛了。我之前的八块腹肌男友,见到蟑螂跑得比我还快,半点靠不住。”   路迎酒就笑。   结果还没走两步,敬闲就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之前给你讲过,我别的时候还能更猛,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暂时不想。”路迎酒把他的脑袋推开,“好好走路,大白天就别想这些了,天天白日宣淫也不怕遭报应。”   “那也没见你晚上跟我宣啊。”敬闲抱怨,“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呢,去哪里了?”   路迎酒“唔”了一声。   就当敬闲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路迎酒突然笑了下:“我高兴了,说不定就有花烛夜了。”他拍拍敬闲的肩膀,“到时候专门翻你闲妃的牌子啊。”   敬闲顿时心满意足:“那你什么时候高兴?”   “那可说不准。”路迎酒耸肩。   三人继续往前走。   出了这么一茬,路迎酒本来想把另外三个鬼都叫出来,问问情况,没想到刚回到大堂,就看见那三鬼焦急地等在那里了。   路迎酒敏锐的目光扫过大厅。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大厅中的布置发生了变化:前台的角落沾了血,座机的听筒上也有红色掌纹,沙发被挪动了位置,几根弹簧蹦了出来,衬得上头的几个毛绒玩具分外可怕。   毛绒玩具都是粉色的,应该是个小女孩的。   而且大厅的正中间,凭空出现了一个老式的放映机,正对着一面空墙。   “大师!”领队见到他,不禁喊道,“刚刚你们听到那声尖叫了吗,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个鬼又找过来了!”   路迎酒略一点头:“是的。”   “啊!”领队面露绝望之意,“我现在就要买机票走……这地方不能待了!”说完又往路迎酒这边靠,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开始看机票和火车票。   实际上,他们是被束缚在此处的鬼,根本走不掉。   路迎酒能做的最多是解除它们的束缚,送它们回鬼界。   敬闲在他耳边说:“不就是把它们送回去吗,我也能做得到。”   “你肯定又把他们往墙上糊。”路迎酒瞥了他一眼,“太简单粗暴了,既然他们有沟通的意愿,那还是听一下他们的状况。”   说完,他又指向大厅中间的放映机:“这个是什么?”   “不清楚呀。”一个男人颤抖着声音回答他,“我们刚下来的时候就有了,谁也没敢去碰。”   路迎酒走上前,打开了放映机。   放映机不断转动,墙上立马出现了一片亮光,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清。几十秒过后,投影颤抖一下,才出现了画面——   雨天博物馆。   镜头的角度很诡异,像是从某个角度偷拍的录像。   一众游客走进了博物馆。   领队突然惊呼了一声,指着画面:“那不是我吗!”   录像中的领队,确实和他拿着一模一样的小红旗,身形也一致。而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对小情侣,路迎酒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就是刚刚死了的两个鬼。   他们走过一个个房间,嘟嘟囔囔的声音传来:“啊这病好奇葩啊,怎么会有人得这种病?”   “哈哈哈哈哈他们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自杀?怎么会有人因为情绪不好自杀呢,要我说就是去骗同情的,找借口而已。自己抗压能力不行,太脆弱了。”   到了楼上,介绍飞蛾恐惧症的地方,那女人笑得就更加夸张了:“哈哈哈哈乐死我了,你知道么,我以前有个同学就怕飞蛾。我专门出去抓了好几只,晚自习的时候放在她领子里。你敢相信她就因为那几只飞蛾,吓到去医院了吗!”   “真的假的啊!”男人也笑,“太夸张了吧。”   他左右环顾一圈,突然指向旁边的水池。   水池的龙头在放水,只不过水中加了红颜料,犹如鲜血。   他说:“这个也很奇葩呀,好好洗个脸洗个手都能害怕,这种人还要不要活了?”   “就是。”女人笑道。   等一圈游览结束,他们已将能嘲笑的东西都嘲笑了个遍。   其余游客已经不悦皱眉了,那领队听到全程却不制止,反而跟着他们笑。   态度轻佻至极。   画面又是闪烁几下,两张照片闪了出来。   一张是那女人被飞蛾包围,歇斯底里地尖叫,面部扭曲。   一张是男人洗手,水池中却满是鲜血,无数只血手伸出要抓向他的咽喉。   他们嘲弄过的、鄙夷过的东西,终于轮到了他们头上。   照片惊骇到了众人,他们脸色惨白。   路迎酒轻叹一声,顿时明白了,其他人想必也是大肆嘲笑过那些病人。   如果他没猜错,他们身上也带着精神病症,并且会因此而死。   果然,放映机到了下一幕,出现的正是其他的游客。   “精神病哪里能叫病呢,就是脑子不好使啊?”   “这病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些人的脑子都不好使吧,怎么会怕这个?”   “这要是我的孩子,我早打死他了……”   一句句来自过去的话语,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他们心上。   但他们脸上没有愧疚,只有单纯的恐惧。   领队见到这一幕,更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喃喃说:“不,不,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的机票已经买了,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他失魂落魄,几乎是跌跌撞撞往民宿外跑。   民宿的大门紧锁着,他摸了一下把手,突然惊呼了一声!   “好烫!”他喊道。   这并不是他的幻觉,门边的空气已经微微扭曲,仿佛门背后就是滚滚热浪。   “外面怎么着火了!”领队带着哭腔喊,“外头不是街道吗,怎么会着火了?!快放我出去!”   他猛地一回头,目光落在路迎酒身上:“大师!快帮帮我们!”   路迎酒耸肩道:“爱莫能助。”   民宿着火是发生过的事情,他不可能改变。   领队几乎疯了,另一个游客赶忙给他递来毛巾,两人聚在门边使劲拽门。   那锁门强迫症就在旁边看戏,拍手叫到:“好!好!这门锁紧了!”   “好你个屁!”领队咬牙切齿骂道,“快他妈的过来帮忙!”   “这门锁紧了,我不要!”强迫症继续拍手大笑,“锁得好锁得秒!”   情况一度非常混乱,那两人拽着门,额前、手臂上青筋暴起。放映机兀自播放,画中人嘴巴一张一合:“你看他们挣扎的样子真好笑呀!”   “活得那么费劲,怎么不去死呢?”   “哈哈哈死了不就解脱了吗!”   他们曾说过的话在此时是那么讽刺。   门把手的热度隔着毛巾传来,门在他们拼死的力量下,发出了“吱呀——”的一声。   然后轰然洞开!   热浪一瞬间席卷了所有人,光芒淹没一切。   民宿化作火海,红光直冲天幕而去。滚滚烈焰中,那三人在地上挣扎哀嚎,发出惨叫。   相比之下,路迎酒这边简直是岁月静好。   不待他出手,敬闲轻轻打了个响指,火焰已自动退散,甚至连热度都传不过来。他在这种时候还不忘搂上路迎酒的腰,挑眉道:“怎么样,你老公厉害吧?”   “厉害厉害。”路迎酒敷衍道,“你要有这时间,帮我把那三个鬼给拉过来,我可不想它们那么快就死去鬼界了。”   “放心。”敬闲说,“死不了的。”   此言不虚,他的话音刚落,众人的眼前都是一花。   熊熊火海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空气。   在灼热过后这气温堪称刺骨。   领队身上有大片的烧伤,狰狞恐怖,如果他不是鬼,可能早就昏过去了。   他打着哆嗦抬头,尖叫了一声。   ——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博物馆的大厅里。   月光惨白。   只见那整整两层高的病人自画像,每一张都滴溜溜地转动起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第76章 兔子的复仇   那些画像带着怨毒,目光冷冰冰的。   画中线条开始从纸面剥落,纸张变得空白,一条条笔迹飞舞在空中,又重新汇聚成人脸——它们漂浮在空中,朝众人接近。   队伍中的一个男人尖叫起来,转身就往出口方向逃窜,然而出口依旧被层层墙壁遮住。   和白天相似,此时,墙壁是真的如血肉一般扭动,淡淡的波纹出现——如果硬是要形容这种波纹,就像是一块完整的肉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后,产生的脂肪与肉的颤动痕迹。   血不断从墙面渗出,又在地上溅开。他冲过去捶打墙面,然而墙面一亮:   又是投影机的画面!   画面中出现了他自己。   准确来说,是高中时代的他。   一行黑白字幕无声出现,犹如卓别林的电影风格:   【就连阿尧也觉得,我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学生】   男人睁大了眼睛,惊恐地退后半步,连连摇头,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但是阿尧不知道,他桌上的字也是我写的】   【我撕碎了他的作业,我用墨水染了他的书包】   画面中,男人正拿着一把小刀,一字一句在同学的桌上写:“去死吧”。   “整天这幅样子做给谁看?你真这么想死就快去啊。”   “抑郁就是矫情”   “……”   旁边桌上就是被撕得粉碎的作业,被墨水泼过的书包上,乌黑成片糊开。   下一个画面中,一个身形略胖的男同学出现,默不作声地捡起书包和作业的碎片,呆呆地看着桌上的字迹。   他正是阿尧。   教室空荡荡的,他费劲地弯着腰,一点点收集起作业的碎片。   同一时间,男人站在领奖台上接过校长手中的奖状,掌声四起,主持人嘹亮说道:“他一直热心帮助同学,打造了班级的良好氛围,可谓是品学兼优……”他笑得很虚伪。   画面一转,就是浴缸里大片的血迹。   阿尧脸色苍白地躺在其中,一把尖刀落在地面,几滴艳红展现。   放映机的画面戛然而止,光亮消失。   墙体却涌动得更快,几乎要压倒在男人身上。   “不,不不,我不是想害死他的!”他喊道,“我不知道抑郁症真的会自杀!我、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恶……”   “轰!”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墙壁便轰然倒塌。柔软如皮肉的墙体裹住他,他不能呼吸,在黑色的潮水中慢慢溺闭,终于真切地体验了一回什么是难以挣脱的绝望。   陈笑泠见到这一幕不禁皱眉。   而游客团中剩下的两个人——白衣服和领队利远航已经被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望着满天飞的线条人脸。   见到那男人的死亡,人脸齐声尖笑,嘴角勾出诡异的弧度,似乎是见到了一场叫它们心满意足的复仇。   眼看着人脸就要逼上来,路迎酒甩出一张符纸,同时捏了一个决。   “嗷嗷呜!”毛团子凭空出现,飞身而起便撞翻了一堆人脸。   然后它摇着尾巴,嗷呜嗷呜在人脸中跑来跑去,把它们的阵形冲得乱七八糟。而符纸扔出去后,爆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   人脸的深色线条在光芒中,慢慢消失,再被毛团冲散时,就再也聚拢不起来了。   周围回归平静。   人脸们回到了自画像的纸张上。   “嗷!”毛团子回到路迎酒的脚下,活蹦乱跳地邀功请赏。   路迎酒弯腰把它抱起来,极为娴熟地往敬闲那边一伸手。   敬闲从神奇背包中掏出一根肉干,递给他。   路迎酒把肉干塞到毛团口中,听着它咔嚓咔嚓吃,摸摸它的脑袋,还不忘说几句敬闲:“你看看,平时你就应该喂它这种健康的东西,少吃垃圾食品。”   “骷髅头怎么是垃圾食品了。”敬闲说。   “哦。”路迎酒说,“对不起,应该是垃圾。”   敬闲:“……”   毛团子前头刚吃完路迎酒给的肉干,盯着敬闲,回想起骷髅头和各种厨余垃圾的美味,疯狂冲它摇尾巴,然后就想往他怀里钻。   毛团子挺重的,抱着也累,路迎酒就顺势把它递给敬闲。   敬闲一把捞住毛团子,一把搂住路迎酒,感觉鬼生得到了圆满。   围观了全程的陈笑泠:“……大妖精,你知道你现在脸上洋溢着‘我老婆孩子都有’的美好笑容吗。”   “难道不是吗?”敬闲挑眉,顺便低头在路迎酒的侧脸亲了一口。   他们这边的气氛和谐且愉悦,旁边两个鬼却还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利远航喊道:“喂,你们不是驱鬼师吗……快把我们两个带出去……”   ——他们依旧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不论这个博物馆是被什么操控了,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反反复复折磨这个游客团。民宿火灾案已经过去半年,在这半年中,利远航他们想必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死亡,无数次体验,因他们曾嘲弄过的事物而死。   路迎酒说:“这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而且,”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大厅中间的放映机,“你们的过去都不简单啊。”   “不是,你收钱办事就行了啊!”利远航急了,喊道,“我们、我们都惨成这个样子了,又是被火烧又是死了好几个人,你们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也太没有良心了吧!你不就是想狮子大开口要价吗,你说个价格啊,我他妈的付得起!”   白衣服也嘟囔:“你们的职业素养也太低了,那、那几个人先不说,我们都是无辜的呀,没做什么坏事。”   这话说得虚伪且难听。   陈笑泠不自觉蹙起了眉,而路迎酒面无表情,甚至内心毫无波动。   类似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外貌太亲和俊秀,加上年轻,有时候难免给人好欺负的感觉。刚开始几次,他还会冷冷淡淡地说几句锋利的嘲讽,后面云淡风轻,眉毛都不多挑一下。   这种人不值得他的脸色。   他是云淡风轻了,敬闲可没那么好脾气。   在鬼界,别说普通小鬼了,就连神官的脑袋他也他捏爆过不少。   现在倒是好,像利远航这种鬼都敢在他的面前蹿了,还威胁他老婆。   敬闲面上不显,一张英俊如模特的脸保持了沉静,内心已经在策划怎么打击报复了,埋桥墩填水泥和火烤都是小意思,枭首凌迟又太常规了,要不然……   路迎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笑说:“算了,不值得你费精力。”   “怎么能算了呢。”敬闲说,“做鬼就是要睚眦必报,鬼界没什么道德人伦,手段可多了去了。”说完瞥了一眼那两人。   那两人本来还在抱怨,结果被他这么一盯凉意阵阵,一个词都蹦不出来了,抖得更加厉害。   他们俩再打量敬闲。   站姿随性,腰背笔挺,极具攻击性的气质与眉眼……   然后他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看起来不是个好人啊!   本来他俩还觉得路迎酒看起来好说话,好相处,一看就是个大好人。   现在定睛一看,好人被坏人搂在怀中,两人一副情同意和的恩爱模样,怀中那不明物种的毛团还在对他们龇牙!   这是一坏就坏了一家!   一家坏蛋!   他们彻底不敢说话了,小鸡般窝在一起。   路迎酒再次打量博物馆,轻叹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个博物馆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陈笑泠打量着周围:“你的意思是,博物馆被鬼操控了?”她撇撇嘴,看向利远航两人,“说实话,这种人遭到报复了,我不觉得太难过。”   利远航刚想反驳,看到坏蛋一家子又蔫了。   “可以这么说。”路迎酒讲,“但是放任不管的话,如果有一天它失控了,有可能会伤到无辜的游客。我得花个几分钟找一找阴气残留,再追踪……”   话说到一半停了。   因为敬闲满脸写着“快问我!”   路迎酒接着说:“再追踪过去把它除掉,或者化解它的怨念……敬闲,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我问你就是了:鬼在哪里?”   敬闲立马指了个方向:“那边。”   “真是受不了你们俩。”陈笑泠嘟囔着,“就硬塞给我狗粮呗。”   说完她迈步,踩着小高跟率先往那边去了。   路迎酒和敬闲也迈步,利远航和白衣服男人赶忙跟上他们,紧张地东张西望。   敬闲所指的方向,是博物馆边缘的一个展厅,主题是【会说话的动物们】   展厅的周围都是小动物的模型,造型可爱。   黑字写在墙上:【我不敢去有活物的市场,每次去市场,我都能听到它们在和我说话】   【鸡说,你敢吃我们,我们就拿尖嘴啄死你】   【兔子说,你别吃我们,我们会哭的】   【鱼说,我快不能呼吸了】   【就连路边的蚂蚁都会告诉我,有个小孩子拿水淹死了它们的皇后】   见到这些句子,利远航在不知不觉间慢下了脚步,神情有些惊慌。   他很想掉头就走,却不敢离开路迎酒他们,犹犹豫豫。   直到一声“咔嚓!”出现在他耳边。   墙上又是一片亮光,放映机凭空出现,哗啦啦地播放出画面:【我叫雯雯】   【我很喜欢和兔子小雪说话】   利远航的手抖了一下。   有了之前人的教训,他立马知道,这次被报复的是他自己!   他转身就跑!   “砰!”   还没跑几步,利远航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头,晃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展厅内那巨大的兔子模型挪了位置,堵在出口处。它足有一人半那么高,手中拿着胡萝卜,圆滚滚的可爱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利远航颤抖起来,还想努力从它身边找出缝隙,逃出展厅。   他前脚刚踩上兔子前行,突然惨叫一声。   ——小鸡的模型出现在兔子的头顶,垂下身子,狠狠啄了他的脑袋。   鲜血从额前流下,他后退了好几步,晕头转向,竟然自己又转回了放映的画面前。   放映机兀自转动,光线惨白,画面上是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阳光灿烂,雯雯蹲在院子的笼子前,和白兔子说话:“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啊?”   “小雪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知道的。”   “哈哈哈哈哈你说的故事真好笑!”   家门开了,她的母亲探出头:“你怎么又在和兔子说话了?”   “它先问我,今天在学校的考试怎么样?”雯雯抬头,眨着眼睛,“今天麻雀还问我,为什么换了个头绳,它还是喜欢原来红色的那个。”   放在其他孩子身上,她这番发言是天真无邪,充满了孩童的想象力。   可是她脸上的认真与执拗,又十分不同。   像是真的坚信自己,亲耳听到了动物们说话。   “动物是不会说话的。”母亲无奈道,侧过身子,“你今天有没有向利叔叔问好啊?”   年轻的利远航出现了,靠着门框,笑着对女孩挥手。   画面一转,利远航和雯雯的母亲结婚了。   婚礼上他拉着女孩的手,说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你长大,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   然而,生活并不顺利,雯雯的脾气越来越奇怪了。   她不喜欢和人讲话,老师、同学都说她很自闭,只喜欢一个人喃喃自语。   有一天上课,她突然站起身,大声对着窗外的鸟喊道:“你们不可以吃学校的花!那是伯伯好不容易才种出来的!”   隔了一会她又点头,自言自语道:“嗯,知道错了就好,你们还是听话的好鸟儿。”   老师开始频频找她的家人谈话。   母亲的工作忙,大部分时候是利远航抽空过来。   刚开始他还来得积极,说肯定配合老师,好好教育孩子。后面次数逐渐增多,雯雯又干了不少奇怪的事情,他就不耐烦了。或许本质上,他觉得因为孩子一次次来学校,一次次对老师道歉,实在是有辱自尊心。   老师委婉提示道:“我觉得,你们可以带孩子去看看病,这种妄想带来的幻听是不正常的。”   “能有什么事啊。”利远航嗤了一声。   再之后他的态度越发恶劣,对孩子张口闭口一个“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整天考试就退步,脑子里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很笨?”   “就知道和动物说话,脑子有问题?”   女孩咬紧了嘴唇,眼泪汪汪。   “但是,”她说,“它们真的能说话啊。”   利远航又骂她蠢。   他的脾气是一天天越发暴躁,雯雯是一天天更加沉默。   她会花上数个小时,和大院里的兔子说话。   “小雪,”她说,“你今天怎么不开心啊?”   兔子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啃食胡萝卜,用大大的双眼看着她。   “嗯。”雯雯又说,“我也不喜欢他,但我很喜欢你。”   ……录像带播放到这里,利远航的脸色已是惨白。   恐惧再次压倒了他,他不顾额头、烧伤带来的疼痛,冲路迎酒喊道:“快救我!你们为什么就只是看着,快救救我啊!”   路迎酒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陈笑泠双手环胸,无动于衷,而敬闲在专心看路迎酒,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画面一转。   午夜,雯雯悄悄下了自己的小床,跑到走廊上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讲话。   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她在想象中为自己杜撰了一位好友,每晚依靠电话沟通。   她进行得很小心,可还是在一天晚上,被醉酒晚归的利远航撞见了。   “我草!”利远航被吓了一跳,“他妈的你有病是不是!这电话的线早断了,你和谁说话呢!”   雯雯被他吓出了眼泪:“可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什么朋友?!”利远航骂道,“你是真的有病,是不是想挨揍?!你没有朋友,老师都告诉我了,你根本没有朋友!”   雯雯眼泪汪汪,抽噎道:“我、我真的……”   “啪!”   她狠狠挨了一巴掌。   利远航酒精上头,整张脸都是红的:“朋友朋友朋友,整天就说你的朋友!我都讲了多少次,让你不要和那只死兔子讲话了,你怎么不听呢!你就是和我刻意作对!明明你能做个正常人的,这样玩很好笑是不是?你觉得你赢了我是不是?”   “不是的!”雯雯喊道,“我……”   “还顶嘴?!”利远航瞪起金鱼一般的眼睛,“你每天就和我顶嘴!你喜欢兔子是不是,我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小畜生!”   他仗着酒意出去院子,兔子正在笼子里安静地睡觉。   他一把将它揪出来,不顾它拼死的挣扎,掐着它的脖子。血液与脉搏的猛烈跳动就在他的指尖,那是一个生命的奋力抵抗。女孩尖叫着扑上来,对他又踢又咬,却无法阻止那双眼眸中的光芒消失——   伴随着一声呜咽,又或者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   兔子被他掐死了。   利远航骂骂咧咧地把它丢在一边,嘟囔着“这下该安分了吧”,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等母亲做好了早餐,却到处都找不到雯雯了。   她不见了。   并且在之后的每一天,都没再出现过。   ……   放映机到了最后,定格在了兔子死后的眼眸中。   毫无光彩,黑漆漆的。   利远航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像是什么东西靠过来了。   他颤抖着回头。   兔子模型就站在他的身后,朝他的脖颈伸足……狠狠掐住了他!   他不断挣扎,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柔弱得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心跳突突加快,气血上不到大脑,眼睛的最深处泛起黑幕。   临死前,他只看到兔子的嘴巴一张一合。   “我叫小雪。”它说,“是雯雯最好的朋友。”   利远航用浑身力气,爆发出最后一声呜咽,然后软绵绵地歪过了脑袋。   兔子无声地看着他。   几秒钟之后,众人的眼前一花,兔子和小鸡的模型都回到了原位,展厅复归正常。   “这一个个的,”陈笑泠喃喃,“都坏得可以啊,真的是罪有应得。”   路迎酒刚想讲些什么,突然被敬闲搂住腰,咬着耳朵说:“你看二楼。”   他抬头看去。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二楼东南面的走廊。这区域他们之前走过,大多是办公室。   此时在夜幕下,在透过博物馆玻璃照耀下来的月光下,一个全新的办公室出现了。   名牌上写着:“张成周”。   正是他们要找的张家人。   路迎酒心中一动,又看了眼剩下的白衣服男人。   那人彻底慌了神,喃喃说:“谁没做过点亏心事呢,谁没做过点亏心事呢……”   “亏心事是有。”路迎酒说,“但真正的善与恶,正常人还是能够区分开的,他们有原则,而你们没有。”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白衣服,准备直接上二楼的办公室。   楼梯漫长,层层向上。   他正在一步步靠近真相的线索。   天道,献祭,四大世家……   他从未与张家人接触过,难以想象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态,才想将他归还给天道,换取和平与昌盛。   路迎酒的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单是他,旁边的敬闲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又是和他讲小话:“其实,我也有亏心事。”   “什么?”路迎酒略微从沉重的思绪中挣脱。   说来也是奇怪,每次敬闲一开口,都能成功把他从情绪中扯出,大概这就是手握恋爱剧本的成熟男人独有的能力,全天候发挥的那种。   路迎酒问:“你又把毛团子当厨余垃圾桶了?”   “不是,”敬闲的声音更低了,“那天晚上,我不是和你说‘我就蹭蹭不进来’吗?”   路迎酒:“……嗯。”   总感觉话题开始偏移了。   敬闲说:“我还和你说,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信用的。”   路迎酒:“……嗯。”   “那是骗你的。”敬闲飞快说,“如果那天晚上你不是因为精力不够提前睡着了我是直接会和你干柴烈火巫山云雨破锅烂盖的直接负距离接触的可惜你睡得实在是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真的是好可惜我现在回想起来还特别意难平。”   路迎酒:“……”   路迎酒:“…………”   路迎酒说:“那你确实该有负罪感。”   “不,”敬闲说,“我不是因为歪心思而愧疚,我是为我没真的付出行动,让你早日性福而愧疚,是为夫失职了。”   路迎酒说:“……我想报警。” 第77章 火灾   警车到底能不能把敬闲抓走?   答案是否定的。   以路迎酒对敬闲的了解,他要是真上了警车,回来估计还会很高兴地和他说,警车看起来挺帅的不如我们俩也弄一辆吧。   路迎酒不禁忧心,觉得自己对敬闲的普法路程漫长而艰巨。   敬闲一路揽着他上去,上了二楼。   张成周的办公室就在不远处。惨白的月色落在门上,门扉紧闭,不知隐藏了多少个秘密。   陈笑泠低声说:“他都从这里辞职两三年了,怎么办公室突然冒出来了?”她左右环顾,“难道说,想要报复游客的那个鬼,和张成周有什么关系?”   路迎酒轻轻摇头。   他们一步步迈近,直到站在办公室门口了,路迎酒搭上门把手,指尖是一片金属的寒意,他深呼吸一口气,用力一拧——   没拧动。   他又多用了几分力气,门把手咔哒咔哒作响,但就是打不开。   敬闲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弯腰凑在他耳边:“要不要我来?”   路迎酒:“……”   他不答话,继续拧把手。   他的力气绝对不小。在他诸多奇异的驱鬼经历中,即使不贴符纸辅助,依旧上能放倒猛男,扛着尸体快走上山不喘气,下能暴力开门查人水表……就是这个门锁着实诡异,怎么都掰不动。   敬闲又说:“还是我来吧?”   路迎酒说:“你安静几秒钟。”说完往自己身上拍了个符纸。   符纸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他现在的力量连门把手都能掰弯。   但依旧转不动。   陈笑泠探头说:“这位张馆长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门锁得那么紧,不知道还以为他金屋藏娇了呢。”   “金屋藏娇”这个词,明显触动了敬闲的某根神经。   他的注意力立马不在博物馆中,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和路迎酒说:“咱们以后要不要也弄个一样的小黑屋,要不要再把我的手铐沙发放进去……”   “不要。”路迎酒断然否决,手上用力,额前都出了一层薄汗。   门把手微微变形了,还是转不动。   路迎酒无奈,松开了手。在他面前敬闲永远急于表现自己,上手就搭了上去,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绷紧——   “啪!”   “吱呀呀——”   整个门都在他的力道下颤抖,不到一秒钟过去,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整扇门被敬闲抠下来了,拿在手中。   路迎酒:“……”   陈笑泠:“……?”   两人都是下意识往墙上看。那门背后根本什么都没有,是一堵严实墙壁,它刚才是嵌进里头的,难怪路迎酒怎么拧把手都拧不开。   “我去。”陈笑泠喃喃道,“还金屋藏娇呢,现在连金屋都没有了。”   旁边的敬闲还拿着那扇门,得亏他力气大,拿着厚实的门板跟纸片似的。   他稍微研究了一下,说:“它没有被摆在正确的位置上。”   “什么意思?”路迎酒问。   敬闲解释说:“这里不是办公室原来的位置,所以门后面没东西。如果我们找到了原本的位置,把门放回墙上,再打开就能进到正确的房间。”   “原来是这样。”路迎酒点头,“我还从没见过这种门。不过,敬闲你是怎么知道的?”   敬闲说:“哦,我对这东西好奇过一段时间,有个宫殿里全是这种门,如果开错门了,就会直接被门后的岩浆烫死,很好玩的。”   路迎酒:“……你为什么要在家里放这种东西?这也太阴间了。”   他开始隐隐为婚后生活发愁。   ——因为敬闲展示的沙发,也因为这破门,鬼怪的家具实在是不敢恭维。现在看来,他的火柴人画像可能是最正常的东西了。   他又说:“你家里不会还有什么刀山火海,断头台和乱葬岗吧?”   敬闲很惊喜:“你怎么知道?不愧是我媳妇。”   路迎酒:“……”   他放弃思考自己日后的安危,轻叹一口气,说:“要不这样,你就拿着这个门板,我们再到处逛一逛。”   敬闲点头。   他一手继续搂着路迎酒,一手单手抓着那门板,肩上还坐着一个毛团子。   直接从一家三口变成了正在搬家的一家三口。   回到楼梯口时,他们刚好遇见那哆哆嗦嗦的白衣服男人上来。   那男人见到他们,一愣:“这怎么把门也抠下来了。”   陈笑泠对这人渣没啥好脸色,轻哼一声:“要你管?你担心自己就足够了。”   白衣服从恐惧中冷静下来了,和他们赔笑说:“我不该管,我不该管,我就老老实实跟在你们后头,再也不讲话了。我只是想从这博物馆里出去。”   之后的十几分钟,他果然安安静静地跟在三人后头。   虽然安静,但他从没放松警惕,不断扫视周围想找到出口。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都是强迫症发作盯着走廊的门,低声说:“那门好像没锁好……它的锁头是不是松了?”   陈笑泠便警告他:“你可别乱开门,万一后头又是飞蛾,姐姐一定拿我这十厘米的高跟鞋敲碎你脑袋。”   白衣服又赔笑。   路迎酒一心想找办公室原本的位置,把博物馆上下两层都走了一通,什么也没发现。   直到他们来到了“资料厅”。   资料厅的周围贴了许多的科普,介绍这个博物馆的历史,还提供了头戴式耳机给游客们听资料。路迎酒把手电筒的光照上去,看到了历任馆长的头像。   直到两年前,所有的馆长都是张家人。   目光停留在张成周的照片上:那中年男人比想象中的英俊,五十多岁了依旧保持良好的身形。他紧抿着下唇,看不出半点笑意,目光锐利如刀。   路迎酒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他见过那么多驱鬼师,一看便知道,张成周绝非等闲之辈,在驱鬼术上想必有着很高的造诣。   然后他收回视线,说:“走吧。”   资料厅不大,拐过弯就快到头了。   这边没有耳机,全是影片资料,一台放映机孤零零地立在正中。   白衣服瑟缩了一下。   他想拔腿就跑,可回想起利远航的经历,再怎么样他都是跑不掉的。他硬生生刹住脚步,往路迎酒那边挪动。   陈笑泠看向墙上,说:“这里写了,负责资料厅的人叫做……梁秋峰。”她若有所思,“我来之前,把博物馆两年前的员工都打听了一遍。如果我没有记错,梁秋峰和张成周是最老的两位员工了,彼此间肯定认识。而且,梁秋峰在三四年前就去世了。”   照片上,梁秋峰扶着一台放映机,微微笑着。   她皱眉:“这里到处在出现放映机,难道说,梁秋峰就是那个鬼?”   “可能性很大。”路迎酒点头道,“他是博物馆的员工,如果把复仇的场景设计在这里,那再正常不过了。”   闻言,白衣服一愣,盯着照片喃喃说:“那天,我们旅游团来到博物馆,就是他把我们引进来的。”他打了个哆嗦,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但是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对不对?把我们带到博物馆的是个死人!”   他退后半步,看着梁秋峰的眼神惊恐,又说:“我们、我们赶快走吧,他既然都成了厉鬼,到时候连你们都会一起报复的!”   “啪嗒!”   他的话音刚落,放映机便开始转动了。   墙上的画面出现一行大字:【我叫阿飞】   【我是一个小偷,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锁是我撬不开的】   白衣服男人睁大了眼睛。   画面之上,他双手插兜游荡在大街小巷,打量周围的老房屋。   当小偷的会去各个人家踩点。他所在的团伙发明了一套特殊的标记符号,他在踩点时将符号标记上去,告知同伙这家人的情况。   阿飞晃悠晃悠,避开人群,趁着四周无人拿出一只黑笔,在墙上画了个小标志。   一上一下两个三角形:【单身女性】   他又走了几步,慢慢将自己踩过点的地方都标记了。   菱形:【无人居住】   一个叉:【良好的目标】   两条竖杠和一条斜杠:【只有老人在家】   就这样标记完了,接下来就等着同伙过来一起下手。   男人继续在街上走着,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户人家。   他刚刚写下的标记是:【白天无人】   等到同伙过来估计都要傍晚了,这家人的家境优渥,他眼馋了很长时间。   按照一个小偷的谨慎程度来讲,他是不该一个人行动的。   但是阿飞这天跟鬼迷心窍了一样,独自转回了那户人家的跟前,见左右无人,弯下腰来研究了一下门锁。   月牙型的门锁。   防盗的锁芯分为AB和超B级三类。像是普遍流传的一字锁芯和十字锁芯,属于A级,老道的小偷可以在一分钟内撬开。而月牙型或者叶片锁芯属于B级,在五分钟内是可以撬开的。   阿飞顿时手痒。   他之前撬开过不知道多少锁了,那开锁的手艺在道上很是出名,还有人专门跑来和他学习。后来他被抓了一次,稍微老实了一点,就专门去踩点,反而疏于练习开锁。   他又左右张望了一番,迅速拿出开锁工具,金属在手上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锁芯慢慢转动、慢慢撬动。   “咔哒!”   伴随着这一声,锁开了。   他拉开门,敏捷而小心地钻了进去。果然如他所料,客厅的装修很豪华,几包价值不菲的烟就放在茶几上。   他一边走一边把值钱东西塞进包里。   这家的女主人经常穿金戴银,首饰盒里肯定有不少值钱东西。他急于搜刮,匆匆往主卧室走去。   推开门,屋内燃着半只小小的香薰蜡烛,应当是他们临走前忘记吹灭了,淡香在屋中弥漫开。他在卧室里翻箱倒柜,果然找到首饰盒,里头的项链、手环、耳环金光闪闪,亮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阿飞咽了咽口水,大把抓起首饰往包里放。   抓完首饰了,他又蹲下来把底下的抽屉搜了个遍。   他的手脚快,可还是蹲了六七分钟才把东西收拾完。站起来时,他突然眼前一阵发黑。   低血糖又犯了。   阿飞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吃了一块随身带的巧克力,才感觉好一些。   等视野清晰起来,他正正好好和床下的人对视了。   ——这个瞬间他的寒毛直竖。   比他更害怕的却是床下的人。那个小男孩听到了他进来的动静,早早躲在了床下,一直看着他的动作。   此时两人对视,他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地方的墙壁隔音不好,阿飞是知道的。他这么一叫左邻右舍肯定都听得到!   而且,这次他临时起意进来,根本就没有蒙住面庞!   “别叫!”阿飞低声喊道,“给我闭嘴!”   男孩边叫边使劲往床下缩。   阿飞也慌得不行。他身上是带了管制刀具的,但本质来说他只是小偷,胆子小,不敢真的掏刀威胁人,更别说做出诸如杀人灭口的事情。   开玩笑,入室盗窃和杀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他又不是找死!   于是阿飞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拔腿就跑。   殊不知在慌乱中,他的背包挂翻了那香薰蜡烛,此时火舌舔舐上了桌布与窗帘。   他一路跑到门外,死死把门甩上。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屋内好像有点烧焦的味道。   难道起火了?   他抽动鼻子闻了闻,敏锐的嗅觉让他意识到,真的是有东西烧着了!   他来不及纠结那么多,跑了好几十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小孩子还在屋内呢,他是不是该回去救他,或者直接报警?   可是报警的话,那小孩又看见了他的脸,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往警察手上送?   至于回去救人……   阿飞的步伐慢下来。   他在无人的街口,站了足足两三分钟。   他心想,火势还不大,那小屁孩应该自己能逃出来的吧?如果不能……   一股巨大的、阴冷的恶意裹挟住他。   如果不能,那不是更好了?他想着,这又不是他故意放的火,又不是他点燃了蜡烛不熄灭,这本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   于是他什么也没做,迅速消失了巷子之中,隐匿于远处的人群。   放映机转动。   画面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全身烧伤的男孩身上。   医院的墙壁洁白,父母在他的身边啜泣,却依旧无力回天。   画面再一转。   火海通红,背景却不是那户人家的家中了。   着火的是民宿!   阿飞睁大了眼睛:“这、这不是我们住的地方吗!等等,等等……”   他的头疼欲裂,被烈火灼烧的痛还在神经上跳舞。   “我,那间民宿……”他喃喃道,“我们是不是早就死了,早就被烧死了?就和那个小屁孩一样……”   他不断摇头想要否定这个事实,却无济于事。   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过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崩溃。他理智全无,尖叫了一声便往展厅外跑去!   然而,火焰重新在他的脚下燃起,席卷了全身,炽热将他吞噬殆尽。   他在火中不断挣扎、叫喊,拍打身上试图扑灭火焰。可这火焰带着十足的愤恨,把他彻底淹没。   等这份燥热停息,地面只余一团飞灰了。   资料厅里一片寂静,周围弥漫着类似烤肉的味道。   放映机不动了。   “呃,”陈笑泠扶额说,“小路啊,和你出来驱鬼实在是太刺激了。我今天算是把之前没见过的死法都现场看了一遍,这晚上怕是要做噩梦呀。”   路迎酒却没有答话。   陈笑泠看过去,见到路迎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梁秋峰的照片。   刚才,梁秋峰还是淡淡微笑着。   现在他的笑容都快扯到耳根了,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三人,分外可怖。陈笑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了水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照片上滴落的水珠。水珠都是彩色的,像是照片上的颜色在慢慢融化。   阴风一卷,掠过照片。   陈笑泠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仔细望过去,照片上空无一人!   梁秋峰不见了!   她下意识退后半步,耳边已经炸开了一声咆哮。   那咆哮介乎人类与野兽之间,充满了怨毒和暴怒,一个瘦小的人影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路迎酒飞扑过去!   路迎酒刚想要甩出符纸,身旁的敬闲突然动了。   只见他举起了手中一直抓着的门,以类似棒球运动员的姿势侧身,轮动门板——   “啪!”   梁秋峰被打得倒飞出去,直接撞碎了四五面墙壁,烟尘滚滚而起。如果他是个正常人,不死也得高位截瘫一辈子了。   路迎酒:“……”   路迎酒抬头跟敬闲说:“我把毛团子给你,不是让你当垃圾桶的。我让你拿着门,也不是让你当棒球棍的。”   “好好好。”敬闲敷衍他,“下次一定。”   说完继续单手举着门板,肩上扛着毛团子,右手揽着路迎酒。   烟尘渐歇,梁秋峰缓缓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晃晃,身上各种骨折、断裂处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   再等一小会,他又能自由行动了。   敬闲右手松开,打了个响指。   “呕!”梁秋峰突然呕吐了一声。   他弯下腰,不断干呕,仿佛有块硬骨头卡在了咽喉。干呕了四五次后,他不做声了。   准确来说,是他不能发出声音了。   一只干瘪的鬼手从他的咽喉探了出来,堵住他的气管,反手抓住他的头部,令骨骼发出咯咯的碎裂声响,叫人发麻。随后又是更多的鬼手,争相恐后从他的体内冒出,犹如植物得到了充足养分,不断生长,   咽喉、耳朵、胸腔……   它们狂舞着将他撕碎。   破烂的肢体化作一团浓郁的黑雾,消散在博物馆内,死得不能再死了。   陈笑泠被小小吓了一下。   敬闲对着路迎酒一脸邀功请赏:“怎么样?你看我多听你的话。”   路迎酒说:“……你下次还是用门板吧。”   再抬头看过去,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好像知道,张成周的办公室在哪里了。” 第78章 纸片大脑   路迎酒所说的地方,在资料厅之外。   从他这个角度看出去,刚好能看到外头大厅的楼上。敏锐的视力让他在黑暗中看到,墙壁上有一道门扉的痕迹。   很浅很淡,要是一不留神就忽略了。   陈笑泠又问:“所以,这个梁秋峰已经被解决了?这里不会再闹鬼了?”   路迎酒摇头:“这里还有很浓郁的阴气。如果放任不管,几天过后,那个旅游团的游客又会出现在这里,进入下一个死亡循环了。还有一点我没有弄懂,梁秋峰报复这些人的动机是什么?”   “那我也不知道。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查得出来,但真麻烦的,”陈笑泠眨了眨眼睛,“我的妆都要花了。”   三人先朝馆长的办公室过去。   敬闲把门板放下来,对齐墙上的痕迹。   墙壁开始蠕动,门板轻陷下去,最后完全契合在墙壁内。路迎酒这回能拧开把手了,伴随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入目是一抹清冷的月光。   那月光极其亮,照耀在梨花木制的桌子上,照亮了一堆杂乱的文件。名牌就摆在桌前,写着“张成周”。书架上的书摆得密密麻麻,大部分都是馆内的资料,和研究精神疾病的文刊。   一卷书法挂在房间正中。   【天道】   运笔潇洒狂放,和叶德庸办公室中的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家人对天道的崇尚程度,比其他世家要狂热得多。路迎酒将整个办公室走了一遍,在墙角、书柜底部、桌子背面都发现了小小的符文印记,都是向天道祈福用的。包括书签上的挂坠,正面雕着谛听踏云,而背面是祥云中的一只眼眸。   即便时隔多年,这屋内也看起来整洁。   路迎酒从抽屉里翻出了未用过的符纸、水笔、铜钱串、平安符等。绕回梨花木桌旁边,他又找到了一个上锁的小柜子。   敬闲凑过来:“我帮你弄开。”   路迎酒一把将他推开:“别搞破坏。”说完掏出万能的曲别针,掰直了就往锁孔里探。   他的技巧娴熟,很快就把锁给撬开了。   里头是一部老式的手机,屏幕上几道划痕。   他试探性摁下电源键,出乎意料的是,屏幕亮了起来。   开机动画格外漫长,白晃晃的光照亮屋内。等到加载完成,短信页面自动跳了出来,显示出几条大半年前的短信。   【发送人:梁秋峰   我什么都听到了,那个游客团有问题,就是一群人渣】   ——路迎酒不禁皱眉。   半年前梁秋峰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他的执念未消,竟然借助这种方式继续与生者联络。而两年前就辞职的张馆长,正是他的联络人。   张成周回复到:【你动了博物馆里谛听的法阵?】   梁秋峰没有回复。   张成周又发:【你在想什么?】   【你不要动什么邪念,我不想对你下手】   【梁秋峰,回复我】   【你儿子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的,他不会希望你这么做。你等着,我现在在桓州,马上就回来找你,好兄弟,我希望你能好端端地去往来生,绝不可以踏上万劫不复之道啊!】   再之后张成周又发了好几条消息。   梁秋峰一直没回复。   陈笑泠比对了一下短信时间,说:“这条短信的一天过后,就发生了民宿火灾案件,那一个旅行团的人都死了。当然,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受伤。”   她又看了一遍短信:“不过这个‘谛听的法阵’指的是什么?”   路迎酒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把抽屉里的其他纸张拿出来,又配合在书架找的资料,坐上了办公椅。   办公椅舒适宽大,整个人能够轻松陷下去。他靠着椅背,窗外月光刚好落在半身,勾勒出他画一般的侧脸线条。   他随后点了点资料,说:“谛听与张家契约,听晓万物,包括人心。如果在这博物馆中设下了它的阵法,遇到懂行的,就能听到过路人的心声。”   “也就是说,”陈笑泠讲,“出于某些原因,梁秋峰知道了阵法,并且听到了游客们的心声。”   “对。他和张成周是多年的好友,如果本身又会点驱鬼术,学会了阵法并不是难事。”路迎酒点头,“他在变鬼之后用了阵法,听到这个游客团的心声,于是策划了报复。”   “至于报复的原因,可能是这个。”   他把一份报纸抽出来。   那是一则新闻报道:【十四岁抑郁症男孩遭校园霸凌,于18日晚跳楼自尽】   “这是……”陈笑泠眯了眯眼睛,“这是梁秋峰的孩子?”   “对。”路迎酒说,“这里有他们的合照。他的儿子有精神疾病,又被同学霸凌自杀了。所以他才如此仇恨不尊重患者的人,谛听的力量,让他听见了游客的心声,也让他策划了这一场复仇。”   陈笑泠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他的鬼魂还一直游荡在博物馆。原来是在钓鱼执法呢。不过,这一个旅行团能凑齐那么多人渣也是不容易。”   路迎酒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飞机和上帝的笑话?”   “什么?”陈笑泠眨眼。   敬闲也竖起耳朵听:这可是路迎酒第一次讲笑话。   路迎酒说:“一个男人结婚时宣誓,如果他背叛了妻子,上帝就会惩罚他。结果没过多久,他就背叛了她。”   “渣啊。”敬闲说,突然间特别真情实感。   路迎酒:“……”   他觉得敬闲在暗指之前没给他名分的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男人坐飞机时遇到了风暴,他想起了那个誓言,赶忙向上帝祷告:‘我不应违背我的誓言,但飞机上其他游客是无辜的,请您暂时先绕过我吧!’”   “结果上帝告诉他:‘什么无辜?你以为我花那么多年,凑齐这一飞机的人容易吗?’”   陈笑泠:“……”   路迎酒说:“有时候并不是巧合,而是命运中注定的东西。”他再次看向手机的联络短信,轻叹一声,“他为了孩子去复仇也是不容易,在情理之中,但是事情不能再这样发展了。”   他把资料都堆在一起,又和陈笑泠讲:“不过我们知道了,张成周半年前在桓州那边,很可能还回了一趟这个博物馆。至少有一条线索在。”   陈笑泠点头:“嗯,我可以去查,但需要大量的时间。”   他们最后再将这个房间找了个遍,确定没有任何遗留的物品。   毛团子在地上闻来闻去,突然摇着尾巴,冲着角落的书柜狂叫。敬闲过去,把书柜整个挪开。   后面是一面洁白的墙壁,什么也没有。   路迎酒微微皱眉,将手抚摸上去。墙面非常平整,摸索过程中墙粉粘在了他的指腹上。   敬闲也靠过来,和他肩并肩站着,同样轻抚墙壁。   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血。”   “什么血?”陈笑泠探头。路迎酒和敬闲太高了,她踩着高跟鞋视线都越不过肩膀,只能努力探头探脑地看。   路迎酒轻点墙面:“这里曾经有过阵法,而且是偏阴的阵法。让它显形的方法还是有的,都说气为阳血为阴,浇上鲜血就能复原——当然,最好是女性的血。”   陈笑泠:“……”   她看了眼路迎酒,又看了眼敬闲。   月光之下,那两人一个英俊一个清隽,头歪的角度都一模一样,颇有夫妻相。   而他们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路迎酒眼中带了莫名的期待,而敬闲顺着他的目光也带了饶有兴致的探究。   她双手环胸退后半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贫血的啊!去献血车捐个200cc都头晕的那种!”   路迎酒轻叹一声,有些失望:“那算了,我还是找别的办法。”   敬闲却说:“不用。”   “什么不用?”陈笑泠立马警醒,“我半点血都不想丢!”   敬闲摇头,随手往旁边的桌面一拍。   一个猩红色的阵法无声出现。   驱鬼师所画的阵法,大部分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中正浩荡的。而他的阵法,每一笔都像是浓郁的鲜血,勾勒出诡谲、扭曲的图形,叫人心生不安。   “咔咔——”   可怖的叫声从其中传来,什么生物在躁动。敬闲直接伸手,整只右手没入了阵法之中,轻轻一揪。   “咔咔咔!”他手中,一个只有嘴的黑蝙蝠不断扇动翅膀,浑身阴气阵阵。路迎酒没见过这鬼,凭经验判断了一下,这是某种食腐的鬼怪。   “卧槽这是什么?!”陈笑泠退后了几步,靠在墙角,“大嘴蝠啊?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神奇宝贝大师。”   “这种叫血蝠。”敬闲解释,“最喜欢吸血和脑浆。”   他让路迎酒从墙边让开,然后抓着血蝠的翅膀,让它的嘴对准墙面。   “呕!呕呕——”一阵猛烈的呕吐声后,血蝠“yue”地一下吐了一大口血糊在墙上。   接着就是源源不断的鲜血,敬闲拿着它,跟拿着一杆水枪般往墙上淋血。一时之间洁白的墙面通红,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路迎酒:“……”   敬闲的怪东西是真的多。   他非常有理由怀疑敬闲的某个宫殿里养了这个东西,指不定他还让手下的小鬼拿血蝠打血仗……这完全是敬闲干得出来的事情。   血液汩汩流下,有几块墙皮却始终保持了洁白。   渐渐地,路迎酒就看出来图形了:洁白的部分组成一个圆形标志,中间是非常类似七芒星的图案,只是掺杂了更多更复杂的其他纹路。   他从没见过这种阵法。   血流停滞了。   敬闲很随便地又开了一个阵法,把吐完血后蔫蔫的蝙蝠塞回去,然后回到路迎酒的身边。   毛团子在底下蹦来蹦去,焦急地嗷嗷叫。敬闲一把抱起它,摸摸它的脑袋:“别管那个丑蝙蝠,我还是最喜欢你。”   毛团高兴得直吐舌头。   路迎酒不顾墙上还有猩红,伸手轻抚上去,细细分析着每一条纹路。   凭借对驱鬼术的了解,他知道,这是个需要七个媒介完成的阵法,应当会召唤……或者开启什么东西。   ——媒介是什么?   目光扫过树根般交缠的纹路:那些纹路交织成了一个隐晦的人形。   所以,媒介是人。   但不是活祭的那种,而是需要七个驱鬼师共同维系阵法。   ——开启什么东西?   路迎酒观察许久,没有头绪。驱鬼这一行实在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张家作为世家之一,源远流长,不是他一下子能弄明白的。   他退后半步,拿出手机拍下阵法。   却见敬闲的神情肃穆,说:“这个阵法与鬼界有关。”   路迎酒一愣:“怎么会呢?”   敬闲指着阵法:“这里的十个不同标志,代表了鬼界的十殿。但这标志即使放在鬼界,也是非常古老的,我已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路迎酒站回他的身边,说:“张家崇尚天道,一般是不愿与鬼界多加沟通的,更何况是这种,需要七位驱鬼师一同运作的大型阵法。”   与鬼界有关的阵法,一般都是邪术。   比如强行招魂、镇魂,或者召唤出厉鬼索命。正经的驱鬼师是不会碰这种东西的。   阴阳有隔。   第一个从鬼界借来力量、第一个敢于请神的楚千句,已经受到了可怕的惩罚。张家知晓、崇尚天道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敬闲却非常肯定:“我绝不会认错。如果追溯,这应该是上一任鬼王时期的标志。”他看着墙面,又说,“我对驱鬼师的阵法不了解。”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是完全没了解。”   敬闲从善如流,立马改口:“我对驱鬼师的阵法完全没了解,单论与鬼界相关的地方,他们应当是想……前往鬼界。”   路迎酒微微睁大眼睛。   他犹豫说:“那应该是必死无疑的事情。”   已经有无数驱鬼师前辈证明过:生者前往鬼界,必死无疑。   那是只属于冷风、腥血与暴戾鬼魂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他们努力的方向。”敬闲微眯起眼眸,脸上闪过一抹戾气,“鬼界无边无际,即使是我也无法时刻洞察每个角落。更何况老鬼王十分狡诈,说不定真留下了什么破绽。”   “上一任鬼王?”路迎酒想了想,“他现在在哪里?”   敬闲一笑:“早死了。”这笑容森森的,像是猛兽露出獠牙。   路迎酒:“……”意料之中。   不过,难道说张家真的试图前往鬼界?   陈笑泠见他们嘀嘀咕咕老一段时间,忍不住开口问:“你们讨论得怎么样了?这里好像越来越冷了,是不是那个梁秋峰又要来了?”   周围阴气确实越来越重了。   路迎酒又把屋内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之处,才说:“我们出去吧。”   他拿上了张成周的手机,和各种资料,把敬闲叫过来塞进去他的四次元背包——塞的过程不算太顺利,毛团子咬下来了几片边角料,津津有味地吃着。   三人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后,陈笑泠回头看了眼,余光却扫到了什么东西。   走廊尽头竟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她呼吸一滞,赶忙拍路迎酒。路迎酒早发现了,看过去,只听见那黑色人影以沙哑声音说:“外来人员,不得进入办公室……”   “你是当员工当疯了!”陈笑泠躲在路迎酒和敬闲身后,分外有安全感,晃了晃脑袋,“现在还管游客呢?”   人影又是磕磕绊绊地开口:“不得、不得进入他的办公室,不得进入院长办公室。外来人员,不得进入办公室……”   他歪着脑袋思考了几秒钟。   浓郁的黑雾聚集在他周身,风起——   哗啦啦!   黑暗中无数张人脸飞出,悬停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竟然又是那些惊悚的自画像!它们挣脱了大厅的画框,追来这里了!   陈笑泠暗骂一声:“就这么喜欢这些鬼玩意……”   路迎酒手上捏着符纸,刚要甩出去,自画像却开始翻飞。   它们在空中折叠、狂舞,汇聚在一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巧手将他们编织在一起。   层层交叠,节节攀升。   它们……组成了一个大脑状的物体,该有的结构全都有,脑沟、额叶、颞叶……样样不缺,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正对着他们。纸张还在不断摩挲,仿佛大脑在蠕动,要是他们有巨物恐惧症,恐怕此时已经手脚发软了。   但是他们没有。   “真丑。”敬闲发表意见。   “确实。”路迎酒赞同他的观点。   陈笑泠:“……这个是重点吗?”   大脑又是猛烈蠕动。   突然,一束明亮的灯光从其中传出。   它的亮度像是舞台上的大型探照灯,又像是博物馆巡夜时的手电筒光束,“咔嚓”一声带着热度,聚焦在了陈笑泠身上。   陈笑泠还没反应过来,眼神就变得空洞。   “诶?”她喃喃说,“上二楼的楼梯有多少级,我刚刚怎么没有数清楚呢?”她僵硬地转动脑袋,声音干瘪,“我、我要回去再数一下,数字绝对不能出错。”   强迫症!   又是强迫症!   梁秋峰想必是用这种方法,逼得旅游团患上了精神疾病。路迎酒皱眉,贴了张符纸便上前拉住陈笑泠的手腕。   灯光落在他身上,他也是一阵轻微的眩晕,像是什么试图篡改他的大脑意识。   可问题不大,时间足够他把陈笑泠带到安全的地方了。就是光照带来的热度像是烤炉,让他额前一下子有了薄汗。   他刚要迈步,突然身前一黑。   回头看去,敬闲站在了他们两人之前。他的角度选得好,自身的长影刚好能将他们全都拦住。   没了光照,陈笑泠的眼神一下子清明起来,她捂着脑袋说:“啊我的头……嘶,好疼,刚刚发生什么了……”   路迎酒却快步走向敬闲。   理智上,他知道敬闲不可能被这种级别的鬼怪所威胁,但他这一刻依旧焦急。   “敬闲你没事吧?”他问。   “哪能……”敬闲回头看他,突然皱眉,“啊我的头好疼!”   路迎酒:?!!   他慌得不行——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在驱鬼时有这种情绪了。他赶忙掏出符纸往敬闲身上贴,边贴边要上手牵着敬闲,把他往身后带。   没想到敬闲没牵动,倒是他被一把搂住了。   路迎酒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被亲了一大口。   路迎酒:?   敬闲一脸真诚:“亲了你我感觉好多了!要不然我们再亲一口!”   路迎酒:“……”   他一把推开敬闲,狠狠戳了他一下:“它是加强了你的恋爱脑吗??”   “是是是。”敬闲毫不害臊,“这可能也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嘛,你得帮我治。”说完又搂上了媳妇的细腰,心满意足。   陈笑泠:“……”她只觉得脑袋突突突地更疼了。   见到这一幕,走廊尽头的梁秋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啊啊啊啊!”他喊道,愤怒到了极点,“啊啊啊!”   ——此时此刻,即便非常不应该,但陈笑泠还是莫名和他共情了。   “……兄弟我懂,”她喃喃道,“我也想宰了这对狗男男。” 第79章 夜市   伴随着梁秋峰的怒吼,纸片大脑的蠕动越发快了起来。上百张纸张摩擦,发出的声音竟然能如此刺耳,令人想起一大群昆虫振翅时的声响。   从大脑中放出的光芒更加耀眼,好似一轮灼热的太阳,周围空气都扭曲了。陈笑泠感到威胁,后退小半步,同样把符纸贴在自己身上,清凉涌过全身,消除了扑面而来的炽热。   她虽只是陈家外家的人,可也懂世家简单的术法,冷静下来后自保是没问题的。   路迎酒拍拍敬闲的肩膀:“梁秋峰给你解决,我去对付大脑。”   敬闲说:“为什么不是我去解决大脑?大脑比鬼魂庞大多了,按照对应的原则来讲应该让我上,因为我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大还比你持久……”   路迎酒:???   他一巴掌拍在敬闲背上把他的话头打断了,忍无可忍道:“你要去就快去!”   敬闲如愿以偿,看向纸片大脑。   ——很快路迎酒就明白,为什么敬闲执着于大脑了。   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对应原则。   敬闲单手抱着毛团子,轻轻松松跳上栏杆,一踩,阴风便托着他到了半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脑,看着无数翻滚、翻折的纸张。   然后丢出了毛团。   毛团子圆滚滚地落下去,因为体重直接把纸张压垮了一片,但好歹是站稳了步伐。它一脸懵逼地被自画像包围,左看右看。   然后就开始暴风吸入纸张!   吃得那叫一个开心,那叫一个痛快,吧哒吧哒吧哒哒哒……   路迎酒:“……”   他绝望地收回目光。   视线回到走廊上,梁秋峰依旧暴怒。   靠得近了路迎酒才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类似警棍的东西,轻轻一甩,坚实的地面被敲得四分五裂。他紧盯着路迎酒,大有用这东西把他脑袋砸得粉碎的意思。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气,平息下想要揍敬闲的愤怒,拔出短刀,逐渐加快步伐……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迈着大步,在接近梁秋峰时猛地跃起!   警棍堪堪在他身下掠过,裹挟的厉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半截白皙的腰。他跃起的高度正好,不低一分,让警棍碰到他的衣角,也绝对不高一分,吝啬与自信到连半分多余动作都不会做。   他翻过警棍,刀身以一个完美的弧度落下。   割开了梁秋峰的咽喉。   大片大片的血从伤口处涌出,腥味在空气里爆炸。而这厉鬼攻势不减,上半身发出诡异的咯咯声,直接扭转了180度!   普通人要这么扭,脊柱和神经早断得稀碎,动都不能动了。但是梁秋峰甚至动作都没慢半点,棍棒直冲着路迎酒过去!   在空中,路迎酒根本没有半点借力点。   避无可避。   他面色不改,又是捏了个诀。只见两片薄薄的纸从他袖口滑出,一瞬支棱成小纸人的模样。它们借厉风飞起,旋转着落在警棍之上。   然后它们迈开步子,大步大步奔跑,顺着警棍一直来到了梁秋峰的手腕处,一左一右,伸出手钳住他的关节,奋力一扭。   “咔哒!”   整个手腕被拧了一整圈!梁秋峰的右手软绵绵地垂下,再抓不稳武器,警棍飞旋而出打爆走廊的围栏,狠狠插在一楼地面。那十几厘米的警棍几乎整根没入,大理石地板寸寸开裂。   纸人的动作看似轻飘飘的,实则迅捷无比,整个过程没超过半秒钟,拧断他手腕时也毫不含糊。   路迎酒稳稳落地,刀身一转,由正手变作反手。他一手铁钳般抓住对方的肩膀,一手干脆利落地捅进心脏,狠狠一转。   刀身的符文猛地亮起,符咒的力量涌动,将鬼怪的血液尽数污染。   梁秋峰脸上立马爆出黑色的、小蛇一般的青筋,往下蔓延至脖颈,至胸膛,至四肢,遍布全身。阴气与符咒在体内厮杀,肉身承受不了这力量,几欲爆裂。垂死关头,他还要伸手去抓路迎酒,指甲尖锐如刃,寒芒似刀!   口中又涌出大团鲜血,淋淋沥沥滴在地上。   他的眼神空洞,似有什么情愫涌动了一下,嘴中含糊喊了一声:“东东,爸爸好想你。”   说完,那伸出去的手一顿。   竟然是小心地收起了凶器般的指甲。   ——尽管路迎酒的短刀还插在他心脏,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想用手去摸一摸路迎酒的面颊。   路迎酒便想起,梁秋峰那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儿子梁东东。   如果梁东东还活着的话,应该和自己是差不多年纪了。   他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一软。   或许天下父母大抵相同。   他想到了庄雪,想到老屋子里暖黄色的光,想到她插花时的轻轻哼唱,身上带了淡香,想到花瓶里的狗尾巴草,迎风摇曳,蓬松喜人。   于是,他站着没动。   任由梁秋峰的手轻放在了他的侧脸,虚弱地笑了笑:“东东,爸爸好高兴啊,你都长那么大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中闪烁着复杂情绪。   好似此时此刻,他真的活了过来。   然而,厉鬼的清醒是短暂的,是昙花一现。   复杂情绪转瞬被残暴吞没。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梁秋峰面色狠厉,尖啸一声,手上动作不再温柔,指甲挠向路迎酒的脖颈!   路迎酒早有预料,从未放下所有警惕。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轻盈地退后半步,躲开那足以致命的一挠,手上的符纸燃起火光——   “砰!!”   梁秋峰翻着白眼倒下了。   他身后出现了一个拿着高跟鞋的陈笑泠。   她那高跟鞋,鞋跟足有十几厘米,称为凶器都不为过。平时她踩起来虎虎生威,涂个大红的口红,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敌人的脑袋上。   ——要知道,她这对鞋子是精心挑选出来,准备在敬闲大妖精面前扳回一城的。   现在她彻底输给大妖精。   但这高跟鞋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敌人的脑袋上。   路迎酒清晰看见,那鞋跟上沾着鲜血,一滴滴狰狞地流下。   陈笑泠把高跟鞋丢在地上,右脚带着高跟优雅地弓起,手轻轻一勾就把带子给系上了。梁秋峰还在她脚边挣扎,发出嘶哑的吼叫,伸手去抓她的脚。   “姐姐的玉足也是你能碰的?!”陈笑泠冷笑一声,抬起脚,哐哐哐毫不客气地踩在他脑袋上。   这几脚力度十足。   “砰砰砰!”   梁秋峰迅速不动了,光速去世。   路迎酒:“……”   太暴力了。   陈笑泠解决完厉鬼,神清气爽。她本来因为路迎酒的事情还有点心情烦闷的,现在是彻底舒服了。   她拍拍手,问路迎酒:“还有要解决的鬼吗?”   路迎酒回头看去。   毛团子还在尽情地啃食巨型大脑——如果这个大脑不是由自画像构成,这场面堪称惊悚。   不断有锋利的纸片往它身上扑,然而都被敬闲的阴风给撕碎了。   毛团子被敬闲罩着,高枕无忧,吃得那是越发欢快。很快就把大半个脑袋给吃下去了。   陈笑泠说:“你们俩夫夫是不是虐待它了?它怎么像是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都开始吃纸了,多可怜啊。”   “它是挺饿了。”路迎酒说,“都三分钟没吃东西了。”   陈笑泠:“……”   大厅里纸张乱飞。   整个大脑分崩离析,只剩下无数的碎纸片飞在空中。   随着它的消失,周围血肉般的墙壁慢慢沉下去。   雨天博物馆的出口出现在众人面前。   展品安安静静、完好无损,墙上的字迹依旧清晰。而大厅正中央,病人们的自画像复原了,安静地沐浴在月光中。   毛团子嗷呜嗷呜地追着一片烂纸。   路迎酒撑着栏杆跳下来,一把捞起了它,狠狠瞪了眼敬闲。   敬闲自知理亏,刚要开口,陈笑泠却打断他们:“诶诶诶,小夫妻吵架等待会再吵,咱们先从这破地方离开啊,我可不想待着了。”   她率先走向大门,边走边嘟囔:“还想骗我留下来吃狗粮,想得美……”   ……   出了雨天博物馆,外头月朗星稀。   四下无光,唯有售票处还亮着灯,那老头子架着眼镜呼呼大睡。   现在快到闭馆时间了。   再回头看去,博物馆内静悄悄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是个不错的博物馆。”陈笑泠最后说,“之后的游客会喜欢它的。”   “嗯,”路迎酒点头,“如果梁秋峰还清醒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看到更多的人过来的。”   他们没有惊动老头,悄悄绕了出去。   顺着白天走过的路线,穿过大街小巷,路迎酒找到了那失火民宿的所在地。   火灾后的废墟已经被清理过了,地面留下焦黑的痕迹,隐约之间还能感受到阴气——尽管梁秋峰已经死了,旅游团的灵魂依旧在此处徘徊。   路迎酒在周围布下符纸,一共八张。   布置好之后,他捏了个诀。   符纸在这个无风的夜晚燃烧,很安静,很缓慢,橙红色的火苗舔舐夜色。   阴气在慢慢消散,地面的焦黑也变淡些许。   这次因为鬼魂足有五个,驱散过程有些缓慢。夜色中,敬闲站在路迎酒的身边,一阵风吹过,他闻到路迎酒发间的清香。   他靠近半步,拉着路迎酒的手低声说:“这里的夜市出名,就在三公里之外,等会要不要过去?”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   他还在生毛团吃了废纸的气,只是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陈笑泠穿着裙子在旁边等。她挺招虫子的,骂骂咧咧地用一本杂志扇走飞虫。   等她拍死第三只蚊子,嫌弃地拿出湿纸巾擦干净手上时,民宿的废墟上突然起了一阵烈风,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   符纸刚好烧尽。   路迎酒说:“他们已经离开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他们顺着原路返回。   街道上有不少行人,浑然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行色匆匆。他们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路迎酒跟司机说,去夜市。   司机熟门熟路地穿过小道。这里是闹市区,路上还有点塞车,不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车灯交汇成一片海洋。   车上,路迎酒把拍下的阵法照片发给陈笑泠,让她去查一查,有没有人知道,张家为什么想要去鬼界。   陈笑泠眨着眼睛说:“包在我身上吧。不过,我还是好担心你啊,你不会突然出什么事情吧?”   她卷了卷刚烫好的长发:“我很少见到,你不把话跟我说清楚的时候。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路迎酒一直没和她说,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是天道。   不是刻意隐瞒,而是确实无奈。   在他们刚离开蒹葭中学的某个晚上,精力充沛而旺盛的敬闲刚和他闹腾完。路迎酒困得不行了,被敬闲拉着洗了个热水澡后就更是昏昏沉沉,直想要睡觉。   床铺柔软,他迷糊靠在敬闲怀中,任由敬闲用指腹一遍遍抚过他的鬓角。   也不知多久后,敬闲低声问:“还醒着吗?”   路迎酒:“……”   路迎酒:“……嗯。”   敬闲说:“有关天道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尽量不要主动提起。”   提起这个话题,路迎酒清醒了。   他睁眼看向敬闲,声音依旧带着困意:“为什么?”   仔细一想,敬闲应当早就知道他与天道的纠葛,也是一直没说。   “常人不该窥见天道的意图,如果你告诉他们,很可能会害他们遭来灾祸。”敬闲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没告诉你。”   “但是我现在也发现了,不是吗?”路迎酒懒洋洋地在他怀中蹭了蹭。   “那是不一样的。”敬闲又是温柔地摸过他的黑发,轻轻落下一吻,“你是自己发现的线索,这就是命中注定。但是其他人……其他人本来不该和这件事情有纠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听到这里,路迎酒算是明白了。   无非是天道傲慢,容不得他人知晓它的念头,窥探它的秘密,觊觎它的威严。如果他擅自告知他人,违背了命运,反而会招来厄运。   不过说起这个……   路迎酒思考了几秒,说:“我之前追查过‘时辰到了’这件事情。但是,很多世家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事,至少我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他继续讲:“目前,明确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陈敏兰,张念云,楚游——很可能还有叶德庸。秘密似乎是保留在了个位数的人之间。”   “我当时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告诉家族其他人,而是独自保守着秘密。如果想要达成目标,明明依靠家族的力量才是上策。我只有一个人,再厉害也没办法与一个庞大的体系抗争。”   “现在,”他看向敬闲漆黑的眸子,“你这么说,我好像就明白了。如果他们主动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把信息扩散开来,反而会害了自己的家族。”   “嗯。”敬闲低声应了一声,“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后,不正是遭受厄运了吗?”   陈敏兰一家被灭门,就连初中的孙子都未能幸免。张念云自杀在山林深处,鬼魂在山间游荡数十年。楚游作为家主早早得了重疾,在痴傻中度过了后半生。   怎么看,都是悲惨的、令人唏嘘的命运。   路迎酒就苦笑了一下:“他们对亲人倒是保护得很好。这算是什么,某种个人英雄主义?如果我真要追究起来,也没办法迁怒其他人,如果他们得了愿望,那更是皆大欢喜——把重担挑在自己身上,家族的其他人即使得了好处,就连罪恶感都不用有。”   敬闲无言,伸手,一点点抚平了他微皱的眉。   这一招对路迎酒一直很有效。   他果然舒展了眉头,回抱住敬闲在他唇角亲了亲,笑说:“好了,我不会不开心的。我知道你之前把我保护得很好,之后也会的。”   他讲完这话本来是想去睡觉的。没想到这么一亲,把敬闲给弄精神了。   ——各种意义上的精神了。   于是后半夜路迎酒又没睡着。   闹得太狠了,肌肤相摩擦,肢体相触碰,他身上连着睡衣都沾了那冷香味道,整整一天没散去。   意识回到前往夜市的出租车上。   窗外车流拥堵。看着陈笑泠,听着她提出的疑问,路迎酒和陈敏兰他们一样,选择了沉默与隐瞒。   他只是笑说:“没有什么问题的,你放心好了。”   “真的么?”陈笑泠扬了扬下巴,狐疑道,“好吧,那我就暂且相信你吧。”   堵着堵着,车子终于来到了夜市门口。   金坊市的夜市出名,游客可比刚才那段路上的多多了。   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   路迎酒从车窗看出去,已能看到道路两侧热闹的商铺。   火焰哗哗冒出来,烧烤师傅汗流浃背,不断翻动肥美的牛羊肉串,直至精肉棕褐,油脂金黄。糖水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牛奶、西米露和双皮奶一字排开,透过塑料碗底能看到紫色的芋圆和焦糖珍珠……   除此之外,各种小吃店铺应有尽有。   陈笑泠看得眼睛都直了。   ——倒不是她有多想吃,而是这些食物都包装精美,一看就是设计给游客拍照的。而她又是标准的朋友圈狂魔,一天不秀个五六条就浑身难受。   这夜市,简直是绝佳的发挥场合。   她匆匆下了车,丢下一句:“老娘拍照去了,你们俩慢慢搞哈!”   说完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眨眼钻进人堆里不见了。   路迎酒扶额。   他和敬闲下了出租车,同样挤进去人潮。   食物的香气勾引出了毛团子,它趴在了敬闲的肩上,摇着尾巴,左顾右盼。   敬闲每次买东西都是买三份。   自己一份,路迎酒一份,毛团子一份。   但实际上他偏心得可以,每次刚拿到,都把毛团子那份往路迎酒的碗里扒拉。   肥瘦相间的完美红烧肉。   香甜可口的芒果西米露。   炸得酥脆的鱿鱼和焗扇贝。   路迎酒连声说不用了,敬闲还把自己碗里的往他那里夹,说你要多补充营养,体能不行,每次都是在床上搞着搞着就快睡着了。   路迎酒扶额说,那是因为你一搞就是大半夜,谁能遭得起啊。   敬闲不管,又是猛给他加餐,为未来的夜晚添砖增瓦。   路迎酒本来胃口就不大,最后形成了一个循环,敬闲不断把好吃的夹给他,他吃一部分,又把剩下的投喂给毛团子——它充分发挥了自己作为垃圾桶的作用,通通高高兴兴吃下去了。   就这样慢慢走,慢慢逛。   在囫囵咽下一个大肘子后,毛团子突然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嗝——”它说,“嗷嗷嗷嗝儿。”   路迎酒立马警醒:他可从来没听毛团子发出这种声音!   难道说……   难道说是消化不良了?! 第80章 庆典烟火   要知道,毛团子可是幼年体的饕餮。一只饕餮怎么会有吃撑的时候呢?   这得是吃了多少东西啊。   路迎酒想起,敬闲喂毛团子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又想起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你在家里见到了一只小蟑螂,那么你家里实际上已有一大窝蟑螂。敬闲的投喂也是一个道理,路迎酒见到他乱喂了几十次,那么在他没看到的角落,敬闲肯定已经投喂了无数东西!   说不定有几百个骷髅头了!   而且,今晚敬闲让它啃了几百张白纸。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路迎酒赶紧抱起毛团,揉了揉它软乎乎的脑袋,问:“你是不是撑着了?”   毛团子死命摇头:“嗷嗷!嗝儿!嗷!嗝!”   何止是撑着,这听上去已经快吐了。   路迎酒不知所措,一个眼刀朝敬闲剜过去。   敬闲自知理亏,生怕今晚自己就上不了床了,赶忙在四次元背包里乱掏,说:“别着急别着急,我带了一瓶健胃消食片。”   “它吃这个有用吗?”路迎酒狐疑道。   “没问题的。”敬闲拍了拍毛团,毛团冲他张开大嘴,露出尖尖的虎牙。   路迎酒以为敬闲要拿出五六片。   没想到敬闲手上不停,直接把整罐倒了下去!   “哗啦啦!”   毛团子来者不拒,瞬间全部吃下一百来片药,也不多咀嚼,直接吞下去了。   路迎酒:??   路迎酒:“敬闲你这是养蛊呢?!”   这怎么想情况都更严重了啊!   敬闲说:“它吃了那么多肯定得下猛药。没关系的,说不定它这次吃饱后就长大了呢。”   “凶兽哪有那么快能长大。”路迎酒又把毛团子举起来,看到它平时摇摆的尾巴都蔫下去了,肚皮圆滚滚。他反复观察了一番,才确定那一百片健胃消食片没发挥反作用。   看起来不像是有事,过会应该就好了。   毕竟是饕餮,在这方面天赋异禀。   只是接下来,路迎酒再也不给它吃东西了。   毛团子窝在他的怀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敬闲吃别的。   它委屈得要死,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吃不着,还看敬闲喂了几口路迎酒。   “嗷嗷嗷嗝!”它抗议。   这回,连敬闲都不纵容它了。它张嘴叫一次就往它嘴里倒一点健胃消食片,就这么走了一路,敬闲又是成功投喂了一整瓶药片。   这药比路迎酒想象得有用得多。   转到夜市的第三个转角,毛团子已经不打嗝了。   等他和敬闲坐在路边,开了两个椰子喝椰青时,毛团子又生龙活虎起来。   敬闲抱起它放在桌上,和路迎酒说:“你看,这不就好了?”   “也得亏它是饕餮。”路迎酒慢条斯理地喝着椰汁。   “说不定真的是它要长大了。”敬闲揉了揉它的毛。   “不可能,”路迎酒说,“它的寿命那么长,说不定等我死了它都不会……”、   “砰!”   一声巨响!   他们的桌子塌了,椰汁洒了一地。路迎酒眼前一片漆黑——准确来说,视野里全是黑漆漆的毛发。一个大半人高的东西压垮了桌子。   路迎酒定睛一看——   面前是个……是个超级大毛团子!!   毛团子:“嗷嗷嗷!”疯狂摇尾巴。   声音都低沉了八度。   路迎酒:??   其他人看不见毛团,就看见他们俩的桌子突然塌了,纷纷侧目。服务员赶忙上来,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受伤。   受伤是不可能受伤的。   就是毛团子大口咀嚼着,把落在地上的椰子壳咬碎了,一口咽下去。它越吃越高兴,循着食物的香气往别人桌上凑。   路迎酒想把它抱走。   奈何大毛团子的质量变大了太多,他抓了满手蓬松的毛,却一下没抱起来。眼看着毛团就要如脱缰野狗去掠夺别人的椰子——   “嗷?”   毛团疑惑地悬空了。   敬闲单手举起了它,另一只手干脆地摸出银行卡买单,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揽着路迎酒走了。   两人一毛团来到角落。   敬闲这才把大毛团放在地上,拍拍它说:“你看,这不就长大了吗?”   路迎酒:“……”   路迎酒说:“我现在心情很复杂。你知道有人养迷你猪作为宠物吗?”   “知道。”敬闲点头。   路迎酒继续说:“有些人买错了品种,有些奸商骗人,他们养着养着就发现迷你猪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只大猪。”   他看了眼大毛团,脸色复杂道:“现在,我的心情和他们有微妙的相同。”他蹲下来揉揉毛团子,又说,“我本来以为它长大以后,会是威风八面的凶兽呢。《山海经》里不是这么记载的吗:‘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   没想到毛团子长大了还是毛团子。   敬闲嫌弃道:“要是真长记载里的那样,哪有现在可爱。”   “也是。”路迎酒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   敬闲又说:“这个大小,刚好能当懒人沙发。”   路迎酒:“……”   路迎酒:“…………”   敬闲继续畅想未来:“以后我们看球赛就坐在它身上,吃完的瓜果皮往下一丢就能喂给它,简直太方便了,智能又环保。”   然后他脑袋上狠狠挨了路迎酒一下。   可惜的是,毛团子长大之后就不好抱着了。路迎酒心想,他也不能让敬闲这样举它举一路啊。   他刚在发愁。没想到毛团子摇着尾巴,浑身长毛海浪般丝滑摆动,“嗷呜!”一声,又变回了原来的大小,跳回了他的怀中。   又变回了便携式毛团。   路迎酒不禁笑了笑,挠挠它的下巴。   他们继续顺着长街走下去。   食物的香气到处都是,走过一轮还有一轮,直让人眼花缭乱,挑都挑不过来。还好毛团子恢复了胃口,路迎酒吃不下的东西全都丢给它,一点都不会浪费。   路迎酒本来对美食没兴趣,可这样和敬闲乱逛,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胃口。走走停停,他们几乎把所有小吃都尝了个遍。   临近十点钟,他们终于走到夜市的尽头。   敬闲看了看表,说:“这里今晚十点会放烟花。”   “庆祝什么?”路迎酒问。   “好像是庆祝这个夜市的30周年。”敬闲回答。   他说得没错,这段时间离去的游客都少了。大家或是坐在露天的座位,或是找了个好地方驻足聊天,等着烟花。   敬闲拉着路迎酒上了个酒吧的二楼。   二楼临街、露天,种着精致的花花草草,藤蔓顺着鸟笼状的植物爬架上去,勾勒出精致的形状。   路迎酒要了果汁,敬闲要了冰啤酒。   毛团子只得到了一杯白开水,气得呜呜抗议。   晚风凉爽,喝一口冰冷的饮料,酒饱饭足舒服得能让人眯起眼睛。   路迎酒缓缓搅动吸管,杯中一颗葡萄炸开了,香甜的汁水混进茶中,西瓜与橙子都有着诱人的色泽。   街上的人声沸腾,这二楼却清净得很,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他说:“敬闲。”   “嗯?”敬闲看向他。   “你说过我们有前缘。”路迎酒说,“但只能等我自己回想起来。”   敬闲眼睛一亮:“你想起来了?”   “……没有。”路迎酒不知怎么笑了,“只是我喝下孔雀的神水之后,梦见了前世。”   他梦见缥缈的、磅礴的风雪中,他点着一盏明灯,一步步踏雪向前,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他牵着一个看不清面庞的玄袍少年。   少年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死吗?”   ——回答少年的,却只有呼啸的风声。   梦境很模糊,但是路迎酒回想时,怎么想都觉得那少年像是敬闲。   他就开口:“我梦见了雪地……”   他将那个梦境给敬闲复述了一遍,又说:“那个少年应该就是你吧?”   敬闲沉默了一会,“嗯”了一声。   不知道怎么,他脸上没有刚才的欣喜与期待了,像是回忆起了不愉快的事情。但他的脸色很快轻松起来,几乎让路迎酒觉得,刚才的阴霾是他的错觉。   敬闲的语调轻松:“那你这不是想起来一点了吗,再等一段时间,我们多在床上交流交流,说不定你情至浓处就全都想起来了呢?”   “哪有这种歪道理?”路迎酒笑说。   “你加油回想。”敬闲鼓励他,“回想起我们情比坚金的爱情!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有感人泪下的过去!你以前可喜欢我了,天天追在我身后跑,要我和你谈恋爱。”   路迎酒:“……”   虽然他没想起过去,但他百分百确定敬闲在扯淡。   他懒得反驳,敬闲又拿着啤酒杯子起身,和他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离十点还有两分钟,人群有细微的躁动,众人都是兴奋地交头接耳。   毛团子在桌上拱来拱去,试图偷喝路迎酒的水果茶。路迎酒垂眸,倒出了茶分给它,顺手揉了揉它蓬蓬松松的毛。   还有一分钟。   凉风吹起发丝,路迎酒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街道灯火通明,小吃店依旧是热火朝天地烹饪美食。他轻轻喝了一口果茶,茶味冰爽且香甜,和敬闲的啤酒香气混在一起,有种独特好闻的味道。   他在看行人,敬闲在看他。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没有开口,只是笑了起来。   他靠着路迎酒说:“差不多该是烟花的时间了。”   “是啊。”路迎酒说,“快到时间了。”   倒计时开始了,人群躁动起来。   还有十秒,九秒,八秒……   三秒,两秒。   一秒。   “咻!砰!”   “砰!砰砰砰!”   大块的斑斓炸开在夜空中!鹅黄,海棠红,明蓝……天幕原本是蓝黑的,此时就像是往上头信手泼了颜料。光线明明暗暗,照耀所有人的面庞,他们抬头看去,磅礴的色彩炸裂在一双双黑色的、欣喜的眼睛中。   一声声爆鸣响于耳畔,一朵朵色泽尽情绽放。火星拽着长尾向地平线坠落,光芒逐渐暗淡,但还未等它们尽数熄灭,又是新的一轮烟火,光芒生生不息。   也不知多久后,路迎酒轻声说:“真好看啊。”   “是啊,”敬闲看着他的侧脸,“真好看啊。”   路迎酒侧头一看,刚好和敬闲对视,顿时明白了敬闲的“好看”指的是什么。   刚好有五六束烟花齐齐绽放。   夜空明亮,明灭光辉落在敬闲的面庞上,他眼中的深情一如既往。   路迎酒不禁笑了。   他伸手搭上敬闲的肩,微微仰头,亲了上去。   巨大的烟火爆发在身后,将他们的身形映成黑色剪影,似是庆典似是欢呼,似是喝彩与祝福。   在这僻静的二楼天台,敬闲安静又热情地回吻他。   这一刻如梦也似幻。   一段终了,光芒渐熄。人群中响起海潮般的掌声。   两人仍然缠绵地亲吻。   也不知多久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路迎酒低声道:“我尝到了冰啤酒的味道。”   敬闲一笑,也说:“那今天的你是西瓜和桃子味的。”说完又亲了亲他的额头。   毛团子:“嗷嗷!”   两人的视线移过去它身上。   桌上的啤酒和水果茶全都空了,毛团子在旁边满意地摇着尾巴。   路迎酒:“……”   敬闲:“……”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失笑。   ……   回酒店他们依旧是叫了辆出租车。   陈笑泠不知道在哪里喝酒了,浑身酒气,一上车就在副驾驶睡死过去,就算是天打雷劈也不会醒来。   路迎酒本以为她会一路睡死到酒店,还发愁自己和敬闲怎么把她架回去房间。   结果刚过一个红绿灯路口,陈笑泠突然直勾勾地坐起来了。   路迎酒:?   路迎酒说:“你醒了?”   陈笑泠没回答他——如果路迎酒从正面看去,会发现她根本没睁开眼睛。她伸手在包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小支定妆喷雾,唰唰唰往脸上喷了一通。   然后又直挺挺地躺下,继续睡了。   路迎酒:“……”   车上安静,这一整天又是博物馆又是夜市的,确实累人,他也往后靠着准备歇一歇。   敬闲往他身边挪,一靠,两人就亲亲密密地挨上了。   路迎酒含糊说:“你也不嫌热。”   “怎么会呢?”敬闲挑眉。   和往常一样路迎酒由着他去了。   他本来也困,顺势靠在了敬闲的肩上,跟只困倦的猫一样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   车身掠过繁华的大街与无数霓虹。   半梦半醒中,路迎酒又想到刚才的夜市与烟火。   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就像是他们一起去买家具的那天,岁月同样安详,美好到像是一场幻境。   ——这是幻觉吗?   在这一刻,路迎酒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怀疑。   但他很快定下心来。   因为敬闲就在他的身边,带着清新的冷香,和一切他熟知的气息。   敬闲还低声在他耳边问:“今晚我们有可能更加深入地了解一下对方吗?今晚你会翻我的牌子吗?我就等着你宠幸我了。”   这一听就是如假包换的敬闲。   路迎酒懒得睁开眼,勾了勾嘴角,含糊说了什么。   敬闲没听清,又凑近了一点,直到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才听到路迎酒的声音:“……好啊。”   带着困意与温柔。   敬闲呼吸一滞,心跳砰砰加快几乎要跃出胸腔。要不是还有个司机在场,他恐怕早就摁着路迎酒开亲了。   路迎酒将他的心思吃得透透的,睁开眼刚想笑着说些什么,忽然顿住——   窗外车流不息,红绿灯交错亮起,行人的神色匆匆。   在城市无数明亮的灯火与霓虹之后,在遥远的城郊,在那刚才绽放了烟火的深蓝天幕之上,浓郁的阴云翻滚,暗潮汹涌。   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细密的符文带着金属光泽旋转,好像绚丽的万花筒,永无止尽。它们相互结合又刹那离析,瞬息变化万千。   出租车停在马路中间。   整个城市在这一刻陷入死寂。   街道上的人们不知何时,全都站定了步伐。他们以诡异的角度歪着脑袋,透过车窗直勾勾地看向路迎酒。霓虹的亮光还在变换,照亮他们面无表情的面庞。就连广告牌上的代言人,高层加班的办公族,街头的流浪猫狗,目光都凝聚在了他身上。   路迎酒后背发凉。   他凭直觉感觉到,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掠过荒原,掠过城市,掠过林立的高楼大厦与凌空的高架,正飞速接近他。   它像是无形之鸟,像是阴暗的光,像是一支隐秘的、代表了命运的弓箭。   直指向他,不曾也不会偏离。   敬闲比他反应快,早已将他护在怀中,扬手便要召唤万千厉鬼——   然而下秒他身上一沉,竟然是被人重重推开了!   敬闲的注意力全在眼睛之上,对此猝不及防,手上一空:趁这间隙路迎酒挣脱了他的怀抱!   敬闲猛地扭头。   万物寂静。   他看见路迎酒平静又坚定的目光。 第81章 康离大桥   这一刻,敬闲如坠冰窟。就连鬼界的八万寒风都比不上此刻的冰冷。   空中那无形的力量逼近了,准确地撞在路迎酒的身上——   这种时候,路迎酒竟然还笑了。   车窗外的霓虹光鲜又靓丽,铺在他的眉骨与发梢,带着淡淡的光泽感。他勾着嘴角,没开口,但是敬闲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是平日,路迎酒刻意调侃他,见他吃瘪理亏后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时,也是这种带着温柔与狡黠的笑。   这笑容每次都看得敬闲心动不已,恨不得再拉着他缠绵,折腾完整个漫漫长夜。   但此时,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明明路迎酒还坐在他的身边,彼此间距十厘米不到,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揽回他——   可是来不及了。   身边一空,路迎酒消失了。   车流恢复正常,处处鸣笛声。行人开始走动,广告牌变换多彩。   世界的一切重回轨道之上,陈笑泠迷迷糊糊在副驾驶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含糊说:“怎么还没到酒店啊……”   没有人回答她。   她喃喃说:“你们俩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小路啊,我都说大妖精他……”   她回过头去。   后座空无一人。   ……   咸腥味。   海水的咸腥味。   路迎酒的意识朦胧,隔了许久,才辨认出耳边是一阵阵海浪声。海风扑面而来,吹起他的头发,味道让人想起晒干的大块粗盐,如果沐浴在风中太久了,恐怕身上也会是海水的气息。   我这是……在哪里?   他脑袋有点疼,睁开眼睛,视野久久无法聚焦。   隔了老半天,他才看清楚面前的景象:照耀的冷白灯光,黑色的沥青混泥土地面,散乱停放的无人车辆,笔直而整齐的钢索从天而降,紧紧勾住道路的两侧。放眼望去更远处,唯有漆黑一片的海面,看不到半点灯光与陆地。   这是一座临海大桥。   而他靠坐在中间的隔离护栏,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   头依旧很疼,伴随着时不时的眩晕,普通人恐怕坐都坐不稳,而他支撑着身子勉强站起来,打量周围。   大桥上有稀疏的车子,没有司机。   大部分车子破破烂烂,玻璃碎了,座椅烂了,尾灯撞毁了半边,尾箱盖也不翼而飞。它们车头朝向不同的方向,像是被巨力撞击过,比如一场严重的车祸。   手机没有信号,指南针也用不了,一打开就使劲乱转。   有几辆车的车门开着,路迎酒坐进去,在驾驶位上翻翻找找。   他没找到驾照,或者任何能证明司机身份的东西,倒是找到了半杯抹茶拿铁,手摸上去,杯子还有余热,像是司机才离开没多久。   但是这周围真的有人吗?   路迎酒踩着一辆红色雪佛兰的前盖,上了车顶。   放眼望去桥身与车辆都看不到尽头,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又是一阵猛烈的风,整个临海大桥上,只有他和他鼓起的衣衫。   路迎酒短暂地陷入了茫然。   他甚至不能确定,这里是不是现实的世界。   但他并没有犹豫,干脆地跳下车子,开始往一个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脚边一暖。   “嗷呜!”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低头看去,看见毛团子紧紧挨在他的脚边,冲他使劲摇尾巴。   “……你也跟进来了?”路迎酒不禁笑了,抱起毛团子挠了挠它的下巴。   “嗷!”毛团子回答。   ——尽管它的尾巴摇得快开花了,但路迎酒还是知道,它的心情不大好。   毕竟路迎酒拉扯了它那么多年,对它的想法知道得清楚:它一方面是警醒周遭的环境,一方面是不见了敬闲,它不开心了。   于是路迎酒抱着它,边走边解释说:“我知道你想让他一起来……但是不行。”   “嗷嗷?”毛团子抬头看他。   “神官在阳间被限制,他发挥不出多少实力,可能也就剩个一两成。”路迎酒说,“而且他是以肉身来到阳间的,本身违背了法则,如果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他踩过一片碎玻璃,脚下嘎吱作响。   毛团子安静地听着。   他继续说:“不论是人还是鬼都无法与天道抗衡。之前在高速路,他已经出手杀绝了天道的侍从们,那时我就觉得不对了。”   当时敬闲抱着他到了半空,召唤出百鬼,撕碎了天道的走狗。他难得在路迎酒面前露出了鬼化的一面,指甲尖锐可怖,周身阴气森森。   等幻境破除,他们回到姚苟的车上,路迎酒又枕回了敬闲的怀中。   敬闲的面色如常,低声安抚着他,却体温冰冷,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路迎酒以为是他鬼化后,肉身还未恢复正常。   但后来他又直觉不对,琢磨了一下:明明敬闲鬼化时还有呼吸心跳,怎么到了车上,反而没有了呢?   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神官既然是用了肉身,那么没了生命体征,对他们来讲同样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往往意味着力量消失,肉身即将坏灭。   敬闲未受重伤,那么唯一能解释的只有他再次违背了法则,引来了责罚。   ——因为什么?   因为他身为神官,竟然试图与天道抗衡。   路迎酒隐隐有了这个猜想。   直到今日敬闲将他搂在怀中,直视天边的巨大眼睛时,手上又冰冷得像是死人。   这一刻路迎酒才确定了,敬闲确实是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战斗。   血肉之躯如此脆弱,能一瞬间扼杀呼吸与心跳的痛苦,该有多疼?   路迎酒没办法想象。   但敬闲是不可能流露出任何异常的——以路迎酒对他的了解,哪怕是临死关头,他想的肯定都不是如何逃命,而是怎么再砍下多一个头颅。   此时,抱着毛团子走在无人的大桥上,路迎酒继续说:“所以,我不想让他继续掺和这件事情了。”   他笑说:“当然,即使是没有这一点,我也不会让他继续帮我了。我不想看到他因为我受到半点伤害,更不想他永远陷入危险之中。这本来就该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我应该独自面对。”   爱都是相互的。   敬闲有多想保护他,他也就有多不愿敬闲受伤。   毛团子小声叫了:“嗷~~”然后蹭他的手。   “嗯。”路迎酒说,“我知道我还有你。但是你也看到与天道抗争的后果了,我不会再用你的力量。”   毛团子:“嗷!嗷嗷!”非常不满意。   “没关系。”路迎酒揉揉它,“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话间,风中传来一阵烧焦的味道。   那味道非常刺鼻,隔了很远路迎酒都闻得一清二楚。他往前方看去,浓烟滚滚。   绕过几辆歪歪扭扭的车子,一辆冒着黑烟的车出现了。   它的前半截已被烧作骨架,漆黑一片。尾箱处还有炽热的温度,火焰未灭,橙红色的火舌舔舐过尾灯。   路迎酒往前走了几步,呼吸一滞——   只见驾驶位上,有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他捏了一张符纸。   符纸悠悠飘在空中,晶莹的水流从其中奔出,洒在浓烟处。毛团子从他怀中跳出去,张大了嘴对着后备箱,发出了“呕!”的一声,也开始往外吐水。   它平时喝的东西多,现在跟个小洒水车一样源源不断。   尾箱的火就一小簇,很快熄灭了。   驾驶位的人已经被烧得碳化,别说面庞了,就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路迎酒看了一圈车内,所有东西都被烧烂了,看起来找不出线索。   他和毛团子说:“你进去找一找。”   毛团子得令,灵活地从后门跳进去,开始闻来闻去。   趁这空隙,路迎酒向周围扫视一圈。   一个牌子立在道路右侧,写着【康离大桥,228KM】   这是里程碑吗?   但怎么会有两百多公里还不见头的大桥?   路迎酒眯了眯眼。   毛团子嗷嗷叫了两声,从车窗内跃出来,嘴上叼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路迎酒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金色的怀表,做工十分精致。   这种老式的怀表,一般只能在影视剧中见到了。它在大火中完好无损,甚至连半点灰烬都没有沾上,摸起来的温度是冰凉的。   路迎酒把它翻过来,果然在它的背面找到了小刀雕刻的痕迹:那是一个小小的符文,压抑邪火用的。   驱鬼师们往往会在易燃的重要物品上,留下这个符文。怀表没被烧毁全多亏了它。   他打开怀表。   怀表的指针不动了,上方放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一男一女站在一起,是一对夫妻。   路迎酒把照片小心取下来,翻转,在后面看到了蓝黑钢笔写的字迹:   “张皓空”   “王雅雅”   除此之外,照片后头还放了两小片符纸,应当是应急用的。   路迎酒再次看向烧焦的尸体,虽然分辨不出男女,但随身带着驱鬼用品,大概率是……那个张家的男人。   他轻叹一口气,问毛团子:“还有其他东西么?”   毛团子使劲摇头。   路迎酒正想继续往前走,突然觉得不对劲。   手中照片似乎太厚了一点,尤其是中间的区域,微微凸起来了。   他立马举起照片,对着桥面明亮的灯光。   照片中间是一团淡淡的黑影。   果然有东西!   他手上一翻,掏出蝴蝶刀轻轻朝照片的侧边切去。他的手很稳,照片那么薄,也能精准地从正中间片开。   切割了约莫半厘米,刀尖一松,碰到了中空的夹层。   再伸手轻轻撕开,将照片一分为二,夹层里的东西就掉出来了:又是一张薄薄的纸,被人仔细对折在了一起。   它实在太轻薄了,哪怕多用半点力气就会裂开。   路迎酒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出现在面前的是阵法的图案,而且分外眼熟……就是他们在雨天博物馆、在张成周办公室墙上看到的那个!   阵法有七个顶点,代表需要七名驱鬼师共同运作。   目的是前往鬼界。   现在,这阵法的一个顶点被圈起来了,旁边潦草写了个日期:“2017.9.5,未完成。”   这个日期路迎酒很熟悉,是那年鬼节的时间!   如果想要与鬼界接触,这时间点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再结合被圈起的顶点……   路迎酒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有可能这个名叫张皓空的人,就是那七名驱鬼师之一。   但他为什么死在了这里,死在了一辆烧焦的车辆中?   他是不是死在了完成阵法的路上?   他正在疑惑,突然脊背上一凉。一种被窥探的冰冷感觉升腾起来,淹没了他。   路迎酒猛地回头。   浓黑海面的尽头,天边是巨大的眼睛。   眼睛死死盯着他。   再之后,桥梁两侧传来异响。   “哗哗哗——”   “啪嗒啪嗒啪嗒!”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海底,顺着桥梁爬上路面!   毛团子浑身都炸了起来,不断嗷呜嗷呜,发出警告性的叫声。   “哐当!”   银色的铁钩挂在了栏杆边,死死嵌进去墙面!   一张可怖的、青黑色的面庞出现,似牛似马。它浑身湿漉漉的,海水淋漓地顺着铁钩身躯流下,紧盯着路迎酒,嘴角扯出了一个可怖的笑容。   天道的侍从们。   不单是它,短短几秒钟内,桥上已布满十几个手持神武的侍从,每一个都样貌可怖,每一个都宛若狂兽。   它们面庞上写着癫狂,然而站位却是极端精细、有序的,形成了一个有效的包围圈,将路迎酒困在其中。   就像是一群狡诈又凶残的猎人,正在狩猎觊觎已久的猎物。   毛团子的银色眼眸亮了起来。   它想和往常一般履行请神的契约,将自己的力量借给路迎酒。   然而这次路迎酒并没有回应它,反而把它拎了起来,使劲往远处丢去!   “嗷?!”毛团子飞掠过空中,“嗷嗷嗷?!”   路迎酒贴了符纸,力量非比寻常,这一扔足足将它甩出去了好几十米。   这距离足够它远离侍从的包围圈了。等它翻滚着落地,再抬头看去,只见路迎酒的身边是刀光剑影!   侍从们尖利叫着,冲上前,争相恐后地想要劈碎猎物。   而路迎酒身形翩跹如燕,符纸的力量源源不断在血液中涌动。   他几脚踏上车前盖,飞身而起。在他身后,重重落下的大锤将铁板砸穿,斧头擦着衣角而过。他正手握刀,在半空以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扭转腰身,刀便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亲吻过侍从的脖颈。   这亲吻带着冷冰冰的寒光。   侍从沉重的脑袋轰然落地,黑血爆了出来,喷泉般溅了三五米高!   血液还未落地,路迎酒已鬼魅般绕后,割断下一个侍从的喉咙。   两个侍从杀出,神武裹挟惊风砍向他的脑袋。路迎酒头也没回,咬破手指,将淋漓的鲜血往符纸上信手一抹——   符纸爆发出猛烈的光芒!   以鲜血催动的符文极度危险,也极度强大,只有他敢如此随性地用出。   符纸轻飘飘地飞舞出去。   这是一张唤火的符纸,放在往日最多燃成拳头大小的火团,没啥威胁性。然而此刻,侍从们看着它轻飘飘掠过空中,皆是停下脚步。   本能让它们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   而事实上,它们的直觉是对的。   路迎酒捏了个诀。   一轮太阳爆发在桥面之上!   没有人能够直视那光芒。   若是有人直视闪光弹,那么他将经历严重的散光、重影与致盲,双眼刺痛到流泪,每次转动都像是有砂砾摩擦。而如今,这符纸的光芒要灿烂耀眼得多,数公里外的黑海都被照亮,波涛明亮,雄伟的大桥宛若燃烧。   侍从们浑浊的双眼直接失明了。   血液从眼中涌出,它们捂住眼睛发出惨叫,痛苦地满地打滚。   而这并不是终结,伴随着光芒降临的还有烈焰。   火焰缠绕在它们的身躯,将它们尽数吞没,烧得连骨灰都没剩下。   光与火足足持续了大半分钟,才开始消退。   符纸的力量对路迎酒无效,即便是在强光中,他依旧以敏锐的视力环顾周围。   “哗哗哗——”   “啪嗒啪嗒!”   那令人不安的攀爬声又传来了,这次更多、更密,神武与桥面的摩擦声简直像是狂风暴雨。   这次来了多少侍从?   少说也有几百个了吧?   路迎酒捏紧了短刀,深呼吸一口气。桥梁边缘果然又冒出了无数面庞,新的侍从狰狞地扑上来——   “嗷呜!”一声嘹亮的叫声。   毛团子终于滚回来了!   路迎酒微微皱眉,往叫声方向看去,却一头扎进了柔软的黑毛中。而在同一个瞬间,靠近他们的数十个侍从被拦腰截断。   利爪将它们干脆利落地腰斩。   血雾爆发在空中,路迎酒一愣,后退小半步。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只高大的黑色巨兽。   皮毛油光水滑,眸色银亮,狼形的身躯有力而健壮,四肢修长善于搏杀,爪间还沾着黑血。光是看着,那周身狠厉凶残的气势便叫人不敢接近,没有人会会怀疑,它会咬穿所有敌人的脖子,渴饮他们的鲜血。   这是……   这是他的毛团子?   路迎酒一脸懵逼,反复打量黑色巨兽。   黑兽的态度亲昵,拿它的大脑袋拱路迎酒,长尾一甩,地面便是近半米的碎裂,十几个侍从被砸成了肉泥。   路迎酒震惊了,隔了几秒钟后,说:“你……”   黑兽甩着尾巴,兴奋地等待他的夸赞。   路迎酒:“你的腿竟然有那么长吗?!我还以为你再也长不高了!以前你的腿就只有三厘米!”   黑兽:“……” 第82章 生死之战   即便是这种危急关头,路迎酒心中也充满了欣慰。   看来毛团子的营养还是十分充足的,身高一下子就起来了,威风凛凛,精神抖擞。   侍从们又争先恐后地扑上来,身躯被利爪与韧尾扯碎。   “嗷嗷!”黑兽轻吼了几声,咬着路迎酒的衣角拽了拽。它依旧想让路迎酒用请神的契约。   路迎酒无奈。   他本来把毛团子丢远,就是想着它毫无战斗力,天道的目标又是自己,这样能让它避免与天道对抗——以免它和敬闲一样,也遭受某种限制和惩处。   没想到毛团子来了个超进化,变帅变强了,腿还长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敬闲喂它的东西真的起了什么作用,像是骷髅头,杂草,烂纸皮箱之类的……总而言之造成了某种基因突变。   他一把捧住那大狼头,和它说:“你别掺和这件事情。我不会请神的,你也不要继续帮我。”   黑兽自然不满意,一甩头挣开路迎酒,亮出獠牙——   毕竟是饕餮,那獠牙的森森光芒叫人不寒而栗。   猫科与犬科动物捕食时,嘴巴夹角最多是一百多度,而蛇作为开合角度最大的动物,也只是在130度左右。而黑兽的巨口几乎张开了180度,一顿乱咬,风卷残云咬住了数十侍从,也不带咀嚼,连带着神武兵器整个就吞进了肚子里。   路迎酒:“……”   这回它是真的要消化不良了!   战况越发紧急,他同样身处战场,手上刀刃不断绽放出黑血。   路迎酒害怕天道的责罚会降在敬闲与毛团子身上,而实际上,他们并不在乎。他没精力去阻拦黑兽的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和敬闲一般,怀着冰冷的杀意、炽烈的怒火,尽情厮杀。   这一轮的混战,他和黑兽并肩厮杀,竟然将上百的侍从逼退。   符纸燃烧,光芒万丈。   利爪撕咬,黑兽的长尾一甩,侍从们便纷纷落入漆黑的浪潮。   等到厮杀结束、最后一个侍从消失,天边的眼睛转了一圈,缓缓闭上。   桥面污秽不堪,黑血混杂着各种残肢,像是一场大屠杀的现场。   路迎酒走过血污时,脚下传来“吧嗒吧嗒”的黏腻声响,不知是血还是碎肉发出的,叫人头皮发麻。   黑兽优雅地舔着自己的前爪,懒懒打了个呵欠,以银灰色的眸子看向路迎酒。   路迎酒上手,摸了摸它的大脑袋,良久后说:“我不想你出事。”   “嗷~”黑兽回答。   它在说,没关系的。   路迎酒心中百感交集。   沿海大桥依旧看不见尽头,一人一兽缓步走着。   路迎酒再次拿出手机,确认任何通讯、定位都失效了,也不可能动用任何求救手段。   他环顾周围,海中连块礁石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飞鸟和鱼,举目望去不见活物,唯有咸腥味的海风往脸上吹——他的脸颊不知是溅了黑血,还是风吹的缘故,有点刺痛。   他们像是处在一座孤岛,只余浪潮,哪怕是呼救也会被淹没。   绕过一辆又一辆废弃的车子,走过一段又一段从天而降的钢索,路迎酒几乎觉得,他再也见不到尽头了。   直到他再次看到了黑烟。   道路中间,一辆车子缓缓燃烧。   和张皓空的车子一样,它被烧得只剩下黑色框架……   不,有点不对劲。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这整辆车的框架看起来分外眼熟,不论是大小、车型还是仍在燃烧的后备箱,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走了几步绕到车前。   果然,驾驶位还是一具焦黑的尸体,姿势都没变。   这就是张皓空的车辆,路边的标牌依旧写着:【康离大桥,228KM】   他们又回来了,这是个循环!   黑兽在车边闻来闻去,对着一个方向叫。   路迎酒往烧焦的坐垫下一掏,摸到了硬物。拿出来,又是那个金色的老怀表。   怀表里装着照片,之前路迎酒从中找出了画着阵法的图纸。   然而这次,照片正中沉甸甸的,明显有挺重的异物。   难道说这次循环中,照片里夹的东西还不一样了?   路迎酒掏出蝴蝶刀,如法炮制地从中间割开照片。一个类似U盘的小巧硬物落在了他掌心中,上头有按钮。   他摁下去,硬物微微振动,几秒钟后人声从其中传来:   海浪声,风声和汽车行驶的声音。   男声:【我现在刚上大桥,还有两百多公里就到地方了】   女声:【嗯你要小心,如果阵法出现任何不对,你就赶快跑,什么也别管了】   阵法?   路迎酒微微皱眉,看来,张皓空开车确实是想开启那个去鬼界的阵法,然而在路上遇到了意外。   男声不置可否,笑了两声。   女声急了:【我认真的!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啊?】   男声说:【张家已经为阵法准备了许多年,我……我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放弃的,我们一定要找到前往鬼界的方法。雅雅,万一我真的出了意外,你就早点忘了我吧】   王雅雅:【你这人……】   她气急了,语速飞快:【先不说这个破阵法能不能行得通,说到底,你们也不知道去鬼界到底有没有用啊?付出那么大代价,万一去到鬼界了也躲不开天道,岂不是白费功夫?你们值得吗?谁知道天道的力量局限到底在哪里呢? 】   路迎酒愣住了。   原来张家想要前往鬼界,是为了躲避天道的责罚??   张皓空又是笑了几声:【总是要试试的嘛】   【我一生没有什么遗憾,除了对你的愧疚……我、我应该多回几次家的,看看咱们的爸妈都好。我知道他们想我,都念叨快五六年了,但我真的走不开身。雅雅,你要记住,不论怎么样我都是……】   话语戛然而止。   王雅雅意识到不对劲,问:【你怎么了?皓空,你怎么不说话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皓空没有回答。   音频中是刺耳的刹车声,还有物体细微的破空声——路迎酒分辨出来,那是符纸划破空中的声响。   “哗啦——啪嗒啪嗒!”   “砰!砰砰!”   “滋啦——!”   这些声响熟悉万分,是神武与车身摩擦、侍从们用利爪勾住金属的声音!它们不知何时扒在了张皓空的车身下,争相爬了上来!   车子被重量压得往下沉,底盘几乎撞到地面,在高速下爆发出一串火花。   普通轿车的载重在300-500公斤之间,而这三四个侍从行动敏捷,却重到将车子压低。轮胎被挤压到变形,再过了几秒钟巨响炸裂,爆胎了!   车头一歪,朝栏杆撞去。   张皓空猛打方向盘,又要控制失速的车又要用出符纸,他分身乏术。   音频里传来男人的闷哼。   果不其然,他受了很重的伤。   再之后又是一片嘈杂,摩擦声,嘶吼声和符纸燃烧声。夹杂在混乱里的,是手机中女人恐慌的喊叫。   最后的一切,终结在轰然的爆炸中。   音频播放到了结尾,再无声音。   再之后就是路迎酒见到的场景了:车辆燃烧,张皓空死在了驾驶位上。   路迎酒想把录音倒带,再听一遍。可是这个不知名的仪器没了反应,任他怎么折腾,都没再发出半点声音。   路迎酒就把它收好,和画了阵法的符纸放在一起。   他刚想让毛团子闻一闻车内,就看见黑兽的耳朵一动,猛地伏低身子对着桥边龇牙!   路迎酒心生不妙,一回头,果然天边又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睁开!   这次,它的瞳孔中还是旋转的符文,却泛起了点点红光,似是暴怒,又像是贪婪。桥边再次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无数的侍从带着湿漉漉的海水,爬了上来。   这一轮它们的数量更多,应付起来十分费劲。   哪怕是黑兽的力量强大,也难免受了些皮毛伤。   这时候皮毛厚实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幼年的毛团子圆滚滚,浑身都是炸开的蓬松黑毛,如果分百分之一的发量给秃顶程序员都会让他们感激涕零、如获新生……现在的大黑兽也完全不虚,手感厚实,不知道卸了多少力。   又是一回厮杀结束,地上满是鲜血和断肢。   两人的体力消耗都很大,黑兽有些气喘,吐出舌头呼呼散热。路迎酒伸手,轻轻理顺它的毛发,又捏了符纸轻扫过它的伤口。   符纸不能令伤口痊愈,但能缓解疼痛。   他这么做的时候,黑兽用舌头舔舐他的手背。它的舌头上有类似猫科动物的倒刺,触感像是砂纸。   路迎酒笑了:“你再用力点能把我的手给划破。”   黑兽:“嗷呜呜——”没忍住,又舔了一口。   四周安静下去,只剩海音。   他们继续往前走,大桥明亮的灯光拉长了影子,落在了一辆辆沉默的车上。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路迎酒脸上有了几点凉意,他伸手,摸到了几滴雨水。   抬头看去,无数的雨珠自高空落下,每一滴好像都要直直落入他的眼眸中。一阵风吹过,把雨全都吹斜了,海面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越往前,雨下得就越大。   温度迅速下跌,很快路迎酒的口中就呼出了寒气,白腾腾地往空中升。他只穿了短袖,衣衫湿漉漉黏在身上,靠着符纸来维持温暖。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海面之下有东西在涌动。   而当他站在桥边往下看,又什么都看不到。   又走了近十分钟,符纸也抵抗不住低温,风声在耳边咆哮时,路迎酒的手上和脸上开始发疼,再之后是麻木,他几乎感受不到雨点的冷了。   这是个极其差的征兆。   气温还在降低,而人体迅速失温是致命的。   他咬破手指,以鲜血加强了符纸。   符纸猛地一亮,更猛烈的温暖席卷全身,而黑兽也自动自觉地站在了上风口,用厚实的毛发为他抵御寒冷。   就这样又走了五六分钟,那浓郁的黑烟又出现了。   路迎酒加快步伐过去。   车子缓缓燃烧,驾驶座是炭黑的人。   他又走了个循环。   上两次的循环,张皓空的怀表中物品不一样。于是他探身进车内,往怀表原先在的地方摸过去——   摸了个空。   路迎酒愣了下,还想往更深处摸去,手上却是一重。   一只炭黑色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路迎酒:“……”   他脸上神色不改,默默抬头看去,只见那焦黑的尸体侧身过来,靠着副驾驶的方向,手坚定不移地抓住了他。   尸体……又或者说是张皓空,看不出五官,所以路迎酒无法辨认出他的神态,只是本能觉得,他正在看着自己。   双方僵持。   黑兽猛地裂开嘴龇牙,大有把尸体撕得粉碎的念头,却被路迎酒一手拦下了:“等等!”   它伏低身子,勉勉强强止住了杀意。   张皓空就这样沉默地抓着他一段时间。   冷雨夹杂寒风,刮过了车子框架,吹得他身上碳化的碎片在空中飘舞。   也不知多久之后……   张皓空松开了手,缓缓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他指的是桥边,路迎酒顺着看过去,看到了漆黑的海水。   “那里有什么?”他情不自禁地问道。   张皓空没有回答。   他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搭在座位上不动弹了,又变回了一具合格的尸体。   路迎酒按照他指的方向,站回桥边。   海上起了很浓郁的雾气,加上夜晚黑暗,他连海面都看不清。   他折了一张符纸扔下去,符纸燃烧起火光,照亮迷雾。   刚开始还没有任何异常。   直到火焰坠落时,发出了“滋啦”一声,像是被直接浇灭了。   普通的雨水熄灭不了它,但这个高度也不像是碰到了海面——它确确实实是在半空突然灭了。   路迎酒眯起眼睛,仔细看过去,片刻后又是咬破手指在空白符纸上涂画。   这回,他画出了极其复杂的图案,线条扭曲地汇在一起,逐渐构成了一盏抽象的灯。   他把符纸折成纸飞机模样,轻轻往海中扔去。   纸飞机乘着风,轻盈地滑过雨水间。   它的照明范围比刚才的火焰大很多,照亮了那些浓郁的、翻滚的雾气。   “滋啦!”   它再次熄灭了。   路迎酒看得一清二楚,它没有接触大海,而是在雾气中熄灭的。   能这么迅速地熄灭符纸,只有阴气能够做到。   也就是说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少说也有数十公里的黑雾,竟然都是阴气!   上一次路迎酒见到大规模的阴气还是在百鬼夜行时。而现在……现在恐怕比那时还要严重百倍!   这迷雾之下,难道藏着什么东西?   黑兽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对着迷雾低吼,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它低下头,轻轻咬住了一张纸。   正是那前往鬼界的阵法,路迎酒之前把它收好,随身带着。   雨水迅速打湿了纸张,风吹得它猛地翻折。   他拿回纸张,再望向黑雾,突然间与黑兽心有所感,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将纸张也折成纸飞机,轻轻飞出去。   纸张燃起亮光。   拨云开雾。   黑雾散去了,只余浅浅的一层浮在半空。而那上头……   路迎酒的呼吸一滞,那上头是层层叠叠的鬼脸!   不知多少鬼怪在涌动,它们扭曲着面庞,牛头马面、青面獠牙、身形或佝偻或高大如山岳……它们伸出怪手在空中抓挠,无声地嘶吼,仿佛下秒就要尽数涌出,在阳间肆虐。   放眼望去,海无尽头,鬼怪也是无穷无尽的,宛若一张地狱的绘卷。   路迎酒只惊疑了半秒,便定下神来。   之前的百鬼夜行也没这种声势,这简直像是有人直接把鬼的老家给掀了,再扔出血肉,令万鬼狂欢。   又或者说,这应该是只属于鬼界的景象。   他再次细细打量海上的鬼怪,思考了几秒钟。   张皓空给了这个提示,而他本身死在了布置阵法的路上。   ——阵法是做什么的?   是张家为了躲避天道,打开鬼界用的。   也就是说,出现在他面前的可怖景象,很有可能真就是鬼界。   在这桥梁之下,是鬼界的入口!   难道张皓空的意思是,只有去了鬼界才能活下来?   跳进那万鬼的巢穴中,才是此时的唯一出路?   但是生者进入鬼界,是必死无疑的呀。   路迎酒的思路有些混乱。   任谁在此刻,都没办法梳理好逻辑与猜想。   而他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天边,那巨大的眼睛再次睁开。黑兽龇牙发出吼叫,桥梁两侧传来攀爬声,侍从们又来了。   这次,它们的数量又多了。   一张张符纸被点燃,爆发出光芒。   黑兽的利爪撕碎了躯体,碎肉被雨点打湿。   等这一轮战斗结束时,路迎酒已是喘着粗气,心跳砰砰如战鼓。   他的打斗动作依旧漂亮、依旧完美无缺,堪称教科书级别地解决了所有侍从。要是换别人,恐怕早就死在第一轮的攻势中了——又或者说也只有他能撑到这里,还没受什么伤。   但是耐不住持续下降的温度。   也耐不住体能的消耗。   终归是凡人之躯,他不可能和鬼怪一样永不止息地战斗。暂且不提处境带来的心理压迫感,光是数个小时的桥上跋涉,狂风与零度的低温,加上整整三场以少敌多的战斗,已经是太超出极限了。   黑兽担忧地在他身边蹭。   路迎酒拍拍他:“我没事的。”   再往前走,他们再也没见到张皓空的车子。   张皓空在指引路迎酒发现桥下的鬼界后,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再也不出现了。   可他指引的道路,也是死路啊。毫无希望。   侍从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从一开始的半小时,到一刻钟,最后只隔了五分钟。   路迎酒被迫请了神,强大的力量在周身涌动。   五感被强化,下落的雨滴慢了,溅起的鲜血慢了,就连兵器擦出的火花,他也尽数看得清晰。   受到请神的反噬,他的眼中也带上了银色光华,额前生出血淋淋的鬼角。他徒手捏爆了侍从的脑袋,又轻而易举地将它们的骨骼踩碎,像踢垃圾一样踢开。   刀身在手中一转,爆发出微光斩开雨丝,与敌人的喉咙。   可怖的侍从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他们几乎是摧枯拉朽。   但是,侍从们可以失败成百上千次,而路迎酒只需要一次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路迎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战斗了多久。   只记得血把整个路面都铺满了,和雨混在一起足有三四厘米高,在路灯下荡漾、反光,染红了他的鞋子。   侍从们成堆倒下,尸体消失不见。   如果它们的尸体还在,恐怕堆得比任何的垃圾堆都要高了。   循环永无止尽。   他留在原地,侍从源源不断。   他继续向前,侍从紧追不舍。   一轮又一轮,根本就没有喘息机会。   到最后他和黑兽的身上都是伤痕,混着不知道是哪方的血。   黑兽吐着舌头。   它一瘸一拐,左爪被刀刃横空斩断了,只余森森的白骨暴露在外——和所有鬼神一样,它的伤势会愈合,可此刻它也快到极限了。   它轻轻用大脑袋蹭着路迎酒,发出呜呜的声音。   路迎酒的手因为用力过度,都在发抖,但他还是摸着它的脑袋,安抚说:“没事的。”   他顿了顿,想说“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弯,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咔嚓咔嚓!”   又是一轮新的攻势。   一张张面庞从桥的边缘探出来,勾出狂笑。天边的巨大眼睛转动,带着冰冷的餍足。   路迎酒扫视过周围。   这次来的侍从,数量应当是最多的,就连它们手中的兵器都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   他并不觉得恐惧。   相反,他的内心平静无比,只是漠然地看着敌人。血顺着面庞流下来,他用手背随性擦了擦,感受着低温带来的战栗。   就在这种时候,他的大脑依旧在理性地工作着,有条不紊地分析所有细节,将敌人的动向收归眼下。   他的分析从不出错。   于是此时此刻,他非常理智、非常冷静地判断出——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第83章 少年敬闲   侍从们轮番倒下。   雨幕厚重,冷风尖利,海水在狂乱地涌动,一遍遍粉身碎骨地撞击桥梁。   路迎酒眼前是一片朦胧,努力聚焦,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在以直觉厮杀,体能消耗殆尽,心脏每次跳动都带着疲惫。   他本来能请神的时间,就非常短。   因为体质原因,请神对他的反噬巨大。他鬼化得厉害,从异色瞳孔,到生出的鬼角,逐渐尖利的指甲,再维持一段时间,他要不然死于心力衰竭,要不然直接变成恶鬼。   ——虽然路迎酒也不知道,哪种会更好。   又或许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没办法知道答案。   一把长刀无声地贯穿了他的腹部。   血淋淋的,鲜红滚落在地,被雨水稀释。   他并没有感到疼痛,鬼化的效果堪比无数支肾上腺素,他不会冷、不会疼也不会退缩。实际上,只要将刀子折断、丢出去,伤口也能以数百倍的速度愈合。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他依旧会死在这里。   黑兽呜呜地想过来蹭他,可它也没有力气了,一瘸一拐,站立不稳,血液身下蔓延。   都说临死关头,人眼前会有走马灯。   生前大大小小的事情,细细碎碎的悲欢喜乐,纷纷要在眼前跑一遭。   出乎意料的是,路迎酒没想到前26年的人生。   他到了风雪。   那场白茫茫的、永远没有尽头的风雪。   他拉着玄衣少年走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唯有手中的灯光是明亮的黄色。   “……”他无声地喊了一句,“敬闲……”   意识陷入黑暗。   ……   1528年。   华陆山。   青年来到山脚时,村民们几乎是毕恭毕敬地把他迎进村子里。   他穿得朴素,一身白衣有古怪的暗纹,日光落下,光华隐隐流转。衣襟规规矩矩地扣好,一条深红色的细绳垂在脖颈间,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好似皓雪,温润好似玉石。   村长姓柴,人称柴老汉。   此时他点头哈腰,笑得眼尾都是皱纹,问道:“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路。”青年人回答。   声音也是极其好听的。   “哦哦,是路大师,路大师。”柴老汉点头,“您这边请——”   路迎酒跟着柴老汉,到了村子的僻静处。那里有间无人的竹屋,是上个驱鬼师住的地方,现在留给他了。   屋内落满灰尘,想必是村里人来不及打扫,只匆匆换了新的被褥。   他放了沉重的行囊,捏了个决。   风自平地而起,席卷了屋内,将角落的灰尘尽数带走,扫了出去。   柴老汉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称赞道:“大师就是大师!本领实在是高!”   路迎酒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带我去看看吧,那具尸体在哪里?”   于是,柴老汉又带着他去了村南。   村南是几间破旧的草房,四面漏风,像是许久无人居住。   还没走近,路迎酒就闻到了极其可怕的臭味。   正值盛夏,肉放臭了就是这种味道……而且闻起来,还是放了很多天的那种。   柴老汉干呕了一声,引着他来到一间草房前,捂住口鼻:“大师,要不然、要不然我还是在外头等您?”   路迎酒略一颔首,面不改色地进了屋内。   无数只苍蝇飞舞,发出嗡嗡声音。角落有一具尸体,胸口被直接破开了,露出暗红与绿色交织的肉。   死者是壮年男性。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   这人死得凄惨,但屋内出乎意料地整洁——准确来说东西本就不多,称得上是家徒四壁。锅烂了一半,碗也破了,但是锅碗盆瓢摆放得整齐。   看不出来挣扎的痕迹。   这男人身材健壮,手臂、大腿都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而他是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被杀死了。   路迎酒蹲下来,细细打量死者的伤口。   是被刀……不,不对,是被利爪直接撕开的。除了致命伤,他的躯干、四肢都有可怖的伤口,以及淤青。   据柴老汉所说,这男人死了五六天了,过了那么久,路迎酒还能感受到伤口处的阴气森森。   果然,和村民们想的一样,是鬼怪作祟。   他捏了张符纸。   符纸的后半截燃烧,悠悠在空中转了一圈,追寻阴气的踪迹。   但它和屋内的盲头苍蝇一样,只在原地打转。   ——那鬼怪很谨慎,懂得在杀人之后,隐匿住行踪。   路迎酒再次审视一番屋内,出去了。   柴老汉躲得远远的,见到他出来,赶忙扯着脖子问:“怎么样?!”   路迎酒轻轻摇头:“确实是厉鬼,只是时隔多日,追查不到了。”   “啊!”柴老汉脸色变了,“那、那要怎么办?”他哆哆嗦嗦,整个嗓音都在抖,“万一它还来杀人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贴点符纸在门上?鞭炮有用吗?”   “我给你们些符纸。”路迎酒说。   他又问:“这个死者,平日里有没有结仇?”   柴老汉一拍大腿:“唉我刚想和您提这个呢!他名叫段康,是村头村尾有名的恶棍了,平时无恶不作,游手好闲,还天天调戏别人家的黄花大闺女,没少挨过揍。”   “哦?”路迎酒略有兴趣地挑眉,“再讲得详细点?”   虽不知道大师为何要问这个,但柴老汉怕得要死,一股脑把所有东西倒黄豆般道出来了。   他说:“段康几乎把村里都得罪了,又没几个钱,只能住在这几间破屋子——这还是我念在他父亲的份上给他的。他之前穷得没办法,出村抢过旅人的银两,结果被打得半死不活,还是我给他垫上了钱。”   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   路迎酒若有所思,又说:“他做过其他事情吗?比如说刨别人的祖坟,或者拿了死人的遗物,又或者是谋财害命了。”   柴老汉一愣:“您、您是猜想,他是被怨鬼索命了?”   “只是一种思路。”路迎酒说。   柴老汉就紧皱起眉。   隔了半晌,他说:“说起这个,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他清了清嗓子:“当然,这事情没有个准信。简单来讲,咱们村子西边住着一个姓刘的老太。她年少时家族经商,攒了不少银两,后来家境破败,她才一人辗转到了此处。”   “虽然她手头没多少钱财,但有不少金银珠宝,像是手镯、发簪之类的首饰。老太太老眼昏花,经常东西就放在外头,村里人都知道她那些传家宝。”   “后来……”   柴老汉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几分犹豫,但还是继续讲:“后来段康总往她家去,有人还听过他们两人争执。”   “老太太一人住着,独来独往,平时也没有人照应她。在那天晚上,又有人隐约听到她在和人争吵。结果第二日,她已经死了,胸口就插着一把菜刀。门户大开,所有银两、首饰都不翼而飞。”   “这明显是谋财害命。”   “村里人都怀疑段康,可没有证据,我们也不好信口雌黄。您今天提起这件事情,我才想着和您说一下。”   路迎酒问:“刘老太太是何时死的?”   “七月廿二。”柴老汉回答。   也就是说,是七日之前。   时间并不算太久。   路迎酒重新回到茅草屋中,拿出纸张,叠出小人模样。   小纸人得了他的命令,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左顾右盼,四处翻找。   最后,它们掀开最角落的一口倒扣的锅。   一个棕黑色的麻袋在底下。   路迎酒将它提起来,沉甸甸的,一打开全是华美的首饰。   他提着袋子出去,放在柴老汉面前:“确实是他杀的。”   柴老汉惊得直瞪眼,然后口中喃喃道:“那难怪,那难怪……”   半晌后,他问:“所以报复他的厉鬼是刘老太太?”   “难讲。”路迎酒说,“一般来说,暮年老者死去时的怨气不会很大,难成厉鬼——即便是变成鬼了,也是些不入流的小鬼,没法让一个壮年男性毫无抵抗地死去。”   “那您的意思是……”柴老汉小心翼翼。   “我先住上一个晚上,再说吧。”路迎酒回答。   于是他烧了段康的尸身,回去竹屋。   入夜,点了蜡烛,火光摇曳。   他从行囊中取出厚重的卷宗,摊在桌面,就着烛光阅读。   尸体完好无损,那鬼怪不食腐;懂得抹去自己的行踪,那鬼怪很小心谨慎;段康身上有不少伤痕,但是胸口的致命伤却是干净利落的,也就是说,鬼怪有强大的力量杀害生者,却刻意吊着,折磨人,最后玩腻了才直接杀死……   他提笔,细细写了几列文字。   恶鬼。   标标准准的恶鬼,恐怕极其难应付。   狼毫毛笔悬停在空中,他微皱起好看的眉。   直到一滴墨水落下,在纸上洇开。   他才再度落笔:“杀之。”   字迹锋利,像是冰冷的审判。   “呼呼——”   一阵猛烈的山风刮过,吹得树海作响,也在瞬间吹灭了烛光。   屋内漆黑,唯有一汪洁白的月光,落在他的白衣之上。   路迎酒静默地坐在黑暗中,看向漆黑的山林。   七月半,鬼门开。   百鬼躁动,他要在那个时候将厉鬼揪出来。   他就这样在村里待了几天。   村民们不敢怠慢他,第二天就杀了一只鸡,加了山菌,炖成一锅香喷喷的金黄鸡汤送过来。   路迎酒喝了一点,就让柴老汉拿回去分给村民,又说:“以后不用搞这些东西,我既然是来了,肯定会尽心尽力。”   这村子穷苦,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柴老汉应了,果然把鸡汤拿回去与众人分。   之后,路迎酒一边等着中元节,一边帮忙村里:比如给窗户、大门上贴平安符,或者是用纸人,帮哪户人家找不见的东西。   一时之间,村民们都是对他赞许有加。   加上他本身生得俊秀,眉目如画,有女儿的人家还在打听,他可否有妻妾了。   路迎酒总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几次后,众人只当他对婚配毫无兴趣,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毕竟是大师,飘逸出尘也正常,对俗世的挂念可能与常人不同。   不知是路迎酒的平安符起了作用,还是那鬼早已离开,直到七月半,村内一片祥和。   七月十五,子时。   路迎酒打算通宵不眠,坐在窗边,随手拿着一本卷宗看。   火光不断在风中跳跃。   某一息过后,它熄灭了。   阴风从山上垂落,掀起路迎酒的衣袂。   他面色不改,一甩符纸,重新点燃一盏油灯,不缓不急地出门往山上走去。   后山多是藤蔓杂草,难以行走,他却步伐轻盈地绕过藤蔓,所过之处,杂草不曾摆动。   比飞燕还敏捷,比灵鹿还无声。那轮皎洁明月落下,睫毛小扇子般的阴影落在脸上,也衬得他白衣盈盈,一身暗纹犹如海潮般明灭。   一呼一吸间,皆是术法的流转。   赏心悦目。   ——这村子是听闻了他的大名,才不远万里将他请来。   前几日,也来过两三个草包驱鬼师。他们找不出线索,心里又害怕,没过几天都走了。   只有路迎酒……   光是看着,无需多言,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容小觑。   他就这样走在阴气翻滚的山间。   鬼手从茂密的植被中伸出,抓向他的脚踝,却在碰到油灯光时发出“滋滋”声,直接被烧作一团黑雾,消散在空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当明月处在他的正上方时,他回头——   一缕微不可察的阴气,掠过了后方。   它太微弱了,几乎融化在夜风中。   奈何遇见的是路迎酒。   路迎酒顺着那方位过去。   穿过林立的树木,杂乱的长草与荆棘,绕过一条刺骨的小溪流,阴气越发浓郁。   果然和他猜想的一般,到了中元,即便是再谨慎的鬼怪也会暴露踪迹。   他面上不显,修长的手指轻夹住符纸。   杀过人的鬼很危险。   与之前谋划的一般,他要将它杀死。   阴气越发浓郁。   走过一棵老树时,阴影落在他身上。   路迎酒抬头。   只见足有三人高的牛头恶鬼,眼睛赤红,正高举着斧头砸向一个少年!   少年满身是血,靠在树根处,似乎完全不能动弹了。   说时迟那时快,符纸在路迎酒的手中爆发光芒!   火焰冲天,扑向牛头恶鬼。   火光首先缠上斧头,金属瞬间被烧得通红,再之后它们盘旋而上,绕着恶鬼的手臂一路去到躯干。   皮肉烧焦的臭味传来,牛头恶鬼发出惨叫!   它挥动斧头,想将路迎酒斩成两半。   利器夹杂着风,将落在脑袋上。   路迎酒面色不改。   他甚至没有挪动位置,只是静静地看着恶鬼。   牛头恶鬼在他平静的眼神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庞。   ——也看到火焰从它的眼中爆发出来。   不知何时,火已钻入它的体内。热浪翻滚,炸开时将它撕成了碎片。   斧头铿锵落地。   山风吹过,带走焦味,一切归于平静。   路迎酒身上一尘不染,缓步走向少年。   而少年没有抬头,摇晃着站起身,竟然是一瘸一拐地往他怀里一扑——   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手上还在发抖。   路迎酒伸手,细细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看不见正脸,但光看侧面便知道是个很俊朗的少年。   眉如刀裁,英气十足。   嘴唇是紧抿着的,颚骨线条清晰而有力,有少年人的青涩,也有成熟男性独有的魅力。长大后肯定是让姑娘们痴情的货色。   但是他很轻。   轻到没有重量一般。   明明个头没有比路迎酒矮多少,路迎酒却能轻轻松松地抱起他。   少年一直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路迎酒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绕过了一片树林。   此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林间的一片空地,本来有溪水淌过,清澈见底。   然而此时,溪水已是一片通红,血腥味涌动。   如山般的鬼怪尸体堆砌,映着月光,宛若炼狱。   鬼怪们死不瞑目,或是被掏心或是被爆头,种种死状很是可怖,伤口无一不透露出攻击者的狠戾、凶残与狞恶。   少年依旧埋着头,微微发抖,像是不敢直视这场景。   路迎酒无声地看着尸山。   良久后,他对少年说:“演技不错,但是,我知道这都是你干的。”   少年一顿。   他不再颤抖,浑身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松。   路迎酒说:“你才是那个厉鬼。”   少年没吭声。   路迎酒便轻叹一声。   少年朝他扑过来时,他便看穿了身份,一直有所防备。   但是……   明明他下定杀心而来,早就该对少年出手了。而现在,对方还蜷缩在他怀中,姿态信任,竟是让他犹豫了。   ——不论从段康的事情,还是面前的尸山血海来看,少年都是极为可怕的。   在这幅好皮囊之下隐藏着一个怪物,杀心如焚。   路迎酒见过很多善于伪装的鬼怪。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一个厉鬼,是不可能被教化、扭转的。他不相信,少年能在短短几秒时就改变想法,突然从善,收敛起杀意。   少年的柔弱与依赖,都是假象。   是为了麻痹他,趁他不注意时发动袭击的伪装。若是他真的放松警惕,死后还不定被鬼怪怎么嘲弄。   所谓野心难收,鬼性不改。   更何况鬼界才是鬼怪们的归宿。   思虑间,路迎酒心思已定,准备拿出符纸。   他低头看向少年。   却没想到少年刚好抬头,与他对视。   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深渊,本来该是冰冷的,此刻似有暗潮涌动。   路迎酒以为他起了杀心,正要暴起。   然而少年盯着路迎酒看了几息,突然一低头,又深深埋进了他的怀中。   即便这样了,他还紧紧抱着路迎酒不撒手。   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还是红得滴血的那种!像是又害羞,又心动极了!   路迎酒:?   路迎酒:???   原来不是伪装吗?! 第84章 出村   这一下着实把路迎酒给整懵了。   他如此敏锐,知道少年的情绪绝非有假,本来想要捏决的手,硬生生停下来了。   ——面对一个紧抱住自己,还红了耳朵的少年,谁能下得去手?   但是驱鬼师的信条,依旧缠绕在他心间。   他缓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久久不答。   有些野鬼确实不通人言,讲出来的话都是鬼哭狼嚎。   路迎酒以为他听不懂,或者是不会说,刚想要用符纸请来小鬼充当翻译,就见少年抬头看他。   少年没有过多神情,一双眸子幽深无比——单是这么看,还是有几分阴冷气场的,而通红的耳朵却暴露了他。   他说:“……我没有名字。”   看来是一只孤魂野鬼。   路迎酒不再纠结,又问:“村里那个叫段康的,是你杀的吧?”   少年飞快地点头。   “你为什么杀他?”路迎酒问。   这是他最在意的问题。   如果是滥杀人类的野鬼,肯定是要驱散的。他必须从少年口中得到回答,一个确切的回答。   少年态度分外乖巧,有问必答:“我知道他杀了刘兰,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刘兰就是那刘老太太。少年并未对他说谎,路迎酒已经证实了,段康确实是谋财害命。   他刚想追问,少年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样,又开口:“几年前,我去村里的时候,她给过我一碗热粥。”   原来,他是想报那一碗热粥的恩情。   少年又补充:“我替她报完仇之后,再没有去过村子,也没伤过其他人。”   语调恳切,字字真诚。   这下路迎酒完全打消了动手的念头。   他把少年轻轻推开一点,直视着他:“即使是这样,鬼怪还是不该待在人间,你应该回去鬼界……你可曾有未了的心愿?”   少年微微抿唇,不回答。   望着他的眼眸,还未拔高的身形,又想起一碗粥就能被他记个几年,路迎酒不禁轻叹一口气。   孤魂野鬼,就没有几个混得好的。   他也不顾自己穿的是白衣,用袖口擦了擦少年脸上的血污,说:“你饿了么?”   少年眼前一亮。   两刻钟后,一人一鬼已经下了山,回到竹屋。   少年一进屋就规规矩矩去角落坐着。他知道自己身上脏,半点没靠近被褥。   路迎酒有些发愁。   他就是一时恻隐,把这鬼领回了家,这屋内到处都是符纸,他也不怕少年突然翻脸。   但他根本不会烧饭。平日做饭吃不死人就行。   就他那厨艺,忽悠人不成,恐怕连鬼都嫌弃。   但这种时候也没办法了。   之前柴老汉替村里人给他送了米,还有柴火堆在外头。   路迎酒说:“我还是给你煮白粥吧?”   少年点头:“嗯。”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迎酒。   路迎酒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啥好看的。   总之他淘米、生火、煮粥时,少年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他要是回望过去,必定又能看到他的耳朵变红。   少年身上还脏兮兮的,全是血——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那些鬼怪的。   等扣上锅盖,路迎酒捏了小纸人,叫它们去抬热水。   没过多久,隔间的木桶中已是热腾腾的清水。少年非常自觉,低声说了句谢谢,便去了隔间。   等白粥的淡香传出,水声渐歇。   路迎酒把自己的衣物暂时借给他穿。   于是,少年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洗涤污秽后,那眉眼更是俊朗似水墨画卷,干干净净,乌黑头发垂下,赤足踩在地面。这时候他安静又乖巧得像是邻家少年,完全想象不到,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都是他所为。   路迎酒掀开锅盖,边盛出热粥边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鬼怪?”   “因为它们靠近了山头。”少年说,眼中闪过一丝晦涩又冰冷的光,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像是鬼,“它们知道我住在这里的,过来就是挑衅。”   “所以,你就把它们都杀了?”路迎酒问。   “……嗯。”少年坐在桌前——他这次回答得有些小心,像是不想惹路迎酒的不快。   实际上路迎酒没觉得不悦。   鬼怪之间的斗争,他不会理会,也不会试图说教少年。   他不可能劝说一个鬼放弃那份凶残,毕竟,那才是它们的生存之道。   他只是想着,这少年若是长大了,肯定是个名震四方的大鬼。   木碗轻轻放在桌上,路迎酒也坐下来。   接下来的一阵子,他们两人无声地吃着,谁也没有作声。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   隔了一阵两人吃完了,他才开口问:“你……你接下来会去哪里?”   “不清楚,”路迎酒说,“可能去下个村子,可能回都城。”   少年踌躇一阵:“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路迎酒说:“如果你没有未了的心愿,你应该回鬼界。”   少年欲言又止。   “你好好休息,”路迎酒说,“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明了,到时候我们就告别吧。”   屋内还有另外的房间和干净的被褥。   虽然鬼怪不用睡觉,路迎酒还是帮他铺好了床。   “谢谢,”少年又说,“我还是第二次喝到那么好喝的粥。”   “……晚安。”路迎酒笑了笑,吹灭蜡烛。   第二日,朝阳刚刚爬上山头,路迎酒已经醒了。   少年规规矩矩坐在桌前,见到他,眼前一亮。阳光暖洋洋地铺在他的肩头。   路迎酒说:“走吧。趁今日还是中元节,阴气浓郁,我找个僻静处用符纸开鬼界门,送你回去。”   他刚想要领着少年出门,却听少年说:“我其实有未了的心愿。”   “嗯?”路迎酒停下脚步。   少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路迎酒说:“讲来听听。”   少年踌躇了老半天:“我原来是没有心愿的,但是现在有了。”   “我、我想成婚。”   路迎酒:“……?”   路迎酒:“……??”   他扶额道:“这是什么鬼心愿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少年的耳朵又红了。   路迎酒揉揉眉骨:“那你回鬼界不是更好?人和鬼又不能在一起。”   “不能在一起吗?”少年看他。   “也不是。”路迎酒想了想,“我有听闻过人鬼相恋,只是大部分的结局凄惨,不是鬼怪狂性大发害了人,就是周围人忌惮,棒打鸳鸯,请了驱鬼师将鬼怪驱散了。你的心上人,是人还是鬼?”   少年耳朵越发红:“人。”   路迎酒道:“那我没办法帮你。与其去期盼这个,我还是直接把你送回鬼界吧,找个漂亮女鬼成婚比找人简单多了。你万一遇到个别的驱鬼师,恐怕就危险了……嗯?”   少年上前几步,又是紧紧抱住了他,将脑袋埋在他怀中闷声说:“我从来没有过家,没有亲友,也没有住处,没睡过那么柔软的被褥。我想和你一起走,我还想喝很多次你做的粥。”   路迎酒被少年抱着,闻到他发间淡淡的冷香,不知怎么,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就被戳了一下。   他走神一瞬,想到,这冷香是什么味道?   像是……某种花。   再想起少年说的话,路迎酒已在外驱鬼多年,自然明白漂泊的滋味。   这少年喝一碗粥,都能记挂几年,想必是孤单又寂寞。   他内心纠结,许久之后才说:“你的心上人在哪?我可以带你过去悄悄看她一眼,再送你走。你说的‘成婚’恐怕还是不可能。”   少年飞快道:“没关系的。我也不清楚该往哪里去,跟着你边走边找就是了,总会找到的。”   路迎酒轻叹一声。   他手上轻抚过对方的发尾:“那就跟我走吧。”   ——他怎么也没料到,来村子里驱个鬼,竟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同行者。   对方还是鬼。   虽然他不觉得麻烦,也不觉得讨厌。   内心深处,他似乎一开始就对这少年充满了包容。   他听说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有些人碰到,就是会觉得一见如故、相逢恨晚。或许人与鬼之间也存在缘分,不管怎样,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再说……   不过是帮一个鬼实现心愿而已。   他之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这并不是例外。   等心愿了解了,人鬼殊途,他们依旧会告别。   既然下定了心,这天正午,路迎酒带着少年找到柴老汉,和他说:“鬼怪已经被我解决了,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以后你们安心走夜路吧。”   “哦哦哦,那就好。”柴老汉喜不胜收,“还是大师厉害啊!就是、就是我想着,给您的银两,能不能用几件刘老太太的首饰抵换了?”   他赔笑道:“大家对遗物还是有几分忌讳的嘛,这村子小,我怕容易走漏了风声,卖不出去好价格。大师您在各地行走,方便把东西带远了再卖。”   路迎酒不缺这个钱。   他刚想劝柴老汉把首饰给老太太陪葬了,就看见少年轻抿着下唇。   于是他改口道:“那你把首饰给我吧。”   柴老汉便拿出个木质首饰盒,里头装了手镯、玉戒和步摇,递给他。   临走前,柴老汉还对他连声道谢。   他看着路迎酒离去的身影,突然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几分迷惑:   奇怪,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号人?   走远了些,路迎酒停下脚步,将首饰盒递给少年。   少年一愣,接过来:“为什么给我?”   “觉得你想要。”路迎酒淡淡说。   他的直觉是对的,少年眼中爆发出欣喜。   他快步带着路迎酒,绕过村尾的几棵老槐树,走上土坡。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简陋的墓碑,写着【刘兰之墓】。   土堆前放了几朵花。   村里人没有给刘兰立碑,这都是少年弄的。   路迎酒站在旁边,看着他挖开土,将首饰一一埋了下去。   埋好后,他站起身,朝着墓碑鞠了一躬。   然后他才和路迎酒说:“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踩着午后的暖阳,出了村子。   路迎酒是骑马来的。   那是一匹毛发油光水滑的黑马,正值壮年,体力充沛,见到陌生人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对少年打着响鼻。   路迎酒轻盈地上马,拍拍身前:“上来吧。”   少年便上来,坐在他身前。   路迎酒的双手绕过他,执着缰绳,却听见少年小声说:“我会骑马的。”   路迎酒失笑,果然把缰绳交到他手上:“那你来吧,我们要往东边去。”   少年执缰轻轻一甩,这通人性的黑马便迈出步伐。   天高云阔,雀鸟跃于深绿枝头,它哒哒哒踩着浅褐色的石路,一路向着东方去了。   要去东边,最近的路还是上山。   骏马走上山路,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在风中抖动。   路迎酒问:“这也是你住过的山头?”   “嗯。”少年点头,“我在这边住了五六年。”   路迎酒的呼吸就在他的耳畔,吹得他耳垂和脸热热的,他不禁攥紧了缰绳。   鬼怪没有心跳,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涌动。   路迎酒环视周围。   即便是中元节,阴气弥漫,他也没感受到别的鬼怪。   想来是昨晚都被少年杀了个精光。   这小鬼,护着领地的时候是真的凶。   路迎酒这么想着,浑然不知从初见那刻起,他已被少年划归到了“自己的领地”之中。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他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引着黑马抄了山间的小路,七拐八拐,让崎岖的山路缩减了不少距离。   走着走着,林海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竹屋。   少年勒马,跳下来说:“这是我住过的地方。”   路迎酒跟着他进屋。   屋内只有很简单的床铺和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冷冷清清,完全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模样。   唯有窗台有一盆花朵盛放。   少年小心地将花摘下来,束成多彩的一捧,递给路迎酒。   路迎酒接过来:“怎么要送我花?”   少年只是笑,不应答。   路迎酒还是第一次收到花,而且还是来自同性。   不过花开得那么热烈,任谁都会喜欢的。   他勾了勾嘴角,拿着花,出去门口了突然想起什么:“唉,你昨晚不是还和我说过,你从没有住处、从没有家吗?这竹屋不就是你的住处?”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环顾竹屋:“我觉得你过的生活还不错,能遮风挡雨,床铺被褥都有,还能种种花,哪有你说的那样惨淡,一定要跟着我?”   ——要不是少年情真意切地说了那一通,路迎酒还不一定会心软带上他呢。   少年:“……”   少年:“…………”   他打了个响指,一团鬼火拔地而起,熊熊吞没了整个竹屋!   那火势怪异而强烈,不过几息过去竹屋已化作灰烬。   路迎酒:?   鬼火灭了,一缕青烟冒起,飞灰在风中乱舞。   少年紧张地看向他,说:“哇糟糕,刚才是好大的火。好了现在我没有家了,真是飞来横祸啊!”   说完几步上前,又是紧紧抱住了路迎酒:“我的命真是太苦了!我太难过了,简直生不如死,要好多个拥抱才能缓过来!”   路迎酒:???   这是他妈的碰瓷讹诈吧?! 第85章 新雪与酒   竹屋被烧了,少年是名正言顺地缠着他了。   路迎酒没见过这阵仗,腹诽道,自己又不是什么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大美女,这少年那么执着做什么?   黑马哒哒哒地走。   它的脚力好,日行百里不疲惫,又极通人性,大部分时候都能信马由缰。就这样走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小山,踩碎了一条又一条的清溪,到了正午,两人分吃干粮,稍作休息后又继续赶路。   终于在傍晚时,他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镇子。   镇子里人来人往不知在欢庆什么,四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这种人多的地方,恐怕有驱鬼师。   两人下马。   路迎酒画了张符纸,叠成纸鹤模样,放进少年的手中。   “这是什么?”少年问。   他打量着手中纸鹤。它栩栩如生,精巧玲珑,符纸弯弯绕绕正好缠上了双翼,像是羽毛的花纹。   “能隐匿你身上阴气的符纸。”路迎酒笑说,“当然,出了这镇子,你就得把它还给我。”   这符纸不是轻易能给鬼怪的。   他画的符纸强大,少年拿了符纸,几乎所有驱鬼师都找不到他踪迹了——这样是极其危险的。   少年点头。   他们进了镇子,四处鱼龙乱舞。路迎酒拉了个人问,才知道这几日按照当地的习俗,要摆上足足三日的酒宴,以迎盛夏。   少年左顾右盼。   花灯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眸子中,简直是流光溢彩。他很少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一个个行人与他们擦肩,偶然触碰到彼此,能感受到灼热的体温。   人类原来是那么温暖的。他想到。   路迎酒问完了情况,转身和他说:“时候不走了,我们找个餐馆吧。你喜欢吃什么?”   少年摇头:“我就只喝过白粥。”   路迎酒失笑,把他带进了沿路人气最旺的餐馆。   餐馆中人声鼎沸。   两人上二楼落座,路迎酒点了菜,抬头看去,桌子对面的少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迎酒就问:“你没有名字,连自己的姓氏和生辰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少年说,“我从有记忆起,就在那片山脉中了。”   “原来如此……”路迎酒沉吟片刻,“我觉得,你恐怕不是生者化作的魂魄,而是神官。”   少年愣了愣:“有什么区别?”   “简单来说,你是从鬼界的阴气中诞生的,冥冥之中有着自己的职责。”路迎酒说,“当然,神官其实有很多个的,有强大的有弱小的,不尽相同。”   少年:“噢……”   路迎酒又说:“你知道自己从何处诞生吗?比如说,如果你在鬼界的白昼中诞生,那么你的力量就会偏向阳刚,近似日游神;又比如说,如果你在鬼界的群山中诞生,那就是主管山脉的神官。”   但是依他推测,以少年的心性与手段,恐怕是杀神那一类的。   戾气极重,自战场的刀枪剑戟中而生。   少年想了半天,回答道:“我只隐约记得,以前见到过一树白花。”   “白花?”路迎酒愣怔一瞬。   花鬼一般都是妩媚又娇美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骑马时,他总是闻到少年身上的冷香——说它是花香,好像真有几分相似。   自花中诞生的杀神。   仔细想来还有几分浪漫色泽。   路迎酒浅浅喝了一口茶水,听见少年继续说:“我想了一下,我应该是主管姻缘的神官。”   路迎酒一口水差点呛着。   神他妈姻缘。   送鸳鸯们去见阎王的月老吗?这孩子对自己是有多大的误解……   他别开脸轻咳几声,看过去:“你确定??”   “嗯。”少年很认真,“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要,但现在我知道了,我想成婚。”   路迎酒沉默半晌,然后说:“不,你肯定是杀神。”   “啊。”少年呆滞几秒钟,“我不想当杀神,我要管姻缘。”   “不你管不了。”路迎酒一口否决。   少年十分失望:“那主管姻缘的神官是谁?我要去把他杀了,自己夺位。”   路迎酒:“……”   路迎酒:“……你果然是个杀神!”   说话间,小二端着菜来了。   翡翠白玉汤,切得透光的肉片,青菜饺子和蒸鲈鱼……   虽然只是两人吃,但摆满了一桌,热腾腾的。   少年有些笨拙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   入口即化。   葱香味带着鱼的鲜味在口中炸开,细腻且柔滑,好吃得不行。   “怎么样?”路迎酒问他。   “……好吃。”少年点头,“很好吃。”   路迎酒笑了:“那就多吃点。我做不出这种好菜,你跟着我,之后可不经常有口福。”   大部分鬼怪不吃不喝,靠阴气就足够了。   但美食真摆在面前时,恐怕是人是鬼都拒绝不了。   少年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酸甜苦辣,每种都是他没体验过的滋味。   但是吃着吃着,他又抬头看去。   路迎酒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这一小碗汤已经喝了很久了。他对食物的兴致缺缺,下馆子纯粹是为了少年。   少年问:“你怎么不吃?”   “我吃得少。”路迎酒说,“你不用管我。”   少年的筷子顿了一下。   他很想给路迎酒夹菜,把最肥美的鱼肉、最入味的肉片放在他碗中。   但这样太亲昵了,路迎酒不一定喜欢。   他低头,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拨了一下饺子,终归没付诸行动。   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路迎酒走神,不自觉往窗外远眺。   路迎酒今天没穿白衣,而是穿了深青色的衣衫,与暗红的外袍。他穿什么衣衫都是合适的,好看的,这身少了几分仙气飘飘,却多了几分惊艳,像是哪户的富家子弟出游,慵懒、随性又奢华。   少年边吃边偷偷看路迎酒。   饭菜好吃,人也好看。   可惜他不是管姻缘的,不然一定拿根红线,把他俩捆得严严实实。   酒饱饭足,两人在客栈歇息一晚。   路迎酒本来想给少年买匹马,但是少年不知怎么,拒绝了。   ——拒绝的时候眼神乱飘,耳朵泛红,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但反正鬼怪没太大重量,最多是乘马时挤一点。他也不强求,随着少年去了。   等第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骑马出发,继续向东。   就这样走走停停。   有时候他们一连几日,只能风餐露宿,吃着干粮;有时候能路过繁华的镇子,好好吃喝休息。   行了大半个月,两人熟络起来,每天都有讲不完的话题。   所谓一见如故,便是如此。   明明相识还没几日,彼此间却像是熟知了许多年。少年虽然身为厉鬼,却平生第一次,真切体验到了什么是“活着”。   活着是美食,庆典和升腾的火焰。   活着是晴空与暴雨,荒原与闹市,河川与山岳。   活着是山间鹿角拂过的薄绿,是每天在旅程中说不完的话,看不完的星空。   直到一座高耸的雪山出现在他们面前。山下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雪松,深灰色的树干高挺,松针叶油绿发亮。   路迎酒所要去的地方,是山间的一个小村落。   这村落因为偏远,没什么驱鬼师愿意过来,近几个月来又有邪祟作乱。他听闻消息后,才赶了过来。   到了山脚,他们看到雪地中有一条小路,平缓地往山间去,通往一缕淡淡的炊烟。   应当是村里人踩出来的。   两人骑马上山,很快走到了略微陡峭处,便下马步行往前。路迎酒牵着黑马,忽然听见少年“咦?”了一声。   “怎么了?”他回头问。   少年手中是一捧新雪。   他讶异道:“雪竟然有那么冷。”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冰雪。   “我第一次见到雪时和你是一个反应。”路迎酒笑说,“这世间还有诸多新奇的事物,你若是有心,就能一一体会。”   少年张开手指,雪从指缝间掉出去了。他问:“……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说不定呢。”路迎酒说。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少年有些失望。   他并未表现出情绪,嘎吱嘎吱踩着雪,紧紧跟着路迎酒。   他心想,果然还是去干掉管姻缘的烂神官吧,揭竿而起就在今日。   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在正午抵达了村子。   和之前的村子一样,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村民们给他们熬了热汤,做好面食。气候冷,本来还有美酒佳酿送过来,被路迎酒婉言拒绝了。   他们的住处在村子的僻静处,早已被收拾干净了,铺上厚实的毛毯。   路迎酒出去和村里人聊了聊,等回来时,少年已经燃起火炉取暖。   路迎酒靠火坐下,伸出手取暖,感受着血液一点点加速流动。   少年问他:“这村里真的有鬼吗?我没感受到阴气。”   “暂时没有。”路迎酒说,“但说不定等天黑了它们就会出现。这雪山那么大,也不知道埋葬过多少行人,难免有妖魔鬼怪。”   少年点头:“它们要是赶来,我就杀了它们。”   这发言也太有他的风格了,路迎酒微微一笑,刚想要调侃,忽然神色一变。   窗外有什么东西掠过去了。   轻盈、敏捷,快得好似一阵风。   绝不是人类。   少年也感受到了,眉头一皱,眼中的红光带着冰冷杀意。   他向来是侵略性极强的,容不得其他鬼在面前造次,加上天生杀心重,这刹那,已在脑海中构想出百种死法。   周身阴气一扬,他轻飘飘地闪身出去。   道路在脚下飞掠而过,眨眼便是数十米,他看见雪地间一个古怪的黑色背影。   就是它了!   少年眼中闪烁着兴奋,指甲变得尖锐,便要掏心而去——   “住手!”   一声爆喝在耳边响起!   那是路迎酒的声音,是冲着他喊的。少年不明所以,可还是本能地刹住了脚步。   在他面前,古怪背影缓缓回头。   它足有两人高,一张似人非人、惨白仿佛面具的脸上,勾起一个诡异的笑。   这……   少年眯起眼睛。   这绝对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啊。   “呼!”   怪物手中的长鞭甩出,直冲着路迎酒而去!   鞭子上满是倒刺,狰狞反光,轻轻一碰便会皮开肉绽。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符纸轻飘飘落在鞭子上,猛地缠紧。柔软的纸张竟然让鞭子停住,趁这间隙,路迎酒飞身而起,短刀出鞘!   缠斗间碎雪乱飞,两道身影都是极轻极快的,动作轻盈,下手力道十足。沿路墙壁生生爆开,瓦片与茅草乱飞,刀身与长鞭摩擦,声响刺耳至极。   村内惊呼一片。少年死死盯着他们,攥紧了手指。   他很想出手,很想把敌人的脑袋给碾碎,很想看鲜血如何染红大地——就像是他之前做的那样。   可路迎酒喝止了他。   忧虑、愤怒与冲动交杂在一起,他简直百爪挠心。   好在,这战斗很快结束了。   路迎酒将怪物的头颅割下。黑血喷溅而出洋洋洒洒盖在雪上。   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倒下了。   他微微喘息,刚抖落刀上血液,怀中就一重。   少年紧紧抱住了他。   路迎酒手上脏,不好回抱,只能安抚道:“没事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少年闷声说:“……为什么不让我出手?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   这回,路迎酒没有立马回答他。   他沉默了一会,才讲:“说来话长。等有时间了我再给你细讲。”   ——这一等就是十几日。   路迎酒忙着在村内布置法阵、张贴符纸。   等快到第二十个日子,才有了收获。   那天深夜下了场大暴雪,窗户砰砰作响,火炉也抵御不住从门缝钻进来的寒意。   几个由冻死旅人化作的厉鬼,无声无息地踩着惨白,来到村子。   还未靠近,它们身上就爆出火花。   路迎酒布置的符纸完美无缺,火焰吞噬了厉鬼的身躯,它们撕心裂肺地惨叫。婴孩夜啼,村里人惊骇,纷纷拿家具抵住门窗。   少年紧跟路迎酒,循着火光,将厉鬼撕了个粉碎。   等最后一只鬼怪散去,风雪奇迹般地停了。   云层缓缓散去。   村里人推门,小心翼翼地打量情况,才看清楚路迎酒的身影后爆发出欢呼!   村子回归和平,这晚他们通宵狂欢。   路迎酒不太喜欢热闹,等到了深夜,随口找了个借口回房休息。他听着风声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等醒来时,外头晴空朗朗。   喝了碗热粥后,少年踌躇着问他:“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路迎酒说,“明天就下山,去别的地方。”   少年说:“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怪物是什么呢?”   他已经记挂好多日了。   路迎酒就说:“你跟我来吧。”   他们出了村子,爬上了附近的小雪坡。路迎酒破天荒地带了一壶酒。   坡顶有几块黑石,之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煮过茶,地面还有火堆的残骸。   旁边还堆着些柴火。他们把木柴重新堆好,点燃了,然后拂去石头上的冰雪,面对面坐着。路迎酒带了个壶上来,盛雪放在火上煮。   等到水开,两人各执杯子。   一口下去暖意蔓延。   路迎酒双手捧着杯子,片刻后说:“本来这件事情,我发誓过绝不会告诉他人。因为得知天机的人,往往会遭受厄运。”   少年认真听着。   路迎酒看向他:“不过既然你是鬼,束缚与生者不同,知道了也不碍事。”   他深吸一口气,说:“那日出现的怪物,是天道的侍从。”   “天道的侍从?”少年犹疑道。   他从没听说过这东西。   “嗯。”路迎酒点头,又是轻抿一口热水,“它们想要我的命,已经追杀了我二十余载了。”   少年一愣:“为什么?”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和驱鬼世家有关。”路迎酒说,“天地之间自有法则,束缚着世间万物,那便是天道。驱鬼师多少信奉这一点,而在世家中,张家与楚家对天道最为痴迷。二十多年前,曾有过一场祭祀,一场……活祭。”   热水喝完了。   他打开酒坛将浊酒倒出,又看向少年:“你要喝么?”   少年点头。   路迎酒也给他倒了。   这村中的酒不知怎么酿的,品相一般,却真的烫人。哪怕在狂风暴雪中也能暖和全身。   路迎酒喝了两小杯,脸上微微发烫了,才继续说:“那一年的活祭要的不是牲畜,而是婴孩。”   少年顿住了。   路迎酒说:“那两个家族权势滔天,与商贾权贵勾结,要来了五十九个婴孩作为祭品。天道以‘五十九’为尊,数目决不能出错。世家已经百般小心了,可还是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我就是那个偏差,那个意外。”   “我当时是两岁……可能是三岁吧,作为祭品被带了过去。但是我活下来了。”   “天道没有得到应有的数目,降怒于张、楚两家,让他们频频遭受厄运。同时,它也试图将我拉回死亡的宿命之中。”   “如果我不死,那一场献祭就是永远未完成的。”路迎酒笑了笑,“不论是世家还是天道,都绝不会容许。”   少年攥紧了杯子,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那我要杀光他们,不论是那什么侍从还是狗屁世家。只要他们都死了,你就安全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路迎酒摇头,“首先,天道不可能被磨灭;其次,世家中也有许多人是无辜的,两家放在一起有近千的人数,怎么可能赶尽杀绝?世家也有人来追杀过我,最极端的那一批,早死在我手下了。”   “有什么不能的。”少年舔了舔尖利的虎牙,“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杀不死、杀不光?”   路迎酒笑:“你还说自己不是主杀伐的神官。”   他抬头喝酒,又说:“我讲这个给你听,不是想让你帮我,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什么?   他顿住了。   他只是想说就说了,并没有太特别的原因。   或许是那么多年,他无法向生者倾吐这件事情,遇见少年后,情不自禁地就讲出来了。   还是太沉重了。   他独自一人背负了那么多年、必死的沉重命运。   路迎酒就这样停顿一会,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   少年依旧处在愤慨之中。   路迎酒就和他说:“别生气了,我讲这个给你听,可不是想看你这幅表情。”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以示安抚。   少年一愣。   这安抚对他分外有效,眼中的暴怒渐渐消失。   他闷不做声地喝了两杯酒,神情终于缓和下来,说:“总会有办法的。”   “嗯。”路迎酒点头,“会有办法的。”   或许,他今生都找不到了。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他继续说:“我为了摆脱命运,奔波辗转了一辈子。好心收养我的人家被厉鬼害死了。曾经结交过的友人,又被世家打压到妻离子散。我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慢下脚步。”   “喝美酒,抱明月,做一回闲云野鹤。谁不想逍遥自在地过一生呢?”   “更何况,人世间有那么多好风光。”他伸手一指,“你往回看。”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冰晶闪耀,新雪洁白,巍峨雪峰直指水洗般的碧蓝天空。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攀高不少距离,曾置身过的林海被踩在脚下、收于眼中,而绿意仍在光中闪耀,苍翠有力。冰川河卷着浮冰穿梭其间,水面流光游走,又被两只白蹄小鹿踩得细碎,点点金光飞跃。   更远处,另一座山峰被积云缠绕。   阳光透不过滞重的云层,大片阴影落于山脊,更显那峰峦高耸,岩石崎岖如利刃。隔了几息便是骤雪,带着狰狞而阴晦的美感,随狂风乱舞,直朝天际而去。   山上雪不化,山下郁郁葱葱。   远处狂风暴雪,近处晴空朗朗。   对比分明却又浑然一体,堪称绝景。   而一生绝景能见几回?   今日他们雪中对饮,恐怕是年年岁岁都忘不掉这一幕了。   路迎酒说:“我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这缘分就是命中注定。人生最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我得不到,只盼望你顺心而活。”   杯中酒满,他举杯:“敬闲云散鹤。”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同样举杯:“在这天下,我没有任何事物可敬……我只愿你一生顺遂,杯盏不空,不受天命所缚,永远美酒在怀。”   酒杯相撞,清音回荡。   待到两人将烈酒饮尽,少年道:“不如,我的名字就叫‘敬闲’吧。”   路迎酒一愣,随后笑道:“怎么那么突然?”   少年不答话。   他以目光细细描摹过路迎酒的眉眼,像是要烙印进灵魂深处,随后伸手,扶去他柔软发梢的飘雪。   他忽然一笑。   ——千言万语便都在其中了。 第86章 鬼界之门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从白雪皑皑的平原到层峦叠翠的山脉,从破败没落的村子到人声鼎沸的都城。   他们一起尝遍各地佳肴,拿着炊饼芙蓉饼并肩走过长街,又或者在夜幕的酒馆中,喝几盏热辣辣的酒——大部分,路迎酒都是浅尝辄止,支着脑袋看少年豪情地饮尽。   喝完酒,微微醉了,少年总是黏黏糊糊地缠着他。路迎酒无奈,领着他踏了月光,慢悠悠地回家。   月光冷冷,前路漫漫,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一起漫山遍野地跑马。   敬闲不情不愿地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结束了与路迎酒同乘的日子。那两匹都是好马,日行千里,身姿轻盈,就是有个坏毛病:一闲下来就会凑在一起,耳鬓厮磨,亲昵到根本分不开。   路迎酒纳闷道,这两匹明明都是公马,怎么天天粘糊呢。   敬闲总是笑眯眯地不说话,天天拿干草和荞麦喂它们。   他们偶然会赛马,马蹄踩过长草,飞踏新雪。   一开始赢的永远是路迎酒,没过多久,两人就是有胜有负了。   他们一起放过河灯。   两盏莲花状的河灯顺流而下,他们坐在岸边,看那光芒逐渐远去,与其他无数河灯汇聚,灿灿光辉映亮川流。   路迎酒在看灯,而敬闲在看他,给他披上一件华贵的黑毛大氅。   他们在孤峰之上燃起篝火。   风声呼啸,火光摇曳。路迎酒轻轻拨动柴火,溅起橙红色的火星。   长夜中他问,敬闲,你想要找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啊?   敬闲含糊带过了,只说自己不记得。   路迎酒哦了一声,却没见到敬闲偷偷看了他一眼,几分欣喜与期待。   后来路迎酒又问了几次,敬闲总是敷衍回答,他渐渐就不问了。两人各怀心思,一起看了无数美景,走遍山河。   旅途也并非永远顺利的。   天道的侍从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路迎酒生怕敬闲也被牵扯进来,从不让他出手。然而敬闲怎么可能干看着,他表现得听话,实则阳奉阴违,背着路迎酒不知捏爆了多少侍从的脑袋。   世家也派来过刺客。   他们直接被夫夫混合双打了,非死即残。   有一日敬闲问:“既然你说天道不可磨灭,这世界上就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躲它么?”   “……有的。”路迎酒点头道,“我并未求证过,但我认为,对于生者来说,去往鬼界就能躲避它的觊觎。”   “为什么?”敬闲一愣,“神官和百鬼不也受它束缚么?”   路迎酒说:“不一样。自古以来,唯有魂魄能前往鬼界,生者如果强行跨越,便会被鬼界之门的罡风撕碎——那几乎是无法匹敌的力量,已有无数人证实过,哪怕是再厉害的驱鬼师,都没有生机。”   “像是张家的上一任家主,进入鬼门后,被鬼手撕碎了。之前还有个天才驱鬼师,同样在跨越时爆体身亡。”   他继续说:“但是,如果真的成功了,那么生者在鬼界便会是不受管辖的状态。”   “天道并非无所不能的。在我看来,与其说它是法则本身,不如说它是法则的奴隶。”   “它和人和鬼一样,无法违背定好的法则。”   生者前往鬼界,是打破法则。   但如果真的成功了,他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天道就无法依据任何一条法则,再去追杀他。   路迎酒说:“这只是未经证实的理论。我有一位朋友,已钻研此事很多年了,你们应当很快能遇见。”   果然没隔几月,敬闲就遇见了路迎酒口中的那个人。   那人叫楚千句,是世家出身的。   多年前,楚千句带着小孔雀行走山河时,恰巧认识了路迎酒。   路迎酒虽然只比他大了几岁,却已在驱鬼上有极高的造诣。那一日,他见楚千句对着一张符纸勾勾画画,苦思冥想,不禁开口指点了几句。   然后就被楚千句缠上了。   楚千句也是个一等一的天才,苦于找不到人求教,遇见路迎酒简直是欣喜若狂,相逢恨晚。   ——要套用现代的话说,简直是个标标准准的迷弟。   见到路迎酒就两眼发光、走都走不动的那种。   他并未意识到,路迎酒便是世家一直在追杀的人。   路迎酒跟他坦白说了。   楚千句竟然没纠结太久,琢磨了一会便说:“天道残暴不仁,竟然要婴孩作祭品。而我的家族助纣为虐,才是卑劣的那一方。”   他又说:“实际上,家族中有许多不满这种做派的人,其中包括了我的父母,只是他们没有话语权。但我相信,在未来的某日,世家的观念定会改变。”   “今日你我相逢,就是有缘。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劝说更多的人,摒弃这陈腐又残忍的观念。等到破除天道的觊觎,你就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楚千句说到做到。   他详细问了路迎酒的情况,同样觉得,鬼界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之后的日子,他一边钻研如何请神,一边钻研如何前往鬼界。   等路迎酒带着敬闲,与他重逢时,他拿出了厚重如砖的符纸。   楚千句说:“我又画了不同的阵法,你看看效果。”   两人在那里研究上了。   这些阵法太高深,除了他俩没谁看得懂,敬闲就更加不明白了。   但他一直坐在路迎酒身边,默默听着。   路迎酒说,鬼界之门有刀山火海,狂风会把皮肉寸寸割开。   他说,鬼界之门有万鬼,争先恐后地吞食生者。   他又说,鬼界之门有翻涌的阴气,会把所有活物淹没。   他和楚千句研究来研究去,依旧觉得,去往鬼界无疑是自杀。   等到他们遗憾地收起阵法,敬闲突然开口:“但是,如果有个足够强的神官保护你,不就能去了?那些狂风、鬼怪和阴气,对神官是没有用的。”   路迎酒笑道:“不是那么简单的。法则的威力,恐怕比你想象得要强千倍万倍。即便是如今的鬼王,恐怕都做不到。”   敬闲认真道:“我会做到的。”   路迎酒只是笑,并未当真。   往后几年,他们一路辗转,去不同的地方驱鬼,不断探索对抗天道的策略。   他们断断续续见了楚千句几次。   楚千句是第一个请神的人,声名鹊起。   然而请神是动用了鬼怪的力量,天道不容,降下诅咒,让他陷入了生生世世的轮回。   路迎酒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黄昏。   他们对坐在客栈中。   楚千句又是取出符纸与他交流。两人商定了那么久,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这最新的阵法,能大大降低鬼界之门的威胁。   “终于有希望了。”楚千句长吁一口气,“说不定,下次就能成功。”   他的脸色惨白。   天道降下的惩罚,让他重病缠身。   路迎酒说:“你多休息,不要再操心此事。”   楚千句将一杯浊酒饮尽了,才说:“路迎酒,你今年二十有八对吧。”   路迎酒不答话,轻轻晃着手中酒杯。   有件事情他并未告诉敬闲。   天道既以五十九为尊,降下劫难的周期,也是按五十九来的。   每隔五十九个月,他命中便有一场巨大的劫难。   他见到敬闲时,刚及二十五,刚拼尽全力逃离了一场劫难。   一眨眼五载过去,很快,他就要迎来下一场劫难了。   诅咒的力量不断加强,上次他已用尽浑身解数,这次恐怕难逃一劫了。   世家的人,都是知道这事情的。   楚千句看着他,认真道:“路迎酒,你的时辰要到了。”   路迎酒依旧不答话。   杯中浊酒摇晃,盛满窗外的天光。   良久后他笑了:“大不了一死。”   楚千句扼腕叹息,又道:“我们命运相似,同样受尽诅咒。若真的遭遇不幸,你我来世或许还能相遇。”   他举杯:“你是我最钦佩的人。愿你诸事顺意,平安喜乐。”   杯盏相撞,两人将浊酒一饮而尽。   路迎酒把楚千句送走时,夕日垂在山间,宛若滴血。   楚千句骑马行远,影子被拖得很长。   又过了半年,路迎酒听闻孔雀神因为天道的诅咒发狂了,楚千句献身阻止它。   孔雀神陷入长眠,而楚千句只余下一座墓碑。   墓碑在楚家,路迎酒不方便去拜。   他只能立于山头,遥遥对着东方鞠躬三次,将鲜花摆在一碗清酒旁。   敬闲站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语。   他本就不比路迎酒矮多少,少年人个头拔高得快,如今已与路迎酒一般高。   他沉默不言。   最后轻轻拉上了路迎酒的手。   而如同楚千句所说一般,下一场劫难很快来了。   那年路迎酒二十九,两人在一片冰雪覆盖的荒原中,行走了两日。   路迎酒提着一盏明灯,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走到雪深处,他伸手拉住了敬闲,一步一步往前。   敬闲忽然问:“……你会死么?”   “嗯?”路迎酒一愣。   “那天楚千句和你说的话,我偷听到了。”敬闲说,“我知道你有下一场劫难。所以,你会死么?”   ——他问这话的语气很微妙。   不是一个真正的疑问句。   更像是期待着,路迎酒能信誓旦旦向他承诺:“我不会有事的。”   路迎酒并未做声。   于是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又行了半日,他们路遇一个冻僵的旅人。   旅人嘴唇干裂发青,眼睛紧闭着,衣衫早被霜雪覆盖。任凭路迎酒用再多的符纸,都无力回天。   旅人的呼吸缓缓停滞,却又在最后关头,猛地坐起!   他眼中闪烁着阴郁、恶毒的光芒,一把紧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话音刚落,近处一连串“噗噗”声,像是大块的冰雪落在地面。   路迎酒抬头看去。   冰原黑压压的一片,无数侍从静默地立着!   路迎酒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侍从。   这方圆数十里,被它们站得密不透风,面上表情狰狞至极。   这一场恶战持续了很久。   冰晶飞溅,雪地被黑血晕染,处处碎肉横飞。   路迎酒想赶敬闲离开,而敬闲绝不妥协。一人一鬼鏖战数个时辰,浑身浴血了,才勉强脱离这致命的包围。   侍从的攻击都是朝着路迎酒去的,他伤得很重,白衣被染得血红。   敬闲搀扶着他,踩着及膝的雪一步步向前。   所经之处,皆是鲜明的血痕。   一路且战且退,足足过去了三天三夜,才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隐秘的洞穴。   他们躲进里头,生了火。   路迎酒很虚弱了,全靠惊人的毅力,才没有失去意识。   他靠在同样伤痕累累的敬闲身上,呼吸缓慢。   敬闲毕竟是鬼怪,对疼痛、对致命伤的忍耐程度,都远超于人。   他心急如焚,暴怒、愤恨、担忧与难过混杂在一起,最后只能紧握住路迎酒冰冷的手,低声说:“你就留在这里,我去把它们全部杀光。”   路迎酒无声地笑了。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如此坦然与自在。   他说:“没关系的。”   敬闲还要说话,路迎酒却轻抚过他的侧脸,又说了一次:“没关系的。我知道,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敬闲,我之前说过人鬼不能相恋,但我现在改变想法了。总会有某种缘分、某种跨越了岁月的情感,会指引着爱人找到彼此。等到他日,你见到你的心上人了,可要好好告诉他。”   “……”敬闲愣怔片刻。   一句“我的心上人就是你”卡在嘴边,还未来得及讲出,洞穴外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侍从又来了!   敬闲猛地站起身,往外看去。白茫茫的风雪中,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眸快速逼近,比兽群更癫狂,比雪崩更来势汹汹。   他眸中杀意沸腾,暴怒之下,周身阴气缠绕,指甲尖锐如刀刃,一闪身便冲了出去!   杀神的本质彰显得淋漓尽致。他不知疲倦地厮杀,掏出了一颗颗灰白色的鬼心,踩爆了一个个头颅,乏力时便随手扯过一个侍从,尖牙咬破它的皮肉,渴饮鲜血。   而侍从永无止尽。   他只是个没诞生几年的神官,这场战斗对他而言,还是太早了。   敬闲身上落满伤痕,甚至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然而一想到路迎酒,脚下仿佛又多出几分气力,支撑着他继续战斗。   就像是数年前,敢靠近那山头的厉鬼,尸体被他堆成了小山。如今敢觊觎他领地的人,不论是谁,都必须死在他的手上。   再快点,再快点。   以路迎酒的伤势,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就在他不知第多少次,脚下摇晃,又重新站起时,身后传来了异动。   洞穴中是符纸的波动!   华丽的阵法在风雪中出现,金光流转,刺破阴霾。   这阵法看得眼熟。   敬闲短暂地停下步伐,犹豫两息,反应过来了:这是……这是通往鬼界的阵法!!   路迎酒这是想去鬼界!   他睁大了眼眸,飞身而起,然而为时已晚。浓黑的雾气转瞬覆盖雪原,黑压压好似末日,其中传来了万鬼的嘶嚎!   而路迎酒一身白衣沾血,站在雾气的正中,像是下一刻就会被吞没。   风雪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好看的眉眼,而身后是无数狂舞的鬼手,是百万张狞笑的怪脸,是万劫不复的无间。   像是一幅诡异的画卷。   隔着飘雪,他遥遥与敬闲对视。   目光也是平静又坦然。   ——这一刻,敬闲明白他的意思了:路迎酒宁愿只身前往鬼界之门,也不愿死在侍从手上,更不愿拖累他。   他要去挑战未知的命运。   而不是接受宿命。   侍从们反应过来,尖啸着、涌动着朝路迎酒扑过去!   而路迎酒朝敬闲一笑。   眸中带光,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告别。   “……再见。”他无声地说。   然后路迎酒转身,毅然决然地踏入黑雾。任凭敬闲如何叫喊,如何伸手去够他的衣角,都再看不到他的背影。   阵法消失了。   黑雾随之散去,鬼界之门轰然关闭。   侍从们失去了目标,僵硬地转动脑袋。   几息过后它们原地消失了,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浩大的雪地,只留下了敬闲一人。   这天,他独身立于长夜。   内心像是有一处巨大的深渊,空空荡荡,任凭寒风再怎么呼啸都无法填满。   也不知多久之后,他从喉咙深处逼出了一声悲鸣,像是一头受伤的、被遗弃了的野兽,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也会动容。   此后……   再此后的百年,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杀百鬼,战阴府,狠戾且嗜血,从不曾手软,鬼界上下十八层响彻他的名讳。   老鬼王被他斩下头颅,神官们冲他俯首称臣。   敬闲一遍遍地前往人间,寻找路迎酒的踪迹,却最终无果。   身着华丽衣衫,独身坐在殿堂之中,鬼怪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而他眺望极远处。   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椅身。   和人类不同,鬼怪的执念是很纯粹的。   因为纯粹,所以念念不忘,所以永恒不死,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若真的有来世,若真的有重逢……   他要告诉路迎酒,自己的心上人从来都是他。他要紧握住路迎酒的手,护他一世周全,直到落雪白头。这份灼热又纯粹的爱意,永不会随岁月褪色。   他要弥补一切的遗憾。   ……   海浪拍击桥墩,碎成了雪白的花。   走马灯在脑中闪回,路迎酒想起了一切。   腹部还插着那把长刀,而此时,冰冷的手脚又涌现出几分气力。他不顾锋利,一手抓上刀身,狠狠一折,刀刃铿锵断裂!   刀锋划破手指,他满手鲜血地拿着断刃,回头利落地割断了侍从的喉咙。与此同时,伤口在请神的力量下快速复原。   黑兽嗷呜嗷呜,一瘸一拐地冲上来,咬死了几个侍从。   路迎酒摸上它的大脑袋,目光看向桥下。   大桥之下阴气涌动,鬼界之门无声地等待着,似是邀约。   “只有一个机会了。”他摸过黑兽的皮毛,“就像是以前一样。”   黑兽并不明白,歪了歪脑袋,温和地看着他。   “上一次我就死在了鬼界之门中。”路迎酒低声说,“不知道这辈子,我能不能有点进步呢?”   他知道自己几乎是必死。   全盛时的他,失败的概率都在九成九以上,更何况他已精疲力竭、伤痕累累。   但他是不可能屈从于命运的。   可惜的是,这两辈子,他竟然都是丢下了敬闲。   侍从们尖叫着冲上来,路迎酒的姿态放松,冲它们一笑。   然后他张开双臂,背朝黑海落了下去!   狂风在耳边尖啸,浓郁阴气瞬间包裹了他,血液爆开,鬼手冷冰冰地抓上他的四肢。   这种感觉宛如酷刑。   像是火烧的痛,像是溺死的绝望。   路迎酒面不改色,冷静地甩出一张张符纸,一次次逼退了雾气。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下坠过程中他逐渐昏沉。   脑海中朦胧一片,体温慢慢降低,死亡轻吻上他的额前。   最后关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出一句:“敬闲……”   喊出这一句话,路迎酒愣住。   他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死亡,没想到和过去还是有所不同。敬闲是他的唯一牵挂。   路迎酒复杂一笑。   然而下一秒他的胸口滚烫。   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发烫的竟是那长命锁!   在他面前阴气冰消雪融地退散。那些鬼手、那些怪脸、那些不知名的烈风,被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碾压,皱成一团,炸出血雾。   他的身形轻盈。   ——鬼王不说话,伸手将他带入怀中。   他们立于狂澜与深渊之上,稳若磐石,锐利如刃,扬手间万物退散。   怀抱暖和且温柔,路迎酒抬头看去。   仔细看敬闲的眉眼……   俊朗美好,依旧是当初一心赤诚的少年。 第87章 鬼界   阴风在周身呼啸。   他们径直往浓雾的最深处坠落。鬼界之门感受到了生者的到来,陷入了暴怒,用尽浑身解数想要阻拦。   又是一轮攻势,浓雾律动,带着几乎沸腾的海水扑面而来。   然而百年过去,敬闲早一遍一遍钻研过它,倾听过它的律动,也窥探过它的缺陷。   他一手揽着路迎酒,一手伸出去——   尖锐的风立马缠上来,将他骨节分明的手划出血痕,深可见骨。他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诡异的黑痕爬上手,他轻轻一捏,成吨的海水便从中间裂开,像是被无形的巨刃斩断。   阴风托住他们,任凭鬼门是如何的暴怒,任凭海浪是如何的高耸,他们依旧穿梭在间隙中,翩跹如燕。   就这样一直坠落。   敬闲身上不断增添伤口,伤口又不断自愈如初。从始至终,他都再没让路迎酒受到半点伤害。   风吹得路迎酒的头发散乱,他半眯起眼睛,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了警醒。   符纸攥在手中。   鲜血把洁白与暗黄的纸张晕染,倒是省去了割破掌心的这一步。   就在又一阵烈风降临,要将敬闲的皮肉撕扯开时……   敬闲伸出去的手背一凉。   柔和的光芒笼罩住了他的手,冰冰凉凉,卸去了风的力道。   这回,他的伤势远没有那么可怖了,只有点细小的擦伤。   与此同时,更多的符纸带着光亮,火雨一般往下飞去,明晃晃地照亮了前路。   再之后的坠落,他们配合默契。   眼前忽明忽暗,周遭景象时而像是深海,时而像是云端。   也不知多久之后,路迎酒的身上突然一重——   强大的重力拽住了他们,海水与鬼手与雾气都消失了,周围只余一片黑暗。   那黑暗十分纯粹。   像是深渊之底,又像是……敬闲那深邃的眼眸。   失重感传来,他们直直下落,过了十几秒钟后狠狠砸在了地上。   准确来说,是敬闲狠狠砸在了地上。   路迎酒摔在了他的身上,缓冲良好,半点事情没有——如果敬闲是人,那他想必给敬闲带来了极其严重的二次伤害。   路迎酒赶忙抬头。   敬闲浑身也都是血,竟然是双目紧闭!   这瞬间路迎酒慌得不行,下意识伸手去探敬闲的呼吸。   没有呼吸!   也没有心跳!   他手脚发冷发麻。   所谓关心则乱,他根本没想起来,鬼怪就不可能有呼吸心跳。   “敬闲?”他喊道,“敬闲,你不要吓我?”   “……”敬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路迎酒面上一喜,赶忙凑上前去听。   只听见敬闲说:“人工呼吸,人工呼吸……”   路迎酒:?   他即便脑子乱成浆糊了,也觉得不对劲了,问:“你说什么?”   敬闲的声音大了点:“人工呼吸,我要人工呼吸!”说完还一把攥住路迎酒的手,力气大到惊人,“我就要死了,快亲我一口!”   路迎酒:“……”   路迎酒:“…………”   他总算是回过神了,啪地往敬闲脑袋上招呼了一下:“呼吸你个大头鬼。”   敬闲平白挨了一巴掌,立马睁开眼睛,哪有半点虚弱感,分明是生龙活虎。   他说:“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当了寡妇啊。”   “是鳏夫。”路迎酒没好气道,“吓我有意思吗?你真是……唔。”   他被敬闲翻身压在地上,深深吻了上去。   这个吻称不上恬静美好。   两人身上带血,衣衫散乱。唇齿交缠时,就连舌尖都似乎能尝到一丝铁锈味,然而没有人介意这个,亲得难舍难分,就像是把所有的话语,以热烈的眼神传递。   等到一吻终了,路迎酒伸手抚过敬闲的唇角。   无需多言,两人相视一笑。   敬闲率先起身,伸手拉路迎酒起来。   “嗷呜!”熟悉的一声传来。   圆滚滚的毛团子不知何时扒上了敬闲的肩膀,又滚着扑进了路迎酒的怀中。   敬闲来时,黑兽变回了团子,一直安分地待在他的怀中。   鬼界的阴气浓郁,它的伤势好得飞快,一眨眼就精神焕发起来,不断在路迎酒怀里嗷呜嗷呜地叫。   路迎酒喜出望外,紧紧抱住了它。   等到揉搓够了毛团、冷静下来后,路迎酒才注意到他和敬闲的模样都变了。   敬闲一身玄衣,金色的暗纹勾勒出山河。而墨黑的长发被金冠束起,绸缎般垂下,腰间挂着一枚白玉,显得他丰神俊朗。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以他鬼王的身份来说,穿得是朴素至极了。   而路迎酒愣怔了几秒,回忆起来,这一身除了质感更顶尖、做工完美之外,基本与敬闲少年时的衣衫一致。   隔了那么多年,敬闲依旧是以过去的模样在等着他。   而路迎酒身着白衣,飘逸出尘。   若是在面前有一面明镜,那么他就会发现,他的眼中隐隐有银光闪过,头生鬼角,肤色越发白皙。样貌变化不大,但气质变了些许,难免带了点鬼气妖气。   和他请神时鬼化了是一致的。   鬼界似乎是无限削弱了他身为“人”的那个部分。如果其他鬼怪见到他这模样,肯定辨认不出他是生者。   路迎酒问:“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本来期待的是敬闲给他解释一下原理。   但敬闲很紧张,求生欲极强,马上说:“你这个样子也很好看!!超级好看!”   路迎酒:“……”   再环顾周围。   土褐色的大地,深紫与鱼肚白交织的天空。   这是一片荒原,极远处有几棵枯死的老树,和一条半透明的浩大河流。乍一眼看去,和人间并没有非常大的区别。   抬头往上看,已经找不到他们来时的入口。   但厚重而凝滞的阴气告诉路迎酒,他绝对是身处地府了。   敬闲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这是鬼界的第一层,和阳间差别不大。越是往下才看得出区别。”他犹豫了半秒钟,“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去我的宫殿吧。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路迎酒说。   受阴气影响,符纸的力量变小了许多。   但毕竟是他画的符纸,还是能发挥作用的。它们平缓了疼痛,伤口也在请神的力量下缓缓愈合,要是好好休息几日,肯定就好全了。   “那赶快走吧。”敬闲伸手一指那河水,“鬼界的前五层,都是通过忘川河相连的。”   他伸手拉住路迎酒,而路迎酒抱着毛团子,走过了漫漫的荒原。   那河川并不远。   不过十几分钟过去,他们已经驻足在了河畔。   路迎酒看了眼。河水是奇特的半透明,一眼看去能看到百米深的地方。   没有游鱼,也没有水草,整片河川死气沉沉,只有点微澜。   他说:“在传说里,忘川河应该是血黄色的,里头沉满了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我没想到它那么干净。”   “以前是挺脏的,还有虫蛇。”敬闲说,“后来我派人去整治环境了,治了好几百年才干净了些。诺你看,那里就是负责河面干净的鬼界环保队。”   路迎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河面上突突来了两艘……快艇。   路迎酒:??   他看了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船后头确确实实放的是发动机。   快艇上各坐着两三只小鬼,带着斗笠,穿了斗篷。其中一个站起来冲他们喊:“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啊!”   他认出了敬闲,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一群鬼齐刷刷地跪下了,船也不开了,不敢抬头。   敬闲问:“孟婆去哪了?”   为首的一个小鬼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又说:“我、我去把她叫过来!”   “去吧。”敬闲说。   一群鬼怪如蒙大赫,赶忙开着快艇走了。   这片河面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路迎酒:“……为什么鬼界会有快艇和发动机?”   “因为划船太慢了啊。”敬闲理所当然道。   “不,不是划不划船的问题。”路迎酒扶额,“鬼界的科技水平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我怎么有点懵呢……”   敬闲想了想:“情况比较复杂。当然,传统的东西还是有的,而且不可被替代。比如说,如果我们想去鬼界的下层,还是要坐传统的摆渡船,快艇会被途中的阴气腐蚀殆尽。”   “突突突——”   发动机的声音又传来了。   路迎酒抬头看去,来了一艘金闪闪的……游轮。   路迎酒:“……”   游轮的甲板上站了一个风姿卓越的大美人,身材傲人,长发飘飘。她身着古时的红色长衣,却带了一副墨镜,混搭了跨越几千年的风格。   她见到敬闲,墨镜往额头上一放,差点声泪俱下:“我的王啊,您终于回来了!!我昨天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您被那所谓的媳妇骗财骗色了!”   路迎酒:“……”   他迷之躺枪了。但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确实是骗财骗色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初见,他总觉得孟婆有点熟悉。   敬闲不悦道:“你这怎么说话的,怎么能叫‘骗’呢?成亲之后就是一家人了。”   孟婆刚想要讲些什么,目光突然落在了路迎酒的身上。   女人有直觉,女鬼也不例外。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这就是敬闲心心念念了几百年的人!她的眼睛一眯,锐利的眼神扫过路迎酒的全身,说了句:“卧槽!大妖精!”   路迎酒:“……”   这句话一出来,他算是知道孟婆为什么眼熟了。   这简直、这简直是阴间版本的陈笑泠!从气质到打扮到发言,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大妖精不再是敬闲了。   大妖精竟是他自己。   孟婆的效率极其高,按照敬闲的命令,很快弄来了一艘摆渡船。   摆渡船是一叶扁舟,通体黝黑,窄到两人无法并肩而坐。船夫带着纯黑的面具,没有五官,也看不出情绪,一言不发地拿着楫棹等候他们。   敬闲率先上了船,伸手拉着路迎酒上来。   两人在狭窄的船身上对坐。   船夫无言地棹舟,船身浮浮沉沉,缓缓顺着水流前行。   孟婆在他们身后喊:“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们!”   敬闲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就这样顺流而下,岸边并没有太多的景物,一片荒芜。   旅途漫长,路迎酒便拉着敬闲的手,和他仔细说了,自己是怎么想起了过去。   他说起山间的初遇。   他说起并肩行过山河的潇洒。   他说起自己最后投身鬼界时,心中的决绝。   敬闲认真地听完了,最后道:“我最大的期盼之一就是你能想起这些,今日终于实现了。”   他回握住路迎酒的手,又低声说:“可惜你没有早点想起来这些。不然,你怎么又会抛下我?”   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别提指责和抱怨了,简直像是并不在意。   路迎酒却知道,他是挺难过的。   当时在车上,天边的眼眸紧盯着他。敬闲将他拉入怀中护着,他却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敬闲。   那一刻敬闲在想什么?   是不是想起了那场纷飞的大雪中,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路迎酒离开?明明过了那么多年,才能奇迹般地重逢。   路迎酒光是想象,都能感受到那潮水般的绝望。   他说:“对不起……当时我只想着,不要再把你牵扯进来了,这终归是我一个人的宿命。”   敬闲露出了一个挺复杂的笑容:“你永远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走到今天,就是为了保护你啊。”   不然以他的性子才懒得去当什么鬼王。   就应该是纵马山林,带着心上人看湖底月,雾中花。   他又说:“对你来讲,这是应当独自面对的事物,不论生死,都能坦然接受。可我不行,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和你并肩,我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和你并肩。   以他的身份说出这话是有些奇怪的。纵观鬼界阳间,哪有他配不上、追不上的存在?   唯独在面对路迎酒时……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那个站在漫天飞雪中的少年,被路迎酒丢在了原地,绝望又愤恨到像是一头困兽。   他兑现了过去的誓言,以一身果决狠厉,以一身碾压性的可怖力量,在鬼界之门中保护了路迎酒。可接下来呢?如果路迎酒执意孤身奋战,他又会被抛下了。   路迎酒沉默半晌。   周围唯有波涛声阵阵,那无言的船夫直视前方,已经千百年未曾开口了。   就在敬闲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要改变话题时,路迎酒起身,轻轻在他额前落下了一吻。   路迎酒说:“还记得,我们以前在极南的孤峰上点过篝火吗?”   “……记得。”敬闲愣怔一瞬。   路迎酒笑说:“当时我在看卷宗,你无聊得都快发芽了,竟然第一次比我早睡过去。我就一边看一边想着,要不要这样亲你一下。”   玄衣少年在他身边熟睡。   温暖的火光舔舐夜色,长草在风中弯了腰。山是极其高的,高到可摘星辰,一轮明月朗朗相照。路迎酒听着林海哗啦啦作响,仿佛这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   他看着少年的面庞。   心中柔软,想要落下一吻,却最终没付诸行动。   仔细想来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也已经隐隐动心了。   此时此刻,泛舟忘川河上,路迎酒讲:“你说我不论生死都能坦然面对,这是错的。我从桥下往鬼界跳去的时候,心里并不坦然,全是遗憾,想着应该再多看你几眼的。”   “总之,横竖都是舍不得你。”   “以前我能走得潇洒,现在不可能了。敬闲,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敬闲微微睁大了眼眸。   “所以我之后不会再丢下你了。”路迎酒弯着眼睛笑,“管他公不公平呢,和天道打,我就是要二打一。”   毛团子:“嗷嗷!”   路迎酒改口:“三打一。”   下一秒,敬闲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说:“你说话算话?”   “嗯。”路迎酒说,“驷马难追。”   敬闲的眉间这才一扫阴郁之色,神采飞扬起来。   平时那个恋爱脑又回来了,他搂住路迎酒的腰,非常不老实地摸来摸去,然后在他脸上亲了几大口。   路迎酒无奈,好不容易推开了一点,不自觉笑道:“别闹,万一把船弄翻了怎么办?”   “弄翻了挺好。”敬闲说,“这段水流可干净了,最适合水下渡气接吻。”   ——他说完这话,似乎是觉得这主意非常不错,神情都明亮起来了,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味。   路迎酒:“……您可千万别。”   深黑扁舟再往前,河流逐渐湍急,水花拍打岸边。   河流的最尽头竟然是巨大的瀑布。   从瀑布坠落下去,才是鬼界的下一层。   “这算什么,”路迎酒说,“鬼界版的激流勇进吗?”   “可以这么说。”敬闲把毛团子捞在怀中,以免下落时弄丢了它,不好向路迎酒交差。   他还不忘补充:“害怕的话,可以抱住我的。”   “怎么会怕呢。”路迎酒支着脑袋,勾了勾嘴角,“我还挺期待的。”   ——不是期待瀑布的宏伟,也不是期待下坠的刺激。   而是期待鬼界的模样。   他想看看,敬闲诞生的地方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景色。正如敬闲费尽心思去学习阳间的常识,他也想了解敬闲的一切。   扁舟到了河流边缘,船头一沉,开始坠落。   水花飞溅于周身,干净又清爽。周围的一切被拉成长线条,争先恐后地逃窜。   风中有草木的气息。   下一层的鬼界风光极佳,生机勃勃,那苍翠的树林、厚实的草地、潮湿的青苔迎面而来,暗香盈袖,轻烟缭绕的一池翡翠盈盈,缱绻成大片温柔的绿色海洋。 第88章 纵马奔腾   扁舟落水时,只轻盈地溅起小水花。   沉默的船夫将他们载到岸边,楫棹再轻轻一划,小船便滑过水面,逐渐远去。   “走吧。”敬闲说,拉住了路迎酒的手。   他以肉身去往阳间时,有呼吸心跳,手也有着人类的炽热。而现在变回鬼魂,掌心都是微凉的。   挺奇妙的感觉。路迎酒心想。   不过,这才是敬闲的真正模样。   漫步林地间,光线稀疏而下。   不同于人间,鬼界的天光色泽多样,时而是隐晦的紫,时而是灿烂的红。树叶在变化多端的光线中闪着奇异光泽,片片透亮,纹理清晰。   而天气也是多变的。万里无云和狂风骤雨,竟然能在短短几秒钟出现。   出了森林便是一片厚实的长草地,暗绿色的海潮在阳光下发着光,一望无际,疯长的草如被褥、如皮毛、如绸缎,简直想让人在上头打滚。   ——黑毛团子就是这么做了。   它在草堆中滚来滚去,一眨眼就没入了绿浪中,路迎酒只看见一道水纹般的波动远去,转了几圈后又猛地回来,嗷呜嗷呜地扑进他的怀中。   他正要感慨此处的好天气,极远处的山脉却被闪电劈中,雷声轰轰。   阳光被云浇灭了。   天地漆黑一片,风低掠过草地,压得它们抬不起头,左右摇摆,不同色泽的绿轮流翻涌。   敬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七十二骨油纸伞,稳稳撑开,拦住他和路迎酒。   那伞外表朴素,却将电闪雷鸣隔绝在外,伞下自成一方小天地。路迎酒只觉得潮湿的风吹得舒服,雨点滴答落在头顶,颇有几分雨中漫步的写意与浪漫。   他们并不赶时间,慢慢走在风雨中,欣赏自然的壮阔。   路迎酒说:“鬼界和我想象得太不一样。”   “以前这里也是荒原,随便挖出一抔土,就能见到白骨。”敬闲说,“直到后来,我开始搞绿化了……”   路迎酒:“……”   他感慨道:“敬闲,你真的是个基建鬼才,鬼界捡到宝了。”   敬闲笑说:“也就鬼界的上几层风景比较好了。越往下的环境越恶劣,根本搞不了美化,全是刀山火海。”他扬手一指,“所以我经常回来上几层休息,再往那个方向走,就能看到一个度假小屋和马厩。”   “你养了马?”路迎酒问。   “嗯。”敬闲回答,“而且,有两匹你肯定记得。”   路迎酒:?   他跟着敬闲的脚步,穿过茫茫草地,等越过一片小丘陵了,天气再次放晴。   敬闲收了伞,抖落伞面晶莹的雨珠。他拉着路迎酒的手绕过最后一个小坡,小小的木屋立在一汪碧蓝的清潭旁。   木屋和古时的建筑相仿,并没有特别之处。旁边就是围起的马厩,几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马正在慢条斯理地吃草。   马匹的外形与普通骏马并没有区别,除了有些生了鬼角,有些踩着幽火。它们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到敬闲,抖着耳朵打着响鼻,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敬闲走上前,抚过它们的皮毛。   其中有两匹马,一匹枣红色一匹纯黑色,对他的态度分外亲昵。   路迎酒也觉得它们眼熟。   仔细回想……   记忆回到百年前,他与少年行过江河湖海时,胯下骏马便是这两匹!   这一刻他心中感慨又温柔。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等它们逝去了,敬闲还将它们好好养在了鬼界。   他走上前几步,那两匹马闻见气味,侧着脑袋用明亮的眼睛看他,很快便发出了欢鸣。   它们也还记得路迎酒!   路迎酒走几步上前,摸过它们顺滑的毛。两匹马侧过头使劲蹭他,使劲打着响鼻。   它们不懂收敛力气,蹭得路迎酒的东歪西倒的。他笑说:“好了好了,我也很想你们。”   敬闲拉开马厩的门,它们俩就昂首走出,膘肥体壮,一身皮毛在光下发亮。   敬闲抚着它们的脖颈,同样眉梢带笑,和路迎酒说:“等你身上伤好了,我们去赛马吧——就像是以前一样。”   过去,他们不知多喜欢漫山遍野地跑马。   输赢对半开,都是棋逢对手。仔细想来,人生中最难得的就是这种畅快淋漓的潇洒。   路迎酒不在的这些年,敬闲喝酒,时时想起。   路迎酒却笑道:“不必等那么久。”   说完他飞身而起,轻轻松松就乘上黑马,抓住那乌黑如墨的鬃毛,一拍马身:“驾!”   黑马长嘶一声,扬蹄电光幻影般冲了出去!   敬闲一愣,同样翻身上马,枣红骏马不甘示弱,紧追不舍。   远处又是一望无尽的草原,漫无边际。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狂奔,肌肉线条漂亮得宛若刻刀凿出,乌云般的鬃毛飘逸,蹄下踏碎狂风。   阳光灿烂,不过几息过去,又是一声雷鸣。   他们一头撞进了细密的太阳雨中,雨丝洋洋洒洒,浸润了林木,浸润了野草,浸润了漫山遍野、狂野生长的自由。迎面的风吹起衣袖,玄衣与白袍翻滚如云。   心中快意、潇洒与豪放交织。   梦回百年之前,也是这样大好的山河。   飞跃过清澈透亮的溪水,敬闲一拍马脖子,枣红马嘶鸣一声,肌肉寸寸绷紧,竟然又是提速了几分!   距离拉近,它逐渐追上黑马的步伐,很快与黑马只差了小半个身位。敬闲和路迎酒几乎是肩并着肩。   前头开阔,路迎酒一甩缰绳侧头看去,正正好好与敬闲对视。   两人的眸色一个浅棕如琥珀,一个乌黑似长夜,此时都映着明亮的天光,都带着灿烂的笑意,哪怕是世界最瑰丽的宝石也要逊色。   随后黑马再次加速,将敬闲甩在身后。   这两匹马本就是日行千里的好马,来到鬼界后,就更是不知疲惫。   就这样纵马狂奔了不知多久。   一直奔跑至黄昏,路迎酒才勒马,逐渐慢下脚步。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坡。   夕阳正往地平线坠落。   枣红马站定在他身边,敬闲率先跳下马,冲马背上的路迎酒伸出手,笑道:“你赢了。”   路迎酒鬓角带了薄汗,被他牵着下马,然后被拥了个满怀。   敬闲用力抱着他,直接抱起他转了几圈,然后亲上去。   鬼怪不用呼吸,但路迎酒还在微喘呢,哪里挨得住这阵仗?很快就亲得受不了了,勉强推开敬闲,有些狼狈地笑道:“别亲了别亲了,再亲我就喘不过来了。”   敬闲这才作罢。   两人坐在草坡上,慢悠悠地谈天。骏马埋头吃草,时不时耳鬓厮磨。   就这样一直到了星辰漫天。   路迎酒的语调带上困意,回答敬闲的时候,都是一顿一顿的。   最后他脑袋一歪,靠在敬闲的肩头半梦半醒。   周围寂静,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秒钟,低声说:“躺下再睡吧?”   路迎酒含糊应了一声。   于是他们睡在柔软的草上。   路迎酒抱着敬闲,很快睡着了。而敬闲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的黑发,隔了一会,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鬼怪不需要睡眠。但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陪路迎酒入梦。   但是这次,他不再梦见那荒芜的雪原。   一夜好觉,直到天明。   之后的两日,他们乘马慢悠悠地走过鬼界。   不知是否得益于他半人半鬼的状态,路迎酒的伤好得很快。   敬闲比他操心多了,每天坚持关心他各种伤口的愈合情况,直到所有的伤痕都消失无踪了,才松了口气。   而周围的景色万千。   果然如敬闲所说的那般,越往下,阴气就越浓郁。再没有草长莺飞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肃杀的壮阔感。   黑水翻滚,怪壁嶙峋,或是炎炎望不见尽头的火焰山岳,或是冰寒永冻的漫漫雪原。鬼怪与妖兽厮杀,从未见过的魂魄蝙蝠般簌簌飞起,海中的水鬼成群出没,眼中闪着猩红光芒。   一路走走停停。   终于在数日后,两人抵达了鬼界的十三层。   敬闲在这里有个宫殿,虽然不大,但是极其精致,屋内满是宝石,床铺柔软得好似天鹅绒毛。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   第二日早晨,敬闲去喂了两匹马,回来就看见路迎酒坐在窗边,眺望远方。他宽大的衣袖在窗沿散开,白得干净。   身边放了一瓶花酒,喝了小半,杯中盛光。   “在看什么呢?”他走过去问,亲了亲路迎酒的侧脸。   “没什么。”路迎酒笑说,“只是在想事情而已。敬闲,我在想……”   他停住了。   这种状态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   敬闲没有追问,静默地坐在他身边,同样看向窗外。   良久后路迎酒开口:“我在想,我应不应该留在鬼界。”他揉揉眉骨,“这种半人半鬼的状态,对我来说可能是最稳妥的结局了。只要我不回人间,我就没必要再担心天道,和你也能永远在一起。”   “但是啊敬闲,最稳妥的结局,一定是最好的结局么?”   他轻叹一口气,苦笑道:“我觉得我可能是太贪心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才把我平安带到了鬼界,我却还想着回去。”   “平心而论我对人间还有很多的牵挂。不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刚刚起步的事务所,还是生而为人的认同感……”   “而且预言中的那场、最浩大的百鬼夜行,还是会出现。天道没能如愿,恐怕还会从中作梗,我怕节外生枝,害了更多人的性命,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路迎酒揉揉眉骨,继续说:“如果我躲在鬼界,恐怕才是真正的输了吧。”   “但是要怎么对抗天道,我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唯一的思路是,那个在博物馆的阵法。”   那个阵法能让人通往鬼界。   而路迎酒回忆起过去后,意识到了,这实际上就是他和楚千句研究的阵法。世家在这数百年中,进行了许多的改良,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其中一项改良就是,新阵法需要八个驱鬼师才能启动。   他在那临海大桥上,在那烧毁的车上,见到了死于火灾的张皓空——他在前去展开阵法之时,被天道的侍从袭击了。   但是,张皓空朝桥边一指,给了路迎酒提示。路迎酒才注意到,原来鬼界之门已经开启。   也就是说,尽管不知道过程如何……   阵法确实成功了。   其中的疑问还太多。   路迎酒不解其意,但直觉告诉他,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如果追查,那就是他手上最好的线索。   他思路是这样:首先找到另七个驱鬼师启动阵法的位置,再往下追查。   可这也意味着,他必须要回到阳间。   说这话的时候,路迎酒一直没敢去看敬闲的神情。   敬闲会是什么反应?   路迎酒胡思乱想着。他知道敬闲绝不可能生气,也不会责怪他,但哪怕是再细微的失望,再隐晦的难过,都会让他心里刀割一般的疼。   哪怕敬闲表现出半点反对,他可能都会放弃这个念头。   他别着脸,看向窗外,觉得刚才喝的花酒简直在胃里燃烧,烧得他坐立不安。   而几秒后,他的手却被敬闲轻轻拉住了。   敬闲的手依旧带着鬼怪独特的微凉。路迎酒微微动容,这才回过头。   敬闲认真地看着他:“嗯,我明白的。”   他又说:“鬼界与人间,在地理位置上是大致对应的。张皓空所在的大桥附近,对应鬼界是一片乱葬岗。他在阳间布置了阵法,那么我想着,或许在鬼界有相应的迹象。”   “这些天,我已经派了神官过去。乱葬岗中果然出现了阵法的痕迹。”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鬼界找到另外的七处痕迹,对应到阳间,就能定位阵法了。这样你哪怕回去阳间追查,危险也能大大减小。”   路迎酒微微睁大眼睛。   敬闲亲了亲他的手背,继续讲:“我派了三千神官,无数厉鬼无数妖兽,大大小小数万只小鬼,还有一只走私来的地狱三头犬,这些天一直在鬼界搜寻。很快就能找出痕迹了。”   “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你之前伤没好,不想让你操心那么多。我从来没有想让你永远留在鬼界。”   “天道和世家没有权力让你死去,我同样没有。‘活着’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谁也无法剥夺。”   他看着路迎酒。   对方的皮肤在阳光下,被一袭白衣相衬,干净得像是透明的雪。他的眉眼是精致的,宛若被工笔细细描出,温和而美好,哪怕是再挑剔的人都会失语。   ——就像是初遇那日。   少年敬闲刚结束一场屠杀,漫不经心地戏弄最后一个猎物。他隐约察觉到了路迎酒的到来,觉得有趣,跌坐在地上假装受害者模样。   路迎酒确实出手了,“救”下了他。   少年扑进他的怀中,抬眼看去,面前人一身衣衫仿佛采撷了新月色泽,一双眼眸中没有恶意,没有对他一身血雾的厌恶,唯有调侃与笑意,明亮到不行。   但敬闲瞬间明白了:路迎酒早看破了他的一切伪装。   而他依旧将他拥入了怀中。   如果说,路迎酒的眉眼叫他怦然心动,那么这一眼更像是灵魂的震颤。   一见钟情。   从此为他所向披靡。   敬闲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但不是现在,现在的你依旧该活在人世间。”   “所以,等找齐那阵法了,我们再一起回人间吧。这场决战我们会赢的,我们还会有很多纵马山河的日子。”   一时路迎酒心中震颤。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任何语言都是乏力的,都是苍白的。   千言万语、诸多感慨凝聚成一句“谢谢”,和一个深深的吻。   这个吻带着花香,带着酒味,带着难以自已的情动。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衣衫滑落,肌肤相触。   “你知道么,”敬闲沙哑地在耳边说,“我特别喜欢你穿白衣,从见面的第一天就念念不忘。那时我觉得你像是从山间走来的神仙,实在太好看……现在我喜欢看你穿,也喜欢看你脱。”   呼吸愈发急促,路迎酒被压到床上,闷哼着,松松抓着敬闲一缕垂下的黑发,一袭白衣雀尾般扬开,好似霜雪。 第89章 鬼王的宫殿   那壶花酒入口微凉,燃起的却是熊熊烈火,烧得路迎酒脑子发胀。修长的手指抓住床沿,用力时骨节分明,将绸缎般的床单揉皱,似在宣泄满溢的刺激。   而他很快连这种权力都被剥夺了。   敬闲温柔地拉过他的手,吻过掌心,吻过指间。   再之后,这双手抓上了梨花木桌的边缘,依旧是颤抖着。   他的伤刚好,在敬闲的精心照看下,从蝴蝶骨到后腰的伤痕几乎看不出痕迹了。   ——他本以为是好了个彻底。   直到敬闲伸手,蜻蜓点水一般以手指划过,又低头细细吻上。   新生的肌肤柔嫩又脆弱,电流乱窜,他蜷缩起手指,听见自己被逼得发出轻吟。   在沉重的梨花木桌向前挪动了数厘米后,他们又一起滚在厚实的地毯。   可想而知,地毯也被弄得一塌糊涂。   最后他们进了温暖的浴池。   池边便是一树繁茂的花,粉色花瓣落在水面,泛起涟漪。   岸上燃着熏香,路迎酒迷迷糊糊的,被敬闲里外洗了个干干净净,又被好好地擦干了。   再回到床上已过午后。   路迎酒躺在一堆柔软的被褥里,快要睡着了。腰又酸又软,脊椎都像是要融化掉了,他恍惚想到,这还真是白日宣淫。   敬闲的头发似乎是扫过他光洁的腰背,几丝冰凉。   随后敬闲靠近他耳边,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要,不饿。”路迎酒含糊回答,“已经吃得够多了。”   他说的这个“吃”显然是另外一层意义的,敬闲一愣,旋即又抱住了他,亲昵地在他肩窝蹭了蹭。   两人就这样躺到傍晚,路迎酒才勉强恢复了精力。   敬闲亲自下厨做好了饭菜,香气阵阵,色香味俱全,整齐摆在木桌上。   毛团子蹲在角落,暴风吸入几只大鸡腿。   早上它被敬闲丢在外殿了,以免打扰他和路迎酒的好事。结果毛团子闲得没事做,把外殿花花草草全部啃了一通,乱七八糟,满地狼藉。   路迎酒揉揉毛团子的脑袋,在桌边坐下,还没吃几口,碗里就多了一大堆菜。   敬闲源源不断地给他夹菜,边夹边说:“多吃多吃点,多补充营养,你的身子实在是太虚了。”   路迎酒:“……?”   实际上,他这种半人半鬼的状态接近于请神,能跑能跳能打,体力不知比常人好了多少倍,再怎么样也和“身子虚”不搭边。   就是敬闲实在太能折腾了。   一个醋鬼,一个恋爱脑醋鬼,一个憋了几百年的恋爱脑醋鬼,可想而知战斗力有多强。要不是路迎酒当时快睡过去了,指不定敬闲还要抱着他在浴池里来一轮。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说:“我觉得应该是你的问题。”   敬闲:?   敬闲:??!   他脸色剧变!   路迎酒迷惑又茫然,被敬闲一把拽住了手,幽幽道:“……是我不行吗?是我表现得还不够好么?”   路迎酒:“……”   敬闲又说:“明明是你在我耳边喊了好几句‘不要了太深了不要了’,我才……”   “停停停!”路迎酒的气血轰地一下上头了,“打住打住!”   敬闲悻悻住口。   路迎酒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异,但为时已晚。   接下来一整场晚饭,他都在说服敬闲不要晚上继续,明天还要赶路。   敬闲好不容易才按捺住。   第二日,他们骑马继续往鬼界的下一层去。   鬼界的时间流速与人间不同,哪怕数月过去,人间也才四五天而已。他们并不太着急,只是自从路迎酒的伤势好了,赶路的速度就快了起来。   沿路休息时,路迎酒继续研究那阵法。   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不断演算,不断推测,原理被他抽丝剥茧一般解开。   六七天过去,周围景色尽是白骨,尽是刀锋般的山与连绵不绝的乱葬岗。   鬼界非常大,虽然与阳间的地理位置有对应关系,但终究是不同的。   就比如说在阳间的一座城市,对应到鬼界的地点,面积至少大上三倍五倍,最夸张的甚至有数百倍。   哪怕是神官们实力再强劲,小鬼们再努力,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这几天过去,除了张皓空那里,鬼怪们只找到了另外一处阵法的启动点。眼下路迎酒和敬闲正往那里去。   两匹马踏过白骨,将几块骨头踏碎了。   周围阴冷,两人都是披上由鬼狐毛制成的大氅,衣衫猎猎作响,扬起时,华丽的暗纹流转光华。   路迎酒信马由缰,一圈黑色狐毛衬得他的面庞白皙,眼眸中是柔和的光,赏心悦目,在荒芜的景色中堪比一道风景线。   他问敬闲:“所以,你知道鬼界到底有多大吗?”   “不知道。”敬闲说,“鬼界的大小不是固定的。你知道宇宙的边界在哪里吗?”   路迎酒一愣,不知道怎么拐到科学话题上来了。他还是回答:“宇宙没边界,它是在无限膨胀的。”   “鬼界也是一个道理。”敬闲说,“它是在永远膨胀的。宇宙膨胀时物质会逐渐稀薄,最终将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但鬼界的‘物质’就是阴气,阴气是生生不息的,总体不会变得稀薄,所以鬼界的膨胀永无止境。”   路迎酒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和鬼王讨论宇宙的膨胀。   不过转念一想,基建狂魔敬闲无疑是鬼界的奇葩,干出什么都不奇怪。   他刚这么想着,就远远在远方看到数个高大的建筑。   ……看得还挺眼熟。   敬闲解释:“这是我造的风力发电机。这里闹鬼,晚上总刮风,我想着不利于真的可惜了。”   路迎酒:“……行吧。”   果然敬闲还是敬闲。   就这样一路走。   晚上在风中燃起橘红色篝火,树上鬼鸦嘶哑叫喊。一早上,迎着瑰紫色的苍穹,他们骑马出发,一直走到日暮黄昏。   两日后,他们出了乱葬岗。   眼前是一片平原,灰蒙蒙依旧望不见头。马蹄随便一刨,就能看到底下的尸骸。哪怕是隔了那么远,路迎酒也能看见一道黑色的光柱直指苍穹。在那晦暗的光中无数鬼魂上下飞舞,仿佛风暴,颇为壮观。   强烈的符纸波动萦绕。   这绝对是阵法之一。   他们走近,鬼怪们停止飞舞,都是落在地面毕恭毕敬地垂着脑袋,夹道相迎。   等路迎酒来到光柱面前,他用符纸缠上手,试探性触碰光芒——   “啪!”   被有力地弹回来了。   他低声说:“这个阵法现在依旧在运转,威力只增不减。”   敬闲一扬手,数十只小鬼得令,盘旋而上。   黑光直指苍穹,若是能通过,就能抵达人间。   然而鬼怪们刚冲上去,就像碰到了无形的屏障,浑身僵硬地摔下来砸在地面。   敬闲说:“而且看起来是单向的,只能从人间来鬼界。”   “嗯。”路迎酒点头,“肯定得是单向的,不然鬼界的鬼反过来去了阳间,岂不是乱套了?”   敬闲又补充:“这里对应阳间的地点,是上阳市的大学城。”   路迎酒闻言,拿出一份地图。   地图上已有个地方被红笔圈出来:【康离大桥】   现在他执笔,找到上阳市圈出大学城。这样在西北与西南两个位置的阵法就确定了。等他回去阳间,就能直奔这俩地方。   他和敬闲又在黑光旁边待了几天。   他画着各种各样的符纸,轮番往黑光里丢,观察不同的反应。   有些符纸刷拉一下,自燃成灰烬。   有些符纸直接没入光线中,再没有声息。   有些符纸冻成冰片,清脆的“噼啪!”一声,碎做残渣。   路迎酒能在旁边坐一整天,不断画新的符纸,不断写密密麻麻的笔记。   敬闲看不懂这些,但每次坚持坐在路迎酒身边。   都说字如其人,路迎酒写的字是非常好看的,一笔一划有力而清秀。敬闲看他面庞上认真又专注的神情,看他修长的手执着墨笔,看笔墨细细勾出文字,觉得每一下都像是划在了他的心头。   等到路迎酒累了,就会侧头,亲亲敬闲的嘴角。   再接着,两人就头挨头又开始讲小话了。   其他鬼怪不敢多看,生怕惹得敬闲不悦。   就是它们躲远了,其中一个小羊鬼还拿出火柴人画像,疑惑道:“这是王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吗?”   小牛鬼答话:“肯定是啊,不然还能是谁?”   小羊鬼举着火柴人,对着光看来看去,还是满心疑惑:“他、他这长得和火柴有半点关系吗?我还以为王喜欢的真是一个火柴鬼,还想着,现在火柴都能有怨气成鬼了。”   小牛鬼愣怔了几秒钟,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王变心了?”   “……卧槽!”小羊鬼睁大了眼睛,“我们知道了秘密不会被杀头吧!”   两鬼对视,都是觉得自己堪破了天机,赶紧夹着尾巴做鬼,半句话不敢多说。   路迎酒待了七八天后,终于研究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敬闲派出去的鬼怪又找到了新的地点。   他们立马出发,一路或是骑马或是泛舟,在一袭朦胧烟雨中抵达了山林。山林的正中,依旧是冲天的黑光。   敬闲说:“这里对应阳间的地点,是云山港。”   路迎酒又是在地图上做标识,然后留下来研究。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他们重复着一模一样的流程。   找到阵法,赶路过去,研究完之后又去下一个。   路迎酒把地点列出来:   【康离大桥   上阳市大学城   云山港   东城酒吧   月山疗养院   双丰市第二人民医院】   有两个地名分外眼熟——   东城酒吧是陈家灭门案发生的地方,陈敏兰死在了那里。   而月山疗养院,则是张念云自杀的地方。   陈敏兰临死前,用手机给路迎酒发了一句:【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而张念云的密码箱里,全是路迎酒小时候的照片。   这两人都是与路迎酒有着重要联系的,而如今,也与这阵法有关,不可能是巧合。   在地图上,它们大体构成了一个圈,东南西北全都被囊括,几乎圈住了大半个国家。   路迎酒若有所思。   鬼界实在太大,还有最后一个地点迟迟未被找到。   敬闲就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十八层看看我的宫殿?”   “我都见到你多少宫殿了,”路迎酒说,“宫殿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度假村七八个,还有各种观景小屋。”   “那不一样。”敬闲说,“十八层是我的主殿,而且我是在那里的深渊诞生的。”   那必须得去啊。   路迎酒一听就跟着他走了,又说:“我有种陪着妃子回娘家的感觉。”   闲妃:“嗯哼。”语调愉快。   鬼界的十八层是最为凶险之处。若非大妖大鬼、赫赫有名的神官,谁也不敢接近。   它的入口在大片的彼岸花之中。   路迎酒在花海前勒马,放眼望去,血红一片,龙爪般的花瓣随风摇曳。   明明枝叶柔软至极,风一吹即倒,偏偏给人肃杀寂寥感。   敬闲说这里不方便骑马,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   路迎酒紧跟在他后头。   花朵太茂盛太密实了,热情地向他们涌来,道路并不好走。在他们身后,花海留下水痕般的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左右望去尽是血红。   若是孤身迷失于此地,恐怕永远都走不出去了吧?   路迎酒牵着马,看着敬闲挺拔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敬闲……”   “嗯?”敬闲回头。   路迎酒自己都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下意识叫出了口。   他笑了笑:“没事,就是顺口叫了叫。”他走快半步,与敬闲并肩,“可能是快看到你诞生的地方了,挺高兴的。”   敬闲也笑,拉住他的手,两人继续往花海深处走。   又是不知多长时间。   一道孤零零的木门立在了彼岸花中。   没有房屋宅邸,没有任何建筑,就只是一扇木门而已。门上干干净净,除了木头纹路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里了。”敬闲说,轻轻转动把手。   他一手揽住路迎酒,一手推开了木门。   炽烈的白光与狂风从门缝中吹出!   浓烈的阴气翻涌,所过之处,彼岸花的正中竟然生出了人脸。密密麻麻,全都在放声大笑!   一时之间整片花海都是笑声,都是摇摆的人脸。   路迎酒微微皱眉。   而敬闲已经揽着他,走入了门扉之中。   白光浸满了整个世界,他眯起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待到尖笑声远去,周围光线慢慢暗淡了,出现在眼前的是碧瓦朱墙。   连绵的碧瓦朱墙,一望无际。   这色泽不知是怎么制出的,在光下熠熠生辉,梦幻般的绚丽。屋檐下几串铜铃啷当作响,悦耳动听。   路迎酒微微睁大了眼睛。   往远处看,高大的宫殿伫立在正中,直直插入云端好似一把利刃。   或许是因为跨越了漫长岁月,它不属于任何一种建筑流派,人间不同朝代的美学同时凝聚,殿阁楼台交错林立。又有鬼界独特的粗犷,面目狰狞的鬼神相立在屋顶、刻在门扉,仿佛下秒就要带着一身血汽挣出。   语言难以形容出它的雄伟。   日光熹微时层层光影错落,砖瓦通透,宝石闪耀,它是熠熠生辉的琉璃之城;月光如银时缭绕云雾,执着灯笼,行走在高处,足下能踩灭周身星光,它便是天上楼阁。   完美的造物。   只属于鬼界最尊贵的君王。   只除了一点……   路迎酒的目光游移,在一扇华丽丽的大门上,看到了一张白纸。   白纸上是一个快乐的火柴人。   火柴人旁边有敬闲龙飞凤舞的题字:【吾爱路迎酒】   路迎酒:“……”   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垂死挣扎:“你只在这个门口贴了火柴人,对吧?”   “怎么可能呢?”敬闲高兴道,“这整个宫殿全都是你!!” 第90章 后宫起火   宫殿的设计奇妙,最中心的内殿空无一鬼,外殿至周围一圈建筑都是鬼来鬼往,有长街有酒馆有戏台有牌坊,俨然就是座小小的城市。   当然,普通鬼怪进不来这里。   能在此处活动的,不是开店的鬼老板们,就是有头有脸的神官。   敬闲说:“之前这里还要更热闹。但这几月来,我不是派了很多鬼去找阵法吗,出差的鬼太多,这里都没那么繁华了。”   “也挺多人的了。”路迎酒说。   这鬼流量,让他想到了大城市周末的步行街。   敬闲领着他,穿过一道数十米高的墨黑大门,入目便是热热闹闹的长街。   路迎酒说,他想在这里逛一逛,体验一下鬼界的风土人情。   敬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增进感情的机会,当即手一扬,两只小鬼从地下钻了出来,给他双手奉上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玉石质地的半脸面具,黑色是主体,红色则在边缘勾勒出狼牙般的图案,总体来看,给人一种肃杀的不安感。敬闲将它扣在脸上,说:“这是我平时微服私访的时候用的。你要一个吗?”   这街上除了他,还有不少戴面具的鬼怪。   有些是不愿抛头露面、暴露身份的神官,有些是生得丑恶,不愿意见人。   路迎酒摇头道:“不了,反正这里没人认识我。”   “怎么会呢,”敬闲说,“我把你的画像贴了那么多年。”   路迎酒:“……”   他放弃和敬闲争辩这个话题,率先迈步往前走了。   长街上阴气森森,各种店铺林立。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道上,路迎酒怀抱着毛团子——它兴奋地左看右看,充满了好奇心。   “包子!新鲜的包子大甩卖啦!”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包子大甩卖了!”   包子铺里的鬼老板招呼得热情,路迎酒过去一看,灌汤包里涌出了黑色的汁水,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路迎酒低声问敬闲:“这包子里是什么啊?”   “腐水。”敬闲说,“从尸体上炼出来的,吃了会穿肠烂肚。”   路迎酒:“……”   他一把摁住跃跃欲试的毛团子,飞速走开了。   接下来,他们看到了街上临时搭的戏台。   几个戏子身着华丽的戏服,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是鬼界古老的语言,路迎酒听不懂,只觉得那调子百转千回,似有怨气。   台下黑漆漆挤满了鬼,他们进都进不去。   敬闲解释说:“这部戏名叫《十三余》。讲的是阳间有位女子生得貌美,独身等了情郎十三载,最终病入膏肓而死——而她的情郎在京城娶了三妻四妾,早忘了她。”   路迎酒有些讶异道:“鬼界也流行这种风格的戏曲?”   “也不算是。”敬闲犹豫了几秒钟,牵住他的手,“你听一听就明白了。”   戏台的前排全是鬼,根本没法落脚。   路迎酒正想着敬闲要怎么挤过去,就看见敬闲打了个响指。   一阵阴风。   风如利刃,轻飘飘地划过了鬼怪们的头颅。路迎酒只听见几声“噗嗤”,然后空中就是十几个乱飞的头颅!   路迎酒:?   前排鬼怪的脑袋被削得干干净净。大片的鲜血扬开,却半点没滴在他们身上。空中的头颅迷惑喊道:“唉!我的头怎么掉了!”   一群无头尸体慌慌张张地跑开,各自去找自己的头了。   路迎酒:??   这也太阴间了吧?!   这下前头没人了,其他鬼怪似乎是见惯不怪,根本没半点反应,还在专心看戏。   敬闲搂住他,轻轻松松就到了戏台最底下,挑了张木桌子落座。   立马有小鬼上来,给他们送上花生米、瓜子和……冰镇可乐。   路迎酒还未从“观众们正在满地找头”的震撼中出来,拿着可乐罐子掂了掂,问:“这也是你的发明创造吗?”   “对。”敬闲点头,“可乐多好喝啊,不推广一下真是浪费。”说完把手中的可乐打开,递给路迎酒。   两人就边喝可乐边看戏。   敬闲充当翻译,台上鬼唱一句,他就给路迎酒解释一句。   大概剧情是:女子在等待的第十三年得了风寒,数天高烧不退,最终病死。   ——普通戏曲唱到这个地方,就差不多该收尾了,主要表达了女子的“怨”。   但鬼界版本的戏明显不同。   女子死后,化作了怨鬼。   台上唱戏的衣袖一扬,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出现了。她以胭脂点缀眉眼,相貌很快恢复如常人。   她身着一身青衣,依靠在村口的槐树下,以曼妙歌喉勾引着行人。   等到行人被魅惑了心神,她就附身上去,操控他们往京城方向去。等到行人力竭,她就将他们啃食干净,继续找下一个猎物。   就这样一路前往京城。   女子知道了,她的情郎早已成了大官,妻妾成群。   她附身在一个婢女身上,潜入他的宅邸。   路迎酒专心看着。   这台戏演得还挺精致,布景都是下功夫的了,虽然简单,但栩栩如生。   敬闲吃着花生米,很快手上就不老实了,坐近了一点,在桌布下拉他的手。   路迎酒这些天太习惯他的黏糊劲了,随他去了。   戏台之上,张灯结彩。   说来也是巧,那情郎喜新厌旧,不久前刚休了妻,这日正准备迎娶新欢。女鬼刚刚好出现在他的婚礼上,衣袖一扬,一阵阴风就刮倒了宾客。   那个小娇妻惊呼一声,不知被阴风刮到哪里去了。   红盖头还是红盖头,凤冠霞帔还是凤冠霞帔。   只是新娘子换成了厉鬼。   情郎对此一无所知。   人鬼面对面站着,颇有几分诡异感。   旁边有个神官感慨:“我最喜欢冥婚的戏了!”   “就是啊就是啊,人鬼在一起多刺激!”   “嘿嘿嘿!”   路迎酒:“……”   敬闲在旁边笑了声,他有些心虚地吃了两颗花生米。   人与鬼对拜了,被送入洞房。   女鬼披着盖头坐在床上,不发一言,一身衣衫如血。   等情郎坐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拉住她的手,她才悠悠开口:“萧郎,你可曾记得我?”   萧郎一愣,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甩手就想跑,手却被铁钳一般地拉住了。   女人冰冷的手拉住他,悠悠道:“萧郎,我等了你十三年,整整十三年。”   “我、我我我……”萧郎浑身都在打颤,“这是个误会啊!我没有想要抛下你!我只是、只是没有时间回去家乡!”   “骗人。”女鬼的语调冰冷,自己掀开盖头,露出一张惨白至极的脸,“你倒是过着妻妾成群、和和美美的日子。你知道,这十三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萧郎死命摇头。   女鬼的指甲刺激他的手背,条条鲜血流下。   她往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路迎酒定睛看过去。   只见女鬼举着一杯罐装可乐,大喊:“我每天都是喝着阴间可乐过活的!!十三年,每一天,我都要喝阴间牌的可乐!”   路迎酒:???   他目瞪口呆。   女鬼一挥手,萧郎的脑袋就咕噜咕噜落地了。然后她拿着可乐,一步一步走向观众席:“阴间可乐就是好,喝了永远不会老;阴间可乐就是好,每人一口身体好。”   一阵礼花爆发,两个小鬼拉出横幅:【阴间可乐,今日买一送一】   台下掌声雷动,众鬼不约而同地拿出可乐,往嘴里灌。   路迎酒震惊问敬闲:“这、这台戏该不会是你排的吧?!”   “怎么可能。”敬闲说,“我是派可乐公司的广告部去搞的,他们那几个文官,就整出了这东西。事实证明还挺有用的,上个季度,可乐的销量增加了三四成。”   路迎酒:“……”   敬闲说:“还有其他戏曲,你想看吗?我们可以包个间慢慢欣赏。”   路迎酒头皮发麻:“不了不了。”说完拉着敬闲,挤出了人潮。   接下来,路迎酒欣赏了蹴鞠比赛。   一群鬼怪追着一个骷髅头踢。   他也欣赏了杂耍表演。   表演失败了,表演者被他养的凶兽吞下去了。   还有街头摆摊的。   卖骨头的卖眼珠子的卖脑袋的,到处都是。   等到路迎酒把这条街走完,他简直把所有恐怖片该有的情节,都看了一遍。   更可怕的是,果然和敬闲说得一样……   他没走几十步,就能在街角和商铺门口,看到那该死的火柴人画像。   路迎酒揉揉眉骨:“敬闲啊,我们、我们还是直接去内殿吧。”   “好吧,”敬闲有点遗憾,“本来还想着和你去喝酒。”   “去你住的地方喝也行。”路迎酒深吸一口气,“只要暂时别让我看到这么阴间的东西。”   敬闲便吹了声口哨。   两匹马脚踏鬼火,寻声而来。   他们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往内殿方向去。   又不知穿过了多少闹市,又进了几扇厚重的、由阴兵把守的大门,喧嚣终于远去。   这里远离了鬼怪们,道路上空无一人。   华丽的宫殿错落着,簇拥着最中心的主殿。   主殿金碧辉煌,殿前便是长长的阶梯。   纯黑阶梯由玉石构成,刻了花纹,大多是狰狞的鬼怪,少说有八九百级。这是供万鬼朝拜用的,路迎酒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这里跪遍神官的壮观。   只有一点不好。   夹道还是贴着火柴人。   两匹鬼马轻盈迈步,踩上台阶。   不过往上走了几百级,就有云雾萦绕在袖,凉丝丝的。   路迎酒问:“敬闲,我刚看那出戏的时候在想问题。”   “什么?”敬闲问,“你要喝可乐的话,我那有很多。”   路迎酒:“……不是。”   周围云雾起伏,马蹄哒哒哒地踩在玉石上。   路迎酒说:“我还是在想,第一,为什么之前的二十多年,我都没遇见天道的侍从?第二,既然天道要取我的性命,那为什么它要弄一场假婚礼?”   这两个问题他之前问过敬闲了。   敬闲的态度有点奇怪。   第一个问题,他明确说了不知道。   但第二个问题,他只是含糊带过了——就是这个地方让路迎酒觉得不对劲。   果然,这次敬闲依旧讲:“我也不清楚。或许等你弄明白那个阵法了,就知道答案了。”   路迎酒“哦”了一声,眼神中带上了探究。   鬼马一路向上,直至殿堂。   阶梯最尽头,龙飞凤舞的大字写在匾额上:【无名殿】   底下是通体漆黑的王座,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只觉得杀气沉沉,像是由无数白骨与魂魄凝练而出的。   敬闲说:“要不要上去坐一下?”   “……不了。”路迎酒说,“我对阴间沙发的阴影还没散去。”   敬闲很遗憾,又道:“那这里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路迎酒信以为真。   直到敬闲揽着他,直勾勾往一个像寝宫的地方去了。   他本能觉得危险:“……你怎么直接来睡觉的地方了?”   “哪有哪有。”敬闲脚下走得飞快,“是你的错觉,我只是在带着你到处参观。”   说完就把路迎酒带到后宫去了。   大大小小的宫殿林立。   全是后宫。   什么双月楼什么绛紫阁,什么晴华宫什么如梦殿,华丽至极。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敬闲,你后宫怎么有那么多?”   敬闲脚下一顿,心中一寒,背上一僵,头皮发麻。   ——他光顾着带路迎酒去寝宫,竟然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出事了!   出大事了!   他一扭头死死抓着路迎酒:“误会!都是误会!后宫这一块不是我设计的!”   路迎酒:“哦。”   敬闲的语速飞快:“我有过好几段沉睡的日子。这宫殿有一部分,就是在我睡着时完成的。所以他们才建了那么多后宫!”   路迎酒:“哦。”他挑了挑眉,“看来你的手下很懂你的心意嘛。”   敬闲:??!   他有种自己快要跪榴莲的感觉……不,这要是没解释清楚,老婆都要没了!   他一把拉住路迎酒,就往旁边的双月楼里冲。   双月楼顾名思义,是一座漂漂亮亮的楼阁。最顶端浸在云雾间,等到深夜,颇有种摘星探月的浪漫感。   两人进去。   敬闲指着墙上说:“你看!”   墙上挂着精致的画卷。   卷轴上画着个小小火柴人。   题字:【吾爱路迎酒】   路迎酒:“……”   敬闲说:“这是给你的楼!”   他又拉着路迎酒,把后宫大大小小的建筑都逛了一遍。   绛紫阁、晴华宫、如梦殿、落雨轩……   全都在正中贴了个火柴人。   敬闲说:“这些全都是给你住的。”他又把路迎酒拉到角落。   角落同样有个建筑,只不过简陋又寒酸,画风格格不入。   敬闲强调:“这是冷宫。就连冷宫里都写了你的名字!”   路迎酒:“……”   路迎酒:“…………”   敬闲紧张得不行:“我对你的爱滔滔不绝源源不断日月可鉴亘古长存……”   “停停停。”路迎酒打断他,“停。”   他揉揉眉骨,几秒钟过后不禁低头笑了。   敬闲看他脸色:“你还生气吗?”   “没有。”路迎酒亲了亲他,笑说,“从头到尾都没有。逗你玩的而已,我怎么会怀疑你的真心?”   ——然而他这一逗,一亲,就弄出事来了。   这天晚上,毛团子被敬闲丢在了宫殿外,吧唧吧唧吃着一大堆骷髅头,高兴得不行。   有种说法叫做灵犬护主。   它显然不行,给点吃的就把主人给忘了个干净。   而路迎酒领略了寝宫中的床榻被褥有多柔软。   软到整个人深陷进去,软到闷住了含含糊糊的低吟。身体找不到借力点,在狂浪中沉浮。昏暗光线中,只看见敬闲一手撑在他的脑袋旁边,漂亮的肌肉线条紧绷,幽深的眼眸中燃烧烈火。   等到后半夜,两人才折腾完。   简单清洗过后,身上是淡淡的香气。屋内还燃了助眠的熏香,叫人心神安定。   敬闲抱着路迎酒,和平时一样,姿态像是一只护着领地的雄兽。   路迎酒闭着眼睛躺在他怀中。   片刻后,他问:“敬闲,假婚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真相的吧?”   敬闲不答话。   过了很久。   直到路迎酒快睡着了,直到他以为敬闲不会开口了……   敬闲才低声说:“天道如果要带人走,要斩断你在世间的所有缘分。而缘分也分了三六九等,像师徒缘分,或者朋友缘分是比较次要的,比较重要的是至亲血缘。”   “你之前遇见假婚礼时,我不是把你救出来过一次吗。如果换作你的父母,同样是能够做到的——只不过没那么轻松,免不了伤亡。”   路迎酒想了一下。   他的母亲庄雪早早去世了,而他那便宜父亲已经十几年没露面。   他没什么血亲了。   他带着困意说:“但是,这和婚礼有什么关系呢?”   敬闲沉默了几秒钟:“婚契也包含在重要的缘分中。”他伸手轻抚过路迎酒的鬓角,“你我结了缘,天道要带走你,会费更多更多的功夫。假婚礼的目的,就是让你与另外一人拜堂。等强行结成新的婚契了,和我的缘分就消失了。”   等到那时,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阻止天道了。   路迎酒微微色变。   他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又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他心中很快升腾起了不妙的预感。   ——这预感并非凭空生出的。   早在敬闲一遍遍为他出手、对抗天道时,这不安感就一直存在。   他的心思流转,很快想到了,解开婚契并非只有那一种方法。   ……如果敬闲死了,效果也是一样的。   他知道敬闲的实力远超过他,也远超任何鬼神。   但是……   生而为鬼,生而为神。   没有肉身,茫茫然飘浮在天地之间。   神官和人类受到天道的制约是不同的。   路迎酒这些天不断翻看鬼界的各种典籍,又问了敬闲许多细节,心中大体有个结论:天道必须派出侍从去追杀人类,而面对鬼怪,手段可多了去。比如雷劫比如心魔,任何一种都更为致命。   他心中一团乱麻,紧皱的眉头却被敬闲慢慢抚平了。   敬闲笑说:“你看,我不想告诉你就是这个原因。你知道了肯定要担心。”他亲了亲路迎酒的额头,“睡吧,别想那么多。你老公可是很厉害的,怎么可能输给那种残暴不仁的东西?”   ——他是怎么说了,可这晚,路迎酒睡得不大安稳。   他在梦中都是紧抱住敬闲的,生怕稍微放松一点,敬闲就会消失不见。   而敬闲在他半梦半醒时一遍遍安抚他,松松抓过他的手,轻吻过眉间。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   路迎酒醒了,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脑袋昏沉,依旧记挂着昨晚的事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必须马上回到阳间,和天道做一个了断。   心思已定。   路迎酒转头想和敬闲商量,突然顿住了。   天边,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这次它的视线掠过路迎酒。   直直看向了敬闲。 第91章 温泉   这里明明是鬼界!   天道怎么可能再跟过来!   路迎酒心中的惊骇与愤怒无法言表。他和平时一样强行压住过激的情绪,好让理性重新占上风。   他随即想到:自己以人类之躯来到鬼界,所以天道没有了制约他的法则。   这个理论是不会出错的。他在鬼界是绝对安全的。   但是敬闲不同。   他是神官,能制约他的法则正是在鬼界!   难怪那眼睛没看向他,而是转向了敬闲。   瞳孔中的符文不断流转。   “呼呼呼!”   锐利的破风声!   天边电闪雷鸣,浓黑色压下了清晨的鱼肚白。   层云中挣出道道黝黑的锁链,狂蛇一般奔向敬闲。   看不清究竟有多少锁链,它们曲折、交织,将天空缠得密不透风,犹如钢铁的囚笼。   路迎酒听说过,在神官渡劫时,便是会出现惊雷、闪电与锁链。   雷电锤炼肉体,失败者灰飞烟灭。   而锁链……   神官毕竟也是鬼,心中有鬼的狂性、残暴与凶悍。这一道道锁链不单束缚他们的行动,也会带来心魔。如果就此失去了意志,就会变成毫无神智的孤魂野鬼。   神官都是在鬼界渡劫的,所以路迎酒也只是听说。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壮观景象。   而这所有的恶意都是奔着敬闲去的。   敬闲面色不改,玄袖一挥,阴风挫断面前的数百条锁链!   金属爆开。而雷电轰轰,化作惨白色的线条兜头劈下。   它们没落在敬闲身上,被他周身无形的屏障推开,化作细小的电弧。   电弧还未散去,又是千百道锁链扎下,紧接着雷声再启,轰鸣到天地颤抖。   被弹开的锁链射穿朱墙碧瓦,碎石横飞;滚雷落下将大地烤得焦黑。   在这令人惊骇的场景中,路迎酒隔着交错的锁链,看到那眼睛的边沿有了点弧度。   ……像是在餍足地笑。   它再次转动,与路迎酒对视。   这对视只有短短的三四秒,却漫长如同永恒。   在那金属的异色中,路迎酒明白了它的意思——   它在说,此情此景,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下一秒,万鬼齐声嘶嚎。   它们从地面涌出,攀上射偏了的锁链,以极快的速度往上爬。从远处看,每一条锁链上都密密麻麻缠着小鬼,叫人头皮发麻。   雷电顺着锁链传下。   无数小鬼被电成焦炭,往下跌落时碎成了粉末;而更多的小鬼前赴后继,不断推进,终于攀升到了那眼睛的旁边。   眼睛转动,冷冰冰地看向它们。   ——小鬼们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   像是嫩叶瞬间枯萎,浩海刹那枯竭,它们在半秒内老去。   干枯的鬼手再抓不住锁链。   空中掉下了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像是诡异的落雨。   眼睛又是微微笑弯起来,似是得意。   然而下个瞬间,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它旁边。   敬闲面无表情,指甲锋利如刃。他并指狠狠一刺,便戳进了眼球之中!   灰黑色的血液爆出。   他的动作狠厉,奔着眼睛最脆弱的一点过去,从地面飞身而起到刺击,前后不过是一息的时间。没人知道他怎么避开了天罗地网般的锁链,和浪潮般的奔雷。   遭到重创,眼睛的瞳孔猛地缩小、颤抖。   数道锁链扑过来,牢牢缠上他的身躯,有几道甚至贯穿了骨骼。而敬闲面无表情,手在其中搅动,一阵令人牙酸的粘稠声响,像是在找着什么。   ——终于,他碰到了某种东西。   他刚要用力将它狠狠拔出,头上乌云一沉,滚雷降落!   那雷电来势汹汹,若是碰到,必然灰飞烟灭。   敬闲啧了一声,也不恋战,干脆利落地抽手离开。   他与滚雷擦肩而过,而眼睛上依旧狂飙鲜血,狂乱地转动,最终狠狠合上。   它狼狈地消失了。   天边还有雷声,空中狰狞的锁链慢慢化作飞灰。   敬闲乘着阴风下来,手背上是蜿蜒的黑血。   刚落地,他就被路迎酒狠狠抱住了。   敬闲一愣,想要伸手摸过他的头发,又想起自己手上带血,最终只是虚虚地搂住他:“我没事。”   路迎酒没吭声,几秒钟之后退开半步,直接往他身上贴了一张符纸。   符纸清清凉凉,缓和了伤口的痛感。   敬闲本就对这点痛不以为意,刚想继续安慰路迎酒,就听见路迎酒在他耳边说:“……敬闲,我们现在就回人间吧。”   敬闲一愣,说:“你再留一段时间也不碍事。刚才你也看到了,它对我构成不了威胁。你不必担心我,这可是我的地盘,它要是敢……”   “敬闲。”路迎酒打断他,那双浅棕色的眸子与他对视,其中是担忧,和温柔的坚定,“我们回去吧。”   敬闲:“……”   他轻叹一口气,明白路迎酒是不会被说服的,应了一声。   他说:“可惜了,这次没办法带你去看花了。”   半小时后。   温泉中热气飘散,花树幽香。   敬闲清理好了身上的血污,看路迎酒往温泉里噼里啪啦倒了一堆药材,又往岸边的四角各贴了符纸。   空中立马弥漫着药材的气息,那是古朴而自然的独特味道。   敬闲说:“我怎么觉得你要把我煮了呢?”   “别那么多废话,去泡着。”路迎酒把装药材的篮子往旁边一丢,又毫不节省地继续扔名贵药材。   鬼王的宫殿存货众多,财大气粗。他把能用的通通要了过来。   敬闲说:“真不用费事,就这么一点伤,很快就……”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扒了自己的衣服,进温泉了。   敬闲眼睛都看直了。   他顿时满脑子都是路迎酒的腰窝,一言不发,瞬间下水,动作快到出了残影。   温暖的水流包围躯体。   两人靠在温泉边上,肩并肩坐着,缠绵地交换了几个吻。   毛团子在旁边游泳。   它的毛油光水滑,竟然还是防水的,一大团轻飘飘地在水上浮——幸好如此,不然以它的短腿肯定游不动。   树上落花入水。   路迎酒伸手,轻轻抚过敬闲的肩头。   刚才锁链贯穿了他的右肩。   神官的伤势好得快。刚才森森白骨外露,现在已有一层新生的肉,浅浅盖在上头。   皮肉伤是小事。   伤口附近浮起了淡淡的青黑色。它们像是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上蔓延开,令人不安。   锁链代表了鬼怪的心魔。   仔细看敬闲,眼中隐隐有红光闪烁,尖锐指甲也未消失,明显与平时有区别。   路迎酒不敢直接碰上去,只轻轻挠过伤口的边缘。   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那些色泽抹去。   直到敬闲拉过他的手,哑声说:“别这样摸……再摸下去就要出事了。”   伤口不怎么疼。   就是那麻麻痒痒的感觉,勾得他心猿意马。   路迎酒“唔”了一声,没收回手:“要放在平时,你不是早就扑上来了吗,哪里会讲这种话?”他勾了勾嘴角,“果然今天是受伤了。”   敬闲的喉结上下滚了一下:“你别招我。我现在……”他顿了半秒,眼中依旧是独属于鬼怪的红色暗光,最后低声道,“我怕伤到你了。”   受了这种伤,即便未堕入心魔,情绪也肯定被影响了——它们闹哄哄、乱七八糟地在心中窜,一个控制不好,就要呼啸而出。要是再刺激一下,指不定会干出什么粗暴的举动。   路迎酒明白他在顾忌什么。   然而他的手没有收回来。   温泉的热度,烧得他的白皙的面颊、耳垂上似乎都带了层浅粉色,眼中都多了几分潋滟的水光。他本来就长得好看,眉色似墨,肩窝中滚着细小的、晶莹的水滴。   堪称活生色香。   他说:“你现在很难受吧。如果……纾解一下会好很多。”   这几乎是明示了。   敬闲一愣。   他笑了一下,借着浮力将路迎酒抱入怀中。然而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把下巴搁在路迎酒的肩窝上,说:“哪有那么严重,你让我抱一抱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十余分钟,他果然只是抱着路迎酒。   明明平时是个极端的恋爱脑,现在却小心收敛起了冲动,克制无比。   就像是这么一点温存,就足以抚平胸中的躁动。   两人没再说话。   热气升腾中,路迎酒伸手一遍遍抚过他的黑发,似是安抚——就像是敬闲总对他做的那样。   呼吸间,伤口处的黑色纹路逐渐消失。   等到敬闲松开手、再抬起头时,眸色又是深黑色的了,再不见半点戾气。   一切回归正常。   他亲了亲路迎酒的唇角。   出了温泉,尽管伤口都快看不出了,路迎酒还是给他贴了药草膏和符纸。   两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简单准备一番后,就出了宫殿,依旧是骑着那两匹马。   骏马扬蹄,哒哒哒地跑过宫殿的玉石长阶,跑过带着露水的青石板路,奔向远方。   出鬼界比进鬼界要容易多了。   敬闲带着路迎酒来到一处平原,唤来几个带面具的神官。   它们围成一个圈,也不知捏了个什么怪异的手势,阴风四起。   一道巨大的、通体漆黑的门扉凭空出现,缓缓开启。   门后也是一片漆黑。   敬闲拉住他的手,说:“走吧。”   两匹马通人性,亲昵地蹭了蹭他们,以示道别。   路迎酒跟着他走进黑暗。   这黑暗若是独身进入,是很可怕的。   路迎酒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脚步声、呼吸声,要是再多走一会,可能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分不出了。   唯有敬闲微凉的手是真实的。   拉着他一步步向前。   不知多久过后,他们的脚下一空。   ……白光。   刺目到极点的白光。   路迎酒睁不开眼睛,隔了老半天,才勉强适应了这亮度。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们身处一个小巷子里,外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路迎酒下意识摸了摸额前,半人半鬼时的鬼角已经消失,身上衣服也变得正常。这一刻他有点恍惚,随后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回来了。   “滴滴滴——”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手机响个没完。   路迎酒打开一看,几十条未读短信,几十个未接电话,来自不同的人。   有他的许多朋友,有叶枫有阿梅,有小李有陈笑泠,甚至楚半阳和陈正都给他打过电话。   仔细一看,日期停留在了30号。也就是说他整整消失了一周。   难怪那么多人找他。   短信和电话还在不断往外蹦,提示音没完没了。   没有人不喜欢被关心的感觉。   路迎酒看着手机,心中触动。   刺目而温暖的阳光没有让他感到活着,但这些未接来电,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活着并不是简单的呼吸心跳。   而是这些斩不断、放不下的缘分。   难怪天道要斩断一个人的缘分,才能将其带走。   有这些东西束缚着,他始终与世界血脉相连,难舍难分。   这条巷子在鹭江市旁边的一个小镇子里。路迎酒和敬闲坐车回鹭江时,他一一回复了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一切平安。   叶枫:【卧槽你小子玩得够野啊,直接失踪?我嘴里都急得长了两个泡】   阿梅:【呜呜呜呜呜——】   小李:【路哥啊,你这真的会吓死人的呀QAQ】   陈笑泠:【我还以为你被大妖精拐卖了……】   楚半阳:【哼】   陈正:【没事就好,我这新到了茶叶,给你寄一罐过去】   还有种种追问,路迎酒又不能提及天道,没办法一一解释清楚,只能简单报平安。   当天晚上,他就和敬闲回了路迎酒吧。   小李和阿梅热情地欢迎了他们,四人就近找了个饭店,吃了顿大餐。   叶枫说:“所以你们俩究竟去哪里了?陈笑泠那家伙,说你们肯定度蜜月去了。”   路迎酒仔细想了想:“我好像也没办法反驳……”   “太可怕了!”叶枫说,“真是色令智昏!”   阿梅的嘴角已经快翘到耳边了,说:“百年好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等酒饱饭足了,站在晚风中,叶枫紧紧抱了抱路迎酒。   然后他往路迎酒胸口一锤,说:“没事就好,这几天可把我们急坏了。”   “嗯。”路迎酒点头,“是我不好。”   叶枫轻叹一口气,笑说:“你总有很多秘密,我等你告诉我们的那一天。”   路迎酒一愣,随即也笑了:“嗯。”   回家。   一进门,奶牛猫就翘着尾巴走上来,蹭着许久未见的主人。   路迎酒委托忙,经常不回来,喂食器里塞得满满当当,好在没饿着它。   他挠了挠猫的下巴,毛团子在旁边蹦蹦跳跳,争风吃醋,抢着猫粮吃。   等撸完猫了,他盘腿坐下来,给陈笑泠发了一条信息:【2017年9月,有个叫张皓空的人死在了康离大桥,死因是车祸起火,查得到信息吗?】   陈笑泠飞速回复他:【我试试】   手机屏幕熄灭,他和敬闲去洗了个澡,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人间过了一周,鬼界已是数个月的时间。   再好好地躺回家中,恍若隔世。   他们在黑暗中讲了一会话,耳鬓厮磨,最后,路迎酒慢慢睡着了。   窗外月色皎洁。   街头野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盘起尾巴睡觉。一只飞鸟无声地掠过电线杆,展翅朝向城市稀疏错落的灯火,朝向远方。   ……   等陈笑泠再给出确切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这一个月内,眼睛没再出现,日子过得还挺安稳。   路迎酒每天都在研究阵法,反复勾画,拆解原理,又一点点剖析布阵人的心思。   大部分迷雾都被他揭开。   唯有最后的那一点点,他还没有头绪。   就在这时,陈笑泠给他打了电话。   “小路啊,”她说,“我找到和张皓空相关的人了。”   “嗯?”路迎酒挑眉。   “张皓空的妻子叫王雅雅,在他去世后的三个月也死了。”陈笑泠说,“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张书挽,今年应当是33岁,独居在春山市海明区。不过……”她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路迎酒问。   “已经快半年没人见到过张书挽了。”陈笑泠说,“她像是失踪了。但她是个自由职业者,没什么朋友,更没有亲人,所以没人去派出所报案。”   “……行,我知道了。”路迎酒点头,“我们这就去春山市一趟,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   一小时后敬闲开着车上了高速,直奔着机场而去。   上了飞机,引擎轰鸣,在巨大的推背感中,飞机投身于澄澈的天际。   两个半小时的飞行时间,不长也不短。   路迎酒吃着敬闲投喂的小零食,小睡了一下,直到广播声将他吵醒。   ——飞机开始下降了。   打开遮光板,明媚阳光倾泻而下。春山市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   飞机穿行在湿润的云雾,云雾中有黛色的山,山下是苍青的田,田上立着老旧的稻草人。暗黄与褐色的屋顶零散分布,被一汪碧水簇拥。   与往常一样,敬闲拉着他的手。   寒凉空气里天地尽头在缓慢上升,他们拥抱地面,头顶的苍穹蔚蓝。   路迎酒看着窗外,心中莫名有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一本老书终于翻到结局,一段故事终于讲到尾声,一出好戏终于演到终幕……   他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将要结束了。 第92章 卧室的镜子   张书挽住在春山市海明区的一个普通小区,13栋7B。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自由职业。   和邻居是点头之交,上一场谈话在七个月之前——据邻居钱大婶所说,她们在聊菜市场的猪肉有没有涨价。   在路上时,陈笑泠给了他们张书挽的手机号。   路迎酒打过去,提示手机关机了。   到了小区,路迎酒和敬闲坐电梯上了七楼,7B门口冰冷的防盗网拦住了他们。路迎酒摁门铃,敲了门,没有人回答。   果然和陈笑泠说的一样,她不知去了哪里。   路迎酒刚准备离开,旁边就是“吱呀——”一声。   领居家的门小心翼翼开了。   门上挂着老式的防盗链,没拆下来,门缝只有一点,其中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干瘪的肌肤和一只眼睛。   路迎酒:“……”   这要是灯光再暗一点,和恐怖片差不多。   沙哑的声音传来:“你们来找谁的?”   听起来是这个钱大婶,应该就是那个邻居钱大婶。   “我们找住在这里的户主。”路迎酒说,“您认识她吗?”   “你们找小张?”钱大婶谨慎问道,“你们是她的朋友?亲戚?”   路迎酒编了个借口:“是她朋友的朋友。她太久没消息,我们又刚好来春山市,朋友就委托我们过来看一看情况。”   钱大婶再次打量他们。   她看向路迎酒时是柔和的,甚至带了点欣赏——路迎酒对这种目光很熟悉。   根据过往经验,下一秒,他往往会被问“你在哪里工作?年纪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然而,在钱大婶温柔又八卦的目光转移到敬闲身上时……   她突然警醒起来。   上下打量了一番敬闲,目光在欣赏与怀疑之间来回波动。   路迎酒一下子就知道她在顾忌啥了。   他偷偷一戳敬闲,敬闲实时地露出他的营业假笑,表达善意。   然后路迎酒解释说:“我们不是什么坏人,真的就是来看一眼。”   “哦。”钱大婶半信半疑,“我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   路迎酒问:“您知道她平时做什么工作?”   “不晓得。”钱大婶摇头,脸上浮现了某种八卦之情,“但是她那么有钱,开的都是好车哦,工不工作无所谓。指不定她还有好几套房,就不在这边住了,指不定她是嫁人了。”   “车子……”路迎酒想了一下,“她平时在哪停车?”   “我不晓得,可能楼下吧。”钱大婶回答。   她看向路迎酒,眼中闪光:“小伙子,你在哪里工作?年纪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路迎酒:“……”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这些问题!   还没等他回答,敬闲已经一把揽过他的肩头,笑说:“他已经结婚了。”   钱大婶很失望,嘴里感慨:“唉可惜了,不然我有好多人给你介绍。”   路迎酒本来想强行进张书挽的屋子。   但是钱大婶一直盯着他俩看,大有他们不离开,她就不关门的意思。路迎酒无奈,只能和敬闲先下了楼,想着去找一找张书挽的车子。   下了楼,走过小区的道路,敬闲一直揽着他的肩不放。   一看就是醋闲上线了。   路迎酒无奈道:“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那大婶只是畅想了一下给我介绍对象。”   “不行。”敬闲说,“想象也不行。”说完趁四下无人,亲了路迎酒一大口。   路迎酒好不容易把鬼王的醋坛子盖上,在13栋旁边转了一圈。   工作日停着的车少,大部分都是普通车子,不像是大婶口中的“好车”。   很快,在东南的一个角落,路迎酒看到了一个满是落灰的宝马。   灰尘少说有三四厘米,玻璃上全是鸟屎。他们靠近时,车底下趴着的两只流浪猫瞬间惊醒,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他们。   路迎酒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勉强看到小小的平安符吊在后视镜上。   平安符画着一只虎头犬耳的兽类。   谛听。   与谛听结契的唯有张家。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张书挽的车。   路迎酒折了两个小纸人。   纸人顺着门缝,费劲地挤进去了,给路迎酒拉开了门——这么久过去宝马早没电了,也没发出警报声。   车门开了,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路迎酒等了一会通风,然后坐进去驾驶位,戴上手套仔细翻找车上物品。   两个小纸人也帮忙,上下蹦蹦跳跳,拉开了副驾驶的储物箱。很快,它们便举着一个橙色布袋子回来了。   布袋子很小,有淡淡的符纸波动。   路迎酒拉开,从里头拿出了一面……圆形的小镜子?   像是一些女生出门会带的小镜子,镜面上干干净净,映出他的面庞。   除了这面镜子,路迎酒还找了一部老手机,充满电之后还能用。只不过它应该是备用机,里头什么信息都没有。   翻看各种纸张,有不少高速公路收费的小票,日期都在半年之前。看起来,张书挽经常开车去外地。   但她又没有工作,为什么老是跑外地呢?   路迎酒有些疑惑。   可除此之外,车上没什么特别的了。   他就拿着那面镜子,把车门关好,和敬闲重新上了楼。   这回钱大婶不在,方便他们“作案”。   路迎酒掏出曲别针,撬开了张书挽的家门。   门后是不新鲜的空气,正对着就是客厅,旁边鞋柜上零零散散放着很多鞋,球鞋、凉鞋、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它们的主人应当不善于收拾。   花瓶中的花早已枯死,墙皮脱落,摔碎在地上,浴缸里的小鱼尸体都烂得差不多了,一坛水浑浊到不行。   她果然很久没回来了。   房间是简单的两室一厅。   推开卧室门时,路迎酒实际上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比如看见一具尸体。   可实际上卧室内干干净净,甚至连半点灰尘都没有,一缕阳光从窗外射入。   路迎酒迈步进去……   看见了自己无数张脸。   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镜子,布满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等身的试衣镜、半人高的圆形镜子、欧式风格的华丽镜子、甚至还有游乐园里哈哈镜……老式的古铜镜和小巧的化妆镜被细绳吊在空中,反射着刺眼光亮。   所有的镜子,镜面都是朝着床铺的。   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睡觉的地方缠绕起来,密不透风。   从风水角度来说,有镜子直面床是不大吉利的,可能会影响运势。   更别提那么多镜子了。   要是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在镜中看到无数个自己,该有多惊悚。   屋内完全没有落灰,应当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了。   路迎酒在屋内找了一圈,从床下掏出了一盏灯。   一盏八方宫灯。   以黑漆木为框架,罩以纱布,八面上分别画了奔走的谛听,灯身上挂了深绿色的流苏。   一般来讲,流苏、图案都以红与金为主,很少看见主体为黑、搭配深绿色的宫灯。   路迎酒提着上端,手摸上宫灯轻轻用力。   灯面顺滑地转动,一只只谛听栩栩如生,似要雀跃而出。   “这是什么灯笼?”敬闲问,“又是什么世家的不传之秘?”   “也不算是。”路迎酒目不转睛地看着灯笼,“不过这种灯,确确实实是张家发明的,名叫‘青灯’。”   敬闲:“……青灯会?”   他把路迎酒工作过的地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嗯。”路迎酒点头,“青灯会的前身确实是张家创立的。当然,那时它还不叫青灯会,只是一群张氏的年轻驱鬼师聚在一起,彼此以手提青灯为暗号,行走在夜色中。”   那时驱鬼术远没有今日的发达。   各种妖魔鬼怪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学习驱鬼需要的成本高昂。   不论是画符纸用的笔墨、纸张,还是各种驱鬼用的玉石、宝石,还是疗伤用的药材,都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起的。所以驱鬼术被垄断在几个家族手中,要价高昂,赚了暴利。   所以,一群年轻人站出来了。   当时的张家信奉天道,却没对其痴迷到疯魔的地步,家族规模不大,依旧有怀着灼热之心的少年们。   他们只要少得可怜的报酬,或者干脆免费办事。   一时之间他们声名大噪,无数人跑来求助他们。   而他们这种行为,明显破坏了其他驱鬼家族的利益。他们开始被恶意打压、针对,被莫名其妙揍一顿都是小事,还有直接被杀害了的。   这种威胁没有动摇年轻人的心。   他们转变为偷偷行动,蒙着面庞,提着青灯行走在长夜中。居民若是看到一盏暗淡的绿灯靠近,就能上前求助、赶走厉鬼。   久而久之,他们声名鹊起。   随着张家的进一步强盛,有史以来第一个驱鬼组织诞生了,名叫青灯阁。   再之后,越来越多的驱鬼师加入青灯阁,就连外姓的人也不例外。天价驱鬼的趋势渐渐消失了,青灯阁越发展越大,从张家人当阁主,到后来的能者居之。   百年前它更名为“青灯会”。   直到今天,它还是最大的驱鬼组织。   这可能是张家做过最好的事情了,没有之一。   敬闲问:“这就是他们提过的灯笼?”   “嗯。”路迎酒打量着灯笼,“有宫灯款式的,也有普通纸灯笼样子的。像这么精细的做工,一般只有张家才做得出来。”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在想,张书挽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床下。”   “点燃它试试看吧。”敬闲说。   他打了个响指,指尖便燃起了幽幽的鬼火。   宫灯里还有油,被他点燃了。   青绿色的火焰升腾起来,通过纱布棉照在屋内。路迎酒抬眼看去,每一盏镜子都是细小的、跳跃的火花。   他说:“敬闲,你去拉上窗帘。”   敬闲照做了。   那窗帘非常厚重,应该是专门定制的遮光窗帘,拉上后一片漆黑,唯有宫灯中暗淡的绿火跳跃。路迎酒举起宫灯,转了一圈,看到了无数个眼中带着幽绿火光的自己,面庞半明半暗。   这样关了灯看,才发现镜子布置得很精巧,不论是哪个角度都能反射光芒……   除了床头的角落。   那里有一处没有反光。   路迎酒说:“你再拉开窗帘。”   阳光倾斜而入,满屋亮堂。   路迎酒去到床头,果然发现在层层叠叠的镜子中,这里有了一处空缺。那空缺非常不起眼,如果不是他们点灯笼、拉窗帘,不可能发现。   那里像是……少了一面小镜子。   这大小和形状都很眼熟。   路迎酒思考了片刻,拿出在车上找到的镜子。   圆形的镜面小巧,正正好好与缺口吻合。   敬闲从四次元背包里掏出胶水,递给路迎酒,让他把镜子重新沾回墙面。   这样一来,再拉上窗帘后,灯笼的光就布满了每个角落。   绿光幽幽,静默燃烧。   他们两人站在屋内,提着灯笼,颇有几分阴郁与惊悚感,像是在进行某种不知名的仪式。   ……对,就是仪式。   宫灯和车内的镜子绝非偶然,这些镜子的存在一定是为了阵法。但是,该怎么启动呢?   接下来的数十分钟,路迎酒不断在屋内翻找,想找到线索,却一无所获。   休息时,他坐在客厅沙发,喃喃自语道:“为什么镜子一定要对着床呢……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不吉利,会影响运势。”   他怀疑过床上床下有符纸,但没找到。   敬闲说:“实践出真理,既然想不明白,不如直接去试试。”   路迎酒还在思考,隔了几秒钟才问:“……试什么?”   “直接上去睡一晚。”敬闲说。   路迎酒:“?”   敬闲认真道:“说不定你代入她之后就有想法了呢。她喜欢点灯笼,你也点灯笼;她喜欢那张破床,你也睡在破床上;她天天醒来对着一堆镜子,你也醒来对着一堆镜子,脑回路不就接上了吗。”   路迎酒扶额:“……行,就这么试试吧。不过不是为了什么对接脑回路,而是有些阵法,可能等深夜阴气重了,才有效果。”   他们又在屋内搜了一圈,然后出去吃了个晚饭,等待夜幕降临。   旁边就是小吃街,路迎酒点了小龙虾吃。   红通通的虾尾泼了油,香气四溢。敬闲剥的虾尾全放在了路迎酒碗中,直到路迎酒说实在吃不下了。   等饭后,他们回到张书挽家里。   路迎酒不想动那张床上的任何东西,甩出去符纸,一阵清风将床上的灰尘吹落。敬闲又从神奇小背包里拿出薄毛巾,垫在枕头和床上,暂时度过一晚。   路迎酒倒不是很介意睡别人的床。   就是他实在没想象到,他有一天会和敬闲一起睡别人的床。   拉上窗帘,点了青灯,绿火倒影在每一面镜子中,像是千百撮鬼火将他们包围。   两人一起躺在床上。   这床并不小,只是两个男人并肩躺着就有点显得狭窄。路迎酒几乎是睡在敬闲怀里的,心想这要是张书挽突然回来,可不得吓疯了——   两个男人亲密地躺在她床上,搂搂抱抱,还点了她的青灯。   像是一部惊悚题材的gay片,混杂了犯罪、悬疑和灵异要素,放出去就能惊爆市场。   他就这么想着,闻着那熟悉的冷香,渐渐在敬闲怀中睡着了。   ……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秒针转动,带着时针指向了午夜两点钟。   再醒来时,路迎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身边已经没人了。   ……敬闲去哪里了?他想着。   很快,多年来训练有素的警觉让他清醒过来: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挂起的青灯依旧燃烧,盈盈火光,坠入镜面。路迎酒坐起身,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镜面,四面八方都是他的面庞、他的身躯、他的背影。当他看向镜面,像是与一百个自己对视;当他稍微动作,那些镜像就跟着他一起变化,头晕目眩。   要换个人在这里,恐怕会毛骨悚然。   但路迎酒毕竟是路迎酒,心跳都没加快半点,一心只想弄明白张书挽的意图。   最终,他看向了斜对面的镜子。   那是一个等身的试衣镜,木质的框架烂了一半,只有一人宽。以它的角度刚好照出了他的侧脸,照出了他偏棕色的瞳孔。   但是,在其他的镜子里,他的瞳孔中都是有绿火的。   唯有这面镜子中他的眼眸干干净净,是原本的色泽。   路迎酒起身走到了镜子前,绿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镜中的青年与他对视,依旧是精致的五官,俊秀的外貌和温和气质。   几秒钟之后,它笑了。 第93章 镜中的世界   说时迟那时快,路迎酒猛地伸手,直奔着镜中人的面门过去!   在这短短的半秒内他已请了神,若是这一击中了,那鬼脑袋不碎也得晕头转向。   然而另外一只手比他早一步。   敬闲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身边,漫不经心地伸手,却带出了破风声。   “砰!”   镜子被他击穿,碎片扬起,每一片中都是幽幽绿火。   路迎酒赶忙制止:“别杀他!”   晚了。   那鬼的脑袋被敬闲捏了个粉碎。   血雾乱飞,将镜中世界的墙皮糊了个猩红,却半点飞不出破碎的镜面。敬闲缩回手,手上依旧干干净净,像是都不曾发生。   屋内恢复寂静。   路迎酒扶额道:“要是没杀它就好了,这镜子后头明显是有另外一片空间的。”   敬闲却不大高兴:“我留手了的,它没死透。本来它敢模仿你,还刻意把我们分开了,死一千遍都不够。”   “……”路迎酒笑了笑,“算了,我们赶紧再去买一面镜子放着吧,说不定还能再来一次。”   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上哪里能买同样大小的试衣镜。   敬闲派出了小鬼,很快,它们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面镜子。   大小差不多,高度也刚刚好。   路迎酒把它重新放好,对准床上,然后重新躺回去:“敬闲,你这次收敛一点。”   敬闲勉强答应了。   床上拥挤,路迎酒继续在他怀中睡着。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果然没过多久,路迎酒又醒了。   这回敬闲倒是没消失,依旧是躺在他身边,眯起了那双幽深的黑眸,看向正前方的镜子。   那是个欧式风格的圆形镜子,正对着床,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   和刚才一样,镜中人的眼眸中没有绿焰的反光。   路迎酒下床,赤足走过去与镜中人对视。   它们依旧是笑了。   笑着笑着,表情凝固了——   敬闲一脸煞气地站在了路迎酒身后,森然一笑。   镜中人:?!   它俩转身想跑,路迎酒却猛地伸手。那手背上早缠了精细的符纸,没入镜面时,像是轻盈地探入水中。镜子还完好,他已抓住了那俩鬼的衣领。   镜中人:“@!!hsdf*&!#!”   叽里呱啦的一堆,路迎酒听不懂,大概明白它们在表达恐惧。他轻轻一揪,两个鬼怪就从镜子里出来了。   一旦离开镜子,它们就不能再模仿他人,转眼就变成了两个小鬼。   小鬼大概有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么高,独眼,鬼角,脸色惨白。它们脖子上挂着平安符,竟然身穿了古时驱鬼师的服装,宽大的衣袍上画了各种符文,背后更是分别画着一黑一白、一公一母的两只谛听。   它们哆哆嗦嗦地躲在墙角,想要往镜子里跑。   路迎酒甩出符纸,落在镜面上,任这两只小鬼怎么触碰镜面,都回不去了。   小鬼:“oe%i!@@*seg!”   路迎酒微微皱眉:“你们讲什么呢?”他看向敬闲,“翻译一下?”   敬闲说:“它们讲的是方言,我也听不懂。”   路迎酒:?   路迎酒:“鬼话还有方言?”   “那当然啊。”敬闲说,“我和大部分神官讲的都是官方语言,但每个品种的鬼,都是会讲点方言的。”他看了看小鬼,“不过我可以找到听得懂的鬼。”   他打了个响指,地上冒出一只不知名的鬼魂。敬闲叮嘱它几句,它连连点头。   不过半分钟过去,鬼魂就带着一只……黑猫回来了。   黑猫有着猩红色的眼眸,和三条尾巴。   小鬼:“shgl!?nn?*owe”   黑猫嘴一张,口吐人言:“它在问,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坏人?它们不想伤人,只不过想把你们赶走。”   一个鬼问“你是不是坏人?”是挺奇怪的。   毕竟,鬼怪一般不在意所谓的好坏,没啥道德标准。   只不过……   看它俩的服饰,应该是常年和驱鬼师打交道的,会这么问也不奇怪。   路迎酒便实话实说:“我们来找张书挽。”   小鬼嘀嘀咕咕了一会。   黑猫翻译:“我们不知道你说的张书挽,赶快走吧,这里是别人的房子。”   这一听就是在说谎。   路迎酒指向它们的衣服:“这是驱鬼师的衣服,除了张家,也不会有人在上头画谛听了。”   小鬼听了之后连连摇头,刚想要继续否认,目光突然落在了敬闲身上。   它们对危险很敏感,瑟缩了一下,嗓音都小了几分。   路迎酒拿出几张符纸给它们看,说:“我也是驱鬼师,以前在青灯会待过一段时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擅自闯进来。”   小鬼接过他的符纸,叽叽咕咕地打量,想要确认真伪。   敬闲已经不耐烦了,冷道:“要是我们真的居心叵测,你们早就死了。”   两个小鬼打了寒颤。   其中一个白衣小鬼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说:“我们、我们也不想把你们当坏人的,就是……”   另外一个黑衣服的接话:“哪有正经人会在别人的床上抱在一起的!”   “就是啊就是啊,还一个搂着腰一个腿挂上去的。我们出来了两秒钟,就把你们的恶行看得清清楚楚。”   “太坏了,竟然在张大人的床上偷偷谈恋爱,太变态了……”   路迎酒:“……”   路迎酒:“你们以为我想睡别人的床吗?!”   “不用多讲了。”敬闲森森一笑,“揍一顿就完事了。”   两个小鬼一缩脑袋,呜哇哇地叫。   黑猫适时地翻译:“它们在骂你们狼狈为奸,是对狗男男,还说它们不畏生死,能慷慨赴义。”   路迎酒眉心一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毛团子在他脚边附和:“嗷嗷嗷呜!”   没想到,它这么一叫,那俩小鬼的骂骂咧咧反而停下来了。   它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毛团子,打量过它的鬼角,它银灰色的眼眸,还有圆滚滚的身躯。   白衣小鬼:“这是、这是饕餮吗?”   “绝对是!”黑衣小鬼点头,“你看它的短腿,和张大人说得一样!”   毛团子:“……”   它气得炸毛了,像团爆炸的蒲公英。   “饕餮,也就会说,”白衣小鬼抬头,仔仔细细打量路迎酒,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姓路?”   路迎酒有些意外地挑眉:“嗯。你们认识我?”   这下小鬼的脸色变了。   黑衣小鬼回答:“我们不认识你,但是张大人认识你。她一直在等你,说你有一天肯定会找过来的。”   “刚才多有失敬,多有失敬。”白衣小鬼说,提着青灯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没想到是你。请你和我一起来吧,张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路迎酒和敬闲对视一眼。   这个“张大人”,十有八九指的是张书挽了。   小鬼又说,张书挽已经等他很久了……   难道说,身为世家的一员,张书挽和其他人一样,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路迎酒?等待着哪一日,将他归还给天道?   事情扑朔迷离起来。   看来,只能跟它们走一趟了。   路迎酒说:“你们带路吧。”   小鬼应了一声,说:“我们要进去镜子里。”   说完它们提起手中灯笼,在刚才的镜子前肩并肩站着。两盏灯笼的青灯闪耀,落入镜子中,照亮了他们每一人的面庞。   几秒钟后,镜面有了水纹般的波动。   “跟我们来吧。”小鬼说,率先迈步,身躯像是融化入了镜子中。   敬闲拉起路迎酒的手,和平时一样走在了前头。   两人迈过镜子。   镜中还是张书挽的卧室,只不过完全颠倒了。小鬼手中的青灯光芒四射,竟然是明亮了好几倍。   白衣小鬼说:“你们尽可能待在灯笼的光里,不然可能会被镜中世界排斥出去。到时候,又得重新走一轮了。”   路迎酒应了一声,跟着他们去了客厅,又开门去了走廊。   走廊空无一人,依旧是左右颠倒了。电梯按键一片漆黑,只能通过漫长的楼梯往下走。好不容易到了一楼,推开大门——   外头却不是小区了。   只有一片黑暗,一片浓郁的黑暗。   镜中世界伸手不见五指,天地宛如染缸。唯有那两盏青灯照耀到的地方,才能见到脚下的地面。   “请随我们来——”黑衣小鬼说。   路迎酒被敬闲牵着,望向周围。他们几人往前走,灯光一晃一晃,照亮了某些飞掠而过的幻影。看不清那些究竟是什么,像飞鸟,像亡魂,带起了阴冷的风,吹得青色灯笼左摇右晃。   周遭并非平地。   光芒偶然会照亮白色墙壁,照亮乌色的飞檐和一扇朱红色的大门。   一切都是古时的建筑,这么看来,他们真像是重返千年之前,化作青灯阁的一员,身着玄衣,提灯行走于长夜。斩妖除魔,不问功名,只愿以一己之力换来黎明。   白衣小鬼道:“这镜中的世界,原本是谛听所住之地。这些镜子名叫‘青镜’,是张家与谛听契约后,专门为它打造的宝物。谛听在镜中穿梭,听探万物、察觉人心,已经过了成百上千年了。”   这个传闻,路迎酒是听说过的。   只是他从未亲身来到镜中。   他问:“这段时间,张书挽一直待在镜子里?”   “对。”小鬼点头,“张大人一直在这里。不过我们还没有那么快过去找她。”   两个小鬼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幻影涌动得更加厉害,吹得衣衫猎猎作响。灯笼摇晃得厉害,在风中,他们的影子错乱地落在大地。   远处,门扉洞开。   一扇朱红色的、掉了漆的门无声开了,门后依旧是一片黑暗。小鬼们在前头带路,领着路迎酒和敬闲,迈进了大门内。   “哗啦——”   青色火焰猛地翻涌,又忽而熄灭。   周遭一片黑暗,随后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   “奶奶!”小孩子在叫,“我今天在学校学了一首英文歌!”   “唉好——”一道苍老的声音应答,“快唱给奶奶听一听。”   音乐欢快的前奏响起。   黑暗中,敬闲依旧拉着路迎酒的手,问:“这是什么歌?”   “一首挺出名的英文老歌,叫LemonTree。”路迎酒微微眯起眼睛。   他有点疑惑,不知道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   那稚嫩的童声,用并不标准的英文发音开始唱了:   “I'msittinghereinaboringroom   我呆坐在这毫无生气的房间里   It'sjustanotherrainySundayafternoon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日午后   ……”   路迎酒低声说:“他是用麦克风在唱的,这应该是卡拉OK之类的地方。”   敬闲嗯了一声。   “唱得真好!”苍老声音再次出现,“来,让奶奶亲一个。”   就在这一刻,明亮光芒扎得人睁不开眼睛。   路迎酒眼前一片明亮,眯起眼睛,隔了好几秒才看清楚周围环境:不知何时,他们已身处一个KTV的包间,桌上摆着瓜子饮料,墙壁挂了气球,拼成字体:【祝小方舟生日快乐!】   方舟。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路迎酒的视线移动,看向沙发上的一家人,随后顿住了。   满头花白的陈敏兰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而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女陈言言、孙子陈方舟,都是笑脸盈盈地围着桌子。   这……   这竟然是陈家灭门案的那一日!   陈方舟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拉住陈敏兰,认真说:“奶奶,这首歌讲了一个男人和心爱的人分开了,然后一日日等在柠檬树下的故事。你们都是我心爱的人,都要健健康康,永远不要分开。”   “唉!”陈敏兰笑得更灿烂了,摸过陈方舟的头发,“孙孙真乖!奶奶也希望你健康快乐。”   一派祥和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陈言言的神色有异样。   而路迎酒知道一切。   此时的陈言言,是戴了人皮面具的范馨,书包里装着厉鬼的执念之物,再过个几分钟,那鬼就会冲出来,撕碎这份美好。   “喂,你们……”   明知道是过去,路迎酒还是下意识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足。   敬闲轻轻摇头,说:“他们听不到的。我们这个视角很诡异,再加上身处镜中世界,我猜测,我们现在是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   路迎酒愣怔了几秒。   也就是说,他们正从镜子内,看到过去的场景。   那家人高高兴兴地唱着歌,陈敏兰不大会唱,就在旁边笑眯眯地拍手。   直到几分钟之后,她的手机响了。   她低头看了眼,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起身快步出了包间。   画面一转,路迎酒的视角也转到了走廊的镜子中。   陈敏兰独身一人站在走廊尽头。   单薄的衣衫被风鼓起。   那种慈祥柔和的气质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甚至称得上是威严。她担任陈家家主多年,哪怕头发白了、背驼了,这气场也没改变。   来电人的名字是:【陈正】   路迎酒知道,陈正小时候一直跟着陈敏兰学习,视她为恩师。   “喂,”陈敏兰接了电话,“我在陪方舟过生日。”   “……你继续跟进,”她压低了一点嗓音,“上次在码头仓库我们毁了一大批货物,对方已经按捺不住了,一旦心急,就会有更多的破绽。你叫蓉蓉和小冯带外家的那几个人,重点排查屠宰场和港口。”   她又吩咐了几句,说:“这条地下产业链我们必须揪出来,不单是为了陈家,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人皮面具这种东西,早该彻底消失了。”   果然,路迎酒心想,陈敏兰和陈正一直在追查面具的事情。   陈正似乎说了什么。   陈敏兰笑了声:“只要我还活着,人皮面具就绝对见不了光。这种东西还是失传了最好,陈家不是靠这种东西立足的。”   然而,在挂断电话前,她脸上浮现了某种犹疑的神情。   她慢吞吞道:“陈正,有件事情你还是要注意一下:你可以多盯着陈奇一点,他身上有嫌疑。”   “我知道他是你的亲兄弟。以我的立场,我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互相扶持互相照顾。但哪怕是兄弟,也不会完全懂得对方的。该怀疑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坚定你的决心。”   “陈正,你要当一个勇敢又善良的人。”   陈正低低应了。   陈敏兰挂断电话。   窗户外的晚风,刮起她苍白的头发,吹过她满是皱纹的脸庞。她不知在想什么,隔了很久,才转身回了包间。   ——此时,没有人知道,陈奇早意识到了这份怀疑。   范馨便是他安排好的定时炸弹,即将引爆。   回到包间的陈敏兰,收拾了一切情绪。   她又是那个和蔼的、无害的老奶奶了,听见孙子唱歌,会高兴得眯起眼睛,笑得一头银发抖动。   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浓郁的阴影从女生书包中游出,缠绕在沙发下。   再之后,就是路迎酒知道的一切了。   厉鬼现身,鲜血横飞,溅满整面墙壁。   点播机中播着旋律轻快的歌曲。   “I'msteppingaroundinthedesertofjoy   我漫步在快乐的沙洲上   BabyanyhowI'llgetanothertoy   亲爱的无论如何我都可能另寻到他爱   Andeverythingwillhappenandyou'llwonder   那时我所期待的都将发生,郁闷的或许会是你”   陈敏兰伸手,将陈方舟护在怀中。过去的她是个勇敢的战士,可敌百鬼,可这份身手已随岁月老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血肉之躯抵抗。   “噗嗤——”   厉鬼尖锐的爪子划过她的脊背,骨骼外露,猩红与森白混合。   “Yesterdayyoutoldmeaboutthebluebluesky   昨天你还与我谈论美丽的天气   AndallthatIcansee   但如今我能看见的   AndallthatIcansee   但如今我能看见的   Isjustayellowlemontree   只有一株金黄的柠檬树”   包间安静下来了。   唯一的幸存者,只有罪魁祸首范馨。   她窝在角落瑟瑟发抖,看厉鬼餍足地舔了舔尖爪,冲她嘲弄一笑,化作阴影消失。   接着等待范馨的,是十余年痛苦、挣扎、充满罪孽感的人生。   血泊之中,陈敏兰的手微微动了。   她很慢很慢地,摸向不远处的翻盖手机。   路迎酒知道陈敏兰要做什么。   老人用沾着手打开手机,颤颤巍巍,却不是报警。   血沾了屏幕。   她点出一串号码,艰难地输入文字:【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摁下发送键,陈敏兰的手无力地垂下。   她的胸腔微微起伏,长吁一口气粘稠的呼吸,像是终于完成了一桩心事。   ——她不知道,路迎酒已不用这个手机号了。   直到十几年后他再追查此案,这条短信才像是一块突兀的礁石,重现在名为岁月的潮水之中。   此时,她缓缓闭上眼睛。   路迎酒的呼吸不由一滞。   哪怕是世家一直监视他,试图夺走他的性命,但见到一整个家庭的惨案,还是难免叫人唏嘘。   陈敏兰就要死了。   失血带来了湿冷感,生命力从这具苍老的身躯快速剥离。胸腔的起伏变慢,她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突然她又睁开了眼睛!   失焦的眼睛竟然是死死看向了路迎酒的方向。隔着镜子,隔着十几年的时光,他们对视了!   陈敏兰嘶哑说:“……路迎酒,路迎酒,你在那里的对不对?”   路迎酒毛骨悚然。   她说:“我知道你在那,去找张家的人,不论如何你都要……”   声音戛然而止,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歌词翻译摘自百度百科 第94章 老照片   KTV的景象逐渐远去,眼前漆黑。   两三秒过后,又是“哗啦!”一声。青焰再次燃起,两个小鬼提着灯笼,并肩而立。   它们的衣衫背后,一黑一白两只谛听毛发飘扬,目露锐利的光,明明应当是普通的花纹,路迎酒却清晰见到,它们在眨着眼睛、微微喘息。   路迎酒:“……刚才出现的是什么?”   黑衣小鬼回答:“来自过去的片段。”   “但是她看见我了。”路迎酒微微眯起眸子,“陈敏兰看到我了,并且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是,但也不是。”小鬼说道,“她能听见你是因为谛听。”   但是,谛听的作用是倾听人心。   它不该拥有如此巨大的、匪夷所思的力量,跨越时空,传递信息。   再说了,陈家的人,怎么会和张家契约的鬼神有关联?   小鬼看出了路迎酒的疑惑,背过身去。   它背上的黑色谛听毛发涌动,甩了甩犬耳,与路迎酒对视。   这本来该是很正常的一幕。   直到谛听的身躯上,突然裂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眶是在血肉上强行开出的,血顿时从裂口崩出,染红毛发。   眼睛中是熟悉的金属光泽,滴溜溜地转动。   和天道的眼睛一模一样。   然而又有不同之处。   那眼睛看起来惊悚,却没有平时的“窥探感”,反而不会叫人不安。   白衣小鬼解释道:“陈敏兰与张家达成过约定,接触过谛听,也与它达成了临时的契约。也就是说,她也能使用谛听的一部分力量。”   “张家祭拜多年,得到了天道的厚爱。于是它将一部分力量借与谛听,让它拥有了超越普通鬼神的力量,这才能将过去呈现在你们眼前。”   话音刚落,那两只谛听身上的眼睛转得更厉害了。   血汩汩涌出,看着就疼,活像是被不明物体寄生了。这既是力量,也是诅咒。   黑衣小鬼接话:“当然,谛听还是做不到跨越时间。与其说是你们回到了过去,不如说是你们‘内心的声音’回到了过去。”   “陈敏兰能察觉到你,只是一个巧合,一个连谛听都没想到的巧合。”   “谛听将你们的心音传递,让你们见到过去。而身处过去的陈敏兰,同样拥有谛听的力量,才察觉到了镜子中的声音。”   路迎酒愣怔了片刻。   他说:“那如果再回去,让我和她交谈,是可行的吗?”   “不可行。”白衣小鬼摇头,“即便是天道本身,也无法改变过去。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它……是我们的极限了。”   说话间,这两个小鬼的外貌变化,逐渐生出了独角和犬耳。   ——分明就是谛听的模样。   那转动的眼眸生在它们背后,鲜血染红了衣衫。   路迎酒又是沉默半晌,问:“你们究竟想告诉我什么?究竟想让我看到什么?”   “你会明白的。”小鬼回答,“请继续随我们来吧。”   它们依旧是提着青灯行走在暗,光芒照亮白墙、乌檐和一道道红门。   又行了十余分钟,小鬼再次吹响口哨。   道路尽头,又一扇红门轰然洞开。小鬼分别立在两侧,恭敬道:“请。”   路迎酒和敬闲走了进去,眼前陷入黑暗。   ……   “呜呜呜哇!”   “啊啊啊!有鬼!墙上全都是鬼!”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雨声,和歇斯底里的叫声。   随后,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小韩啊,你去把3床的药量加大,再多开一盒奥氮平。晚上值班的时候,门口要换上新的定心符。”   “好。”有人急匆匆地应了,“张医生,今晚您待在院内吗?”   “不,我还有别的事情,得提前走了。”女声回答,“今晚叶院长也不在,你多盯着点。”   “好嘞!”   眼前亮了起来。   等眼睛适应光线了,路迎酒看到了一片黑云。   云如泼墨,小雨淋淋沥沥,月山疗养院洁白的墙壁被水流冲刷。女人站在院门口,撑起一把白雨伞,小心翼翼地趟过水洼。   她看起来很眼熟。   六十多岁的人了,鬓角带白,却因为气质出众,穿着纯白裙子丝毫没违和感,反而显得年轻。   路迎酒低声说:“她是张念云。”   也就是叶枫的二奶奶。   张念云一路朝着山上走去。   下了雨,山间的石路很滑,她轻盈得像一只鹿,一把莹白色的雨伞在阴翳苍穹下,亮得发光。   一开始路迎酒有点疑惑:谛听应当是穿梭在镜中的,这山上也没镜子,他们是从哪里看到张念云的?   敬闲猜测道:“山间有积水,水面的反光或许与镜子相似。”   “有可能。那谛听的力量是真的强大。”路迎酒说。   积水无处不在,加上它听晓人心的能力,堪称恐怖。   路迎酒心想,难怪张家这么崇尚天道,光是赐给谛听的能力,已经厉害到匪夷所思了。更何况,在其他方面,张家肯定也得了益处。   张念云沿着山路一直向上走。   这条是拜山的道路,通往那35座离蛇亭子。路迎酒他们在逃离村子时都是走过的,眼下再见到,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   只不过现在又不拜山,天快黑了,张念云独身一人上山做什么?   走得累了,张念云便往自己身上用符纸。   等天色更为暗淡,她请了神,脚步越发轻盈快捷,不知快了多少倍。再加上她对山间道路熟悉,经常抄小道,不过半小时过去,已经走过了前八个离蛇亭子。   再之后张念云停在了第十个亭子处。   这里有四个休息的小木屋。   路迎酒他们也是住过的。   她进了叶德庸那一间,打开地下室,顺着楼梯下去,底下就是她的小卧室了。   屋内布置得很整洁。   她打开衣柜,从层层叠叠的衣衫下,翻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正是装满了路迎酒照片的那一个盒子。   她犹豫了半天,拿一条丝巾把盒子包好,抱在怀中,出去小屋。   然后她就这样抱着铁盒,继续赶山路。   近两个小时后,天色昏沉,莹白色雨伞仿佛一朵山间的花,随风飞舞,攀上一个又一个陡坡。张念远靠着请神后良好的夜视能力,快步行走于山间,在远处看到了第二十座亭子。   打开地下室的门,进去后是休息室。   沙发柔软,几盏灯温柔地照亮地毯。   里屋有人。   张念云收好伞,抖落伞面晶莹的雨珠,将其轻靠在角落。   她缓步走向里屋,敲了敲门:“德庸?”   “唉。”屋内人应了一声。   门锁哐当作响,门开了,露出一张苍老又严肃的面庞。   叶德庸。   他问:“怎么那么晚?”   “院里有病人突然发病了。”张念云说,“花了点时间。”   叶德庸略一点头,两人进到屋内。   画面一转,角度变化。   这回,路迎酒和敬闲是从屋内的一面小镜子里,看着那两人了。   叶德庸桌上放着山脉的卫星图,墙上挂了各种晦涩的符文,书架的典籍堆得如山高。   他在图上勾画了许多线条,字体密密麻麻。   一条条速溶咖啡的包装,一包包泡透了的茶袋……他已经工作很长时间,眼中满是血丝。   路迎酒知道叶德庸在谋划什么。   他想让蛛母入侵山脉,寄生在离蛇身上,好让死于泥石流的叶枫复活。   张念云的目光扫视过他的成果。屋内的光昏暗,她没有太多的表情,一滴雨水顺着发丝,流过她鼻子旁细小的皱纹。   良久后,她低声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我没拉住他。”叶德庸说,“不论怎么样,我都要把他带回来。”   哪怕是背叛契约的鬼神,哪怕是牺牲他视若生命的疗养院,和村中的村民。   他和张念云没有孩子,将叶枫视若己出。   屋内灯光闪烁一下。   两人无言。   隔了一阵子,叶德庸看了眼张念远带来的铁盒子,问:“怎么,出什么事情了吗?”   路迎酒不禁屏息。   果然,叶德庸也是知道他的事情的。   “……没事。”张念云摇了摇头,“这边工具多,我想给箱子做个备用钥匙,给你保管。”   这是挺正常的一句话,但叶德庸察觉到了不对。   张念云是个很细心的人,绝不可能丢掉、弄坏钥匙。更何况,这个箱子她只放心她自己打开,平时连叶德庸都没这个权力。   叶德庸再次问:“出什么事情了?”   “以防万一而已。”张念云说,“以防万一。”   她没再多讲,拿起盒子去了别的屋子。   用沉重的钥匙打开铁盒,里头一张张都是路迎酒的照片——小时候的照片。   从一岁到七八岁都有:庄雪推着婴儿车带他去公园玩、他在海边堆沙堡、他站在街角看其他小孩子跳房子、他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   在最开始的一张照片背面,写了:【1/59】   再看到这个数字,路迎酒心中感慨。   第一次见到时他不解其意,只觉得张念云可憎,竟然悄悄监视他和庄雪那么长时间,毛骨悚然。   他现在明白,这【1/59】指的是那场未完成的献祭,他是最后一个祭品。   身后传来脚步声。   叶德庸还是跟过来了,站在她身后,一起看照片:“他都长这么大了?”   “嗯,他和叶枫差不多大啊。”张念云目不转睛地看着,笑了笑,“没想到吧,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早就是老奶奶老爷爷了。”   也不知是不是路迎酒的错觉。   她的脸上……近乎是温柔。   叶德庸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否认过自己是爷爷?还不是你整天爱美。”他顺势揽上张念云的肩,“等叶枫和他的事情都解决了,我陪你去散心。”   张念云瞥了他一眼:“得了吧,糟老头子还想跑出去玩?”   叶德庸难得勾起笑意:“这不是为了你吗。你说去哪里比较好,国内还是国外,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草原、大海和沙漠随你挑。”说完,凑上去亲了亲她的侧脸。   “行了行了。”张念云也笑了,把他推开,“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不要那么早策划。”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空白了一瞬。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叶德庸问,扯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讲话老容易分心,又是配备用钥匙又是这种表情。”   “真的没事。”张念云笑着摇头,“有空你就少说几句话,来帮我配钥匙。”   于是两人并肩坐着,颇为温馨。   殊不知几年过后,约定好的旅行还未实现,张念云就自尽了这个地下室。   而叶德庸召唤来蛛母、复活了叶枫,守口如瓶地度过了接下来的数年,直到疾病将他与他的罪恶感带走。叶枫将他的骨灰带走,撒入大海,消散无踪。   路迎酒的眼前一黑。   画面消失了。   等他再能看清楚,面前已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暴雨哗啦啦下着,水流奔涌过疗养院的窗户,一阵电闪雷鸣。   气压低,就会让人犯困。   一个护士打着呵欠,抱了一堆资料走进张念云的办公室,说:“张医生,今天叶院长不在,主任让我和您说一声……张医生?张医生?”   张念云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路迎酒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铁青色的天幕中,赫然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并未看向张念云的方向,而是冷冰冰地转动,似乎在别处找着什么。   路迎酒知道,它是在找着自己。   但是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完全没印象……那个时候,他年纪还小,应该是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   那护士看不见眼睛,又喊了句:“张医生,你怎么了?”   张念云猛地起身!   外头风大,尖锐地咆哮,她连外套都来不及披,匆匆抓了一把雨伞就跑出去了。   山林间,千树万树都被风压弯了腰。她请了神,大步扑进了风中,一身裙子被吹得扬起褶皱。   ——她几乎是飞奔在石路上。   一座座亭子从她身边掠过,雨打得人喘不过气。她不停歇地跑到了第二十个亭子,拉开地下室的门,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意冲进了最里头。   路迎酒是去过那个里屋的。   里屋是一片宽广的空间,足有一百多米深。   墙壁上贴着拜山团队的照片,还立了纪念碑,缅怀在泥石流中牺牲的人们。而最尽头,则是正方形的纯黑石碑。   这是张家人祭拜天道用的石碑,有10米高,刻着细若蚊足的字迹。   字迹毫无章法。   有些字形飘逸无比,犹如书法大师留下的真迹,有些字形幼稚可爱,似乎出自孩童之手。   张念云把白伞丢在一旁,喘着粗气,走到石碑前。   在那前头的地上,铁盒子打开了,路迎酒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资料堆在一起,用空了的水笔散乱一地。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研究,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片混乱。   张念云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坐下来,望向石碑。   石碑分外高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将要倾倒。此时那上头的字迹微微闪烁,散发令人不安的光芒。   ——天道躁动着。   所以天边才出现了它的眼睛。   那眼睛已经转动很久,时间不多了。   张念云也不知在犹豫着什么。   明明她好不容易才赶来这边,却迟迟没有动作,反而伸手,拨开资料,一张张捡起了路迎酒的照片。   她已经看过照片很多次了,连顺序都记得清楚,将它们按照时间线叠在手中,厚厚的一沓。   “……”路迎酒微微皱眉。   她这是在做什么?   照片整理好了,张念云默不作声地看着。   第一张,路迎酒还只是刚出生的婴孩,庄雪在医院病床上怀抱着他,露出笑容。   和其他照片一样,它是偷拍的,从病房的窗户外偷拍的,有点模糊。   张念云伸手,轻轻摸过照片上婴儿的小手,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勾起笑容。   ——和之前一般,她露出了路迎酒不能理解的、堪称温柔的神情。   这神情,像极了她看叶枫时的模样。   明明只是个监视者而已。   她一张张翻过照片,翻过他自出生起的岁月。   看他堆沙堡,看他独自跳房子,看他认真写作业,看他蹲在路边看小商贩的金鱼……   这么说或许很奇怪。   但张念云是看着他长大的。   手指细细摸过了每一寸细节。   直到最后一张照片,定格在路迎酒放学的背影。   石碑上符文波动得更加厉害,天道狂躁到了极点。   张念云把照片重新叠好,锁回铁盒子中,自言自语道:“要是你能见到叶枫就好了,你们肯定会是好朋友的。”   她不知道的是,多年后巧合之下,叶枫真的认识了路迎酒。   在路迎酒最低落的那段时间,叶枫天天踩着个破单车,到楼下喊他起床。   两人一同发现了复活的真相,一同毁掉了被蛛母侵蚀的山脉,一同工作在酒吧和事务所,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石碑闪烁,似在催促。   张念云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从腰包中掏出了一把军刀。   军刀细薄却有着血槽,是一等一的凶器。她轻轻侧过刀身,寒芒闪烁,又低声说:“要是我能……”   她顿住了。   没把最后半句话说出口。   她拿军刀对准心口,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刺了进去,又狠狠拔出。   路迎酒呼吸一滞。   原来张念云是在这个时候自杀的。   或许她早就意识到这个结果了,所以,才让叶德庸拿了一把钥匙,好在之后继续使用这些照片。   大量的血喷薄而出,溅上石碑。   她请神了,在致命伤下依旧保持了意识,用颤抖的手指沾着猩红,一笔一划在碑上画着什么。   这是难以想象的毅力与冷静。   身体不断失温,死亡的恐惧足以吞没一切,阴冷感觉遍布全身。   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能画出阵法。   随着张念云的动作,石碑的闪烁慢了下来。   而当她最后一笔落下,无力地扶着墙倒下时,石碑已经恢复如常了。在那阴翳的天边,眼睛停止了转动,像是得到了另类的、暂时的补偿,缓缓合上。   她竟然将自己献祭给了天道。   风雨渐熄。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雨天。   路迎酒退后半步,觉得他的胃部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   沉甸甸的,传来了恶心感与痉挛感,血液冰冷。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误解了一些东西。   一些至关重要、从没有人告诉过他的东西。   张念云倒在了血泊中,瞳孔慢慢失焦。   临死之前,她和陈敏兰一般,听到了谛听带来的心音,勉勉强强凝聚最后一点精神,看向一个方向。   她正正好好与路迎酒对视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眸,似是不可思议,以气音喊道:“……路迎酒?”   “路迎酒,是你吗?”   路迎酒下意识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化作了缄默,她根本听不到。   正如谛听所说,过去不可被改变。   他无法做出任何事情,包括应答。   张念云就这样等了几秒。   她轻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了,嘴唇颤抖,却露出了一个弧度很小的笑。   带着温柔和释怀。   她说:“我们本来有机会见面的。有一次你找不到人一起跳房子,坐在大院里发呆,那时我就在旁边偷偷看着你。我想陪你一起玩的,还有很多次我都想见你,但是……但是我不应该。”   她有着千言万语想要道出,包括隐藏多年的秘密,包括监视的原因,包括这场无人知晓的自尽,但最终还是失了气力:“你不必知道我是谁,这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   路迎酒攥紧了手指。   一种战栗感攀上他的脊椎。   为什么她愿意付出生命呢?   他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啊。   然而,他又想起张念云看向照片的神情。   对于路迎酒来说,她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即便是在此时,他心中除了震撼,也无法生出更多的柔软之情。   情感是需要沉淀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对这样一个陌生人,任谁都不可能有深切又真挚的情感。   但是对于张念云来说,路迎酒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吧?以至于见他孤独时想要陪他,见他高兴时会随之开心,见他烦恼时也会着急。她躲在暗处,当着一个合格的监视者,过了近十年的光阴。唯一一次破绽,是她见到路迎酒看了路边的金鱼很久,却最终没有买下。   她犹豫很久,偷偷买了几尾最漂亮的,放在他家门口。   年少时的路迎酒见到,自然是很高兴的。   ——他以为的意外之喜,其实是一份蓄谋已久、小心翼翼的爱。而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血液顺着台阶流下,石碑上满是猩红。   张念云完全失力,意识飘散。   在这最后一秒,她的目光似乎透过了镜子,确确实实,落在路迎酒的身上。   路迎酒读着她的唇形听到最后一句话:“你都长这么高了啊……”   呼吸停滞。   她死在了血泊中。   场景飞速远去,眼前一片漆黑。   再亮起来时,青灯幽幽悬在空中。   路迎酒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磐石一般立在原地,任由敬闲将他带入怀中。   两个小鬼一左一右立着,朝他鞠了一躬。   它们说:“请继续随我们来吧,张大人就在前边了。” 第95章 青灯夜行   两个小鬼带着路迎酒,又是进了几扇朱红色的门。   过去的回忆不断涌现,形形色色、他从没见过的人出现在了回忆中,几乎全是世家老一辈的人。   他们或是奔波四地,研究与天道相关的符纸——其中包括前往鬼界的阵法。百年前路迎酒和楚千句画出了雏形,而这么多年过去,世家不断改良,终于使它趋近完美。   阵法需要七位驱鬼师去往各地启动。   那些地点,在鬼界时路迎酒已经探究清楚。   于是他看到了,云山港惊涛骇浪的海中,没有任何渔船胆敢出海,偏偏有一条孤舟投身浪潮,无数侍从像是鱼群一般翻涌过海下,扒上船底,尖牙啃食、利爪抓挠。而船头的男人手持符纸,辉光映亮半个天空;   上阳市大学城,假期中空无一人,唯有一轮坠落的夕阳。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站在学校天台,刀划破掌心,以血在地上画着阵法。侍从们如影随形,顺着学校外墙爬上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平凡身躯中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敏捷,猎豹一般与它们厮杀;   月山疗养院,陌生的叶姓女人站在树林中。山间风雨欲来,黑云压顶,她背着沉重的符纸,将它们一一贴在树干上,风吹起她柔软的长发。她瞥了一眼灌木丛,打了个响指,离蛇带着火焰灼烧躲在暗处的侍从。   还有老旧的医院、深夜的酒吧、空无一人的湖泊……   他们并不是总是成功的。   也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才把阵法布置好。   最终一个镜头,定格在波浪翻滚的康离大桥。   同样前去布置阵法的张皓空遇到袭击,死在了车内。而路迎酒推开敬闲、独身与天道对峙时,就是来到了大桥上。   他“刚刚好”遇见了张皓空,早已化作枯骨的张皓空伸手指向桥下,桥下又“刚刚好”是通往鬼界的入口。   现在想来,这些哪里是巧合。   分明是一场被许多人策划了许多年的逃亡。   再之后穿过无数门扉,路迎酒见到更多人。   他全都不认识。   唯一一个知道的,还是楚游。   楚游身为曾经的楚家家主,早早得了老年痴呆,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晒太阳、读报纸。临终前他的儿子没能赶回来,楚游错把楚半阳当成了儿子,拉着他的手说:“你去告诉路迎酒,他的时辰就要到了。”   楚半阳迷惑不解。   而和所有人一样,老人已经带着这个秘密死去了。   路迎酒就这样走着。   也不知多久之后,面前再没有红门,只有一条黑暗的前路。   两个小鬼提着青灯领着他们向前。   光芒悠悠,终于照亮了地上的阵法。   这个阵法非常大,光是边缘区域他们就走了很久。   一点点接近中心区域,路迎酒远远看到了两团青色火焰,在类似祭坛的建筑上燃烧。   祭坛很高,足有近百级阶梯。   一个身着驱鬼师外袍的女人坐在正中,脸色苍白,合眼休息着。   小鬼带路,引着路迎酒和敬闲上了最高处,再次恭敬鞠躬后,便消失了。   而女人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起来累极了,嗓音中都带着倦意:“你终于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敬闲身上。   几分讶异。   似乎是见过他。   路迎酒问:“你是张书挽?”   “……对。”张书挽点头,“这一路过来,你可能会有很多疑问吧。”   “想必你也没耐心听我再打哑谜了。我就直接开门见山,把所有事情都和你讲清楚。”   她闭了闭眼:“这个事情要从我小时候讲起。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我可能是七岁还是八岁吧。我父亲突然把我叫进了书房……”   当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那一天,张皓空一脸严肃把她带进书房里,说要和她讲一件事情。   ——于是张书挽知道了天道的存在,知道了数百年前,张家为了力量献祭59个婴孩。   其中有一个幸存者,天道未能得到满足,给张家降下了诅咒。   最近几年它越发狂躁,很快,就会出现有史以来最大的百鬼夜行。   张书挽听完,问:“要是能到鬼界,他就安全了?”   张皓空点头:“对。所以,我们才一直研究一个阵法。它能稳定鬼界的入口,大大削减危险程度。”他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太不可思议。如果是我,进入门中不可能活下来。”   “啊——”张书挽说,“那怎么办啊?”   “会有办法的。”张皓空摸摸她的头,“哪怕是只有一点机会,我们也要去做。”   他又叮嘱:“今天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就这样过了数月,张书挽跟着张皓空出去海钓。   天高云阔,大海蔚蓝,他们乘着一艘小船出发。   等到了海洋中,停下船只,放眼望去天地间只有蓝色。他们一起钓鱼,把两杆鱼竿挂好饵料,甩杆出去,然后并肩坐在船边。   钓着钓着,张书挽突然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呢?”   张皓空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太阳明媚到刺眼。张书挽鼓起勇气继续说:“按照你们说的,把他还给天道不就没事了吗?我们张家一直被天道诅咒才没落了。把他还回去,我们家就能重头再来。”   她越说越快:“而且那场百鬼夜行也不会再有了。等于说,我们间接救了更多的人。这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皓空没有立刻回答她。   全世界的蓝色中,唯有头顶飞过一只雪白的鸟。   良久之后,张皓空才缓缓开口:“是我们家有愧于他。”   “都是那么久的事情了!”张书挽急道,“我们凭什么要为几百年前的事情负责!又不是我们把他献祭了!他只是刚刚好轮回到了这个时代!”   张皓空说:“总要有人出来负责的。张家惹出的事端,就要张家来收尾,天经地义。再说……”   他顿了一下:“自古以来,张家贪图天道的力量,不知做出过多少有违人伦的事情——光从这点来说,家族被诅咒都是我们应得的报应。”   “过去的事情无法追悔,另外58个逝者我们没办法挽回了,路迎酒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   他的态度温和又坚决。   鱼竿猛地一沉,有鱼咬钩了。   张皓空拉杆,咬着牙关与大鱼角力,猛地将它扯上来时,鱼尾带上了晶莹的水光。   张书挽在旁边咬着嘴唇。   直到他们开船回到码头,她都没有多说话。   张皓空知道她的情绪不对,轻叹一口气。他在船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点燃,是青色的火焰。   这是青灯会的标志。   回去是山间的小路,他们就这样点着灯笼,走过树林间。   一片虫鸣中,张书挽又开口了:“……那、那百鬼夜行呢?其他人的安全你们也要考虑吧?如果牺牲他一个人,能救更多的人,不是件好事情吗?”   “不是这样的。”张皓空叹息一声,“书挽,不是这样的。有些原则绝不能妥协。”   他轻轻提起手中的灯笼:“青灯会的故事我给你讲过很多遍了,你还记得它建立的初衷吗?”   张书挽小声说:“驱除鬼怪,拯救苍生。”   “对。”张皓空说,“万人是苍生,千人是苍生,百人十人也是苍生,生命的价值并不是这样衡量的。”   张书挽似懂非懂。   张皓空摸摸她的脑袋,笑说:“所以,‘牺牲一人救天下’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不论是多少人,我们都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一人即是苍生,一人即是天下。”   “如果这次我们牺牲了一个人,解决了问题。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的代价会不会是十人,会不会是百人?那时候我们又该如何抉择?”   风过,青灯晃啊晃。   他继续说:“我们只是普通人,判断不出什么是绝对的公平,只求问心无愧。”   “原则这种东西一旦动摇,就会步步错下去。我们家族曾经太傲慢了,以为依附天道就能高枕无忧,但实际上,在一次次祭拜里,我们早就失去了初心。”   张书挽茫然道:“那我们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张皓空不言,把手中灯笼递给了她。   张书挽接过来,柔和的光芒落入她眼中。   在过去,张家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提灯夜行。   不取分文,不问前程,以身犯险只求天下的安宁。有了这样一盏明灯,灼灼照亮长夜,才有了往后百年驱鬼师的前赴后继,才有了往后百年的繁荣昌盛。   一人一灯,一程夜行。   便是驱鬼师的气节了。   张皓空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路迎酒,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博弈,一场人与天、人与命运的博弈。”   “这盏灯不能灭在我们手上。我们要赢得光彩,输得无愧。”   他们就这样提灯走在山路。   良久之后,张书挽依旧不说话。   一滴泪水悄悄落在她提灯的手背上。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这些、这些我都懂了。但是,我好怕你会出事啊……”   张皓空一愣,随后紧紧抱住她,安抚道:“别怕啊,爸爸不会有事的。”   山间树木摇曳,青灯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再之后,张书挽慢慢长大了,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人。   大部分都是长辈,都知道路迎酒的存在。   他们来自不同的世家,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目的却非常统一:保护好路迎酒。   有些负责描绘阵法,有些负责揣测天道,有些研究侍从的出现规律和弱点。他们都与谛听契约,好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传递信息,不被天道察觉。   在他们身上,张书挽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世家的气节与执着,什么是驱鬼师的勇敢与善良。   之前从未有人违抗过天道。   但这帮人似乎打定主意,要抗争到底了。   ——而路迎酒甚至都不认识他们。   张念云负责汇报路迎酒一家人的情况。   她每一周都要提供照片和报告,若是发现侍从出现的痕迹,就及时通知世家。   陈敏兰负责规划去往鬼界的阵法。   一个个驱鬼师前赴后继,就是为了开启鬼界之门,好让路迎酒与天道对抗时,有一条退路。   而楚游负责另一个阵法。   张书挽不了解那个阵法,只知道,他们每次都要进到镜中世界去布置,声势浩大。   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鬼王。   张书挽并不知道,一个鬼怪为什么愿意和驱鬼师合作,世家的人又是为什么允许他的存在。   第一次见到鬼王时,她着实害怕了一阵。   那个英俊的男人很安静地坐在角落,好似漫不经心,看着阵法一点点布置开来。偶然一次抬眼,与她对视,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但她心惊胆战。   像是锋利的血腥气息凝成尖刀,直直逼在了她的眉间。   那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厉鬼。   只是偶然间,鬼王会回忆起什么,眉目变得温柔。   后来张书挽又见了他几次。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讳,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   阵法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时,需要一人迈入其中,割裂自己的魂魄,将其奉献出去以维持力量的绵延不绝。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驱鬼师做得到这一点。   人类的寿命太短,魂魄远不够浑厚有力。更何况那种痛苦足以摧毁所有人的神智。   于是鬼王割裂了自己的灵魂,和近乎一半的修为,填补上了阵法的空缺。   失去灵魂的苦痛,叫人无法想象。   那场景张书挽光是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鬼王却并未有太多情绪,甚至连手都不曾颤抖——或许是被更深重的悲伤压倒过后,肉体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这场可怕的献祭之后,张书挽再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听说,数百年前他就做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事情。   听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偶然回想起那一天鬼王的献祭,又看向周围的所有人,她仍然觉得震撼。   就像是那盏在长夜中的青灯。   而被照亮者永远不用知道执灯人的存在——他们只要知道,有光永远燃烧,直至天明,就已经足够了。   命运多舛。与天道抗衡的人,命中总会遭到厄运。   这群人死伤各半。   张念云在危急时刻献祭自己安抚了天道,陈敏兰死于非命,就连张皓空也死在布置阵法的路上。   他们因天道降下的厄运而死。临死之前,皆是被天道所附身。   【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这是天道对路迎酒最恶毒的嘲弄,告诉他,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更何况……   更何况张家的没落不可避免,到张书挽这一辈,还活跃的驱鬼师只剩寥寥几人。   现在,她是最年轻的守护者了。   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她继续布置、守护着镜中的阵法。   独身一人,过了很久很久的岁月。   直到今日,顺着青灯的指引,路迎酒找到了她。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张书挽如是说,又看向敬闲,“我没想到你们是一起来的。”   敬闲略微点头致意。   路迎酒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轻声说:“对不起。在知道这些之前,我一直以为……”   “以为我们是想让你死,对不对?”张书挽虚弱地笑了笑,“这是合理的推断,毕竟,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任何事情。他们都是刻意瞒着你的——要是他们知道你这种误解,说不定还挺高兴的。”   “你不认识他们,可是他们了解你的心性:如果知道别人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恐怕会觉得难以回报吧。”   “他们最想看到的,是你安安稳稳过完本该有的一生,最好永远不认识他们。”   “但是啊,”她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既然你已经找过来,我告诉你真相也不算违背命运。我没有他们那么高尚,还是自私地想让你知道一切。”   “我也想让你知道,有那么多人,曾经真挚地爱过你。”   她轻轻一扬手。   几团青色的火焰飞出去,映亮了黑暗,映亮了地面巨大的阵法。   很快,火焰照亮了一张张符纸。   符纸出自不同的时期、出自不同的家族、出自不同人之手,分别烙印在阵法的各个角落,落笔精细。   成百上千张。   像是直到今日,那些人还无言地伫立在此处。   “这些都是他们画的,基本每个人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全部学识。”张书挽说。   “还有另外一点,”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努力站起来,“这是他们希望我做的。”   她深深地朝路迎酒鞠了一躬。   带着真挚、愧疚与歉意。   这是对他命运的致歉。这一刻,她身上凝聚了百年来无数人的身影。   路迎酒把她扶了起来,低声道:“现在,我知道一切了……谢谢你,谢谢你们。”   张书挽无声地笑了笑:“但是,路迎酒,我不能做到更多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光是维持这个阵法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个阵法足足花了数百年才完成,我的天赋不够,始终不能完全理解。只知道,它能帮助你找到天道。”   放眼望去,这绵延到不知多少公里的阵法复杂到了极点。   每一笔都犹如老树枯藤,紧紧缠绕;   每一划都好似利刃,勾勒出锋芒。   无异于天书,任何已知的文字、语言,都无法将它描述出来。   这是无比巨大的工作量,无数代人凝聚的心血,甚至还有敬闲献出的灵魂与修为。可惜的是,通晓它的人早已死在了天道手上。   张书挽苦笑了一下:“究竟该怎么做,我也没头绪了。我们最终还是没能让你摆脱命运。”   “……不,”路迎酒却摇头,“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张书挽愣了一下。   路迎酒指向阵法,笑道:“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它弄明白。”   张书挽还是愣怔:“可是它……”   “你既然和他们留心了我很多年,肯定知道我的天赋。”路迎酒轻描淡写地说,像是在描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情,“只要我想,这个世界上哪里有我理解不了的驱鬼术?它也不会是个例外。”   他笑了笑。   依旧是那种自信和潇洒。   他继续说:“你们留给我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我获胜了。”   “你也不用担心那场百鬼夜行。”   “驱鬼师该有的节气和风骨,勇气和善良,我半点不少,甚至更多。能担任中流砥柱的人只有我,我会把这个长夜焚烧殆尽,我会解决一切,不论是鬼怪、天道还是我的命运。”   “而且,”他笑说,“我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路迎酒的目光落向张书挽,落向青灯,落向阵法和其中飘浮的无数符纸。   最后目光停留在敬闲身上,充满了温柔。   他说:“你们传递下来的那一盏灯就放心交到我手上吧。”   “接下来,该是我的战争了。” 第96章 毛团垃圾桶   这镜子原本是张家专门为谛听打造的。   自从在里头画阵法后,他们布置了障眼的符文,好让天道不能发现这里。   张书挽向他们展示了符文。   无数盏青灯点在半空,无数面镜子被照亮。   镜子全都是悬浮在空中的,彼此间的角度被精巧设计过,会将灯光互相反射,一眼看上去颇为壮观。若是走进去了,就像是进入了迷宫中,看见千千万万重自己的影子。   “它们能拦住天道的窥探。”张书挽带着他们走过镜子中,“这空间里又有无数个阵法,互相掩盖,加上谛听的全力守护,才将我们最核心的阵法埋藏在了最底下。”   “可惜的是,这阵法不能藏住人,不然你在镜中就安全了。”   路迎酒说:“我已经去过一趟鬼界了。”   “……”张书挽讶异地睁大眼,“你成功了?你穿过鬼界之门了?”   “对,多亏了你的父亲。”路迎酒笑着指了指敬闲,“还有他。”   他简单把康离大桥上的事情,和张书挽讲了一遍。   又说了,自己见到了车上的张皓空,是他帮忙指了方向。   张书挽听完愣怔了一会,说:“他竟然还守在那里……不过,见你平安走了,他应该能安安心心去该去的地方了。太好了,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笑了笑。   三人走了一阵,她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路迎酒还没来得及说话,敬闲就笑眯眯地把他揽入了怀中。   “啊。”张书挽说,“嘿嘿。”   路迎酒:??   这个“嘿嘿”实在有点灵性。   镜中的世界无穷无尽,如果没有青灯引路,很快就回不去了。   他们简单转了一圈,看了巨大阵法的边缘。一路上路迎酒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记录下来细节。   按照张书挽的说法,这个阵法名为“勘”,作用是找到天道的所在。   走过明明灭灭的符文,张书挽解释说:“虽说天道无形,但一直以来,家族内都有质疑天道的言论:那就是,天道可能被某种东西污染了,可能是因果,可能是阴气,反正众说纷纭……否则它索要祭品的行为,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活祭是快五百年前的事情了。”路迎酒说,“难道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不清楚。”张书挽摇头,“我父亲和楚游先生一直在研究,没有结果。如果它真的被污染了,那么这个阵法能把你们带去污染源。”   她轻叹一口气:“世家的目的除了保护你之外,也想要净化残暴的天道。当然,这些都是理论上的。”   他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点点走过阵法。   就是回去时出了点问题。   镜中世界实在太辽阔了,张书挽平时是骑着谛听往返的。   但是谛听只愿意载契约者。   敬闲本来想抓点妖魔鬼怪来的,结果毛团子在他们脚下打转,疯狂摇尾巴。   它的身形变大,飞速变成了一个两人高的巨型毛团子。   ——大概想表达的意思,是让他们骑上去。   张书挽惊叹不已。   她特别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伸出手抱住毛团,使劲蹭了几下,还夸赞它手感好有弹性。   路迎酒和敬闲上去了。   它的毛太多太软,他们两人几乎是陷进里头的。   接下来的数十分钟,谛听在前边带路,毛团子迈着短腿努力跟上,竟然没掉队。   敬闲得意道:“还不是我养的好,你看它现在多强壮。”   路迎酒扶额道:“你拿它又当了多少次厨余垃圾桶,你以为我没看到吗?”   路迎酒说得半点没错。   之后的几天,他天天看敬闲把毛团子当垃圾桶。   张书挽为维护阵法,往往会在镜中待很长时间。   她走不开身,就由谛听化作的小鬼怪给她做饭——这片空间中,不单有临时的屋子,还有小小的厨房。   谛听的厨艺竟然不错。   据说,它之前听别人的心音,偷听了不少厨师的菜谱。   路迎酒有点恨铁不成钢,戳着毛团子:“别人家契约的会买菜、会做饭,你怎么整天想着吃呢?吃就算了,你别高高兴兴当垃圾桶啊。”   毛团:“嗷嗷嗷呜——”挺委屈的样子,眨眼屁颠屁颠跟着敬闲进厨房了。   敬闲亲自下厨,给研究阵法的路迎酒做饭。各种厨余垃圾直接往毛团子嘴里丢,方便得不行。   晚上他们便在小屋里过夜。   依旧是碧瓦红墙,黑色的屋檐。屋内虽然简单但十分舒适。   敬闲还是不满意。   第二天,鬼拉拉公司就拉着一堆家具来了,一件件往镜子里搬。什么檀木茶桌什么豪华床垫,什么蚕丝被什么天鹅绒靠枕,一众排开任由路迎酒选。   张书挽算是沾了路迎酒的光,欣赏了一通阴阳间家具,也拿了一堆走。   临走前她和路迎酒说:“你男朋友真贤惠。”   路迎酒心想,可不是嘛,不然怎么会是闲妃。   他们就这样在镜中世界待了两三个月。   中途,天道的侍从再次出现。   这回路迎酒遵守了他的承诺,没有再推开敬闲、独自面对。   两人一同战斗,并肩浴血。   大部分时候侍从们都被杀光了。   偶然它们也源源不断、来之不绝,路迎酒和敬闲就会去鬼界避风头,等过个几日,侍从们放弃搜寻了再回来。   路迎酒的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在屋内堆得密密麻麻,还整天和敬闲一起骑着毛团子,到处看阵法。张书挽给他讲了很多阵法的细节,只不过东西太多太杂,她也无法全都知晓、全部理解。   闲妃一直负责一日三餐,充分发挥新东方老师鬼的教学成果,各种美食轮流来,什么东坡肉、柠檬虾、炒菜心和水煮羊排……   三个月下来路迎酒没胖,毛团子没胖,敬闲也没胖。   张书挽胖了。   她每天站上体重秤,都会深重地叹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啊,我明明吃得是最少的……”   在第三个月,路迎酒的研究碰见了瓶颈。   有个地方他怎么也弄不懂。   而张书挽也焦虑起来。   她说:“我们的时间很可能不多了。从阴气的波动和我算的结果来看,那场百鬼夜行就要来了。”   “还有多长时间?”路迎酒问。   张书挽摇头:“我只能保证,这两个月内我们还是安全的——可能它在两个月之后就来了,也许还要等一两年。”   如果真的是两个月,那时间所剩无几。   路迎酒便联系了其他驱鬼师,提醒他们的家族、驱鬼师公会做好准备。会占卜、推测的驱鬼师有很多,对此事并未毫无察觉,都在积极地预测更准确的时间。   再回到镜中世界,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浓茶泡了一壶又一壶。   他盘腿坐在桌前,转着钢笔,微皱着好看的眉。   “休息一会吧。”敬闲和他说,“睡一觉说不定就想通了。”   “昨晚你也是这么说的。”路迎酒继续转笔,“一点用都没有。”   敬闲就凑过去看。   他不懂驱鬼师的符纸,但还是坚持看路迎酒写笔记。   驱鬼师多少都有点画功。   路迎酒就算画画还不错的,简单几笔,画出了四个形象的鬼神:灵猿、离蛇、谛听和孔雀神。   分别对应了四大世家。   见敬闲过来看了,路迎酒瞥了他一眼,指着阵法解释说:“这里的四角,分别画了请神的符纸,需要有这四位鬼神同时在场,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接下来的部分我完全看不懂了呢?感觉像是缺了什么一样……”   他又想了很久。   直到夜深,他躺在敬闲的怀中时,还在迷迷糊糊想这件事情。   敬闲就闷笑道:“怎么感觉和之前一样。”   “什么和之前一样?”   “就是你睡觉还在想问题。”敬闲说,“在鬼界的时候,你不也有个地方想不明白吗?”他摸了摸路迎酒的头发,“另外一个阵法。”   路迎酒当然记得这事情。   那时,他还在研究前往鬼界的阵法呢,也是有个地方没琢磨透。   他本想继续研究,结果来到了镜中世界。   “嗯。”路迎酒应了一声,“说实话,这两个地方还挺像的……”   他顿住了。   不单是挺像的。   现在仔细回想每个细节,简直像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浮现在心头。   他猛地坐起身,抓过床头的纸笔就开始画,还吩咐道:“敬闲,你帮我把桌面的两本黑书拿过来。”   敬闲照做了,拿来书后又从后面搂抱住路迎酒,专心看他在做什么。   路迎酒就这样窝在他的怀中写写画画,不知过了多久,“哗啦”一声撕下两页纸。   纸张上,分别是两个阵法。   一个是“勘”,一个开启鬼界门。本来它们的线条非常复杂,被他一番简化后,只留下了一个大框架。   他把两张纸叠在一起,对着灯光。   阵法在光下重合在一起了,彼此纠缠,好似全无规律。   而路迎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说:“它们是有关联的。”   敬闲默不作声地听着。   路迎酒:“难怪我一直看不懂,原来,我看到的根本不是全部阵法。”他指了指纸上汇合在一起的线条,“这才是完整的。”   或许是出于谨慎,他们将最后一块没完成的符文,移花接木一般放在了另一个阵法。   “他们可能是没时间完成阵法了,暂时将最后部分记录下来,也有可能是出于谨慎,在等我完成最后的一步。”路迎酒说,“他们知道我会接触鬼界之门的阵法,只要这样一联系,就能看得懂‘勘’了。”   这晚他彻夜未眠,把新拼凑出的阵法,一点点描绘下来。   敬闲陪着他,在旁边慢悠悠地削苹果。   苹果皮长长一串垂下去,正好落在了毛团子的嘴里,它吧唧吧唧,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敬闲边削边喂路迎酒,还不忘偷亲几口。   一眨眼数天过去。   大清早,路迎酒把画好的完整阵法交到张书挽手上,说:“你能在百鬼夜行开始前,把这个阵法补全吗?”   张书挽大概扫了一眼,点头道:“可以的,谛听会帮我的忙。”   她又问:“你是要出去外头了吗?”   “对。”路迎酒说,“这个阵法还是需要召唤四个鬼神,而且,要在不同的地方召唤。”   整个“堪”,都是基于猴、蛇、孔雀和谛听的。毕竟他们默认了,启动这个阵法的必定是世家的人。   张书挽说:“谛听的话我可以做到,但是其他三个……”她犹豫了一下,“我暂时不知道该去找谁。我已经挺久没跟世家联系了。”   在很长时间内,她都是在孤身一人守护阵法。   路迎酒说:“我会去想办法的,你放心好了。”他再次真诚地说,“谢谢你。”   他说动身就动身。   下午的时候,就带着敬闲和毛团子准备出去镜中世界。   张书挽把他们送了出去。   临走前,路迎酒突然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张书挽偏了偏头。   路迎酒说:“根据你的说法,早些年,天道远没有那么活跃,甚至没发现我的存在。它派来的侍从只有寥寥几个,只要靠近我住处的,全被世家在暗地里解决了。”   张书挽点头:“对。在你冥婚之后,侍从的出现就更少了。”   “但是,”路迎酒说,“我从小被厄运缠身,常常在夜里因为鬼怪睡不着觉,直到天亮。为什么你们没有把那些鬼怪一起解决呢?”   记忆中的那些鬼手、那些尖啸历历在目。   他记得床下的眼睛、天台站着的白衣女人、夜里墙中传出的窃窃私语……正是这些东西困扰了他许许多多年。   闻言,张书挽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她说:“不是我们不想,而是不能。你的厄运是天道的诅咒,那些鬼怪,更接近于你的心魔,所以它们才无处不在、形影不离。”   心魔从灵魂的最暗处产生,除了本人,其他人根本无从下手。   厄运催化了这一过程。   所以他才有了这样一个孤单的童年。   路迎酒点头:“我明白了。”   “我们能做的还是太少了。”张书挽依旧无奈笑着,“与天道博弈,大家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张念云阿姨就经常和我说,要是能看到你小时候开心一点就好了。”   路迎酒却说:“没事的。”   他顿了顿:“以前的我是很介意的,觉得命运不公,但现在释怀了。人生总有遗憾,我没时间去一一悼念。再说……”   他拉过敬闲的手,笑说:“再说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结冥婚,这家伙估计还要睡上好几年呢。”   他不提还好。   一提那场婚礼,敬闲直接醋意大发,搂过他亲了一口侧脸。   张书挽:??   正常人的脑回路理解不了这因果关系,她愤慨地碎碎念:“难怪我胖了那么多,原来是狗粮吃多了。”   ……   和张书挽道别后,路迎酒和敬闲上了车。   路迎酒说:“安全的时间还有一个月,我们要找到叶、楚、陈家的支持者,共同完成阵法。”   “你想先找谁?”敬闲问,“你心里应该有人选了吧。”   路迎酒不答话,摇下窗子,外头是哗啦啦作响的梧桐树。   他今天还是穿着白衬衣,任由风吹起他的衣领,发丝在光中被镀上一层金边。   阳光明媚,天空蔚蓝如洗。他猫一般地眯起棕色眸子,带着几分慵懒,勾起嘴角道:“当然……完全没有。”   敬闲:“……”   敬闲自告奋勇:“那我去帮你绑架几个,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男女老少通通不是问题。”   “你别搞违法犯罪,我可不想和你铁窗泪。”路迎酒戳了他一下,笑说,“不过,我们从叶家开始吧。”   他低下头。   手机的聊天页面停在了“叶枫”。   作者有话要说:  路迎酒:我小时候没朋友   张书挽:啊好可怜啊……   路迎酒:是啊,我孤单到只有老公了   张书挽:??? 第97章 父与子   电话号码就在那了,路迎酒却迟迟没点下去。   “怎么,”敬闲看了他一眼,“你不想找他?”   他对路迎酒的人际关系非常了解,知道他熟识的叶家人并不多。   只要在指定的地点请来鬼神,阵法就能完成,随便找个世家的人来都做得到。   简单来说,没有难度。   “不是不想找。”路迎酒说,“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车窗外,几只红尾巴的小鸟在枝干上跳来跳去,喳喳叫着。   他继续说:“不是单纯‘请神’这么简单……根据过去的经验,他们一旦试图布置阵法,就会遭到侍从的阻拦。张皓空还有其他很多人,不就是那么死的吗?”   更何况,张皓空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太危险了。”路迎酒低声说,“哪怕是找一群精锐一起去,风险也非常大。”   “再说了,我实际上并不想找那么多人……”   “如果我不告诉他们真相,他们就没理由相信我。但是告诉他们整件事情,他们又会遭到天道的诅咒。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没能彻底解决天道,这些人的后半生不就毁了?”   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就会遭到报应。   这也是为什么,永远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路迎酒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当张书挽形单影只时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进退两难。   向谁求助,就是把谁拽进了刀身火海。   敬闲沉默了一会,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你要告诉叶枫。”   “为什么?”路迎酒抬眼看他。   “之前你推开了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敬闲看着他,“中间可能有五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吧。那么一点时间,我觉得和几百几千年一样长。”   路迎酒沉默不语。实际上,他一直因此觉得愧疚。   “你总是想着不要拖累别人。”敬闲说,“但实际上,你瞒着不说才是最让人难过的。如果你和他的身份对换,你希望他瞒着你吗?”   路迎酒愣怔了几秒钟。   假如他是叶枫,被老友一直瞒在鼓里,直到最关键的时刻都不知道真相,恐怕会觉得愤怒又失望吧?   会觉得他们俩多年的交情,跟打了水漂一样吧?   路迎酒闭眼,轻声说:“……嗯,我知道了。但在那之前,我还是会问一问他的意见。”   ……   两人坐飞机回了鹭江市。   抵达时是下午,敬闲开车去了路迎酒吧。   好几个月没回来,酒吧完全变了样子,明显人气旺了太多,哪怕是工作日的白天都能看到好几个顾客。   这里被阿梅装饰得更加精致了,惹来好几个小姑娘驻足拍照、   姚苟负责宣传,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一堆新奇的文案、菜名和设计,挂在酒吧外。他还招来了一个新来的服务员和调酒师。那两人都曾经是行内人,现在不怎么干了,出来打工。   路迎酒和他们提前说了要回来。   刚进门,在调酒的叶枫就抬起头:“哎哟,稀客啊——来来来,来一杯我刚学会调的鸡尾酒。”   路迎酒就坐在吧台,喝了他递过来的蓝色珊瑚礁。   两人闲聊了一阵。   等叶枫给最后一名客人调完酒,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说:“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路迎酒饮尽最后一点酒。   叶枫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满心疑惑地进了里屋。   他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啊,你怎么是这表情?”他琢磨了一下,“虽然百鬼夜行快要来了,但是大家都在做准备,肯定没问题的,你别多担心。”   “百鬼夜行是一个问题,”路迎酒坐下来,“但还有另一个。”   “什么?”叶枫在他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说你破产了,酒吧开不下去了?”   路迎酒:“……不是。”   “你的毛团子饿死了?”   路迎酒:“……在你心中我是会虐待动物的人吗。”   “啊!”叶枫突然惊呼一声,“难道说你离婚了?!!”   路迎酒:“……那更不可能了。”   叶枫使劲挠头:“那还是啥啊,能让你露出这如丧考妣的表情。”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叶枫,如果有一件事情关乎这场百鬼夜行、和我的生命,但是你知道之后会有很大的危险,甚至……可能会死,你还想知道吗?”   叶枫愣了半秒钟:“想啊,你说啊。”   路迎酒:“……”   路迎酒:“你要不再好好想一想,别这么草率。”   “这不是关系到你吗,”叶枫说,“我不草率了啊,我谨慎思考了半秒钟了。”   路迎酒说:“我不是在吓你,是真的有很大危险,是真的可能会死。”   叶枫:“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说吧。”   路迎酒:“……不是,你再考虑一下吧。哪有那么快能想清楚的呢?”   叶枫就开口道:“我可能一直表现得挺怂,但我好歹也是个驱鬼师啊。会干这行的人,哪里有真的胆小的。我会因为追求稳定,犹犹豫豫地留在青灯会,没来你的事务所。但不代表在生死问题上,我还会犹豫啊。”   “而且关于生死,我早就考虑过了。”   路迎酒一愣:“早就考虑过了?”   “对。”叶枫说,“高中的时候,我不是才和你认识嘛。见面没多久你就和我说,你身边全是大大小小的鬼怪,各种品种应有尽有,晚上就跟开派对一样。”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路迎酒回想了一下。   叶枫叹口气:“那时你也是一脸严肃,说我可能会被鬼怪害死。我那时候的驱鬼术烂得可以,一生没见过多少鬼怪,就信以为真了。”   “你是不知道,我足足纠结了一整个晚上啊,最后天亮了,我才下定决心又去找你了。因为我想着,既然我是打定主意要干这一行,怎么能因为这点问题就退缩呢?”   路迎酒神色微动。   叶枫又笑了笑:“二爷爷总是告诉我,我要去帮助别人。”   “二爷用前半生当了我的榜样,最后却一时糊涂背叛了原则,把我复活。但他告诉我的话,我从没有忘记过。”   “前些时间我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个村子,梦见疗养院,还梦见了那些蜘蛛,甚至还辞去了青灯会的工作,来酒吧暂时缓一缓。我没有和任何人坦白真相,觉得自己要一辈子活在罪恶感里了。”   他说:“但是现在想一想,消除罪恶感还是得靠行动。我已经休息够长时间了,是时候重新开始了。所以,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吧。”   路迎酒:“……”   他笑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把事情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从五百年前的活祭开始,到世家的努力,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保护者。   从庞大的阵法,到鬼界,到镜中世界。   叶枫大为震撼,连说这实在是让人不敢想象了。   等到他把思路理顺了,又问:“你说可以想办法找到被污染的天道,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路迎酒说:“按照阵法的布置来看,你要去……月山疗养院附近召唤离蛇。”   这个地点,对叶枫来说无疑是极其特殊的。   叶枫点头道:“行我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不要一个人去。”路迎酒说,“我推算过,召唤离蛇时只要现场不超过5人,阵法的稳定就不会受到影响。”他犹豫了一下,“但找人可能会非常困难。”   “我在叶家找人一起去。”叶枫说,“如果这样能阻止百鬼夜行,会有人愿意的。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们完整的事情,以免招来你说的‘厄运’,但在此之外,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的。”   他边说边站起身:“我今晚就可以去找人。”   “不用那么急。”路迎酒说,“楚家和陈家还没有下落。”   叶枫奇怪道:“陈家我能理解,楚家你不去找楚半阳那家伙?”   “他确实是最佳人选,”路迎酒说,“但我不能那么草率地做决定。”   叶枫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说:“你就是容易想太多了。我这种不了解楚半阳的人,都知道他一知道这事情,肯定会兴致勃勃地表现自己,要找一切机会找过你……所以大胆去吧。我也刚好走了,回家一趟。”   他们两人起身。   夜幕低垂,酒吧里的客人更多了。   新来的调酒师努力工作,阿梅在给一桌客人上酒水,而敬闲坐在角落看书,一听到路迎酒的脚步声就抬起了头,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三人出去,叶枫说:“你们回去吧,我去叶家找人。顺便……处理一下以前的事情。”   “什么以前的事情?”路迎酒问。   叶枫笑了笑:“你之后就知道了。”   路迎酒和敬闲走了。   叶枫上了自己的小破车,在晚高峰里堵了一路,终于在50分钟之后,来到了独栋别墅的跟前。   别墅很大,布置豪华,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空中还有隐隐的符纸波动。   叶枫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他把车停好,在门口转悠了一会。   钥匙就在他口袋里。   他捏着,听着屋内挺热闹的交谈声,过了老半天才拿出来开门。   门口有很多双鞋,今天来客人了。   叶枫走到客厅,果然看到了很多叶家的长辈,还有其他出名的驱鬼师。见他来了,无数眼神投过来。   “唉叶枫来了啊!”一个叔叔招呼着,“你爸和你三叔都在上头呢,在书房里。”   “好。”叶枫点头。   “过来坐坐呗!”又是一个阿姨说,“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每次问起,你爸就说你工作忙。来我看看,是不是晒黑了一点?”   “小枫要不要吃点水果?有葡萄和桃子。”   “工作怎么样了,找没找到女朋友啊?你这个年纪时候考虑了啊。”   大部分人都是认识他的,很久没见,字里行间透露出亲切与热情。   叶枫被一众长辈塞了零食和水果,简单和他们寒暄了几句。   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笑容,他有点恍惚。   就像是在无数次的噩梦中,他看见过这些笑脸。   【你是被鬼怪复活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你的家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叶家的家规那么严格,他们会把你扫地出门的吧】   【你是个骗子,你和叶德庸一起骗了他们所有人】   隔了那么久,叶枫不再彻夜难眠。   但他依旧清晰记得这些梦。   他与长辈们告别,一步一步上了楼梯。   相比客厅,二楼要安静得多。   地毯柔软,娇艳欲滴的花朵插在名贵花瓶中。他慢慢走到了尽头,拐过去,红棕色的书房大门出现在眼前。   叶枫轻轻敲了敲门。   几秒钟之后,里头传来一声:“进来。”   叶枫推门进去。   他的父亲叶守和三叔坐在沙发上,正喝着茶。见到他进来,两人的神情都是有几分讶异。   叶守挑了挑眉,脸上没见什么喜悦:“你怎么来了?”   语气淡淡的。   根本不像是几个月没见过儿子的父亲。   他随手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哪怕是年纪大了,手臂上的肌肉依旧紧实如虎豹。   叶枫低着头,站在他面前。   叶守有五个儿女,叶枫是中间的那一个。   都说最大的和最小的孩子得宠,他是标标准准、被无视的那一个。   平凡的天赋,平凡的样貌,平凡的性格,平凡的一切。   叶守对他的态度永远是这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又因为小时候的管教严厉,叶枫对他有点发怵——他时时还能想起:他学不会符纸、弄不懂阵法时,叶守从来不打他。   叶守只是极为冷漠地站在一旁,瞥了叶枫一眼,就走了。   那眼神比打骂更叫人难受,剜得叶枫心口疼。   到后来,哪怕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和叶守一周讲话都不会超过五句。   有无数次的噩梦里,主角都是叶守。   叶枫梦见自己坦白后,父亲以如何失望又愤怒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滚出家门……实际上,这是他最害怕面对的人。   但是……   叶枫抬头,直视着叶守。   他想起路迎酒给他说的故事。   ——路迎酒竟然将那些人的名字、经历都记得清清楚楚,给他讲了一遍。   为了平等地保护每一个人,为了将这个残暴不仁的天道推翻,他看见了一代又一代驱鬼师的坚守,一个又一个无名英雄的付出。   结局都不完满,那些故事充满了遗憾、不甘、爱和勇气。   于是叶枫回忆起,许久之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叶守曾经抱着他问:“叶枫,你之后想要学驱鬼吗?”   “想——”他回答道,“当然想——”   叶守难得浮现一点笑意,说:“那你肯定会是个勇敢的人。”   于是叶枫回忆起,自己成为驱鬼师的初心。   时隔二十载,他与父亲对视,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叶守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似是不耐。   叶枫深吸一口气:“我有两件事情想跟你说。”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第一,我在十九年前就死了,是被鬼怪复活的;”   “第二,我希望您能和我回一次月山疗养院,完成最后的阵法。” 第98章 第一名   楚半阳去外地做委托了,没个两三天回不来。   路迎酒给他发消息,说有事情要和他商量。   楚半阳隔了半会,回了句不咸不淡的:【哦】   等他回来的这两天,路迎酒把手上的阵法再次梳理一遍。   百鬼夜行开始的那一日,是阴气最为浓郁的。   又因为这是天道降下的惩处,它动用了力量,就会暴露自身。那一天,也是最适合找到天道的污染处的。   “勘”设计得非常巧妙,与前往鬼界的阵法,一个在镜中一个在现实世界,是相辅相成的。后者的阵眼,同样是启动“勘”的阵眼。   换言之,在百鬼夜行的当天,他们要在云山港召唤灵猿,在月山疗养院召唤离蛇,在康离大桥召唤谛听,在上阳大学城召唤孔雀神。而路迎酒和敬闲径直去鬼门开启之处,激活阵法。   问题在于,谁也不知道百鬼夜行什么时候开始。   可能在一个月,可能在三四个月之后,甚至可能是一两年后。   人心惶惶,一切都安定不下来。   鹭江市的氛围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普通人尚且不觉得,驱鬼师已经四下行动起来。   或是在城市边缘布置阵法,或是在各个角落贴了符纸,或是挨家挨户发平安符。   青灯会和世家联手,组织起大大小小的驱鬼组织,安排他们有条不紊地巡逻、排查潜在的危险区域、及时驱散阴气。   百鬼夜行总是伴随着狂风暴雨。   之前,相关部门都是以自然灾害的借口,开启了大范围的宵禁,全力配合驱鬼师的行动。这次的套路也没变,他们发出通知,提醒有极端天气正在接近,希望市民们储备好物资。   现在路迎酒走过街头,时不时感受到符纸的波动。   和几年前的百鬼夜行一样,大战之前的气氛压抑无比。   第四天的下午,楚半阳从外地回来了。   敬闲送路迎酒去青灯会找他。临下车前,路迎酒都要关上车门了,突然又停下动作,转身亲了一口敬闲。   敬闲挑眉:“怎么今天这么主动?”   “以防你醋坛子莫名又翻了。”路迎酒说,“我这是经验之谈,未雨绸缪。”   他进了青灯会的大楼,在电梯间碰到了小李,小李手上一大把符纸,不知道碎碎念什么,都没看见路迎酒。   路迎酒坐电梯上最顶层,敲开了首席的办公室。   他已经很久没回这办公室了。   房间变成了楚大少爷的骚包风格,精致的地毯,华丽的挂画,桌上任意一只钢笔都是镀金限量款的。   楚半阳站在落地窗前。   他刚从外地回来,从发型到衣衫到鞋子却一丝不苟,得体极了。   见到路迎酒,他又摆出了微妙的神情:“有什么事?”   路迎酒也不见外,坐在了沙发上,把对叶枫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有一件事情关乎百鬼夜行和我的生命,但你知道之后有很大的危险,甚至可能会死,你还想知道吗?”   楚半阳沉默了一会。   这沉默有点微妙,也有点出人意料。   路迎酒心想,估计是楚大少爷要面子,实在找不到办法体面地拒绝。   他刚想给楚半阳找个台阶下,就看见楚半阳看向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和……惊喜,问:“路迎酒,你这是、你这是在求我帮忙吗?有史以来第一次啊。”   路迎酒:“……”   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他坦白回答道:“是的,我一个人做不到,需要你的帮助。”   楚半阳的眼睛明显亮起来了。   他状似不在意地快步走来,在路迎酒对面坐下来,咳嗽一声,故作冷静道:“说来听听。”   路迎酒又确认了一遍,他是不是想好了。   楚半阳说:“先不提你怎么样,这事情和百鬼夜行有关系,我怎么样都是要管的。”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再说了,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楚半阳一直野心勃勃,追求巅峰。   路迎酒是知道这一点的。   能阻止百鬼夜行、还能救路迎酒的一个机会,这辈子到头估计就这么一次了……诱惑太大,楚半阳根本拒绝不了啊!   路迎酒心想,果然楚半阳还是楚半阳。   他也不再犹豫,仔细把整件事情和楚半阳讲了一遍。   和叶枫一样,楚半阳听完之后也是难以置信。   区别就是,叶枫的震撼全写在脸上了,嘴张得合不拢,楚半阳勉强管理住了自己的表情。   他说:“也就是说,为了找到天道,需要我在百鬼夜行开始时,去上阳大学城请来孔雀神。”   “对。”路迎酒说,“理论上是这样,但你很可能会受到鬼怪和侍从的阻挠。”   “……我知道了。”楚半阳点头道,“我会在楚家找人和我一起去。按照你说的,我不会告诉他们真相,以免遭受厄运,但会有人愿意无条件信任我的。”   路迎酒又说:“等我在陈家找到人了,我们要一起去踩点,可能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嗯。”楚半阳说,“我会和会里说一声的。”他欲言又止,别别扭扭地说,“鬼界……环境应该很差吧。”   这一听就是好奇鬼界,只能拐弯抹角地问。   路迎酒笑了笑,和他说:“上层鬼界的环境很好,忘川河也不是我们以为的腥臭……”   他把鬼界的见闻讲了一通,楚半阳专心致志地听着。   等到讲完,夕阳的光从落地窗照来,晚霞红得像火。   路迎酒说:“也没什么其他事情,我先回去了。”   楚半阳点头:“好。”   路迎酒又说:“谢谢你。”   不论多少次,楚半阳都不习惯路迎酒直白的情绪表达,别扭地移开目光,应了一声:“我送你出去。”   “不用。”路迎酒挥了挥手,“我都在这待过多长时间了,哪里还要送。”   但是楚半阳还是跟了上来,在他要拉开门时,喊了句:“路迎酒。”   路迎酒回头看他。   橙红色的光落在楚半阳肩头和发梢,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俊朗的容貌。   此情此景有点熟悉。   像是……上次他们在学校天台的见面,也是一样的夕辉,也是一样的火烧云,也是一样的辽阔天空。   那时,那时他们说了什么来着?   楚半阳看着他,说:“路迎酒,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两人对视良久。   路迎酒在楚半阳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可他的眼睛中,分明是暗潮汹涌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半阳开口:“如果那一天我回答了‘是’,结果会怎么样?”   路迎酒想起来了:在学校天台上,楚半阳讲完楚千句和自己的故事,被他问了一句:“楚半阳,你喜欢我吗?”   当时楚半阳甩下一句“怎么可能”,匆匆走了。   路迎酒问:“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情了?”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楚半阳闷声说,向前走了半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   路迎酒沉默了半秒钟。   话讲到这个地步,谁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了。   他露出了一个很轻的、很好看的笑:“不会怎么样。”   楚半阳:“……什么都不会改变?”   “对。”路迎酒点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有喜欢的人,如果你说‘是’,我会拒绝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后楚半阳浑身跟卸了力一样,放松下来,同时笑了笑:“果然你还是你,永远是这么招人恨的。”   他不再多说:“走吧,我送你下楼。”   去到外头,好巧不巧电梯坏了。   两个维修人员堵在门口,满头大汗,说要等半小时以上才能修好。旁边还有驱鬼师在不断贴符纸。   路迎酒奇怪道:“这电梯怎么一坏能坏三个的?”   话音刚落,楼梯间就冲出了一个泪眼汪汪的小李。他见到楚半阳,直接扑过来:“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路迎酒:“……”   他上来时确实看到小李拿了符纸,但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了。   楚半阳眉心一跳:“你干什么了?”   “我我我,我刚刚在电梯里,不小心用了一张符纸。”小李快哭出来了,“结果有一只鬼飞出来了,不断在电梯里喷血做鬼脸,把电梯搞坏了!现在鬼是抓了,电梯坏了,怎怎怎么办啊,不会让我赔吧,不会开除我吧!呜呜呜师父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看就要糊在楚半阳的定制西装上了。楚半阳恨铁不成钢,指着办公室:“去那里等我。”   “好好好,呜呜呜——”小李崩溃地进办公室去了。   周围清净下来,楚半阳看向路迎酒:“再坐一会?等电梯好了再说。”   “不了。”路迎酒摇头,“我走楼梯吧,还有人在等我呢。”   楚半阳:“……我还是送你下楼吧。”   路迎酒心想小李这坑师父的本事真是一流,又想阻拦楚半阳,说根本没必要,好几十层楼呢。   但楚半阳已经率先推开了楼梯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间,脚步声回响,应急灯照亮了长长的楼道。   走了几层,路迎酒开口:“之前你讲过楚千句的事情。你说,因为一直没办法超越楚千句,所以念念不忘。”   楚半阳点头:“这确实是我的毛病。”   在乎一切比他厉害的人。   路迎酒:“那……那你天生就在意厉害的人,可能会把过多的关注放在那些人身上。”他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才足够委婉,“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你把这份‘过多的关注’,误解成了别的情感?”   “你只是单纯太在意我了,错把这种感觉,当成了喜欢。”   这也是他刚刚才想起的。   楚半阳对他喜欢,可能本质并不是喜欢。   而是这么多年来,想要超越他的执着而已。   ——因为一直看着他,日日夜夜记挂着,按捺不住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产生了“我是不是喜欢这个人?”的错觉。   看楚少爷这一副业界精英、工作狂魔的样子,估计也没谈过恋爱。如果他弄不清楚细腻的感情,路迎酒半点不会意外。   楚半阳没答话。   两人在沉默中下了近十楼,楚半阳才开口,讲起别的话题:“这挺像是我们上一次委托的。”   “嗯,是啊。”路迎酒说。   在他们为数不多合作过的委托里,两人去过一栋停电的高楼。   也是这样长长的楼梯,昏暗的应急灯,上上下下几十层奔波着。路迎酒走在前头,楚半阳紧跟着他,两人最终赶走了楼中的恶鬼。   “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楚半阳又补充,“隔了那么久,我们又要一起行动了。”   路迎酒笑了笑。   楚半阳说:“那个时候,也是你走在我的前面,我一直看着你的背影,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路迎酒:“……把我推下去之后,你就能当第一了?”   楚半阳:“……”   他被气得眉心一跳,要不是家教好,一句脏话都爆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下心情:“我当时看着你,在想什么时候能超过你。我已经看着你的背影太多年了。”   “噢。”路迎酒说。   “但是,那天我也想了别的事情,比如说,超过你之后我要做什么呢?”楚半阳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找不到其他目标。于是有这么一瞬间,我觉得永远这样也挺好。”   ——那个楼梯实在是太长了,太黑了,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路迎酒和他打着手电筒,一层层往下走。   楚半阳看着他的白衬衣,看着他柔软的发梢,看着他白皙又修长的脖颈,突然觉得:   如果永远这样走下去,也是很好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那与生俱来的好胜心、无法改变的完美主义落败了。   输得溃不成军。   这样一直走下去,他永远拿不到第一,永远有追逐的目标。   但是路迎酒就会永远在他的前方了。   闻言,路迎酒有些讶异地挑眉:“第二名,你还会有这种想法?这和你的性格不搭啊。”   楚半阳却没再多说一句话。   他们的动作快,不一会就到了一楼。推开楼道门出去,外头的阳光灿烂。   楚半阳把他送到了大门口,低头点了一根烟。   路迎酒说:“我还以为你不抽烟。”   “很少,”楚半阳手上夹着烟,“我很少抽烟。”   “少抽点。”路迎酒说,“那我先走了?”   楚半阳点头。   等路迎酒走远几步,他又说:“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确实不懂细腻的感情,但是‘执着’和‘喜欢’,我还是能分清的。这辈子,你是我唯一心甘情愿的败局。”   路迎酒:“……”   他回头看楚半阳,看见那人西装革履站在门口,依旧是初见时的骄傲和意气风发。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迎酒,说:“一切都会顺利的,百鬼夜行会结束,天道的污染会被解决,楚千句和孔雀的诅咒也会消失无踪,而我会靠着这次机会扬名立万。等到这些都结束,我还是会想尽办法超过你,你可要小心了。”   路迎酒笑:“好,我会的。”   “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好好活下去。”楚半阳也难得露出笑容。   ——他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眉目舒展,内心坦然。   路迎酒点头,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楚半阳说,“我的第一名。” 第99章 敬闲的扣子(二更)   上了敬闲的车,路迎酒拉上安全带:“走吧。”   “谈得怎么样?”敬闲踩下油门。   “没问题。”路迎酒说,“剩下的就只是陈家了……”   陈家是最难办的。   叶家和楚家,他好歹认识的人多一些。陈家则是完全不熟,上一次有交集,还是在追查人皮面具的时候。   硬要说的话,陈家他最熟的人是陈笑泠和陈正。   他对陈笑泠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如果开口,陈笑泠肯定是愿意的。   她会请神,本质却不是驱鬼师。如果真的让她和侍从去战斗,无异于自杀。   所以他没考虑陈笑泠。   至于陈正……   他们共事多年,一起喝过茶聊过天。路迎酒离开青灯会,陈正是施压最多的,两人闹得实在是不愉快。   再之后,陈老太太的事情中,陈正被陈奇捅了几刀进ICU了,路迎酒提着水果去看他——这就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路迎酒从鬼界回来时,陈正也发了几条信息慰问他。   除此之外,就没其他交集了。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试试看的。   路迎酒给陈正发了一条消息,说自己在青灯会附近,问他在哪里,方不方便见一面。   隔了几秒钟,陈正回复他:【我就在街口的茶馆,你也去过的那个】   于是敬闲调转车头,往那边开去了。   到了茶馆楼下,他问路迎酒:“我还是在车上等你?”   “嗯,辛苦你了。”路迎酒亲了亲他。   敬闲顿时心花怒放:“不辛苦,我也没在车上干等着,刚刚还带着毛团子去逛街了。”   车后座的毛团子:“嗷嗷嗷!”舔了舔嘴角。   路迎酒:“……”   敬闲肯定又给毛团子吃鬼了。   他下车,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这个茶馆躲在闹市中,布置得很清雅,进门就是假山和喷泉,各种盆栽绿油油的。正是工作日的午后,没有多少人。   顺着指引,路迎酒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   推门进去,茶香阵阵,一壶花茶微微冒泡。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在斟茶,朝他推过去一个竹丝茶杯,堆笑道:“来,喝点吧,别人刚给我的茉莉花茶。”   路迎酒坐下来,说:“怎么一个人在喝茶?”   “这不是突然茶瘾犯了吗。”陈正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我刚开会回来,路过这里,干脆来茶馆坐着了。”   路迎酒点头,浅浅喝了一口花茶。   陈正的泡茶手艺还是那么好,配上顶级的茶叶,将茉莉花的清香全引出来了。   路迎酒喜欢花茶,陈正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之前经常给他泡。   喝了半杯,陈正开口了:“小路啊,你这么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路迎酒把同样的开场白复述了一遍,说有件事情关乎百鬼夜行和自己。   果然和叶、楚两人不同,陈正脸上浮现了明显的犹豫。   他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不能让我听一听是什么事情,再做决定吗?”   路迎酒说:“不行,光是知道这件事情,就会带来厄运。”   茶室内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茶杯空了,开水咕嘟咕嘟冒泡。   陈正重新泡茶、添茶,隔了很久才说:“但是,我们为这场百鬼夜行准备很久了。”   他深吸一口气:“我为这事情,大半个月就没回家过几趟,到处跑,到处催进度。现在防御线已经展开,各种符纸都布置好了,城内更是有不同的巡逻者。这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百鬼夜行虽然危险,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应付。”   言下之意,就是没必要冒险,没必要通过路迎酒的方法去阻止百鬼。   “再说了,”他看向路迎酒,“你不也说,你‘不保证能成功’吗。”   “对。”路迎酒点头,“不保证成功。”   陈正又是缓缓地摩挲茶杯,抬头喝茶。   几口过后,他说:“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士气非常重要。”   “上一次百鬼夜行,叶家的家主不是去世了吗,那消息一直被压着,直到夜行结束了才被放出来。要是当时消息没瞒住,不知道会给叶家造成多大的恐慌。”   “小路啊……我毕竟是青灯会的会长,又是陈家的主心骨之一,万一真的出什么事情,对青灯会和陈家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我相信他们不会成一团散沙,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规避这种风险的。”   路迎酒点头:“我知道了。”   他没觉得失望,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陈正会答应。   陈正揉了揉眉骨。   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前已出了一层薄汗,似是坐立不安,又说:“来来来,小路你慢慢喝茶哈,咱们好久都没有坐着好好聊天了。”   “我喝完这杯就走了吧。”路迎酒说,“有人在等我。”   “哦哦,那好那好。”陈正眯着眼睛点头,扯出个笑容,“不耽误你的时间。”   路迎酒把花茶喝完,站起身说:“我走了。”   陈正却说:“小路啊,我还想问个问题。”   “什么?”路迎酒站定,心想你和楚半阳还真像,都是逮着人要走的时候问问题。   水蒸气吹得壶盖哒哒哒作响。   陈正问:“这件事情,是不是和陈敏兰有关系啊?”   路迎酒愣了一下,想起陈正师从陈敏兰,回答道:“对,是和她有关系。她跟你提过?”   “没有。”陈正说,“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点,知道她和其他人一起布置什么计划。但我不知道具体内容。”   他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现在想来,有几次她应该是想告诉我的吧,就是话到嘴边了,又没有说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我遭受所谓的‘厄运’。”   “应该吧。”路迎酒点头。   “她其实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情。”陈正说,“就在灭门案发生的那个晚上,她给我打过电话。”   路迎酒知道这事情。   他在谛听的镜中听到了那场对话。   陈老太太最后说,希望陈正能成为一个勇敢又善良的人。   陈正说:“她让我小心陈奇,说他有一定的嫌疑。在她死后,我一蹶不振了很长时间,你知道是谁天天过来安慰我吗?”   “是陈奇。”   他将手中的杯子捏紧了,指甲盖都微微泛白:“他天天为我跑上跑下,又一手操办了老太太的葬礼,安顿好了她的其他亲戚,把一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要不是有他,陈家早就乱做一锅粥了。”   “然后呢?”路迎酒淡淡说,“你就因为这个,放弃了对他的追查?”   “不全是。”陈正叹口气,“等我状态恢复,我就开始着手对他的调查。”   “但不得不说,那些假象蒙蔽了我。每到深夜我总是会想,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啊。陈家其他人和我走得再近,都终归不是我的亲哥哥。”   “所以,在我一番追查、又没有得到证据之后,我就对他完全放心了。”   路迎酒说:“如果你没完全放松警惕,就轮不到我去抓他了。”   “对。”陈正点头,“对,你说得对。我早该抓到他了。”   这一刻,他脸上出现了灰败的颓态。   路迎酒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   竹丝茶杯又在手中转了几圈,陈正缓缓道:“小路啊,虽然你不会讲出来,但你心里头其实很看不起我吧。”   “没有啊。”路迎酒说。   陈正有些意外,手上动作顿住,茶都顾不上喝。   路迎酒说:“我怎么不会讲出来了?我就是看不起你啊。”   陈正:“……”   他端着杯子,举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走了。”路迎酒说。   他带上了茶室的门,留下一个尴尬到如坐针毡的陈正。   回到敬闲的车上。   敬闲问:“他没答应?”   “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路迎酒放下座椅,舒舒服服地躺着,“我再想想其他人选吧。”   “回家?”   “回家。”   ……   刚回家,毛团子就和奶牛猫争抢猫粮,打斗过程中毛发乱飞。   敬闲做了晚饭。   路迎酒难得下厨,挽起宽松的居家服,和他一起折菜、切肉片、刷螃蟹,期间少不了绵绵情话和耳鬓厮磨。   等到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夜色已然低垂。他们开了饭厅的灯,摆好碗筷,开始吃晚饭。   吃着吃着,路迎酒突然说:“百鬼夜行的时候,你是不是要回鬼界?”   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为百鬼夜行出力的不止是驱鬼师。   神官们同样也会阻止百鬼夜行,这是它们的职责之一。   之前的某一天晚上,临睡前,路迎酒不知道怎么和敬闲聊起这个话题。   敬闲搂着他,说:“百鬼夜行的本质,是鬼界的阴气爆发。”   “像是阳间会有各种自然灾害,地震、台风、海啸之类的,鬼界的自然灾害就是阴气爆发。每隔一段时间,鬼界十八层的深渊就会开始躁动。”   “深渊没有尽头,所有掉下去的鬼怪都是在坠落途中饿死、老死的。它也是阴气的产生地,一旦躁动,阴气就会从十八层开始,一层层向上席卷,侵蚀所有的鬼怪。”   “百鬼夜行里的鬼怪,都是被阴气侵蚀的孤魂野鬼。”   路迎酒“噢”了一声,扒拉着敬闲的一颗纽扣,又问:“在鬼界就被解决的鬼,大概有多少呢?我们之前问过不少神官,都说不清楚。”   “大概是六成、七成的样子。”敬闲想了想,“剩下的阻拦不了,才会来到人间。”   路迎酒一边认真听一边扒拉那颗纽扣。   扒拉着扒拉着,手就被握住了。   路迎酒:?   然后他俩所有的纽扣都开了。   如今百鬼夜行将近,路迎酒又想起这事情。   敬闲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可能吧。”   “还是回去吧。”路迎酒说,“这次非比寻常,你是神官,在鬼界才能发挥所有的实力。”   敬闲还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路迎酒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也绝不想和敬闲分开。   两人沉默不语,路迎酒往敬闲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晚上睡觉时,他们躺在一起。   路迎酒还是扒拉着那颗扣子——在他的坚持不懈下,扣子终于隐隐有了要掉的迹象。   敬闲说:“这扣子有这么好玩吗?”   “反正无聊,就随便抠一下。”路迎酒说。   敬闲:“你实在无聊,我们可以玩点别的嘛。”   路迎酒:“……”   路迎酒:“我不是天天在陪你‘玩’了吗,你不睡觉,我可要睡觉的。”   敬闲很遗憾地咋舌。   周围安静下来,只有秒针的声音。   路迎酒有点困了,隔了一会,和敬闲说:“如果真的有必要,你放心去鬼界吧。百鬼夜行刚开始的半天势头是最猛的,如果没有你拦着鬼怪,阳间这边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敬闲说:“那时候你已经启动阵法了。如果真的找到了天道,难道你要一个人过去?”   他又补充:“只要我拦下第一波狂潮,中间会有一段间隙,那时候我就能暂时回来了。”   “可能不行,”路迎酒摇头,“只要启动阵法,天道必然会察觉到我们,不会再给喘息的机会。一旦阵法启动,我必须立马行动。”   敬闲:“……”   他轻轻抓住了路迎酒的手。   路迎酒很轻地笑了笑:“不过,我答应过不会再抛下你了。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坚持到你过来的。”   黑暗中,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保证?”   “嗯。”路迎酒亲了亲他的手,“我保证。”   敬闲这才脸色好一些。   安抚完鬼王,路迎酒打了个呵欠,继续抠那颗扣子。   突然手上一轻——   他低头看去,那黑扣子终于没顶住,被他抠了下来。白线崩开,睡衣开了个口子,露出大片肌肤和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路迎酒下意识抬头,正正好好和敬闲对视了。   敬闲眼中是晦暗又兴奋的光。   路迎酒:“……”   大事不好。   这天晚上他又陪敬闲“玩”了一轮,才能好好睡觉,心想以后只准敬闲穿套头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路迎酒迷迷糊糊地吃完早餐。   等碗筷收拾好了,他拿出手机。   叶枫还是没有回复。   昨天中午,他想给叶枫打个电话,结果叶枫说他有点事情,不方便讲话,而且酒吧那边也要请假。   晚上路迎酒也给他发了消息,直到现在都没下文。   他就皱起眉。   “怎么了?”敬闲把毛团子提到沙发,自己也往沙发上一倒,正正好好搂住路迎酒,“他没给回复?”   “嗯。”路迎酒点头,“我有点不放心,去他家看一看吧。”   敬闲:“……门口有人。”   “嗯?”   敬闲说:“门口有人。”   隔了五六秒,门铃“叮咚——”响了。   路迎酒过去拉开门。   中年男人站在外头,一身运动服,鬓角微白,手臂的肌肉线条却依旧明显。他并不高,浑身上下却透露出野兽般的气质,精悍又强壮。   叶守。   叶枫的父亲。   当首席时,路迎酒见过叶守好几次,两人私下没有半点交往。   他自然知道那两人的父子关系紧张,好几年没好好讲过话了。这一次的来访,着实是出人意料。   路迎酒:“……您有什么事情吗?”   他微微眯起眼睛:“叶枫是不是跟您在一起?” 第100章 集合   40小时前。   叶枫坐在椅子上。他身上缠满了符纸,从头包到脚,活像一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叶守站在他面前,带着几个人还在慢条斯理地往他身上贴符纸。   叶枫咽了咽口水:“这、这还要再来几轮啊?”   从他坦白那一刻开始,叶守就把他拉走了,跟绑架一样塞到了这个地下室,手一招来了一面包车的人,拿起符纸就往他身上贴。   目的是看看他究竟是人是鬼,身体有没有其他状况。   实际上,之前他和路迎酒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路迎酒折腾了一段时间,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问题。   而叶守明显更谨慎。   从昨天一直折腾到现在,都快七八个小时了,符纸试了一轮又一轮,叶守还是不愿意放弃。   中间,路迎酒还给叶枫发了短信。   叶枫实在没精力说明情况,只简单请了个假。   “保险起见,还要多来几次。”叶守回答,“啪!”地往他额头上拍了一张。   叶枫的视线被拦住了,手上又一堆符纸,不敢乱动,只能不断吹气把纸张吹起来,短暂地看见叶守忙碌的身影。   叶守忙着忙着,突然又说:“他没和你提过半个字?”   这个“他”指的是叶德庸。   叶枫边吹符纸边说:“真的没有,我还是后来去收拾他的遗物了,才发现这事情。”   叶守点头道:“那家伙还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叶枫脸色一暗,沉默不语,转眼又“嗷!”地叫了一声——叶守把两张符纸毫不客气地拍在了他的后背。   就这样又折腾了一晚上,叶枫才被允许把符纸都拿下来。   没发现他有异常。   但后续怎么处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叶家的规矩一直很严,说不定直接会把他扫地出门。   其他人也是忙到瘫坐在地,和叶守打了招呼之后,都走了。   于是地下室就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叶守后背都湿透了,和叶枫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叶枫。   叶枫拿起水杯。   他也被折腾得够呛,一边喝水,一边偷偷打量叶守的神色。   叶守还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他开口说:“叶枫……”   叶枫本能地坐直:“嗯。”   他一听叶守说话,还是会紧张。   叶守:“疗养院是快半年前的事情了,是什么促使你又说出真相了?”   叶枫犹豫了。   他很想说,是路迎酒告诉他的故事激励了他,但又不敢开口,怕给叶守带来厄运。   他含糊道:“我不能告诉您……至少现在还不行。”   叶守抬眼,淡淡道:“和你要拜托我的事情有关?”   “对。”叶枫坐得更直了。   叶守若有所思:“你再讲一次想要我做什么。”   叶枫的语速飞快:“就是,希望您能再带上三四个叶家的人,和我一起去月山疗养院,在百鬼夜行开始时,召唤离蛇。这件事情非常危险,还可能……会死。”   叶守立马反应过来了:“这是个阵法?”   “对。”叶枫点头。   叶守:“那么大型的阵法,还需要专门召唤离蛇,应该和世家有关吧,而且花了很多年布置。我从没听说过,要不然就是保密级别太高,要不然就是负责阵法的人都死完了。是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   不等叶枫回答,他又眯了眯眼睛:“不会是什么大组织,要是青灯会,就直接来联系我了。是你的朋友对不对,和你好到这份上的,只有那个叫路迎酒的了。”   “仔细想一想,当时月山疗养院被烧,叶德庸的秘密没有马上暴露,肯定是路迎酒帮你打了掩护……也是,以你自己哪里瞒得住。”   叶枫头皮发麻,这一通基本都被叶守猜对了。   他说:“对,是和路迎酒有关。”   “哦。”叶守的神情有点古怪,看了他一眼,“我上次见他还是几年前了,在他还是首席的时候。”   叶枫心想,我简直太记得了。   叶守每次见完路迎酒,总少不了数落叶枫几句,中心思想是“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比你小,天天和你在一起,怎么没见你有他万分之一的优秀?”   “原来是他……”叶守摩挲着下巴,“我去见见他吧。”   叶枫吓了一跳,赶忙说:“他最近忙,还是别打扰他了,这件事情可是关乎他的性命的。您要问什么,尽管问我。”   叶守:“……”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叶枫。   叶枫浑身僵硬起来,呆坐在沙发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之后,叶守说:“你来坦白,和路迎酒的事情也有关吧。”   “对。”叶枫咽了口口水,“如果我有所隐瞒,我就没有资格请求您的帮助。”   叶守点头,又是慢吞吞地喝了几口水,不知在想什么。   叶枫低着脑袋。   叶守开口:“那你为什么要帮他?”   “嗯?”叶枫没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要帮他?”   叶枫从没想过这问题,迟疑回答:“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叶守把杯子放下,皱起眉,似是微怒,“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危险,如果我不答应你,你又该怎么办?”   “我会去找家里的其他人。”叶枫硬着头皮回答,“找不到就再找,哪怕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会自己去的。”   “为什么?”叶守又问了一次,“就为了一个朋友?你觉得值得自己的命,值得叶家其他人的命?”   叶枫:“……”   叶守又说:“万一他是骗你的呢,万一他的方法根本不正确呢?你有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们已经准备好抵御百鬼夜行,没必要去冒更多的风险了。”   叶枫攥紧了手指。   他抬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怒火看向叶守:“难道不值得吗?路迎酒是不可能骗我的。”   “从小教我要有勇气的人不是您吗?教我什么是驱鬼师职责的,难道不是您吗?所以我才知道,要去保护身边的所有人,才知道什么是舍己为人。更何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您可以拒绝我的请求,可以把我赶出家门,但是,问出这种问题、说出这种话,我实在不能接受。哪怕他不是我的朋友,哪怕我不认识他,我也会救他。”   他浑身都在发抖:“我一直把您当做榜样,觉得我一辈子都追不上您,您……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把水杯匆匆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叶枫。”叶守在后头叫他,“叶枫!”   叶枫站定脚步,没有回头。   叶守说:“我还是会去找一趟路迎酒。”   叶枫攥紧了拳头。   叶守深吸一口气:“……我也想听一听,他说的那个故事。”   叶枫愣住了,猛地回头。   男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不了解来龙去脉,我怎么帮你们?而且我也对那个阵法很好奇。”   叶枫:“……你不是说不值得去冒险吗?”   “那时因为不激你一下,你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半个字都蹦不出来。”叶守说,“只是没想到啊,你竟然敢对我发火,孩子大了就是不好管了。”   叶枫一愣,闷声说:“我都快二十八了。”   叶守啧了一声:“还是小孩子。”   “那阵法的事情……”叶枫问。   “我会帮忙的,”叶守说,“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这当父亲的怎么能丢脸?”   叶枫眼睛一亮,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叶守说:“上楼休息去吧,你房间刚打扫完。”   他忽然又笑了笑——叶枫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笑得眼角的褶皱都出来了:“好样的,这才像是我的儿子嘛,学得不错。”   他拍拍叶枫的肩:“你已经是非常优秀的驱鬼师了。你能说出刚才的话,我很为你骄傲。”   等叶枫上了楼,叶守也回了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回想起刚才,依旧带着那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喝着茶水,拉开了最角落的抽屉。   抽屉里是一份又一份的复印件,是青灯会对世家公开的委托信息。   他抽出一个文件夹。   里头全都是叶枫的委托报告。   有他第一次的委托,有他的每一次调查报告,有他与别人合作的大型驱鬼委托……跨越了十几年,最早的几份记录都泛黄了,明显被翻阅了许多次。   叶枫从来不知道,叶守并非表面上那般冷漠。   父亲一直默默关注着他,关心着他的每一次委托。   叶守边看边笑着摇头:“这小子真的是……”   等他把文件夹收起来,脸上又是平日的面无表情和严肃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叶枫一起去了路迎酒家里。   ……   路迎酒看着面前的叶守,犹豫问:“叶枫是不是和您在一起?”   叶枫在叶守身后探出个脑袋:“我在这里呢。”   他因为符纸累惨了,还挂着黑眼圈。   路迎酒开门让两人进来。   叶守锐利如刀的眼神,立马落在了屋内的敬闲身上。   敬闲露出一个虚伪的友善笑容——在路迎酒的调教下,他这表情极具迷惑性,堪称人畜无害。   他是以肉身来阳间的,叶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只当他是路迎酒的朋友。   他们坐在沙发。   叶枫咳嗽一声:“我爸过来,是想了解整个事情经过的。”   路迎酒有些讶异。   叶枫把这两天的经历,完完整整地和他讲了一遍。   叶守也说:“这事情不单与你有关,也关乎百鬼夜行,我们叶家当然是要管的。”   于是路迎酒表达感谢,将整件事情告诉了叶守。   叶守听完后,去阳台点了一根烟。   抽完之后,他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开始安排人。再确认一次,踩点阵法是什么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是大后天下午。”路迎酒回答,“先去上阳大学城,再去康离大桥、云山港和月山疗养院。”   叶守点头:“好。另外,我能想到几个陈家的人选,刚好就在踩点地点的附近,等我们到了当地就去联系他们。”   路迎酒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叶枫他……”   他担心叶枫坦白之后,真的会被赶出去。   叶枫也在旁边屏息听着。   叶守不置可否:“等事情结束后再说吧。”   叶家父子走了。   路迎酒长吁一口气,坐在沙发上。   外头的阳光灿烂,温柔地穿过窗帘,他笑了。   敬闲坐到他身边亲了亲他:“现在真的只剩下陈家了。”   “对。”路迎酒点头,喃喃道,“终于……”   剩下的两天,他们准备了踩点所需的物品,路迎酒把符纸塞了几大包。   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一堆人闹哄哄地出现在了路迎酒吧。   为了迎接他们,酒吧挂了个“暂停服务”,姚苟和阿梅喜滋滋地带薪放假去了。   叶守和叶枫带着两个叶家人率先来了。   叶守一边喝叶枫调的酒,一边冷漠批评他手艺烂,而其他两人闷不做声——叶守的风格本来就狂野,带的亲信也是同样风格,肌肉胀鼓鼓,满脸凶相,还有金链子和大花臂。   不像是正派的帮手,反而有点像是……来酒吧催高利贷的。   再过一阵子,外头又是一阵汽车声响。   路迎酒往外一看,竟然是一整条豪华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来了停车场。   路迎酒:“……”   这用脚猜都知道是谁。   为首的劳斯莱斯门开了,西装革履的楚大少爷下来,带了墨镜,摸了摸自己的手表,身后立马跟了好几个人,同样一身名牌,骚包得不行,前呼后拥地和他上了楼。   实际上,跟着楚半阳的只有三四人,再多的话就会影响阵法的稳定性。   至于为什么来了个车队……   纯粹是楚大少爷的习惯。   刚上楼,他们就看见宛若黑帮的叶家人坐在吧台喝酒。   叶守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嘎哒”声响,过去伸出手:“楚首席您好,久仰。”   “您好,久仰。”楚半阳礼貌回答,挥了挥手,楚家人也找地方坐下来了。   这下倒好,花臂老哥们闷头喝酒,名牌精英们端庄坐着。这酒吧活像被高利贷团伙和牛郎天团占领了,偏偏二者还彬彬有礼,其乐融融。   路迎酒:“……”   纵使他见多识广,也被这场景震惊了一下。   等他开口时,却又是平时淡定的语气了:“我们再等一小时就该出发了,”他环顾一周,“我先来简单给你们讲一下敌人是什么样的,需要注意什么。”   在场的一部分人,是不知道真相的,只是无条件信任着楚半阳和叶守。   于是,路迎酒尽量在不透露更多信息的情况下,给他们讲解了侍从的弱点、出现的规律,还有阵法基本的运作原理。   等简单讲了一轮,时间也差不多了。   叶守把最后一点酒喝了个干净,起身说:“那我们走吧。”   “……再等等。”楚半阳却说,看了看表,“再等个十分钟。”   叶守挑眉:“楚首席在等人?”   “算是吧。”楚半阳不置可否,“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再等十分钟吧。”   十分钟还是足够的。   众人也不急,开始讨论路迎酒说的事情,有不确定的地方就再去问他。   等十分钟过去,楚半阳口中的来客还没有来。   楚半阳又看了看手表:“我们走吧,他可能不来了。”   “是谁啊?”路迎酒问。   楚半阳只是摇头。   高利贷团伙和牛郎天团出了酒吧,到了楼下的停车场。   远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叶枫嘟囔道:“今天怎么那么堵,我们这是要一路堵到机场啊。”   路迎酒看了眼导航,说:“去机场那个方向不怎么堵,而且我们时间绝对是够的。”   众人上了车。   四五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   去机场的方向没堵死,但也是缓慢移动着。他们才开了四五百米,走走停停,突然楚半阳的电话响了。   他接了电话,有些惊讶地挑眉:“嗯?您快到了?我们已经不在酒吧了。”   “没多远,才开出去几百米。”   “车上还有空位……我跟其他人说一声。您没有开车来吗?”   “哦被堵死在前头了啊。那您怎么过来?”   “啊?”   楚半阳呆滞了,下意识回头看。   不单是他,另外一辆车上的路迎酒也注意到了,后视镜里好像出现了什么东西。   他眯起眼睛看。   那像是一个……骑单车的人??   骑手的挺着大肚腩,压在一辆小小的共享单车上,踩得那叫一个汗流浃背、拼劲全力。他看起来还挺眼熟,边骑边努力招手。   再近一点,路迎酒看清了。   这……这竟然是陈正?!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踩着单车过来的?!   陈正气喘吁吁,努力往前踩想要跟上他们。在他身后,又出现了几个踩共享单车的陈家人,背着大包小包,一溜浩浩荡荡地骑过来,场面非常壮观。   路迎酒摇下车窗。   陈正看到了他,眼前一亮,喘着粗气喊:“等等我!”   他车头一歪,险些摔倒,又被他歪歪扭扭给拧回来了,终于是狼狈地停在了车窗旁。   路迎酒:“……你好?”   “我来了,”陈正喘得说不上话,“我赶过来了。”   路迎酒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拒绝我了。”   “我改变主意了。”陈正又喘了几口,往后使了一个眼色。   后头单车上的人立马在旅行包里翻找,找到了一个巨大的保温杯,和两个全新的铃铛杯。   保温杯里是清香的热茶,倒入了杯中。陈正接过来,递了一杯给路迎酒。   路迎酒:“……”   路上还带这种东西,不愧是陈正。   杯中是花茶。   是他最喜欢的那种。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陈正扯出一个满是横肉的笑,“是,我是很怂,怂到不敢去怀疑陈奇,怂到老太太都不敢把真相告诉我,还自以为聪明,用过去的证据指控你,把你从会里赶走了。你大概会一辈子都瞧不起我吧。”   但是他想起,陈敏兰说希望他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又想起这些年,他与陈敏兰对人皮面具的追查,从始至终目的只有一个:尽到自己的职责,营造更好的世界。   他本来不该忘记这些的。   楚半阳在这关头向会里请了假,陈正就知道,他肯定是和路迎酒联系了。   明明路迎酒和楚半阳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现在这两人,哪个不比他更像驱鬼师?   他辗转难眠两三日,内心纠结。   最后还是选择了站出来。   他心想,自己绝对不能成为陈奇那种人啊。   于是,他向楚半阳打听了集合的位置,临急临忙,在最后关头赶上来了。   陈正喝了一口茶,发出餍足的叹息声,继续说:“我一直反反复复想你说的事情,最后决定过来。人不能怂一辈子的,我还想再当一回热血少年。”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毕竟,我以后还想和你一起喝茶。”   路迎酒挑了挑眉:“你离‘少年’这个词差得有点远。”   “我内心永远十八岁。”陈正举起杯子,“少年不能喝酒,我们就以茶代酒吧,干杯!”   “……”路迎酒笑了,举起杯子,“干杯。” 第101章 阵法的律动   飞机起飞。   因为是临时买的票,楚半阳没能去头等舱,尽管他极力克制了,但还是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   叶枫小声和路迎酒说:“他真是大少爷出行,养尊处优惯了,我等平民没法比的。”   “是啊。”路迎酒点头,手中多了一份敬闲塞过来的小零食。   叶枫刚想要说什么,突然想到,哪一次路迎酒好像是坐敬闲的私人飞机出去的。   这算是什么,嫁入豪门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叶枫环顾四周,坐立难安的楚半阳、嫁入豪门的路迎酒、面无表情的叶守、神色自若在泡茶的陈正……   好像只有他最穷,还在努力工作还房贷。   人比人气死人。   叶枫恨恨地吃了一口飞机餐。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上阳市。   众人在大学城旁边提前定了酒店,开车过去入住。   晚上,路迎酒打开敬闲带的旅行箱,想找件睡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的睡衣已经开始混穿了——大部分时候是路迎酒穿了敬闲的,宽宽松松一大件。   结果路迎酒在箱子里翻来找去,觉得不对劲。   怎么全是带扣子的睡衣?   他一抬头,与目光炯炯的敬闲对视。   路迎酒:“……敬闲,我绝对不会再抠扣子了。”   敬闲:“嗯嗯嗯,快去洗澡。”说完硬是把路迎酒推进浴室了。   等到两人热气腾腾地洗完澡,已经过了挺久。   路迎酒脸上都有点泛红——当然泛红的原因不单是水蒸气。他好不容易套上睡衣躺回床上,拿出一本书,敬闲就心满意足地躺在旁边。   路迎酒推了推他:“别过来,刚洗完澡挤在一起太热了。”   “有空调一会就凉下来了。”敬闲不以为意,半抱着他,“你在看什么呢?”   “世家留下的笔记。”路迎酒说,“张书挽给了我很多笔记,我没来得及细看。”他翻过一页,上头草草画着几个图案,正是“勘”的。   敬闲看不懂这些,还硬是挤过来和他一起看,随手指着那一页:“哦,那这个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写字跟医生有的一拼,谁都看不懂。”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这一段是在说,阵法需要灵魂的献祭,但是人类的灵魂是远远不够的。”   敬闲:“……”   路迎酒知道,他为阵法割裂过魂魄与修为。   他每次提起时敬闲都含糊带过去了,就说不要紧的,人与鬼不同,魂魄能养修为能再有。他再问,敬闲就开始转移话题。   没想到,今天敬闲这随口一问,自己撞上来了。   敬闲:“……你渴了么,我给你装杯水。”   他刚起身,就被路迎酒拽着领子扯回来了,喊了声:“敬闲。”   语气都严肃了。   敬闲见势不妙,飞快回答:“鬼的灵魂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了,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就能愈合。我那部分魂魄已经养回来了,再过个五六年就完全没问题。阵法既然完成了,之后也不需要我再做任何事情。我现在身体好得很,蹦蹦跳跳没问题。”   他何止是蹦蹦跳跳没问题,身体简直好到不行,路迎酒已经在各方面领略过了。   路迎酒“唔”了一声,又说:“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只是想问,是不是很痛?”   敬闲愣了半秒:“不痛啊。”   “真的么?”路迎酒偏了偏脑袋。   “真的。”在他的注视下,敬闲硬着头皮回答。   路迎酒轻点了一下笔记,说:“你看这一页就写着,‘会有极大的痛苦,可能会导致昏厥甚至死亡’。”   敬闲说:“人和鬼是不一样的……”   “他的下一句就是‘人和鬼一样’。”路迎酒合上笔记,“这证据就摆在我面前,你还说谎,挺行的啊敬闲,胆子大了。”   敬闲:“……”   纯粹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路迎酒笑了笑,没再追问,探身关了灯。   屋内一片漆黑,他侧过身抱住敬闲。   抱得很紧。   好像这样子就能弥补回那份痛楚。   敬闲愣了一瞬,然后低头,无声地吻过他的眉心。   第二天。   众人起了个大早,赶去大学城。   刚好是假期,没有多少学生和老师。   路迎酒在镜子中看到了过去,对阵眼的位置有印象,带着他们一路找过去。可惜的是,这附近的楼宇都大同小异,哪怕是用卫星图,也没办法确定准确位置。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走过一栋又一栋的楼房。   他们的外形实在招摇,叶守带领的花臂老哥龙精虎猛,楚半阳的西装革履军团独领风骚,剩下陈正带的一帮人,人手一个保温杯喝茶。   截然不同的风格,牢牢把路迎酒簇拥在中间。   路人看得心里发怵,看路迎酒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在他们看来,路迎酒是深藏不露的年轻老大,带着一堆小弟出街。   途中他们还吸引了两个保安的注意力,慢吞吞跟了一路,目光警醒。其他人还好,叶守那一帮人被查了两三次身份证。   路迎酒从没受过这种目光,敬闲倒是蛮受用的。   路迎酒瞥了他一眼,低声说:“你现在就跟压寨夫人一样。”   “可以,”敬闲还是挺高兴,“压寨夫人不好吗?”   路迎酒:“……”他不动声色地把腰上敬闲的手扒拉掉。   等到大家吃过午饭,简单休息一下,就继续前进。   终于在下午三点钟,他们察觉到了一丝阵法的波动。顺着找过去,一栋老旧的教学楼立在人工湖的旁边,阳光铺满白色的墙面。   仔细看去,墙面还有破损。   像是……锐利兵器划过的痕迹。   路迎酒眯了眯眼睛。   如果他没记错,侍从就是从教学楼的底端,顺着墙壁往上爬去天台,试图阻拦阵法。   “就是这里了。”他说。   这大学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这栋楼又已经是半废弃状态,一大半的教室都多年没用过,空无一人。这反而十分方便,他们一帮人轻轻松松就进去了。   阵法布置在天台。   上楼梯时,路迎酒将手轻轻放在墙面,感受到了符文的波动。   世家的人在此处做了充分的准备。   这一整栋楼的各个角落里,恐怕都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天台门是一扇小小的铁门,生了锈。敬闲上去摁了一下把手,一阵刺耳“嘎吱嘎吱”声,根本扭不动。他就摸上了门面。   路迎酒说:“你轻点。”   话音刚落,那厚实的铁门整个飞出去了,夹杂着一堆碎铁、崩断的螺丝,足足飞了十几米。   路迎酒:“……”   可能对敬闲来说,确实很轻了。   迈步上天台,风声扑面而来,苍穹碧蓝如洗。   这天台非常大,围栏烂了一半,地上也是风吹雨打后的污垢。还有很多处深深的划痕,是侍从们留下的。   众人默契地分开,催动符纸,清风卷走了厚重的灰尘,很快地上就出现了阵法的纹路,若隐若现。等路迎酒把手放上去,纹路便开始发亮。   刚开始只是微光。   后来越来越亮,金白色的光芒闪烁,宛若呼吸。   纹路从天台一直蔓延到了整个外墙,楼梯上、教室里都是闪烁的光芒。   路迎酒退开几步,靠着围栏往外看,只见光芒出了这栋楼,连人工湖的周围全是阵法,灿灿一圈深入了湖底。   “……孔雀。”他说,“亮光处连起来,挺像是一只孔雀的。”   难怪是楚家要在这边请神。   楚半阳让人四下分开了。其他人则是专心研究阵法。   路迎酒拿着笔记,仔仔细细把整个天台走了一遍。   亲眼见到阵法的感觉,和纸上所见有很大区别。   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勘”到底是多么地庞大、精致而完美,哪怕是外力破坏也无法令阵法失效——这就让侍从们束手无策了。   难怪是无数代人的心血,难怪是无数代人的努力。   而且……   路迎酒伸手,摸上符文时,能感受到心跳一般的脉搏。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仿佛生命。   而其他人触碰时,就没有这波动了,只如一滩死水。   路迎酒从没见过这么特殊的阵法——只对他一人有所反应。   他转念又想到:这里头可是有敬闲的一部分灵魂啊。   这律动,是不是裹挟着敬闲的灵魂,裹挟着其他无数人的期愿,在冥冥之中,与他产生了共鸣。   路迎酒心中又是一疼。   他抬头看身边的敬闲,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看到敬闲光速喂了毛团子一个骷髅头。   路迎酒:“……”   他一把将毛团子拽到身边了,不给敬闲靠近。   就这样研究了足足三四个小时,还没有结束,所有人都是分外谨慎。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路迎酒的脸上。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抬头看去。敬闲在他耳边说:“下雨了。”   细小的雨丝从天而降。   一圈圈湿意在地面晕染开来。   路迎酒环顾四周:金链子猛男无所畏惧,甚至脱了上衣走在雨中;几个楚家人整齐划一地掏出了黑伞,优雅地在雨里漫步;陈正那帮人拿出保温杯,使劲喝茶、暖手,深谙养生之道。   路迎酒:“……”   他本来想问要不要躲一下雨,看来完全没必要。   雨势越来越大。   天空如墨,大风穿过无人的教室,将门甩得砰砰作响。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路迎酒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站起身。   不单是他,其他人也察觉到了不对。   “哗哗哗——”   “咚咚咚——”   金属摩擦声靠近,伴随着墙体的破碎声。   这声音……   这声音是侍从在靠近!   天道果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动作!   路迎酒几步冲到天台边缘。   往下看整面外墙都挂着侍从,黑压压一片。它们的利爪和手中神武深深钉入墙上,飞速往上爬,眼中闪烁癫狂又贪婪的光,钢铁般的肌肉发力,半秒钟不到,便攀升了三四楼的高度。   其他人也赶过来。   海潮般的侍从比恶鬼还可怕,第一次见到,任何人都难免震撼。   一人喃喃道:“我草这也太多了,跟怪物一样。”   “这真的是我们信奉的天道吗……”   说时迟那时快,路迎酒的刀已出鞘,明晃晃地割断雨丝。   而叶守也反应过来,冲出去径直跳下了天台!   离蛇相伴在他身边,游弋于外墙,燃烧起熊熊烈火。他捏了个诀,脚下的火焰几乎如实体一般,供他借力、踩踏。叶枫和剩下的叶家人也紧随其后,火与侍从的尖啸共同升腾。   更远处的人工湖中,侍从也湿漉漉地爬出来,宛若水鬼。   那边由楚家处理。   只见他们整齐划一地把黑伞一收,符纸已夹在指间,伞面收起,却又生出了密密的蓝绿色羽毛,像是孔雀。   羽毛脱落时轻飘飘在空中定住、化作利刃射出。它们擦过湖面,留下无数道鲜明的水痕,随后刺穿了侍从的身躯。   楚家还是一贯的优雅而得体,连战斗方式里都带着一丝骚包。   路迎酒一连斩了几个侍从,回头看去,陈家人也在上蹿下跳。   侍从不单在外墙,从楼道来的也一大堆。   陈正请来了灵猿,挺着一个大肚子,以各种高难度动作穿梭在楼层间,单手攀上栏杆,飞檐走壁,恐怕连最矫健的体操运动员也甘拜下风。陈家三四人也是散开,鬼魅般游走,打碎了一个个侍从的脑袋。   这次的攻势并不猛烈。   有他们这样守着,加上敬闲就在身边,路迎酒的身边反而没有几个侍从了。   它们都近不了他的身。   于是路迎酒缓缓停下了动作,站在暴雨中。   四周都是喧哗声、战斗声,侍从爆出黑血,兵器摩擦时飞出火花。   那场景残酷又暴力。   唯有他的一方天地是清净的。   ——很多年前那些人在暗中保护他时,肯定也是这般景象吧。   “怎么了?”敬闲问他,“怎么这种表情?”   “……没事。”路迎酒摇头,“就是觉得我挺幸运的。”   诅咒如跗骨之蛆。   阵法律动,带着无数的岁月与无言的祝福。直到今日,依旧有那么多人站在他的身边。   暴雨倾盆而下,厮杀声不断,他的心中却是柔软的。   来不及多加感慨。   路迎酒重新拔刀,投入了战场。   ……   也不知多久之后,雨过天晴,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水洼。   侍从们的尸体和血化作雾气,无声地消散了,地面只余狰狞的战斗痕迹。   所有人都是湿透了,重新聚集在天台上。   陈正气喘吁吁道:“小路啊,虽然你跟我打过预防针,说过玩意很可怕,但还是有点超出想象啊。”   “挺难对付。”叶守也说,“没有明显的弱点,要是来得多了就没那么简单了。不过也就这么一回事吧,拼命一点,打得过的。”   楚半阳没说话,若有所思想,像是在思考后续的计划。   这一场他们赢得轻松。   但之后他们要分开行动,攻势肯定也会更加猛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路迎酒刚想接话,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怎么会有脚步声?”叶枫皱眉,“感觉也不是侍从啊。”   “是人。”路迎酒说,“一大波人。”   叶枫更疑惑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明明刚才路上还没影的,是不是刚好碰见侍从,来向我们求救的?”   脚步声靠近天台,他们纷纷看去。   只见十几个警察猛地冲出来。   他们操着警棍和防爆盾,一字排开向他们大喊:“放下武器!全部蹲下!有群众举报这里有大型械斗!!”   “再重复一次: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众人:“……” 第102章 终局(二更)   那几个警察的眼神越来越紧张,落在他们的手上。   路迎酒环顾四周。   他们刚刚战斗完,手上什么管制刀具都有,闪着寒光带着血,一个陈家人手上甚至拿着电锯,一拉就嗡嗡作响。   三家人分开站着,风格迥异,明显属于不同势力。   地上一大堆划痕、缺口。   更别提叶家为首的高利贷团伙穷凶极恶,纹身看得人心头发毛。   ……怎么看都是黑帮血拼!   所有人的眼神都紧张起来。   陈正举起手,堆出一个熟练的公关笑容:“警察同志你们不要紧张,我们是良民,良民。”   路迎酒:“……”你指虎上还沾着血和脑浆。   叶守说:“我们在这里就聊天,没做其他的。”   路迎酒:“……”你身后可是一帮光膀子的高利贷团伙。   楚半阳高傲道:“我们怎么可能械斗,太不顾名声了。”   路迎酒:“……”先把你手上鸟毛变成的刀放下啊。   可想而知,越描越黑。   警察:“放下武器!立刻投降!!蹲下!!!”   局势紧张到一触即发,众人的目光不由地移到了路迎酒和敬闲身上,期待他们能说些什么,挽回局面。   敬闲的眸光闪烁,像是在谋划什么。   刚谋划到一半,他就被路迎酒狠狠捅了一肘子。   路迎酒举起手:“我和他们不认识!我们投降!”   众人:“……”   ……   有生以来第一次,路迎酒体会了看守所半日游。   直到这天晚上,他们动用了青灯会和世家的人脉,又反复证明了自己的驱鬼师身份,才被勉强放出来了。   寒风瑟瑟。   站在看守所门口,众人皆是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叶枫才开口:“我们,吃饭去吧。”   “唉,吃饭好吃饭好!”陈正一拍手,“可饿死我了,走走走,去餐厅还能泡茶。”   众人默契地没再提起看守所,就近找了间餐厅。   餐厅就是普通的小餐厅,包间都不大,只有三间。众人刚好分开吃了,省得一大桌子人尴尬。   那三家人各有归处,大堂就只剩下路迎酒和敬闲。   时间晚了,没其他客人。   唯有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照在两人身上。   路迎酒随便点了两三个菜。   这家店的饭菜都差强人意。毛团子在桌子下蹦来蹦去,路迎酒把它提上了桌子,给它塞了几块肉,突然问:“它是不是胖了点?”   “好像是有点。”敬闲一把揪起毛团子颠了颠,“越来越重了。”   路迎酒说:“那得开始节食了。”   毛团子一听,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大声抗议:“嗷嗷嗷嗷呜——嗷!呜呜!”   抗议无效,路迎酒一脸冷漠和坚定。   它只能委委屈屈地爬进敬闲的怀中。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路迎酒不禁笑了笑,给敬闲夹了一块肥美的鱼肉——这家店的鱼肉是真不错,酱油一淋,香味和鲜味都出来了。   他们慢慢吃着,还喝了点小酒。   酒到酣处,路迎酒支着脑袋,看见敬闲看着他的目光明亮。   他笑了:“敬闲,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我是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什么都看上了。”敬闲依旧是目不转睛,“我以前不相信缘分,后来才知道真的存在一见钟情。”   “……”路迎酒又喝了一小口酒,无奈地摇头,“恋爱脑。”   “你不喜欢吗?”敬闲闷声笑着。   “喜欢。”路迎酒说,“很喜欢。”   他举起酒杯与敬闲干杯。   杯盏碰撞,清鸣回荡,犹似百年之前。   再之后的数日,众人接连去了云山港、月山疗养院、双丰市人民医院、东城酒吧和康离大桥。   一方面是研究阵法,确定符文都还完好无损;   一方面也是为请神做准备。   路上的波折不断。   除了与侍从的多次交手,还有很多琐碎的小事。   ——比如说,他们惊呆了交警。   交警查车。   打开第一辆,SUV,一堆纹身大汉在举铁,后座堆满了烟酒、扑克牌和金链子。   第二辆,面包车,几个中青年围着个木质茶桌,听着大悲咒,泡茶养生。   第三辆,轿车,巴赫的高雅音乐传来,一群西装男人手一个平板,优雅地欣赏马术比赛。   第四辆,跑车,有一个奇怪的毛团子,正暴风吸入零食;有一个在补觉的青年;还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满脸写着“我媳妇好看不”的诡异男人。   交警:“……?”   ——比如说,陈正跟叶守吃了几次饭。   两人口味不同,陈正又习惯性地苟合取容,一定要陪他下川菜馆子。   结果太辣了,他硬生生吃出了严重的口腔溃疡和扁桃体发炎,话都讲不出,只能沉默地泡了三天菊花茶下火。   等到溃疡好了,陈正又拉着路迎酒喝花茶。   喝到一半他突然愣住,隔了半天问:“小路啊,你之后还想回青灯会吗?”   茶壶中,花香淡淡。   陈正看向他,再一次认真地说:“对不起,我非常希望你还能再回来。”   “小楚也和我提过这事情。他说,如果你回来,他会把首席的位置让出来的。”   路迎酒有些讶异地挑眉。   他是没想到,楚半阳会做出这种决定。   但他浅饮了一口茶,摇头说:“不了。”他笑了笑,“我已经在青灯会待了快十年,足够了。我还很年轻,想要尝试不同的生活。”   “……行。”陈正脸上写满了遗憾,但还是点头说,“行,我知道了。祝你以后前程似锦。”他举起茶杯晃了晃,“我会再来你的酒吧喝酒的。”   ——又比如说,楚半阳的定制皮鞋在月山疗养院给泡烂了。   他们进山带的东西少,他没有可替换的。   楚少爷平时面上不显,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尽职尽责。就是闲下来的时候,路迎酒经常能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座位上。   同行人以为楚半阳忧心忡忡,都快茶饭无心。   路迎酒却知道,他肯定是在怀念自己的皮鞋、用完的发胶和男士香水。   果然一出山回到城市,楚半阳的毛病就全好了,板着脸继续傲娇。   他们两人再没有提起那天的事情。   相处模式也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路迎酒觉得,楚半阳的心中还是挺难过的。   毕竟,他再没机会追上他的第一名了。   但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有着足够的魄力去接受和改变。   某日饭后,路迎酒和敬闲交头接耳,头挨着头讲小话。灯光明亮,四周人声鼎沸,笑闹中路迎酒抬头,看到了角落的楚半阳。   楚半阳一身得体的西装,手中是浅蓝色的鸡尾酒杯。   他单手插兜,举起酒杯遥遥冲着路迎酒致意,笑了笑,转身融入了黑暗中。   没再回头。   他保持了他孔雀般的骄傲。   ——又比如说,叶枫和叶守的关系得到了进展。   具体表现是,在云山港的时候,叶守破天荒地邀请叶枫参加亲子活动——海上钓鱼。   叶枫纠结了大半个晚上,答应了。   第二天,他就在叶守租的船上吐了一路,生不如死。   而这只是他倒霉的开始。   他开水上摩托,掉进海里了;他钓鱼,被鱼尾抽了个大嘴巴子;好不容易休息一会,拿了一杯冰柠檬汁,全洒在裤裆上了。   回去的时候,叶枫依旧晕船,昏昏沉沉地睡在小床上。   叶守坐在他的身边,提着个塑料袋等着他吐。   叶枫吐不出来,反而真的快睡着了。   迷糊间,他感受到叶守轻轻摸上他的额头,似乎在确认他有没发烧。   上一次叶守这么做,还是叶枫十岁的时候。   那时叶枫是真的发了烧,身边没人,叶守一夜没合眼地照顾他。   再怎么说,叶守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以至于‘彻夜守着发烧的孩子’这件事情,对他是破天荒的。   就算是此时此刻,叶枫也没觉得与他多亲密。   但外头的波涛阵阵,船身左右摇摆。   一贯严肃的叶守提着垃圾袋坐在他床前,终于显得没那么遥远。   叶枫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爸……”   叶守没回答。   他只是熟练地扯起塑料袋,打理好了下一秒就吐出来的叶枫,神色几分温柔,低声说:“你放心睡,船就要到岸了。”   就这样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将所有地点都去了一遍。   坐飞机回到鹭江市时,恍若隔世。   张书挽教了路迎酒重回镜中世界的办法,路迎酒给镜子贴上符纸,就能与她联络。   和过去的一个月一样,他向她仔细讲了见闻。   此时,绝对安全的日子只剩下两三天了,空气中似有阴气躁动不安。   极端天气警告已经发出,街上肉眼可见地人少了。   就算是出来的人也是去超市买存粮。   尽管路迎酒说没必要,但敬闲还是塞满了他们家的冰箱。   入夜,他们躺在床上。   路迎酒没忍住,又抠起了敬闲的扣子。   这回扣子还没下来,他已经被压住深吻。   一吻终了,路迎酒看向敬闲。   月光洁白,半面被窗帘遮掩,半面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勾住敬闲的脖子,笑说:“你记不记得鬼界的温泉。”   “怎么可能不记得。”敬闲哑声说,眸中暗潮汹涌。   “那时候我说你可以粗暴一点对我。”路迎酒亲了亲他,“现在,这个邀请依旧有效。”   这天晚上他们折腾了很久。   从床上到客厅再到浴缸。   折腾到声音根本压抑不住,折腾到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熟悉的冷香,折腾到他脚趾蜷缩,手指绞紧,被逼出了一点生理性的眼泪,又被敬闲温柔地抹去了。   最后他们紧紧拥抱时,敬闲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爱你。”   路迎酒回以深吻。   待到事后,两人相拥而眠,直至长夜消散,天光破晓。   一转眼又过了两三周。   在所有人都以为“极端天气”不会来的时候,驱鬼师们还在紧张地做着准备。   他们的谨慎是合理的。   第三周的周五,黑云压城,一场全国级别的暴雨无声降临。   雨水从天而降,冰凉刺骨。   风吹落旗帜,吹落枝干,吹落巨大的招牌与花盆。   空气中隐约有嘶哑的嚎叫,阴气潮水一般升起,淹没了一切。   百鬼夜行开始了。   天边,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第103章 百鬼   天边的眼睛没有紧盯着路迎酒。   它缓缓转动。   随着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大地,阴气越发浓郁。   然后,眼睛缓缓合上了。   这一次没有侍从,只有满城的阴云。   正如敬闲所说,引起百鬼躁动的阴气,是从鬼界十八层的深渊开始,层层向上涌的。而这个过程里,神官会出面阻拦,最后只余两三成的鬼怪来到人间。   鬼界的时间流速比人间慢。   按照以往的经验,第一波鬼怪大军需要七八日抵达人间,那么对应阳间,驱鬼师们的缓冲时间大概是6小时。   也就是说,路迎酒和世家有6小时抵达目的地,但是敬闲现在就要离开了。   站在阳台上,两人望着阴翳的苍穹。   有风,但是没雨。   放眼看去,城市的另一个尽头已有细密的雨丝和电闪雷鸣。那雨是飞速蔓延开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带着更浓郁的黑云降临在他们头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场海啸逼近,却无能为力。   路迎酒侧头看敬闲,说:“你抓紧时间回去吧。”   敬闲:“我解决完第一波鬼怪,就回来找你。等我。”   “嗯。快去吧。”   敬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半步,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很用力。   路迎酒也有力地回抱住他。   等到分开,两人无需再多言。   敬闲周身阴风阵阵,鬼界之门轰然打开,他迈步进去被黑暗吞没。而路迎酒转身下楼,到了地库,一辆崭新的超跑待在角落。   上车,踩下油门。   车辆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驰,迎面而来的,是披头盖脸的雨。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简单的信息:【降临地点:鹭江市以北130公里,鹭明高速路附近】   与此同时,世家的人已经赶往各个地点,准备请神。   路迎酒面无表情。   车速越来越快,撞破风雨,化作一道闪电直奔向城市边缘。   ……   虽说他们有6小时的缓冲时间,但实际上,各地已经开始出现小鬼怪。   小鬼的杀伤力弱,只会游荡在街头,任何一个驱鬼师都能驱散。   但普通人如果碰见了,依旧是有危险的。   极端的天气预警已经发布,或许是雨势还没太大,路迎酒仍能在街上见到人。这一路上他停了几次车,赶走了两三只小鬼,让路人赶快回家。   很快,全城的禁行令就发布了。   他再没有见到行人。   “咔嚓!”   路边上的老树被折断了枝条,倒在路面。哪家人的花盆被吹落了,碎片散落一地。   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四周黑暗,犹如末日。如果不是有光透过了窗帘,路迎酒会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一个生者。   上了高速路,雨水拍击玻璃,喧嚣到沸腾。   再明亮的车灯都照亮不了黑暗,他甩出数十张符纸,在车前熊熊燃烧,一路指引。   也不知多久以后,路迎酒隐隐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轮廓在半空只有很模糊的黑影,勾勒出门状的外形——这是百鬼夜行的降临点,唯有驱鬼师们能够察觉。   降临点的正下方是一片工厂,工人们早就离开了。   路迎酒从最近的匝道开下去,进了工厂,远远就看见了几十辆车围在一起,车灯开得很亮。   有别的驱鬼师比他早到,正在紧张地布置阵法,准备迎接狂潮。   他们在暴雨中扯着嗓子嘶吼。   “东边还差十三张符纸!东边!”   “阵法画好了没有!方圆五十公里的群众疏散没有?!”   “老赵老赵你过来我这边!”   闹哄哄的一片。   路迎酒下车,也顾不上撑伞,浑身立马湿透了。   他冒雨走过去,有个人匆匆路过,一手抓住他:“你是哪里的?无关人员不要……啊。”   那人很快认出了路迎酒,松开了手,一脸讶异和惊喜。   路迎酒问:“你们临时指挥的人是谁?”   “是……是邵虹。”那人回答。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路迎酒点头。   邵虹就是鹭江市的驱鬼师,以前是路迎酒的手下。   路迎酒走到人最多的地方,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指挥众人。   他站在旁边等了一会。   等邵虹交代完事情,一转身,看见他猛地一愣:“哎呀,您怎么过来了?”他激动到搓手,“太好了太好了,您这可是帮了大忙。”   路迎酒说:“我会帮忙布置阵法,但我只会待到鬼怪爆发之前。”   邵虹一愣:“那之后您去哪里呢?”   “我也不清楚。”路迎酒说。   等阵法布置开来了,他才能知道天道的位置,才能动身。   邵虹明显不懂,而路迎酒拍拍他的肩:“抓紧时间干活吧。”   接下来的时间,路迎酒帮着布置符纸。   三四个小时过去,在降临点的附近已密密麻麻缠着无数的阵法,汹涌力量在其中沸腾。越来越多的驱鬼师赶来过来,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按照计划行事。   看起来没他什么事情了。   于是路迎酒进了一间仓库,里头三三两两都是正休息的驱鬼师。   他喝了别人递来的热茶,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坐到了最角落。   风声、雨声、人们扯着嗓子的说话声依旧不绝于耳。   他知道,此时此刻,其他人也奋战于“勘”的阵眼处——恐怕还遭受了侍从的袭击。   这种危急关头,路迎酒不敢随意打扰,纵使再着急再担忧,也只能等他们汇报情况。   半小时之前叶枫给他发了短信,说叶家已经就位了。张书挽也会在最后关头走出镜子,去到康离大桥。   而另外的两家人,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路迎酒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翻看短信。   陈正的短信停留在四小时前:【我们准备向港口出发了】   而楚半阳的短信在三小时前:【刚下飞机】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收好手机,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40分钟后,手机轻微地振动。   他立马警醒地睁开眼睛,一秒钟恢复了清醒。   短信上,陈正:【我们到位置了,刚和侍从战斗完,在休息】   看起来他们是没问题了,路迎酒松了一口气。   就只剩下楚家了。   然而,楚半阳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水流汇聚,瀑布一般从仓库顶端坠落。   路迎酒缓缓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又过了半小时。   “轰——!!!”   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大地随之震颤。   天空中,那模糊的黑色轮廓在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挣脱出来。   众人抬头看去。   只见那阴云之中、虚空之中,缓缓挣出了无数只鬼手!   刚开始它们动也不动,只是像枯枝一样,半截横在空中。   但短短几秒钟过去,它们就开始动作。   先是指关节缓缓蜷起、松开,然后是手腕转动。某个瞬间后,惨白的闪电劈过,它们突然狂乱地摆动!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整个空中都是鬼手,都是猩红的瞳孔,嘶嚎与尖啸交织在一起,汇聚成噩梦般的浪潮。有驱鬼师没见过这阵仗,头皮发麻,下意识连连后退。   时间已经到了,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楚半阳还是没有消息。   路迎酒攥紧了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起身走出仓库。   他手中拿着复杂到了极点符纸,沾了几道鲜血,那艳红在铁青的天幕下分外明显——路迎酒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将这些激活“勘”的符纸描画清楚。   一走进风雨中,符纸就开始飘动,在手中极有力度地挣扎,与爆发点产生了共鸣。   “哎!您要去哪里?!”邵虹大喊。   “不要管我。”路迎酒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风雨最磅礴之处。   他站在漫天的鬼怪之下,深呼吸一口气,捏了个决——   符纸爆发出明亮的光芒!   以爆发点为中心,金白色的符文无声扩散开来。   无数复杂的、漂亮的曲线相互缠绕,无数笔直的线条直直射向远方。看不见边界在哪,几十公里的郊区内,只看见耀眼的光芒照亮黑暗。   好几人退开,生怕自己踩到了地上的符文,都是惊疑不定。   邵虹愣住,下意识上前几步:“您这是……”   路迎酒却没有心思回答他了。   光辉涌动。   从极远处,又有三道光芒逆向奔来,汇入了阵法中心。   正是叶、陈、张三家请来的鬼神。   狂风吹起路迎酒的衣衫,符纸在他指间熊熊燃烧。维持这个阵法很费劲,不过短短几秒钟过去,他已大汗淋漓。   没时间了。   再过个半分钟,甚至是十几秒,那些鬼怪就要出来了。   路迎酒几乎是焦躁不安。   他并不是在焦急阵法,而是担心楚家……出了什么事情。   楚半阳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他一遍遍深呼吸,强行找回冷静,却无法散去内心的阴云。   空中的鬼怪涌动,不断挣扎。   驱鬼师们严阵以待,邵虹不安地看向路迎酒,他不懂那阵法究竟是什么,在犹豫自己该不该接近。   鬼怪的脖子露出来了,继而是肩膀、胸膛和腰,它们向前探身,不断抓挠发出尖叫。几滴黑色的血液从天而降,落在路迎酒的衣衫上。   来不及了!   鬼怪们倾巢涌出!!   一时间天空与大地都是厉鬼,青面獠牙,凶相毕露,瞬间包围了路迎酒,黑压压的一片。路迎酒面沉如水,刚要熄灭符纸,眼前的鬼怪却突然碎作两半。   一道耀眼的光芒自远方而来,摧枯拉朽地破开障碍。   厉鬼不敌它的锋芒,灰飞烟灭。   最后一道光芒直直奔向阵法中央。   它照亮了路迎酒的眼眸,也照亮了他眼中的喜悦。   楚半阳他们成功了!   待到它终于汇入,四道光纹完完整整地填满了阵法,路迎酒手中的符纸燃烧得越发猛烈,火光向上一窜——   热浪扑面而来。辉光映亮天际。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扭曲感。   所有的雷鸣、闪电和坚实的大地都消失,房梁远去,时针停止转动,周围人的神色、包括他们脸上凝聚的震惊与不安,也逐渐暗淡。   雨点不再落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尽数抹去。风不再吹了,像是有人把它关进了缄默的囚牢。整个世界都是死寂的,都是静止的,毫无生机。   路迎酒茫然四顾。   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是响彻耳膜的心跳声,与胸腔产生了共振,每次跳动都让他的灵魂震颤。   思维都像是凝滞了。   路迎酒缓慢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   这沉重的、苟延残喘一般的,就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第104章 墙壁之后   “嗡嗡嗡——”   “嗡嗡嗡——”   六点,天边朦朦一层鱼肚白。   手机在枕头边震动,路迎酒闭着眼,摸索了几下才接起来:“……什么事?”   “路首席,您什么时候能来会里啊?现在可以吗?”对面的人有点慌乱,“刚有个新委托过来,那鬼接连害死了三四个人,他们都说等您过来处理呢。”   “我知道了。”路迎酒依旧是闭着眼睛,“我现在就过来。”   挂了电话,他闭着眼睛坐起身,熟练地穿上拖鞋,走到卫生间开始洗漱。   睡眠质量不好,他习惯了抓紧一切机会补觉。   等到用冷水洗完脸,困意才消散了些许。他又去换了一身衣服,打开客厅的灯,准备从冰箱找个面包就出门。   奶牛猫就睡在客厅,见到灯亮了,喵喵地叫了两声。   路迎酒一手抓着冷冰冰的吐司面包,一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惹来一顿呼噜呼噜声。   “继续睡吧。”他笑着说。   没时间加热面包,他就着冷意吃了几口,换鞋,准备关上客厅灯。   关灯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正对面的白墙上,似乎有一点裂痕和翘起。   难道是哪里的水漏了,让墙皮有些剥落?   路迎酒刚想仔细看看,一晃眼,那裂痕就不见了。   墙面干干净净。   他微微皱眉,心想自己真是太困了。   到地库,他开着那辆二手本田出发去青灯会。   大清早的街道几乎没车,一路顺畅,等到他停好车、走到青灯会的大门口时,天边已经很亮了。   几个不安的驱鬼师迎了上来,飞速和他讲清楚了状况:   大概的事情是,有个蔡姓老头一直住在老楼里,都住了三十多年了,结果那楼里突然闹鬼了。   不但如此,那鬼还接连杀了四个房客。   其他住户都早早跑掉了,只有那老头坚守在那里。   “蔡老头说,他老伴还没有回家,所以他绝对不能走,怕他老伴找不到他了就害怕。”夏平安这样和他说。   夏平安是路迎酒的助手。   路迎酒问:“所以他老伴呢?”   夏平安回答:“死了十年了吧。那蔡老头疯疯癫癫的,早不记得这事情了。我刚刚请示了会长,他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把老头强行带出来。您觉得呢?”   “我到现场看看吧。”路迎酒说。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您怎么了?”夏平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路迎酒回过神:“我没怎么。”   “诶,我刚刚跟您说话,好像看您没有反应……”   路迎酒揉揉眉骨:“我可能是太累了,你再说一次吧。”   “哦哦,好的。”夏平安开始讲事情经过了。   五分钟后,路迎酒已经和几个人上了车。   夏平安开车,很快把他们带到了一河东路,几栋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就在路边。   其中有一栋被黄黑警戒条拉上了,还有警察在旁边守着。   众人穿过警戒条,上楼。   楼梯间全是涂鸦和小广告,隐约间,还有阴气与淡淡的血腥味。   几个血手印拍在转角,分外渗人。   六楼的门户大开,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头坐在躺椅上,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   路迎酒敲了敲门:“您好?”   老头没有反应。   夏平安低声说:“您直接走进去就好,他不怎么理人的。”   于是路迎酒走进去,看见老头手里紧抓着一张结婚照。   蔡老头的面色青白,眼白浑浊,又是一副有气无力、根本不搭理人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吓人。   路迎酒再次说:“您好,我是青灯会的……”   “哐当!!”   角落的盒子掉了。   路迎酒看过去,一只猩红眼睛的黑猫看了他一眼,转瞬消失在沙发底下。   “奇怪。”夏平安嘟囔,“之前也没人说过他家养猫啊。”   路迎酒却是微微皱眉。   他听见,卧室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拉开卧室门,一大群东西涌出来了。   布偶猫、白兔子、仓鼠。   金丝雀、猴子、小狗。   甚至还有通体赤红的蛇,和一只小孔雀。   夏平安目瞪口呆:“他家这是开了个动物园啊,这也太离谱了。小猫小狗就算了,怎么连孔雀都有的?!这蛇有没毒啊?!靠靠你们不要过来!!”   他惊恐地躲在角落了。   动物们闹哄哄地涌向蔡老头,扒上他的腿。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无比,狗叫和猫叫混在一起,几只鸟在空中乱飞。   直到这时候,蔡老头脸色才浮现了一丝笑意。   这一看就是个沟通的突破口。   路迎酒顺势问:“这都是您养的宠物?”   这回,蔡老头终于扭头看向他:“是啊,养了好多年了。”   路迎酒又在沙发坐下:“您平时都去哪里给它们买吃的?”   “就在附近哟!”蔡老头拍了拍自己干瘪的大腿,“走不动,平时都去附近的宠物店!小伙子,你也喜欢动物啊?”   “挺喜欢的。”路迎酒笑着点头,“我家里就养了猫。”   蔡老头立马热情起来,抱起那只通体蓝绿色的孔雀,说:“我最喜欢它了,它叫楚半阳。”   “楚半阳?”路迎酒愣了一下,“您的爱人姓楚?”   “什么啊?”老头哼哼,“她姓闻啊。”   “那怎么会起个这样的名字?”路迎酒微微偏头。   蔡老头愣了一瞬。   某种茫然淹没了他。   但他很快开口:“没有什么,因为它就是叫这个名字。”   路迎酒也没过多纠结,又指着赤蛇问:“它叫什么名字?”   “叶枫。”   “那它呢?”他指向猴子。   “陈正。”老头回答,又拍了拍小狗的脑袋,“这个是张书挽。”   路迎酒笑了:“都是人名啊。”   “那当然。”老头依旧是哼哼,“都是我的家人,当然有名字。”   “哐当!!”   角落又是什么东西掉了。   那只通体漆黑的猫把遥控器碰下来了,隔着半个客厅,用红色眼眸盯着路迎酒看。   “那它呢?”路迎酒指着黑猫问,“它叫什么名字?”   这回老头想了很长时间,也不知多久之后,他才迟疑回答:“它好像是……好像是姓敬。”   “敬闲?”路迎酒问。   “哎对了!”老头高兴地一拍大腿,“你怎么知道的?!”   路迎酒也愣住了。   然后他笑说:“没事,我就是瞎猜的,没想到猜对了。”   ——他这一番与老头的攀谈,还是颇有成效的。   蔡老头觉得与他投缘,把所有事情全盘托出:比如说,凌晨几点钟邻居家里发出了惨叫;比如说,楼道里渗血时有谁在场;又比如说,受害者都提过,自己曾在半夜听到过敲门声。   最后,老头还是抱着结婚照,嘴里念念有词。   新人驱鬼师听得毛骨悚然,老手则全是淡然自若。   等到问完,出了老头的家门,夏平安凑上来问:“您是怎么想的?这鬼到底该怎么杀啊?”   “那个鬼多半就是他的亡妻。”路迎酒说,“跟我来吧,我有想法了。”   夏平安对路迎酒是无条件信任的:一次次委托中,路迎酒都让他心服口服。   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不过两天的蹲守过后,女鬼就沉不住气了,又开始现身杀人。   楼道和天花板疯狂渗血,路迎酒面无表情穿梭在猩红中,将尖啸的女鬼驱散了。那一天,整栋老楼的居民都回来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唯有蔡老头一人在房里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喊着:“她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了……”   一群动物包围着他,它们通人性,皆是尽了最大的可能安抚他。   “好好活下去。”路迎酒和他说,“就当是为了它们。”   老头哭着点头。   而下个瞬间,他又以怪异的敏捷伸手,又死死抓住了路迎酒的手腕——那力量也是极大的。   浑浊的眼眸带着泪水,死死盯着路迎酒。   他说:“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皱眉,“您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它们吗?”蔡老头没回答他,也不放手,“你喜欢它们吗?你不想把它们带回家吗?”   路迎酒笑了笑:“喜欢是喜欢,但您养大了它们啊,我怎么能带走。”   “……对,你说的对。它们知道哪里是家,”老头依旧是盯着他,裂开嘴,露出几颗干瘪又暗黄的牙齿,“但是你不知道啊。”   孔雀在旁边,轻轻啄了啄他的衣衫。   “它有句话想让我告诉你。”老头拍拍路迎酒的手背。   “它说趁着没天黑,赶快回家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   回到车上,夏平安问:“路首席,我顺路送您回家?”   “好。”路迎酒点头,放低座位准备补觉,“你把我放在公交站就好。”   他闭上眼睛。   远处一轮是巨大的落日,往城市的尽头坠落,猩红的光芒洒满了世间。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那心跳声又出现了。   整个灵魂都在随之震颤。   路迎酒心想,自己是真的该好好休息了。   车子无声行驶,在天边还有一点光亮时,停在了公交站。   路迎酒起身下车,扶着车门说:“谢谢。”   “唉您太客气了。”夏平安笑说,“那我走了?”   “嗯。”路迎酒点头,突然又喊了他一声,“平安啊。”   “怎么了?”夏平安看着前方,浓郁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路迎酒说:“你不是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夏平安没有回答他。   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赤红色的小蛇吐着信子,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脖子,像是一条血腥的缎带。   这是老头家的宠物蛇,竟然跟到了他们车上。   小蛇又吐了几次信子。   夏平安伸手,摸了摸蛇头:“它说,你的时间不多了,要记得回家的路啊。”   路迎酒还想再说什么。   那心跳声却又席卷上来。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沉重无比,几欲疯狂。   他近乎痛苦地皱起眉头。   等到再回过神来,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或许是老头和夏平安的叮嘱萦绕在心头,路迎酒当真加快了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在天光彻底消失,回到了家中。   刚进家门,奶牛猫就竖着尾巴来蹭他,喵喵叫。   路迎酒不自觉眉梢带笑,开了客厅的灯。   明亮的灯光铺满了家。   奶牛猫很乖,哪怕他几天不在家也没搞破坏。   路迎酒扫视过去,突然,目光停留在了正对面的墙上。   墙上的裂痕又出现了。   “喵呜——”   一声猫叫在背后响起。   路迎酒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关门。回头一看,那只腥红眼睛的黑猫就在门口,乖乖坐着。   “你怎么跟来了?”路迎酒说,“你是叫……敬闲?”   黑猫甩了甩尾巴,站起身,优雅地迈进了大门。   半点没把自己当成外人……或者说外猫。   家里突然多了个不速之客,看起来是赶不走了。路迎酒无奈地笑了笑,关好门脱了鞋,就开始倒猫粮给它们吃。   奶牛猫大口干饭,而黑猫兴致缺缺,只是站在旁边甩着尾巴。   趁着它们在吃饭,路迎酒又往墙上看去。   裂痕又不见了。   他心说,自己都累出幻觉了,之后真的要请假了。   黑猫却踱着步子,来到那堵墙边,伸爪子使劲抓挠。   “不能这样。”路迎酒赶快把它抱开。   然而墙上已经有几道爪痕了。   “喵呜——”黑猫叫到,依旧想往墙上伸爪子。   路迎酒说:“你怎么能搞破坏呢,这才来了十分钟,就把我的墙给抓坏了。”   “喵。”黑猫咬了咬他的虎口。   没用力,但还是留下了浅浅的齿印。   “怎么还咬人。”路迎酒微皱起好看的眉,“你也是个小祖宗。”   黑猫却又是轻轻咬了一口,向白墙亮出尖爪。   像是在提示着什么。   这一回,路迎酒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   墙上明晃晃的一片。   好像……有那么几丝裂痕?   那裂痕比蜘蛛丝还要细,如果不是使劲盯着看,绝对看不出来。   在路迎酒注意到裂痕后,黑猫猛地挣出它的怀抱,在墙上亮出爪子乱抓。   这回路迎酒突然明白了:“你是让我自己打开墙壁?”   “喵——”黑猫竖起了尾巴。   路迎酒:“……墙壁后面有东西?”   黑猫没回应,只用猩红的眼睛看着他。   路迎酒从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堵墙肯定有问题。   但这是在他家里,墙里能有什么啊?   他找来了工具,什么螺丝刀、电钻和锤子,整整齐齐摆开。   一番折腾之后,路迎酒用小锤子敲下来了几块墙皮——它们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奶牛猫凑过来好奇地闻了闻,又走开了。   等到最后一块墙皮剥落,他凑上去看。   裂痕后头没有水泥,没有砖头,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只眼睛。 第105章 妄想、真实与爱   路迎酒退后半步。   眼睛兀自转动着,不知道在窥探什么。   “咔嚓——”   “咔嚓——”   以它为中心,黑色裂痕一点点扩散开,遍布了墙面和天花板。很快,整间屋子都是蛛网般的裂痕。   很多墙皮掉了下来,摔成白色碎块和粉末,在路迎酒的脚边堆了几厘米高。   他环顾四周。   只见每一处剥落的墙皮后,都是眼睛。   它们缓缓转动着,密密麻麻,遍布了每个角落,足够让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发疯。   【59只眼睛】   这个词无端出现在路迎酒的脑海中。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一共有59只眼睛在看着他。潮水般的视线将他淹没,他真真切切,受到了肺部被挤压的窒息。   没办法呼吸了。   眼皮很重——   “……路先生。”   “路先生,看着我。”   “路迎酒,您在听吗?”   “嗯?”路迎酒回过神来。   眼前阳光明媚,微风轻柔地吹起窗帘。他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身后的座椅柔软。   他茫然地想,我这是在哪里?   我刚刚不是还在家,看见了墙里的眼睛吗?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了。   女人的手里拿了一本笔记,推了推眼镜:“路先生,这种状况的出现频率是怎么样的。”   “……什么状况?”路迎酒问。   女人说:“你说的,经常会在家里的墙里见到眼睛。”   路迎酒:“……我不知道。”   女人笑了一下,低头在纸上唰唰唰写了什么,又说:“您最近压力太大了,可能是焦虑症引发了强烈的幻觉,我给您开点药,您要记得按时吃。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   等她写完,起身准备送走路迎酒。   路迎酒突然问:“今天是几号?”   “5月31日。”女人回答。   在路迎酒的记忆里,结束委托、在家里见到眼睛的那一天,是5月14日。   中间过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而他完全没记忆了。   路迎酒就这样拿着一张【重度焦虑症】的诊断书,和一堆药物走出了诊所,站在午后热腾腾的太阳下。   周围人来人往。   他心中却是浩大的茫然。   车子就停在路边,他开车回家。   打开家门,两只猫竖着尾巴迎接上来。   路迎酒笑着蹲下来,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又下意识往墙上看。   墙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难道说真的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日子一切照旧。   他还是天天驱鬼,天天在青灯会加班。会里知道他情绪不好,已经尽可能给他减负了,夏平安也每天提醒他吃药。   生活恢复了正常。   只是他每天回家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看向墙壁。   每一天的墙壁都完好无损。   洁白到无暇。   有一次吃晚饭,路迎酒随口问:“对了,上次我们见过的老头怎么样了?他还住在那里吗?”   夏平安看着他,欲言又止,隔了一阵子才低声回答:“路首席您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路迎酒的动作顿住了。   “对。”夏平安讲得很艰涩,也为这件事情难过着,“在我们见他的一周之后吧,那栋老房子起火了,他没能逃出去。他养的那些动物也都死了。”   路迎酒愣了好几秒。   然后他叹息一声,低头。   桌面上赫然是一只眼睛,盯着他看!   他下意识站起身,手上一翻拿出符纸——   “……路先生。”   “路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您真的没事吧?”   阳光明媚。   又是诊所,路迎酒还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记忆出现断层,他只记得上一秒他在吃晚饭。   女人推了推眼镜:“路先生,您最近有好好休息吗?”   “……有。”路迎酒恍惚回答,“我尽量在休息了。”   “您工作压力很大吧,”女人说,“我建议您请假,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不能请假。”路迎酒说。   要是他请假了那么久,又有新的委托来了怎么办?如果他出面能有更好的结果,能多救一个人,那么他说什么都是要去的。   女人又推眼镜:“您的压力主要来自工作,所以我真诚地建议您这么做。您有严重的PTSD,短时间里不该再接触那一行了,以免带来……不必要的后果。”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路迎酒的不少同僚有过这毛病——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他们的疏忽、能力不够,没能救下委托人,甚至看着委托人在面前死了。   他们或是再也不干驱鬼这一行,或是夜不成寐、在噩梦中惊醒,或是产生了极度焦虑。   路迎酒一直是内心很强大的那种人,自己会调解情绪,从没有过这种苗头。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茫然,女人又说:“您不是在工作上,认识了一个姓蔡的老人吗。”   “对。”路迎酒点头。   “他死于火灾,”女人说,“和他家里养的十几只动物一起死了,因为您没有赶走厉鬼。”   路迎酒迟疑道:“……因为我没有赶走厉鬼?”   “嗯,您当时疏忽了,没发现房子里有另外一个鬼。”女人说,“这些都是您告诉我的啊。火灾就是这么产生的,您一直没从这个阴影里走出去。所以,您需要休息,很长时间的休息。”   路迎酒恍惚着。   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么?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那心跳声又来了。   他回家,犹豫再三,还是向青灯会请了半个月的假。   这半个月路迎酒没再接触任何鬼怪。   每天在家里浇花、喂猫,附近好吃的外卖被他点了个遍。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下来,他刚开始不适应,但很快也接受了慢吞吞的一天。   他开始做怪梦。   梦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有时候,他梦见波澜壮阔的大海。近洋船无助得像是一片叶子,任由海浪颠簸。   货轮上却不是水手,而是驱鬼师。灵猿坐在他们的肩头,金色毛发被雨水打湿了。他们每一人的手中都是复杂的符纸,燃烧在风中,与海底的阵法相呼应。   于是金色光芒绽放在海底,映亮那不散的阴云。   有时候,他梦见被大火焚烧后的山脉。   疗养院在火中坍塌,只余残垣断壁。一条赤红色的蛇横于山间,周围烈火燃烧,放眼望去山脉都是赤红的。   同样明亮的阵法亮起,遍布山野,熠熠生辉。   再接着山间站着的人们,那些陌生人们,开始对着他说话。路迎酒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他们焦躁的神情。   这些狂乱的梦境缠绕着他。   每当路迎酒午夜梦醒,总能看见黑猫坐在枕边,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猩红色的眼中似有复杂的情绪。   “……你想说什么?”路迎酒不禁笑了,摸了摸它,“你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   黑猫不答话。   ——它当然也不会答话,只是摇了摇尾巴,舔舐路迎酒的掌心。   路迎酒就这样休息了半个月,状态有所好转。   病假结束的那一天,他照常早起准备去青灯会。   到了楼下,阳光分外灿烂,映得他睁不开眼。   周围人来人往,他半眯起眼睛努力适应光线——   “路先生?您又走神了。”   “路先生,您的状态还是不好啊,一定要多休息几天。”   “您的妄想……还存在吗?”   “妄想?”路迎酒茫然道,“什么妄想?”   他又回到了谈话室,坐着柔软的椅子,手边还有一杯温水。   米白色的窗帘随风飘舞,孩子们的笑闹声从远方传来。   女人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是关于鬼怪的妄想。”   “您还是觉得自己是一名‘驱鬼师’吗?”   路迎酒:“……我不是驱鬼师我是什么?”   女人轻叹一口气:“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怪的,也没有‘驱鬼师’和什么‘青灯会’,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您当然也不会符纸,更别说出生入死地驱鬼了。”   “路先生,您要认清楚事实、积极治疗,才能好转啊。”   她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头全是药片:“药和上次的一样,您要记得按时吃。”   路迎酒:“……”   路迎酒说:“上一次见面你不是才说过我有PTSD,不该再做这一行了吗。你是承认世界上有鬼的啊。”   “没有这么一回事。”女人依旧是叹气,“路先生,您的妄想越来越严重了,我联系一下您的家人吧。”   她埋头翻看笔记本,似乎在找联系方式。   “不用找了。”路迎酒说,“我没有家人。”   “那朋友呢?”女人看他。   这一瞬间,路迎酒是想脱口说出几个人名的。   但思维像是被窃取了,他完全想不起来那些究竟是谁,最后说:“我也……我也没有朋友。”   女人说:“那您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个人住,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你有我电话的,有事情随时联系我。”   “……好。”路迎酒点头,“我记住了。”   离开诊所,他开车去了青灯会所在的地方。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破败的小巷子,和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拨打记忆中的电话号码,全是空号,或者被陌生人接起。以往在街头游荡的小鬼也不见了,像是根本不曾存在。   这是一个没有鬼怪的世界。   路迎酒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楼,一个人站在客厅。   奶牛猫不见了,抽屉里的驱鬼符纸不见了,门口挂着的平安符也不见了。   一切竟然都是他的幻想。   那么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呢?   他想象出了墙中的眼睛。   他想象出了鬼怪,和一份危险、忙碌又充实的工作。   他想象出了亲朋好友,同僚旧识,和各种美好的生活……   现在幻想被戳破了。   他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路迎酒孤零零一人,提着药片站在昏暗的客厅,直到暮色完全淹没大地。   “喵呜——”熟悉的一声传来。   路迎酒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地回头。   黑猫从拐角转了过来,亲昵地蹭他的裤脚。   路迎酒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湿润了些许。他抱起了黑猫,摸过它柔软的毛发,喃喃道:“只有你是真的么……”   黑猫不会回答,温柔地舔舐过他的掌心。   再之后的日子中,病情越发严重了。   路迎酒的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时针倒着旋转,公交站台开进了轮船,积水逆流回空中的黑云。整个城市都在说话,时而是数个月的白昼,时而是无休无止的极夜。   灯长出了眼睛,往天上看的是射灯,往地上看的是路灯;楼梯生了嘴巴,每下一级就会唱歌,他从家里去到4楼,刚好能唱完一段音阶;门把手有了鼻子,能闻出面前的人是谁,所以人们再也不用钥匙与锁头。   消防队用水浇灭了太阳,小偷拿走一角月亮。鱼溺亡在海洋,满地都是摔死的飞鸟,它们的内脏流出来,开出了漂亮的花。   路迎酒时常能见到死者。   午夜走在街头,他的影子一分为三,从地面挣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墙顶有猴子,地上是赤蛇,孔雀在月下开屏,有着大耳朵的狗趴在街头。这些死在火中的动物悄无声息又回来了,注视着他,凝望着他。   “你见过天道眼中的世界吗?”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蔡老头就站在街角,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每过一秒钟,他的面庞都会改变。   年轻苍老、英俊丑陋……   像是无数人的身影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路迎酒已经习惯了这些幻象,淡定地回答:“反正都是我想象的,我想它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   “那在你的想象中,它是怎样的?”老头追问。   “是井然有序的,把世界上的一切规划得明明白白。看见一个物体,就能知道它的起源与去处;看到一个人,就能知道他的生老病死。”路迎酒想了想,“毕竟它就是法则。”   老头却摇头:“不对,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了?”路迎酒笑。   老头指向周围:“你现在看到的世界,才是天道所见的世界。全是混乱,全是扭曲。”   路迎酒:“嗯?”   “这个世界就是从混乱中诞生的。时间、空间、所有型与魂,对它来说都没有意义,所以也不必‘看见’。它只需要看见世界最原初的模样,在混乱之中,窥见一切的真相。”   路迎酒说:“听不懂。”   老头:“……”   路迎酒又说:“我得了精神病,所以,我默认你是我想象出的什么人物,试图向我传教,让我病得更重。”他拍拍老头的肩膀,“如果你不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你看起来比我病得更糟糕,回家吃点药吧。”   老头:“……”   眼看着路迎酒越走越远,他喊道:“你难道不好奇,你为什么能看见‘天道眼中的世界’吗?!”   “因为我有妄想症啊。”路迎酒说,“要是我想,我还能看到‘你眼中的世界’呢。”   老头:“……”他几乎是气急败坏,“看看你的周围!”   路迎酒环顾周围。   那些动物依旧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眼神幽幽,似是催促。   老头赶上了他。   这回,老头的面容变得年轻英俊,完全是陌生人的样子,又开口道:“这些——包括我在内,都是你的潜意识,在提醒你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哪里?”路迎酒问。   “回家。”他说,“去找你爱的人,与爱你的人。”   “路迎酒,还有人在等着你呢,你的旅途不应该终止在此处。”   “但我——但我们没办法教你,如何分辨真与假。”他深深地看向路迎酒,面庞千变万化,“天道否定了你的一切,但这不代表,那些东西就真的是幻想。”   “不过,”他笑了,“你已经察觉到了吧。”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又是心跳声。   这一天,路迎酒顺着扭曲的街道回到了家中。   洗澡、吃药、上床。   他又开始做梦。   梦见蓝绿色的孔雀展翅,飞掠过空无一人的楼宇,尾羽缠着阵法的辉光。   梦见沿海大桥上,女人独自一人与侍从战斗,在见到一辆烧毁的车子后哭得泣不成声。   路迎酒翻来覆去。   最后的梦境,定格在了阴森森的鬼界。   他看见身着玄衣的男人,英俊而森冷,手一扬便是数里的血雾扬起——他一遍遍碾碎百鬼,将白骨都碾碎进了泥尘中。最后男人回头,与他遥遥对视,一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又缱绻着爱。   “……敬闲。”他在睡梦中喊着。   内心逐渐清明。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从梦里醒来时,路迎酒下意识想要找到黑猫的踪迹。   在这些疯狂的日子中,黑猫是他的唯一慰藉,是他的唯一真实。   但是与平常不同。   黑猫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路迎酒心想,它可能是被关在客厅了,于是下床,拉开了卧室的门。   门把手上全是粘稠的液体。   他打开灯一看,满手的猩红。   不但如此,整个客厅、整个房间都是血痕,墙又裂开了,59只眼睛在其中转动,盯着客厅的最中央。   最中央是死去的黑猫。   它静静躺着,大滩鲜血从它的身下涌出,涌到了路迎酒的脚边。   【它死了】   眼睛们无声地说。   【现在你是真正的独身一人了】   路迎酒:“……”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一个强烈的念头萦绕在心头:“他是不会这样离我而去的。”   他会永远在我身边,一如承诺的那般。   这种割裂让他的头脑清晰。呼吸顺畅,心跳有力,混沌的思维变得清晰无比。   路迎酒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跪在了黑猫身边,轻抚过它满是伤痕的躯体。   然后他重新站起身。   放在其他人身上,黑猫的死,肯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的思维早已不同了。   他不顾那些惊悚的眼睛,回到卧室拉开抽屉。   抽屉里是厚重的笔记本。   打开,满页都是密密麻麻的符文和阵法!   ——这些东西,都曾出现在他的梦中。   但那些梦模糊又暗淡,连人脸都看不清,更别提精细的、足以叫任何人发晕的阵法纹路了。他每次见到,都是匆匆一眼瞥过,根本没多余时间细细观察。   再说了,以他的精神状态,连日常作息都有难度。   但是他竟然把那些阵法画下来了!   甚至没有半点差错!   路迎酒在每一个癫狂的梦境中、在那些匆匆一瞥中,记下了复杂的线条。   没看清的地方,就凭借理论知识、本能、或许还有一点潜意识中的记忆,凭空描绘出来。   就这样,在数个月的时间中,他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慢慢复原了四个阵眼。   此时此刻,他提笔,补充上阵眼的最后一个部分——那是他在刚才的梦中所见到的。   阵眼的图形相连接,勾勒出孔雀、猴子、犬耳兽类和长蛇的模样。正好与他遇见的动物,一一对应。   这不可能是巧合。   也不可能只是他的臆想。   阵眼已经完整,他便看出了端倪:这四个阵眼的意义,是为了守护。   守护某种事物。   比如说……深陷幻觉中的人。   路迎酒深呼吸一口气,放下纸笔。   这么多天里,他第一次真切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他长吁一口气——   “路先生,您还有妄想吗?”   “路先生?”   “您在听我讲话么?”   诊所的阳光和煦,女人推了推眼镜:“您有坚持用药吗?”   “……没有。”路迎酒回答,“我把药全都丢掉了。”   女人倒吸一口冷气:“您怎么能这么做!如果您的病情加重,就要被强制送医了,为了您的健康考虑……”   “我是谁?”路迎酒问。   女人:“……啊?”   “我是谁?”路迎酒再次问,身子前倾十指相抵。   尖塔式手势。   代表了自信与进攻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这一刻,病人与医师的身份已然反转。   女人明显慌乱了一下:“您是我的病人,因为严重的妄想症在接受治疗。您虚构了一个全是鬼怪的世界,而您是所谓的‘驱鬼师’。”   “所谓的‘驱鬼师’。”路迎酒笑了一下,“那我很好奇,符纸对你有没有效果呢?”   符纸飞出,在女人惊恐的目光中开始燃烧。   火势迅速蔓延,点燃了整个诊所,也点燃了整个世界。人们被灼烧到惨叫,身上爆出眼睛,而路迎酒静静坐在赤红之中。   他说:“你有两个败笔。”   “第一,你低估了我的能力,没想到我能复原阵法,也没想到我有那么多牵挂的事物。再怎么说我也是天才对不对,你这样轻视我,会让我很不高兴的;”   “第二,你让‘敬闲’死了,试图给我致命的打击。但是他怎么可能这样死去呢?他那么强大,无所不能,承诺说永不会离开我,而我愿意相信他的一切。”   “再说了,就算是死亡,”路迎酒笑了笑,“那么一个恋爱脑,不死在我身边的话,恐怕都会耿耿于怀吧。他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他只想死在我的怀中。”   女人已回答不了,被烈火吞没。   路迎酒张开手,手背上有一道旧伤,是与鬼怪厮杀的勋章;他舒展筋骨,颀长的身躯带着身经百战的力量与优雅;他抚上心脏,心脏砰砰跳动,是一腔未凉的热血与真诚。   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只是他一直没注意到而已,只是他一直被蒙骗了而已。   无数张面庞闪过。   敬闲、叶枫、楚半阳、陈正、陈笑泠……   火光熊熊燃起,倾覆了这虚幻的世界。   他心想,我热爱的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在等着我回家呢。   ……   百鬼依旧在空中涌动。   幻象中是数个月的时光,而现实里,只过去了短短的一秒。   在这一秒内,路迎酒的身影被一团浓雾吞噬了。   浓雾里是极端的黑暗,唯有一道光束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   光束中,半透明的金色人形缓慢降临。   它的面庞、身形不断变化,最终与路迎酒一模一样,胸腔处则是一颗殷红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传出。   它伸手,近乎温柔地抚上路迎酒的面庞,俯身与他额头相抵。   【来吧】它无声地说。   金色光芒逐渐与他的躯体融合。   然而下一秒,路迎酒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等人形反应过来,他的左手铁钳般地掐住它的脖颈,而右手紧握住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加快,人形狂乱地挣扎。   “没想到吧。”路迎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勾起嘴角,“我回来了。”   请神的痕迹席卷,他的眼眸染上银光,徒手捏爆了砰砰跳动的心脏!! 第106章 最后一幕   血液爆裂在他手中,是冰冷的。   金色人形无声地尖叫着,身体忽然变得全透明,没了半点实体,从路迎酒手上挣脱开来,猛地向后闪去。   它想要隐匿于黑暗中。   但路迎酒哪里会允许?力量在体内涌动,他如同猫科动物敏捷地追了上去,半秒便跨越十多米的距离,在人形消失前,赶上了它的步伐。   他脚下发力,整个扑上去,死死抓住了它!   两人一同坠向无尽的黑暗。   失重感。   又是失重感。   狂风呼啸地上升,吹得路迎酒的衣衫作响。人形不断挣扎,用尽浑身解数捶打他,每一下都传来沉闷声响。而路迎酒也是发了狠,任由它动作,怎么样都不松手,掏刀就要斩下它的头颅——   “砰!”   他们重重落地。   猝不及防的一下,即便路迎酒请神了,喉口也泛出血腥味道!   就在这个瞬间人形奋力挣扎出他的禁锢,一路撞出了门。   路迎酒起身追过去,它却完全消失无踪了,像是融化在了空气中。   ……等等,门?   它撞破的是一扇梨花木门,看起来分外眼熟的那种。   准确来说,是青灯会的会议室大门。   路迎酒啧了一声。   环顾周围,会议室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长方形桌子,舒适的椅子,桌上零零散散的文件,还有一众穿着各异的驱鬼师……   都是他熟悉的面容,惊愕地看着他。   他们正好摔在了桌子中心,打扰了一场会议。难怪大家都是一脸晴天霹雳的神情。   “路……路首席。”有个人惊讶地站起来,“您这是什么了?”   路迎酒摆了摆手:“我没事。”   “需要我们带您去医院吗?”那人使了个眼色,“还不上去帮帮路首席。”   路迎酒低头看去,自己衣服上全是血。那不是他的血,是那个人形的,但看起来分外吓人。   几个人顿时起身,想要搀扶住他。   路迎酒叹了口气:“别过来。”   “那怎么行呢,您伤得那么重。”一人走到他身边,伸手想要扶住他。   下一秒,一把刀贯穿他的脖颈,把他牢牢钉死在墙上!他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嗬嗬声音,吐出大口的鲜血。   其他人都是愣住,震惊大喊道:“路、路首席您这是……!”   路迎酒抽出短刀,那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血喷泉一般飞出。   他面无表情:“你这次想玩的是装作熟人被我杀死?太不巧了,这种我见得太多了。把戏玩一次就够了,我不会上同样的当。”   有不少鬼怪会模仿出熟人,逼得驱鬼师不敢下手。   路迎酒见过那么多,出手从来快准狠,毫无心理负担——光是假叶枫假陈正,他都不知道杀过多少个了。   “你在说什么啊?”驱鬼师们连连退开,“你疯了吧?!你杀人了!!”   还有几个驱鬼师已经掏出了符纸。   路迎酒说:“知道我为什么是首席吗?”他缓慢踱步,刀面滴血,“青灯会的选拔很简单,只看委托成功率和硬实力。我能坐上这个位置,就代表我打败过所有人。”   “你模仿会里的人是非常糟糕的决定。毕竟,他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驱鬼师扬手,几张符纸飘过来,燃烧着熊熊烈焰。而路迎酒随手一挥湮灭了火光,又猛地发力,单手将冲过来的人摁在桌面!   木桌开裂,那人的骨头直接被摁碎,发出惨叫!   又是数个人一同扑上来,符纸在空中飞舞。   “嗷嗷嗷!”毛团子出现在路迎酒的脚边,炸起毛发,冲他们龇牙。   毛团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到底是凶兽。   路迎酒请神容易受到反噬,在以往的对决里,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解决一切——   而他没输过,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平时不显,但真要用出全力,这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墙壁花了,地面碎了,那厚实的木桌子更是四分五裂。骨骼在手下爆开,鲜血溅了满身,路迎酒不知割断了多少人的喉咙,捏碎了多少人的心脏。他把他们的脑袋摁在墙上,爆出大片猩红的花。   等到一切结束,整个会议室都是红色的。   他独身一人立着,调整好呼吸,随手扯过一块破布擦干净刀上的血。   地上的尸体化作黑雾散去。   “吱吱吱——”   一阵嘹亮的声音。   路迎酒看过去。不知何时,门口出现了一只毛发金黄的猴子。它蹦蹦跳跳,焦急地看向路迎酒,似乎想说点什么。   路迎酒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陈家契约的灵猿。   灵猿叫着,一眨眼冲出门外不见了。   路迎酒跟上去,门外又是一片黑暗,唯有灵猿的毛发闪着亮光。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奔跑在黑暗中,直到路迎酒脚下一空——   又是熟悉的失重感,他坠落了很长时间。   “砰!”   这次他做了充足的落地准备,翻滚卸力,迅速站了起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艘老旧的游轮。   游轮停靠在港口,海涛声阵阵,风中是咸腥的气味。   路迎酒认得这艘船。   这是他来青灯会做的第一个委托:水手说船上闹鬼了。   那金色人形又出现了。   它见到路迎酒跟来,飞速从船头落入海中,消失不见,不给他任何追击的机会。   “吧嗒吧嗒吧嗒——”   声音从船下传来,湿漉漉的,像是什么东西从水里爬出来了,顺着船身向上。路迎酒探头看出去,整个暗红色船面都是怪物般的水手,脸色青白,嘴唇乌紫。   他笑了下:“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和我回忆过去啊。”   毛团子率先冲了出去,圆滚滚地一弹,把几个水手撞回了海底。   路迎酒拔刀,将这片海域染成猩红。   等到所有的水手沉于大海,月色冰冷地落在他的肩头。   巨大的阴影飞掠过头顶。   他抬头看去,看到了孔雀尾羽上转动的眼斑。它周身都是青蓝色的,尾羽带金,在月下熠熠生辉,像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孔雀径直飞向码头的角落。   路迎酒一把捞起毛团子,快步跟上。   和之前一样,他跟着孔雀跑入了一片黑暗中。失重感传来,他重重落地。   这次的场景,回到了他的高中校园。   路迎酒站在教室的最后边,所有同学齐齐回头,脑袋转了180度,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的身躯都是扭曲的,有些白骨外露,有些生出了怪异的肢体,比起人类,更像是怪物。   每过一个场景,出现的鬼怪都更像是侍从。   它们无声地动了,海潮一般涌向路迎酒。   路迎酒随手抄起一张凳子,拍碎了它们的脑袋!   这回鬼怪们的血液都是黑红色的了。   等整个教室都被染成黑红,碎骨满地,一阵风吹来,扬起血迹斑斑的窗帘。   一只谛听轻盈地从窗外跃进来,看了路迎酒一眼,迈开蹄子,奔向教室外。   路迎酒跟上它。   又是黑暗与失重感。   这回他身处初中的放学路上。   树上开了花,纷纷落在道路上,铺了一片厚实的紫粉色。   美轮美奂。   如果不是他被侍从包围了,他或许还有心思能欣赏一番。   出刀,紫花随着他的动作起舞。   风吹过,一阵迷离的花雨中是锋利的杀意。   待到最后一抹黑血落下,赤红的火蛇出现,吐着信子穿梭于花与血之中,引领他去往最后的一处——   在黑暗中坠落。   路迎酒重重落地,荒地雨水拍打上他的面颊,带着冰冷的狂躁。   整个世界都是雨声,他站起身,远处是两盏朦胧的红灯笼,在朦朦的雨幕中,好似血与雾。   说不上是喜庆,还是惊悚。   “嗷?”毛团子歪着脑袋表达了困惑。   路迎酒握了短刀,冒着风雨走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栋老旧的古宅。   ……准确来说,是他冥婚的古宅。   金色人形又出现了,隐没在了门扉处。   “你来了。”一道声音响起。   路迎酒看过去,那老头就站在门边上。   不,现在已经不能称他为“老头”了。他的面庞变化得更加厉害,身形也随之改变,不同发型不同五官、不同年龄不同性别……   他是无数人的集合。   孔雀安静地陪在身边,灵猿站在他的肩头,谛听在脚边打着呵欠,离蛇温柔地缠在他的臂膀。   他兀自立在此处,等待着路迎酒的到来。   路迎酒:“你究竟是谁?”   那人笑了一下:“我是谁不重要,我没有名字。我是来解答之前的问题的。”   “是那些幻想吗?”路迎酒说。   在他深陷幻境时,那人曾经问他,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能看见‘天道眼中的世界’。   “对。”那人说,“现在我告诉你答案:因为你本就是它的一份子。”   “在活祭中你没有死,并不是巧合,而是它不可能‘杀死’你。”那人叹息一声,“它想要收回自己残缺的一部分,所以才一直追杀着你。不然它犯不着如此癫狂。”   “当然,你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这世间还有很多天道的残片,可能是动物,可能是植物,也有可能是和你一样的人类。天道会永远猎杀他们,直到自己得到圆满。”   路迎酒:“……”   路迎酒说:“天道为什么会碎裂?”   “它被污染了。”那人说,“崩坏离析。”   路迎酒点头:“嗯,我知道了。”   态度出乎意料地淡定。   那人微微错愕,又听见路迎酒说:“我不在乎这些,也不关心我是不是天道的一份子,我只是一个已经很累了、想要回家的普通人而已。你我之间,并没有任何区别。”   路迎酒微微退后一步:“如果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就要进去了。”   那人错愕之后,笑了:“你走吧,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路迎酒走了几步,又回头:“谢谢你……谢谢你们。”   那些世家的人幻化成的身影,在他身后笑着摆手。   他们说:“祝你万事顺遂。”   朱红色的大门就在眼前。   路迎酒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满屋亮堂,满屋红艳。   大大的“囍”字在正中,灯笼高挂。   八个天地桌盖着红桌布,桌上红烛正垂泪。双亲的主席上坐着纸人。周围一圈看客全都带着鬼怪面具,身形或高或矮。他们看着路迎酒,哄堂大笑,掌声四起。   敲锣打鼓越发热闹,有人吹着唢呐有人又哭又笑。   小鬼扯尖了嗓子,高声喊到:“时辰已到——” 第107章 决战   不知何时,路迎酒已身着黑色的状元服。   他之前来过这里。   他曾被那些小鬼强行拽入了喜堂,要与假新郎拜堂。当时他凭直觉知道不对,硬生生撑着,没有拜下去。   ——要是真的拜下去了,他与敬闲的婚契作废,天道便能轻易地带走他。   时隔许久再来到这里,路迎酒心中有诸多感慨。   喜堂正中,假新郎依旧是站在那里,穿着和他一般的状元服。这回,它的脸上不再是化不开的浓雾,路迎酒看清了它的容貌。   正是那金色的人形。   它已没有逃脱的余地了。   液体般的金光在它脸上流动,逐渐幻化出五官。   眼眸、鼻梁、嘴唇……   它的样貌清晰起来。   和路迎酒长得一模一样。   路迎酒缓步走过去:“为什么要变成和我一样呢?”   人形不说话。   “真让人觉得恶心。”路迎酒侧过刀刃,一抹亮银色绽放在满屋的红艳中。   人形无声地后退,戴着鬼怪面具的宾客则齐齐上前,将它拦在身后。   紧接着,宾客的身姿扭曲,骨骼发出爆响!它们不断变高变壮,更多的、长满眼睛的肢体伸出来,在空中挥舞。那些眼睛转动着,时时刻刻盯着路迎酒。   贪婪、急迫且狂热。   它们是路迎酒从未见过的侍从,一身诡异的线条,皆是为了杀戮而存在。   毛团子炸了毛。   它的身形不断变化,又变成了那日桥上的巨狼模样,有着修长的四肢与狭长的吻部,恶狠狠地盯着它们。   某个瞬间后,双方动了。   侍从海潮一般涌来,神武发出锐利的破风声。   路迎酒灵活地穿梭在它们的身躯之间,手起刀落。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端倪:这些侍从似乎并不着急杀死他。比起之前激进的战术,它们更重视“纠缠”。   它们在故意拖延时间。   路迎酒能请神的时间本就不长,再加上车轮战,体力精力消耗巨大,状态有所下滑。只要它们拖延了时间,那他是必死无疑的。   它们都知道这一点,路迎酒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很了解自己的弱点,心说,天道果然是傲慢的。   这种刻意的拖延只会起到反效果。如果侍从真的竭尽全力,是可以将他逼入绝境的,而现在的温吞迟缓,反而给了他机会。   他脚下猛地发力,刀上血流如注。   交战中,纸灯笼被拦腰截断,火苗乱飞。八仙桌被侍从砍烂了几张,剩下的又被路迎酒一脚踹出去,在敌人身上砸得粉碎。屋中的“囍”字也掉下来了,和代表双亲的纸人肩并肩,被黑血浸没。   满屋的狼藉。   路迎酒劈开一张又一张鬼怪的面具,看到那之下丑恶的嘴脸。黑兽一次次飞扑、啃咬,骨头在它的嘴里脆弱得像是纸片,轻轻一嚼就烂成了粉末。   侍从死了一大片。   但路迎酒到底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更何况……   心脏重重跳动,他的肺部传来了浑浊的声音。   请神的副作用来了。   眼眸中的银光闪烁,指甲逐渐变得和鬼怪一样锋利,额前生出鬼角,异样的冲动在血液中咆哮。   时间不多了。他的鬼化程度正在加重,再拖延一段时间,恐怕就会彻底失去神智。   侍从们意识到了他的反常,又爆发出一阵锐利的笑!   它们的衣袍猛地翻动,旋涡一般围住路迎酒,刀光剑影齐齐降下。兵器摩擦间,一阵火光乱窜。   而路迎酒踩着朝他而来的巨斧,借力轻盈地跃起,又是一大片的黑血绽放。   到最后谁都杀红了眼。   路迎酒的呼吸沉重,心跳如同战鼓,鬼化正在夺走他的理智,但他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着。   状元服被血浸透了,这场厮杀像是永无止尽。而他的眼眸依旧明亮,汹涌的情绪像是漫山遍野的风,吹过他的心间,吹醒了沸腾的战意——它们拔地而起,如同苍劲有力的参天竹林。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赢下这场战斗。   不单是为了自己。   也是为了所有人。   “哐当!”   他手中的短刀被挑飞了!   侍从狞笑了一声,而路迎酒却不退缩,反而主动向前了半步伸出手!   鬼化的锐利指甲,深深刺入了对方的喉咙,拔出时血流如注。   侍从摇晃着倒下了。   路迎酒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堆积成小山的尸骸,再没有一个侍从站着。   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血,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侧头看向角落。   金色人形瑟缩在那里,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   路迎酒从墙面拔出自己的短刀,缓步走过去:“终于只剩你了,对不对?”   “……”人形依旧是无声地讲着话。   路迎酒愣了半秒,随即明白了:它竟然是在念动符文!   从没有一个侍从用过符文,他自然而然认为它们不会。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几乎是飞扑过去——   事实证明,他这一举措非常及时。   金色人形被一股无形力量牵扯着,没入了背后的墙面。在它消失的前半秒钟,路迎酒的指尖够到了它,死死抓住了它的袖袍!   两人一起没入墙壁。   “嗷!”黑兽急躁地吼了一声,想要跟上去。   它用利爪刨开墙壁,可再怎么样,那之后都是结结实实的转头了。   路迎酒不见了。   ……   水?   还是血?   某种粘稠的液体包裹了路迎酒的全身,哪怕努力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清。液体是飞快流动的,他死命抓着那袖袍,和金色人形一起在浪潮中颠簸。   他依旧能呼吸,但呼吸的感觉分外凝滞,像是吸入了粘稠的空气。   就这样随波逐流了不知多久,路迎酒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左手捏了个诀。   火光在指尖燃起,照亮了浪潮。   他看见浪潮中都是人脸!   密密麻麻的人脸与躯体,正在他们的周身流淌。人脸皆是闭着眼睛,面容祥和。   这是灵魂。   这是百万人的灵魂在涌动。   又是一个巨浪打来,金色人形猛地回头。   路迎酒只觉得右手一凉。   什么锋利的东西砍了下来,令他的小臂皮肉绽开,伤口深可见骨,右手一下子失了力度。人形趁此机会,游鱼一般钻进了灵魂中。   ——它在这环境中如鱼得水,穿梭自如。   它周身的金光,却暴露了它的位置。   那金光极其暗淡,稍微离远一点就不可能看到了。路迎酒不顾伤口,身躯一扭就追了上去!   毛团子没跟上来,他没法请神,完全是凭借肉体力量在与狂浪斗争。   人形似乎是笃定他不敢深入,自顾自地往深处游去。   但是路迎酒穷追不舍。   每次感到乏力了,他就往身上贴符纸,强行摁下痛楚,也压榨出最后一点力量。   十米、八米、六米……   他离人形越来越近。   三米、两米、一米……   金光就在眼前了。   半米。   又是一阵暗流拍来,路迎酒猛地发力,用左手再次抓住了它的衣角!   两人在浪潮中上下颠倒。   人形的嘴一张一合。   【你不该跟过来的】它说。   【再这样下去,你就回不去了】   “能杀掉你就行。”路迎酒也无声作答,他猛地一拽将自己拉得更近一些。   人形回身,想要如法炮制废了他的左手。   然而路迎酒早有准备:他这回看清楚了,人形手中也是一把短刀。电光火石间,他受伤的右手颤抖地拿刀,凭直觉挥出——   无声的撞击之后,两人的刀刃皆是脱手,消失在了灵魂浪潮中。   还差一点点,路迎酒就能和金色人形面对面了。   确实和人形所说一般,他们不断坠落向浪潮的最深处。   周围的人脸越来越密集,浪潮越来越汹涌。   等到他们终于面对面时,已不知沉没到哪里了。   没有武器了,路迎酒徒手掐住了人形的脖子。   近乎人类的皮肉、骨骼在他的手下作响,他能感受到血脉的涌动。   【为什么】人形在挣扎,【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应该回归我的怀抱】   【如果你愿意送死,那死在我手上不是一样的吗,何必还让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救你?!】   “我们是不同的。”路迎酒轻声说,“你能问出这话,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了。”   他手下猛地发力,将那脖颈生生掐断了!   人形失了光芒。   金光消失,它软绵绵地垂下脑袋。路迎酒一松手,它就像是泡沫一样,消散在海浪里。   它死了。   与此同时,符纸的火光也熄灭了。   他没有更多的符纸去点亮,也没有条件临场再画出新的符纸。   周围一片黑暗。   路迎酒凭直觉朝着水面游去。   然而他们沉得太深了,这上浮似乎是没有止境的。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朝向正确的方向,只是凭借本能在游动。有时候他好不容易前进了数十米,一个暗潮过来,就将他推回了原处。   这世界实在是太黑了啊。   漆黑到看不到希望。   他是万亿灵魂中的唯一生者,孤独到像是一座正在沉没的孤岛。   他没打算死在这里。   他还想再见到敬闲——他承诺过这一点的,可不能再食言了啊。   全靠这个念头支撑着,路迎酒不断向上。   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浪潮没那么湍急了,是个好兆头,代表他正在接近水面。   还差一点点……   还差一点点,他就能挣脱出去了!   然而身体不听使唤,失血过多与大量的体力消耗拖垮了他。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在这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他再用尽全力,也无法上浮哪怕一寸。   力道一松,浓郁的困意袭卷而来。   路迎酒没有力气了,身形后仰——   他以为自己要坠入深渊了。   然而他没有。   一只手轻轻抵在了他的背上,给予了他力量。   再接着更多的手触碰过来,两只三只四只……   路迎酒侧头看去,黑暗中他只看到无数张的面庞掠过,皆是陌生的灵魂。   就像是那个老者一般。   无名者们聚集在了一起,围绕在他的身边。   路迎酒永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此时此刻,它们的无数只手抵住了他,撑住了他,将他有力地推往水面,给予了他上浮的力量与勇气。   【不要放弃】它们说道。   【陌生人,回家去吧】   这一刹那,路迎酒热泪盈眶。   在这无言的帮助中,水面越来越近,他再次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上伸出手——   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   那是一只沉稳有力、与他相握了无数次的手。   路迎酒就这样被拽出了狂潮,落入了敬闲的怀抱中。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敬闲:快进到人工呼吸!!! 第108章 时辰已到   在见到敬闲的一瞬间,路迎酒就被一股巨大的安心感包围了。   安心之后,就是浓郁的倦意。   他甚至来不及多说半句话,就昏睡过去了。   此后他的意识一直朦朦胧胧的。   他听见了侍从的嘶吼,兵器的碰撞声,骨头被压碎的可怕声响。   勉强睁开眼睛,他身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了,淡淡的阴气带了微凉,有效地压下了疼痛。   敬闲抱着他走在昏暗的小路上。   道路两侧都是不可见底的深渊,都是扭曲而疯狂的面庞,明明是天道派来的侍从,却比鬼界还要可怖。   路迎酒只看了一眼,眼皮又重得睁不开了,喊了一句:“敬闲……”   敬闲低声说:“你继续睡吧,之后有我在呢。”   路迎酒含糊应了一声,就又安心睡过去了。   梦中是冷香。   等到彻底清醒过来,身边没有敌人了,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殿堂。   说是殿堂,可能有点不准确。   它的整体十分压抑,没有风没有其他活物,犹如陵墓。   从地板到墙壁到天花板,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任何装饰物,周围也大到看不见尽头。唯有两侧立的侍从雕像栩栩如生,它们足有近百米的高度,手持神武,或是肃穆站立或是准备战斗。   路迎酒轻轻一动,敬闲就察觉到了,语调带着惊喜:“你醒了?”   “嗯……这里是哪?”路迎酒问。   “尽头。”敬闲说,“一切的尽头。”   他停下脚步,将路迎酒温柔地放下。   路迎酒还有点头晕,勉强扶着雕像的底座,坐下来休息。   现在他才注意到,右手深可见骨的伤口被绷带扎起来了,能闻到微苦的药草味。他尝试性活动手腕,除了发麻以外,竟然没有痛感。   大概是敬闲用了鬼界的什么疗伤方法,分外有效。   他也换了一身干净又宽松的衣衫,那些血迹和水渍都没了。   敬闲递过来水,路迎酒喝了一口,笑了笑:“你还带了那么多东西?”   “那当然。”敬闲也坐在他身边,笑了,“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敬闲手上也有刚凝固的血液。   其他地方看不到,但肯定也是有伤的。   路迎酒是第一次见到他受伤,不知是在阻拦百鬼夜行时伤了,还是在与侍从的战斗中。尽管敬闲面上不显,但他还是察觉到了浓郁的疲倦。   见他目光看过来,敬闲满不在乎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侍从追不到这里,你可以多休息一下,再睡会。”   他笑了:“你刚刚杀掉的人形,是这里的守卫。它死了之后,其他侍从就群龙无首了。”他又亲了亲路迎酒的眉心,“我媳妇真厉害。”   路迎酒说:“我没事,该休息的人是你。”   不待敬闲反驳,他又说:“你的伤口到现在都没愈合……要是放在平时,应该几秒钟就好了。”他看向敬闲,认真道,“你也很累了吧。”   从鬼界到现在,敬闲不休不止地战斗了近十日了。   敬闲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路迎酒在肩头轻轻一揽——   有生以来第一次,是他倚靠在了路迎酒身上。   路迎酒环抱他:“这回换我守着你。”他伸手,温柔地抚过敬闲的鬓角,就像是以前敬闲对他做的一般,“安心睡吧。”   敬闲一愣。   他笑了,放松身体,伸手回抱住路迎酒,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路迎酒就这样一直守着他。   敬闲睡得很沉,在睡梦中依旧紧抱住他,好像怕他突然离开。而路迎酒一遍遍轻抚过他的手背、眉心,安抚着他。   偌大的殿堂空荡荡的,完全没有威胁,但路迎酒还是保持了绝对的警惕。毛团子也被敬闲带了过来,在旁边支着耳朵替他们望风。   周围安静极了。   昏暗的环境中,只有头顶还有暗淡的天光降下。在一片寂静中,路迎酒听着敬闲浅浅的呼吸声,才突然意识到:他们都还活着。   好好地在这里呢。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二十多分钟过后,敬闲的眼皮动了一下。   “醒了?”路迎酒看他,“要不要……唔?”   敬闲一转头就亲上来了。   唇齿交缠,亲得难舍难分。   好不容易分开,路迎酒晕头转向的,听见敬闲飞快说:“我找了好多地方才看到毛团子然后在它的带领下找到了你要是再晚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你现在还晕不晕伤口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做一下人工呼吸?”   路迎酒更晕了:“慢一点慢一点,你在讲什么啊?”   敬闲不答话,又抱着他亲了一轮,进行了所谓的‘人工呼吸’。   路迎酒本来精神没恢复,被他这么一搞更是晕乎乎的,大脑好像都被亲得缺氧了。   分开后他扶着脑袋:“你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明明之前还特别沉稳的!   怎么一下子又变回恋爱脑了!   敬闲说:“睡醒了,又有精力了。”   路迎酒:“……看出来了,我就不该让你睡的。”   “挺好的,”敬闲回味了一下,“以后可以这样多睡几次,别有一番风情。”   路迎酒:“……”   敬闲好像多了什么奇怪的癖好。   劫后余生,来不及多加感慨与温存,也来不及说绵绵情话,他们手牵着手继续走在殿堂。   在一片灰蒙的景物中向前。   路迎酒说:“你说这里是‘一切的尽头’?”   “对,我对这个殿堂有印象。”敬闲回答,“再往前走,我们就能见到天道的污染源了。”   “你来过这里?”路迎酒有些奇怪。   敬闲说:“我的记忆也很模糊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或许久远到……我还没诞生的时候。”   再往前走,路迎酒就明白敬闲说的意思了。   殿堂中出现了一扇厚重的大门。   那是个很普通的石门,至少百吨重,但他们只是轻轻一推,石门就轰隆作响地开了。   门后的景象终于不再昏暗。   明亮的天光从天而降,照耀到了殿堂的右半侧。而左半侧是绝对的黑暗,阴气阵阵。   光与暗泾渭分明,将殿堂分作了两边。   在左边,路迎酒见到了无数飞舞的鬼魂。   它们残破又细碎,漂泊不定,在阴气中浮沉。   “这是……”路迎酒微微睁大了眼睛。   敬闲说:“这些都是残魂。如果强大的残魂离开了这里,去往鬼界,就变成了神官。或许很久之前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吧,所以我才对这里有很模糊的印象。”   路迎酒说:“那右边对应的应该是人间。”   他尝试性地走进右边的光中,敬闲却松开了他的手。   “扑通、扑通、扑通——”   光中似乎有脉搏,带着空气与大地震颤。   那脉搏并不孤单,此起彼伏,像是海洋——这是无数生者的脉搏交织在一起,汇聚出的独特乐章。   这殿堂的两侧,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路迎酒回头看去,敬闲依旧站在石门口。毛团子也摇着尾巴,留在了敬闲的身边。   路迎酒问:“怎么不过来?”   敬闲笑着摇头:“我们过不去。我们只能在另外一边。”他指了指黑暗的那一侧。   路迎酒顿时懂了。   两侧分别对应了阴阳,他和敬闲只能各走各的路。   他看不清黑暗中究竟有什么。   同理,敬闲在另外一边也看不见他。   他们得暂时分开了。   敬闲看着他说:“那我们在终点见?”   “嗯,”路迎酒说,“我们在终点见。”   两人遥遥对望,各自迈步进了殿堂的两侧。   在一片明耀的光辉中,听着层层叠叠的心跳声,路迎酒不禁加快了脚步。   快一点,再快一点。   都说人鬼殊途,彼此的想法、观念注定是不同的。   但这从不是限制他们的条件,以前不是,未来也不会是。爱将包容一切。   路迎酒知道,在这光与暗、生与死的尽头,敬闲在等着他。   正如他会等着敬闲一般。   他快步穿梭在光明中,明明才分开了几分钟,却觉得像是过了百年。   也不知多久之后,远处又出现了一扇石门。   看起来那就是终点了。   路迎酒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离开了光亮——   敬闲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笑着将他拥了个满怀。   人鬼殊途。   殊途同归。   再看向巨门,两人又是并肩将手放在石门上。   这一次的石门没有那么好推了,他们几乎是竭尽全力,毛团子也奋力用身躯撞击门扉,才让石门轻颤。   一寸、两寸、三寸……   它终于缓缓开启。   “呼呼呼——”   狂风从门缝涌出,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路迎酒侧身挤过门缝,看见空中满是飞舞的金色人形。   和他杀死的人形不同,这些人形的面容恬静,轻闭双眸,随着风翩跹着,在灰蒙蒙的天地中像是一群金色飞鸟。   而最尽头……   最尽头是一颗参天的古树。   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品种,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那些金色人形停歇在其中,坐在枝干上,带着好奇打量来者。   路迎酒和敬闲慢慢走近。   每走一步,路迎酒就能感受多一分的震动,像是什么在他的灵魂深处,与古树产生了共鸣。   等到走到古树之下,他们才清楚,树根处有一团浓郁的黑色。树根被它腐蚀了,烂了一大片,黑水从其中涌出。   当路迎酒的目光上移时——   树干上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小不一的眼睛以不同频率、朝不同方向转动着,正正好好就是59只!   路迎酒喃喃道:“看来这就是感染源了……但是,这感染是从哪里来的呢?”   敬闲抬头道:“上头在滴水。”   路迎酒:?   他顺着敬闲的目光看去,果然,在殿堂的最上方有一朵小小的……乌云?   乌云突兀地飘在空中,细小的黑雨落下,正好滴在树根。   路迎酒说:“这天道家的屋子漏水啊。”   敬闲:“……确实,有点穷酸。”   路迎酒试探性甩出一张符纸。   符纸乘风飘入黑云中,被吞没了,没半点反应。   路迎酒正发愁该怎么办,就看见敬闲的目光往旁边游移。接着他猛地伸手,抓住了两个掠过他身边的金色人形!   路迎酒:?   人形:??!   敬闲发力,将它们两个像铅球一样直接甩到了乌云中。   “扑哧!”   轻微的一声后,人形消散了,黑云也应声散去。   路迎酒:“……太暴力了。”   “有用就行。”敬闲挑眉,“你看,云这不就散开了吗。”   这回,路迎酒清晰看到云后有什么了。   ——那是整个世界。   飞鸟走兽,日出月升,终年不化的雪山,鹿角上的一抹薄绿和徘徊于地下洞穴的蓝鱼。嫩芽破土,雏鹰起飞,枯树腐朽,孤狼老去,衰亡与繁盛共存,死亡亦是新生;   紧接着又是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无数人的面庞浮现,呱呱坠地的婴孩,迟暮之年的老者,皮肤黝黑的男人走在工地,面容姣好的女人正精心打扮……几家欢喜几家愁,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各种琐碎的小事堆砌在一起,构成了人生百态;   再往下则是漆黑的鬼界,猩红的彼岸花疯长,风云变幻间,神官御火凝冰,鬼怪互相啃食,骸骨堆得比山高。十八层的景象各异,勾勒出疯狂的无间。最后画面定格在深渊上的一树繁花,白花枯荣——那也是敬闲的诞生之处。   而这所有的一切,凝聚在了云中的小小天地。   黑水正是从其中滴出的。贪婪、疯狂、自私、虚伪、傲慢……   天道无形,束缚着万物,却同样付出了代价。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污染源。   路迎酒皱起眉。   他本以为污染源是特定的东西,能够被摧毁,但现在看来,它根本就不可能根除。只要万物存在,这腐蚀就如影随形。   但是……   路迎酒说:“我们想办法清除掉这棵腐树吧。”   “那污染源怎么办?”敬闲问,“如果放任,天道早晚还会被腐蚀的。”   “不用在意,”路迎酒摇头,“就让它这么下去吧。负面情绪不可能消散,但总会有人站出来。”   他继续说:“我在想,天道被腐蚀可能不是偶然。就像是人会生老病死,植物有兴荣衰败。天道被污染,然后又被拯救,同样也是轮回的一部分。”   “但我们不必担心未来,因为这世界上从不乏英雄。”   有卑劣者就会有英雄,光与暗相互依存,才是真正的平衡。若干年后,待到天道再度堕落,这殿堂会迎来新的访客,而那些来访者与他们一样勇敢而强大。   他们会带着一身孤勇与热血,推翻堕落,扫荡腐朽。   再然后……   他们也会对未来怀抱希望。   路迎酒笑说:“就像是一盏代代相传的灯。我们不是燃火者,也不是熄灭者,只是普普通通的传递它而已。但我们都知道,它会永远燃烧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我们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英雄,而我为此欣慰。”   “……我明白了。”敬闲点头道,“那我们开始吧。”   ——说是开始,实际上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毕竟清理天道这件事情,谁也没做过。   路迎酒说:“按照阵法来说,我们找到的是天道的‘污染处’。所以这棵树,我们都应该毁掉。天道可能会因此残缺,但它能复原的。”   “怎么毁?”敬闲抬头看去,“放火烧吗?”   路迎酒也茫然道:“应该吧。”   敬闲沉默了一会,又说:“那要是,烧坏了怎么办?”   路迎酒还是茫然:“不知道。”   虽然天道无形,法则本身是不该被伤到的,但谁知道呢?俗话说,山上一把火下午派出所,又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他们要是不小心搞坏了什么,问题就大了。   但是,他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现在只能相信阵法了,”路迎酒深吸一口气,“理论上来说——我是说,理论上来说,我们放火不会出问题的。要是真的出问题了……”   “那我们就千古留名了。”敬闲说。   路迎酒:“那个叫遗臭万年。”   “一个意思。”敬闲笑道,“你我是共犯,有什么区别?是非荣辱都是我们一起扛。”   路迎酒笑着摇头:“跟你在一起久了,我简直都要变成反派了。”   反派夫夫默契地抬头,看向古树。   一阵风起,树叶哗哗作响,那些眼睛意识到危机将近,疯狂地转动。   只不过它们的侍从早就死绝了,再无反抗之力。   两人不再犹豫,一个燃起鬼火,一个画出符纸。   腐朽处出乎意料地易燃,很快,烈火熊熊燃起,贪婪地舔舐上树根、枝干、树叶……   栖息在树上的人形慌乱地飞起,盘旋在空中,却束手无策。   这是一场盛世的火焰。   百米高的树木噼里啪啦作响,眼睛被吞没,绿叶化作飞灰,就连那朵乌云都被勾勒出红边。   路迎酒和敬闲并肩站着,艳红色的亮光落入眼眸,热浪掀起衣袖。   两人不语,看着整个世界燃烧。   也不知多久之后,古树化作飞灰。风轻轻一卷,灰烬就飘散无踪了,只余空中飞舞的、迷茫的金色人形。   路迎酒低声说:“我们走吧。”   敬闲点头。   在他们身后,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束出现了。   金色人形围着光束飞舞,似乎在暗示着什么——那就是他们离开此处的通道。   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两人刚走了几步,路迎酒听见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路迎酒一愣,猛地回头!   只见古树生长的地方空荡荡,而人形降落下来,排列在道路两侧,恭恭敬敬地鞠躬——   像是古时候,恭迎新王登基的臣民。   敬闲听不到这声音,问:“你怎么了?”   在这电光火石间,路迎酒明白了它们的意思:   天道已经残缺。它们在期待着,他能够在此时此刻,就成为天道。   他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当然能做到……   那将是这世界上最接近神祗的位置。   所能达到的高度,是人与鬼这一辈子都不可企及、不敢想象的。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得。   那浩大的声音再次传来:   【路迎酒,你的时辰到了】 第109章 回归   整个殿堂都在变化。   灰蒙蒙的景象变了,柱子被华丽的花纹爬上,雕龙画凤。柔软的绸缎在地面铺开,墙壁金碧辉煌,每一处都镶着金银珠宝。宫灯凭空出现,花纹各异,灿灿光芒映亮一切。   短短几秒钟,这陵墓一般的地方变得和真正的宫殿一般。   人形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敬闲听不见那浩大的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名的恐慌感爬上心头。他浑身都是僵硬的,想要牢牢抓住路迎酒,却又在伸出手的时候,停住了动作。   路迎酒背对着他,打量华丽的一切。   空气中符文在波动,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新奇、强大又畅快——那恐怕是人类竭尽千百年,也无法钻研出的东西。对于一个早就问鼎巅峰的驱鬼师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更何况,还有那不朽的生命,与无与伦比的权力在等待着他。   而他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走过去,接纳它。   两人就这样立在远处。   敬闲心中像是被风雪侵蚀了,冷到不行。   他凭直觉知道:只要路迎酒往前走一步,他就会永远失去他了。   就像是百年前在那风雪之中,路迎酒一身白衣沾血,迈入了鬼界之门。天寒地冻之下只余困兽一般绝望的他。   都说鬼怪对自己的执念是疯狂的,他当然希望路迎酒永远在身边,长相厮守,不论生死都不分开。   可是,如果他强行把路迎酒留下了,路迎酒会恨他的吧?   路迎酒才摆脱了诅咒——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人,当然是想随心地度过这一生,不留遗憾。路迎酒又是很有主见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容不得其他人干涉。   所以敬闲只是站着。   站着,看路迎酒的背影。   他不敢伸出手。   他不敢。   路迎酒实际上只停了两三秒钟,敬闲却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路迎酒就回过了头,说:“敬闲,我们走吧。”说完回到了他的身边。   敬闲:“……”   路迎酒说:“你怎么这个表情?”他笑了笑,“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过去吧?”   敬闲:“……嗯,因为你犹豫了。”   “什么啊,”路迎酒莫名其妙,“你见到这破地方突然翻新了,难道不会因为好奇多看几眼吗?我就看了那么几秒钟而已,连宫灯上的花纹都没看清。”   敬闲还是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路迎酒知道他的心思了。   他笑了:“能知晓那些全新的符纸、攀升到一个未知的高度,确实有诱惑性。但都不是我追求的。”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天道的一部分’,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不想承担这样的重任。当天道有什么好的,又无聊又寂寞,指不定还会被那黑水淋坏了脑袋。”   他轻轻拉上敬闲的手,说:“你也知道的,我从小的朋友不多,亲人也离开了。”   “小时候的我就经常摸着长命锁,猜测你什么时候能出现,又想着等你出现之后,我要把这十余年的故事全都告诉你。现在你在我身边了。往后还有那么多故事,我们能一起经历,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敬闲,我承诺过不会再丢下你,你可要多相信我一点啊。而且,朋友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他说:“我爱你。我们一起回家吧。”   敬闲良久无言,低声道:“再说一遍。”   路迎酒:“……我刚刚讲了那么长,你让我再说一遍??”   “不是,”敬闲的眼睛亮亮的,“三个字那个。”   路迎酒笑了:“我爱你。”   他一如既往地得到了敬闲的一大口亲亲,然后是耳边的低笑:“我也爱你。”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入了光束中。   光明照耀着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消失。   而他们没有回头。   在他们彻底消失后,整个殿堂死寂一片。   跪拜的金色人形缓缓站了起来,面面相觑。它们很茫然:为什么路迎酒拒绝了呢?   明明之前来的人,几乎都答应了啊。   再看向古树曾在的地方,空空荡荡,它们不由慌张起来,上下纷飞,乱成了一锅粥。   终于,在混乱之中,其中一个人形站在了空地之前。   这些金色人形实际上都是天道的碎片。   而它是这里最强壮的那个。   其他人形顿时知道了它的意图,短暂犹豫后,再次跪拜在地上。   而它缓缓走了上去。   新的树根缠绕成王座模样,它坐上去,在这个瞬间,王座背后的枝干拔地而起。   短短几秒钟内,又是一棵全新的、茂盛的大树出现了,根深叶茂,苍劲有力。   一只眼睛出现在树干上。   污染被祛除了,眼睛没了之前的疯狂,平静而祥和。眼中的符文流转之间,隐隐有圣洁感。   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   一阵微风刮过,更多的眼睛睁开了。   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到最后,云中的小世界变化万千,金色人形雀鸟一般欢快飞舞,满树的眼眸转动——   一共是60只。   ……   “……路先生?”   “你们还好吗?!”   “我靠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到处都是雨声和喧闹声。   路迎酒睁开了眼睛,一众人围着他,神态焦急。   准确来说,是围着他和手里牵着的敬闲。   邵虹——降临处的指挥官,快步走了过来:“您这边是什么情况?”   “今天是几号?”路迎酒问他。   邵虹一愣:“哈?”   “今天是几号?我消失了多长时间?”路迎酒又问。   邵虹震惊,扭着脖子喊:“医生!医生在哪里?!路先生的脑袋摔坏了!!”   路迎酒:“……”   四个白大褂紧紧张张地跑过来,强行把他和敬闲拉到了一边,拿着个瞳孔笔就往他俩的眼睛里照。   路迎酒赶快避开:“我没事!”   敬闲附和:“对!他没事!”   医生:“……”   路迎酒一番好说歹说,从医生嘴里问出了情况:他们俩在天道那里折腾了那么久,外界竟然连一分钟都没过,还在紧张地等待百鬼降临。   但是……   这场最大的百鬼夜行,是被腐朽的天道召唤出来的。   天道已经被净化,鬼界的阴气不再翻滚,想必战斗很快就能结束。   可惜的是,已经狂躁的鬼怪无法停下,悬停于这片厂区之上,露出了獠牙。   路迎酒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问敬闲:“怎么样,要不要再来打一场?”   “求之不得。”敬闲笑说。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   符纸燃烧,阴气翻滚。   战斗才刚刚开始。   ……   半个月后。   天空放晴,灿烂的阳光落下,窗外鸟语花香。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路迎酒在睡梦中听见了这声音,本能地皱起眉头。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嗷!”   路迎酒清醒了:“敬闲!你在干什么?!”   客厅,敬闲赶快把剩下的骷髅头和一堆厨余垃圾全都倒进毛团子嘴里,念叨着:“快吃掉快吃掉。”   毛团子:“嗷嗷嗷!嗝!”   等路迎酒出来,那一鬼一毛团子已熟练地销毁了所有证据。   路迎酒:“……”   他被气得清醒了。   敬闲一见他的脸色,意识到今晚自己可能上不了床了,赶忙扯开话题:“唉时间差不多了,快吃早餐,快吃早餐。”   桌上摆着新鲜出炉的鲜虾馄饨。   路迎酒洗漱完,坐下来慢慢吃。   在这当口,敬闲整理放在窗台上的花束,说:“我要跟着一起上去吗?”   “一起啊。”路迎酒说,“他又不是不认得你。”   敬闲说:“我这不是怕他看见我们在一起,受刺激了,伤口开始喷血吗。”   路迎酒笑了:“没事,他还不至于心胸狭隘成这样。”   ——他们说的是楚半阳。   那一日,楚家在阵眼处确实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拼死奋战着,才在时间内请来了神。那四五人受了重伤,还好性命无碍,做了几场手术之后,都是在医院躺着呢。   路迎酒去了医院几次了,但楚半阳的精神不好,他也不方便打扰。   现在楚少爷逐渐生龙活虎起来,路迎酒就再买了花束和水果,准备送过去。   不管怎么说,敬闲的计划特别有效:路迎酒被这么一打岔,果然忘记了毛团子的事情。   换好衣服,敬闲开车,两人到医院敲开了病房门。   楚半阳脑袋上缠着绷带,打着吊针,见到他们之后倨傲地“哼”了一声:“我都说了不用再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死心了。”   旁边小李懵懵地插嘴:“师父啊,您刚刚不还让我扶您去照镜子吗,准备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要来呢?”   楚半阳:“……小李,抄书去,三遍。”   小李哭着出去了。   “上次过来,你没和我讲几句话就睡着了。”路迎酒笑了笑,把花束摆在床头,又放了一篮苹果,“现在和你叙旧都不行?”   “没啥好叙的。”楚半阳满脸傲娇,“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话是那么说,他的眼神使劲往床头飘,想看路迎酒给他带了什么花。   果然,楚半阳还是楚半阳。   路迎酒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的床头,又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讲,在天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一提起这话题,楚半阳果然有兴趣,微微偏过头。   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路迎酒讲了他和敬闲的经历。   其中的惊险与震撼,语言传达不了万分之一,但楚半阳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等到故事讲完,已经日上三竿了。   几人点外卖,又叫回了抄书的小李,在病房内闲聊了一阵。   楚半阳才做完手术,精神不好,很快又想休息了。   路迎酒就笑说:“不打扰你了,我们改天再来。”   楚半阳说:“快走,不送。”   小李:“啊您伤成这样,就是想送也送不了啊……”   楚半阳说:“抄书。”   小李落泪。   路迎酒和敬闲起身,准备走了。   临出病房前,楚半阳又开口:“这次手术……”   路迎酒回头看他。   楚半阳:“这次手术,我伤口愈合得是最快最好的。”   路迎酒:“……”   路迎酒:“…………”   他说:“再见,第二名。”   楚半阳气得表情直接失控,几欲抓狂。路迎酒适时地关上病房门,大笑着逃之夭夭。   就这样笑着,他和敬闲出了医院,沐浴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中。   敬闲侧头看他:“接下来去哪?”   “去找陈正吧。”路迎酒还是笑,“他肯定又泡了花茶在等我。”   敬闲问:“是他泡的茶好喝,还是我泡的好喝?”   “没区别。”   “嗯?”   路迎酒哄他:“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眼睛是59只,现在是60,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59次,之后轮回会继续,腐朽永远存在,但英雄也是如此。   当然,这和俩夫夫就没啥关系了!毕竟,他们要开始幸福的婚后生活啦!! 第110章 朋友们   百鬼夜行刚刚结束,青灯会里的事务繁忙,陈正是好不容易才有时间与路迎酒见面。   车子行驶过城市。   鬼怪与恶劣天气带来了极大的破坏,路面残缺,大树倒塌,甚至还有几个电线杆被断了。好在,敬闲带领神官在鬼界拦截了七八成的鬼怪,路迎酒也及时净化了天道,实际来到阳间的鬼怪寥寥。   没有人员死亡,伤者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人们回归日常生活,城市的修缮工作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来到茶室的楼下,路迎酒准备单独去见陈正,就嘱咐敬闲带毛团子去吃点“健康又营养的东西”。   敬闲信誓旦旦地答应,转头就放毛团子去吃恶鬼了。   路迎酒上了楼,进了最里头的包间。   陈正果然泡好了花茶在等他。   淡淡的玫瑰花香散开,热水壶咕嘟咕嘟地冒泡,陈正倒了茶,将那精致的斗笠杯推来:“尝尝新茶。”   路迎酒坐下,轻抿几口,花香味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他笑说:“很好喝。”   “那当然,”陈正顿时喜笑颜开,“这可是最顶级的,换个人来我还舍不得泡。”他又抬头看了看钟,喃喃道,“她也应该快来了……”   “谁啊?”路迎酒问。   陈正说:“你认识的人。”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传来,包间的门被拉开了。   张书挽一身运动装,扎着高马尾,潇潇洒洒地走进来了:“哈喽!”   “给你介绍一下,”陈正笑了,“我们会里的新驱鬼师。”   路迎酒意外极了,转而也笑了。   这一切结束之后,张书挽再也不用独自守在镜中世界。   她可以开始自己的人生了。   张书挽坐下来,喝着陈正递过来的花茶,感慨道:“真是不容易啊。来,小路,快把你故事讲出来,我都好奇死了。天道到底长什么样子啊?那个污染源是什么啊?”   和在楚半阳那里一样,路迎酒把天道那里的故事讲给了他们听。   陈正也是听得瞠目结舌,连连说:“真的太不容易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张书挽摇头道:“简直让人没法想象……好在,阵法都是有效的。”   接着,三人闲闲聊了百鬼夜行,说哪里的阴气还在翻滚,需要驱鬼师过去,又讨论这次出现的新鬼怪,之后应该如何对付。   等到讲完,夕阳橙色的光芒照进来,落入飘着玫瑰花瓣的杯中。   张书挽看了看时间,说:“我还有课,得走了。”   “哟,”陈正觉得惊奇,“动作那么快啊,连课都报好了。”   “是啊。”张书挽说,“素描课。我小时候就很想学画画,一直没时间,现在终于有空了。”她挥了挥手,笑弯了眼睛,“先走啦,你们慢慢聊!”   剩下陈正和路迎酒,两人又是聊了一会。   主要是叙旧。   他们讲起刚入会时的故事,讲起以前的委托与同伴,讲起那时候的青灯会是怎么样的。岁月如梭,陈正的鬓角已经斑白,而当初青涩的少年驱鬼师也独当一面。提起过去的事情,他们心中都是诸多怀念与感慨。   等到讲完,两人站在茶馆的楼下时,夜幕已然低垂。   陈正硬是塞给路迎酒了几盒茶叶,说让他回家慢慢喝,有空再来找他喝茶。   路迎酒应了,又听见陈正说:“小路啊……”   他的神情几分严肃。   “怎么了?”路迎酒问。   陈正说:“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等到安定下来后,我要好好整顿青灯会。”   路迎酒有些讶异地挑眉。   陈正继续说:“现在的青灯会,并不符合它存在的初衷了,它配不上‘青灯’这个词,你的那件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我想着,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会里的情况复杂,涉及到各种利益、背景、人情世故,我也没有绝对的话语权。但是,只要一点点去改变,总有一天它会变成理想中的样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可以当做,我也被你讲述的、你经历的那些故事鼓舞了吧。我年过半百了,但就像之前说的一样,偶然还是要热血一把的。”   陈正深呼吸一口气。   他伸出右手,看着路迎酒认真道:“今后,请你监督我吧。”   “……好,那我拭目以待。”路迎酒也笑着伸出手。   双手有力地交握。   ……   与陈正道别后,敬闲带着吃到打嗝毛团子接上了路迎酒。   两人直奔着路迎酒吧过去。   百鬼夜行的时候情况特殊,酒吧暂停营业了半个月,终于在今天回归了。   车子刚到酒吧楼下,就能看到吧内灯火通明,传来了笑闹声。   他们上楼,进门就被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包围!彩带在空中炸开,一阵掌声,桌上放着汽水、披萨、杯子蛋糕和五颜六色的小零食。   除了酒吧的员工,陈笑泠也赶来了,坐在沙发上咬着棒棒糖,见到他们后眉开眼笑。   叶枫一把拉过路迎酒,把他摁在沙发上:“我们买了个大蛋糕,就等你来切了!”   “还有大蛋糕?”路迎酒笑着,“搞得跟生日一样。”   “庆祝重新开业,当然是要隆重一点啦。”叶枫拍拍他的肩,又四处张望,“蛋糕呢?蛋糕去哪了?”   阿梅弱弱地说:“其实是我想吃蛋糕,才去买了那么大一个。”说完转身,和姚苟一起搬出了一个红色蛋糕盒。   打开盒子,水果蛋糕看起来分外可口,上头还用巧克力酱画出了啤酒杯的模样。   在众人的簇拥下,路迎酒切开了蛋糕,每人都拿到了一大块。叶枫又开始调酒,几杯色彩各异的鸡尾酒排开,让陈笑泠连连拍照。   姚苟一喝酒就开始兴奋,卷起纸张当话筒唱谁也听不懂的歌,还硬是和叶枫勾肩搭背,要他来一起唱。陈笑泠一路拍照,飞速发着朋友圈。阿梅比较腼腆,就坐在旁边慢慢吃蛋糕,跟着众人笑。   等到东西都快被扫荡干净了,叶枫自己也喝到上头了。   他歪在屋子的角落,拉着路迎酒含糊说:“姚苟、姚苟一直在给事务所做宣传,很快就会有很多驱鬼委托了,咱们又得开始忙啦。”   “你打算接委托吗?”路迎酒问,“你爸那边……是怎么说的?”   叶枫说出了自己重生的秘密,叶家的家规那么严,当然是要处理的。   叶枫扶着脑袋,半醉道:“他们商量了挺久的,今天告诉我,他们本来是打算把我从家中除名,但是……”   “但是什么?”路迎酒问。   “他们、他们说,我这次表现得非常好。”叶枫说,“我爸也帮我讲了很多话,他们最后决定,如果我之后继续在委托里证明自己,他们就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所以,我肯定要开始接委托的。”   事情能这样发展,那真是最好的。   路迎酒不禁道:“那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太好了。”叶枫醉乎乎地笑了,“多亏你给我的勇气,来,我俩一起再喝一杯!”   杯盏相撞。   两人抬头,将好酒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陈笑泠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哎哎,今天我们还没有合照呢!快过来!”   姚苟东倒西歪:“人都喝醉了还拍啥啊,到时候、嗝!到时候全倒在你的镜头下。”   “来嘛来嘛。”陈笑泠拉他,“不然我不好发最后一条朋友圈。”   她踩着高跟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把几个醉鬼都拉到了一起,又喊道:“小路快过来!带着你的大妖精坐在最中间!”   等到所有人都齐了,她拨了拨头发,把手机架好、设好倒计时,赶忙跑到众人中间露出了一个完美的、排练已久的笑容。   “咔嚓!”   ——照片定格在最完美的瞬间。   妆容精致的陈笑泠站在沙发后,搂着腼腆笑着的阿梅。而沙发的正中间,路迎酒和敬闲笑着紧挨在一起。他们右边是姚苟,左边是叶枫,两个醉鬼一左一右仿佛门神,东歪西倒,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耶!”   陈笑泠很满意这张照片,念叨着,以后要把这照片打出来挂在酒吧的门口。   等到夜深,这场欢庆才结束。   敬闲和路迎酒两人开车,把醉鬼们挨个送回去,在午夜时回了家。   路迎酒已经很困了,洗完澡,躺在敬闲怀中迷迷糊糊的,隐约间听到敬闲又在兴奋地策划换房子、换家具。   他困到啥也听不见,嗯嗯嗯地认同就完事了。   敬闲嗨完了,又说:“我们是明天下午的机票,你中午想去哪里吃?”   路迎酒:“嗯嗯嗯。”   “自助餐怎么样?还是火锅和烤肉比较好?”   路迎酒:“嗯嗯嗯。”   敬闲自说自话:“还是吃健康一点,素菜馆也不错。”   路迎酒:“嗯嗯嗯。”   敬闲:“……”   敬闲说:“我是不是天下最帅的?”   路迎酒:“嗯嗯嗯。”   敬闲得到了认可,心满意足,在路迎酒的脸上亲了一大口:“睡吧睡吧,我爱你。”   这回路迎酒听清了。   “嗯嗯嗯。”他含糊说,“我也是。”   敬闲又高兴了一阵后,反应过来了,又摇了摇路迎酒:“我不要听‘我也是’,我要你说‘我也爱你’。”   路迎酒:“……”   就在敬闲以为他已经彻底睡着的时候,路迎酒勾起嘴角:“我也爱你。” 第111章 致万物与你   他们买机票是为了扫墓。   路迎酒向张书挽要了一份名单。   名单上都是她记得的、参与过计划的世家知情人。   可惜的是年代久远,又没有其他的记载,张书挽只回忆起了二三十个人。   其中有六七位的墓碑就在鹭江市,其中包括了张念云和陈敏兰。路迎酒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全了,挨个向他们鞠躬、献花。   他也努力打听了那些人的生平。   扫墓时,他沉默不语,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容颜,想象那些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他要把这些人和故事铭刻在心。   剩下的墓碑都在外地,路迎酒和敬闲今天就准备过去。   机场的天空湛蓝,飞机展翅向蔚蓝的天空。   之后的几个月,他们走访了每一处墓地。   每当到了墓碑前,路迎酒献花,敬闲也会和他一起深深鞠躬。   路迎酒说:“我还以为你不屑于这种礼仪呢。”   “我确实不在乎大部分的人类,毕竟三观根本不同。”敬闲说,“但这些人值得尊重。”   时间充裕,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就会慢下脚步慢慢欣赏。   长街短巷,楼宇高高低低,他们手牵手穿梭在钢铁森林之中。草长莺飞,柔嫩的绿意攀上枝头,他们行经比天空还澄澈的湖泊,彼此拥吻。   就这样边走边看,顺便还做了一些驱鬼委托,惩恶扬善,破除邪念。   等到扫完墓了,已是来年的盛夏。   酒吧的生意蒸蒸日上,阿梅依旧精心装扮着酒吧内外,招了新员工来帮忙。姚苟和叶枫时不时会接驱鬼委托,也有新的驱鬼师听闻了名声,想要加入。他们许久未见到路迎酒和敬闲,都很是想念。   路迎酒确实也决定回鹭江市了。   但在回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在盛夏的某一日,他和敬闲开着越野车行过长草摇曳的平原。   他们开了一段时间,身后小镇的灯光远去了,周围只余绿浪,和几棵树木的剪影。   夏天的白昼长,直到六七点了天空还是微亮的,云彩泛着暗紫色光芒,与绯红交织。路迎酒摇下车窗玻璃,深呼吸一口清爽的空气,放眼,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风自地平线呼啸而来,压弯了草,也吹响了虫鸣。   一直向前。   一直向前。   直到长草的最深处。   在行过一汪湖泊之后,路迎酒说:“就是这里了,剩下的路我们走过去吧。”   越野车停下,两人下车。   天地苍茫。   路迎酒在后座拿出一盏宫灯,以符纸点燃,一缕青色的火焰无声亮起。   他提灯向前,光芒微弱,但到底是照亮了四周,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敬闲跟在他身后,抱着几捧盛放的花束。   不远处就是一个草坡,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上了坡,在老树之下有一块小小的石碑。   石碑很残破了,看不出原本的造型,也看不清写过什么字,只有半截横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   在数百年前,这里是一个小镇子。   第一盏青灯就是在这里亮起的。   当地人为了感谢那些驱鬼师,立了不少碑石,尚存的就只有这半截了。   张书挽能回忆起的还是太少了。还有那么多的陌生人、那么多的无名英雄淹没在岁月长河中,路迎酒没办法一一致意。   所以,他才决定来到这里。   俯身放下花束,娇艳欲滴的花朵簇拥着石碑,新生与老旧,盛放与破败,世界轮换从来如此,一处湮灭必然有一处蓬勃生长。   百年之前,青灯夜行。   今日石碑不言,那火依旧燃烧。   他们向着石碑深深鞠躬。   ——致敬万物,与无名的你。   路迎酒轻声说:“在这里留一会吧。”   敬闲点头。   路迎酒提着青灯。他们并肩站在长草中,听着虫鸣,看最后一抹天光消失。   回去的路上,路迎酒开窗,任由风吹起发梢与衣衫。   他沉默不语,良久后,看着窗外笑道:“这里的景色真不错。”   “是啊,”敬闲也笑,“现在我们去哪?”   路迎酒说:“先回鹭江市吧,如果你想,我们还可以再去鬼界。”他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反正时间还有那么多,我们想去哪里都行,不是吗?”   越野车奔驰在草浪与夜色中,直到远方。   ……   最近,鬼界有了新传闻。   据说几天之前,鬼王的宫殿里来了一位新神官。   一时之间,百鬼纷纷八卦起来,最后一致认定是鬼王抛弃了火柴人,迎来了新欢。   至于新欢长什么样子?   还没有鬼见过。   它们好奇得抓心挠肺。   有鬼信誓旦旦地说,新欢有三头六臂,一口能吃三个鬼小孩。   也有鬼打包票,说新欢是只妩媚的狐妖,不然怎么能天天吹鬼王的枕边风?   众说纷纭,谁也没个准话。   直到第四天,有个小鬼战战兢兢被叫进了宫殿。   谁都想在鬼王那里得到一份工作——那意味着衣食无忧,前程似锦。只是它这种没啥能力的小鬼怪,进去能做什么呢?   刚进去,就有蒙面的神官问它:“听说你之前在宠物店待过?”   “对对对对啊。”小鬼诚惶诚恐,“我在那里飘过一段时间,见过他们工作。”   神官满意点头,递给它一把梳子,又带着它去了大殿之内。   正值夜深,殿内烛火摇曳。   一只黑色毛团子蹲在大殿中间摇尾巴。   它身上的毛乱七八糟的,打着死结,惨不忍睹。也不知道它去哪里疯玩了一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了。   “给它梳毛。”神官说,给它丢了一个袋子就走了。   袋子很沉,里头装满了金银珠宝。小鬼看直了眼,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了。   “嗷!”毛团子叫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小鬼仔仔细细把它的毛梳整齐了。   它本来就耐心细致,工作起来是一丝不苟……在它手下,一个软软糯糯、手感极好的毛团子再次出现了!   小鬼刚满意地打量,就听见声音传来。   “敬闲,你是不是又把它放乱葬岗去玩了?”   鬼王的声音传来:“怎么可能呢?它一天都安安分分待在宫殿里,也没乱吃东西。”   “真的么?”那人狐疑道。   “那当然。”鬼王信誓旦旦。   脚步声接近了,小鬼赶快退开几步,低着头不敢看,在余光里只瞧见有一抹干净的白色。   那是……一个陌生的白衣神官?   哦对了,肯定就是鬼王的新欢!   “嗷嗷!”毛团子摇着尾巴冲上去,扑进白衣神官的怀中。   鬼王说:“你看,它全身那么干净,怎么可能去过乱葬岗呢?”   小鬼心说,它刚刚还是一团乱麻。   白衣神官依旧狐疑,抱起毛团子揉搓了一阵,倒是没看出异常。   趁这当口,小鬼偷偷抬起视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哪里是传闻中的三头六臂,或者什么狐妖啊?   只见在殿堂的火光下,那神官眼眸明亮,几缕碎发垂在耳畔,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又细腻。   俊秀又好看,一尘不染,眉目如画。   和英俊的鬼王站在一起,简直般配极了。   这天,小鬼一出宫殿就被一堆鬼怪围住了。   “怎么样怎么样!你有没有看清新欢!”   “新欢是不是比山还要高?”   “他是不是狐妖啊?”   小鬼深吸一口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明明非常好看!咱们鬼王殿下的眼光能差到哪里去啊!”   众鬼都是炸开了锅,更加想进宫殿里一趟了。   后来,小鬼又进出几次宫殿。   他的日常是:偷偷给毛团子洗澡、偷偷给毛团子梳毛、还有含着泪水,大口吃那两人的狗粮。   它也听说了不少传闻。   比如,那人名叫路迎酒。   比如,他其实不是神官也不是鬼怪,而是驱鬼师。   比如,他和鬼王频繁地来往于阴阳两界,有时候去人间数月,有时候会待在鬼界很久。   而路迎酒的态度温和,让它的紧张缓解了太多。   它渐渐地和路迎酒说上话了。   有一日,鬼王带着毛团子去散步了。而路迎酒坐在案前精心画一张符纸,等着他们回来。   这正是八卦的好时候!   小鬼壮着胆子,充满好奇地问路迎酒:“我能冒昧问一下,您、您和鬼王殿下是怎么认识的吗?”它又赶忙补充:“因为、因为人类和鬼怪,一般是不会来往的……我就有那么一点点点的好奇。”   它越说越心虚,生怕惹路迎酒不快。   路迎酒却愣了一下。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飘得很远,似乎想起来无数的人,和无数精彩纷呈的故事。   然后他回过神来:“我们的故事可是很长的,我先给你讲最开始的一段吧。”   小鬼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于是,路迎酒笑说:“我从小厄运缠身,有个江湖大师告诉我,我得和鬼怪成婚才能活下去。”   “所以啊,故事要从我和鬼王冥婚之后说起……”   他讲述着故事,眼中带光。   直到敬闲回来。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这是再美好不过的一日。   英俊的鬼王一身玄衣,还没见到路迎酒呢,眉梢已然带上笑意。   而路迎酒起身,迎接上去,被他笑着拥了个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会不定时掉落番外~楚千句和孔雀神会出现的,还有敬闲的阴间家具也会登场哈哈哈哈哈   大家也可以评论说说想看啥呀!   最后,再次表达感谢!   感谢在2021-08-0118:01:16~2021-08-0200: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kuku、仙男是最帅的、黑子、森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丽丽子50瓶;早起写论文29瓶;淡薄、秦戌10瓶;森卅6瓶;酥饼5瓶;草木2瓶;27011590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