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大师兄他不想干了(重生)[成长·逆袭参赛作品]   作者:赴寒山   简介:君既明重生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如今已是六百年后。   熟悉的亲朋好友,高坐云端。   他在尘世仰头望,孑然一身。   起初,他只想问个明白——   我为什么会死?   可后来,君既明发现:   问个明白太不容易了。   唯执剑出鞘矣。   时隔六百年,君既明的剑又出现在九州四海。   斩苍穹,问黄泉,剑点寒芒未曾锈。   “我说过,只有我的剑,才是九州最锋利的剑。”   .   还有一朵花。   前世缠着他,在他身上寄生百年,又化作人形,执着与他成就一段师徒缘分。   六百年再见,君既明恍然发现:   小花已经不是从前的小花了。   相伴过百年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身躯,千百长生花开遍。   “与师尊一别后,我行九州四海,只为换一个你重生的机会……我赌对了,是不是?”   身上的藤蔓缠紧,锁住他的手腕、脚腕……   冷冰冰的,紧紧贴着他每一寸肌肤。   小花微笑着说:“你是我的师尊,我的灵主……注定要永生和我纠缠。”   “我们要千千万年,永远在一起。”   封面授权:浮镜阁-柒渡子卿   ——   ◆专栏多本完结文可戳!都是可爱不腻的甜饼~   ◆预收《我的剑修成人型了》文案   褚胜雪有一柄剑。   饮血开锋,斩妖除魔。   他和他的剑共赏过碧华宫的万年霜雪,同登过九重天高高在上的宫阙。   友戏曰:“痴剑者无人能出其右。”   梨花树下,粉白纷飞。   褚胜雪新斩了一只想从九渊爬上来的魔,在温柔擦拭他的剑。   .   “卿卿美色,何止胜雪三分。”   又一日清晨,睁眼醒来,入目的不是一如既往的凛冽剑锋。   而是一个男人。   眉眼含笑,赤身裸体。   -   “随你入魔成仙,见你永享万年。”   “还心有妄念,想与你并肩。”   ◆预收《谈完钱该谈感情了》文案   秋澄一直认为,他直播间的榜一是人傻钱多富二代,否则,为什么那么多技术流主播不看,只盯着他一个生活玩家的直播间打卡?   何况自己一不露脸,二不竞技,三不打本,直播间被水友们锐评:治疗失眠良方妙药。   ……实在没什么观赏价值。   但人傻钱多是一个很好的陪聊对象。   夜深人静的时候,秋澄会拉着他畅聊人生、回忆过往。   别说,人傻钱多挺好玩的。   随叫随到,从不抱怨。   略微心动的秋澄,拒绝了认识不久的学长告白。   转头去和人傻钱多做情侣任务。   可是为什么……   人傻钱多掏出来的账号id这么眼熟?   很像从前和他一起玩游戏,但是已经断联一万年的网友。   并且越听越觉得,人傻钱多的声音和学长太像了。   秋澄想再次跑路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之骄子穿越时空仙侠修真逆袭正剧   主角视角君既明(君长明)互动舒徊(小花)配角桂小山游负雪恒晞荆怀   一句话简介:只想专心养花~   立意: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但求无悔。 第1章   “……”   手指生疏的握拳又舒张,君既明迟疑着靠近了这条溪水。   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映照着的,恰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长得与他年少时期一样。   唯一的区别,只有头发的颜色不同。   他生来白发,溪水中的这位少年人——如今他使用的身体,头发却是黑的。   乌发如墨,双眸中隐约可见煞气。那是经年沙场血海酿就的痕迹。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半个时辰前,他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醒来。   山洞里什么都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地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乌压压的洞顶。   若非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君既明险些以为自己到了话本里的阴曹地府。   但这不可能。   因为他是一名修仙者,没有凡人的转世轮回。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名渊的战场上袭来的魔族,是他对战场记忆的最后一秒。   醒来,就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山洞了。   这里也不可能是什么给他养伤的地方,因为他所在的战场前线无时无刻都在战斗,绝不可能有如此僻静的地方让他养伤。   山洞安静得过分。   ……这也不是他用惯了的身体。   君既明移开给自己把脉的手。   这具身体的状态与他十七岁时一模一样,甚至骨龄也停在了十七岁,只是修为略低了一些,堪堪入玄境。   走出山洞,入目满是苍翠,极净的碧蓝天空辽阔,两侧山坡上草木郁郁,有些君既明认识,有些他喊不出名字。   山洞口通往外面的小路也被盖住了,野草长得与他的腰一般高。显然,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   循着隐约可见的道路,君既明走出山洞所在的这出山谷。依旧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盎然春意。   带着几分欢欣,君既明抬手去触碰野草上的春意。   他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野草尖尖上的绒毛拂过掌心,君既明又确认了一件事。这里的灵气,比他当年修行时所见的要多了起码十倍有余。   ……不,不仅仅是这里。   而是整个世界。   神识悄无声息的飘到了远处。   他看到了在溪水边啜饮的小鹿,在枝头停驻的小雀叽叽喳喳,再远些,有一条官道,走一会能看到一座城池。   这还是他的世界,却换了人间,好像回到了进入战场以前的时光。   一二知交,养花一株,无事快意,有事仗剑。他手中握着剑,便如同天下尽在掌。   ……但现在没有剑。   也没有花。   他一个人站在这儿。   君既明不自觉地抽动垂落的手指,收回神识。   真是稀奇。   自己的修为被限制在了这具身体的入玄境,神识受到的限制却比修为要少。   谁能够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做到这种事?   “我”又是谁呢?   凝视着溪水里的自己,君既明下定决心:既然想不明白,那就进城去看看。   多走走,多看看,总有明白的一天。   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来到这儿。   .   此刻,君既明已经站在了方才神识看到的那一座城池前。   城门上悬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牌,上面写着这座城的名字:镜明城。   字迹狂放。   君既明认出了石牌上的字,却对这座城没有一点印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天下城池千千万,难道他要每一座城都知道吗?   城门口的士兵尽忠职守的查验路引,君既明站在一旁观察了一会,摸了摸身上——   他的腰间缀着一个荷包,醒来的时候就有。   里面不多不少,正好一颗灵石。   一颗灵石能做的事不多,眼下唯一能办到的,便是让君既明入城。   他已经观察过了。来往的凡人要查验路引,修士却只用交纳一枚灵石的进城费。   隔着荷包,灵石的棱角分明。指腹压在棱角上,君既明垂眸。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似乎有人知道他会在这里醒来,有人知道他一定会来镜明城,又早早的想到了他身无分文的窘境,所以为他准备了一颗灵石。   这座镜明城,像是为他准备的瓮。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君既明摩挲着荷包,漠然凝视镜明城的石牌,敛尽眼底最后一缕煞气。   移步加入在城门口排队的队伍。   他从旁观者变成了尘世间的参与者。   一路行来,君既明都有收敛气息。及至城门外,战场上带来的煞气已经彻底见不到踪迹了,他看起来像是一名出门历练的少年人,凤目若星,英英玉立,自有一派大家气度。   这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了的了。   接过灵石,城门口负责查验来人的士兵仔细打量少年,很轻松的下了结论:一位极其年轻的修士。容貌俊俏,看着像是大门派出来历练的。   近来城主的悬赏告示不断,很多修士都来了镜明城,这位少年修士或许也是如此来的,不用特别关注。   收回心思,城卫兵把象征修士身份的入城券给了君既明,示意他进城——   镜明城很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违的人间感觉。   这种感受,比他刚才站在山中神识外放探知的更为强烈。   神识,只是他看到了。   现在却是耳目眼鼻,无一不有所感。   君既明不紧不慢的走着,街道两旁熙攘的叫卖声、街坊邻里搭话声构成了他对镜明城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座属于凡人的城市。   温馨,喧闹,很世俗。   漫步在街道上,君既明终于有了实感:无名渊战场上尸山血海,怎么杀都杀不完的魔族,已经是过往了。   他如今,重新沐浴在阳光下。   可是,他究竟多久没有这样,用自己的脚行走在人间的城池了?   君既明恍然回顾。   自从十八岁那年,师父明河真人正式成为太衡宫掌教,他正式成为太衡宫的大师兄开始,他便很久、很久没有亲入尘世了。   如今……   这样也不错。   “小心些。”   扶住一个撞到他身上的小男孩,君既明屈指弹了弹小男孩头顶的冲天辫,微微一笑,轻声叮嘱道。   “谢谢哥哥。”小男孩身后还有几个同伴,追着过来,是顽童嬉闹。   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一边抬手制止君既明继续弹他的辫子,一边扭头看了眼追兵,“哥哥我要继续跑了!撞到你对不起!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晚些时候可以来筒子巷大槐树找我——”   他一边跑一边喊,等不到喊完最后一句话,人已经跑远了。   好在君既明听得清楚。   头顶的冲天辫随着小男孩的跑动一颤一颤,很是可爱。   君既明不自觉又笑了。   这是人间。   也是他当年决意入无名渊的理由。   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年岁了……   心念一动,君既明转到一处露天的茶摊,找了张空桌坐下来。   茶摊里摆着一个小台子,有位说书先生,穿着一身简朴的青色大褂,挽着衣袖拿着惊堂木,直接抬手那么一拍!   君既明来得正是时候,这一折刚刚开场。   “往古来今许英雄,长歌短赋说春秋。可怜清江千里月,望仙都琼台谁临!却说那六百年前,清江畔,无名渊,镇魔之役葬了多少英杰,引人唏嘘!咱们今天要讲的人物,正是那仙门之首——”   说到此处,只见那说书人抬手朝远处拱了拱,以示尊敬。   “——太衡宫大师兄君既明的故事!上一折说到,彩凤衔霞,祥龙来贺,这位大师兄出生时异象连连,白发若神明……转眼百载春秋过,君既明悟道入大乘,正所谓是冠绝一代,难与并能矣。彼时魔族肆虐,妖族隐匿,我等凡人艰难求存,然天不绝人族!”   原来讲的是自己的故事。   君既明轻抿口茶水,脊背挺直,正襟危坐。   姑且听之。   ——这说书人讲的,竟也像模像样。   君既明坐在茶摊间,跟着说书人的话,于熙攘中默然回望。   他十七岁入金丹,一百一十八岁入神游,又一百年,悟道大乘。   自入道以来,他便以碾压之姿力压同辈,天骄第一的位子没有动摇过。   一生顺风顺水,鲜有波折。   ……鲜有波折。   茶台上,说书人喝了口水,清清嗓,讲的是人人皆知的镇魔之战的前情来由。   “……奔流清江水,化作镇魔战场最坚固的防线,以清江为界,大宗小派纷纷派人驻扎无名渊,正式与魔族开战。君既明身为太衡宫的大师兄当仁不让,第一批进入无名渊,以杀养剑,入大乘后期。”   “据载,当天他以大乘后期力战魔族数位渡劫,临阵突破,九九八十一重渡劫天雷,葬了魔族的渡劫,也葬了君既明。一代天骄人物就此陨落,风云变色,天地恸哭,山海同悲——”   话说出来,就要讲证据。只见茶台上说书人扬手往城外一指,“咱们镜明城外的岷南山,就是那一天山海震动时新长出来的!”   在座的各位,但凡是镜明城土生土长的本城人,谁不曾去山上玩过?谁不曾吃过山上的野果,抓过山里的小兽,挖过山里的草药?   岷南山刚长出来时,奇珍无数,养活了镜明城的祖辈。   只是六百年匆匆,如今的岷南山,无甚稀奇,早一百年前,就已经没有修士过来寻宝了。   想到这儿,说书人真情实感,唏嘘落了几滴泪,抬手就着衣袖抹了抹。   茶摊的客人同样唏嘘。   “老李先生这折隔三两日就要讲一遍,我都会背了!”   “会背有什么用?你能像故事里的大人物一样,呼风唤雨,排山倒海?”   “那不是自己不争气嘛!”说话的人拍拍大腿,“没灵根也没办法啊!我就指望着我家小黑明年能检测出灵根,去学点本事。”   “我家的也快了……闲云堂的检测秘籍你买了吗?”   “那不是骗人的东西!”   “……拿出来卖的,不能是假把戏吧?闲云堂可是上面有人背书的!”   …   …… 第2章   一碗清茶饮下。   君既明有些怅然,原来已经是六百年过去了。   六百年对修仙者来说不算太长,有时候只是一闭关一眨眼的时间,却也不算太短,能够移了桑田换了沧海。   他的手碰到茶壶把手,目光看向茶摊门口的招牌上的“一碗免费,再饮一文”八个大字。   “……”   君既明收回手。   囊中羞涩,无钱喝茶。   说出去会被笑的——堂堂太衡宫大师兄连一文钱都出不起。   可我现在也不是太衡宫大师兄啊?   君既明暗自想道:太衡宫大师兄和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位入玄境的小修士,勉强能握剑耍两三个剑花。   小修士没有钱,很正常。   而他也没有想法要回去。   不想再当回太衡宫的大师兄了。   君既明心安理得继续坐下来,听着边上那桌的聊天,不算无聊。那是两位中年男人,也许今天都休息没事做了,或者干活间隙出来松快松快,边喝茶边聊天,他们都有孩子,即将参加灵根检测……   灵根检测?   君既明怔然片刻。   也是,如今灵气这么充裕……不用再担忧什么了。各大宗派广开山门,亦是应有之义。   他微微闭目,灵气于天地间无比充盈。从前各大仙门内忧心的灵气枯竭一说,竟宛若笑谈。   此间灵气,是因为镇魔之战胜利了吗?   君既明暗暗思索着。   如果真的是因为这样,便再好不过了!   他为此执剑过。   而如今,得以知道六百年后,曾经的一切付出均有收获,就已然是值得了。   生死与否,倒是次要的事。   茶台上,说书人谢过在座客官,又开始讲新的一折。   这一折讲的是君既明少年时持剑入红尘,行侠仗义的故事。   戏文跌宕起伏,起承转合一气呵成,牵挂人心。   ——君既明听着,却有些想笑。   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一回事?   想必又是写书人牵强附会,编撰出来的假故事。只不过借了“君既明”的名头,吸引人罢了。   君既明玩味般琢磨片刻。   别说,这个故事写得像模像样。   他仔细想了想,如果他是故事中人,也会选择去做跟故事中这位“君既明”一样的事。   稀奇。   这故事的作者是谁?   他应该很了解我。   在君既明陷入沉思之际,隔壁桌的两位依然在窃窃私语。   他们的话题已经从自己的孩子,重新回到了太衡宫前任大师兄君既明身上。   “如果这位大师兄还活着,恐怕也是大人物了!”   “哈,瞧你这话说的,人家以前不就是大人物!我们怎么也够不着的那种!”   “你没听过那句话?神交!神交已久!你说,我们是不是都是听着君既明故事长大的?”   “……这么说也没错。”   坐在一旁的君既明本人:“……”   听着我的故事长大……?   是不是有些过于离谱了。   “小兄弟,我看你听了这么久,光听不说可不好啊。”   被发现了。   君既明看过去,那桌的两个男人一个穿黑衣,一个穿褐衣。同他搭话的是那桌中穿着黑色短打的那位。   “你听我们聊了这么久,有啥想说的不?”穿黑色短打的男人开口问道。   这位小兄弟,在茶摊上孤零零一个人坐着,显得格外突出,怪冷清的。   “……我觉得。”君既明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君既明死得不错。”   黑色短打男子:“啊?”   他同桌的褐衣男人也愣住了:“啊?”   君既明再开口,这回说得很流畅了:“我觉得他死得好。”   黑色短打男子虚心问道:“怎么说法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君既明说道,“我听他的故事,想来他太累了,死后落得轻松也不错。”   想到眼前这桌说他们是听着君既明的故事长大的,君既明又补了一句:“一家之言,玩笑而已,做不得数。”   ——但他自己,当真是这么想的。   意识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君既明第一想法就是:这个倒霉透顶的大师兄的位子,终于可以卸任了!   反正,他们只是要有一个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那都无所谓。   就算不是君既明,也会有别人,要承受那样令人窒息的、只把人当做工具的目光。   而他。   他解脱了。   “嘿!”穿黑色短打的男人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这小兄弟,说着说着怎么眼眶泛红了呢!他寻思着换个话题:“小兄弟,我看你这样子,像是刚来我们镜明城的,你要去哪里啊?”   “路过看看,随心而行。”   君既明淡声说道。   “噢——”穿黑色短打的男人想了想,便快言快语道,“那你来得不巧。我们这城没啥好看的,你是不是路上被人推荐的来这里?那你肯定是被坑了!”   他语重心长,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小兄弟,我和你说,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没错的,我看你年纪轻轻……”   君既明莞尔一笑,:“您住在镜明城里,住习惯了,自然察觉不到哪里好。”   这是自然的。   在一处待久了,这一处的好与坏便都成了融入骨血的事,一时间说不上来。   “哈哈哈哈哈。”男人乍一琢磨,发现眼前这位小兄弟说的话挺有道理。   “你们大城来的人真会说话!但是咱们这里,岷南山上也没啥宝贝可以挖了,前辈们都挖光了,最近城主贴出来的悬赏告示也被解决了……相逢就是有缘,小兄弟,你如果在街上碰到了说有捷径能够带你去挖宝致富的,别信,别花钱,都是骗子,特意宰你们这些肥羊呢。本地人都不上当的。”   在男人看来,镜明城属实不是一个值得来历练的好地方!收益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有这个功夫,大可以去其他的大城。   何况不止是修士会被骗,从前还有普通人来镜明城,被街上那些挖宝致富的说辞骗了去,失去踪迹。   城主府的防骗手册每旬便要在街上宣贯一次,明晃晃招摇撞骗的骗子也抓了一波又一波,却总是有漏网之鱼!   男人很能理解城主的难处。他能够做的,也只有帮着多宣传防骗知识了。   如今受骗的少了,招摇撞骗的生意也萧条了。   君既明听了,觉得有意思:“能够在街上招摇撞骗的,也是本地人吧?你这么说,不怕他们为难你?”   “哈。”男人短促笑了声,不以为意,“街上的都知道,我大黑就是这么个急公好义的性格。何况——”他绷紧身体,手臂健硕,裸露出来的麦色皮肤有一种健康美感,“打铁练出来的肌肉不是吃素的。”   君既明了然,微微点头。   他叫大黑,他儿子叫小黑,真是一脉相承的取名了……将来他儿子有了孩子叫什么呢?小小黑吗?   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君既明压住嘴角,轻挑眉梢:“大哥刚刚说您家里是打铁的。”   “没错。怎么,你要买铁器吗?”   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不像是缺钱的主。只是话要说分明,“我家的铁器,砍砍猪羊狗鸡还算得称,你既然是修士,没必要花冤枉钱。”   见多了千方百计想做生意的,第一次见有人把生意往外推。   君既明想到给出一枚灵石后空空如也的荷包,叹道:“我只是问问。”   他还缺一把称手的兵器。   前世的本命剑没有跟过来。   ……但也不急于一时。   君既明想。   剑有形与否,并不重要。   他心中有剑,一切皆可为剑。   男人倒没往深处想,只觉少年人见没见过的事物,总是好奇的。自己也不怕他学了去,大大方方说道:“小兄弟你若是好奇如何打铁的,倒是可以来我店里看一看。”   他又把自家打铁铺的地址告诉了君既明。   君既明记下了,同二人再聊了几句,知道了大黑同桌的褐衣男人是他家的邻居,家中有个女儿,和大黑家的小黑年龄差不多。   两家孩子明年都要去参加灵根检测——如果检测出来有灵根,就能拜入仙门了。   至于具体拜入哪家,说法便多了。   大黑他们二人也说不明白,只讲了些囫囵听来的说法。   君既明听过,权当长了六百年后的见识,同样没放在心上。他侥幸得以重活,见得六百年后阳光,并不想再一头扎进看不见尽头的泥沼了。   茶台上,说书人讲到了故事的结尾。   书中的君既明惩恶扬善,仗剑快恩仇。   茶台下,掌声回荡。   在掌声的余韵中,君既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自他醒来,便很在意的事。   听完说书人的两折戏,便更在意了。   他微屈指,摩挲杯壁。“您知道君既明的墓碑在哪里吗?”   他死了,他的墓碑在哪里呢?   谁为他收尸敛骨,立墓碑?   可有谁去看过?   又有谁为他守过墓?   对于修士而言,身后事便是彻彻底底的过眼烟云消散无踪了……   因为他们没有转世轮回。   身死,便是道消。   此身归天地,此魂散九霄。   自己恐怕是九州四海……唯一一位,轮回了的修士。   这与凡人的轮回,又有不同。   凡人的轮回,要忘却前尘,再度投胎,再度成长,只是魂魄还是同一个魂魄。   而他如今,前尘清晰可忆,身体也是现成的。   ……那么。   待在君既明墓碑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他应该没有执念。   可他想知道。 第3章   大黑,正经的名字叫做郝壮。家中略有薄产,祖传一个打铁铺,凭着打铁这门手艺,够他全家在镜明城吃喝不愁。   虽然只是个打铁的,但是在茶摊听说书听多了,来来往往的客人送多了,他自认为自己算得上镜明城半个百晓生。   可如此刁钻的问题,他还是第一次听!   眼前这位小兄弟殷切望着他,向他求一个答案。   自己如果回答不上来,像话吗?!   太不像话了!   郝壮憋着一口气,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会,才不确定道:“墓碑……应该是没有的吧?从未听说过,不是都说他在劫雷下面尸骨无存了吗?一定要说的话,我知道清江边上有一个无名碑,是为了纪念镇魔之战里面死去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君既明的表情。   不太妙。   小兄弟似乎对他的回答有点失望。   这可不行!   郝壮紧急又想了想,“当然,我们也说不准啊,毕竟咱就一打铁吃饭的凡人,不懂仙家怎么想的,那个君既明既然是什么太衡宫的大师兄,肯定在太衡宫里面有纪念的墓碑、牌位吧?再不然,他家里呢?只是,我们就不知道了——”   君既明敛眸,淡淡嗯了声,“多谢。”   尸骨无存。   ……没听说过墓碑。   在我失去意识以后,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君既明凝视着桌上的空茶碗。   大乘后期,确有其事。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重劫雷,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就算口口相传有谬误的情形,谬误也必然不会太多——他忘了一些事,他却不记得。   真糟糕。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而且……   我死了。   我的小花,我的朋友呢?   他们在哪里?   木桌上的纹路层叠,仿若世间芸芸众生交织的命运。   郝壮的答案,不是他想听到的那一个。   银饰叮当。   突地,君既明视线里多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水流。自茶壶嘴流出,注入他面前的空茶碗里。   而自己这桌的茶壶好端端稳在桌上。   君既明头也没抬,直说道:“没钱。”   “我请你。相逢是缘分。”来人把茶壶放下——现在,君既明这桌有两个茶壶了。   君既明轻轻挑眉,抬眸看去。   为他添茶的是一位青年,颈间戴着银制璎珞,红绳腰带上系着三四颗银铃铛,行动翩然。   说完话,青年大大咧咧在他对面坐下了,“师弟怎么称呼?”   君既明:“……师弟?”   我该是师弟么?   对他的疑惑,青年也很疑惑:“我是识微后期,观你是入玄境,按境界论,理应称你一声师弟?”   青年打量着君既明:他在自己师门里的辈分很高吗?竟然会对师弟两个字有反应。   噢……   君既明反应过来。   我现在只是一个入玄境修士呀。   “嗯,是该这么称呼。”君既明神态自若,“师兄请我喝茶吗?”   “区区一文钱,请得起。”青年摆摆手,“师弟你就放心喝吧。”   君既明没有碰这碗茶,复又问道:“这位师兄,找我什么事?”   在青年为他添茶的那一瞬间,隔壁桌的大黑便同步转头去和同桌的褐衣男人说话,仿佛看不见上一秒还在和自己聊天的君既明了。   君既明知道,这是青年用了混淆法术,让茶摊的凡人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过去。   “我来找你聊天啊。”青年热切道,仿佛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刚刚问他的问题,我知道答案。”   凡人不识仙门,不知修仙事,但青年也是修士,自然知道得更多一些。   倒是意外收获了。   君既明做倾听状。   “因为我也找过!”   青年唉声叹气,“作为过来人给你一句劝,真的想去,去无名碑扫扫墓就够了。”   “……”   沉默一瞬,君既明说,“真的没有吗?”   郝壮说出口时,他半信半疑。   青年说出口,却让“他没有墓碑”这件事的可信度又上升了几分。   不然,为什么要劝他去无名碑就够了?   凡人如此。   修士也如此。   青年耸耸肩,“是啊,太衡宫和君家给的说法是劫雷之下灰飞烟灭,找不到踪迹了,衣冠冢是有的,但是……”   他神色尴尬:“我们也进不去嘛。只有太衡宫的人和君家能去,衣冠冢是在太衡宫的墓陵里。”   ……呵。   君既明嘴角扯动,笑得有些冷。   衣冠冢。   太衡宫。   好极了。   他的墓碑,在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他是真的只想做入玄境的小修士,和高高在上的太衡宫、君家都没有关系。   可冥冥中的一切,又在推着他走。   催促着他。   我若是不想,又能把我如何呢?   ——“所以啊,实在想祭拜,去无名碑就好了。”   青年的话,把君既明思绪扯回。   只见他眼带好奇,打量着君既明:“师弟你师从哪个宗门?我竟然没见过你?”   “天下之大,修士之多,师兄能每个都见过吗?”君既明轻飘飘反问回去。   “怎么可能!”青年大笑,矢口否认。同时说道,“方才师弟那一句话,说得妙极了!”   哦?   君既明细看去,青年神色颇为认真。   他这句话竟然是真心的。   君既明:“师兄不觉得遗憾?”   “人生行路,快意一场,便赚够本了。”青年如是说道,“我乃后学末进,不曾在那位大师兄的时代与之交往过,却也能遥想其绝代风姿。太衡宫乃仙门之首,仙门之首的大师兄,不好当的。”   “只是……”   青年笑道,“师弟你那句话,若是我一位朋友在这里,听到了,必然要拍案而起和你辩驳个分明。”   “这很正常。”   君既明淡定道,“什么时候天下人都是一个观点了,恐怕这天下也要不得了。”   青年拍案,轻声喝彩:“师弟说得好!就该让我那朋友听听你的话!”   他低声嘀咕道:“他们那一派,真是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君既明师兄不好。要我说,何苦来哉。”   君既明:“……”   奇哉怪哉。   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忠诚的追随者了?   听这青年的描述,规模竟然还不小。   青年只是顺口提了一下,并没有准备往下深谈。他来同君既明搭话,也是有目的的。   但见他眸光闪动,递出一册玉简给君既明,同时开口称赞道:“师弟玉骨月神,我实在不该对你没印象。此乃我精心编撰的《群芳录》,师弟你务必要看看——能让我把你画进来就更好了!这一册免费送你,师弟不用同我客气!”   “……”   君既明推了推茶碗——他还没喝。   “这位师兄,你把茶喝了吧。”   他把茶碗往青年那边推。   这样,就不算青年请他喝茶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一文钱的代价未免太大。   “伤感情啊伤感情啊,师弟,同为修士,是不是应该守望相助?”青年义正辞严,“实不相瞒,我的《群芳录》发行以来,销量惨淡……今日我一见师弟,便觉得师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能够帮助我把《群芳录》做大做强!”   “我是入玄境,不是入傻境。”君既明说道,“一文钱,太便宜了。”   青年沉思片刻,慨然许诺:“我愿意让师弟入股!”   ……这《群芳录》的销量是有多惨淡?   君既明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问出来了。青年不尴不尬的清了清嗓子,“《群芳录》至今一共出册三百零三本,入账零块灵石、一坛灵酒、百枚辟谷丹。”   他的话告一段落,君既明看着他没说话,目光依然十分具有压迫感。   这位师弟的目光的压迫感怎么比我师父还厉害?青年心里犯着嘀咕,实在是顶不住压力了,实话实说道:“都是友情赠送,倒贴钱做买卖。”   他再次清清嗓,“师弟,刚刚匆促和你交谈,还未来得及做自我介绍。我名桂小山,是玄清教内门弟子,今年二十又一,修为是识微后期。”   桂小山收起嬉笑,身上不靠谱的气质褪去,大方道:“玄清教虽然不大,却在西南几洲很是有名,师弟,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是骗子。”   “我的邀请,还请师弟务必要考虑!只需要授权我绘画你的人像,放在这《群芳录》中,师弟,我分你三成干股!”桂小山再度把玉简递给君既明,殷切道,“如果师弟觉得条件不够,我们还可以再谈!”   ——君既明步入茶摊所在的这条街道时,桂小山就发现他了。   入玄境的修为,对照着十七岁的骨龄,能说一声资质尚可。但让桂小山如此殷切的理由,不是君既明的资质——西南几洲中,玄清教的排名在前列,天才并不少见。   促使他上前搭话的,是看到君既明的第一眼,修行功法便出现异象,内府灵力震荡不止。   邀请君既明入股自己的《群芳录》,则半是真心半是试探:他修行的是玄清教内门秘法,与闲云堂摆出来买卖的秘籍不同,非本门弟子不能学,君既明却能引动异象,个中缘由必定不一般。   何况,桂小山不觉得自己说谎了。   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如果玄清教有这等神仙人物,他桂小山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果玄清教没有这等人物,身为弟子,他就更应该弄明白了——为什么君既明能引动玄清秘术的异象?   翻阅着桂小山执意递过来的这一册《群芳录》,君既明静静思索。桂小山动手给自己重新添了一碗茶,悠闲自在。   君既明的余光落在桂小山胸前——衣襟上绣着古体花字,形似碧波。不认识古体字的,只会当做是衣裳装饰纹案,认识古体字的,便知道上边绣的是“玄清”二字,这个绣案,是玄清教弟子服的标配。   桂小山冒然过来,在他面前坐下时,君既明就认出来了。   六百年过去了,玄清教的审美一点没变。   太好认了。   放下玉简,君既明反手曲指用指节敲击桌面,淡声道,“我要再考虑考虑。”   “好说。”桂小山表示理解,欣然画饼,“只要师弟你愿意,我们两人联手,《群芳录》在九州遍地开花只是时间问题,你想想人手一本的盛况——”   话说到此,仿佛面前已有成堆的灵石光芒闪烁,桂小山感叹道:“那是多少钱啊!”   君既明微微一笑,“桂师兄能倒贴灵石出书,想必是不缺钱的。”   桂小山:“……”   哪壶不开提哪壶。   桂小山换了话题,“师弟,还不知道你出身何门何派?”   “我是一名散修。”君既明说,“机缘巧合得道,进了入玄境。”   太衡宫三个字,是不好提的。索性自称散修,师承来历皆可胡编乱造,无法查证。   “哦?”桂小山神情为之一振,“师弟没有师承吗?”   师承……   一刹间,君既明想到了明河真人。   十八岁那年,明河真人继位太衡宫掌教以后,他们师徒的距离就变远了。   起初几年,君既明也曾不解过——是他大师兄这个职位做得不够好?   但他后来却发现。   无论他怎样做,明河真人都是不满意的。   君既明有些意兴阑珊,恹恹道:“如今确实没有。”   没被家养的大白菜!   与他相反,桂小山心情极其振奋。   这回他是真要拿出全部精力来谋划把白菜扒拉回自家玄清教的事了!   他关切问道:“师弟是刚来镜明城吧,可有住处了?”   看着他衣襟上的“玄清”二字,君既明顺水推舟说道:“尚未。”   “巧了!”   桂小山双手抬起,清脆拍击,“我住的客栈不错,还有空房。走,带你去看看。”   他雀跃起身,付了两桌的茶钱,招呼君既明跟上。   “我还要在镜明城待几天。”桂小山说道,“师弟来镜明城做什么?我可以帮着参谋。” 第4章   “碰巧路过。”   君既明给出的说法同之前和大黑说起来的一样:“镜明城是附近离得最近的城池。”   这句话可以理解的意思很多了。   也许君既明的目的地本来就是镜明城,又或者他的目的地是更远点的城池,只是进城歇脚住宿一晚上。   桂小山没有深究,本来他就是随口一问,只是想拉近关系。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和师弟能在镜明城相见,实属因缘际会,难得。”   九州城池千万,他们两偏偏选中了同一座城。   这就是缘分!   “师兄是出来历练么?”君既明信口问道。   “是啊。”桂小山耸耸肩,漫不经心道,“一直摸不着金丹的门槛。尝试过在教内闭关,师父说我心不静,缘分不在玄清教内,把我赶出来了。”   想起玄清教的作风,君既明嘴角一抽,宽慰道:“行路读书,缘分自来,不必着相。师兄二十一岁便是识微后期,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错。   资质寻常者,纵然有幸得道入玄,也会在入玄一境蹉跎几十上百年方能开府入识微——这还算幸运的了。还有的人,一时入玄,一生入玄,寿数临了亦不能开悟。   二十一岁的识微后期,离金丹境只有一步之遥。   何况玄清秘术极其擅长越级作战,如无意外,桂小山是有着金丹境战力的识微后期。单凭战力论,约等于一位二十一岁的金丹期了。   很年轻。   ……恐怕桂小山不止是玄清教内门弟子。   这个想法在君既明脑海里晃悠了一圈,被他抛之脑后。   桂小山是不是内门弟子,同他有什么关系?   该放过时就放过,方能轻松自在。   劳心费力,何苦来哉。   桂小山倒是洒脱,相当看得开:“正是如此,师弟,看来你我合该有缘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我师父不这么想……唉!”   君既明笑笑,没接话。   桂小山兀自往下说道:“我是为着镜明城城主的悬赏来的,他的悬赏在黑市和琅天阁挂了小两个月,许多人揭榜了来镜明城,却还是没有人能成功,我听说以后就过来了。”   君既明心念一动,“刚才听他们聊天,说城主的悬赏告示已经被解决了。”   “当然是因为我来了!”桂小山眉目飞扬,“是我解决的——”   能够解决小两个月都没有人解决的悬赏。   很厉害了吧?   有没有更想加入玄清教一点?   桂小山用余光留心观察君既明的神情。   君既明目光散漫,心思似乎不在对话上,只是敷衍:“嗯挺厉害。”   桂小山:“……”   这样不行。   这样师弟什么时候才会加入玄清教!   他决定要多说一说自己在解决悬赏过程中的飒爽英姿,有他这么厉害的师兄做榜样,师弟一定会对玄清教动心的!   只是还没开口,就被君既明截断了:“悬赏已经解决了,师兄还留在镜明城么?”   按照大黑的说法,镜明城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近来只有城主的悬赏吸引人,如今悬赏被解决了,解决悬赏的桂小山理应已经拿到了报酬,为什么还要停留在镜明城呢?   桂小山尴尬的摸了摸鼻梁。   师弟果然敏锐。   他斟酌着说道:“自然是因为,师兄接的宗门任务还没完成了。”   ……哦?   君既明瞬间意识到了桂小山在说什么:镜明城的城主下了一个悬赏告示,与此同时,玄清教内部也下了一个有关于镜明城的任务。   他意味深长道:“桂师兄这是一鱼两吃啊。”   “没错。”桂小山度过尴尬期,重新理直气壮起来,“既然有办法一鱼两吃,傻子才不这么做呢~”   他摆手说道,“这是基本操作。师弟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呀。”   他只是想赚钱而已,他有什么错?   君既明点头以示认同,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事实上,他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桂小山已经一只脚踩了进去,他与桂小山无缘无故,何必也要跟着踩进去?   心态。   还是心态没有转变过来。   他已经不是太衡宫的君既明了,天底下没有那么多事要他管。   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入玄境小修士。   君既明如是在心里默念着。   桂小山也不想多说。   不错,他有意邀请君既明加入玄清教不假,可君既明现在不是还没有加入吗?事涉玄清教隐秘,没道理平白无故让君既明知道。   一番对话,两人还没有走到客栈。   若只是走路,未免气氛微妙。桂小山索性再度重新起了话题:“师弟刚刚在看什么?”   两人都有意转移话题,一拍即合。   君既明如善从流,信口说道:“我看这街上的花开得正好。”   桂小山的视线随之落到花上。   镜明城中不只有一种花,但君既明一开口,桂小山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种——因为只有这一种花,镜明城家家户户随处可见。院墙上能见着许多藤蔓攀折一抹绿意,花朵开在藤蔓上,色彩缤纷不一。   这并不是镜明城独有的花,九州每一座城里都有它的身影。   桂小山心中浮现出这种花的学名:“长生花每月有一旬半的花期,四季常开不败,应该是镜明城长生花的花期到了。”   君既明的目光落在街道一处墙角,弯折的墙缝里颤颤巍巍长着一小节藤蔓。他神色如常,附和道:“方才忽有所感。花如其名,无论什么环境,长生花都能扎根生长。”   桂小山很赞同他的话:“所以凡人给它取名长生,这名字很贴切的。”   借着长生花的话题,桂小山又联想到了一桩趣事,“说起来,茶摊那位说书人少说了一点。”   君既明:“少说了一点?是什么?”   “他只说了君既明陨落的时候,风云变色,山海震动。”桂小山轻笑,“没说的是,也是那一天,九州四海千万城开满了长生花——无论在不在花期的长生花都开了。”   “区区一朵花开而已,相比九州山海震动,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桂小山说道,“注意到的人想必很少吧。”   “玄清教有记载。”君既明说。   “当然。我们玄清教肯定要有记载的。”见君既明感兴趣,桂小山笑道,“师弟可以跟我一起去玄清教看看。”   君既明冷静指出问题:“没入金丹,师兄能回去吗?”   “…………”   桂小山沉默。   这位师弟说话可真犀利,一针见血。   出门前师父给他下了命令,让他没金丹就别回去了。   金丹……   什么时候才能金丹呢。   “根据教中记载,长生花足足开满了一月。”桂小山博览群书,对玄清教藏书阁里的书如数家珍,讲故事信手拈来,“再往前追溯,据说太衡宫那位君既明大师兄,很喜欢长生花。甚至特意来玄清教请教过恒晞长老,如何养花。”   他一时间有些唏嘘:“也是长生花和那位大师兄的缘分吧。”   只是如今花开四季如常,人却已魂散云霄。   君既明:“…………”   恒晞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   他不要面子的吗!   君既明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桂小山摸不着头绪:“师弟也喜欢长生花?”   “算是吧。”   君既明说,“有一位朋友,很喜欢送长生花给我。”   想起那个人,君既明不由得真心笑起来。   那可真是个傻子。   既然不想说,又何必时常给自己送长生花呢?   生怕自己看不出来他是谁一样。   虽是在笑,但他的语气多少有些寥落。   桂小山暗道不好。恐怕他戳到了师弟的伤心事,不该问这句话。   “长生花虽然常见不稀奇,可寓意甚好。”桂小山不知道具体戳中了君既明什么伤心事,只能猜测着宽慰道,“修仙得道,我们不都是在求长生飞升?更遑论如今仙门广开,凡人之中求仙的也多了。”   他说道:“即使天涯海角分隔,也终有再见的一天。”   慕长生,求长生,恨不能与天同寿、与日同辉。   很多修士对长生都有执念,可桂小山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从小就在玄清教,生长得无忧无虑,此生能有三两知己喝酒谈天恣情快意便知足了。   至于君既明——桂小山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故事感,与十七岁的骨龄很不相称。   但转念一想,君既明是机缘巧合入道的散修,散修总是要难过一些的。   桂小山从前很是痴迷的追过一位秦姓散修的自传话本,里边说了不少事情。   由此及彼,桂小山看着君既明的目光有些怜爱了。   “……”   君既明不明所以,问道:“是不是到了?”   “对对。”桂小山抬头瞅一眼客栈招牌,“我就住这间客栈。”   半只脚踩在客栈门槛上,君既明想到了一件很严肃的事:   他……   似乎、好像、也许……   是没钱的。   荷包里唯一一颗灵石,已经被他用来缴纳入城费了。   桂小山靠在柜台和客栈掌柜聊开了,迟迟不见君既明进来,心中正奇怪着,扭头一看:   君既明还在店门口杵着。   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忍不住喊道:“师弟?”   “……嗯?”   君既明回神,桂小山已经快步上前,攥住他的胳膊,“客栈还有一间上房空着,在我房间隔壁,我已经让老板安排好了,走吧!”   桂小山推着他上了楼,站定在房门前。   “我还没付钱。”   桂小山拿着钥匙开了房门,君既明幽幽道。   “我已经付了!”桂小山语气轻快,先一步进了房间,“嗯,不错,布局和我房间的一样。”   ……散财童子。   君既明在心里给桂小山的脑门上贴了一张标签。 第5章   【……小山,教内一切正常。越惜师兄还在闭关,不知何时能出关。】   桌旁的油灯灯芯炸开微小的花火,劈啪作响。   桂小山无心关注一盏油灯的明灭。   他刚刚收到身在玄清教的好友传信。   传信每日一封,内容大同小异,说的都是越惜师兄依旧在闭关,教中一切正常。   神色阴沉的抹去水璧上的痕迹,桂小山默默起身,踱步到窗户旁边。   房间的窗户是半开着的。   这间房在二楼,能看到的镜明城夜景不多,隐隐有几户亮着灯。   桂小山放出神识,出去溜了一圈,无功而返。   郁闷地坐回桌前,桂小山提笔在水璧上留信:   【我也安好。只是依旧没找到师兄,已派大崽二崽日夜巡逻,希望能有好消息。另,今天收获了一个好苗子!没有师承的散修师弟!用我的人格担保,他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适合学我们玄清教的功法。请帮我告知师父,我准备用引荐名额推荐师弟加入玄清教。又即,看在我拐师弟回来的份上,能否把回来的条件放宽一点……】   写满一整张水璧,桂小山依依不舍的停笔。   光痕一闪而过,水璧传书已发过去玄清教了。   没有回头,桂小山精准抬手,捕捉到两只从半开的窗户里飞进来的蝴蝶。   蝶翼都是暗蓝色的,隐隐泛着流光。这光泽并不明显,反而能恰到好处的让人忽略它们——这是专门为了潜行进化后的蝶翼。   回到主人身边,两只蝴蝶灵活的从桂小山掌心飞出,绕着他翩翩起舞。   “大崽,二崽,你们出去一天了,还没飞够?”   桂小山心情郁郁,看它们欢快飞舞,只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快乐。   他戳了戳大崽二崽的翅膀,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事?或者找到师兄的灵力痕迹?”   大崽二崽在空中飞出表示否定的形状。   桂小山叹气。   都说养崽千日用崽一时,可是崽崽没用啊!   他能怎么办?   还不是只能把崽崽原谅。   “吃吧,我出去看看,好好看家喔。”   心知自己亲自出去探查,可能多半也是无功而返,但一点事情都不做,桂小山心里同样不痛快。   从储物戒中拿出大崽二崽的专属灵食,桂小山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隐匿术,翻窗离开了客栈。   这些天他都是这么操作的,借着夜色隐蔽,出来探查消息。   甚至路见不平,教训了好几个小混混——在镜明城中,隐隐流传起了这样一个人物,暗夜侠!   他/她总是在深夜出现,乐于助人却不留痕迹。   托暗夜侠的福,镜明城晚上的治安好了不少。   可惜桂小山这位暗夜侠,还是没能找到想找的人。   .   月色清冷。   君既明同样倚靠在窗边,晚风送来浅浅的花香。   花香似乎也浸润了月色。   冷冷淡淡的。   他垂眸。   窗框上缠绕着一小束藤蔓,上面的长生花只有花骨朵。   是一朵开得很晚的长生花。   君既明用指尖轻轻拨弄花骨朵。   花骨朵不躲不避的,任由他碰到,顺着他的力度往另一侧歪。软绵绵的。   一瞬间,君既明又觉得没意思了,怏怏移开手指。   没了他的外力,花骨朵又往回伸直了身体,笔直挺立。   ……这朵花都不会害羞。   也不会很凶的一边撒娇一边咬你。   君既明想。   和我的小花比起来,差了点意思。   正如桂小山念出来的,玄清教内藏书所载的那样,他养过一株长生花,养了整整一百年。   ……或许,不止一百年。   最初和他的小花遇见时,小花病殃殃的,伏卧在他的伤口上,藤蔓上一个花骨朵都没有。   还是他认出来了,这是长生花的藤蔓。   普通的一种凡花,九州四海不罕见。但这一株能寄生在自己的伤口上,必然有其不一般的地方。   藤蔓上也没有魔气。   只是一株小花,生长错了地方。   一念之差,君既明瞒着明河真人,留下了小花。   手指虚虚搭在窗框上,君既明看着眼前的花骨朵,又不只是看着眼前的花骨朵。   神思漫游。   起初,他看那株长生花病殃殃的,便想照顾到它恢复精神。   等它重新活过来,就放它走。   花应该长在土地上。   寄生血肉,吸食灵气,终归不是正道。   谁曾想……那小花明明扎根在他的伤口上,吸食他的血肉灵气,却一点儿都不见长。   君既明为此特意去拜访了一位好友,这位好友的宗门秘术,于灵植养育上颇有用处。   ——正是那位不打招呼,便擅自把他的事情记录在册的玄清教恒晞。   恒晞教了他不少养花的诀窍,就连玄清教的秘术,也给他看过了。   君既明自认将花养得很好。后来,他也不提要放小花走的事了。   小花吸食的灵气,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反而是见到藤蔓上终于有花开时,君既明异常欣喜。   养一株花。   见花开。   这都是他精心饲养的功劳!   花是他的。   而如今。   如今,他眼睛一闭一睁,六百年的光阴就这么含糊的过去了。随着他换了新的身体,脚踏实地重新站在土地上,沐浴无名渊中久违的暖和阳光……   故人故事,好像也就这么囫囵的过去了。   他应该不留念的。   可他忍不住去想。   我养的花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遥望月光,桂小山那句“即使天涯海角分隔,也终有再见的一天”回荡在耳畔。   再见的前提,是他们都要好好活着。   ……嗯,好像也不能太不努力了。   否则连自己的花都找不到,岂不是很丢人。   恒晞知道了定然要大书特书,说不得又会把这桩事写进玄清教的记录,让后来的弟子看到。   这可不行。   如此想来,君既明终于腾出心思去思考他究竟是为什么死的了。   他前世的记忆停留在无名渊中,魔族数位渡劫向他袭来,他正准备挥剑迎击——   然后就没了。   他就到了六百年后的山洞中。   这中间丢失的那一段记忆,至关重要,必然与太衡宫大师兄的死因息息相关。   怀疑对象的名单在心里一个个飘过。   “……”   君既明默然。   悉数检点过,原来太衡宫大师兄结交的仇家不少。   哈……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了。   ——我过去的一生,活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   没有人能够回答。   就连此刻的君既明,都无法回答自己心中的疑问。   夜空高远,众生芸芸,皆如潮水。   一片静谧中。   君既明的神识捕捉到了两只蝴蝶。   是桂小山点的灵。   君既明收回注意力。   想必桂小山是在这镜明城中找人,只不过看起来,他的进展相当不顺利。   嗯……   桂小山离开客栈了。   夜幕笼罩,桂小山身影敏捷,消失在君不野的视线里。   那两只蝴蝶还在隔壁房间,没离开。   ……说来玄妙,他复生后再见的第一位修士,也是玄清教中人。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霎时间,思绪纷杂不一。   ……但今晚,或许不适合思考问题。   不一会儿,他的思绪又被打断了。   君既明收敛了散漫的表情,虚搭在窗框上的手指收紧,目光严肃。   ——他感知到了魔气!   有一个魔族在镜明城!   感知到魔气的那一瞬间,君既明便已经纵身轻掠,冲出了客栈。   “……”   夜风拂面,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君既明停住了脚步。   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   魔族为什么会出现在镜明城?   放开神识,君既明搜寻这那一缕魔气的方位……是在城西。   而他今天是从镜明城正东面的城门进来的。   君既明想起在茶摊听到的话。   镜明城城东这一片靠近岷南山,兼之日常往来的城门修在城东,这片区域自然相对于城西更繁华一些。   城主府则是在镜明城的北面,还有好些富家大户住在城北。   城西住着的居民,生活比之其他城区的要更困苦。   打更人在街道上穿行,手中的铜锣声声敲响。   君既明给自己补上隐匿术,往城西方向走去。   魔气出现在那里,魔族要做什么?   难道六百年前的镇魔之战,没有把他们打怕吗?   四周静谧,只有无声的花开。   君既明想起自己从前用的本命剑。   在太衡宫不出任务的时候,他会悉心按照养剑法子保养它,等到了无名渊的战场,就没有时间了。   霜寒凛冽的剑锋上总是沐浴着魔族的鲜血。   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偶尔,无名渊里的君既明也会恍惚。   他好像杀了很多魔族。   可以杀止战,是最简洁明了不过的方式了。   杀怕了,就不敢来了。   轻抬手,君既明随手一折,折下一节笔挺的树枝。   树枝上有几簇新生的细嫩的叶芽。   手腕微动,君既明用这节树枝打出一朵漂亮剑花。   今晚做他的剑正合适。   .   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客栈里的人能够看到的视线范围,桂小山松了一大口气。   太危险了。   他刚刚出来的时候,今天新认下的师弟就在隔壁房间的窗户边上!   都这个点了……师弟还不睡觉,也不怕长不高。   真的是。   桂小山后怕的拍了拍胸膛,下回要找机会给师弟科普科普他们玄清教早睡早起的好门规!   师弟应该没发现我吧?   桂小山回头朝客栈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经看不清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家里没用的大崽和二崽,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只能靠他自力更生来找人。   索性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了。   镜明城里的花草树木随晚风轻轻摆动,告诉他下一步往哪走。   镜明城其实并不算特别大的城池,桂小山身为修士,在城里转一圈用不了多久的时间。   第三次走过城西天桥,桂小山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   今天晚上的镜明城真安静,他一个小毛贼都没抓到。   暗夜侠竟无用武之地!   又守了片刻,还是不见小毛贼踪影。   天桥桥洞下,无处可去的乞丐们酣睡。   桂小山准备打道回府了。   “——谁?”   却在准备离开的下一秒,警惕低喝出声。与此同时,一掌毫不留情朝着身前左侧打出——   掌心触碰到一个小圆点。   不。   这是一节新折下来的树枝。   这个人是……   认出来人的一瞬间,桂小山一惊,下意识回撤力道!   不能伤到持树枝的人!   但他那一掌,是带了灵力的。   只见顷刻间树枝化为齑粉,如雨般洒落。   君既明松手,解除了自己的隐匿术:“师兄。”   “师弟!”   桂小山的语气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我刚刚那一掌,可伤到你了?”   君既明微微摇头,垂手:“并未。”   持树枝的右手轻捻,最后一点粉末也归于尘土了。   君既明垂眸看着这一小撮树枝灰。   方才他用树枝点的那一下,是收了力的。   他认出了桂小山,无意和他相认,只想悄悄离开。   不过,桂小山的灵觉相当敏锐,在他离开前发现了自己身边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用了隐匿术的修士。   识微境界的一掌,桂小山冒然收回去,他自己也会受到反噬。   不想见到这个场景,君既明索性以树枝为剑,用灵力对撞将那一掌大半的威力消去了。   两股灵力的碰撞、冲击都被压缩在小小一节树枝里。   是这节普通树枝承受不了之重,化作齑粉……并不意外。   桂小山没看出来。 第6章   师弟怎么会在这里?   桂小山认出另一位隐匿的修士是君既明时,大为吃惊。   师弟是跟踪自己出来的吗?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又被桂小山自己否决掉了。   他看着君既明,苦笑一声。   “我是为着宗门任务出来的。”桂小山挑着说了点能说的话,“玄清教有一位师兄在镜明城失踪了。我此行便是来找他的。”   “失踪?”   “嗯。”   既然和君既明撞上了,自己的躲避也没有意义,桂小山说道:“这位师兄一直在外游历,上次收到他的消息,是他传书回教内,说镜明城不太对劲,让我们派人过来看看。”   君既明说道:“若是这样,这位师兄应当还在镜明城吧?”   依照他的了解,玄清教的人,可不是传了信就算完事的性格,必然要留在这里等待桂小山到来的。   “……”   桂小山无语片刻,说道,“是,理论上确实应该是这样。我来镜明城能够和这位师兄碰上面。”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处理镜明城的问题。   君既明:“但是你没找到他。”   “嗯,城主的悬赏发布和这位师兄来镜明城的日期相差不多,我便接了城主的任务,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这位师兄。”   桂小山摊手,无奈道:“很显然,我是没找到的。”   君既明:“如此说来,这镜明城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了。”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修士失踪呢?   君既明又问道,“玄清教门内弟子失踪,只派你过来吗?”   桂小山摸摸鼻子:“这……我没办法说。但宗门有办法确定师兄的安危,他现在没有危险。”   君既明心念一转,大致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了。   桂小山遮遮掩掩,他所说的那位师兄,莫不是玄清教内某位修士点化的灵族?   “……”   君既明轻撩眼皮,纠正桂小山的说法:“是没有致命危险,但你们联系不上彼此,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哎。谁说不是呢。”桂小山叹气,“我是准备再请长辈过来的,可我总是要搞清楚镜明城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自嘲道:“这段时日,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君既明适时转移话题,说起自己的事:“我出来,是因为我感知到了魔气。”   他望向城西低矮房屋:“魔气在城西。”   桂小山轻咦一声。   君既明惋惜道:“但是现在没有了。”   可能是他和桂小山被那位魔族发现了。   他现在已经感知不到魔气。   看起来新师弟很敌视魔族……   桂小山眸光微动,把先前准备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们今晚都要无功而返了。”桂小山说道,“师弟回客栈吗?”   “回。”   桂小山说得不多,言辞之间还有遮掩。   君既明都能理解,毕竟自己不是玄清教的弟子。   何况,这正和君既明的意思——他不太想掺和这件事。   即使知道了那位师兄很有可能是灵族,也不想掺和。   前尘种种,故人故事。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   他都不想接触了。   只要一想到掺和这件事,有可能与故人重逢,他便打心底里生出一股疲倦之感。   如果一定要见一个人。   他想见他养的花。   ……所以,现在这样正好。   他和桂小山能够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互不干扰。   .   回到客栈,一夜无梦。   君既明醒来时,缠绕在窗框的藤蔓上的花骨朵开花了。   这一株藤蔓的长生花,是白色的。   晨露滚在花瓣上,玲珑剔透。   桂小山已经在敲门了。   “师弟!走!带你去用早饭!”   桂小山在镜明城待的时间并没有浪费。   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把镜明城的店铺情况都摸清楚了,不夸张的说,数得上来的店铺他都光顾过。   沿街的店铺一一开门,热腾的食物香气中,镜明城活了过来。   晨光舒畅。   桂小山带着君既明坐在一家小店,熟门熟路的要了两份胡饼,两碗肉汤。   “师弟,这家店你一定要吃。”桂小山烫了筷勺递给他,“我在镜明城里吃过的店里,这家能排第一。”   胡饼刚刚出炉,连香气也发烫。   入口满是酥脆。   “确实不错。”   君既明吃一口,点评道。   “师兄已是修仙之人,还重口腹之欲吗?”   这家早餐铺卖的,只是普通的凡人吃食,不含灵气。   对于修士来说,真的只是吃一个味道了。   桂小山哈哈一笑:“人生在世,不吃点好的怎么过。实不相瞒,除了《群芳录》以外,我还有一本《饮食杂谈》正在编撰之中,那里面写的食物,都是我亲自品尝认证过的。”   他喝口汤,咂摸道:“只是上面记录的不全,九州千万城,一城有一城的风味特色,我一人之力有限。暂时还没有正式出版……嗯,等下次我送师弟一册。”   君既明算是看出来了。   这位桂小山,不仅爱散财,还爱编书。   君既明只当自己没听到桂小山话中的《群芳录》一词,问道:“师兄今天继续找人?”   “肯定是要找的。”桂小山说道,“只是师弟昨天也听我说了,我属实没有什么头绪。师弟有哪里想去?”   君既明沉吟片刻:“我准备去昨天那位大哥家中的打铁铺看看。”   昨晚随手折下来的树枝已经没了。   或许,他还少一柄剑。   总不能天天折树枝吧?   恰好,他会一点微末技艺,也许可以空手白套一把剑。   思及此,君既明微微一笑。   桂小山想起来了,他跟君既明搭话以前,确实还有一位着黑色短打的大哥在和君既明聊天。他对那个男人有印象:“我知道。我知道他家铁铺在哪。”   君既明:“我也知道。”   聊天的时候,郝壮把铁铺的地址告诉他了。   桂小山摆摆手:“师弟,你才来第二天,镜明城这道路弯弯绕绕的,还是我给你带路吧。”   君既明:……   桂小山执意要和他一起去,一点都没有两个人各做各事,互不干扰的自觉。   他昨晚对桂小山的期望……果然还是太高了。   索性自己并不是去做见不得人的事,君既明应承下来:“那就麻烦师兄了。”   “好说,好说。”   桂小山心里同样自有计较。   师弟昨天晚上,拿在手中的武器只是一小节随手折下来的树枝,白天喝茶的时候,更是直说了自己没钱。   可见他囊中羞涩。   散修好像都比较贫穷。   桂小山回忆起秦姓散修自传话本中所记载的故事,心有戚戚焉。   也不知道那位秦姓散修现在什么样了,很久没再看到过他的自传续集……希望是攒够继续修炼的钱了吧。   说回君既明。   师弟没有称手的兵器,恐怕是想去打铁铺看一看。   但打铁铺里的都是凡兵,纵然开了锋,也比不上修士的法器。   他于炼器一途不算精通,不过帮着铭刻下符文还是没问题的……添加了符文的凡兵,入玄境修士勉强也能用了。   嗯……?   师弟没有钱,准备怎么买兵器呢?   桂小山突然想到了这个关键问题。   看来还是得自己出马!   区区一柄凡兵,他买下来送给师弟就好了。   果然呀!   桂小山感慨道。不管在哪里,他都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君既明:“……?”   桂小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捧着碗自顾自迷之微笑起来。   只能说。   很符合君既明对玄清教的刻板印象。   .   等到人站在打铁铺里,桂小山突然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师弟不用他的帮忙也能弄到兵器!   他们两个人刚一进打铁铺,郝壮就认出君既明了,迎上前来:“昨天喝茶的小兄弟?”   郝壮颇为纳罕。   奇了怪了,修士对凡人的打铁铺也这么好奇?   怪不得自己不是修士呢。   郝壮倒了两杯粗茶:“来得正巧,今天有订单要开炉。只是锻造室里十分闷热……”   “无妨。”君既明面不改色说谎,“我没有入道以前,也干过打铁的活。规矩都知道的。”   这也不算骗人吧。   君既明心想。   身为剑修,他当然懂一些铸造的技艺和规矩。   为了自己的本命剑,也曾连着泡在太衡宫的冶炼室中好些时日。   并不算说谎。   嚯!   郝壮半信半疑,打量着君既明:“看着小兄弟的面相,很年轻啊。”   君既明淡定胡说:“家贫,很早就出来讨生活了。”   太惨了。   可怜的师弟。   桂小山吸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等师弟加入玄清教,他一定会想办法多给师弟弄点好东西!   君既明余光瞥到桂小山的小动作。   “……”   这傻孩子,不会真的信了吧?   玄清教教弟子的方式……真的没问题?   他继续和郝壮说话,三两下就定下来他一起去锻造室观摩的事。   “至于这位小兄弟……”郝壮看着桂小山。   “我就在外面等!”桂小山飞快接话,“我不进去了。正好帮大哥你看店。”   郝壮笑笑:“这个时候,一般没有客人上门的。”   心意他领受了,郝壮继续说道:“那就麻烦小兄弟了。”   郝壮说得不错。   桂小山一个客人都没见着。   他支着胳膊,看着店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百无聊赖。   经过打铁铺门口的人,都很正常。桂小山同样没找到可疑人物。   打铁铺里,桂小山稳坐钓鱼台。   镜明城中,大崽二崽两只小蝴蝶替他负重前行。   桂小山是一点儿也不愧疚。他每天喂那么多好东西,崽崽努力做事也是应该的!   不努力,怎么成长?   这都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桂小山摘下腰间系着的银铃,将银铃放在掌心滚动,声音清脆悦耳。   如果还在玄清教,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在睡觉。   “……”   桂小山无声叹了口气。   希望早点把事情解决了,早点金丹,早点回去。   他已经开始想念自己的洞府了……   那可是他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哇。 第7章   君既明和郝壮从锻造室出来时,天色渐暗了。   桂小山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大哥们终于出来了……”   早知道等这么久,他也一起进去了!   君既明笑了笑,出言解释:“我跟郝大哥探讨了下铸造方面的问题。”   “没错!”郝壮特别激动搓搓手,“小兄弟还真是练过的。”   他伸手比出大拇指:“是这个!”   “就是……”他挠了挠头,“小兄弟,你说的技艺对我启发很多,我也不好占你便宜啊。你看有什么看得上的东西?”   说是探讨问题,实则是君既明在铸造室里单方面的教导郝壮,给他传授了不少铸造方面的技巧。   平白无故拿了,郝壮于心不安。   君既明又是修士。   郝壮恐怕自己无论给什么报酬,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倒不如让他自己选了。   “我恰好缺一把剑。”君既明说。   “随便挑!”郝壮大手一挥,“铺子里的,有没有看上眼?”   步入店门的那一刻,君既明早已看好了自己要的剑。   正等郝壮这句话!   听得此语,他直接过去将那柄剑拿了下来。   剑身窄薄,极轻巧。   见他选择这把剑,郝壮抚掌道:“眼光不错!这一柄剑,是我前半生最得意之作了。一直挂在店里,舍不得卖不出。”   “——但如果是小兄弟你,我一点意见没有。”郝壮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宝剑赠英雄!”   舍不得卖,是因为郝壮觉得,无论卖给谁,他的得意之作都会蒙尘。   找不到他心目中配得上这柄剑的人,他是不会卖的。   但眼前这位小兄弟——   郝壮目不转睛,看着君既明衣袂翻飞间,潇潇洒洒使了两三式剑招。   气定神闲,少年风流,飘然若仙。   只听君既明轻笑一声:“郝大哥肯定还能锻出更好的剑。”   “当然了!”郝壮自信满满应下,“小兄弟你说的技巧,让我,啧,大开眼界。等之后我再好好练习练习,说不得,以后我这家店还能做修士的生意了。”   他看一眼外面天色,“这么晚了,去我家吃个饭?”   .   “我家就在这巷子里,进去走个几百米,大槐树往左边拐就到了。”郝壮伸手指路。   巷子里的槐树生长很久的年岁了,十分醒目,树冠盛大。站在巷口——甚至还不到巷口,隔着老远的就能看到。   君既明轻挑眉,“这个巷子有名字么?”   “筒子巷。”郝壮说道,“不过,喊槐树巷也可以。咱们这里啊,这个大槐树就是标志,祖祖辈辈都在槐树下,习惯了。”   君既明点点头。   筒子巷。   昨天撞到自己的那个冲天辫,说的是可以来筒子巷大槐树找他。   路过大槐树时,君既明特意留意了,大槐树下坐着几位白发的爷爷奶奶在聊天。他随口问郝壮,“平时巷子里的人都喜欢来槐树下啊?”   “是啊。”郝壮肯定道,“小孩子也会在这里扎堆玩。不过是吃晚饭的时间点了,都被家里喊回去吃饭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点头,“昨天听大哥说,你家里也有个小孩。”   “是啊。皮猴子一个。”郝壮提起来,言语间满是幸福的无奈,“知道有客人来家里吃饭,等会又要人来疯了。”   “挺好的。”君既明说,“活泼。”   太衡宫的师弟师妹们在他面前从不敢放肆。不过……君既明转念一想,他当大师兄以后,也很少再和师弟师妹们玩闹了。   怪不得他们。   “没错!”桂小山非常认同,“郝大哥,我可会带小孩了,等会看我的!”   “你行?”君既明怀疑。   “我当然行。”桂小山说,“我小时候可是玄清教的孩子王!”   他这话说出来,君既明没什么反应,郝壮倒是吓了一跳:“两位小兄弟,是玄清教的?”   桂小山偷瞄一眼君既明,见他没否定,立刻承认下来:“是啊。大哥知道?”   “我家孩子不是明年要去灵根检测么?我了解过仙家们的门派,知道玄清教。”郝壮感觉自己碰到宝了,“我听说玄清教可厉害呢!”   桂小山也特别开心:“大哥,你真有眼光!”   外面挺多人不理解玄清教的。   难得能碰到一个!   郝壮停住脚步,推开身侧的木门,“到了,小兄弟们请进吧。家里面比较简单。”   “没事没事。”桂小山一点也不介意。第一次来镜明城本地人家里吃饭,挺新奇的。   “你们坐。”郝壮搬了两张木凳子过来,倒上两杯热水,“我去灶上看看,晚饭怎么样了。”   灶上肯定已经开始做饭了。桂小山用力吸一口气:“香!师弟今晚我们有口福了。”   君既明微微颔首,四下打量房间里的陈设。   郝壮三两步并走到灶房,“媳妇。”   “诶,回来了。”   “今晚吃什么?”郝壮凑到灶台边上看。   “还能吃什么?”郝壮媳妇反问他,示意他自己看,“喏。跟平时一样啊。”   “加两个肉菜吧。”郝壮说道,“上回的腊猪肉还有剩,切一条来……再煮个鱼丸汤。鸡蛋也别整个煮了,打散做个蒸蛋。”   “你带客人回来吃饭了?什么客人啊?”郝壮媳妇扭头,试图往前头房间看,“这能赶上过节吃的东西了。”   郝壮往前头房间也看了看,小声说道:“是昨天碰到的两个修士小兄弟,今天又来铺子里。我看时间不早了,就邀请他们回来吃饭了。”   “修士能来咱们家吃饭?”   “我看那两个小兄弟挺好说话的。今天其中一个还教了我点打铁的技巧。”郝壮搂上媳妇肩膀。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教你东西……”郝壮媳妇半信半疑,“那些修士可傲气了。”   郝壮笑呵呵:“也不是白拿的,换了把剑。再说了,咱家也没啥东西好给他们图啊,招待好就行了。”   “行了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欸对了,你把小黑也带过去,聊聊天啊。”   “知道。小黑呢?在隔壁?”   “今天早早就回来了。在屋里,你去捉他。”   “得咧。”   郝壮快步走出灶房,往后屋里去捉皮猴子了。   .   前头屋里,君既明、桂小山跟小冲天辫面面相觑。   小冲天辫眨巴眨巴眼睛,先发制人:“大哥哥,你是来找爹爹告状的吗?”   君既明:“哦?”   “你这样不好。”小冲天辫说,“昨天撞到你,我跟你道歉了,还跟你说了可以来筒子巷大槐树找我。你怎么可以直接来找我爹爹告状呢!”   君既明抿唇忍笑,故意说道:“嗯,但是我被你撞伤了。”   小冲天辫瞪大眼睛:“哥哥你身体这么弱!”   “……”桂小山没忍住,屈指在他头顶的冲天辫上弹了弹,“这个哥哥骗你呢。我们是被你爹爹请过来做客的。”   “哦……”   不是来告状呀。   小冲天辫放心了。   有客人,今晚菜肯定好吃!   “哥哥,你真的不会告状吧?”   “你猜?”君既明感觉这小孩怪有意思的,“你刚刚往兜里放的是什么呢?”   “……”小冲天辫警惕看了眼门口,爹爹不在。“这不能说。”   “你给我看一眼,看一眼我就不告状了。”君既明诱哄道。   小冲天辫又看了眼门口。   爹爹还没来……   他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从兜里拿出来,用手捂着,放到君既明摊开的掌心里,“就是这个。”   君既明看着自己手上圆滚滚的石头,迷惑:“这是什么?”   六百年里,真出了不少新鲜玩意。   这颗石头他就认不出来,但上面有一点灵力的痕迹。   桂小山看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闲云堂灵根秘籍里的赠品吧。”   听他的语气,这东西见怪不怪,很普及了。   冲天辫点头:“嗯嗯,是的。哥哥看完了吗,看完了还给我吧,我等会要还回去。”   “不是你的?”君既明问。   “是隔壁邻居家的呀。晓晓今天划拳输了,说把这个石头借给我玩一天。”小冲天辫踮脚,试图取回来,“不过可不能给我爹爹发现了,他一定会让我马上还回去。还会生气。”   君既明松手,把石头还给他;“好,可要保管好了。”   “我知道呢。”小冲天辫说,“等下就还回去。”   君既明看向桂小山。   桂小山:“怎么了?”   “灵根秘籍,是个什么东西。真有用?”君既明问他。   “嗯……”桂小山沉思片刻,给了一个微妙的回答,“对于凡人来说,有钱买闲云堂的灵根检测秘籍,是不会吃亏的。闲云堂还算公道了。”   有点意思。   君既明对这个所谓的闲云堂,有点好奇了。   不过眼下不适合再问下去。   面前还有个小冲天辫呢。   ——“郝小黑!”   在后屋里没找到儿子的郝壮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郝小黑眨眼睛:“我和哥哥们打招呼。”   郝壮瞪他一眼,朝着君既明两人说道:“这孩子没做什么冒犯的事吧?”   嚯。   这两个哥哥好像很厉害。   郝小黑看着爹爹说话,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瞬间乖巧了不少。   郝壮直犯嘀咕,这孩子,怎么莫名其妙就老实了?   不理解。   片刻后,鲜香扑鼻的鱼丸汤先上桌了。郝小黑去灶房帮忙把饭菜端了出来,直流口水。   今天真的过节啦!   老老实实吃完饭,郝小黑发现好看的大哥哥言出必行,确实没给爹爹告状,彻底松了口气。   君既明和郝壮相谈甚欢。桂小山朝郝小黑伸手,“走,哥哥带你出去玩。”   他进来时就发现了,院子里有一架人工搭建的小秋千。   桂小山坐到秋千上,“来,你先推哥哥,等会哥哥推你玩。”   这个哥哥……   郝小黑瘪瘪嘴,老实站到秋千后边,任劳任怨开始推秋千。   桂小山坐在秋千上飞了几圈,玩过了,心不痒了,主动下来和郝小黑换位置。   “哥哥你没骗我呀。”   桂小山好笑:“大哥哥怎么会骗小孩子。好了,你乖乖坐好。”   郝小黑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哥哥,我想飞高高。可以吗?”   “你不怕?”   “不怕!” 第8章   “——!好玩!”   桂小山用灵力固定住郝小黑,灵力推着秋千飞荡。秋千高高荡起,荡出了平时没办法达到的高度。   郝小黑意犹未尽:“哥哥我还想玩。”   “轮流来。”桂小山屈指弹他脑门,“该我了。”   “嗯……”郝小黑眼珠骨碌一转,提议道,“哥哥自己就能飞,不用我推呀,我们一起坐秋千吧!”   “挺聪明啊。”桂小山说。   “可以嘛,可以嘛!”郝小黑深谙小朋友的特性,抓住桂小山的衣服撒娇。   第一次坐飞这么高的秋千。   郝小黑很喜欢。   “行吧。”桂小山抱起他,“抓稳咯。”   秋千高高荡起。   屋里,君既明和郝壮看着院落景象。郝壮:“……”   君既明笑说道:“郝大哥的孩子,平时在筒子巷也是孩子王?”   桂小山自夸曾经是玄清教的孩子王,看来并不算错。   两个孩子王玩在一起,挺融洽。   “是啊。”郝壮讪讪说道,“巷子里的小孩都喜欢跟他玩。”   “嗯,看出来了。”   昨天郝小黑撞过来时,身后跟着一大串小孩。   还有那位叫做晓晓的女孩,愿意把家里买的灵根检测秘籍赠品给郝小黑把玩,足以见得是非常信任他。   君既明收回注意力,继续和郝壮聊起白天没说完的事情。   “哥哥,你好厉害!”   郝小黑脸蛋通红——激动的。   “要是我也能和你一样厉害就好了!”   桂小山把他从秋千上放下来。   “听你爹爹说,你是明年灵根检测。”   “嗯呢!”郝小黑脆生生回答。   “准备得怎么样?”桂小山问他。   郝小黑苦着脸:“怎么和爹爹一样关心这个呀。”   听他这话的意思……   桂小山问:“小黑你不想去修仙吗?”   “也不是。”郝小黑说,“只是学堂里的先生说修仙很看缘分,就那个什么……灵根?要有灵根才行。我觉得如果没有缘分,我也不一定要修仙吧?”   他捧着脸畅想:“继承爹爹的打铁铺,就挺好的。这样爹爹就不用去外面收学徒了。”   “那如果你明年检测出来能修仙呢?”桂小山问。   “当然是去啦!”郝小黑肯定道,“我听说仙家有给凡人延寿的丹药。如果我能修炼到那个地步,给爹爹娘亲吃丹药,一家人能相处得时间久一点。哥哥,你听过那种丹药么?”   他神秘兮兮的靠近说:“我听说那些不修仙的大人物,就会吃这种药。”   “嗯……”桂小山沉思片刻说道,“吃一颗,还好。吃多了,会把人吃坏的。”   “哦~”郝小黑感觉自己听懂了,“就像吃饭不能吃太多,不然会把肚子撑破?”   桂小山忍俊不禁:“嗯,可以这么说吧。”   嘿嘿。   我真聪明!   郝小黑叉着腰得意。   眼睛眨呀眨,看向桂小山肩侧:“哥哥,这是你养的蝴蝶吗?”   “嗯?”   桂小山偏头,暗蓝光流过。   是大崽饿了,来找他,催他回客栈。   “……”   明明留了灵食在客栈啊。   吃完了么?   真是贪嘴!   不过……   桂小山看着眼前的小不点。   他竟然能看到大崽!   桂小山忽略大崽催促自己的动作,和气道:“对,是哥哥养的蝴蝶。好看吗?”   “好看!”   郝小黑目不转睛盯着大崽。“跟哥哥一样好看。”   大崽挥挥翅膀,不满:哪儿来的小毛孩?   偏偏自己的主人和小毛孩很亲近。只见桂小山弯腰蹲下唤他:“小黑。”   “嗯?”   “你说我和里面那个哥哥,你更喜欢谁?”桂小山压低声音。   郝小黑:“……爹爹都不问这种问题了!”   “啧。你就说嘛。”桂小山催促他。   郝小黑思考一秒,说道:“肯定是哥哥你了。你能带我飞秋千!不过……里面的哥哥也是好人,我撞了他他不生气的。”   桂小山点点头。   甚好。   虽然他现在二十一岁了,但孩子王的地位还是很稳固!   他伸手在秋千藤蔓上揪下一片绿叶,“哥哥的蝴蝶只有聪明小孩才能看见。作为对聪明小孩的奖赏,送你个礼物吧。”   郝小黑疑惑着接过了这片被桂小山揪下来的树叶,惊讶道:“硬硬的!”   树叶应该是软软的呀?   郝小黑举手去摸藤蔓上的其他叶子,确认这一点,其他的叶子摸起来依旧是软软的。   只有桂小山揪下来,送给他的这一片不一样。   “这是法术。”桂小山说,“送给你了。”   郝小黑郑重点头,把这片叶子塞到衣兜里,“我一定好好收着。”   大崽不耐烦地扇了扇翅膀。蝶翼边缘碰到桂小山的耳朵。   桂小山:“……”   他很无语的调转脚步,敲了敲门框:“师弟,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客栈?”   .   两人要走的时候,郝小黑比郝壮还要不舍,站在大槐树下面朝他们两挥手了好久。   等君既明和桂小山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郝小黑才扭头往晓晓家走去。   “你送他什么了?”君既明冷不丁开口。   桂小山道,“没什么,就一片……叶子。”   如果明年郝小黑检测出灵根以后还是愿意修仙,并且不知道去哪个宗门时,这片叶子会为他指明要怎么去玄清教。   桂小山觉得自己和郝家的缘分还不错。   郝小黑的父亲眼光也很好!   ——承认他们玄清教厉害的人都很有眼光!   叶子?   不止吧?   如果君既明没看错,桂小山在那片叶子上用术法施加了他的灵力印记。   但桂小山不说,君既明也没必要问到底。   只见他轻挑眉梢,问起了先前在郝壮家见到的那颗小石头:“喔。对了师兄,刚刚在郝壮家里,你为什么说‘有钱买闲云堂的灵根检测秘籍,是不会吃亏的’?”   桂小山轻咦一声,“师弟你不知道吗?”   君既明迟疑:“不曾听说过……我应该知道?”   闻言,桂小山恻隐之心大起。   师弟过去当凡人的时候,究竟是有多可怜?   他欣然解释道:“这些年灵气充盈,各大宗派都在广开仙门。凡人求仙的也多了。从前凡人想要求仙,多困难?基本上都是特别天资聪颖的,才会被仙门带回去,现在不一样。”   “现在各大宗派会定期对年满九岁的小孩开展灵根检测。当然,这个检测也是自愿的,不想检测的孩子可以不参加。”   君既明若有所思道:“想必是愿意检测的占多数吧。”   昔日,他在太衡宫时也见过。   凡人跨山渡海,千万里奔驰,只为在仙宗山门前一叩首。   君既明对此感受不深。   他所在的君家,本就已在太衡宫耕耘多年。祖父是太衡宫的太上长老,君既明一出生,就已经确定是太衡宫的弟子了。   等到三岁测了灵根,他便拜入太衡宫掌教一脉的明河真人门下修习。   修道一途,财地法侣。   君既明一个都不缺。   “当然!师弟聪明!”桂小山笑道,“所谓的灵根检测秘籍也是这时候出来的,打着买了秘籍提高检测通过率的旗号……卖得很好。”   君既明皱眉:“听着不靠谱。”   “嗯,有好些是骗人的。”桂小山轻叹一口气,“后来整顿了一次,这样的现象少了点。闲云堂从前只卖话本书刊,后来也卖这个灵根检测秘籍了。”   “不过——”   他话锋一转:“闲云堂卖得和其他书谱的不一样。他的秘籍,凡人拿着学了,纵然没有灵根开悟,也能强身健体,是有实打实的效果的。”   “随书附赠的那块小石头呢?”   君既明还记得刚刚拿在手里的触感。   是一颗特别圆滚滚的石头。圆得恰到好处。   桂小山展颜一笑:“师弟,你问我可问对了!要是去问别人,还当真不知道。”   君既明做倾听状。   “那石头啊,师弟刚刚拿到手里的时候想必感受到了,上面有一点灵气。”   君既明:“嗯,但不是灵石。”   “对,石头里面……”桂小山说之前环顾四周,叮嘱道,“师弟可要保密。在买秘籍时,石头里面就针对购书人放置了专属的祝灵咒……多多少少能让他们平时过得好一点。”   祝灵咒。   君既明反应过来了:“玄清教也在这场买卖里吧?”   桂小山轻咳一声:“这是正当用手艺赚钱,为凡人百姓造福,师弟你这话,庸俗,太庸俗了!”   君既明会心一笑。   “我懂了。”   “你是真的懂了吧?”桂小山问道,“我们玄清教做的可是正经事。跟那种坑蒙拐骗的不一样。”   “真的懂了。”君既明说,“做什么事不用花钱呢。”   他从前养花,也很辛苦的。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桂小山说,“我们这是合法创收。你想想,养弟子不需要花钱吗?花钱得很!”   尤其是玄清教。   他们除了要养自己,还要养被他们点化的灵。   桂小山突然停住脚步。   君既明疑惑:“怎么了?”   桂小山身形一动,自己藏到了更为隐蔽的暗处,顺带着把君既明一起塞到暗处。他看着前方的景象,眉头紧锁:“奇怪……”   见他不答,君既明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   黑灯瞎火的晚上,街上只有月光。   视线所及的一处屋檐下,木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都戴着黑色斗篷。   高个子低下头,和矮个子说了些什么,紧接着矮个子从斗篷下掏出一个袋子,递给高个子。隐约看着,矮个子是个小孩。   但是高个子没有接。   两人僵持了一会后。   只见高个子主动推开了门,把矮个子小孩带进去。   看不见了。   他们两个身影消失在门后。   君既明开口:“师兄认识她们?”   “我认识其中一个。”桂小山说,“矮一点的,是城主的女儿。”   君既明眉心一跳,直接问道:“你前面提到的,城主的悬赏,和她有关吗?”   “……”   桂小山涩声道:“嗯,是。” 第9章   屋内。   燃着微弱的灯火。   “烛草姐姐,这次真的不用了吗?”   荆怀小手捏着烛草退回来的储物袋,愁眉不展:“你不用管父亲说的话。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再被他发现,就让他继续教训我好了。”   “反正每次都是罚站,我一点也不怕。”荆怀小声嘟囔。   烛草探手,揉开抚平她眉心褶皱,“开心点。皱眉做什么?”   “你不要我的东西,我好像帮不上你忙啦。”荆怀说,“为什么不要了?他不会放过你的吧。”   烛草垂眸,声音清淡:“嗯……最近、都不需要了。”   或许是永远不需要了。   她看着荆怀。   八岁的小姑娘已经长到同她的腰一般高了。稚气可爱,眼神清澈执拗。   她们认识的时候,荆怀才五岁。   一眨眼三年过去了。   “荆怀,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呀!”荆怀忙不迭应下来,“烛草姐姐你说就好!”   烛草嘴角噙笑,把储物袋妥帖的重新挂在荆怀腰间,“上次来城主府做悬赏任务的玄清教的人还在么?”   “唔,我不喜欢那个哥哥。”荆怀皱眉,苦着小脸,“都怪他,我才会被爹爹发现!”   烛草摸了摸她的头,“嗯,他坏,我们荆怀好。”   “就是!”荆怀仰头蹭了蹭烛草的掌心,“我也不知道那个哥哥在不在,他把我抓出来以后,就领了爹爹的奖赏不见啦。城主府没见过他。”   “烛草姐姐要找他吗?”   烛草手心干燥,轻轻摸着她的发顶。   荆怀好奇的问她。   “嗯,想请荆怀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荆怀安静不动了:“姐姐你说。”   “路长信难越,惜此芳时歇。”说完,烛草问她,“带纸笔了吗?”   “带了的。”荆怀从储物戒里拿出纸笔,摊在桌上。   烛草把这十个字写了下来。   “好了。”纸上墨痕收干,烛草示意荆怀收起来,“如果那个哥哥还在,你帮我带给他。如果他不在,你就把它烧了。”   “我会的,姐姐。”荆怀说,“我该走了吗?”   烛草微笑:“嗯。我把很重要的一件事托付给荆怀了哦。”   她又摸了摸荆怀的发顶,“你先出去吧。”   “我带了定向传送符。”荆怀手中出现了一张符纸,“我走啦,姐姐。”   映在荆怀瞳孔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烛草微笑着朝她挥手。   桌上烛火芯摇曳着微弱的光,虚虚晕染在烛草姐姐身边。   她突然有些伤心。   .   暗巷中。   君既明瞧着前方紧闭的木门,语调似笑非笑:“说说?”   桂小山:“……”   看到荆怀和朋友出现在这里时,桂小山就意识到自己把什么东西忽略了。   面对君既明的疑问,他选择从头说起。先是给君既明介绍了下人物:“镜明城的城主名唤荆致,元婴后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荆怀,也就是我们刚刚看到的,穿着黑斗篷的小孩。”   “……约是两个月前,荆致清点城主府的藏宝库时,发现藏宝库失窃了。他自己追溯没能找到小偷,于是就在黑市和琅天阁都发布了悬赏。”桂小山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复盘,“接单的修士不少,毕竟荆致给的价格不错。但没有人能找到是谁偷的。”   他紧缩眉头:“当时我接了悬赏,过来城主府住了两天,了解城主府的防御机制,外部作案其实很难——或者说,至少要在城主府有一个内应。”   君既明果断道:“内部作案。”   “没错!”桂小山点头,“师弟你目光如炬!当时判断出这一点后,我便跟荆致商量,来了一出将计就计,瓮中捉鳖。谁知道踩中陷阱的是荆怀?我看荆致当时也十分惊讶。”   “然后,荆致单独与荆怀聊了会。我当时想着我是外人,荆怀又是小女孩,我如果过去听了他们在说什么,岂不是很给荆怀难堪?我就没过去了。”   君既明微微点头。   桂小山这意思便是在说,他不知道荆致父女两谈论了什么。   “荆致提出来把悬赏结单,赏金给我,我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他想私底下结单没什么问题,就答应了。”桂小山后悔,“还是太草率了!”   君既明问道:“你没怀疑过荆致吗?”   “……荆致是个好人吧,应该没问题啊。”桂小山说,“我的灵觉在他身上看不出问题。”   君既明追问:“荆怀呢?”   “荆怀只有八岁。何况,我的灵觉在她身上也读不出问题……”   桂小山想起当时荆致逼问出来的理由,同君既明说道,“荆怀偷盗藏宝库的灵宝,是为了接济她的一个朋友。按她的说法来看,她偷灵宝是为了救人。”   君既明:“你可见过她的朋友?”   桂小山摇摇头:“不曾。”   他凝神回忆片刻,说道:“荆怀提过一句,她那位朋友住在城西。”   君既明:“这里可不是城西。”   郝壮家在城南。   “…………”   桂小山说道:“确实不是。”   “事实证明,灵觉也会骗人。”君既明说道,“师兄吃到教训了么?”   桂小山惆怅:“刻骨铭心。看来灵觉亦不能全信。”   他还是太天真了。   初出山门,竟以灵觉取人。   栽了个大跟头。   君既明轻笑一声,说道:“明天去拜访一趟城主府吧。”   桂小山点头认同。   是该去一趟。   桂小山:“我去安排。”   君既明没再说话。   城西……   昨晚的魔气也出现在城西。   荆怀的朋友,和魔族有关系吗?   桂小山那位师兄的失踪,和魔族有关系吗?   可是……纵然是灵族,又有什么值得魔族在乎的地方?   昨晚自己提到魔气时,桂小山很自然的把话题岔开了,显然不想多谈。   君既明眸光微动。   想必这中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时空横亘六百年。   他孑然一身轻了。   熟悉的,面目全非。不熟悉的,如雨后春笋。   云雾悄散,月光洒落到这条暗巷。   君既明凝视着月光。   这月光倒是千古不变。   清亮的月光照着正盛开的长生花,默默无语。   ……我的花,如今开得还好吗?   君既明有些怅然。   .   与荆怀分别后,烛草遁在夜色中,回到了自己位于城西的小屋。   这里是她在镜明城的落脚点。   和衣而卧,烛草半梦半醒,时刻警惕着睡到了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时分。   镜明城的居民还在梦乡中沉睡。   烛草从床榻起身,简单梳洗后便沿着暗道出城了。   她一路疾行,竟是到了岷南山中!   岷南山蜿蜒数百里,山鸟灵虫无数。   烛草走的是一条没有道的路,但她已经走过上千次了,无论这条路有没有道,她都无所谓。   因为她总能找到回去的路。   穿过玄妙阵法,烛草进入了幽暗的甬道,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暗金色的符篆,钩织成坚实的壁垒——一般的人,找不到这里。   接连走过了好些个岔路口,烛草停在正确的暗门前,验证身份通过。   “——和荆怀见面了么?”   沙哑的声音在窟室内响起。   很空荡的洞窟,中央平摊着一张偌大的石桌。   桌边站着一位蒙面黑袍人,是他说的话。   四周的洞壁将他的话回音扩散震荡。   烛草谨慎地低着头,缓步行到窟室中间,跪在蒙面黑袍人身边,恭顺道:“已经见过了。同您汇报,玄清教弟子已经离开镜明城。”   “好!”   略高的声调,遮掩不住的高兴。   紧接着,黑袍人嗓音压低几分,常规性质疑道:“荆致可曾追查到你?荆怀和你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烛草低着头,眼睛看着冷冰冰的地面:“并未,荆怀把事情揽下来了。荆致把她禁足了一周。”   “一周……哼,你做得很好。没让我失望。”蒙面人沉声道,“烛草,不要忘了是谁给你的今天。”   烛草左手握拳捶胸:“是您,大人。”   放下手,烛草继续先前的话题,“这次见面,荆怀照旧拿了灵宝给我,按照大人的意思,我拒绝了。”   蒙面人:“不曾引起她的怀疑吧?”   “不曾。我同她说,怕荆致还在盯着她,这次不要她的灵宝,让她把东西还回去。”   “甚好。”   蒙面人终于舍得把视线从石桌上挪开,分给跪在他身边的烛草:“做的不错。”   三年前的神来一笔,受益匪浅。   近两年来,岷南山灵脉里能够抽调的灵气越来越少了,他本对烛草没有指望的,可烛草相当争气:竟然真把荆致的女儿哄住了!还从她手上拿到了不少灵宝。   那都是可以用来实验的素材!正好弥补岷南山不足的灵脉!   可惜……   烛草恭敬跪着,蒙面人只能见到她的发顶。   可惜烛草再怎么争气,再怎么努力,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是他手中实验素材的一部分。   盘问烛草,只不过是蒙面人生性多疑。烛草身上有他的药,绝无可能背叛他的。   他淡淡道:“等我的实验成功……区区镜明城又能算得了什么。”   蒙面人冷笑,望回石桌。   宽大的石桌上,躺着一个人。四肢都被沉重的锁链束缚着。   “听到了么?玄清教的人已经走了。”黑袍下,蒙面人伸出来的手指惨白,拂过冰冷的锁链,“这幅锁链,锁住了你的修为。喂你吃下的药,更是那位大人的得意之作。”   “你便安心待在这里吧。”   手指贪婪的游走在锁链上,黑袍人对这身素材非常满意,他阴笑着道:“我们不会亏待有功之人。你加入我们,配合我们,投入我们的怀抱,不比当一个受制于人的灵族舒服么?”   “……”   任由黑袍人如何说话,石桌上躺着的青年都一言不发。   烛草依旧跪着,闭目不看,闭耳不闻。   此刻。   她只当自己是个目瞎耳聋的死人,什么都没听到。   她就这样静静等着。   等到黑袍人今日的兴致终于消散了。   烛草已经在心里数到第五千五百六十一个荆怀。   清淡的药香飘到了她的鼻尖。   烛草知道,这是黑袍人在给石桌上的青年喂药了。   这是第四十九次喂药。   “烛草,把这里收拾干净。去药房找我。”   黑袍一角从烛草的视线消失。   “是,大人。”   两道石门开关的响声后。   黑袍人走了。   烛草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起身。   走路的姿势很僵硬,跪久了,她膝盖有些麻,连带着全身都有麻痹之感。   她手扶着石桌,缓缓移动。   ——对上青年清冽的视线。   暗窟里待的这些时日,仿佛一点痕迹都没在他身上留下,雨打风吹去,依然渊清如故。   扶着石桌的小拇指微微颤了三下。 第10章   客栈里。   “好了!”   桂小山小心翼翼收起刻刀,起身给出位置,“师弟,我已将符文铭刻好,请你验收吧!”   站起身,一直压着在嗓子眼的气终于舒了。   他在符文篆刻一道上,资质平平,只能说得上勉强了解,一定要用可以硬着头皮上场。   但为一位入玄境修士篆刻,还是够够了!   这柄凡铁,经过他一番努力,勉强够用。   桂小山自己是挺满意的,就是不知道师弟怎么看?   他伸出手指,遥点剑身上的符文,给君既明介绍:“这一道,聚灵符;这一道,增灵符;这一道,属杀符的一种,效果是能令中剑者血流不止……”   君既明听着桂小山的介绍,指尖一一点过。   符文精巧,隐布在剑身上,浑然天成。   不知为何,桂小山觉得在君既明验收过后,这把剑的剑锋愈发闪亮锋利了。   莫不是日光太晃眼的错觉?   晃晃脑袋,桂小山说起今天的正事:“师弟,我们该去城主府了!”   君既明的指腹恰好从剑刃与剑脊的交汇处离开。   长剑轻鸣。   飘然收剑入鞘。   如今,这柄剑上不只有桂小山铭刻的符文了。   借着验收符文的机会,君既明引来灵力,不着痕迹将天地灵力锁在了剑身内。   此剑虽是凡铁,却已与灵兵无异了。   再说君既明。   虽如今不过入玄境的修为,但前世的眼界底蕴还在,如此行为,对君既明来说,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君既明道:“走吧。”   .   离城主府还有两条街。   桂小山一边吃甜饼一边疑惑:“我们不提荆怀的事吗?”   君既明:“当然不提。”   “为什么!”桂小山忿忿,“我昨晚想了一晚上!荆怀这事绝对有不对劲!否则荆致为什么要提前结算悬赏把我打发了?!”   “正规途径可是要拿着他开的证明去消!”   他一时心软,答应了荆致私下拿报酬,可是被琅天阁扣了积分的——虽然桂小山是接悬赏的新手,积分扣完后跟负数没有区别了……。   但无论是什么等级,只要被扣了积分,就会被琅天阁相应的限制接取任务。   桂小山会不会继续去琅天阁接任务?   这是未知数。   但他主动被扣了积分,可是实打实的!   君既明瞥他一眼。   他知道琅天阁是什么地方。   前世,君既明也曾在琅天阁里历练过不少回。   对于桂小山的行为,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活该。   “好好吃饼。”君既明轻咳一声,提醒道,“你先前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位荆致城主想私底下教育他女儿么?”   “……”桂小山已经没什么底气了,“都是我猜测的。”   君既明轻笑:“好吧。就姑且算你猜对了。按你的说法,这位荆致城主与爱妻多年只得一女,并且妻子过世后不曾再娶,足见他对女儿之爱重。”   他淡声道:“若你猜对了,荆致必不可能轻易承认其中有诡。与他纠缠此事,反倒平白浪费时间了。不如把这一节揭过去,大大方方问他寻人的事。”   桂小山凝眉思索。   “玄清教本就是正派仙门。荆致凭什么不配合你?”君既明轻飘飘把荆致架在了道义上,“玄清教弟子在这里出事,他能够承担得起玄清教的怒火吗?就算他可以,镜明城的这些百姓可以吗?”   “我倒是不明白一点。”君既明疑惑道,“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和荆致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呢——你的灵觉不是告诉你,他是个好人?”   桂小山:“…………”   他感觉君既明在阴阳怪气。   但桂小山没证据。   “说来也奇怪。”桂小山说,“师弟你没提出来之前,我脑海里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荆致,让他帮着一起寻人的想法!”   他自我批判道:“这不应该。早在发现遍寻不到师兄时,我就该联络荆致了。”   “……”   这确实不寻常。   君既明想到。   一个很浅显的方法摆在眼前,局中人却浑然未觉,最有可能的便是有另一方动用了什么术法来混淆认知,掩盖天机。   一息之间,他脑海中浮现了数十种能达成这种目的的术法。   可是,一名玄清教的普通弟子,值得幕后之人花时间花力气用那些术法吗?   ……纵然那名失踪的弟子可能是灵族,也该无甚稀奇才对。   灵族又不是第一天出现在世界上了。   君既明收敛神思,朝桂小山发问:“先不提这个了。来想想等会怎么跟荆致说吧?”   两天相处下来,桂小山在君既明心里的标签已经变成了愣头青加散财童子。   看得出来,之前在玄清教内被保护得很好了。   但既然入了世,便要学入世的道理。   自己与恒晞也算是好友,桂小山算恒晞的后辈,索性帮着提点一两句。   君既明垂眸,视线从桂小山腰间的银铃扫过。   悟性应当不会差。   桂小山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直接开门见山。”   君既明点头肯定:“甚好。”   被肯定了,桂小山继续往下说:“与他说明我在镜明城遍寻不到师兄的事,再请他提供帮助。”   “不错。”君既明循循善诱道,“还有呢?”   还有?   桂小山冥思苦想,片刻后眼前一亮:“那位师兄曾经传书回教内,说镜明城不太对劲。我大可以利用这一点,把荆致跟我们绑上同一辆战车!”   君既明微微一笑,再度肯定他的想法:“很合适。”   没了吧?   等了一会,君既明没有继续发问。   桂小山松了口气——刚才,他总觉得自己是在宗门里,被师父提问考试,生怕自己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被骂。   明明自己才是师兄啊!   可恶!   恰好,他的饼也吃完了。   拍拍手,桂小山神清气爽:“师弟,我们可以进城主府了吧?”   此刻,他们离城主府还有一条街。   君既明停下脚步:“我们不走正门进。”   “不走正门?”桂小山道,“也行。”   说话间,他掏出两张隐身符,啪啪两下给自己和君既明贴上,“那就隐身从墙上过去。我已经传信荆致,请他准备一间密室谈话了。”   .   城主府。   荆致定定地站在主卧里,如同一棵劲松。手中捏着一个阵盘。属于元婴后期修士的灵压隔绝了这片空间和外界的沟通。   那位玄清教的弟子,怎么还没来?   荆致皱眉。   他等这样的一天,等了很久了。   ……希望那位弟子,不会让自己失望。   从他做决定开始,镜明城的存亡便在一念之间了。   ——忽然,荆致感觉到了。   隔绝了空间的灵压屏障,被人掀开了一个口子。   君既明和桂小山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摆出了战斗姿态的荆致。而在看清楚来人以后,荆致卸去了力道,同时启动了阵盘。   “阵盘会再隔绝一重探查。”荆致说道,“请跟我来,密室已经准备好了。”   密室入口,便在主卧之内。   但见荆致轻轻转了三转博古架前的花瓶,一扇博古架便往左侧挪动,出现了一条暗道。沿着这条暗道走下去,尽头就是密室。   荆致第一个迈步,桂小山同君既明对视一眼后,也跟了上去。   等三人都进入后,进入密室的通道便自己关上了。   “这间密室里,也有能隔绝他人探查的阵法。”荆致说道,“桂师弟昨夜与我传信,邀我密谈,究竟是什么事?另外,这一位是……”   他看向的是君既明。   进来前,君既明便落后了半步,隐在桂小山的身后。   荆致没见过君既明。   “哦,这是我的一位师弟。如今来镜明城帮我忙。”   桂小山轻描淡写带过了君既明的身份,按照先前同君既明说的那样,直接开门见山了。   “荆城主,我这次拜访,是有一桩事要请城主出手相助。”   “但说无妨。”荆致说道,“同为人族,本就该守望相助。”   “我此次来镜明城,其实是为了见一位师兄。这位师兄也是我玄清教中人,只是生性好游历,常年在外漂泊。”桂小山说道,“我与他约在镜明城相见,然而等我到了镜明城,却找不见他的踪迹。”   荆致大惊失色:“竟有此事!”   只听他言辞恳切道:“桂师弟,你该早与我说的!不知你这位师兄是何时来的镜明城?有什么长相特征?我即刻派人去找!”   一连串发问,荆致似乎真因为桂小山的这桩事心急如焚了。   桂小山:“……”   对着这样的荆致,他一时间发问不下去了。   君既明无奈暗叹,借着站在桂小山身后半步的位置优势,轻轻踢了他一脚。   桂小山一激灵,清清嗓子,说道:“荆城主,这恐怕不仅仅是我玄清教一位弟子失踪的事了。”   荆致一怔,“此话何解?”   “教内并无大事,我来镜明城找师兄,是因为他给教中传了一封信。信上说,他游历至镜明城,在镜明城小住数日,颇觉不对劲,希望教中能来人协助查探一番。”   说到此处,桂小山语气加重,“而如今!我这位师兄在镜明城失踪了!荆城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我严重怀疑,教中的这位师兄正是因为撞破了你们镜明城的一些勾当,身陷险境!” 第11章   桂小山语气坚定无比。   “东阳洲与我玄清教虽相隔万里,但事涉教中弟子生死,如有万一,玄清教决不轻饶。”   “……”听了桂小山的威胁,荆致脸色不大好看。他知道,桂小山说的并非谎话。“桂师弟的名声,我在东阳洲都早有耳闻了,我知道,你所言非虚。”   君既明听了这句话,神色微妙。   桂小山在玄清教是什么身份?   荆致面色难堪,桂小山无师自通,福至心灵,缓和语气道:“当然了,各城城主均是册封而来,自持清正之气,我是不信荆城主你会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的。只是,你毕竟主持镜明城多年,其间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么?”   “……非要说,也是有的。”荆致缓缓说道,“镜明城坑蒙拐骗的现象十分多。自我上任以来,已经整治过许多回,方才小有成效。如今,我安排了城主府的卫兵每旬在街上巡逻,宣贯防骗事宜,一月便是三次。”   是了,在茶摊时,郝壮也同自己说过,要小心在街上用挖宝致富旗号骗人的家伙。   君既明暗自想到。   递了个眼神给桂小山。   桂小山余光接收到信号,开口问荆致:“那些被骗的人呢?”   荆致舔舔唇瓣,回答道:“若是第一时间被发现,告知城主府的卫兵,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但若是拖延了时间……就找不到了。”   桂小山沉思片刻:“如此说来,还是有人得救的。”   “……是。”荆致怅然承认道,“但很少。”   很少,但还是有。   桂小山说道:“我想见一见,请城主安排。”   荆致苦笑一声。   桂小山的请求理由正当,他不该拒绝。   可是……   “我知道桂师弟的意思。实不相瞒,我也曾想过,从这些得救的百姓中寻找共同点,彻底把这坑蒙拐骗的源头解决了,但……他们侥幸被解救以后,通常很快就搬离镜明城了。”   他长叹一声:“很是艰难。”   荆致在委婉拒绝。   “当真一个都没有吗?”   君既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咦?   桂小山发现,师弟这句话一出来,荆致就不说话了。   密室的气氛相当凝滞。   君既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盯着荆致看。   桂小山已经意识到了:   师弟的这个问题,是一个突破口!   良久后,荆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了一件他原本无论如何都不想说的事。   “……我的女儿,三年前,也被拐骗过。”   “……侥幸救回来了。”   乍一听此话,桂小山震惊无比:城主的女儿都能在城里被拐骗,这潜伏在镜明城中的势力是有多猖狂!   君既明倒是很淡定,仿佛他已经猜到了这件事情。   说出这件事后,荆致长长吐了口气,无力地坐下来。   “这事说出去并不光彩,三年前知道这件事的不多,只有我的几个心腹知道,他们一直帮我保守着这个秘密。”   “小怀从那以后,整个人都沉默了很多。从前很活泼爱玩闹的。”荆致用手支着头,放任自己陷入回忆,“说实话,我觉得很亏欠她。多少有一些因为城中事务忽视她了……好在她被救回来了。”   “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对她没什么别的要求了,能够好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如果再加一点,就是最好能够快乐的活。”   桂小山眼圈有点红,无声叹了口气。   君既明:“……”   这孩子太好骗了啊!   他再次伸腿踢了踢桂小山。   讲正事。   桂小山张了张口,没说话。   荆致倒是先提出来了:“两位如果想要见一见有这段经历的人,我可以让小怀和你们见一面,聊一会。但是……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请务必答应。”   桂小山心软:“你说。”   “请不要太为难小怀。”荆致诚恳请求道,“三年前我也问过她,小怀基本上都是昏迷状态,完全不知道什么……我也不想让她再回忆起被拐骗的记忆,就没有追问下去了。”   “这是应该的。”桂小山直接答应下来,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安排我们和她见一面?”   他想尽快见到荆怀。   荆致知道,桂小山十分着急了。他略微想了想,说道;“请两位稍等片刻,我把小怀带过来。”   城主府里,最安全保密的地方,应当就是他的密室了。   说完,荆致就离开了密室,把桂小山和君既明两个人留了下来,完全不怕他们翻阅密室——   这个密室里面,也没有什么值得翻阅的东西就是了。   桂小山一一看过去,全都无甚稀奇。密室的构造也很简单。   他的目光投向君既明:聊会?   君既明轻轻晃头,婉拒了。   毕竟在别人的密室里,还是不要聊更保险。万一这里有什么窃听的装置呢?   .   “爹爹,要带我去见谁?”荆怀的左手被荆致牵着,她仰头问道。   荆致已经同她走到自己住的主院了,因为要见桂小山的缘故,今日主院中并没有安排人来值守。   “是两位哥哥。”荆致说道,“其中一位哥哥,你见过的。玄清教,桂小山。”   他提示道,“有银色铃铛的哥哥。”   “……”   原本还想找办法去给桂小山送信呢,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过等会说话的时候,爹爹也会在,不能直接给他。   表面上,荆怀怏怏的“哦”了声。   荆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山哥哥做的事没有错,对吗?小怀。这一点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哦。”   “嗯。”荆怀点点头,“下次想要什么,我会跟爹爹说。”   “这就对了。”荆致很有耐心,“爹爹的东西,都是小怀的。小怀想要什么,直接说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小山哥哥想向你问一些事,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喔……好呀。”荆怀答应下来。   问什么问题?   见荆怀乖乖答应了,荆致微微一笑,开门带荆怀步入密室。   “——久等了。”   君既明和桂小山双双抬头,看向密道口的方向,荆致牵着荆怀出现在那里。   桂小山打量着荆怀,今天见到的荆怀穿着的是女儿家的罗裙了。   还是个小孩子呢。   上一次他和荆怀见面,是在城主府的藏宝室。   荆怀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一点都不像小姑娘。   而他准备齐全,正要将胆大偷窃城主府藏宝室的小贼捉捕归案。   想起上次两人相见的尴尬场景,桂小山咧开嘴角,朝荆怀和善的笑了笑,企图在小姑娘那里挽回一点印象分。   荆怀抓着荆致的手掌,躲在荆致的衣袍后,探出头看着他。   ……显然他这笑的意义不大。   那次见面给荆怀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桂小山苦恼着,从包里抓出一颗桂花糖——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零嘴,递出去,问道,“吃糖么?”   荆怀眨了眨眼睛。   荆致主动接过糖,剥开糖纸喂给荆怀,“要和小山哥哥说什么?”   “谢谢小山哥哥。”荆怀咬着糖,含糊道。   她专心吃着糖,对桂小山的惧怕之意似乎有所消减了。荆致摸了摸她的头,同桂小山说道:“桂师弟,你直接问吧。”   荆怀仰着脸,望着桂小山,眼神天真。   君既明也在打量荆怀。   这位小姑娘身上,有一股木气。春生之际,草木萌发,或许是她住的院子里,新生的草木格外多?   但这股木气,不同寻常。   若非自己曾经深入接触过,恐怕也认不出来。   看桂小山毫无所觉便知道了。   ——理论上,他们玄清教的人,对这等草木之气也该十分熟悉才对。   他静静思索着,没有开口,只让桂小山去说话。   “荆怀,我就跟你爹爹一样,叫你小怀了。你可以喊我山哥,玄清教的小孩都这么喊我。”桂小山正经自我介绍后,说出了他想问荆怀的问题。   荆怀听了,瑟缩了一瞬,仿佛又因为桂小山的问题,回到了那段并不想回忆起来的过去。   桂小山有些于心不忍,但坚持说道:“小怀,请你仔细回忆,想一想当时的细节。这对……对哥哥找师兄非常重要。”   荆怀低着头,双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其实,我能够记得的事情不多了。”   她抿了抿唇,桂花糖的清甜味萦绕齿间:“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记忆……是昏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爹爹。”   荆致补充道:“是的。当初小怀被拐骗时,有人目睹了,来找城卫兵报信救的人。”   “怎么被拐骗的,也不记得么?”   “不记得。”荆怀摇摇头,“我当时带了点钱,想去集市上逛街给爹爹买生辰贺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失去意识了。”   桂小山皱眉。   荆怀只是无辜卷入其中,当年被拐骗时她才五岁,恐怕知道的消息当真不多。   来城主府打探消息的进度似乎又停滞了。   耳畔传来了声音。   悉心分辨,是君既明用手指轻轻敲击剑柄,发出的清脆响声。   桂小山忽然想到了! 第12章   进城主府之前,君既明还同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要看他们说了什么故事,要看这些故事里,有谁出现了,有谁你已经打过交道了,还有谁你没有打过交道,为什么?”   是啊……   桂小山眼睛一亮。   “荆城主,当年那位来给城卫兵报信的人可还在?可否让我见一见?”   荆致一怔,立刻说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恐怕需要点时间了。”   桂小山疑惑:“为什么?人不在城内吗?”   荆致勉强笑了笑,解释道:“当初小怀获救后,我便去了解过。那位恩人是住在城西的拾荒者,他们日常靠拾荒维持生计,基本上都在岷南山里待着,只有晚上会回城住。”   “如今这个时候,恐怕她还在岷南山上呢。派人请她回来需要时间。”   “嗯?”桂小山好奇道,“那人报信救了小怀,城主不给她什么奖赏么?”   怎么会三年以后,还在做拾荒的工作?   听着便很是剑心。   “我给过了。”荆致耸肩,无奈道,“但是她不要,坚定推辞,我总不能强硬塞给她吧?”   “我听闻岷南山上的奇珍异宝差不多都没有了,去那里拾荒,还能维持生计么?”   ——这话是君既明问的。   荆致望向他。   桂小山说,这是他的一位师弟。   见面至今,这位师弟只向自己问过两句话,却句句都问的是关键。   绝不简单。   玄清教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一位人物了?   他竟全然不知。   ……是镜明城太偏远了么?   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收敛神思,荆致如实回答道,“只是对于修士来说,挖掘不到什么宝贝了,来往的修士日渐凋零。但岷南山上虫兽草药也还是有的,毕竟是当年山海震动时新生的山脉,地脉自有灵气滋润。”   话音落下,他顿了几秒,又想到了一件事,补充道:“近来因着我挂出来的悬赏,来往镜明城的散修倒是多了不少。只是悬赏已经在桂师弟援手下解决了,想来很快修士们又不会来这里了。”   君既明同桂小山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肯定了一件事:他们昨天晚上看到的,和荆怀在一起的,高个子的黑斗篷,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所谓的恩人!   桂小山直截了当朝荆怀发问,“小怀呢,对这位恩人有印象么?”   “姐姐是个好人。”荆怀脆生生说道,“喜欢姐姐。”   荆致默默不语。   当年,荆怀得知自己被救是有人报信后,便一直闹着想去看恩人——那还是她被就回来后第一次这么活泼,他就带她去了。   初见之时,荆怀很高兴的同恩人道谢,拜访完后,也乖乖的跟着自己回家了。   只是……后来荆怀便和这位恩人成了朋友。   他们一个是城主府的大小姐,一个是城西的拾荒者,身份并不相配,但荆怀喜欢。   荆致就没再管过这件事了。   ……这里面,有的事能告诉桂小山,有的事不行。   只听桂小山又问道:“小怀和恩人姐姐经常见面么?”   “偶尔会见呀。”荆怀开心道。   说到这个人,荆怀的语气都变轻快了。   荆致知道,该自己说话了。   “桂师弟,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有一件事,恐怕你也需要知道。”   “什么?”   “……”荆致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怀拿藏宝库中的灵宝,正是为了送给那位恩人姐姐。”   桂小山假意吃惊道:“是么?”   “是的。”   荆致自述道:“你发现藏宝库失窃是小怀的缘故,我与她相谈,追问她时,才问出来的。”   “……当时不说,想必桂师弟也能理解一二吧?”他自嘲一笑,“小怀年幼,被人挟恩施骗,是我教育不周。然而,此人毕竟对小怀有救命之恩……于我也是救命之恩,若没有她报信,能不能救回小怀还是两说。和小怀的性命比起来,只是贪图财宝,着实算不了什么。故而我当时想的很简单,让小怀从此和她断了联系,就算了结了。”   “桂师弟离开后,我也教训了小怀,让她知道其中利害。”   随着他的话,桂小山和君既明的视线都移向了荆怀。   荆怀歪头看着他们。   “小怀,为什么要拿灵宝给姐姐呢?”   “姐姐可怜。”荆怀说,“给她东西,送给她。”   桂小山若有所思,这样……   荆致轻叹一口气,拂袖而过,封了荆怀的听觉。   “荆城主?”   “恐怕我们接下来谈的事,不能让小怀听到了。”   被他骤然封了知觉,荆怀不哭不闹,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似乎沉浸在桂花糖的甜味里。   .   桂小山轻轻挑眉:“如此说来,荆城主也已经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这件事不对劲的地方。   荆致苦笑一声,脸色难看。细究起来,这事是在他的地盘上出的,他多少有监管不力的责任,如今只能尽力协助玄清教找到他们那位失踪的弟子了。   “平日里,我看着眼前一亩三分地,全然不知有灯下黑这种事发生在镜明城。”荆致紧锁眉头,“我最初上任镜明城城主时,考虑过城西的拾荒者们如何安置,但这些拾荒者们……哎,他们不愿意去做别的事,祖祖辈辈都是拾荒的,他们自己都习以为常了。”   桂小山若有所思点头。   不错,如果当地居民十分团结,荆致初来乍到,改业工作的确不好开展。   他疑惑道:“这是最初,那后来呢?荆城主接受册封来镜明城时日不短了,后来怎么没考虑过继续处理城西拾荒者的事?”   荆致笑了一声,反问道:“桂师弟,你觉得镜明城是一个什么样城池?”   桂小山想了想,答道:“东西好吃,居民热情,挺好啊。”   荆致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把视线投向君既明:“这位师弟,如何看待镜明城呢?”   君既明重生后首先接触到的是镜明城外的岷南山,重生后见过的第一座城池是镜明城。   再往前走,是六百年前的无名渊,他在看不到太阳的战场上待了许多年。   相比于无名渊的冷寂血腥,当然是镜明城更好。   君既明忘不了,他站在山坡,阳光洒落,野草蔓蔓的景象。   极净且辽远的蓝延伸去遥遥天际,山天一色相接。   入了城,就是红尘人间的气息。   点滴落到君既明身上,让他融入进六百年后的今天。   随着荆致的问话,这一幕幕回忆又在他的眼前铺陈开来。   君既明理所当然回答道:“镜明城很好,我喜欢。”   话音落下,却听荆致苦笑。   ——显然,荆致和他们的想法不同。   但见荆致语气唏嘘:“两位师弟来的时间不长,恐怕感受是没有我这么深的。我来时,正是镜明城还算繁盛的时期,当时来往修士不绝,镜明城可比现在热闹多了。”   “但随着岷南山奇珍异宝的开采、减少,修士便少了。修士一少,镜明城原来吸引的一些居民、长居客也少了。”   这其中,还涉及到了镜明城在东阳洲的地理位置。   荆致继续说道:“毕竟,两位师弟也知道的,镜明城往东去是岷南山,往西走,却是清江的一道大支流,硬生生把镜明城在东阳洲衬托成了孤岛。”   “镜明城就此萧条了不少。”   一番铺垫后,荆致终于讲到了他不处理拾荒者的理由:“……好在因为岷南山上,还有些凡人百姓能用的事物,还是有商旅客会过来的,九洲大型的商铺也在这里开设了分店。”   说到这儿,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强制让拾荒者改业,凭什么?他们祖祖辈辈都靠着岷南山吃饭,习惯了。如果没有了在岷南山挖宝的拾荒者,镜明城如今岂不是更是一潭死水?!从此什么供给都在镜明城内部生产、消耗、闭环了。”   这话说得……   君既明和桂小山都皱了眉。   “两位师弟,我如何不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至此,荆致已然是动了真情,十分激动,“但是没办法啊!”   “……近年来,我也在想,镜明城该如何破局。只是……成效颇低,见笑了。”   桂小山咳了咳,“我理解,荆城主,你是想让镜明城百姓过得更好。”   “不敢当。”荆致说道,“只不过在其位,谋其事,我既然是这里的城主,当然要为这里着想。”   “何况,一些情况我也已经考虑过了。城卫兵如今每月都要进行全程巡检,城西虽然相较破败了点,但治安状况还是可以的。”   这一点桂小山倒是认同。   他也有发言权——毕竟这段时间的晚上,他都扮成暗夜侠,在镜明城潜伏查探的同时行侠仗义。   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认同荆致的话了。荆致见了,继续说道:“城卫兵的巡检记录,也都是齐全的。两位师弟如有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看,这些资料都在城卫兵处的库房中。”   桂小山双掌清脆拍击:“甚好!那便请城主带路了!”   荆致同桂小山都已经移步,准备出密室了。   君既明眸光流转,出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请荆城主赐教。” 第13章   “哦?师弟请说。”   明明准备走了,却被他出声拦下,按理来说,荆致应当是要生气的。   可仔细看去,荆致的脸上却一丁点不耐烦都没有。   无论是表情、还是回答问话,都在证明他相当配合桂小山的寻人工作。   这些细节影响不了君既明。   君既明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是大事,我只是疑惑,荆怀小姐的恩人在三年前坚定辞去了城主您的奖赏,分文不取,为什么三年后,却会因为钱财动了贪念,怂恿荆怀小姐去城主府的藏宝库中拿去宝物呢?”   被他一语道破,桂小山震惊:“……!”   对啊!   为什么?   这么说来,那个恩人前后的行为不就矛盾了?   有问题!   他扭头去看荆致。   荆致坦然答道:“一个人,从前不曾见过多么富贵的财宝,心无杂念,当然可以坚定推却了。可是……两位师弟,人并非一成不变的啊!”   “谁又能说,自己一颗赤心永在?我等修士,尚要面对心中魔障,修心修念,更遑论是凡人呢?”荆致带着些微的怅然,感慨道,“我能理解,她在和小怀相交三年后,因为差距而心生欲望。”   荆致理由充分,甚至他放过对荆怀有恩之人的清算,也有理有据——一位修士,如何要与恩人计较?   凡人百年一瞬,修士寿数恒长。   他理解恩人言行不一的苦衷,愿意不与她计较。   若这只是他们荆家的事,荆致的选择无可厚非。   但……   桂小山长叹一口气,颇为理解荆致的想法,感慨道:“只可惜,她没有珍惜荆城主你的善念。”   随即,他又追问:“这位恩人住在哪里?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了,我是肯定要去见一见她的。”   荆怀安静坐在椅子里。荆致封闭了她的听觉,她听不见他们说话。   但荆怀知道,这是父亲在和两位哥哥说很重要的事,不方便让她知道的事。   “她住在城西的一处,桂师弟,我将地址告诉你吧。”荆致说道,“可需要我一同去?”   他目光关切,显然,倘若桂小山需要,他是要亲力亲为带人过去的。   “不必了。”桂小山摇摇头,“镜明城的事务不少,我和师弟已经耽误你一上午的时间了。”   “应有之义,算不得耽误。”荆致没和桂小山客气,“但城中事务确实很多……我陪两位再去一趟城卫兵处吧,把库房里的巡检记录看一遍。”   “也好。”桂小山道,“这样如果我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及时询问你。”   荆致含笑点头,“请,这边出去。”   库房内的巡检记录浩如烟海,但修士以神念翻阅,速度极快。   三人都是修士,用不了一会,便将巡检记录都看完了。   这库房里的巡检记录,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荆致上任以前的。   一类,是荆致上任以后的。   论次数、论细致程度,都是荆致上任以后的更胜一筹,足以见得他在镜明城事务上的用心。   在库房内没找到线索,桂小山也不气馁,朝荆致拱手道别。   他准备去那位荆怀的恩人姐姐家里看一看了。   荆致已经把具体地址给了他。   离开城卫兵处,同荆致辞别,桂小山长叹一口气:“哎!我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是么?”   “当然!说起来,师弟你以前做什么的?感觉你在破案上面,很有天赋啊!”桂小山抬手比了好大一个圈,朝中间收拢用力一握,“你一句话点拨,我就拨云见雾!精准的!抓到了!关键线索!”   “我?”   君既明想了好一会,才说道,“以前挺多人喜欢找我主持公道的,日积月累,培养出来了。”   这么说,也算是对的吧。   太衡宫的大师兄,可不是只用修行就够了。   “师弟,你才十七岁啊!”桂小山摇头晃脑,“我二十一岁,竟然比不过你!你果然天赋极佳!”   君既明淡淡一笑。   这类夸赞的话,他从前听多了。   如今听来,心里倒是平静无波。   ——也无法再掀起什么波澜了。   他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   鲜少会再为这般简单的肯定、赞赏而动容。   揭过话题,君既明把选择权交给桂小山:“接下来我们去哪?”   “……”   桂小山:“嗯……”   那感觉又来了!   在玄清教被师长提问考试的感觉……   他冥思苦想,小心斟酌道:“去那位恩人的家里看一看?”   荆致给出来的,不仅是恩人的具体地址,还有恩人的名字。   ——烛草。   烛。这个姓氏相当罕见。   “可以。”君既明点头以示认同,又问道,“师兄对荆致怎么看?”   又来了又来了!   桂小山心中叫苦不堪,嘴上却乖乖回答道:“是个好父亲,当城主也挺勤勉的。方才我们去看的巡检记录,他和之前的城主可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假思索说完,桂小山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师弟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个问题呢?   他迟疑道:“……莫不是,师弟你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桂小山喃喃自语:“不应当啊,我这次可没有用灵觉看人!我的眼睛,我的心都在帮我判断,他刚才在密室中说的话,总不能是骗我的吧?”   荆致说得情真意切,所做之事与他的言语一致。   横看竖看,左看右看。   桂小山看不出问题。   君既明轻笑一声。   “说的话是否真心,做的事是否真心……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可谁规定了,不能够把话只说一半,事只做一半?”   说出来的这一半,是好的。   没说出来的另一半,是坏的。   君既明这声笑,多少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在其中。   跳出局外,见着荆致与荆怀父女两,他一直都在观察。   也正是在这观察中,他忽然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前世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许多事。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早有征兆。   只是他不愿意信。   “巡检记录中,师兄可曾注意到了?”   听他发问,桂小山一怔:“注意到什么?”   莫非巡检记录有差错?   可在桂小山看来,荆致给出的历年巡检记录无懈可击,非常完美,足以佐证他这位镜明城主的尽责称职。   君既明:“注意到,失踪人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减少的?”   随着他发问,方才在库房里翻阅过的巡检记录一一在桂小山脑海中浮现。   “两年前!”   话脱口而出,桂小山站定不动了。   两年前……   好微妙的时间。   荆怀也差不多是两年前才开始偷盗藏宝库的灵宝的……这其中,又会有关联吗?   心里头沉甸甸的,桂小山表情复杂:“可是为什么呢?”   假如荆致知情,为什么瞒着自己?   这不也是一种为虎作伥的帮凶行为吗?   但在密室中,荆致提出要帮忙也是真心实意,不掺假的……   桂小山看不懂了。   何况,荆致身为被册封的一城之主,明明清正之气不会允许他做出有害人族的事。   君既明微笑不语。   他只是指出了一个疑点,给桂小山看到。   桂小山如何想。   他不关心……   “师弟你说的有道理。”桂小山唏嘘道,“只是……”   巡检记录的记载在心中浮现,与之一同浮上来的,还有这些时日住在镜明城的记忆。   什么都可以作假,但城内居民的心做不了假。   “我暂且持保留态度,还想观察观察。正如师弟你先前所说,当务之急是找人。”   ……呵。   君既明唇角微勾,哂笑不已。   自重生以来,他以为没有,实际上一直萦绕于心的郁愤之情终于喷薄而出。   “那我们打个赌吧。”   “赌?”   “就赌荆致是不是好人。”   君既明语气轻佻,讥诮散漫。   偏偏又十分冷静。   话音落定的那一瞬,君既明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遥望六百年。   他站在镜明城,看到死在无名渊的那个君既明。   恍然发觉,原来……   原来他还是想要问个究竟。   从山洞醒来的那一刻起。   即使经年血战的煞气已然收敛,他的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燃着火焰。   这火焰灼烧着他,驱使着他,日夜不停,要他去问个究竟。   我为什么会死?   我为什么不记得死前的记忆?   我又为什么会重生?   ……我这一生,成功或是失败,该如何定论!   如果用言语问不出来。   那就拔剑去问!   桂小山有些诧异。   他与师弟认识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富有攻击力的一面。   但他果断答应下来了:“好!”   赌就赌!   这才对嘛!   这般意气,才有少年样。   桂小山心中甚是欣慰。   先前看师弟,不过十七岁,偏偏满心愁闷。   ——当然,师弟没说,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在茶摊见到师弟的第一眼,灵觉便告诉他,这位师弟的心在茫茫然飘落。   虽外表如仙露明珠,风神秀异。   可红尘四顾,内里是一个迷茫的人。   而如今。   桂小山直视,观察君既明的神态。   而如今,师弟心中尘埃扫尽,恰有一股争锋之气。   正是:   前路已定,只管向前。 第14章   城卫兵处的库房,和烛草家南辕北辙。   君既明和桂小山两人匀速走在街道上。   “我安排大崽去盯着荆致了。”桂小山说道,“喔,对了,师弟,我还没给你介绍过——大崽二崽,是我养的两只灵蝶。做不了什么大事,但在潜行探查上还是可以的。”   君既明点头表示了解。   他们如今已经走到了筒子巷口,大槐树在风中招摇枝叶。   远远能见到郝小黑在槐树下,带着一帮小屁孩玩游戏。   君既明看向那边,说道:“只是路过?”   桂小山:“只是路过。”   “原以为,你会去和他打个招呼。”君既明说道。   桂小山爽朗一笑:“没必要吧?该和他的缘分,我已经给他了,至于有没有机会兑现?那就看后面的缘分了——说起来他们真轻松,羡慕呀。”   君既明也笑:“玄清教不轻松么?”   “轻松。”桂小山说,“是我自己心里不轻松。”   君既明轻轻挑眉,定睛看向他。   这位玄清教弟子竟是真心实意为着自己不能入金丹苦恼。   所谓天才的烦恼,莫过如是——桂小山如今二十一岁,对比识微境的寿限,实在是太年轻了!   而他的烦恼,却是二十一岁没办法入金丹。   君既明一时哑然。   前世的他,并没有这种修为上的烦恼,他的一切修为皆是水到渠成,没有体会过瓶颈的滋味,开解不了桂小山。   思索片刻,君既明说道:“随兴所至,随缘而已。我倒是觉得,师兄的《群芳录》《饮食杂谈》很得趣味。”   桂小山震惊。   他仔细看去:“师弟,你竟然是真心说的这话!”   君既明无奈:“……不至于骗你吧。”   “师弟,那先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啊,入股我这两本书,保你不亏。”桂小山笑嘻嘻地说,仿佛先前的失落是君既明的错觉,“何况,你只需要出一张脸就好了,这不是无本万利的事!”   君既明不为所动,用两个字压住桂小山蠢蠢欲动的心:“再议。”   “好吧……”桂小山叹气。   “城西错综复杂,师兄找得到烛草家么?”   “当然!”桂小山振奋道,“我把镜明城的路,摸得透透的!跟着我走就对了!”   随着他们前行,筒子巷的大槐树消失在视线余光中。   进入城西,霎时安静了许多。   按荆致的说法,城西最热闹是傍晚和早上。   傍晚,大家都赶着回家睡觉;早上,大家都赶着出去谋生。   而他们来的这个时间点,不尴不尬,正是大部分城西居民都出去了的时候。   “虽然这么做很唐突——”桂小山说道,“但也不得不做。如果烛草不在家,我也要进去看一看的。”   总不能只在门外守株待兔,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君既明微微颔首,却是停住了脚步——   他们如今站的地方,前后左右无人家。   桂小山疑惑,正要发问,却听君既明说道:   “阁下跟了这么久,不出来见一面吗?”   君既明一开口,桂小山人傻了。   哪来的人?!   他怎么没发现?!   他可是识微境啊!!   怎么师弟发现了,他还没发现?   目瞪口呆中,桂小山看到一堵墙角——他们刚刚走过的一堵墙角后面,冒出一个小小脑袋。   是真的很小。   迷你的、四四方方的脑袋。   配上同样迷你的四肢关节身体。   桂小山怔住:“……这是……木傀?”   木傀,一种依凭木气而生的造物。玄清教中不少精通草木一道的弟子都有驯养。   “不错。”君既明肯定他的猜测,蹲下身去,伸出手静静等木傀走到他的手掌上。   等木傀站稳了,君既明才起身。   他托着木傀给桂小山看:“正是木傀。”   “怪不得……”见着木傀,桂小山却是懂了,“怪不得越师兄能发现镜明城的不对劲!”   他懊恼道:“我虽然也修行教中秘术,但于灵植一道……实在不是很深入。竟然都没能发现这个木傀。”   他发现不了的木傀,君既明却能发现。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   桂小山再度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师弟,你当真与我教秘法很契合啊!虽然眼下时机不是特别合适,但我先告诉你,你可以考虑考虑加入我们玄清教——昨天郝壮都说了,玄清教顶顶厉害的!”   他细数优点一二三四:“……当一个有师门的修士,可比当散修好多啦!”   君既明挑眉,缓声道:“可若我没记错,第一次见面时,师兄和我说的是‘玄清教不大’啊。”   “啧。”桂小山忙说自己冤枉,“出门在外,都是自谦之语!现在邀请师弟你加入,当然要告诉你实情!我那天可也说了,咱们玄清教‘在西南几洲很是有名’呢!”   君既明笑一声,把话题拉回正道,“师兄刚才提到的越师兄是……?”   “喔,他啊……他叫越芳时,正是我此行来要见的那位师兄。”   也是在镜明城失踪的玄清教弟子。   桂小山叹口气,“越师兄其实……师弟,我便告诉你吧。越师兄其实是教内一位内门弟子点化的灵族,在我们玄清教,灵与人,没有分别,故而这位越师兄也是我教中人。”   终于从桂小山口中听到这个确切的答案,君既明心神大震。   玄清教失踪的这位弟子确实是灵族!   幕后之人在对灵族下手!   如此猖狂!   他的小花会不会也有危险?!   “越师兄是草木一道的灵族,对这类气息的感应,确实会更明显一点。”桂小山看向君既明,“但师弟你不是灵族啊,还能有如此敏锐的感应,当真与我们玄清教很契合!”   君既明微提嘴角,笑得勉强。   他当然会敏锐感应了。   他过去养花养得很用心的。   必须要加快找到那个幕后之人了!   能够在镜明城暗伏多年,绝非一人之力,恐怕镜明城的现象,也并非特例。   这座被山水分隔的、平静安和的镜明城下,汹涌着无数暗流。   正如六百年后的世界,在他以为一切都在朝着还不错的方向勃勃发展时,朝他当头棒喝。   告诉他,这欣欣向荣的不过是泡沫倒影。   告诉他,君既明的死,无足轻重。   世间看似好了,却还有恶丛生。   背上长剑轻颤。   这不是他的本命剑。   他也不曾拔过这把剑。   但,这把剑的主人叫君既明。   因缘巧妙,莫过如是。   君既明这般想到。   他在镜明城拿了一把剑。   这把剑便要为镜明城出鞘。   ……当然,也是为了他的花。   “师弟,这个木傀拿出了一张纸。”   桂小山的话唤回他的思绪。   定睛看去,木傀的肚子大开,它自己打开了自己的肚子——其实便是打开了一个迷你版的木头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纸。   或者说,是一整张纸的一部分。   整张纸只留下了被人写字的那一部分,其余的都被裁去了。   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十个字:   “路长信难越,惜此芳时歇。”   “……路长信难越,惜此芳时歇……”桂小山反复念诵这句诗,惊喜道,“这是芳时师兄留下的线索!”   君既明的指腹捻过纸面。   “不是。”   他淡淡道。   桂小山不解:“为什么?”   “纸上的墨迹,是新成的。越芳时失踪有段时日了吧?”君既明说道,“如果是越芳时留下的线索,为什么在你来镜明城的时候,这个木傀没有给你?”   坐君既明掌心的小木傀瞪大眼睛。   两只木头手捂着发不了声的嘴巴。   污蔑!   赤裸裸的污蔑!   这个人类是不是欺负它不会说话!   它是不可能送错信、送晚时间的!   “也对啊。”桂小山恍然,“这么说……”   “送这封信的人,知道越芳时在哪?”君既明用疑问的口吻道。   “九成九的可能。”桂小山道,“是陷阱的可能性不大。这封信上,有另外一位师兄的名字。那位师兄在玄清教内闭关。”   君既明了然:“是越芳时的灵主么。”   “……对。越惜师兄。”桂小山叹了口气,“越惜师兄闭关很久了,芳时师兄也是因为这般,才出来游历。”   他举起信纸,放到鼻尖轻嗅。   这封信,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他们要到烛草家里时才送。   信上除了这十个字,还有什么线索呢……   君既明看着桂小山的动作。   小木傀送完信,把肚子重新关上,试图从君既明掌心蹦出去。   却被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压住了。   小木傀:“……”   君既明没用力,它却不敢动了。   桂小山皱着眉,把二崽召唤出来。   灵蝶蹁跹落在纸面。   “闻闻。”   这是想让灵蝶寻人了。   君既明对此不发表意见,只是说道:“方才密室之中,有一件事我没有说。”   桂小山轻咦道:“什么?”   君既明:“荆怀身上,有草木之气。”   桂小山:“不可能,荆怀才八岁,没有入道,哪来的草木之气?况且,我没闻……”   他突然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可能?   师弟能发现木傀,他不能发现。   如何就不能师弟也发现了荆怀身上的草木之气,他却没发现呢? 第15章   桂小山沉吟道:“春生之际,草木新萌,有没有可能是她在哪里沾染到的?”   “我想过,但不可能。”君既明说道,“她身上的草木之气,并非简单沾染就能有。”   桂小山的视线随之也落到了木傀上,“你的意思是……”   “是荆怀驱使木傀给我们送信。”   君既明点头:“可还记得昨晚?”   昨晚。   他们从郝壮家出来不久,便撞到了荆怀与烛草私会。   刚才。   他们路过了筒子巷口。   虽然不曾进去,目光却与那颗大槐树相交。   现在。   一个木傀跟在他们身后,要给他们送信。   ……零碎的线索,终于被串起来了。   桂小山第一反应是问了句话:“荆致知道么?”   君既明轻笑一声:“这是我们的赌约。师兄,你要用眼睛去看。”   而他。   他猜测,荆致多半是不知道荆怀身上有草木之气的。   正如当年,明河真人不曾发现他伤口中寄生的那株长生花。   一开始是明河真人没有发现,后来……   却是自己有意瞒着他了。   荆怀呢?   她又是什么情况?   淡淡的疑问在君既明心中掠过,他看着桂小山的二崽闻够了,离开纸面,飞浮在空中。   只听桂小山呼道:“师弟,我们跟着走!”   .   镜明城外。   岷南山某处。   暗窟中。   烛草一双手稳稳当当的分拣着药草,默声不语。   蒙面黑袍人站在石桌前,捣鼓着汁液,身侧放着一些古怪器具——烛草叫不出名字,却知道这些器具是做什么的。   等会,这些器具有一部分会用来在石桌上加深阵纹,有一部分会用在青年身上。   锋利的刃会割开青年的皮肤,在他身上刻画阵法。   浸润了四十九次秘药的血液会迸涌而出,没过青年身上的阵法,注入到石桌的阵纹中。   从活下来的那一天起,烛草擦拭过无数遍的阵纹。   然而无论怎么擦拭,阵纹上都覆盖着厚厚的、暗色的血痕。   日日渐深的阵纹。   难以抹去的血痕。   像烛草的无数个同伴,死在这张石桌上留下的痕迹。   也像烛草。   生无来处,偏偏命硬。   蒙面黑袍人的实验做了许多次。   ——只有她活下来了。   活下来的那一天,黑袍人给她也喂了药。   从此,她被允许跟着黑袍人。   有时也会被黑袍人放出去,到镜明城中去为他办事。   不合时宜的,烛草又想到了荆怀。   三年前,救荆怀的那一天,她给荆怀唱了一支安眠小曲——这首安眠曲声存在她隐约记忆中,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温暖,可她却记不起来是谁在何时为自己唱过。   烛草非常喜欢这首曲子。   唱着这首曲子时,仿佛暗窟里的生活已经远离了她,她可以生长在碧水蓝天下,拥抱朝阳。   她与荆怀的相识,并不纯粹。   但荆怀送给她了一段温暖的时光。   我是一个窃贼。   ……从荆怀那里偷了三年时光。   思绪纷繁中。   药草分拣完了。   ——这同样是烛草做过许多遍的事,一心二用也不会影响速度。   烛草默默地将分拣完毕的药草放到蒙面黑袍人手边,供他取用。   目光扫过石桌上躺着的青年。   他的目光,不惧不忧,无悲无怒,一切在他身上过去的,只能如流水般流过便罢休,什么也留不下。   ……希望玄清教的那位弟子还在镜明城中。   ……希望荆怀把信带给他了。   ……希望那位玄清教弟子能够及时赶过来。   烛草轻轻在心里哼着安眠小曲。   她不是每次都能被允许站在石桌边观礼的。   但只要她被允许站在这儿观礼,她都会在心里唱一遍,曾经给荆怀唱过的,记忆中的安眠曲。   这是她送别同伴的方式。   即使对大多数同伴来说,站在黑袍人身边的她,也是一个刽子手。   一曲未毕。   方才她分拣的药草已经变成了混合在一起的药汁,器刃浸泡在里面。   黑袍人枯瘦的手掌,握住了刃柄。   有什么声音响起了。   是锋刃破开肌肤的声音。   幽渺的安眠小曲中。   这一瞬,烛草眼前浮现出自己的未来。   如果实验失败了,黑袍人会把她留下来,供玄清教发泄怒火,自己逃命。   如果实验成功了,黑袍人也会把她留下来,供玄清教发泄怒火,自己高升。   她的命是多么微不足道。   无论成败与否,都是取死。   苍天在上,倘若真能睁眼看看世间,请让黑袍人和她一起死吧!   ……那位玄清教的弟子,还在城中吗?能在黑袍人遁走之前赶过来吗?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她相信荆怀。   疑问中。   灵气漂浮。   ……是青年身体中的灵气。   黑袍人已经执刃,用锋利的刀刃划开了青年的肌肤。   与石桌一体的沉重锁链一度锁住了青年的灵脉。   如今,随着青年经脉裸露,他身体中的灵气便逸散出来了。   冷白色的肌肤。   冷红色的血流出涌入石台。   憋闷的暗室里透着淡淡的腥香。   这是烛草第二次闻到这股香气。   第一次闻到这股香气时,她知道了青年的名字。明明流出来的是血,但青年却可以借此和她对话——   越芳时。   烛草知道,他是黑袍人觊觎已久的上等素材。   那一天……   那一天,越芳时一边流血,一边请她想办法送信出去。   -“为什么是我?”   -“只有你一个活人了。”   烛草记得好清楚。   越芳时还说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感觉你是好人。”   真稀奇。   他竟然不把自己和黑袍人一般视为痛恨对象么?   越芳时被俘获,是中了黑袍人的计谋。   而自己……是计谋的执行者。   可越芳时却说,你是个好人。   ……明明年日一久,连她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好人了。   烛草答应了为他送信,但她也要找机会才能离开暗窟。   这一等,又是许久。   那位玄清教弟子,还来么?   嗅着自己的血香,越芳时的唇畔终于浮现一丝苦涩。   黑袍人在以血为引入阵。   他……   烛草轻轻屏住呼吸。   空中的灵气似乎变了。   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暗窟的重重封锁,跑了出去。   她偏头,黑袍人专心致志刻画着阵法,似乎毫无所觉。   越芳时累极了,疲倦的闭上眼。   以血为引,燃灵为念,遥寄千万里。   这是越芳时一直没做的事。   他终于做了。   .   越芳时的灵念直抵千万里外的玄清教。   而在镜明城中。   城主府内。   荆怀住的院落里。   侍女轻步进来,荆怀在床上睡得正香,午睡还未醒。   轻手轻脚将桌上的糕点果饮替换成新的,侍女又关门离开了房间。   十息过后。   并没有睡着的荆怀掀开身上的被褥,缓缓坐起身。   随着她睁开眼,房间东南角的一株室内盆景的盆里,方方正正的小木头脑袋冒了个尖儿。   紧接着,整个木头脑袋都在空气中了,小木傀一耸一耸的把自己整个从土里拨出来。   荆怀眼睛一亮。   她看得清楚。   木傀坐在盆景边边,朝着荆怀的方向,把自己的肚子又打开了,里面空荡荡的。   烛草姐姐的信送成功了!   那个有银色铃铛的,给她吃桂花糖的玄清教弟子,应当能够明白烛草姐姐的意思吧?   将送信成功的消息告知荆怀后,木傀就消散了。   它重新融进了盆景的枝干,了无痕迹。   只剩荆怀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软滑的蚕丝被。   她只有八岁。   懂的事情不多。   但有一件事她清楚明了——   玄清教失踪的那位弟子,决不能如父亲所想,死在镜明城。   想到昨晚,自己用木遁之术时,不小心偷听到的对话,荆怀身体轻轻颤了颤。   父亲太大胆了。   纵然她从烛草姐姐手中接过信时,便已经预料到不会是一件小事……也想不到竟然牵涉了玄清教!   或许,还不止玄清教……   想到荆致同幕僚说的话,荆怀咬了咬唇。   就连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身为元婴后期的父亲,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她无声叹气。   而自己只有八岁,帮不上什么忙。   何况……和她共感的古槐树生长在镜明城中,根系也被困锁在这座城。   即使借用槐树之力,她还是没有办法去操纵镜明城外的事,甚至在镜明城内,她能做到的事同样寥寥无几。   荆怀掰着手指数数,从三岁那年,她在梦中清晰梦到那棵槐树开始,已经过去五年了。   一开始,她只能隐约感知到槐树。   后来渐渐的,她能看到槐树眼里的世界,镜明城比城主府大多了——东阳洲,应当也比镜明城要大很多很多,只是她不曾出城见过。   从出生至今,她便在城主府内生活。   好在,借着梦中的槐树,她看到了镜明城内居民的生活。   世间百态,一梦之间。   于是荆怀无师自通的懂了一些道理,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中有的道理,荆致认可。   也有的道理,荆致不认可。   所以,当荆怀发现,荆致想让自己当一个天赋平平的女儿时,她便鬼使神差的隐瞒了古槐树的事……   荆怀不自觉揪紧了被子。 第16章   荆怀视线落在盆景上。   瓷盆里的盆景精致,根本看不出来木傀出现的痕迹。   这是她在最近两年才拥有的新技能——木傀传信。   借着古槐树的力量,可以在镜明城内驱使木傀传信,但荆怀几乎不用——只在最开始试过一次构造木傀,然后,她便把木傀搁置了,再未用过。   这次送信给桂小山,是她第一次驱使木傀传信。   好在成功了。   荆怀不爱借用力量,也是有原因的。   毕竟她还未引气入玄,如今除了被动的共感梦境以外,每次驱使槐树之力都会给她带来很多负担,能够不用的话,她就不会用。   就连烛草姐姐也不知道她能和槐树共感之事。   想到这儿,荆怀的心又飘远了。   坐在镜明城中,心却跟着烛草飞到了岷南山。   烛草姐姐……   她会没事的吧?   荆怀皱着眉,忧心忡忡。   松开被子,荆怀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小的淡紫色香囊。双手紧握香囊,举在胸前,荆怀闭上眼,在心里祈福。   这是烛草特意买来给她的香囊。   这份礼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荆怀曾经在梦里见过好多次这种样式的香囊,现实中偶尔出府时也见到过——   闲云堂开设的书店里就有许多。   有时候路边也会有路边小贩售卖。   香囊的寓意同所谓的灵根秘籍类似,是为了参加灵根检测的孩童能够顺利开悟灵根祈福。   荆怀如今八岁,按照正常流程,她明年才会去参加灵根检测。   总之……   无论如何,这个香囊,是有祈福效果的吧?   希望烛草姐姐能够平安。   荆怀想到。   .   与东阳洲相隔万里。   西梧洲境内。   十万群山中。   玄清教正坐落此间。   丰草长林,连天匝地,恰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仙山桃源。   春花烂漫,弥山亘野。   其间有一处山势陡峭的悬崖峭壁,上边不知何人用劲笔书了“识道崖”三次,笔锋狂放遒劲。   淡白色灵雾缭绕,隐没了识道崖的锋利。   再仔细看去,峭壁上开凿了许多小格。   ——正是专门给教中弟子使用的闭关洞府。   四季灵气供应不歇,弟子只需在此专心闭关悟道即可。   不悟道,不出关。   今日在识道崖值守的是秋长老。   ——这是玄清教内各位弟子公认的,不需要花费心神的活计。自立教之初,便定下了由四位长老轮流值守的规矩。   只是弟子们不知道的是,除了例行值守外,长老还需要负责闭关弟子的状态监控、灵道点拨等等……也是相当忙碌呢。   好在最近风平浪静。   秋长老乐呵呵的看着山间灵猴王由远及近窜过来。   但见这只灵猴王提着一坛猴儿酒,身形灵活。   等到了秋长老面前,将酒坛往地上一摆,便手舞足蹈起来。   秋长老耐心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嗯,你这坛酒是不错。”   “吱!吱吱吱——”   秋长老拂袖,掐指一算,说道:“可允许你带三个孩儿来听课。”   “吱!!”   灵猴王飞快点头,同意了这桩交易,生怕秋长老会反悔。   想到眼前这只猴儿的居所所在地,秋长老沉吟道:“便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将孩儿们带过来。”   一刻钟!   “吱!”   灵猴王即刻扭身,朝着来处飞跃,“吱吱。”   秋长老微微一笑。   俯身拿起酒坛,凑近嗅闻。   这坛百年猴儿酒……算是珍品了。   此次便将授课时间延长到两个时辰吧……   嗯?   不对!   一刹间,猴儿酒重新被秋长老放到地上。   而他已经愀然抬头,望向云层深深处。   那里有一道灵念袭来!   能够不受护教大阵的影响,直接进入玄清教内。   必然是教中弟子的灵念!   而灵念的目标亦非常明确。   ——直抵识道崖第四层的第七十二处洞府。   那里是……   秋长老脑海中浮现出第四层第七十二处洞府内正在闭关的弟子身份。   是教中一位内门弟子,越惜。   闭关有些时日了,正处于元婴入洞虚的关键时候。   前段时间,越惜点化的灵族在外游历,往教中传过一封书信。   ……莫不是,出事了?   不好!   秋长老纵身朝越惜所在的洞府飞去。   只此一息间。   云层中穿行的灵念已至洞府。   到了越惜闭关处。   只听得——   轰然一声炸响!   秋长老站在被炸开的第四层第七十二处洞府前,黑着一张脸,快步迈进。   好在自己反应得及时,将炸开的范围控制住了,没有影响到其他闭关弟子。   洞府内的景象不容乐观。   越芳时的灵念送来的那一瞬间,越惜的闭关便出了岔子。   在元婴破妄入洞虚的临门一脚前,硬生生停住了步伐。   ——也因此走火入魔,功法反噬。   体内灵力暴动不已,人则昏迷了过去。   秋长老并指速点,平复了越惜体内暴动的灵力。   但冲关失败的代价,不仅如此。   秋长老凝眉,伸手搭在越惜手腕上,为他把脉,同步通知了越惜的师尊以及玄清教掌教。   如果只是一位弟子走火入魔,闭关失败了。   这很正常。   修行一路,岂能顺风顺水无阻碍?   凡是修行者必有劫难要渡,区别只在于这劫难是早是晚,是多是少。   这等劫数牵涉天机命数等秘要,动辄窥探必然损耗己身。   除却专司天机占卜一脉的物宜教会教授此等术法外,公然流传于世的相关术法已经很少了。   无法预知劫难,也是一种幸事。   无知者无畏。   故而修行者,入门第一课,便是学会将困境劫难化为进阶资粮,唯坚持不畏矣。   可如今……   秋长老一边给越惜嘴里塞灵丹,一边想到:如今,并不是一个弟子闭关失败,灵力反噬这么简单的事了。   越芳时不惜燃灵为念,打断越惜的破关进程,也要将消息传回来,必然在那东阳洲镜明城碰上了比生死之事更重要的大事情。   会是什么?   若自己没记错……   桂小山那小子也去了镜明城。   玄清教掌教与越惜的师尊来得很快。   越惜的师尊也是教内一位长老,只是从所司阶位来说,比秋长老低了一些。   他想要执礼,秋长老摆摆手示意不必要,“我已给他喂食了丹药,灵力暴动也已平息,只是……在离破妄洞虚一步之遥时,灵力反噬,恐怕他的修为要后退到元婴初期了。”   “……这不要紧,再修便是。”越惜的师尊淡淡道,“重点是,越惜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秋长老将目光移向掌教,拱了拱手:“掌教想必注意到了吧?”   “嗯……”玄清教掌教,青云真人微微颔首,“有一道灵念入了教中,传与了闭关中的越惜。”   青云真人对教中弟子的灵念了如指掌,“是越芳时的灵念吧?”   “应当不会有错。”秋长老说道,“越惜入道至今,只点化过一个灵族,便是越芳时。”   他迟疑一瞬,还是往下说道:“我猜测,或许越芳时在镜明城中碰到了一定要告知教中的大事。”   见青云真人没什么反应,秋长老提醒道:“桂小山也在镜明城。”   “先前收到越芳时来信时,考虑到小山在外游历,需要触碰金丹境界的契机,便让小山去镜明城一探究竟了。”   青云真人:“……嗯。”   “呃……”秋长老再提醒道,“他毕竟是你的弟子……”   青云真人好笑道:“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想到桂小山带着肥猫把他的私人藏书阁祸害得不成样子,青云真人就想揍那逆徒一顿!   偏偏这逆徒还留书出走,说什么不到金丹不回来了。   了解过来龙去脉,青云真人即刻安排道,“秋长老,您抓紧时间去一趟镜明城吧,如此紧急的灵念传信,恐怕越芳时处境不佳。你带上秘药,把他带回来。”   “若是遇见了桂小山,便把他一起带回来。”青云真人冷笑道,“我要给他好好教规矩。”   秋长老轻轻咳了声:“掌教您放心吧,我一定把他们两个人都带回来。”   “事不宜迟,你即刻出发吧。”青云真人说道,“各州通行手续,是来不及办理了,我允您特事特办。”   “放心吧,我熟。”秋长老说道,“包在我老秋身上。”   “……请带上我。”   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在洞府里响起。   越惜强忍着痛苦伸手,扯住了秋长老的衣角:“长老,请带我一起去。”   “……”秋长老省视他的状态,皱眉,“你此刻应该当即静心打坐,灵力反噬的后遗症并不是你能承受的。”   “何况……”   越惜的灵力运转轨迹在他眼底一览无余。   秋长老叹气:“你能承受得了赶路吗?”   “我可以。”越惜声音虚弱却坚定,“请您带我一起去。我和芳时有灵契,我能找到他。”   如果……灵主离得近,对芳时也更好。   秋长老不认同他的选择。   但放眼看去,越惜的师尊不打算拦着他。   再一看青云真人,两手揣袖,显然也不打算阻止。   秋长老:“……”   “也罢。你既然要跟着,便跟好了。” 第17章   东阳洲。   镜明城外。   灵蝶蹁跹,一路撞进了岷南山。   桂小山吃惊道:“芳时师兄竟然在岷南山!”   见灵蝶飞进岷南山,君既明也暗自惊讶。   几天前,他在岷南山某处山洞中苏醒时,是用神识扫过一遍所有能看到的地方的。   当时,他的修为虽被退回了入玄境,但神识强度在洞虚初期……   东阳洲一座小城里,竟然有能够抵御洞虚境神识的力量?   “山路曲折,师兄多留意。”   桂小山感动:“师弟,你太体贴了。放心放心,二崽不会飞太快的,这次有明显的气息追踪,不可能跟丢!”   他已然斗志满满,想要立刻找到越芳时,把越芳时解救出来了。   君既明哑然。   他时常觉得桂小山太活泼了。   可是有时候想想,桂小山这个年纪,不活泼才奇怪吧?   倒是他自己。   ……嗯,他如今比桂小山还小呢。   在两人前方的二崽挥动蝶翼,轻盈穿梭在林间。   路越走越偏。   一路上,君既明都在观察。   等二人跨过一道山涧后,君既明说道:“已经离开拾荒者们平时的活动范围了。”   “怪不得从来没人发现过!”桂小山推测道,“说不定还有什么阵法啊、什么符文啊……乱七八糟的东西挡着。”   “有可能。”君既明也是这么想的。   叮铃。   叮铃铃。   君既明循声看去,“师兄,你的铃铛在响。”   桂小山低头看去。   他腰间红绳上的铃铛无风自动,急促碰撞着。   “咦……”桂小山停住脚步,“教内有人找我。”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   桂小山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他不再走,二崽也停了下来,等待着桂小山的命令。   “你接。”君既明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不用去,师弟你一起听吧。”桂小山果断布下隔音范围,说道,“八成是有了什么消息,才会着急找我的。”   是了。   君既明反应过来:   越芳时的灵主还在玄清教内。   思考之间,桂小山已用玄清教特有的术法,解封了一重银铃。   小小一枚铃铛,联通万里之遥。   刚刚接通传音,桂小山便问道:“秋老大,你找我?”   听得此话,君既明诧然侧目。   秋老大……   玄清教中,这个姓氏……   难道是春夏秋冬四季长老中的秋长老?   紧接着,银铃中传出的声音肯定了君既明的猜测。   桂小山同秋长老的关系不一般。   “嗯,你还在镜明城?”   “对!”桂小山语气轻快说道,“我来镜明城后,联络不上芳时师兄,如今一路追踪,已经快要找到他在的地方了!”   “秋老大,你找我是什么事?越惜师兄出关了吗?”   “……”   秋长老看了眼被自己的灵兽驮在背上,脸色苍白,嘴含灵丹依然半死不活的越惜,回答道:“他冲关失败了。”   “啊?”   “灵气反噬,走火入魔。”秋长老淡淡道,“修为已经退回了元婴中期。”   并且还在逐步倒退。   桂小山神色难看,“是……”   “越芳时出事了。”秋长老想到越惜和自己说的,灵念里包含着的信息,“他用血引燃灵,将消息传了回来。”   而越惜身为他的灵主,也因此受到了血引燃灵的影响。   进境失败。   桂小山:“……我应该……”   他低声喃喃道:“我应该再快一点的。”   “听着。”   秋长老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无奈道:“不可轻举妄动。”   “为什么?”   桂小山不服气,问道:“难道秋老大你现在就可以过来?”   秋长老:“……”   不能。   即使他已经无视通行手续,摆出了玄清教的牌子,亮明了身份,也依然有一堆虫豸追在身后。   “你不能马上过来,我当然应该加快速度!”桂小山说,“我就快要找到芳时师兄在的地方了,没骗你。秋老大你知道我的灵蝶可以的啊。”   怎么出门一趟,脾气还是这么倔?   秋长老不得不说道:“根据越芳时灵念里传来的消息,对面的实力,你打不过。”   “那也不能让芳时师兄枯等吧!”桂小山可不管什么能不能打得过,“他还能坚持多久?”   “……”   秋长老想了想,回答道,“不容乐观。”   越惜的灵力坚持不了多久了。   即使借用灵丹吞服灵力也坚持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秋长老你也不要劝我了。我肯定还是要去找越芳时师兄的。”桂小山说道。   得。   自己还没说什么。   桂小山先来脾气了。   秋长老只得叮嘱道:“无论如何,注意安全。你师父很挂念你。”   桂小山:“啊?真的假的,我不信。”   “……”秋长老想了想,没把青云真人要他把桂小山一并带回去的事情说出来,“嗯,他说你喜欢历练便在外多历练一阵,也好。”   “真难得……”桂小山还是不太信,但是这话是秋长老说的,可信度天然高几分,“好了秋老大,没别的事了?那我就断啦,我赶着过去呢,你们也快点过来。”   “等等,你边上有人?”   秋长老听到了两道呼吸声。   显然,桂小山身边还有一个人。   “对啊。”桂小山大方承认道,“是我认下来的师弟,天赋极佳,等秋老大你来了,我给你介绍啊,现在就不说多说了!”   桂小山的传音挂得很快。   秋长老接下来的话是说不出去了。   ……你在外面认师弟,青云真人知道吗?   这话不问也罢。   显然青云真人是被蒙在鼓里的。   秋长老抽空给越惜背上来了一掌,帮他稳定灵力。   “多谢长老。”   秋长老脸上没什么表情,“真的不考虑解灵?”   “不考虑。”   不需要思考,越惜坚定回答了他的问题。   对他的选择,秋长老没有评判好坏与否,只是说道:“选择解灵,你不会这么痛苦。”   越惜如此疼痛,且修为倒退,都只有一个原因:   他与越芳时之间的灵契连接了两人。   他分担了越芳时的痛苦。   “只是一半,我便如此难受。芳时呢?”越惜说道,“秋长老,玄清教不是这么教弟子的吧。临阵逃脱,我可从没有听过。”   秋长老轻轻一笑,并不恼怒于他话中暗藏的尖锐,“我只是提一个建议。此行我带了秘药出来,即使你解灵了,越芳时也不会有事的。”   只要服下秘药,即使越芳时已经灵力散尽,也能重新被孕育出来,再度点化成灵。   “但那不是我的越芳时。”越惜说道,“解了灵,我的越芳时就死了。重新孕育出来的,重新被点化的,已经是一个新生的灵族了。”   “即使他有越芳时的记忆?”   秋长老问他。   “即使他有越芳时的记忆。”   越惜用肯定的语气重述了一遍秋长老的话。   秋长老说道:“若坚持下去,恐怕等我们到镜明城时,你一身修为,所剩无几了。”   “修为没了,再练便是。”越惜并不在意,“世上总有比修为更重要的东西吧?”   “倘若所有人都为了修为二字而活,这天下可能坏了。”   越惜平静说道,“更何况,灵主与灵,死生一体。岂有我放弃他的道理。”   秋长老把他的话回味了一遍,笑了一声,“你挺有意思的。”   “所以……?”   “等这桩事了,你可以带着你家小灵,来我这里听一个月的课。”秋长老说道,“或许能得一二妙悟。”   “如此,多谢长老。”   “不必言谢。提点后辈弟子,本就是应该的事。”秋长老摆摆手,“我要加速了,你可得抱紧我这只灵兽。”   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催动灵兽加速的同时,秋长老暗自琢磨。   我忘了什么?   听课……   哎呀!   答应了那只小猴,他用百年猴儿酒来换,自己要给他讲一堂课的。   ……罢了,那坛酒自己当时已经放在了原地。   让小猴等这么久,猴儿酒怕是喝不到了。   回去再了却这段缘法吧!   .   挂断与秋长老的传音,桂小山忧心如焚,“师弟,你刚刚听到了……芳时师兄,唉!”   “他不好,越惜师兄也不好!这可真是!”   桂小山朝着二崽挥挥手,示意二崽回来。   二崽降落到他的肩上。   桂小山从储物袋中掏出高等灵食,堆在掌心,“快吃快吃,吃完飞快点,去找芳时师兄。”   君既明思索道:“你这么肯定,那位越惜师兄不会解灵。”   “他会解灵?”桂小山摇摇头,“肯定不会!”   君既明问道:“怎么说?”   二崽还在埋头吃饭。   “唔……这要从我们的玄清教秘术说起。”桂小山说道。   君既明闻言,轻轻挑眉:“那你别说了。”   “啊?为什么?”桂小山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拒绝,“反正二崽还在吃饭,我就说说嘛。也不会说什么很机密的东西……正好,师弟,你借着这个机会,多了解了解我们玄清教。”   “我保证你入教不会后悔!”桂小山拍着胸脯打包票,“我师父也很厉害的,能罩着你啊,我们不怕麻烦。” 第18章   见桂小山谈兴正浓,似乎非要同自己科普不可。   君既明索性随他去了,做倾听状:“请师兄指教。”   “嗯哼。”   桂小山摇头晃脑说道:“我们教中秘术的名字,其实挺多人都知道的,正所谓点灵化生之术。这门秘术要求太高,从前只有教中的核心弟子能学习,要说改变么……”   “大约是八百年前吧,教中一位天赋绝艳的弟子,如今是长老了。恒晞长老对点灵化生之术进行了改良,陆陆续续的,直到六七百年前,才彻底完善。从此,这点灵化生之术,便有了深浅之分,高低之别。”   “缘分浅淡的点灵,若是因执念而生,在点化之后,可满足他们的执念,他们对此满意就会在消散之际寄予回馈,帮助修为提升。”   “也可以专门培育灵种,以灵种孕育灵族,点灵化生,二者之间结下平等的灵契,长期培养——这种灵族,不一定会化人形,但人形本就只是灵族的拟态,并不重要。像我的两只灵蝶,便是如此来的。”   ……不错,恒晞同自己的书信往来中,确实提到过这件事。   君既明说道:“越惜不一样。”   “对。越惜师兄是少有的,点灵化生了人形的灵族……那灵族的本体,似乎早就和他认识,相伴过一段时间,像他这种啊,肯定不会选择解灵的咯。”   还有他家师父,青云真人同他点化的灵,也是如此情况。   桂小山正要继续说,突然感觉不太对劲:“咦,不对,师弟你怎么知道解灵的说法呀?这个说法还挺隐晦的,外面人都不知道。”   君既明:“……”   这孩子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就是这反应……是不是太慢了点?   君既明淡淡道:“我以前认识一位玄清教的人,听他提过。”   “哦——谁啊?”桂小山很不满,“哪个弟子!你告诉我!怎么和你认识,还让你去当散修呢?多浪费天赋!”   正是你刚才夸赞的,说是天资绝艳的恒晞……   君既明轻笑,却说道:“不记得了。”   “好吧,那就是不重要。”桂小山说道,“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他和他的灵族订立的是最高等级的灵契,死生与共。”   “对于他们那种人来说,让他们解灵,不如直接杀了他们呢。”   正好,二崽已经吃完了灵食,补充够了灵力。   在它要再度飞起引路前,桂小山捏着它的翅膀,威逼利诱道:“二崽呀,你飞得越快,接下来一个月的伙食还能比这个高!这是今天最后的任务了,全力爆发懂不懂?你不能让我失望吧?”   二崽挥挥翅膀,蝶翼上隐隐流光。   这便是懂了。   桂小山放它飞出去。   补充过灵力后,二崽的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刚才等它吃灵食的时间没有浪费。   .   高木密林环抱,二崽引路最终抵达的地方,是岷南山中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林。   抵达幽林中央后,二崽停下来不动了。   它感知到,信纸主人的气息就在这里……   二崽在空中,漫无目的的打转。   明明气息就在这里!   可是左右四顾,此处幽林并没有入口。   怎么回事?   “真被我猜中了,这片密林里布置了阵法么……”   因为忧心越芳时的处境,桂小山脸色很不好。   破解阵法并非容易的事。   何况这里如此隐秘,其间所布置的阵法肯定非同一般。   他虽然在玄清教时上过阵法课,略通一二,但所学到的东西,都是适用于普通阵法的。   恐怕一时半会,无法破解密林的阵法。   ……时不等人,只能勉力一试了!   还好没有听秋老大的话——等他和越惜师兄过来再处理阵法,再去救人,怕是芳时师兄都凉了!   “……师弟?”   桂小山凝眉思索完毕,正准备着手开始破解阵法。   但在破解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让师弟远离点。   毕竟破解阵法的时候,可能会有危险。   师弟只有入玄境,待在这里不合适了……秋老大判断自己对上幕后之人会有危险,不然让师弟先回去?   不行。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被桂小山自己否决了。   以他的观察,师弟绝不会答应他的提议。   桂小山正想与君既明商量,抬头看过去,却发现君既明已经走了有段距离了。   他还站在密林入口处,君既明却已经走到了密林里,伸手去触探林间草木。   “师弟!”   桂小山匆忙跑过去,阻拦他的莽撞行为:“这里有阵法,小心为上。”   倘若不小心触碰到什么机关、节点,可能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事。   君既明收回手,神色冷淡。   “我知道。”   “嗯?”桂小山惊喜道,“师弟,你也研习过阵法吗?”   他们散修可真不容易……什么东西赚钱就要研究什么。   君既明:“略通一二。”   “唉。”桂小山叹气,“我也是略通一二。依我之见,这阵法看着似乎……应当是某种基础阵法演化而来,只是具体是哪种,还要再判断。”   他心里有些发虚,在玄清教学是学了,可学习和实践是两回事……   “四方八柱玄光阵。”   突然,他听君既明说了一个阵法名字。   “什么?”   这是桂小山没听过的阵法。   君既明偏头与他对视:“这里的阵法的名字。四方八柱玄光阵,”   曾经在玄清教学过的知识在桂小山脑海里飞窜,他灵光一闪:“这是玄光阵的变阵?”   君既明肯定道:“嗯,正是。”   “师弟!你太厉害了!”桂小山不胜欣喜,击掌道,“判断出是什么基础阵法,再去做推敲,可简单多了!节省了不少时间呢!”   君既明神色平静,“只是恰好,我研习过玄光阵。”   但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反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为什么,四方八柱玄光阵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仔细辨认,就会发现:这个阵法与他当年改过的版本又有些细微之处的不同,形似而神不似。   微妙沉默一瞬,君既明娓娓道来:“昔日我研习时听过,此阵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为四方镇守,辅以八百八十八小阵,环环相扣,成玄光大阵,意在借地脉八柱之力……最为明显的效果,便是聚灵。”   “不错……”桂小山说道,“阵典中提过,玄光阵是一门极其方便的聚灵阵,但玄光阵的绘制相当简单,这个阵法,我却看不明白。”   “是否有些头晕?”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桂小山扶着额头,“大道至简,这…四方八柱玄光阵怎么越画越复杂了?”   桂小山费劲的眨了眨眼睛。   “复杂与否,这不重要。”   君既明在密林里四处行走,同时说道:“要找它们的相同点。你且看——”   他手指依次遥点四方,复虚虚一握。   “阵文繁复,但其下东西南北四方必然有镇物,要用镇物成四象镇守之运。于是,我们的第一轮破解,应当从遮掩了东西南北四方镇物的幻阵破起。”   “原来如此……”   桂小山就站在阵法的正北方位。   被君既明一句话点拨,他凝心定神,能够摒弃多余阵法的影响,认真解析正北方位的幻阵了:“师弟,你我通力合作!”   还真是。   这么一看,密林的大阵看似繁复,却依然遵循了玄光阵的基本规律和构造,是很有可能可以被破解的!   桂小山心中一时意气非常:   区区所谓四方八柱玄光阵,不在话下!   想必马上就能找到越芳时师兄了!   桂小山在正北方的阵眼上埋头苦干。   见他有条不紊推进着破解进度,君既明便不再管正北方的阵眼了。   四方八柱,除了正东、正南、正西、正北的阵眼外,还有八个镇物的方位要找。   密林里的玄光大阵其实并不好破解。   上百近千的阵法叠加而形成的大阵,会让在阵法一道学艺不深的修士目眩眼花——即使辨认出来了这里有阵法,也很难有能力破解。   构架这个阵法的人也相当自信,并没有对阵法本身的存在进行遮掩。   显然,他有自信,普通修士认不出来这个阵法是什么。   但站在此处的人是君既明。   而这个四方八柱玄光阵的原型,是他一手所创。   无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幕后之人对阵法进行了何种更改,在君既明眼里,这一切都无可遁形。   ……可细究起来,幕后之人,是如何拿到这个阵法的?   在玄光阵基础上进行改造,以玄光阵为基地,构造四方八柱的辅阵……   君既明回忆着,最开始的四方八柱玄光阵成型的时间段。   那时候的他,才二十岁。   结束游历,回到太衡宫两年有余。   二十岁的君既明,与师门亲长的关系还算融洽。   师弟与他,也不曾走到生疏陌路的地步。   师弟拿着玄光阵来找他请教的那一天……   那三天的太衡宫,难得下了一场大雪,清清静静的白雪覆盖太衡宫全境上下。   君既明记得很清楚。 第19章   从浮光掠影的回忆中挣脱,君既明将心神重新放在了现在的大阵上。   此行出来得匆忙,除了一柄剑外,再无他物。   运功将灵力汇聚在指尖,抬指一瞬间,密林大阵中千万交织在一起的阵纹脉络浮现在君既明眼底,节点分明。   ……咦?   利落斩断这处幻阵的关键节点,君既明抬手,捻了捻被选做阵眼的古树上斑驳脱落的树皮。   是被魔气腐蚀的痕迹。   抬眸望去,桂小山所在的正北方阵眼即将破解成功,君既明出声问道:“师兄,可有发现不对的地方?”   桂小山茫然抬头:“什么?”   君既明揭下一块树皮,走过去展示给桂小山看:“正北方是否也有被魔气腐蚀的印记?”   他一边说话,眼神已然锁定了目标——正是桂小山踩着的脚下泥土。   隐隐幽幽冒着黑气,让君既明想到了无名渊里土壤,也是这般模样。   桂小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君既明说的是什么——君既明指出这阵法有魔族的痕迹,是不是想说这里的玄光大阵和魔族有关系?   他正要出声解释,又听君既明说道:   “只是很奇怪,如果是魔族设立的阵法,为什么他们还要用魔气腐蚀呢?”   魔气腐蚀会加剧阵法的被破坏速度。   他目前发现的两处魔气,都在阵法较为核心的位置出现——指点魔族的人,想必对这阵法也有所了解,并非门外汉。   曾经出现在这里的魔族,在玄光大阵的核心位置留下魔气,甚至试图破解过这个阵法。   这才是君既明觉得奇怪的、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再细细想来,桂小山身为仙门正派——虽说玄清教行事是有些奇特了吧,但他对魔族的态度并非要坚决铲除,这和六百年前的修仙界又不一样了。   君既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桂小山,显然是在等一个答案。   桂小山想到君既明对魔族敌视的态度,沉默一瞬:自己说还是不说?   既然师弟问了,便还是说罢!   也不知道师弟老家是什么地方的?对很多事情都不熟悉的样子呢……   “这和魔族新任的魔尊有关系。”桂小山说道,“这位魔尊大约是四百年前冒出来的,很顺利、没有阻碍的上位魔尊,自他上位以后,魔族的许多处事都有所改变。”   新任魔尊。   无名渊的老魔头死了?   君既明问道:“前任魔尊是……”   “太衡宫那位大师兄身死不久后,历经苦战,众多仙门联手击退了魔族大军,据传时任魔尊伤重,闭关养伤去了,就此止戈休战。”桂小山很有意思的说道,“这是官方的说法。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   “总之……”桂小山说道,“这位新魔尊上任后,改良了魔族的功法,约束魔族不许滥杀无辜,颇有成效。如今九州四海中,已有一部分洲城能够和魔族共存了。”   迎着君既明不可思议的眼神,桂小山笑道:“师弟,你是不是很吃惊?魔族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近年来,如果有肆意妄为的魔族败类,你可以向魔族告发他们,自会有人出手处置。”   “若是你不愿出面,你将事情告知我,我去联络魔族也是一样的。”   君既明:“……”   听完桂小山的解释,君既明颇为感慨:“……这变化,确实有些没想到。”   世事往复反易,实在神奇。   他想过,也许玄清教这一辈和魔族关系往来不错;也想过,或许是桂小山和某位魔族有交往……才有了桂小山对魔族宽松的态度。   唯独没想过的是,六百年后,魔族竟然可以与修仙者、与人族共存了。   “想必,也有保持对魔族敌视的洲城。”君既明说道。   无名渊数年战争,其中仇怨定然不能轻易消解。   “不错!”桂小山点头肯定道,“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东阳洲,清江最大的支流从此而过,离两族战场很近,这里的洲民对魔族很抵触。”   君既明想到了那天晚上,自己在镜明城中感受到的魔气——这魔气的出现,他与桂小山提及过,但桂小山并没有追究下去。   原来如此……因为洲民对魔族抵触,所以白天魔族一直隐匿不出,躲躲藏藏,直到晚上自己才发现魔气踪迹。   “你知道魔族来这里做什么事吗?”   步履不停,君既明思索着,一边继续破阵,一边问桂小山。   桂小山很坦然:“我不知道。”   君既明声音轻轻抬高,有几分惊讶:“你不知道?”   即使不知道魔族来镜明城做什么事,也相信魔族所做之事必然不是坏事……   这般信任。   何等稀奇!   桂小山能够对魔族交付这样的信任,是不是也代表了西梧洲玄清教的意思?   君既明心想到。   已知桂小山在玄清教中的身份不一般了——   方才,他与秋长老通音讯时,解封了一重银铃密印。   桂小山的动作没有避着君既明,这银铃密印同样是玄清教的不传之秘,寻常人看了也学不会。   何况在桂小山看来,君既明早晚会被自己拐回玄清教当师弟!   正是这密印解封的契机。   君既明回忆着刚才的景象。   解封之时,银铃花开一瞬。   一瞬之间,君既明看清楚了:内里一共铭刻了五重密印——对识微境的弟子来说,有些超出寻常了。   言谈之间,桂小山同秋长老的关系也很亲近。   他的态度,能代表玄清教的态度吗?   应该是可以的。   “嗯。”   桂小山微叹口气,“师弟可能觉得我草率了,但在西梧洲……魔族还不错。”   他的目光落到君既明方才指出来的魔气所在处:“师弟,你觉不觉得,魔族也在破解这个阵法?”   君既明微微一笑,肯定道:“确实是这样。”   他的疑惑,也因此而来。   魔族为何会试图破解玄光大阵?   魔族与幕后之人有什么关系?   “——但他们没有我厉害。”   君既明找到了四方八柱玄光阵的最后一个阵眼。   他轻声说道。   随着君既明话音落地,桂小山听到了泡沫碎裂的声音。   此处精心布置的玄光大阵被破了。   暗窟通道的入口已经出现。   望着黑黝黝的洞口,桂小山欣喜道:“师弟!”   太厉害了!   自己似乎只贡献了其中一个阵眼的破解……   噢,还负责担当了解说……   君既明的视线从密林阴影处掠过,“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吧。”   既然桂小山愿意以玄清教的名义给魔族做担保,他便懒得去抓密林里躲藏的那个魔族了。   想跟着他们一同进来也好。   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何况,如今的当务之急并非魔族,而是越芳时。   以及……躲藏在这暗窟之中的幕后黑手。   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   目送着君既明和桂小山一行进入暗窟,飘散在密林阴暗处的雾气集中交汇,化作了人形。   ——正是先前在这里研究阵法,又因为察觉到来人,化作阴雾躲藏在密林中的魔族。   他注视着深不见底的暗窟甬道,暗自心惊。   与玄清教弟子桂小山同行之人,破解阵法的速度太快了!   可这人分明只是入玄境。   他是哪里来的人?   那天晚上,发现自己不小心散漏出来的魔气的人也是他……   以入玄境的修为,做到识微乃至金丹、元婴二境都做不到的事情。   荆致在此地多年,虽隐隐怀疑却始终不曾找到的密林,被两个小弟子找到了。   暗窟通道就在眼前,自己肯定是要跟进去的!   这是尊上的命令。   心思飞转,魔族又想到了刚刚一同进入暗窟的两人。   桂小山这个名字,他很熟悉。   西梧洲玄清教的宝贝。   青云真人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可与桂小山同行的那位入玄境修士……   哎呀。   捉摸不透啊!   魔族的信息网中,也没有这个修士的身影。   偏偏按他的能耐来说,不应该籍籍无名。   魔族越想越心惊。   分明刚才照过面,可如今自己回忆起来,脑海中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那位入玄境修士长得很好看。   其余显著的特征,具体的容貌,却是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   以他浅薄的见识来看,这必然是有大能出手,帮那位小修士遮掩了天机。   “……会是谁呢?”   喃喃自语随风飘散,魔族再度化为轻烟,借着大开的暗窟通道溜了进去。   .   通道内。   气氛冷沉。   君既明与桂小山一言不发,只能听到浅淡的呼吸声。   而这呼吸声,又在渐渐往暗窟深处走时,越来越有起伏。   是愤怒。   一路行来,岔道口众多。   但进入暗窟里面,桂小山的灵蝶便可以继续发挥作用了。   有灵蝶引路,干扰视线的岔道口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是阻碍。   可岔道口不仅是障眼法。   密密麻麻的暗金色符篆,如奔流不息的暗涌潮流,淹没了整个暗窟,密布所有岔道石壁。   符篆痕迹有深有浅,有新有旧。   桂小山感受着灵觉深处传来的混浊腥气,呼吸不畅,咬着牙蹦出四个字:“这……是什么?” 第20章   君既明若有所思看他一眼。   桂小山的灵觉天赋很高。   “是符文阵。”   指尖点上一处暗金色的符篆,君既明神色不愉,声音冷淡。   “这里的通道是后天人工挖凿而成,符文阵可以加固通道。”   桂小山沉默片刻,望向延伸至四面八方的岔路口,幽幽说道:“师弟,我站在这里,只觉得被百鬼千魂万魄包裹着,腥气缠身。”   他说:“究竟是谁,做得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他们不怕修行有愧吗?!”   这里必然死过很多人。   并且死得不情愿。   枉死之人的怒吼,在桂小山的灵觉中无比清晰。   过人的灵觉,让他随之沉没入在此地徘徊不走的怨魂中,眉目紧锁。   灵蝶察觉到他的状态,从前方道路飞回来,在桂小山身边盘旋。   “……”   君既明没回答他。   石壁上铭刻的符篆众多,加固石壁通道只是这些符篆其中一个作用罢了。   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这些符篆与外边的四方八柱玄光阵相辅相成——   以玄光阵聚灵,以石壁符篆指引灵气流转,能操控此间暗窟的人可借助地势之便,短时间提升修为。   再有……   原来,真正的幻阵不是外面的四方八柱玄光阵。   瞬息之间,君既明已经将这通道内的符篆解析得差不多了。   真正遮掩此处密林、让人下意识忽略放过的幻阵,恰是这暗窟之中的众多符篆!   幕后之人中,必然有一位符篆大师。   君既明屈指,敲了敲桂小山的额头,冷声道:“回神!”   桂小山:“……”   他一时还有些许恍惚。   “凝心定神,你的心乱了。”君既明说道,“我们该往前走。”   桂小山低声苦笑,方才共感到的记忆清晰在目:“师弟说得不错,我们该抓紧时间过去了……”   他招手收回灵蝶,“我知道怎么走了。跟我来。”   继续前行一段路,桂小山打量着君既明冷静的神色,迟疑道:“师弟,你见到这里的景象,难道不曾有感觉么?”   一种愤怒。   桂小山想到。   一种想把这里撕碎的愤怒。   “……当然有。”   君既明说道。   他觉得很恶心。   暗窟里面的符篆与他无关,可外面的四方八柱玄光阵是他在玄光阵基础上一手所创。   而如今,他改创的阵法,被人再次加以改造,成了作恶的帮凶。   改造阵法之人,必然是熟知他最初改创阵法的人。   屈指一算,寥寥无几。   亦均是曾经真心以待过的人。   ……何其讽刺。   在认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君既明已经失去了愤怒的感觉。   愤怒的情绪是一种浪费。   因此无需愤怒。   君既明抬手,抚过剑柄。   他心中只剩平静。   静等剑出鞘。   说不通的道理,就用武力让他们懂。   .   暗窟深处。   石室内。   黑袍人专心致志的在用越芳时的血液绘制阵法。   烛草安静待在旁边——黑袍人的实验开始后,是不会让她帮忙做事情的。   黑袍人让她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烛草一直都很清楚。   那就是作为一个本该死去却侥幸成功的实验品,继续见证他的实验。   但是……   真奇怪。   烛草的视线落在黑袍人正在绘制的阵法上。   待在暗窟这么久,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阵法。   新的阵法吗?   要在越芳时身上实验吗?   “咦……你的灵主竟然没有解灵。”枯瘦五指掐住他的灵脉,感受着其中涌动的灵力,黑袍人惊讶道,“我说为什么,你还有力气睁眼呢?”   越芳时微微抽动嘴角。   不解灵,越惜在过来的路上吗……   得到了我报过去的信息,掌教不会只让越惜一个人过来,应该有长老同行。   ……得想办法,拖延时间。   越惜不想放弃,我不应该先说不行。   他声音微弱,“解灵与否,同你的实验有关系么?”   黑袍人高高在上睨他一眼,对他的问题不以为意。   不过一介将死之灵而已,成为他们伟大事业路上的垫脚石已成定局。   想到这儿,他心情不错,难得大方说道:“没什么关系,我见猎心喜罢了——第一次解剖你们这种还有灵契的灵,我很好奇啊,你的灵主会不会跟着你一起死?”   越芳时:“你不喜欢灵族。”   黑袍人冷淡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是人,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想到自己查探到的见闻,以及在暗窟中见到的尸骨,越芳时忍不住说道:“可你也杀人啊。”   黑袍人哈哈一笑,不屑道:“我杀了他们吗?”   “不是么?”   “当然不是。”他正义凌然,言之凿凿道,“他们没办法继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了,我帮助他们去实现价值、创造价值,怎么能算杀了他们呢?分明是为了他们着想。”   灵脉中涌动的灵力慢慢流逝。   越芳时想了想,说道:“你们的价值是什么?成为你们的实验品?”   “是为了苍生。”黑袍人说,“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   “我不理解。”   “你不需要理解。”黑袍遮住了他的表情,越芳时看不清楚,只听黑袍人在说,“等你身魂归天时,你便会了解我们所为之奉献的事业是什么了。”   越芳时感知得出来,他绘制阵法时的动作无比虔诚。   “介时,你将在生死之间了悟……”黑袍人轻声道,“此乃无上荣幸也。”   ……真这么荣幸,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死?   黑袍人似乎猜到了越芳时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话语中优越感十足,兼带两分懊恼,“只可惜,我等要做这无上事业的持刃者,注定没办法享受此等荣幸了……”   他语带叹息:“这阵法,是那位大人新创的,玄妙非常。你是我手下第一位试阵者,灵族的效果……应当会更好吧?”   与自己想的一样。   这人已经疯了。   自己被点灵化生近百年,从未听闻过要用血祭来造福苍生的事!   越芳时偏过头,不经意与烛草对上目光。   ……是那位受托帮自己传信出去的姑娘。   越芳时轻轻朝她笑了笑。   烛草疑惑的看着他。   为什么越芳时还笑得出来呢?   他……不怕死吗?   “你笑什……该死!有人闯进来了!”   黑袍无风自动。   黑袍人狠着嗓子,逼问越芳时,“你传消息出去了?这不可能!你没有机会往外面送消息!”   越芳时轻轻一笑。   想必是援兵过来了。   “多行不义者,自取灭亡也。”他声音飘渺,“你们作恶多端,被人找上门来算账,与我有何关系?”   “呵!”   黑袍人冷笑一声。   自然是不信他的话。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视线从越芳时身上滑过,黑袍人怀疑的目光看向了烛草。   自己从未离开过暗窟半步。   这几日,只有烛草出门进城办过事。   带着怒气的一掌隔空拍到烛草身上。   “你把尾巴带进来了?”   听到黑袍人这么问,被掌风推击撞墙的烛草松了半口气。   黑袍人没有把替越芳时报信这件事联想到自己身上。   她用手支撑着身体,勉力爬起来,低垂着脑袋,只有发旋对着黑袍人,“回来前,我仔细检查过,身后没有跟着人。”   说完,她迟疑片刻,不太肯定地说道:“莫非……镜明城有了新的追踪手段?”   “不可能。”黑袍人说道,“荆致没有这个胆子。”   否则,他们怎么会相安无事数百年?   黑袍人思绪飞转,“恐怕,是玄清教的人。”   “什么!”烛草惊讶抬头,澄澈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荆怀和我说,那位玄清教弟子已经离开了啊!”   黑袍人冷哼一声,“口说无凭,你可见到证据了?”   这话问得……   烛草哑口无言。   “既没见到证据,便有可能是障眼法。”   说到这句话,黑袍人已经从刚刚发现有人闯入进来的暴怒、惶恐中恢复平静了。   他静静感知片刻:“两个小毛孩……”   “也敢擅闯进来?”   只听冷笑一声。   “我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两个小毛孩?   越芳时微微皱眉。   他本以为来人是长老与越惜,可如今听黑袍人的说法,只是两个年轻人。   是谁?   他们知不知道这里面危险?   越芳时心焦至极,偏偏已没有办法传信了。   他灵血尽失,灵力渐散,灵念渐消。   若猜得不错,这阵法的阵眼会是他的灵种。   黑袍人是要将他的灵种剖出来,拿来祭阵。   .   暗窟通道内。   桂小山袖带如流云,击退了突然逼近的一面墙壁符篆。   “师弟!你没事吧?”   君既明按着剑柄,轻摇头,“没事。”   桂小山皱眉:“这通道似乎活过来了。”   “……嗯。”君既明肯定道,“应该是暗窟主人发现我们闯进来了。”   桂小山惊异道:“他能操纵这里的符篆?”   一面石壁上,便有成千上万个符篆。   操纵其中一半,便是了不得的灵力消耗了!   桂小山自忖,自己是做不到的。   而这里,每一处岔道口,就是一处新的通道。   每一处通道的石壁上,都覆盖着符篆。   “此处符篆,也是阵法,颇为精妙。”   君既明按剑不动。   凝视着前方弯折扭曲的道路。   所有的通道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的变换着造型靠近他们,暗金色的符篆上渐渐染上了深红的血迹。   就连他们脚下踩着的通道也变松软了。   金红两色交织。   桂小山一边抵挡符篆攻击,一边说道:“师弟,你可能破解?” 第21章   桂小山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君既明。   方才在密林中,师弟破阵迅速,可见在阵法一道上,天资同样不凡!   正视自己如今只有入玄境的修为,君既明冷静道:“需要时间,一时半会不行。”   密林的阵法破解快,是因为他对那个阵法太熟悉了。   但此处符篆数目众多,通道星罗密布,阵眼节点晦暗不明,想要破解,必然要耗费许多时间。   且不说桂小山能否在符篆围攻下支撑这么久,单说越芳时便有极大概率坚持不到那一刻。   桂小山正欲继续说话:“那……”   “左后!”   君既明高声喝道。   桂小山心神一凛,飞快旋身避过从左后方袭来的攻击。   “如此被动应对……很难找到时机啊。”桂小山感受着体内的灵力消耗,紧皱眉头,“等会我们找到芳时师兄,还有一场硬仗。至少要拖到秋老大过来。”   他带了可以恢复灵力的丹药,但是不一定够。   桂小山打起精神,警戒两人周围的符篆变化。   师弟的心神放在变幻莫测的符篆上,只能他来负责防守了!   随着通道内符篆的频繁攻击,匆乱之间,两人已经换了许多次位置,不再是一开始的正确道路了。   “这是我们走的第六条路。”   “对,已经是第六条路了。”桂小山叹息道,“这似乎又是一条死路。”   他是非常焦虑的,走了这么多通道,每个通道都是死胡同,根本走不通!   一路行来看到的所有符篆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分门别类,寻根究底。   与前世所学所见一一印证。   君既明摸了摸衣袖上沾到的痕迹,沉吟道:“……我好像知道了。”   听得此话,桂小山心神振奋,原本已经疲软的反击又变得有力起来:“知道什么!”   “通道是死的,符篆是活的。”君既明沉声道,“这处暗窟通道里的符篆,是用灵骨绘制而成,这也是你先前灵觉共感的原因。”   催动符篆时,上面会浮现出的暗红色血迹,正是那些侥幸引气入玄、又死在暗窟中的人们,灵骨被用作铭刻素材放进符篆里的证据。   “什么!?”   之前灵觉共感,便让桂小山觉得此处幕后主使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可言,但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   谁知道,君既明告诉他:   还有比死更惨的事。   那就是死后亦不能安生。   “只有修士才会有灵骨。”桂小山说,“这里死的都是修士吗?”   话一出来,他又自我否定,“不全是修士。我共感之中,还有凡人的记忆。”   君既明语气平静,却让桂小山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只要引气入玄,不就成为修士,而非凡人了吗?”   “……可是…”   可是现在仙门广开,大收门徒,有求仙修道意愿的凡人基本上无一例外,都会在九岁时参加灵根检测,加入仙门。   桂小山忽然沉默了。   他明白君既明的意思了。   “师弟,你是说这处暗窟强行让没有灵根的凡人引气入玄?他们图什么呢?”   桂小山不理解,满心困惑:“只为了让他们入玄,再杀了他们取灵骨吗?”   “我不知道。”君既明坦然道。   匪夷所思至极!   “这幕后之人——”桂小山咬牙切齿,“用修士的灵骨入墨铭刻符篆,当真是疯子!”   “嗯。”   君既明淡淡附和他。   确实是疯子。   修仙者一但入道,便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只结一世的缘法,修一世的功德——但他们的一世,却远比凡人要长久。   灵气自天地中来,当回天地中去。   修仙者死后,便是身归天地,魂散九霄了。   而观这些符篆中流转的灵力……制作符篆的人将那些人的大部分灵力都锁在了灵骨内,再用灵骨研磨粉末,以灵骨粉末入墨绘制符篆。   这是为了什么?   那些死在这里的凡人,一生有限亦无限,却半途夭折,强行被引气入玄,断绝了来生的愿望。   这幕后之人,等到他们引气入玄了,不引他们修行正法,而是杀了他们,取了灵骨。这些凡人虽成为修士,却与案上鱼肉无异。   至于那些正儿八经的修士,本是道途可期,却死在密林暗窟中……同样可惜。   君既明凝视着符篆,金红两色交织循环往复,符篆表面流光莫幻。   等会打起来,这符篆——   既能引灵聚灵提升实力,又能作为幻阵主动攻击。   若为幕后之人所用,是他们的阻碍。   若为自己所用,便是助力。   只是如何找到暗窟通道内的符篆法阵阵眼,扭曲内里结构,让它为自己所用……   还需要时间。   “桂小山。”   “在!”   师弟想到怎么破解阵法了?   “听我说怎么走。”   君既明淡淡说道,“我们先找到幕后之人所在的核心暗室,再做其他的事。”   “了解!”   就是这种感觉!   被人指挥、有高手带队的感觉。   自己只需要跟着指挥走就好了。   看着桂小山的状态,君既明在心中暗暗评估:武力尚可。   能够护着两人在通道内穿行,防护符篆攻击至今还未有失手。   可堪一用。   有了既定的目标在前面钓着,桂小山的状态直接上了一个档次,从疲于应对到精神抖擞,元气十足。   君既明冷静指挥。   银铃叮当声不绝于耳。   指哪打哪。   如此两回下来,君既明便洞悉这些符篆的共性了。   每个通道内的符篆布置都是有规律的。   ……他们先前走的通道,亦必然是死路。   因为那些通道象征着的,都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救了荆怀的烛草……   和暗窟隐隐约约的联系……   两年前,烛草拿到荆怀偷窃出来的灵宝后,镜明城的失踪人数开始减少了……   有没有可能,烛草便是幕后之人在镜明城中找到的,成功的实验品?   福至心灵。   君既明试图模仿篆刻者的想法:   如果我是他,我会把哪里作为生门?   .   暗窟深处。   石室内。   黑袍人的阵仪绘制已近尾声。   烛草轻轻呼气。   密闭空间内,充盈着竹的清香。   该是令人心旷神怡、心驰神往的,偏偏眼前的景象算不得静好。   石台上的越芳时,灵脉裸露,血肉苍白。   阵仪最后一笔落成。   开始自发运转。   黑袍人手持一柄小刀,刀刃抵在越芳时心口处——   那是越芳时灵脉终末之来源。   里面跳跃的,并非人类心脏,而是他身为灵族,被点灵化生后作为性命核心的灵种。   刀尖破开心口肌肤。   声音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   “……原来,你的灵种是一截断竹?”黑袍人稀奇道,“无根之竹,失去先天之气,竟也能点灵化生成人。”   “还能修行……”   越芳时默默无言。   如今,他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我有点后悔了。”   黑袍人说道,“把你留下来再研究研究也不错,我听说那位大人,对灵族的修行功法很是关注。”   他摸着下巴:“说不定,能从你身上挖点东西出来?”   关注?   是谁?   越芳时想多听一点,但黑袍人不继续往下说了。   ……幕后之人,还在觊觎灵族功法。   越芳时默默记下这一点。   如果他等不到越惜和长老,这些被他记载下来的消息,便会用另一种方法传递给玄清教。   所有灵脉最终的目的地都是越芳时的心口。   在那儿,本该是心脏的地方。   灵脉纠葛,形成了宛若拳头大小的、类似心脏腔室的东西,把灵种密不透风包裹起来了。   黑袍人双眼发光。   取来净水,洗尽手上的血污。   小心翼翼的,开始摘取越芳时心口处的灵脉——   他要把这些灵脉取下来,才能触碰到越芳时的灵种。   “——住手!!”   伴随着这一声高喝来的,是骤然倒塌的石室大门。   结实的两扇石门,崩裂为数不清的石块,分崩离析。   烛草小心翼翼往边上挪了挪,避开飞溅的石块。   黑袍人转过身,面对着石门方向,眯着眼:“你们竟然闯到这里来了。”   石门处,站着两人一蝶。   “哈!区区小阵,怎么可能难得到你爷爷我!”   冷笑一声,桂小山抽出腰间红绳,银铃随风而动,自行从红绳上脱落,飘到他面前,缩小贴近。   四颗银铃,化作四点银光,点在桂小山耳垂上。   红绳舒展,鞭声烈烈。   原来,那腰间红绳,正是桂小山平时使用的法器!   一道红云鞭。   手腕轻振,红鞭疾驰。   鞭如闪电迅速袭来,黑袍人却半步不曾动。   只见他淡定站定,双手一合。   声势浩大的一鞭,就此化解无形。   不好!   桂小山暗道不妙,退至君既明身边,压低声音:“师弟,预估错误。这人竟是元婴中期!”   而自己全力爆发,不计得失,也只能提升到金丹后期的战力。   与元婴中期的差距,太大了。   他迟疑道:“师弟,不然你……”   面对元婴中期的黑袍人,他只有把握让自己活下来。   灵蝶蹁跹,借着桂小山与黑袍人对轰之际,飞到了越芳时面前。   眼前倏忽出现一道暗蓝色流光。   周遭景色模糊,唯独流光清晰。   是一只灵蝶。   这蝴蝶是……   桂小山师……师弟?   灵蝶落到了他的额头上。   一股冰凉之意注入。   越芳时在心中轻叹:这菁纯灵力……用在自己身上,当真是浪费了。 第22章   “还未拔剑,怎能后退?”   君既明轻声反问他。   桂小山听了,心中长叹:此情此景,倒是有些能和秋老大共情了。过去面对倔强的自己时,秋老大心里的感受恐怕和此时的自己一样吧!   君既明不肯走。   桂小山暗自思忖,不然,把师父给的护命宝贝借给师弟?是自己拉着他过来的,总不能让他折在这里。   “你能接他几招?”   沉思之际,耳畔却响起君既明的声音。桂小山抬头看去,颇为认真的想了想:“十五招之内。”   “极限了么?”   “……”桂小山不太肯定的说道,“勉力一试,或许能过上二十招。但他会给我这个机会么?”   君既明抬眸望去。   黑袍人击退了桂小山一招后,许是试探出了他们的深浅,不欲再和他们纠缠,已然回头转身,想要继续去挖越芳时的灵种。   元婴中期……   若借助阵法,恐怕这黑袍人的修为远不止元婴中期。   必须要想办法把暗窟阵法的操纵权夺过来。   否则,几乎没有胜算。   “拖住他。”君既明简单明了,与桂小山交代道。   “好。”桂小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就已经打算执行到底,“尽力。”   “嗯,两个要求。第一条,保住命,第二条,拖住他。”   石台上的阵法若隐若现。   桂小山拖住黑袍人,自己才有机会过去看一眼。   除了桂小山之外,还有一个魔族也该出手了吧?   余光扫过身后阴影。   君既明想到,自己放任这个魔族跟在身后进来,他如果懂事,便该知道要做什么。   若不是借助了自己的力量,这位魔族离真正的暗窟密室还差得远呢!   黑袍人的身形,挡住了一部分石台。   不会错的。   整个暗窟的阵眼核心,就在石台之上。   “好!”   桂小山应下。   此时此刻,他必须选择相信君既明。   放手一搏。   耳垂上,银铃所化的银色印记减少了一颗。   与此同时。   桂小山的修为骤然提升至金丹期!   长鞭再度出手,借着黑袍人分心之际,卷住扯开了他的左臂!   角落里。   一点儿也不起眼的。   丝毫没有存在感的。   烛草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神色淡淡看着黑袍人与桂小山缠斗。   她挑选的位置很安全,利用躲避碎石的机会,她从石台边上挪到了石室的角落里,远离了战斗的最中心位置。   接下来,只要她保持小心警惕,躲开会波及到自己的余波,就能平安无事……   漫无目的的眼神骤然缩紧。   烛草与君既明对上视线。   “……”   这个人……   烛草顿住了。   君既明也在看她。   烛草一点儿也不起眼。   黑发、黑衣、黑眸,在昏暗的石室角落里,几乎要与石壁融为一体了。   但当真的站在这里时,想把烛草忽略过去,是一件很难的事。   君既明与她对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   容貌普通,衣着普通。   甚至只是凡人。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不普通的点,那可能是:这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出现在了她不应该出现的密林暗窟,并且是在暗窟的核心要害处。   君既明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这就是荆怀口中的“恩人姐姐”。   ——烛草。   因为她的眼睛。   君既明很熟悉这样的眼神。   这种不甘心的眼神。   平静之下酝酿着风暴的眼神。   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就如同燃烧蜡烛上的焰火,总会要到某个临界点才迸裂出噼啪作响的火花。   她一点儿也不像是烛家人。   君既明心想到。   或许,她只是恰好姓烛?   恰好也生长在清江附近?   视线从烛草腰带里隐藏的小木筒扫过,君既明什么话都没说,而是选择朝烛草笑了笑。   烛草怔住。   她看出来了。   那是一个带着鼓励、肯定意味的微笑。   手不自觉挪移到腰带上,隔着腰带布条,摸到坚实的木筒轮廓。   飘摇的心安定了。   这个与玄清教弟子同行的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了吗?   可是他并不打算拆穿自己。   为什么,那个玄清教弟子出手了,这个同行的人却不去帮忙呢?   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烛草再度看向暗窟正中。   桂小山在黑袍人攻势下苦苦支撑,竟有几分打得有来有回的模样。   不错。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信任玄清教了。   如果无论选择哪一条路,结局都会死。   她也要自己做选择。   至少。   至少现在的烛草,能够选择自己死之前要做什么。   盈满暗室的竹香,是越芳时灵血里的香气。   竹香清新明显,总能遮掩一些其他的味道。   比如,黑袍人黑袍上,隐隐的幽香——那是能够定心宁神的归一草制成的熏香。   烛草不清楚缘由,但每隔三日,黑袍人便会给她一定分量的归一草,要她制成熏香用于他的黑袍上。   归一草,虽有定心宁神的效果,但修仙者并不常用。   烛草想起她要为荆怀购买祈福香囊,走进闲云堂时的发现——   闲云堂里不卖这玩意。   --“瞧你画出来的模样,是归一草吧?我们店不卖归一草制品,也不收。”   那家闲云堂分店的老板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   --“归一草可不好搞啊,用少了用多了都是毒。你要是想卖,可以和闲云堂签订代售协议,我们帮你卖到妖族去,妖族需求量大。”   --“不过,镜明城哪里适合归一草生长呢……岷南山?那里光照充足,没有它生长的条件啊……?姑娘,你这归一草是在哪里得到的?”   当时的烛草面不改色的撒谎:“这个归一草,有没有什么忌讳?我家里有长辈捡到了半株,闻着香气说是好东西,吃下去却不舒服。”   --“哎,怎么能胡乱吃东西呢!”   分店老板人善心慈,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给她:“姑娘,你可以看看这本书,里面有记载。”同时,他伸手指了指店内的书桌,“若只是看书,可以去那儿坐着,看完了再放回来,书籍不可有破损,否则是要自己买回去的。”   “多谢。”烛草双手接过,捧着书。   书封上写着五个墨字《非常百草谈》,作者匿名。   烛草伸手探进腰带,碰到藏在腰带里的小木筒的木塞,指腹摩挲。   怕回暗窟太晚了,那一天,她只看了归一草有关的描述。   《非常百草谈》上面是这么写的:   【归一草,喜阴暗湿地,厌光照,具定心宁神之功效,制宁神用品取五至六株为宜。忌与云砂同服,是为剧毒也。】   黑袍人每次给她的归一草,都是六株。   没办法在归一草上做文章。   便只能在云砂上下功夫了。   偏偏就是这么巧。   闲云堂卖的香囊里,是有云砂这一味药的。   恍惚之时,烛草也曾想过:这一切太顺利了,仿若是在做梦,梦中无阻无碍,心想事成。   手指轻轻一拨。   木塞脱落。   木筒里盛着的,是云砂磨成的粉末,极细极轻。   烛草特意处理过。   轻微的风起。   好风凭借力。   咦?   躲藏在暗中的雾状魔族见状,忍不住凑得更近一些:   凡人女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没有稀奇的地方啊?   怎么能驭风呢?   他贴得很近。   这女子确实只是凡人!   体内一点灵根都没有。   已经被研磨到极其微小的云砂,被风送入石室的战场,吸附在黑袍人的衣服上。   这是云砂与归一草的吸引力,二者共处一室时,便会不自觉的互相吸引、靠近。   有趣。   魔族的视线在烛草和黑袍人之间漂移。   原来他们不同路。   他分出一缕雾气,缠绕在烛草驭使的风上。   正好,他也来帮忙吧。   一是为了完成尊上的命令。   二是为了还人情——   自己是跟在桂小山两人身后进来暗窟的。   .   “红云鞭,银铃印。”   面对桂小山的攻势,黑袍人游刃有余,尚有闲心说话,“你是青云真人的弟子,桂小山?”   “你知道我?”   “哈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黑袍人闪身躲开长鞭,“西梧洲是个好地方。你是为了救这个灵族来的?”   “阵仪既成,他的灵种便已是阵仪的一部分。你救不了他了。”黑袍人悠悠道,“况且——”   “你也打不过我。”   他诚挚邀请道:“来都来了,不如考虑一下,改换门庭加入我们?”   “……”   桂小山执鞭而立,无语道:“你有病?”   “你身为青云真人的首徒,却做不了玄清教的大师兄、掌教接班人。”黑袍人说道,“加入我们,我敢担保,你的地位绝不止于一介普通弟子。”   “就凭你能破解密林阵法!”   “……”   桂小山懂了。   黑袍人根本没把入玄境的君既明放在眼里,想当然的以为密林阵法是桂小山破解的。   余光扫去,君既明已经避开斗争中心,绕到了石台边上。   但他没给信号。   自己还需要再拖一会。   最好把仇恨都拉过来。 第23章   君既明的注意力一分为二,一半放在石台阵法上,一半时刻关注着场上局势。   黑袍人道出桂小山的身份,青云真人的徒弟,这一身份君既明早前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并不意外。   或许冥冥之中,他就是同玄清教有缘分吧。   从前是恒晞,如今是桂小山。   烛草与魔族共同出手的动静自然也被他关注到了。   云砂配合归一草……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但这种好选择只是相对而言的,想让云砂和归一草发挥最大的功效,光凭借烛草驭使的风束很难做到,加上魔族的助力,也只是多了几分可能性。   喜欢归一草……余光扫到黑袍人的背影,君既明沉思到,幕后之人与妖族有关系?   爱用归一草,太像是妖族的习性了。但单看这黑袍人,没有一分妖气外溢,很难辨认。   石台上,被灵蝶短暂灌输过灵力的越芳时略微恢复了些精力,偏过头,眼带好奇的看着他。   君既明低头与他对视,微微笑了笑。   越芳时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但在看到君既明笑容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心里头忽然涌上一种很笃定的滋味。   那意味着,好像有一位非常可靠的人站在自己身后,托住自己,告诉自己,一切没什么大不了,一切困难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好奇怪的感觉。   越芳时琢磨着心里的感觉,很微妙。   这种有人托底的滋味来自于一名入玄境的年轻弟子。   他是来破解石台阵法的吗?   越芳时眼里的好奇忽然熄灭了。   被黑袍人锁在石台上多日,即使越芳时先前对阵法一窍不通,如今也能略知一二了。   石台阵法的核心,正在他的身下,他躺着的地方。   而现在,因为黑袍人设定阵仪的缘故,这核心,已经与他的灵种有所联系了。   越芳时静静感受着,为核心与自己灵种的关系下了定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不认为君既明有办法在不损害自己灵种的方法下破解这个阵法。   但他忍不住相信。   再换种说法。   只要能破解阵法,越芳时无所谓自己如何。   桂小山初进暗窟,便因为灵觉过人而被迫与死在暗窟的人们共感共情。越芳时作为一名灵族,被锁在暗窟核心之处多日,他的感受,只会比桂小山更深刻。   “……”   越芳时企图以眼神示意,让君既明注意到在他心口跃动的灵种。   君既明看到了——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   但他选择了忽视。   暴力破坏越芳时的灵种,乃是下策。   他真正想要的,是拿到暗窟符篆的控制权。   因此,此刻他需要做的,不是破坏越芳时的灵种,而是更改石台上的阵法结构,达到以核心阵法来操纵所有符篆的目的。   事了之后,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将越芳时的灵种与阵仪无痛分离开来,没必要急于当下。   君既明也在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把石台阵法结构彻底解构清楚、并规划好如何在一剑之内用剑气将所有应该更改的阵纹尽数更改的时机。   入玄境的君既明。   只有一剑的机会。   不能失误。   .   另一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黑袍人并不着急,悠游自得的鼓惑桂小山。   面对桂小山的冷言恶语,他全然不在意。   这些话算得了什么?   桂小山说得也不错呀!   他确实在组织中郁郁不得志,多受排挤。   准确来说,他们这一派系在组织里都不怎么受欢迎。   黑袍人早已经习惯了冷眼嘲讽的话语,学会了在这类话面前巍然不动。   更何况——   能够破解密林阵法的桂小山是天才!   对这等天才放任自流的青云真人,实在是有眼无珠!   堂堂仙宗掌教,竟然还不如我一个小人物有眼识珠……   局势大好,黑袍人飘飘然。   假若我真能引荐桂小山加入……   又或者,桂小山被我俘获,如同这个灵族一样……不不,桂小山的价值比这个灵族高多了,他可是青云真人的徒弟。   无论如何,自己都能凭借这件事更上一层楼。   极致膨胀的欲望中,无数美好幻梦朝着他招手,触手可及。   美梦近在眼前,黑袍人并没有发现:已经与归一草香混合过的云砂碎末,在他说话之际,早就顺着他的打开的嘴巴进入了他的身体。   无论哪里的闲云堂,都是做生意的实在人。   不能让顾客吃亏,是他们奉行的准则。   因此,他们卖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分量也是足足的。   祈福香囊里的云砂,自然是最上乘的质量。   此时此刻,化作毒药,理所当然的是药性最厉害的那一种。   入口无知无觉,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在顷刻之间爆发。   “灵功秘籍,天材地宝,美人香车……玄清教给不了你的,我们能给你!让你做人上人!”黑袍人是真心实意在劝说桂小山,“既然已经入仙途,难道你不想飞升,不想道途无尽,不想镇压同辈天下无敌?”   他不信!   桂小山:“……”   先前看这黑袍人,一眼道出自己的身份,还以为他对自己有多了解呢!   原来只不过是样子货。   他颇为无聊的撇了撇嘴角。   为什么有的人就是不理解,修仙不一定是为了飞升,不一定是要在修为上卷生卷死呢?   他纠结于自己何时能迈入金丹……   其实只是为了用修为提升的好消息来躲避青云真人的毒打啊!   他又不是故意要带肥猫去祸害青云真人的藏书阁的!   凭什么肥猫光靠卖萌撒娇就能躲过一劫,他却要努力上进!   “九州四海,多少年不曾有人飞升过了。”桂小山不为所动,黑袍人口中说的字他是一个都不信,“往前追溯,上一位明确记载飞升了的前辈在万年前。”   “你说什么,加入你们就能飞升,那你现在立地飞升一个给我看看。”   桂小山好整以暇等他表演。   他看出来了,黑袍人觉得处理他们易如反掌,根本就不在乎也不上心,同自己过招时也收了手。   既然如此,他是不介意浪费时间陪黑袍人聊天的……还能顺便帮着师弟拖延时间呢。   “表演啊,你不立地飞升,怎么显示组织的诚意?不会给我画一张根本吃不到嘴里的饼吧?”桂小山摸着下巴思考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不画饼哪有人会上当?”   “……你!”黑袍人一气之下,动了怒。   软的不吃,只能来硬的了!   桂小山时刻警惕着,从未放松过。黑袍人意图出手的一瞬间,他的长鞭已经挥出,灵力加持在红云鞭上,气势一往无前。   啪!   是长鞭鞭破血肉的声音。   看着被鞭破,身上露出一道鞭痕的黑袍,桂小山先怔住了:真能破防?   他只是想以攻代守,来应对黑袍人的攻击啊。   绝没想过,自己能破开元婴期修士的防护。   狐疑的目光看向长鞭,莫非师父对他的鞭子做了什么手脚?   自家人知自家事。   正面迎接桂小山红云鞭攻击的黑袍人知道,不是鞭子的原因。   是他自己的状态不对。   灵力运转滞涩了。   “该死。”   黑袍人低声怒喝,紧急排查原因。   桂小山见状,眼睛一转,不讲尊老爱幼、一人一回合的传统,直接继续挥鞭而上。   趁他病,要他命!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转眼间,黑袍人身上多了数道血痕。   黑袍人一边狼狈迎击,一边终于找到了症结:   喜欢用归一草的他,对归一草药性是有所了解的。如今这灵力滞涩的情状,倒是恰好和归一草与云砂同服产生的毒性对应上了!   问题就在于:他常年在暗窟蜗居不出,玄清教弟子不应该知道自己用归一草!   是内鬼!   狠厉的掌风精准拍到了烛草身上。   这一回,黑袍人没再留手。   四肢百骸传来骨骼被粉碎的痛意,但烛草在笑。   “你背叛我?”   黑袍人运功将烛草吸到面前,枯瘦五指掐住她的脖子,“我对你不好吗?你没死!”   “……可是,是我自己命大,活了下来啊。”喉咙受制于人,烛草的声音断断续续,“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让我活下来,也只是想看我苦苦挣扎,想看我和你共沉沦吧。”   黑袍人阴沉着脸:“你吃了我的药,怎么敢背叛我?!你不怕死吗?!”   “大人,我哪里背叛您了?”烛草轻声细语,理直气壮反问道,“这是上等云砂,是极好的药材呀。正能帮您精进修为,大有进益!”   顾忌烛草夹在中间,桂小山手中的红云鞭迟迟未打下去。   烛草的话令在场的人均心神震动。   ——除了专心研究阵纹的君既明。   桂小山奇异的目光投射向烛草:这名凡人女子,竟然无师自通心神操纵之术!能够以大意志蒙骗心灵,乃是入微之境,极少修士能够做到!   这正是黑袍人的秘药,不曾在烛草身上起作用的原因。   即使烛草的行为切实对黑袍人产生了伤害,但她的心不认为她要害黑袍人。   黑袍人冷笑一声。   不错。   云砂与归一草,二者分开,都是极好入药的药材。   合二为一,却是毒药!   肯定有人帮了烛草。   看来,烛草已经投靠了玄清教。   黑袍人漠然想到,这件作品失败的时间比他想得还要早。   速战速决吧。   没有劝降桂小山的必要了。   体内的灵力已经凝滞,那便从外界取。   五指弯曲。   瞬息之间,烛草满头乌发化成白色。   多年在暗窟同吃同食,她的先天之气早已成为黑袍人的囊中之物。   还不够。   黑袍人的目光转向了越芳时。   对付区区金丹实力的弟子,没必要动用暗窟符篆。   但可暂借越芳时灵种一用。   以灵种为中转器提取的灵力,不会危及到暗窟符篆的运转!   桂小山眉头紧皱。   他想阻止黑袍人,但黑袍人的境界提升太快了!   二人之间还差着一个大境界!   而此刻。   仅仅是半个呼吸,黑袍人的修为便已经提升到了元婴境大圆满。 第24章   黑袍人将手中的烛草丢到一边。   元婴境大圆满。   灵力鼓荡,黑袍无风自动,肃杀之气渐起。   桂小山脸色沉重。   答应了师弟,要帮他拖延时间的。   自当全力以赴。   何况如今,即使他能遁走,也救不出越芳时。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把越芳时带走么。   空着的手抬起,抚摸耳垂。   那里还有两颗银铃没有解封,但其中一颗充作随身储物等功效的多宝银铃对这场战斗的意义不大。   只有一颗银铃能用了。   我可是……   大出血了!   心电急转,桂小山抬手抹去第三颗银铃。   铃铛声中,他的修为同样提升了。   金丹境,大圆满。   二者之间,依然隔着一个大境界。   桂小山轻轻叹口气。   四颗银铃,是他“离家出走”的凭仗。   实在不行……   解封第四颗银铃,能把师弟送走。   黑袍人还打着让自己加入组织的想法,不会轻易对自己动手,或许能想办法周旋拖延他彻底处置越芳时的时间……等到秋老大他们过来。   成功失败与否,退路都已经想好。   桂小山目光灼灼,紧盯着黑袍人。   那就。   再战一次!   .   “……”   躲在一旁浑水摸鱼的雾状魔族心情复杂,十分沉默。   他一直在观察场上局势,偶尔冷不丁出手。   出手范围控制得很精准。   既能够伤到黑袍人,又不会被发现是魔族暗中作梗。   ——只会让黑袍人以为,是云砂混合归一草之毒太猛烈了,以至于他能轻易被桂小山的红云鞭伤到。   但是现在容不得他浑水摸鱼了。   稍有不慎,桂小山一行便会交代在这里。   飘散的阴雾猛烈的荡了荡,像是一个人在颤抖。   如果桂小山交代在这里。   如果一个和恒晞有关系,因此在尊上面前挂过号的人交代在这里。   自己不一定会要跟着去死。   但一定会被尊上穿小鞋报复……   咬咬牙,黑雾彻底一分为二。   其中一半,在战斗外围待命,随时准备进去帮桂小山抵挡致命攻击。   另外一半……   雾状魔族的目光在场内梭巡。   他不是擅长战斗的魔族,正面战场是肯定会吃亏的。   可是场上,除却黑袍人与桂小山外,便只剩两个人了。   一个,是还在研究石台阵法的入玄境修士,似乎派不上用场。   借用入玄境的力量,也打不过黑袍人啊。   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行,不行。   雾气摆摆头。   一个,是他潜伏多日,终于锁定的目标,烛草——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她被黑袍人汲取了先天之气,寿数当已至大限。   雾气犹疑不定。   烛草总是能给人惊喜。   在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凡人女子时,她却能以凡人之躯驭风。   在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能够驭风、勉强有些独到之处的凡人女子时,她却意志坚定无比,以凡人之心通心灵入微之术。   而此刻。   这个总是给人惊喜的烛草,匍匐在地上。   雾气飘着,靠近她。   虽然呼吸非常微弱,可总归是有呼吸。   竟然还活着!   受了黑袍人一掌,并且被他汲取了先天之气后,竟然还能活着!   不过……   呃……   雾气仔细分辨。   好吧,虽然活着,但离死不远了。   雾气左看看、右看看,在君既明与烛草直接摇摆不定。   好像无论选谁,都没什么希望。   嗯……   不然自己上算了?   正在他犹疑不定之际,他听到了烛草心里的声音。   这一半雾气愣在半空中——把化形雾气一分为二的操作,好像让他的脑子也一分为二了,艰难快速运转处理烛草传递过来的信息。   --“你是魔族吗?看不见的人。”   --“……你可以这么理解。”被揪出来的雾气干巴巴说道。   好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惊喜:她能发现自己!   等等。   刚刚自己观察她的时候,靠得很近,是不是也被她发现了?   --“……哈。魔族来到我们东阳洲,是要做什么?”   --“这里是镜明城。”雾气忍不住纠正她。   --“喔,那就是镜明城吧,总之,这还是东阳洲的地盘。”烛草在心里想到,她的身上很痛,思绪乱飞,她也不清楚自己想了多少、想了什么,“你在这里,进了暗窟,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   没有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的理由。   雾气想了想,心里回复道:“也许,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哦,都想这个老东西死吗?”雾气的回答在烛草意料之外,魔族也会做好事吗?   这个反应,嗯,果然是土生土长的东阳洲人。   雾气想到。东阳洲对魔族的敌视态度,依然相当明显……   --“可以这么理解。”   烛草的手指微微抽搐。   她想到了玄清教的人。   --“魔族……和玄清教……?”   --“不不不。”雾气摇头否定,“我是跟在他们后面进来的。”   “……”   烛草感受着自己渐渐微弱的心跳。   她可能是要死了。   颇为吃力的把埋在地里的脸抬一个小小的角度,瞳孔里映照着处于下风、不敌黑袍人的桂小山的身影。   他要输了。   不是这一招,便是下一招。   这是修为上的差距,无法忽视。   黑袍人先前那么狂妄,正是因为他的修为,有让他狂妄的资本。   耳畔回荡起记忆中熟悉的安眠小曲。   与婉转温柔的曲调一同响起的,还有莫名难辨的声音——   那声音念的,不是九州四海的通用语。   也不是各洲哪里的方言。   偏偏烛草听得懂。   【肃肃灵坛,昭昭上天。】   【鹤云旦起,鸟星昏集。】   【昭祀有应,冥期不爽。】   【灵驭翩翩,云行雨施。】   【云兮风兮车马兮。】   【寄吾心兮不复回!】   冥冥之中,她便懂了。   无形似有形的风支撑着她,摇摇晃晃爬起来。   全身筋骨已断,却能站定。   她硬生生站在土地上,是一颗不再会飘摇的草,扎根成了树。   雾气惊疑。   却听她轻声说:“——借君一用。”   软绵绵的五指有了力道,一张一合间,由不得雾气自己做主,已然到了烛草手中,任她揉捻把搓。   漂移不定的雾气。   就成了定型的云。   那是一支箭的形状。   烛草握着箭身,反手刺向自己的心口。   红色的血便落在了暗色的箭镞上。   这一箭,不再向内。   而是向外。   这一箭,有形。   亦无形。   它直直朝着黑袍人心口而去。   一去不回头。   君既明分出目光,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烛草。   她依然双脚站定在土地上。   这是清江烛家的传承。   六百年…不,六百多年过去了。   六百多年过去了,清江烛家,怎么还会有传承于世?   原来。   烛草的烛。   是清江烛家的烛。   凡人烛草的一箭,没入黑袍人的心口。   没有伤痕——因为这是无形之箭。   但它亦有形。   原本占据上风的黑袍人心口骤痛!   狂风骤雨的杀招间,有了让桂小山喘气的空隙。   他错身而出,面色发白,呼吸急促。   虽然短暂从杀招中脱身,活了下来,但他已没有力气再挥下一鞭。   好在此刻,黑袍人亦无力管他。   贯穿胸口的一箭,让他自顾不暇了。   这一箭,寄存了烛草的心头血,亦沾染了魔气。   “噗——”   带有魔气的污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黑袍人冷声:“烛草……好,你好得很!玄清教……”他摸着心口,那里没有伤口却痛不欲生,“玄清教竟然和魔族勾结!简直是仙门败类!昔日无名渊镇魔之役的牺牲,你们都忘记了吗!”   桂小山:“?”   这黑袍人在说什么鬼话?   体力不支的桂小山,震声反驳道:“相比起来,你们这种胡乱拿人做实验的才是败类吧!”   黑袍人:“我们是为了大义!”   “我们也是为了大义!”桂小山立刻说道,“我们的大义就是把你们这样的败类,从九州四海的土地上清除干净。”   至于玄清教其实并没有和魔族勾结……不对,不能用这个词。   玄清教没有和魔族勾结,双方只是在某些事上,达成了共识而已。   桂小山理直气壮。   黑袍人冷呵一声。   区区冷箭,便想杀死他吗?   想得太简单了!   简直是痴人说梦!   功法运转,飞速之间便将大部分魔气影响阻隔在外。心口依然疼痛,但区区这点疼痛,算不上什么——他曾经有过千百倍比这种程度更厉害的疼痛的时候。   就是……   真的很不爽啊。   被小修士、被区区凡人玩弄小看。   他面无表情的想。   这处暗窟……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倘若今天毁于一旦,自己如何跟组织交代?   视线在桂小山脸上一扫而过。   这不就是现成的理由吗!   活捉一名玄清教的弟子,一名身份不一般的玄清教弟子。   再不济,那边的烛草也能算一个。   这些年,自己对烛草的挖掘还是太浅了,竟未曾发觉她身上有如此多的奇异之处!   黑袍人伸手。   越芳时的灵种瞬移至他的掌心,在掌心上旋转不停。   石室外围,所有通道里的符篆都在舞动。   数不尽的灵气,即将往此处奔涌而来。   就是这个时候了。   君既明握住剑柄。   他已经将石台阵法尽数破解完毕。   黑袍人取走越芳时的灵种,让他更改阵纹没有后顾之忧。   动时,则是最有破绽时。   阵法运转,破绽已现。   三尺寒光凌冽。   照彻此方不见光的暗室。   长剑清鸣。   电光石火间。   场上似乎出现了无数个君既明,在不同地方同时挥剑的身影。   然而。   他只是出了一剑。 第25章   伴随着君既明这一剑斩落,石台上骤然多了许多新生的阵纹——   是这一瞬间,君既明用一剑刻下来的。   在黑袍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   它们是桥梁,在旧有的阵纹上进行搭建、重构,形成了一套全新的阵纹回路。   与此同时,在原先阵纹基础上产生的,黑袍人新刻下的阵仪也失效了。   阴阳逆转。   有无相换。   死生易位。   自己刻下的,似乎不仅是阵纹。   君既明心有所感。   冥冥之中,他似乎还斩落了什么东西。   桂小山停下准备按上第四颗银铃的手,大喜过望:   好好好!师弟果然做到了!   他就知道!师弟一定可以的!   暗窟通道里奔涌而来的灵气,瞬息之间,变换了主人。   ——转向了君既明的体内。   惊骇过后,黑袍人冷静下来。   只是一名入玄境弟子而已。   看来自己先前看走眼了。   破解密林阵法的,并非桂小山,而是眼前这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入玄境修士。   那又如何?   不过是一名入玄境修士。   而自己在汲取了烛草和越芳时的灵力后,已是元婴境大圆满境界!   这名修士,要吸纳多少灵力,才能短暂擢升至元婴境?   恐怕,在他入元婴境以前,就先被这滔天的灵力撑死了!   黑袍人心下一定,不屑道:“区区入玄境,你能吃下多少灵力?”   蜉蝣撼树,不自量力也!   君既明微微一笑,气定神闲:“自然是,来多少,吃多少。”   早在山洞醒来之时,他便查看过了。   这具身体的一切都与他前世一模一样,唯独发色不同。   自然,经脉的宽阔程度也是相同的。   前世的君既明,大乘境大圆满,离渡劫境一步之遥。   现如今这看似滔天无尽的灵力,于前世的君既明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矣。   平地风波起。   黑袍人身后涌现出许多黑色的旋涡,旋涡里演化一场场生死轮回,黑雾弥漫。   他不会等待君既明将灵气吸收完毕才出手。   “……”   原来是这样。   注视着这一幕,君既明神色冷寂。   那些生灵,但凡还有魂魄存在的,都被黑袍人送去了旋涡里,充当不枯竭的动力来源。   黑色漩涡,应当是黑袍人所在组织的功法。   至少君既明前世从未见过。   ……这所谓黑袍人的组织,当真把物尽其用四个字书写得淋漓尽致。   恶心至极。   操纵着大阵,君既明调动了暗窟里所有的灵气储备。   灵气顺着浸过鲜血的符篆涌过来。   符篆损毁,通道塌陷。   崩裂的轰隆声不绝于耳。   咆哮着,吵闹着。   仿佛带上了枉死之人的怨恨、愤怒。   可是……   这里的枉死之辈,魂灵都在黑袍人的功法里。   已经被炼化了。   君既明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可见,天地并非时常有眼。   竟放任这等丑类恶物存活至今!   “我不杀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黑袍人悬在空中,低头俯视君既明。   君既明沉默一瞬,问道:“死在这里的每一人,你都知道名字么?”   “当然。”黑袍人说,“我不杀无名之辈。他们都是为了事业牺牲的先驱,我早已一一登记在册,只等一朝功成,为他们请功。”   说罢,他大笑三声:“你们也是如此!所以,小辈,报上名来!”   “真巧。”   君既明说。   “你不杀无名之辈。我不喜欢别人俯视我——尤其是你这种人。”   “同样的,我没有和丑类恶物交朋友的癖好。”   他持剑振袖,飘然飞掠。   冷声喝道:   “懂么?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君既明手中的剑,正是他在镜明城中,郝壮的打铁铺里所拿的那一柄。   剑身薄而锐。   剑刃锋利。   银光般的剑身,宛若明镜,映照出持剑者决然的双眸。   这柄剑,是郝壮年轻时的得意之作。   自铸成以来,便日夜悬挂于打铁铺内,与铸剑炉仅仅一墙之隔。   虽已从铸剑炉出来了,却依旧感知了炉火的锤炼。   千锤百炼,万锤千练。   迎来送往,见朝阳,见日暮,见皎月,见繁星。   见日月起落,镜明依旧。   这是一柄不应该蒙尘的剑。   亦是一柄注定要斩杀的剑。   这柄剑,生长于红尘中,自欢喜悲怒里浸润,应是入世剑。   要杀的,是红尘中的恶客。   要斩的,是红尘中的晦暗。   玉锋似雪,当照长夜。   此剑……   “此剑,名济世。”   济世者,时局不能仁,当以杀取义也。   衣袖翻飞。   这一剑递出——   呼吸间,黑袍人无力抵抗,只觉自己功法所塑造的暗色旋涡被银光顷刻挑破。   魂灵飞散。   大半生奋斗成果,如江水东流,化为泡影。   冰雪般亮的剑锋中。   他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浑浊的双眼。   这样的亮光,仿若高天之上的烈阳。   灼烧了他一身黑袍。   常年身披黑袍,居住暗窟,他已经忘记了在阳光下行走是什么感觉。   一双眼,也和着暗窟一般冥蒙昏暗。   这一剑,凝滞了石室里的时间。   但石室外——   地面下,原先如蛛网密布的暗窟通道已然崩塌堵死。   地面上,密林及周围的土地开裂,岷南山中,隐藏多年的暗窟即将重见天日。   栋朽榱崩,势不可挽也。   石室里。   黑袍人还在回忆。   回忆他这一生。   从一介不得志的修士,偶遇机缘,与妖族结缘……   以大毅力,行非常事,修为日益精进……   心甘情愿为马前卒,奔走效劳……   人生百年犹苦短!   数百年亦苦短!   天地恒久,寿数性命却有尽时……   漫漫回忆,原以为多不胜数,回首却只在一夕间。   这一剑很快。   暗窟中奔涌的灵力,源源不断的涌入君既明体内,再汇聚到剑身。   聚万灵,挥一剑。   自然所向披靡。   剑身没入黑袍人的命门。   君既明漠然注视着,黑袍人鲜血流泄。   这世上的血,都是一般的红色。   没有分别。   黑袍脱落,露出黑袍下的面容。   一张普通的脸。   眼瞳竖立,满是不甘。   “这一式,叫落红尘。”   君既明轻声陈述道。   是方才拔剑一瞬间,他豁然开悟,新创的剑招。   红尘万丈,人生有尽,好梦无涯。   谁不是执一颗凡心,渡一样的劫,悟不同的因果?   落红尘罗网茫茫海,唯意执心坚者方可自渡。   见此剑,意执否?   心坚否?   悔恨否?   渡不过红尘千劫的人,自然也渡不过这一剑。   黑袍人竖瞳大睁,呼吸断绝。   已然败在这一剑下,气绝身亡了。   君既明握着剑,迟迟未动。   这一剑,既问了黑袍人的心,也问了他自己的心。   六百年人事不知。   六百年后,他自昏昧中清醒,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又为何复活。   前路茫茫,睁眼看去,尽是恶狗拦道。   手中剑,利否?   心中意,定否?   回身望,一切选择,后悔否?   轰隆声响。   此方不见天日的石室,终于一破两开,天光大亮。   真正的日光,照映在犹带鲜血的剑身上。   剑仍利,意仍定,一切选择,未曾后悔。   一般来说,他只做对的选择。   真的做错了,那便改。   改不了,那便记住教训。   君既明回神,将剑从黑袍人身体里抽出。失去剑的支撑,黑袍人的身躯坠落在地。   但在场的人,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   桂小山缓缓闭上大张的嘴巴。   天呢!   自己意图坑蒙拐骗进玄清教的师弟这么厉害!   这件事足够他回去和跟屁虫们吹上十年、不、一百年!   君既明足尖点地。   庞大的灵力从他身体里流过,又挥霍而出。   这感觉并不好受。   毕竟……   嗯……他这具身体的修为还是只有入玄境。   君既明收剑入鞘,反手敲了敲桂小山的脑袋。   “你不去看看越芳时怎么样了?”   桂小山:“!”   三步并两步跑到石桌边,桂小山一边查探越芳时的状态一边感慨,“师弟,你太厉害了!那一剑,我能学吗!”   君既明沉思片刻:“你学的是鞭法。不过二者确有相通之处……”   “那我……”   “但是不行。”君既明残忍拒绝他,“这是问心剑,不仅接招的人要被问心,执剑的人亦要被问心。假如执剑者出不来,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桂小山不大服气,瘪了瘪嘴,“师弟,你这意思不就是觉得我出不来嘛。”   君既明:“嗯。”   桂小山:“!”   桂小山:“你还嗯!算了,你厉害,你有道理。”   “他如何了?”君既明目光落在越芳时身上。   “……不太好。”桂小山皱眉。   越芳时的灵种被黑袍人彻底剖出过。   好在君既明出手及时,灵种和阵仪的接轨被割断了,不至于跟着阵仪一同毁去。   但到底是离开过心脉。   如今,他的灵种就在桂小山手上。   ——却放不回去。   桂小山长叹一口气。   抬手摘下最后一颗银铃。   五重密印依次解封,宛若花苞层叠次第开放。   他从解封的银铃密印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上面铭刻了玄清二字。   君既明视线落在上方。   哦?   这药……   青云真人弟子,手上是该有些保命的东西。   可是……   君既明的目光再度看向越芳时。   不一定管用啊。 第26章   镜明城中。   城主府。   镜明城依岷南山而坐,岷南山里大动静,瞒不过城里人。   早在桂小山和黑袍人对战时,便有在城外的拾荒者奔跑回来,同城卫兵报信:岷南山里有大响动!兵戈之声!   等这消息层层上报,报到荆致手中时,又过了好一会儿。   荆致听完口信,沉默不语。   负手于背后,步行出正厅,荆致视线穿过莽莽云层,仿佛直抵岷南山深处。   多年夙愿将成,他心中却没有喜悦。   反而是一种惆怅之情,深深包围了他。   心意坚定如他,也难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我这么做,对么?   恍惚之间,竟有地动山摇之震感……   不对!   是真的在地动山摇!   必然是岷南山中的打斗波及所致!   荆致速速吩咐道:“立刻派人去城内各处巡逻安抚,如有需要帮助的,依规程采取措施。”他沉着声,“我亲自去一趟岷南山查探情况。”   听得此话,下属抱拳领命:“是,城主大人!”   有元婴境的大人出手,肯定没问题!   下属信心满满的领命出府,召集了各队城卫兵,开始在各处街道巡逻,安抚百姓。   “爹爹!”   城主府里,荆致却没能即刻出发。   他被飞速奔跑过来的荆怀绊住了脚步。   伺候荆怀的侍女一脸为难:“城主,方才地动,小姐执意要来找您……”   荆致摸了摸荆怀的发顶,“爹爹有事要出去。你乖乖在府里待着,外面不安全。”   “我也想去。”荆怀扯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他走,执拗道,“爹爹,你带我去吧。”   荆致头疼:“你去做什么呢?你知不知道阿爹要去哪里?”   “岷南山呀。”荆怀脆生生道,“爹爹,你带我一起过去吧,我肯定不捣乱。”   荆致盯着她看了会,“你是去岷南山,还是去找烛草?”   荆怀脸上迷茫不似作伪:“烛草姐姐在岷南山吗?”听到这样的说法,她焦急起来,“那我更要去啦!”   “……”   荆致暗自思忖。   荆怀今年八岁了。   明年灵根检测后,就可正大光明入道修行。   ……大道漫漫,该经历的挫折难关,迟早都要经历。如今经历的话,至少还有自己在场,可为她开导。以后她去仙门修行,多数时候只能一个人独行,一个人面对。   荆致叹一声:“好罢,你跟我一起去。”   他牵住荆怀的手,驭云而往密林去。   荆致自城主府飞出,直往岷南山而去的身影,落在街道上的百姓眼里,纷纷安心了不少。   打铁铺里,郝壮见着天边远去的云朵。   不知为何,莫名想到了曾来自己家中做客的两名玄清教弟子。   还有那一柄,被自己送出去的剑。   他就知道,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有大宗弟子来镜明城!   希望那两位平安无事。   .   悬停于密林上方,眼前景象令荆致父女两目呆口咂。   密林中接天蔽日的高树尽数歪斜,树枝主干上缠绕了数不清的、密密匝匝的粗壮藤蔓。碧绿藤蔓上开着数朵花。   荆怀小声:“长生花?”   这般粗壮的长生花,和镜明城中生长的种类不大一样,只是藤蔓花朵式样摆在这里,当是长生花无疑。   “不错。”荆致的回答虽肯定,但心中还有几分迟疑。桂小山并非草木一道的玄清教弟子,这里如何会生长这么多长生花?观藤蔓状态,都是新长出来的。   崩裂土地上裸露出来了许多碎裂石块,狭长一条裂缝,日光照射其中。   隐约可见裂缝深处的石台——   那是暗窟石室的所在地。   此刻没了密林大阵、暗窟符篆阻挠,荆致带着荆怀很顺利的降落此间。   目光看去,桂小山在为石台上的青年调理。他曾带去城主府的那名师弟,则在一旁盘膝闭目静坐修养。   一个黑袍人趴在地上,没有呼吸,身体周围有逐渐氧化的血迹。   还有一名女子,站立着,睁着眼,却如同雕像一般,久久不曾动。   荆怀主动松开了荆致的手,跑向她。   那名女子是烛草。   环顾石室,荆致大致还原出了刚刚一战的轨迹。   他步履沉重,走向石台边的桂小山。   “桂师弟……”   嗓音涩然。   感知到有人靠近,桂小山停止为越芳时运气化灵,睁开眼,看向荆致。   “荆城主。”   “……”   看着石台上越芳时的模样,一句“不知可还安好?”到了嘴边,却是问不出去了。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并不好!   荆致沉默片刻:“如有需要我相助的地方,尽管提。”   桂小山拒绝了:“玄清秘术,不与其他道术相同,荆城主的心意我谢过了,只是确实用不到。”   自己修行的道术与越芳时同宗同源,才能为他运气化灵,但修行其他道术的人,是真的帮不上一点忙。   何况……   他暗中叹气。   随身所带的秘药,已经给越芳时服了下去,并且自己帮他运功化开了药力。   但灵种依然放不回去。   没有灵种,即使越芳时体内灵气不断,也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不能将灵气留在身体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灵气在身体里经过,又流逝出去。   最重要的一点是。   秋老大应当也带了秘药。   可自己手中的秘药,已经是师父给的,最高等级的了!   这秘药是由青云真人亲手炼制而成。   秋老大所带的秘药,恐怕和自己是同一种。   ……实在不行,或许只能用源源不断的灵力为越芳时续命,再将他带回玄清教,交给师父救治。   这种方法唯一的缺点便在于所耗费的时间太久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产生别的变化。   倘若还能有更好的法子,就好了。   荆致默然而立。   他感知得到,越芳时现在没有彻底死去。   他现在不希望越芳时死了。   暗窟已消,黑袍人已死。   越芳时还一息尚存。   此时此刻,他死了,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桂小山不打算让他再待在此处。   只听桂小山说道:“荆城主,若一定要帮忙,便把这恶贼的尸首带回镜明城吧。”   他指的,正是地上的黑袍人。   “我已与教中长老通信,他们在赶来的路上。等长老到了地方,自会去找荆城主取用尸首。”   荆致笑容一僵:“不知来的,是玄清教哪位长老?”   桂小山睨他一眼,对他的小九九一清二楚,“秋长老。”   “……劳驾秋长老,是否太兴师动众了?”   桂小山歪头,疑惑道:“荆城主,我早就提醒过你。此事涉教中弟子生死,玄清教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理应如此。”得到桂小山肯定的答复,荆致点头附和,“既然桂师弟如此安排,我便先把这贼子尸首带回去,再为秋长老准备宴席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桂小山代为拒绝,“浪费时间。”   荆致一怔,旋即表示:“理解,理解。也好。那……”   话音未落。   被石室内骤然响起的哭声打断了。   两人侧目看去。   是荆怀在哭。   .   这像是一场噩梦。   又仿佛是早就注定的结局。   也许从那天晚上,烛草姐姐注视着自己用传送符离开安全屋时,结局就已经写定了。   荆怀的手伸在半空中,不敢去触碰烛草。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   一个活人,是不可能一动不动这么久的。   荆怀迟疑着。   不敢上前。   烛草却感知到了她的气息,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   看到这一幕,荆怀喜不自胜,果断去捉烛草的衣角:“烛草姐姐……”   却在碰到衣角的瞬间。   烛草挺直的脊背骤然坍塌,整个人险些松松软软落到了地上——   荆怀跪地,抱住了她的上半身。   一入手,便知道不对劲了。   筋骨寸断,失去一直支撑烛草站定的力气后,烛草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   心口还渗着血。   荆怀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烛草姐姐……”   她轻轻呼唤着。   烛草也确实,一直撑着一口气不散,想要再见到她最后一面。   荆怀附耳过去,勉强听得到烛草微弱的声音。   “小怀,我不后悔……”   君既明挥出的那一剑。   雪亮的剑光。   烛草的心头血,随着箭矢没入了黑袍人体内。   于是,她也在那一剑中,回顾这一生。   “不后悔,和你交朋友。”   起初,她和很多人一起,被黑袍人带回来,送上石台。   其他人死了,她却活了下来。   黑袍人见猎心喜,没有立即杀她,而是给她喂了药,防止她背叛,让她帮着做事。   给黑袍人做事的生活,称得上是浑浑噩噩,只知道要做,只知道必须做。   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感受不到快乐,也感受不到悲伤。   直到荆怀跌跌撞撞,闯进她的世界。   荆怀是一个意外。   黑袍人误抓了她——并不想招惹荆致的黑袍人,是不会对荆怀下手的。   于是,黑袍人让烛草想办法,不引起怀疑的把荆怀放回去。   一个救人的谎言。   就此阴差阳错,两人结缘三年。   烛草在荆怀的怀里,再度闭上眼睛。   她听不到荆怀泣不成声的话:   “可是……”   可是,如果我骗了你呢?   你知道我骗了你,也会不后悔吗?   烛草听不到了。   荆怀意识到这一点,无限遗恨生。   情至极处,只有大哭发泄。   哭到后面,荆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了。   ——她遗恨的,好像不仅仅只有烛草这一件事。   泪水中一同滚落的,一同倾泻而出的。   还有这些年说不出口的种种。 第27章   荆致带着人走了。   他把大哭不止的荆怀,已经气绝的烛草、黑袍人都带走了。   石室内,只剩下君既明,桂小山以及越芳时三人。   或许,还要加上一只雾状魔族。   三人一魔。   君既明调息完毕,睁眼起身。   路过魔族所化的雾气时,淡淡瞟了一眼。   方才这只魔族为桂小山挡了攻击,勉强能算自己人,处理他的优先级可以往后面挪一挪。   雾气僵硬在原地:虽然很想跑,但不敢动一点儿。   惹不起啊,惹不起!   石台旁,桂小山愁容满面。   君既明走到近前,问道:“秘药没用么?”   “嗯……没有用。”桂小山唉声道,“师弟,你刚才也听到了。我不瞒你,我师父青云真人是玄清教的掌教不错,但我可不是玄清教大师兄啊……总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方才喂给芳时师兄的药。”   “那秘药,是师父用玄清秘法调制而成……整个玄清教,不会有人比他的手法更厉害了。可是,对芳时师兄没效果。”桂小山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只怕,秋长老手上的秘药,和我是同一种。”   君既明凝眉思索。   此事确实难办。   灵种被取出以后,竟然回不去越芳时的身体了。   他仔细观察着灵种的状态,残存的朦胧灵气笼罩着灵种,模糊难辨。   君既明认真看了片刻,轻咦道:“无根之竹……他的本体,是一截断竹吗?”   这灵种内,已无先天之气留存。   他的问题有难度,但难不倒玄清教百事通桂小山。   “不错。”桂小山点头,“这也是一桩奇事。”   “在越惜师兄点灵化生成功以前,没有人觉得他能够做到。”桂小山说着自己了解的传闻,“据说,就连越惜师兄的师父,都没想过他能成功!”   “当时他成功以后,师父召见过他。”桂小山略微解释了一下他是怎么知道的,“毕竟,无根之物,咱们都默认是死物来着。他却能点灵成功,成就的还是人形。”   桂小山如是点评道:“挺了不起的。”   君既明却是想起了密林里,桂小山说过的话。   越惜和越芳时,结的是最高等级的灵契。   “情者,至极也。”   桂小山一怔,却听君既明继续说道:   “点灵一术,实则是情之所系,至情则生灵。此情,又可作不同解释。”   君既明没有展开叙述了,只是简明扼要说出自己的推测:“……我想,他的成功,恰是因为他的情至极至纯。”   桂小山目瞪口呆。   良久,蹦出一句:“师弟,你当真太适合学我们玄清教的道术了!”   他语气激动道:“我师父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啊!”   君既明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短暂惊讶后,桂小山恢复冷静,把自己想到的另一种方法同君既明说了。   君既明沉吟片刻,看法与桂小山一样:“不保险。东阳西梧两洲相隔太远,路上的情形,都是未知数。”   而越芳时,赌不起意外。   “是啊……”桂小山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呢。这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无敌下下策。”   “秋老大应该也快到了。”桂小山心累身也累,“等他来接手,我一定要好好睡一大觉!”   君既明没接话。   桂小山定神看去,他在看的是越芳时。   手朝他伸了过来。   桂小山:“……嗯?师弟你要什么?”   “灵种。”   君既明想了又想。   他有一个办法,能够勉力一试。   只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桂小山听完,毫不犹豫,把越芳时的灵种交给了他,“五成的把握很高了!我可是一成都没有啊!”   君既明的五成概率,并非谦辞。   他是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   愿意提出来一试,是因为越芳时的状态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灵种之于灵族,犹如心脏之于人,乃神藏要害处。   与其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秋长老,不如自力更生,自寻出路。   他养的小花也是灵族。   君既明垂眸,打量着手中的灵种。   见越芳时此等情状,难免心生恻隐。   轻轻呼出一口气,在施展道术前,还有准备工作要做。   他问桂小山:“你身上还有多少供给灵力的丹药?”   暗窟符篆的灵力已经尽数用光,入玄境的修为支撑不起道术,必须要有外力辅助、补充灵力。   桂小山扒拉着多宝银铃,“我都拿出来给你?”   不等回答,他掏出了数十个小瓷瓶,外加两座一人高的灵石堆,心虚道:“只剩这些了……”   丹药、灵石的品质都是极品。   够用了。   既是帮着救他们玄清教的人,君既明不同桂小山客气,直接将桂小山取出来的灵丹灵石都拿到近前备用。   桂小山好奇道:“师弟,你准备怎么做?当然,如果我不方便看,你告诉我,我回避就是了。”   “不至于。”   说来,他准备施展的这门道术,正是从玄清秘术里化用而来。   ……是昔日,他和恒晞随口笑谈,提出的一个构想,并未实践过。   但这门道术的基础很扎实,他与恒晞反复推敲过许多遍,绝不可能有错漏。   唯一的问题在于,此时的君既明,只有入玄境。   修为太低了。   君既明口含灵丹,并指一点,坚硬灵石化为飘飘灵气,被禁锢在他身体周围,只等他随时取用。   再并指轻点越芳时的眉心,唤醒他沉睡的神念。   越芳时茫然。   “从现在起,回忆你与越惜的过往,找最有记忆的事,反复回忆,不要停下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唤醒了,但越芳时下意识跟着君既明的话语开始回忆。   君既明的声音破开迷雾,引领他前行。   “……好。”   得到许可的桂小山在一旁观摩。   唤醒越芳时神念后,君既明十指弯曲掐诀,令他眼花缭乱,瞬息间已掐了数十种不同的手决。   伴随而来的,是灵气渺渺层层,从他身上渡到了越芳时身上。   桂小山屏住呼吸,一刻都不敢错过。   这些灵气,并没有即刻进入越芳时身体灵脉。   而是……   而是笼罩在越芳时身躯上,勾勒出一幅山水画卷。   画卷上,有千山百川为背景。   近处,有一屋一人一竹。   这是灵契的起始点!   桂小山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着越芳时身体上方的画卷,满眼震撼:这画卷里,正是越惜和越芳时的结缘之初的情形,并且,随着越芳时回忆的递进,画卷上的景象也在不断变化。   君既明掌心中旋转的灵种,同样不间断的微微闪着光,跃动不止。   与灵气画卷遥相呼应。   以情为引,追根溯源。   以虚化实,重塑联结。   这、这是他们玄清教秘术核心版之绝不外传版本中的禁术啊!!   就连自己,都是偷看到的……   师弟口中所说的“曾经认识一位玄清教的人”,到底是谁,是什么关系?   来不及多想,桂小山全副注意力都被君既明接下来的动作攫取了。   灵气画卷演化至尽头。   画卷散去,在君既明的指挥下,化作一条条有形的灵力线,交横绸缪。   将越芳时牢牢地包裹了进去,恰是一个后天而成的灵力茧。   最后一根灵力线的末端,则是飞旋而出,缠绕上了越芳时的灵种。   一切身外物,俱是迷障。   此术则是破妄,直指本源。   桂小山理解为什么说他“没有避开的必要”了。   一来,这本就是玄清秘术的衍生道术。   二来……   他看了,也学不会。   天光落,灵茧破。   破开断裂的灵力线,都是已经被越芳时汲取过灵力,没有作用了。   石台上,不见了越芳时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节青竹。   ——这是越芳时的本体。   “好了。”   听到君既明的声音,桂小山才敢呼吸。   “后续,好生蕴养修复即可。”   桂小山连连点头。   处理完越芳时的急事,君既明的目光挪向雾气:“出来,聊聊。”   雾气:“……”   他既惹不起,又躲不起。   魔生艰难。   飘散的雾气凝聚,化作人形,朝着君既明和桂小山拱手作揖。   桂小山见怪不怪:“魔族?不知怎么称呼?”   “雾生。”   施展道术,耗力颇多。君既明不愿再客套,直接问道:“你来镜明城什么目的?”   ……真是开门见山啊。   雾生尴尬道:“嗯……这……大家的目的都一样啊。你们是来找暗窟的,我们也是。”   桂小山轻咳一声:“我们是为了救人。”   “差不多嘛,殊途同归。”雾生手脚僵硬,不知如何摆放,“是弟兄们探查到镜明城有不对劲的地方,尊上便派我过来了。”   他的目光投向桂小山,“玄清教弟子知道的,我们魔族嘛,如今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魔了!”   “……”桂小山思量再三,还是站出来,帮着雾生说了句话,“他应该没说谎,是为了破坏暗窟而来。”   坦诚了自己身份的桂小山,依然愿意为魔族站台。   这是玄清教的意思。   君既明微微点头,已有揭过这桩事的想法了。   雾生松了口气,感激的看向桂小山。   “……那我就先走了?这里好像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了……”   雾生讪讪道。   “等等。”   君既明拦住他。   “走之前,应该把灵识物归原主吧。”   “我?我哪有什么别人的……”   雾生止住话头,他确实有别人的灵识!   那个叫烛草的小姑娘,将心头血涂抹在他所化的箭镞上。   心头血里,带着一点灵识。   他闭目片刻,取出一颗完好无损、圆润无漏的心头血滴。   “烛草的尸体已经被荆致带走了。”雾生商量道,“二位若是觉得无妨,我便自己去还。”   君既明眸光闪烁,提议道:“你可以交给荆怀。”   “好。”   雾生答应得十分爽快。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不仅爽快答应下来,还立了誓言。   如此果断,君既明也不好继续拦着他了。   望着雾生离去背影,桂小山喜不自禁。   这些事情,总算是一一收尾了结了!   紧绷多日的心弦,可以放松一二了。   桂小山扭头,和君既明分享: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师弟?!” 第28章   镜明城。   城主府。   荆致特意命人收拾出来的客院内。   “……秋老大,怎么样了?”桂小山满脸担忧。   秋长老松开自己搭在君既明脉搏上的手指:“没有大碍。只是灵力使用过度的后遗症,晕过去了。修养几日即可。”   听得秋长老判断,桂小山悬着的心落地,“那就好!”   秋长老似笑非笑:“他就是你说的‘师弟’?”   “嗯……”   桂小山犹豫片刻,说道,“恐怕不能是我师弟了。”   “嗯?怎么说?”显少看到桂小山这般模样,秋长老很是新奇,追问道。   “他在玄清道术上的研究,比我还深入啊!”桂小山把暗窟里的事一五一十同秋长老交代了,“既会阵法,又会玄清秘术,但偏偏我不认得他,他说他自己只是一名散修,没有师承。”   对君既明的来历,桂小山心里打上了一个问号。   秋长老笑了笑:“意思是,教中有这么位人物,你不能不知道了。”   “肯定啊。”桂小山理所当然回答。“嗯……他说他以前认识一位玄清教的人,只是也没和我说名字。不然还能有个查人的方向。”   秋长老写好药方,收笔,淡淡道:“不算什么大问题,你不必管了。”   视线从君既明脸上扫过。   十七岁的骨龄,相当年轻的少年。   看着这张脸,秋长老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非常面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果然是上了年纪,记忆力衰退了。   “啊,真的可以不管嘛。”桂小山和他再次确认,“那我不管了?”   秋长老起身,反手用笔杆敲了敲他的额头,“嗯,不必再想了。”   玄清道术,不是想学就能学的,既然他会,必然是有人传授。   什么人能够传授玄清道术里的禁法?   何况……   秋长老回想起,桂小山转述的话。   这名少年对玄清道术的理解很深刻,颇有见地。   足以说明,他和玄清教有缘分   和玄清教没有缘法的人,是无论如何传授都学不会的。   这就够了。   有的事情,难得糊涂。   不该问的,总得少问一点。   ——比如,他就一点儿都不纠结,自己为什么见他面熟,却认不出来?   以他的修为境界,本不应存在见过却忘记的人,纵然是数百年前的记忆,依然能栩栩如生回忆起。   既然这少年所做之事,并非向恶,而是向善,那他又为何非要刨根根底想个清楚明白呢?   秋长老深谙放过一道。   将药方递给桂小山,秋长老说道,“接下来三日,便按这个方子给他配药。你来看着。”   “好咧。”桂小山接过药方,“包在我身上。对了,秋老大,越惜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那日,魔族雾生离开不久后,君既明就晕倒了。   紧接着,秋长老带着已经晕过去的越惜来到了石室内,把桂小山两人一竹带回了镜明城。   “越惜啊,这两天能醒过来。”秋长老说道,“不过,越芳时只能带回教中重新养灵了……总归还活着。那一道情牵化实的秘术,着实精妙。”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   “我做不到。”   越芳时很幸运,越惜也是。   如果桂小山结识的这位修士不曾出手相助,他此刻肯定已经死了。   连带着越惜,也会死。   桂小山倒吸一口冷气:“秋老大,你竟然说自己不行!”   “因为确实不行啊。”秋长老眯着眼,后知后觉找他算账,“你怎么知道那是玄清禁术的?你还没学到那里吧?偷看东西了?”   “……”   秋老大什么都好,就是总是拆穿我。   桂小山不情不愿嗯了声,“就我师父的藏书阁……话说老大,我师父派你出来前,说什么了没?藏书阁那事,过去了不?”   桂小山一双桃花眼眨呀眨的,很期待他的回答。   秋长老摆摆手,“过去了,没打算追究你啊,出发之前跟我说想你了。”   “真的!”   知道青云真人不打算找自己算账,桂小山兴高采烈,恨不能立刻敲锣打鼓。   “真的。”   隔空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良心,秋长老毫不迟疑地肯定道。   帮助青云真人稳定军心,确保桂小山不会突然再次逃跑后,秋长老打算离开了。   “我去找一趟荆致,与他商议本次事件如何处置……等他醒了以后,再告诉我吧。”   秋长老说的人,正是躺在床上昏睡的君既明。   放过是一回事,要亲眼见见、亲口聊聊,是另一回事。   .   秋长老为君既明开的药方,中正平和,是一剂温养经脉、安心定神的方子。   桂小山按照吩咐,连着给他熬了三天的药。   再辅以灵丹,君既明总算是醒过来了。   ——他是醒得最晚的。   隔壁院子的越惜,在昨天便已经醒来了,一直在说要找恩人道谢。   听了桂小山的转述,君既明只说道:“不必要。举手之劳而已。”   桂小山不大赞同:“师…咳,你都脱力昏迷了!怎么还能是举手之劳!说你是越惜师兄他们的再造恩人也不为过呀。”   君既明莫名笑一声,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不称呼师弟了?”   桂小山:“…………”   他委婉道:“感觉我还不太够格当师兄啊。嗯……对了,既然你已经醒了,秋长老说想见一见你。”   他看向桌上的空碗,“这几日你服的灵药方子,正是他看过后开的。”   “可以。”   见君既明答应了,桂小山露齿一笑:“好,我传信给秋老大。”   君既明问道:“他不在么?”   “喔……他这几日都跟荆致在一起,前天把黑袍人的尸体提审了。具体细节我没问。”他耸耸肩,“该说的时候,秋老大会跟我说的。”   君既明幽幽道:“想来荆城主这几日也很忙。”   “是啊。”桂小山点头肯定,“暗窟暴露,他得打报告、写说明吧?加上,我们玄清教也在里面折了人手,肯定要找他算算账的。他自己家里也不太安定,我听侍女们说,荆怀回来后就没出过屋子。”   说着,他突然发现君既明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自己。   桂小山迷茫:“怎么了?我这都是一手消息!保真。”   “……不,我只是在想,你很会交际。”   桂小山:“嗯……”   这是夸奖吧?   应该是吧?   就当做是夸奖收下来了!   收到桂小山的信息,秋长老很快便回来了。   “哇,秋老大,平时喊你去喝酒都没这么快啊!”   秋长老:“……”   他屈指敲桂小山的头:“昨天给你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等会检查。”   桂小山:“……”   他就不该多余说话。   真是嘴贱了。   他不说话,秋老大不就注意不到他了吗!   桂小山颇为怨念的在心里打拳,撇撇嘴,迅速调整好情绪:“没问题,等会随你怎么检查!这位就是——”   他抬手朝着君既明方向一挥,“就是我在传音时所说的,天赋极佳的、我在镜明城认识的朋友!”   “这位是秋长老,玄清教四季长老之一,同时也是我的授课师父之一。”   秋长老朝君既明点头致意,温声问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桂小山做事太不靠谱了。   至今都没告诉自己,这位少年叫什么名字!   “他……”   桂小山习惯性开口抢答,第一个字冒出口,又悻悻闭嘴。   对啊!他还不知道师弟的名字!   虽然不曾互通姓名,但是他早就单方面把师弟引为至交好友了……两人一共经历过暗窟这等生死危机,共同战胜过难关,如何称不上是至交好友!   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不对,如今也不能称呼师弟了……   桂小山的目光随着秋长老一起转向君既明。   他也在等君既明的回答。   君既明睫羽轻颤,心念百转千回。   秋长老似乎没认出自己是谁。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   “君长明。”   不知道让自己复活的人是谁……又为何似乎从前的故人都认不出自己了……   既然如此,便暂时换个名字吧。   长明这二字,他也是很喜欢的。   无星无月夜难明,自当银光出鞘照此夜。   以剑光燃心火,为诸君点灯长明。   君长明。   秋长老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   眼神清明坚定,目光灼灼似火。   “好!”   他微微一笑,说道,“你与小山是朋友,他平日没大没小惯了,喊我‘秋老大’实则是不合规矩的。小兄弟可以直接唤我‘秋长老’。”说至此处,他仿佛才想起来一般,“对了,小兄弟那位玄清教的朋友,应当同你说过我们玄清教的事吧?应当知道我的。”   一旁的桂小山:“……”   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现在不是你让我这么称呼的时候了?   君既明同样笑了笑,“是,确实提过。”   秋长老点头,“甚好。那我就不费口舌了。”   在君既明微怔的目光中,秋长老诚挚邀请道:“君小兄弟,同我们玄清教缘分不浅,依我之见,冥冥之中亦有启示,小山说他邀请过你,但他毕竟还只是弟子。”   所以换我来邀请你。   “君小兄弟若无师承,实在应该考虑考虑我们玄清教。”秋长老从不说大话,他劝人是要摆证据的,“你一身天赋,与玄清教道术的相性之高,世所罕见。纵然不想加入我们,也可以来看看,否则,真的太可惜了!”   得。   这是嫌我办事不力,在点我呢。   桂小山幽幽叹气。   该说不说……   他觉得秋老大的邀请多半白费了。 第29章   镜明城最大的酒楼之中,最顶层的包厢内。   空旷的包厢里只坐着两个人。   正是君既明与桂小山。   红原木餐桌上,酒楼里的招牌菜都被桂小山点了个遍,一一排开,色香味俱全。   “说好了,这餐我请!”见菜品都已经上齐,桂小山张罗着开宴。   君既明眉梢微挑:“有钱了?”   满桌菜品,大半都是灵食所制,而桂小山身上的灵石,在暗窟时便被用得一光二净了。   “嘿嘿,是啊。”桂小山美滋滋道,“秋老大友情赞助的。”   说着,他强调道:“不吃白不吃,多吃点。你身体就应该好好补补,镜明城的灵食还是太差了,等回玄清教,我给你安排上!”   君既明笑了笑:“行。”   “不过,你怎么会答应秋老大去玄清教了呢?”桂小山挠头,有点不解,“我以为你两个请求都会拒绝。”   第一个请求,是邀请君既明加入玄清教。   第二个请求,是邀请君既明去玄清教看一看。   君既明微微一笑:“秋长老自然清楚,我会拒绝他的第一个请求。”   桂小山:“啊?”   “看在秋长老的辈分上,再拒绝他第二个请求……”君既明摇摇头,“不太好。”   何况,他已经看出来了,这次秋长老过来,必然是要把桂小山一起带回玄清教的,而他自己,并没决定好下一站要去什么地方,去玄清教看看……也是一种选择。   兼之镜明城暗窟一事的后续,已被玄清教接手了。想要知道后续,以及更深层的消息,必须要和玄清教保持联络。   ……那暗窟阵法符篆精妙,绝非黑袍人能够刻制。   类似暗窟这样的基地,恐怕不止一个。   幕后之人又在何方……   一切都是未知的谜团。   君既明暗自思忖到,他怀疑玄清教知道些额外的消息。   这点就不必告诉桂小山了。   桂小山信以为真,颇为认同点了点头,“也是,嗯……果然,值得学习啊。”   他摸着下巴思索,提出一个高要求,以及一个次一点的要求,当高要求被拒绝的时候,次一点的要求很可能就会被答应……不不,这还要看提问双方的关系如何。   都是学问。   “荆怀如何了?”   君既明提出来的新问题,打断了桂小山的思考。   “嗯……”   那日君既明醒来后,便让桂小山继续探一探荆怀的消息。   消息是打探到了,却和之前的差别不大。   “据说还是闭门不出。”桂小山心思一动,“你是觉得,我们应该见一见她?”   君既明:“嗯。”   “但是用什么理由呢……”桂小山皱眉苦思。一个深受打击的小姑娘,他们突然说要去看望她,似乎有点突兀了。   君既明无奈摇头,提点道:“荆怀的天赋,你与秋长老说过了吗?”   桂小山怔住:“这……好像没有。这能说吗?”   “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连我的都说了。”君既明淡淡道,“以凡人之躯,与古槐树共感。荆怀今年才八岁,她与槐树开始共感的时间只会更早,但她并未迷失其中,足见心智。尚未引气入玄,却已能制作木傀驱使,说明她在草木一道上的天赋极佳,天生就该走此道。”   “正巧,非常适合玄清教。”   君既明说道,“秋长老感知到府内有适合玄清教草木一道的天才,想要看一看,岂不是顺理成章?”   桂小山凝眉:“那为什么早不感知晚不感知,偏偏现在才感知?”   “自然是因为先前的事情太多了。如今诸事差不多平定,秋长老才有闲心啊。”君既明不轻不重的点拨道,“而他感知到之时,我们两正好与他在一处,一同跟过去,谁也挑不出毛病。”   君既明一边说着,桂小山的眼睛越来越亮:有道理啊!   不愧是、不愧是自己一眼看中,想要拉入伙的友人!   他猛地拍掌,果断道,“就这么办!”   只是,桂小山心中还有疑惑:“我们见她,要问些什么?”   能够问的事情好像不多。   他拿捏不定主意,望着君既明。   “黑袍人和烛草都死了。”君既明举杯,抿了一口茶润喉,“荆怀和烛草是走得最近的,我们应该见她。”   桂小山欲言又止。   “我猜,秋长老问起过荆怀的事,对不对?”   桂小山吃惊,承认道:“对。那时你还在昏睡之中……秋长老听完我叙述的经过后,去找了荆致。不过,他最终没见到荆怀。”   荆怀活生生哭晕了过去。荆致一番拳拳爱女之心,不忍心让她立刻回忆先前与烛草的相处,代为推却了秋长老的见面——   自然,秋长老想了解的事,荆致也知道,能够回答得上来。   而秋长老,既然能从荆致处得到答案,便没有执着的非要见荆怀了。他去问荆怀,得到的只会是一样的答案。   因此暗窟事变至今,荆怀还没有从她自己的房间迈出过一步。   “是啊。荆致与荆怀虽为父女,可终究是两个人。他怎么能代替荆怀的回答呢。”君既明不紧不慢地说道,“正巧,我们先前打过赌的。如今,你心中可有答案?”   再次提到这个问题,君既明眉宇间已不见戾气。   桂小山怔住。   不错,他们打过一个赌。   赌约的内容是……   荆致是不是好人。   时至今日,镜明城种种经历浮现眼前,桂小山语气难辨:“……我不知道。”   君既明看了他许久,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强求他回答,仿佛自己只是不经意间提到了这件事一样。   “所以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荆怀吧。”   顺路去看看,自己在暗窟中放走的那个魔族,是否按照承诺将烛草剩余的灵识还给她了。   如果荆怀拿到了烛草剩余的灵识,为何还会闭门不出?   ……她在躲着谁,不想见谁吗?   .   在酒楼吃完中饭,原本计划还要再逛一逛,但桂小山已经按耐不住了。   只想快些去和秋长老说他们的计划。   好在君既明没有自己的事要忙。   他与桂小山一同行动,眼见着桂小山说服了秋长老,暗自思索:虽然桂小山爱散财了点、人傻了点、但某些时候,还是很好用的。   就是阅历太少了。   似乎当真,没有把他当作玄清教下一任接班人培养。   疑问在心中压下不表,他和桂小山是来堵秋长老的,反被人堵住了:   拦路的青年面容苍白,眼睛炯炯有神,最能说明他身份的,正是被他抱在怀里的一节断竹——   “越惜师兄?”   越惜朝桂小山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君既明,他此行想要找的人。   砰的一声。   君既明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双膝跪地伏拜:   “恩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驱驰之处,莫敢不从。”   君既明不欲见他,听他拜谢,他却自己找来了。   “不必如此……快请起。”   君既明扶着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视线越惜怀中的灵竹上扫过。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而恰好,他可以做到,并有做到的能力。   君既明并不觉得自己给了越惜两人多大的恩情。   显然越惜不这么认为。   无论君既明说什么,他的态度都很坚决:恩人,就是恩人!   君既明:“……”   他苦恼的看向桂小山:你们玄清教的人这么固执,还不来帮我劝走他?   桂小山……   桂小山在一旁偷笑,见君既明目光过来,如同被抓包般心中一紧,快步上前把住越惜的手臂,亲热道:“越惜师兄,你的修为恢复情况如何了?芳时师兄的情况呢?”   被他的问题转移注意力,越惜答道:“我如今修为停在了元婴初期。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已很不易了。修为么,之后再修便是。至于芳时……我用灵契沟通过他,他此时状态还不错,但需要静养,等回教中,我将在教内多待些时日。”   “对了,恩人是不是也要同我们一起回玄清教?家师……”   话未说完,只听吱呀一声。   君既明与桂小山二人背后的门被打开了。   秋长老从里面出来。   “……”   越惜后退半步,试图躲藏无果。   见到越惜,眉头一竖:“越小子,你怎么不在房里好生打坐,跑出来了?”   越惜:“……我想来拜谢恩人。”   秋长老微微点头肯定。知恩图报,不错。   “既然见过了,那便赶紧回房吧。你如今需要多多打坐运功静养,你家小灵也需要灵气,没有大事,不用出房。等离开之日,我会让小山来喊你。”   短短几句话,把越惜这几日的行程都安排完了。   偏生越惜不敢反驳。   秋长老说得都是对的。   “……是。”自知偷跑出房不占理,越惜拱手道,“我先告辞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走吧。”   秋长老喊住君既明和桂小山,“先去见一趟荆致。”   他们想见的是荆致的女儿,自然要征得荆致的同意。   桂小山同君既明对视一眼,轻咳道;“秋老大,等会见到荆怀,你确认过她的确有天赋后,要给我们留出单独聊天的空间啊。说好了的。”   “没问题。”秋长老答应得爽快,“但如果小荆怀不想单独和你们聊天,可不能怪我。”   “不至于吧……”   桂小山有几分把握在手上的,“她吃过我的糖呢!” 第30章   书房内。   听完秋长老的来意,荆致沉思良久,迟疑道:“……小怀吗?她有天赋?”   桂小山暗中观察。荆致脸上的茫然似乎是真的,他好像真的不清楚荆怀具备的天赋。   “对。”秋长老点头肯定,“她是明年参加灵根检测吧?如今只剩一年了,若是当真契合我玄清教,提前招录进来也是可以的。”   他并非只听信了桂小山的一面之词就来找荆致,而是在来之前展开神识仔细观察过了:   桂小山所言非虚,城中槐树与城主府间确有隐隐约约的联系,这联结的中间点,正在那荆怀的房中!   先前他的心神被其他事情牵扰,并没有察觉到那隐隐若现的联系。而如今定心去看,那联系虽然微弱,却是真实存在的!   秋长老说的话,正中荆致心里的想法。   他有些心动了。   能够在灵根检测之前预约一个大宗门,确实不错……玄清教的草木一道,很合适荆怀。但是——   唯独一点不行。   荆怀绝不可以现在就去玄清教,他希望荆怀九岁之后再过去。   这般想着,他适时调整了神情,带着几分期盼和不舍:“假如能够提前被玄清教招录,我做父亲的当然求之不得!只是……玄清教与东阳洲太远了,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迎着秋长老疑问的眼神,荆致继续说道:“假使小怀真的有天赋,我也想把她留在镜明城,待些时日。等到九岁,再让她去教中学习。”   当然了。   荆致心想道,荆怀拥有天赋毋庸置疑,他真正想说的,只是让荆怀在镜明城再待一年。   出乎他意料的是,秋长老答应得很快。   ……我的要求,太简单了吗?   殊不知,秋长老非常满意他提出的要求:   若桂小山所言确实,荆怀与槐树间有联系共感,他是不想马上让荆怀去玄清教的,留在最初之地,才能最大化发掘荆怀在草木一道上的天赋!   正愁不知道怎么和荆致提呢。   双方一拍即合,荆致便带路去了荆怀住的院落。   “小怀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侍女说她的心情不好。等会如有冲撞之处,还请见谅,我先替她道歉了。”   桂小山点头赞同,帮着荆怀说了句话:“亲眼目睹朋友离世,对孩子来说,冲击太大了。”   “是啊……”荆致叹气,“早知今日,当初她和烛草来往时,我便该阻止她们的。”   接收到君既明抛过来的眼神中的暗示,桂小山如善从流,顺着荆致的话往下问:“那为什么没有阻止呢?”   荆致苦笑两声,“小怀难得有朋友。何况……她母亲走得早,出生的时候就……府中虽有侍女,但终归不一样。”   缺少女性长辈关怀长大的荆怀,对这种感觉有一种天然的渴慕。   烛草的存在之于她,亦母亲、亦长姐、亦朋友、亦伙伴。   君既明在心中勾勒荆怀的图景,却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看他的人,正是荆致。   面对君既明疑问的眼神,荆致友好笑了笑,继续去和桂小山聊天,仿佛视线并非刻意停留在他身上。   ……只是偶然。   只是偶然?   面上一滴不漏地回答桂小山的问题,荆致心中则在琢磨另一件事:   刚才在书房内没有注意到,走在庭院中才会发现的——那位“桂小山带来的玄清教师弟”的存在感并不低。   甚至很高。   回想起暗窟事变之日,这人以入玄境的修为,毫发无损的从里面出来了……区区昏迷两三天,不算大事。   甚至在审问之时,秋长老言辞之间,比起桂小山,竟然更推崇他一些!他在暗窟之中发挥的作用,似乎比自己想得要大。   还有,为什么,偏偏是他醒来后,秋长老才提出来想看荆怀呢?   诚然,秋长老在书房中是回答过这个问题的,“因为事情太多所以忽略了”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但是。   但是荆致总是忍不住多想一点。   偏偏不管怎么看,他都只是入玄境的修为。   没有破绽。   ……罢了。   或许这人是玄清教中人,地位比桂小山要高,只是出于什么顾虑,隐藏了身份来此。   无论如何,他们都破了暗窟。   荆致低头敛眉。   安安分分送走秋长老他们,镜明城这一劫便渡过去了。   .   移步至荆怀门外,一行人停住脚步。   荆致抬手,拦住侍女,屈指叩门。   “小怀,醒了吗?”   桂小山扭头,看一眼天空上冒尖的太阳。   这个时辰,还没起床么?   屋里没人回答,荆致好脾气再次敲门,“爹爹带玄清教的师兄来看你。记得吗?桂小山师兄他们……”   窸窣之声在屋内响起。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看我?”荆怀声音模糊。   君既明弯曲手臂,用胳膊肘捅了捅桂小山。   现在不说话,等什么时候说话?   “对对。”桂小山高声道,“小怀妹妹,记得我给你吃的桂花糖吗?还想不想吃?”   ……是烛草姐姐最后一封信的收信人。   荆怀记得。   荆怀有印象。   门上透着她的影子,“看我……干什么?”   荆致笑说道:“玄清教的师兄们准备走了,来同你告别的。”   听他此话,其余三人都望向了他。   他们并没有和荆致说准备走了。   ——却也没拆穿。   荆致此语,分明是想哄着荆怀开门。   他很了解荆怀。   在他这句话过后不久,荆怀就开门了。   她身穿着一件素色的衣裙,脖颈间挂着一个淡紫色的香囊。   眼周有些浮肿。   应是哭过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消退。   “请进。”   桂小山有点恍惚。   一夕之间,荆怀似乎长大了。   是烛草的死,打击到她了吗?   他去取桂花糖的手僵在半空中,这时候给她吃糖,是不是……   荆怀为他们倒了茶,是冷的。   小大人一般。   桂小山咳了咳,还是拿出一包桂花糖给她:“喏,答应你的桂花糖。”   反正自己要回玄清教了,回去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   剩下的糖就都留给荆怀吧。   荆怀接过来,轻声道:“谢谢。”   对坐片刻,荆致先开口说道,“小怀,这位是玄清教的秋长老,玄清教特意派来镜明城,帮我们处理……的长辈。”   这话说得不错。   在秋长老面前,荆致以小辈自居。   荆还眸光微动,看向了秋长老。   “秋长老……”   她话音未落,被秋长老摆手止住。   只听秋长老温声道:“你叫荆怀,对不对?我便喊你‘小怀’了。小怀,是我请荆城主带我们来见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荆怀茫然睁大眼,摇摇头。   “我感知道你身上的草木之气格外繁盛,想提前为你测灵根——不必担忧,我有权限。”秋长老徐徐说道,“草木之气繁盛,或可契合我玄清教的草木一道,你可曾听过?”   “听过的。”荆怀应声答道。“家中为我做过功课。”   但她眼中的困惑不曾散去。   “秋长老确认我有么?……爹爹从前请人为我看过灵根,只是……”   “不碍事,这一点荆城主同我说过了。”秋长老微笑道,“当年看灵根时,你才四岁,是有概率灵根发育不足的。再者说呢,我玄清教于灵根上,并非特别看重。”   即使没有灵根,天资足够,也可以修习玄清道术。   ……只是这话就不必说了。   秋长老暗中叹气。   这话如今说不得。   嗯,至少在玄清教外面说不得。   荆怀点点头,伸出手来,摊在桌上。   “需要怎么测?”   “不急。”秋长老笑着望向荆致,“还请荆城主回避一二。”   荆致拱手:“我去门外等您消息。”   等荆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屋门重新被掩上,秋长老才从储物法宝中拿出了检测灵根的道具——   一朵白云造型的法宝。   荆怀满眼好奇。   “伸手戳它。”秋长老教她动作,“来。”   荆怀试探性抬手,用右手的食指戳上去。   指腹触碰到白云。   好软……   荆怀瞬间昏睡过去了。   与此同时,白云上面开始浮现隐约的青色。   瞬息之间,整朵白云都变色了。   并且开始隐隐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桂小山轻咳一声,同君既明解释道,“家师爱云,这是他特意要求更换的造型……”   君既明莞尔。   “青云真人爱云,理所应当。”   毕竟本就因云入道。   桂小山摸摸鼻子,莫名尴尬。他看向秋长老,“秋老大,测试结果怎么样?”   秋长老正襟危坐,指着桌上的白云造型法宝,“你来说说,你看出什么了?”   这是要考校他。   桂小山苦着脸,不情愿但答得圆满:“灵根半隐,资质有缺。但草木一道的缘分很深……只是,这颜色……是否有些偏暗了?”   “不错。”秋长老满意道,“出来玩耍,没把眼睛丢了。”   “……我是出来游历的!”桂小山不服气,“做了好多任务呢!”   秋长老笑一声,不和他计较,“是个上好的资质。她既然与槐树有缘,便让她在此地修行一年,等到九岁再来玄清教。”   “你要收她?”   “只是先传她玄清教的粗浅道术,修心定神。”秋长老伸手,拂过荆怀紧皱的眉毛,“青云暗色,是她的心乱了。”   如温风拂面。   紧缩的眉头缓缓松开。   “她约莫半刻钟会醒。”秋长老说道,“我出去见荆致,你们有想聊的话尽快吧。” 第31章   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荆怀只觉得从未有这么好过——   仿佛心间积攒多年的尘埃一扫而清,阴蒙蒙的天地间涌出了一轮朝气蓬勃的太阳,高悬于天,照得她心里俱是亮堂。   憋闷、苦恼、忧烦……这些情绪通通走远了。   荆怀醒来,揉揉眼睛,带着几分茫然:“……结束了吗?”   “对啊。”   听到桂小山肯定的回答,荆怀呼得舒了口气。   和她从前经历的那次一点都不一样呢!   “我……有灵根么?”   荆怀抬眼定睛看去,屋内只剩下玄清教的两位师兄和自己了,爹爹和秋长老都不见了踪迹。   “他们在屋外。”察觉到荆怀寻找的视线,桂小山解释道。“结果很不错。”   荆怀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真的!”   “是啊。有灵根,很适合修行我们玄清教的功法。”桂小山毫不吝啬的给出肯定,并拉着君既明一起作证,“对不对?”   君既明看他一眼,便知道这是让自己也不要说灵根有缺的事,于是只点了点头:“对。”   “小荆怀,你的资质非常契合玄清教,加入我们吗?”桂小山揽过招揽职责,尽心尽力道,“那我就真的是你师兄了。咱们玄清教很不错哇,虽然是远了点,但师兄师姐们都很好相处,规矩也没别的门派多……再说啦,我们的功法,很适合你继续和槐树一起修行——如果你不想离开的话。”   荆怀心下一惊。   槐树!   他们知道是自己驱使木傀报信了吗?   但似乎不打算抓自己……   她仔细观察着。   桂小山是真的很高兴,她能够加入玄清教。   另一位师兄……她不太清楚,这才第三次见面。前两次太匆匆,她连这位师兄的姓名都不知晓。   脸上肉眼可见的欣喜褪去,荆怀有些低落。“桂师兄,嗯……”   桂小山会意,说道:“这位师兄姓君,你喊他君师兄吧?”   君既明颔首认可。   “……君师兄。”荆怀的话顺畅的说下去,“之前,桂师兄来家里捉贼之时,我多有冒犯。真的很对不住。”   桂小山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他设计捉住荆怀时,荆怀对他的脸色确实不好——也是,谁能对一个破坏自己计划的人有好脸色?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他好声好气解释了自己并不在意,然而荆怀的脸色依然严肃。   ……是想说什么?   君既明轻声开口诱劝道,“秋长老与你父亲在屋外,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内容。”   桂小山一怔,反应过来。   对啊,他们是来问荆怀事情的,给荆怀测灵根只是顺便,为了他们真正想做的事情打掩护!   他连忙点头,忙不迭道,“对对,秋长老和荆城主聊天,关注不到我们这里的。并且……”桂小山捏指掐诀,“他们听不到。”   捏指掐诀只是假动作,为了让荆怀放心。   但荆致确实听不到屋内真正的聊天内容——这也是早就和秋长老商量好的,要他帮忙的事。   桂小山相当放心。   这种事情,秋老大不会掉链子的啦!   听到他们都这么说,荆怀放松了几分,挺直的脊背弯曲了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   烛草姐姐的最后一封信,是要送给他们的。   ……那么,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荆怀默坐片刻,没有人催她。   她想了又想,还是说道:“其实,我会去偷盗灵宝,是有缘由的。”   桂小山打起精神,“是什么?”   君既明握着冷冰冰的茶杯,轻轻旋转。   荆怀讲的缘由,他猜到了。   “烛草姐姐……暗窟的实验需要灵气。岷南山脉里的灵气,多数都已经被暗窟消耗了。”   正因为原先用于天材地宝孕育的山脉灵气被暗窟消耗,岷南山的产出才会日益减少。   又因此,导致了镜明城与外界的来往日益减少。   曾经活跃的城池,生机渐渐消退,平静、缓慢,与外界隔开。   君既明语调沉沉,“他们杀人,也是为了灵气,对不对?”   这般联想展现出来的景象,是他不想看到的。   “对。”荆怀点头,“但具体的,我不太清楚……烛草姐姐不会与我说太多的。”   “两年前,你开始为烛草偷盗灵宝,同时,城里失踪的人数减少了。”君既明心中疑问未消,“为什么是两年前?”   荆怀茫然:“因为……我和烛草姐姐的关系变好了?”   三年前,她们刚刚认识。   烛草不会对她提出请求。   荆怀抿唇,低声道,“烛草姐姐只是告诉我了,她需要灵宝去救人。”   “可是你知道暗窟在做实验。”   ——这话是桂小山说的。他皱眉苦思,终有所得。   “如果烛草什么都没告诉你,你从哪里来的消息?”   话一问出口,桂小山心中就浮现出了答案。   君既明神色冷淡。   还能是哪里?   还会是哪里?   荆怀的回答,与他们想的一模一样:   “是父亲说的……准确来说……”荆怀歪头想了想,找到一个较为准确的说法,“我是偷听到了父亲和其他人的对话。父亲也觉得镜明城频繁的有人失踪不对劲,并且……”   荆怀边回忆边说道,“灵力的流逝存在问题。父亲说,这不是正常的灵力消散频率,因为与岷南山的天灵地宝产出数量对不上。”   桂小山若有所思,“所以,你们知道的是,也许存在别的、吸收岷南山灵气的东西。”   君既明眸光微动。   问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偷听到的呢?”   荆怀:“……”   君既明的问题犀利且直接。   荆怀避无可避的,陷入了与烛草初识的回忆里。   “……是三年前。”   她喃喃道。   三年前。   三年前的荆怀,年仅五岁,与槐树共感不过两年的时间。   她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清晰浮现在眼前。   “三年前,我与槐树共感之时,不经意听到了爹爹和其他人的对话。然后……我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桂小山愕然:“所以,你就自己当鱼饵去打窝了?!”   ……哪有这样钓鱼的!   桂小山扶额。   君既明微微一笑,提醒道:“三年前,荆怀才五岁。”   是啊。   荆怀轻轻叹气。   讲到她不想回忆的事了。   荆怀索性趴在了桌上,声音放得很低,“……其实,后来我后悔做这件事了。但,没办法挽回。”   她被烛草救下来。   她们认识了。   这是既定发生的事了,她只能咬牙往下走。   出乎意料的是,她觉得烛草是一个好人,像母亲、又像姐姐一般呵护着她。   荆怀嗅着颈间香囊飘散出来的幽香,静静想到。   桂小山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小荆怀,谁给你的胆子?这种事情,是你一个小孩子应该做的么!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大人,让有能力解决的人来解决。”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自己摆在师兄的位置上来教育荆怀了。   荆怀笑容苦涩。   君既明看她一眼,说道:“其中定有古槐树的影响。”他不疾不徐说着,令桂小山恍然大悟,“那颗槐树扎根于此数百年,若对镜明城产生执念……并非怪事。而荆怀年幼,心神不知不觉间跟着槐树走了,仓促做下决定。”   ……是了。   荆怀暗叹。   她被救回来后,很是心惊胆战了一段时间——   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   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大胆的决定!   直到她与槐树的联结日益加深,她对这一道的感触加深,才渐渐明白五岁的自己为何会那么莽撞。   那并非是全然出自于她本心的决定。   在听到那一段话时,她有想长大为父亲分忧的想法,槐树也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在这般呼应下,她被蛊惑着,胆大包天到敢一个人甩开侍女护卫去街上晃悠,专门踩着失踪百姓的特点来钓鱼。   桂小山长叹一声。   他已经把整件事都想明白了。   荆怀是有意让自己被人拐骗,黑袍人却不敢对荆怀下手,烛草听命放了荆怀。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在释放荆怀的过程中,她成为了荆怀的救命恩人。   后面三年的相处,更像是孽缘。   缘孽相生,互为一体。   千言万语想安慰的话,最终在桂小山口里都化成了一句:“等你学了玄清教的心法,心神会慢慢锤炼强大,再辅以道藏经论,自能逐渐摆脱影响。”   荆怀怔住。良久后,说道:“玄清教愿意收我么?”   “当然啦。”桂小山拍拍她的头,“小孩子,不要想太多。”   听完荆怀的故事,他已经意兴索然了,转头看向君既明,“君兄可还有要问的事?”   君既明凝视着荆怀。   他和她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按下复杂思绪,君既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几日,有没有一个魔族过来找你?”   “有!”   荆怀敏锐的意识到了,是他们让魔族来找自己的,连忙坐直身体,打开了颈间香囊,从里面取出了一滴血。   这滴血被锁在透明正方体中间,牢牢定型。   “是一团雾气,会说话的雾气。他把这个东西丢给我以后就走了。”荆怀把正方体捧在掌心,“他说,这是烛草的心头血?”   血色殷红,圆润饱满。   “是的。”君既明说道,“这是烛草仅剩的心头血,里面寄存着她的一点灵识未灭。”   “什么!那有没有办法……”   “来玄清教吧。”君既明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玄清教的道术,会告诉你,该怎么把她唤醒——但成功的概率不大。”   “没关系。”荆怀说,“只要有概率,我愿意试。”   眼看着桂小山与君既明已经走到门口,桂小山伸手触门,即将离开了。   “……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荆怀咬唇。   “……那位,越芳时师兄,还好么?”   顶着两人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荆怀鼓起勇气问道。   君既明看向桂小山:你答?   从灵族的定义来说……   桂小山答道:“重伤,但还活着。”   荆怀松了口气:“那么他还能养好伤,对不对?”   “理论上可以。”桂小山说道,“说不定,等你来玄清教的时候,他的伤就好了。”   荆怀点点头,“我没问题了。”   桂小山笑起来朝她挥挥手,“那我们玄清教见。”   庭院阳光正盛。   桂小山仰头看天。   “……君兄,喝酒么?” 第32章   万里风平,天朗气清。   是一个适合飞舟出行的好天气。   秋长老同前来送别的荆致挥手示意,启动飞舟缓缓升空,很是嫌弃的瞅了眼桂小山:“满身酒气!这是喝了多少?”   桂小山靠着飞舟甲板上的栏杆,困顿打了个哈欠,双眼泛泪,辩解道,“没多少啊……喝的是我的私藏,秋老大,我没动你的酒啊。”   “再说啦,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桂小山沉思道,“君兄,你也一起喝了吧?”   “你喝完酒什么样,他喝完酒什么样?”秋长老翻了个白眼,“等会晕舟别来找我问药!”   “我带啦。”桂小山笑嘻嘻道,“秋老大,不用担心我。”他望着下方的城主府,荆怀站在荆致后面,还在看着他们乘坐的这艘飞舟。   桂小山漫不经心挥了挥手,扭头看去。   君长明同他一样站在甲板栏杆边上。   凭栏眺望,衣袂飘飘。   ……嗯,好像是比自己神气一点。   好吧。   是神气许多。   桂小山叹了口气。   昨天他拉着君长明喝了酒,直到天明。   不过……   桂小山稍微回忆了昨晚的景象,不觉讪讪。   基本上都是他在喝,君长明喝得很少。   随着飞舟升高远行,眼中所见的地上景象不断缩小再缩小,镜明城、岷南山、奔涌不息的清江……都化作大地上茫茫一点。   君既明静静看着。   由大化小。   从置身其中到跳出其外。   看似是他与镜明城的关系,但又何尝不是他与前世的关系呢?   至此,自重生醒来后,他第一座踏足的镜明城便与他告别了。   只是隐约中,君既明依旧能感知到那若断未断的丝线。   或许,未来某一天,他还要与镜明城里的人或事产生联系。   这是可以预见的。   ——毕竟还有许多谜团都没有解开。   “以这具飞舟的速度,从镜明城到玄清教需要四日。”   桂小山回房休息去了,此刻与君既明说话的是秋长老。   听他的话,君既明暗自换算。   如今他们乘坐的飞舟,舟身刻有玄清教的标志,看模样应是秋长老的私藏,品质上乘,全力前行确实需要四日左右的时间。   毕竟两地之间距离万万里,十分遥远。   越芳时在暗窟中燃灵为引发送的信息走的是灵契间的特殊通道,不能一般视之。何况,他发完消息后,人也半死不活了。   秋长老带着越惜赶来时,知道情况紧急,同样没选择乘坐速度较慢但稳妥的飞舟,用最快的办法赶来了。   也是有代价的。   君既明眯起眼,看向前方迎着飞舟而来的队列:“……似乎是来找麻烦的。”   秋长老轻呵一声。   振袖运力,舟身上属于玄清教的标识震动。   一个放大版的标志出现在了飞舟上空,闪过碧绿色的光芒——   前方气势昂昂的队伍瞬间被冲得七零八散,不成形状。   “好了。”秋长老颇为不屑,“过来的时候就追在屁股后面问,如今回去了摆出飞舟了还要问!”   “……”君既明说道,“没有通行手续?”   “当然没有!救人如救火,哪里来得及!”秋长老摆摆手,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说道,“不必管了,反正有桂小山他师父收拾摊子。”   因为有人收拾摊子,所以就把烂摊子直接丢给对方……   秋长老还是这么任性。   不过……   君既明想,是应该任性一点。   玄清教这次可算吃了大亏,吃亏的时候不任性,什么时候任性?   这个任性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巧妙。   “这次事情,要多谢你帮忙了。”   现下飞舟甲板上,只剩秋长老和君既明两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很适合说话。   秋长老真心实意说道:“若只有小山一个人,没办法把镜明城事件处理得这般好。”   君既明平静道:“投缘而已。”   秋长老微笑:“君小兄弟剑术卓绝。玄清教内也有修行剑术的道脉,若是君小兄弟想领教,我可代为引荐一二。”   岂止是卓绝!   秋长老检查黑袍人尸首时,便为君既明那一剑心神摇晃不已。   出剑者只出了一剑。   这一剑快、准、狠,将黑袍人的神识泯灭。   锁死在躯壳中。   让他后续的搜魂工作顺利许多!   越打量君既明,秋长老越满意。他终究忍不住说道:“我看你始终觉得面善,当真没有师承吗?”   “没有。”   君既明断然否定。   他用的剑招,不是太衡宫的功法,也不是君家的功法。   “我只是一介散修。”君既明说道,“面善,不知道和秋长老哪位故人相近?”   他的问题问出来,秋长老有一瞬间恍神。   ——和我哪位故人相近?   记忆中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的,只是容貌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但除了容貌之外的记忆,还在的吧?   仔细想想……   对,是他。   就连名字都很像。   一个叫君既明,一个叫君长明。   秋长老说:“君既明。太衡宫曾经的大师兄。”   记忆回来了。秋长老说出已经很久没有提到的名字。   一样的年少天资。   不过,君既明是出身不凡的仙门骄子,君长明却是一介无师无派的散修。   君既明眺望白云悠悠,平静道:“我听过他。”   “嗯?”   “和桂小山认识的时候,说书人恰好在讲君既明的故事。”   秋长老怔了一瞬便了然,“原来如此,听的是闲云堂出品的话本吧?”   又是闲云堂。   君既明心中微讶,面上平静摇头:“这……不太清楚。只是故事听着,着实令人心向往之。”   闲云堂又卖灵根秘籍,又卖话本,什么闲杂事宜都在做了。   君既明有些好奇了。   闲云堂的老板是谁?   他初在茶摊之中听到说书人说的书时,便觉得写作之人必然相当了解自己。   会是从前的熟人吗?   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秋长老眺望远方,却是有些怅然。   君既明。   这个名字,真的久违了。   久违到,他念出来感觉陌生。   .   飞舟行驶了一个白天,不长眼闯过来拦路的人从偶尔冒出变成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见平安行驶无事,秋长老回了房中打坐静修。   只剩君既明还在甲板上。   迎风而立。   东阳洲的风是微微潮热的。   他们如今正在东阳洲与另一洲的交界处,晚风里平添了几分枯燥的冷意。   天边的太阳日暮西山,只剩火烧的余晖。   飞舟下,山野劳作,城池炊烟。   红尘人间,恰是每一处。   眼见着太阳落下,夜幕渐起,星河似海,触手可及。   “……君兄?”   桂小山从房里出来,手上拎着一小壶酒——显然是准备自己拿来喝的,晃悠着出门,眼前却有一个人影。   衣袖飘飘的背影。   桂小山吓了一跳!   “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呢!”定睛辨认出背影的主人,桂小山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不少。   君既明的视线在他手中酒壶上扫过,“秋长老回房了。”   “我不找他。”桂小山摇摇头,手中变幻出两个小小瓷制酒杯,“本来呢,打算自己喝的,现在……来一杯?”   既然撞上了,不请不太好。   君既明笑了笑,“我可不是一个好酒友。昨晚你就知道了。”   昨晚说是一起喝酒,实际上更像是君既明在看桂小山喝酒。   灵酒醇香,君既明抬手接过,“两百年?”   “两百年。”桂小山肯定道,他朝君既明展示,“君兄,别看这壶酒少,但都是精华!几年前,我从秋老大那里赢过来的,他可宝贝了——只舍得给我这么一小壶。”   拢共能喝五六杯就没了。   他寥落说道:“起初是想着,等我游历完回去的时候,就把这壶酒喝了,当做自己出门游历的奖赏。”   然而,他的出门游历活动因为镜明城戛然而止。   而镜明城的事件,算不上皆大欢喜。   甚至于,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君既明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还在想镜明城的事?”   “……不错。”桂小山坦然承认,“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瓷杯内,酒波荡漾,倒影星河。   君既明平静问道:“那,你觉得,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桂小山沉默良久。   “荆致,早就知道镜明城的情况不对劲了,他不上报、不求援,隐而不发,为什么?”   桂小山说:“我想不明白。”   君既明:“还有呢?”   “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桂小山说,“就像我的灵觉曾经认定荆致是一个好人那样,现在我不知道他该怎么定义了。”   他轻声说着自己的猜测,飘飘散在风里,“荆致是不是早就知道芳时师兄在镜明城了呢?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   “我今天想了很久,如果芳时师兄死了,玄清教肯定会要入局——虽说如今也入局了,但芳时师兄的死近乎是必然。是君兄你的出现,才在必然中找到了一线希望,走向了活着的偶然。”   君既明轻笑。   他想起了自己和桂小山打的赌。   桂小山也想到了。   “我想,我应该输了。”桂小山说,“我不知道荆致能不能称之为是坏人。”   其实他心中早有答案。   荆致想让镜明城变得更好,这并没有错。   可是他拖着越芳时入局,但凡君长明没出现,但凡哪儿有一点差错,越芳时就要死了!   这是对的吗?   镜明城死了那么多人,最终用灵宝献祭换来两年平静。   这是合理的吗?   “……但他绝对不是好人。”   夜空悠悠。   桂小山的话语,随风飘散。   眼中满是茫然。   “因为荆致知道,他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君既明说道,“所以,他寄希望于有能力解决这个麻烦的人出现。”   “他可以上报。”桂小山说,“自然会有人来处理。”   君既明不言,只是微笑。   而桂小山在这平静的微笑中,逐渐明悟,读懂了他的意思。   “……荆致是认为,他上报以后,没办法处理么?”   “他上报后,会优先调派东阳洲境内的修士来解决麻烦。”君既明说,“他并不信任东阳洲的人。相比而言,玄清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论地理位置,不在东阳洲,意味着和东阳洲没有深入的利益纠纷。论实力,在仙宗当中说得上话,提出来的要求不会被随意搁置。   “如果是我,我会这么选。选一个既不会被利益蛊惑又有实力解决问题的外援。”   桂小山直视着君既明的眼睛:“你真的会吗?”   “……”   君既明哂笑:“好吧。我不会。”   他陈述道:“人总是要自己去解决问题的,不能寄希望于别人。”   “……是啊。”桂小山惆怅道,“荆致不是傻子。两年前突然失踪的百姓数量减少了,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怎么可能注意不到,怎么可能不往下查?”   这是桂小山一个人独处时反复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他寄希望于灵宝,又寄希望于玄清教。”   不错,镜明城的问题是被解决了。   可是——   只是镜明城的问题吗?   不用君既明分析,桂小山都能猜到:镜明城只是一个缩影罢了。九州四海内,必然还存在着这样类似的事。   那样精妙的法阵,不是一个元婴中期的黑袍人能够打造出来的。   他幕后还有人。   酒入喉烧,心眼茫然。   桂小山停住,不说话了。   他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眼角见银雪亮光。   耳畔听铮然响声。   桂小山侧目看去,是君长明的剑出鞘了。   他便看着。   这一剑,正对着天上星河。   是寂寂长夜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夜的混沌。   也劈开了桂小山的心。   桂小山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手中瓷杯恍惚掉落——君既明收剑,剑花翻飞,方才飒然冷傲的剑变成了瓷杯的承托物。   剑身托着桂小山掉落出手的酒杯,滴酒未洒,递到他面前。   “拿好,别掉了。”   君既明仰头喝下自己的那一杯酒,“两百年灵酒,掉了多可惜。”   桂小山怔怔接过酒杯,怔怔把杯中的酒喝完。   “桂小山。”   君既明喊他。   “你说达者为先,喊我一声君兄。我没什么好教你的。”   剑入鞘。   “你我是修士,修的从来都不是顺应天意。   “我执的,是剑。你持的,是鞭。既然武器在手,不爽之时,便该出手才是。”   君既明淡声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桂小山:“什么?”   “定心,凝神,修为心性要二者齐头并进。”君既明说道,“这是你发声的资本。”   桂小山良久无言。   那一剑的光,还在他心中。   他似乎知道了,为什么黑袍人见过这一剑便死去。   桂小山回神,为两只空杯填满酒。   “君兄。”   “有所悟?”   “险恶如棋,歧路许多。”桂小山微微笑起来,“但我们不用讲武德啊。” 第33章   听到桂小山说的话,君既明先是诧然,在心里琢磨片刻后,笑道:“有理!”   不错。   他们确实可以不必讲武德。   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在身上,所以快乐就是快乐,不快乐就是不快乐,想出剑便出剑。   随心所至,随心而为。   ——他们不必要求自己待在棋盘上。   大可跳出棋盘,把棋盘掀翻了!   桂小山朝他的方向举杯。   君既明会意,抬手举杯同他轻轻碰了碰。   饮下第二杯灵酒,桂小山终于畅快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声君兄,没喊错啊!”   在他茫然四顾时,是君既明拉了他一把。   用一剑,唤醒他的心,为他指明方向。   他二十一岁,君兄十七岁。   ……这四岁,如同虚长了似的。   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君既明故意问道:“既然你输了……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桂小山身形往后微倾,嘶得倒吸一口冷气。   当初打赌时赌得痛快。   好像当真没说过,赌注是什么,输了的人要赔什么。   供君长明驱驰?   可是早就是了啊,暗窟配合时,桂小山便很喜欢不用带脑子做事的感觉,甚至想多来几次……如果以后还有机会一起行动,他肯定毫不犹豫听君长明的话。   随便他提要求?   这会不会太没诚意了……   师父的藏宝库?不不不,前脚祸祸藏书阁,后脚祸祸藏宝库,自己是真的会要被师父打入冷宫了!   自己的宝贝?好像没有君兄能看得上的吧……都差点意思。   君既明好整以暇等桂小山回答。   他其实并不在意赌注,只是方才的气氛太过正式了。   正好用赌注做借口,来活跃气氛。   看桂小山为此为难,挺有趣的。   咦……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放松了?   君既明沉思一瞬,随即决定不去管。   现在这般轻松的心态并没有错,他可是少年人!   很年轻呢。   纵然真跳脱些,也情有可原么。   桂小山支支吾吾抓耳挠腮,憋红了脸,“嗯嗯……不然,我欠君兄三个要求吧。随便提什么,功法秘籍灵丹妙药或者是兵器铸造,我都能找到符合要求的!除此之外,想让我做什么事也可以。   他没什么底气:“虽然这个赌注是普通了点……不过能定制啊!定制的,才是最贵的!而且、而且没有有效期,随时都行。”   说着,他又觉得自己说得不错,挺起了胸脯。   “嗯……”   君既明沉吟。   桂小山紧张。   “好。就这么办吧。”   桂小山松了一口气:“现在用么?”   “不用。”君既明微微一笑,“存着吧。”   “好!”   桂小山猛猛点头。   了却这桩事,方才君既明那一剑的模样再度出现在了他的心里。   再迟钝的人都能发现不对劲了。   桂小山迟疑道:“君兄,那一剑……”   君既明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不是想学吗?”君既明平静道,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将那一式剑招融在方才那一剑中了。剑已在你心中留影,随时可观想。”   “落红尘。”桂小山轻喃着君既明提到过的剑招名字,赞叹道,“好名字!与这一剑,再匹配不过。”   剑痕留影在心中,从此以后,只要桂小山愿意,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回想起今夜君既明挥剑时的风姿,随时观想落红尘剑招。   ……这实在是再体贴不过的举动了。   对桂小山来说,让他直接挥剑,他走不出落红尘的剑意,只会被困死在里面,而通过心中观想,他的心念会被不断打磨、直至能够完整无误、不伤害自己的使出落红尘剑意。   与此同时,这剑意悬于心间,无异于一个私人版指南针,能够时时刻刻让桂小山及时修正不坚定的意志、神念。   这是传法之恩!   暗窟一剑,桂小山是旁观者。   只看出来了剑法精妙,威力巨大……挥剑的姿势很帅。   脱口而出一句我能不能学,纯粹是那时情景下有感而发,并不一定强求要做到。   可是君既明把这一剑传给他了。   今夜置身其中,桂小山才真的明白,这一式剑招的奥妙真意。   与其说是一式剑招,不如说是一门道术,能够随时正心明目,清心静念的道术。   专治桂小山这种茫然杂念。   了悟君长明用意后,千言万语涌上桂小山心头,他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更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   这门与普通的传法不一样。   君长明的这一式……这一式衍生而来的道术……足以作为一些中小宗门的镇派秘术了!   桂小山眼界广,博览多学,自然能明白其中的价值。正是因为明白价值,才对君长明如此轻易传法于他感到不可置信。   他怎么就这样把剑招传给我了?   他知不知道这剑招的价值!   抬眸看去,君长明云淡风轻,袖手凭栏,全然不在乎。   君既明是真的不在乎。   区区一式剑招,他从前创造过许多,往后还会创造更多。既然与桂小山有相识的缘分,传给他又如何?   他更不认为修士需要一昧的敝帚自珍。   万千道法,千般道术,唯有碰撞最精彩。   遇到想学的、有天赋的、自己观感不错的,传法便传法了。   这也是一种另类的结善缘。   “不必在意。”君既明读懂了桂小山眼神里的话,他微微一笑,“我等着你学会的那一天。”   他已然笃定,桂小山能够融会贯通,能够明悟落红尘的剑意了。   桂小山心中忐忑,但更多的,是因为他这般肯定而产生的欢欣鼓舞,“好!”   夜风流淌。   沉郁一扫而清。   只有数不胜的畅快。   .   飞舟路线早定,不会因君既明的剑而停顿,依然沿着秋长老设定好的方向徐徐前进。   夜色深重,房间内,盘膝而坐的秋长老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果然,少年人的事,该让少年人去解决。   他今早留意到桂小山的心态不对,原想着等回了玄清教再去处理……   君长明却妙手回春,给桂小山调理好了。   如此一来……   青云真人教训桂小山时,便不必留手了。   场面想必非常精彩。   哎呀,自己是不是提前准备好零嘴灵酒去看戏呢?   秋长老暗自思索着哪里适合当他看戏的座位,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意味了。   飞舟的行程还有三天。   一行五人,除了秋长老,剩下四人或多或少都有伤在身,需要调养。   考虑到这一点,秋长老没给飞舟设置中途停留点,一心一意奔着回玄清教去的。   三天后,他们一行人便能返回玄清教。   回到教中,自己要先去和青云真人汇报……   灵酒的幽幽香气从窗外飘进来。   飞舟之上,秋长老静静思考着自己需要做的事。   驶离了东阳洲的地界。   而在与这艘向西梧洲飞去的飞舟相隔无尽重山水的清江畔。   无名渊内。   太阳照不到的最深处。   每一处土壤都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那是魔族上万年来的积蕴。新魔尊上任不过四百年,他要求魔族们不得滥杀无辜、肆意妄为,可四百年毕竟太短了。   短到,洗不净魔族万年来的厮杀痕迹。   一团雾气从只有魔族知道的外界入口飘进来,呼吸到无名渊空气的一瞬间化为人型,两脚结实踩在土地上。   “雾生,你回来了?”负责看守入口的魔族青年对每一位进出的魔族都很熟悉,熟稔的翻开书册同来人招呼道,“我看看……任务甲三十二,完成了吗?”   “……完成了。”说话的正是镜明城中出现过的那位拥有雾气类伴生能力的魔族,雾生。“尊上今日有空吗?”   “今日?”   雾生点点头。   “你回来的时间真巧。”魔族青年掐指一算,今日是十六。“尊上应该是有空的,你自去找他吧。”   他没问雾生要汇报什么,雾生也没说。   “谢了。”雾生拍拍他的肩膀,“回头见。”   “嗯哼,那你要抓紧时间才能回头见我了。”   “嗯?”雾生反应过来,“你要出去了?”   “是啊,把这个月值守完,就要来人同我换班了。”青年说道,“也好,我想出去看看太阳。”   “你去哪……算了,我们回头聊。”雾生来去匆匆的,准备走了,“我先去找尊上汇报事情。”   九州四海内,有一条无尽宽的清江奔流,横纵穿九州,孕育了九州繁盛的植被以及人族。   而无名渊内,与清江呼应的,也有一条江水。   雾生不知道这条江的名字,从两百年前他出生的时候起,这条江水就在无名渊内流淌了。   渊水厚重,与透彻的清江水不同,无名渊内的江水凝重得似乎不会流动。   兼之没有阳光普照,与其说是江水,不如说是一汪类江河形状的死水湖泊。   此时此刻,雾生便沿着渊水在行走。   他是两百年前,现任魔族上位以后新生的魔族之一,全方位享受现任魔尊推行的治理政策,不曾经历过据说是暗无天日的魔族生涯,自然对人族没有仇恨——   说得再直白一点,那些古板老派、对人族有仇恨,叫嚷着杀出无名渊的魔族,早在四百年前就被现任魔尊杀光了。   雾生望向左前方的奇骏险山。   那里,是魔族的处刑台。   他不曾亲历,但听师长们提到过,四百年前,山崖上流下来的魔族之血绵延不绝,经过数年方才干彻。   处刑台下,至今都有很大一片血色的花田——便是当年被魔族之血染红的。   时刻警醒着幸存的魔族们,当今这位魔尊的手段是何等酷烈。   但要雾生来评判的话,他只想说一句话!   那便是——   死得好!   现在的魔族,过得可比以前好多啦!   虽说九州之中,依然有仇恨魔族之人,但是也有一部分洲城对魔族的看法由坏变好了,像西梧洲之中,甚至有魔族同胞与人族共居。   照样其乐融融,相处和睦。   魔尊说得没错,师长们说得没错。   魔族与人族修士,同修一种灵气,只是灵气的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论根底出身,同根同源,本就该同舟共济,同风共雨,守望相助。   帮助其他人时,自己心里也会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都是魔尊的功劳。   雾生很崇敬他。   但他只在入学时,跟着大流遥遥见过魔尊一面。   一时之间,他心中有些紧张。   如果魔尊在殿中,自己是不是要和魔尊面对面说话了?   自己竟然能和魔尊面对面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雾生心中对镜明城任务的不满消失了许多。   他能见到魔尊,正是因为他从这个任务中得到了许多消息,要同魔尊汇报呀! 第34章   魔尊所居住的大殿,正在渊水的尽头。   渊水去无可去,徘徊溯游之地。   隔着许多距离,雾生已然能见到宫殿轮廓的影子——这宫殿是历任魔尊传下来的。   说传也许不太妥当,毕竟魔族每任魔尊继位的前提都是把上一任魔尊杀了。   总之,历代魔尊都住这个宫殿。   从前的魔尊们,还会要求各大魔族选青年男女前去宫殿服侍,但这个规矩,四百年前就作废了。   新来的魔尊,不喜欢有人伺候。   除却重要典礼、重视的事项以及每年一次的魔族高层内部会议,他几乎不会在外界露面。   又因着他大刀阔斧的改动,魔族实质上受益良多。   这处宫殿,已然成为大小魔族的朝圣点了。   雾生也干过这种事——一百年前,他准备进阶时,特意来宫殿外跪了一晚上,企图沾一点好运气。   知道魔尊不爱被打扰,魔族们划定了一条分界线,正是渊水尽头往外一千米。   跨过一千米分界线,便默认是有要事需要请示魔尊。   不是也无所谓。   不长眼到胆敢没事去打扰魔尊的魔族……还没出生呢。   就连魔族高层都不敢做这种事!   假如他们做了,可能他们屁股下面的位置就要换魔坐了。   一百年前,雾生正是在这条分界线边缘遥望大殿。   一百年后。   靴子落地。   跨过来了!   雾生暗自为自己加油打气,憋着一口劲,一鼓作气往大殿奔去。   无名渊的好东西不多,但魔尊们手上的好东西很多。这座宫殿,便是集历代魔尊宝藏之大成者——   常年待在无名渊中,也只能搞装修了。   雾生满眼赞叹的停留在宫殿外。   他只能自己走到这里。   殿门外,生长着一株碧绿的藤蔓,上面开着一朵花——雾生去过外面的世界,知道这株藤蔓在九州的别名是长生花。   人族的取名功夫很厉害。   雾生想到。这花在环境极端恶劣的无名渊中都能生长,确实是花如其名!   说起来,那密林之中,后来也生长了许多长生花……   虽然他不知道缘由,但等会可以与尊上提一提?   尊上似乎很喜欢用长生花的意象。   心中这般想着,雾生低头,恭恭敬敬朝这朵花说道:“尊上,任务甲三十二已完成。我在镜明城中,见到了玄清教桂小山以及另外一名修士——”   他想到自己冒险偷听到的,那名修士与玄清教秋长老的见面谈话。   “他自称君长明,在阵法、符篆以及玄清道术上造诣颇深。”   很好,短短几句话,该点到的重点都点到了。   尊上应当会放自己进殿,听详细汇报?   说完早已打好的腹稿,雾生静静等待着。如果尊上听了他这简要汇报,还有兴趣,便会打开殿门让他进去,如果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   他会继续努力!   .   殿内。   空阔的宫殿里,幽幽无人。   ——随着新任魔尊的到来,这座华美宫殿的大部分建筑已经空置四百年了。   无名渊中的时光仿佛不曾流动,四百年没人居住,宫殿各处的装潢依然如新。   只有一点很不容忽视——   那便是张牙舞爪的长生花藤蔓,已经遍布宫殿的各个角落。   便是从宫殿正门进来,沿着主路行走能够见到的主殿殿顶飞檐上同样缠绕着不曾开花的碧绿藤蔓,是黑寂冷渊中为数不多的生机绿意。   蜿蜒布满宫殿的长生花藤蔓把雾生在殿外说的话捎带给了坐在主殿内,宝座之上的那人。   披散开来的衣袍随意摆放,肆意不拘。头发草草束起,低调的黑色发带垂落颈侧,与满头青丝混为一体,不易分辨。   懒懒散散坐高台,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遥荡恣睢的感觉。步入主殿的瞬间,便会被他身上的气质压迫,不自觉走入他的领域。   浓眉硬挺,斜飞入鬓,在经年不见日光而成就的苍白肌肤上,如同纯白宣纸上晕开的乌黑浓墨。   他斜斜撑手抵额,眼睑低垂,唇瓣的殷红是纯白宣纸上第二种浓烈的重彩。   藤蔓舞动,窃窃私语。   ……藤蔓听到了。   于是,他也听到了。   他睁开眼。   望见这双眼的一瞬间,便能知道——   他不是人族。   暗绿色的瞳孔将宣纸上的浓墨重彩染淡了。   更有一种非人的妖异。   不可违背、不可直视、不可不敬。   ……雾生被传召入殿时,正是这般感觉。   主殿之中,只有他和魔尊两位。   雾生低着头,什么终于能够见到魔尊的喜悦杂念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他站在殿中,只剩下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谨慎。   此刻,尊上想要知道什么,他就会如实说什么。   正如最开始发过的誓言:   他们这些光明正大行走于九州的魔族,便是尊上的眼睛、尊上的耳朵、尊上的臂膀,为尊上记录九州四海一切事,做一切应做之事。   “详细说一遍。”   耳畔传来尊上冷淡的声音。   雾生便把镜明城任务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出乎他意料的是,尊上下一个问题,问的竟然不是桂小山的情况,而是那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入玄境修士——君长明。   “……君长明?”   听到尊上的语气,雾生便知晓了:这是尊上对君长明这个人物产生了兴趣。   尊上的关注焦点有一点偏离自己的预期,好在……雾生想到,好在他早就料到这一可能,回来的路上特意整理过自己搜集到的君长明资料。   雾生悉数汇报道:“君长明,入玄境修为,入镜明城当天和桂小山结识,一同行动,自称是没有师承的一介散修,习剑。但从暗窟之事来看,他在阵法、符篆上的造诣颇深,并且通晓玄清道术……越芳时是他救下来的。我怀疑他并不是没有师承,也不是散修。只是……我族收录的修士名册中并没有君长明这个名字。   “君长明的年龄应当在十七岁左右,太衡宫君家同样没有对得上号的人物。”   雾生想了想,继续说道,“玄清教的秋长老来为镜明城事件收尾,与君长明见过面,他想邀请君长明加入玄清教。   “——只是,君长明拒绝了。”   在后面的事,雾生启程回无名渊,不知道了。   他偷听秋长老和君长明的对话,也是冒着极大的被发现的风险的!   说起来……   雾生迟疑道:“还有一事不太寻常。”   “说。”   “君长明一剑诛杀镜明城暗窟的主事人后,暗窟所在的密林里,骤然冒出了许多已经开花了的长生花藤蔓。”   藤蔓极其粗壮,并非是人族城池中栽种的小株长生花模样。   倒是有些像……   雾生知道哪里像了。   倒是有些像尊上宫殿中生长的、特别高大的长生花藤蔓。   雾生后知后觉的想到,莫非君长明与尊上有关系?   无怪乎尊上会先问他的情况了。   “……”   高台宝座上。   随着雾生的话,舒徊一点点挺直脊背,坐正了姿势。   他轻声复述道:“长生花……”   宫殿外,渊水暗涌。   宫殿内,藤蔓们也因听到他口中吐出的长生花三字而狂飞乱舞。   屋檐上传来砖石碰撞的声音。   舒徊倏然冷淡眉眼,抬手压了压。   雾生咽了咽口水,“是,长生花……”   “他去哪了?”   “应当是和秋长老、桂小山一同返回玄清教了。”雾生眼观鼻鼻观心,只说该说的话。   “嗯……”舒徊扬袖,准备把他送出宫殿,又停顿了一瞬息,说道,“不错,有赏,可自去领。”   他对桂小山的消息,并不关心。   这个魔族,大概是因为镜明城任务牵涉到了桂小山才来同他汇报的。   ……但桂小山对舒徊来说,并不重要。   这场汇报,可有可无。   舒徊漫不经心的想着。   不过,魔族汇报里的另一个人,他很有兴趣。   他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该赏。   雾生眨了眨眼。   眨完眼再睁开,他已经被送出了宫殿,整个魔来到了宫殿千米外的分界线。   ……长生花。   君长明。   空荡荡的宫殿中,再次只剩下舒徊一人了。   他幽幽念着雾生说的名字:“君,长,明。”   一字之差。   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是他的师尊、他的灵主复生了。   知道现世已过六百年、知道君既明死了的君既明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是君既明。   君长明这个名字,就很像是他的风格。   舒徊猛然欲起身。   哗啦哗啦的锁链碰撞声。   又把他定回了座椅上。   他垂眸看去。   宽敞袖袍下,碧幽幽的锁链紧紧栓在他的脚踝上,囚住了他的双足。   锁链系得很紧,咬着脚踝处的肌肤,仿佛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四百年前,他自己亲手用长生花藤蔓汁液浸泡制作的锁链。   舒徊离不开这里,锁链的作用还在。   ……那一桩交易,自然也还在生效期内。   如果真的是他,秋长老见过他了,却认不出他?   可是……   舒徊幽幽想到。   当年做交易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约定好,君既明什么时候可以复生。   他只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答应了交易——总不能让师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世界末日吧?   他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来找让君既明复生的方法。   距离他来到无名渊自缚于此,已过了四百年。   那位君长明,能一剑出而长生花开。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   他也要去。   舒徊抬手,抚上心口。   五指犹如利刃,轻而易举的剖开了胸膛,将他心口处的灵种摘取出来。   那是一朵九瓣的白色长生花。   花蕊淡红。   就在他冷白的手掌里。   舒徊冷静地将花蕊与花瓣分开。   失去花蕊的空心花回到了舒徊的心口,剖开的伤口瞬息间愈合。   花蕊则漂浮在空中,倏而化作了一朵极小极小的、肉眼近乎看不见的长生花。   就在这一瞬间。   高台上的舒徊闭上了眼。   . 第35章   西梧洲。   飞舟刚刚迈过西梧洲的洲界,桂小山便从自己的房间里飞奔出来,张开双臂深深呼吸,如归家的远行游子,眉梢眼角荡漾着幸福的味道。   还是他们西梧洲的空气好啊!   “君兄,这就是西梧洲。”桂小山扭头朝君既明介绍道,“我们再往西北方飞上四个时辰,就到了玄清教所在的十万群山。”   十万群山莽莽,玄清教便坐落在十万群山的正中间。   “等会见完我师父,我带你去教中逛逛!”要桂小山来说,他觉得玄清教可以逛的地方特别多,“对了,君兄,你可知道,其实我玄清教中……”   君既明:“嗯?”   桂小山指着自己衣襟上形似碧波的古体花字,“君兄可知道,玄清教的门派标志为何是这样?”   君既明讶异,眉梢轻挑:“自然是因为,这两个古体字写出来,化作当今的通用语,是‘玄清’二字。”   “……啊。”桂小山瞬间垮了脸,“君兄,你连古体字都认得!”   君既明谦虚道:“略有了解。”   “好吧。”桂小山耸耸肩,“还以为你不知道呢——等等,那岂不是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玄清教的弟子了?”   “是啊,在你过来搭话的时候。”   这并不是不方便承认的事,君既明坦然回答道。   桂小山:“……”   他后知后觉:“是哦,君兄有玄清教的朋友。”   桂小山语气酸酸的:“不知道是哪位师父门下?可在教中?我认识否?”   “嗯……”   君既明沉吟片刻,笑道,“我也不确定,许久不曾联系了。”   “哦——”桂小山若有所思,“这样啊。对,我刚刚要说的是……”   桂小山眼睛闪亮,抬手伸出飞舟栏杆外,指点着葱郁大地上一条凶猛奔流的宽阔江水,示意君既明看过去。   那条江水,正是行经西梧洲的清江。   疾疾向东流去。   “清江三源,十万群山中恰好就有一个。”   正是清江源头水,孕育了十万莽莽群山的辽阔,无数天地生灵生长于此。   十万群山,万众生灵繁衍。   是九州四海的一片净土。   “自从玄清教立教于此,便一直是我们负责看守十万群山的清江源头。”桂小山靠近君既明,压低声音,“……据教中记载推测,清江源头和灵族生息是有关系的,因此,每隔三月,便会有长老带领经过考核的弟子们去清江源附近修行感悟。”   桂小山神秘兮兮,终于讲到重点:“这次是春长老带队,虽说君兄你不是我们玄清教的弟子,但也是我邀请来的、很重要的客人啊!你等着,回去了我给春姐姐说说,让她把你一起带上。”   清江源……   自己前世来玄清教时,倒是没去过那里。   君既明思索道:“会不会破例了?”   “完全不会!”桂小山摇头否定,“君兄你很符合过去修行的标准,再说啦,就算春姐姐不同意我的说法,还有秋老大呢——”他扭头往秋长老住的房间的方向瞅了眼,“让秋老大去说!”   君既明:“嗯……”   他也往秋长老的方向看了一眼。   风平浪静,秋长老好好待在房间里,一句话都没说。   看来是默认桂小山说的话了。   步入西梧洲地界,回到自己家中,桂小山的话多了不少。   四个时辰的飞行,在他滔滔不绝的解说中眨眼即过。   秋长老操纵飞舟稳稳当当的飞过玄清教的山门,一路往掌教所在的存光殿飞去——这是特例,一般而言,飞舟在山门处便要停下来了。   越是临近,桂小山越坐立不安。   君既明稀奇的打量他。   明明刚进入西梧洲境内时,桂小山很是活泼的,怎么即将到地方了,反而坐立不安起来?   这反应……   像是做错了事情,怕被大人责罚。   “桂小山。”   “啊!啊?”精神紧绷的桂小山苦着脸蹦起来,才发现是君长明在喊他,“君兄,怎么了?”   “你不敢去见青云真人。”   “没有!”桂小山矢口否认,“君兄你不要乱说话啊!”   这个距离说话,师父他听得到啊!   “我可想见师父了!”   桂小山强颜欢笑,心中疯狂打鼓,一点底气都没有。   飞舟在西梧洲境内飞了两个时辰的时候,他就在后悔了:   秋老大真的不会把自己卖了?   祸祸师父私人藏书阁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真的不是师父要求秋长老把自己一起带回来的吗……   总觉得好危险。   见他这么反应,君既明心下了然。   自己猜得不错,这桂小山,确实是离家出走去的镜明城。所谓什么突破金丹境才能回教的说法,都是他瞎编出来的。   青云真人并没有这样要求他。   飞舟悬停在存光殿前,越惜的师父早已在此等候,直接把他和越芳时接走了。   只有秋长老、君既明和桂小山三人留在原地,准备往存光殿去,桂小山不自觉落后半步。   秋长老:“……”他伸手,冷酷无情揪住桂小山衣襟,“躲什么。”   君既明帮腔:“来都来了。”   “不错,来都来了!”秋长老颇为赞赏的看君既明一眼,扭头和桂小山说道,“躲也躲不过去,还是说,你想我们聊完后,一个人见你师父?”   “…………”   桂小山讪讪,“别,千万别,一起吧……”   青云真人已经在存光殿内等他们了。   君既明一行人进去时,他正坐在上首批阅卷书。   “回来了?”   感知到他们进殿,青云真人放笔抬头。   存光殿宽敞明亮,四面垂着轻薄的纱帘,如云雾般若有似无,微微飘动。   青云真人的案头趴着一只猫,毛光水滑的橘猫,柔软无骨的趴在案首酣睡,阳光落到它的毛发上,仿若灿日流金。   桂小山盯着这只猫,咬牙切齿。   就是它!   可恶的肥猫!   镜明城事件中的关键要点,早在返程路上时,秋长老就已经传音与青云真人沟通过,不必再说一次。   现下带着桂小山和君既明二人进殿,主要是为了给青云真人引荐君既明。   秋长老拱手示意,朝青云真人介绍道:“掌教,这位便是我和您传音中提及的,帮助小山解决了暗窟事件的、救了越芳时的那位义士——君长明。”   青云真人温声道:“闻名不如见面,果真不凡——还请上座。”   他又问秋长老,越惜及越芳时的情况,了解过后点点头,“嗯,奚康方才已将他们带回去了,暂且修养着吧。有奚康出手,他们的恢复情况不必忧心。”   奚康,正是越惜的师父。   桂小山小声与君既明介绍道:“奚康师父在灵养一道上很是擅长,平日里弟子们吃的丹药,多半是他们那一脉炼制的。”   青云真人轻咳一声。   桂小山立刻噤声不说话了。   君既明忍住笑意,举起面前温热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青云真人显然有意最后面再料理桂小山,他问过秋长老的话以后,视线转向了君既明:   “长明小兄弟可安心在教中住下——稍后,让秋长老带你去选一处府邸。我观你神色状态,先前在镜明城的伤还没有好吧?”   君既明说道:“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青云真人是不认同他的观点的。   “不介意的话,我为你把脉看看情况。”青云真人说道,“身体伤情,怎可轻易忽视。需知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还是要慎重才好。”   “……晚辈,却之不恭了。”君既明撩起衣袖,伸出左手腕。   青云真人依然坐在上首,只是同样伸手做把脉状。   他在为君既明隔空把脉。   桂小山注意力集中,脸色急切,密切着关注上座青云真人的表情:君兄的伤势,应当没有大碍吧?师父出手为君兄看诊,自然比奚康师父来更好!   倒是君既明气定神闲,面色平静。   他心知自己并没有大碍。   只是需要把前世的修为修回来而已。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青云真人这一次,诊脉的时间有些长了。   桂小山也这么觉得,不等青云真人收手便发问:“师父,君兄的伤势怎么样?”   青云真人淡淡瞥他一眼,吓得桂小山往后缩了缩,收回目光,说道:“岷南山地脉精华之中的灵力灌体,多少有些损伤经脉了……”   不应该啊。   君既明眉头轻皱。   他为自己把过脉了,并没有留下后遗症。   他有把握的。   却听青云真人继续说道:“我为你开三道灵方。第一道服用三天,三天后,需进玄池沐浴疗养,化开药力。之后,便可服用第二道方子,需吃上九天。九天后,需再度进玄池。最后,是第三道灵方,需吃上三十三天。   “三道灵方,第一道,治你体内现有的伤,第二道,为你稳固经脉,第三道,为你识微开府筑基。”   随着他的话,秋长老与桂小山不约而同的露出震惊的神情——   玄池!   飞舟之上,桂小山承诺要让君既明跟着弟子们去清江源头修行感悟,便已经是极高的礼遇了,整个玄清教,能够有这般待遇的弟子,俱是内门弟子中的精英,占比并不多。   而玄池,那是比弟子们修行感悟之地,更靠近清江源头的地方。   甚至,那就是清江的源头水汇成的池子。   是玄清教的禁地。   君既明同样有些意外。   前世,他便知道玄池的存在,也曾听恒晞提过。   君既明抬头看去,青云真人嘴角噙笑,眼神温和,所言之语皆是出自真心,没有一丝勉强的地方。   ——也没有人能勉强一位渡劫境的修士。   青云真人……认出我来了吗?   君既明如此想着。   疑惑意外间,青云真人已然落笔,洋洋洒洒将三道灵方都开好了。   记载着灵方的纸张飘落到君既明手里。   “无需费心,灵方中一应药材,皆由我玄清教供应。”青云真人微微一笑,摸了摸睡得正香的橘猫,缓声说道。   三道灵方看过去。   前世见多了天材地宝的君既明都有几分动容!   “这太贵重了。”   他的视线停留在第三道灵方上。光是这一道灵方所用的天材地宝,便已毫不逊色于他当年在太衡宫识微开府的花耗!   当年的君既明,是君家的骄子、内定的接班人,是太衡宫的大师兄,太衡宫自然要倾力培养他。   如今的君长明。   又有什么值得玄清教这般下功夫的地方呢?   青云真人温声道:“不必多想。你来到玄清教,已是既定的缘法,既然如此,不如坦然接受。”   悄悄挪过来偷看灵方的桂小山点头,劝说道:“君兄,你就接受吧,这比起你的恩情来说,算不得什么!”   青云真人面无表情,自上而下斜了他一眼。   ……这憨货,看得懂我写的方子么?   就在那里喊好。   他轻咳一声:“秋长老,你带长明去挑选府邸吧。未来这段时日的灵方配置,也需要你多费心了。”   秋长老点了点头。虽然不理解青云真人为何这般看中君长明,但他不会去计较原因,只需要照做就好了。   他拍了拍君既明的肩膀,从他手中接过灵方,“我们走。”   “等等——”桂小山喊道,“把我也带上——”   “你留下来。”   青云真人冷酷道。   转身时,君既明余光瞥到了青云真人从上座走下来的身影。   君既明:“……”   祝桂小山好运。   “师父——你把那只猫喊醒一起教训啊——不能厚此薄彼吧!”桂小山一边试图逃窜,一边固执地朝着门口离开的两人说道,“君兄!一定要选梦云山附近的啊!我住在那——”   青云真人气笑了:“你还躲?!”   “……不躲难道被您抓住吗!”   桂小山心知肚明青云真人在放水,否则他怎么逃得过渡劫境大能的攻击……但是他也不能就这么被青云真人逮到吧!   那才是会被教训得更惨呢!   桂小山在存光殿内四处逃窜。   终于找到时机,一把抄起桌案上还在酣睡的橘猫,抱在怀里。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逃。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只肥猫也得一起跟着跑。   橘猫只是睡着了。   桂小山身形灵动,逃窜之间,橘猫在他的怀里睡得并不安稳。   “……喵!”   一起捣蛋的人类回来了喵。   橘猫试图挥挥爪子。   桂小山猝不及防,被它袭击了一个爪背。   脸上冒出一个红印。   “……我靠。”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   被青云真人找到了缝隙。   桂小山被他堵住了去路。   “师父……”桂小山垂头丧气,“别打脸。以及,这只猫必须一起教训!”   “我教训过它了。”青云真人说道。   桂小山不信:“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青云真人微微一笑,“我罚它吃了一周的素。”   桂小山:“那我……”   “出去一趟,心性见长,功课没落下。”青云真人点评道,“尚可。功过相抵,便罚你将门规抄三遍吧。”   存光殿外。   秋长老注视着水镜里映射出来的殿内景象,得意一笑,朝着君既明说道,“怎么样?是不是挺有趣的?”   “来,吃东西。”   秋长老是一点都不着急。   “等掌教把小山教训完了,我再带你去挑房子。” 第36章   秋长老带着君既明在存光殿外观看青云真人教训桂小山的实景版——观影的地方是他特意挑选过的,隐蔽、不起眼。   怕君既明累到,他还非常贴心的变幻出了桌椅,桌上的零食种类越来越多,秋长老兴致勃勃点评着殿内师徒两人的过招。   “在吃什么呢?”   随着陌生声音一同来的,是突然出现在秋长老身后、探头过来看的青年男人。   他先是看了看木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紧接着与君既明对上了视线,朝他温和一笑。   君既明微怔,回以一笑。   素净白衣上绣着青色祥云纹路,看似是一名青年,但实则……   “云歌!”秋长老扭头,看清来人,笑道,“你怎么才来!”   “今日天气不错,多睡了会。”被他唤作云歌的男子说道,“这是你从外面带来的客人?不进去?”   “我们进去见过你家青云了。”秋长老用眼神示意云歌一起来看水镜画面。“这不是,给他和桂小山一点师徒空间么。”   云歌:“……”   他轻咳一声,“胡闹。”   青云的私人藏书阁已经修缮复原了……   见他似乎有想阻止的意思,秋长老有些失望:“你不一起来看啊。”   “嗯,不去了。我要找青云。”云歌转身,准备往存光殿正门去,“你们要等小山?我有些事要同他交代,要点时间。”   “嗯……”秋长老看向君既明,问道,“我先带你去挑选住所吧?等会让桂小山自己去找你。”   不找也没关系。   君既明想到。   “好。”   云歌颇为好奇地打量他。   听起来,这位外来的客人,要先在玄清教住下了。   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等会直接问青云好了。   秋长老拂袖一扫,把幻化出来的桌椅、摆出来的吃食都重新收拢好,示意君既明跟上他的步伐。   云歌注视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方挪动脚步,前去存光殿。   .   “刚刚见到的云歌,想必你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离开存光殿的范围,秋长老笃定说道。   君既明微微一笑,“是青云真人点化的那位灵族吧。”   “不错。”秋长老肯定道,“你既要在玄清教住些时日,少不了要和他见面的,下次见面,直接喊他名字——云歌,我们玄清教没外面那么多讲究。”   “好。”   秋长老又说道:“玄清教是有专门供给客人居住的院落,但掌教的意思,想必是让你彻底选定一处居所。选定后,居所一应事务都由你自己决定,玄清教不会干涉,若是想改建造型,也是可以的。”   玄清教提供给弟子、长老们的居所府邸,皆位于山川灵脉之上,长老弟子们在此修行,既从灵脉中有所获益,又将自身的灵力反哺灵脉,亦是对茫茫群山的一种回馈。   比起所谓的房屋,这居所府邸更类似于一块领地,居所府邸的主人便是这块领地的主人。   君既明前世一共来过两回玄清教。   第一回,他直接在恒晞的家中住下了。   第二回,他是代表太衡宫来的,住在玄清教的客院中。   ……在玄清教里,有一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住所,倒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相当新奇的经历。   见君既明并没有提出异议,秋长老便带他去了勤务殿。   勤务殿下又设了十处分殿,统管玄清教的各项杂务,占据了一整座山头。   秋长老一踏足勤务殿,就有人上来迎接了——   “秋长老!您有事怎么不派人说一声?我们勤务殿的弟子,给您跑腿去啊。”   来人爽朗大笑,快步走来,朝秋长老拱手示意。   秋长老哼了声,说道:“无事献殷勤!你们勤务殿的弟子,再怎么给我跑腿,我今年的课,也不会增加名额了啊。你一个,他一个,那我的课堂就是大杂烩了!”   “哎呀!你这话说得!”过来迎接秋长老的是一位络腮胡寸头壮汉。“谈这些太俗了!虽然咱勤务殿,确实做的是俗事,但为朋友跑腿,可不是交易——说真的,不年不节,你来干嘛?月俸都是统一送到长老们府上的。”   秋长老拍了拍君既明的肩膀,朝络腮胡介绍道:“掌教的客人,君长明。我呢,奉掌教之命,带他来选房子。”   他语气自得,仿佛像是他本人要选住所一般。   说罢,他又同君既明介绍:“这位素英英,素殿主,勤务殿的殿主,有事没事,找他准没错。”   素英英:“……说了多少次了!叫我素英!我的名字,只有一个英字,加上素呢,就是两个字,懂不懂啊。”   秋长老啧啧嘴,摇头晃脑,朝君既明说道,“你看,不经逗,生气了。他嫌弃英英这两个字……啧啧。”   君既明抿唇忍笑,正经道:“素殿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你好你好。”不再搭理秋长老,素英英招呼道,“跟我来吧。选什么房子?直接安排到客院不就好啦?”   “掌教的意思。”秋长老奉令行事,一点都不同他客气,“你把整册选址图都拿出来呗。”   “整册?!”   素英英惊讶道。   “当然。”秋长老示意君既明上前来,“等会选址图上,有白色光点的,便是无人居住、可以选择的地界。蓝色光点,则是已经有人入住了。”   “没错!”素英英道,“若是想要知道白色光点附近的邻居是何身份,直接将手指点上去就好了。图册上,会自动浮现住所主人姓名等基础信息。”   素英英路过生意繁荣的正殿,带他们去了自己的书房——   如果只是普通的选址,他就在正殿让人办理了。   但秋长老要求看整册的选址图。   整册选址图囊括的东西便多了!   除了素英英自己的书房,他哪里都不放心。   玄清教的整册选址图是一幅画卷,素英英取出来,解开系带。   整幅画卷徐徐铺开,悬在半空中,围着书房里的空间绕了一圈,将三人包裹起来。   “来,小兄弟,随意看,随便挑,喜欢哪里?”素英英摸着下巴,解说道,“浅蓝色光点,是各脉弟子。深蓝色的光点,是长老们。除此之外,掌教长居存光殿。存光殿附近,自然是不安排其他人住的。”   十万群山中,只有玄清教一个仙门正宗,自是占地辽阔,物资繁荣。   一幅画卷,只能简单描绘出玄清教占地之广,却绘不出各处的独特景色。   不过,也能实景勘探:   指尖挪到哪一处白色光点,便会将那处周遭的景色都投影出来。   君既明放眼看去,白蓝光点交织。   他请教道:“不知梦云山在何处?”   “梦云山……”素英英惊讶道,“你和桂小山那个臭小子很熟啊?”   “……”   君既明道,“应该算朋友。”   “喔——”素英英了然点头,“桂小山就住梦云山上,只不过梦云山只住了他一户,也只能住一户。梦云山上是没有多余的住所了,但想必,梦云山附近的也可以吧?”   说话间,素英英伸手在画卷上滑动,画卷景色顺应着他的想法变动。   他们面前的画卷上,聚焦到了梦云山附近。   “嗯……”素英英沉吟道,“梦云山有些特殊,它附近能够被选做府邸的灵脉节点不多,一共两处。西侧一处,已经有一位长老住进去了。若我没记错的话……”   他点上梦云山西侧的一闪一闪的深蓝色光点。   “啊,对,果然是恒晞长老。”素英英道。   素英英退出深蓝光点的显示界面,“就看小兄弟你介不介意了。恒晞长老已经闭关多年,清修不出,想必是很难碰上面的。”   教中许多弟子,并不愿意和长老们选在一处住。   即使住处之间的距离可能很远,也不想与长老们当邻居。   素英英屡见不鲜。   可这位君长明是外面来的客人,应当是不会介意这一点的。   果然。   君既明看着画卷中的梦云山以及东西二侧的光点,没有去点开东侧的白色光点,只是说道:“那我便选东侧空着的那处吧。”   冥冥之中,当真是有缘分了。   桂小山的住所,竟然与恒晞的相隔不远。   想到素英英方才的话,君既明又说道:“这位恒晞长老,闭关多年了?”   “对!”素英英肯定道,“不过我对他不太了解。恒晞长老好静,我当殿主的时候,就没见过他。秋长老应该知道吧?”   “唔。小恒晞嘛……”秋长老悠悠道,“是挺爱静的。我记得他上次出来,还是桂小山刚来玄清教拜师的时候。后来这孩子又去闭关了——哪有那么多关好闭呀。”   君既明心头一跳:“恒晞…长老和桂小山认识?”   “认识啊。”秋长老疑道,“小山没和你说么,他是小恒晞带回玄清教的。”   君既明摇摇头,“并没有。想必此事并不重要吧?”   “哈哈哈,是不太重要。”秋长老笑道,“既入了玄清教,修了仙,前尘俗事便过去了。没什么值得计较的。”   素英英道:“确定选这里了?”   君既明点头,“确定。”   “好。”   但见素英英伸手一抓,将闪烁的白色光点从画卷中抓出来,化作了一枚波浪状的白色玉佩。   他将玉佩递给君既明:“将玉佩炼化后,它便是你出入自己居所的凭证了。一应功能,炼化后你自能通晓。除此之外,这玉佩也可在教中各处通行使用。”   君既明接过。   入手温凉。   “多谢。”   “不必客气!”素英英问道,“可还有需要在勤务殿处理的事?秋长老——?”   “应该是没有了……”秋长老思索道。“喔,对了,我还需要一些药材,晚些时候我清点一遍,再将缺的单子给你。”   “好好好,就知道您没事不会来。”素英英收起画卷,“我送你们出去。” 第37章   秋长老把君既明送到了梦云山西侧,就同他告辞了。   “一路舟车劳顿,你好生歇息。明日,便可开始正式服药了……”说着,秋长老想起一件事,“对了,长明,你把玉佩拿出来。”   玉佩已经被君既明炼化了。   他摘下玉佩。   秋长老拿出一个款式相同的玉佩,同他手中的玉佩碰了碰:“我为你的玉佩中转了一些通用点数。日常衣食住行,教内大多都是用通用点数结算的,你先用着。”   债多不怕愁。   既然已经接受了相当贵重的灵方,又何必再拘泥于这些小细节。   君既明坦然收下道谢。   秋长老就喜欢他这种爽快劲。   这回,是真的告辞了。   君既明转身往从今以后就属于他一个人的居所走去。   这处居所,也落在一处山头,山顶削成了平峰,勤务殿便在山顶上盖了房子。   君既明缓步上山,立在院落外,眺望过去,西侧正是桂小山居住的梦云山,两山之间隔着一道宽宽的路,低头看去,是一片桃林山谷。   恰是桃花开放时节,粉霞满山谷。   ……自己怕是选了一处专供玄清教长老住的院落。   秋长老让素殿主把整册选址图都拿出来,长老们和弟子们的居所便是混在一起的,都可以选择。   梦云山或许当真有特殊之处,山脉灵力节点只能供一人居住。   可是,也不至于边上的两座山都是这般模样吧?   他与秋长老一路行来,也路过了梦云山西侧的、恒晞的住所。   同样是一座单独的山峰。   三山隐隐成型独立,于周围苍郁古木环抱中脱颖而出。   君既明越发肯定,自己选的是一处长老规格的住所了。   只是,秋长老和素英英殿主必然都知道这件事——他们没有当场提出反对,便是认可。   收敛发散的思绪,君既明按住玉佩,解除了原先的无人居住版本的防护法阵,重新激活了院落的防护法阵——有人居住版本。   这是这间院落第一次开启。   理论上,他需要为自己的院落取一个名字。   “……”   站在院门前,君既明望着门顶上的空白匾额,默立良久。   暂时想不到。   算了。   他抬腿迈步,跨过门槛。   院落里的一应摆设,房间内的各类家具配饰,早在勤务殿修筑房屋时就已经配齐了。   完全不要他多费心思。   君既明没想过要改建房屋布局陈设。   宗旨只有一条:   能住就行。   玄清教研究出来的无人居住版本的防护法阵,理论上是隔绝了一切人进入以及灰尘的,君既明完全称得上“拎包入住”四个字……   不对。   他并没有行李。   君既明:“……”   是要考虑去采购些东西了。   秋长老给的通行点数相当多,足够支撑他在玄清教的花用……莫不是猜到自己没钱了?   君既明轻咳一声。   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尴尬。   .   薄暮冥冥。   盘膝坐在修行台上的君既明缓缓睁开双眸。   方才,他休整片刻后,便于修行台上落座,开始运功内视。   体内经脉及灵力运转状态一切正常。   青云真人口中所说的“经脉有所损伤”……究竟是哪里来的结论?   君既明仔细回忆着存光殿中,青云真人把脉、说话时的神情。   三道灵方的重点,其实只有两处。   一是要去玄池沐浴,化开药力。   二是第三道灵方,要用天才灵宝的药效,为开府入识微境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当今修士境界一共九境,分别为入玄、识微、金丹、元婴、洞虚、还真、神游、大乘、渡劫。每境又可粗粗分为初期、中期、后期及大圆满期四个阶段。   入玄境,是由凡入道的第一步,凡人要修行功法,引天地灵气入体,与天地灵气之间构建连接,是为入玄。   凡是有灵根的人,只要愿意修行,多半都能抵达入玄境。   而识微一境,则要求修士们在入玄境时便锻体炼神,扎实基础,等体内灵力及至大圆满时,运转各派筑基秘法,将自身灵力、所服用灵物的效力——便是经年修行的底蕴,化为基底,于基底之上培育灵根,开紫府之宏伟,识天地之微妙。   世间修士仙途远近,便于此识微之时,有了高下之分。   普通散修,用的多半是市面上公开流传的筑基法。   运气好、天资尚可或机缘尚可的,多半可以一次筑基成功;而运气不好的、天资太差的,没办法完全与公开流传的筑基法契合的散修,便要自己承担筑基不成功的风险——筑基开府失败,可以再修养完后再度进行,但是其中要花耗的精力、资源……普通散修很难负担得起。   而各大仙门正宗,都是有契合本门修法的独家筑基秘法的。   这些仙门弟子筑基开府,则要简单许多。   至于那些一出生就定了,是天之骄子、是仙门大族子弟的人……更是从刚出生起,便要用数不清的天地奇珍蕴养体质基础,把身体调节到完美的心神合一状态。   ——前世的君既明就是这样。   他出生时,便有天地异象生,兼之发色与常人不同,天生就是纯白如冰雪的白发,神异非常。因此,出生的第一天,就有太衡宫的人来为他检测修行资质,果不其然,测出是特殊道体。   家中的关系也非比寻常。父亲是太衡宫君家的现任家主,等同于他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了。   直至六岁正式入道修行以前,他每日吃的都是外界难寻的天才灵宝,同时还有族内特意安排的修士,为他引导药力,助他将药力化解到每一处经脉、每一处血肉中去。   如今……   如今这具身体,君既明醒来的第一天便看过了。   今日再看,与那天所探的并无分别:   特殊体质已不在,但他修行本就并不依靠那特殊体质,有或者无,区别不大。   除此之外,一切都与他十七岁时所用的身体一模一样,所有状态都是最完美协调……   是了。   君既明忽然想到破绽在哪里了。   假如他只是一介散修,没有师承,怎么做到修行底蕴如此完满?   虽然岷南山暗窟一战,略微破坏了这种极致的和谐,但整体上依然是完满无缺的……   只需自己静心修行些时日,便能再度回归完满和谐的状态。   青云真人开出来的灵方,帮他把这时间缩短了。   不。不止如此……   第三道灵方里用的药材,似乎还有调和身魂的作用。   青云真人看出来了,却什么都没说。   思到此处,君既明已然决定了:青云真人没说之前,他也不必挑明这一切的因果来由。   毕竟……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够重生。   又如何去向其他人解释?   思绪茫茫。   君既明从修行台起身。   与此同时,院落外响起了敲门声。   自己初来乍到,会来这里找他的人,除了桂小山,还能有谁?   君既明漫步,亲自去开了门。   “君兄!”   门外正是桂小山。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的红印隐约若现——被橘猫爪背打的。   君既明侧身:“进。”   桂小山迈步进门,四处打量:“君兄,你这是一点没打理啊!”   勤务殿出品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君既明:“……不需要打理吧。”   勤务殿的装修风格以简约淡雅舒适为主,契合了大部分修士的主流观点。君既明入住时,没觉得不适,自然不想改。   “好好好,反正自己住,自己喜欢习惯就没问题。”桂小山解释道,“我只是很稀奇啊,那些师弟师妹、师兄师姐……一个个定了住所就开始大搞装修改建,我还是第一次见什么都不改的人!”   君既明淡笑。“听素殿主说,改建是允许的。”   “允许是允许啦,不过最基本的地貌之类的还是不能改。”桂小山说道,“如果要改这些类别,就需要去勤务殿走申请了。”   他晃悠着手里的食盒,“君兄还没去吃晚饭吧,我特意带了。呃……坐哪里吃呢?”   君既明指着院中一处空置石桌椅,“请。”   “料想你没吃饭,正好,一个师兄那边有一批灵鸭要出货,我就搞了一只。宰切烤一条龙服务,试试!这个师兄的养殖、烤鸭手艺,那是没话说的!”   桂小山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把里面盛着烤鸭的食盘拿出来。   “灵鸭?”   “对啊。”桂小山愣了愣,“噢噢,就是普通的鸭子嘛,只不过是吃灵米长大的,肉质鲜嫩不腻,带有灵气——他那里的灵鸭,供不应求,都得排队呢。君兄,这可是我,桂小山,用桂小山的面子换来的!”   “那……”君既明沉吟道,“多谢?”   “不必客气,自家兄弟。”桂小山催他,“你试试。”   君既明夹一块,卷好配菜入口,赞道:“甚佳。”   “对吧!真的很不错!”桂小山自己也开吃了,“可想念这味道了。”   “嗯。你脸上的红印不消掉?”君既明问他。   桂小山:“……”   他叹了口气:“君兄,你不是和秋长老在殿外看我被教训吗!你知道怎么来的哇!”   君既明挑眉:“你知道?”   “当然,我知道君兄你不会主动做这种事的,但是秋老大一定不会错过。”桂小山颇有心得,“所以呢,毫不意外。”   “云歌来了后,我和秋长老就走了。”君既明说道,“我以为,他已经调解好了?”   桂小山摇摇头:“他只是制止了师父继续教育我。就这个印子——”他伸手点了点,“还是让它自然消掉吧,不然,师父肯定觉得我太玩笑了!大不了就是多解释解释,我被肥猫一爪拍伤了……”   说道后半段,他明显在假哭。   君既明忍俊不禁。   “嗯……输给一只猫,不丢人。”   “确实不丢人。”桂小山嘟囔道,“就是这猫明明是我捡回来的,却被师父拿去养了,吃我的用我的,还不把我当主人!”   “我观那只猫,灵性很足。”   “是的,但是师父问过它了,它不想当灵族,只想当一只猫。”桂小山说道,“不过,你觉得它还是一只猫么,再普通的猫,被我师父养着,都能不普通吧!”   君既明否认道:“不是。”   终于找到了同道中人,桂小山激动道:“对吧!我也觉得不是!”   他是有证据的:“一只普通猫,怎么可能在我身上留下印子呢。”   君既明眉梢轻挑,默认了他的说法。   ……没必要在桂小山面前拆穿青云真人的小动作。   青云真人只是稍微的,把一点点灵力借给了那只猫而已。   在那只猫醒来的时候。   又有什么错呢! 第38章   晨光熹微,山风和畅。   君既明来到玄清教的第二天。   一大早,桂小山便来敲门拜访了:   “君兄!昨日你说想要去教中的交易市集逛逛,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去吧!”   他脸颊上依然顶着红印。   君既明:“……可。”   没有需要收拾的东西,他离开院落后,院落的防护阵法开始自行运转,杜绝了外人闯入。   “赶早比赶晚好。”桂小山说道,“有些店铺,只开半天的。也有的店铺,开店闭店时间全凭心意,反正租金照常缴纳,勤务殿也不会去管。”   “这种事也是归勤务殿管?”   “没错。勤务殿要管的事是最多的,在玄清教做什么都免不了和他们打交道。君兄,你昨日已经去过勤务殿了吧?”   “去过了。”君既明说道,“秋长老带我过去,是素殿主接待的。”   “噢噢!素殿主人很爽快的!做事特别利索,八百件事放在他面前,他都能有条不紊处理完……”桂小山说道,“当然,是开玩笑的形容……君兄你意会就好了。”   说着,他突然意识到:“秋老大和你一起去。他不会喊了素英英吧?”   君既明:“……是的。我观素殿主,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嗯……”桂小山觉得还是要跟君长明解释清楚其中忌讳,“他本名确实叫素英英——师父这么喊他,素殿主并不会有意见。”   君既明懂了:“是秋长老喊他,不可以,对么?”   “对。”桂小山说道,“素殿主很小的时候就进玄清教了,在秋老大门下修行过一段时日,后来契合度更适合另一脉的功法,就转去了另一脉——我是听别人说的。”   君既明沉思道:“我昨日观察。秋长老与素殿主关系尚可,并无龌龊。”   那为什么秋长老喊素英英就不可以?   “关系是还可以……但是……”桂小山犹豫道,“君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君既明眨眨眼:“我肯定不说。”   “也罢,我相信君兄你不是那种人。”   八卦消息一直憋在心里,没人讨论,说实话,桂小山挺郁闷的。   他索性道:“因为素殿主刚来时,年龄太小,秋老大喝多了,被春姐姐赶鸭子上架赶过去,要他把素殿主领回来。他一糊涂,以为素殿主是女孩子——当时误会一出,立刻就解释清楚了。只是,在素殿主看来,这件事还没过去……”   君既明:“……”   他委婉道:“也许是秋长老看起来太不靠谱了。”   ——看着便十分吊儿郎当,颇不靠谱。   六百多年前,他在无名渊第一次见到秋长老时,秋长老便给他这种感觉。   六百年过去了。   秋长老依然童心未泯。   桂小山:“……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小声道:“这是很久以前春姐姐告诉我的,君兄,你可得保守秘密!”   这对秋长老、素英英来说都是黑历史。   君既明点头:“放心,我不会说的。”   “嘿嘿,我信你!”   “刚才你提到,素殿主很小的时候就来玄清教了。”   “对。”桂小山说道,“他是被家里人送来的。”   君既明若有所思,状似不经意提起昨天知道的那件事:“我昨日听秋长老提到,你是恒晞长老带回玄清教的。”   “啊……”   桂小山有些意外他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说穿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念过来到玄清教以前的生活了。   如今被君既明提起来,他坦然承认,“是的。我也是被家里送来玄清教的,只是家中似乎与恒晞长老有来往……”   他回忆道:“是恒晞长老亲自到来,把我接走了。”   桂……   前世并没有听恒晞提起过,他与某户桂姓家族有往来。   记忆中,也不存在姓桂的家族。   桂小山释然道:“桂小山这个名字,是师父给我改的。从前的姓名……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追忆。”   说罢,他勉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想点快乐的事。   快乐的事很多,来到玄清教以后,几乎没有不快乐的回忆。   而最近的……正好与他们方才的话题相关的……   “对了!君兄!”   桂小山眼睛亮起来,“我在梦云山上种了好大一片桂花林!”   他抬手遥指,示意君既明看过去。   梦云山上,桂花满山。   “我昨天看到了。”君既明道,“丹桂飘香,淡而悠远——只是,如今似乎不是桂花的季节?”   “哈哈哈,确实不是!”桂小山说道,“但我们又不是凡人。云歌师父帮我在桂花林下布置了法阵,能维持我的林中桂花四季常开不败。”   “原来如此。”   “没错!所以君兄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梦云山做客。我的手艺,全点在桂花制品上了……就是出去一趟,府上没什么存货。噢,有之前酿好没开封的桂花酒,晚点给你送一坛过去!”   君既明微微一笑。   “好,我等着。”他将视线移向另外一处,“那里便是恒晞长老的府邸吧?”   前世他过来时,恒晞还住在弟子院中。   这一处,想必是他升任长老以后新挑选的住处?   ……自己却没能来祝贺他。   “对。”桂小山点点头,“不过,恒晞长老很少出来,一直在清修闭关,我们不用担心会撞上他。真撞上他了也没事,恒晞长老人很好的。”   “人很好……”   君既明神色古怪。   “对啊,他很好相处的。”桂小山道,“就是平时太喜欢安静了,所以很少出来吧,教中弟子对他的了解不深。但要我说,光是改进点灵化生之术,就是咱们玄清教的大恩人呢!”   离开梦云山附近的范围,行走在大路上,君既明发现桂小山先前在镜明城吹嘘的“自己在玄清教的人气很旺”并非虚言。   走过路过的,无论是年轻的师弟师妹,还是年长的师兄师姐,必然都要停下来和桂小山打声招呼。   师弟师妹们喊的是“小山师兄”,师兄师姐们喊的是“小山”“小山师弟”。   人缘是相当的好。   连带着他也被桂小山一遍遍的介绍给玄清教的弟子:“这位是我新交的好朋友——君长明!”   “……”   君既明挂上礼貌而不失距离感的微笑。   从这里离开以后,他这个名字恐怕要被每一个玄清教弟子知道了。   同时,每个人都要关心桂小山脸上的红印是如何来的。桂小山只能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是被大橘挠的……没关系,等他自然消掉就好了!”   好不容易离开人流密集的、弟子来来往往最多的求知殿范围,交际应接不暇的桂小山松了口长气。   “小山师兄的人缘真好。”   桂小山:“……”   他浑身激灵,“君兄,可别这么喊我了。”   君既明本就是故意喊出来,逗他玩的。   见桂小山的反应,他笑了笑,收敛了打趣的神情,“所以,为什么不当大师兄?”   桂小山茫然:“啊?”   君既明说道:“暗窟时我便在疑惑了。论身份,你是青云真人唯一的弟子;论人缘……你与教中长老弟子都相处得不错。为什么不是大师兄呢?”   “嗐,你说这个啊。”桂小山摆了摆手,震声道,“我才二十一岁,当什么大师兄!”   君既明一怔。   “再说啦,师父又没有非要让我当,既然有选择,我当然是不当。”   说罢,桂小山沉默片刻,想起那天夜晚飞舟之上的剑光……还是选择了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做一个位置,享受其中的好处,必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老实说,我觉得我还做不到。”   君既明静静听着。   “没错,表面上来看,我似乎完全做好准备当这个大师兄了。可是实际上呢?我自己知道,我并没做好准备。万一有一天,我要接任掌教,驾驶玄清教的船舵,决定玄清教要如何走,去哪里……我没办法想象那个我。”   桂小山低声道:“也许……我的本质上还很怯懦。总之,师父不逼着我选择,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如果真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出现,我也很欢迎啊。当一个小弟子,没什么不好。”   小弟子,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桂小山默默想到。   何况……   虽说修仙后前缘尽断了,可是……他和那个家的关系,又如何是能够这般轻易被割舍掉的?   论出身血脉。   他不应该当玄清教的大师兄,更不应该是青云真人的接班人。   说实话,桂小山二十一岁了,他依然没弄明白七岁那年心中萌发的疑问:为什么恒晞长老会把自己带走?为什么会让自己拜入玄清教……甚至给了他一个青云真人的弟子身份。   “二十一岁啊,我还可以是少年人吧?你说是不是,君兄。”桂小山说道,“做我想做的事,无愧于心就好了。”   ……桂小山是有选择的。   他有说不的权利。   但太衡宫的君既明没有。   前世的君既明,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利。   出生那一天起,所有人都告诉他,你未来一定会有大成就,一定会是君家的下任家主。   三岁确定拜入明河真人门下时,所有人都在说:你就是太衡宫的大师兄,一定能带君家、带太衡宫再上台阶。   人人都在他身上寄予厚望。   ……关心他本身的人,少之又少。   “别光说我啊君兄,你也是。”   桂小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你才十七岁欸!多笑笑嘛!”   桂小山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道,“别想太多了。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多思无益。”   “……”   君既明淡声道,“多思有益于否,要看实际情况而论。”   ……但桂小山说得不错。   君既明想到。   今生的他,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第39章   行至一处溪谷前。   已经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溪水潺潺声。   桂小山朝君既明介绍道:“这里便是玄清教弟子们日常交流的市集,接受通用点数,也接受灵石。部分店铺里,以物易物也是可以的,形式不拘,相对比较自由方便吧。”   拐了三个弯,抬头一块悬空匾额上写着“通溪谷”三个字。   桂小山看着匾额,“噢,对,这条溪水的名字叫做通溪,是北边一处高大雪山脉的雪水化冻,蜿蜒而下形成的。”   溪水清澈,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   里面还有不少鱼虾蟹在游泳。   嘎嘎嘎……   君既明注意力转移到溪水上,拍着翅膀浮水的一行鸭子。   他迟疑道:“这不会是昨天我们吃的……”   “正是!”桂小山肯定了他的猜测,“君兄,你真是太聪明了!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猜出来了——除了鸭子,溪水里的鱼虾蟹之类,也都是教中师兄们人工喂养的,放在溪水里做天然招牌。”   君既明:“……”   玄清教的弟子,当真……   “别具一格。”   听了他的委婉点评,桂小山哈哈大笑,“咳,我知道君兄想说什么……来,我们往里走。里面奇形怪状的东西,多着呢!”   跨步迈入通溪谷的市集范围。   君既明沉默了。   桂小山所谓的“奇形怪状”多少是说得有些含蓄了。   这应该称之为“群魔乱舞”吧?   面前道路上,以蜿蜒的通溪为界,分了东西两侧。   溪水两边均留出了供人行走的余裕空间——君既明目测,大约能容纳三人并肩而行。   除此之外,便是……   颇为奇异的店铺。   最面前、最打眼的一个店铺,木质屋顶直接做成了挑高的弧线,占据了大半视之所及的蔚蓝天空。   店铺外表构造稀奇古怪,乍一看去,类似于倒金字塔结构。   偏偏相当稳固。   桂小山轻咳一声,“那是琼师姐的定制装修铺。”   他放慢放轻了语调,轻声细语的同君既明解释:“琼师姐是玄清教中,为数不多的武修……她平日的爱好,除了课业、去习武场,便是做装修。因此,特地在通溪谷开了一家装修铺,有需求的师弟师妹啊都能去找她。收费不贵,就是……”   “小山弟弟,老远就听见你在说我坏话啊——”   一道女声插进来。   桂小山:“……”他尴尬招呼道,“琼冬师姐。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说你坏话,我是在跟君兄介绍你的店铺好么。”   琼冬乐不可支,上手摸了摸桂小山脸颊处的红印:“青云真人下手太轻了,这印子,岂不是很快就能好?”   桂小山:“……这是大橘抓的,我没说谎。师父只是罚我抄门规罢了。”   “好好好,行行行。”琼冬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打肿脸撑面子呢!”   随着她绕到正面和桂小山交流,君既明看到并打量她了。   这名唤作琼冬的女子穿着一身利落的藏蓝色劲装,足踏皮靴,左手戴着一只黑手套,背上背着箭囊。   箭修?   不。   她应该是一名修习拳法的武者……   “你好!你就是‘小山师弟在外面新交的朋友——君长明’吧?初次见面,久仰大名,请多关照啊——你别听桂小山乱说,我除了搞装修呢,还喜欢打猎,嗯,今早打猎……”   “……”   君既明默默点头示意。   他们从求知殿离开,来到通溪谷,并没有花费很久的时间……   玄清教内的消息,传递得这么快?   没见过的弟子都知道“桂小山在外面新交的朋友了朋友,他的名字叫君长明”了。   桂小山嘀咕:“一无所获……”   琼冬拳头硬了。   忍住。   “打猎佬永不空军——懂不懂?”琼冬翻了个白眼,“喏,顺手给你家灵蝶整了点灵蜜。快说吧——”她掐着嗓子模仿道,“谢谢琼冬姐姐,琼冬姐姐最好了!”   桂小山:“哇!能不能在新朋友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不能,快点啊,说完姐姐就把灵蜜送给你。”   君既明忍笑,在旁边观戏。   桂小山能屈能伸:“谢谢琼冬姐姐,琼冬姐姐最好了。”   “你说得好没感情啊……”琼冬嫌弃道,“敷衍。”   嫌弃归嫌弃,她还是取出了盛装灵蜜的白玉壶,递给了桂小山。   “好了,你们去玩吧——小山的朋友,如果想预约装修,欢迎来找我,给你打五折,骨折价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有机会的话,一定找琼冬师姐合作。”   “行呢,那你们去玩吧。”   琼冬悠悠然往她自己的店铺走去,“我准备开张咯——”   确认琼冬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桂小山才无奈道:“君兄……”   君既明意简言赅:“不必多说,理解。”   “我觉得你不理解……”桂小山弱弱说道,“算了,琼冬师姐是冬长老的真传弟子。嗯……嗯,我这是给冬长老面子呢。”   他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理由。   君既明没忍住,破功笑了。   桂小山:“……”   他怒道:“笑、笑什么笑!”   “我笑了吗?”君既明瞬间控制住表情,无辜道,“没有啊。”   可恶。   桂小山恼怒地在心里挥拳头——   琼冬师姐把我的面子都丢光啦!   桂小山企图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带君既明往前走:“虽然琼师姐邀请了,说要给你打五折,但是君兄一定要想清楚啊。我之前想说的话是,琼师姐装修喜欢按照她自己的喜好、设计来,嗯……很少采纳顾客的意见。”   君既明问道:“这样有生意?”   “她收费便宜嘛。”桂小山坦然道,“不少弟子就喜欢这种开盲盒的感觉。而且……”   桂小山说了句大实话:“不满意也打不过她,还是得交钱。”   他摆摆手,“总之……”   他扭头朝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的琼冬的店铺看了眼,确认没有琼冬再突然跑出来的危机,小声和君既明说道:“慎重找琼师姐装修。”   君既明如善从流接受了他的建议,“我会的。”想起自己过来的实际需求,他问道,“我想添置衣物,除此外……”他思索片刻,“没有其他需求。”   虽说衣物都可用除尘术直接进行处理……   但多备几件总是没错的。   素英英给的那枚玉佩,除却身份凭证、交易中枢的功能外,还具备了一个储物空间,虽然不大,但是现阶段够用了——自己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放。   “简单。”桂小山道,“包在我身上,君兄可有什么要求?”   “……”   君既明看着眼前五花八门的店面,沉吟许久,说道:“正常的。”   桂小山:“……”   他轻咳一声,“咳!君兄,这些店铺外面的装饰,不要在意,都是外表罢了……唉,主要是有的弟子学着琼师姐那样,做了个特立独行的店面,紧接着大家都……嗯……”   他自己说不下去了。   是有点离谱的。   君既明微微一笑,点评道:“挺有趣味。”   如此景象,其实正是玄清教弟子们没有被拘束的天性的外化表现。   比之太衡宫内整齐一致,却又失之特色的集市……   还是玄清教的,能够让人会心一笑。   以其不同之处,见人心百态。   “走着呗,如果有感兴趣的就进去看看,这里的店主我都熟!”桂小山说道,“嗯,至于衣物……去那家吧。”他抬手指了指前方一家看起来装潢十分正常的店铺,“是外面一家很大的制衣铺的分店,不知道君兄听过没——吹雪坊。”   君既明道:“听过。”   若他没记错,吹雪坊除了制衣生意外,还有传授一些基础的修炼功法,算是一个小型的修士势力。   “就去那里吧。”   吹雪坊既接定制,也有现成的衣服卖。从普通的衣服到各具特点、功效不一的灵衣,应有尽有。   可以说是全方位的覆盖了需求。   他们来的时间早,店里人不多。吹雪坊玄清教分店的店主正在柜台前算账,见有客人来到门口——   是桂小山!   店主迎上前:“桂师兄。”   桂小山摆摆手,说道:“我这位朋友想买衣裳,看他的。”   视线扫过君既明腰间悬挂的玉佩,店主笑道:“不知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君。”   “好,君师兄。”店主引他们进来,“君师兄有何要求?我可推荐一二。”   君既明淡声道:“不必看了,您直接取六件流光级的衣裳吧——店中可有?”   听到他的话,店主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当然是有的!”   大客户!   他取出流光级的选品图册,请君既明一观:“您挑一挑,选个款式颜色。”   君既明点了六件合眼缘的。   “君师兄瞧着面生,从前是去过其他地方的吹雪坊么?”   从没光顾过吹雪坊的客人,很难直接说要挑选流光级的衣服——并且吹雪坊的等级,其实是内部设定的。   店主想到,这位君师兄,应该是吹雪坊的常客?   可是他没有主动提起来。   君既明微怔:“是去过。”   他说的简单,只答了三个字,没有继续往深了说。   瞬息间,店主心中拿定了主意:   “既是故客,又是新人,我给您打个八折!”   做生意嘛。   总是要想长远点。   给君既明将衣服包装好,结完账,店主同桂小山闲话道:“桂师兄,你都回来了,桂树什么时候开张?我等着买东西呢!上回的莲子桂花糕,她特别喜欢吃。”   桂小山:“……再议,再议。”   “啊……”店主失望,“好吧,那您给我个号,开张了第一时间考虑我!”   “……好说,好说。”   在店主热情的目光里,桂小山拉着君既明,落荒而逃。   “桂树开张?”   离开吹雪坊,站定,耳畔就传来君长明的疑问。   桂小山:“……”   他答道:“好吧,君兄。我在通溪谷也有一个店铺。”   好了。   他就知道。   如果让君兄知道了这件事,君兄一定会提出来去看看。   “时间尚早,去看看你的、久未开张的店铺如何——不会不欢迎我吧?”   瞧。   他猜对了吧!   桂小山叹了口气,说道:“当然不会。我的店铺还要往里面走一点……”   他开始引路。   君既明眉梢轻挑,瞧他的模样,直言道:“似乎不是很情愿。”   “……”桂小山发出一声长叹,“哎!往事不堪回首!”   君既明道:“从何谈起?”   “年少无知的时候,被琼冬师姐诓骗着来通溪谷买了个铺面。”桂小山回忆道,“头脑发热买完了,我才开始思考——我压根用不上这玩意!”   他摊摊手,抱怨道:“可是我不用的话,也不能把铺面就空置在这里吧?”   君既明提问:“租给其他弟子?”   “不行。”桂小山摇摇头,“通溪谷的地皮也是勤务殿在管。地皮可买、可租。买断了就是自负盈亏……比如我。租的呢,每个月会依照租金返回一定的贡献点……君兄,你说哪有人会放着勤务殿补贴的贡献点不要,来租我的店铺!”   他仰头长叹:“当初头脑发热,把地皮买断了。买断完,我才知道琼师姐那处大店铺是租的!她和我说租的更划算!”   “原来如此。”君既明道,“那便只能将店铺经营起来了。”   一没有人租,二不想空置。   可不就只能自己上了么?   “对啊。”桂小山扼腕叹息,“所以啊,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店开了。你说我卖什么呢?当时我是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觉得梦云山的桂花那么多,不拿来废物利用一下,太可惜了。”   他定论道:“所以……我那家店铺,就卖一些我自己制作的桂花制品,上架时间全凭心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在不值一提。”   听完他的陈述,君既明神情莫名,“只是在通溪谷开了家店铺,并不是不好说的事情,缘何会如此抗拒?”   “……”桂小山悲从中来,“因为……”   他唉声叹气道,“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买过通溪谷的地皮啊!”   这说出去——   多么像一个随意撒钱的冤大头?!   君既明:“……”   很好。   桂小山以一己之力,让他给桂小山贴的“散财童子”标签屹立不倒。   “那次之后,我已经深刻反思了。有钱不是这么花的!”桂小山说道,“我应该做一点更有意义的事。”   君既明:“比如《群芳录》《饮食杂谈》?”   “呃。”   桂小山思索片刻,“这么说也没问题……”   “对了!”他双手击掌,说道,“君兄,我这两本书的另一位投资人,也在通溪谷,正好啊,等会去见一见他。”   不等君既明拒绝,他又说道:“君兄你不是对闲云堂很感兴趣么?那位投资人,就是闲云堂的。”   闲云堂……   君既明确实有兴趣。   他如善从流答应下来:“好啊。” 第40章   好大的一棵桂树!   枝叶繁茂,桂花满枝……   不对。   仔细观察瞬息,君既明说道:“这是一棵假桂树。”   枝叶和花朵上,施加了幻术,乍一看去很是逼真。   修为不到的人,看过去只会觉得是真的树。   “不错!”桂小山上前一步,推开桂树主干上隐藏的大门,得意一笑,“我磨了琼师姐好久,她才答应为我把店铺改建成这样。”   只听桂小山碎碎念道:“明明我买店铺就是被她坑的,只是让她帮我改建一下算便宜她了……君兄!快进来!”   他最近可不想经营店铺!   如果不是吹雪坊的店主恰好提起来,君兄要来这里看上一看,他是万万不会自己主动提及的。   君既明跟在他身后。   等他进了门,桂小山迫不及待把门关好了。   “欸,其实我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桂小山充当向导,简要的给君既明介绍自己店铺里的布局,“那里,最显眼的,货架,我在的时候会摆一些成品上去。有就能买,没有就没有。”他说道,“接预制订单是不可能的。”   桂小山没指望店铺能赚钱。   只要开在这里,他自己心里头没觉得地皮浪费了就行。   因此,也不算尽善尽美的服务顾客——   总之,爱买不买。   开得相当任性。   介绍完店铺布局,桂小山说道:“君兄,我没骗你吧,这店当真没什么可看之处。”   君既明微微一笑:“你自己的店,灭自己的威风。”   “我这叫能够正确认识自己。”桂小山辩解道,“总之,看也看过了,去闲云堂?”   他们过来的时候,闲云堂刚刚开门,前来领取书刊再分发出去的机关鸟儿在店门口停了好长一排,于是他们便先来桂树了。   按桂小山估算的时间,桂树转一圈,再过去闲云堂,差不多到那些机关鸟领取完毕飞走的时候了。   “话本一楼自取,杂书在一楼第三个书架,连载刊物自动订购配送额外送货服务,修法二楼可看,购买请……”   感知到有人过来,门口的喇叭开始自动循环播放录音。   君既明:“……”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在镜明城时,没去过镜明城的闲云堂,可是玄清教这个……   这个风格……   刚刚的机关鸟便十分眼熟。   “请请请,你要请我吃饭啊?”   桂小山快步冲进去,伸掌啪一声拍在柜台桌面上,把埋头的店主惊醒。   青年店主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回来了!”   桂小山:“……?”   他不确定说道:“我不该回来?”   天理在哪里!   王法又在哪里!   “我回自己家诶!”   店主:“……”他看向君既明,转移话题道,“这位是?”   “是我这次出去游历新交的朋友,君长明。”瞬间忘记自己还在生气,桂小山大方道,“也是我计划拉来《群芳录》的第三位投资人!”   第一个是桂小山本人。   第二个是青年店主。   君既明说道:“我没答应。”   “这不重要。”青年店主摆摆手,“桂小山惯会磨人,说不准哪一天你就心动了——我是郁衍,闲云堂驻玄清教分店店主。”   “是么?”   “没错。比如我这投资,就是鬼使神差答应的!至今都在亏本状态。”郁衍翻了翻单独给桂小山做的账册,甩到他面前,“喏,你出去游历的时候,一本都没卖出去。”   桂小山叹气,“任重道远啊。”   他翻看着账册。   生意惨淡。   郁衍显而易见的不想搭理他。   “这位——”他看向君既明。   入玄境修为。   但是观桂小山的动作表现,似乎隐隐把君长明排在前头。   ……昨日存光殿接待的那位客人,莫非就是君长明?   等会出去送书刊的机关鸟回来了,自己听上一听便知道。   “长明兄弟。”   君既明发现郁衍看过来的目光有些热烈,“嗯?”   “你也是君既明大师兄的追随者吗!!”   君既明:“……啊?”   郁衍问道:“你的名字与他很像。”他指了指君既明腰间的佩剑,“而且也习剑法……不过君既明大师兄是全才。不止剑法好,做什么事都是一学就会,一通百通,天生的全才!天赋绝代,是真正的天骄!”   君既明:“…………”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和桂小山初见时的景象。   当时,在茶摊之中,桂小山说的大意是:他有一位朋友,所在的派系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君既明的不好之处……   难道,他所说的,就是闲云堂?   郁衍的话一出,桂小山便在心中暗道不好。   他也同样记得,自己和君兄初见时,君兄说“君既明死得好”——   这话可不能在郁衍面前说!   否则他们今天就要和郁衍在通溪谷打起来了!在和平区域打架,可是会被执法殿关禁闭的!   桂小山挤眉弄眼,试图提示君长明。   好在君兄理解了他的意思:   “并不是。”   君既明先是否认了,随即又说道,“但我听小山提起过,君…君师兄的事迹。”   糟了。   桂小山感觉他们两今天出不去这个门了!   果不其然——   “桂小山懂什么君既明!”   郁衍很是不屑。   “喂喂喂,这就过分了啊,我怎么不懂了——”   郁衍压住桂小山挥舞的手,肃然道:“长明兄弟还是听我说罢!”   他抽来两把椅子,把桂小山和君既明按在座位上。   桂小山:“……”   他无奈的和君既明对视一眼,叹气认命。   郁衍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君既明……   君既明观感十分复杂。   听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手舞足蹈、甚至拿出了专门书写的讲义,从君既明的出生开始,一路讲到君既明的修行、游历、进阶……把君既明的一生事迹都科普过了。   “……”   郁衍讲的信誓旦旦,坚定不移。   君既明在心里怀疑: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吗?原来我做的事这么高尚?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下真的是,君长明不懂君既明了。   郁衍科普完,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科普一些他们考证出来的小细节,被君既明打断:“郁兄……对君既明大师兄的了解很深啊。”   “当然了。”郁衍理所当然说道,“我们闲云堂考核第一条,熟背君既明大师兄生平事迹。”   “……?”   君既明不由得往后靠了靠。   大为震惊!   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定!   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群追随者了!   怎么会有他本人都不清楚的事情!   “没错。”桂小山给郁衍作证,语气幽怨——任谁再被强制听一遍已经听过许多次的东西,都会这么幽怨。“闲云堂是这样的,这是门派传统,他们上面的风花雪月阁也是如此。”   “原来如此……”   君既明轻声说道。   闲云堂这个名字,他是一点都没听过。   但是要说风花雪月阁,这个名字,他便熟悉多了。   六百年过去了。   君既明问道:“风花雪月阁如今的阁主,可是游负雪?”   郁衍咦了声,“是呀,长明兄不知道吗?”   “君兄之前是散修,还没有师承,对修士的势力不了解啦。”桂小山帮忙解释,“不过追溯起来,确实是游阁主上任以后,风花雪月阁里对君既明师兄的议论才多了。”   “不是议论。”郁衍纠正道,“是关注。我们阁主和君既明大师兄是好友,做点追念他的事,怎么不行了?何况,大师兄那么好的人,不该被忘记。”   当真是游负雪。   闲云堂应该是游负雪在这六百年间新开的下属势力。   君既明想到。   这么不靠谱的事……   是他能做出来的。   闲云堂,话本……莫非,市面上流传的什么君既明斩妖除魔传,君既明行侠仗义录……等等诸如此类逸闻,都是游负雪写的?!   君既明不能不这么怀疑。   毕竟,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话本,就是游负雪带进太衡宫,偷渡给他的。   “哎,我没说不行嘛。”桂小山语气放软,“但是真的,郁衍你是我见过,最执着的一个。”   桂小山这次外出游历,也见识了不少风花雪月阁、闲云堂的弟子,他们虽然也对君既明推崇备至,但绝没有郁衍这般激烈。   郁衍:“……”   他说道:“你懂什么。我当然是有我的理由了。”   料到桂小山会要追问,郁衍提前断绝了他的念头:“但是不能说。”   桂小山哼笑一声:“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对了,有没有什么新上的话本啊,传记啊……”   “没有。”郁衍道,“就算有最新的,你在外面游历的时候没看吗?”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桂小山说道,“我说郁衍,你真要考虑考虑调到外面去,成天在我们玄清教窝着算怎么个事呢!我这次历练一趟,收获颇多。”   “……你千万别说你要再写一本游记。”郁衍面无表情,“亏不起了哥哥。”   “我是那种人吗?君兄,你说我是不——”桂小山扭头,发现君长明已不在原位,“人呢?”   郁衍抬手指了指,君长明正在另一侧的书架里翻阅书籍了。   那个位置放的是……   思索间,君长明拿着一本书走过来了。   正是人间界卖得很火爆的灵根秘籍。   君既明翻阅着灵根秘籍,有些疑惑,“玄清教中,有需要这种秘籍的弟子么?”   这些秘籍上,一点灵气都无。   “没有。”桂小山说道,“那些是还没施加祝灵咒的凡本。”   听了他的解释,君既明便懂了,为何这书册上并没有所谓的灵气。他说道,“还当有配套的石头吧?”   桂小山挠了挠头,“啊……石头……”   他指了指店外面:“通溪里到处都是。给闲云堂提供祝灵咒,是最火热的买卖了,每个月初,闲云堂的定额任务都会被弟子们接完,这个月已经没有了吧?”   郁衍肯定道;“是没有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君既明。   这位君长明……   很得桂小山信任啊。   祝灵咒这种商业机密都同他说了。   腰间的玉佩,唔……刚刚没注意到,这种款式,是在玄清教里有固定住所了。   不曾听闻哪位长老新收了徒弟,那便是很受看重的客人。 第41章   因为郁衍讲解君既明生平事迹花了许多时间,硬生生把君既明和桂小山两人留在了闲云堂一整个上午。   桂小山率先撑不住要投降:“该吃东西了!”   郁衍道:“修行后便已辟谷,贪口腹之欲难成大器。”   问题是……   君既明暗自观察。   郁衍并非真觉得“贪口腹之欲难成大器”,似乎只是习惯性和桂小山斗嘴了。   “哎,都是有灵力的食物啦,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也修行了!”   桂小山全然不在意郁衍的冷言嘲讽。为了他的《群芳录》《饮食杂谈》,郁衍这个投资人相当尽心尽力了,如今赚不到钱,让郁衍在无关紧要之处发发牢骚没什么大不了。   果不其然。   郁衍被他哄着,勉勉强强答应了,甚至主动问道:“吃什么?”   桂小山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我去喊琼冬师姐一起来,让她在通溪里捉点鱼虾来烧烤。”   “……你差使她,你可真是……”   郁衍欲言又止。   “琼师姐人很好的。”   “只怕看谁都是人很好吧。”郁衍这话说得很轻,因为桂小山已经在给琼冬传信了,他怕不小心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   桂小山朝他做了个鬼脸。   君既明不动声色,从容饮茶。   ——这茶是先前郁衍激情演讲时,桂小山从他店里找出来泡上的。   “我来了!”   伴随着热情高昂的声音,闲云堂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推开,门上挂着的“暂时闭店”的牌子晃了晃。   琼冬大步跨进门,咚地把盛着灵鱼灵虾的竹筐放地上。   “这么多,够了吧?”   在她进门的一瞬间,君既明看着郁衍启动了法阵,将他们所在的前厅与书架之间隔离开了——避免书籍沾染上鱼虾的腥味、烧烤味。   郁衍这位店主,还是很爱护书籍的。   君既明想到。   ……看来,闲云堂的考核不止有熟背君既明生平事迹这一条。   还好,还好。   他小小松了口气。   游负雪这做的是什么事!   另一边,桂小山已经快速的给琼冬带回来的鱼虾做了粗浅处理——道术就是如此方便。   处理完毕,他与琼冬两人,不约而同的、满是希冀的看向了郁衍。   “郁衍的手艺超级棒!”桂小山同君既明吹捧道,“他天生就知道,一样食物该怎么做才好吃。”   郁衍无语地上手。   他就知道,琼冬被差遣完,就是自己要被差遣了。   桂小山和君长明两人,可谓是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管。   当然了……   郁衍想到,君长明是客人,没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   但桂小山,实在可恶!   他恶从心起,动动手指,在配调味料的时候,给桂小山那一份上多撒了一种。   是柠檬,酸口的。   君既明坐在一旁,悠然翻阅着桂小山极力推荐的话本。   他闻出来了,郁衍给桂小山多加了些调味用的柠檬。   ……似乎还用法术加强过。   余光扫到正在和琼冬聊天,无暇他顾的桂小山——看起来,他没注意到郁衍的小动作。   君既明嘴角微动,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来。   代价是桂小山出的。   他一口咬下去,五官扭曲,酸到流泪——   “唔唔!我……”桂小山紧急抢救自己,抹了抹眼泪,“哇!郁衍兄!太过分了!”   他控诉道:“多加柠檬就算了!怎么比以前还要酸!”   君既明看着这一幕,心下了然:   原来桂小山是知道,但是没拆穿。   郁衍只整蛊了桂小山。   君既明面前一碟中,味道是正常的,在君既明遇见过的厨师里面,手艺能排到上等。   “长明兄要在玄清教待多久?”   郁衍随口问道。   君既明正要开口,桂小山先抢答了:“最少也有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恰是青云真人为他开具的三道灵方的疗程全部结束之时。   “这么久?”郁衍吃惊道。   琼冬也如此觉得:“竟然有一个半月,算得上长住了,怪不得要给你安排府邸——我听师父说梦云山西侧有人住了的时候,很惊讶呢!”   今天上午,知道自己见过君长明,师父特意传音同她交代了不少事。最重要的一条是不能失礼。   装样子嘛,琼冬很懂的。   “冬师父也知道了啊?”桂小山说道,“没错,君兄如今和我是邻居了!下回小聚,可以把他喊上。”   琼冬笑骂道:“你得看长明兄弟愿不愿意!”   “不能不愿意吧?”桂小山道,“我和君兄可是生死之交!君兄,你说对不对?”   君既明微微点头:“可算。”   郁衍好奇道:“镜明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闲云堂的消息里并没有提到具体事件。   如今有两位当事人在这里,正好可以一问究竟。   琼冬也很好奇。她知道得稍微比郁衍多一些,但是具体是如何找到越芳时、如何捣毁暗窟……冬长老没说得太详细。   两个人都茫然,求知若渴,桂小山倾诉欲爆棚,他向君长明问道:“君兄,你来说吗?”   君既明微微一笑,看出他迫不及待。   “你说吧。”   得到首肯,桂小山绘声绘色讲述了镜明城的故事——过去的传奇话本并不是白看的,虽然《群芳录》《饮食杂谈》生意惨淡,但桂小山这故事讲得异常精彩。   郁衍下意识反应:“可以写成话本。”   说完他便意识到不好,摇了摇头:“算了。”   桂小山笑嘻嘻道:“如何?我是不是很有写话本的天赋?”   “还行吧。”郁衍咂摸道,“勉强能达到闲云堂的标准了。”   “呵!”   桂小山不和他计较,另辟蹊径为自己解释,“这个故事不好往外说。”   君既明道:“不错。秋长老将消息带回来后,玄清教应当还在追查之中。”   贸然大肆传播,恐怕打草惊蛇。   琼冬点头:“我赞同。”   桂小山眨眨眼:“琼师姐,冬师父就没和你说什么……内部的内部消息?”   “……当然没有。”琼冬道,“师父嘴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谁能从冬长老口中挖出她不想说的消息!   “唉。”   桂小山皱眉,“我与君兄都觉得,暗窟之事疑点重重,必然还有更高一级的幕后黑手暗中操控。”   “事情追查过程中,如有要用到你们的地方,师父绝不会留情不让你们做事的。”琼冬说道,“先别想太多。也不必气馁,车到山前必有路。”   “你这是污蔑。”桂小山带着些许得意说道,“回来时,君兄为我疏导过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桂小山了。”   “哦?”琼冬反问道,“哭鼻子吃糖的桂小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吧?”   桂小山:“……留点面子!”   君既明哑然失笑。   烧烤的烟火气被术法自动化解了,香气诱人但并无烟熏火燎之感。   闲云堂内,笑语欢声。   外面的通溪谷,日光正好。   .   在闲云堂用过午饭,郁衍和琼冬都准备继续开门营业。君既明同桂小山没有别的事需要在通溪谷待着了,就先行离开了。   恰好,秋长老发来传信,说是第一道灵方已经炮制完毕,可以前去取药了。   传信中附带了秋长老现在所在的地址。   ——识道崖。   “是教中弟子们闭关的地方。”桂小山掐指一算,“今天是到秋老大值守了。君兄,我熟悉,我给你带路。”   悬崖绝壁,灵雾缭绕。   还未行至秋长老的临时居处,一阵此起彼伏的吱吱叫声早已不绝于耳。   ……猴子?   见到秋长老临时居处前的景象,君既明默默更正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不是猴子,是灵猴。   如此多只灵猴,怕不是一整个灵猴部落的都来了。   灵猴最前方的是这支部落的灵猴王,被他们拥簇在中间的正是秋长老。   桂小山嘎嘎直乐,“好家伙,秋老大这是被灵猴们包围了。他做什么事了?”   被灵猴们包围的秋长老朝这边瞪了一眼。他听觉敏锐,自然听得到桂小山幸灾乐祸的话。   可这是谁惹出来的麻烦?!   还不是因为他要去镜明城给桂小山收拾摊子!   在一旁袖手的云歌上前一步,招呼他们。   “云歌师父。”桂小山很惊喜,“你怎么在这里啊。”   “秋长老原是答应了灵猴王,用一堂课换一坛百年猴儿酒,谁料越芳时的灵念传来,他被青云差使去处理镜明城的事了。自然没能换成功。”云歌轻声解释道,“现在他回来了,灵猴们来找他讨说法呢。”   桂小山:“……”   突然有点惭愧。   “昨日匆匆一见,还未自我介绍,不过想必秋长老同你说过了。青云也和我说了你的事。”云歌的目光转向君既明,温声道,“长明,我与秋长老一起,将第一道灵方调配好了。此方为丹药,药力猛烈,需要辅以九蒸九酿后的天极云泉水吞服,方能不伤身。天极云泉水亦可与之后的玄池水互为补助,是很好的一道中和剂。”   随着他的话,黑檀木药盒被云歌递给君既明,“每日晚间服三丸,三天一共九丸。全部服用完毕后,第二天便可去玄池。”   君既明双手接过:“费心了。”   “些许小事,无需一提。”云歌招呼他们坐下来,“下午若无事,不如将秋长老这堂课听完再走。他的课,可是很难选的。”   秋长老为灵猴们讲述的是正经的道法。   灵猴或悟之,或懵懂。   但无论是否真的听懂了,都于冥冥中有所感悟——这是正经天地道法的回馈。   桂小山听了片刻,忽地被提点想起了一件事:“君兄。”   君既明:“嗯?”   桂小山挺困惑的。   “你如今要在玄清教待这么久,有没有想过自己点化一个灵族呢?你既然通晓秘术,想必点灵也很容易。” 第42章   云歌眉心一跳。   小山这孩子……   什么话都往外说。   君既明沉默良久未答,桂小山以为他还有为难之处,慨然道:“如有为难之处,大可以和我们说嘛!我解决不了,还有云歌师父在。”   云歌无奈摇摇头,抱臂坐看。   君既明轻轻叹一口气,“心领了,但我没有点灵的计划。”   “咦,为什么?”桂小山是真的没想明白,“君兄,你别看我们玄清教在外面一些门派中风评不好,但是……很多人羡慕玄清教可以点化灵族呢。”   暗窟之中,君兄救治越芳时所用的道术,正是自玄清秘术中演化而来,直指点灵化生的核心要害。   这意味着,只要君兄愿意,点灵化生之术是可以一学即会的!   而且,君兄对道术那般熟稔……应当研习过点灵化生之术,才能感悟如此之深,他的“至情生灵论”,与师父平日教习时的意思是相同的……   “……”   桂小山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猜测。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他方才的问话,便当真是把他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偏偏事已至此,他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他讪讪笑了笑,求救的目光投向云歌。   ——云歌师父,救救孩子。   云歌低着头,颇有闲心的钻研着袖口的花纹,并不理他。   桂小山看看天,看看地,欲哭无泪。   君既明又叹了口气。   桂小山心中打鼓,十分慌张:君兄!别再叹气了……好煎熬……   “不愿意再点灵化生,自然是因为曾经结缘过了。”君既明怅然道。   云歌依然低头,似乎袖口的花纹十分令他着迷。   “过去……机缘巧合之下,我曾与一朵灵花结缘过。”君既明轻轻带过,说道,“只是,当时的我并不通晓点灵化生一道,灵花生灵同样是……机缘巧合。”   桂小山默默低头,不敢看君既明。   ……好像自己的猜测要成真了。   他可真多余问这么一句话!   “后来我请教了玄清教那位朋友,从他那里知悉了点灵化生一术,但此术无法在我与灵花之间建立灵契。”   想起过去的事,君既明笑了笑,解释道,“虽然无法建立灵契,但在我眼中,他确实是我的灵族。有一个足矣。”   君既明说道:“我想,他也是如此想的。我与他之间不曾有灵契,我更不会去点灵化生其他的灵族了。”   点灵化生便意味着一道灵契的订立。   可自己不需要灵族来为自己战斗,也不需要灵族为自己做事。   他手中有剑,胜过万千。   不必要去做让在意的人不愉快的事。   所以,原来……   桂小山恍然大悟。   原来君兄的“至情生灵论”,是他的切身体会!   无怪乎他对点灵之术那么熟悉了——一门曾经实践过、研习过的术法,确实很难忘却的。   桂小山小心翼翼:“那现在……”   “遇到些变故,暂时失散了。”   君既明说得简单,桂小山却从中听出了落寞惆怅之感。只能宽慰道:“总能再见的。正如……”   正如他最开始在镜明城中说的那句话:即使天涯海角分隔,也终有再见的一天。   桂小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其实便已经宽慰过君长明了。   君既明并没忘记,他微微一笑,笃定道:“终有再见的一天。”   观察君长明的神态,确实笃定,失落渐消,桂小山放下心来:还好还好,自己的问题没惹出事,没影响自己和君兄的友情。   放下心的桂小山,甚至有功夫用目光谴责云歌:云歌师父,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徒弟这么尴尬呢!   云歌回以一笑:谁让你问的?   桂小山:……   对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君既明心知肚明,没有戳穿。   勾起对六百年前往事的回忆,那些事明明仿佛发生在昨天,却又不得不面对中间隔了六百年的事实,多少有些心情复杂。   君既明想到。   他眼睛一闭一睁间,六百年就过去了。   这六百年,于君既明而言,一点实感都没有。   可置身其中的人,却是真的……   度过了没有君既明的六百年。   这一桌的气氛有些沉凝。   另一边,灵猴们安坐在秋长老周围,静心听着他授课。   两个时辰后。   秋长老结束了授课,灵猴们在猴王带领下,全都抬起前肢,纷纷朝他拱手拜别。   灵猴们撤走的空地上,留下了两个酒坛。   是两坛百年猴儿酒。   秋长老收起一坛,抱起另一坛朝君既明他们这边走来。   “一个两个三个,天天逮着我一个老人家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   一句话打破了这张桌子上沉静的气氛。   桂小山松快回应道:“秋老大,您正当壮年呢!”   秋长老如今的年龄,对比他的修为来说,确实是正当壮年,桂小山没有说错。   只是和普通凡人的寿数比起来,那就是真的很老、很老、很老的老人家了——当然了,凡人活不了这么久。   秋长老为猴儿酒启封,变幻出四个酒碗。   “这猴儿酒是灵猴部落里的宝贝,酿了百年,更是天地精华荟萃。”秋长老倒满酒,将酒碗分下去,“尤其是长明,猴儿酒与灵方药性并不冲突,还有益处,你可以多喝一点。”   君既明如善从流捧起碗,喝了一大口。   入口醇厚烧喉,细品之下却是悠悠然如清溪般的甘甜回味。   这等品质的猴儿酒……怪不得秋长老会答应与灵猴们交换。   像他这种爱酒之人,必然是不能错过的。   有秋长老坐在这里,席间的话题自然而然就变换了。桂小山先前的无心之言被在座众人默契揭过。   戳伤疤这种事,不知者不罪,可若是知道了还要去戳,多少是有些手贱。   秋长老提了件让桂小山面露难色的事。   君既明悠悠附和道:“鞭者敲风驭雾,今日风光正好,灵雾飘然,是舞鞭的好时机。”   秋长老提的是:让桂小山在三人面前演练一番鞭法。他说的有理有据:“难得我和云歌都在,长明亦不是外人,演练看看成果,羞什么?”   云歌把云的精髓学了十成十,他袖手坐看,只用目光给桂小山压力。   突然提起这种事……   真的很像年节时候的出场表演啊!   桂小山心中暗道。   他离座起身,腰间银铃响动。   “好罢,请二位师父和君兄指教!”   红绳化鞭,若惊鸿游龙走。   桂小山身形灵动,将至今所学的鞭法一一使出。   桂小山在暗窟之中使过鞭法,君既明当时注意力在法阵上,并未过多留意他的鞭法如何。只是能抗住黑袍人一时半刻,肯定是有功底在。   今日细品。   君既明问道:“为什么他习鞭而不是习剑呢?”   秋长老看向云歌,这个问题,得他来回答。   云歌笑着说道:“小山七岁来我教中,最初学什么自然是师父帮他选择的。”   他回忆道:“青云说小山的性格,养不住剑。一柄还未养成就急着出鞘的剑,总是容易折断的——加之当年的小山,性格和现在可不同,性烈如火,学习鞭法很适合他。”   云歌为七岁的桂小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语:“七岁的小山,身上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傲气,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我们尊重,但实在无须那般。”   他微笑着看向君既明:“长明,你是修行剑法的。就连凡人都要‘十年磨一剑’,遑论是修士呢?小山不适合剑法。”   君既明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修行的时光,赞同青云真人的判断:“以鞭法驭使抒发烈性,确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对吧?”云歌高兴起来,“你果然能懂!”   ……果然?   君既明目光疑惑。   云歌自知失言,找补道:“青云说你悟性非凡,我起初不信,今天与你交流才知他说得不错。”   君既明微微一笑,只当他真是这么想的。   数套鞭法全神贯注使下来,纵然桂小山穿得清凉,也满身是汗了。   他咕咚咕咚灌了一碗酒。   “好了!”   日光照耀,他瞳孔里燃着微微的亮火:“怎么样?”   应该还是不错的吧!   云歌抬手掐诀,为他施了一道清风术,悠悠道:“今晚我会将你演练的情况告知青云,他明日会为你点评指正。”   桂小山:“?”   他大惊失色:“云歌师父,你是有备而来啊!”   莫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唬他演练一回,光明正大拿给青云真人去看!   云歌莞尔道:“我骗了你么?”   桂小山摇摇头。   云歌再道:“是不是你自愿演练的?”   桂小山沉重点头。   云歌两手一摊,悠然后仰,“那不就是啦,你情我愿呢。”   桂小山:“……”   他哀怨道:“……君兄,你不会也……”   君既明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道:“真是冤枉。”   “也对。”   桂小山转念一想,君兄绝无可能是帮凶。   论关系亲疏远近,当然是自己和君兄好!   君兄初来乍到,也不可能和云歌师父、秋老大串通唬骗自己。   “唉!”   桂小山垂头丧气,认命了。   脸上大橘偷袭打出来的红印还在,师父怎么又要教训自己! 第43章   晚上。   繁星做灯,点亮梦云山的夜晚。   桂小山忙忙碌碌许久,从桂花林中挖出了两坛桂花酒,马不停蹄给君既明送了过去,又返回梦云山。   哎。   今天可真累!   他只想躺在床榻上了。   反正梦云山只有他一个人。   桂小山颇无形象的躺倒在软塌上。歇一歇,歇一歇。   今天从早忙到晚,明天还要去存光殿见师父……   桂小山放空自己,睁眼如闭,思绪纷杂。   ——啪叽。   “……?”   飘入鼻尖的是淡淡桂花香。   桂小山抬手摸上自己的额头,去找刚才偷袭自己的证物。   是一朵桂花。   他猛地坐起!   大声控诉道:   “郁衍!你们闲云堂太没公德心了吧!还偷偷摘花!!”   “……”   倚靠在窗台上的郁衍翻身入内,“个人行为不要上升闲云堂。”   他伸出手。   “还有——桂花是我捡的。”   他字正腔圆,声明道:“它们自己掉在地上,我捡的。”   桂小山试图去找镜子。   “别找了,没泥巴。”郁衍熟门熟路拉开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给我倒一杯。”桂小山要求道。   郁衍:“竟然有客人给主人倒茶的道理。”   桂小山气呼呼:“那也没有客人投资主人的道理!”   “我是提醒你,我来了。”郁衍说道,“一朵桂花,力道轻柔,在你额头上没留下印子,算得上偷袭么?”   “……”   “也对。”桂小山说道,“你偷袭我,你就和大橘一个身份了!”   “我可不是来嘲笑你的。”   “那是做什么?”桂小山喝了口茶,咂摸道,“三更半夜,夜深人静,突然到访……有事不能白天说?”   “你很信任君长明。”郁衍说道。   “呃,因为他救了我?”桂小山说道,“中午你听到了啊,如果不是君兄出手,你可能见不到我啦。”   郁衍无语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青云真人给了你保命的宝贝,你不可能死在镜明城的。”   “但是还有芳时师兄啊!”桂小山说道,“无论如何,没有君兄相助,镜明城一事不知还要掀起多少波澜。”   郁衍追问道:“就因为这样?”   “……”桂小山看出来了,郁衍是为君长明来的。“你要问什么,直接开门见山嘛。绕来绕去的,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郁衍恨铁不成钢:“就是把你当朋友,才来问你啊!他真的是散修?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镜明城?是不是冲着玄清教来的……”   “停停停!”   桂小山抬手示意郁衍闭嘴,“小衍兄台,我发现你对君兄的意见很大。咱们一件件的来说。”   “首先,君兄从哪里来?”桂小山说道,“这并不重要吧。”他想到下午君长明自述的过往,心中大为怜爱,“他应当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流落到镜明城的。”   衣着打扮暂且不提,便是那非凡气度,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偏生他观察出来,镜明城中君兄囊中羞涩,没什么银钱灵石。   结合君长明今日下午所说之言,桂小山猜测,君长明应是世家大族弟子,遭逢变故流散,才会出现在镜明城。   他身上的伤,更是因为暗窟之战才留下的,于情于理,玄清教都应当负责治好君兄……至于师父给的第三道灵方和让君兄挑选住所……   桂小山没看懂。   但师父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就是桂小山的第二个理由:   “我家师父已经见过他了,对我与他结交并没有表示反对。”桂小山说道,“他可是渡劫境的大能,你不放心我看人的本事,总要放心我师父看人的本事吧?”   郁衍:“……”   桂小山总结道:“小衍兄台,你不会是吃醋了吧——觉得我出去一趟就有了看起来更亲密的朋友?”   郁衍不承认:“不要瞎说。”   “不可能啦。”桂小山看得很清楚,“君兄心里什么都有界限,我和他确实已经是朋友了,但君兄其实是一个很难接近的人。   “你觉得看起来很亲近,只是因为我桂小山就是这么一个爱交朋友的性格啊。”桂小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衍兄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不错。   郁衍这个朋友,是桂小山死缠烂打交上的。   郁衍默默无语,终于妥协道,“好吧。我下午动用闲云堂的信息机关搜过了君长明的名字,一无所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才要来找你,提醒你。”   “知道,知道。”桂小山表示理解,“你当然是关心我,才来和我说的啦。”   郁衍对他的话很是受用,“好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起身想走,桂小山喊住他:“别急着走啊,小衍兄台。”   郁衍不明所以:“什么?”   桂小山摸出一册墨痕新干不久的计划书:“这是我新写的推广计划书,看看!提提意见。”   郁衍:“你真是……”   “梦想不老。”桂小山自我吹捧道,“你先看看再说嘛。”   郁衍粗略翻看,“你要拉君长明入伙,是认真的?”   “可以真,也可以不真。”桂小山说道,“君兄多半不会答应吧,但我问一问没损失嘛。”   他直接上手,翻到后半册,“你看,这里写,就是君兄不答应的推广计划。”   满眼望去,通篇写着两个字:   砸钱。   郁衍不想看了。   啪的一声合上书页,郁衍踹到自己怀里,没打算还给桂小山:“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研究研究……   什么时候能研究出结果……   还不是他郁衍自己说了算?   郁衍愉悦想到。   离开桂小山的院落,郁衍行走在梦云山的山道上。   山道两旁,依然种着桂花树。   间或夹杂了一些绿色灌木。   步履不停,郁衍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方才自己和桂小山的对话。   是的,他当然知道青云真人已经见过君长明。   经过一位渡劫境大能的检验,君长明应当是没问题的——桂小山的逻辑,说不上有错误。   可问题是……   郁衍之所以这么急匆匆的来找桂小山,正是因为不仅仅是闲云堂的信息机关找不到君长明的来历,物宜教的……也窥探不到君长明这个身份分毫!   偏偏物宜教一事,他不便与桂小山提及。   他与桂小山相识的时候,就已经是闲云堂驻玄清教分店的店主了。   物宜教是他的来处,但他早就离开了那里,遵循物宜教的规矩,他一个字也不曾往外说过——看在父亲的薄面上,教中没有人来找他,要求他回去,面对这样的待遇,郁衍自觉自己也当报之以礼,守口如瓶。   况且——   细究起来,他离开物宜教,并非物宜教不好,而是二者信念无法达成一致。   这是无法勉强的东西。   除却风花雪月阁的阁主游负雪,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物宜教待过。若非这位君长明出现得蹊跷,来历混沌,郁衍自己都要忘记,他曾经是物宜教的弟子了。   郁衍凝眉沉思。   一番对话下来,更能发现桂小山对君长明的信任程度很深。   仅仅是闲云堂的理由,说服不了他。   也罢,青云真人做事,不会太出格的,这位君长明,就算有问题,也不会有大问题,也不会对玄清教、桂小山不利。   ……总之,他也在玄清教,能够时刻观察。   .   “镜明城失败了?”   幽幽暗暗,冷冷清清的寝宫中,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们的事情,与我有何干系?”   说话的人,置身帷幕之后,看不清面容。   堂下另一人淡眉俊目,一袭青衣,好似凡世间的儒生打扮。只见他恭敬拱手,说道:“毕竟他曾与您座下一位护法结缘,得到了妖族血脉之术,由人转为妖族混血,被引荐加入我们……”这儒生笑道,“也能算是您麾下的人吧?”   “……我不养无能之辈。”帷幕后的人冷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么无聊的事,请回吧。”   “我来找您,当然是因为,我还有消息没有说。”青衣儒生说道,“您不想知道,镜明城是为什么失败的吗?”   “除了无名渊中的那个疯子,还能有谁?”帷幕后的人显然有自己的想法,说得果断,“你若是想与我联手,也请回吧。除魔一事,应当是你们来牵头。”   “您可真无情。”儒生说道,“在下以为,我们是密不可分的盟友。”   “结盟也需要有基础。”帷幕后的人说道,“默许妖族加入,已经是我的诚意了。”   “根据镜明城传来的情报,除了无名渊插手,玄清教同样插手了。”青衣儒生说道,“青云真人的弟子桂小山,实力不凡。还有一人与他同行,疑似玄清教暗中培养的天骄。”   帷幕之后传来一声冷笑。   “六百年过去了,这世间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幽叹道:“难道,你们还指望,天底下有第二个君既明?”   恒晞心灰意冷闭关。   游负雪被堵了嘴,索性开了一家书坊,闲云堂借着仙门广开的时机,靠着砸钱、砸人扩张了一波,九州四海皆有分店,从此,再也没人能堵住他的嘴了。   无名渊……   哈。   不提也罢!   他嫉恨住在无名渊的那个人。   但是如今,大家面对的都是同样一个现实:   君既明死了。   并且活不过来。   .   十万群山环抱,世外桃源静谧。   梦云山上,桂花正盛,香飘遥遥。   青云真人居住的存光殿中,同样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原本已经沉寂的存光殿又一点点次第亮起灯火。   “我还以为,你会等一等再来见我。”   青云真人笑道。   “——舒徊。” 第44章   “……长话短说吧。”   青云真人面前案头上,一位手掌大小的小人正经端坐,身下淡红色的长生花是他的座椅。   正是舒徊。   “我的幻形,支撑不了太久。”   青云真人轻笑一声,“说……说什么呢?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没有猜错——是么?”   “嗯,是他。”   他确认过。   是他的灵主,他的师尊回来了。   舒徊说道:“你没有告诉我。”   这是在指控。   “哈哈哈……昔年,我与他不过是数面之缘。倒是恒晞与他的关系,比我更亲近。”青云真人笑语道,“既然如此,今时同样只是匆匆见过一面,我怎么敢肯定就是他?”   “——从前与他一道在无名渊中镇守过的秋实,也不曾认出他。”   他说道:“只有你一双慧眼,能够认出他。”   “……”   舒徊默默无言。   青云真人这句话,说得相当好听。   纵然他清楚,旁人认不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天道冥冥之中亲自遮掩了天机……也不免心花怒放。   见自己的话把舒徊安抚住了,青云真人暗自得意。看来自己宝刀未老,一张嘴还是这么能说!   说到底,他也怕舒徊在存光殿中突然动手。   两人打架过招不要紧的,可若是把云歌新给大橘制作的猫爬架打坏了……   那才糟糕。   最危险的情况已经安然度过,青云真人轻松悠然说道:“玄清教是有恩必报的。十万群山、天地灵族、乃至玄清教……均承过他的恩情,自当涌泉以报。昨日我已经把过脉,为他开了三道灵方——教中灵脉修行,加之灵方调理、玄池温养,不日便能开府识微。”   他微微垂眸,看着舒徊,问道:“只剩一个问题了,你忍得住吗?”   当追寻了六百年的人,终于复生,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你忍得住,不去见他吗?   舒徊想到了今天下午的情形。   他来到玄清教,隐匿空中,沿着足迹找到了识道崖。   可是君既明没有发现他。   ……是的,他们没有灵契,君既明本就不应发现他。   他沉默了许久。   青云真人嘴角噙着笑,温声道:“该做决定了。”   舒徊的身影在烛火中明灭起伏。   “我会把幻形撤掉。”舒徊说道,“用本体去见他。如此一来,无需灵力哺育,不会影响到他进阶的过程。”   他早就知道。   君既明复生之时,被重塑的身体将会是十七岁。   因为十七岁的君既明,不曾与他有过纠葛。   这是他早就清楚,早就明白,在做交易之时就知晓的事情。   可……   可是当他终于见到复生的君既明时,才明白一件事:   欲望是永不会满足的。   君既明死的时候,他希望君既明活过来。   君既明活过来了,他又会想,为什么君既明身上……曾经属于他的气息,不再有存在过的踪迹?   这些欲望在他心中叫嚣,翻涌,如同一只想要四处冲撞却被禁锢在原地的困兽。   君既明想要他做一个人,教会了他做一个人。   可是……   舒徊幽幽想到。   灵主、师尊,您在青空之上待久了,是否忘记了,人也是……拥有无穷无尽欲望的?   他只是学会了控制。   但人总有一些,不想控制欲望的时刻。   比如现在。   “本体……?”青云真人迟疑着,仔细辨认他如今的形态,“你现在是……”   “我的本体还在无名渊中,履行交易无需神魂,只需本体在那里就足够了。”舒徊淡淡道,“你今日所见之我,是我灵种真身显化,神魂寄宿其间。”   “唔,原来如此。”青云真人说道,“我早就发现,今日的你有些不对劲。”他拱手笑道,“佩服!你竟然将自己的灵种剖了出来。”   “剖心之痛,不如……远矣。”舒徊说道,“总之,便是这般。无名渊魔族内诸多事宜,不必担忧,将如常推进。至于现在,趁着我的幻形还在,我们应该聊一聊镜明城的发现了。”   青云真人有几分诧异:“你竟然还会管魔族。”   “……我不该管?”   “倒也不是。”青云真人笑说道,“只是我以为,你在找到他以后,就不会想继续管魔族了。”   舒徊:“……他早晚会知道,我这六百年间做了些什么事。”   而自己想要的——   是不会让他失望。   “理解。”青云真人微微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他是我们玄清教的恩人。而你,究其根本,是我们玄清教的自己人……”   哪怕舒徊不曾承认过,不曾认可自己的身份。   这也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青云真人说道:“你也去玄池泡一泡吧。仅以灵种真身,能坚持多久?”   现在舒徊的幻形便已经不稳定了。   到时候怕不是还要找自己来帮忙……   那真不如,自己现在就把这件事安排清楚。   “也好。”   舒徊并未推辞。   “现在,我们可以聊一聊镜明城了。”   青云真人拿出被层层密封的卷册:“你家灵主那一剑,黑袍人神识泯灭在体内,最妙的是,有他的回忆。我们在他的神魂中,搜出了许多很有意思的东西。”   .   山风淡淡,白云如织。   “君兄!中午好!”   桂小山带着满身桂花香气,一头扎进君既明的院落。   “你可起——”看清君既明的动作,桂小山大吃一惊,“君兄,你怎么在打坐!太阳这么好,不出去走走吗!”   君既明睁开眼:“昨晚服用了一剂药,收效甚好,我打坐调理片刻。”   “片刻?现在都已经第二天中午了!”桂小山说,“你的片刻,不会是指从昨晚到现在吧!”   他惊叹不止,甘拜下风:“琼师姐看了都要被吓跑。”   君既明:“……”   “咳咳,我的意思是君兄太努力了,就连琼师姐都比不上你!”   君既明嘴角微抽,问道,“你从青云真人那里回来了?”   “什么啊。”桂小山抱怨道,“我根本没见着师父。”   “出意外了?”   “不算吧……”桂小山道,“我上午过去了,云歌师父出来见的我,他说师父有要事处理,需要闭殿几日,让我没事别过去。天!让我过去的不也是他们嘛!”   君既明沉吟:“许是真有急要之事处理。”   “嗯……其实我有猜测。”   “哦?”君既明顺水推舟问道,“说来听听。”   “我猜,应该和镜明城有关系。”桂小山神秘兮兮道,“今天琼师姐没去通溪谷开店,也没去习武场——我两个地方都找过了,没人。肯定是被冬师父抓壮丁啦!”   君既明淡笑一声:“有几分道理。”   “是,非常有道理!”   君既明失笑:“好吧。说起来,你究竟在多少人门下修行过?谁都喊师父。”   “啊哈哈……有嘛。”桂小山掰着手指数了数,“好像还真是这样……挺多的?我旁听过许多课程呢——欸,这么一说,感觉像是吃百家饭长大一样。”   “随口一问罢了。”   “噢噢,君兄,你下午可还有安排?”   “并无。”君既明说道,“你又有主意了?”   “春姐姐今天下午在求知殿公开传法,正好去听一听!之前我还说,让她通融通融,把你算进去清江源头修行感悟的队伍里……谁料到转眼之间,你就能去玄池了。”   春长老……   君既明眉梢轻挑,目光从他脸颊红印扫过,耐人寻味:“你是真心想去听她讲课,还是想白嫖她的道术?”   桂小山:“!”   他连连摆手:“君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君既明道:“青云真人已经闭殿了。”   “那也不行。”桂小山压低声音,“万一他听到了呢!”   君既明若有所思,“懂了,你确实有这个意思,对不对?”   “……咳咳,有归有,不要说出来嘛。”桂小山后知后觉,奇道,“你怎么知道春姐姐的公开课上,会给大家统一用治愈系的法术?噢——不会你那位玄清教的朋友也做过这种事吧?他人在哪里?我还没见过呢!”   桂小山的直觉总是很准。   想起昔日恒晞狼狈模样,君既明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我与他许久未联系了,恐怕他不在教中。”   “也是。你的名字已经在玄清教传遍啦,如果你那位朋友在,肯定听到了你的消息,会来找你。”   君既明说道:“春长老的课,是何时开始?”   “现在该动身了!”桂小山估算道,“从这去求知殿,差不多正好赶上。”   “那便走吧。”   左右无事,跟着桂小山去听一听课也不错。   道术万千,一样的道术,能在不一样的人手中,绽放出不同的光芒。   这正是道法的玄妙奇奥之处。   永无止境。   .   今日路上,来同桂小山打招呼的人终于少了许多。   “昨天是我久别回来第一次露面嘛!”桂小山表示,“大家肯定会热情一点。”   他的时间掐算得刚刚好。   两人赶到求知殿,进去春长老预约授课的洞天时,离她开始授课,还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他们不是来得最晚的那一个。   却是占的座位最好的那一个——   君既明望着最前排,正中央,兴高采烈同他们——主要是和桂小山,挥手的两个红衣服小娃娃,沉默片刻,说道:“你……雇佣童工?”   “君兄,你又在说笑了。”桂小山摇摇头,“那分明是春长老点化的一对锦鲤。”   桂小山拉着君既明走到最前排正中央,熟门熟路给两个帮忙占座的小娃娃分了两颗桂花糖:“喏,收好了,小山师兄独家出品,绝不外卖版本桂花糖。我就说这回不会骗你们吧?”   君既明侧目。   这意思……不就是以前骗过?   红鲤举起糖,捏了捏,靠近嗅了嗅。   硬的,桂花味。   满意道:“好吧,算你懂事。”   待一双红鲤离开,桂小山扭头和君既明说道,“君兄,听春长老的课,前排才是风水宝地——能最先被她的道术照顾到啊。”   君既明委婉道:“你如此招摇,她岂会不知道你的目的?”   趁着青云真人闭殿,无暇他顾的时候,借听课之机把脸上的红印消掉……   “没关系。”桂小山打包票,“春姐姐会装作没看见。”   如他所言,春长老进来的时候,仿佛没见到他一般。   就当桂小山不存在了。   倒是同君既明笑了笑,眼神打过招呼。   桂小山小声道:“你看,我没说错吧?等会她讲完课,可以见一见她。春长老人很好的。你还记得越惜师兄的师父么?奚康师父——他就是春姐姐门下弟子。”   ——“咳!”   有警醒之声从台上传来。   桂小山立刻噤声了。   他有求于人,是该听话一点。   君既明:“……”   他抬头望去。   春长老极其温和的同他笑了笑。   那是一名看起来相当年轻的女子,与二八少女无异,头上戴着一顶新编的花环,淡黄色的花朵,生机灵动。   但君既明知道,这位看着十分年轻的春长老——   实则是四季长老中,最年长的一位。 第45章   “你好,我是春盈。”   春长老这一堂课,讲授了整整三个时辰,末了为所有来听课的弟子们施展了一次作用于群体的万象春生术——不仅是外表的伤口,弟子们身体内一些隐藏的暗伤、丹毒之类的都被一一调理好了。   这正是为什么,春长老的公开传法课,总是要预约求知殿最大的洞天的原因。   免费的治疗,效果还特别好,谁不想呢?   君既明跟着蹭到了一次。   春生的绿意化作流萤,穿梭在洞天里,无数流萤飞舞,清凉的暖意随之在身体里化开。   施展了覆盖如此多人的治愈道术,春长老面色不改,怡然自得按照节奏宣布了下课。等洞天里的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来到君既明和桂小山面前,朝着君既明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君长明。”君既明依然说的是自己现在所用的化名。   春盈眼波流转,盈盈一笑:“我跟着他们,唤你长明吧。你可以同小山一起,喊我春姐姐。”   君既明起身,朝她拱手示意:“……春姐姐。”   奇妙的感觉。   “是啦,是啦,就是这么喊。”春盈笑着变幻出一把椅子坐下来。“如何,我这堂课讲得还不错吧?”她瞪了一眼想要开口说话的桂小山,“没让你回答。”   桂小山:“……”   君既明失笑,仔细思索片刻,将心得一一说出,最终总结了“鞭辟入里”四个字。   “唔……”春长老琢磨片刻,“很好,你说得不错。其实,四季流转生灭,本就是一种轮回。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天取之,天予之……冥冥之中,因缘有定。我听小山说,你要在玄清教待上小两个月?”   桂小山挠了挠头,同君既明解释道:“想着今天说不定能一起来听课,就算不行,过几天也要找机会给你介绍……我就先跟春姐姐提了提你的事。”   “是的。”君既明说道,“会要待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春长老邀约道,“我近日正在筹备□□术专论,其中有不少需要援引佐证的地方。你若无事,不如来当我的助手?我观长明你心性通透,理论研究上定然不俗,很适合这份差事。当然了,报酬我是照给的。”   她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储物法宝,“你知道的,我们药修啊,是一点不缺钱。”   君既明微微一笑:“您这种人物,应当是别人赶着送钱吧。”   “是极!还是长明你有眼光啊。”春长老得意道,“何止是送钱——他们送了,我也不一定收呢。我眼光很高的。”   完全没设想过君既明拒绝她的场景,春长老一手托腮,凝眉思索道:“你虽拿了玉佩,但除了居住认证和一些通用功能外,权限恐怕不高。唔……我为你开藏书阁的权限吧,你可自取之。”   “藏书阁?”桂小山插话道,“可以去我师父的藏书阁看啊,他的孤本好多好多——”   春长老哼笑一声,“他最近还会放外人进去?你不是刚刚把青云的藏书阁祸祸完毕么?”   “哎呀,春姐姐,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桂小山辩解道,“我只是想把大橘抓回来洗澡!谁知道他跑到师父的藏书阁去上蹿下跳……这不是一个没留意……就……哎!”他摆了摆手,显然不想提了,“再说啦,师父肯定已经把藏书阁复原了。”   这回教训他,教训得一点都不狠。   肯定没惹出大乱子。   “不知道春……春姐姐的道术专论,是论什么道术的?”   发问的人是君既明。   春长老愕然,旋即表示理解:“嗯……你也要挑一挑是什么道术,罢了,这很合理,你我之间是双向选择的关系。”   她歪头思索片刻,简要说道:“其实,并非我主动要写。是受风花雪月阁之邀请,为他们明年的品论会写一本有关五行生克的道术专论。我已同游负雪说过了,我写我想写的东西,至于写出来他满不满意,都要给我用上。”   她指尖轻点桌面,“因此,我实际上写的,是我修行以来有所感悟的道术——主春生之意,也涉寂灭之法。除却涉及玄清秘要的关节外,我都打算写进去。”   一来,风花雪月阁的游负雪值得信任。   二来,法传万者,不以身份派系分别。   “此事,青云知道。”春盈幽幽叹息,“我于道途上,越是精进越觉渺小——常看常新这一道理,竟从未错过。游负雪同我说,他的品论会要广邀各门各宗的精英,嗯,我已同他说好了,我是要去一趟的。”   她看向君既明:“长明,意下如何?方才我听你感悟,深觉你适合这一差事。当然了,若你不愿,也无妨。”春盈笑道,“我是一个很开明的人,小山最知道了,是不是?”   “没错没错。”桂小山点头附和,“君兄,你随自己心意走就好!”   春姐姐这么看好君兄?   桂小山暗中咂舌,嬉皮笑脸问道:“春姐姐,如果君兄不去,我可不可以?我也很靠谱的呀。”   “您还是算了罢!”春长老抬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我怕你翻书时打盹,流口水把我的书毁了。”   “春姐姐,你这是诽谤……”桂小山说道,“我可没干过这种事——翻书打盹,好吧,这个是有的,但是绝对没有流过口水。”   君既明轻笑一声,“当真?”   “当然是真的,绝对绝对!”   桂小山信誓旦旦,君既明不说自己信了,也不说自己不信,把这一个话题带过,他同春长老说道:“我想过了,若有需要,我可以一试。”   “好!”春长老笑盈盈,“爽快。”   她思索片刻,说道,“我这几日先行整理思路,理清纲要,你……三日后来找我吧。”   说罢,她起身欲走。“好啦,今天就聊到这里。我预约的使用时间要到期了,延期的话,求知殿可是要额外收费的,先走了——”   “等等啊春姐姐。”桂小山挽留道,“咳,君兄都答应帮你忙了,你就不能给我们一个,呃,那什么单人的专属道术……嗯嗯?”   春长老:“……你可真是!”   桂小山眨眼微笑。   君既明不着痕迹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半步。   ——至少桂小山没发现。   “听闻前日,青云已经为长明看过诊了,并且开了三道灵方。我不必再为他看,青云所出之灵方,必然已经尽善尽美无可挑剔了。”   说着,她想起勤务殿的趣事,笑道:“你们恐怕不知道吧?前天晚上,素英英在勤务殿里跳脚,说秋实坑惨他了,一张灵方,什么都缺,三张灵方,什么都要找勤务殿要。他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噢……”   她学得惟妙惟肖:“告状!我要去找掌教告状!”   ……回想起素英英殿主的模样,君既明忍俊不禁。   实在是很难想象,告状这种话从素英英口中说出来,与他的络腮胡寸头……不太相配。   “长明,你不要介意。”春盈温声道,“素殿主的意见,绝不是冲着你来的。勤务殿的事本就多,秋实找他,要速速调派那么多的灵药物资,事情是更多了,又是秋实与他交接,他的意见呀,就算是真的有,也是冲着秋实的。”   素英英的嗓门不小。   此事,与其日后让君长明不知从谁那里听说,还不如她先挑明了。   “我清楚。”君既明言笑如常,“青云真人为我开具的三道灵方,确实珍贵无比。”   春盈哼笑,“青云这种人,你以后就知道了。他走一步看三步,绝不会让自己吃亏。所以,长明,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嗯,我应当是没有。”   一直在观察他的春盈闻言点头,认可道:“不错不错,平常心很重要——桂小山,你要向长明学习啊。”   “……啊?”桂小山猝不及防,“怎么又提到我了?”   “你么。”春长老上下打量他,“刚才的万象春生术,周到无比,你身上不可能残留不适——罢了,让萤儿为你看看,放松。”   桂小山闭上眼。   春长老摊开手掌,一点萤火从中飘出。   君既明看着这点萤火飞到桂小山的眉心,没入其中。   几个瞬息后,又从眉心飞出来,飞回春长老的手里。   “……”   萤儿的反馈显示,桂小山身体一切正常。   应当是桂小山胡乱说的。   春长老敛眸,淡淡道,“全身检查给你做了,没有问题。”   “谢谢春姐姐,看来是我想多了。”桂小山笑嘻嘻的道谢。   “走了。”   春盈招呼道,“再不走——”   她看向桂小山:“求知殿的罚款你来交。”   “不交不交!”   桂小山连忙摆手,拉着君既明火速跑了。   离开求知殿,桂小山一身轻松。   “君兄,你真的去给春姐姐帮忙啊?”桂小山说道,“如果只是刚刚春姐姐在现场,不好拒绝……”   “真的。”   君既明说道,“春长老的授课,启发良多。我觉得,我去学一学,很好。”   “哇,那你可真是跟她合得来。”桂小山摇摇头,“我看长篇大论就犯困——话本除外。”   君既明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四季生灭,天予天取……   他确实有些在意。   而且……   风花雪月阁的品论会,又是个什么东西? 第46章   与春长老约定了三日后再去找她,君既明在玄清教的生活平静的步入正轨。   桂小山消停了一天,直到君既明要去玄池的时候才来找他。   天色将明未明,冥昭瞢闇,山林雾气渺渺,鸟雀啼鸣。   桂小山殷勤叩门:“君兄,我来给你领路!”   昨日已在传音中约定好了,君既明前来开门:“有劳。”   “太客气了。”桂小山雀跃道,“朋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我可是沾了你的光……”   “嗯?”君既明说道,“你不曾去过玄池么?”   “当然没有。”桂小山说道,“玄池是教中禁地,只有掌教可以进去,就连长老们都不行!”   他引领君既明登上一叶云舟,“这是云歌师父给的法宝,需要乘坐它去玄池所在处。”   “青云真人还在闭殿么?”   “……昨日就结束了。”桂小山心虚道,“但是没说要让我过去听讲……嗯,我就当不知道罢。”   装聋作哑才是真谛。   桂小山深谙不问就是不知道,问了也要装糊涂的绝技。   君既明微微一笑,转而观察云舟构造,须臾后,奇道:“这云舟……”   桂小山惊讶:“君兄,你看出来了?”   君既明用指尖大致勾勒出一副纹路,“这是青云真人刻制的引路阵法吧?”   可以让云舟沿着既定的路线自动前行。   “对!”桂小山挠了挠头,“其实君兄你自己乘坐云舟过去……也是可以的。”   君既明朝他一笑:“我初来乍到,纵然云舟可以自动前行,也要请你介绍才是。”   “这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桂小山喜笑颜开,“我很会介绍的——”   君既明淡声道:“嗯,不错,坐飞舟时我已经领略了。”   桂小山:“……”   阔别一阵回来玄清教,当时的他确实因为太过激动,话多了点……   唉,怪不得君兄。   云舟一叶,飘然升空,于山林上方一路向北。   西北方高高拱起的雪山山脉,宛若一条银龙伏首,山峰一线盛着皑皑白雪,于未明的天空下流光不熄。   “通溪的源头,就是这儿。”   桂小山站在云舟上,遥遥指给君既明看。   “我们还要再往北飞一点。”   两处山脉之间,江流奔涌拍岩岸。江岸两侧,峭壁千万丈。   桂小山继续指道:“君兄,两岸峭壁,便是我先前和你说过的,弟子们来清江源头修行感悟时所待的地方。”   岩壁陡峭,险象环生。   君既明若有所思道:“这与识道崖很像。”   识道崖上,弟子们闭关的地方,正是那山壁上被开凿出来的一个个小格子。   而此处山壁,则没有那些人工开凿的小格兜底了——弟子们若要参悟,需得靠自己的本事在山崖上立足,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   下方江水咆哮奔袭,弟子们于峭壁上修行感悟……是一个磨炼心性定力的好办法。   “正是!”桂小山说道,“识道崖,便是先人于此有感而发,仿建而成。”   快到地方,云舟的速度放缓了,让他们可以尽情欣赏眼前广阔天地美景。   江水无尽,滚滚东流。   “师父的藏书阁中,有一册提到过玄池。”桂小山说着自己知道的玄池来历。   “册中所载,玄池是清江源的一汪地下水,天然汇聚所成——上有清江水源的灵气灌溉,下有后土精华为基,五行具备,阴阳相成,具备得天独厚的修行环境。但是玄池有定,其间灵气蕴养都是千万年累计的成果,故而玄池很少开放……每逢开放,必然有要事。”   他不太肯定道:“如果我记得不错,玄池上一次开放……还是春姐姐蜕生,秋实老大就任秋长老一职。四季长老更替——这种大事是要开玄池的。那时候,我都没出生呢!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人物,当然,或许我只是一棵树、一只鸟……之类的,魂灵轮回,什么样都有。”   君既明说道:“前尘已过,如今这一世,你已踏入了仙途。”   入仙途者,前缘犹在,却无来生。   求仙入道,便是入了一场没办法回头,没办法后悔的局。   “是啊。”桂小山说道,“但我不后悔。”   他问道:“君兄,难道你后悔吗?”   “……我也不。”   君既明说道:“不曾后悔过。”   说话间,云舟终于缓缓在一处山谷停下。   将云舟打散,桂小山用云歌教授他的办法把散开的云归拢,捏指掐诀,将山谷里的隐路开启。   “呼……”顺利开门,桂小山松了口气,他还是第一次做引路玄池的事,好在没出错。   “君兄,就是这里了!进入玄池需要有掌教的灵气认证,出来时却是会自动开的——等你出来,云舟会自动聚拢,再将你送回玄清教。”   他说道:“你放心,云舟里有师父刻制的阵法,肯定能把你妥妥当当送回来。”   君既明失笑:“我不担心这个。”   他问道:“你怎么回去?”   “呃……”桂小山支支吾吾片刻,说道,“君兄,我不急着回去。”   他小声谨慎道:“郁衍要去十万群山一处取点东西,我昨天和他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咳,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君既明微微一笑:“这取决于我回去的时候,你是否回去了。”他一眼看破,“你瞒着他们出来的。”   桂小山:“……是的。   他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很快就回来。等你回玄清教的时候,我肯定回来了!”   不想再说这件事,桂小山指了指已经显露的入口,“君兄,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处便是玄池。”   与桂小山分别,君既明独自进入山谷隐路。   穿过一截狭窄的通道,视线豁然开朗。   此处虽说是在山谷底下,没有阳光朗照,却依然生机勃勃。   或深或浅的小草铺就了他所行走的这一条路,草丛里零星冒着一簇簇花朵,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应有尽有。   行过这一段由花与草指引的路途,君既明来到了道路的尽头——   那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地下溶洞。   溶洞四角生长着四棵高大的树木,撑起了高高的空间。   枝繁叶茂的四棵大树,树冠如云,延伸开来,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   树冠覆盖下,是受大树庇护的各色小型草木,惬意栖息。   溶洞的正中间,便是玄池。   水面飘荡着朦胧不散的白雾。   玄池水是温热的。   池水荡漾,蒸润明净纯粹的肌肤。君既明静心凝神,在玄池水的调谐下开始运转功法。   他同桂小山、同玄清教众人都澄明过,自己是一介散修,没有师承。   如今,他主修的,自然也不是太衡宫的功法了。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浅淡飘过,留不下痕迹,掀不起波澜——   前世的君既明,身为太衡宫大师兄,修行的自然是太衡宫的至高秘法——《太一神霄本源经》,除却心法外,主修的是剑法。一身剑术,多半承袭自太衡。但等君既明修为大成后,便开始自创道术了。   《太一神霄本源经》直至渡劫境,甚至传说飞升之上亦可修行,前世君既明入道以来,一直修行。   但剑法与心法不一样,那是实战的法门,君既明创造过、留在太衡宫的剑意真法便有数十篇。   既然离开了太衡宫……   《太一神霄本源经》自然是不能练了。   这段时日,君既明反复思索过,自己该修行何种心法。   道取万家,博采众长。   前世的他,研习过许多门派的经卷。甚至于其他门派的弟子,也会同他请教本门心法该如何精进——   不若自创一法。   取太一演化万物之意,合阴阳五行生灭轮回之法。   山川日月,星河万象……   就此一念间。   相生,相灭。   变化无常无穷,唯我不变。   “……”   一□□法运转完毕,君既明睁开眼。至此,他体内一直游散的灵力,终于有了既定的运转道路,可以生生不息自行循环。   自己于玄池中忽有所感创造的心法……   或许不简单。   君既明心里闪过这般念头。   只是这心法叫什么名字呢?   ……罢了,以后再想。   他抬头看向溶洞穹顶。   与他正对而望的方向,接近穹顶的树冠上,似乎有一位不速之客。   他藏得很好,但在自己功法寻转之际,那一处树冠上传来了响动——此方玄池,虽然孕育勃发草木,却不存在有灵识的生物,因此发出响动的,不可能是溶洞里本身就有生物。   是谁?   君既明从容自若,凝望着那郁郁青葱的树冠。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等上好一会。   那位不速之客却没让他等那么久。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他就看到了不速之客的真容:   青葱树冠,纷繁绿叶中,颤颤巍巍冒头了一朵淡红色的小花。   ……是一朵长生花。   那小花冒头时,谨慎小心。   彻底于树叶丛中出来后,便有一种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摆烂劲,从上方一跃而下,飘飘然落。   君既明不自觉伸手,想要去接。   花却落在了玄池中。   九重花瓣随水飘荡。   朝着君既明的方向游。   君既明望着这花,陷入了沉思:   他从前养的小花,第一次开花时,开的花是白色的……当然,后来一直生长的,都是白色的长生花。   也是九瓣。   唯独花色不同……   他与小花没有灵契,却曾贴身相伴百年。   那一百年中,最鲜亮的记忆,就是他的小花。   ……眼前的这朵花。   好熟悉。   似乎,就是他养的那一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藤蔓,变换了颜色。 第47章   ……香。   ……好香……   那是一个春天。   在那以前,祂可以是生命坚韧的长生花、是路边的任何一株小草、是天空永不停息的云、是河流中的波纹……   祂是万物的所在。   但在那样一个春天。   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一天。   祂嗅到了。   令祂痴狂如醉的香味。   散漫的意识因此汇聚,因此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祂借用一株长生花的视野,看到了他。   他身上的华服,因为与凶兽搏斗有了裂痕,露出如玉般温润的肌肤。肌肤温润,线条却是健美有力的……而沿着线条蜿蜒而下,落到泥土中的……   正是他的血。   也是香气的来源。   被高高束起的白发,因为他的弯腰而垂落。   荡漾在他的颈侧,沾染上他的血。   像一柄利剑垂首。   窸窸,窣窣……   战斗让他受伤了,但他并不急着走,因为还要采摘一味灵药。   祂在藤蔓中,在悄悄随风飘飘的叶子中,观察他。   他要走了。   跟上……   再跟上……   昏暗的,冷淡的山洞中,燃起猝然的火光。   他闭上了眼睛,盘膝而坐,打坐调理。   跟着他跋涉的藤蔓终于找到了机会。   爬过,他的衣袍。   钻入,他的伤口。   蜿蜒,他的血肉。   咕噜咕噜咕噜……   就是这样的香气!   祂晕陶陶的,不知今夕何年。   “……唔,你是什么东西?妖族?”   直到温热的触感唤醒祂。   祂再度醒过来。   青年对镜而立,衣裳半褪,手捏着从他伤口处冒出来的绿色藤蔓,颇为费解。   我……是什么东西?   “藤蔓,花苞,叶脉走势……长生花?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啊。   原来我是一株长生花。   祂想到。   于是,祂有了归属的物种。   这样度过了一百年。   他闭关了。   长生花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做君既明,是太衡宫里好厉害的一个人,人们总是追逐他。   破妄而洞虚,还真入神游。   长生花和他一起闭关了。   醒来时,却已经不在他身边。   长生花在路人的瞳孔中,读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和君既明一般,叫做人族。   所以……   我原来不止是一株长生花?   我现在变成人了?   总之。   长生花跌跌撞撞的找到了太衡宫。   “……舒徊。”   遇见君既明的第一百零一年,长生花以一名人族的身份,有了自己的名字。   ——“小花,自己过来。”   他又在说话了。   湿哒哒的小花,透过玄池蒸腾的雾气,窥见他澄清的黑眸。   现在的他,在邀请自己。   ……自己,被发现了。   懊恼的小花试图耷拉花瓣,但已经被池水打湿的花瓣,不能再往下耷拉了——已到极限。   起初,是了,他起初是怎么想的?   舒徊思索着。   他只是想待在树冠上,和君既明短暂的处于同一空间里。   却在君既明创法的那一瞬间,心荡神驰,难以自己。   露了破绽。   这朵可怜的小花,和君既明隔着一掌远的距离,不动了。   僵持在原地。   玄池水雾蒸腾。   似乎,只是一朵普通的小长生花,也许……此处玄池生长了他没发现的长生花藤蔓,这朵花正是那上面脱落下来的。   但君既明不相信巧合。   入玄池前,他没有将济世剑带过来。   身侧没有称手的兵器。   呼吸须臾,君既明凝气成兵,右手里陡然出现了一柄短刃。   坚持不动的小花怔住了。   那短刃朝里,指向君既明右半身的上方,他曾经栖居过一百年的地方……   这不可以!   满腹犹疑抛却,舒徊借着从玄池中汲取的灵力,猛然一跃,试图要去挡住锋利的尖刃。   ……刀刃却没有碰到他的花瓣。   他茫然着。   君既明撤去灵力,短刃消散为无形。他垂眸,俯望着趴在自己胸膛上的小花:“还装不装?”   “……”小花晃了晃。   他被君既明捧在手里举起来,和君既明平视。   君既明问他:“能听到我说话么?”   舒徊用花瓣拍了一下他的掌心。   这是他们的暗号。   君既明便懂了。   还能够听到自己说话,有一定的自主意识。   记得自己是谁,有彼此相处的记忆,无需他重头教起。   “方才的行为,是故意吓唬你的。”君既明坦然承认,又认真询问他,“但现在是真的征求你的意见,要不要重新寄生回来?”   说话间,他的指间隐约浮现一柄新的短刃。大有一旦小花答应,他就将短刃刺进身体的意味。   “……”   心动。   但是还不可以。   舒徊拍了两下。   感受到花瓣在掌心里拍了两下,君既明声音放轻了。他问道:“为什么?”   凭什么不回来?   他生气了。   舒徊……舒徊好急——他与君既明没有灵契,无法完成正常灵主与灵族之间的心灵通话,而当他离开君既明的身体,不再寄生其间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心意相通的最后一个方法也失效了。   好在君既明意识到了。   只会拍动花瓣的小花,回答不了“为什么”这样复杂的问题。   于是君既明换了个问法:   “你想不想回来?”   小花轻轻拍了一下。   那就是想。   “因为某些原因,现在不能回来?”   小花继续拍了一下。   “是你的原因吗?”   小花拍了两下。   “那就是我的原因?”   小花肯定的拍了一下。   是的,他要回来,最起码也要等君既明入识微境以后。   舒徊已经等了六百年了。   他不介意再等一等……   君既明的升阶是最重要的事。   他渴望再次回到君既明的怀抱,渴望再次被君既明喂养……但绝不是现在。   当务之急,是让君既明的仙基稳固,能够完美无损的开府入识微。   君既明凝眉思索片刻,继续问道:“是修为么?还是年龄?前者,拍一下。后者,拍两下。”   他记得,遇见小花的那天,正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小花拍了一下。   是他的修为。   “识微,金丹……?”   话还没问完,君既明便感知到小花又在他的掌心里拍了一下。   只有一下。   那便是识微境界。   ……仙基?   君既明已然了悟的小花的顾虑所在。他微微一笑:“好,那便等我识微境。”   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小花伏在他的掌心。   君既明说道:“接下来,问几个有关于你的问题。”   “第一个,你现在好不好?”   好不好……   舒徊迟疑着,好与不好,应该如何定义呢?   若要舒徊自己来说。   现在的时刻,便是六百年来最美好的时候。   当心灵有所寄托,久等终有回应,欢欣雀跃的时候,是感知不到痛苦的。   那痛苦在对比之下,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舒徊拍了一下。   他很好。   “第二个,你认识青云真人——我猜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你出现在了这里。所以,你来回答第三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而复生,对么?”   ……这就是君既明。   他的……师尊,他的灵主。   一切秘密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舒徊缓慢而肯定的拍了一下。   君既明轻轻笑了笑。   当他意识到这朵花就是他养过的那一朵,就是舒徊时,他便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问出口,是为了确定。   而显然,确定的结果与他猜测的一般无二。   ……值得么。   君既明心中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了这样一句话。   他不用多想,都能明白的一件事:让自己复生必然是有代价的。   因为修士本无轮回。   从他复生的那一刻起,这条天地法理铁律就被打破了。   但他不会拿这个问题去问舒徊。   君既明平视着掌心里的小花,说道:“我不问你做了什么,也不在此刻刨根问底要一个原因……我等你自己告诉我。或者,我向现实中去寻。”   他的复生,已是既定的事实。   而那些前世的,未了结的因果前缘,在他复生的第一天起便再度缠绕了他。   他要的答案,就在其中。   为什么死,为什么活……   ……为什么而执剑。   他从玄池中起身,穿好衣袍,苦恼的看向小花:“我怎么把你带出去呢?”   没办法寄生在他身体里的小花,该如何才能与自己一起行动?   把小花从玄池里带出去很容易,只需要捧着他就好了。可是到了外面的世界……   君既明的视线落在玄池旁的树木上。   “……”   舒徊明白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催生了一小节硬质的藤蔓。   恰如一柄发簪。   君既明抬手解开发带,换成了小花寄身的发簪。   沿着来时路,他走出玄池所在的隐谷,乘上云舟返程了。   山河万里。   滚滚东去的清江,一扫来时的惆怅,去时唤起的,是舍我其谁正当少年的豪情意气。   云间的风穿过君既明的发丝,吹着他的发尾飘摇。   君既明以指为笔,在云舟的阵法上划了一道阵纹。   云舟的速度放缓了。   他坐在云舟上俯望。   一去无尽的清江水,连绵万里的茫茫群山,天水一线的皑皑雪山,以及耀耀煌煌的金灿日光。   “小花,你看。”   ——舒徊,你看。   看这世间万物亘古如常,人世浮沉变幻。   而我们有幸……   于六百年后,再相逢,再同游。 第48章   君既明从玄池回来后,没见到桂小山。根据琼冬的说法,青云真人在上午时突然起意,想要见他,却发现人跑出了玄清教……   总之,等桂小山和郁衍回到玄清教以后,他就被等候多时的云歌带回存光殿了。   “你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他啦!”琼冬幸灾乐祸道,“长明,你有事找他?找我也是一样的——”   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小山能做的事,我肯定也能做。我是他师姐,肯定比他靠谱吧?”   ……玄清教弟子的逻辑,都很奇妙。   君既明如是想到,说出自己的问题:“既然如此……我是想请教,不知道教中弟子平日所用的符篆、灵兵需求几何?……还有灵丹。可有什么特别需求的么?我记得上回来通溪谷时,见到过售卖此类用品的商铺。”   琼冬有些吃惊。   她读懂了君既明问题下的潜藏含义。   “长明兄弟,是想要自己售卖?”   听着像是一位行家里手,在做开店前期的市场调研。   琼冬很佩服这种有思路的人,因为她开店铺完全是头脑发热,兴之所至,别的一概没想……开了店,才知道要做的事有多少!好在后来她把桂小山诓骗进来一起受难了。   “不错。”君既明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只听他说道,“想必琼冬师姐看出来了,我先前遭逢变故,如今身无分文,囊中羞涩,做客玄清教后,秋长老提供了一笔不菲的通用点数供我使用。但是……”   “但是,自己赚来的最安心!”琼冬接过话,若有所思,“再有,通用点数只能于我教中使用,我看长明兄弟神貌非凡,必然不可能偏安一隅,只待在玄清教。恐怕等伤养好以后,就要启程出发了吧?”   “……是。”君既明说道,“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更重要的是……   他又要开始养花了。   “那确实应当备点灵石。”琼冬说道,“售卖时,只接受灵石交易便好了。你别看虽然我们教中常用的流通货币是通用点数,但是弟子们手头的灵石……很富裕。”   她是一点儿也不瞒着君既明,全然为他着想,把弟子们的底都说了。   “我于符篆、阵法、冶炼一道上还算精通,灵丹药理同样略通一二。”君既明说道,“琼冬师姐在玄清教多年,想必最清楚弟子们需要什么?”   这些剑术外的旁门偏道,多是君既明前世自己钻研的。他生性聪颖,悟性超绝,只是闲暇时翻阅一番,便能有所收获。   ……但真的开始深入钻研,还要属开始养花之后。   养花是很花钱的。   君既明自己的一切花费,都由太衡宫与君家一力承担了。   但唯独养花的开销,是君既明自己花时间、花精力赚来的。   一则,明河真人与君家不知道小花的事,不知道他养了一株长生花。   二则,这是他的花,当然只能花他的钱。   如今,被他精心养育的小花只剩下孤零零的花朵,当然要重新养了。   再来一遍,君既明得心应手。   “不错不错!我很清楚!”琼冬关心道,“那商铺问题,怎么解决?唔,你写份申请,我帮你去找勤务殿‘协调协调’,保准很快帮你办下来,怎么样?”   ……你这个“帮我协调”,是正儿八经有商有量的协调么?   君既明很怀疑。   他拒绝了琼冬的好意:“多谢琼冬师姐。但我已经有打算了……”   琼冬困惑:“什么打算?”   和有脑子的人说话真麻烦!   君既明笑道:“我看小山的商铺位置便很不错。我准备与他商量,在他的桂树寄售,给他寄售费用。”   琼冬说得不错,君既明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等他服用三道灵方,就要准备离开玄清教了。   玄清教很好。   远在西梧洲,又居十万群山间,纷争不扰,尘乱难侵,可谓是一片世外桃源。   但人总不能永远待在桃源里。   何况……   他还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   还有许多前尘旧缘,没有了断。   既然决定离开,商铺选择怎么方便怎么来是最好的。他需要使用的时间不久,只有住在玄清教的这一小会。   桂小山在通溪谷闲置的那棵桂树就很合适。   “还能这么玩?”琼冬恍然开悟,“还能这么玩!”   君既明笑了笑:“勤务殿不曾禁止寄售的行为吧?”   “肯定没有。”熟读门规及各殿殿规,身经百战的琼冬果断道,“绝对没有禁止寄售这种说法。”   “所以啊……”君既明说道,“小山应当不会拒绝。”   “他岂止不会拒绝。”   以自己对桂小山的了解……琼冬说道,“他不会要你的分润的。”   “无妨。”   君既明早有主意。   “不能让朋友吃亏。如果小山不要分润的灵石,也可换成其他东西。”   不错不错!   琼冬相当满意。   小山师弟这个朋友交得真好哇!   “你来问我,算是问对人了!”琼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玄清教弟子们日常耗用得多的品类,歇了口气,旋即补充道:“但是,长明,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   “请讲?”   “要论什么最赚钱,还得是定制化!”   琼冬慨然道。   “嗯……我知道。”   定制的生意,当然是赚钱的。   可问题在于——   君既明说道:“我初来玄清教,做定制的生意,恐怕没有客源。”   “这完全不是问题啊!”   琼冬眼睛放光。   只怕最开始没有客源,不怕自己做不了。   长明兄弟肯定有能力做!   她轻轻咳了咳,暗示……不,明示道:“你眼前,不正有一个急需定制、且在玄清教很有名、可以当活招牌的人?”   她在说她自己。   君既明打量她的神色。   琼冬是认真的。   “师姐有什么需求?”   “我的箭要换一换。”   琼冬提出需求:“只是打猎使用,不做我平时用的灵兵,以你入玄境的修为,应当是可以做的。”   琼冬如今是元婴境,以入玄境的修为很难冶炼出适合她日常使用的灵兵。这是修为境界的限制,与是否具备能力无关。   君既明沉吟片刻。   琼冬与桂小山相熟,又是冬长老的真传弟子,显而易见是玄清教的新生辈的中坚力量。   “琼冬师姐。”   君既明神色郑重,琼冬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啊……怎么了?”   “若是师姐愿让我入内一观你所修行的功法灵力走向,除却打猎使用的弓箭外,我可单独写一套符文阵法,用于你的灵兵铭文——只是我如今只有入玄境,需要请师姐,另外找人篆刻上去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当然,这个请求有些冒昧。若师姐不愿意,也可只做弓箭。”   被他人用神识入内,窥探自己的功法灵力运转,是一件极其有风险的事。   通常来说,只有手足至亲敢托付。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琼冬一拍桌。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她果断答应道:“没问题,师弟,什么时候方便!”   君既明:“……”   他提醒道:“师姐,你不用再考虑一下吗?我会用自己的神识和灵力,探寻你经脉中的灵力走向。”   “考虑什么?”琼冬摆摆手,“不用考虑。长明兄弟,你办事,我放心。”   君既明:“……”   玄清教的弟子,怎么都这般没有心眼?   还好,遇见的是自己。   他是个好人。   “既然师姐信任我,便现在开始吧。”君既明说道,“为师姐定制完样品,我要去春长老处忙几日——与她有约在先。介时,便请琼冬师姐帮我多宣传了,若是有想来咨询的弟子……”   “若是有想要找你定制的弟子,我先给你登记着!”琼冬表示包在她身上,“长明兄弟,我不仅知道哪些人有需求,还知道他们能接受什么价位,你放心,我肯定帮你精挑细选把关。”   正好最近没架打,无聊。   琼冬美滋滋的,终于有一桩事可以忙活了!   她愿意自动干活,君既明当然乐意。   琼冬伸出手腕,请君既明搭手入内观探。   片刻后,君既明收回手,又仔细听取了琼冬对于她未来打猎所用弓箭的构想需求,挥笔写就一张材料单,“师姐,材料需要自备。符文阵法,到时候与弓箭一同交付。”   “好好好。”琼冬接过单子,扫了一眼,“师弟,这材料是不是太简单了!”   简单?   君既明道:“师姐觉得太便宜了吗?”   “若是我有更好的材料……”琼冬试探说道。   “师姐可一并送来,凡是送来的材料,我便默认是可以使用的。”   “好!”琼冬说道,“稍晚些时候,我送到府上去?”见君长明点头,她顺势提出,“长明兄弟,我们来交换传音信息吧,我过去之前,提前与你招呼。”   末了,琼冬十分满意的目送君既明离开。   走出琼冬的商铺,君既明夸赞道:“刚刚很乖,没有闹。”   头顶发簪上的花瓣,似是很努力的试图拍了拍他的头发。   我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闹脾气。   舒徊想。   明明你是因为我才做这样的事……   失算了。   自己出发前,应当想个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告知君既明,支取灵石宝物的方法。   或者让青云真人转达,以青云真人的身份,不可能做出贪墨之事。   但舒徊全都忘了。   ……只能等可以心意传音的时候了。 第49章   对一位具备大乘后期境界阅历的修士来说,炼制元婴境修士使用的灵兵,再简单不过。   何况,琼冬送来的炼材相当奢侈。   君既明给她开出的材料单一共二十一种,琼冬送来了四十二种——除却材料单上本就有的二十一种炼材外,她还送了两份属性与那些炼材完全一致,但品级种类更好更高的炼材。   这也是冶炼里不成文的规矩了:客户送来的自备材料,都能供炼制者使用,其中若有未用完的,炼制者不必归还——统一视为已经用过了——其中的差额,便是炼制者在常规手工费外,能够收取到的额外收入。   ……看不出来,她是一位有钱人。   总之,琼冬的定制单,对君既明来说只是一个没有丝毫难度的小活。   依照约定的时间,把定制的弓箭和符文阵法图纸交给琼冬以后,君既明便带着小花躲进了春长老的萦回谷,埋首经卷,不闻窗外事。   对于他交付的成果,琼冬自是相当惊喜!十分满意!   新制的弓箭即刻将从前的取而代之,成为了她的常驻配饰。与此同时,她十万火急加钱插队找了位教中相熟的长老,请长老出手,在她的灵兵上加刻了君既明给的那套符文阵法。   “好家伙!琼冬,你这套图纸,哪里来的?”长老抓着琼冬追问不休,“整套的纹路构建全都基于你们这一脉的心法特性……冬长老亲自出手了?不不,她不擅符阵——”   长老用力拍腿,仰头叹道,“你早说是这么一套精妙的符阵,我就不收你的钱了!”   对于他们来说,有幸铭刻一套从未见过的全新符阵,能够从中学会、体悟的知识才是最宝贵的。   “啊?”   亏了!   琼冬一边震惊,一边试图讨价还价,“那您把钱退给我吧!这年头,攒点家当不容易!”   “……想得美。”长老白了她一眼,琼冬皱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好吧。”   “但也不是不能商量。”   琼冬打起精神,“噢?怎么说?”   “咳,只要你愿意为我引见这位大师——手工费我就不收了。”   长明兄弟想要客户,自己想要白嫖……长老提出来的要求,无异于雪中送炭,给她琼冬送了一桩无本的买卖——   血赚!   “没问题。”琼冬说道,“实不相瞒,这位大师就在教中居住,如今正托付我帮他寻找些单子……”   “噢?”长老喜笑颜开,在玄清教好啊,自己近水楼台先请教,“他在哪?”   “长老,您别急。”琼冬安抚道,“他这几日在春长老处闭关,托我帮他寻订单,您可以先在我这里登记……我看看,您是第一个登记的人呢!”   她朝长老展示自己的册子,“您放心,我保证,您会第一个见到他——现在,是不是得帮我刻符阵了?”琼冬搓搓手,迫不及待想要给自己的老婆换上新衣服。   “好说好说。”   琼冬请的这位长老,本就娴熟此道,与冬长老一脉的交集不少,对他们的功法也算熟悉,如今铭刻起来,自是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等候了些时间,琼冬心满意足的带上了自己的新手套,五指有力舒张复握拳。   ……太爽了。   原本使用灵兵,无论炼化的程度几何,总有一种是借助了外物的感觉。而现在……这手套戴在手上,仿若无物,灵力运转时,便如同是她本身的手掌般灵动。   好了,是时候给长明兄弟去打广告了!   .   莺飞草长的时节。   鸟雀松快啼鸣,仿佛是在为终于从存光殿课业里脱身的桂小山欢呼鼓掌。   青云真人突然冒出来的父爱如山,压垮了桂小山脆弱的身板,待在他身边被教导一番后,桂小山只想回到他的梦云山,狠狠地睡上四五六七天。   这么好的时节,不用来睡觉,可惜了。   唔……就这么决定吧?   一切其他的事,都等自己睡醒以后再……再说……?   桂小山迷惑不解的看着眼前的拥挤场面,转头望了望明月清风的存光殿,目光又回到前方。   这儿是存光殿附近吧?   怎么吵闹拥挤得,像是通溪谷呢!   还得是集体打折促销的通溪谷!   勤务殿在哪里?有人占用存光殿附近的土地卖东西不管管吗!   只需一个瞬息,聪明的桂小山便锁定了事件的真凶——主要是真凶也没有隐藏,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简单的桌子后,嘴里还高声喊着、不,是桌子边停着一只机关鸟,鸟儿在不停地播报着:   “排队、请有序排队——五万灵石以上的客人请排正中间、琼冬面前的队列。其余客人请自行选择左右两侧排队——没有差别,请填单登记等候筛选。”   桂小山:“……”   这傻鸟,不是郁衍他们闲云堂的东西么?   原来郁衍不知不觉中跟琼冬同流合污了!   桂小山大为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   他只是被师父抓回去,不闻窗外事的学了几天,怎么感觉外面的世界过了几百年?!   桂小山加快步伐,走到了队伍边上,被一位师兄喊住:“小山,不要插队。”   桂小山弱弱道:“……我没想插队,师兄,你们是在买什么?怎么还需要排队验资呢?”   这不是外面琅天阁那种拍卖行做的事么?   “我们啊,是在……”   师兄的话还未说完,被琼冬打断了:“小山弟弟,来!就等你呢!”   “啊?等我?”   桂小山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的走过去。   被琼冬一把按在桌子后,交给他一叠空白的、只写了问题的表单,“师弟,长明兄弟的事,你来帮个忙吧?来——”她拍了拍桂小山的肩膀,教学道,“来一个人,你就按照表单上的问题顺序问他们,填写登记好就行。”   懵逼的桂小山,刚刚从存光殿出来,就被琼冬拉去当了苦力。   桂小山看了看已经走到边上活动筋骨的琼冬,低头再看看手中的纸:“……”他抬头看向面前排队等候的师姐,“这位师姐,姓甚名谁,修为几何,预算几何……”   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桂小山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短暂。   他接待了二十来位师兄师姐,每位师兄师姐围绕着表单上的问题,都聊了不下一刻钟乃至两刻钟的时间。   终于,等到了机关鸟报时:“结束啦,结束啦,明天老时间,老地点,最后半天登记,想来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请尽早排队——”   它盘旋在空中,叫嚷了三四遍,仍在排队的人群渐渐散了。   桂小山脱力,瘫倒在椅子上,语气哀怨:“琼冬姐姐,你们——你、君兄、郁衍,趁我不在,做什么事呢?怎么还能丢下我做事呢!”   他可不是轻易被打发的人!   他还记着呢!   刚刚琼冬说的是“长明兄弟的事”。   “哎呀,我知道呀。”琼冬十分冤枉。   身为师姐,她当然了解桂小山,这不,她就把接待的地点选在了离存光殿最近的地方,只要桂小山出来便能见着。   听她这么说,桂小山颇为无语:“……那我还要谢谢你?”   “没错。”琼冬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了,刚刚不是让你帮忙询问登记了吗?你参与进来啦。”   “这还差……”桂小山的余光被幽蓝的光泽攫取,他奇道,“师姐,你的灵兵,换新的了?”   不是说灵兵就是自己的爱人,死活不会换么?   “非也非也。”   琼冬伸手拍他的肩膀,正是等着他主动询问,欣然为他解惑道:“只是新刻了一套符阵。”   桂小山凝视几瞬,说道:“感觉不太一般。”   “从前的虽好,却感觉我始终是外人。”琼冬幽幽道,“如今终于是内人了。”她看向桂小山,“师弟,你看我还有哪里不一样?”   哪里?   桂小山后退几步,仔细打量。   妆容……不。   着装……与往常无异。   嗯……?   背后箭囊中的是……   桂小山说道:“你打猎的工具也换了?”   琼冬笑道:“不错!”   她颇为宝贝的把箭囊取下,递给桂小山:“喏,看在我们师姐弟的份上,借你看看。”   箭囊里放着七支箭。   每支箭各不相同。   桂小山大为震惊:“你去哪里打劫了?!最近山里又有不长眼睛的山妖了?”   琼冬:“……你能不能想我点好的。”   桂小山讪笑:“这,这不是习惯了么……”   他心思活络,已然把琼冬的炫耀和方才的长队联系起来了:“莫非,你们在一起做生意?”   回想起来,他询问的那些个问题,总结起来,不过是师兄姐对灵兵、丹药、符阵等等的需求……   “算是吧。”   琼冬说道,“准确来说,我们在给长明兄弟打工啊。”   桂小山:“!”   他瞬间反应过来:“师姐,你的灵兵、弓箭……都是君兄炼制的!”   “对啦——”琼冬大笑摊手,“但是没有奖励。”   “可恶。”桂小山懊恼道,“我错过了这么多!”   “不多、不多。”琼冬揽住他的肩膀,说道,“正好,我与君兄商量了,这桩生意里有件事,非你不可。”   桂小山将信将疑,听她往下说。   琼冬话锋一转,“走吧,机关鸟还给郁衍,路上说。” 第50章   莽莽群山间。   山清水秀的某处溪谷。   桂木枝搭起来的简易烤架上,金黄焦脆的大鹅肉香四溢,旁边搭配的烤鱼香酥,香气诱人。   “……唔,可是……”桂小山一边嚼嘴里的食物,一边思索,“不太对劲吧?”   琼冬不服,追问道:“哪里不对劲!”   桂小山:“都已经开始定制了,还需要我的桂树干什么!”   他怀疑道:“师姐,你不会也看我不太聪明来诓我吧?那你……”   “那我可是诓错人了。”琼冬接话道,“好好好,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真没骗你。开动你的小脑瓜想一想,就算我骗你,长明兄弟骗你做什么?”   她拍了拍手,“我如此机敏,当然想到这一节点了!”琼冬指了指在任劳任怨当厨师的郁衍,“这不,把你的小衍兄台一起拉过来做生意了。”   看在琼冬如此诚恳的份上,桂小山勉强洗耳恭听。   “小山你的店铺,就当中转站。一来,他们送来的材料,都可放在你那里;二来,长明兄弟若有做好的定制单,可以直接让买家去你的店铺里取;三来,若是有并非定制的产品,也可放在你那里售卖。这几日宣传造势下来,心动的弟子不少——”   琼冬一边夸君长明的功底,一边顺势吹捧自己:“果然,打架最容易出名!拿到长明兄弟为我炼制的灵兵后,我的排名那是蹭蹭蹭上涨。”她边品味嘴中的鹅肉,边摇头晃脑,“我太聪明了。”   存光殿前,能够排上那般长的队伍,琼冬的亲身宣传要占大半的功劳。   回归正题。琼冬正色道:“但最近有需要的定制单,恐怕都来的差不多了。”   桂小山抽抽嘴角:“师姐,你都要把他们的家底掏空了。”   他亲眼见证,琼冬出的问卷题目,一题比一题狠……而且,琼冬对弟子们的家底情况都比较清楚,如今有两三位已经议定价格的……   那价格,桂小山看了都落泪。   可着熟人杀。   琼冬不以为意:“长明兄弟的手艺,值这个价。小山弟弟,你得信我!我不可能让教中兄弟们吃亏的。”   而在这个基础上,能够不让师父特地交代过要礼待的长明兄弟吃亏,就是双赢。   “所以啊,除了定制单,也要做一点大众化产品嘛。”   琼冬如是说道。   桂小山无语片刻,说道:“姐姐,你此刻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你的装修铺不盈利?”   “……”   琼冬拍了拍他的脑门:“小孩子懂什么,那叫做梦想,我不靠装修铺吃饭。但是长明兄弟指着生意挣灵石呢!”   “噢……”桂小山恍然大悟,“所以,要给他挣多多的灵石?”   “没错。”琼冬严肃道,“你也不想出去被说玄清教的弟子都是穷光蛋吧?”   “……我虽然不这么认为。”桂小山幽幽道,“但是外面的人似乎不这么想……”   琼冬哼了声,“他们?以外物取人的俗人,不必在意——”   郁衍微微一笑,说道:“上回琼冬师姐出山,可是好好教训了一回。”他轻声道,“闲云堂的画册里还有这一节呢!”   桂小山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的《群芳录》是不是要改一改?”   郁衍不想接话,但桂小山不往下说了,一双眼落在他身上,显然是等着他问。   郁衍:“怎么改?”   “加点互动?”桂小山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不,加一点人物故事进去……”   郁衍:“……胡编乱造?”   桂小山瞪大眼睛:“啊?”   他义正辞严:“小衍兄台,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桂小山谦虚道:“这叫春秋笔法润色,总之,说的都是夸他们的事……再说啦,你们闲云堂的书,润色的还少么?”   他嘟囔道:“也没人找麻烦嘛。”   “……所以,你拉我入伙?”郁衍服了。   桂小山讪笑:“合理利用资源嘛,小衍兄,让我在闲云堂的大树下挡挡风雨吧!”   越说越觉得可行,桂小山拿着吃完烧烤的桂树枝,和郁衍在地上比划起来。   琼冬吃饱喝足,起身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对了,回去直接记得用道术把身上的味儿散一散。”   正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桂小山动作一顿:“啊?”   他震惊地看了看已经被三人瓜分干净的烤鹅和烤鱼——烧烤架都被他拆下来当笔用了,再震惊地看了看琼冬。   琼冬一脸理直气壮,似乎完全不懂他在惊讶什么:“干嘛?”   “散味干嘛——”桂小山震惊道,“你不是说,这是你打猎打到的猎物吗!贡献出来给我接风洗尘!”   他可是检查过了,大鹅身上确实有箭痕,不像是假的。   琼冬眼睛往天上看,就是不看桂小山:“哈哈……我也没说错吧?我在池水边上观摩,它自己撞上来的,怎么不能算我的猎物。”   桂小山:“……哪位长老的鹅?”   “我敢随手拿的,你说是谁?”琼冬说道,“夏长老闭关了,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出来,桐湖的鹅天生地养的,只不过靠近他那儿罢了。”   因此——   琼冬纠正道:“这不算夏长老养的鹅。”   没错。   逢年过节的,夏长老都会随机挑选幸运鹅给他们当加餐。   桂小山服了:“真是被你坑了!”   琼冬:“我才给你送了一桩生意。”   “呵!”桂小山难得聪明了一回,“君兄本来就想找我寄售吧!”   “吃都吃了,想开点。”琼冬安慰道,“这只鹅撞上了我的箭,本来就活不成了。”   她这回是真准备走了,“你们慢慢商量吧,明天老时间老地方见,最后半天登记完,清点清点,我单独找几位师弟妹聊一聊。”   桂小山嘴角抽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合着这是已经有物色好了的潜在客源啊。君兄找琼冬师姐来做这件事……真是找对宝了。   唔,给他发个传音吧。   告诉君兄自己终于从存光殿中出来了,顺便强调一下自己不会收分润费……太见外了!   .   萦回谷。   从高空俯望,萦回谷山势曲折,弯弯绕绕呈“回”字形,春长老的日常居所,便在萦回谷两个口字的正中间,除此之外的药房、丹室、书阁等等……均分布在里面这个口字的线条上。   至于两个口字中间、乃至于最外围的口字,则是整个萦回谷的护卫,春长老栽种了许多自己培育的凶性灵植,看家护院。   回字四方八正,春长老的萦回谷,以东北至西南为分界线,此线以北以西是冷寒清寂的枯木凶草,此线以东以南则是初春和睦勃勃生发。   而君既明与舒徊如今所在的书阁,正是在草木萌发的东南方。   第一天来萦回谷,春长老见了君既明,将自己整理的道术专论纲要交给了他——虽说是纲要,只有提纲挈领之能,但春长老的纲要极其完整,对于其中道术的讲解已然十分详尽了。   君既明读完第一遍便明白了春长老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让自己来当助手,帮她做援引佐证的活,但实则是让自己来学她的道法。   ……也不一定要学会,只是将道术摆在他面前,他能从中领悟多少,全是凭借他自己的本事。   春长老将纲要交给他便不再管了,只说过几日来看他的成果,颇为信任。   萦回谷中,一时只剩了君既明和舒徊两人……不,一人一花。   书阁没有他人,君既明便将小花寄身的发簪取了下来,放任乌发披散。   浅薄希金的日光透过窗,照在书案上,流光熔金,暖风熏醉。   君既明将木簪握在手中,又读了一遍纲要:“小花,你懂了么?”   春盈的理论……   确有可取之处。   舒徊不是从前不知事的长生花了,他已经懂了许多道理。   而此刻,只是默默听着君既明说,心中就已然满足。   君既明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长生花微微一笑。   小花随风晃动的花瓣有一瞬间的停驻恍惚。   君既明将他放在了自己面前,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翻开一册空白的书卷,执笔道:“我们来把它写成你能读懂的文字,好么?”   从前做过许多次的。   君既明很喜欢读书给他听。   在他还只是长生花的时候便是这样,等他成为君既明的徒弟,得授“舒徊”之名后,君既明依然如此。   舒徊对于人世间的道理,都是从君既明这儿学来的。   挥毫落纸,君既明在书卷上落下第一个字。春长老给的纲要精妙,道术幽微晦涩……适合同为在道术上研究颇深的大拿交流,却不适合初学者看。   君既明不打算将春长老的道术专论变成彻底的白话文,他只是准备将自己前世所阅的经卷道术与之印证,用自己的方式把春长老的纲要扩充一遍。   在挥笔落墨之间,他对于纲要中的道术的理解,便尽数倾泻于此了。   这是一场,他与春长老两个人默契的、隔着经卷书册的交流。   日暖草木盛,所思在身侧。   若是时间能这样流淌下去……   也很不错。 第51章   让人沉湎不记来处的暖风中,萦回谷里的山雀衔来一株小红果,放到君既明书案正对的窗台上,啾啾鸣叫。   君既明来的这段时日,这只小山雀一日要来三回。头一回送的是花,被舒徊奢侈的调用储存的灵力,吹起了一阵风,把它衔来的花吹落了。   它又衔来,小花又吹落。   如此往复两三回,小山雀自顾自的懂了:花太轻飘飘,容易掉。应该衔果子。   便换成了现在衔来的小红果。   个头不大,一枝上能有十数颗。   味甘而清,很是好吃。   君既明微微一笑,停笔,伸手拾起窗台上那枝小红果,在山雀啾啾鸣声中摘下一颗吃了,见山雀拍拍翅膀飞走,又取出一个空空的小瓷碟,摘下五六颗碾碎,红润的汁水落在瓷碟中。   再把小花放进去。   小花躺在瓷碟里,默不作声的把红果汁喝掉了。   他的花瓣似乎变得更红了一点。   君既明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仔细看了会。   舒徊:“……”   看、看什么!   唔,这个红果的味道不错……师尊似乎也喜欢吃。似乎是春长老在萦回谷里培育的新品种——他从前未见过,要想办法弄一点来自己种。   小花晃了晃花瓣,君既明愉悦的把剩下的红果吃掉了。   “最后一点写完,交给春长老,我们就能回去了。”   我们。   舒徊喜欢这个说法。   但他并不是很想出去。   ……外面人太多了。   萦回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是舒徊最喜欢的时间。   令舒徊想起了从前。   在他还是长生花时,寄身在君既明身上,满堂高坐,只有他和君既明知道,君既明端正衣冠下藏着一朵来历不明的花。   也是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五个夜晚,只有他在君既明的榻上安睡。   可是君既明必须要出去。   萦回谷的君既明继续提笔,在书写经卷。   舒徊在长生花中看着他,如是想到。   一时的欢愉,皆是虚假。劫数从来就在,而前世的他们,都忽略了。   他于人世千万劫中,铸造出了一个君既明活下来的可能……   便绝不要迎来失败,第二次失去他。   我当见证这一切。   舒徊神思跑偏,不知怎么想起了满嘴胡言的游负雪……讨厌他。   明明师尊最喜欢的是我。   ……不妙。   舒徊有了一朵长生花的烦恼:他现在的花瓣是红色!   师尊会不会不喜欢?   他悄悄偷看君既明。   君既明此刻却停了笔,在看他的玉佩。   小花从瓷碟里蹦跶起来,想要凑过去。   ——哎呀,被抓住了。   君既明好笑的抓住他的花枝,“怎么了?想看?”   他把长生花放到玉佩前,“是桂小山发来的传音。他从存光殿出来了。对了,你知道桂小山是谁么?”   我当然知道。   君既明不清楚舒徊的想法。他简要的叙述了一遍和桂小山认识的经过,让舒徊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桂小山成为朋友的。   舒徊被迫听他回忆。   “……”   可恶!   若非自己的本体被限制在了无名渊,自己才是第一个见到师尊的人……   舒徊想起了雾生汇报中提及的,君既明在暗窟挥出的那一剑。   暗室生光,何其惊艳。   他却未能目睹。   君既明虽不懂他心里的想法,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安慰道:“我和他们说,我叫君长明。暂时没有摊牌的计划。”   望着似乎精神许多的小花,君既明笑了笑,继续指着玉佩里的传音,同小花说道:“嗯,桂小山出来,和琼冬他们见面了,琼冬把我想借用店铺的事告诉了他……小花,等我们出去,就有顾客上门了。”   君既明支手托腮,畅想道:“很快就能挣到灵石!”   就这么决定了。   要快点把春长老这册道术专论的辅助工作做完。   君既明定了心,继续埋首书卷。   书案上,除了他正在写的这一册外,尽数堆满了他从萦回谷书阁中取来的参考经卷。   小花独占一地,被他放在最靠近阳光的地方晒太阳。   .   乖乖。   春盈看着毕恭毕敬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少年衣饰简单,只腰间坠着玄清教的玉佩,头发用一支长生花发簪挽起。   再低头翻了翻手中的经卷——少年交上来的成果。   咂舌称奇。   她就知道!   青云那孩子,不会无缘无故的看好一个人。   她在求知殿洞天中讲授的那一堂课,略微考证了君长明的理论功底,见猎心喜,加之青云的态度不一般,便决定让君长明来萦回谷自我深造一番。   自己只是随手为之,君长明却交出了一份令她十分满意的答卷。   春盈合上经卷,叹息道:“与你比起来,我门下弟子,尽皆愚鲁了。”   君既明拱手:“……您过誉了。”   他说道:“能拜入您门下的弟子,多半已是教中长老,自有其过人之处。”   “哦?”   春盈一怔,君长明这话的意思……   她来了兴趣:“你知道?是青云和你说过什么?”   君既明:“……”   一时失言了。   这……   既然青云真人不在,自己把锅推到他身上,是可以的吧?   况且,说是他告诉自己的,也不算冤枉。青云真人与舒徊认识,必然知道自己复生的事,秋长老处没有反应,意味着青云真人并没有告诉秋实,同理可推,他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是的。”君既明拿定主意,开口肯定道,“青云真人与我提过您的道法秘术,我略知一二,知道您的真身。”   春盈奇道:“他竟然同你说这等秘事。”   莫非自己还是把君长明的意义估算少了……   春盈的真身,几乎与玄池一般,都属玄清教的机密。   “那你说说,他跟你说到什么程度?”春盈兴致勃勃追问。   君既明抬眸望去,春长老用眼神催促着他。   君既明轻咳一声,“冒犯了……我知道您的真身为蛇,依循每九百年沉眠蜕生,蜕生之后,上一世的记忆沉淀,却依旧能以秘法追寻,但您通常不会这么做。”   春盈表情复杂:“……”   不错。   她通常不会这么做,因为在她看来,蜕生于她而言,便是一场轮回,开启了新的一世,蜕生以前的记忆,都是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了。非常有必要记住的——诸如学术研究之类,她会有专门的留影球、记录本提醒自己,除此之外的,尽皆凡事。   而对外人来说,他们只知道玄清教的春脉只由一人传承,从不公开真传弟子的身份,却固定九百年一轮换。   再内部一些的人,知道她有蜕生之事,却不会清楚……玄清教的每一任春长老,都是她。只以为是某种秘法仪式,能够让人将修为尽数灌顶传承……   知道她的蜕生之术真实面目的人,寥寥无几。   而君长明竟然连这一点都知道!   春盈意味不明地说道:“长明,你知道得不少啊。”   君既明拱手,回以微笑:“出了萦回谷的门,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盈面色一变,骤然眉眼弯弯,哈哈大笑,“不用这么严肃。我又没找你算账——说也是青云说的,哎,他是掌教,他有道理咯。”   既然君长明懂蜕生的意义,那么有些事就能说了。   春盈叹道:“许久不曾有新人知道我这个秘密了,有时……我倒也想找人说说话。”   她为君既明变幻出一张藤椅:“坐。”   复又说道:“都说修士无来生,外人看来,我也是一名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修士了,我却在本质上是一名既非灵族也非人族,更不是妖族的……不知道如何定义的蛇。”   人的面具戴久了,总以为那就是本来面目。   却又能在某些时刻,被振聋发聩的提醒:那不是你。   “四季轮回,万物轮回,蛇也要冬眠再苏醒。”春盈说道,“我每次蜕生的时候,都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修士就没有轮回呢?”   她迎来送往了许多人。   每一个九百年,都要见证一些故人的离别,再见证一些新人的到来。   纵然蜕生能让她忘记很多事,可那些感情、记忆……终究在她的灵魂里埋下了痕迹。   她提起了一件事:“这一个九百年里,我见过一位修士。”   君既明:“修士?”   “他本是一位凡人,遭逢变劫,机缘巧合之下,入玄得道。”   君既明心中已然有了些悲伤的预感,他说道:“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春盈说道,“他说一生挚爱亲朋已不在,他入了道,失去了来生,便无来世再会的可能。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修道?他一生所求,本就不是得道飞升。他只想做一个有来生的凡人。”   “……”君既明皱眉,“可是他入道了。”   注定失去轮回,死生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春盈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便是另一个话题了。”   “本来呢,这件事将随我下一次蜕生,被我掩埋掉。”春盈说道,“但是我看长明你骨骼清奇,天命不凡……我决定告诉你。”   他是唯一一位,理解了自己在道术中想要表达的理念的人。   冥冥之中,或许就是天意注定……   意识到春盈想说什么,君既明屏住了呼吸。   “——一门彻底逆仙为凡的道术,你想学吗?” 第52章   春盈只是礼貌性的问一句。   事实上,不管君长明是否想学,她都已经打算要将这门道术传授于他。   萦回谷中,君既明在学春长老想要教给他的最后一门道术。   萦回谷外,桂小山与琼冬、郁衍两人完成最后一天的登记造册后,独自去了奚康的府邸所在的山峰。   越惜与越芳时,就在此处养伤。   问过看山小童,越惜如今所在的地方,桂小山自己寻了过去。   茂林修竹间有一小木屋,简陋质朴。   似曾相识的画面……   自己在何时见到过?   桂小山回忆起暗窟时,君长明为越芳时施展秘术的景象,恍然大悟:眼前的竹林山川一屋,正与暗窟中灵契结缘之始画卷上的景象相似。   这应当是越惜师兄在为芳时师兄疗养。   桂小山上前,拿起门环,轻叩了三下。   “越惜师兄。”   他看着前来给他开门的越惜,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越惜现在的状态,可比在镜明城时好多了。   “看来,一切还算顺利?”   越惜点了点头:“师父为我和芳时开了灵方,按方服用,辅以秘法修行……想必,用不了多久,芳时便能醒过来。”   他侧开身,伸手示意:“请进。此次要多谢你与君兄——怎么只有你来了?”   “君兄在春长老那里。”桂小山简单说道,“等他从萦回谷出来,还有得忙呢。我来看看你们……”   听君既明说过故事的桂小山,很能理解他了。   想来,君兄愿意出手帮芳时师兄,也有物伤其类的缘故吧?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和他养的灵花再见面。   唔,总之,出于种种考虑,桂小山选择了自己一个人来探望越惜和越芳时。   越惜将他引入屋内,倒了一杯茶,不好意思道:“此处仓促之间修建而成,有些简陋了,招待不周。”   “没事没事。”桂小山笑道,“我是来蹭茶喝的!”   越惜一笑,“看来小山师弟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隐居此间,却也听闻了不少事情……”   他取出一个瓷瓶,“有掌教出手,君兄的伤势定然能被治好。我思来想去,唯独此物或许能于君兄有用处——自己用或是换钱,都是很好的选择。”   越惜将瓷瓶推到桂小山面前:“还请小山师弟将它带给君兄。”   桂小山好奇的拿起瓷瓶,轻若无物,“这是什么?”   “不要打开。”越惜说道,“小山师弟应当听过它的学名——涅元还真液。”   桂小山一惊,脱口而出道:“我知道!”   他即刻将瓷瓶收入了自己的储物法宝里妥善安置,“这可是奚康长老的得意之作,我听闻,他正是研究出了涅元还真液,才从那位春长老处出师了。只是,此液炼制颇为复杂……”   这是一种对灵族极为有用的药液。   但是涅元还真液炼制复杂,且只有奚康长老一人会,因此在玄清教中都很少流通……   今天隔着瓷瓶,是桂小山第一次见到它的真面目。   而且……   桂小山想到,若自己记得不错,涅元还真液不仅对灵族有用,据说,对妖族也很有用。   外界的黑市中,一滴涅元还真液便价值万金。   越惜师兄给了整整一瓶。   “所以,才要送给君兄啊。”越惜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思来想去,全身家当中,便数它最值钱。”   越惜笑道:“我观君兄亦通玄清秘术,不知他是否有相熟的灵族,若有,也可用得上,若是没有,拿到外面去,也能给君兄赚点花用。”   “奚康师父那边……”   “无事。”越惜说道,“我已经将此事禀明师父了,他知晓的。”   桂小山放下心,“好,我会告诉君兄的。”   不过,君兄多半会选择自己收着吧……   显而易见的,他日后要找到他的灵花。   这瓶涅元还真液,再适合不过。   越惜又与桂小山说了些涅元还真液的使用技巧。瞧着时候不早,两人喝完了一盏茶,桂小山准备走了。   “师兄不必送了。我认得路的。”   越惜起身送他到了木屋门口。   离开竹林木屋,桂小山哼着小曲。   说起来,自己给君兄传音有些时候了,怎么还没回信……   萦回谷里,应当收得到传音啊。   桂小山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在玄清教中,出不了事。   萦回谷是春长老的地盘,更不可能出事了。   他并不担忧。   .   萦回谷中。   春盈为君既明讲解了一遍逆仙为凡道术的核心要义,惋惜道:“可惜此处没有实验品,否则能让你试一试手。”   君既明:“……我已学会了。”   这门道术,只能够用在修为比自己低的人身上。听春盈讲解的过程中,君既明对生灭二事有些新的感悟——这门道术,无疑是身为半个修士的春盈,在历经多次蜕生“轮回”后创造出来的,这是其他修士无法复刻的经历。   不过,君既明暂时没有想到要如何去用它。   春盈笑了笑,“你学得很快。”   她看着君长明,心中不免喟叹,随即又说道:“法不可轻用,你知道么?”   这门道术,如果不是她遇见了君长明……她此生都不会将这门道术传下去。因为必然招致许多癫狂之辈,必然会打扰玄清教的宁静。   春盈不想见到那样的景象。   “理应如此。”   春盈的顾虑,君既明同样有。   见君长明真心答应,春盈一笑,“好啦,你可以走了。”   她说道:“此刻,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教你……当然,若你日后在道法上,有想与我交流的地方,随时欢迎。可以传音于我。”   君既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春长老的这本道术专论,要用于品论会?”   “嗯?是啊。”春盈问道,“你想去么?”   她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嗯……没问题。回头我跟游负雪说说,我要带一个人去,他会同意的。”   君既明:“……”   其实他想问的是品论会是什么……   罢了,亲自去看一趟也好。   六百年过去,曾经给他偷话本进来的顽劣少年,竟已经长成了能够独挡一方的阁主……   辞别春长老,君既明离开了萦回谷。   “小花,我们要回去了。”   君既明最后看了一眼萦回谷,迈步向前。   “还要在玄清教住上一个月,应该为我们的临时居所取一个名字,你想到了么?”君既明说道,“等会回去了,我把识字经卷翻出来,你来选。”   除了名字外……   院落里的布局是不是也需要改一改?   君既明想到。   还有,也许自己要在院落外面增建一座亭子……   更方便晒太阳。   舒徊一路上都在想应该给临时住所取一个什么名字。   他们离开萦回谷时,已是薄暮。   君既明一边走一边与他说话,走得很慢,等回到了住的地方,晚夜空中明月现了。   阔别几日,君既明对这座相处不久的庭院有些陌生。毕竟……说句实话,在和舒徊重逢之前,他几乎没有关注过庭院里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能住不就行了?   总之,得过且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君既明还记得自己最开始的问题,当真拿出了一册写满字的书卷,把发簪取了下来,让小花来选名字。   无名渊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   舒徊从前不觉得有问题,更不觉得难熬。   他只是找了一个地方,选择在那里停下来,等待一个人回来。   在等待中,无限次打磨曾经的记忆……   千万般如梦似幻,都比不上真正见到的那一刻。   舒徊想起方才拂过长生花的花瓣,拂过君既明的发梢的山间清风,想起一路上照在他们身上的冷柔月光。   清风明月共君。   君既明看着他挑中了四个字:   清风明月。   ……君既明微微一笑,“好,就这个。”   说罢,他便取出笔墨,来到院门上方的空白匾额处,一气呵成写下这四个字。   写下名字,这里不再是“梦云山东侧的山”了。   清风明月山,清风明月院。   桂小山过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座已经有了名字的山。   他震惊走远两步,确定那笔墨是新写上去的。   怪不得他遥遥看见燃着灯火……原来君兄已经回来了。   他叩了叩门。   未得到回复。   院落里依然燃着灯烛,似乎还有隐约的动静?   还有一点桂花的香味。   桂小山仔细辨别,这香味不是梦云山飘过来的,正是清风明月院落里的。   闻着有点像他的桂花酒。   君兄一个人喝酒?   太不讲义气了!   桂小山满怀疑惑,又叩了叩门。   等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君长明的声音:“……请进。”   得到了主人的允许,他自然可以推门而入。   庭院里没有人。   桂小山顺着方才的声音找过去,神色错愕。迟疑良久说道:“君兄……这是在做什么?”   那一坛已经开封的酒,从坛身以及飘散出的香气来看,绝对是他送给君兄的桂花酒无疑。   但是桂小山不理解:   为什么那坛酒里……   泡着一朵花?   那也不是桂花啊! 第53章   “……”   君既明在思考如何跟桂小山解释眼前的情形。   刚回来就撞上桂小山,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   ……但与之相比,明显是眼前的情形更出乎意料。   从他在匾额上写完“清风明月”四个字后,小花就有些异常兴奋。   然后……   他一不留神,小花已经开了桂小山送来的那坛桂花酒,躺了进去。   嗯。   一不留神。   在桂小山敲门之前,君既明不打算处理光明正大跑过去喝酒且晕乎了的小花。   事实上,他甚至觉得,喝醉一场是好事。自从再度见面以来,虽然无法用语言沟通,可君既明一直都感觉得到——舒徊的精神十分紧绷。   他能够理解,并只能选择用陪伴来化解这份不安。   倒是很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小花了。   自从小花披上了舒徊这个名字后,就真的变成了乖徒弟,一日三餐问候绝不缺席,逢年过节礼物不断,乖乖请教修行难题。   君既明认真教了他好一会,仔细观察方才确定,他并没有告知自己他是小花的打算,于是……君既明就装作不知道了。   这本是一场趣事。   若非骤逢变故,不会在未揭开之时变成遗憾。   如此想着,君既明同还在等他回答的桂小山说道:“小山,这是我与你提到过的,我养的花。”   桂小山:“啊?”   他大为震惊:“这么快就找到了!好事啊!”   桂小山很是稀奇的凑了过去,清亮的桂花酒里,浮着一朵九重花瓣的红色的花。   “是……长生花?”桂小山不太肯定自己的判断。酒里的花只有一朵,并没有藤蔓,他不确定是不是长生花。   小花漂浮在酒面,撞碎了酒面上的月亮倒影,斜斜睨了桂小山一眼。   桂、小、山。   上一回见到他,是恒晞把他带过来见自己,那会似乎只有……七岁?   一转眼,桂小山……   舒徊晕晕的计算。   应该是二十一岁。   “对。”君既明点头肯定,“就是长生花。”   桂小山恍然:“怪不得。”   怪不得?   君既明望向他,小花也望向他。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君兄你格外关注镜明城里的长生花啊,原来是自己也养了一株!”桂小山彻底懂了,“只不过君兄,你的花如今可是出了问题?怎么只有花朵,没有藤蔓?”   小花:“!”   什么!   格外关注别的长生花!   他晕乎乎的支棱起来!   君既明颇为好笑的伸手,把他按回桂花酒里。   乖乖喝酒吧。   桂小山一惊:“我莫不是说错话了?”   “没说错。小花比较喜欢吃味。”君既明说道,“我那时关注长生花,正是触景生情……实则心里知道,并非我养的这一个。”   “看出来了……”   真想不到君兄的灵花,气性这么大,管得还严。   桂小山暗自咂舌,随即再次问起先前没被回答的问题,“君兄的花可是出了问题么?”   君既明凝眉:“嗯,但一时没办法。”   一来,他与小花不能对话。二来,他只有入玄境。   桂小山挠了挠头。   如此说来,越惜师兄的涅元还真液,当真是及时雨了!   他取出瓷瓶,交给君既明,同时将越惜所说的话一并转述给了他,“……就是这般,不知道能不能对君兄的灵花有所帮助。”   瓷瓶滑腻,君既明收起来,笑道:“改日我再研究吧,今天是肯定不会给他喝了。”   桂小山看一眼还在酒里游泳的小花,忍俊不禁:“是极。喝了酒,不该吃药。”   舒徊:“……?”   虽然他有点晕,但是他意识清醒!   桂小山是不是在看花的笑话!   但是君既明也笑了起来,似乎很认同桂小山的话。   ……好吧。   小花偃旗息鼓。   他就浅浅放过桂小山一回吧。   “君兄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许多坛桂花酒。”桂小山说道,“改明儿送过来——欸,或者下次去我那里喝酒也不错,正好琼冬师姐和郁衍那边把有意向的顾客名单整理好了,还排了顺序……出资高且意愿强烈的顾客排在前面,大体的东西前期谈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君兄你再确定一些细节。”   君既明一怔,眉梢轻挑:“我看人的眼光不错。”   琼冬做事竟然如此尽善尽美。   省了他许多功夫。   “嗯?”桂小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大为肯定,“那是,不然怎么和我做朋友呢!琼冬师姐对你帮她定制的灵兵,可谓是爱不释手,我就没见她换过了。”   君既明淡笑一声,毫不意外。   见君长明不曾反对,桂小山拍手落定,“那便这么说定了,君兄。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不错,早点谈完,你可以早点开始处理订单。”   “嗯……”君既明说道,“明日下午吧。”他看向小花,“我怕上午的时候,我家这朵小花,酒还没有醒。”   “好好好,没问题。”桂小山满口答应,“我去约他们两个。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君兄是外来的客人,恐怕不清楚。   “君兄,你的花去登记了吗?”   “登记?”   “对呀。”桂小山点了点头,“登记了,就是我们玄清教罩着的灵族了。”   他同君既明解释道:“早前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但是近年来天地灵气充盈不少,灵族也活跃了起来。除却我们玄清教点化的之外,也有一些野生灵族……他们有的喜欢自由,有的却会主动来找玄清教。   “于是,师父便让勤务殿制定了一套新的规矩,不仅外来玄清教的灵族,门内长老弟子们的灵族也都在勤务殿登记造册了……只统计一些基本的信息,登记过的灵族,才能在教中通行无阻。”   这倒是君既明不曾听过的新规矩了。   他沉思片刻:“恐怕是没有的。”   桂小山:“那……”   “但是……”君既明话锋一转,有话未说完,“我的这朵花,是青云真人交给我的,也要登记么?”   “啊?”   桂小山瞪大眼睛:“竟然是我师父帮你找到的!”   “是啊,青云真人亦知晓我丢了灵花这件事。”君既明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从玄池回来后,便与小花再见了。”   四舍五入……   他这话不曾说错吧?   君既明理直气壮想到。   舒徊出现在玄池,承认了自己和青云真人认识,必然是通过青云真人进来的玄池……或许,在他死后,舒徊与青云真人之间,产生了一些交易。   因为君既明十分肯定,六百年前的舒徊与青云真人并不相识。   他们产生交集,必然是在自己死后。   ……现在想太早了,无论是缘是债,都是他以后会要处理的事。   总之,无论如何,这样算来,确实是青云真人帮他找回的小花。   “玄池……那君兄的花已经跟着去过春姐姐的萦回谷了。”桂小山说道,“既然如此,不必再去勤务殿。想来师父已经帮忙把君兄的灵花认证过了,否则,是进不了萦回谷的。”   认证……   舒徊感觉自己冷冷地看了一眼桂小山。   他回玄清教,几时需要认证了。   无知晚辈。   罢了,看在师尊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淡红的长生花在桂花酒里悠乎乎打转。   酒坛里的酒已经少了半截。   君既明:“……”   是不是喝太多了?   他抬手,把小花接在掌心,从桂花酒里捞了出来。   啊……整朵花都是甜腻腻的酒味。   桂小山十分有眼力见,主动提出告辞:“君兄,明天见面的时间,晚点我约好了传音给你啊,记得收。”   院门被关上。   清风明月山里,只剩下君既明和小花了。   君既明点了点小花:“我不看着你,怎么就放任自己喝呢?”   不节制。   小花……   小花只是一朵花而已欸。   小花蹭了蹭他的掌心肉。   君既明无奈摇头,把没喝完的桂花酒重新封好,带着小花回房了。   离开喝不完的桂花酒,小花身上残留的桂花酒很快就被他吸收完了,只剩下酒香。   一时半会消散不了。   君既明分明是没有喝酒的,但嗅闻着小花散发出来的香味,就如同他自己也喝了一样。   干净的小花已经安心躺在枕头边上。   君既明哑然失笑。   好吧。   是他纵容小花放肆了一回。   明日不能让他再喝了。   就算要喝……也只能倒一小杯。   奚康的涅元还真液……抽空要研究一下,单独听桂小山的描述,确实可以给小花当做培养液吸收……但这是他没见过的新药,研究了才能放心。   浅淡飘荡的酒香。   思绪里不断纷涌念头,如同泡沫一般冒个不停。   君既明在酒香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54章   梦中充盈着淡淡的酒香,以及他养的小花。   那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梦。   第二日醒来时,君既明记不清梦里的景象了,只记得梦里似乎很圆满。醒来后,心里涌动着一股怅然若失的幸福感。   睡得无比沉……   是他重生以后,睡得最好的一觉。   桂小山已经同琼冬、郁衍约好了时间,传音给了他。   “小花。”   君既明拿了一卷经册,带着醒酒了的小花去了庭院里,跃上最高的树枝,坐下来,衣袖自然垂落风飘。   仰头看,无限靠近碧空的云。低头望,群山美景尽收眼底。   “今天我们继续读这一本书。”   君既明翻开到上次阅读的地方,“下午,带你去见人。桂小山、琼冬,你已经见过了,只有郁衍不曾见过……他是桂小山的朋友,在玄清教经营一家闲云堂的书店。”   说到这儿,君既明倏然笑起来,“闲云堂是游负雪开的书坊。嗯……一别经年,我有时在想一件事。”   小花在阳光下舒展:什么事?   “阔别多年,故人再见……会不会不敢认了?”君既明说道,“六百年,好漫长。”   他抬手,遥遥指向梦云山另一侧的山,“那里是恒晞现在住的地方,你还记得恒晞吗?我从前带你见过他。”   小花拍了拍。   记得。   恒晞竟然住得离我们这么近。   好吧,至少不是游负雪离我们这么近……   舒徊思索到,恒晞现在还在“闭关”吧?   下一句,君既明就提到了这件事:“恒晞还在闭关。我听秋实说,恒晞上次出关,是去外界把桂小山带了回来,之后继续闭门清修。”   君既明心绪复杂,感慨道:“……还好他闭关了。”   他没有做好准备。   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们。   也许,等到他下次来玄清教?   舒徊:“……”   师尊竟然不想见他们么?   不。也不是不想。   舒徊琢磨君既明的心态。阴差阳错间,自己选对了。   选择用一朵花的形貌来见他。   再让他收获一次花开。   ……那便不说了。   比如,恒晞所谓的闭关,纯粹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和游负雪有办法联系上他。   小花神思漫游,君既明却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开始带着他研读经册了。   时间就这般悠然的消磨,平平淡淡,回味甘长。   .   梦云山上很热闹。   桂小山起了大早,把平时聚会的山亭翻新了。   “厚此薄彼是不是?”琼冬说出了郁衍的心声,“新人来了好殷勤!”   “是是是,没错没错。”桂小山敷衍点头,“大家认识多少年了,什么样谁不知道,配我这旧山亭很合衬。”   琼冬:“现在不一样咯。”   “君兄第一次来啊!要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吧?”桂小山振振有词,“何况——我只是稍微、稍微翻新了下外表!”   他指了指琼冬背上的箭囊,再指了指她手上戴的手套:“琼冬师姐,你先把君兄给你定制的装备取下来,不然就不许说我啊。”   “……啊哈哈哈。”琼冬讪笑,“两码事,两码事。”   她把自己手中拎的大大食盒放下来:“你看看,我带了多少东西。这就是诚意,懂不懂?”   桂小山视线转移到郁衍身上。   郁衍默默地拿出了同款食盒:“我也带了。”   桂小山准备的是桂花酒——珍藏版。   同时还把自己的桂花糖存货分了一小碟摆出来,顺便准备了一些他自己用桂花制作的糕点。   只有君既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   ……也不能这么说。   光明正大来蹭吃蹭喝的是君长明,与君既明没有关系。   君长明两袖清风上了梦云山。   带着他的花。   “君兄!你来了!”   桂小山是最先发现他的人,隔着很远就在高高挥手。   “嗯……”君既明环顾四周,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我是不是少带了东西?”   “啊?哦哦,没有的事。”桂小山说道,“君兄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当然没有让你自备的道理——下次可得带点,嗯,只要是你觉得好吃的东西、好玩的东西,都可以,重在分享嘛。”   他引着君既明入座,“喏,今天桌上的吃食玩物,都是琼冬师姐和郁衍带来的。沾着桂花的除外,那是我贡献的。”   琼冬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君长明用来束发的发簪。   那天君长明来找桂小山,被她截胡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君长明的发簪,样式简单,但总是令她觉得不寻常。   只是当时没找到机会问。   而如今——   “长明,我听小山说,你养的灵花已经找回来了。”   这是他们在君长明来之前聊的话题。   君既明一怔,回答道:“是的。只是暂时还不能与我签订灵契。”他抬手将发簪取下来,又从桌上拿了一个空空的青瓷小杯,把小花放了进去,倒了小半杯桂花酒。   “欸,为什么?”琼冬困惑不解,“咱们玄清教的灵契可没那么多规矩。”她打量着被君长明放进瓷杯的小花。   君既明笑了笑,“可能因为,我的花比较特殊吧。”   被他自作主张放进桂花酒里的舒徊有些茫然:暂时不能签订灵契……师尊的话是什么意思?   分明,过去是一直都没办法签订灵契……直到他变成人形的那一天,他都是寄生在君既明身上。   寄生在君既明的血肉之中,使得他们能够心意相通,但绝不是灵契,后来君既明与恒晞一同研究许久,翻阅了玄清教的秘术也没能找到方法——那是近乎于签订灵契的寄生,但终究并非灵契。   君既明看出了小花的茫然,却并不打算给他解释。   他高深莫测,举杯一笑。   “小衍兄台,你今日怎地如此沉默啊?”桂小山戳了戳郁衍,“振作起来,今天是聚会诶!不能够心灰意懒!”   郁衍:“……”   他无语道:“我只是在思考。”   桂小山:“思考?”   “……思考人生。”   桂小山迷惑挠头,郁衍看起来非常深沉。   然而郁衍想得其实并不多,他只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去看那朵杯中的长生花。   那朵花上缠绕的……   缠绕的因果物象太多了。   令他心惊。   甚至于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是君长明养的灵花,那么君长明本人呢?他看不出来君长明的来历,究竟是君长明的来历有问题,还是他的来历被身份更高的人遮掩了?   郁衍苦思冥想,难得沉默。   桂小山摆了摆手,不管他了,“琼冬师姐,边吃边喝边说吧,你登记在册的名单……”   小花懒懒抬眼,落在沉凝不语的郁衍身上。   物宜教的味道。   桂小山的朋友,是物宜教出来的?   竟然去了游负雪的闲云堂……   嗯?他竟然还能运转物宜教的心法。   真不怕把眼睛看瞎了么。   舒徊收回视线,不打算管他。   爱看就看吧,反正什么都看不出来。   琼冬将整理好的名册拿出来,递给君既明:“长明兄弟,你来看。”她指尖点在上面,“我将名册分成了三个部分。第一部 分,是已经谈妥的,只等你来补充细节的定制单。第二部分,是更愿意购买成品的弟子,或者心理价格更低一点的定制客户。第三部分……有点特殊,他们是想找君兄你探讨学问或答疑解惑的。”   君既明翻到最后一部分,看到打头的第一个人,挑眉:“这位是玄清教的长老吧?”   琼冬打了个哈哈,“是啊,这位长老是我的熟人,帮我重新炼制了灵兵。他对长明兄弟你给出来的符文阵法图纸非常感兴趣……咳,当然,你放心,我和他们说过了,这也是要收灵石的。”   “……”   君既明震惊。   这……   琼冬似乎做得太尽善尽美了。   他又回到第一页,去看第一部 分,那里面详细写了每个意向顾客的需求,以及可以接受的预算区间。   只是这么简单一看,君既明便判断出来,这份名单必然是琼冬仔细筛选过许多遍的。   无他,只因这第一部 分中,每个人的预算金额都非常之高,就差把“有钱速来”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琼冬的话印证了他的判断:“长明兄弟,这都是我精挑细选过后的优质资源了!”   粗略一算他们给出来的手工费,尚且不要算“损耗”……把这部分定制单做完,已经能攒下不菲的身家。   算上“损耗”折合的费用,能有小一百万灵石了。   堪比一夜暴富。   君既明满意合上名册,“琼冬师姐,做得很不错了。”   “你满意就好。”琼冬说道,“其实,截止的时候还有弟子们没登记上,但我的意思是,过犹不及,你恐怕也不会在玄清教待很久,名册上的预订单做完便差不多了?”   君既明笑了笑,“我的看法和师姐一样。”   一场聚会,宾主尽欢。   看过琼冬准备的名册,商定好了君既明从明日起就借用桂小山在通溪谷的店铺,搬出来的两坛桂花酒被三人喝完了,那一碟桂花糖同样所剩无几。   “如何,君兄?”桂小山得意道,“我在桂花制品这方面的天赋,真是点满啦。哪天要是我不修仙了,我就去人间开一家店铺,专门卖桂花糖。”   君既明点了点头,颇为肯定他的畅想。   琼冬乐不可支:“小山,你的桂花糖不是绝不外卖吗?”   “所以我说的是如果嘛!”桂小山说道,“何况,我只是想一想。”   他感叹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桂花糖,却始终觉得比不上恒晞长老当年在街边随手买给我吃的桂花糖……嗯,我也很无奈呢。”   那样的味道,似乎不可以复刻了。   君既明侧目。   桂小山提到的经历,应当是说的他七岁时,恒晞带他回玄清教的经历……恒晞竟然会主动给小孩子吃糖哄人!   这是他有点想不到的。   ……暂且记录下来,留待以后打趣恒晞。 第55章   从琼冬手中拿到她整理好的名册,并正式开始处理定制的订单后,君既明在玄清教的生活彻底步入正轨。   早上和小花一起晒太阳,白天约见、制作定制的订单,晚上服药调养。   至于修为。   他体内的灵力沿着他创造的功法轨迹自行运转生生不息,自发增长着,随时随地保持着一个非常完满的状态。   欣欣向荣,万物春生,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一晃而过,等君既明将琼冬名册中的事项处理得差不多、攒下了一大笔灵石时,青云真人开具的第三道灵方也已经服用完毕了。   也许已到辞行的时候。   清风明月山新添了一座小亭,与梦云山之间的桃花谷里也留下了他和小花的足迹。   人生行行重行行,本就是不断相遇又不断离别的过程。   决定辞别之前,君既明拜访了一趟存光殿,去见了青云真人。   存光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云歌并不在。   听君既明说明来意,青云真人的目光扫过安静待在君既明发间的长生花,缓声道:“恒晞还没有出关,你不再等一等吗?”   君既明闻言,抬头与青云真人对视。   青云真人面容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一句他本该说的话。   这便是明牌他知道君长明的身份了。   但与此同时,青云真人还是为双方都留了一点空间,他并没有点出来君既明这三个字,只是借由恒晞的名头,来告诉君既明:我知道你是谁了。   “……不等了吧。”君既明说道,“我本也不是为了他来玄清教的。”   青云真人微微笑了笑:“恒晞的朋友不多,你算一个。坐下来聊聊吧,你想必有许多疑问。”   一时半会,这场辞行是结束不了了。   君既明如善从流在空椅子上坐下来,“我有许多疑问,但真人每个问题都可以回答吗?”   “自是不行。”青云真人说道,“我只回答能告诉你的。”   想问的问题很多。   君既明沉吟许久,问了第一个问题:“恒晞就任长老,他把桂小山带回玄清教,您收了桂小山当徒弟,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继任掌教,玄清教的下一任掌教,可能是桂小山?”   听到他的第一个问题,青云真人平静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你口中说着,不是为了恒晞来玄清教的,怎么第一个问题,问的是他的事?”   君既明无言以对:“……”   青云真人打趣了他一句,回归正题:“恒晞很早以前就已经拒绝我的提议了。升任长老,是他的修为和贡献都到了标准……点灵化生一术的改良,你亦有参与,你是知道的。”   君既明点了点头。不错,恒晞真正开始改良点灵化生一术,正是在自己带小花来玄清教请教他以后。之后的书信往来中,二人也就此事开展过研讨。   “至于他把桂小山带回玄清教的原因……”青云真人沉吟良久,“我无法回答你。我可以说的是,我收桂小山为徒,与恒晞带他回来的原因没有关系。”   很纯粹的,只是因为他觉得桂小山合适,于是就收了桂小山当弟子。   他的回答……   君既明想到,青云真人的回答,恰好从侧面佐证了一点:恒晞并非是无缘无故大发善心把桂小山带回玄清教的。   “掌教么……”青云真人微笑,“小山现在还不愿意当。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吧。我的寿数大限尚远,很能活的。”   青云真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罢,他奇怪道:“你只问了一个问题,怎么……我回答了不止一个?”   君既明不甚走心的恭维道:“真人深谋远虑,看得长远。”   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镜明城一事,过去月余,可查出什么?”   青云真人抚掌:“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辞行之后,要去哪里,你可想好了?”   君既明摇头否认:“尚未。或许我能从镜明城一事中找些灵感。”   “嗯,既然前路未定,不妨听一听镜明城查出了什么吧。”   青云真人没有拿出卷宗给他看,只是口述。   “首先,是你杀死的黑袍人身份来历。”青云真人说道,“我们读取了他神魂之中的残存记忆,他出生于某个不可考的小门派,郁郁不得志时,阴差阳错结识了妖皇座下的一位护法,在那位护法的……帮助下,他从人族转变为了人妖混血,兼具两族血脉。以妖族修法加持,原先寸步难进的修为有所进益了。”   君既明回忆起自己出剑时窥见的,黑袍遮掩下的面容。   黑袍人有一对非人的竖瞳。   ……如今看来,他想的不错。黑袍人身上虽然没有妖气,却有后天的妖族血脉。   他甚至能猜到青云真人接下来要说什么:“想来,修为上的进益蒙蔽了他的眼睛,令他愿意为之驱策。”   “不错。”青云真人感叹道,“除却修为外,变成混血后,他的寿数亦与人族修士不同了。”   妖族寿数,本就倍于人族。   纵然黑袍人只得了一点后天的血脉,也胜过常人远矣。   君既明轻呵一声,疑惑道:“那么,他是在为妖族做事?”   他注意到,随着他问出问题,青云真人的脸色严肃不少。   那便是比妖族更坏的情况……   “可算,也可不算。”青云真人沉吟许久,说道,“他效命于一个名为【霞举会】的组织。”   说到这儿,青云真人看向君既明,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霞举会。   君既明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悟:“霞举者,飞升也……”   青云真人缓声肯定:“不错,这个名字,正是霞举飞升之意。你既然已经明白了它名字的意义,想必有些关窍无需我说了。”   君既明舔舔唇,嗓音有些干涩,“人族修士,才是霞举会成员的主要来源。”   青云真人长叹一声,尽在不言中。   “可是,为什么?”君既明真的很困惑,“妖族,又是如何掺和进霞举会的呢?”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青云真人淡淡说道,“当今任上的妖皇,于六百年前继位,与‘人族’交好,对妖族‘自行’加入霞举会一事,放任自流。”   他在“人族”“自行”上加重了语气,君既明心思敏慧,当即读出了青云真人的言外之意:这位妖皇,与某部分特定的人族交好,亦是有意推动妖族加入霞举会。   青云真人一双眼睛落在君既明身上,语气捉摸不透:“其实,这位妖皇的身份,你很熟悉。”   我……很熟悉?   那必然是上一世认识的妖族……   而若要称得上一句熟悉的……   火光电石间,浮现在君既明脑海里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形象,而是今生在密林中见到的四方八柱玄光阵,是前世拿着玄光阵来找他请教的……   师弟!   君既明脱口而出一个名字,眼睁睁看着青云真人点了头。   “……”   轮到君既明默默无言了。   见到四方八柱玄光阵后,他想过许多可能,思考过是太衡宫里的人,还是君家,唯独没想过是他的师弟。   ……而且,推论到这一步了。   君既明想到。   太衡宫又如何能置身事外,说一句完全不清楚霞举会的事呢?   明河真人将师弟领到他面前,带给他认识时,君既明十二岁。明河真人说,那是他在外游历的师弟收的徒弟,论辈分,自然是君既明的师弟了。   等师弟出去,只剩明河真人和君既明单独相处时,明河真人却告诉了他这位师弟的真实来历:他身负妖皇血脉,是来太衡宫交流学习的。于人族风俗有生疏处,还需君既明这位师兄帮衬。   当时的妖族早已隐世多年,在人族的风评还算不错——至少比魔族好。   有明河真人一力担保,君既明并非食古不化之人,自然接受了师弟的妖族身份,甚至于会帮着他对其他人隐瞒。   如果师弟成为了妖皇……   与他交好的人族势力,除了太衡宫外,君既明想不到第二个选项。   “欲壑难填。”上座的青云真人开口说道,“人心之欲最难消解,霞举会的实力暗中生发,及至近一百年来才格外猖狂。幕后亦有大能出手,将天机遮掩,无法彻底将其消除,甚至在查探据点时都有不少阻力……”   他怅然道:“仅凭玄清教一教之力,护住西梧洲已是极限。”   君既明心念一动,想起桂小山对魔族的维护,当时他猜测玄清教与魔族有来往合作,如今来看,莫非是……   “魔族,是玄清教的帮手吗?”   “算是合作者。”青云真人承认道,“魔族不局限于玄清教,走的范围更广一些。此事乃我教中机密,还请勿要外传。”   “当然,今天我们的谈话,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君既明承诺道。   他的花不算是别人。   话至此处,一些事情已经很明朗了。   镜明城一事,是霞举会暗中策划。   而霞举会的背后,又有太衡宫和妖族的身影。   君既明想要问的问题,以及他想斩出的一剑,冥冥之中,都指向了相同的对象。   他望向青云真人:“那么,真人想我去哪里呢?”   青云真人与他挑明了这么多事,万千杂絮中,必然有一点,是他想让自己去抓住的。   而对于君既明来说。   他与现世阔别六百年。   眼前这位青云真人,从立场来说,从身份来说,无疑都是他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君既明没有理由拒绝他发来的合作邀请。 第56章   君既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青云真人直截了当说道:“我只是为你提一个建议。”   采纳与否,取决于君既明自己。   君既明说道:“请。”   青云真人朝他递出了一封信。   信上的火漆已被拆开,用于封存的密文也已破解——这封信,青云真人已经看过了。   君既明接过来,边听青云真人娓娓道来:“这封信,是素家寄过来的。”   君既明:“素家?”   “正是你想的那个素家。”青云真人说道,“素英英家中的长辈寄过来的信。信中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了,这是一封求助信。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思考,交给谁去处理更合适。”   君既明翻阅信件,“素殿主的家中事,与我有关系么?”   他们前一个话题还在说镜明城、霞举会、妖族,紧接着就到了素英英家中的来信,是否太跳跃了一些?   况且,自己与素英英只有勤务殿中的一面之缘。   “你应当听小山说过素英英的事了。他与小山一般,很小的时候就来了玄清教,甚至来的年纪比小山还要小一点,约莫三四岁。”青云真人没有直接解答他的疑惑,转而说起了素英英的来历,“他家中长辈与我教中一位长老颇有来往,因此特意求玄清教收留素英英。”   收留……   君既明眉心一跳。   究竟是怎样的事,需要用到收留二字?   他一边听青云真人说话,一边继续读信。   “他是将素英英送来避祸的。”青云真人说道,“至于是什么祸事……信中已经写明。素英英来玄清教后,素家的祸事消停了一阵,但是依照信件所述,近期又开始了。”   青云真人说道:“此事的关键,不在素英英身上。”   君既明说道:“在素家。”   青云真人颔首肯定,“对,在素家。”   他缓缓笑起来,问君既明:“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请你去了么?”   “这个素家……”君既明点着信件的落款,以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道,“是曾经与清江烛家来往甚密的素家么?”   “是的。但是我们都知道,在烛家事发后,素家与旁人一样,同烛家割席不再有往来了。理论上,他们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青云真人缓缓说道,“可是,既然清江烛家还能再现于世,为什么素家的问题,不能和烛家联系起来呢?霞举之祸久矣,非一时能解决的。眼下,素家一事与烛家的关联真假难辨,我建议你去一趟。”   是了。   清江烛家。   刚才他们一直没有提到的话题。   灵识泯灭在暗窟中的烛草,正是清江烛家销声匿迹多年后,突然冒出来的后人……更有趣的是,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清江烛家的后人。   荆怀拿到了烛草仅有的一点灵识,但要将灵识重新养育出来的难度,可是很大的……比越惜要让越芳时重新化作人形难上千倍。   君既明让雾生将烛草最后的灵识交给荆怀,只是想给她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而已。纵然再虚无缥缈,亦是希望。   青云真人成功说服了君既明。   “好,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   君既明答应下来,“那么,我便动身了?”   “……”   “哎,年轻人,不要着急么。”青云真人劝住他,“何必急着走呢?”   只听他说道:“三道灵方服用完毕,识微开府的基础牢固圆满,何不在玄清教闭关突破了识微境再走?”   青云真人朗声笑道,“闭关的地方我都挑好了——就去玄池。玄池中灵气积蕴精纯,很合适。”   语罢,他温和看向君既明,“你去过两次了,知我所言非虚。”   君既明:“……”   留在玄清教,借助玄池里的灵气破境,确实是一个好选择。   他的境界早至入玄境大圆满,这段时间一直在不断打磨、压缩、提炼体内灵力……而今,距离开府识微,只差一个契机:   他主动破境的契机。   在外界破境,引取的也是天地灵气。   相比之下,玄池更为安全。   “无需担忧。”青云真人说道,“玄池所在的隐谷,常年布有阴阳谜阵。人间有句古话,来都来了——来都来了,为什么不把能在玄清教做的事做了再走?”   他直言道:“我们不必分两家说话。”   君既明心念一动,他感知到了小花的动静,似乎在催着自己答应下来。   自己想要离开玄清教再突破识微,有一部分是小花的缘故——   小花要等到自己识微境后,才愿意重新寄生。   而他新创的那门功法奇异,兼之他于点灵一道有了些新的感悟,二者结合,或许他能借助破境与寄生之机,与小花之间签订一道灵契。   一道全新的,不同于现世灵契的灵契。   只在君既明与舒徊之间。   如此一来,也算全了小花前世的遗憾。   如今小花催着他答应。   君既明没了顾虑。   见君既明答应了,青云真人欣然抚掌:“既然如此,等你准备好,随时去便是。我将这叶云舟赠你。”   他挥袖,一叶有玄清教标志的云舟飘然飞到了君既明面前,等君既明想使用时,激活上面的阵法,就可变幻大小。   云舟相赠,即使君既明离开了玄清教,也可以动用这叶云舟。   自觉已经将事情都谈妥了的君既明准备起身告辞,离开存光殿,稍作调养便去玄池进阶。   反倒是青云真人没料想到君既明的问题问完了,颇为错愕道:“不继续问了么?”   “……我问完了。”   君既明说道,“真人还想我问些什么呢?”   青云真人沉吟,简单列举道:“比如你自己的事,又比如,你养的灵花的事。”   他消息灵通,早知君既明把“帮君长明找回失散多年的灵花”一事归功到自己身上了,再况且,复生一事,极为奇诡。   他原以为君既明会要问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却不曾想,君既明的两个问题,没有一个与之有关。   君既明轻笑一声,悠然反问:“我真的问了,真人会回答么?”   青云真人说道:“说不定会。不试试怎么知道结论?”   君既明又笑了笑,笃定道:“我不必问这两个问题。”   他逐一回答青云真人的疑惑:“其一,我的问题。问了,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再者,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有一天我会自己发现的。其二,我养的小花的问题……”   君既明看向青云真人,认真说道:“他是我的花。我不需要问别人。”   噢……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青云真人心下了然,微微一笑,“既如此,你准备好后,自去玄池吧。另外……”他提醒道,“小山需要待在玄清教中修行,不会随你一同前去。”   君既明一怔,随即说道:“……我本就没打算带上他。”   “哦?你直接来了存光殿,我以为你不打算与他们辞别了。”   “……”君既明无奈,“自然是要去和他们道别的。我只是想先来存光殿与真人谈一谈。”他挥了挥手中的信件,“您看,这不就是谈话的收获么。”   “好。是我多事了。”青云真人轻啧一声,同君既明做最后的交待,“若在外面有什么事,可直接与玄清教联系……”   这回是真的从存光殿离开了。   阳光朗照,君既明带着小花先回了趟清风明月山,而后再去了玄池。   这是君既明第三次踏入玄池。   玄池里的一切与他上次离去时一般无二,耗用掉的灵气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被补足了,仿若无穷无尽。   君既明将舒徊寄身的发簪取下来,双手捧起至与自己的视线平齐:“等我。”   发簪被他放在了一旁。   君既明步入玄池中,闭目运功。   以他为中心,玄池隐谷,无穷无尽的灵气朝着他涌过来,一波接着一波,浩浩荡荡,尽数被君既明吸收炼化。   他的功法灵力、经年修行的底蕴、三道灵方调养的药效……在秘法调和之下,圆满融为一体,自无形中显化,化作柔练的碧波,旋转、压缩、凝练。   由入玄晋识微,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君既明有百分百的把握。   只要他想,便能识微。   毫无瓶颈阻碍,也绝不可能失败。   事实也是如此。   灵气漫漫若雾,白茫茫笼罩,调清江之水,聚群山地脉灵力,将此间化作了混沌之地,不辨日月昼夜,不分五行阴阳。   ——在那正中间。   却有一轮日光升起。   就此分昼夜长短,日升月落。   正是君既明!   数不尽的灵气被这日光劈开,由虚化实,落定生根。   是为筑基。   至此,识微境成。   君既明睁开眼。   舒了一口气。   紫府中仙基圆满无缺,是最上的那一等。   玄池不通外界,依照青云真人之言,玄池外的阴阳谜阵,应当能将他突破时的异象尽数遮掩……   君既明平静的浮现一丝笑意。   然后,他看向了一直静静待在一旁,等待他晋阶的小花。   他伸手捧起了那一朵长生花。   “……那么。”   小花与他对视。   君既明微笑着,将小花捧到了自己身体右侧。   胸膛上不知何时被他划开了一个小口,殷红血液将要从那里流出来——   君既明把小花放了上去。   刚一放上去,舒徊失去克制,长生花的藤蔓沿着伤口,扎根进他的经脉,游走在附近的血管之中。   淡红色的长生花与胸膛中流出的血液混为一色,隐约更艳丽了。   君既明执刃,以小花扎根的地方为中心,开始勾勒契纹。   “与我定契吧。”   这是一个,已经迟到了太久的约定。   幸运的是……   还不算太晚。 第57章   自君既明将他捧起来时,舒徊就已然怔愣,全凭本能行事。   藤蔓生长进君既明的经脉,在其中静静蔓延盘踞,化作了无形之物,却无处不在。   熟悉的灵力气息再度将舒徊包裹。   他试图克制住藤蔓的进一步蔓延。   然而扎根只是第一步。   君既明没打算就此停手。   契纹勾勒出的第一笔,他的血液将要落下玄池——   又被贪婪无餍的小花卷入吸收。   ……一丁点儿都不能浪费。   经脉中生长的藤蔓,与君既明划下的契纹遥相呼应,血肉脉搏跳动。   君既明沉静着,低着头,执刃的手稳健有力,宛若作画一般游刃有余、胸有成竹。   他如今执刃,在身体上刻下的契纹,已在梦里反复研究过太多次。   在功法推演时,契纹骤然浮现在他的心间……   第一道,要敬山川日月。   山川日月,万古千秋,恒长永久,当以此恒久见证此契。   第二道,要谢红尘无涯。   红尘万劫,无涯无际,茫茫难渡。   明知是劫数,依然愿踏进去,誓要与此劫共度生死,携手红尘。   此意决然,九死无悔。   第三道,要请皇天后土天意为人,与恒久之山川日月共证。   共证此契。   经万劫千障不改,过万山千帆不变,上穷碧落下黄泉,唯此一契,经年如新。   结此契者。   身魂相依,死生与共,世世相随,纵山崩天塌、地裂海枯亦如是。   锋刃离开血肉。   就此。   契成,约定。   君既明胸口处的三道契纹,形成了首尾相连生灭不息的繁复圆环,如同万物轮回微缩其间。   繁复纹路的正中,灿然开着一朵艳红色的长生花。   那是被君既明分享过灵力、血肉以后的小花。   微风晃动。   而在紫府神台中,君既明圆满无缺的仙基之上。   随着契成约定——   他的紫府仙基上骤然冒出了一点生机。   暗绿色的藤蔓无声无息在仙基中生根安家,冒头的藤蔓尖尖上,啵的开了一朵小花。   君既明探出神识,触碰上那朵花。   “……君君!”   “师尊……”   “灵主……?”   “小花?舒徊?……我是谁?该说什么……”   “君君!既明哥哥……”   “是灵契、不、是契约……从没见过的契约……”   “那么,就是我的灵主了?”   神识相接的一刹那,无数呢喃絮语冲撞进了君既明的神识。   他见着了一朵茫然的小花。   啊……   被自己准备的惊喜吓到了。   君既明恍然失笑。   小花茫然着,本能纠缠上他探过来打招呼的神识。   拉着他的神识不让走。   神魂相接。   君既明索性放弃了言语,选择用神识与小花对话。   你是谁、我是谁……   问题由简至繁,无穷无尽,皆数被融为一体的神魂吞没。   这是世间最便捷的沟通方式。   也是最没有阻碍的沟通方式。   来自两个神魂的对话。   一切尽览无余。   相接触的一瞬,若琉璃璀璨,如梦如露,似幻亦真。   让之心驰神摇不能自己。   ……竟有些死了亦甘愿的想法。   君既明唤醒小花。   “小花。”   他只是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长生花里的舒徊醒过来。   他不是在做梦。   他从那沉湎的美梦中醒来,神识化身依然还在君既明的紫府之中。   一切都是真的。   他当真与君既明定了契约。   舒徊踌躇着,缓缓喊了一声:“……既明…哥哥。”   ……师尊、不,灵主。他不知道自己就是舒徊,舒徊……舒徊还想晚一点再说。   他这一声回答,用的是他从前还是小花时的声线。   称呼犹豫再三,选了当年,他第一次开口与君既明说话时,被君既明诱导着喊出来的“既明哥哥”。   君既明怔愣一瞬,哑然失笑。   好,他就当不知道吧。   “嗯,小花。”   君既明说,“好久不见。”   舒徊:“……好久不见。”   “你在紧张?”君既明说道,“放松点。”   “嗯……”舒徊想到了他方才刻下的契纹。那契纹不仅只在君既明身上留下了痕迹,在自己的神魂中也出现了同样的契纹……君既明的神魂中,应当也有。   通过神魂感应,他能明白这契纹的意义象征以及功效。   虽然并非玄清教点灵化生之术中,灵主与灵族所结的灵契,但这一份契约的效用,比灵契高多了!   论绑定的程度,灵契更是不如它远矣!   从未见过的契纹。   这是……   君既明为他而创造的契纹。   舒徊追问道:“这样,算是我们签订了灵契吗?”   ……他心中默认的,灵主。   前世,尚在太衡宫中时,在他还没有变换人形、得到“舒徊”这个名字之前,他便如此认为了。   可君既明想尽办法,也不能与他签订灵契。   有实而无名。   对舒徊来说,比起不能签订灵契的小花,他更看重能够被所有人知道的另一个身份:   他是君既明唯一的弟子,舒徊。   他更愿意称呼师尊。   君既明笑着问他:“怎么不算呢?”   舒徊听到君既明是这么说的:“我们的契约,比点灵之契更为牢靠。”   这是他借鉴玄清教点灵化生之术,与他自己所创的功法结合而成的契约,契成之时,便是君既明选定了舒徊作为他功法的另一个对象……   由此定契后,他们可以用玄清教点灵化生之术中的灵修之术一同修行,再转而反哺君既明。   这本是不必有的程序——   但是舒徊来了,于是就有了。   君既明自玄池中起身,轻声道:“好啦,我们该出去了。”   这一趟玄池之行,收获匪浅。   同时,这也意味着……   他与小花的玄清教生活,要告一段落了。   这回,是真的要和玄清教众人辞行了。   离开此处避世桃源,再往风雨中去。   .   “什么?!”   知晓君既明突破了识微境,乐呵呵呼朋引伴来清风明月山给他庆祝的桂小山被晴天霹雳砸了一下狠的。   他猛拍大腿:“君兄!你说你要走了?!”   君既明无奈,举杯敬了敬失魂落魄的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聚散终有时。”   “就是啊,小山,长明兄弟注定是要去外面闯的——”琼冬拍了拍桂小山的肩膀,“你的修为再提一提,不就能让掌教愿意放你出去了?”   “……遥遥无期啊遥遥无期啊。”桂小山长吁短叹,“我这回离家出走后,短时间是不可能再离家出走了。”   琼冬:“……”她无语道,“我是让你光明正大出去!掌教这回不是答应了你,等你金丹就放你出山吗?”   “真的假的?”桂小山嘀咕道,“我总觉得等我金丹了,师父还有别的理由不让我走……”他又长叹一声,“哎,君兄!”   君既明:“嗯?”   “你先去探探路,小山随后就来!”桂小山握拳,“我努力努力,把金丹突破了吧……实不相瞒,感觉也快了。”   郁衍:“感觉?”   “感觉。”桂小山深沉道,“突破,不正是一种感觉。我有预感,那一天不会太远。”   郁衍:“噗。”   桂小山:“你笑什么?君兄,琼冬师姐,评评理啊,这个郁衍怎么能随时打击人的积极性呢!”   “确实不该。”君既明点评一句,又勉励道,“小山,加油。”   郁衍看他一眼,发觉了不同:“长明兄的灵花……?”   那朵长生花寄生的发簪已经不见了。   “他与我结契了。”君既明微微一笑,颇为欣喜道,“步入识微境后,结契成功了。”   郁衍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恭喜!”   他久居玄清教,也明白了灵族对于玄清教弟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桂小山是把自己的两只灵蝶当做儿子养,君长明么……   不好说了。   琼冬关切道:“长明兄弟,离开玄清教,去哪里呢?”   “已经定了。”   君既明说道,“我准备去南普寿洲,素问城。”   桂小山轻咦一声,“好陌生的名字……君兄,你去那里做什么?”   琼冬却记得这个地名。   她看向君既明,问道,“是素殿主的老家?”   君既明颔首肯定。   “哇,琼冬师姐你怎么消息比我还灵通!”桂小山相当不服气,碎碎念叨,“明明该是我的……”   “……”琼冬无语敲了敲他的脑门,没好气的说道,“我在师父的任务书里见到过。”   桂小山竖起耳朵捕捉到了关键词:“任务?”   “嗯。”琼冬再度看向君既明,“长明兄弟,莫非是掌教把素问城的任务交给了你?”   君既明沉吟片刻:“青云真人确实嘱托我去素问城办一件事。”   帮玄清教解决一封求助信里的麻烦。   “那件事可不好做。”琼冬说道,“掌教和师父商议过许久,都没能找到一位合适过去的人,只让你去……”   她抱歉道:“我并非怀疑你能否解决,但事情确实有些棘手。”   “无妨。”君既明一笑置之。   他知道,琼冬是好意提醒他。   “哎,不知道掌教是怎么想的……”琼冬皱着眉,“长明兄弟,你是帮玄清教去做事的,你知道在外该如何联系玄清教吗?”   “青云真人与我说过。”   琼冬思索道:“掌教多年不曾出去了……哎,来,这个你收好。”   她递出一块信物,“这是执法殿外出执法的信物。你接的这个任务,本来是执法殿外勤的事……你收好了,里面有紧急联系我的渠道。”   桂小山怂恿她:“琼冬师姐,你可以和君兄一起出去!”   琼冬:“……你可别说话了吧。师父交代我的事还没做完呢,我敢走?”   想到严厉的冬师父,桂小山一激灵,“当我没说!”   琼冬师姐送了东西,自己也不能落下。   桂小山琢磨片刻,给了君既明一块圆环玉佩,圆环正中是一片被雕刻成梧桐叶状的碧玉,“师姐给的是玄清教的紧急联络渠道……我换一个。君兄,这枚玉佩,激活后可以联络驻守南普寿洲的洲主,呃……”   他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多一个总比没有好,对不对?”   “小山说得不错,多谢。”   碧玉入手,有种灼烧感。   君既明将之收到了自己的储物法宝里。   桂小山看向郁衍:“小衍兄台。”   郁衍:“……”   “我只是一名闲云堂分店的店主。”郁衍说道,“长明兄在外,如要在闲云堂采购,报我的名字,勉强能打个……八折。”   “不错不错。”桂小山拍了拍郁衍的肩膀,鼓励道,“你给我也只有八折呢!”   郁严:“……嗯。”   君既明一怔,“八折已是很了不起的优惠了,多谢郁衍兄。”   桂小山震惊:“君兄,你今天说话格外好听。”   “人逢喜事……心情总是要好一点吧?”君既明笑着道,“我可是才进境不久。”   “可是识微境,对君兄你来说很容易吧!”桂小山晃了晃脑袋。虽然君兄说话格外好听,但是确定人没有被换掉,还是那个君兄,原因就不重要了。他不再继续问,“君兄,你什么时候走?”   君既明环顾四周:“东西我已经收拾完了。和你们喝完这场酒就走。”   这本是桂小山准备的庆功酒。   而今却成了他们的送别宴。   群山无言,柳枝依依。   桃花依旧。   君既明举杯,与他们碰了最后一杯酒。   一梦六百年,回到年少时。   不尽之言……   皆在这一杯佳酿中。 第58章   送别宴毕,君既明便与小花一同离开了玄清教。   “只有我们两了。”   君既明同小花沟通道:“开心么?”   “开心。”   作为小花,舒徊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喜恶,有话直言。   君既明笑了笑:他猜到了舒徊的回答。   恰巧,他也很喜欢他的回答。   莽莽群山,郁郁青青。   站在云舟之上,往下望去,将十万群山盛景看遍。   西梧洲入夏了。   他们在春天来到这儿,在夏天离开。   隐约的风中,似乎还飘来了桂小山的声音——他还留在清风明月山,看着云舟远走。   .   修为低也有修为低的好处。   比如,他们可以乘着云舟,一直从西梧洲的玄清教飞到南普寿洲去,中途无需停留,亦没有人来盘查问询——   秋长老前往镜明城时被多方阻拦,一是因为他的身份,二是因为他的修为——无故越洲出行,更不曾办理通行手续,很像是他想要跳到各州各宗的面上,顶着他们的目光来一拳头,嘴上还要嚷嚷着“打的就是你”!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能怪他们紧张。   实在是,秋长老的前科非常丰富。   光是看到他出行,就很提心吊胆了。   ——把这个人选,换成识微境的君既明就不一样了。   君既明与小花悠悠然乘坐着云舟,一路畅通无阻。   即使云舟上大摇大摆的放着玄清教的标志,也根本没有人跳出来拦他们。   识微境修士,很常见啦。   不值得大家提心吊胆的。   这一叶云舟从西梧洲走到南普寿洲,对于很多人来说,便只是天空上飘过了一叶云。   云过之后,碧空依然辽阔无边。   经过几日的功夫,终于到了南普寿洲的素问城,君既明选择在城外的官道旁边停下云舟。   玄清教正儿八经的给他做了一份路引,上面登记了君长明的名字。   有这份路引在,他就无需缴纳入城费了。   “我们终于到地方了。”君既明在心里同小花说道,“等一会,直接去素家吧,先见一见寄出这封求助信的人。”   “好。”舒徊答应他,又说道,“可以去一趟素问城的钱庄。”   君既明:“嗯?”   他一怔,“钱庄里有什么?”   “……有我攒下的家底!”小花如实以告,“用密令就可以取出来用,也可以直接划到你的户头上,都是一样的。”   都拿去用!   君既明嘴角噙笑,将路引递给守城士兵,供其查验。在心里打趣小花:“可以啊,长大了,会自己养家了。”   小花欣喜转圈,“嗯嗯。不要客气。”   随便拿去做什么,反正他自己拿着也不会用的。   “……当然不和你客气。”君既明说道,“我只是好奇,你怎么赚的钱?”   舒徊:“……”   怎么赚的钱……   他强调:“灵石们的来路很正经。”   一部分,是游负雪给他的分红。   还有一部分,是当上魔尊之后别人送过来的。   总之……   “靠我的双手堂堂正正挣来的,放心用。”   总之,来路正经,绝无问题。   “嗯,我相信小花。只是……会不会太累了。”   舒徊怔住,旋即认真说道:“一点都不累。”   心中有希望支撑的人,是不会觉得累的。   那一点希望,就是长夜里的明烛,指引着往既定的方向走。   目标明确,方向坚定,希望可期。   怎么会累呢?   一切都是为了那明烛的火光能够再耀眼一些。   “嗯……”   君既明若有所思。   好了,可以肯定一件事,自己的复生离不开舒徊的插手……   游负雪与恒晞呢?   历数前世种种,还能够信任的,只有他们了。   发生在心里的对话,只在一瞬之间。   守城士兵查验完路引,交还给君既明,示意他可以进城去了。   入城门,素问城里最特别的,便是城中空气里弥漫着的、经年不散的沉郁药香——   在官道上排队时,就已经嗅到的香味,进城以后,更明显了。   这种夹杂着一丝苦涩的草木药香,沁润在素问城的风里,在呼吸间的每一处,是素问城百姓,记载素问城历史的方式。   “小花,你知道为什么素问城叫素问城吗?”   舒徊问道:“为什么?”   君既明在经卷中读到过素问城的记载,他一边在街上行走,一边与第一次来素问城的小花解说道:“传说,素问城在建城之初,遭遇了一次莫名天灾,居住在素问城中的百姓们,一个接一个的生了一场怪病,症状相同……具体已不可考,只是说九州的医师看遍了,也不曾找到解症的药方……一时之间,素问城成了一座死城。”   进不来,也出不去。   他回忆道,“而后,有一个叫做素问的人站了出来。书中记载,他以日月精华为辅引,以自身血肉为主药,割肉放血,以济世之心感天动地,成功炼制出了第一剂解药,解决了素问城的天灾怪病。为了纪念他,素问城百姓一致认同,给素问城改了名字——它从前不叫素问城。”   君既明停住脚步,看向前方的青砖黛瓦大院,大门上方的牌匾写着硕大的两个字:   【素府】   “素问就是素家人。”   君既明说道,“自素问舍身制药以来,素家便是素问城的第二个城主——明面上的城主,自然是册封而来,享受正规待遇的那位城主。而实际上,素问城的百姓都把素家奉若神明,说素家是素问城的第二个城主,并非言过其实。”   甚至说得简单了。   册封而来的城主们,在素问城百姓的心中,恐怕还比不上素家的地位。   素家就是素问城里,最硬的那一根骨头。   舒徊同样感知到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沉郁药香,“所以,这股药香是来自素问的那一道解药么?”   “嗯,书中是这么记载的。”君既明肯定道,“那一味解药,舍去素问的血肉主药外,也是一副上好的定心修神的方子。素问城中遍布药坊医堂,这道药方,不是机密。”   舒徊沉默一瞬,旋即疑惑发问道:“既明哥哥,素问城中的人,究竟是把素家人奉若神明尊敬对待,还是只是把素家人当作一副备用的药材呢?”   药方流传于世,只需要添加素家的血肉……   君既明轻笑一声,打断他的思绪,“这不好说。”   舒徊想起来了。   他说道:“我听过素家的事。”   君既明:“嗯?”   舒徊说道:“据说素家对外声称,只有先祖素问体质特殊,能够达到舍身救人的程度,除素问以外的素家人,血肉功效与普通人无异。”   据说,声称。   很有意思的说法。   君既明回想起素英英的模样,脑海中浮现出他的五官表征,“至少我们那位素殿主,体质不特殊。”   舒徊:“你好关心他。”   “……”   君既明忍俊不禁。   “我只是记性好,恰好还记得见他时的情形。”   他解释道:“我可不会这么关心别人。”   小花勉勉强强:“哦……好吧。”   君既明笑了笑:“你和游负雪吃醋就算了,怎么素英英这种一面之缘的人,也要吃醋?”   舒徊惊醒:“我没有!”   就算从前有……   也在自己和君既明定契之时,全然不在意了。   我是和君既明定契的那一个人。   并且这个契约里,不会再出现第三个人。   如此一来,名字里带“雪”字的游负雪,又如何值得自己在意呢!   他不过是名字里带“雪”,不过是君既明的朋友。   恒晞也是君既明的朋友!   怎么比得上自己特殊?   “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君既明哄道,“我们该做正事了。”   他们在素府的门前驻足太久,已经引来了关注。   感受着周围隐秘望过来打量的视线,以及素府门房光明正大投射过来的怀疑目光,君既明微微一笑,气定神闲上前去,递出了自己的拜帖:   “玄清教弟子来访,还请通传。”   门房半信半疑的接过君既明的拜帖,上面确实印着玄清教的徽记,并且留了素家的气息——   正是四长老的气息!   对了,四长老那一脉确有后人在玄清教修行……   辨认出来这一点,门房瞬间转换了态度,不再怀疑君既明的来意,笑容满面:“您请稍等,我去与四长老说一声。”   四长老。   舒徊在他心中说道:“看来这位四长老,就是寄信的人了。”   君既明:“嗯。”   拜帖上的徽记和气息,都是青云真人亲力亲为留下的,必然是关键人物。   门房引着君既明在待客处小坐,一路小跑进院通传。   随着君既明被引进待客处,隐秘打量他的视线失去了跟踪对象,消失了。   “有人在看我们。”   舒徊在神识中说道。   “嗯,我知道。”君既明回应道,“让他们看吧。”   稍过片刻。   门房前来回信了。   “四长老在他的书房等您,对了,他问我,您是一个人来的吗?”门房笑说道,“若有一同来的同伴,可以一起去拜访他。”   “不必了。”君既明起身,说道,“我是第一次来,烦请带路。”   “好,您这边请——”   门房带着他往素府里面走。 第59章   素家的四长老素正和近日愁眉不展——   困扰他们素家人多年的梦魇又出现了。   偏偏,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放任自流。   家主大兄和他说:“正和,你要学着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素家人血脉天生神术……为了不让外人知晓,必然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但是素正和不愿意接受命运。   为此,他早早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去了玄清教。   那里有他的一位老友,可帮着照顾。   他救下了自己的孩子,却依然有许多不得解脱的素家人,被经年梦魇追逐着,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殉难。   素正和不明白为什么。   命运若是要举起屠刀,难道他们便要坦然接受吗?   谁定来的这种道理!   可家主大兄的态度很明确: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是你要学会认命。   他冷眼放任着素家的灾难。   得不到家主的支持,素正和想要查明真相就是一纸空谈……甚至他怀疑,作为素家的家主,大兄知道背后的真相。   深陷僵局之中,素正和只能选择引入另一方势力来盘活这一局下无可下的棋局。   与他有过交集,隐约知道素家情况的玄清教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除却那位与他相识的长老外,他的儿子同样在玄清教修行多年……依照玄清教的秉性,只要自己的求助信过去,他们便不会漠视不管。   下定决心,将求助信通过秘密渠道发给玄清教以后,素正和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   引入外人,将素家最真实的危机告诉他们并请求帮助……有背于他是一个素家人的立场。   他一面觉得自己做得对,一面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偏生,玄清教的外援迟迟不来。   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素正和都想要放弃了!   直到门房前来报信。   他站在待客的书房里,看着被门房引进来的君既明,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好年轻的少年!   乌丝如墨高高束起,十分利落。   腰间佩着一把剑,似乎是普通的灵兵,但仔细观察,又觉得不一般,似乎藏拙于鞘,只待时机。   君既明走到他近前,素正和愕然:这少年只有识微境!   挥了挥手,让门房退下。素正和打量着君既明,忍不住发问:“你可有同行之人?”   君既明摇了摇头:“只有我一人。”   素正和:“……”   罢了。   他请君既明坐下,桌上已经倒好了两杯茶。素正和介绍了自己,又问过君既明的名字,打听了住宿安排,听闻君既明如今还没有落脚点时,主动提出给君既明安排住所。   态度相当和蔼。   唯一的问题是……   “既明哥哥,他似乎不打算把事情交给你做了。”   小花在心里说道。   “嗯。”君既明认同舒徊的看法,“素正和见到我的修为,会心生疑虑很正常。”   在素正和看来,素家的问题,一个识微境解决不了。   即使这个人来自玄清教也一样。   如今他对君既明的和蔼周到,不过是将他当作晚辈关照罢了。   关照,但不会予以重任。   看来……素英英父亲在素家的处境并不好。   君既明想到。   他请玄清教当外援一事,肯定是瞒着素家其他人的……这意味着,支持素正和做法的人不多,以至于他不敢告诉别人。   君既明取出了第二封信。   这是青云真人在准备拜帖之时,一并书写下来的。   他将信递给了素正和。   “素长老。”君既明冷静道,“这是青云真人托我带给您的回信。”   素正和眼前一亮!   青云真人!   他自然知道是谁。   玄清教的掌教也关注到这件事了吗?   素正和接过信,有些激动。   或许,他误会玄清教了。   玄清教并非想要袖手旁观。   君既明气定神闲一笑,说道:“您可以看过回信后,再做决定。”   素正和闻言有些尴尬。   他明白君长明这话的意思,想来出发前,君长明已在玄清教中获知了自己求助信的事情,但现在自己迟迟不开口把求助之事说得更明确一点……   君长明看出来自己不信任他了。   素正和捏着信,不急着打开,“既然如此,可否再等我一日。”   他要好好看一看信,再好好想一想。   ……事已至此,早一日晚一日,区别不大了。   越是迫在眉睫之事,越不能急躁。   “我明日再来拜访您。”   素正和一怔:“素家客院有空余的房间……”   方才他便提出来了,君长明可以住到素家的客院里去。   君既明笑了笑:“我是第一次来素问城,还想在城里自己转一转,熟悉熟悉,住城里的客栈,会方便些。”   原来如此。   素正和点了点头,“也好。我会与门房说一声,明天你过来时,让他直接放行。”   约定了再见的时间,君既明从素正和的书房里离开。   院落门口有位青衣小仆守在那儿——   在他来的时候还没有的。   见到他出来,青衣小仆迎了上来,“您就是四长老的客人吧?我叫青石,家主得知四长老来了客人,特意嘱咐我来接待您呢。”   他侧身鞠躬引路,“您要去哪?客院吗?客院这边……”   “我不住客院。”君既明淡淡道,“烦请引我出府。”   “哎呀,四长老这安排……”青石小心看他脸色,“您是玄清教的高足,第一次登门拜访,理应由我们素家接待。您住外面去……”   君既明笑了一声,“我是来替素殿主送玄清教特产的,素殿主久别离家,有些思念四长老。”   “原来如此。”青石恍然大悟,“那我给您介绍一下城里的客栈,这选客栈呀,也是一门学问。恰好小的略知一二……”   他一面引路,一面与君既明介绍素问城中各家客栈的优劣。   舒徊在他脑海中点评道:“有备而来。”   “不错。”君既明夸赞道,“好聪明。”   舒徊:“……!”   小花默默卷起花瓣。   被夸了!   “素家里很多人关心素正和啊。”君既明和舒徊分析道,“这个青石是素家家主派过来的。我记得……执法殿给出的情报里面,素家现任家主是素正和的兄长。”   舒徊沉思:“但素正和是私生子。”   他们在执法殿的卷宗里看到的记录,素正和是上一任家主的私生子,从小不在素家长大,是后来被认回来的。   “嗯,可是素正和很信任他。”君既明说道,“但是现在,显而易见的,他们兄弟二人在素家面临的困境上,意见并不一致。”   素正和想要解决,想要真相。   素家的家主却不想。   还是说……这位家主其实是知道真相的?   素正和又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来向玄清教求助的呢?   前世的君既明,根本没有关注过素家。   原因无他,素家真的太不显眼了。   素问的历史,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素家人,更像是素问城的一个吉祥物。当年,清江烛家还在之时,烛家才是风头正盛的那一个。   相比较之下,谁都会把素家忽略了。   就连烛家覆灭之时,旁人也只是唏嘘一两句,听说曾与烛家来往甚密的素家都和清江烛家割席断义了,不胜感慨。   没有人去想素家的情况。   ……露头的,已经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   善于隐藏的,血脉流传至今。   青石一边介绍客栈的情况,一边谨慎的打量着这位来自玄清教的客人。家主交代过,让他仔细伺候。   这位客人容色俊俏,相当年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大家气度。   看着不像是来素家找麻烦的……   他说自己是来给四长老送东西的……   等送走客人,再去与家主汇报吧。   “……以上就是素问城里较为有名的客栈介绍了,客人您可以仔细选一选。”   青石带着君既明走的路,不是他进来时的那一条。   君既明提出了疑问。   青石一愣,随即说道,“我带您走的这条路,风景最好。”   ……噢,那就是故意绕路了。   君既明如是想到。   舒徊也这么觉得:“他们在隐藏什么,在不让我们过去的地方。”   君既明的视线没有往别处看,只是看着道路前方,在心中回答道:“嗯,晚点探究吧。现在很多人盯着。”   别的不说,身边这位青石,就是素家家主派过来监视的人。   青石兢兢业业的把他们送出府,殷切站在素府门口,目送君既明远去离开,才回去找家主汇报。   素府。   家主院中。   顺利完成任务的青石回来做汇报。   “只是玄清教的弟子?”   青石答道:“看着约莫十七八岁,很是年轻。”   素家家主沉吟片刻。   与修为倒是对得上,十七八岁的识微境……   相当年轻。   恐怕是教中哪位长老的弟子?   听闻正和的儿子在玄清教做了殿主,差使一位长老弟子跑腿,不算离奇。   “安排下去了么?”他又问道,   “安排人盯着他们下榻的地方了。”   青石恭敬回答道。   他心中其实有些疑惑,但身为仆人,他只需要忠实执行主人家的命令就好了。   他的想法不重要。 第60章   离开素府,君既明先去了一趟就近的钱庄。   他不去一趟,舒徊总是不安心。   九洲钱庄均由中道神州统一开设管辖,任意在一家钱庄存取的灵石宝财,都可以在另外一家钱庄取出来使用。   君既明如今今非昔比,早已不再是囊中羞涩的、刚刚重生那会的他了。   不算舒徊想要上交的家底,他自己已经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灵石。   钱庄的伙计吃不下这么大的生意,直接请君既明去了内院,同时请了掌柜来和君既明说话。   在素问城经营钱庄多年,掌柜锻炼出了极强的看人本领,同时人脉遍布,在君既明还没有踏入钱庄之前,他就知道有一位玄清教的弟子来了素问城。   他打量君既明的动作隐晦,并不冒犯。一双眼睛雪亮,是常年与钱财打交道的人。   “您就是玄清教来的那位仙人吧!”   “……修士而已,不敢当仙人二字。”君既明淡笑一声,说道,“掌柜知道我是玄清教的?”   “哎,这有什么不知道呀。”掌柜笑道,“您这种客人,都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啊,况且,您还去了素府。”   君既明一怔,说道:“我是代教中一位长辈回来素府送些节礼,他是素家人。这素府拜访,还有讲究么?我是第一次来,若有规矩,恐怕哪里冒犯了。”   “没有。”掌柜稀奇道,“南普寿洲和西梧洲相隔万万里,素家竟有弟子在玄清教修行!”   他只是感慨一句,不曾放在心上,转而解答君既明这位大主顾的疑惑:“城里的百姓们,都很关心素府啊,您来素问城之前,可曾听过素问城建城的历史?”   “听过。”君既明说道,“据记载,当时中道神洲的医师都解决不了素问城的怪病。”   “是啊……”掌柜摇了摇头,不胜唏嘘,“因此,素家在素问城,可是大家伙关注的中心点,这素问城里的百姓,哪一户的先祖不曾受过素家的恩惠呢?”   说罢,他凑近低声道,“不少百姓家中供着素问的长生牌位,您再往城南去,那边有一座小山,山上建了一座供奉素问的官庙。”   “官庙?”   君既明是真有些诧异了。   “对,官庙。”掌柜摆摆手,“城主拗不过城里百姓,上秉洲主特批建设的官庙,建了官庙,理论上就不允许各家再供奉长生牌位了。”   君既明眸光闪动,他听出了掌柜的言外之意,“我知道了,掌柜信任我,与我讲了个故事,我权且听一听,当不得真。”   “哈哈哈,是,当不得真。”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掌柜关心道,“您是要办理什么业务呢?”   君既明据实以告。   他来钱庄一共有两件事要办,首先是他自己需要重新开设一个账户,其次,他需要把舒徊账户里检验一番——   小花要求他直接转过去,君既明却觉得没有必要。   舒徊开设的是匿名账户,只要核对完三重密钥,他就能够动用账户上的灵石……他把三重密钥都告诉自己了,与账户送给自己无异。   君既明也选择了开设匿名账户。   中道神州,亦有太衡宫的人。   小心总不为过。   账户开设是很快的,唯独验证舒徊的账户花了些功夫。   看到掌柜在验证密钥后给出来的账户明细单,君既明小小的震撼了一下:“小花,你的灵石……”   有点多。   “怎么样?”   小花朝他邀功,“我攒了好久。可以不必再为钱财发愁奔忙了。”   他如今是有钱的小花!   君既明笑一声,“好。”   君既明存灵石时,掌柜面不改色,一位大教的弟子,有些积蓄再正常不过了。而等到舒徊的账户出来,纵然自认历经风雨波澜不惊的掌柜,也狠狠吃了一惊。   人不可貌相!   这位弟子身上穿的是吹雪坊里流光级的制品灵衣,算不上特别昂贵的那一等——吹雪坊还有更顶级的制品。   他竟然是看走眼了。   办理完业务,掌柜一路把君既明送到钱庄门口,不再相送。   钱庄里的人以及街上的百姓难免侧目:这待遇不多见。   想来是一位阔气的修士。   “暂时告一段落了。”君既明在心里同小花说道,“该选客栈了。”   素府的青石殷切介绍了四个客栈,是素问城里排在前四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小型的客栈,他虽不曾介绍,但素问城是有的。   “盛夏的寻药季还没有来,素问城的客栈定然颇有余裕,我们可以随便挑。”   每年七八两月的寻药季,是素问城的重头戏,许多外地修士都会赶赴来此参与。   舒徊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应该选第一个。”   “嗯。”君既明追问,“怎么说?”   紫府神台中藤蔓咕噜涌动,小花摆动身体,很是斟酌了一会,才说道:“四个客栈,素家肯定都安排了人在盯梢。为了暂时不引起怀疑,我们最好在青石介绍的四个里面选。”   见君既明没说话,舒徊继续说道:“第二个靠近城南,供奉素问的官庙就在城南,太过敏感。”   “第三、第四个呢?”君既明又问他。   舒徊振振有词:“青石说第一个是素问城最好的客栈。”   想让你住最好的客栈,有什么问题?   君既明忍俊不禁。   “好,那就去第一家吧。”   事实上,君既明此刻正在往第一家客栈的方向走。站在街口,便能遥望到那家客栈的招牌——   清福客栈。   “好名字。”   抬脚跨过门槛,客栈小二迎上前来:“这位客官,住店吗?”   抬眼看去,客栈正门对着的柜台上,悬挂着一对语气十分狂妄的字:   【清福无边,入我者享】   见君既明视线落在柜台后的墨字上,客栈小二笑了笑,心知这位客官怕是第一次来素问城,简要介绍道:“那副墨字,是我们客栈的镇店之宝,是最先开设客栈的那位老板写下来的。此后,历任客栈的老板都奉为至上名言——”   他拖长了语调,恳切说道:“咱们清福客栈的服务,绝对是素问城第一的!”   对他的自夸之语,君既明一笑置之。   但君既明不介意借用一下桂小山的人设。   一个把“我有钱”写在脑门上的散财童子,在某些事情上,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他只需要守株待兔即可。   “我需要一间上房。”   视线落到君既明的衣着上。   似乎是位阔少爷。   客栈小二更殷切了,“客官,咱们店最好的不是上房。若您喜静,可以考虑独院。院落清幽,之间设有互不干扰的阵法以及玄光阵……我看您是一位修士,独院的玄光阵有聚灵之效,也很合适您静修。”   这位客人若有所思,似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君既明佯装思索片刻,拿出一小袋灵石——约莫有近百颗,交给客栈小二,“当做定金吧,退房之时若是少了,我再来补。”   摸着入手的分量,小二心内不胜欢喜:好大方的客官!   但他还是提醒道:“若是有多的,自然也要给您退。”   “不必了。”   君既明摆了摆手,“少了我补,多了不必退。”   旋即,他不再关注已经放到客栈小二手中的那袋灵石,迫不及待问道,“独院在何处?”   客栈小二领前半步引路,掀开门帘,穿过一道□□小路,绕过影壁,别有洞天。   “独院共有九处,如今不是寻药旺季,除却一院常年被客人包下外,余下八处我一一带您看一看,您可自行挑选,还是……?院落布局大致相同的。”   小二不确定这位客官是想要亲自选位置,还是不想麻烦直接由自己代为挑选了,语气有些迟疑不定。   君既明一笑:“我看看吧。”   散财童子也不能什么要求都没有。   九处独院之间,种植用来分隔的,并非寻常的花草,而是与素问城的特点十分相符合的药植。   并不是特别名贵的药植,散发着一股很舒适的草木香,与素问城中原有的药香相得益彰。   “这些药植,若是客官有需要,可以自行取用的。”客栈小二说道,“只是莫要伤了药植的根。”   君既明微微挑眉。   这家清福客栈的主人……   竟然如此随意。   似是看出了他的讶异,客栈小二露齿一笑,爽朗道,“要不怎么说,我们清福客栈,在素问城是独一份呢!”   君既明最终选定了一处左右无人的独院。   “客官,我叫望来。您后续如有用餐、休憩等需要,可以直接吩咐我。这些都是不会额外再收钱的。”客栈小二最后才与君既明说了自己的名字。望来指着院门后的一处玉屏,“在玉屏之上,即可操作。”   君既明点了点头,望来识趣的退下,回到客栈前厅继续去招待客人了。   “我们小花的眼光不错。”   君既明悠悠道,“这家清福客栈,有几分意思。”   “很舒服。”   小花在他的神识里说道。   “嗯。”君既明环视一圈这座独院,“院落布局暗合五行八卦,玄光阵与之契合得十分巧妙,将聚灵之效发挥到了十二成……”   “放在外界,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阵法师了。” 第61章   君既明在独院中休息了片刻,用了些吃食——清福客栈送来的吃食所用的食材都带有灵力,正适合修士享用。   小花在他的脑海里感叹道:“好周到的服务。”   君既明深以为然。   体验下来,这家客栈正门口悬挂的那对大字,说的似乎是大实话。   用过吃食,再小憩片刻,君既明坐在桌前翻阅桂小山发来的传信。   小花很是挑刺:“他的话太多了。”   上一封传信,是两日前的,那会他们还在云舟上。   现在刚落地不久,又发传信过来了。   君既明轻轻一笑:“他在问我们到了没有,进展如何。”   君既明提笔,简要回复两三句。在自己的落款旁边画了一朵简笔小花。   这是他和小花一起回复的。   他们到达素问城时是上午,拜访素府、钱庄,在清福客栈落脚休息,不知不觉便到了下午近黄昏的时候。   “好啦。”君既明从榻上起身,合好衣服,系好腰带,“我们要出去转一转了。”   小花问道:“去哪?”   “嗯?”君既明说道,“小花想去哪?”   “只要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小花说,“你决定。”   “嗯……”君既明沉吟道,“我们先去街上碰碰运气,如果碰不到运气,就去素问城的闲云堂看一看吧。”   他微微一笑,“郁衍送的临别礼物,还没有用上呢。”   事实上,桂小山他们三个人送的临别礼物都没有派上用场,暂且处于闲置状态。   小花晃了晃,恶狠狠道:“花!使劲花!多买点。”   君既明忍俊不禁。   “闲云堂是游负雪开的产业……”君既明说道,“纵然给我们打了八折,他肯定还有得赚。”   他戳了戳小花:“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   小花迟疑会,说道,“买的越多,亏的越多?”   君既明哈哈大笑,肯定了他的回答,“嗯,这么说不算错。”   他推开院门,往客栈外面走,“你想给游负雪送钱么?”   小花摇头:“不想。”   游负雪已经很有钱了!   “他是一阁之主,不要我们救济。”小花如是说道,“我们买有用的。”   君既明若有所思点头,“嗯,有道理。”   ……我想错了?   舒徊和游负雪没有合作?   君既明暗自琢磨着,没让小花知道他的心思。等出了清福客栈的门,就把这一议题暂且搁置了。   日暮黄昏,街上多了许多要回家的人。   君既明站在清福客栈十来步远的地方,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沉思着自己和小花下一步去哪里。   对面似乎有人要朝他走过来。   就在这时——   “既明哥哥。”   小花突然说话,提醒道,“后面有人在偷看你。”   君既明:“嗯?”   他按照小花的描述扭头回看过去,街道拐角处的墙壁边上露着一点点衣角,是偷窥者没藏好的破绽。   神识探出去。   躲在拐角的是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   君既明放轻脚步走过去。   “——!”   墙壁折过去的地方,突然投射出了一个成年人的影子。   藏在拐角后面的小男孩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挺身,把妹妹护在身后。   故意吓小朋友的,正是君既明。   他看着眼前这对有胆量偷窥自己的小孩。   ……大鱼没钓上来,钓上来两只小虾?   女孩身形瘦削,眼睛黑白分明,被小男孩护在身后,一点儿都不怕生,仰着脸望着君既明,默不作声。   与她同行的男孩儿看起来胆子大一些。   也很瘦。   皮肤贴着骨头,很薄的一层。   他们穿的衣裳上都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针脚歪七扭八,布料是东一块西一块凑起来的。   君既明蹲下身,与他们目光平视,“有事情找我吗?”   男孩捏着妹妹干燥的手,舔了舔嘴唇。他有点紧张。   “您是第一次来素问城,需要向导吗?”小男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竖起一根手指,“只需要提供一餐饱饭给我和妹妹就好了。很便宜的。而且,而且我很熟悉素问城,做过好多次向导的活计。”   说完,男孩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听说,这是位很有钱的修士大人,还去拜访了素家。   ……自己只想换一餐饱饭,应该不会被打吧?   君既明没有立刻回复,男孩咬了咬唇,把竖起的手指弯下来,垂下手,“只让妹妹吃饱也可以的。”   君既明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男孩睁大眼睛。   这位修士大人,和从前的不一样呢!   君既明笑了笑,变出两块糕点,递给他,“当做我的定金。”   男孩双手接过来,交给身后的妹妹:“妹妹吃。”说完,他扭头重新看向君既明,“修士大人,您想去哪里逛?”   “……修士大人?”   男孩眨眨眼,不明白这位修士大人为什么看起来很困惑。   君既明沉默一瞬,说道,“不必这么喊我。”   男孩懵懂的点点头,如善从流换了称谓:“大人,您想去哪里?或者,您说说需求,我和妹妹对素问城很熟悉的!”   ……不必这么喊,不是让你把“修士大人”替换成“大人”啊。   君既明默默叹了口气。   “我哪里都想逛一逛。”君既明说道,“我是第一次来。”   他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我知道了。”男孩用力点头,“大人,您跟我来,保证您会满意的。”   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准备给君既明带路。   小花有些沉默。   君既明关心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君既明等了会,小花说道:“他们只要吃饭,是因为别的东西会被抢走么?”   “嗯,大概率是的。”君既明的余光从街道对面停住脚步的几名衣着干净的男人身上扫过,在心里回复道,“对他们来说,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不会被人抢走。”   君既明有些意外舒徊会在意这对兄妹。   “小花为什么突然思考这件事?”   “……突然想到啦。”小花说,“花也有思考的权利。”   他刚刚变幻成人形,出发寻找太衡宫时,也经历过这种事。   看到这对兄妹,不知怎的,他突然记起来了那会的事情。   ……但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没必要告诉师尊。   舒徊默默想到。   “好好好。”   看来是不想和自己说。   小花有自己的秘密了。   君既明惆怅。   看着他们四个人离去的背影,清福客栈对面蹲守的男人之一黑了脸,“可恶!被那对兔崽子抢先了!白瞎一只肥羊!”   “我就说了不要犹豫!”另一个男人开始马后炮,“早过去问他要不要向导就完事了!下回碰到肥羊,可记得把他们赶远点——肥羊栽在他们手上,浪费了。”   在他们手上能爆出不菲灵石的肥羊,只需要花费一餐饭就能得到那对兄妹的引路——还是凡人的饭菜,用不到带灵气的食物。   多么浪费!   “……人不是你赶的么?”最开始说话的男人皱眉,很认同他的话,“寻药季人多,分一点残羹冷饭给他们兄妹就算了,现在可不行。”   “哼,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提醒。”第二个男人拍了拍手,“好啦,吃不到肥羊,回家咯!我家昨天卤了猪脚,来不来吃?”   “来啊。我整点酒带过去。”   想要蹲守的肥羊被人截了胡,他们也散场了。   清福客栈旁边,只有素家安排盯梢的人还在尽忠职守。   目标出门了,找了对向导,开始逛素问城了……   啊,没什么大问题……   清福客栈对面的茶摊上,喝茶的人昏昏欲睡。   任谁喝了一下午的茶,都遭不住。   .   男孩没有说谎,他对素问城的布局非常熟悉,为君既明找了一条既能够把重要景点都逛遍,又能够省时省力的最佳路线。   “你们兄妹就靠给外来的客人当向导谋生吗?”   ……又开始了。   男孩牵着妹妹的手,想到。   修士大人们都这样,聘请他当向导的修士大人们十有八九都会这么问。   这段回答,他也说过无数遍了。   “如果有客人来城里,我都会争取……不一定争取得上。”男孩说道,“寻药季的时候,向导这一块的营生会好做一点。”   “嗯……”君既明颔首,“寻药季人多。”   “对啦。寻药季的素问城,很多修士大人们来,他们说,那是我们南普寿洲的主城才有这么繁华的景象。”   “你想去么?”   “想。”男孩说道,“但是离我们兄妹太遥远啦。总之,得把眼下的生活过好……不当向导的时候,什么活都做一点,要看哪家好心人愿意给我活计做。”   他说起来很平静。   毕竟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一件事情,翻来覆去的说上无数遍,很难再在心里掀起波澜。   “爹爹娘亲很早就走了,家里只有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男孩珍惜的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她捧着君既明给的糕点,一小口一小口的啃着,全靠男孩牵着她走。   男孩露齿一笑,“您要是觉得我兄妹可怜,等会吃剩的……能打包么?” 第62章   听到君既明肯定的回答,男孩很开心的和他道谢。   今天碰上了一位人很好的修士大人呢。   ……卖惨没有浪费。   被他牵着的小女孩,在男孩的授意下,同样磕磕绊绊地开口说话,和君既明道谢:“谢、谢谢大、大人。”   “不用谢。”   小女孩的糕点吃完了。另一块糕点被她放在衣兜里,等会儿再给她的哥哥吃。   君既明摸出两颗桂花糖,“吃糖么?”   没给兄妹两拒绝的机会,君既明把两颗桂花糖都剥开了,一人一颗。   ——这也是桂小山在临别前送给他和小花的礼物。“桂花糖独家专供,不曾外卖的版本,君兄,这是送给你和你的灵花的糖。路上想玄清教、想我们这些朋友了,就吃一颗!”   小花已经品鉴过了。   用桂花糖泡开的糖水,味道不赖。   “那个小鬼在桂花糖上挺有天赋嘛。”——来自小花的点评。   喝醉的桂花酒似乎也出自他手……   舒徊在他的神识中“哇”了一声,“既明哥哥,你好大方。”   君既明哭笑不得,“只是分了两颗糖出去?”   他抬手,隔着衣服摸了摸小花的花瓣,安抚道:“乖一点。”   男孩动作生疏的把糖纸全部剥掉,把桂花糖送进妹妹嘴里,另一颗自己吃掉。   君既明问他们:“好吃么?”   “嗯!”男孩想了想,形容道,“很温暖,很甜。”   糖也好贵的。   这位修士大人,好像和自己从前遇见的不一样……   错觉么?   男孩摇摇头,继续专心致志为君既明讲解起来。   吃了修士大人预付的糕点和糖果,更应该尽心做事才对。   男孩如是想到。   托他这位“老向导”的福,君既明在一个时辰之内,走马观花般对素问城有了一定的、基于现实而非历史典籍的了解。   素问城的确很推崇素问这位大英雄。   很多小男孩叫得上名字的街道、景点,都与素问的传说故事脱不了干系。   但男孩也说了,随着城南的官庙修建,很多百姓都直接去官庙供奉素问,私底下建设长生牌位的事少了许多。   如今,素问这位曾经的英雄人物,留在素问城里的痕迹,最深刻的莫过于空气中经年不散的草药味、以及因为追随他而在城里兴起的药物种植、药方钻研之风——素问城是一座天下九洲公认的,很适合丹师避世修行的城池。   因为药物种植产业的兴盛,每年七八月,盛夏之季,许多修士、人族商贩都会来此采购药材。   那也是素问城中,每年草木药香最旺盛的两个月。   他们的素问城参观之旅,从清福客栈始,自清福客栈终。   晚餐是在清福客栈的大堂里吃的。   君既明正儿八经花钱点了十个菜,全是清淡好克化的品类。   只有他一个大人和兄妹两个小孩吃,十个菜剩了大半,全部打包起来了,考虑到兄妹的体型,君既明特意再花钱买了个特制的打包盒。   男孩默不吭声,上手帮着客栈小二一起打包,末了,拎着打包盒很礼貌的说了句:“谢谢大人。”   君既明恍然:“……不用喊大人了。”   他微微一笑,“一起走了一个时辰,吃了一餐饭,还喊我大人么?”   男孩有些茫然。   那……喊什么呢?   “可以喊我哥哥。”君既明说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嗯!您放心。”   男孩终究没喊哥哥两个字,他牵着妹妹,朝君既明挥了挥手道别。   君既明返回了他在清福客栈的院落。   小花不必吃人类吃的食物,只需要每日用灵力输送喂养他就可以了,没有主人的灵力,有等价的灵石、灵液等也是可以的。   主打一个不挑食。   只要是能够吸收的灵力,都能吃。   卧房中,点着烛火,君既明解开衣襟。   碧绿的藤蔓从小花生长的地方往外蔓延,爬行在他的肌肤上,君既明抬指点了点,藤蔓随之停下生长的脚步。   小花摇晃着,在他神台中抱怨,“我好小噢。”   ……现在这样,能做的事太少了。   舒徊啊舒徊,你为什么不争气!   小花咬牙切齿,忿忿。   君既明哑然失笑,“那,多吃一点?”   “……吃不下了。”良久,小花郁闷地开口。   现在这个形态,他只能长这么大。   舒徊隐隐有所察觉,这株由自己灵种真身显化而成的长生花,是可以长大的,只是受限于和他结契之人——君既明的修为。   在君既明突破到下一个境界以前,自己的状态不会有很大的改变。现在汲取的灵力,只是维持日常的消耗。   身为舒徊的结契对象,君既明也有这种感觉。   无需舒徊言明,冥冥之中就有的感觉。   “等我。”   君既明说道,“不会很久的。”   他也想看到自己的小花快点长大。   ——那可是对他精心养花的认可!   .   月上中天。   夜黑风高。   很适合做一些不方便被人看到的事。   清福客栈独院,君既明的卧房之中,一片黑暗里,只有月光淡淡从窗子照进来。   床榻之上没有人。   君既明站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张被裁剪过的宣纸。   他停手,被他裁剪成小纸人形状的纸片飞到了榻上,等比例放大,栩栩如生,胸膛呼吸起伏,宛若真人。   他满意点头:“还好,手艺没有生疏。”   小花兴奋地在他神台里打滚。   感受到藤蔓摇曳,君既明哑然:“……这么兴奋?”   “好久没玩了!”小花表示很开心。   ……也是。   自从小花用舒徊的身份回到太衡宫,变成自己的弟子开始,自己就没干过深夜偷偷跑出太衡宫的事了。   君既明眼神一黯。   “我们出发吧。”   舒徊在催促他。   君既明笑了笑,“嗯,出发。”   他们要趁着夜色,去一趟城南的官庙,看一看那位被供奉的素问金身,究竟长什么模样。   榻上的纸人,则是保障此行不会被人发现的根本。   君既明熟练的贴上隐匿符,绕过了清福客栈外的监控视线,直奔城南官庙而去。   白天,在小男孩的带领下,他们路过了城南,知道官庙所在的小山究竟在城南的哪一处。只是君既明没有表露出想进去官庙的想法,小男孩便没有带他进官庙,只是在外边简单同他介绍了一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素问的。   素问城之外,其实也有人议论过:或许所谓的素问救城,不过是虚构出来的传说。   小男孩曾经碰到过的一个外来修士,正是这个学说的坚定拥护者,他来素问城纯粹是因为想赶七八月的寻药季,经过素问官庙时,嘴里溢出了一串不太文雅的语言。   ……当然,他没能在寻药季捡到便宜。   某种意义上来说,素问城是很排外的,他们不欢迎讨厌素问的人。   半夜。   官庙所在的城南无名山很静谧。   白日里香火不断的官庙,在夜晚只是一座普通的建筑,平平无奇,沉默的伫立。   门户大敞。   ——别误会,这不是君既明开的门。   他们来的时候,官庙的大门就是敞开的。   君既明凝眉:“有人?”   “没有。”舒徊说道,“一个人都没有。”   君既明试探性放出神识扫了一圈。   官庙之中,确实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人。   ……就连看守的人也没有。   舒徊嗤笑一声,“白天小鬼说的是,素问来者不拒,天下人皆是他的病人?”   这莫名其妙门户大敞的官庙,不会也是在践行所谓的“天下皆可医”的标准吧?   君既明神色古怪,肯定道:“很有可能。”   舒徊说的,是概率最大的可能。   神识看过,这座官庙似乎和他的外表一样,平平无奇。   君既明闲庭信步入内。   庙内,素问的雕像是简单的铜像,比之金身质朴许多。面前供奉了许多鲜花瓜果,非常新鲜,应当是白日里才供奉上来的。   香炉内堆了厚厚一层香灰,还有四五根已经熄灭却未曾燃尽的香。   “好普通。”舒徊在神台内失望感叹。   君既明笑了笑,“你想多不普通?”   “嗯……”舒徊歪头,“蹦出一个人,和你打架?或者,机关、暗道……”   君既明哑然失笑,半晌,狐疑道:“小花,你是不是偷看游负雪的话本了?”   “没有!”   “真的没有么?”君既明说道,“听着你的描述,像是他爱看的话本里的桥段。”   小花镇定道:“真的没有。”   光明正大的看,不算偷看。   君既明“唔”了一声,不知信了没有。   乘兴而来,不好失望而归。君既明想了想他们过来的路。   这座无名山上,已经修建好的山路到官庙门前就停住了。但月光照耀下,似乎还有一条不曾修砌的山路,是人用脚踩出来的路,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   这条山路,通向更深处。   ——无名山的背面。   君既明同小花说了说,小花果然很感兴趣,“我们去看看?”   来都来了。   君既明也正有此意。   夜露深重,走在小路上,凉飕飕的风吹。   树枝隐没在黑夜里晃动。   但君既明和小花一直在聊天,不会怕。   沿着山路,翻过山头,别有一番天地。   君既明望着眼前的景象。   停住脚步。 第63章   更深露重,山林间的水腥气浸过君既明的衣袍。   无声黑夜中,月色冷冷洒落。   洒落在他面前,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墓碑林上。   除去墓碑,亦有很多不知名的土包夹杂其间——应当也是坟堆的一种。   这儿冷静,凄清,没有人造访。   与无名山另一面,香火旺盛的素问庙形成了鲜明对比。   舒徊震惊:“哇——”   从这里开始,他们脚下踩的土地便密布了枯枝烂叶,冷风呼啸山林,阴暗昏昏。   舒徊在他的神台中点评道:“收回前言,素问城好像有点意思。”   悲悯救世的官庙,阴冷寂寞的碑林,无名山的一体两面。   君既明笑一声,浅淡的尾声回荡。   离他们最远的墓碑隐没在黑夜中,君既明看着那个方向,在心里同舒徊说道:“这里住了人。”   舒徊:“谁会住这里?”   是啊,谁会住在这里?   白天,那对兄妹带他们去了素问城的接济院,那里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年龄小的、没有自理能力的由接济院负责吃住,年龄大一点的则会在白天帮工换取银钱,不多,但能在吃住的基础上有一点点自己的积蓄,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就要正式离开接济院自己谋生了。   过得清贫,但是快乐。   君既明抬脚,踩上一截枯断落地的树枝,毫不掩饰行踪,“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迈步前行,枯枝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前行了一小节路,舒徊轻咦一声,说道:“这儿有一个灵族。”   他感受到了,前方有灵族的气息。   “灵族?”   这个时间点,这个地方,出现在这里的灵族……必然不是和玄清教弟子结契的灵族,若是的话,出发前玄清教就会告诉自己了。   君既明沉思道:“因为天地灵气充盈,在十万群山外自己繁衍出来的灵族么……”   桂小山确实提到过,有一些喜欢自由的野生灵族,是不会去玄清教的,而是自己在外面生长。   舒徊:“……”   他没有回应,君既明疑惑:“小花?”   舒徊应道:“我在。”   奇怪。   小花怎么突然安静了。   即使舒徊及时回答了君既明的问题,他还是感觉到了舒徊似乎不太对劲,很微妙的一瞬间的感觉,紧接着,舒徊恢复了原状:“很可能是的。我能够感应到她,她应当也能感应到我。”   君既明继续往前走,说道:“无妨,我也在。”   小花轻哼一声,得意洋洋道:“她没有我厉害!”   “对,我们小花最厉害了。”君既明微微一笑,“走吧,厉害的小花,我们一起去看看,谁住在碑林里?”   除了舒徊感知到的灵族,这里还有人族的痕迹。   有人族和那位灵族生活在一起。   枯枝杂叶掩盖的足迹,被君既明找到。   随着没被打扫干净的足迹,他一路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前。   没有墓碑,不知道这座坟包的主人姓名。   足迹停留在这里,中断了。   ……这个人,走进了坟包?   君既明蹲下身,扣指在坟包前的土地上敲了三下。   砰砰砰。   指节敲击土地,不曾没入松软的土壤,而是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仿佛君既明敲的不是土地,而是某户人家的门。   “……啊,来了。”   一阵静谧后,小花出声,提醒道。   君既明也看到了。   面前这座坟包之上飘出了淡淡的雾气,随着雾气飘散,坟包消失了,留下了一扇可以被推开的门。   不等他伸手去推,那扇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了。   从门里冒出来的小脑袋的主人,君既明傍晚时才与他分别。   “……”   “……”   敌不动,我不动。   傍晚时,吃饱喝足,拎着打包盒心满意足牵着妹妹的手离开的小男孩,就站在君既明的面前——他的脑袋从被推开的门里冒出来,身体还在下面,并没有整个人都从里面出来。   舒徊说道:“他不累么?”   一动不动,像是在玩不动金刚的游戏。   君既明失笑。   男孩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修士大人脸上露出了并不可怕、甚至有些暖和的笑容。修士大人问自己,“不累么?”   小男孩:“……”   出乎意料的访客。   在修士大人敲门之前,他和妹妹已经讲过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姐姐催着他们上床睡觉,却在方才把他们喊醒了,说有客人到访,要自己来接。   他歪着脑袋,想了许久。   似乎是想通了。   “哥哥,请进吧。”   说完,小男孩蹲下身,脑袋在君既明面前消失了,留下了一扇打开的门。   舒徊说道:“我没感觉到恶意。”   “嗯,我也没感觉到。”君既明说道,“走,我们进去。”   迈步进门,君既明有一瞬失重的恍惚。   像是在下坠,又很快速的双脚踩在了实地上,仿佛那一瞬间的失重只是错觉。   他睁开眼,已经在男孩的家中了。   青茅草屋,破旧木桌椅上摆着几个竹碗,编制的人手很巧。   “这里是……”   舒徊说出了君既明心里想的判断,“灵族的坟茔。”   他感知到的那个灵族,是此地的地缚灵。   如今所处的空间,正是那位地缚灵为自己打造的家。   小男孩从眼熟的打包盒中掏出食物,准备摆出来。   君既明:“……”他及时出声制止,“我不饿。”   男孩歪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君既明身后,唤道:“姐姐。”   姐姐?   君既明扭头回看,一名素衣女子牵着白天见到的小女孩,推门进来,另一手挽着竹篮,竹篮里似乎装了些树根状的事物。   及至近前,君既明才看清了:   竹篮里装的,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草木根茎,甜味的。   被洗净了,整整齐齐码在竹碗里。   雪白可爱。   素衣女子缓缓一笑,柔声道:“贵客来访,家中只有这些粗鄙之物,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小女孩被安置在椅子上坐下,她指着竹碗里的根茎,用力点头,对着君既明说道:“哥、哥哥,好好吃。”   ……虽然道别时不曾言明,但她和她的兄长,都把君既明那一句“可以喊我哥哥”听进去了。   君既明心情复杂,捻起一节根茎。   根茎有些湿润,是刚刚才洗过的。   “嗯,是甜的。”   素衣女子笑了笑,“平日没东西吃的时候,就吃它们了。好在是甜口的,孩子们也喜欢。”   君既明问道:“您是……”   “我算是他们的姐姐吧。”素衣女子说道,“孩子们回来就和我说了,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好心的修士哥哥,不知道……您过来是为什么呢?”   他们分别在傍晚,再见在半夜。   这位修士不是追踪两个孩子过来的……大概率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这座碑林。   但是也很可疑啊……   若非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半夜出行?   素衣女子忍住不去看君既明的右胸。   那里有一个气息很强大的灵族,令她畏惧。   与灵族结契的修士……来自玄清教么?   灵族之间,都有独特的沟通秘法。   这位和兄妹两同行的素衣女子,口齿清晰,灵气圆融,不似初生的灵族,应当听过玄清教的名字。   随着素衣女子出现,小男孩放松了许多。   嗯……她和这对兄妹,也相处许久了。   一些下意识的反应,是装不出来的。   君既明取出琼冬相赠的信物,直接放到桌上,“我受玄清教所托,来素问城帮他们处理些事情。”   信物上的玄清教印记,做不得假。   素衣女子为之心晃,旋即定神,“原来如此。”   真的是玄清教来人。   虽然这位修士只有识微境的修为,但是她能感知到,和他结契的灵族非常强大。   素衣女子想了想,说道:“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么?”   男孩有些诧异,望向她。   ……姐姐信任他们吗?   听到素衣女子的问话,君既明展颜一笑。在灵族这儿,玄清教的身份真好用。   “玄清教有一位长老是素家人,听说素家近日不太平,托我来一趟帮他打听情况。”君既明说道,“我白天去了趟素府拜访,听街头传闻和令弟的介绍……对素问庙有些好奇,便过来探一探。”   “那您恐怕要失望了。”素衣女子说道,“素问庙无甚稀奇的。”   “嗯……是啊。”君既明咬了口甜味根茎,“恰好,我发现山里还有一条隐路,循着过来,见到了碑林。”   “……”   素衣女子沉默一会,说道:“这里是一处被弃置的碑林。你们恐怕也找不到什么。”   “是么。”   君既明细嚼慢咽,把嘴里的甜味根茎咽下去,缓缓说道,“我以为您问那一句话,是要告诉我什么呢。”   素衣女子:“……”   她沉默住了。   君既明笑起来,男孩的目光转到他身上。   修士大人……哥哥的感觉,和白天不太一样了。   但还是很可靠的样子。   “那么,您真的没在素问庙看出些值得琢磨的地方吗?”素衣女子沉默片刻,如是说道。   “是有的。”   君既明说道,“庙宇大约在七八年前修缮过吧?整体的痕迹都很新。”   他看向正在偷看自己的兄妹,同他们对视。   很巧,这对兄妹的骨龄,应当也在七八岁。   偏偏。   君既明是个不信巧合的人。 第64章   君既明说出他对素问庙的观察后,兄妹两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不仅是女孩想往素衣女子身后躲,就连胆子更大一点的男孩也想这么做。   这下,更让君既明肯定,不会是巧合了。   小花也看出来了:“不对劲。”   “嗯。”君既明在心里回复他,“这对兄妹应当与七八年前的官庙修缮事件有关系。目前的线索看来,最有可能的,是七八年前的官庙出了什么事情,而这对兄妹两,是事件的幸存者。”   他摸出两颗桂花糖,递给兄妹两。   吃颗糖,压压惊。   他并非有意提起此事,但显然,此事是破解眼下僵局的关键。   “……”   素衣女子有些无奈,摸了摸兄妹两的头,以示安抚。   她叹了口气,看着男孩剥开桂花糖的糖纸。   白天吃过的糖,很甜的。   比他们吃的甜味根茎还要甜。   “是否要告诉您,让他们来决定吧。”素衣女子温和问道,“小平,小安。你们想不想把故事讲给这位大哥哥听?”   小平,小安。   君既明意识到这是兄妹两的名字。   平平安安,确实是再朴素不过的愿望。   妹妹用手指捏着剩下的糖纸揉搓,似乎不懂素衣女子的问题代表了什么。   哥哥却点了点头。   素衣女子表情复杂,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由我来说明素问庙当年发生的事情吧,当时小平小安的年龄太小了,恐怕有些细节不清楚……当然,我也只能为两位说一个大概。”   君既明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两位?   男孩抬头,看向君既明。   明明,这位大哥哥是一个人来的?   唔……是有自己看不见,但姐姐看得见的人么?   最开始,他也看不见姐姐。   ……姐姐的同类?   在男孩的疑惑中,素衣女子娓娓道来,向君既明和舒徊讲述了一个故事。   “八年前,素问庙是设有守庙人一职的,白日里负责香客迎来送往,夜里负责守庙洒扫。那时候的素问庙,也并非如今这般,庙门常年开敞,来者不拒……是有一些隐性的规矩的,比如,若非真心来祭祀之人,将不得门而入。”   她语气有些哀伤,轻柔道,“那一届的守庙人,是一对夫妻。想必二位猜到了,那对夫妻,就是小平和小安的父母。他们是素问庙的最后一任守庙人。”   君既明说道:“八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素问城决定不再设守庙人了?”   “……不错。”素衣女子抬手,捏起一条甜味根茎在手里,手指摩挲,却不曾吃入口,“因为最后一任守庙人,双双横死。”   君既明:“……”   他看向平安兄妹。   素衣女子所说的事情,在她开口之时,君既明便有所猜测了。   ……毕竟这对兄妹两,住在偏僻无人的碑林,和一位灵族相依为命,住所里也不曾有父母的痕迹。再者,白日里,哥哥小平提到过,他们兄妹两的父母去世得早。   接下来的问题,对于在场的兄妹两而言有些残忍。   但君既明必须要问。   “发生了什么?”   “这正是我要说的。”素衣女子说道,“八年前的一个深夜,素问庙起了一场泼天的大火,火光照彻了整个素问城……我也是那场大火中苏醒的。”   她简要提了一句自己的事情,又将重点转移到了八年前的大火上,“具体的起因,我不知道……那场火很厉害,小平和小安的父母,死在了大火里,当时,他们兄妹两才刚刚出生不久……”   一对刚刚出生不久的兄妹,如何在大火中活下来?   君既明心念一转,想明白了素衣女子和兄妹两结缘的始末:“莫非,你当时苏醒过来,恰好护住了小平与小安?”   “……是的。”素衣女子说道,“因为刚刚苏醒,灵力不够,我只能护住他们的性命。没办法照拂到他们的父母,同时……小安还是落下了后遗症。”   小男孩摇了摇头,打断了素衣女子的故事,认真说道:“我和小安都很感谢姐姐。”   素衣女子笑了笑,“啊,总之,就是这么个故事吧。后面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了,城里的百姓并不喜欢小平和小安,认为是他们的父母守庙不力,遭致了祸事,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两个能从灾难里活下来,素问的金身雕像,却被融化了。”   君既明想起了小平在白日里为自己讲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不追奉素问,却来素问城投机的人,最终他一点便宜都没有得到。   在这一刻,君既明对“素问城的大家都追奉素问”这一句简单的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眼前这对兄妹的悲剧,不正是这句话造成的么?   “在城里生活不下去,接济院不想收留他们,我就把他们带来这里,和我一起住了。”素衣女子淡淡道,“是艰难了一点,好在活下来了。”   男孩用力点头,非常赞同姐姐的话,“最开始,我和小安见不到姐姐,闹了不少笑话。”   “……”素衣女子无奈一笑,同君既明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灵族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你们二位也清楚吧。”   君既明注意到男孩看过来的目光中,平添了几分警惕,微微一笑,感叹道,“很不容易了。”说罢,他又直截了当问道,“你考虑过去玄清教么?”   “没有。”素衣女子不假思索的摇头,“我听同族提起过,说玄清教很好。但是……我带着小平小安,放心不下他们两个。二来,我离开不了素问城。”   她叹了叹气,轻如云烟,“玄清教太远了,而我连素问城都出不去。”   那是自从她有心以来,冥冥之中就有的一种感觉。   她虽化生而成人,却注定无法离开素问城……的宿命,无声之中,她明悟了自己的宿命。   如今,一位来自玄清教的修士站在她面前,向她发出邀请。   她亦心若古井,波澜不惊。   玄清教听着很不错。   但她不会考虑过去。   随着素衣女子的拒绝,男孩眼中的警惕之意消失了。   君既明暗自松气,复又说回正事:“想来,大火之后,素问官庙重建了。”   “是的。”素衣女子点点头,“官庙重建之后,撤去了守庙人的职位,庙门日夜敞开,不再设限。”   “原来如此……”   君既明沉思。   舒徊在神台中,陪同他听完了素衣女子的故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们在庙里见到的是铜铸的素问雕像。”   不错。   一金一铜,相差得很远。   君既明朝着素衣女子提出了他和舒徊共同的疑问。   听完,素衣女子轻叹,“此事缘由,说来甚是可笑。至少,我是不信的。”   “哦?”   素衣女子嘴角抽动,语气嘲讽:“当官的查了半天,说素问庙失火是因为有贼子妄图窃取素问的金身雕像,与守庙人争执之中,打翻了火烛……导致了那场泼天大火。因此,为免后续再发生此类财帛灾祸,重建的素问庙,决意用铜铸雕像。”   说着,她摸了摸兄妹两的发顶。掌心里柔软的发丝触感,激动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因为救下了小平和小安,并且自己也是自大火之中苏醒的缘故,素衣女子曾经对此事十分关心。   然而等城主府的定论出来,她便失望了。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说服不了她。   看,这位万里迢迢赶过来的玄清教修士,也是这么想的:   “疑点很多。”君既明说道,“最明显的一点,素问庙对于素问城百姓、素家来说,地位都相当特殊。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放任大火将整座庙宇烧完?”   火灾初起时,就应该有预防措施了。   对修士而言,灭一场凡间的火,并非难事。   除非——   除非,他们一开始就想让这场火烧起来,越大越好,才会放任不管。   “是啊。”素衣女子轻叹,“偏偏就有那么巧,那一天,城主去洲主城述职了,素家的家主闭关了……大火,烧红了素问城的天。”   她看向君既明:“但是,真的有这么巧吗?”   君既明:“我不信巧合。”   素问庙起火一事,定有内情隐而未发。   “我也不信。”素衣女子微微一笑,惆怅道,“可惜,我缚于此不得出,查探不到更多的消息了……对了,玄清教来素问城,是想知道素家哪里不太平么?”   君既明沉吟片刻,说道:“是受人所托,前来查明不太平的真相。”   “真相……哈,素家还有这种愿意找真相的人?”素衣女子有些讶异,“素家的奇葩啊。”   君既明:“……怎么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素衣女子坦然道,“因为我不清楚你要找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所以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吧。另外……素家不太平的事情,我倒是能说上一两句,或许能当做线索。”   有她这句话,今晚的夜探之行,便不算白费功夫。   神台之中,小花正襟危坐,打起精神听素衣女子说话。   君既明同样如此,语气恳切:“请讲!” 第65章   听完素衣女子讲述的线索,讲完正事,君既明同他们姐弟三人告辞了。   此处是素衣女子搭建出来的坟茔,与外界分隔,小小的坟包下自有大天地。   她正是被困足于此。方才进来时,是小平帮君既明推开的门。   如今要道别了。   素衣女子移步至房屋的木门前,伸手帮君既明开了门。门外茫茫雾气弥漫,不知去处,素衣女子缓声说道:“从这儿出去,便是外界了。”   “多谢。”   君既明拱手道谢,飒然转身。   望着君既明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被雾气吞没。男孩小平问道:“姐姐很信任他么?”   “我信任他背后的玄清教。”素衣女子说道,“他们玄清教就是这样的,当一件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绝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小平,也许当年火灾的真相,很快就能浮出水面了,高兴么?”   君子欺之以方。   这位来自玄清教的修士,听过自己给出的线索以后……必然会去探查的。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叫做什么。”   男孩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姐姐,你知道的,我和小安对父母的记忆很淡了。”   他今年八岁,素问庙火灾发生时,他刚刚出生,尚且没有相处多久,又能存留多少父母有关的记忆呢?   男孩努力在自己的脑海里挖掘,想到精疲力尽了,记忆中与父母两个字挂钩的,还是把他和妹妹两个人埋进藏身地的那一抹温暖。   烧烫的手掌,相对安全的藏身地。   让他和小安等到了姐姐。   ……活了下来。   素衣女子笑了笑,说道,“但是你也很信任他啊。愿意主动和他讲素问庙的事。”   方才,正是小男孩主动点了头,素衣女子才和君既明提起素问庙的往事。   “……感觉那位哥哥不一样。”   男孩皱着小脸,似是在冥思苦想究竟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呢?”   再怎么早熟,他依然只是一名八岁的小童。   “妹妹也很喜欢他呢。”男孩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发顶,轻声说道,“这个哥哥把我们当人看。”   平起平坐的人。   “啊……”素衣女子睁大眼睛,良久,感叹道,“这就是玄清教。”   玄清教。   方才,那位修士哥哥就在问姐姐,会不会去玄清教。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男孩问了出来。   面对他的问题,素衣女子思考了一阵,无奈一笑,“那里应该很好。”   “姐姐真的不会去么?”   “真的。”素衣女子坚定说道,“阿姐不会丢下你们。”   她自称一声阿姐,所拥有的记忆也不过是八年而已。   正如兄妹两依赖她一样,她也依赖着兄妹两而生存。   除了照看平安兄妹以外,她还想知道一件事。   素问庙那场埋葬了平安父母的、让自己浴火而生的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白雾中。   一步迈出,天旋地转,熟悉的失重感袭来……   再次睁眼时,君既明站在刚刚进去的坟包外面,双脚踩在坟包前的土地上,仿佛刚刚坟包里的那扇门是一种错觉,他并没有跟随男孩的步伐掉进那扇门。   但君既明清楚,那不是错觉。   素衣女子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出来了。”   小花的声音响起,提醒他。   “嗯。”   君既明站在坟茔前,低头思索。   小花晃了晃,感慨道:“夜黑风高月,我们……要去挖坟么?”   君既明一怔,哑然失笑。   片刻后,他说道,“去看一眼吧。”   至于要不要挖坟……   再看。   对于素家“不太平的线索”,素衣女子一共说了两件事,虽然不曾明说,但君既明听得出来,她觉得这两件事有关系。   第一件事,与他们现在身处的碑林有关系。   官庙后山的碑林,由来已久,从前许多人将坟墓埋在此处——这里靠近素问庙,是不少人眼中的风水宝地——靠近素问,怎么不好!   直到八年前的大火后,才被彻底被闲置了。   然而,根据素衣女子的讲述,近期,又有人造访碑林了。   在夜晚,带着尸体造访的那种。   她给出了那几具尸体大概埋葬的位置及时间。最久远的一具尸体,恰好与素正和信中隐约提及的祸事复发对应上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素家。   来源于男孩小平的消息。   素问城中的接济院虽然不愿意收留他们兄妹两,但偶尔兄妹两要过去蹭饭,是会给的,并不会把他们两兄妹赶走。   因此,兄妹两人对素问城中的接济院还算熟悉。   小平甚至摸索出了最适合去接济院蹭饭的规律:每个月有三天是最适合去接济院蹭饭的,分别是上中下旬的第三天。   那一天,会有一位素家的小公子来接济院探望院里的孩子,院里的伙食比平时会好一点。   但是那位小公子,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去过接济院了。   小平对他的观感还不错,第一次没见到小公子时,就去素家外面晃悠,企图打听消息了——   但是一无所获。   时至今日,素家依然没有传出那位小公子的消息,无论好坏。   素衣女子只说到这里,把她看到、听到的事实讲了出来。   “小花,你怎么看呢?”   君既明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但他还是问了问舒徊。   “他可能死了。”舒徊冷淡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君既明肯定小花的回答,“素正和送素英英去玄清教,是避祸的。结合今日查探到的消息,我们姑且这么猜测吧,素家的祸事,便是族中的年幼弟子会莫名其妙的死去。”   “……有一点像反噬。”舒徊猜测道,“嗯,但是反噬的话,是什么引起的呢?”   “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了。”君既明笑吟吟道,“我们小花真聪明。”   小花:“!”   舒徊默默红了脸,“……嗯。”   依照素衣女子的指引,君既明停住脚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处小土包,上面零碎铺着落叶,并不规整,似乎是被人刻意凌乱的,用以掩盖痕迹。   “这就是第一具尸体埋下的地方。”   君既明蹲下身。   除却无枝可依的落叶外,土壤里还有几株生机格外旺盛的杂草冒尖。   舒徊透过君既明的眼睛,看到这一幕,心念一动:“既明哥哥。”   君既明:“嗯?”   “你把手放到草身上,试一试。”   君既明依言伸手,搭上杂草的叶子。   ……他感知到了。   有一种链接,通过他,在舒徊和杂草之间产生了。   似乎是这株杂草的记忆。   “哇。”   君既明饶有兴致地说道,“小花的新技能?”   “…………”   舒徊沉默着。   他在读取杂草的记忆,和这株杂草的草灵交流。   草灵没有神智,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语气词,同他交流很费劲。   少顷,和草灵交流完毕的舒徊开始回答君既明的问题,“其实以前就有。”   小花很诚实的说道。   “但是以前……用不上。”   君既明一笑:“唔,是我没给我的小花发挥空间了,竟然现在才知道。”   舒徊一边心花怒放一边谦虚道:“也没有很厉害啦,现在用的身体太弱了,必须要既明哥哥去碰它们,我才能和它们沟通……”   等以后长大,或者换到他原先的、没有禁锢的身体上,那便无需触碰了。   天下万物之意,都能随时随心与他沟通。   “获取到什么信息了?”   君既明说回正事。   舒徊立刻道:“有!”   他迫不及待邀功了。   “来这里丢尸体的是素家人。”舒徊说着自己和草灵的沟通结果,“埋的尸体……基本上都是幼儿,年岁不大。但是依照草灵的描述,岁数是越来越大的。”   君既明若有所思,“素家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   以至于作用在幼儿身上的反噬,开始往岁数更大的子弟身上跑。   “可是,看素正和的样子,除了他之外的素家人,都不着急呢。”舒徊见机插缝,和君既明告状,“草灵说他们一点都不尊重草!”   “……嗯?”君既明一怔,“此话何解?”   舒徊晃了晃藤蔓,示意君既明去看侧前方几步远的古树,“这株草灵原本是生长在那里的,埋尸的人填土的时候把它挪过来了。”   “被迫搬家,确实不尊重草。”   君既明如是说道,旋即站起身,“那位灵族女子还讲了几个地方,我们再去看一看吧。”   有小花的沟通技能在,今夜不必开坟了。   ……也好。   既已入土享受安宁,便还是不要再被阳世的人打扰为善。   就让他们继续安眠吧。   若是没踏入仙途的弟子,尚有转世轮回的机会……   把碑林之中,近日新埋下的坟堆一一走遍,原本的猜测愈发坚定了。   每一处新的坟堆,埋下的都是素家人。   越靠近现在的日子,尸体的岁数越大。   舒徊迟疑许久,说道:“这像是业债的报应。”   可是说不通。   素家的先祖,素问,在历史记载中,是救了素问城的大英雄,理当功德加身,回报子孙后代。   即使是如今,素家的形象,依然是乐善好施、醉心医药研究,与世无争。   “不错……”   君既明的判断与舒徊的一般无二。   “这是素家的业债。”   哪里来的? 第66章   第二天,君既明怀着对业债的疑问,再次拜访了素家。   这一次为他引路去素正和院子里的人是青石。   青石早就在素府的正门口等着了,似乎他今天只有一件事需要做,那就是等待君既明的到来。   “昨天四长老开了藏宝阁的门,挑了几样灵宝,应该是给您带回玄清教的吧。”   嗯?   这是君既明没想到的。   ……是为自己第二次拜访素家找借口么?   他顺水推舟承认了下来:“是的,素长老请我带给素殿主。”   青石感叹了一句:“英少爷很早就与四长老分别,远赴玄清教修行……近年来,英少爷都是逢年过节差人寄节礼回家,请玄清教弟子登门拜访,还是第一次呢。”   君既明的目光在青石身上停留片刻。   这位名叫青石的素家家仆,看着只有三十岁上下,生着一对偏琥铂色的眼珠,有些奇异。   “你认识素殿主?”   听到君既明的问题,青石怔愣,旋即笑道:“是的。”他恍惚追忆道,“英少爷出生的时候,我刚进素家不久。”   回想了一下素英英的年龄,君既明再看向青石的目光,带了点不可思议:“……素家的养颜之术,果然神奇。”   养颜之术,这是素家最赚钱的一门生意,能够让凡人容颜永驻,只是要价高昂。   但价格对得起养颜之术的效果。   凭借这门生意,素家的名声甚至远传到了中道神州。   君既明从前只是听闻过素家养颜术,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所传非虚。   青石不好意思一笑:“您慧眼。我这把岁数了还能保持年轻面容,确实有赖养颜之术,主家对我们这些仆人很仁善的……”他悄声道,“我们购买养颜之术的价格,比外面便宜不少。若是对主家有大的贡献,主家甚至会免费让我们使用。”   君既明若有所思。   听起来,所谓的养颜之术的真面目是某种一次性的术法,一次作用,永久有效。   舒徊突兀开口:“不止是容貌。”   他说道,“他体内的生机力,也被固定在了与他容貌一样的年纪。”   君既明轻笑一声:“市面上能够买到的养颜之术,可没办法让生机力一同保鲜。”   舒徊歪头:“素家的问题?”   “嗯……”   君既明不否认也不肯定,“有可能。”   经过昨晚夜探官庙碑林,今日再来拜访素府,他总觉得素府里不对劲的违和感更重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们走的路,正是昨天离开时的路,大概还要一刻钟才能走到素正和所在的院落。青石有意无意的,一边引路一边问询君既明昨日的行程,态度细致周到,全然为君既明着想,甚至还推荐了几个值得再去深入参观的景点。   唯独没提起素问庙。   君既明漫不经心的敷衍青石,一心二用,在神台里和舒徊聊天,“素家家主很怕我们去官庙。”   舒徊:“为什么?”   舒徊自问自答:“我觉得,他更怕玄清教弟子去官庙。”   青石停下了脚步。   他在院落外停步,十分恪守家仆的本分。   君既明推门而入,素正和在昨天的书房里等着他。   再次见面,一老一少目光相对,各有各的复杂。   昨日,君既明辞行后,素正和打开了青云真人的信件。   信件中,青云真人讲述了自己安排君长明过来的理由。是的,君既明依然在用君长明的化名。   东阳洲镜明城……   素正和知道,那里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镜明城里,竟然有一个潜伏已久的暗窟。并且,有人在暗窟里做了很久的人体实验,镜明城近百年来失踪的人口,尽数都在暗窟中……   暗窟一事,并没有广泛传开,只在各宗各派间隐约流传。究竟是谁解决的暗窟问题,也没有公开——总之,只凭荆致一个人是解决不了的。根据大家口口相传时的推测,大概率是玄清教出手:   一则,玄清教的秋长老突然离开十万群山,一路疾行至东阳洲,必然是在东阳洲内有急事需要他来处理。   二则,在中道神州调停之下,被秋长老无证经过的各大洲没有追着要玄清教给个说法,反而是玄清教,据说拿到了下一次琼台的先行权——纵然有中道神州调停,太衡宫愿意给面子,也是一个稀奇事。   这说明玄清教占据了优势地位。   而今,青云真人这封信,无疑是佐证了“玄清教帮助镜明城解决了暗窟”这一捕风捉影的言论的真实度。   信中,青云真人将君长明夸得天花乱坠,称镜明城问题全赖有君长明出手相助,而今,更是愿以玄清教作保君长明能够解决素家的问题。若是君长明解决不了,青云真人愿意亲自出手。   当世仅存无几的渡劫大能愿意出手相帮!   冲着这一点,素正和就能同意让君长明先来试一试了。   既然有一位渡劫大能可以给君长明兜底,让他试一试又何妨?   至少,素正和站在棋局之中,只觉无论下在哪里,都是死局。   ……希望这位青云真人寄予厚望的君长明,能找到死局之下的生机。   素正和神色复杂,他还在构思言语——   即使已经决定了让君长明先来试一试,但向一位晚辈说明素家的祸事,请一位晚辈出手相助……或多或少,显得素家无能了。   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君既明看出来了。   这位素家的四长老,半路回到素家的私生子,和一直生长在素家的子弟不同,他并不信奉素家人的真理,他始终有一种质疑的态度。但是,他又是信任素家现在的领头人——他的大兄,在他做决定时,依然会要优先考虑素家。   十分矛盾的心态。   素正和踩在悬崖边上,踌躇不定。   只需要有个人推他一把。   君既明不介意做这个人。   素正和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身,尚在思考,便听君长明问了一句令他错愕不已的话:“城南碑林的七具尸体,都是最近一个半月内死的素家人吗?”   解决镜明城的问题到现在,也就一个多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君既明直接把抛尸的时间段锁定在了这段时间里。   而素正和骤然睁大的眼睛,就是对他抛出的问题的最好回答。   与开始坐立不安的素正和相对的,是云淡风轻,智珠在握的君既明。   “…………”   长久的沉默。   君既明注视着素正和鬓角的汗珠。   小花拍了拍花瓣,给君既明鼓掌:“他心虚了。”   “是啊。”君既明在心里说道,“有趣,素正和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微微笑了笑。   轻飘飘的笑容,却令素正和脊背发冷。   ……才过了一个晚上,君长明就已经找到了线索?!   何等效率!   而且……   大兄没有找自己。   这意味着,君长明在大兄的监视之中,成功找到了空隙去寻找线索。   是的,昨天,在知道青石得到了大兄的吩咐去送君长明离开素府时,素正和便知道大兄知道了他这里的动静。眼下这等要紧关头,从未来过素家的玄清教来了一位弟子,无异于鹤唳风声,大兄必然已经派人监视君长明在素问城的举动了。   正是如此,在看到青云真人的信件前,在听到君长明的发问前,素正和原本是打算让君长明带上自己的回礼,尽快离开素问城的。   此时此刻,素正和彻底改变主意了。   摇摆不定的心变得坚定,眼神清明。   他快速平复了因为君长明的问题而动荡不已的心神,冷静的给出肯定回答:“是的。”   君既明抿了口茶,不动声色。   他在等素正和的下一句话。   “…………”   “那七具尸体,都是族中还未长成的子弟。依照族规,他们不能入素家祠堂……”素正和神色黯然,在为他们神伤,“只能埋在官庙后山了。”   他轻声道:“后山是最靠近素问庙的地方,愿他们平安。”   说罢,素正和沉吟片刻,没有按耐得住,选择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君长明查探到了官庙后山,那么……是否发现了住在碑林里的那对兄妹?   这才是他想知道的关键。   问完这个问题,素正和屏住了呼吸,仿佛君长明的回答很重要。   君既明轻轻一笑。   抓住破绽了。   “初来乍到,自然需要熟悉的人带路。”君既明说道,“说来很是巧合,我结识了一对住在碑林里的兄妹。”   素正和:“……”   君长明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我在兄妹两那里,听到了三个故事。”   君既明悠悠说道,“第一个,讲的是八年前官庙发生了一场大火,死了一对夫妻。第二个,讲的是月黑风高有人抛尸。第三个故事,讲的是素家有位小公子,将近一个月不曾露面了。”   他看着素正和,笑吟吟道:“每个故事都有诸多疑点,您能为我解决几个呢?”   杯中的茶喝完了。   君既明毫不见外的动手提壶,自己给自己续了一杯。   “请人消灾之前,总要拿出一点诚意的。” 第67章   不错。   素正和心里清楚,君长明这话说得很对。   天底下哪有请人来帮忙,却一点信息都不告诉的道理?   但是……   素正和苦笑一声。   他自己都是一知半解的。   素正和愁眉苦皱,长声喟叹道:“凡我所知,定当知无不言。”   君既明作倾听状。   三个故事,素正和选择了先回答最后一个。   ——这是最好回答的问题。   简单明了。   素正和会选择从这个故事开始回答,他一点都不意外。   “和他们有过交集的素家晚辈,应当指的是三长老的曾孙,素嘉容。嘉容每月都会去接济院里探望院里的孩子们,有时候也会碰到他们。”   素嘉容。   小花很敏锐:“素正和和素嘉容的关系……”   “不一般。”君既明帮他说出来,“称呼亲近。但族中长老照拂晚辈,亦是应有之义。”   按下疑点,君既明追问道:“素嘉容去哪里了?”   茶很苦。   素正和苦涩道:“他一个月前去世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君既明沉默一瞬:“埋在官庙后山?”   “嗯。素家弟子,无论男女,皆要满十六岁才会被计入族谱,有死后入素家祠堂的待遇。”素正和说道,“嘉容这个年纪,只能埋在后山的碑林里。碑林里从前也埋了许多像他这样的素家孩子,停了很久……久到碑林被废置了。”   他舔了舔唇瓣,低声道:“我以为祸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可惜现实并非如此。   现实中,曾经的梦魇再度卷土重来,碑林里添了新的尸体。   君既明注视着素正和,他的眼睛无声诉说他的痛苦纠结。君既明追问道:“素长老,认识那对兄妹吗?”   素正和:“……”   他沉默许久,回答道:“我单方面认识他们。”   平安兄妹的父母死于素问庙的大火,素正和身为素家长老,定然知道一些内情。   以素正和的性格来说……君既明觉得,他甚至会暗中照拂那对兄妹,但必然不会太显眼。定期去接济院的素嘉容,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单方面?”君既明抓住一个关键点,继续抛出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是单方面?因为素问庙的火灾,对他们心怀愧疚吗?”   素正和轻叹,第一次用了敬语:“您猜到了,何必再追问呢。”   “天底下的事,不问不明。”君既明说道,“况且,不只是我要问,平安也想知道,他们的父母究竟是为什么葬身火海的。真的是有贼子觊觎素问的金身吗?”   那对兄妹两也想知道。   “……”   素正和再次沉默。   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君既明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等待他的回答。   要着急的人是素正和,不是自己。   素正和忍不住的。   事实证明,他没等多久。   素正和深吸一口气,缓慢说道:“……并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君既明说道,“素问庙立庙近六百年,只发生过八年前一起意图盗窃金身的案件,怎么看都不对劲。”   素正和抿唇:“此事的首尾,我知道得并不多。大兄和我提到过,是有外人谋图素家,致使平安的父母死于素问庙的无妄大火。”   君既明:“外人?”   素正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谁。大兄讳莫如深,我不想让他为难,没有追问。”   ……很可疑。   君既明如是想到。   舒徊也这么说:“可疑。”   君既明手指轻敲着桌面。素正和的心也为之揪紧。   他听到君长明另起了一个话题:“我们来聊一聊素家的祸事吧。”   ……也许,这不该称之为另一个无关的话题。   素正和想到。   素家的这些事,如同蛛网密结,轻轻绕绕,看似无关之事,却又隐约觉得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素正和寄给玄清教的求助信中,他只说了让他决意把素英英送往玄清教修行的导火索——素家的祸事再临,言辞隐晦。   君既明要听他当面说。   素正和在思考自己应该怎么说。   已经要让君长明出手相助了,便无需对他隐瞒。这一场祸事,肆虐素家近五百年了,也是因为这场祸事,素家才有了族中子弟要年满十六岁方能上族谱的规矩。   “你应当知道祸事是指什么了,对么?”素正和问道。   “我猜测,是素家未长成的弟子,会突然遭逢夭折之难,且无法阻止。”这是他通过现有的线索推断出来的,君既明问道,“我说得可对?”   “……对。”   素正和点了点头,“祸起于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   听到这个时间点,君既明有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素家的事情发生在他死后,怪不得自己不知道。   素正和继续说道:“根据族中记载,这场祸事是五百年前突然出现的,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因为死的只是一名刚刚出生的孩子……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新出生的孩子,十有五六会莫名夭折。”   他冷声道:“素家先辈,一共找了两个方法来延缓祸事。其一,是多生。只要族中新生儿够多,就能覆盖死去的比例。其二,是让素家子在十六岁成年后再入族谱……这两个方法,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的。但那是我有英英之前的想法。”   当他听到素英英出生时的啼哭时,他才发现自己从前的想法有多么浅薄。同样的,素正和理解不了为什么其他的族人,能坦然接受这一切:自己的孩子死了,当真可以无动于衷吗?   “英英出生后,我即刻联络了玄清教的老友,将英英送过去了。”素正和说道,“我不知道祸事的来由,送去玄清教……”他自嘲一笑,“颇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味。”   素正和可以这么说自己,君既明却说道:“这是您的爱子之心,诚然可见。”   “……我也只能救下我的孩子。”素正和唏嘘长叹,“没办法救更多人。”   君既明微微一笑,“您在信件中提到,素殿主来到玄清教后,祸事其实消停了一段时间。”   素正和默然片刻,说道:“这与英英没有关系。素家的祸事,就是如此没有规律,它会集中降临一段时间,紧接着又消停上十几年、几十年,然后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时,卷土重来。”   君既明:“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素正和回忆道:“应当是二十多年前。祸事再临,则是近一个半月的事。”   君既明沉吟片刻,说道:“碑林中的七具尸体,并非都是幼儿,遭逢祸事的弟子,年龄越来越大。”   “……是的,因为近年来族中的新生儿数量不够……”   素正和话说到一半,看到君长明摇了摇头,遂止住不语。   但见君长明否认了他的猜测:“不是数量的原因。”   “那是什么?”   “最有可能的,是业债。”君既明说出自己和舒徊讨论过后的判断,“专门针对素家未成年子弟的业债果报。”   在素正和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君既明淡淡说道:“若是外人下咒,素家不可能无力解决,纵然素家解决不了,素家也能找到相熟的大师帮忙,不可能放任祸事五百年,对不对?”   “……”素正和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字,“对。”   君既明又说道:“素家家主对此讳莫如深,他可能是知情人。”   ……这一点,素正和早有猜测。   可是!   “——哪里来的业债?!”   素正和想不明白。   君既明轻笑一声,反问道:“素长老,您最清楚,您想过我说的这种可能么?”   “…………”   素正和没有回答。   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   君既明已经知道了素正和的答案:他设想过业债的可能性,只是不愿意承认。   “放轻松。”君既明安慰道,“我这个猜测,并不是在否认素家的功绩。”   被素问城神化的素问,也神化了素家人心中的素家地位。   业债果报一词,便如同对那至高地位的挑衅。   素正和勉强笑了笑,并不自然。   “那……他们的年龄象征着什么呢?”   “业债增多了,不再满足于新生幼儿。”君既明说道,“我会沿着业债这条线索,继续往下追查。关于业债是怎么来的,我有一点猜测,需要你配合。”   素正和:“请讲。”   君既明同素正和提到了清江烛家与素家的陈年往事,素正和一脸迷茫:“我们素家的业债,和清江烛家有什么关系?烛家不是……在六百年前的镇魔之战前就灭族了吗?”   正是因为清江烛家的事情,才有了各大仙门聚集,攻入无名渊的后续,才有了镇魔之战。   “我知道。”君既明说道,“我还知道,烛家出事时,素家非常迅速的做了切割。”   “那……”   素正和疑惑不解。   “我在镜明城见到了一位清江烛家的遗族。她死在了暗窟之中。”君既明说道,“算一算时间,素长老不觉得……太巧合了么。”   烛草灵识泯灭,素家便祸事再临。   况且,君既明知道一些清江烛家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比如,烛家血脉神术,并不由血脉生育传承,而是一种类似于灵族的灵识,非常具有随机性。   烛家利用祭祀之道,将驭风神术归为己身,以凡人之躯行神仙之事。   素问官庙火灾蹊跷,君既明没办法忽视。   官庙,祭祀,这两者是否又会有联系……   君既明没有同素正和一一解释清楚,他只需要确保素正和会按照他说的话去做就好了。   “我想知道,烛家和素家是否还保持了联系。六百年前,素家真的在割席之后,袖手旁观烛家灭族了吗?”   清江烛家的灭族,又当真,只是当年他了解的那般缘由吗?   幕后……   是否还有推手?   若是有推手,是否和自己的死亡有关系?   不出所料,素正和犹豫了没多久,就答应了君既明提出来的要求,会在素家里帮他打探消息。   紧接着,君既明又提出来第二个要求。   ——“我想见那些孩子的父母。” 第68章   听到君长明的问题,素正和犹豫了一小会。   犹豫过后,他答应了一半:“我可以带你去见素嘉容的父母。其他人……”   素正和摇了摇头:“其他人我没有去探望的理由。”   嗯?   君既明轻轻挑眉。   素正和的言下之意,是他有理由去探望素嘉容的父母。   “嘉容虽然是三哥的曾孙,但是他一直在我这儿修行。”素正和解释道,“我算他的师父。”   原来如此。   君既明说道:“那您应当很伤心。”   “……是啊。”素正和长叹一声,“嘉容是个好孩子。”他沉默一会,同君长明说道,“他去接济院,没有特别的目的,起先,是我暗中授意他过去,后来,是他自己愿意去。”   君既明眸光闪动:“是为了平安?”   “……嗯。”素正和意外于他的敏锐,“是的,说到底是素家亏欠了他们。”   “好,那就请素长老安排我见素嘉容的父母一面。”君既明问道,“什么时候?”   素正和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改变了直接同君长明去素嘉容家里的想法,“我为你修书一封吧。”   他解释道:“昨日,大兄唤我前去问话了。我疑心他还在关注我……今日谈话设了隔绝阵法,外面的人听不到。”   君既明若有所思:“素嘉容一家不住在素府吗?”   素正和说道:“他们夫妇两只有嘉容一个孩子。一个月前,嘉容去世后,他们禀明三哥后,搬出去住了。”   “这样啊。”君既明能够理解,“住在素府,容易睹物神伤,搬出去换个新环境,也是种方法。”   “是啊。”素正和叹了口气,“他们住在素府外面,我与你同去太显眼了。”   说罢,他铺开笔墨,如先前所说写了一封引荐信。   收好引荐信,素正和又将两个法宝袋递给君既明:“我昨日取了几样灵宝,已经装好了。其中,这份红袋子里的赠给你——不要推辞,并非什么稀罕之物,西梧洲遥远,因素家之事赶赴过来,我感激不尽。另外蓝色袋子的,还要请你在事情了结之后,帮我带给英英。”   君既明答应下来:“必不负所托。”   素正和欣然一笑,正准备将素嘉容父母的地址告诉君长明,又听他问道:“我总是来素府拜访亦不妥当,素长老可有其他联系方式?”   不必来素府的那种。   君长明说得有道理,大兄盯得紧张,君长明来第二次还能用要带礼物的借口糊弄过去,若是再来第三次,便是显得十分可疑了。   素正和沉吟片刻,挥袖一扫。   桌上出现了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   不。   君既明感知着木盒的气息构造,这是一只木傀。   只不过没有被雕刻成了木盒的形状。   “这是我的一只木傀,若要传信,可将木盒打开,信纸放进去,如此,便会自动传到另一只木傀手上。”素正和说道,“另一只木傀在我手上。若是我要传信给你,也是如此操作。”   “好。”   君既明依言操作木傀,确认无误后将木盒收纳妥当,素正和把素嘉容一家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便起身告辞了。   素正和所住的院落外,青石等在那里。   见君既明出来,他迎上去,笑吟吟给君既明带路离开素府。   “您还要住一段时日?”青石惊讶道,“眼下离寻药季还早着呢!”   君既明一笑:“我不等寻药季。只是昨日走马观花游览素问城,颇觉静好。如今教中托付的事情告一段落,想在此处多留几日。”   说罢,他朝青石眨了眨眼,“难得找机会出来,当然要多待一会。”   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俏皮。   俨然是一位想要借着公务之机躲懒的弟子。   噢……   青石暗自想到,看来这位客人的师父管得很严厉,想必平日能够离开玄清教的时间不多。   他点了点头,为君既明推荐了些素问城的特色。   君既明微笑点头,对他的推荐照单全收。   ——但不打算去。   他的下一站已经定了。   去拜访素嘉容的父母。   神台之中,小花的藤蔓不太安分。君既明用意识和他对话道:“怎么了?”   “……晕。”   漂浮的思绪里,小花传达了“晕乎乎”的信息给他。   君既明耐心观察了片刻:这与之前喝桂花酒喝醉了的晕不同。   小花的状态奇怪,君既明也没有心思继续和青石绕圈子了,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青石没察觉到异样,跟上他的脚步送他到了素府门口。   离开素府,君既明匆匆回了现在的落脚点。   清福客栈。   君既明回到了他在客栈后院里的独门别院,打坐运气内视。   此刻,小花的藤蔓已经不乱动了。   藤蔓上的小朵长生花恹恹的,花瓣耷拉。   “……”   君既明探出一缕神识,去触碰长生花。   感知到君既明的神识,即使已经无精打采,小花依然下意识雀跃的缠了上来。   君既明无奈,释放出安抚的信息,让他放松。   神识相交,在温柔又不容拒绝的,席卷神识的快乐中,君既明冷静的查探舒徊的状态。   只有脸颊不自觉浮上来的潮红能证明,他与舒徊一样,享受这种感觉。   查探完状态,君既明引导两人的神识以既定回路运转,体内的功法随之而动,运行了两个大周天才停下。   短暂的灵修,让恹恹的小花恢复了一点精神。   君既明从运功内视的状态退出,取出了越惜赠送的涅元还真液——在玄清教时,君既明已经试过了,这份药液对于灵族的大多数情况来说都是通解,无怪乎会在黑市里炒到一滴万金的高价。   取三滴涅元还真液,辅以先前在玄清教中攫取的月华调和药性。   小花开始吸收涅元还真液,君既明松了口气。   等小花吸收完毕,能够正常和他对话了。   “既明哥哥。”   “嗯,还好么?”君既明忧心万分,“素正和送的木傀有问题?”   神识相交时,他感知到舒徊是因为素正和赠送的木傀而突感不适。方才,在等待舒徊吸收涅元还真液时,君既明便已经将木傀放进了隔绝阵法,把木傀的气息彻底隔绝了。   此刻,被隔绝的木傀正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嗯……”舒徊沉思片刻,说道,“理论上来说,木傀没有问题。”他晃了晃花瓣,“木气纯正,四方规整,回路精细。素正和制作的木傀,体现的正是他在草木一道上的造诣。”   “素家人,凡是修行者,十有八九都会修行草木之道。”君既明如是说道,“或许是受先辈影响,素家人对草木丹药之途十分执着。”   毕竟先祖素问,正是靠一手济世救人的医术留名史册。   舒徊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件事。   君既明意识到了什么:“小花,你是想说……”   “方才在素家的时候,既明哥哥你操纵木傀之时,我感受到了一种共鸣。”舒徊说道,“那共鸣来自素正和的血脉……素家血脉,并不普通。”   君既明脱口而出:“素家也有血脉神术!”   之所以要说“也”,是因为六百年前的清江烛家,同样拥有血脉神术。   虽然是用祭祀之道,不由血脉传承,但传承了的人,都姓烛。   就此,驭风一道的血脉神术,便在修士眼中默认是清江烛家独有的了。   舒徊仔细回忆着那一刻共鸣的感受,“我闻到了药香、草木气息……应当是靠近草药之类的血脉资质。”   君既明冷静道:“素家如果有血脉神术,必然在素问时就有体现。”   而且,这也解释通了:   为什么素问可以用自己的血肉做药引,制造出素问城的解药。   因为他的体质!   “那么……”小花发问道,“这是不是说明了素家一直在骗人?”   他回忆了自己过去对素家的印象,查无此族。   相比于清江烛家,素家的存在感太稀薄了。   “嗯。”君既明颔首肯定,“素家不曾说过他们有血脉神术的事。”   外界对素家的印象,永远是那么固定的几个:素问的家族,家传制丹炼药之术,是药修世家,族中弟子会优先选择当药修。   君既明沉思,分析道:“恐怕素正和不知道这件事。”   舒徊一怔:“素家人自己都不知道?”   “隐瞒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知悉范围。”君既明微微一笑,“对于素家来说,烛家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若是素家人,便会选择只让一个人知道。”   舒徊给出自己的回答:“素家的家主。”   “嗯。”君既明点头,“素家的利益,就是家主的利益。让这个关乎素家存亡的秘密,成为只有家主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二者利益趋同,他不会往外泄密的。”   “可是……很奇怪。”舒徊想不通,很疑惑。   六百年间,对于君既明死前种种事情,舒徊都在心中想过千万遍。清江烛家的覆灭,是镇魔之战的导火索,这件事自然也在他回忆复盘的范围。   “烛家灭族,和他们的血脉神术没有关系。”   君既明纠正道:“是表面没有关系。”   自己前世,究竟忽略了多少事情……   他眉眼冷沉:“素家能够保持普通药修家族的身份,他们的血脉神术定然不显眼,与烛家是不同的,才能够不被发现。同时,六百年前,素家在和烛家决裂时,很可能获悉到了烛家灭族的真实原因——和烛家的血脉神术有关系。”   舒徊垂头丧气:“我没查出来。”   “没关系。”君既明轻笑,安慰道,“现在,我们一起查。”   他问道:“你信任我吗?”   舒徊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   “那就不要失落了。”君既明说道,“我会担心你的。” 第69章   被君既明一句毫无保留的坦诚之语砸得七荤八素,舒徊只知道点头肯定他的话了。   总之,师尊说的话不会错!   重新精神抖擞的舒徊开始催促君既明出发,去他们本来要去的地方:   素嘉容父母现在的居所。   依照素正和给出的地址,那里只与清福客栈隔了一条街道,君既明匆匆回来时路过了,只是当时着急舒徊的情况,不曾格外留意。   而今回忆,那一户似乎挂了白灯笼。   君既明沉吟片刻,捏指掐诀,为自己施加了一道易面术,混淆他人认知。离开客栈,买了几样普通的吊唁礼,方才往素嘉容父母的居所走去。   素嘉容的父亲名唤素安敏,人如其名,安分守矩,在三长老一脉中的存在感不强。他的妻子封雪融,并非素问城的本地人。   根据素正和的说法,素安敏和封雪融两人缘起于某年的寻药季,在一间药铺中初见相识,随后定情成婚,封雪融也因此定居在了素问城,在素嘉容去世之前,他们夫妻恩爱,日常住在自己的小院里,一家三口,怡然自乐。   这样的生活本该继续下去,纵然日复一日不变更,亦是美事。   然而,因为素嘉容去世了……   从前一家三口的美好时光就此不复返。   逝者已矣,徒留生者遗憾。   君既明站在素安敏和封雪融的屋门前,两侧悬挂着白灯笼,门匾上垂着白布。   一眼便知,这一家有丧事。   默然止步,君既明轻轻叩门。   敲了三下,他放下手,等待屋里的人过来开门。   “——谁?”   吱呀一声,两扇紧闭的木门中间开了一条小缝,黑白分明的眼珠警惕万分,观察着小家外面的来客。   少年穿着一袭霞光锦织造的素白衫,神清骨秀,腰间悬挂着一柄宝剑,浩然意气,非寻常人也。   修为么……识微境。   是修士。   没见过的面孔。   封雪融站在门口,警惕道:“你找谁?”   “我带了一封素正和长老的信过来。”君既明轻声道,“可否入内一叙?”   “……”   封雪融沉默的看着他,君既明坦然回视。   片刻后,封雪融退后,将木门拉开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宽大缝隙,“请进。”   君既明入内,顺手带上门。   封雪融站定不动,问道:“信呢?”   她没有带君既明进屋的意思,君既明递出素正和的引荐信。   确是素正和长老的字迹。   封雪融站着把引荐信看完了。   “……跟我进来吧。”   有素正和作保,她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不再充满冷冰冰的警惕,只是仍然对君长明的目的抱有怀疑。   这座小院不大。   院内晾晒着许多药材,生活气息十足,不像是只住了一个月的院子。   君既明若有所思。   封雪融带君既明去了主屋,素安敏在里面埋头挑拣药材,听到了两道脚步声,错愕抬头:夫人把人带进来了。   “这位是……”   他用眼神询问封雪融,明明说是去打发人的,怎么还把人带进来了?   封雪融将引荐信给他,说道:“是正和长老推荐来的人。君长明,玄清教弟子。”   说罢,封雪融倒了一杯凉白开给君既明,示意他坐下说话:“家中只有白水,请多担待。”   “无妨。”君既明将礼物放下来,微笑道,“是我不请自来,打扰二位了。”   寒暄间,这座小院的男主人素安敏已经把信件看完了,他看向君长明,语气困惑:“玄清教高徒,来我与雪融的寒舍拜访,是为了什么呢?”   素安敏淡淡道:“如今家中忽逢祸事,我与夫人无心其他,若是求药,正和长老才是上上选。”   引荐信中,素正和只写了君既明的身份,关于他的目的并不曾详细描述。   君既明摇了摇头,“我不求药。”他坐在年岁久远的木椅上,直视着素安敏的眼睛,诚恳道:“我原是为了给素正和长老送信才来的素问城,只是闲谈间听他说了素家如今的情况……颇觉奇诡,想管一管。”   素安敏忽地笑一声,冷道:“这是我们素家的事。是非因由,都是素家人来管。”   对君既明的说法,他十分不以为意:“何况,从前不曾见玄清教管过……贵教的手,伸得太长了吧。不怕碰到自己不能碰的东西么?”   “西梧洲和南普寿洲相隔万万里,从前玄清教不曾见到素家的问题,自然不能管。”君既明说道,“现在见到了,不能不管。”   素安敏哼笑:“说得好听。”   他是不信的。   “素家的事,终究要素家人来解决。”素安敏虽与妻子偏安一隅,但看得透彻,“玄清教来管,能管到哪里?遑论……”   素安敏摇头道:“你不过一识微境修士尔。”   他自己就有元婴境的修为,妻子封雪融亦是金丹境的修士。   ……如何需要一位识微境修士妄言相助!   纵然那识微境修士来自玄清教也一样。   归根究底,西梧洲太远了!   对他的话,君既明笑了笑,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不错,我是识微境修士。但青云真人不是。”   素安敏愕然:“青云真人?!”   当世渡劫大能的身份,他自然清楚!   素安敏怀疑的打量着君长明:他是不是在说大话?青云真人愿意来管素家的事?   君既明面不改色心不跳,拿出琼冬相赠的信物,激活其中玄清教的徽记,展示给素安敏夫妻二人看过,旋即收起来,“正是,家师乃玄清教的太上长老,闭关多年,托付青云真人照看我,青云真人算是我的半师,我可凭此信物请他襄助。”   “……”   神台中,舒徊小声道:“玄清教何时有太上长老了?”   君既明在心中回复他:“自然是骗他的。”   舒徊:“……我就知道。”   “这是善意的谎言。”君既明自问不是不懂变通的人,“我不这么说,素安敏如何信我?”   “嗯……”舒徊皱着眉,“总感觉他们家怪怪的。”   但要说哪里奇怪了,他又说不上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以静制动即可。”君既明说道,“不必担忧。”   素安敏已有几分意动。   君既明观察着他,又下了一剂猛药:“您是我第一个拜访的——没有别的原因,我昨日在城中结识了一对兄妹,他们时常去接济院,见到过令郎,对他赞不绝口。”   “……嘉容总是心善。”素安敏神色冷淡了几分,“你说的是素问庙的那对兄妹吧。”   嗯?   君既明有些意外。   意外在于,素安敏的冷淡,并非是因为自己提到了素嘉容,而是……因为平安兄妹?   “正是。”君既明说道,“接济院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旁边,一直沉默听他们说话的封雪融开口了。   她语气冷厉愤懑,恨声道:“都是报应!”   素安敏:“……”   他叹了口气。   君既明追问道:“还请详细说来。我想我与两位的目的是一致的,人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往大了说,我想查一个清白,还一个公道。往小了说,至少他们不应该被埋葬在无名碑林,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这回,是真的说到了素安敏夫妻的心坎上。   两人对视一眼,封雪融低头不语,素安敏开口解释:“您知道素问庙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么?”   君既明:“五百多年前。”   “是啊,五百多年前。”素安敏怅然追忆,“五百多年前,正是我们这一脉当家。为了遏制城中私下设立长生牌位的不正之风,当时的家主与城主商议,要修建一座官庙来祭拜素问,二者共同拟文,呈秉中道神州。”   他淡淡说道:“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惜……”   心知素安敏要说到关键了,君既明倾耳细听。   “可惜,好景不长,过了几十年,这位家主壮年暴毙了。”素安敏说道,“紧接着,族中的幼儿总是遭逢横祸,夭折而亡,顺利成年的寥寥无几。”   君既明:“中间隔了几十年。”   “我知道,你想说孤证不立。”素安敏冷哼一声,“那又该如何解释嘉容的死!八年前,素问庙大火,那一日正逢我值守素家,却莫名不曾察觉火势。等我发现之时,火光已然漫天了。事后,家主不曾苛责我,以素家的名义承担了责任,并要我将功抵过,草拟了一份上秉文书。”   君既明问道:“内容是什么?”   “……是素问庙重建的章程。”素安敏说道,“其中提到了几件事,譬如不再设守庙人,将素问福泽广赠与愿来祭拜的人,譬如将金身换成铜制,以免再发生盗窃之祸。”   他双目赤红,多日不曾睡过好觉了。   “这又该如何解释!八年后,祸事再发,我的儿子,我的嘉容,死在前面。”   时至今日,素安敏依旧觉得一个月前宛如噩梦,“突然昏厥,药石无医。我与雪融制过许多药,救过许多人,却只能看着他死。”   君既明懂了:“您觉得是素问庙导致的祸事。”   “我有理由这么觉得!”素安敏说道,“一个破庙,拆了又怎么样?”   封雪融虽然没有开口附和,但她脸上的表情足以证明她认同素安敏的话。   君既明点了点头:“实不相瞒,素问庙正在我怀疑的范围内,我昨日已经去查探过一次了。”   “素问庙本身没有问题。”素安敏平复心绪,冷声道,“我也查探过……一无所获。想必,是更深层次的联系。”   他轻叹,“我与雪融,已经计划在此处长住了,等能够彻底揭过这场丧子之痛,才会回素家去。”   说罢,素安敏自嘲一笑,“但是想来,也没什么人会找我们夫妻两。”   他坦然承认自己在素家是被边缘化的角色。   “你想查就查吧。但我能告诉你的事,就只有这么多了。”素安敏说道,“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们。”   见一次面,谈一次话,就是让他们再回忆一遍儿子去世的锥心之痛。   素安敏只想忘记。   “再多的信息,协助你探查什么的……我夫妇二人,无能为力。” 第70章   确认无法再从素安敏夫妇口中探得更多的消息后,君既明选择了暂时告辞。   封雪融送他到了门口。   转身推门之际,小院右侧矮墙,弯弯折折的藤蔓上有一朵白色的花苞绽放了一小瓣——那是一朵白色的长生花。   长生花随处可见,矮墙处本就生长着长生花的藤蔓,许是花期到了,将要开花了,正好,等花开后能摘下来入药。封雪融不曾放在心上,目送君既明的背影离去。   小院里,恢复了只有他们夫妻两的宁静。   封雪融放好门栓,快步回了主屋,带上房门。   “安敏,你和那个玄清教弟子说的话太多了。”她凝眉思索,带着几分忧愁,“随便说点东西,把他打发走就行了,怎么要把素问庙的事情说出来?那毕竟是我们的猜测……”   猜测,犹如无根之萍,牵强附会。   稍有不慎,又将引火烧身。   那便得不偿失了。   “就是要猜测才好。”素安敏说道,“你我的心思并不在素问庙上,就让玄清教那个什么……君长明,去查吧。查出东西了,他会在素家碰得头破血流,查不出东西,我们的计划能照常进行。”   “无论如何……”素安敏伸手,抓住封雪融的肩膀,坚定与她对视,“素家人的事,要素家人来解决。”   “你说得对。”封雪融点了点头,“我们要让嘉容安息。”但她心底还有几分忧虑,“如果他真的能请动青云真人呢?”   素安敏“哈”了一声,神色古怪,“小雪,你不会真的信了他的谎话吧?”   他笃定道:“十有八九是编出来骗取我们信任的话,他应当真的是玄清教的修士,但所谓青云真人,纯属无稽之谈。想必那个君长明知道,我们不会信任一名识微境修士。”   素安敏的推论并非空口无凭,“你想一想,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些大宗门的掌教真传,哪一位出行不是最起码有三四名护道人相随相护!怎么可能放着真传弟子一个人跑出来?”   封雪融随着素安敏的话开始回忆,恍然大悟,“对啊!”她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我想多了。”   “问得很好。”素安敏宽慰道,“多想一点总是没错的。只不过那个弟子谎言拙劣了些,竟然把护道人这一茬忘记了,叫我看出来破绽。”   “敏哥的心思,总是令我佩服。”封雪融抚掌赞叹,“如此一来,玄清教同素家对上了,我们两正好能去做自己的事!”   “没错。”素安敏微笑颔首,“这是我们的好机会,可要抓紧了。”   屋内,夫妻二人苦心经营。   屋外,蓝天白云自在流散。   君既明走在沿街叫卖的小贩间,时不时停下脚步,在摊贩上买下看中的特色产品,仿佛他只是一名纯粹的来素问城的游客。   但舒徊知道并不是如此。   因为君既明正在一心二用,在神识中和他对话。   “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在关心自己。   舒徊心满意足晃晃花瓣,乖巧回答道:“没有。”   “嗯……没有就好。”君既明微蹙眉,再次确认道,“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舒徊说道,“要是不舒服,我就要开始满地打滚求既明哥哥看我了。”   “……”   君既明哑然失笑。   “灵修很有效!”舒徊说道,“我方才隔空催生了那一朵长生花后,觉得自己还能再催生一朵。”   “哦?”君既明轻声问道,“那你想多来几次?”   舒徊:“可以么?”   “要节制。”君既明如是说道,“灵修之法虽妙用万千,但终究并非本源道法。”   “好嘛。”   小花拍了拍花瓣。   他就知道既明哥哥会这么回答他。   舒徊说回正事:“他们果然有阴谋。”   “嗯?”君既明问道,“听到什么了?”   “和既明哥哥你猜得一模一样,素安敏认为你的身份半真半假——玄清教为真,青云真人为假,故意引导我们去查素问庙。想让我们和素家对上,方便他们做事……做什么事?没有提到。”   舒徊问道:“我们还去查么?”   说罢,他自问自答,提议道:“洒了这么多鱼饵了,我们坐享其成一回吧。”   君既明轻笑一声,低低的尾音在舒徊心上飘飘,“学会钓鱼了。”   小花表示:“都是既明哥哥教得好。”   “……咳。”君既明说道,“想要钓鱼,就不能着急。你要相信,鱼儿会比你更着急来咬钩的。”   他在摊贩上选定了一只纸风车,付了钱。   君既明举着风车,风吹动风车的扇叶呼啦啦旋转,淡声道:“素安敏夫妻二人想做的事,很大概率是报复素家。在我们最开始的对话中,他强调了两遍,素家人的事情要内部解决。”   舒徊:“他有怨气。”   “对。”君既明颔首肯定,“他说出素问庙的问题,想故意引我们去查探,素家定然不会允许有外人要对素问庙动手脚了,会跟我们对上……这么说没有问题。但是小花,难道他们夫妇口中对素问庙的看法,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舒徊果断答道。   “对啦。”君既明轻声道,“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确实觉得是素问庙害了素嘉容。”   舒徊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但是他们不打算毁了素问庙。”   “嗯,或许吧。”君既明说道,“起码眼下,他们不会对素问庙做些什么。否则,不会故意引导我们去查探素问庙,吸引素家的注意力。”   如今,明面上的一共有三派人。   一则,是君既明代表的玄清教与素正和;二则,是要誓守秘密的素家家主,也即,大部分素家人;三则,是素安敏和封雪融等,已经对素家的家族权威失去了敬畏之心的丧子之人。   ……希望这真的是素家内部的事。   清淡药香飘荡在大街小巷,本该是令人情志舒畅的香,君既明却觉得风雨欲来。   高台上,素问的雕像摇摇欲坠。   舒徊若有所思:“那我们等着?”   “嗯,可以。我们等一等素正和的消息,再等一等素家家主。”   玄清教是受邀而来,半路加入棋局,有置身事外的底气。本身在棋局中的人,会比君既明更着急。   比如素安敏,比如素家家主。   如今素家家主依然稳坐不动,恐怕是并不知道素安敏他们暗中谋划的事情……   想到此处,君既明叮嘱小花要好好监视素安敏夫妻的小院。   一旦有异动,自己能早做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小花拍拍花瓣,表示包在他身上。   君既明微微一笑,脚步一转,转去了远离清福客栈的方向。   “来了两天,我们还没去看过素问城的闲云堂,去看看吧。”   他的储物法宝里还放着桂小山热情赞助的话本。   “好啊。”舒徊欣然答应,“不知道有没有连载的新刊出来了?”   君既明读话本的时候,带着他一起看的。   “算算时间,应当是有的。”君既明说道,“正好,把郁衍给的礼物用上。”   舒徊十分支持:“今天给桂小山回信的时候,就写这件事。”   君既明一笑,“你不是嫌他烦么?”   “绝对没有。”舒徊不承认,“写的时候,一定要说是我们一起看的话本!”   “好。”   君既明迈步向前,说道,“不一定会有连载的新刊,要做好准备。”   舒徊很有一番奇思妙想的逻辑,比如此刻,听了君既明的话,他第一反应是:“那游负雪的能力也太逊了!”   为什么做不到所有城池里统一上新?   “……噗。”   君既明忍俊不禁。   这么说也行。   就是……   游负雪属实是天外飞来无妄之灾。   一番闲谈,君既明心情愉悦的带着小花去素问城里的闲云堂分店造访。   撇去素家的浮尘,他与小花二人岁月静好,好不快活。   .   素府。   素家家主派去清福客栈盯梢的手下,接连三日报送过来的简报都一般无二:   上午,在东城区闲逛饮茶。   中午,找一处饭馆用餐。   下午,去西城区闲逛,买一堆看起来花里胡哨实际上半点用处没有的凡人物件,再去闲云堂,赶着闭店时分的折扣买一册话本离开,回去清福客栈。   晚餐是在清福客栈用的,用完就回房了。   素家家主:“…………”   满纸通篇,横看竖看,只写了四个大字:   ——吃喝玩乐。   要说唯一的不同,就是君长明每日吃的菜不同,买的凡人物件各不相同,但是自己需要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吗!   为了让简报有所区别,他的手下已经是尽心尽力了。   更显得严阵以待,特意派人盯梢的他很傻。   面对这三份一模一样的简报,以及匣子中,第四份一模一样的简报,他沉吟片刻,决定改一改策略。   “什么?”素正和诧异道,“大兄要见我?”   被家主派来告知此事的人,正是青石。   青石点了点头,“家主要见您。您用过晚饭了吗?”   “……尚未。”   “那就去家主那里一起吃吧,家主和您一样,还没有用晚膳。”   不容拒绝。   素正和脑子里闪过三个字:   鸿门宴。 第71章   再次踏入素府的主院,素正和心情非常复杂。   他第一次来素府主院,是他认祖归宗的那一天。   素正和至今记忆犹新。   或许是素家人的天赋遗传,他虽然生长在素家外面的世界,却也和多数素家人一样,殊途同归做了一名药修,能够赚些灵石,在供养自己修行的基础上略有余裕。素家人找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位病人开方就诊。   然后,他就被带回了素家。   生母早逝,素正和是自己赚钱把自己养大的,早知人情冷暖,世事殊异。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凭借半吊子医术用直觉开方,治疗一些头疼脑热的症状,后来历练出来了,一些重病也敢试一试。   当然,在他被带回素家后,这些都成为过去了。   素正和第一次踏入素府主院的那一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兄——与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素家确定了的下一任家主。   素正和沾染满身世俗气回来,看见一尘不染的兄长微笑着欢迎他,诚恳与自己解释他流落在外的缘由……那一瞬间,素正和才发现,哪怕在尘世里打了再多个滚,哪怕身上沾满了再多的泥土,他依然在渴望一段被认可的亲情。   长兄如父如母,补全了他的期待。   素正和仰慕他,以他为榜样,一丝不苟践行素家济世救人的家训。   可惜命运弄人。   兄弟二人在祸事上的分歧,令素正和窥见了兄长的另一面。   不再慈爱,不再温情,而是算计着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收益。   惊人的冷漠。   偏偏……素正和试着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发现他所作所为不能算是错的。   但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位大兄!   正如大兄理解他对于祸事的痛恨,却不让他继续深究那般,素正和也能理解大兄对于祸事的冷漠,却无法接受自己一起冷眼旁观。   怀着对鸿门宴的揣测,素正和迈过正院的门槛,百感交集。   今日,大兄找自己一起用晚膳,是要说些什么呢?   ……他们兄弟二人,也有许久不曾坐下来好好吃一餐饭了。   却是眼下这般造化弄人的场景。   他已经能嗅到菜肴的香味。大兄偏爱吃甜口的菜,素正和从前不爱吃的——没回到素家时,他待的小镇上偏爱辣口的菜,如今回来多年,倒是也能欣然接受甜口、清淡菜色。   在能够打开味蕾的香味中,素正和怔住了:他闻到了辣椒的味道,辣气冲天。等走到近前,他肯定那并非自己的错觉,今日的家宴上,半数是他从前爱吃的菜色,甚至用到了小镇特产的辣椒。   “……”   本该是合家欢乐的画面,素正和却觉得心里有几分苦涩。他百般不情愿的落座,唤道:“大兄。”   素家的家主同是正字辈,姓素名正持,取持心守念之意。   素正持微微一笑,温和说道:“来了。”   他怀念道:“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大兄比较忙,难得今日有空闲请正和过来,自然不能失约。”   素正和同样很怀念,从前兄弟们住在一处的好时光。   但大兄接过家主之位,二哥出去游学许久不归,三哥与自己做了长老……转眼间兄弟们就四处零散了,多了许多要单独去忙、去做的事,很难再聚在一起。   素正持颔首,对此没发表看法,转而举筷为素正和添了菜:“试一试。近来我终于寻到了镇子上的特产辣椒,应当能满足你的口味了。”   素正和低头,有几分不好意思。   那还是他刚回素府的事情。   他起初是谨小慎微,不敢提什么要求的,一切都是将就着来,衣食住行……将就即可。但等到他和大兄的关系熟稔后,大兄问他在素家有没有待得不习惯的地方,素正和脱口而出,说素家的菜不够辣。   纵然是辣菜里用的辣椒,辣味也也比不上镇子里土生土产的辣椒。   但镇子里的辣椒,只适合镇子里的水土,移植出来便不是那个味道了。   素正和举筷品尝——说实话,年岁久远,他已经快要忘记从前着迷的辣椒是什么样的滋味了。但素正持说是,那便是的吧,到底是他的一番心意。   素正和闭眼回味片刻,如素正持期望的那般,极尽夸赞,感念他费心找寻。   “哈哈哈,如此,你喜欢便不算费心了。”   素正持感怀颇深。   上一次见面,他们兄弟二人在祸事上发生了争执,不欢而散。   没过多久……   素正持眼神暗暗,没过多久,玄清教的弟子就来拜访素正和了。   四弟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给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沉凝不语。   一时之间,席间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素正和有几分意外。大兄竟然没有问话?   但转念一想,这又是大兄的作风。   兄弟和睦吃完晚膳,婢女上前将席面收拾干净,上了一壶热茶供二人品味。   素正持挥退了屋子里伺候的下人,留下了兄弟两单独说话的空间。   “呵,正和,你坐得太紧张了。”素正持说道,“你我兄弟二人叙话,何须如此紧张?”   “……”素正和笑了笑,解释道,“眼前的场景,令我想起从前闯祸的时候,大兄问话时……正是这般,不自觉代入到从前去了。”   “尚算年轻人,怎么就开始回忆往昔了?”   素正和的岁数,比起他修为对应的寿限来说,确实算得上是年轻人。   素正持笑道:“莫非我也要和你一起回忆往昔?”   “……自然不是。”   素正和摇了摇头,他心里清楚,大兄找他不止是为了吃饭。   从青石来通知他开始,素正和就在心里面复盘自己的行程了。   这几天,他按照君长明的要求,在试图查探烛家和素家的联系,无法做得太深入,只能借着看守藏书阁的时机,翻阅了素家的家族记载。   里面关于烛家的记录只有寥寥几笔。   纵然素家曾经与烛家割袍断义了,但在割袍断义之前,两家亲如一家,按照君长明的说法,以及自己在其他渠道打听到的消息,两家的不少子弟都曾缔结秦晋之好……这些历史,在素家藏书阁的记载中,完全看不到。   就像是被人特意抹去了一样。   但是谁会这么做?   谁又能这么做?   除却负责把控一家前进方向的家主,素正和想不到别人。   那些他查不到的记录,可能是从前不知道哪一任家主开始便下令抹去了。   ……这又是要防着谁?   素家的藏书阁,只有素家人自己能够进。   这不就是在防着自己人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需要如此严防死守!   素正和想不明白。   因为素家对秘密讳莫如深的态度,更显得君长明所说的“业债”猜测可信了。   素正持审视他。   在他身上看不到退却之意。   素正持轻叹一声,起身离席。素正和疑惑,但见素正持取了一幅画卷出来,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画卷上是一幅想象中的素问绘像。   素衣兰佩,琼芳百鸟,金彩相映,极尽梦幻,宛若神人。   素正和一怔:“大兄,这是……”   “这是城内近日风靡的画卷,据说是一位隐世的画师,仰慕素问先祖的风采所画。”   素正和端详片刻,点了点头:“能够看出来作画之人对画中人的喜爱非常。”   “不错。”素正持笑道,“我亦觉得这画像尽善尽美,便买了一幅收藏。对了,我多买了几份,稍后你带一份走。”   “好。”   素正和欣然答应,他对此并不排斥,作为一名药修,他十分钦佩素问先祖,亦是素问庙的常客。   素正持满意一笑。   还能听进自己的话,说明四弟并非是要和自己反目成仇,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四弟心中的坚持,才更不可小觑。   他默然瞬息,进入了今天的正题:“说来也巧,我听闻这画卷的原因,还与正和你有几分关系。”   素正和困惑道:“与我有关?”   他最近都没出门啊。   素正持笑道,“是啊。你邀请来的那位客人,在街上买到了这份画卷,这才使我注意到城中许多摊贩在售卖画卷拓本——如何,算不算与你有关系?”   素正和愣住,旋即回答道:“当然是算的。”   ……在街上买东西,是君长明迷惑大兄的手段之一吗?   素正和满心疑惑,但这样的疑惑可以往后放一放。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素正持方才那句话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和他摊牌:   ——没错,我派人去监视你邀请来素府拜访的玄清教的客人了。   “长明难得下山,早与我说过,要在素问城里多留几日。虽说来的时间不巧,没赶上寻药季,但素问城里亦有不少值得停留的地方。”素正和说道,“我听闻他把后面的游玩路线都规划好了。”   “哦?”   “他说来的时候乘坐云舟,赶着为我送信。回去时候就不那么着急了,准备从素问城出发,一路玩着回玄清教。”   素正持若有所思,点评道:“少年心性。” 第72章   素正和不怎么走心的附和了素正持的点评。   大兄不曾亲眼见过君长明,故而觉得他是少年心性。但自己与君长明面对座谈过两回……   仅仅是两次谈话,就让自己坚定了信心,把这桩大事托付给他。   甚至……   素正和暗自想到,甚至他认为君长明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他怀抱着莫大的信心,信任君长明。   见到四弟附和自己的话,素正持心中并不爽利。   往好了说,这是四弟依然倚仗他这位大哥。往坏了说,这是素正和一心给玄清教的君长明作保,用他们的兄弟情义,用四长老的身份。   ……突然冒出来的玄清教,如何就比兄弟情义更坚?   素正持淡淡说道:“正和,你在藏书阁看了三天的书,看出什么了?”   “万卷书册,写尽人间冷暖离散。我翻阅的是我们家的家族史册,无论如何壮阔的波澜,落到书上,都只有小小的一句话。”素正和如是说道,“姓名生死交替,便是一生……素家能存续至今,不容易。”   这是素正和的真心话。   俯仰天地,纵然一介修士长生久视,亦如沧海蜉蝣渺渺,天地恒久,人世更易。   在书上写下一个简单的人字,背后掩藏的便是一段岁月。   “世事总如此。天底下的大小事,从来是取之非易,守之更艰。”素正持平静说道,“素家以行医起家,成名于素问先祖舍己成人,之后上千年,小心谨慎,方才能存续至今。多少从前的英杰人物,从前的仙门大家,早已淹没俗尘……”   他凝视素正和,“正和,素家能够延续至今,离不开每一位素家人的努力付出。我们踏出的每一步,即使当下收不到反馈,我们的后人也能收到,无论好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此刻,他负手而立,素正和坐着沉默。   片刻后,素正和低声道:“……这意味着,每一步都要慎重。”   “是啊。”   素正持意味深长地说道,“都要慎重。慎重到在变与不变之间,总是优先不变的那一个选项。”   他轻叹一声:“正和,你明明可以理解我的。”   为什么不能选择理解他呢?   他们才是一家人啊。   素正和唯有沉默回应他。   ……为什么不能理解素正持呢?   他在心中反问自己这个问题。抬眸看去,负手而立的素正持修行有成,依然十分年轻,很像从前的大兄。   那时候,大兄会手握着一卷经册,为自己悉心讲解要义,会说什么是修行中必须要明悟的道理。他容许了素正和身上来自外界的、不和谐的部分,又教导他规则,让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吃亏。   亦兄亦父,亦师亦友。   然而终究有殊途异道的那一天。   正如天底下的事,从来就不是理解了便要照着做的。   理解与坚持,是两回事。   素正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慎重的不变,就是让一部分素家人去承担所有素家人的业债吗?那些被选中的稚子,何其无辜?他们的父母至亲,何其悲痛?”素正和语气急促,他不明白,近乎于质问般说道,“这样的不变,有什么意义!”   “能让更多人活着,就是意义。”素正持眉眼低垂,悲悯轻声,“正和,族学规定家中子弟需要在年满十六岁,上了族谱以后再开脉修行,比之普世的九岁……甚至仙阀的五六岁晚上许多,是为了什么?”   素正和怔怔听他说道:“正是因为不入修行,尚有轮回。若他们不幸去世,亦有来生可望。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他们不要再托生来素家了。”   以此世的苦痛,寄望来生。   “……”素正和顺着他的话想下去,提出新的疑问,“可是还是有入了修行的子弟们死了!比如……比如三哥的曾孙,素嘉容。”   素正持轻轻笑了笑,并不否认这一点。“没错,嘉容天赋上佳,不等族学统一开脉就开悟修行,这本是一件好事,假以时日,素家又能添一员大将。”   他反问素正和:“难道我会希望他死吗?”   素正和摇了摇头,他没有这么想过。   大兄的“不变”,是大兄眼中对素家祸事最好的处置方式。   自己的“求变”,是自己眼中对素家祸事最好的处置方式。   二者的道不同,但所求一样。   “所谓祸事,正是因其莫测。在它真正来临之前,无法预测死的人会是谁。”素正持说道,“嘉容夭折,我亦惋惜……但我无法决定谁死在祸事里,谁又侥幸得活。”   ……我与大兄所选择的“道”不同,但都是希望素家好的。   那么,为什么我会觉得要“求变”,而大兄希望“不变”呢?   归根究底……所谓的祸事,究竟是什么来历……   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要向死求生!   “这不对!”   素正和坚定无比说道。   他直视着素正持的眼睛,那双曾经让他仰慕、令他俯首的眼睛,那个亦师亦父的人,素正和说,“这不对。”   “哪里不对?”   “掩耳盗铃,只能粉饰一时的太平。”素正和说道,“大兄,我依然坚持我的想法,人总是要求个明白的,无知的生与有知的死,不能由你来做决定。”   “即使我是家主?”   “即使你是家主。”   素正和想起方才谈论的“慎重”观念,忍不住说道,“大兄,你并非一个人啊,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难道弟弟们帮不上忙吗?族中还有长老们,还有许多子弟,都听你调令。”   他满是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你宁愿选择延续从前家主们的不变,也不去问一问究竟?”   正是在意识到这一刻时,素正和觉得大兄变了。   素正持默立片刻,挥袖一扫,在原本的隔音法阵上又加了许多重。   “正和。”   “在。”   “……”   素正持启唇又止,素正和等了很久,才等到他说第二句话。   就像踌躇满志却半途遭受重大打击的人一样,在说话的一瞬间,素正持显露了几分颓态。   “再来设想一下这样的场景吧。”素正持轻轻说道,“你知道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素问城的素家,将与六百年前的清江烛家一样,满门血脉尽灭,沦为史册一笔……这样的结果,你愿意接受吗?”   素正和:“我们可以反抗,不会束手就擒。”   “哈……”素正持被他天真的话语逗笑了,“烛家也这么想。不,他们根本没想过,有人会想要对他们动手,而且一来便是灭族的灾祸。”   “……”素正和皱眉,思索着他考据来的资料记载,“清江烛家,不是被魔族灭族的吗?”   因为一些缘由,魔族与清江烛家结下了梁子。烛家不肯和解,与魔族的关系愈发冰冷,直至临界点,魔族愤而屠戮烛家满门,染红了清江水。   烛家覆灭一事,令各大仙门正宗义愤填膺,决意共举旗除魔。   “当然不是。”素正持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个大秘密,“是有人要烛家死。”   素正和:“……人?”   素正持颔首:“是的,人。”   “为什么?”   素正和下意识的反应是向素正持提问,紧接着,在素正持开口回答他的间隙中,他自己心里思索了一会。   大兄会做这样的假设……   不。   这不是假设,这是事实。   大兄选择“不变”的理由,就藏在那句话中了。   因为“求变”,会吸引来目光——那目光来自于曾经暗中谋陷清江烛家灭族的人,会让素家迈上和烛家一样的灭亡之道。   “人,是指谁?”   素正和先这么问了一句。   不等素正持回答,他又问了一句话:   “我们‘不变’,你口中的‘人’就不会关注我们了吗?”素正和心思机敏,已经联想到了更久远的事,“八年前素问庙的大火,与他们有没有关系?当时你和我提到,说是有外人谋图素家……招致了火灾。是不是他们?”   素正持没有否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我自八年前的大火中悟得应藏锋而行,当断尾求生。”   在这场祸事再临前,他的决策……并没有错。   素正和沉默一瞬,紧盯着他的眼睛,发问道:“这样做,他们就不会关注了吗?你确定吗?”   素正持给予肯定回答:“我确定。”   “……原来,祸事和他们没有关系。”素正和恍然,“那么,是和我们的某些行为有关系了?”   君长明那个业债的猜测,竟然当真是对的!   素正持长叹一声,“正和,知道太多事情,很累的。我也可以告诉你,但你做好准备当素家的下一任家主了吗?”   他如是说道:“你要听真相,我告诉你。你要么努力成为素家的下一任家主,要么就死在我手中。”   素正持看着自己的四弟,再次问道:“你要怎么选?”   真相,近在咫尺。   “如果,我想选第三种呢?”   “没有第三种选择。”   素正持淡声说道:“在告知你真相以前,我将与你订立契约,不能将真相告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否则将反噬而亡。”   在素家世代掩藏的真相面前,素正持摒弃了他的情感。   但他又给了素正和优待。   素正和可以选择努力继任家主……在他死了以后。 第73章   素正持摆出了他能够给予素正和的最好选择,静静等待着素正和的回答。   他看到了,素正和脸上闪过的纠结、迟疑……   正如素正和了解他一样,素正持也非常了解素正和,他清楚素正和将会选择的答案。   而素正和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但在意料之中的回答里,又有一点属于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选第一种。”   素正和说道,“我愿意和大兄你签订契约,不会主动将真相告诉你我之外的人。”   “你对他很有信心吗?”素正持问道。   “……谁?”   素正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君长明。”素正持提醒道,“你有信心,他能自己找到真相?”   素正和紧抿唇瓣,心中纠结片刻,选择把君长明和青云真人的事情如实以告,并将青云真人的信件作为佐证,一起给素正持看了。   素正持沉吟片刻,“罢了。”   素正和眼睛一亮,莫非大兄愿意告诉君长明真相?   “哎……”素正持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但任何一个人知道真相以后,都会觉得没有人能够帮他们,除了他们自己,“玄清教帮不上忙。”   “为什么?”素正和说,“青云真人这位渡劫大能愿意出手帮我们。”   能够再找一个帮手,不好吗?   “因为不够。”素正持淡声说道,“等你听我讲述真相以后,自然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素正和听懂了。   素正持已经预设了自己的态度,他预设的自己,在听过真相以后,将会选择同他一样的道路,选择“不变”。   但素正和不这么认为。   大兄望向他的目光,仿若他是一位不知天高地厚、人间疾苦的孩子,要他苦口婆心的劝说。   素正和神色暗淡了几分,终究还是说道:“大兄,你请讲。”   素正持目光投注在那副素问的画像上,轻启唇瓣,为他讲述了一个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的故事。   那是一个预言。   来自物宜教的预言。   他们声称只负责发表预言,不对预言的真实性负责,但还是有许多人将希望寄托在了预言之上。   由此,灾祸横生。   烛家迎来了灭顶之灾。   ……烛家的血,染红了清江水。而在那之后,无数修士的血,亦染红了无名渊的土壤。   预言,只是灾祸的缘起。   更重要的,是信任预言的人……也是设计覆灭烛家,掀起镇魔之役的人。   素正持嘴中吐出的一连串名字,让素正和不可置信,大惊失色。   “兄长,慎言!”   “……”   素正持微微一笑,问道,“分明是你要我给的真相,怎么怕了?”   这亦在素正持的预料之中。   素正和沉默片刻,“……为什么?”   素正持瞥了他一眼,平静说道,“我在素家的灭族和少部分人的牺牲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们亦可以选择,在他们心中追求的目标面前,其余俗事皆尘土……那是比我们还要疯狂的一群人。”   说罢,他回眸,继续凝视着素问的画像,问道,“正和,现在的你,还能坦然的说你要为此而反抗吗?”   素正持选择了认命,他希望素正和也这么选。   可是隐隐之中,过去那位踌躇满志的素正持并不甘心,似乎还在他的心里……对素正和有一些额外的期盼。   素正和未曾犹豫。   “要。”   素正持愕然回视。   “大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素正和依然坚持他的看法,“生死别离,犹江水无定,一去不回,何其哀也……”   他提到了一件很小的事:“您多久不曾去族学看过了呢?”   “今年族学开班,我才去做过致辞。”素正持对他的问题感到莫名,“正和,你那天也在啊。”   “……”   素正和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一种看。”   “那是什么?”   “是看孩子们上课时的情况,了解他们生活中的烦闷……走进去,而不是在外面。”素正和说,“您可能觉得我的想法天真了。我在族学只教授一堂课,但是我很了解他们,那些孩子……脑海里天真可爱的想法、古灵精怪的梦……素家子弟这个称谓下的血肉,每个人都不一样。”   素正持明白了:“你觉得我对他们的关照太少了。”   “……您把所有人都视为素家子弟,这当然没有错。但是,兄长,在这个身份下,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不是没有知觉的棋子、牺牲品,他们死了,他们的父母亲人会难过的。”素正和说道,“你站在外面,看不到吧。而我觉得,无论一个人站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脚下的路,那是来处。”   他有些悲伤。   世事变幻,身份更替,从前的大兄变成了素家的家主。   而他天真的以为,那还是自己的大兄。   素正和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兄长不一定喜欢听。   但是他要说。   他想见到从前的大兄回来。   “……”   素正持陷入沉思。   他大概理解素正和的想法了,以及……   “是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素正持问道。   素正和摇了摇头,“没有人和我说什么,但是我的眼睛看得到。”   看得到失去孩子后的父母,是如何痛苦的。   素正和在族学里待的时间不多,他只需要负责一堂课,比较轻松,素嘉容是他接触得相对更多一点的学生,更有意向收他为弟子。他听素嘉容说过,每天早课上都需要做祷告,感恩自己的存在,祈念天地的包容……生与死的界限,在族学中是模糊的,素家教的是生死循环不息,一体两面,死亦是新生。   ——这是每位素家弟子的必修课。   而素正和在外面长大,不曾经历过。   当时的素正和就有一种错觉,是族学刻意在回避。   心知素正和不想说,自己问不出来更具体的情况,素正持不再追问,他只是提醒道,“正和,素家现在的家主还是我。”   “大兄,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很信守承诺的人。”素正和说道,“契约已定,我不会将此事主动告诉外人。”   素正持定定看着他,片刻后,挥了挥手。   不曾言语。   素正和知道,自己要走了。   他主动卷起桌上的画卷,捧在怀里,“大兄,您说送我一幅,我便直接将这一卷画像拓本拿走吧。”   兄弟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转为涌动的暗流。   素正和心事重重的走出主院。   青石守在门口,识趣的没有过来——他如今的本职工作,本也不是迎来送往。   指腹摩挲着画卷背面软滑的纹路,素正和一边走一边回忆方才素正持所说的事情。   ……大兄不曾详细的说具体是什么样的祸事,但素家和烛家一定有共同之处,因此才会引来外人觊觎。烛家木秀于林而被风催之,素家的不容易显露,六百年前躲过一劫,并采取了一些措施试图避祸。   离六百年前最近的,素家最大的事——   素正和心中浮现了一个答案。   素问庙。   素问庙的设立,无疑是近六百年来,素家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么,姑且推断,建立素问庙,是素家为了躲避外来横祸的手段……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导致素家人会被业债缠身?   素问庙香火旺盛,正大光明,绝无不当之处。   新的疑问又出现了。   而且……   幕后图谋他们素家的人,当真是大兄说的那些人吗?   素家偏安一隅,只在素问城里影响大一些,每年的寻药季来往的修士商人很多,但受益的是素问城的百姓,再者就是素家的养颜术在九州四海乃至中道神州都十分畅销。   打心里说实话,素正和不觉得素家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图谋。   他心事重重的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取出了相赠给君长明的同款木傀,放在桌上,纸笔铺开,对桌枯坐。   “…………”   我能说些什么呢?   君长明上一回来信,是说的他从素安敏夫妻处出来了,决定再去查探素问庙,紧接着,就没有消息传来了。   一晃四天过去。   素正和在斟酌。   大兄跟自己说的事情,有契约在,肯定是不能写在信里的。   该怎么绕过契约,暗示一下君长明……   素正和想争取玄清教的力量。   他提笔落墨。   同一时间,素府主院。   青石依照素正持的传唤入内,“家主。”   “嗯。”   在素正和走了以后,素正持思索了很久。   素正和进族学教书,一来他是长老,身份上说得过去,二来他家英英年幼时就送去了玄清教,父子二人分离……总之,当初的素正持,很痛快的答应了素正和想进族学授业的请求。   进入族学之后……   素正持沉思。   近来家中遭逢夭折祸事的,和正和走得格外近的……   只有一家人吧?   “素安敏一家,是不是搬离素府了?”   “是的。”青石点头,“府上不允许大张旗鼓的白事,他们失子心痛,秉明过三长老,要去府外住一段时日。”   “嗯。”   素正持拿定主意,“你亲自去看一看素安敏的情况。”   青石一惊:“是。” 第74章   根据素正持的吩咐,青石摸清楚了素安敏夫妻两现在的位置,亲自前去盯梢——租下了素安敏夫妻对门的院落,在院落门口放置了一个隐形的查探工具,即使被发现了,也可以解释为他要监控自己家门口来往的情况。   在他兢兢业业布置现场,确保能顺利完成盯梢工作时,素府之中,素正和已经写完了书信,放入了木盒内,子母木傀会自动将这封书信传到君长明的手上。他如释重负,卸下了心里的大负担,又开始期待君长明的回信。   至于君既明——   他和小花用了三天的时间,把素问城各个街巷角落转了一遍,终于动身正式去素问庙了。   在素正和发传信过来时,他正举着纸笔,同庙里的人聊天。   “……没错!”站在君既明对面的中年男子,穿着件针脚紧密的褐袍,手脚并用同君既明比划道,“第二天,我们就来庙里看了,根本没有金身的痕迹!我们怀疑金身真的被那个毛贼偷走了。可恨!听说大人们发了通缉令,只是一直没抓到人。”   君既明若有所思,“你们来得挺快。”   “那当然了。”中年男子如是说道,“我家就住在素问庙附近,有事没有的就会过来拜一拜,素问大人很灵的!咱们城里的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过来拜一拜他,都能好!”   ……这倒是之前不曾听过的情报。   君既明暗自记下。   “如此说来,八年前那个晚上的大火,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咧。”中年男子张开双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那火光啊,冲天!我醒来的时候,我屋子附近的天空都是亮的!”他后怕道,“当时我和媳妇都以为那大火要烧到家里来了。”   “嗯……”君既明接话,“火势太大,你们也不敢过来。”   “当然了。”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火势那么大,我这种凡人要是想过来帮忙,是会死的。你说咱们求神拜佛什么的,不也是图个平安嘛,要是这平安没有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君既明颔首肯定他的话,“有道理。”   “怎么样?”   男子探过头去看君既明手中的书卷——方才,他一边说,君既明一边写着。“我说的这个故事,应当还算稀奇吧?能不能写到你的书里?”   君既明微微一笑,“我认为是可以的。对了,你方才说金身一点踪影都没有?”   “是啊。”中年男子左右望了望,凑近小声说道,“素问大人的金身,可是实金铸的,沉甸甸得很呐。你说那金身,如果被火烧完了,至少也会留一点痕迹吧……偏偏什么都没有。贡品台后面原本摆放着金身的桌子被烧成了灰,金身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肯定不是在火里烧融化了。”   “因为失踪得太离奇,你们怀疑是被那个小贼偷走了。”   “对。”中年男子说道,“除了猜测,也没有别的更靠谱的了吧?那些大人们,可不在乎这一瓜两枣的,不可能偷偷瞒着我们把金身拿走,城里的百姓,那天晚上都不被允许过来……小兄弟,你说我这猜测对不对?”   “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君既明不吝惜肯定,拿出十枚通宝给了中年男子,“你讲得很不错。这是预付的定金。”   “好好好!”中年男子喜出望外,只是照常来拜素问庙,却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果然是素问大人庇佑啊!   “等小兄弟你的书刊印了,是不是还有后续的……”他把通宝收到腰带里,抬头同君既明确认道。   君既明笑了笑,说道:“这得看我的书能不能印出来,如果印出来了,肯定会付后续的报酬。但若是没能成功刊印,自然就没有了。”   ……当然了,实际上这书也不可能印出来。   君既明只是借口要写传奇话本,来素问庙取材的理由,让自己在素问庙的频繁问话不会太招人显眼罢了。   中年男子欢天喜地拿着意外之财走了,君既明翻开新的空白一页,守株待兔。   撒钱攻势颇有成效。方才的中年男子,正是看到君既明给上一位讲述者付钱了,才主动找过来的。   神台之中,舒徊静静提示道:“木傀有动静。”   “嗯?”君既明惊讶道,“素正和有收获了?”   “是吧?”舒徊沉思道,“无缘无故的,他不会给你传信。他可不是桂小山那种无聊的人。”   君既明哑然失笑,“等会回去了再看。素安敏那边有什么动静?”   舒徊摇了摇头:“没有,素安敏二人自我们走后便没有出过房门。对了,素正持似乎注意到他们了。”   “怎么说?”   “青石出现在了素安敏家边上,住进了他家对门的院子里。”舒徊说着那朵长生花传来的情报,猜测道,“嗯……在监视?”   “原来如此。”君既明懂了,“看来今天那对兄弟见过面了。”   舒徊明白,他说的是素正持和素正和。   “素安敏夫妻离开素府一个月了,如果是素正持主动关注,不可能是现在才派人去,只可能是他通过别人,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素正和的来信,与青石的监视发生的时间如此接近……   绝非巧合。   “那我们……”   舒徊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现实之中又有人朝君既明走来了。   走过来的是一名女子,同手同脚,穿着粗布袍,有些局促,“您好……”   君既明微怔,眉眼温柔带笑,温和道:“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   女子垂在身侧的手搓着衣服,犹豫了一会,“您是在打听什么事情,能够给报酬吗?”   舒徊歪了歪头,“既明哥哥,她刚刚就一直在看我们诶。”   “嗯。”君既明轻声回应了舒徊,复又开口同那名女子说话,“我游历至此,想为正在创作的传奇话本取材,需要是与素问有关的事情,你说,我会视你提供的素材给报酬。”   ……传奇话本。   那应当要够稀奇,够引人入胜,自己的事情……   女子眸色暗淡,很抱歉地说道,“打扰了。我没有特别值得书写的素材提供给您。”   君既明喊住她,“等等。”   女子疑惑回眸。   “你是来素问城求医的?”君既明说道,“听你的口音,不是素问城的本地人。”   “……对。”女子点了点头,“家妹身患顽疾,听闻素问城中有医者可以治疗,我带她过来求医。”   君既明微微一笑:“姐妹二人远赴素问城求医,有看点。”   “……啊?”女子迟疑,“真的有么?”   “我是写书的,我当然知道了。”君既明继续问道,“介不介意同我讲一讲?”   “真的能用么?”   如果可以,那就有报酬……   “真的。”君既明耐心回答了第二遍,“如果你愿意说,我会给报酬的。”   女子憔悴的面容因为他这句话而闪亮起来,“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怕您觉得乏味。”   紧接着,女子娓娓道来了她的故事。   她与小妹相依为命,但是小妹从小便患有离魂之症,经常昏睡不醒,她们所在的城池与素问城一样,隶属南普寿洲。素家的名声,在南普寿洲很大的,她辗转听闻了素问城有一位专治离魂之症的医师,便带着小妹赶了过来。   可惜的是,他们与那位医师擦肩而过了。   据医师坐诊的堂口所述,那位专治离魂之症的医师,恰巧在她们过来的前两天离开了——   他接到了外洲一位客人的邀请,需要去出诊。   她和妹妹两个女子,不远千里赶过来了,当然不愿意就这么无功而返。女子决定在素问城住一段时间,一来是等那位医师回素问城,二来是带妹妹看其他的医师,说不定有可以解决妹妹顽疾的大夫呢?   君既明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提笔记录些东西。“你出现在这里,看来令妹的顽疾并没有好。”   “是啊……”女子勉强笑了笑,“不然,怎么说是顽疾?”   只是她们姐妹二人,抱着莫大的希望过来,如今收效甚微,一时之间落差之大,很难接受。   “我听本地人说,素问庙很灵验,因此经常过来上香参拜。”其实女子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行为,“——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您看,我的故事正是如此乏善可陈。”   没有什么转折,没有什么特点,只是一对姐妹过来求医,依然还在求医的故事。   君既明不这么认为。   他说道:“至少,这个故事证明了,素问庙不是万能的。”   素问庙治得了头疼脑热的小病小灾,治不了离魂的顽疾固症。   女子沉默了一会。   却见一串铜钱盛在白皙有力的掌心里——比前一位拿的多多了,递到了自己面前,她望过去,那位好心的少年人朝她盈盈一笑。   “请收下吧。”   君既明说道,“我觉得你的故事很有价值。”   对得起他给出的报酬。   君既明有心想再多给一点,但是他清楚,再多的话,这位女子就不会收了。   “……多谢。”   女子轻声同他道谢。   君既明目送她离开,合上手中的书册。   “小花,回去了。” 第75章   清福客栈。   君既明踩着夕阳的尾巴回到了独院。清福客栈里的草药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他通过院内玉屏点好了晚餐,不过片刻,望来就将餐食送过来了。   一众菜品中,最为独特的当属那两杯琼玉轻酥饮,是用数十种灵植制成的饮子,素问城的特色饮品,入口清爽,点缀着白玉般的酥脆果片,百喝不腻。   自从两天前,君既明点到了琼玉轻酥饮后,小花就爱上了它的味道。除了清福客栈,外面的摊贩、餐馆也有售卖琼玉轻酥饮的,毕竟这是一款老少咸宜的饮子,每年寻药季的衣食住行畅销榜首,亦有不少老店有自己独特的配方,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创新。   不过,喝来喝去,小花认为清福客栈的琼玉轻酥饮才是最地道的。   桂小山在回信中听说了这件事,直呼让他们打包一杯回玄清教,或者,他让闲云堂的人帮忙邮寄回来……郁衍当然是制止了。用郁衍的话来说,“闲云堂的渠道不是给你作私人用途的,不如想一想怎么突破金丹”,桂小山听完,整个人一下子就焉了。   琼冬倒是很后悔,没有争取一起出来:她的名字里有个琼字,琼玉轻酥饮也有一个琼字,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可惜呀可惜。   她表示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素问城喝一杯——等她不忙的时候,顺便关心了下君既明的进展。   君既明隐晦提了几句,没有展开讲,许多事态未明,不宜大张旗鼓。唯一一个收到了详细进展情况的,是青云真人。他肯定了君既明关于业债的猜测,也认为素问庙是此行的重点,同时,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清江烛家行的祭祀之道,祭祀的是天地神灵,素家是不是从清江烛家得到了关于祭祀之道的东西,并且应用上了——就应用在素问庙中,只是中途出了岔子?   这个想法,与君既明不谋而合。   但君既明另有一层隐忧:烛家覆灭的背后,似乎隐约有阴谋,设计谋陷清江烛家的人……谋求的是烛家的血脉神术,却又并不止是血脉神术。   在他与舒徊聊起他错过的这六百年时,根据舒徊的记忆,六百年来并没有天生血脉神术的家族或人出现……那些人谋陷了清江烛家,却只想让烛家灭族,似乎是奔着令血脉神术消失的目的去的。   可是,血脉神术……又有什么象征意义呢?   在此以前,君既明眼中的血脉神术,便是能够让身负血脉之人,天生与某一种的天地灵气亲近,悟道神通的概率比寻常修士大一点,像清江烛家,更是钻研多年,锻造出了以祭祀之法令普通族人操纵神术的妙法。   君既明曾经在琼台之上遇见过一位清江烛家的对手,有意与他请教了一番烛家的来由。侠义相逢,遇到了一位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无憾而战败后又得以继续请教,那位烛家的修士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亦不是什么大秘密,他信任君既明这位太衡宫大师兄的人品。   最开始,烛家的神术更泛用一些,是随着日月更替,烛家发展,逐渐的泛用的、但不是特别灵敏的神术转变为了能够及时沟通到的驭风之术,成就了清江烛家驭风一道的响亮名声。   这是烛家人对自身血脉神术的挖掘。   琼台会后,这位修士回去了烛家,君既明依然在太衡宫,二人不曾再有多的联络。本身,君既明去请教他问题,就是带有目的——那一阵子,但凡是和“灵”沾点边的事情,他都十分有兴趣。   毕竟,谁让他养了一株长生花呢?   爬出来喝琼玉轻酥饮的小花轻轻打了个嗝——花瓣晃动。藤蔓把饮子的杯壁爬了一圈,确保自己都喝完了。   君既明轻笑一声,把自己没喝完的半杯推过去,“还喝么?”   方才不知不觉想入了神。   小花用藤蔓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不喝了。同时其他的藤蔓推了推桌上的餐盘,严肃道:“吃饭。”   “嗯,吃。”君既明取出木盒,“正好,我们来看素正和的信。”   信纸自木盒中取出,摊开竖立在空中,供他们观看。   信纸上的内容不长,舒徊一目十行看完了。   “奇怪……”   君既明点了点筷子,“哪里奇怪?”   “素正和信里的事情,说得很发散。”舒徊沉思道,“而且……没有重点?”   信中,素正和说了自己去藏书阁翻阅记载,试图找到烛素两家关系的事,也提到了记载得不多——这一段写得格外详细,占据了信件的大半篇幅。因为素正和不是轻描淡写的带过,而是把每一句书中有记载的记录原句都抄写了下来,甚至详细到了他是哪一天哪一刻翻阅到的这本书。   “……”舒徊点评道,“他好闲哦。”   君既明哑然失笑,否认道:“不是闲。”   “那是什么?”小花虚心求教。   君既明伸手,点上素正和的最后一段话,“他这里提到了自己会努力劝说他的兄长,素家如今当家的家主素正持。”   “对,既明哥哥你说过,他们今天应当见过一面。”   君既明微微颔首,“嗯,除了见面以外,他们还聊了天。通过聊天,素正持发觉了素安敏夫妻的不对劲之处,故而会派人去监视。那么,素正和又在这次聊天中得到了什么呢?”   他说道,“小花,你发现没有,这封信中,素正和没有问我素问庙的查探进度。他不关心吗?他是素家最想知道真相的人。”   舒徊恍然:“除非他已经知道真相了!”   所以,才不会关心君既明的查探进展。   君既明含笑点头,“嗯,他们兄弟二人,应当开诚布公的谈了一回。”   舒徊:“为什么他不把真相告诉我们?”   “很显然……”君既明说道,“素正持不看好我们。”   他沉吟片刻,推测道:“既然如此,他肯定不希望素正和告诉我们真相,或许,为了强制性让素正和不要说给我们,还订立了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的强制性契约。”   君既明的目光重新落到了信件的开头,全篇着墨最多的藏书阁资料上,笃定道:“素家与烛家覆灭一事密切相关……但具体的缘由,恐怕只有素正持知道。”   素正和信里的暗示,恰是在说明这一点,信中所涉都仅仅止步于素烛两家确实有过来往,实在太浅薄了——而这,正是一般情况下可以查找到的历史资料。   “唔……”舒徊沉思片刻,提议道:“我们应该逼素正持一把?”   “怎么逼?”   小花张牙舞爪,恶狠狠地说道:“给素正持找一个敌人——比如因为丧子之痛想要报复素家的素安敏。但如果素安敏的行为我们猜错了,他不打算对付素家,就我们来假扮一个外来的敌人。”   他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找一个负责背锅的冤大头:“我看霞举会的名头就不错!”   太衡宫,讨厌!   妖族,讨厌!   让讨厌的人来背锅,很正确。   小花理直气壮。   君既明大笑一声,“嗯,甚好。”   小花更理直气壮了,蹭到君既明的手边和他贴贴,“既明哥哥,你也觉得我这个主意好!”   君既明笑而不语。   他倒是觉得,舒徊歪打正着,选的冤大头说不定一点都不冤枉。   霞举会……   君既明垂眸,问道:“素安敏家里有动静吗?”   “没有。”舒徊摇头,“但是封雪融想把开花后的长生花摘下来入药……她昨天盯着长生花看了好久,我控制着,没让花开~”   君既明凝眉:“不妥。”   小花疑惑:“那……应该开花?”   “本来早就该开花的长生花不开,封雪融会觉得不对劲的。”君既明说道,“那日我们去拜访,他们夫妻二人心里的弦都相当紧绷,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让花开吧。之后,我们想办法路过一次,重新挑一朵。”   小花点点头,很听话的照办,给素安敏家里的小长生花传递了命令。小长生花不懂那么多,它很是欢欣:一朵花生来就是要开的,舒徊压制着它开花的天性……它也很委屈。此刻得到了舒徊的命令,毫不犹豫的把所有的花瓣都打开了,露出了里面新生的花蕊。   “——小雪?”   素安敏出屋来找人,“你怎么连续两天都打算在院子里休息了?回屋吧,眼下还的天气,还有些凉。”   他将手中的外袍批在封雪融身上,揽着封雪融往卧房的方向走。   “开花了?”   素安敏低声问。   “嗯。”封雪融轻轻点头,用气声回应道,“开了……很正常。可能是受到……的影响吧,花期往后推了两天。”   素安敏笑:“把它摘下来?你不是念着要入药么?”   “明天吧。”封雪融说,“夜深,该睡了。”   “也好。”   素安敏点了点头,“我就说是你想多了,一朵长生花,再普通不过,影响它开花的因素那么多,是人为操纵的可能性最小。”   “但愿……一切顺利。”   封雪融轻声道。 第76章   第二日平平无奇的过去,君既明带着舒徊重复了前两天的行程——在素问城里四处乱逛,凭着自己的喜好采买物品,无论贵贱,只要喜欢的就买,再试一试素问城里他们还没有吃过的特色美食。   因为城市历史特殊,素问城的食物多为药膳,带了些食补的性质。   此时的素问城风平浪静,君既明和舒徊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城中百姓脸上洋溢的笑容:对比其他城池来说,他们光是居住在这里,就在素问的庇佑下免去了小病小灾的烦恼,实在是一桩任人生幸事,省了许多功夫力气。不必为健康忧愁,每年还有固定的寻药季会涌入许多外来的商客……亦不必为生计发愁。   对许多同为南普寿洲的人来说,素问城其实是他们最理想的宜居地。   更甚者,因为草药旺盛,蚊虫侵扰也少……这对于一到酷暑天气便蚊虫扰动的男普寿洲来说,再重要不过!   总之,君既明这几日,无论去到哪里,听到的都是对素问城的赞美,对素家的夸赞。在这种风气影响下,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明明设立了官庙,却还是有许多人私下对素问供奉长生牌位了。   他也见过平安兄妹几面,只不过平安兄妹没有上来同他打招呼——是在街上碰到的,平哥会接一些散活来做。至于有没有散活,那就得取决于店家了,他打工最多的地方就是客栈,不过……清福客栈是例外。   按平哥的说法,他就没见到过清福客栈缺人手,明明看着在跑堂的没几个。   这一天,看起来同从前的每一天都没有分别。   君既明在傍晚时分结束了行程,回到清福客栈休息。   变化是在晚上发生的。   小花急促地在神台之中呼唤着君既明,主动探入他的神识里,试图让君既明清醒过来。   君既明的神识毫无保留的接纳了他。   急促的呼唤中,君既明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神识中出现了一股熟悉的力量……是小花。   ——舒徊!   他睁开眼睛。   “既明哥哥!”舒徊欣喜道,“你醒了!”   “怎么……”   君既明一边坐起身,一边询问,话未说出口,便已然看见了这场变故的主角:   房间正中间的书桌上,有一幅被卷起来收着的画卷悬浮在空中,冒着幽幽的蓝光——它在试图展开画卷。   但它没有成功。   小花用藤蔓把它捆住了。   碧绿色的藤蔓把画卷牢牢的锁住,不让它展开,亦不让它逃跑。   君既明回想起了画卷的来历:这幅画卷是他在逛集市的时候买的,那位卖画卷的摊主极力推销,说许多城里人都买了一幅回家,供着保佑平安,是近期最最最畅销的素问大人画像了,他顺手买了一幅。离开了那个小摊后,君既明发现不止那一家在卖,集市上有五成的摊主都在卖这张画卷,卖的是拓本,甚至他们自己摊位上都供奉了一张,极其明目张胆。   眼下,出问题的似乎是素问的画卷,但是……   君既明沉眸:“是妖气。”   画卷之中的幽幽蓝光,是妖气无疑。   舒徊和他想到了一处。异口同声道:“霞举会。”   “我就知道霞举会没有好人!”小花如是说道,“这件事真的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很疑惑地盯着半空中的画卷:“买的时候,明明很正常啊。”   君既明哼笑一声,“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不就是这些偷偷摸摸的事么?”   他脸色不大好看。   画卷中飘散出来的虽然是妖气,但是显然已经过处理,属于妖族的气息并不显眼。   ……若非碰上了自己和舒徊,此事还真的能让霞举会偷偷摸摸的做成功。   说话间,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弹指成符,一道暗金色的锁链代替了小花的藤蔓,锁住画卷,藤蔓如善从流退却,回到了君既明身边。   被暗金色锁链所住的画卷回复了宁静,隐约的蓝光不再闪烁,只从卷轴的缝隙中飘露一角,仿佛它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君既明把画卷取下来,握在手中,“我们走。”   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沿着画卷妖气,一路追踪,找到幕后主使。   君既明已准备取道夜色,直接离开了。   独院的门口却被人敲响。   小花悚然一惊,“!”   君既明轻咦一声,“是望来。”   “……”小花沉默一瞬,古怪道,“我的手气,好还是不好?”   第一天来到素问城,正是他在一众客栈中选择了清福客栈。   “自然是好的。”君既明回应道。   他去开了门——住了人以后,若非他主动开门,外人进不来。   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轻声说道:“这位客人,夜色寒冷,伤身伤心,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君既明眉毛缓缓挑起,说道:“但我有不得不出去的理由。”   望来思考片刻,将手中的托盘朝他的方向递过来。   圆形的木质托盘上,一个深色的盒子静静摆在上面。望来空出一只手帮他打开盒子,一条系着香丸的玲珑手链正居其中。   “若您一定要出去,还请带上这条手链。”望来说道,“您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可不能出事。”   君既明目光垂落,看向那条无害的手链。   其中最为有用的,应当是手链上系着的那颗香丸,当香丸的香气飘过来时,画卷里的妖气有进一步退缩的现象。   他不再迟疑,伸手将木盒拿走,“多谢。”   望来歪了歪头,没有说话。   在君既明取走木盒的时候,他就和托盘一起消失了。   目睹这一幕的舒徊:“……”   他奇怪道:“他身上明明有的是生人气。”   ……但今晚一面,似乎非人也。   君既明同样心怀疑惑,但是——   “清福客栈的主人,似乎无意与我们为敌。”   凡事皆有轻重缓急。   在清福客栈的主人没有敌意的情况下,关于清福客栈的事就能往后放一放。   当务之急是赶紧追踪过去!   这副画卷拓本在素问城不知道售卖了多久了,依照今夜的情况,任何一位家中留有拓本的人,都有可能遭遇毒手!   君既明将盛着手链的木盒收了起来。   他需要幽蓝流光的气息引路,能够压制妖气的手链暂时派不上用场。   素问城一片寂静。   只剩洒落的月光。   此刻,寻常人家正在熟睡。   修士……   若是心意不坚的修士,同样很容易被妖气迷惑。   循着幽蓝妖气给出的指引,君既明走上了一条熟悉的道路。   他走过这一条路,来过这里,去到过这里的一户人家中。   舒徊:“……”   他也看出来了。   小花非常懊恼:“今天的花是没用的花……”   虽然很聪明的安排了负责查探的小细作,但是并没有得到有用的情报。   他现在用的这具灵种真身还是太不方便了。   君既明正准备安慰他,小花已经自己调理好了:“下次会更有用一点!”   闻言,君既明轻笑一声,应了声,“嗯。”   幽蓝流光指引的去处,正是素安敏与封雪融夫妻的住所。   离院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君既明停住了脚步,问舒徊:“青石住在哪里?”   舒徊晃动花瓣指向右边,“右前方的院子。我们先去找他吗?”   “嗯。如果画卷已经扩散开了,就必须要借助素家的力量了。”君既明头脑清醒,冷静说道,“对于素问城而言,我们是外人。素家的话语权,才是最能快刀斩乱麻的存在。”   往事不可追,事态至此,该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是最重要的问题。   君既明足尖轻点,翻过了青石租住小院的院墙。   “不好。”舒徊急促道,“既明哥哥,卧房里!”   快速破门而入,前些时候生龙活虎的青石,正已一种手腿交错的诡异姿势卧倒在地上,衣着整齐——显然是想要去做什么事。   但是现在,他已经昏迷在了地上。   顷刻间,君既明得出了判断:“这是他的防御姿势……看来,他的心智不曾全然迷失。”   还有救。   舒徊凝重道:“房间里没有画卷……只可能是他曾经接触过画卷,而且距离他接触画卷,没过去多久的时间。”   最大的可能性……   舒徊想到,素府之中就有画卷。   “看来,素府亦不太平。”君既明亦是如此定论,但他又说道,“先把青石救起来再说。”   舒徊点了点头,藤蔓爬过去,将青石翻了个面。   仰面朝天。   此时便能看到青石的眉头紧锁,满额冷汗如瀑。   他还在抗争。   君既明垂眸,捏指掐诀,自然生成一道宁心静气之灵气——在萦回谷研习时顺手学的道术,竟然在素问城就用上了。   在君既明的命令下,灵气没入青石的经脉,在其中自发运转。   而随着这道灵气的进入,在自己意识之中苦苦与幽蓝流光抵抗的青石精神大振——来了援军!   瞬时,他气势如虎,将本就不多的幽蓝流光驱赶走了!   嗖地一声。   小花的藤蔓把想要流窜的幽蓝妖气抓住,带回来在君既明面前邀功。   君既明微微一笑,再度点符,将从青石身体里跑出来的幽蓝妖气一道锁进了手中的画卷里。   “他要醒了。” 第77章   随着幽蓝色流光逃出青石的身体,青石原本别扭交错在一起的手和腿逐渐舒展开来,卸下防御姿态,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逐渐恢复平静,不再一个劲的冒冷汗,紧皱的眉头松开,眼皮抖动。   他快要醒了。   “……”   青石吃力的抬起眼皮,就着月色勉强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影,困住自己的幽蓝流光正牢牢锁在那个人手中,而那身影……他惊讶道:“君长明?是你……”   不。   青石意识到君长明是过来帮自己的。   他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当时,自己用过晚饭,原本是准备待在院子里继续盯梢素安敏夫妻。他盯梢了一天一夜,不曾发现有问题——素安敏夫妻不曾露面。青石有几分疑心家主的决定做错了,但是家主没说让他回去,他便只能继续盯梢。   就在他准备出门的前一秒,整个人瞬间天旋地转的倒了下去,等他的意识恢复清醒时,已经沉湎在他自己的识海中了,而那一道幽蓝色流光,正围绕着他、包裹着他,想要将他绞杀在意识海中取而代之。   他不知道这幽蓝色的流光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但有一点是再明确不过的,这是敌人的阴谋!而他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中招了!   青石与这一道幽蓝流光苦旋良久,直到感受到了一道非常清凉的灵气没入自己的灵台,指引着他找到了出路。   而与他周旋良久的幽蓝流光,似乎非常害怕那道灵气,直接逃窜出了他的身体……   想明白这一切始末,自然能明白君长明是来救他的。   青石支撑着手臂起身,抱拳道谢:“多谢。”   刚刚苏醒,他的语气还有几分微弱。   君既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无需道谢。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他的语气严肃,青石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是什么事情?   君既明朝他展示自己手中的画卷,青石方才看清楚,那是被暗金色符文锁链困住的东西,幽蓝流光隐隐约约在里面流动,他不由道,“从我身体里跑出去的到底是什么?”   “是妖气。”君既明坦诚以告。   “什么?!”青石大为震惊,“困住我的是妖气,难道……还有其他人也被困住了?!妖族想做什么!”   “妖气是通过这幅画卷传播的。”君既明说道,“我手中的这一幅,是我在集市摊贩上买来的拓本,上面是素问的画像,恐怕已经在素问城里流传开了。今夜我休息时,感知到了妖气,醒来及时将它捕获。”   青石抿紧唇,脸色难看:“但素问城有许多普通凡人。”   “嗯,若是拖得久了,他们被妖气侵蚀,怕是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君既明颔首说道,“我以画卷上的妖气为引,一路追踪至此,才能恰好救下你,你是在什么时候中招的?素家里也有人供奉这一幅画卷拓本吗?”   “……”青石盯着君既明手中的画卷,看着缝隙中露出来的画卷花纹,脸色更难看了,“……我在家主的桌上见到过。”   君既明有几分愕然:“素正持?”   画卷拓本只在凡人集市上售卖,素正持怎么可能持有?   不等他继续追问,青石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来:“……家主听说您买了一幅素问画卷,方才知道素问城里近来流行的是这一类的画卷拓本,便让人去集市上多买了几幅。”   君既明:“……”   舒徊:“……”   他惊奇道,“这也行?家里人没有教过他不要乱买东西吗?”   “嗯……”君既明委婉道,“或许是想不到会有人借着素问的旗号搞事情吧。”   画卷拓本能够风靡素问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上面画的是素问的画像,并且画得好看,翩然若神,符合百姓们对素问的幻想。   幕后之人,很擅长把控人心。   君既明如是想到。   同时,他开口和青石交待道:“既然如此,不知道素家如今的情况如何。这串手链你收好了,上面系着的香丸有驱赶妖气的功效,或许能帮上忙。你需要去做两件事,首先,要去素家把素正持唤醒——如果他不慎陷入了妖气陷阱的话。然后,我需要素家将这幅画卷拓本的售卖渠道阻断,不能够再流通了……并且,购买过画卷拓本的人,需要一一清点出来,这个工作应当不难。”   君既明神色凝重:“敌人有备而来,既然激活了画卷中的妖气,便不可能是分批激活的,只可能是同一时间……尽可能将受害者们聚集到一处,后续的诊治等工作都会更好开展。”   “妖气侵蚀,对凡人的影响是不可控的,我不曾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妖气侵蚀,无法得出定论。但这绝非好事。”君既明想到了镜明城中主动拥抱妖族血脉的黑袍人,或许一时受益了,但长远来看,黑袍人的行为是在自损根基。   修士尚且如此,遑论凡人。   青石郑重接过君既明递来的木盒,“好,青石必不负所托。您去哪里呢?”   “……”君既明往院外看了一眼,“我追踪妖气至此,妖气的尽头就是这附近。”   青石:“……”   他敏锐想到,“素安敏?”   见君长明点了点头,青石长叹一声,很是唏嘘。   “你去救人,我去拿人。等将素安敏拿下,我自会去素家寻你。”君既明说道,“希望那时,你已经做完我交代给你的两件事了。”   青石无言,朝他抱拳退走。   君既明转身,从正门走了出去。   街巷之中非常静谧。   在这静谧之中,最为显眼的,是素安敏所在的小院四周,悄无声息拔地而起的粗壮藤蔓,隐约形成包围之势,将可能遁走的渠道都封锁了。   藤蔓上隐约泛着符篆回路,隐蔽了气息。   院中人不曾察觉到自己已经被藤蔓包围了。   君既明轻声夸赞道:“做得好。”   小花:“嗯……”   好累的。   突然催生了过度的灵力,等这一战结束,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阵。   “里面只有素安敏和封雪融两个人。”   舒徊轻轻说道。   .   时间倒回一个半时辰以前。   迟开的长生花已经被封雪融磨成了细碎粉末,倒进了桌面上的墨绿色瓷碗里。碗里还有几样其他的药材粉末,混进去了,便分不清哪种是哪种了。   封雪融拿着小石锤,漫不经心一下接一下的在瓷碗里敲。粉末被混合,被捶打,又变成更微小的东西。   她身前的窗户半开着,被支架支开,能够望见院子里的晾衣架、晾衣架上的今天下午才洗过的衣裳……以及,院子尽头的墙。   封雪融垂下头,漠视着瓷碗中的药材粉末飘飘散落。   素安敏从她身后过来,握住她的手,“再锤下去,碗里要空了。”   “……”封雪融沉默一会,回答道,“本来就是空的。”   她扭头,看向自己丈夫的脸庞。   他们两人近日来都是一样的憔悴。   “敏哥。”   封雪融突兀道,“我依旧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稳妥。玄清教、素家……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让我们暴露。”   她将手中的小石锤重重一放,彻底转身,与素安敏面对面对视,“敏哥。不如……我们提前行动吧。”   素安敏皱了皱眉:“还没有到商定的时间。”   “但是料已经够多了。”封雪融说道,“画卷拓本早已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只要我们启动秘仪,他们的妖气便能通过画卷拓本控制住素问城里的普通人。而空气中的药香……没有人在意药香究竟是什么,我想,我们的药香,早已经被城里的人吸收了,无论是修士,还是百姓。”   她轻声道:“如今不是时机正好么?他们想借着我们的手做事,我们……又为什么什么都要听他们的吩咐呢?”   封雪融只想让所有人都不快活。   素安敏:“……”   封雪融怀疑道:“敏哥,事到如今,难道你想停手吗?”   “……”素安敏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没想过。”   他说道,“素家人的事,是要素家人来解决,但是,城里的百姓……妖气的祛除之法,我只有三份把握。”   尘埃落定后,他不一定能够把所有遭受妖气侵蚀的人都救出来。   封雪融笑了笑,“敏哥,人世因缘天定。无论何种结果,皆是命运。”   捣药时,她的手指上不慎沾上了粉末。如今,她举起手,在两人之间张开,昏暗的光芒透不过指缝,唯有那些沾上的粉末轻飘飘抖落。   “我愿意接受命运。”   她如是说道。   素安敏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自从嘉容去世后,小雪便一心想要为嘉容报仇。   他也想。   但是……   素安敏长叹一声,“好。那我们一起。”   做夫妻,进退与共。   秘仪所需的材料早就准备妥当了。   入深夜。   按照要求将秘仪布置完毕,封雪融凝视着幽蓝光芒流动,许久许久,痴痴道:“真美。”   与她一同布置秘仪的素安敏心下一惊。   不等他想明白封雪融话里的意思,一道破空之声划破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声清锐的剑鸣。 第78章   剑鸣声自明明渺远的高空中传来,清锐无匹,越过了院落中的一切有形之物,斩向了素安敏和封雪融夫妻两看守的秘仪。   素安敏来不及反应。   本该坚固的秘仪,在这一剑下却是以摧枯拉朽之势不可挽回的倾颓、分崩离析。   封雪融睁着大眼睛,身体前倾,双手伸出,想要去拥抱、去挽回妖族秘仪。   ——但是一截藤蔓阻断了她的去路。   拦在了她的腰身。   小花驱使藤蔓抖了抖,把封雪融往后推倒。   素安敏愣了会神,方才连忙快步去接踉跄欲跌的封雪融。   另一截藤蔓没能派上用场——素安敏没有动静——它骂骂咧咧的退了回去,可恶啊可恶,怎么不给它表现的机会!   舒徊见到这一幕,心下奇怪。   他和君既明说着自己的发现:“素安敏……好像对秘仪不怎么上心啊。”   进来前的一瞬间,舒徊通过神识将藤蔓对素安敏院落里的发现统统传给了君既明。君既明认出了秘仪的名字和用途。   召神通幽九极秘仪术。   太衡宫的一本与妖族有关的密卷中记载过,这是一门很古老的、妖族早已失传的秘仪,至少在当年,君既明读到那一本密卷时,妖族并不知道这门秘仪术。   而在素问城的这一道秘仪中,施术者将画卷拓本作为锚点,以此呼唤牵引妖气,被呼唤来的妖气将通过画卷拓本的气息去缠住他们的主人、或者是曾经和画卷拓本接触过的人。   看起来,幕后之人是想通过这召神通幽九极秘仪术将素问城的人都变为被妖族侵蚀的傀儡。   但……   有一件事君既明没有想明白:素问城的体量并不算小,与宛若孤岛的镜明城比起来,太容易引人注目了。将全城百姓都转为妖族傀儡,素问城弥漫的妖气会在瞬间就拉起南普寿洲的警报才对……除非,幕后之人还藏着什么手段,能够让他们的行为不被人发现。   秘仪被君既明亲手斩破,分崩离析后的残壳失去了幽蓝流光牵引的美感,只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仪式工具。   “小雪……”   耳畔,传来素安敏的声音。   君既明循声望过去。   一面之缘的封雪融脱力昏迷在了素安敏的怀中,素安敏在试图把她喊醒。   冷眼旁观了一秒钟,君既明出声道:“别喊了,你喊不醒的。”   素安敏整个人愣住,迟迟才回神,“……什么?”   他似乎没有听懂君既明的话。   “你喊不醒她。”君既明耐心道,“布置秘仪的时候,是谁把画卷放进去了?”   那应当是素问城中流传的画卷拓本的原本,只是已经随着被他斩破的秘仪消散了。   “……”素安敏沉默道,“是小雪。我在边上帮忙。”   “嗯,那就是了。”君既明淡淡说道,“她的心神已被召神通幽九极秘仪术所摄取,不复存在了。”   “……”   素安敏收紧揽着封雪融的手,抬头看向君既明,嘴唇蠕动,没有说话。   君既明却说了。   “纵然我不破阵,她也会要死。”君既明说道,“画卷原本便是这一道秘仪召神通幽的关键,从她放进去的时候起,她就回不了头了。”   他审视着素安敏的表情,从大悲过载的平静到逐渐崩溃,轻声道,“你并非有勇气反抗的人,为什么这么做?”   刚才,自己说封雪融不复存在时,素安敏分明是想要争辩的,却没有说出口。   “我……没有勇气?”素安敏默然良久,叹息一声,“你说得对。我没有勇气。否则……”他低头看向封雪融,“否则,我才应该是那个把画卷原本投进去的人。”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伤。素安敏平静的说出了一道药方:“……这是我钻研出来的妖气祛除之法,只有三成的成功率,望君善用。”说话间,他已然在逆行运转灵脉功法——   企图自尽。   在君长明一剑斩过来时,他眼中的迷障便破去了,能清晰见到将院落围住的藤蔓。君长明……绝非常人,君长明来见他们时所自述的身份,竟然不曾说谎。   望四周,已无路可走;念妻儿,皆化作尘泥。   素安敏在短暂的悲恸后,忽觉此生无趣……当在乎的走了,原先让他纠结的事情,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君既明抬起济世剑,冰冷的剑点上素安敏的经脉要害,遏制住他体内逆行运转的灵脉的同时,以剑运气,将灵气就地锁住。   全身修为被锁住,如今的素安敏,与普通人无异。   素安敏错愕抬头,却见君长明说道:“我可没有允许你死。”   远处,街巷里传来奔走的响动,为素问城静谧的夜晚吹亮了灯火,接连次第起。   但这与此方院落无关。   无比的静谧中,素安敏听到君长明是这么说的:“上一次见面,你坚持素家人的事,需要素家人来解决。我想过了,你说得并不算错。”   素安敏没有说话。   君既明继续说道:“所以,跟我一起去素家吧。”   素安敏笑了下,“你要带我去见谁?素正持么?”   “对。”君既明承认了他的猜测,又问道,“你没有想问他的话吗?”   “……原先是有的。”   君既明静静地看着他。   素安敏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跟你们合作的,是霞举会的人吧?”   “……!”   素安敏震惊,“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在素安敏承认的一瞬间,君既明突然觉得命运太过捉弄。   如果真相能够早一点被素家人知道,如果素家人都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素安敏还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害死素嘉容的元凶合作吗?   君既明觉得不会。   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小花轻声道:“既明哥哥?”   “你好好休息。”君既明说道。   “噢……”   小花又安静了下来。   霞举会。   君既明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看向素安敏困惑不解的眼,沉默一瞬,说道,“我不仅知道和你们合作的人是霞举会,我还知道,他们是素家要面对的敌人。”   “……什么?”素安敏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捕捉不到了。   “与虎谋皮,何其难也。”君既明说道,“他们因为图谋素家,甚至想要吞下争整座素问城,你以为你的祛除妖气药方,真的会有效果么?早在他们麻痹你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后手了。”   君既明很熟悉这种风格。   对于正派来说,这叫做有备无患。   素安敏听懂了。   听懂了君既明话中意义的素安敏,不想死了。   “我要去见素正持。”   君既明就等这句话了。   如今的突破口在素安敏身上,只能够让素安敏心甘情愿交代他们究竟在素问城里做了哪些安排,才是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藤蔓拎起素安敏的衣领。   君既明带着他往素府飞过去。   素问城已经全部亮起了灯火。   君既明余光将灯火的余晖尽收眼底,静默着前行。   他没有选择再说话去刺激素安敏,但是素安敏自己看到了。   素问城的千家灯火猛烈的撞进素安敏的眼睛里,照进乌黑的瞳孔。素安敏突然惊醒了:……我是在,做什么?   他终于有几分从浑噩中清醒了。   .   在君既明带着素安敏往素家府邸飞去时,素家府邸已经灯火通明,议事厅内坐着前来汇报情况的青石,素家家主素正持,素家四长老素正和。   素正和知道真相,是眼下这般情况,素正持唯一愿意相信的人了。   回想起片刻钟前的光景,素正持依然背冒冷汗:他险些也中招了!   是青石及时赶了回来,把他唤醒……而根据青石的描述,这股从画卷中逸散出来的妖气,竟然是随着对象修为变化而变化的,自己面对的妖气,比青石面对的妖气更厉害。   他苦笑一声,“正和,你没有中招,心性犹在我之上。”   “……”素正和摇了摇头,“如今的情形,不是中招与否可以解决的问题。”   “嗯,你说得不错。”素正持颔首。   方才,在青石将他唤醒后,素正持已经将素家能够调动的力量都调动起来了,如今,素家人正有条不紊地执行君长明吩咐的事情。   说道青石……   素正持的目光扫过青石手上的手链,那是君长明给他的临时应急的灵宝,“青石,你去三长老那边,帮忙安置伤员吧。”   青石早就想这么提议了!手持可以祛除妖气的灵宝,不去帮助更多的人,很浪费。   见素正持主动提出来,青石迫不及待应了声,快步跑出议事厅——他赶着去三长老那边报道。   素正和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兄长,你挑选手下的眼光不错。”   如今,议事厅只剩他们兄弟两人。   素正和幽幽问道:“兄长,你如今怎么想呢?”   “……我有一点后悔。”   素正持如实以告。   “或许,你才是对的。某些时候,谎言比真相更残忍。”   回想过往种种,素正持情难自禁,不胜唏嘘。 第79章   在素家两兄弟追忆过往时,君既明已经带着素安敏来到了素家上空。   素家灯火通明,府邸里的人几乎都空了——被素正持派出去处理画卷拓本的后续麻烦。   君既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素家的行动速度不错。   找到素正和气息所在的地方,那里还有另一道比素正和厉害一点的气息,应当是素正持……   君既明找准地方降落,推门而入。   正在谈话的素家兄弟收声,见到来人后,素正持率先起身,快步朝他走来,“百闻不如一见,君道友,我听正和说起过你许多次了!”   他殷切引着君既明入座:“这一次素问城的危机稍有不慎,全城人都会跌入不可挽回的深渊,幸亏得道友相助,解了这一局危棋。”   “小事。”君既明说道,“我来素问城,本就是为了素家的事情来的。”   一旁的素正和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着自己衣袍上的绣样,选择了不说话。   君长明是不打算装了,要和大兄摊牌了啊……   素正和自己是没有同大兄交代的,虽然他清楚,素正持或许猜到了玄清教是自己请过来的,但是他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件事。   素正持沉默了一会,问了一个问题:“玄清教了解到什么程度?”   了解到什么程度,是否知道暗处的敌人是谁,是否又做好了准备……   这都是素正持关心的问题,决定了他要不要把一切的事情和盘托出。   君既明笑了笑,气定神闲的。   画卷拓本的事情,素家已经安排人手去处置了,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和素正持交谈。   “霞举会,太衡宫,妖族。”君既明看向素正持,随着自己的话,素正持眼里闪过的不可置信,他淡淡道,“我说得对么。”   “……对。”素正持定了定心神,“玄清教也听过霞举会的名声?”   九州四海中,西梧洲本就地属偏僻,十万群山则更加偏僻了。   况且,玄清教是各大仙门正宗里,不管事的那一批……即使有入驻中道神洲的资格,亦不曾见他们参与。   这样的看起来与世无争,仅仅是与灵族同修功法奇怪了些的玄清教,竟然也知道霞举会。   君既明代替远在西梧洲的青云真人回答:“玄清教已经与霞举会斗争很久了。”   素正持眼睛一亮,同君既明确认道:“所以,玄清教是真心相帮?”   “当然。”君既明颔首,“你与素长老兄弟情深,想来见过青云真人给他写的信了。派我过来,青云真人自有考量。”   回想起自己在信中看到的语句,素正持不由得点了点头,以示肯定。那会,他只觉得是青云真人想给君长明镀金,哪知君长明是真有本事的。   君既明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等待素正持说话。   素正持已经回到了他原本的座位坐了下来,静静思考了一会他与君长明的谈话,又看向被君既明扔在堂下的、浑身经脉被束缚住的、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素安敏。   良久良久,素正持长叹一声,却是先同素安敏说话了,“小安敏,你也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吧。”   素安敏:“……对。君长明和我说,霞举会是元凶。”   早已听过真相的素正和在一旁轻轻闭上了眼睛。   因为素嘉容的缘故,他同素安敏夫妻打的交道不少,看到素安敏夫妻误入歧途……痛心不已。   而言语是苍白的,面对只剩下一个人活着的素安敏,素正和更加说不出话。   他听到素正持又讲了一遍那个故事。   比之前告诉他的版本有一些不同了,省略了素家从前的光景,直接从六百年多年前说起了。   “为了防止秘密外泄,此事从前只有在继任了素家家主后,才能够在上一任家主口中听到。”素正持说道,“六百多年前,清江烛家与魔族发生了一些争执,中道神洲调停了,但烛家不愿意接受,并且,魔族气势嚣张……魔族众人,甚至专门盯着在外游历的烛家人杀戮。”   素安敏听过这段故事,“但是当时帮助烛家的人很多。”   魔族在人间的印象本就不好,天然失去了道义,在烛家的事情上,魔族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素正持点头肯定他的说话,却是话锋一转,情形急转直下,“然而,就在修士群情激奋讨伐魔族时,一名女子站出来,指责烛家的祭祀之道有违天和,并且给出了证据。”   这与魔族的事情,要分开来论。   当时起,有关于清江烛家的风向便分成了两拨。   素正持摇了摇头,“口口相传,难免疏漏。总之,修士在清江烛家的问题上,选择了观望。素家虽然同烛家有秦晋之好,但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同样在第一时间发表了一些……割席的言论。”   素安敏没有说话。   君既明却说道:“但是想来,素家与烛家还有联系。”   “……是的。”素正持叹了口气,“这要从两家的血脉说起。众所周知,清江烛家以驭风一道的血脉神术闻名遐迩。论血脉神术,世人只知道清江烛家,却不知,素家也有血脉神术。”他看向议事厅里的众人,唯有素安敏满脸惊讶,早已听他提过真相的素正和不算,就连玄清教的君长明也一脸平静!   素正持讶然,“君道友,莫非知道此事?”   “我是推测出来的。”君既明坦然承认,“我先前推测,素家的血脉并非战斗用途的血脉,与烛家不同,因此才会名声不显。”   “……很对。”素正持开始佩服他了,“素家的血脉属青木药脉,最擅长做的,是医修、丹修之类,确实很难辨认出来。但正是因着同有血脉神术的缘故,素家和烛家的关系,比外界想的更要紧密一些。”   他说着素家家主代代相传的记载,“素家的祖训之一,便是低调。素问先祖高调救人,全了他一片济世之心,却也给后代留下了无穷后患——素家人的血肉是不是都可以入药?这个问题引来许多人关注,就是后患之一。为此,素问之后的先祖们认为不能够再彰显素家的血脉神术,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烛家刚刚出事的时候,当时的家主就觉得不对了。事情发生得着实突兀。他疑心是有人窥伺血脉神术,才设下的局,提点过烛家家主后,他便在明面上与烛家断绝了往来。”   君既明若有所思,“事实证明,当时的素家家主猜测的是对的。”   “……严格意义来说,是对了一半。”素正持说道,“幕后之人,是为着血脉神术而来,却并非是要谋取血脉神术,而是想要让拥有血脉神术的人都死掉。”   他深吸一口气,复又呼出,“是在烛家灭族的那一天,家主接到了烛家家主通过两家秘密渠道的传信。信中说,烛家明白了这一场横祸的由来,而灭亡之势已不可挡,烛家做了两个准备。”   “其一,是在灭族之际,毁去他们祭祀天地真灵的祭台,祭文祭仪随之隐没。烛家的血脉神术,不靠生育传承,天下人逢机缘者,皆有可能自冥冥中悟得真法,继而传承烛家衣钵。这是他能够为烛家的血脉传承做的最后一件事。”   “其二,是传信给素家,提醒素家幕后真凶的身份,要素家小心谨慎。幕后真凶想要让血脉神术消亡,烛家自然是要和他们对着做的,兼之两家关系……烛家为素家留下了一门祭祀之术。”   终于说到正题了。   “这门祭祀之术,在先祖们的推演之下,演化为了一道通过祭祀可以隐藏素家天生血脉神术的秘法。这就是素问庙的由来。”素正持说道,“素问庙最开始设立的时候,只是为了借助素问城中百姓对素问的信仰,隐藏素家天生血脉神术……然而……”   他颇为不愿的,极其苦涩的承认道:“然而,世上没有永远都尽在掌握的事。素问庙的香火旺盛,出现了能够庇佑城中百姓小病小灾的现象……这不正常。”   “天若予之,必有取之,天地万物终究在平衡之中。”君既明说道,“所以,这不正常的素问庙,形成了业债,造就了素家子弟的早夭之祸事,对么?”   “……是的。”素正持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饮鸩止渴,却已经无法停下来了。一代代素家人付出的东西,我没有办法在我的手上抹灭。”   于是,素正持在了解真相后,选择了“不变”。   君既明凝眉:“但是祸事时有时无……”   “是因为烛家人。”素正持说道,“祸事发生之初,素家的家主便开始了研究,历经几任得出的结论,早夭祸事便是素家业债的劫难显化,而如果天地间存留有烛家血脉,业债会在烛家血脉身上显化……直至血脉的消亡。”   他轻叹一声,“想来,一个多月前,有一位烛家的血脉消亡了。”   君既明轻轻点头。   素正持给出的说法,与他推断的一般无二。   “幕后真凶,是霞举会。”君既明发问道,“那么,他们在谋图的,究竟是什么?烛家查到的真相,又是什么?” 第80章   君既明想得很明白。   霞举会谋陷清江烛家的目的……有极大的概率与自己的死因是相关联的——而他前世,相处两百余载,虽觉师门情谊渐淡,却不曾发现平淡之下的波涛暗涌。当了那么多年的大师兄,却不曾真的看透过师父、师弟的心。   ……说起来,是有些讽刺的。   这似乎是在说,君既明的前世非常失败。   霞举会,想要追求的是飞升得道,但……他们所作所为,与飞升得道有关系么?   一饮一啄,因果有定。从目前所知的霞举会的行为来说,君既明只看出来了无边的业债早已缠绕上了霞举会,置身在业债中,他们越想得到的东西,往往会离他们越远。   他还缺一条关键的线索,把霞举会的行为解释得通的线索。   素正持听了君长明的问题,很是吃惊,十分惊讶道:“玄清教不知道吗?”   “……?”   君既明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反问道,“玄清教应该知道吗?”   素正持:“……”他本想说应该,但转念一想,玄清教平日里的作风,又认为玄清教不知道也是应当的。毕竟,霞举会背后的那几家势力,未必想让玄清教掺和进来。   想到此处,素正持说道:“是一条预言。”   “预言?”   青云真人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他没有理由瞒着自己,玄清教是真的不知道有预言这件事。   素正持点了点头,“具体的预言是怎么写的,我并不清楚。先祖也只是从烛家那儿得到了只言片语。那是一条关于飞升的预言……君道友,你可知为什么我界已经上千年不曾有人飞升了?”   君既明答道:“据说,是天门关闭了。”   这是修士们一致的认知。至于天门为什么关闭了……这理由便是众说纷纭了,有人说是天上仙人降罪关闭登天门,有人说是当今修士的资质不符合天门的要求,林林总总,各种小道消息久传不衰。   自君既明踏入仙途起,他就知道天门关闭,无路登仙的事实。   但在他看来……   但在当时那个意气飞扬的君既明看来,区区天门而已,待他要飞升时,自然会为自己打开——如此小事,算不得障碍,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他养的花莫名其妙没有精神来得严重。   总之,君既明不曾放在心上。   “嗯……对,这是所有仙宗公认的事实。”素正持说道,“物宜教的那一条预言,便是说的天门开启的事。根据烛家传来的消息,预言中提到了天门开启的前置,其中有一条是与血脉神术有关系的……”   说到此处,素正持顿了顿,方才继续往下说,“说的是血脉神术必须断绝。”   君既明缓缓挑眉,说道:“预言飘渺,从来都是模糊的判词,如何笃定是要让血脉神术断绝?”   素正持摇了摇头,“是啊,君道友,或许真的是他们会错了意……但无论如何,霞举会已经是那样认为的了,所以,作为天底下‘唯一’的拥有血脉神术的烛家,必须要死得一干二净。”   他看到君长明脸上出现了不认同的表情,无奈道,“君道友也觉得没有道理了么?”   “当然!”君既明说道,“物宜教给出来的预言,从来都不是确定的话语,他们惯会给的,是模棱两可的话,任由怎么解读都行。”   素正持笑了下,“看来,君道友与物宜教打过交道。”   “我……”   君既明止住了话语。   不。   他没有和物宜教打过交道。   他之所以知道物宜教的作风,是因为……因为他的师父,明河真人说过。难得听到明河真人抱怨别人,年幼的君既明虽然不发一言,却在心中默默记了下来,只等有机会去物宜教讨教一二。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君长明忽然沉默了。   素正持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往下说道,“为了断绝血脉神术,他们与魔族联手做局,将清江烛家灭族了,又以此为引,挑起镇魔之战……”   说到此处,素正持颇为嘲讽的冷笑一声,“如今六百年过去,天地依然无人飞升,可见他们的一番心机,全然枉费。他们对素家下手这是着急了,开始怀疑当年自己是不是还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了……”   一个秘密,隐瞒得再好,亦经不住有心之人的查探。   除非知道秘密的人都死了。   神台之中,自离开素安敏家后便在闭目养神的舒徊睁开了眼睛,微微晃动花瓣,轻声和君既明说道:“预言一事,我与青云没有查出来。”   他有些自责。   “不会让你们知道的。”君既明同他说道,“连我都不知道。”   话脱口而出,君既明却是恍然了。   对啊,连他都不知道。   明河真人知道,却不曾告诉自己。   而自己死在清江烛家引发的镇魔之战里……莫非,我的死,也是预言的一环?   但是从前,最开始的时候——   君既明不由得想起最开始修行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明河真人,是真的把他当亲生儿子、接班弟子来教导,绝非虚情假意。   “但是魔族和霞举会有牵扯。”舒徊说道,“六百年前的魔族。”   “嗯?”君既明沉吟片刻,“魔族与烛家结下化不开的仇怨,导致烛家灭族。小花,你是想说烛家灭族背后是魔族和霞举会联手设计的阴局?”   “对。”神台中的长生花上下摆动花朵,如同在点头肯定他的话,“根据我追查到的情况,魔族中的一部分势力和……霞举会联手,推动了镇魔之战的爆发,为的,是消耗天地间已经被修士纳为己用的灵气,将那些有主之灵气变为无主的灵气再度回馈天地。”   舒徊说道,“六百年里,我研究了不少东西。魔族与人族修士,本质上同修一种灵气,只不过人族修士的灵气,多来源于碧空旷野,无拘无束,属长天之阳,而魔族的灵气则来源自无名渊的地灵,粘稠厚重,属极暗之阴……二者同出一源,理论上来说,若是一名魔族在九州的土壤上生长,他是可以修行九州的功法,做一名人族修士的。”   君既明听全了他的话,神思却牵挂在他最开始的那段话上面,轻声说道,“他们不止这一个目的吧?”   舒徊一怔:“师……既明哥哥。”   “想来,他们在镇魔之战中还有第二件要做的事,那就是要我死。”君既明说道,“我的记忆停留在魔族渡劫朝我袭来的瞬间,而后,便是六百年以后的现在。”   舒徊有点哀伤。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君既明的。   “既明哥哥。”   “没事。”舒徊感受到君既明用神识拍了拍他最顶上的花瓣,“我会去找他们问清楚。算账不能太着急了,要一击毙命。”   说完,君既明瞬息间理清思绪,不再被前世的回忆困扰,“青云真人的玄清教如今在和魔族合作。看来魔族的新任魔尊,同六百年前和霞举会合作的势力不是一条心。”   舒徊心中一惊!   他试探性问道,“舒徊哥哥,你听过新任魔族的事?”   “嗯?是啊,桂小山和我提到过。”   舒徊:“……”   他装作不懂:“他说了些什么呀?”   君既明一笑,“说的是好话。”   他记性好,把桂小山的话语原封不动的同小花复述了一遍,总结道,“看起来还不错。”   “噢。”小花点了点头,“那我也觉得不错。”   君既明:“……”   不太对劲。   首先,小花对魔尊的评价太过关心;其次,自己夸赞魔尊,小花没有生气。   ……   君既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个所谓的新任魔尊,不会姓舒名徊吧?   将这个想法压下不提,君既明把心思收回来,开始想素问城、素家现在面对的困局。   不错,困局。   他和小花看似已经及时通知了素家,把画卷拓本可能掀起来的滔天大祸消弭在了萌芽的时候……   然而,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素正持看着已经垂眸思索许久的君长明,出声唤道:“君道友?”   “嗯。”君既明正襟危坐,仿佛方才他并没有开小差去神台中和舒徊聊天,而是在专心致志的思索素家的难题。但见他严肃道,“家主可派人去通知城主了?”   素正持:“……我准备在处理得差不多,将要天明时分,再派人去城主府通知城主。”   君既明摇了摇头:“宜早不宜迟。我建议现在就去,并且,我们要争取让南普寿洲的洲主插手此事。”   “君道友的意思是……”   “太衡宫不可能堂而皇之承认他是霞举会的幕后支持者,我们必须要让城主、洲主尽早的知道此事。”君既明望向他,说道,“秘仪被破,想必此事的幕后操纵者已经收到了消息,知晓秘仪被破的事情了,焉知他不会有后招?”   君既明淡淡道,“天底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霞举会暗中窥伺,防不胜防。”   素正持皱着眉,“我该如何与城主说呢?” 第81章   听得素正持的问题,君既明轻轻笑起来,说道:   “自然是如实说。”   他说得简单,素正持面色却有几分迟疑。   君既明见了,心知素正持顾忌颇多,复又抿了口茶,悠悠道,“是霞举会穷凶极悖,意欲以妖气炼化素问城全城人的性命,将人族炼化为妖傀,天理难容——与素家,有什么干系?”   他说道,“素家只是倒霉的,被霞举会选中了。”   君长明根本没提血脉神术的事!   素正持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只是依然踌躇不定,“素家的早夭祸事,详细查起来,恐怕瞒不住。若是瞒不住,素家的血脉神术也是要交代出来的……”   犹如稚子持金过闹市。   素问的传说故事,九州四海所有人都记得。当外人知道素家拥有草药一类的血脉神术后,又怎么可能相信素家人的血肉入药没有效果?   要说没有效果,素问又是怎么一回事?   素正持百转纠结,什么都好说,唯独血脉神术他不想往外说。   君既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到,“你咬死了说没有,难道那位素问城的城主会像对待犯人一样拷问你吗?”   “……”素正持的视线落到了素安敏身上。   方才他们的谈话,素安敏都听到了。   他问道:“小安敏,你怎么想?”   这一场谈话,信息量太大,素安敏还在回味。   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只是沉默的听,沉默的在心中思考。   片刻后,他说道:“血脉神术不能说。霞举会的所作所为,更应当叫天下人知道。”   想起封雪融、素嘉容,这一辈子再也无法拥有的一家三口相聚的时光,素安敏的心渐渐冷了。素家被逼自保酿就的苦果,未免太苦了些。   “我愿将与霞举会有关的记忆凝练成魂珠,交由你们。”素安敏说道,“至于我,我想去陪小雪、嘉容了。嘉容的尸身在官庙碑林第三列的小槐树下面,小雪的尸身,方才有劳君道友为我收起来了……弟子只有一个遗愿,万望成全。”   素安敏轻声说道,“请将我一家三口合葬。”   素正持凝眉不语。   “引狼入室,乃我自取其咎。纵然我现在不死,霞举会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以后,也会想办法杀了我。”他看得清楚明白,不等素正持和君既明说话,便强行运功冲破了君既明下在他经脉里的禁锢。   强行运功,嘴角流出鲜血。   素安敏抬掌在头上一拍,一颗撇去今夜议事厅谈话的魂珠凭空出现。   紧接着,素安敏身上的衣服一寸寸爆开,撕裂成条纹,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在他的经脉里发生着微型爆炸,犹如一场存在于他身体内的山呼海啸,将剩下的一切都炸开了。   ……转瞬间,只剩一具空壳倒地。   素安敏心灰意冷,自爆而死,留下了一颗魂珠。   君既明沉默。   素安敏的修为,如今在他之上,春长老教授的那门逆仙为凡的道术是用不了的。   况且……素安敏心存死志。   他长叹一声,将封雪融的尸身从储物法宝中取了出来,与素安敏的摆到了一处,“既是素家人,他的遗愿,当由素家人来完成。”   “……”素正持毫无迟疑,应声道,“当然。”   “兄长。”   素正持侧过头,是素正和在喊自己,“正和。”   “待此间事了后,你当上秉将官庙撤去。”   素正和只是平时不管,不是眼睛瞎了。素问的声名传颂经久不息,除却故事本就极具传奇色彩外,亦有素家推波助澜的缘故在里面。   ……尤其是在借助祭祀之道以后。   君既明颔首,“正是,素长老不说,我也准备提起此事。官庙建立在祭祀之术的基础上,自立庙之初,便有了私心。百姓的香火信仰,不曾入天地,而是入了素家的血脉,很不妥当。”   “加之凡人小病小灾祭拜即免,虽说看着不显眼,都是些很容易渡过的人劫,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因果业债报应无门,只能找到受益的素家人身上……”君既明轻叹,“素家主,这才是素家祸事的缘由啊。”   素正持点头称是,“若霞举会当真能再不敢谋陷素家,这官庙自然是要拆掉的。”   “……”素正和不太认同他的话,“兄长,应当是无论霞举会要怎么做,我们都应该把官庙拆掉。五百多年,官庙从素家的护佑神变成了催命符,已是害人之物,当尽早除去。”   素正持看了眼自己的四弟,暗自喟叹。正和到底是不曾在素家长大,缺了些对素家陈规的敬畏……但说实话,他很羡慕这样的素正和。   君既明含笑道,“霞举会的事情,二位不必忧心。”   “有什么说法呢?”素正持虚心请教道,“这霞举会之名,虽有家主代代相传,但我平素里……从未听闻过,隐藏得太好了。”   君既明颔首肯定他的推测,“霞举会背后的大能,施展了能够蒙蔽天机的道术,使得常人对霞举会有关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在,如今已有转机。”   这是青云真人来信告知他的事。   “镜明城的暗窟事变,在九州的仙门和各州城主处都有隐约流传吧?”君既明如是问道,见素正持与素正和点了头,他才继续往下说,“镜明城的暗窟,亦是霞举会暗中操纵。玄清教查抄暗窟时,在暗窟主事者的神魂中搜到了有关霞举会的确切消息,相应的结果,已经提交到了中道神州。”   他微笑道,“即使没有素问城的事,中道神州不日也将发布关于霞举会的通缉令了。”   素正持震惊无比,脱口而出道:“太衡宫不管吗?”   “管?”   君既明嘴角挑了挑,似笑非笑,“他们拿什么管?霞举会在镜明城做的是拿人族、灵族当试验品的恶事,等霞举会行径流传出去,流言蜚语如刀剑,多数人是会批判、唾弃霞举会的……太衡宫不会去当这个出头的猴子。”   他慢慢说道:“他们要的是仙门之首、一呼百应的尊位,不可能主动承认他们同霞举会的关系的。”   事实上,青云真人呈给中道神州的查探结果里,把他们对霞举会幕后之人身份的推测隐去了,只说了这是一个拐骗修士误入歧途的教会,把镜明城暗窟的牺牲者数量如数记载了上去。   看得见的事实,总比猜测更有力。   何况,他们猜测的对象,还是仙门之首的太衡宫。   短暂的隐去,是为了更好的清算。   君既明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抚上剑柄。   ……不能急。   人间有句俗语说得很不错。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南普寿洲。   一座与素问城相距不远的城池内。   霞举会有一处秘密据点布置在这里,外表看去,只是一栋生意萧条了些的酒楼——价格太贵了,但是架不住主家有钱,这酒楼竟也在城里占据了脚跟,没有立时倒闭关门,而是开了下去,隔三岔五的,也会有客人过来。   此刻,酒楼内地下深处的暗房内,酒楼老板陶阳正对着一面水镜,不停地汇报情况。   明面上,他是这家酒楼的掌柜。实际上,他是霞举会的一员,奋斗多年,地位尚可,手底下能够调动四五支小队了,辐射了周边几座城池的霞举会。   这一次,素问城的计划,正是交给了他来监管。   计划十分重大,为此,霞举会上面的大人物特意来视察过情况,他的直属上级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可以出纰漏。   ……但是。   陶阳嘴角苦涩,但是还是出纰漏了。   他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吧?   陶阳提心吊胆地同水镜对面的大人物汇报情况。他不知道这位大人物的身份,但是直属上级十分恭敬……总之,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水镜对面的青衣儒生眉目冷淡,轻合眼,听陶阳汇报完毕后,方才睁开眼睛,淡淡说道:“教中信任你,才将如此紧要的大事交给你去跟进,可是你却做不好,太令教中信任你的人失望了。”   陶阳很羞愧:“是!”   但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素家那对夫妻,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明明没有到约定的时间,却催发了秘仪。否则教中原本计划,万无一失……”   药香无声无息控制精神,画卷神鬼不知传播妖气,整座素问城在顷刻间就能成为霞举会的掌中之物。   多么完美的计划!   而负责执行这个计划的他,本该成为霞举会的大功臣。   陶阳心中暗恨。   却听得水镜对面的大人物问道:“左不过提前了三日的时间,纵然功效上略有缺憾,也不该这么快就被发现。出了什么纰漏?”   陶阳立时恨声道:“据我在素问城安排的探子来报,是有人发现了妖气,根据妖气找到了素家夫妻布置的秘仪,并且将秘仪破坏了。”   青衣儒生皱眉,继续追问道:“什么人?”   “似乎是从玄清教过来的一位修士……” 第82章   玄清教来的修士。   青衣儒生十分在意陶阳提到的这条消息,“他叫什么名字?什么修为境界?”   玄清教近来愈发活跃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青衣儒生还是更喜欢以前的玄清教,好糊弄。   “那位修士并没有掩饰身份,在素问城中停留了好几日了,他姓君名长明,君长明,是一名识微境修士。”陶阳如是答道。   “君长明……”青衣儒生忽然问道,“他是一位剑修?”   “您明见万里!确是一位剑修。”陶阳说道,“他是一个人来的素问城,进城的第一天就进了素府。”   “为何不向上报告?”青衣儒生问道。   “……”陶阳面色讪讪,“一名识微境修士,即使是玄清教出来的,也不可能……”   呃。   说着说着,陶阳自己闭嘴了。   毕竟他已经想到了,那话说出来就是要被打脸的,还是不说为妙。   青衣儒生哼笑一声,“东阳洲的镜明城,就亡于玄清教,你早该提起警惕。”   出现在镜明城的,是青云真人的嫡传弟子桂小山与一位入玄境的剑修。如今,桂小山还待在玄清教里面,难道,是那位剑修出来了……   可还是有一事十分蹊跷。   画卷拓本传递的妖气,为了不引起南普寿洲的察觉,在他手上已经处理过将近十轮了,其中的妖气含量……近乎于无,但是和药香搭配,就能使人体内的妖气变成最原始的、未经处理的那一种。   而在转化以后,药香又能控制住这些人的精神,消息没办法传出去,霞举会能兵不血刃的拿下素问城,拿下素家。   玄清教的人,能如此敏捷的辨认出妖气吗?而且,他们特意在妖气中动了手脚,会让人沉湎其中。   青衣儒生沉了眉眼。   除此之外,这个剑修的名字,似乎也有说法。   君、长、明。   什么意思?   模仿君既明吗?   还是……刻意取了这个名字,要引鱼上钩。   联想到玄清教递给中道神州的案卷,青衣儒生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瞒了这么多年,还是叫外界知道了霞举会的名字,不日,中道神州的通缉令就要下放了。   纵然与霞举会暗中牵连的宗门,会阳奉阴违,暗中放过属地里的霞举会据点,但亦有许多还没有发展为他们势力的宗门,会和玄清教一般,按照通缉令上的说法来做。   行至此处,多少有几分亏于一篑的意味。   六百年前,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陶阳听到他的冷哼,连忙心惊胆跳的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有别的动作。   而青衣儒生,其实并不在意陶阳是怎么想的——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对青衣儒生来说,陶阳并不重要。   “你在素问城,安排了几个探子?”   陶阳心虚道:“……一个。”   “一个?”   “对,虽然只有一个,但是他好用。”陶阳说道,“和素家夫妻联系,查探素问城的消息,都是他来做的。”   但见青衣儒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将他的命牌毁了吧。”   “啊?!”陶阳猛地抬头。   “不愿意?”青衣儒生冷淡反问他。   陶阳心里打了个寒颤。要是说不愿意,死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了……   陶阳没有说话。   青衣儒生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又交代了一句,“另外,素家夫妻留不得,他们知道我们的情报,亦要除去。”   “这也简单。”陶阳点了点头,“当初合作之时,便让那对夫妻留了心头血。”   如今隔空用心头血咒杀他们,易如反掌。   “嗯。那便去做吧。”青衣儒生不冷不淡的勉励道,“做完以后,暂时进入静默状态,停缓一切行动,等待教会安排。”   若非素家夫妻提前动手了,素问城的计划也是要喊停的。   ……归根究底,还是玄清教给中道神州递过去的那一纸案卷惹出的麻烦。   说罢,青衣儒生关闭了和陶阳通话的水镜。   静坐片刻,青衣儒生招手唤来属下,重新交代道,“去告诉妖皇陛下,素问城的计划被人族发现了,要他做好被问询的准备。另外……”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告诉他,玄清教出现了一位叫做君长明的剑修,正在素问城中。”   属下疑惑道:“只告诉他么?”   青衣儒生:“还要告诉谁?”   “……明河真人?”   面对属下天真的话语,青衣儒生好脾气的摇了摇头,“没必要告诉他。先让妖皇陛下为我们去探探路吧。”   属下点了点头,抱拳应声,“是!”   他迅速隐去行迹,青衣儒生还在思索君长明这个名字。   ……希望会有惊喜。   又希望没有。   哎呀,真是……一颗矛盾的心。   他抬手抚上自己心口。   好想……挖出来看一看。   .   水镜对面的大人物主动挂断了通话,陶阳瘫坐在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   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   这就是,教会的大人物啊。   即使隔着水镜,依然令人窒息。   他将水镜重新放好,移步去了暗房里放命牌的地方,掏出了主人在素问城的那一枚令牌。   入霞举会多年,这是第一位死在他手上的教友。   可恨的素问城!   陶阳一边在心里怒骂,一边握住了令牌,将这位命牌粉碎成末,再也拼不起来了。   命牌的主人死了。   陶阳暗自猜测道,也许,教会会像放弃西梧洲那样,放弃霞举会……?   心中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不停。陶阳又取出了装着素安敏和封雪融心头血的小瓶子。   “!”   看到瓶内的景象,陶阳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这……   心头血已经变黑了!   他们已经死了!!   陶阳坐立不安。   是谁杀的?   霞举会的消息有没有被泄露出去?   顷刻之间,原本动手毁灭了教友命牌的愧疚便荡然无存,陶阳只牵挂素家夫妻这一件事了。   这件事的程度,可比教友生死与否更重要。   关乎整个霞举会!   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经覆盖到了水镜上面,即将按下呼叫的按钮。   鬼使神差的,陶阳停下了手。   “……”   我应该去呼叫吗?   呼叫了,就要说明素家夫妻死了的事情……   那不就成了我的罪过?   没有第一时间把他们处理掉。   陶阳打了个冷颤,命牌的粉末似乎在他的指甲缝里留下了痕迹。   他将两个瓷瓶毁掉了。   从通道上去,短短几步台阶,便调整好了心态,出现在人前的,是酒楼掌柜陶阳,不是霞举会的陶阳。   陶阳熟稔的和店里的客人打招呼,往后院去。   ——他要洗手。   要把指甲缝里的粉末洗的干干净净!   .   素问城中。   天光朦胧,一夜忙碌。   按照君既明的建议,素正持派人去城主府通传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城主便赶来了素府的议事厅。   这是君既明第一次见到素问城的城主,与荆致有几分不同——倒也正常。一方水土一方人,素问城和镜明城不一样。   他的神色并不焦急:在通传之时,素正持派去的人便同他说过了,受到画卷拓本妖气影响的人,已经被素家分拨出别院、素家的药堂统一安置了,接下来需要处理的问题,是尽早拔除他们体内的妖气。   虽是一场大祸,好在发现得及时。   君既明静静打量着他。   素问城的城主有一个与素问城气质南辕北辙的名字:山关。   在他到来之前,素正持同君既明说了些山关的基本情况。山关是极北之地出生,只是当初中道神州天授册封时,将他划来了素问城,他便专心在素问城安了家,与素家井水不犯河水,是一个聪明人。   素家的家主徒有修为,却很短寿。   光是山关任上,便已经换了两任了。   山关是一位资历很老的城主,相对于他来说,素正持就很年轻了。   只见山关叹了口气,很是实诚地说道:“素家主,你可要多活些时日啊。我可不想在任上再接触一位新家主了!俗话说,事不过三。”   素正持:“……”   旁听的小花震惊,和君既明悄悄感叹道:“这人说话真直接。”   君既明微微颔首,认可他的话。山关的目光又转向了君既明,“这位便是长明道友了吧?我给洲主的公文上,一定给你请功!你们玄清教的弟子考核,看不看这些?应当是看的吧?”   “……”   说实话,君既明不清楚玄清教的考评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不妨碍他回答:“那就多谢城主了。”   山关看他,挺合眼缘,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好小子,不同我客气,这很好。修道之人,客气来去没有意思了。”   素正持轻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您要给洲主上文?”   “自然。是要教洲主知道的。”山关不遮不掩,拿出了一份草稿,摊开来给素正持看,“听过你派来的人汇报后,我已草拟过一份,但是个中细节,还需要请两位补全。”   素正持目光落到上面,招呼君既明一起来看,“君道友也来看看。”   “虽然素家的药修已经全数出动,但是……素老弟,我的想法是让洲主再调派一些药修过来。”山关琢磨道,“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素正持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是该如此,集思广益说不定有更好的法子祛除妖气,这等害人之物,早一日祛除,早一日好。”   ……若是拖得久了,不知道那些被妖气侵蚀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83章   一番讨论,素正持与山关拟定了章程,将要呈给洲主的文书写好了。君既明看过,条理清晰,逻辑顺畅,虽是一份请罪的文书,但是又点出了素问城处置得还算及时,情况还在控制之内,摆出了姿态,表示素问城需要帮忙,那位南普寿洲的洲主收到文书后不至于太过恼怒。   君既明心知,这是山关与素家的默契。   显然,山关不打算挪动自己工作的城池,他还想待在素问城。   商定之后,外边的天色已然大亮了,早过了吃早膳的时间点,素正和出去了一趟,着人准备了些餐食送上来,同素正持说道,“三哥那边能够处理的已经处理过了,等会他会过来说城里药堂的情况。”   坐在边上的山关颔首,“好。我也听一听。”   素正持没有不答应的,依照君长明的意思,素家要和城主绑在同一架战车上才好,况且,素问城是受九州四海管辖的正规城池,不是他们素家一家说了算。   于情于理,山关都不需要回避。   素正和回来后又过了半刻钟,三长老素正杉风尘仆仆踏入了议事厅的门,“大哥,四弟,城主。”依次招呼过,素正杉目光转向君既明,“长明道友。”   君既明颔首示意,“正杉长老。”   “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青石带过来的手链十分有用,缓解了药堂里的燃眉之急。”素正杉在素正持的右手边坐下来,那儿给他留了一个空位,“听青石的说法,画卷拓本里的妖气也是长明道友最先发现的,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君既明说道,“与我结契的灵族,对妖气很敏感。”   小花听了,静悄悄的很开心。   结契诶。   说出来了诶!   “原来如此。”素正杉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道那手链是什么来历,有没有更多的……?素家愿意采购。”   君既明一怔,“十分有用么?”   “当然!”素正杉赞不绝口,“有几位被妖气侵蚀得严重的,正是依靠手链香丸的香气续了命,如今恢复了平静沉睡……唉,修士尚且好说,浅度的侵蚀运转定心功法可以自行消退,城中的百姓才是遭罪。”   他同在座的三人解释着目前的情况:“目前是以素问城中,每一处的素家药堂为中心点,往周边辐射,情况危急的再送到药堂来——人太多了。”   素正持长叹一声,扭头去同山关说话,“山城主,此间事了后,城中百姓对素问先祖的敬仰风气,要好生采取措施遏制一番了。”   乍一听此话,山关很是稀奇。他是知道的,素家喜欢让人吹捧素问。   但观察素正持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   山关试探性问道:“如此说来,官庙应当裁撤吧?”   “自然。”素正持面色平静,“画卷拓本能在短时间内波及到城中大部分百姓,与他们对素问的敬仰喜好分不开关系。凡事一体两面,我只恐在无知无觉的时候,百姓们对素问的虔诚敬仰……化作无尽流毒,祸害了他们自己。”   山关挺高兴:“好!”   这也算是他任上的一笔政绩了。   山关仔细一琢磨,却是笑道:“稍后从长计议之!”   百姓们心中的想法,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够改的,素家人能有此心,已是一大进展了。   另一边,素正杉还在问君既明手链的来由。   君既明本想顺其自然的略过这一话题不回答,但素正杉见缝插针的追问,大有不问出来不罢休的架势。君既明无奈道:“我亦不知是何来历,是一位朋友所赠,只得了一串。”   这般说完,素正杉很是可惜:“哎,是我同那位大师有缘无分了。”他不止想采买一些手串,还想与那位制作手串的人探讨一番其中药理……仅凭药香便能压制妖气,很是罕见。   以素正杉的多年修为见识,亦只能从中辨别出十余种药材——香丸的气息浑然天成,仿若是天生地养的特殊药植,而非后天炼制的香丸。   足见炼制之人的不凡之处。   素正杉有些心向往之。   但君长明也只得了一串……   奇物从来稀有。素正杉很快便看开了,“君道友,稍后我将那手链取来还你。”   君既明摇了摇头:“暂且放在素家吧。妖气尚未除尽,恐有变数……放在我这里,亦是无用之物,不如用到需要它的人身上。况且,我不急着离开素问城。”他微微一笑道,“妖气之事未尽前,我不会离开。”   素正杉展颜一笑:“道友高义!”   小花在神识之中同君既明说道:“不告诉他们是清福客栈来的么?”   “嗯,先不说。昨夜,望来没有敌意。”君既明说道,“等会从素家离开,去街上看看情况,我们该回一趟清福客栈了……正好,借着手链一事,试探一番。”   小花恍然:“哥哥聪明。”   “……”君既明无奈一笑,“休息好了么?回去了喂你吃药。”   这回,把剩下的涅元还真液都用了吧……   君既明暗自在心中盘算着。   “对了,正杉长老。”提起压制妖气的手串,君既明记起素安敏死之前的遗言,将素安敏给出来的方子同素正杉说了一遍,“这是素安敏留下的祛除妖气的药方,他自称有三成的成功率。但具体如何,还需要药师们仔细分辨,不可轻信。”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素正杉未曾想到能有意外收获,喜不自胜,“好好好。”   想起素安敏,想起他的儿子、自己的曾孙,被自己寄予过厚望的素嘉容,素正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他听着药方,甚至能想到素安敏钻研药方时的纠结。   想当一个坏人,又想做一个好人。   最终……什么都不是。   素正杉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作为素安敏的长辈,作为活着的人,他只能尽力去弥补错误。   君既明说完药方,观察素正杉的神色,心知他恐怕不想说话了,便不再开口与素正杉谈话。   他猜得不错。   素正杉同样没有再和君既明搭话了,只是机械性的动筷子,脑子里则在想素安敏的那一张药方实际应用出来会是什么效果、哪味药材用得并不合宜……   如无意外发生,同素家人、山关一起用过早膳后,君既明就要告辞了。   但世间的事情,总是说什么来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早膳将近尾声的时候,青石着急忙慌的跑回来了。   素正杉讶然:“青石,你怎么回来了?”他朝素正持解释道,“药堂里处置得差不多了,我便请青石随着护卫们一道,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一走,怕有遗漏的。”   青石面色不好看:“惠南街上死了一个人。我回来报信了,现场已经让同行的护卫守住……但是街坊们看到了。”   素正持蹭地起立,“因为妖气?”   青石摇了摇头,“药师在他身上没发现妖气的痕迹,也没有外伤。”   山关皱了皱眉:“素老弟,动身去看看吧。”   惠南街。   这是靠近城南官庙那边的街巷了。   君既明心中浮现出惠南街的地理位置。   在素正持等人离开时,一同跟了上去。   素问城的街道十分冷清,不见了往日叫嚷的小贩,来往的茶楼饭馆也关了门,只剩下药师、护卫等在街上奔忙,城主府同样派出了兵力,帮忙维护素问城的秩序。   走到惠南街,才多了几分喧闹。   君既明的目光移向惠南街两侧的院落。多数院子半开着门,里面的人在观察外面的他们,时不时一家人窃窃私语——正是细碎说话声的来源。   青石带他们去到了死者的住所。   那人住在惠南街的最末尾的一间院落。   护卫牢牢的守住了门口,没让人进去。除却护卫以外,院落外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神色尴尬中夹杂着害怕,双手揉搓着衣角,嘴里嘟囔着“这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君既明顿住脚步。   那位中年男子有些面熟。   舒徊也认出来了:“既明哥哥,我们在素问庙里见过他。”   “嗯。他被传唤到这里,应当与死者相熟。”   君既明跟着素正持的脚步,走到院落近前。素正持已经在同看守院落的护卫交流情况了。   而那位焦急为自己辩护的中年男人,也见到了君既明。   他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了强烈的亮光,“小……大人!大人!我们见过的啊!您帮我说说话,我和宅子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冤枉!”   君既明温和地朝他笑了笑,安慰道:“只是常规问询你,你如实说明情况就好了。”   另一边,素正持等人同护卫了解清楚了现在的情况,准备进去看一看现场,见君既明和中年男人说话,问道:“认识?”   “我去素问庙里取材的时候,见过他,听过他的故事。”君既明说道。   素正持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对对对,当年素问庙着火的时候,我想去救火呢!”中年男子说道,“大人们一定要明鉴啊!”   素正持笑了笑,“等会自然会来问你。”   说罢,中年男子被他们晾在了门口,只能看到他们进去院落的背影。 第84章   院落里的空气莫名有些浑浊。   素正持挥了挥袖子,同君既明说道:“这座院落的主人,是半路来的素问城。在他入城登记的路引上,门口的那位男子是他的介绍人,称二人是表兄弟关系。”   君既明问道:“实际呢?”   “……”素正持笑了笑,他就知道君长明反应得过来,“实际上,自然是假的。”他看向山关,“城主来说?”   山观说道:“没什么好说的,素问城对外来百姓的移居卡得比较严,门口那人应当是专门做移居生意的,方才我收到下面人来报,他的名下,登记了十余位外来者——如今都在素问城。除此之外,他的家人名下亦有五六个名额……”   他微微一笑:“做生意没关系,但是他挑选生意对象的眼光不太行。先让他在门口待着吧。”   素正持倒是笑着和君既明说道:“我们这位城主,早就想整治帮忙落户移居的风气了,如今算是送上来了一个让他下刀的借口。”   山关面色淡定。   他们已经走到了案发现场。   青石在护卫的陪同下,挨家挨户做问询,这一家却迟迟没有开门——分明名册登记上写着有人的。   破门而入后,青石才发现这院落里的主人已经死了。   死亡的现场很干净。   如果不是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呼吸,恐怕只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一行人走到近前去查看情况。   素正持沉吟:“伤自内发,而非外来……”   素正和:“体内没有妖气。”   一名药师的说辞,还有可能是看错了,但如今他们一行几人都做出了与药师一样的判断,便不可能错。   君既明的目光落在死者的脸上——   这张脸他见过。   正是去素问庙取材的那一天,这人和中年男子一起去的素问庙,只是提前走了。   思绪流转,君既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有可能是霞举会安插过来的探子,在霞举会留了命牌,如今突然死亡,是霞举会的人把他的命牌毁掉了。”   命牌乃心魂之所系。   听了君既明的猜测,素正持和山关沉思了片刻,发觉君长明的猜测……竟然十分可靠!   “什么?!”院落中央,被提审的中年男人张大了嘴巴,“他是奸细?!”   他看了看地上的死者,非常嫌弃地撇开了目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极力申辩道:“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君既明静静观察他的表情,说道:“你和他一起去过素问庙。”   “…………”中年男人欲哭无泪,“大人,去素问庙很正常吧?”眼见面前的几人都没有继续说话的想法,中年男人咬咬牙,说道,“对,我是他入城落户的担保人,但是……我做入城落户前,把他们的祖宗十八辈都调查过了的,不可能主动放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死者,在今天之前,他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今天之后么……   “他家里是凌安城的,家中只剩他一个人了,想要到素问城来落户,修行一点药修的手艺。”   山关作为城主,对他们私下的流程很清楚,“你依照规矩收了引荐费,就应当和他没有关系了。”   中年男人很是无奈:“没错,大人,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他只有一个人,找的宅子又在惠南街,和我家里挺近的,都要当街坊邻里了,平时有事没事可不是得搭一把手吗?”   他看向君既明:“……至于这位大人在素问庙撞上我们两个,我是日常要去素问庙祭拜,他似乎也是要去素问庙祭拜,我们路上碰见了,就一同过去,但是您见得分明,他比我先走啊!我还和您讲了个个故事,从您那儿拿了报酬……买了点家中的必需品回去了。”   君既明轻笑一声,看出了他心里的小算盘。   自己本就不是要去追要通宝的人。   他微微颔首,对中年男人的话以示肯定。   “那我……”   山关打断了他的话,“这位死者牵扯甚广,请您先去牢里待一待。放心,这也是保护您……城中局势复杂,恐怕外面还没有地牢里安全。”   “啊?”   中年男人先是震惊,在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拒绝以后,弱弱提议道:“既然大人们说牢里最安全,能不能把我的家人也一起捎进去……”   还能省几餐饭钱。   山关:“……”   他没好气的挥了挥手,示意护卫把中年男人带走。   院落中再度只剩下他们几个自己人。   山关皱眉:“那霞举会的人,好生猖狂。”   “土生土长的素问城人难以策反为探子,就暗中派人埋伏……”素正持同样心惊,“只怕这城中还有漏网之鱼。”   君既明却持不同的看法,“霞举会急着逼杀的,定然是与画卷拓本事件紧密相连之人。逼杀他,正是为了让我们查不出东西。”   素正持说道:“但是素安敏留下了一颗魂珠。”   君既明点了点头,“我们抢先了一步,这是他们不曾预料到的。”他看向山关,“山城主,送去州府的文书,多久能送到?”   “我已经安排了最快的,最可靠的人去送这封文书。”山关说道,“稍后,我亦将通过水镜与洲主口头汇报此事,先请他安排更多的医修过来。”   闻言,君既明颔首示意知道了,并没有继续追问。   素正持却听得君长明的暗中传音,愣了愣。山关神色自然,没有听到这一道私人传音……是君长明单独问询自己的:“素家主,八年前大火后,素问的金身去了哪里?”   素正持抿了抿唇,回以神识传音,“唉,君道友。听你一问,我回看过去种种,才惊觉……或许八年前,霞举会就已经盯上了素家。”   “嗯?”君既明追问道,“怎么说?”   素正持眉目深沉:“那场大火来得蹊跷。在大火发生前……那是一种感觉,当时我觉得素问城暗流涌动,看谁都是不安好心,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人劫将至,我便选择了闭关。我辈修士,修为终究是根本,若没有修为实力,万般种种皆是空谈。”   素家人之所以不敢暴露自己的血脉神术,不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层层窥伺中自保的能力么?   “并且,火灾发生的那一天,山关城主启程去了洲主府述职,没有三五日是回不来的。”素正持回忆道,“大火疑点重重,素安敏负责当日值守,亦莫名不曾察觉到火势……事后我疑心,是有人模糊了认知。正如霞举会,虽然星星点点布九州大地,却没有人真正的摆到明面上来说,都会不自觉的忽略他们一样。”   他沉默了一瞬,继续说道:“我怀疑是霞举会又盯上了素家。六百年来,素家对霞举会有一些微末的了解——那就是一帮为了飞升可以不顾一切的疯子,只要是他们觉得对飞升有帮助的事情,他们不会在乎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想到镜明城暗窟的事,素正持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六百年前,在烛家血祭后,他们消停了一阵子……然而,近年来,愈发极端了。”   君既明冷然说道,“得到了希望却又失望的人,是会更疯狂一些的。”   他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没关系的事,“六百年前,他们应当以为天门通了,可以飞升了吧。天地灵气充盈,仙宗广开仙门,也是那一段时间的事,对不对?”   素正持一怔,“确实如此……我从前竟没有联想到一处去。”   “所以,素问的金身真的失踪了?”君既明回归正题,继续问道。   “对。”素正持说道,“当时,素安敏和城中百姓反应过来,去灭火的时候,素问的金身雕像就已经失踪了。不可能是被火融化了,因为一丝余烬都不曾留下来。我猜想过,或许是被霞举会的人拿走了?但是,他们拿着金身,也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只是一座普通的金身,我们没有在上面动手脚。”   素正持轻声说道:“放着金身的桌子被烧成了灰,但是金身无影无踪……总不能是金身自己长腿,跑了吧?”   君既明笑了笑,“谁说得准呢?素问金身沐浴香火上百年,说不得当真有了自己的想法。”   素正持愣了愣,说道:“若是这般,金身想要离开也是应当的。素家留给金身的,只见业债,不见福报,我若是素问金身,也不愿再庇护了。”   君既明却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总之,金身的下落,是一桩悬案。”素正持说道,“除非素问金身出现在我们面前,否则……它永远是一桩悬案。”   君既明想了想,却是又问了一个问题:“虽然有几分冒昧,但是……素问前辈,是男是女?”   素正持一怔,一时语塞,竟是回答不上来。   神识传音就此终止。   山关回去了城主府,同洲主汇报情况。   君既明也辞别了素正持等人,往清福客栈的方向走。   街道上冷清得很。   往日里的摊贩都不见了踪影。   小花挺惆怅的,在神台里和君既明感慨。   “等风雨过去就好了。”君既明望着不远处的清福客栈招牌,“现在,该去见一见这位从不露面的客栈主人。” 第85章   “他在客栈里面等我们了么?”   “我想是的。”君既明轻声道,“素问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话间,君既明已经推开了清福客栈的大门。   两扇木门开合。   因为画卷拓本的事情,清福客栈同外边的摊贩一样失去了生意,店里除了跑堂小二和君既明,再无其他客人。   没有客人,客栈小二的工作十分清闲,望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时不时晃荡在一楼的桌椅上——那里本就不脏,经过他的擦拭,更加亮可鉴尘。   听到了脚步声,望来抬头,就笑了笑:“客人,您回来了。”   君既明嗯了声,“其他客人呢?”   清福客栈前院一共有四层楼,除了一楼以外,二三四楼都是普通的客房,里面也是住了人的。只有君既明所在的后面独院,因为价格太过昂贵,一般没有人住——生意火爆的寻药季除外。   但是现在的清福客栈,寂静到一颗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望来笑着说道:“城里出了事,客人们都在房间里休息了。”   君既明点了点头,“城主府上的人来过么?”   “是呀。”望来从面前的桌上,捡起了一张传单,上面的墨痕崭新,是今天留下的。传单上写着一封城主府告百姓书,让城中百姓近日听从安排,减少出门的行程,“您看,这是卫兵们发的告示。”   君既明探究的目光在望来身上打量。   现在的望来举止正常,满身人气,客栈地板上投射出来的影子也是正常的,仿佛昨天晚上出现在自己院落里的、眨眼消失的望来是自己的错觉。   但君既明清楚,那不是幻觉。   他沉吟片刻,接过告示收到怀中,轻声说道:“多谢你家主人昨晚相赠手链,但手链暂时没有办法归还,我借给素家人了。”   “……”   望来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就像是背后操纵他的人,突然停止扯动丝线,前台运作的傀儡自然而然的跟着一道停住了动作。   一瞬息的时间很快,又似乎被放到很慢很慢。   清福客栈里的一切事物,都陷入了停滞的时间中,唯一还明晰的,是柜台后方的那八个大字——“清福无边,入我者享”。   浓重的墨色,是周遭骤然褪色的景象中唯一的不同点。   无尽的沉默中,君既明听到了一串笑声。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清灵渺渺,自虚空中来,附耳说道:“您何必与我家小二为难?”   小花动了动。   “哎呀……您养的花,性子真烈。”声音离开了君既明的耳畔,拉开了距离,哀婉叹息,“您想见我么?为什么?”   “自然是要向你道谢。”君既明说道,“您派望来相赠的手链,十分有用,昨夜救了许多人,避免了很多人的死亡。”   “……”那声音却是哼笑,“所谓生死,死去亦是一种新生啊……望来者,望去者,望留客,望不尽的留不住的,总要走的……我非生非死,回答不了您的问题,相见无用。”   闻言,君既明挑起眉毛,“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呵……”那声音绵长叹息,“您站在素问城,要问我的问题……除了素问以外,不做他想。”   只听他说道:“而我只是一位留守的人。望日升月落,潮水取来,花开花谢。我只是站在这里。”   漫长的岁月中,站着的守望亦是一种力量。   那声音轻轻唱起一首乡歌。   “望来客,来客去日苦多……送归人,归人要归他乡……”   语调绵软黏糊,一个词要拐七八九个弯,是南普寿洲的民间小调。   君既明沉吟片刻,却说道:“但我想问的是手链的制作者。”乡歌声停住了,只听君既明说道,“素家想采购一些手链上的香丸。”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说道:“香丸乃故人所赠。余音渺渺,斯人不在……若是素家人,或许能自己复刻出来呢?”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神往和期盼,“我也想见到那一天。”   这么说来……   香丸的制作者,其实是素家人。   君既明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名字:   素问。   “故人何处?”   “我说过啦。”声音怅然,“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被声音抽走的丝线似乎在缓慢的被它还回来,周遭褪色的物品逐渐染上了本来的颜色,“您是有缘人,我会让望来把您的房费退掉。”   君既明重复了一遍:“我是有缘人?”   “相遇即是缘。”那声音轻轻叹道,“我许久没有和人唱起这首歌了。”   君既明轻抬手,往下压了压。   周围物品恢复颜色的进度停止了。   “……”声音有几分僵硬,“您不想走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君既明微微一笑,不肯走,“既然您说相遇是缘,何不多与我聊几句?”   “……”   君既明望着柜台后的那对大字,十分虚心的请教:“这幅墨宝是您的作品么?”   “当然!”提起这个,声音还是很骄傲的,“这是当初清福客栈开业时,我亲自题的字。墨如我心意坚,你观我的字如何?”   “笔走龙蛇,渴骥奔泉,是一幅好字。”君既明说道,“听望来介绍,这幅墨宝是清福客栈第一任主人的作品。”   “正是在下。”那声音坦然自豪答应,旋即却又弱了下去,“……但是这家客栈的地契不在我手上。”   “诶?”   “来去过客,而我仍在。”那声音说道,“哎……一晃竟然,好多年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   “你是客栈明面上的掌柜,实际上的掌柜不是你。”君既明沉吟道,“那后面换的掌柜呢?”   那声音又笑了起来,幽幽道:“自然是我操纵的人。”   他说完,刻意停顿住了。他在观察君既明。但是君既明面色不变,十分平静。   那声音先按耐不住了:“你不说点什么?”   君既明笑了笑,“我该说什么?”   “……”那声音顿住,似乎是在思考,“比如,我操纵别人,这很不应当吧?”   “嗯。”君既明微微颔首,“但是他们也不是活人啊。”   “…………”   声音沉默了。   外来的这个人,竟然看透了吗?   “不过……”君既明收回视线,“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请教。理论上来说,这些死去的魂魄,是凡人的该去轮回,是修士的该归天地,但是清福客栈……把他们留住了?”   这一回,声音沉默得格外久。   “因为执念。”许久的沉默后,君既明听见了回答,“不散的执念,无处可去的归途,指引他们来到了我这里。”   君既明懂了,“所以,你也是执念。”   他一语道破了关键。   声音再度沉默了。   但听轻笑一声,声音恍然大悟:“是啊,我也是……执念。”   君既明面前浮现出了一大片白雾,朦朦胧胧。   白雾中,再度传来了歌声。   “望来客,来客去日苦多……送归人,归人要归他乡……杨柳依依别,何日共我还……?”   待白雾散去后,原本空着的柜台后面,突兀的出现了一个人。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是一张可以任人作画的白纸,又似乎有着每一秒都在变化的五官。   上一秒,或许是老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少年、少女、青年、妇人……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固定的身份。   他是一个执念,但他已经忘记了他最开始的样貌。   呈现在他的五官上的,是所有的执念集合体……   他朝君既明拱手示意,“某一介无名无姓者,若要称呼,可唤清福。”   他用清福客栈的名字当了自己的名字。   君既明看着他,原本的困惑倒是迎刃而解了,“你们是素问城里的执念,怪不得能提前知道城里的动态。”   他说的,正是昨天晚上,望来过来赠送手链的事。   幻化出形状的清福有几分腼腆,“正是。您是客栈的客人,我们自然要保证您的安全……但是,您似乎用不上。”   清福好奇的打量着君既明。   他有点看不透他。   明明只是一位识微境修士,却能突破自己的干扰,影响到自己的灵境空间。   “我用不上,却有需要它的人。”君既明说道,“未经允许将手链借出去了,实属情急之举……”   清福摇了摇头,“不必道歉,这正是我们想做的事。”   他们的执念,全在素问城一城之地。   愿清福无边,愿入者平安。   清福眼神清澈,“借给素家人,也很好。”   君既明轻轻挑眉。   这句话……   他读懂了,小花也读懂了。   ——“他们信任素家人。”   君既明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颔首,直截了当,“你在等的,是素问吗?赠送香丸的,也是素问?”   清福的脸上变幻无穷,刹那间闪过了千百张脸。   “……要说是素问,也没有错。”   他如是说道,“但素问已经走了。”   清福看向君既明,“城里不舒服的味道,什么时候能够散去?”   “药师们正在努力。”君既明说道,“希望一切可以尽快解决……你们给出的香丸,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真的!”清福很高兴,但紧接着他的脸色就暗淡了,“可惜,可惜我们没有香丸的配方。”   “嗯……”   套话了这么久,感情牌也打了,还是这般说法。   看来清福客栈是当真没有香丸的配方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相信素家,可以妥善解决此事吧。”   “我的心总是在跳。”清福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虽然他是执念,他没有心跳,但他认为他有。   “……很不安。”   他看向君既明,“如果有需要,清福客栈的一楼,可以对外人开放。”   顿了顿,他补充道:“免费的,不收钱。”   这一回,君既明没有再阻止周遭物品恢复原本的颜色了。   须臾之间,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清福客栈。   望来还保持着将告示递给他的姿势。   在他看到望来的一瞬间,望来眨了眨眼。   “客官,用餐吗?” 第86章   吃饭与否,总是一个令人关心的话题,即使是修士也不能免俗。   在素家才吃过早膳不久,君既明婉拒了望来的提议,但还是让他上了两杯琼玉轻酥饮过来。   晨风轻畅,君既明手里拿着琼玉轻酥饮,行走在清福客栈后院的路上,恍然发觉清福客栈里的草木药香,其实比外面的更好闻一些。   ……区别在哪里呢?   神台之中,小花有着和他一样的感觉。   君既明暗自把这件事记了下来,回到独院中,取出剩余的涅元还真液为舒徊调养。等到舒徊将涅元还真液吸收完毕,状态恢复得差不多时,才准备继续出门。   这一回,望来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了。   君既明顺利的离开了清福客栈。   回头看去,客栈的门虚虚半掩着,那位自称清福的执念者,履行着他的承诺,将清福客栈的一楼开放了。   不知道素家的药堂够不够用……   君既明往离得最近的素家药堂走去。   .   南普寿洲,主城,洲主府。   文书还未送达,但山关的汇报已经通过水镜传音进行过了。   南普寿洲的洲主名唤元鸿志,在南普寿洲经营多年,从前也是南普寿洲一座城池的城主,因为修为进阶等原因,在三百年前的天授册封中成为南普寿洲的洲主,一当就是三百年。   他的修行岁月,几乎都是在南普寿洲度过的,对南普寿洲很有感情。成为洲主之后,更是如此——南普寿洲每一座城池的情况都是他洲主之位考评的一部分……自然要更加关心下面的情况了。   若是出了问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就等着考评时吃挂落吧。   元鸿志对南普寿洲有很深的感情,但他也有大志向。   虽然并非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大宗出身,做不到那些大宗弟子般,安安妥妥的在宗门里修行,等修为境界够了就可以去中道神州……但元鸿志,是想去中道神州混个一官半职的。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   去中道神州,或许没有在南普寿洲来得逍遥自在,但元鸿志想去。   从他开始修行,知道有天授册封以后,了解了那些城主洲主的来历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从小城主做起,到洲主,再到中道神洲里的官职……元鸿志把自己的升职之路规划得清清楚楚,而他也做到了。如今,他的升职之路已经来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出错。   元鸿志小心谨慎,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断送了考评升职的希望。   ……然而,他能够确保自己不出问题,却不能保证别人不出问题。   挂断和山关的水镜传音后,元鸿志怅然长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   千算万算,谁能想到一直安安分分,妥妥当当的素问城会出问题?   并且——还不是简单的小问题!   作为洲主,他能够接触到的消息,自然是比山关这样的城主更多一些的。   比如山关在汇报中提到的幕后黑手,霞举会。   元鸿志就清楚,近日,因为玄清教递上去的镜明城暗窟事件的案卷,因为玄清教剑指霞举会的行为……中道神州早已暗流涌动。   明面上来看,霞举会的通缉令被顺利发了出来,似乎是玄清教占据了上风。   但……   那些大人物们背地里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如此说来,素问城的事,也是一件好事……   元鸿志暗自想到。   暂缓进入中道神州……是可行的。   如今的中道神州,属实不太平。对于他这种并非仙门大宗出身的,只能依附神州世家的人来说,现在的中道神州,就是一个风暴眼,一旦被卷进去了,很难脱身。   他不是个擅长站队的人。   素问城的事情,虽然也与霞举会有关系,但这很好做选择——毕竟,任谁来了都要说素问城才是有道理的那一方,霞举会无故驱使妖气,侵蚀普通百姓,已失去了公义道理,一点都不占理。   元鸿志站在素问城这一边的行为,便很好解释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前与霞举会背后的大人物也没有瓜葛,他帮助素问城,只是在履行他的洲主指责。   何况!   元鸿志冷了眼。   霞举会当他是死的吗?   想要在他的治下,吞下一城的人沦为妖鬼。   欺人太甚!   想到此处,元鸿志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他挥了挥手,对着空中吩咐道:“发洲主令,征集南普寿洲的医师前去素问城,另外,再以我的名义邀请其他大洲的医师来素问城,请他们共同商议,如何解决素问城的麻烦。”   素问城的事情,不能够被掩盖下去。   闹得越大越好,越人尽皆知越好。   元鸿志清楚,那些和霞举会做对的人,会乐意见到这一点的。   随着霞举会的事迹被传扬出去,百姓的心中自有一杆尺子衡量错对,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完全能够掀起大部分人的对霞举会的怨言。   至于他自己么。   元鸿志在心中轻笑。   自己只是太心急素问城的情况了,希望快点把素问城的情况解决了,以免有更大的隐患……他能有什么错呢?   元鸿志放下手,他的命令已经传递出去了。随着洲主令的发出,一大批医修都会赶去素问城。想到这儿,元鸿志又给山关留了条消息,告知他自己已经将此事安排下去了,要他们做好接待医修的准备。   洲主令的效果十分好。   一众医修云集响应——   妖气侵蚀之毒,或有见过的,但如此大规模、如此大手笔的妖气侵蚀,实在罕见!   值得研究!   元鸿志放下了半颗心。   有这么多医修赶过去,凭借山关的能力,处理这件事没有问题吧?   与此同时,中道神州对霞举会的通缉令,伴随着南普寿洲的洲主令、伴随着南普寿洲洲主广邀医修的行为,伴随着终于广为流传开的镜明城暗窟传奇,在九州四海传播开来,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物议沸腾。   霞举会这个黑暗组织,暗中谋害了镜明城的成千上万人,还想把素问城毁了!让好好的普通人去当妖怪!   需知,妖族的名声虽然比魔族好一点,但好得有限。至少一个普通人族,是不愿意转换血脉,去当妖族的。像暗窟黑袍那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一时之间,霞举会的成员们,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这般热闹的通缉行为中,真正被抓住的霞举会成员,寥寥无几……又是另一件事了。   .   南普寿洲,素问城。   外界对霞举会的讨论、通缉令的执行情况……这些事情很重要,但对素问城里的人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因此,这些喧嚣的声音,都在素问城里停住了。   所有来素问城的人心中,只记挂了一件事:要怎么把妖气无害的从人体里祛除掉?   这段时日以来,素安敏临终前留下的那道所谓“有三成概率祛除妖气”的药方,被纷至沓来的医修们研究得透透彻彻。   然而……   越是研究,越是令人怀疑。   素安敏口中的“三成概率”是真实存在的吗?   无论是一丝不苟按照配方来、还是依照配方药材调整比例、或是调整药方炮制的方式……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医修们都试过了。   根本没有三成概率这一回事!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君既明是唯一一个没有对素安敏的药方抱有期待的人,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提醒了素正持,要他安排人去另外研究新的药方,不要从素安敏的思路上着手。   而今,听到素正持沮丧的告知,素安敏的药方确定没有效果后,君既明很淡定:“新的药方研制进展呢?”   素正持轻叹一声:“不太理想。”   过来的医修一批接一批,研究的队伍不断壮大,但是那些妖气,犹如已经吸附在了骨髓里,成为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根本没有办法在祛除妖气和保证生命安全之间找到平衡点。   君既明凝眉,同样颇觉棘手,“这几日,我走访了素问城里所有的药植售卖店、种植基地以及各大药堂。素问城空气中的草药香气,并没有问题。”   “……”素正持沉默一会,说道,“最不想面对的结果,是药香已经被我们吸收了。”他苦笑道,“说不定我体内也有药香呢……以我的修为,那天晚上竟然要依靠香丸才能挣脱妖气的引诱。”   君既明轻声道:“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那是?”   “最坏的结果,是药香蔓延到了别的城池。”君既明说道,“而我们没有检测的办法。”   素正持的眉毛越皱越紧,君既明又说道:“当然了,这只是假设。霞举会应当不会做这般自取灭亡的事,他们提炼出来的这种妖气,十分罕见,恐怕即使是霞举会的人,想要提炼出来也极为不易。他们的目标是素问城,不是别的地方。”   素正持苦笑一声,“本以为霞举会还有后手,严阵以待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有。霞举会如今算得上自身难保了吧?我们的……”   君既明摇了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放松警惕。”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在看到一个人前来的素正持时却转了话题,“正和长老他们呢?” 第87章   素正持叹息道,“他们在药堂里研究解药,没跟我过来。”   按照安排,素正杉负责与医修们一起,研究素安敏留下来的药方,而素正和则是负责寻找新思路的那一个人。   但是随着素安敏的药方被确认没有效果,素正杉便与素正和一起,开始研究新的药方了,一切药材选用和君成佐使配比都要重新来。   这无疑是一件大工程。   好在如今素问城里的医修非常多。   有本来就在素问城的医修,有从素问城修行离开又回来帮忙的医修,还有因为洲主令赶来的医修,受元鸿志邀请来的医修……   闻言,君既明提出和素正持一起去药堂看情况。   素正持欣然同意,走在前面带路。   “君道友,近来可还好?”素正持苦笑道,“城中事务杂乱,恐有忽略之处,还请多包涵。”   君既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都好,如果药方能快点研制出来就更好了。”   远在洲主城的元鸿志,因为派来素问城的医修迟迟没有传回捷报,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掉在半空中,他每日都要与山关问询情况。   而在素问城的君既明,同样提着一颗心不肯放下。   他能够辨认出妖气,小花也可以,但就到此为止了。   过去修习的丹药之术,在祛除这古怪妖气上起不到作用。至于从春盈长老那里修习到的逆仙为凡之术,能否将其中的“仙”替换成“妖”……   理论上是可行的。   但是,受逆仙为凡之术的人,将在修为失散的瞬间死去,留不下性命,只有一个或可期待的来生。   这并非长久的解决之法。   毕竟,若是能够活下来,谁愿意去死呢?   ——身无挂碍的人是少数。   君既明通过传音之术与春长老探讨过此事,她也做不到在不损害性命的情况下完成逆仙为凡的道术。   一来,此术创造之时,受术者本就一心求死,春盈在创术时便没有想太多,直接一气呵成满足了受术者的愿望。   二来,修士的修为乃天地灵气在身体里的显化,这个道理,用在魔族、妖族身上也是一样的,妖气也好魔气也罢,同样是他们吸收天地精华凝练出来的,与人族修士修为等同的东西,要祛除它们,便是要祛除修行的依凭,天地收回了灵气,更要收回那具修行之前的躯壳。   既然此术无法实现他们想要达成的目的,君既明根本就没有和素正持提起过这件事。   归根究底,素安敏说的那一句话并没有错。   素家人的事情,终究要让素家的人来解决。   “哎,我也是这般希望的。”素正持苦叹,“好在并非素家孤身战斗。”虽然只是日常谈话,但是听得出素正持语气中的感激之情,“诸多医修奔赴来素问城,只为解决妖气之灾,玄清教亦慷慨相助,我从前……或许太狭隘了。”   君既明说道:“可以理解,从前素家觉得四面楚歌,时时刻刻都提满了警惕之心吧,这亦是人之常情。”   素正持笑了笑。他们此刻正经过了清福客栈,客栈的门大开着,里面原本供给客人吃饭的桌椅变成了医修们摆放行囊、放置药材的地方。   “比如这家清福客栈。”素正持虚虚指了指客栈的大门,同君既明感叹道,“我才知道,这家客栈的掌柜,原来是个乐善好施的性格。”   君既明一怔:“这话怎么说?”   “实不相瞒,这家客栈很让我们头疼的。”素正持说道,“他们客栈在的那块地皮,是素家的地,但是清福客栈从来不交租金。他们掌柜的说法是,和我们素家祖上签订过了契约……可是素家早就找不到那份租约了,他们客栈的掌柜也拿不出租约,却咬死了有这么一份租约在,说是租金早就交完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不见了租约,恐怕素家人觉得客栈掌柜空口无凭,只是不想交纳费用罢了。”   “正是!”素正持点头,“上一任家主就是这么想的!上上任家主也是这么想!……说实话,我们老早就没有再去清福客栈催过租金了,只是心里难免会有些介意,毕竟那份租约双方都拿不出来。”   “租约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素家姑且相信了那份租约真的存在,却……”君既明哑然失笑,“想来,在此之前,你们都觉得这位清福客栈的掌柜小气抠门了。”   明明赚得盆满钵满,却连租金都不愿意给。   “……那都是老黄历了。”素正持摆了摆手,“这次清福客栈毫不犹豫相助,他们的掌柜绝不会是那等吝啬到想要赖掉租金的人。素家祖上应当确与他们签过一份租约,只是年岁日久,租约不见了踪影。”   君既明笑了笑,没说什么。但他心里也十分认同素正持的话。   想起清福和他说的话,君既明暗自在心里同小花说道,“所谓的租约大概率是素问和清福签下的。”   “嗯……清福在等的人是素问了?”舒徊还记得清福唱的那首乡歌,他想到了自己等待君既明复生的六百年……   他等了六百年,已觉得无时无刻不在深受煎熬,恨不能以身代之。   而清福客栈的清福,等的时间远比六百年更久。   想到这里,长生花的花瓣耷拉下来,很是低落。   但是,他又比清福更加幸运一点。   他找到了既明哥哥。   现在的自己,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   只有经历过失去,才会明白,从前在太衡宫那些宛若寻常的相伴岁月,是何等来之不易,何等珍贵。   言谈之间,君既明和素正持已经走到了素正和所在的药堂之处。   素问城中的药堂很多,但是要论数量,最多的肯定是素家的药堂——他们在素问城的每个街区都开设了分店,既可供族中弟子练习,又可为求医者治病,还可以售卖药材,赚些银钱灵石,可谓一举多得。   布设药堂时,未曾想到还能派上这般用场。   妖气之灾中,每处街区的素家药堂都是一个联络点,十分便利。   素正和所在的药堂,自然也是素家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匾,写着素家第十二分店,简洁明了,来客一看便知,喔,这是素家开的药堂,去里面求医购药不必担忧,是有保证的。   此刻,药堂里分设了好几个区域,受妖气侵蚀最严重的病人在最里面的区域,素正和所在的地方,也在那里。外边则是一些中等症状的病人,一扇屏风分割开来的,是药堂的药柜,每隔几个人,就能见到在采样的医修。   素正持在前方引路,径直把君既明带到了药堂最里面的房间。   “正和。”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轻声唤道,“进展如何了?”   埋首案头的素正和抬起头,“大兄,君道友!你们来了!”   他的面容疲倦,但眼睛炯炯有神,精力十足,“我近日的研究重点是君道友给的,手链上的那一枚香丸,三哥加入研究以后,有了一些进展,只是还不太明朗。试制了一剂,等待结果。”   君既明说道:“我已问过赠送香丸的人,这枚香丸,他亦是从另一人手中获得的,那位制作者已经去世,没有留下药方,只能从香丸倒推配方了。”   “无妨。”听到君既明这么说,素正和并没有气馁,“我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再者,我又不是一个人在研究,城中这么多医修与我一起呢!”   在他们二人说话之时,素正持拿起了素正和放在书案上的脉案合集翻阅,摆在最上面的,是药堂之中的重症病人的脉案,每半个时辰就要更新一次,往下依次是中症和轻症的。   素正持忧心忡忡,一边翻阅,脸上的愁色更浓,“唉!”   “听闻有一位自愿配合实验解药的兄弟,他在哪里?”君既明四下环顾,这个房间是素正和日常待着研究的地方,东西不多,唯一称得上可圈点的就是素正持手上的脉案了。   解药研究试验进展不在这里,想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房间。   他所料得不错。   素正和起身,引着他们去了另一个更加隐秘的房间——当然,这房间的所在,素正持早就知道的。   自愿报名试药的那位义士正待在里面。   他现在神志清醒,虽然已经萌发了妖族特征,但仍然可以正常交流说话,状态尚可。一个时辰以前,他服下了素正和他们研制的试剂,昏睡了过去,如今还处于观察期。   素正和没有开门邀请他们进去,只是站在窗外,让他们看了一眼。   君既明发现自己见过屋内的那个人。   他是素问城里一家酒楼的老板。   君既明记得他,是因为前不久才和小花去他开的酒楼里吃过饭,恰逢这位老板亲自登台说书,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素正持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也必须全力以赴。   早一点解决妖气之祸,才是真正对素问城的百姓好。   静立一旁的素正和皱了皱眉,说道,“大兄,我要去正厅一趟。” 第88章   素正和接到传音要走,素正持和君既明自然与他一道,一同离开了药堂的试药观察间。   “可是有什么急事?”素正持关心道。   素正和简单说道:“……门口来了人,说是探望这位试药者的。”   “嗯?”素正持恍然,“是他的亲人吧。”   “……”素正和沉默了一瞬,答道,“不是。”   君既明偏过头,看了素正和一眼。   他在有意隐瞒来人的身份,但这是藏不住的,等他们去了正厅,自然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素正持微微挑眉,没有继续追问。但走着走着,素正和自己想通了,在接近正厅前开口说道,“是受过这位试药义士恩惠的孩子……他经营酒楼的时候,偶尔会通过帮工的方式接济他们。”   君既明:“……”   这个描述……   舒徊说道:“莫不是那对兄妹?”   “有可能。”君既明看着素正和去推门的背影,没有动用神识,“马上就知道了。”   确实有段时日没见到那对名唤平安的兄妹了。   素正和推门入正厅,君既明紧跟其后。   疑问尘埃落定。   正厅里的两个小孩子十分打眼,素正和迎了上去。他的心态多少有些复杂,这对他从来都只是单方面认识的兄妹,活生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与冷冰冰的文字汇报、朦朦胧胧的想象虚构不同的,有血有肉会说会动的真人。   面对两个身无修为的普通孩子,素正和心中竟然凭空生出了几分胆怯之意。   素正持的眉头拧了起来,他看到素正和走上前去,和正厅之中的那对兄妹说话,但是语气……仿佛他天然低了那对兄妹一头。   “他们是……”   君既明看向素正持,“他们是最后一任守庙人留下的孩子。”   素正持想起来了。他喃喃道:“我有印象……”   “那场大火,最终只有他们这对兄妹活了下来,是天幸。”素正持回想起报告中的记载,说道,“或许,也是素问的庇佑吧……”   他提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提过的细节:“他们被人找到时,正待在供台的灰烬上。”   “供桌……”君既明念着这个词,恍然道,“放置金身的供台?”   “正是。”素正持颔首肯定,“那儿有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隙,护住了他们的性命。”   “……”   可是君既明知道,平安兄妹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并非天命无故垂怜,而是那位素衣女子在火灾中苏醒,出手相帮。   知道兄妹的身份,素正持拧起的眉头松开了,分出心思去观察兄妹身上的穿着。普通得粗麻布,打着补丁,针脚密密,为他们缝制衣裳的人相当细心,过得……恐怕不太好。   不,不是恐怕,而是肯定。   素正持往前的脚步停顿住了。   ……   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他陷入了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在闭关,而素问庙起了大火。   一时间,素正持神情恍惚。君既明见状,抬手在他背后点了一指,素正持的这才恢复平静,恍惚飘荡的思绪从空中落到了实处。   而当他收回思绪时,君既明已经走到了平安兄妹面前。   哥哥小平抬起头,仰着脸朝君既明笑了笑,“大哥哥。”   君既明半蹲下来,笑着摸了摸他和妹妹的发顶,“有段时间没见了。”   “嗯!”小平点了点头,“姐姐不让我们出来。她说外面太危险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今天不是偷偷瞒着她出来的吧?”   兄妹两摇了摇头,却是妹妹先开口回答:“没、没有!”   “嗯,姐姐知道我们出来的事情,她让我们按时回去就好了。”小平捉住君既明衣袖的一角,“大哥哥,你能让我们进去看看掌柜吗?叔叔不让我们进去。”说话的时候,他小心的看了一眼素正持。   素正持:“……”   为什么喊我就是叔叔?   但是……   想到自己的实际年龄,素正持对于兄妹两的称呼不发表意见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给他们两手里塞了糖,“这位叔叔说得没错,你们的掌柜刚刚服了药,还在观察期,即使你们去了也只能在房间外面看他,说不上话。”   “没问题的!”小平满口答应,“那我和妹妹只看一眼掌柜就出来。”   君既明起身,顺势牵住小平空着的手,他另外一只手和妹妹牵在一起。“正持家主,正和长老,我作保让他们进去看一眼吧。情义难得。”   素正和与素正持对视了一眼,倒是没再坚持下去,“那我就陪你们再去一趟。大兄,劳烦你留在这里,帮我看顾着情况。”   素正和心细如发,也发现了素正持的不对劲,只是他没有明着点出来。   “大哥哥,你好厉害啊。”   离开正厅,小平仰着头感慨道。   君既明轻笑一声,“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过来的路上,听好多叔叔阿姨都在说。”小平说道,“都说是一位玄清教的弟子明察秋毫,及时破解了霞举会的阴谋,并且为城里的百姓奔走。”   君既明有些意外,“城主和素家也做了很多事。”   “我知道呀。”小平点头说道,“但我觉得,那本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而且……   小平在心里想到,而且,他和妹妹更喜欢玄清教的大哥哥。   君既明笑了笑,“那位自愿试药的掌柜,你们很熟悉么?”   “嗯!我平时在他家做工的次数最多,掌柜的还会送一些卖相不好的糕点给我带回家去吃。”小平十分担心,“他的病很严重吗?”   “不轻不重,病症属于中等。”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问,素正和开口了,“但是得病的人太多了,我们还在研制解药。”   说完,他恢复了闭口不言的状态。   小平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掌柜的是个好人。”   为数不多的,他在素问城里喜欢的人之一。   “嗯,我们在努力。”君既明说道,“试剂是经过正和长老测验后,才给他服下的,安全性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唯一的问题,只可能是试剂在他身上没有效果。   “这样啊……”小平叹气,“我还以为,阿姐放我们出来,城中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君既明眸光微动:“你家阿姐怎么说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男孩回忆道,“那天早上醒来,阿姐就不让我们出门了,好在家里还有些储备的粮食,够我们吃的。”   “但是今天阿姐没有拦着你们了。”   “嗯呐。”小平点了点头,“我们待在家里的时候,不清楚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今天出来,在街上听到的消息。”   君既明若有所思,“你家阿姐是素问城里的灵族,对素问城里的情况,确实应当更加敏感一点……”他朝着素正和说道,“他们口中的阿姐是一位素问城本地的灵族,我照顾他们两个很久了。上次我去他们家里时,见过一面。”   “原来是这样……”正在疑惑自己怎么不知道平安兄妹有一个姐姐的素正和点了点头,心中的困惑迎刃而解,“等一等,那岂不是说,素问城的空气已经没问题了!”   君既明颔首,很是严谨的说道:“可以当做参考。”   他没把话说得特别肯定,但素正和还是松了一口气,暂时了却了一桩挂心的事。   走到了试药观察间外面,平安兄妹隔着门窗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掌柜好端端的坐在里面,打着瞌睡。   一切安好。   素家没有说谎。   平安兄妹放下心来,妹妹举起手,将她一直提着的小竹篮递给君既明,“哥、哥哥!”   兄长小平帮她说话:“哥哥,这是我们给你带的礼物。”   “嗯?”   君既明半是意外半是惊喜的接过竹篮,掀开蒙在竹篮上的盖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篮子的甜味根茎——   正是他在兄妹两家中吃过的那一种。   为了保证新鲜度,这一回的根茎并没有提前洗净,上边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块。   虽然卖相不甚好看,但是君既明吃过,他知道洗干净以后的根茎雪白可爱,清甜润口。   “谢谢,我很喜欢。”   小平松了口气,“哥哥喜欢就好——”他解释道,“感觉大哥哥你是喜欢吃甜食的人。”   “……是么?”君既明愣了一瞬。   “没错!”   声音在他的神台之中响起,回答他的人是舒徊。   “既明哥哥,你可喜欢给我吃甜的东西了。”舒徊的喜好就是这样被君既明一点点培养起来的,起初舒徊不理解,后来他就懂了,其实,是师尊喜欢吃甜食。   ……只是从前的君既明,不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坦白的说出来。   舒徊审视着君既明面前的兄妹两,“……他们两个,眼光不错。”   兄妹两要跟着他们的阿姐一起生活,嗯,影响不大。   小花又安静了。   “是呀,不过,也是我的感觉啦。”小平不太好意思地开口,“家里也没有别的好东西了……”   唯独这一篮子甜味根茎,勉强拿得出手。   君既明微微一笑,捡起四根,用道术将上面的泥土块清洗干净,一人分了一根。   入口甜脆。   “是好吃的。”   一旁的素正和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不仅是甜的,入口之时还有果腹感。 第89章   给君既明送了礼物,探望过平日照看他们兄妹两的掌柜后,平安兄妹两乖乖的提出了告辞的请求,不需要大人护送他们,小平牵着小安的手,走出了药堂,扭头朝后方目送他们的君既明和素正和挥了挥手。   竹篮被君既明挽在臂弯,他温和的笑了笑,把空着的手举起来挥动。   待兄妹两走远后,君既明方才同素正和说话:“正和长老为什么要阻止我?”   刚刚在观察间外,他本想和兄妹两说明素正和与素嘉容的渊源,点出素嘉容是受素正和的安排才会去接济院的,但是素正和用眼神制止了他,甚至于……素正和全程没和平安兄妹两说话。   素正和神色淡淡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说,素家是既得利益者。我不能用我的同情心去要求他们来原谅和接受我的道歉。何况,我让嘉容去接济院……并非是想要得到他们的原谅。”   他叹气道,“只是为了让我自己能够心安,睡个好觉。”   君既明沉默片刻,说道:“他们是喜欢素嘉容的。”   “什么?”素正和睁大眼睛,“真的么?”   “嗯,你把素嘉容当做半个弟子,不清楚他的秉性么?”君既明轻声说道,“嘉容没有按时出现在接济院,他们很担心。”   而如今,为了探望一位关照过他们兄妹的掌柜,他们可以冒着城里尚未消散的风险跑过来。   素正和恍然:“这对兄妹……很重情义。”   他想起了平安兄妹的父母,默然了许久,“他们的父母……也是这样。”   唇齿间泛起苦涩的味道,但那根甜味根茎带来的清甜依然存在。   素正和问道:“君道友,刚才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   舒徊轻咦了一声。   君既明亦有几分困惑,“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素正和不大肯定,“我从未见过。但以方才未经清洗的形状来说,应当是某种草木植物的根茎,需要洗净、剥去外层的硬壳方能食用。”   君既明凝眉沉思,“对,这是我上次去他们家时吃到的。有时候没东西吃了,他们两兄妹就会吃这个。”他沉吟道,“具体是什么植物的根茎,我没看出来。但应当就在他们家的不远处,方便他们摘取得到地方。”   否则,不会成为平安兄妹食物的首选。   “在他们家么……”素正和喃喃自语,“素问庙的后山……”   “君道友,可否再予我几根根茎?”   君既明递出竹篮,大方的任由他挑选,“有何特别之处么?”   “君道友,你知道的,为了试药,我一直在接触妖气。”素正和神色凝重,“但是……方才,吃到这种根茎之时,忽然心血来潮有所感。”   修士眼中的心血来潮,正是一种天启。   素正和说道,“或许,这种根茎予我们一直寻觅的解药有关系。”   他没同君既明客气,从竹篮中择取了十数根。   君既明若有所思。   素正和的心血来潮突然,但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   万物生克有常,杀人药与救人药往往便生长在一处,只看医师是否慧眼能辨。   “既然如此,我会去寻找这种根茎的生长地。”   君既明主动认领了一桩差事。   平安兄妹摘取的根茎,并非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草木植物。不曾见过,当然辨认不出来。或许,是一种只生长在素问城的植物?   见君既明主动提出来帮忙,素正和很高兴,“那便多谢君道友了。”   他欢欢喜喜抱着根茎回了药堂的后院。   君既明往药堂里看了一眼,素正持已经同正厅里的医师、病人混迹在了一起,满身华服淡了气势,仿若也只是一位普通的会些医术的人。   没有再去和素正持打招呼,君既明独自离开了药堂。   却听得舒徊说道:“既明哥哥,我能找到它的生长地。”   “嗯?”君既明一怔。   “我可以试一试。”   神台之中的藤蔓被舒徊调动,弯弯折折形成了一道符篆的纹路,“这是一道……勘寻用途的符篆。”   纹路构造是君既明从前没见过的,“你创造的吗?”   “……嗯。”舒徊说道,“创造此符时,极耗心力,还在终得此符,还算有些用处。”   他说得简单,“既明哥哥,你可以只用普通的绘制之术来画符。这植物根茎是天生有之,而非凭空虚造,无中生有,以普通的绘制之法来驱使符篆足够了。”   “……”   君既明压下心中疑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取出符篆的绘制工具。   “我试一试。”   绘制符篆只在一瞬间。   一次便绘制成功了。   但是……   君既明收起绘制符篆的工具,心中疑惑难解,这个符篆的复杂程度特别高,小花有哪里需要用到这种程度的勘察符?   将绘制好的符篆用在竹篮里的根茎上,冥冥之中,君既明感受到了符篆的指引——沿着指引走,就能找到根茎的生长地。   与他猜测得差不多,根茎生长地离城南素问庙所在的那座山不是很远。   却也有一段距离。   山竹飒飒,清风和畅。   沿着符篆指引,君既明和舒徊路过了城南的官庙,路过了碑林,离开了素问城的范围。   “他们居住在碑林地下,或许有通往外界的通道。”君既明足尖轻点,翩然越过了城墙,在心中同舒徊说道,“他们不可能走正门进出。”   舒徊颇为认可,“这对兄妹的秘密真不少。”   君既明笑了笑,却说:“难得糊涂。”   他似乎是在说玩笑话,但是舒徊听着却心中一紧:“就如……你我之间,没有秘密么?”   舒徊:“……”   他仔细一想。   竟然不少。   好在君既明没有往下追问的打算,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舒徊默默缩小存在感。   君既明轻轻浅浅,无声笑了笑。   离开素问城,再出去一里地左右,便是一道河水蜿蜒经过。   清风送来了河水的味道。   清澈的,澄净的。   河水两岸生长着足足有半人高的不知名植物。植物的上半身是窄长的叶片,下半身则是笔挺的杆身,杆身每过三四指宽度便有一节横着的纹路生长,将长长的杆身分割成了许多节。   ——这种不知名的植物,就是平安兄妹采摘的根茎来源。   勘寻符很是灵验。   到了近前,勘寻符便失效了。   君既明快步走近河水处。   “天下水源,皆出清江。”君既明说道,“这河水,亦是清江的一道支流。”   只是几度分流而下时,奔腾的气势减缓了,变成了一道无害的温婉的河。   舒徊道:“又是清江。”   ……所谓天命,所谓天运。   舒徊闭口不言了。   “是啊,又是清江。”君既明已经站到了那一丛丛生长得茂盛个的植物堆面前,俯身摘下了一株。   留了三四节的根底。   君既明从摘下的杆身上取下一截,仔细辨认过,“嗯,正是这一种草木。”   “不曾记载在草木经书中……”君既明轻声说道,“无怪乎医修们不知道。”   这一处河水处人迹罕至,恐怕平日里只有平安兄妹过来。   而放眼望去,只有素问城到这里的一小段河水边上生长了这种草木植物,再走得远一些,就没有了。   远远看去,它们生长得与河水畔的杂草无异。   有人路过,恐怕也只当是寻常的杂草。   只有吃不上饭的平安兄妹找得到这里。   君既明默然。   他静立片刻,溪风卷起他的衣袍,冷淡的阳光落在他的侧脸,轻吻上他的鼻梁。   胸口的长生花,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不由得心驰神晃。   清江之畔,若有神灵,可比得上师尊一分一毫?   ……肯定是比不上的。   君既明按住偷偷在身上作乱的藤蔓,开口说道,“回去了。”   “噢。”舒徊正经道,“是该回去了,素正和研究出成果了么?”   “……”君既明哑然,“半日的功夫都没有,能有成果么?”   他弹指在河水处落下了一道阵法——防止有人恶意前来破坏。   “走吧。”   只能等素正和的研究结果了。   希望他的心血来潮,确实是天启,而非臆测。   君既明带着那株被他折断的样品回到了素问城,一道把植物生长地的消息带给了素正和。   素正和讶然:“竟然是一种不曾有记载的,可以入药的植物!”   君既明:“可以入药?”   素正和点了点头,“对。初步测定了一下,确实是具有药性的,属清正平和的药效,生吃亦有果腹的功效。”   他猛地伸手拍案,“这可是没有记载的植物!”   若是……   若是……   素正和呼吸有些急促。   君既明笑了,清楚他在想的事情,却是提醒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研制解药。命名的事情,可以往后面放一放。”   素正和平复呼吸,点了点头,“君道友,你说得对。而且,我还有想法……若是够得上命名的标准,也该由他们来命名。”   “他们?”   “……那对兄妹。你说呢?” 第90章   面对素正和的提议,君既明很认同。   不过,这一切都有要建立在这种植物确实能够对祛除妖气起到效果,并且确实从未被记载过的基础上。   从君既明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兄妹两显然那有些吃惊。   “那……真的有用么?”小平很疑惑,“当时实在没东西吃了,我才去找的那种植物,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怎么找到的?”   小平回忆道,“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让我沿着她给的路线一直走,然后,我挖了好多好多回来——”   他口中的好多好多,落在大人眼里,其实也不过小小的一把。   只是足够提供幼儿急需的营养罢了。   “姐姐说,她感觉到那儿有能吃的东西,就让我过去了。”小平说道,“没有啦,就这么简单。”   “可能会有用。”君既明摸了摸小平的发顶。他们正一同坐在一处桥面的台阶上,因为妖气的缘故,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桥难得安静。“正和长老在研究了。”   “希望可以快一点。”小平手臂支在膝盖上,托着腮,“掌柜叔叔可以快一点好。正和长老是谁?”   君既明说道:“是那天药堂里和我们一起去见掌柜叔叔的人。”   “噢,是他啊。”小平摇头晃脑,找到了记忆中的人,点评道,“他身上的味道不讨厌,对不对,安安?”   “嗯!”妹妹用力点头,附和哥哥的话。   君既明笑了笑,“你们这么说他,被他知道了,应该很高兴。”   “会么?”小平皱着脸,“我以为他们不喜欢我和安安。”   “那就要你们自己去看、去判断了。”君既明沉吟片刻,如是回答道,“等会还要去药堂做义工么?”   “要。”小平点头,“药堂包吃饭呢。而且……”   他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但是他说不出来。以他的年纪知道的词语,似乎怎么说都同那莫名的倾诉对不上号。   男孩沉默了许久。   君既明再次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我明白。”   送入男孩手中的,又是两颗桂花糖。   他抬头望去,君既明眉目温和,“最后两颗啦。”   糖纸的触感停留在掌心,小平展颜一笑:“大哥哥,以后我要当自己做糖的人。”   他拍了拍胸脯,“到时候,第一个请你吃。”   “是么?”君既明说道,“那很好啊。这个桂花糖是我一个朋友做的,他和你一样,小时候吃过糖,后来想当一个会自己做糖的人。”   小平歪着头:“他成功了?”   君既明笑了起来,“他如果没成功,你手上的糖是哪里来的?”   男孩嘿嘿一笑,从台阶上站起来,牵着妹妹的手,“大哥哥,我们先去药堂了,拜拜。”   君既明抬起手挥了挥,“嗯,去吧。”   等平安兄妹两走了,就只剩君既明坐在台阶上。   远看只有他一个人。   实则,他的花也在。   “既明哥哥,我也会。”小花突然说道,“我也会。”   君既明又笑了起来,“我知道。”   “知道?”   君既明抚上胸膛处铭刻有契纹的地方。   “嗯,知道。”   他轻声说道:“虽然世上好吃的糖很多,但迄今为止,最甜的一份,是在太衡宫时,你带给我的。”   小花沉思片刻,迟疑道:“……蜂蜜?”   君既明不由得笑起来,“你也记得。”   “很难忘记。”小花嘟囔道,“害你被罚抄门规了诶——”   这可是小花的黑历史!   “哈哈哈哈。”君既明大笑出声,莞尔道,“怎么不算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呢?”   他从出生起,便一丝不苟的做君家的继承人,做太衡宫的大师兄,片刻不敢停歇。   却是在抄写门规的那时顿悟了。   他的人生,终归是自己的修行。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为之定义。   君既明飘飘看向了远处。   那一天,小花刚刚学会分出一株分身的技巧,紧接着,就欢快的跑走了。   君既明本以为这株花要走。   毕竟待在他身边很无趣。   但君既明猜错了。   到了傍晚时分,长生花捧着一份灵蜜回来了。与甘甜的灵蜜对应的,是藤蔓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偏偏长生花不在意,只是把灵蜜捧到了他面前。跟着君既明读了许久的经卷书文,长生花已经会说话了。   面前的灵蜜芬香,君既明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   “既明哥哥,给你吃!”长生花蹭着君既明的手腕,“给你吃。”   “……给我?”君既明有些错愕,旋即想起了前日师弟宴请时,满座皆有一份灵蜜,除了君既明。   师弟说料想师兄不爱此等甜腻之物,为君既明准备的是比灵蜜更加珍贵的灵饮。   君既明没有喝。   而此刻,低头看着灵蜜,君既明心中触动,“哪儿来的?你吃过了么?”   “没有。”小花摇了摇花瓣,“给哥哥吃。”   君既明微微笑了笑。   灵蜜这等身外之物,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并不稀罕。   但这一份被小花千辛万苦捧过来的灵蜜,格外不一样些。   只是……   “哪儿来的?”   君既明抬手摸到藤蔓上的伤痕,“你闯到哪里去了?”   小花想了想,形容道:“师叔?讨厌的人的师父……是师叔。”   “……”   君既明知道,小花口中的“讨厌的人”,指的是师弟,正是前几日宴请的那位。   而师弟的师父,则是明河真人的师弟,也是君既明的师叔。   君既明沉吟片刻,这份灵蜜他肯定是不会交出去的了,而……   当是时,有弟子来报,师叔亲自过来了。   小花被君既明藏了起来,重新藏回了身体里。   君既明一力承担下了责任,说是自己贪食,才去师叔的园圃里取了灵蜜。   师叔并不在意,甚至多赠送了他三罐灵蜜,让君既明若是吃完了还想要,可以直接去找他,不必独自去园圃里取。   ……但这件事被明河真人知道了。   总之,明河真人罚君既明抄了一千遍门规。   没想明白的时候,君既明以为是自己做的事情背离了大师兄的身份,让明河真人不高兴了。   而现在……   而现在回头来看,君既明只觉得索然无味,那分明是明河真人认为君既明这种行为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为了试图再次掌控他建立权威性的手段。   事情回忆多了,总是不愉快的。   君既明敛眸。   轻声说道:“那份灵蜜,很甜,很好吃。”   回忆起来,也是甜的。   小花就得意了:“我肯定比别人厉害呀。”   君既明笑了下,“嗯。”   他想起昨日桂小山的来信,“……还没有给桂小山回信的。”   素问城中发生的事情,早随着南普寿洲洲主元鸿志的洲主令,令九州四海的人都知道了,根本瞒不住。   君既明早在信中同青云真人以及桂小山等人说明过此事。   青云真人没有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只是说了如果需要他来,可按照之前说定的办法呼唤他。   桂小山咋呼一点,十分关心君既明他们的进展情况,依然恼怒自己的修为不能够出来历练,错过了这么一桩大事。顺带提到了,郁衍那位书呆子终于动脚,离开了玄清教,说是家中有事需要回去一趟。   舒徊想起郁衍身上物宜教的味道,和君既明提起此事。   “物宜教……”   君既明沉思。   有一点在意。   毕竟素正持提到了,那一条导致清江烛家覆灭,导致此后种种的预言,就是物宜教出来的。   ……巧合?还是冥冥的安排?   君既明在回信中问候了郁衍家中是否有急事,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桂小山一定会乐意去帮他问清楚的。   如是写完,君既明又提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凑了点字数。   将回信给桂小山发过去,君既明重新投入祛除妖气这一桩正事。   往后几日的素问城风平浪静。   街上偶尔有人出来走动了。   一切似乎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君既明又见过几次平安兄妹,都是在药堂里见到的,他们脸上流着汗,眼里却开着高兴的花,显然乐在其中。   还见到了,曾经在素问庙里见过的,带着自己身患离魂症的妹妹来素问城求医的那位女子。   再次见面之时,女子脸上的愁苦之情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她记得君既明这位好心人,主动与他说了些事情。   因为这次的妖气事件,素问城里涌入了许多别洲的医修——这都是从前她接触不到的资源。   她们姐妹二人侥幸,不曾被妖气侵袭……说到此处时,女子坦然说出了缘由。   实在是太穷了,买不起供奉素问的画卷。   没有被妖气侵袭,已是幸事。更幸运的事,别洲过来的医修中,有那么几位对离魂之症有了解的医修,出手医治了她的妹妹。   虽然离魂之症没有彻底痊愈,但对比之前,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支撑到素问城那位专精离魂之症的医师回来时没有问题的。   也不需要她寸步不离的照看了。   她能抽出时间多赚一些银钱。   夏日将至。   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第91章   或许一切真的都要好起来了。   没过几日,君既明收到了素正和的喜讯:他从城外带回来的那株草药,正是他们的解药中缺少的主药。在有了那株草药当做主药后,一直没能顺利倒推出配方的香丸研究同样有了进展——   香丸也用了这一味草药,只不过用的是草药上半截的叶子,碾碎成粉入的香丸。   素正杉猜测可能香丸的制作者从前在素问城居住过。   成功复刻出来后,素问城的家家户户都发放了一小颗香丸,多少能压制妖气发作时夜不能寐的痛苦和因为妖气侵蚀而改变的生活习性。   与此同时,城外的草药生长地被山关保护了起来。   现在那里太重要了!   悬着素问城全城人的性命呢!   除去能够压制妖气、治疗表征的香丸外,真正能够祛除妖气的解药同样进展喜人。   医修们已经配置出了可以解决轻度症状的解药。   平安兄妹的掌柜叔叔病症减轻了许多。   能够解决中度症状、重度症状的解药……想必也不远了。   街巷上终于有了人气。   被治好的轻度患者们已经可以出门活动了。   平安兄妹依然在各个药堂里当义工,素正和特意去问了他们想要给草药取什么名字。两个小家伙嘀咕了一会,由哥哥小平当代表,说出了他们姐弟妹三人在家里商议过得名字:“平安草。”   听闻素正和转述后,君既明微微一怔,随即点头笑道,“挺好的。平安是福。”   “是啊。”素正和行色匆匆,又准备走了。药堂里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他。如今没几个素家人住在素府了——都去药堂住了。   君既明微笑,扭头看向素正持,“家主可会有孤家寡人的感觉?”   “……”   开玩笑的时候,素正持才觉得面前这位君道友确实是少年人。   “有一点。”素正持说道,“我都想去药堂里住了。但是算了,不给他们添麻烦。”   君既明知道素正持也是说的玩笑话,转回了正题。   “霞举会太安静了。”   他说道,“似乎真的放弃素问城了一样。”   住在惠南街的来自霞举会的探子死了。然后,霞举会的踪影就彻底从素问城里消失了。   素正持皱眉,“中道神州的通缉令发下来,他们……不敢再猖狂吧?”   君既明问道:“被抓住的霞举会成员多么?”   “……”素正持摇了摇头,“听山关说,没有几个。”   君既明颔首,轻声道:“与玄清教估计得一样。”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天空澄碧,“敌自内出啊。”   镜明城城主荆致隐忍不发的缘由,恐怕与这一点脱不了干系。   素正持说道:“至少他们不会对素家出手了。”他同君既明说道,“目前盯着素问城的,可不止一位洲主。”   这是一件好事。   素正持甚至希望盯着素问城的目光再多一点。   他不介意活在旁人的关注之下——若是这关注能让他们活下来。   君既明笑了笑,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为什么,妖族在这个事件里隐身了呢?   分明……霞举会操纵侵蚀素问城的手段,正是妖气。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   就在太衡宫里。   .   太衡宫。   “当代妖皇曾在我太衡宫中修行,是掌教明河真人的师侄,我们知道他的秉性,必然不会与霞举会同流合污。”   大殿之中,殿中坐着一人,与中道神州来的使者对坐,言辞恳切解释道。   “您来得不巧,明河真人近日忽有所感,闭关了。”那人将一封书信递出,“但我知您的来意,特意将此事告知了真人。真人虽未出关,亦写了封信,托我带给您,好教您知道,太衡宫愿意为那位妖皇陛下作保证。”   “哦?”神州使者接过书信,当面拆开来。   信上笔锋锐利,如刀剑逼人。   使者把书信从头到尾看过一遍,轻笑了一声,“呵呵,昔日太衡宫上一任掌教闭关不久便坐化传位,明河真人不会重演上一任掌教坐化的情形吧?”   他自顾自说道:“希望不要。他若是坐化了,太衡宫让谁来接任呢?听说这六百年来他一个弟子都没有收。哎呀,他要是坐化了,太衡宫岂不是群龙无主——我倒是有一个好提议,你们打一架吧,谁赢了谁来当这个掌教。”   “…………”   使者对面,太衡宫的管晗反复深呼吸,压住了心中想要拔剑的欲望,冷声道,“还请慎言!”   他眉目冷厉,紧紧盯着神州来客,“凭你的这句话,假如真人出事了,我太衡宫第一个找上中道神州!”   “哎。我就说说而已嘛。”将明河真人的书信随便扔在桌上,使者摊手耸肩,不满道,“你怎么连一个玩笑都开不起?你们太衡宫的人也太无趣了!”   “……”管晗无语片刻,再次郑重声明,“太衡宫的家事,不需要神州插手。”   “是啊是啊。”使者点头,“那干脆太衡宫挪挪屁股,把仙门之首的位子让出来吧?只要让出来了,我们就不管你们的‘家里事’了。”   他笑着说道,“我们也是很忙的呢。”   管晗:“……”   这位神州使者,简直是无理取闹!   “哎呀!”使者往后一靠,很是惊讶,“管峰主,您的头发竖起来了诶!”   管晗:“……”   他运气平复心情。   “又掉下去了!”使者惊呼道,不停拍手,“了不起,了不起啊!父亲说太衡宫人才辈出,不可小觑,我来之前还不太信。如今亲眼所言,方知父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管晗:“……”   他额头绷起青筋。   忍不住,实在忍不住!   这个小鬼口中吐出来的话,十分令人生气!   管晗彻底冷了脸,冷冰冰道:“巫灵月,这里不是中道神州,更不是你们巫家的九疑山。你再口出狂言,我就要拔剑了。”   听了他的威胁,巫灵月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兴致盎然,“拔剑?好啊,我也想领教领教管峰主的剑。”   他笑吟吟道:“我疑惑许久了。管峰主是一位剑修,你的剑,比得过君既明么?”   说罢,巫灵月恍然大悟,拍了拍手,“您看我这记性,怎么才想起来您和君既明在琼台上比试过?撑了多少招来着……三十三招,是不是?不过那一次太衡宫的弟子们都在他的剑下撑了那么久。”   巫灵月眉眼弯弯,嘴里说的话却是诛心之言:“那位大师兄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他是借着琼台比试的机会,给你们——指点剑法!”   “……”   管晗起初没有说话。   但随着巫灵月的话越说越多,管晗的脸色越来越暗沉。   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君既明已经死了!”   伴随他这声怒喝而来的,是他出鞘的利剑。   直取巫灵月的眉心。   巫灵月不躲不避,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剑过来——   管晗的剑停住了。   “……”   意识到是谁停下了他的剑时,管晗从暴怒的状态中回神,冷汗满背。   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属于明河真人的声音高高传来:“管晗不懂事,得罪使者了。还不道歉?”   后半句是朝着管晗来的。   管晗持剑的手臂抖动,对了好几次才将剑收回鞘中,低眉顺眼朝着巫灵月拱手致歉:“是管晗失言了。”   巫灵月挑了挑眉,不依不饶道:“嘴上道歉就行了?太衡宫的执法殿是死人吗?”   管晗冷漠道:“自然不是。我自会去领罚。”   “好啊。”巫灵月欣喜道,“那就给我实时转播吧!我不想去你们的执法殿,但是不去呢,管峰主,你会不会雷声大雨点小的敷衍了事?那可不行。”   “……”管晗默然片刻,见明河真人迟迟不出声,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度朝巫灵月拱手说道,“应当的。”   “嗯,那你还不快去?”巫灵月理所当然说道,“在我离开太衡宫以前,要见到你受罚的实时转播哦。”   “……”   管晗隐忍地走了。   他自知方才说错了话,掌教……同样生气了。   他满脸郁郁。   巫灵月低头,拈起被他扔在桌上的书信,不紧不慢地折叠收回信封,“真人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明河真人说道,“不是使者逼我出来的吗?你代表谁的立场呢?”   “哎,不至于用‘逼’这个词吧?我对真人还是很敬重的,分明是请您啊。”巫灵月笑了笑,“我现在是中道神州的使者。”   “是么?”明河真人反问道,“听使者和管晗的对话,我险些以为是太衡宫得罪使者了。”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巫灵月轻叹一声,“就连那句说您闭关坐化的——也是我实实在在的担忧啊!”   “……”明河真人顿了顿,“有劳关心。本尊再活个上千年不成问题。”   人老不死是为贼。   巫灵月心里划过这么一句话,但他明智的没有说出来。   玩归玩,他还是惜命的。   巫灵月轻飘飘把话题拨回正轨,“那么,明河真人,您是太衡宫的掌教,您是代表太衡宫来为妖皇陛下作保了?”   “是。”明河真人斩钉截铁说道,“我的意思,便是太衡宫全体上下的意思。”   明河真人的声音仿佛自高处传来,渺渺浩浩。   实则……   巫灵月知道,实则声音没有离开这一殿之地。   外面的人,是听不到他们对话的。   听了明河真人如此说,巫灵月果断起身,将书信收入贴身法宝,“既然如此,神州知道太衡宫的意思了。”   明河真人:“然后呢?”   巫灵月抬头,看着殿顶,似乎望向了不知在何方的明河真人。他说道,“然后还需要说么?”   在他这句反问后,明河真人的气息消失了。   殿中只剩下巫灵月一个人。   他没有探索大殿的兴致,索然无味的离开了太衡宫——   当然,没忘记问管晗要他的受罚记录。 第92章   管晗早就不是七八百年前,面对君既明低一头的太衡宫弟子了。   他是太衡宫的一峰之主,要去执法殿领罚,还要最真实、不虚假的受罚——普通弟子是做不了这件事的。   因此是执法殿殿主亲自出手,为管晗施加的鞭刑。   鞭刑使用的一道灵鞭,在执法殿殿主的手下,轻而易举地破开了管晗的身体防御,鞭痕深深刻进他的身体血肉里。   收到灵鞭的加持,他身上被鞭打出来的伤痕不会轻易恢复,只能够自然生长好,后续的恢复期才是最难受的。   一共打了七七四十九鞭。   全部打完后,管晗将自己的受罚记录发给了巫灵月,没有得到一句回复。   “……”   他就知道。   管晗冷漠地想到。   巫灵月只是一时兴起,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有受罚,他只是巫灵月用来请掌教的工具。   想到掌教明河真人,想到自己刚才在大殿中脱开而出的那句话,管晗又沉默了。   ……自己这顿鞭刑,受得不冤。   他跪在地上,原本扎得齐整的高马尾因为鞭刑散落,零零碎碎的披在他的伤口上,沾染了他自己的血。   管晗皱眉,却没有管。   他起了身。   执法殿殿主:“你要走?”   “……不然?”管晗莫名其妙,“我的刑罚受完了。”   他耸了耸肩,“我还能走,放心,不会晕倒在你们执法殿。”   殿主摇了摇头,“我不关心这个。”   但见他指着管晗被血浸湿的衣裳,“你的衣服不换吗?今天你从这个门出去,明天太衡宫就能传遍小道消息。”   “呵呵。”管晗满不在乎,“要我说你们执法殿平时做的事情太少了,态度强硬点,把风花雪月阁的书坊关了又不会怎么样。现在倒好,弟子们养成了惯性,依赖上闲云堂了。”   殿主一时无言,摆了摆手,放弃争辩,“那你走吧。”   管晗却是笑了笑,说道,“放心,我不会在弟子面前露面的。”   他身上的伤,只是为了给明河真人一个交待。   说罢,殿主亲眼看着管晗隐去踪迹,离开了执法殿,果然没有让弟子们见到他受罚狼狈的一幕。   离开执法殿,管晗径直去了明河真人闭关之处。   ——他进不去门。   但是他可以站在门外面。   浅淡的呼吸声。   那是属于管晗的呼吸声。   管晗清楚,明河真人感知到了自己的到来,也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鞭伤。   “……掌教。”   静默许久后,管晗选择了开口打破沉默,“弟子领罚回来了。”   他话音落地,空气里依然寂静。又等了片刻,才听得门后传来轻轻一声长叹,“管晗,你知错了吗?”   管晗低头:“知错了。”   “错在哪里?”   “……”管晗低头,回答道。“巫灵月是故意激弟子出剑的,弟子却没有忍住,不仅对他出剑,还想杀了他。若是您没有出面阻止,事态或无法收拾。”   明河真人听了,不太满意。   “还有呢?”   “……弟子不该对大师兄直呼其名。”管晗说道,“更不该不服气。”   没错。   他就是不服气。   君既明已经死了,这不是事实吗?   他只是说出一个事实而已。   只是说给那些依然对君既明心存幻想的人听。   九州四海的第一剑,早该换人了!   那个人或许不是现在的管晗,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难道我管晗,就永远比不上君既明吗?   他心中思绪纷纷,而明河真人则是十分笃定地说道,“不错。你失礼了。”   是的。   管晗面色平静,心中接受这个事实。   在明河真人心中,太衡宫弟子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从前的大师兄。   以至于太衡宫大师兄的位置空悬至今。   管晗甚至很清楚,宫中感念君既明的人是多数。像他这般想的人……少之又少。   君既明好在哪里?   “既明教导你们,从不藏私,你却不知感恩。”明河真人淡淡说道,“四十九鞭,敲醒你了吗?如果没有,等伤愈之后再去领一遍刑罚。”   “……弟子遵命。”管晗恭敬拱手,不敢怠慢。   门内,明河真人看着管晗,挺失望的。   放眼望去,所见皆是栎樗之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似君既明那等命世之才,终究万年难一遇。   ……可惜了。   想到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弟子,明河真人心中漠然。   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把第二件事交代给了管晗去做。   管晗一定会感激涕零。   如明河真人所料,当他把任务布置给管晗时,管晗当即立下了军令状,一定把消息传达到位,绝不会辜负掌教的期许。   明河真人笑了笑,不以为意。   传个口信的简单任务,能够有什么波折?   况且……   妖皇虽说是自己的师侄,但师弟素来不管事,只是挂了个师父的名头,当初妖皇在太衡宫求学之时,他教导得更多一些。   多少有几分师生情谊。   .   妖族隐世之所。   属于历代妖皇陛下居住的,最大的宫殿内。   “……太衡宫传信,已在中道神州面前为您作保,您与霞举会一事无关,妖族亦无关。”属下一板一眼汇报道,“传信的人是管晗峰主。”   “他啊……”   妖皇幽幽道,“我不喜欢他。”   不过管晗在明河真人面前还算得脸。   这也正常。   妖皇如是想到。   一条会听话的,不咬主人的狗,总是要受喜欢一点的。   想到此处,他下手不由得重了几分。   冰冷的掌心下方,是生长着一对毛茸茸耳朵的披发琥珀竖瞳青年。   下方汇报事情的属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上面发生的事情跟他没关系。   少听少看,才是苟命之道!   “你下去吧。”   片刻后,头顶上传来了天籁之声。属下如释重负,抱手告退。   被恭称为妖皇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青年的猫耳,惹来青年的不满:“殿下,您弄痛我了。”   妖皇咧嘴笑了笑,“我如今是陛下了。”   “在我心中,您仍然是当年的殿下。”青年平静说道,“即使再过六百年,也是这么想。”   “花言巧语。”妖皇斜了他一眼,松开了手,“你心中真有我这位殿下,就不会纵容镜明城闹事了。”   “……您要冤枉死我了。”青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只是给了那个小子一点妖族血脉,绝没有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他定然是在霞举会里学坏了,和我没关系。没做过的事,我可绝不会承认的,没有替人背黑锅的爱好——帮您除外。”   奇怪。   镜明城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而且当时已经解释过了,为什么他又在今天提起来?   青年心中泛起警惕,又被他强行按下。   不能警惕。   会被发现的。   “是么。”妖皇不冷不淡的说道,“那便姑且算是吧。”   青年心中一动,试探道:“殿下,您的心情不好吗?”   “……”   妖皇用手抬起他的头。   青年的琥珀竖瞳很好看。   但是再好看的眼睛,看久了也会失去味道。   他索然无味的撇开青年的脸,“我只是给你喂过一餐饭而已。”   青年一怔,坦然说道,“若是没有您的那餐饭,我已经死了,哪还有今日妖族护法的风光。”   “……呵。”妖皇笑了笑,青年从他脸上读出罕见的怅怨,“可我这个妖皇,是靠外人的力量才当上的。太衡宫,霞举会,他们推着我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青年有几分无语。   你自己不愿意,难道我们还能逼着你去做吗?   分明当初合作的时候是郎情妾意啊!   “殿下,拿到手上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妖族上下,莫不尊您的号令。太衡宫、霞举会……那是什么东西?”青年柔声说道,“妖族心中,只有一个陛下。臣的心中,也只有一个殿下。”   他微微仰起头,“您是后悔和他们合作了吗?但外力也是力,您能够借到,旁人借不到,这就是您的厉害之处了。”   “……”妖皇目光幽幽,沉默许久后说道,“我不后悔。”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他要掌控自己的人生,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   当年,他自己选择了隐姓埋名,踏进太衡宫。   当年,他自己选择了履行使命,远离君既明。   六百年前,他以为自己赌对了。   可是……   如果赌错了,还可以重新出牌吗?   他沉吟许久,切换成公事公办的冷淡语调,问道:“离护法,你见过死而复生的人吗?”   青年怔了怔,莫名道:“有人可以死而复生?您不会是被骗了吧!”   他说着九州四海所有修士都知道的共识:“入修行者,不可能有来生。所谓轮回,只是凡夫俗子,花草虫鱼等俗物的欲求。”   青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妖皇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   青年问道:“您亲眼所见?”   “我只是听闻。”妖皇说道,“听说有一位和故人长得很像的,修行道法很像的人出现了。”   青年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但是他要装作不知道。   他近日都待在妖族,等候殿下传唤,不应当知道外面的事。   “莫不是哗众取宠,故意吸引您注意的?”   青年说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假货就会露出破绽。”   妖皇沉思片刻,肯定道:“……你说得对。” 第93章   霞举会用提炼改造过的妖气侵蚀素问城这件事情,妖皇当然是知道的——没有他的默许,霞举会也不可能用妖气来当做手段。   如今,因为中道神州的通缉令,霞举会的势力暂时隐蔽收缩了,不打算再对可能拥有血脉神术的素家出手。   妖皇本来是无所谓的,正如他之前给青衣儒生的表态一般:他们从前合作过,但合作已告一段落,他现在的默许就是对从前合作伙伴的最大支持。   但是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   素问城中,可能有一个模仿师兄的假货。   ……只能是假货。   妖皇挥退了青年,独自待在殿中思考青年方才的话。   君既明。   君长明。   ……师兄,去日不可追。   如果素问城中的那个君长明,真的是玄清教模仿你造出来的假货,那么他该死。玄清教也该死。   而如果那个人是你……   妖皇幽幽长叹一口气。   ——那就更该死了。   师兄,死去的人,为什么不能安静的死去呢?   非要爬回来。   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呢?   要直面物是人非的一切,要勘破虚情假意的幻梦。   师兄……   君既明。   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从来没明白过君既明的想法。   妖皇静静地想到。   他希望素问城中的只是一个冒牌货。   因为他清楚。   自己早已经失去了得到君既明的资格。   .   南普寿洲,素问城。   在妖皇下定决心动手试探的那一刻。   素问城平地起了风浪——   浩浩汤汤的幽蓝妖气凭空浮现,蛮不讲理的霸占了素问城的天空,遮住了天上的烈日白云。   幽蓝之中,是极致的晦暗。   空中的妖气呼唤着,吸引着地下的血脉。   中等症状的患者,病情比轻症的严重许多,还有不一样的表现。医修们日夜奋战,也才堪堪寻找到了眉目,城中饱受妖气折磨的患者还有许多。   如今,这些患者,无论是否昏迷的,都从病床上,从家门中走了出来。   比如被妖气激发了鸟族血脉的患者,正一个个挥动着双臂,扇动着后背上只有尖尖的翅膀,妄图飞上天空,去拥抱幽蓝妖气。   还有已经被治好的人,或者侥幸在上一回没被妖气侵蚀的人……   他们惊恐无比地看着自己,或是看着自己的家人。   脸上挤出非人的特征,背上裂开缝隙,眼睛里挤满了无数个小眼睛,长出了妖族的耳朵,冒出了妖族的尾巴……   顷刻之间,他们就不再是人了。   就连清福客栈里的人也不能幸免。   “……啊!我的头!!”   惊呼声是从客栈里传来的。   一位医修捂着自己的额头,那儿有两个角试图冒出来。   清福客栈的药香,镇不住现在的场面。   形势危急,就连清福都主动从墨字中出来了,衣袂飘忽不定,身形若有若无。他飘到了君既明身边,“情况很不对。理论上,素问城残存的妖气不会爆发,就算爆发,也不可能有这么多……”   “当然不对。”君既明望向天空,“是有人催发的。”   遮天蔽日的幽蓝妖气背后,素问城外,南普寿洲洲主元鸿志的大手来袭,猛然化作了一个罩子,将妖气锁住截断了。   锁在了素问城里。   “狗日的霞举会!”元鸿志黑着脸,“没完没了了!”   灵力大手笼罩住了素问城,隔绝了妖气传出去的可能性。   元鸿志站在素问城外的云上,双臂抱胸,冷然环顾周遭投射来的视线,“谁还要来?”   素问城中。   山关抱着抢救出来的平安草,神色凝重。   素正持与他站在一处,长叹一声,“霞举会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扭头看着山关,深感抱歉,“……说到底,是我们素家连累了城里的百姓。”   山关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   他眉头紧皱,看向天空,“你们没有错。是这帮崽子欺人太甚了!”   如此冲天的妖气。   肆无忌惮。   视法理伦常为无物。   山关狠声说道:“霞举会,脓毒无异!素老弟,我辈应当齐心将它除掉!”   “……我很认同。”素正持说道,“但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城中被妖气侵蚀的百姓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   素正持感应着血脉里涌动的脉流,脸色沉沉。   更重要的是,就连神志清醒的修士也在被妖气侵蚀同化!   他们想办法的时候,君既明也没有闲着。   “砰——”   济世剑又敲晕了一个叫嚷着要冲上云霄的人。   “哇,大哥哥,你的剑好厉害!”小平仰头惊叹,“我以后也想学剑。”   跟在君既明身后的,正是平安兄妹两。妖气发作是在白天,他们还在药堂中当义工,没来得及回家。   药堂之中,大家都遭遇了被妖气侵蚀感召的事情,但他们两个却毫发无损,走在路上十分显眼……甚至那些被妖气同化的叔叔阿姨们都会把注意力投给他们两,想要把他们丢到天上的妖气里泡一泡。   好在兄妹两遇到了君既明。   “……”   听到小平的话,君既明神色古怪。   他想说……剑其实并不是这么用的。   天底下哪有当板砖用的剑?   舒徊却不同意,在神台之中说道,“有用的剑才是好剑。如果还要哥哥你去找一块板砖,那要剑做什么?不如丢了换一把。”   济世剑:“……!”   济世剑猛地嗡鸣。   小平迟疑:“大哥哥,你的剑……”   君既明抬指,隔着剑鞘在剑身上敲了一下,“没事。犯病了。”   他微笑道,“剑么,总是有些自己的小脾气。”   “哦哦。”小平懂了,“他是不是觉得没敲够?”   小平张望四周,伸手往东边指路,“大哥哥,那边住的人多,等着被敲晕的人也多久。”   君既明:“……”   这小孩,怪贴心的。   但是君既明拒绝了小平的提议:“这样太慢了。”   一个接一个敲过去,要敲到什么时候?   小平紧紧牵着妹妹的手,歪了歪头,“大哥哥有办法吗?”   君既明没说话,他看向了还飘在自己身边的清福。   清福:“?”   他迟疑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清福客栈里的草药已经起不来作用了……”清福说道,“我只是个看店的人,变不出更多的解药。”   君既明微微一笑,把平安兄妹两往清福那边拨了拨,“我只是想请你看好他们两个。”   清福一怔:“我?”   他有几分踌躇,“我可以么……”   “难道不可以么?”君既明说道,“我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   清福如今化用的是一位圆脸少年的相貌,脸上尚且带着三分稚气。小平怀疑地看向他,“大哥哥,这个哥哥可以保护好自己吗?”   他说道,“不行的话,我和妹妹也可以保护好我们自己的。”   “……”清福挺直腰板,“我当然可以!我不仅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你们。”   他嗅闻着兄妹两身上熟悉的气息,有些怅然。   来客归人,生或者死,本无不同。而如果他心中无执,又怎么会困守在一地之间……   心随意动,清福忽然变了一张脸,身形也随之被拉长了。   比起先前的圆脸少年,如今的形貌显得他是个大人。   平安兄妹没有被他吓到,反而很惊奇,“哥哥,你会变脸诶。”   清福抬手,指腹触摸到脸颊的肌肉,低声道:“是啊,我会变脸……”   小平主动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握住他的手,“那我们跟哥哥你待在一起,不打扰大哥哥。”   男孩抬起头,看向高楼。   他只能远远看到大哥哥的身影了。   君既明已经翩然持剑,飞到了素问城最高的高楼上。   “阿妹。”男孩扭头看向乖乖待在自己身边的小妹,“我以后也想学剑。”   清福怔住,“你不学医吗?”   “嗯……?”小平疑惑,“我为什么要学医呢?”   “当一个医修,可以救很多人。”清福说道,“很多很多人。”   “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小平摇了摇头,“但我不这么觉得哦。再厉害的医修,也有救不了的人。天底下能救人的方法,也并非只有医修一种。”   他说道:“刚才大哥哥把这些叔叔阿姨们敲晕了,不正是在救他们吗?”   清福神色微妙,“杀人亦是救人,你小小年纪,是这么想的?”   “!”   小平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哥哥,你可不能这么说!被阿姐听到了要罚我的!我可没这么想过!”   “……”清福笑出声,“你和你阿姐不太一样。”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也是两个人,本来就不能什么事情都观点一致。”小平疑惑道,“你认识我阿姐吗?”   “现在不认识。”   清福神色淡淡的,他也抬起了头,看向了素问城的那座高楼。   君长明就在那里。   他把平安兄妹托付给自己,是否看出了什么?   ……这都不重要了。   眼下最应该关注的是——   “他要出剑了。”   清福对小平说道,“你想要习剑,便应该努力看清楚这一剑。” 第94章   高楼风起。   君既明的手握在剑柄上,神色冷淡。   这座楼很高。   高到他可以清晰看见幽蓝妖气在朝他咆哮,想要把触手可及的他吞噬。   这就是妖的欲望。   “既明哥哥,我不喜欢他。”   神台之中,舒徊如是说道。   听到舒徊的话,君既明的神色暖了几分,“嗯,我也不喜欢。”   “真的,你也不喜欢?”   “小花,我不会骗你。”君既明说道,“他在太衡宫修行数年,学的是人族经义,明的是人族道理,可是他却不想当人。”   君既明垂眸,收入眼底的是一片混乱的素问城,他看到了在街巷中奔走的素家人、山关、医修、城主府的护卫、城里的卫兵……   有修士,也有凡人。   “也许是有人在逼他。”舒徊说道。   君既明轻笑一声,“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小花:“……我说的一种可能性么。”   舒徊说的事,君既明也想过,甚至想得更深一点:“其实仔细想来,当年妖族会将自己的皇子送来太衡宫修行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了。妖族隐世多年,最有存在感的地方便是人间的话本志异,偏偏在那时候,将妖皇血脉送来了太衡宫,有想要入世的迹象。”   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妖族早与太衡宫……掌教一脉达成了协议。我那位师弟,便是双方达成协议的证明。”   舒徊警惕道:“既明哥哥,不能心软。他害了好多人,甚至可能害了你!”   “想什么呢?我当然不会心软。”君既明收回视线,眉目冷淡,“从前教他道术,是为了让他站着说话。”   幽蓝妖气不知疲惫,仍然在不断增多。   元鸿志已经锁住了素问城,这些妖气出不去。   但幕后之人还在不断输送妖气。   能够这般不间断的、大批量输送妖气的人,除却掌握妖族的妖皇外,不做第二人想。   “可他偏偏,喜欢跪着说话。”   君既明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听到了素正持与山关的对话,他们把这次妖气袭击的幕后黑手当成了霞举会。不止他们,恐怕世人都会把这次妖气袭击归结到霞举会的身上。   “借着霞举会的名义出手,敢做不敢当。”君既明冷笑一声,“太衡宫是这么教他的。”   舒徊附和他,痛斥道:“一群庸夫俗子!”   君既明微微一笑。   果然。   当初选择自己教小花的决定是对的。   “但是,他为什么要突然这么做?”舒徊没有想明白,“霞举会没有动静,素问城里的妖气被祛除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是这个时候操纵如此声势浩大的袭击……他和霞举会意见不一致了?”   “他在试探我。”   君既明说道。   “我们在素问城中并未隐藏行踪,大家都知道素问城里来了一位玄清教的修士。霞举会在素问城的摊子肯定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出手的是他,而非霞举会。   君既明笑了起来。   “看来,他是被霞举会推出来当做试探我的棋子了。”   舒徊神色古怪,“但这个锅可是结结实实的让霞举会背上了。”   那个令花讨厌的师弟,挑选了一个“好时机”。   “这样才好。”君既明说道,“可见他们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可以操纵,被攻破的空间。”   他轻声道,“狗咬狗的戏,也很好看。”   说罢,君既明抬头。   妖气漫天,猖狂无尽。   居高临下的,把素问城当做了这场试探的素材。   擅自更改他们的命运,却没问过他们是否愿意。   ……没有这样的道理。   君既明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按住剑柄。   只觉心头火烧。   他手中的剑,是有名字的。   在镜明城中,他为这柄剑取了一个名字:   剑名济世。   取的是“济世者,时局不能仁,当以杀取义也”之意。   持剑后,他亦在镜明城悟得一招剑式,名曰落红尘。   以一剑化作红尘帐软烟罗,是至柔至极至冷至无情的问心剑。   勘破红尘幻梦,自渡不悔。   而如今。   君既明站在素问城的高楼上。   往下看,是城中芸芸众生百态。   往上看,是曾为故人的敌手,妄图以身代天,摆弄城中众生命运。   济世清鸣。   冷光骤然从剑鞘中并发而出!   剑身映照出君既明冷淡的眼。   回首前生种种,他不曾后悔。   心中却有恨。   亲身经历六百年后的世道,看清从前身边过客的面目……并不能将这恨意消散。   虚情假意,幻梦无情。   如他,如众生,如九州,似乎都是天平上可以被称重的筹码。   但这样,不对。   不对,就要改。   他不为自己而恨。   这一剑,亦不为他自己而出。   剑光如疾电,如惊雷,如骤雪。   出则不悔,去而不返。   伴随着剑一同去的,还有君既明的一句话:   “——请君,试剑!”   我是谁?   我究竟是不是死而复生的君既明?   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答案皆在剑中。   想要知道,大可自己来寻,而非躲藏在幕后耍弄阴谋诡计!   剑鸣声响彻了素问城。   全城的人,无论在哪儿,都听到了。   拔剑出鞘!   地上的人驻足,停留,不约而同的抬起头。   于此时,于此刻,见到君既明朝着天空挥了一剑。   这一剑,摒弃了一切花里胡哨的技法,只有剑的本意。   我是谁?   我为什么习剑?   我为何而执剑?   我知我是我,方不悔,方自渡,方自红尘中出。   见到君既明挥出的这一剑时,若是故人,便应该明白: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姓甚名谁。   他手中的剑换了,但心中的剑没有换。   问一剑。   始知六百年魂梦,应是君归!   这一剑,极其的凛冽。   是在向藏在妖气背后的妖宣告,君既明回来了。   问九州四海,踏尽琼台雪。   君既明的名字,君既明的剑,理当第一。   破开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妖气,此剑直取最核心的一点——   正是那虚空中不断输送妖气来素问城的源头!   勘破迷雾,确信为敌人,当杀之。   是济世者不可少的杀心。   这一剑,十分的温柔。   此乃济世者常怀的一颗慈悲心。   是要素问城里的无辜之人,都能够在妖气侵蚀中活下来,恢复本来的面貌,拥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机会。   而非无知无觉落在棋盘上,不明不白丢掉性命。   无辜者,不应枉死。   在君既明出剑的这一瞬,萦回谷中习得的逆仙为凡之术,原本迟迟无法应用在妖气祛除上的道术,忽然与他的这一剑融合了。   勘破一切外在,人之所以为人,经脉血肉,神魂思想……外来之物与人体内本就有的东西,界限是如此的分明。   又怎么会割舍不开呢?   君既明悟了,这一剑亦悟了。   凛冽的剑光向上、向天空,遮天蔽日的妖气天幕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温柔的剑光向下、向百姓,于落下的一瞬间,驱使人们体内的妖气离体。   妖气离体的刹那,凡人陷入昏迷,修士仍然清醒。   他们……活下来了!   君既明仰头,紧紧盯着妖气天幕上被他划破的那一道伤口,忽然笑了。   他轻声说道:“这一式,名为悟真。”   是他复生以来,挥出的第二式剑招。   于素问城中,悟得本真。   悟济世者,杀心与慈悲心缺一不可。   悟生灵万物,摒弃躯壳的内里本质。   是勘破红尘万劫,直取万事万物真理要义的一剑。   亦是没有技巧,平铺直述的一剑。   至简即至繁。   千难万劫,唯我一剑来破。   紫府神台,仙基之上。   小花安静的睡着了。   他在紫府神台之中的长生花化形,被君既明的灵力包裹着,裹进了一颗圆滚滚的金丹里。   挥一剑,悟真道,直取识微境大圆满。   而后,毫无障碍,入金丹期。   君既明感知到神台里的情形,心中安定,继续朝着天幕那道破口说道,“如今,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天幕中的幽蓝妖气凝固了,不再流动。   他以识微境挥出的一剑,却是无意中凝练了他前世神识的修为境界,重创了那位幕后躲藏的妖族。   ……他从前的,师弟。   君既明的剑依然不曾收回来。   他持剑而立,迎风飘飘。   明明应该听不到的,但他似乎确实听见了——   听见了,自那天幕之后,万万里外的妖族中传来的大笑声。   .   妖族禁地。   盘膝端坐在阵法之上,全力催动妖气流向的妖皇吐了一口血。   有感应一般,他左边心口处的衣裳,被划破了。   是剑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妖皇仰天长笑,愤恨、苦恼、愁怨……千思万绪涌心间,“原来——”   他轻轻说道:“原来,真的是你啊。”   嘴角的血还在流淌。   他发现自己的血是冷的。   “原来……真的是你啊,师兄。”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这样能够看到素问城里的光景,能够亲见那一剑的惊雷骤雪。   我见此一剑。   始知六百年魂梦,是君归。 第95章   素问城中。   被君既明一剑破开的妖气天幕,在凝固一瞬息后,又开始自动愈合。   ——幕后的妖不打算停手。   他分明是想要把君既明诛杀在此地。   但君既明的那一剑,到底还是把妖气传输的通道斩断了。   幕后的妖没有办法再通过这个虚空通道把妖气传送来素问城,能够调用的力量,只有素问城里现存的妖气。   自人体内分离出的妖气,飘飘升空,想要和天幕里的妖气汇合,若非幽蓝之光诡谲,此情此景甚美。   妖气蠢蠢欲动,又有复苏的迹象。   悟真一剑,只剥离了人体内的妖气,却并非彻底的把妖气消灭。   你还能挥几次剑?   你破得开天幕,斩得断通道……可是,能够把我的妖气彻底粉碎消灭吗?   君既明立高楼,手持剑。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恶意。   .   妖族禁地之中。   妖皇大笑过后,恢复了平静。   只见他不声不语,闭目调息,继续驱使妖气们前赴后继。   他乃妖皇,天下妖气同出一源,自然也要与妖族一样听他调令。   左右被他屏退,妖皇进入禁地时,是一个人来的。   所有人都被他拦在了禁地外面,不得进入。   包括消息。   “离护法,妖皇陛下还未出来吗?”   守在禁地外面的青年摇了摇头,“没有。你先回去吧,等殿下出来了,我会告知你。”   问话之人脸色不大好,他是个年轻的妖,在妖族的地位比离护法要低一点,离护法并不怕他。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身侧的宝车,里面坐着一位妖族的长老。   他所在的派系正属于这位长老。   宝车帷幕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咳嗽声,“离奴,既然陛下现在有事,请你告知他,忙完后来一趟长老殿。他擅自启用禁地阵法,调动妖气,要给我们一个解释。”   “解释?”青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陛下何须向你们解释。”   宝车中的声音却说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是陛下,为何还唤他殿下?”   “我与殿下自幼相识,情意不同。”青年冷淡解释道,“无论殿下换了何种身份,都是我的殿下。”   “是么?”宝车中的长老却是笑了一声,轻蔑道,“我唤你离奴,你唤他殿下,为什么这么喊,你我心知肚明。莫要真的被自己的谎话欺骗了……离奴,那不像你。”   青年皱起一双漂亮的眉毛,“我会告知殿下你来过。”   “好,很好。”帷幕后的人影似乎是点了点头,“你知情趣,这是最好的。”   只需费口舌,不用动手。   端坐在宝车之中的长老拂袖,宝车腾空而起,席卷起那位问话的年轻妖族,一同不见了身影。   只剩下青年守在禁地外面了。   离奴望着宝车远去的方向,冷嗤一声。   他会好好的把这位长老的话带给殿下的……至于后续殿下要如何做,与他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   若是殿下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也是殿下理解错了传话的意思。   青年低垂眉目。   他讨厌离奴这个名字。   而殿下啊殿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如霞举会所想,对素问城的君长明进行了试探。但这个试探的时机,不早不晚,正在妖族摆脱了中道神州的怀疑后。   中道神州的人只知道素问城的妖气卷土重来,可不会管妖皇进入妖族禁地做什么事情。   顺理成章的把这口锅扣在了霞举会的头上。   离护法觉得,妖皇是故意的。   但他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话,要说给霞举会听么?   思忖间,离护法决定缓一缓——   在霞举会的眼中,他他是一个依附妖皇存在的护法。妖皇的事情,只要妖皇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没办法给霞举会通风报信。   若是……   若是有一天,妖皇与霞举会决裂了,我该去哪里呢?   这是他第一次思考未来的问题。   当离奴的时候,容易饿肚子,有殿下后,饿得少点了,但也有。   成为妖皇麾下护法后,他才彻底丢掉了离奴的名字。   但想要唤他离奴的人,还是可以这么喊他。   妖族禁地,人迹罕至,是一个思考妖生的好地方。   那位长老走了后,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过来了。   离护法在这个好地方开始了他妖生的第一次思考。   霞举会里的氛围却没有那么好。   “他疯了吗!”   青衣儒生愤怒拍桌,一贯坚持的书生气度被他抛之脑后,“为了试探君长明,竟然在素问城投射那么多的妖气!”   属下:“……”   默默低头不言语,任由青衣儒生拍案怒骂。   “冷静点。”   与青衣儒生同桌而坐的一位紫红袍中年人劝道,“他是个疯子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紫红袍中年人平静道:“自己选了合作对象,就要自己承担后果。”   “……”青衣儒生无语片刻,“对,我知道他是疯子。但君既明死了六百年,他还能这么疯?”   紫红袍微微一笑,“无名渊的舒徊比他更疯。”   青衣儒生皱眉,“舒徊是君既明唯一的徒弟,是坚定的君既明派系,与他不一样。”   思及此,青衣儒生冷声道:“要重新评估他的立场了。”   “不。”紫红袍却摇了摇头,“他绝对是希望君既明真的死了的人。”   “你是说……”   青衣儒生想起了从前听闻的消息,低头思索了片刻,拊掌道,“我明白了。可他涉及到君既明有关的事情便如此胡来,是计划中的不稳定因素。”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说,修士真的有机会死而复生么?君长明……莫非真的是君既明的轮回转世?”   “他与君长明交过手了,问他即可。”紫红袍说道,“他没有理由为君既明隐瞒。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我鞭长莫及,还是来想一想,你该怎么给明河真人回话吧?”   在妖皇催动妖气,重新袭击素问城后没有多久,中道神州的问责令就飞去了太衡宫。   前脚太衡宫为妖族做了保证,确保妖皇与此事无关,后脚素问城中就爆发那特大规模的妖气侵蚀……   很难不令中道神州多想。   而中道神州的问责令,则是狠狠地在明河真人、在太衡宫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明河真人与太衡宫丢了面子,必定心中不痛快。   安排妖皇去试探君长明的事情,青衣儒生并没有告知明河真人。   “……”   青衣儒生沉默片刻,说道,“他恐怕焦头烂额了。”   中道神州不好对付。   “我们才是真的要焦头烂额了。”紫红袍说道,“就在刚刚,中道神州把霞举会通缉令的等级往上提了一等。”   青衣儒生沉着脸,“我们不好过,妖族也不能好过。”   他们只是因为利益站在一起的盟友,不是能够为了彼此交付生死的战友。   “我去和明河真人解释。”青衣儒生瞬息间拿定主意,冷静道,“我会告诉他,妖皇因为一个与君既明相似的人发疯了,擅自催动妖气攻击了素问城……让他找妖族算账去吧。”   他冷笑一声,“我们霞举会可没想继续对素问城动手,这个锅我们不能背。”   紫红袍点了点头,肯定道,“可,就这么说。”   .   素问城外。   元鸿志站在云间,面前是他自己用灵力化成的罩子。   笼罩住了整个素问城。   就在君既明出剑的刹那。   元鸿志亦有所感。   “……好剑。”   他盯着猛然震动的罩子,手中酝酿了灵气,准备随时修补——却没派上用场。   里面那位出剑的修士,十分有分寸。   那一剑,虽阻断了妖气继续传输,却没有破坏元鸿志的灵力罩。   掌心中的灵气消散,这回,元鸿志是真心实意欣赏里面的那位修士了:“好剑!”   会是谁?   山关、素正持皆非擅剑之人。   ……莫非,是山关汇报中提到的那位,玄清教的修士?   山关说,那位玄清教修士确实佩有一柄剑。   元鸿志拧了拧眉。   这位君长明,不仅仅是玄清教的人。   还和桂小山一起破获了镜明城的暗窟一事。   依照自己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君长明与桂小山是好友。   嘶——   元鸿志倒吸一口冷气。   青云真人会来吗?   山关说君长明可以联络上青云真人,而青云真人至今未露面,是因为君长明可以解决素问城里的麻烦?   希望真的是他想的这样。   而非君长明年少轻狂,认为自己可以解决这个大麻烦,就没有去打扰青云真人。   又逼退了一位想要凑近打探消息的人,元鸿志眉头不展,早想到君长明与桂小山的关系,他便应该用化身进去一趟的。   当时没有想到,如今便只能在外面等待里面尘埃落定了。   总不能把灵力罩打开,只为了让自己的化身进去。   太奢侈。   “哎……”   元鸿志长叹一口气,继续站在灵力罩外面充当保安。   他隐约可以感知到罩子里面的情况。   那位修士,还在出剑。   可山关说他只有识微境。   他又可以出多少剑? 第96章   一剑悟真,入金丹境。   金丹境的君既明,能挥出比识微境更多的剑。   ——前提是,他出的剑是有用的。   但见素问城高楼之上。   面对扑面而来的妖气,君既明又出了九剑。   素正持仰着头,望着这一幕,满怀复杂地说道:“少年英才。”   “虽然妖气没有消散,但是侵蚀的进度被君道友的九剑逼停了。”山关眼力好,分析着现在的情况,“他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   山关回忆起最开始那一剑,“后续的九剑,不及最开始那一剑惊艳。‘悟真’,不曾见过的剑招,是他自己创的剑法?”   “天纵之才,不能以常理度之。”素正持也在为悟真一式惊叹,“那不是一位识微境修士能够挥出来的剑……”说到此处,他转为神识传音,“在君长明挥剑之时,我感受到了堪比渡劫境的力量。虽是昙花一现,却能感受到那力量从君长明身体中奔涌而出,沿着剑光而去。”   他能感知到的事情,山关也能感知到。   山关眸光闪烁,回以神识传音,“应当是青云真人留给君道友的护身符吧?”   说罢,他扭头看向素正持。   素正持心下稍定,微微颔首,与山关相视一笑。   他们二人能够达成默契,是最好的。   之后,就用这个借口和外界解释。   “君道友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我们不可辜负。”素正持说道,“总有些事情,是明知难为还要为的。”   山关点头肯定,“素家交给你,其他的人,我来调配。”   他去调集城中除了素家以外的还可以用得上的力量,素正持则是沟通了素家上下,统一行动。   此时。   平安兄妹两,依然待在清福的身边。   大哥哥上去的时候说了,要听这个会变脸的哥哥的话,小平紧紧牵着妹妹小安的手,安安静静的看着君既明出剑。   “大哥哥……好厉害。”   他年岁还小,从未接触过修行的事,只能看出来一些浅显的东西。   “天上的妖气被大哥哥的剑吓到,都不敢动了!”   九剑已过,高台上的君既明没再出剑。   清福喃喃自语:“好厉害的剑。”   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剑可列第一。   小平苦恼,“我努力看了,但是没有看清。”   清福一愣,哑然失笑,“我说的看清,并非是要你看清剑招——看清怎么出剑的,没有意义。看清楚剑招背后的东西,才是有意义的。”   只听他说道,“剑招随时都可以换,但只要把剑招背后的东西学会了,吃懂了,你也可以随心出剑。该叫什么呢……剑意,剑心……罢了,世人喜欢给这些玄妙的东西取名字,这不重要。”   小平似懂非懂,“噢……”   他仔细回忆。   大哥哥出的剑。   心中懵懵懂懂的有一点感悟。   小平扭头,把目光投向清福,“会变脸的哥哥,你也是剑修吗?”   清福一怔,摇了摇头,“我不是。”   “那你是医修?”小平想到这个哥哥推荐自己当医修。   “……”清福无奈,再次摇头,“我也不是。”   小平疑惑道,“那是什么呢?”   “我记不起来了。”清福说道,“或许,我从前是个读书人。”   清福客栈悬挂的那副墨字,没有书法功底写不出来那么好。   清福觉得自己的猜测挺有依据的,“嗯,我应该是个读书人。”   “读书好呀。”小平晃着自己的小脑袋,“接济院也会教人读书。”   小平觉得读书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带着妹妹在接济院旁听过,也见到过书院里的学员们穿着整齐,听到过书院朗朗读书声。   书院里的学生就不说了。   接济院中的孩子,衣食住行全是接济院自己出的钱——而接济院在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后,还要让他们读书。   读书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平眼睛一亮,“变脸哥哥,你可以教我和妹妹读书吗?我可以帮你干活,我很能干!”   他的余光扫过清福飘忽的衣角,那儿一直若隐若现的。   “如果你有不方便出面的事,也可以找我来做!我的嘴巴很严,不该说的事不会说的。”   清福笑了笑,“我叫清福。”   “噢……清福哥哥。”   小安眨了眨眼睛,和她的哥哥一起喊道:“清福、哥哥。”   清福……   清福客栈!   “清福哥哥,你认识清福客栈里的人么?”   清福思索了片刻,说道:“我是清福客栈的老板。”   “!”   小平仔细打量他,哪里都和他见过的清福客栈掌柜对不上号,“掌柜好像不长你这样……”   “你忘了?”清福提醒他道,“我会变脸。”   “对噢!”小平恍然,“那清福哥哥,我在很多客栈里都做过零工,你们客栈还招人吗?给吃饭就行。至于读书……可以等你有空的时候再教我们读书。”   他垂着头,“其实,我和妹妹不一定能读懂。”   “……”   清福心中一叹,学着君既明的办法,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已经很厉害了哦。两个小孩能把自己平平安安照顾长大。”   小平抿唇,微微笑起来,露出了脸上的小梨涡,“阿姐帮了我和妹妹很多……不知道阿姐在家里面怎么样了。”   说着,他眼中有些担忧。   阿姐应该没事……   上一回妖气来袭的时候,他们待在家中,并没有被妖气侵蚀。   家中应该是安全的。   只是……   城中的妖气这么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妹妹依然幸运的没有被妖气感染,他短时间内也不敢回家了。   万一他们把妖气带回去了呢?   因此,小平决定自己和妹妹要继续待在素问城里面。   待在兄妹两身边,清福只觉得自己的躯体凝实了许多,心中想要追逐执念的欲望淡了,头脑清醒了不少。   过去许多年,他困守一地,独自唱着乡歌,收集素问城里大大小小的执念,却都如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他没有等到说好会回来的人,也渐渐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事情的。   来路渐远,归途无期。   清福客栈的清福,只是一个孤魂。   眼见小平藏不住的担忧,清福默了一瞬,说道:“你……你家阿姐,定然……”   他突然不说话了。   小平疑惑,望向他,发现他十分惊讶地望向了大哥哥在的高楼。   大哥哥又出剑了吗?   同一时间,他的衣袖被扯动,是小妹。   小安空着的手抬起来,指着高楼,示意哥哥去看,“哥、哥哥,姐姐!”   “?!”   小平错愕。   在听到妹妹说话的一瞬间,他就抬起了头,重新看向了高楼。   那里……   多了一个好熟悉的身影。   朝夕相处八年,他仅凭背影就能认出来。   “阿姐……?”   阿姐为什么在这里?   她和大哥哥,不是只见过一面吗?   “……”   .   高楼上。   以九剑结成的剑阵逼停妖气后,君既明便暂时收剑了。   他要运功调息,以备不时之需。   说不定什么时候,妖气又开始波动,需要他出剑镇压……他只有金丹境,使用灵力还是需要精打细算的。   对面隔空操纵妖气的妖可不止金丹境。   直到鼻尖传来一阵香火的味道,君既明才睁开眼睛。   “道友,你来了。”   君既明率先开口,同来人打了招呼。他语气平静,对来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道友。”   来的人,是他与小花在碑林中过的那位素衣女子——亦是平安兄妹两的姐姐。   素衣女子拱手,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道友点拨之恩。”   “你想起来了?”君既明问道。   “不错。”素衣女子点头,“见过道友的第一剑后,我全都想起来了。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君既明:“悟真。”   “……好名字。”素衣女子说道,“悟真一剑,领我悟前生种种,揭开了我眼前的迷雾,倒是叫我知道了我的来处。”   君既明默然。   却是素衣女子主动开口做了自我介绍,“虽然我并非她,但……道友可唤我‘素问’之名。”   “你是素问死后化作的灵族?”君既明说道,“此前,我只是有猜测。直到你出现,这猜测才算水落石出了。”   听到君既明的问题,素衣女子有几分怅然,“我有她的记忆,却不知我能不能是她。”   她简单说道:“我应当是在香火中诞生的灵族,由素问金身化形而来……承接了素家的因果。真正的素问,在她割肉放血时就已经死了。您说,我该如何定义我自己呢?”   素衣女子疑惑不解,“我不是她,却有她的记忆。我是她,却是一位香火化形的灵族,没有人族的血肉。”   “一切种种,唯执而已。”君既明淡淡说道,“你是灵族,亦是素问的执念。正是她的执念,才会叫你从大火中获得灵族之躯,指引你庇护平安兄妹。”   他直视着素衣女子的双眸,说道,“悟真一式,你记起来的是属于素问的记忆,这些记忆本就存在你的灵识中。灵族也好,人族也罢,又有什么分别呢?”   素衣女子恍然的目光中,君既明又说了一句话。   叫她如梦初醒——   “如果你不是她,你为什么在此时此刻会出现在我面前?”   闻言,素衣女子怔怔。   落下两行清泪。   今日方知……   我是我。 第97章   是啊,这位玄清教的道友说得对。   如果自己不是素问,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君既明一句话,振聋发聩,拨云散雾,叫素衣女子不再迷惘。   自己出现在这里,是素问的选择,也是她本灵的选择。   她们本就是一样的。   素衣女子拿定了主意,果断开口说道,“眼下正是素问城危急存亡的关头,道友做得够多了,接下来,请让我为素问城再尽绵薄之力吧。”   她双眸灿然,“这是素问的愿望,也是……我要完成的因果。”   尚且是金身的时候,她在素问庙中端坐,接受了数百年的香火熏陶,起初是为了回应素家的愿望,而后变成了感受响应素问城百姓的愿望,许他们平安无疾、健健康康,叫他们不必面对人劫,坦然接受了百姓数百年来上供的香火信仰,终于自金身化形成灵,长出了一双可以行走的腿,拥有了素问的容貌。   暗中积累的因果,已经不是寻常事可以结算得清的了。   素衣女子轻叹一声。   无论如何,因果都到了结算的时候。   假如现在想要躲避……便会在未来迎来更加猛烈的劫数。   事到临头,躲是躲不掉的。   唯有面对。   君既明微微颔首,只问了一个问题,“能活下来吗?”   “……”素衣女子一怔,读出了君既明简单一句中的关心,缓缓笑起来,“嗯,当然是可以的。小平和小安,还在等我回去。”   君既明的视线落到了清福和平安兄妹所在的那处,“他们已经看见你了。跟他在他们身边的,应该是你的一位故人。”   素衣女子淡淡的怅然,“是啊,他……确实是我的一位故人。”   心念几度流转,素衣女子凝眸,却是隔空将陪在平安兄妹身边的清福抓了上来。   还在惊愕之中的清福,猝不及防转换了地方,双手紧急整理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素衣女子淡淡笑了笑,凝视着清福的本来容貌,“我需要你的帮助。”   二人相顾无言,欲语还休,显然有许多话想要说。   君既明微微一笑,体贴道,“我下去看顾平安和城中百姓,这里妖气的处置,就交给二位道友了。”   他翩然收剑下落,径直落到了平安兄妹的面前。   “大哥哥!”   小平抓住他的衣袍,“阿姐来了。变脸的哥哥也上去了。”   他的腿在打颤。   君既明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姐姐去做她必须要做的事情了,变脸的哥哥和她认识,去帮忙去了。”   “他们果然认识……”小平说道,“可我之前问的时候,变脸的哥哥说他不认识阿姐。”   “时空玄妙,不是言语能说清的。”君既明说道,“他回答你的问题时,不认识你的阿姐。可是他们从前认识,未来也认识,只是在你问话的时候,还是陌生人罢了。”   “好复杂。”男孩小脸凝重,“等我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么?”   “嗯,想不明白的事情以后再想。”君既明安慰道,“世上的事情不必非要立刻问个清楚明白。我们在这里等一等,等会就能回家了。”   “那……大哥哥。”小平小声地问道,“阿姐会和我们一起回家吗?”   君既明看着他。   小平眨了眨眼睛。   他表面上问的是会不会一起回家,实际上问的是……阿姐能不能活下来。   小平低下头,去看自己被缝补过的衣角和鞋子,“阿姐要去当大英雄,但我想她能够回家。”   他喃喃道,“是不是我太任性了?”   “……”   君既明沉默了好一会,方才说道,“你不任性。”   “不任性么?”   “嗯,这是人之常情的想法。”君既明说道,“刚才你家阿姐和我说过了,你和妹妹在等她回去,她一定会回来的。”   “那就好!”   小平瞬间开心了,“我和妹妹等阿姐。”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努力的在看高楼上的阿姐,想要把阿姐的英雄风姿牢牢记住,“阿姐果然是个厉害的大人物呢!”   “无论什么身份,她都是你们的阿姐。”君既明说道。   “嗯!”小平用力点头,“阿姐就是阿姐,和她的身份没有关系。”   要说他真的八年来一无所知吗?   ……倒也未必。   只是下意识的忽略了。   他不想失去自己和妹妹的阿姐。   君既明微微笑了笑。   失去记忆的八年,对素问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令她收获了一段真挚无虚的亲情。   ……比起虚情假意的情感,要好上许多。   可惜,他不曾体会过。   他以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却在重生后了悟了那些关怀背后的趋利性。   君既明斜斜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看向素衣女子和清福所在的高楼。   此时此刻,地上的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里。   山关和素正持也见到了。他们心中有疑惑,但出于对君长明的信任,他们选择了观望——   君长明主动下来,把高楼的位置让给了素衣女子,肯定有他的道理。   危急关头,他是不会开玩笑的。   下方的目光汹涌如潮,素衣女子淡然处之,全不在意。   她在打量清福。   阔别……   阔别多少年了?   一时之间,她竟然说不出两人具体分别的年数。   太久太久了。   她沉默了一会,颇为艰难道,“好久不见。”   听到她生疏的话语,清福突然笑了起来,“素问道友,是我在等你。你如今重获记忆,是好事……不至于和我生疏吧?”   素衣女子垂眸,说道,“拖累你在素问城等我,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我是自愿等你的。”清福说道,“素问道友,不必挂怀。”   说罢,他用抑扬顿挫的语气朗诵着他唱过无数遍的歌,“望来客,来客去日苦多。送归人,归人要归他乡。杨柳依依别,何日共我还……素问道友,昔日你要去救人,我折柳枝送你,今日再相见,杨柳不在,只剩旧故。”   他笑了笑,“还是最开始,刚来素问城时,认识的你比较有趣。”   素衣女子一怔,旋即说道,“那个素问,不会回来了。”   世事打磨,人情雕琢,浪潮汹涌。   纵然是故友相见,亦如新识。   她心中平添了几分惆怅,却知道此时最重要的事并非感怀,“我方才那句话,是真心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到这儿,清福真心茫然,“……我?可我,应该只是一个读书人,能帮你什么呢?”   素衣女子看着他,恍然大悟。   原来,他不曾全部想起来。   为什么?   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的执念太多太杂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吗?   素衣女子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素问是个医修,其实很无趣的,常年和药草打交道。”   清福点了点头,“这我记得。我还记得,我们是在药铺里认识的,然后……”   他停顿住。   然后……   然后干什么了?   “然后,我们吵了一架。”素衣女子微微一笑,颇为怀念,“因为我们两都要买一种草药,而这种草药,在全素问城所有的店铺里只剩下一棵了——就在我们的面前。我要用草药入药,你要用草药入阵,都不肯退让。”   清福:“入阵?”   随着素衣女子的话,昔年的回忆似乎从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栩栩如生,极为生动。   仿若昨日。   除了他和素问的初见外,还涌现出了一些别的记忆。   符文,阵法,研墨……   漫天抛散的符纸,玄妙无奇的阵纹……   “我……是个阵法师?”清福用非常犹疑的语气问道,“对么?”   “……嗯。”   素衣女子望着他,目光和缓,“我们打了一架,你输了半招看,草药落到了我的手里。但你我不打不相识,你是离家游历的阵法师,正在研制的阵法一定需要那一味草药。只是那草药难寻,你决定暂且留在素问城。”   “我……”   越来越多的,属于他自己的回忆浮现,清福恍惚说道,“我想起来了。”   他说道,“清福客栈那一块地,本来是你在素家的私产,你让我暂住在那儿,我们签订了一份短期租约。”   素衣女子笑了笑,“但是后来将要分别时,我把它送给你了。”   “……是啊。”清福声音轻飘飘的,“在之后,我把他改建成了客栈。”   “取名清福。”   一问一答中,清福如梦初醒。   “原来我不是一个读书人啊!”   “……”   素衣女子失笑,“你自然不是专门的读书人。书法造诣是在阵纹和符篆刻画上练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清福喃喃,“我是一个阵法师,清福客栈里我布置了阵法……”   “嗯,你是一个阵法师。”素衣女子说道,“还是一位,特别厉害的阵法师。”   她看着他。   “可以理解了么?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想偿还因果,还想活着回去。   虽然贪心了些,但总要试试吧,对么?   清福颔首,坚定道,“义不容辞。”   千山万水,此去经年,情谊未改,仍是故友。   当赴约。 第98章   清福答应得果断,随后疑惑道,“我该怎么帮你?”   素衣女子俯视着素问城的街景,淡淡说道:“玄清教的那位道友切断了妖气的输送渠道,因此,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将素问城中的妖气全部消除,便可解决素问城的生死危机。”   她的目光落到了浑然不觉的素正持身上,沉默几秒,“素家的青木药脉,自我而始……历经数千年,或许,也应由我而终。接下来,我会催发青木药脉的所有力量。”   素家的记载其实少了一部分。   青木药脉并非素家天生就有的。   在回忆起前世种种后,素衣女子已经清楚了素家青木药脉的来历——那是她面对素问城的怪病,不断钻研炼制出解药后,天地给予的回报。   她以血肉为引,以不顾自己的真心救人,为此丢了性命,这是她种下的因。素家历代多行医救人,这是素家种下的因。   两因相合,方才有了素家的青木药脉世代相传。   数千年后,造就了如今的苦果。   想到此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霞举会对素家的觊觎并没有错。”   拥有青木药脉的人,除了会在医修之路上走得格外顺畅以外,他们本身就是一味万灵药——这是青木药脉的特性决定的。   最简单粗暴的用法,便是以青木药脉所有者的血肉为主药,甚至不需要辅以其他药材,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疑难杂症。   更高阶一点的用法,则是以青木药脉的血肉搭配其他药材,有针对性的调配药方。   而素衣女子要做的……   是在不损伤素家人性命的前提下,催发青木药脉的药性,将所有素家人体内的青木药脉提取出来,转化为可以与妖气互相冲抵的药力。   药方是现成的。   她送给清福的香丸,正是用这个药方制作出来的。   而此刻,这个药方需要用到的药材,在素问城中有许多——素正和他们研制的初级解药,正需要用到这些药材,山关早就通过各种渠道调配药材到了素问城备用!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素衣女子说道:“稍后,我催发青木药脉药性时,需要你协同布阵。我要在短时间内将药力传遍素问城上下。”   在幕后之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尽可能多,尽可能快的对冲掉素问城里的妖气——然后,素问城的灵力罩就可以撤掉了。   中道神州必然已经在盯着这里。   幕后之人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看向清福,说道,“就用你我相遇之时,你在研究的阵法。那个阵法,后来你研制成功了,并且研究出了逆向阵法,用在了清福客栈,对么?”   “……对。”清福沉思,“若是那个阵法,可以一试。”   他用不了有形的符墨。   但数千年来,他积攒了不菲的执念。   这些执念已经化作了他的一部分。   清福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内,所有因为素问城而起的执念……同样都在希望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对这座浸润了草木香气的城池,对城池里的人仍然心怀眷念。   若有机会——   若是可以——   他们也想守护素问城!   被这股情绪感染,清福不免有些心潮澎湃,却是说道:“舍命陪君子!”   素衣女子展颜一笑,催促道,“既然你我都下定主意,赶快开始吧!”   他们这段对话并没有传出去。   下方的人只见到上面的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就开始了动作,眼花缭乱。   “他们是谁?”   “是哪家的修士么?”   众人疑问纷纷,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也是来救素问城的。   此刻素问城里的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想法:打败妖气,活下去。   君既明余光瞥见了药堂里还能够活动的药修把药材全都拉出来,露天摆放,猜到了这是素正持下的命令。   “君道友。”   当是时,耳畔响起了素正持的声音。   是素正持过来找自己了。   君既明扭头看去,微微点头示意,“正持家主。”   素正持先是看了看挨着君既明站的平安兄妹,旋即再把目光转回了君既明身上,半是疑惑半是怅然的问道,“她是谁?”   君既明笑了笑,淡声道,“你不是猜到了么?”   “猜测只要不说出来,永远是猜测。”素正持说道,“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君既明想了想,代替素衣女子回答道,“她从前有一个名字,只是现在已经不用了。非要说她的身份……她是平安的姐姐,对不对?”   他温声询问兄妹两。   “对!”小平点头,“是我和妹妹的阿姐。”   他警惕地看向素正持,“你要和我抢姐姐吗?你都这么大了!”   不要脸!   “…………”   素正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我不和你抢。”   他只是……   心中百感交集。   数千年以前,素问城在素问的帮助下得以续命。   数千年以后,素问城依然要在素问的帮助下,摆脱生死危机。   ——要他们做什么呢?!   他们存在的意义,难道只是充当观众吗?   君既明若有所思地看着素正持,想了想,问道,“正持家主,如果有一日素家失去青木药脉,你怎么想?”   素正持一怔,“我没有想法。”   “青木药脉好用,你没有不舍吗?”   “没有。”素正持摇了摇头,“青木药脉虽然好用,但是也容易引人觊觎。何况,我素家世代行医救人,靠的并非是体内的青木药脉。君道友有所不知,我素家还有一条祖训,便是不得轻易、主动催发青木药脉的血脉神术。”   说到此,他微微昂头挺胸,自豪道,“我们治病救人,是实打实的看诊开方跟踪药效!青木药脉,终归是身外之物。”   君既明颔首,似乎是在肯定他的话。   素正持慨然洒脱回答完毕,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迟疑道:“君道友,你何出此问啊?”   君既明眉毛缓缓挑起,正欲说话时,感知到了来自天空的动静,又闭口不言了。   他无需回答素正持的问题,因为素正持此刻也已经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雀跃着从他体内跑走的青木药脉。   不止是他,所有的、每一位素家人的青木药脉都雀跃着奔赴了天空。   天空上,素衣女子是阵法的阵眼。   清福以执念为笔,挥毫泼墨,一气呵成绘制了覆盖整个素问城的阵法。   “这是……”   素正持感受着,他体内的青木药脉离开了,飞向了天空,飞向了素衣女子在的地方,飞向了阵法的阵眼,与千千万其余人的青木药脉融合在一起。   地面上,有用药材中的药力也被提取了出来,疾驰升空,围绕着素衣女子的身侧,在她的调伏之下,以最完美的比例与青木药脉的药力合为一体。   阵法运作。   漫天碧蓝的雪花。   纷纷飘落。   落一处雪,消融一处妖气。   素正持怔怔的,伸出手,去接那纷飞而落的碧蓝雪花。   不同于冬季的白雪。   这雪花是青木药脉与妖气冲抵后,自然显现的有形之物。   却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人间的温度融化,重新化作了清清澈澈的雪水。   流淌,在素问城的街道上。   坠落,从素问城的屋檐角。   小安张大了嘴巴,十分惊奇!   “雪!哥哥,雪!”   素问城上一回下雪……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应该是自己和妹妹三岁的时候。   五年前了。   小平同样伸出手,想去接住一片碧蓝的雪花,捧给妹妹看。   但是雪花落到了他的手上,就变成了清凌凌的水。   君既明见状,不禁笑了笑。   手挽剑花,出剑而回。   冷冰冰的剑身上,满布碧蓝色的六角雪花。   衬得剑愈发的锋利。   愈发的冷冽。   小平却是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带着妹妹靠近了济世剑。   小安盯着剑身上的雪花,感叹道:“真好看……”   等兄妹两看够了,君既明才将剑身上的雪花抖落,重新收剑入鞘。   “是啊,真好看。”   这是他复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场雪。   算上前生的日子,其实有许久未曾见过雪了。   可惜……   感受到依然在自己的金丹内沉睡的小花,君既明含笑摇头。   可惜,只有我一个人赏雪。   嗯……倒是可以等到冬日时,和他去北方看雪。   君既明如是想到。   正在他思索之时,素正持已经走出了遮雪的屋檐。   头顶没有遮挡,碧蓝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化作清水,浸透他的衣裳。   不过片刻功夫,他浑身湿透了。   看着茫然的素正持,君既明轻声再次问道,“现在呢?正持家主,你现在的回答还是无所谓是否拥有青木药脉么?”   漫天大雪中,素正持恍然回神。   “我现在感觉……”   他喃喃道,“特别好。”   是一位相伴多年的朋友离开,却走得坦然,以至于他虽然心中空落,实则万分欣喜。   是他知道前路的阴霾扫去了大半,剩下的路,素家人可以自己来走,不必再担忧阴暗角落里突然冒出来的敌人。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第99章   漫漫一场大雪落。   雪落为水。   冲散了素问城里连日来的阴霾。   素问城外,感知到城里妖气消失,元鸿志关掉了可以和中道神州联系的水镜,关闭了灵力罩,飞身疾掠入城。   城里发生了什么?   山关正在素问城里等着元鸿志的到来,详细给他介绍了一遍事情始末。   元鸿志思忖片刻,立即把住了关键点:君长明与素衣女子,还有那个阵师。   高楼之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踪影。   元鸿志问道:“三位侠士在哪里?”   等山关带着元鸿志,赶到君既明等人所在的街巷时,素衣女子已经下来了有一会,和素正持商量好了后续的安排。   见到元鸿志到来,素正持率先迈出一步,拱手行礼:“洲主大人。”   元鸿志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素正持依次为他介绍了三人:“这位是玄清教的道友,君长明道友。这位,是素家先辈因守护素问城的执念而诞生的灵族。这位阵师,清福,是先辈的朋友。”   元鸿志观察着三人的状态,都算不错,略微放下心来:“竟然是这样。怪不得城中妖气忽然就散了。”   他自然是看出来了,除了素衣女子是灵族以外,那位名唤清福的阵法师也不是人族。   只是没有必要深究。   事情到这里就可以收尾了。   他问道:“三位侠士,后续打算去哪里呢?你们为南普寿洲,为素问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我肯定要为三位请功的。不妨等一等中道神州的消息。”   素衣女子看了一眼素正持,她握着平安兄妹两的手——方才,她也已经同兄妹两商议过了。“我准备带着弟弟妹妹去玄清教。”   她不想留在素家。   没有记忆的她,被困在素问城八年了。而如今,她恢复了作为素问的记忆,在催发青木药脉解决妖气危机后,冥冥之中不能够离开素问城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小平和小安只想跟着她,无所谓去哪里。   素衣女子选择玄清教,也是仔细思考过的。   玄清教在灵族里的名声非常不错,她带着小平小安过去,如果兄妹两想要修行,还可以直接在玄清教拜师。   看起来都是好处。   元鸿志点了点头,看向阵法师,“这位……”   早在绘画覆盖素问城的阵法之时,清福就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尚且是青年模样。蓝衣青年思考了片刻,“我还会在素问城停留一段时间,之后,我也会去玄清教。”   他准备留在这里,把清福客栈后续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走。   元鸿志再次点头,“二位不急的话,可以等一等。中道神州的奖赏……”他笃定道,“不会少的。”   君既明淡淡看着他和素衣女子两人说话,心下疑惑。元鸿志似乎没有现在和自己谈话的打算?   元鸿志又同素衣女子、清福寒暄了几句,问过了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素衣女子主动提出来先有事告辞,等他们两带着平安兄妹离开后,在场的人便只剩下素正持、山关、君既明与元鸿志了。   都是自己人。   元鸿志边思索边开口说道,“君道友,你远道而来,不知玄清教内可还都安好?”   君既明一怔,简单回答道:“都好。”   “……”元鸿志轻咳一声,又问道,“您真是少年英才。镜明城的事件结束不久,又来素问城扶危拯溺,实在是菩萨心肠。听闻在镜明城中受了伤,而今可养好了么?”   君既明眸光闪烁。   唔,这位南普寿洲的洲主,似乎对玄清教很关心啊。   他淡淡说道,“小伤,已经好了。”   说话间,他却是突然想起来了,临别之前,桂小山赠给他的圆形玉佩。当时,桂小山说的是,激活玉佩后可以联络南普寿洲的洲主。   只是君既明没有用上这块玉佩。   君既明沉吟片刻,说道,“桂小山的伤也已经养好了。只是青云真人拘着他,不让他下山。”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元鸿志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听到这个消息,元鸿志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关心玄清教。   而是关心桂小山。   可是,桂小山当时的语气,他似乎与元鸿志不认识。   那就是元鸿志单方面认识桂小山了?   接着,元鸿志颇为官方的和君既明聊了几句,说法是一样的。要君既明如果没有急事,可以在素问城等一等,等中道神州的奖赏下来。   关心完三位侠士,元鸿志马不停蹄去了城主府,山关陪他一道离开了。   素正持望着他们的背影,奇怪道:“奇怪,我还以为他会直接去城主府的。”   君既明微微一笑,“左不过是来问了几句话,他是个聪明人,不会追根究底的。”   素正持点了点头,肯定君既明的判断,“嗯,虽然几经波折,但对素家而言,是好事。君道友,元洲主的请赏之言并非虚词,你若是无事,大可以等上一等。”   君既明虚心请教:“有什么说法?”   素正持把元鸿志的来历娓娓道来,“他是中道神州巫家的人。几大世家之中,我不敢说全部了解,但巫家肯定和……他们不对付。元鸿志通过巫家的手请赏,奖赏必然不菲。”   巫家……   君既明:“九疑山,巫家?”   素正持颔首,“对,是他们。”   “如今中道神州几大世家,是巫家当家么?”   听到君既明的问题,素正持想了想,回答道,“巫家近年来确实在各项事务上都很有话语权。不过,也有传言……”   他左右四顾,靠近君既明,小声说道,“也有传言,巫家的至宝丢了,巫家如今是在强撑。不过,只是传言。”   在传言未曾被证实之前,中道神州的平衡就不会被打破。   他“嗐”了一声,“我也不知道那至宝究竟是什么,只是在中道神州做生意的时候,听过这样的说法。说给道友你听一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君既明微微一笑,承诺道,“我不会往外说。”   素正持放下心,关切道:“君道友需要回去休息一会么?你刚刚突破金丹,理应静坐调休蕴养。我去处理素家的事。”   不是每一个素家人都知道自己有青木药脉,但是青木药脉离开他们身体时,灵觉敏锐的素家人应该都有所感。   他要去解释这件事,要去安抚素家人。   也是一场硬仗。   君既明垂眸内视,片刻后说道,“嗯,我要休息几日。这几日若无消息,便是还在修养。”   婉拒了素正持要给他在素家安排住宿的请求,君既明回到了清福客栈。   他租了院子。   要算钱的呢。   不住也要算钱,住也要算钱。   那还是住吧。   回到客栈的独院,便有一阵疲倦之感袭来。   君既明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不过须臾,就睡着了。   一呼一吸间,空中的灵气自然而然进入他的身体,成为他经脉内流淌灵力的一份子,加入他生生不息自行循环的灵气运行路径。   庭前花开落。   君既明已进入了玄妙的悟道状态。   九州四海山河生长,他似乎来到了高天之上,于高天之上向下眺望。   望见了山脉是如何隆起,江水是如何奔流。   日月星辰是如何出现,又如何遵循天地规律起落。   人族,妖族,魔族……   草木虫鱼,花树鸟兽……   一阵风,一场雨,或是一场雪。   天地万物竞自由。   他看见了。   语言演化,文字成型。   九州大地上,城池兴衰,势力迭起。   千年、万年、万万年。   如此,是一个轮回。   他在天上,向人间看了一眼。   这一眼好像很漫长,漫长过了许多生。   又似乎很短暂,只是沧海洪流中的一粒微尘。   看完这一眼,君既明听到了天外传来声音。   那声音在呼唤自己醒来。   ……是谁?   黏黏糊糊的。   他缓慢的,想要睁开眼睛。   但比起视觉,触觉更早的被唤醒了。   君既明冷静分析。   身体的右半边被压住了。   不……   与其说是压,不如说是被缠绕住了。   右边的上半身成了它的地盘,包括自己右手的上臂。   而它还在贪婪的,想要往其他地方蔓延。   第二个被唤醒的是嗅觉。   君既明闻到了花香。   对了……   我养了一朵花。   步入金丹后,花应当也长大了不少。   花是长在藤蔓上的。   缠住自己的,是不是小花的藤蔓?   随着他的想法,第三个被唤醒的是听觉。   藤蔓缠紧时,与衣料的摩擦声。   嗯,是隔着一层布料。   君既明忽然有些想笑。   胆子真小。   最后被唤醒的是视觉。   君既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床帐的顶部。   花的动作停了。   “……”   君既明抬起左手。   活动自如。   摸了摸缠在自己身上的藤蔓,态度自然道:“我睡了几日?”   舒徊过了几秒,才回答他:“既明哥哥,你睡了七天。”   自己的小动作没被发现么……   还是不在意?   “七天。”   君既明说道,“有点久。”   舒徊晃了晃花瓣,“嗯,素正持派人来过一次,我挡回去了。”   “唔,我知道了。”   君既明坐起身,惊讶道,“小花,你长大了。” 第100章   “因为既明哥哥金丹了嘛!”   舒徊不吝赞美之词,连带着不重样的夸了近百句——总之,他能长大,全是君既明的功劳。   君既明听得啼笑皆非,无奈摇摇头。   他没想和舒徊计较舒徊用藤蔓把自己缠住的事情。   ——以前的小花,神智懵懂,不理解人类的话语时,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君既明已经可以坦然接受了。   不过,听着舒徊这么夸自己,君既明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看,有人喜欢我。   简单收拾过后,君既明带着小花一同出门了。舒徊很有眼力见的把肆意生长出来的藤蔓收了回去,只留下君既明右胸上的契纹。   他们是要去见元鸿志。   中道神州的奖赏在三日前便到了,相当爽快,看来商定奖赏的内容并没有花费多少修士老爷的时间。   而且出手极其大方。   从素正持和清福的传音中可以看出来,给自己的那一份必然也不会少。   但君既明已经不是刚刚复生时的君既明了!   ——他现在很有钱!   舒徊的小金库中,也有许多天材地宝、灵宝法器、灵丹妙药。   可以说是一个大型的百宝箱,什么都有。   于是,修炼的外物君既明也不缺了。   话说回来,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君既明前往城主府的脚步非常轻快。   他是一扫刚复生时的贫困了,但钱财这种东西,总不可能嫌多吧?   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元鸿志这几日就住在城主府里,亲自带着山关过了一遍素问城上下的事务。山关是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也是进益良多。   看到君既明的到来,他仿佛是卸下了一个天大的担子。君既明好像是他这座小小城主府的救世主,他看到君既明来了,就仿佛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来了一样,欢天喜地雀跃相迎。   “……”   君既明停住脚步。   这态度……   山关激动无比:“君道友,你可算醒了!洲主一直在等你呢!”   老天爷!   元鸿志身为一洲之主,要忙的事情很多很多,而如今,他在素问城耽搁了整整七天,大有要继续耽搁下去的意思。   山关是真受不住了。   七天啊!   从早到晚,元鸿志把城主府的每一本文书都看过了,甚至就连城主府的一株花草都如数家珍!   怪不得凡人要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山关盼着元鸿志早点走很久了,偏偏元鸿志不走。   旁敲侧击才问出来,原来元鸿志是想等着中道神州的奖赏下来,亲自发给三位道友。   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事情,谁承想这一回中道神州的奖赏发得毫不犹豫!三天前就送到了!   可是……   素衣女子领了。   清福领了。   就差一位君长明君道友,还处于刚刚破境的阶段,在休息。   山关在元鸿志的指点下,工作得殚精竭虑,等得魂不守舍。   总算把君长明盼来了!!   他险些要热泪盈眶,又自己憋了回去,“来来来,君道友,这边请——”   议事厅。   山关把君既明带到后,就退了下去,只留元鸿志在厅内同君既明说话。   元鸿志微微打量了几秒,“气息圆融……看来小友休息得不错。”   君既明淡淡一笑,“是不错。”   “那便好。”元鸿志挥袖,示意君既明看过去。议事厅的花桌上摆着中道神州给君既明的奖赏,满满当当一大桌,颇有眼花缭乱之感。   元鸿志有条不紊介绍道:“十万灵石,为了方便道友携带,是灵砖的式样,一共一百块灵砖,可随时在钱庄等地兑换,也可以直接使用。另有疗伤、复气等各式丹药百匣。考虑到道友你是玄清教弟子,大概率与灵族结契了,另备有九瓶涅元还真液。除此之外——”   他把最后一样事物展现在君既明面前。   那是一道长匣,浑黑无比的盒身,嵌着暗银色的机关扣。   看似平平无奇。   但君既明却认出来了——   这盒身的材料应当是千年雷击木。   用千年雷击木当盒子的,该是什么宝贝?   思索之间,元鸿志已经上前,缓缓把机关扣解开,打开了盒盖。   露出了里面宝贝的真面目。   那是一柄剑。   元鸿志得意一笑:“道友是习剑之人。我观你身侧这柄剑,虽然锋利,但做工有些粗糙,上边的符篆刻制颇为随心所欲,恐怕并不是道友的本命剑吧?匣中这柄剑名曰定风波,是中道神州铸造大家所铸,取千年雷击木木心为主材,百炼千锤而成剑。炼制时没有取用的材料,则是制作成了剑匣,用来盛放定风波。”   “惊雷落,风波定。”君既明望着匣中剑,缓声道,“是一柄好剑。”   “那是自然!”元鸿志洋洋自得,“这柄剑铸造不久,尚是一把新剑。在道友寻觅到本命剑以前,用它足够了。道友,你莫看此剑不起眼,实则是宝物自晦,你可上手试一试——”   君既明定定看了会剑,却是问道:“另外两位的奖赏也是亦如此丰厚吗?”   元鸿志一愣,明明没有其他人,依旧左右环顾四周,方才小声说道:“自是有些微差别。那两位依旧有十万灵石,只不过丹药只有十余匣,旁的没有了。”   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君既明神色古怪,“中道神州,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咳。”元鸿志咳了咳,“这……道友,你我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说得这么清楚呢?”   君既明:“?”   看到君长明脸上疑惑的神色未改,元鸿志怔了片刻,索性挑明道,“这都是走巫家的渠道下来的奖赏。君道友,你和桂小山认识,是加了分的,这次奖赏下来的如此快,也是巫家从中周旋的结果。总之,多余的这些奖赏……”   他迟疑道,“我推测应当是巫家的私库出来的,只是借着奖赏的名头给你。你既然清楚了缘由,莫要和外人……另外两位受奖赏的道友说。”   元鸿志诚恳道,“奖赏丰厚,但这些宝物来历光明正大,绝无不可示人之处。”   君既明若有所思:“原来,我是沾了小山的光。”   元鸿志笑了笑,“我见道友天资非凡,想来也是巫家愿意下血本投注的原因。”   君既明神色淡淡,却是在神台之中和舒徊对话,“小花,你知道桂小山的来历吗?”   桂小山是恒晞带回玄清教的,恒晞闭关了,问不到人,但舒徊还在。   君既明不信舒徊和恒晞没有联系过。   “……”   师尊问自己,算是问对人了。   即使舒徊不大情愿,有几分心虚,却也老老实实说道:“他是巫家主脉的子弟。因为来了玄清教,就改了名字,青云真人赐名桂小山。”   君既明扬眉,“巫家也和玄清教结盟了。”   舒徊想了想,“说不上结盟,只是桂小山来玄清教求学了。”   “但是他隐姓埋名,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巫家人。”君既明说道。   “……嗯。”舒徊帮着补充,“巫家也不愿别人知道他们家的子弟在玄清教修行,而且是玄清教掌教的嫡亲弟子。”   君既明若有所思,“他们的关系怎么样?”   舒徊一怔,认真想了想,“还可以?”他沉默了一会,又说道,“对桂小山来说,来玄清教……是一件好事。”   神台里的谈话只在一息之间。   君既明伸手,在元鸿志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把雷击木盒合上了。   “君道友……”   元鸿志忍不住开口,“你不要定风波吗?”   君长明伸手合盖时,匣中自晦的定风波分明起了亮光!   君长明适合当定风波的主人。   他相信君长明一定也见到了亮光,为什么不要?   君既明脸上没有半分不舍,“我现在所用的剑,很好,不打算换了。”   他拂袖一扫,桌上的宝贝都进了他的储物法宝——   除了装着定风波的木匣。   嗡!   元鸿志:“……”   他都听到了定风波不甘的声音。   只是君长明不想要,他没办法强求。   好在别的东西君长明都接受了,让他对巫家有个交代。   他长叹一口气,“是定风波和道友无缘了。”   君既明淡淡一笑,“它能遇见更合适的主人。”   以自己在剑道上的天赋,毫不夸张的说,只要他愿意,全天下剑修的剑都能与他契合。   只是……   剑又不是灵石,何必贪多。   拿到济世剑,是他刚复生之时的选择。   而今,他虽然暂时没有把济世炼制成本命剑的想法,却也不想换剑了……   另一边,苦思冥想的元鸿志灵光一闪,猛地拍掌,“我知道了!”   君既明讶然看过去,“洲主知道什么了?”   元鸿志大笑一声,似乎对自己的想法颇为满意。他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说道:“不日,琅天阁将举办一场特大型的拍卖会,压轴宝物只能各大势力之间竞价拍卖,不接受个人买家。道友休息的这几日,拍卖会的邀请函应当已经送到了各大势力了。而据我了解到的消息……”   他轻声说道,“压轴的宝物,是那一位的本命剑。”   君既明忽有所感,眉心一跳,“谁?” 第101章   从城主府出来以后,君既明神色凝重。   他还在想方才元鸿志说的消息。   舒徊轻轻说话:“既明哥哥。”   “……”   君既明沉默了一会儿。   “小花。”   “在。”   “……”   舒徊应了声,君既明却是不说话了。   他走在素问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的。他睡了七日,素问城恢复了不少人气,已经有几分未出事时候的影子了。   舒徊耐心等了会,君既明才继续说话,“……我的本命剑,为什么会出现在拍卖场?”   他十分疑惑。   舒徊也十分疑惑。   他当时没有找到师尊的本命剑,以为本命剑随着师尊的逝世一同剑碎了。此后六百年,亦不曾听闻过师尊本命剑的消息。   今日在素问城乍然听到元鸿志的话,舒徊都狠很惊讶了!   师尊的本命剑没有碎?   并且还被人拿出来拍卖换钱!   可恨!   拿到师尊的本命剑不该供着吗!   如果拿到的是他……   舒徊摇了摇头,把杂念甩走,“不知道。但是既明哥哥,无论如何,我们去现场看一看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了,对不对?”   这是从前君既明劝导他的话,如今舒徊也这么同君既明说,“既明哥哥,我们在一起。”   ……还有游负雪、恒晞。   舒徊没说出来,但心中暗暗在盘算了。   如果真的是师尊的本命剑,如果他们身上的灵石拍不起……那就只能把游负雪摇过来付款了。   想到这儿,舒徊可惜道:“那柄雷击木剑拿来换灵石,肯定能换不少。”   君既明被他逗笑了,“已经推辞,不必在想。况且,定风波不好出手——这么显眼的剑、剑名,若是要卖掉,巫家会知道的。”   是巫家特意相赠的剑,他却要卖掉。   岂不是结了仇?   听了他的话,舒徊心中松快,“还是哥哥聪明!”   君既明又笑,凝重的神色一扫而空,“好啦。”   一番对话,他的心绪重新平和下来,“我们给青云真人去信问一问情况吧。”   城主府中,元鸿志和他说的是,小道消息传言太衡宫大师兄君既明的本命剑是琅天阁本次特大型拍卖会的压轴拍品。而且琅天阁已经在广发邀请帖了。   若元鸿志所说的是真的,玄清教应当也收到了琅天阁的邀请帖。   直接问一问青云真人就知道了。   回到清福客栈,君既明立刻用水壁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给青云真人的,主要是问他琅天阁拍卖会是否确有其事,是否真的会拍卖君既明的本命剑——反正青云真人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直截了当的问没有关系。顺带着把素问城后续的事情安排说了说,巫家照顾特意多送了奖赏的事也说了,又顺便告诉了他自己劝说了一个灵族、一对兄妹来玄清教,要请他安排。   第二封信是给桂小山的,主要是告诉他自己拿到了中道神州的奖赏,并且巫家在其中插手,以至于给自己的奖赏格外丰厚。   等待两人回信的时间里,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素衣女子准备带着平安兄妹启程离开了——元鸿志要回洲主府,她们正好搭上便车,跟着元鸿志一起去南普寿洲的出城,到那就可以借助洲主城的传送阵,直接辗转传送到西梧洲境内。   比他们姐弟三人单独赶路要安全、方便得多。   虽然费用贵了一点,但是拿到中道神州的奖赏后,传送阵费用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既能省时间,又能更安全,何乐而不为?   因为元鸿志赶着回去,素衣女子和平安兄妹也不好久留。   素衣女子收拾好行囊,带着平安兄妹先是来见过君既明,再度道谢拜见,寒暄了几句,而后就去见了清福客栈的掌柜,清福。   清福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模样,如今还当着清福客栈的掌柜,不过他已经在物色真正的接班人了。   他想把清福客栈盘出去。   但如果没有人接手……   那就直接关门大吉好了。   清福给自己留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他就去玄清教和素衣女子会和。   .   太衡宫。   闭关的明河真人,亲自过问了素问城的事。   实在是……   妖族在素问城里,往太衡宫脸上扇的这一巴掌太重了。   中道神州甚至公然往太衡宫派遣了一位常驻使者,虽然不是巫灵月,但这位使者也是巫家人。   管晗待在明河真人闭关洞府的山下,随时听候吩咐。   最开始听到青衣儒生的消息时,明河真人不得不承认:以他渡劫境的修为,都为这个消息心跳骤停了一瞬息。   和君既明长得很像的、同样是修习剑法的修士。   连破镜明城、素问城两事……   目的明确,仿佛就是冲着霞举会和霞举会幕后之人来的。   这不能不令明河真人多想。   易地处之,明河真人能够理解妖皇为什么会情绪激动。   可是……   这不是他在自己为他作保后,立刻攻击素问城的理由。   果然。   妖族就是妖族。   空有实力,没有大脑。   不能共谋之。   想带这里,他冷了脸。   而当他终于听到传音讯符另一端,来自妖皇的回答以后,他的脸色就更差了。   “你是告诉我,你得罪了中道神州,你让太衡宫得罪了中道神州,只查探到一个假货?!”   妖皇冷嗤一声,“太衡宫怕中道神州么?”   “不怕。”明河真人毫不犹豫说道,“但这不是你擅自出手的理由。”   音讯另一端沉静了几秒,突然换了语气,“师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您的心中不曾震动吗?”   自从他坐上妖皇的位子后,就再没有用“师伯”这个词称呼过明河真人了。   明河真人本就有几分共情,此刻竟然真的被他勾起了几分回忆往昔的柔情,大有不想与他再计较此事的意味,主动说道,“可惜,修士死而不能复生。你师兄的一身修行,已化作这天地间浩浩灵气……”   说到此处,他竟是微微一笑,“你我此刻吞吐的灵气,说不得就是他身上剥离下来的。”   妖皇:“……”   他莫名打了个冷颤。   “师伯说得对。我已经验证过了,那个所谓的君长明,只是假冒品,比不上师兄一分。”妖皇如是说道,“玄清教是疯了,从犄角旮沓里找出这么一个冒牌货。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动摇我们的心神么?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闻言,明河真人满意颔首,“不错,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听到明河真人这么说,妖皇暗自冷笑一声。   因为要和明河真人对话,他早已把左右护法和奴婢都挥退了。幽暗房间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烛。   他整个妖都隐在黑暗里。   大家一起做的事。   若是师兄真的是来收账的……   也不能厚此薄彼,对不对?   师兄啊师兄。   “君长明有青云真人在背后支持,我隔空操纵妖气与他斗法,没能将他杀死。”妖皇说道,“后续,我定然还会追杀他。”   明河真人一哂。   容不下一个太相似的假冒伪劣品么?   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径自切断了传音讯符。   罢了,那就让妖族冲在前面探探路吧。   太衡宫中有巫家人在,近来要小心一些……   .   素问城。   青云真人的回信与桂小山的回信,几乎是同时到的。   两封信摆在面前,舒徊看着君既明犹豫了许久,伸手向桂小山的信件。   第一封信,看桂小山的。   对于巫家的插手,桂小山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提及自己和巫家的关系,只是叮嘱君既明——巫家这个冤大头送上来,不应该犹豫!巫家送什么奖赏都该直接收下!冤大头主动送上门来,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君既明笑了笑,决定在回信中告知他,巫家主动补贴的奖赏他几乎都收下来了,只除了一柄剑没有要。   后续,桂小山说了些琐事。   他去信问过郁衍了,但是郁衍没有回信,可闲云堂里的机关鸟还在正常运转,没有派新的分店店主过来,郁衍应当没有出事。   再者,琼冬也要下山了!   桂小山不清楚琼冬下山是去做什么,琼冬只含糊告诉了他是要去做一个大任务。   桂小山抱怨了一通怎么自己还没有到金丹境,大家一个个下山游历,显得他平白无故落后了许多进度……   君既明还从他的信中得知了素衣女子和平安兄妹的现状。   她们已经到了西梧洲境内,主动联系了玄清教,正在赶往玄清教的路上。   看过令人轻松的桂小山的来信后,就要开青云真人的回信了。   小花的藤蔓冒出来,攀到君既明的右肩,藤蔓上边开着可爱迷你的小小长生花。   君既明心头一软,摸了摸他的花瓣,打开了青云真人的来信。   青云真人言语简练,和桂小山完全是两个风格。   他简明扼要说了拍卖会确有其事,玄清教已经派琼冬作为代表参加了。   ……原来琼冬是去做这个大任务了。   再往下看,青云真人随信附赠了一张邀请帖。   是拍卖会的邀请帖。   青云真人特意为他多要了一份。   “小花,看起来我们下一站的地点已经定好了。”   邀请帖上写着本次拍卖会的地址。   ——越盈洲,玉真城。 第102章   越盈洲。   洲如其名,四面环水,是一个大部分城池都建立在水上的大洲。因为这样的地理原因,洲民们偏爱水路胜过陆路,越盈洲有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   离邀请帖上写定的拍卖会日期还有小半个月,君既明与舒徊商议后,决定不用传送阵,走清江水路去越盈洲,时间上是来得及的,甚至绰绰有余。   越盈洲在南普寿洲的北面,二者中间相隔了两个大洲。   恰巧素家有一艘商船,要往北方去,可以捎君既明一程。   商船阔大,自南普寿洲的洲主城出发,取清江支流而上,挂着素家的家徽标记,在清江上行进了几日,平安无虞。   ——很少有人愿意得罪医修。   素家的商船行走,更是常年打点沿路的关卡,不会有人特意为难。   几日以来,君既明都待在分配给他的房间之中,足不出户。   这艘素家商船上,不仅有素家本家的人、素家聘请的护卫……也有和他一样,来蹭船的普通人和修士。   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缴纳了上船费,而君既明作为素家的贵客,不需要自己出钱。   这艘商船是免费蹭的。   可今日有些不一样。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君既明从神台内视的状态中退出,问道:“什么事?”   船长给他安排的这间房在船舱的最上层,远离其他人的居室,十分僻静。若是想要浏览清江两岸风景,推开房间的窗户便是。   很契合君既明的要求。   他在船上居住的这几日,除了商船上配备的婢女外,没有人来找他。   此刻敲门的,应当也是那位负责接待他的婢女。   “大人,商船已行进到了无名渊附近,您之前说过,等到了这附近时要告诉您。”与君既明料想得一样的,婢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传到他的耳朵里却清晰无比,“眼下离无名渊的港口,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的行程。您需要停靠吗?”   “……”   君既明轻声和舒徊说话,“我们到了。”   “嗯……”舒徊问道,“我们下去么?”   确实是到了。   他已经感知到了无名渊内,来自魔族的气息。   不过……   他没打算回到魔族去。   留在魔族渊水的那具空壳,还能够撑上很久。   ——这次是君既明想要去清江畔的无名碑。   说来也巧,上了商船,拿到商船的航行路线后,他们两才发现按照这个路线一直走,会途经清江畔无名渊的港口。   那个港口每日人流量很大,可以称得上异常繁荣。但离开港口方圆十里,瞬间就冷清了。   因为港口只有一个卖点——   为纪念镇魔之战而设立的无名碑,就在港口里。   君既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去看看。”   他依旧记得,初见之时桂小山说过的话——想要给太衡宫的大师兄君既明扫墓,去无名碑就够了。   “我想去看看。”   舒徊说道,“那就去。既明哥哥,我们一起呢。”   君既明下定了决心,去找船长说这件事。   船长听到他的请求,面色未改,只是说道:“大人,如果您是想要看无名碑,其实我们会无名渊港口附近停留——那里能够见到无名碑。这是江上的规矩,经过无名渊的时候,可以不停靠港口,但是一定要停船祈福。”   出门之前,素家的大人就叮嘱过他,这位客人是家主的贵客,要好生接待。   君既明说道:“我想在无名渊港口下船。”   来都来了,他不可能只远远看一眼就够。   船长错愕,紧接着立刻说道,“那我们可以停在港口等您回来。”   他记得这位客人是要去越盈洲的。   君既明微笑摇头,“船上的货物和人不少,不必为我耽搁时间。我恐怕会停留一阵子……如果素家人问起来,你如实告诉他们就好了。”   又是一位临时起意换目的地的客人……   船长心下嘀咕,面上倒是爽朗一笑,“好。客人要去哪里,我们就送到哪里。但是……我方才和您说了,江上有规矩。既然您不需要我们等您,我们的船就不能停靠港口了,只能停在港口附近的江面,您自己御剑过去。”   君既明一愣,这是什么规矩……“没问题。”   船长下一句话就为他解了惑,“如果停靠了港口,我们就必须下船去无名碑祈福了。这也是江上的规矩。”   君既明笑了笑,“江上的规矩,这么多?”   “那当然。”船长理所当然道,“这是风……”   “既明哥哥。”舒徊的声音适时在君既明神识中响起,“我们是不是要去收拾房间里的东西了?”   “……”   君既明无奈一笑,出声打断了船长的科普,“那就麻烦您了。停在港口附近时,我会不引起注意的过去。时候不早,我先回房收拾。”   船长点点头,“好咧。”   这位贵客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祈福的时候,船上的人都要去甲板,唯独这位大人要御剑而走,若是出现在人前,确实太显眼了一些……   自己有心提醒,却顾忌身份,没有开口。   贵客却主动提出来了。   君既明离开船长室,回到房间。   ——他们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但是舒徊不想让他听到船长的话。   为什么?   风……   风什么?   “…………”   风花雪月阁?   这个猜测有几分离谱,风花雪月阁的生意和江上的生意应当挂不上钩。   但是君既明不敢下定论。   毕竟过了六百年。   有什么变化,谁说得准?   半个时辰眨眼而过。   商船停了。   一刻钟有以前,房间的窗户被君既明打开了。   窗户的视野很不错,清江胜景可尽揽。   此刻,他亦能从窗户中看到,远处隐隐绰绰、高高耸立的无名碑。   压下心中杂念,君既明提身轻纵,离开商船。   身后的窗户在他离开的一瞬间被他合上。   合上的声音很小。   淹没在商船甲板上盛放的船歌声中。   离无名渊最近的这个港口很大。   停靠了足足十艘大船,还有各色小船。   君既明只匆匆扫了一眼,人便落到了港口里。   港口里的人穿的服饰特色不尽相同,粗粗看去,君既明就数出了五个大洲的风格。   “这里的来往的人很复杂。”舒徊说道,“港口也不在乎身份登记……多我们一个不多。”   君既明知道舒徊没说错,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饰,坦然从巷子拐角处走出来,仿佛他早就在港口了。   无名碑所在的地方很好找。   越靠近无名碑,沿途售卖鲜花、线香、纸钱、瓜果的小摊就越多。   简直是天然的指南针。   君既明想了想,还是没有买这些祭奠品。   这是为了心中安慰。   可是他不需要。   他心中是有剑的。   他迟早会杀回去。   ——以剑雪仇。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直接摆在碑脚处的瓜果、鲜花……颜色缤纷。   君既明走到近前,站在无名碑下,抬头仰望。   这座无名碑很高,以至于他在碑脚处抬头向上看,是看不到无名碑的最顶端的。   过来祭拜无名渊的人,手里多拿着东西,像他这般负手而立、沉默不语的人是少数异类。   周围视线隐晦从他身上扫过,却是没有人说什么。   无名碑不起争斗。   也是这里的规矩。   “这位兄台——”   “这位背着手的兄台!”   接连几声,君既明恍然回神,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在喊我?”   喊住他的人看着有三十来岁,一身落拓打扮,身侧悬挂着一个葫芦。有酒味,葫芦应当是装酒的。   “对啊!”   那人朝着他走过来,“兄台,你可是急需一些祭奠用品?”   君既明:“?”   他微怔,“我不需要。”   “……啊?”那人惊讶,抓了抓头发,本就凌乱的发型更乱了,“我以为兄台你是觉得外面卖的太贵了才没买的。不过……”   走到近前时,他能够看清君既明身上衣饰的品质了,一看就知道这位兄台不差钱。“是我看岔了。相逢就是有缘,兄台,在下秦时归,不知你如何称呼?”   君既明也看清了来人。   这是一位散修。   目光从秦时归的发型,从他腰间的酒葫芦扫过,君既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是《散修逍遥求仙录》的主角么?”   “……”   秦时归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哈、哈哈……”他尴尬笑道,“兄台何出此言?”   “我有一位朋友,最爱看的话本是《散修逍遥求仙录》,话本许久不曾刊新,他把前面十几册翻烂了。”君既明平平淡淡道,“他对《散修逍遥求仙录》的研究比较深。”   这位朋友,自然是桂小山。   秦时归一时失语。   自己还有这么忠实的粉丝呢?!   他尴尬道,“对,我是主角的原型。”   嗯……   就让这位兄台以为我是主角的原型吧。   总不能说我还是作者……   君既明:“可那不是自传话本么?”   秦时归:“……对,那是因为自传话本好卖钱,我的那位朋友征求我的意见后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来写话本。”   君既明若有所思,诚心帮桂小山问了一句:“下一册什么时候刊登?” 第103章   秦时归被问得满头冷汗。   难得失语了半天,方才说道:“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新书了。”   他起初撰写话本,是为了赚点灵石——第一次入识微境失败,身上的积蓄少了大半,很是缺钱。   但自己如今已经是金丹境后期了,虽然还是一位散修,生活却比当年入玄境的时候好上太多。   至少不缺灵石了。   秦时归打量着面前这位兄台——一看便知道,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出身来历。听了自己的话,这位兄台面色依然平静,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不曾追问。   看来……当真只是碰到了自己,认出来了自己,帮着朋友追问下一册的进度……   秦时归心中如是想到。   “话本写到秦道友历经波折入了识微境,开启一番新的冒险。”君既明说道,“如今秦道友是金丹境……可见先前的冒险收获颇多。”   君既明微微一笑,“这个消息,如何不能算是话本的结局呢?”   秦时归闻弦歌而知雅意,摆了摆手,“兄台大可以告诉你的那位朋友,碰见我了……对了,我这里有签名版的话本,相逢即是有缘,相赠一本,请兄台转交给你的那位朋友吧。”   在自己的储物袋中摸到签过名的话本,秦时归递给君既明,“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呢?”   “君长明。”   秦时归眼睛一亮,“君长明!你就是那个连破镜明城和素问城两大案的,玄清教剑修,君长明?!”   君既明感受到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君长明的名声这么大了?”   南普寿洲和无名渊可是隔着很远的距离!   “当然!”秦时归抬起手,想要去拍君长明的肩膀,又半路收回来,“君兄,这是哪里?这可是立了无名碑的港口。”他伸手为君既明指路,“你看到那边的茶摊没?那里一年四季有大半年都是在唱太衡宫君既明的故事。而你——”   他后退半步,打量道:“而你的名字和他很像,他是个剑修,你也是个剑修。他死了,而你活着。”   “君兄,你莫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吧?”秦时归说道,“你的名声早就传开了!”   君既明一怔,轻声说道,“也好。”   “嗯?君兄你说什么?”   “没什么。”君既明轻描淡写带过,问道,“秦道友也是来祭拜的么?”   “啊,对。”秦时归想到先前闹出的误会,解释道,“咳,君道友,我并不是强买强卖之人,如果你要买祭奠用品,我肯定是原价给你……”   君既明笑了笑,“不瞒秦道友,我是第一次来无名碑。”   “第一次啊?”秦时归有些惊讶,很快,他又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你们玄清教离这儿确实挺远的,我从前都没有听过君道友你的名字,想必前阵子镜明城是你第一次下山吧?无名碑……我倒是来过许多次了。”   秦时归拍了拍自己挂在腰间的储物袋,“这里面专门有个位置,放了些祭奠用品。”   “秦道友经常来?”   “……算是吧。”秦时归想了想,说道,“毕竟这个无名碑,是风花雪月阁牵头建起来的。而我们作为散修……自风花雪月阁受益良多。”他笑了笑,“君道友知道我第一本修道功法是哪里来的么?”   秦时归都这么说了……   无需思考,君既明脱口而出:“闲云堂?”   “正是。”秦时归说道,“授业之恩,秦某一直记在心里。”   何况……   写话本在闲云堂售卖,着实让自己赚到了钱。   君既明挑眉:“因为你受过闲云堂的恩惠,因为无名碑是闲云堂上面的风花雪月阁建立的,你就常来祭拜?”   自从踏入港口,小花格外的沉默。   君既明一段时间没听到小花说话了,就连秦时归说出风花雪月阁五个字都没能让小花开口。   “一半一半吧。”秦时归说道,“世人皆知,风花雪月阁的游负雪是君既明的好友。”   他沉默了一会。   身为一名散修,多年历练,对于很多事情……他其实都看得清楚明白。   何况,他因为要售卖话本,与闲云堂有过一段深入接触。   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眼前这位君道友也是一位习剑之人,或许这位君道友的两桩传奇事格外契合他的胃口……秦时归有些想说话。   他也真的说了。   “游阁主爱好广泛,行为难以捉摸,但我总觉得,他在……”   秦时归切换成了神识传音,“他在让世人都要记得君既明。”   说到此处,秦时归洒脱一笑,“我是一名散修,但是……一直记得君既明,我可以做到。”   算是回报这位游负雪阁主的间接恩情了。   秦时归清楚,风花雪月阁对散修的态度,是从游负雪上任阁主后才有所好转的。   闲云堂也是游负雪要开的。   这份恩情属于风花雪月阁,但更属于游负雪。   “原来如此。”   君既明轻声说道,“多谢秦道友为我解惑。”   小花依然在沉默。   君既明微微皱眉,他感觉到小花的灵识与自己的连接还在,契纹正常运转,只是……似乎莫名陷入了沉睡,就像是……   就像是睡着了,神魂去了梦境里另一边的世界一样。   君既明表示自己要在无名碑再待一会,秦时归识趣的告辞了。   来到无名碑之时,正是皓日当空。   君既明站在稍微远一点的角落,注视着无名碑前来来往往的人。   他的听力很好,听得到远处茶摊说书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新的,他没听过的关于君既明的故事。   语气、遣词造句、起承转合……君既明敢肯定,这个说书人讲的君既明的故事,与镜明城那位说书人讲的故事肯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君既明就这么站着,漫不经心听着茶摊的说书声。   渐渐日暮西垂。   夕阳准备从云层中退却。   月亮隐隐约约,想要接替太阳的位置。   沿街的摊贩一个接一个的关门。   几乎没有人来无名碑了。   终于,他是无名碑前最后一位。   君既明依然没有动。   直到他听到了声音——   “既明哥哥。”   君既明说出早已想好的话:“醒了?”   “嗯……”舒徊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过来的瞬间睡着了。”   君既明垂眸,“是么?”   “嗯嗯。但是现在没有很累的感觉了。”小花表示,“我很清醒!”   君既明哑然失笑,“小花,你睡了半天。”   “什么!”   舒徊这才去看外面,夕阳已落,只残留了一道浅浅的余晖,将要消散。   “怪不得我不困了……”   这只是托词。   舒徊清楚自己的这具灵种真身是为什么沉睡,这半天,他也并不是真的睡过去了。   但他现在确实不困。   待在师尊身边,享受了好一段无忧无虑、有人关心的时光后,再回到无名渊的那具空壳之中……   只觉得难以忍受。   感受到灵气、魔气……天地间的气息在他的灵脉之间穿行,又反哺回大地。   忍受了四百年的,早已视为常事的,灵脉里时时刻刻涌动的疼痛……   是真的很疼。   回去的一瞬间,他想要叫出声,把这疼痛诉诸于言语。可是……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里是他在魔族住的大殿。   这里没有人。   只有当做输送管道的、与他一体的长生花。   往外走一点,只有会拜头高呼尊上的一众魔族。   这里的天是黑的,土是暗红的,水是不流动的。   也没有君既明。   他的灵主、他的师尊不在这儿。   意识到这一点后,舒徊沉默不语。   他要离开这儿。   这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很小,只要是君既明身边的方寸之地就可以了。   就这么想着……   他失去了意识。   付出了并不重要的,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后,他回来了。   舒徊想,回来了就好。   他现在只是一朵长生花,可灵脉之中仍然隐隐作痛。   四周没有人了。   小小的长生花从契纹处钻出来,停留在君既明的肩膀上。   “无名碑。”   舒徊想起自己离开时的场景,“既明哥哥,你在这里待了一个下午?”   君既明嗯了一声,“我在疑惑。”   复生了一段时间,他站在无名碑面前,已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想法。   这一处无名碑,因为君既明这三个字而被人记住,造就了这个繁荣的港口,但无名碑下埋着的,不止是名为“君既明”的概念,还有许多来自九州四海各个地方的、参加了镇魔之战的修士。   小花:“疑惑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名叫秦时归的散修。他是桂小山最爱的话本里的主角原型。我同他聊了几句。”君既明没有瞒着舒徊,“他说这里是风花雪月阁牵头建的。”   小花:“……”   其实我也……   他把话吞回去,“我是不太喜欢游负雪啦,但他和哥哥你是好朋友,这是毋庸置疑的。”   被他讨厌,游负雪也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他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偏要有一个“雪”字!   但是都过去了。   自己是有灵主的花了!   君既明拍了拍花,“你回来了就好。走吧,我们找个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启程去越盈洲。” 第104章   在找客栈之前,君既明先去了港口里的钱庄,把秦时归赠送的话本存到了钱庄里,委托钱庄运送到玄清教附近的钱庄,又传信告知了桂小山此事。   方才找了个客栈住下。   港口只有两家客栈,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接下来他没有再遇见秦时归,照常睡过一晚醒来,一夜无梦。   桂小山十分感动,回信里花里胡哨的三页纸,君既明匆匆看过便罢——都是一些可以看也可以不看的溢美之词。   晨露未晞,君既明在客栈退了房,走到偏静的地方催动云舟,缓缓离开了无名碑所在的港口。   高大的无名碑随之远去。   同样缓缓淹没在云层中。   清江奔涌。   君既明忽然生了一分错觉。此情此景,像是某些被丢在旧日的杂絮,当人往前走时,它们就往后走。   越来越远。   直到终于看不见。   云舟飞得并不快。   这次去越盈洲不赶时间。   君既明和舒徊一路走走停停,看过许多前世未曾见到的风景……亦是一种新的体验。只是一路走来,再没有碰到别的修士了。   这也和他们两人选择的道路有关。   他们选的路本就人少。   行至越盈洲的分界,就要换成水路了。   越盈洲水路十分发达,纵然只有一小段路,也有以接送为生的船夫行船。知道两人马上就要出现在人前,小花默默的收敛了——仗着四周没有人被他放出来的藤蔓又乖乖的收了回去。   只有一朵迷你的红色长生花停留在君既明的右耳垂上,当一个乖巧的耳坠。   自从君既明入金丹境,舒徊这具灵种真身的可操作范围便多了一些,独立出来当一个既能贴着君既明又能被人们注意到的挂件就是其中之一。   君既明拿舒徊没有办法。   他喜欢,那就随他去好了。   ……反正,君既明并不讨厌。   甚至是欢喜的。   默许了小花的行为,君既明收起云舟,迈步走向最近的船夫。   船夫披着蓑衣,里面是一件不容易弄脏的深褐色短打,戴着宽大的斗笠,船桨搭在一旁。他脸颊泛着健康的深红色,牙齿笑得很白,“大人,您要去哪里?”   他看得分明,这位大人是从飞舟上下来的,一眨眼飞舟就不见了,肯定是被大人收起来了!   这是位修士。   不过,来往越盈洲的修士很多,常年在这里接送客人的船夫已经见怪不怪了。   琅天阁的总部就在越盈洲,作为九州四海最大的拍卖行、典当行以及中介机构……广受修士好评,相较于其他洲,这里的氛围更开放些。   “玉真城。”   君既明上船,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您也是去参加琅天阁拍卖会的?”船夫揭开缆绳,拿起船桨,“最近去玉真城的客人很多!前面刚走一艘船。”   “嗯,对,去见见世面。”   船夫笑了声,“您看着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越盈洲么?”   “……很久以前来过几次。”君既明凝视着水面的倒影,“好些时候没来了。”   船夫只是一位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但是在他操纵的船只行走得并不慢。   因为船桨上刻了符文,船身也刻了符文。只需要船夫拿起船桨滑动,两个符文便会遥相呼应,自发的形成加速前进的符文阵法。   倒影总是在成型的一瞬就被水波搅散。   船夫专心使桨,无暇去看水面的倒影。   君既明是这些不断出现又不断破碎的倒影的唯一观众。   “哈哈哈,那您这次真的可以开开眼界了!我们越盈洲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光是我出生的这几十年,就多了三座新城。”船夫爽朗道。   君既明微笑颔首,“如果有机会去游览的话,一定会去。”   船夫哈哈一笑,“小桌上摆了糕点和茶,咱们到玉真城还有好些时候,您若是渴了饿了,可以自行取用。对了,您要去玉真城……您知道玉真城的情况么?”   君既明一怔,“玉真城是琅天阁的总阁。”   “……”船夫惊讶,“您说的是六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君既明难得茫然:“啊?”   “现在琅天阁的总阁搬去了烟光城……什么时候搬的,得有个大几百年了,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在烟光城了。”船夫说道,“我是土生土长的玉真城人。烟光城和玉真城一南一北,远着呢!”   君既明若有所思,“但是拍卖行在玉真城举行。”   “对。”船夫点头,“往年的拍卖会也是在玉真城举行,您恐怕不怎么接触拍卖会吧?我们玉真城最特别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城中原本作总阁使用的连绵十二楼。您说,这地方不物尽其用来当拍卖会的场地,是不是浪费了?”   君既明怔了怔,旋即回味来,“有几分道理。”   不过,好端端的,琅天阁为什么要搬家呢?   他们从前也没有搬过啊。   “是吧……哎,不对,我本来想和您说的不是这个事。”船夫把走远的话题拉回来,“我是想告诉您,玉真城里不拘什么种族之分,魔族、妖族也可以在城中光明正大行走,您得有个心理准备。”   君既明明白了,“主要让我对魔族有心理准备吧。”   “呃……对。”船夫坦然承认,“您别看是魔族,他们看起来和正常的人族没什么分别,甚至比某些人族懂规矩多了!妖族嘛……近来妖族的日子是不太好过,玉真城对妖族入城卡得严。”   ……因为不懂规矩的都被我杀了。   舒徊默默想到。   “因为素问城的事?”   “是啊。”船夫点头,心有戚戚然,“您说素问城里的妖气袭击,没有妖族在背后和霞举会联手,可能么?通缉令一出来,我们城主府就被举报淹没了——谁想当第二个素问城?没人想啊。”   君既明点了点头。   虽然中道神州不曾在明面上对妖族发难,但是世人的眼睛可以看得分明,知道什么是好坏。   会在和睦相处中接受异族的存在,也会因为受到伤害而选择远离。   人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   行船小半日,船只抵达了玉真城。   君既明付过船费,下了船,凭借玄清教准备的身份凭证毫无阻碍的进了玉真城。   一进城来,他便知道船夫所言非虚。   远的不说,就说他左前方的面摊上,那个穿着黑衣的高大男人,毫无疑问是一个魔族。   君既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魔气流动。   但是他没有奇怪的耳朵,没有奇怪的五官,一张脸普通周正……如果关掉修士的感知,只用肉眼去看,他和普通的人族是真的没有区别。   男人在面摊上帮工,手脚麻利的给客人们送面碗。   ……如果不是修士在这里,谁认得出来他是魔族?   君既明忽然想到了舒徊说过的那句话。   “小花。”   “嗯?”   “你说过,魔族与人族,本质上同修一种灵气。”   “对。”舒徊意识到了君既明在想什么,轻声复述自己当时的话,“魔族如果一出生就在九州,就修行九州的功法,其实与人族没有区别。”   君既明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无名渊里的魔族与九州四海的人族,其实……都是人族,只是生长的环境不一样,造就了不同的特点?”   就像九州四海,不同的大洲,甚至不同的城池……乃至相邻的村镇之间,都会存在生活习性上的区别。   舒徊心中一惊。   他的师尊、他的灵主真的……   很敏锐。   “既明哥哥,我和你的想法一样。”   ——因为这是事实。   君既明沉默了一瞬,“那无名渊的镇魔之战,又算什么?”   如果事实真的是他猜想的那般,所谓的镇魔之战,便是生活在地上与地下的人族之间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导火线……清江烛家的覆灭……不过是幕后挑起战争之人做的一个局。   君既明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剑。   舒徊感知到他心中的情绪,果断道:“既明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六百年前,与霞举会联手挑起镇魔之战的魔族,都已经死了。”   如果有机会一起去无名渊,我就带你去看一看,处刑台下的血色花田。   “但还有没有死的。”   君既明轻声说道。   “那我们一起杀。”   舒徊毫不犹豫,冷静说道。   听到他这么说,君既明终于笑了起来,“嗯。”   君既明的视线仍旧落在面摊里和睦相处的人族魔族身上,“小花。”   “嗯?”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   君既明眨了眨眼睛,轻声的、满是疑惑的说道:“如果本就同出一源,为什么魔族就要生活在无名渊中,见不得太阳?”   有没有办法……   让他们光明正大走上来?   君既明更是想到了自己从前的一个猜测,他怀疑小花和所谓的现任魔尊是同一个人。   被分隔两地的人族。   死而复生的自己。   ……莫名的,从前的这个猜测,更可信了。   之前各种事情纷至而来,他把魔尊身份的优先度往后排了。可如今看来,还是很有必要知道这位魔尊究竟姓甚名谁的。   此刻。   面前这座众多势力即将一一登台的玉真城,正是他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君既明心下拿定注意,前路有了方向。   他们到来的不早不晚,离玉真城拍卖会开始还有七天。   应该找一处客栈住下。   还要与琼冬汇合。   琼冬代表玄清教下山来玉真城的事情,他在青云真人的信中便已经知晓。但约莫是青云真人还单独交代了琼冬,自己也会来玉真城……   两日前,他收到了琼冬的来信。   琼冬说拍卖会在即,玉真城里的客栈必然紧俏,她已经通过玄清教的渠道预定了两间房,不必再费心单独照客栈了。她把客栈名字告诉了君既明,到时直接拿执法殿信物给小二就行了……大有要提前在客栈碰面汇合的意思。   不知道琼冬到了没……   君既明按照琼冬给出的客栈名字,找人指了路,顺利找到了客栈。   按照琼冬的话,和客栈小二说了。   “嗯……对,玄清教琼冬师姐定了两间房。您出示的信物与琼冬师姐预定时给的一致,没错。”店小二合上登记册,“琼冬师姐定了天甲、天乙两间房,两间房的陈设没有区别,您住哪一间?”   两间房都是空的。   看来,琼冬还没有到玉真城。   君既明随手一指,点到了天甲的门牌,“就这间吧。”   “好咧。”小二麻利的引他上楼入住。   天字号房间在客栈的最顶楼,一共只有六间。   不得不说,琼冬师姐挑选客栈的眼光很不错。   站在房间的窗户前,恰好能通过窗户看到——   玉真城中,连绵十二楼此起彼伏的琉璃瓦顶。   在鎏金日光下,泛着令人心迷的幻彩。 第105章   比琼冬先到来的,是一封来自玄清教的信。   舒徊本没什么感觉的,但在君既明身侧看清楚信中内容后,颇觉……不爽。   来信的人是春盈长老。   她找君既明不为别的事,只是因为那本君既明协助她撰写的道术专论中有几个问题需要详细的解答,恰巧那几个问题中有一大半是君既明写的部分——她就来信问了。   通过不断探讨可以加深对道术道法的理解,春盈没想过君既明会不会愿意这件事。事实上,君既明也非常原因。   而舒徊默默觉得不爽的原因……   正是游负雪。   这些问题是游负雪在审稿的过程中发现的,因此去信给春盈长老讨论,而春盈长老则拿来与君既明商讨。   四舍五入,这就是游负雪和君既明在讨论道术。   不爽的小花开始小动作。   君既明反手扣住一截不听话的藤蔓。   小花:“……”   好叭。   低落的藤蔓爬去了床上盘踞。   嗯,挺嚣张的。   君既明面前是摊开的信纸,他思考了一会,把自己的回答写了上去。顿了顿,又把他关于逆仙为凡道术的最新应用心得补在了后面——这与游负雪提出的问题无关,却是可以告诉春盈长老,他在逆仙为凡道术中得到的心得。   这门道术修行到深处,逆仙为凡只是一个表象了,更可以凭借这一道术为己身祛除万毒,塑造无垢之躯,亦可祛除他人身体之毒……冥冥之中,契合了他领悟这门道术道理的地点。   世间万法,正是如此一环扣一环,行至幽径处,发觉别有一番天地。   将信纸以秘法送走,君既明兀自沉思。   小花歪了歪头:“既明哥哥?”   在想什么?   为什么寄信后就不动了?   “嗯。”君既明揣摩着那封微妙的来信,无法忽略自己心中微妙的直觉,“……游负雪似乎在试探我。”   “诶?”小花追问,“他发现你了么?”   “我不确定。”君既明坦然道,“但是有几分可能。只是,他为什么这么婉转?”   婉转到不像是游负雪的作风。   入世多时,君既明对所谓的风花雪月阁品论会有了一点了解。所谓品论会,便是游负雪的风花雪月阁广邀各宗各派各家天骄豪杰,静坐论道,三十年一次,已经举办了十七届,明年是第十八届。   而每一届品论会上,都会邀请几位修士做定向分享。春盈正是明年品论会的受邀分享者之一。   首先,游负雪能静下心来钻研道术,举办这个品论会,已经让君既明有几分意想不到。   再者,品论会能够坚持十七届……游负雪如此坚持,更令君既明刮目相看。   最后——   游负雪还会亲自审稿!甚至审稿提出的意见像模像样,并非是一拍脑袋提出来的……   这是最令君既明最出乎意料的地方。   六百年的变化真大。   就像被清江水冲刷而塑造的地貌,隐没江流之下,却是日积月累,无法忽视的改变。   这么一想,君既明忽然觉得这封来信是游负雪试探他的可能性增加了。   舒徊轻哼了一声。   “男人心,海底针……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他只关心一件事,“既明哥哥,你现在做好准备见他了么?”   以君既明的身份去见从前的故人,无论是好是怀。   君既明一怔,垂眸笑了笑,“我还要想一想。”   “……”小花幽怨道,“你的信不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君既明被幽怨的小花逗笑了,“嗯,所以说论迹不论心,下意识的反应也许才是真的。”   他落笔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其实他并未隐瞒自己君既明的身份。   无论是在萦回谷帮春盈长老撰写那册道术专论,还是此刻写信回复春盈长老带来的问题。   他从未更改过属于六百年前的君既明的行文习惯。   如果游负雪是有心之人……   或许真的认出来了。   君既明漫漫想到。   他会什么时候来见自己呢?   .   君既明在客栈待了两日,等了两日。   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琼冬出现得无声无息,宛若一只轻盈的飞燕,悄悄的出现在了君既明坐着的桌边,悄无声息的落座。   君既明没有抬头,亦不曾去看,便知道是谁来了:“琼冬师姐。”   “长明兄弟,久等了!”琼冬豪爽的伸手自顾自倒了一杯灵酒,“我一路走来,听了不少你的传奇事迹……”她朝君既明挤眉弄眼,“了不得哇。”   她半是开玩笑半是真心的说,“恐怕等你到了元婴境,我还在元婴境蹉跎。”   “以师姐的年纪,算不上蹉跎。”   “……”琼冬敲了敲筷子,“长明兄弟,还好坐在这里的人是我。”   君既明虚心请教:“从何说起?”   “女子的年龄,不要轻易碰。”琼冬语重心长说道,“修仙的也一样。”   君既明若有所思,如善从流换了说法:“以师姐的悟性,年纪轻轻便是元婴境,已胜过旁人许多。”   “诶,这听着顺耳多了!”琼冬心满意足,“我可是带了不少任务出来。”   君既明轻声说道:“并非只有拍卖会一件事?”   琼冬摆了摆手,“拍卖会……那不重要,我就是来露个脸的。”   君既明心下一动。   这场拍卖会,最大的噱头便是太衡宫大大师兄的本命剑。   如今玉真城中的人,多半是为着这柄剑来的。   而琼冬的状态相当松弛……莫非,这件拍品的归属已经确定好了?   “最重要的事啊——是我受大家所托,给长明兄你带的东西啊。”说着,琼冬从储物法宝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桂小山的得在最前面,不然他知道要和我吵个没完没了。他说长明兄弟的桂花糖恐怕吃完了,要我又带一罐过来给你,另外,他还有口信……具体的不说了,大意就是长明兄弟你拐回教中的平安兄妹他很喜欢,非常投缘。”   君既明不太确定问道,“所谓投缘,莫非指的是……这对兄妹也喜欢桂花糖?”   “!”琼冬往后一仰——没仰成功,箭囊挡住了她的动作。“长明兄弟果然厉害,确实!”   君既明:“……”   他无语道:“还真是啊。”   “对啊。”琼冬点点头,“他们姐弟三人到了玄清教,桂小山就找过去了,说是你的,代表你去探望。然后,呃……”她也觉得有点离谱,“然后他就把小平拐过去学桂花糖了,说是要让小平当他的桂花糖手艺传人……”   君既明:“……”   若是自己没记错,小平想学剑,做个剑修。   说起来,桂小山的问心剑领悟得如何了?   “噢噢!他们肯定要正经修道的。”琼冬紧接着给桂小山找补,“只是先前几年的身体素质没跟上来,要在山中调养一段时间才能尝试引气入玄。”   君既明微微一笑,“我对玄请教很放心的。”   “哈哈哈,对,不然你也不会推荐他们来玄清教嘛。”琼冬说道,“至于那位素问,她如今在跟着春盈长老读书。”   君既明点头,“很适合她。”1   “对啊,她现在是春长老授课的助教。”琼冬喝了口灵酒,“放心吧长明兄弟,她们在玄清教过得不错。听说过段时间,还有个人要来,和她们是一起的,只是要晚一点。”   “嗯,他是素问的故交。”   “原来如此。”琼冬继续往外面拿东西,“这是飞师兄的秘制灵鸭,你不是给他绘制过符咒吗?还有晓师姐的……”   多是一些既能体现情谊又不贵重的物件。   君既明收得坦然。   琼冬拿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有几分犹豫,伸手摸了摸鼻梁,“嗯……长明兄弟,最后给你带的,是这段时日教中弟子的定制需求册。我整理过两遍,筛选了一遍,但是出来之前就和他们说过了,长明兄弟你不一定有时间接。”   她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灵菜灵酒,了然道:“我观长明兄弟,现在也不缺钱了。”   君既明唇角微勾,“嗯,想起家中人在钱庄为我存了些灵石。手头不紧了。”   他看向琼冬拿出来的需求册,淡淡说道:“最近要做的事情很多,可以先将需求册放我这里。”   琼冬这回拿出来的册子,比较高级。   可以实时改变定制的进度,如果对方不需要了,他的需求内容就会自动从册子上划去。   “若是闲暇有空,我再考虑。”   “好好好。”琼冬把册子往君既明的方向推了推。她就是想到这一点,才特意换了高级的登记册。   琼冬不免有些自得。   我能未雨绸缪、先想到这一点。   我可真是聪明人!   一直安静旁听的小花,在听到君既明那句“家中人”时莫名激动了。   神台之中的小花激动摇曳,像是在跳舞庆祝。   被小花留在外面的分身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安安分分待在君既明右耳垂当耳饰的小长生花猛然绽放花瓣,一荡一荡的,掀起不停息的波澜。   把临行前的任务都处理完的琼冬终于注意到了君既明的右耳垂,饶有兴味问道:“长明兄弟,这是你的那朵灵花吧?” 第106章   君既明微微一笑,“琼冬师姐好眼力。”   琼冬摆摆手,“已经可以单独化出灵花分身……依我之见,长明兄弟养的灵花和你一样,都是了不得。”   君长明入识微才多久?   就已经金丹境了。   并且……异地处之,琼冬自认自己没办法把素问城的事情解决得这么完美。怪不得青云真人会选择把任务交给他……   琼冬心中再次生出对青云真人的佩服。   君既明和琼冬所在的这一桌其乐融融,但是在离他们三四桌的地方,却陡然起了波澜。   玉真城的拍卖会是大事,城中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来晚了的、没有及时预定客栈的,要么只能去自己家宗门在玉真城的据点——如果有的话,要么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住宿问题,比如城中不少百姓开了民宿,可以借住到百姓家中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玉真城人满为患。   眼下正午已过,而客栈仍然处于满员的状态。琼冬风卷残云吃灵食,两耳不闻桌外事。   她一路来是真的有点饿了。   君既明却不由自主的望向离他们三四桌的、左侧方的那一桌。   那一桌和旁边的人吵起来了。   在吵什么?   “没错!我敬佩大师兄君既明!但是我又没有见过他!既是已死之人,不应当再占据着位置吧!琼台剑阁的排名,是早就应该换了——”说话的人,穿着淡金色描太极纹的衣袍,是太衡宫弟子,在人多的那一桌。   他的身侧有一人,比他年长些许,观察旁边弟子的神色,那人应当是领头之人。君既明微微眯眼,虽然已过了六百年,但他的记性还不错。   他认出来了。   那是管晗。   管晗努力咳了咳,压下心中听到这般话语的欢喜,不痛不痒的斥责道:“小尘,出门在外怎可如此口无遮拦。”   被他称作小尘的年轻人鼓着脸,瞪着一双眼睛,对另一桌的客人怒目而视:“分明是他先坐在边上,对我们太衡宫的弟子冷眉冷眼,极尽鄙弃!”   ……?   旁听的君既明却是听不懂了。   对着弟子冷眉冷眼,太衡宫的弟子想要发火,做什么牵扯到已经死了的君既明身上?   很不像话。   管晗的话语也是,看似是斥责,实则什么都没说。   君既明心中是这么想的。   如果他还是太衡宫的大师兄,肯定要出面管教一番。   但是他没有动。   “在太衡宫对面的是并刀门的萧戈。”琼冬埋头专心致志干饭,但是不影响她听到那边的吵闹。她如是含糊着和君既明说了吵架的两拨人身份,“太衡宫管晗峰主,应当是本次太衡宫的带队之人……哼,他们这些大门派,出门就是讲究一个排场。”   我知道那是萧戈。   君既明在心中默默回答了琼冬的话。   他只是有些疑惑。   他记得萧戈。   甚至刚复生的时候,萧戈这个名字被他列在了前世可能结下仇怨的名单里。   ……不,不是可能。   是一定。   萧戈是并刀门的大弟子,据并刀门掌门的话,天生就是练刀的好料子,生来就是要舞刀的。   只可惜碰上了君既明。   萧戈在他手上输过数十次,越输越燃起战意。   自从第一次见面,君既明把他打败了以后,每次见到君既明,萧戈便只剩一个动作——   拔刀。   朝着君既明拔刀,逼着他打架。   萧戈冷冷嗤笑,“我还以为现在的太衡宫,都是软蛋。你,叫什么名字,算了,不重要。既然你觉得是我看不起你——”   他砰地一下,把自己的佩刀拍在桌上。   再怎么控制力道,桌子隐约裂了缝隙。   客栈老板赶过来,站在边上欲言又止——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戈的钱袋就抛了过来。他忙不迭接住,掂量掂量钱袋分量,咧咧嘴一言不发离开了。   您请,您请。   您给钱了!   “那就来比一比,是你的剑先捅进我的胸口,还是我的刀先把你的头砍下来!”   年轻弟子:“……你的修为比我高。”   “哈?”萧戈挠了挠头,颇觉没趣,“合着你也是个软蛋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没有君既明打架的太衡宫,属实是太过无聊了。   管晗皱了皱眉,出声制止:“萧道友,付尘是第一次离开山门,言语之间若有得罪之处,我代他向你赔罪。他只是后生晚辈,道友何必生死相逼。”   “啧。”萧戈撇嘴,“那你们堂堂太衡宫就可以人多势众,欺负我这个并刀门的独苗?”   他翘着二郎腿,“不得赔点补偿费再走啊。”   管晗:“……”   付尘:“……你!”   未出口的话被管晗丢过来的眼神堵住。   管晗冷冷看着萧戈,“我可以陪道友打一场。”   谁料萧戈却说:“我不跟你打。”   管晗:“……”   萧戈:“我以前和你打过,和你打架没意思。”   手下败将而已,不值得自己浪费时间再打一场。   何况……   都不需要出刀,他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现在的管晗,比六百年前的更没意思了。   付尘忍啊忍……   忍不住了!   这个萧戈好生无礼!   看不起自己,看不起太衡宫弟子,还看不起管晗峰主!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我们太衡宫人多势众,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和魔族勾结!”   管晗:“……”话是这么说的吗?!这不就是变相承认太衡宫确实仗势欺人不讲道理了?!   果然……不该受付家的托付,把付尘带出来见世面。   萧戈哈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和魔族勾结,什么时候?”   付尘四目环顾,挺起胸脯,“昨天早上我看得分明!你在城门口的面摊那里,和黑衣服魔族有声有笑!”   “天呐!”萧戈震惊地看着管晗,“太衡宫如今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教了吗?那位魔族兄弟替我端来面碗,我说一句谢谢,何错之有。”   “就是就是……”   “啧啧,太衡宫啊……”   “也不见得是太衡宫的问题,我看啊,是这个弟子不懂礼数。”   四周窃窃私语之声不绝,哪怕管晗勃然怒目亦不曾停歇。   付尘涨红了脸:“那、那你也是和魔族说笑!魔族与我辈人族有血海深仇在前,怎能如此!”   萧戈觉得更好笑了。   “你现在踩的土地是玉真城的。”   他双手抱胸,帮万分痛恨魔族的付尘出主意,“你敢不敢去玉真城的连绵十二楼顶,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对着全城百姓喊一遍啊?你敢的话,就敬你是个汉子。”   众所周知。   玉真城对经过血洗换牌后的魔族接受度很高,不少区域都是人族魔族混住的。   萧戈冷眼看着付尘语塞说不出话。   再度嗤笑一声。   “不敢,就听好了。小爷从前就看不惯你们太衡宫的人,现在也看不惯,你要是看不惯我呢,就来和我打架。不敢打呢,那就滚。”   旁听的君既明若有所思。琼冬已经吃完了,此刻同他一样在默默旁听,一边旁听一边用灵酒润口。   “长明兄弟,你对那边很关注啊。”   “有几分好奇。”   能不关注么?   他似乎是这场闹剧的核心……   “哎,你是见得少了。”琼冬摇摇头,“等你多见几次,你就见怪不怪。哪一天碰面了,萧戈不找太衡宫的麻烦才是奇怪。”   君既明:“……此话从何说起?”   琼冬眼神微闪,用神识传音同君既明说话,“因为他怀疑那位大师兄的死因。”   君既明心中一震。   “还有,别拿你们太衡宫的软蛋来和现在的魔族比。”萧戈认为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舒徊把魔族杀光了,你们太衡宫做了什么?假惺惺立了个衣冠冢就算是给君既明的交代。呵!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来我们并刀门当大师兄呢!我把我这位子让给他!”   君既明:……倒也不必。   等等。   舒徊……   君既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纵然舒徊由仙入魔,当了魔尊,可他重整魔族,规训魔族,所做之事,与正道修士无异。”萧戈扭过头,看向四周围观的客人,“大家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   乱糟糟的窃窃私语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统一的呼声。   君既明垂眸。   果然与自己猜测得一样。   终于从“家中人”三个字里清醒过来的舒徊:“……”   他在哪里?   他听到了什么?   舒徊小心翼翼:“既明哥哥……”   他应当不知道长生花与舒徊是同一人。   舒徊心绪复杂。   犹记得一开始,当自己得到舒徊的赐名,当自己发现师尊并没有寻找莫名丢失的长生花时……   他的心情有多别扭。   他既希望君既明只看到自己,只看到舒徊,又觉得为什么不去找长生花呢?明明说好了要一直养花的。   师尊对他越好,对舒徊越好,他便越在心中猜测长生花是不是不重要。   偏偏,身为舒徊的他,无法像长生花一样和师尊心意相通。   他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只当舒徊。   可是师尊死了。   那一天,九州四海没有下雪。   不是冬季。   但舒徊觉得好冷好冷。 第107章   “既明哥哥……”   君既明听到自己的花在问自己,“你不会怪我吧?”   “……?”君既明迟疑,“怪你什么?”   “怪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告诉你,你的徒弟还活着,给你报了仇,当了魔尊……”小花说,“其实我听他们说过,你只收了他一个徒弟。”   君既明心下了然,这是还没打算和自己摊牌呢。   真是个傻子。   自己早就知道了。   君既明轻轻笑了笑,“说来奇怪。”   小花:“奇怪?”   君既明说道:“那日我心血来潮,去了收徒典礼,就见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和你很像。”   君既明反问小花,“是不是很奇怪?明明他是人,你是花,你们不一样。”   不!   我们就是一个人!   舒徊心下震惊。   这件事是他不知道的!   原来……原来师尊收他为徒,是这个原因!   并非是莫名其妙对舒徊另眼相待。   舒徊一时喜不自胜。好在他的脑子还在,勉强清醒着回答了君既明的问题:“我还以为既明哥哥有了徒弟,就不要我了。”   君既明了然:“所以,才没有告诉我舒徊现在的消息?”   所以前世,一直不肯和君既明相认,告诉君既明自己就是长生花。   君既明在心里轻叹一声。他有心想说什么,又明白无论怎么说都绕不开的,舒徊小心翼翼,百般猜测,是因为他在意。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自己也不曾主动与舒徊挑明过。   但此刻……   君既明感知着周围的喧闹。此刻不是一个合适说私话的时机。他歇了心思。   小花晃了晃,承认了,“既明哥哥要去找他吗?”   “……”   君既明抽动嘴角,“嗯,暂时不找他。”   他不是已经在我身边了么?   不对……   君既明忽然想起了一些被自己忽略过去的细节。比如今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长生花很小一朵,比如这朵长生花的颜色与前世不同。   他之所以忽略,是因为他能够清晰辨认出来,虽然外形与前世有一点区别,可灵魂是他的小花无疑。   但是仔细想一想,小花的颜色为什么会变?   前世自己哄了好久,都不肯给自己开别的颜色的花,每天见到的都是雪白的花瓣……就算是成为舒徊的那段时间,给自己送来的花也是雪白色的。   小花或许只是无心之言,但君既明不得不往深处想——是不是,他为了见自己……   君既明心中凛然,暗自上了心。   “噢!”   小花抖了抖花瓣,似乎是很开心的。   但是舒徊又在想了:   为什么不找自己?   挂在君既明耳垂上的耳坠骤然暗淡了颜色。只是旁人没发觉。   “琼冬道友。”   君既明回神,才发觉不知何时,萧戈已经结束了和管晗一行人的口舌之争,管晗等人愤然离席,萧戈亦不曾在他的席位上停留,直直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琼冬放下酒杯,拱手很客气地说道:“萧道友。并刀门只来你一个人么?”   “我家师父不想出门。”萧戈一点不见外,在他们桌的空位置坐了下来,“天气太热了,说不过他。”   君既明想起和那位并刀门掌门的一面之缘,又想起游负雪说过的传闻,默然。看来六百年过去,那位掌门的性格依然没变:   这位并刀门的掌门虽然也修习刀法,但是练的是寒冰刀,为了学得刀意,不惜亲赴极北之地冰雪荒原,在雪里埋了整整一年。   他不怕冷,却偏偏畏热。   春日初夏的温度就能让他叫苦不已。   据说他在并刀门有一个单独的修炼室,里面常年是冰风寒霜。不止修炼室,他的洞府也是如此。   萧戈摆摆手,不想提自己那个一到初夏天就不想出门的师父。他将目光转向君既明,“这位便是长明道友吧?”   君既明:“……”   难道是来找麻烦的?   但是看着不像。   君既明嗯了一声,以示肯定。   萧戈端详他片刻,简单直接问道:“比试么?你的修为是金丹境,我可以把我的境界压制下来和你打。”   君既明:“……”   行,这个战斗疯子也没有变。   他摇了摇头。   君既明不想和萧戈打。   “哎。”得了君既明否认的回答,萧戈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去和琼冬说话了。“既然今日打不了架,我也不叨扰了。我在琼台等你们——等长明道友。这一届的琼台大比,长明兄弟会来吧?”   他问这话,看向的人是琼冬。琼冬一愣,自家人知自家事,君长明并非玄清教弟子。她学着师父冬长老的样子,端着一张脸,看似十分唬人,“有缘自会相见。”   萧戈挠了挠头。   他是个刀修。   平生只爱打架。   玄清教这琼冬本来也是个爽快人……怎么今天开始故弄玄虚了。   萧戈摇头,再和琼冬碰了一杯酒,离开了。   等萧戈离开,看不见身影了,琼冬才同君既明低声说道:“你不要放在心上。萧戈多半是见你也是习剑之人,见猎心喜……况且……”   她轻声说着秘闻,“他近年来一直在追寻君既明的死因,而你的名字和君既明太像了,也是剑修。”   奇怪。   自己在玄清教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明明君既明的事迹,她也熟知的。   琼冬有几分恍神。   却听君既明说道:“我听说萧戈和那位大师兄并不算朋友。”   “嗯?”   “……听闻,君既明和萧戈某次比试之时,导致他散功重修了。”君既明当然不是听来的,他是当事人。   萧戈确实因为那一场比试修为尽失。   只因君既明的一剑太快。   他没来得及躲开,君既明亦因为骤然悟道没来得及收手。   如今萧戈的这一身修为,全是后来重修所得。   琼冬原本严阵以待,以为君长明要说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听完松了口气,“你说这个啊!对啊,没错。这事大家都知道。”   “……?”君既明问道,“你也知道?”   那事发生时,琼冬还没出生吧。   “嗯!”琼冬点点头,“这事萧戈道友自己说过。在和太衡宫对骂的时候。”   她咂咂嘴,琢磨道:“独苗苗还是好啊。他对着太衡宫弟子骂,太衡宫都不和他计较。”   君既明沉默一瞬,说道:“他身边跟了最少两位并刀门的长老。”   “啊?”琼冬一愣,“真的假的?我没发现……不对,长明兄弟你肯定比我厉害,我靠,我本来以为真是管晗不敢动手了呢!原来是觉得自己一对二打不过!”   君既明:“……”   原来是真的没发现。   他微微颔首,“是真的,只不过两位长老都隐匿了踪迹,没有现身人前。”   “好家伙。”琼冬连忙翻开自己的册子,“我要记一笔,回头见着了和他说道说道。”   和谁学的?   桂小山么?   君既明看着她的动作,“他为什么要和太衡宫对骂?”   为什么要追寻君既明的死因?   君既明有点想不明白。   他因为自己的缘故散功重修,难道不恨自己吗?   倒显得将他列为可能结怨对象的自己……想多了。   “这还不简单!”   琼冬瞅着想不明白的君长明,十分感慨。长明兄弟从前的朋友肯定很少吧,不然为什么想不明白如此简单的事情?   她都想得明白!   琼冬说道:“当然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和君既明是朋友了。”   难得有能够在君长明面前显摆的机会,琼冬耐心说道,“天底下的朋友,难道一定要说出口、一定要形影不离才算数吗?他和那位大师兄,以武会友,自然十分畅快,对于萧道友这种武痴而言,便是一段值得他奔赴的情谊。情谊的双方,自然可以称得上一声朋友。”   “如今朋友死了,或许有疑点,又怎么可以不追寻?”   琼冬的最后一句话,是神识传音,仅限于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让其他人听到。   君既明眸光微动,同样神识传音:“琼冬师姐,也认为……君既明的死有疑点?”   琼冬轻哼一声,“我从前不这么想的。但是现在不得不多想一点。长明兄弟,你是镜明城和素问城两起事件的亲历者,我想,或许你也有感觉……霞举会看似是暗夜中起,可光与影,本就相伴而生。”   “我知道。”君既明点头,“实不相瞒,我与青云真人正在追查此事。”   “我就知道!”琼冬拍桌,“你们肯定有秘密瞒着我!”   他们的说话虽然是神识传音,但是动作都能被看见。琼冬猛然大力拍桌,周遭投来了注射的目光。   琼冬:“……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长明兄弟,我们换一处。”   说话的地方换成了天字甲号房间。   琼冬坐下来,“长明兄弟,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和你说。”   君既明:“什么?”   “是掌教让我带给你的话。”琼冬说道,“他说,虽然给了你拍卖会的邀请帖,但是最后一项东西只有势力才能参与拍卖。”   琼冬轻声说道:“玄清教肯定能拿到最后的名额,届时你直接用玄清教的名额参加就好了。”   听起来……   君既明若有所思,听起来,最后一件拍品倒是不像物品了。反而有点琼台大比名额的意味,或许……是什么秘境的资格?   但是,自己的本命剑,又怎么会跑到莫名其妙的秘境里去呢?   在他思索的时候,琼冬同样也在观察他。   玄清教的名额只有一个,但是青云真人一早就明说了,名额会给君长明。   自己这一趟出来,纯粹是为了代表玄清教露个脸——没办法,她是现在这一届弟子里最出名的那个。虽然桂小山在镜明城中小露了一手,也没办法盖过她!   毕竟,君长明不曾在玄清教的各大活动中出席过,也不曾代替玄清教去别的教派做客(打架),自己这个前辈加朋友,是得帮一帮他。   琼冬只是没想明白,名额会给君长明,可是在冬长老提出来要把君长明纳入玄清教——不当弟子,当个客卿长老也行。但青云真人却说,君长明实际上不算他们玄清教的弟子。   他半点没有邀请君长明来玄清教的意思,却又如此慷慨,将最终的名额给了君长明。   琼冬看不明白掌教行为背后的深意。   总之,照做就完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桂小山不愧是同门师姐弟……只想动手,不想动脑。   “离拍卖会还有五天。”   君既明站在窗前,俯瞰街景。   “是啊,还有五天。”琼冬说道,“五天里,玉真城的人会越来越多。”   甭管有没有邀请帖,大家伙都想来凑凑热闹。   进不去连绵十二楼,见不到拍卖会里的珍宝。   来玉真城见世面也不错啊!   难得如此多的各宗各派修士聚在一起。   君既明微微一笑:“恐怕,不止是人越来越多。” 第108章   除了越来越多的人族修士,玉真城里的魔族和妖族也比平日多了。   只不过妖族行为十分谨慎,轻易不在外界以真面目示人,总是笼着帷帽或是面纱——素问城的风波还未平息,妖族走到哪里都会被怀疑是不是和霞举会有关系,平白惹来许多关注。   而君既明和琼冬待在玉真城里,除了等待连绵十二楼拍卖会正式开始以外,属实没什么事做。   琼冬不是个安分待着的人,一天到晚神出鬼没,除去汇合的那一天,君既明基本上都见不到她。   君既明也没有闲着。   六百年后的玉真城,有变化,也有不变的地方。君既明带着舒徊在玉真城里信马由缰的乱逛。   舒徊的心情总算是恢复了。   君既明感受着契纹处传来的心绪波动,无奈摇头。恢复了就好。   不然怎么说像个傻子呢?   自己和自己较劲。   他虽然觉得看小花自己纠结颇有趣味,但这般纠结,终归是伤花的心。   君既明已经在考虑什么时候和小花之间来一次坦坦诚诚的谈话了。   .   拍卖会的前一天。   琼冬难得回来得很早——   并且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君既明看着被琼冬生拉硬拽带到自己面前的人:“……郁衍道友?”   郁衍的装扮,比之他在玄清教的要华丽许多。原本是简简单单的书店老板的棉布袍,如今换成了紫绸袍,衣袍之上用细密金线绣满了日月星辰的变体纹路,玉带束腰,金冠做帽。   “长明兄弟,你是不是也觉得郁衍的变化很大?”琼冬一拍案,大声说道,“我险些没把他认出来!擦肩而过了!”   “……”君既明说道,“人现在在这里。”   “自然是我火眼金睛,擦肩而过觉得不对劲,把人带回来了。”琼冬挺起胸脯,颇为得意,旋即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郁衍,“郁衍,你不是说家中有事吗?我们联系也不回消息,如今被我抓到,有什么好说的!”   她脸上写着六个大字:快快如实招来。   郁衍瞅一眼她,无奈道:“并非我不想回复小山和你的传信。只是家中规矩太严了。”   “啊?”琼冬撇嘴,“你家是哪里来的老古董?这也太没人情味了!好在今天见到你,知道你无恙。”   郁衍轻轻叹一口气。   君既明说道:“郁衍道友的服饰已经很明显了。”他看向郁衍,肯定道,“这是物宜教的服饰。”   除此之外,小花与自己说起过,在郁衍身上闻到过物宜教的味道。   郁衍拱手:“好眼力。”   琼冬师姐就没有看出来。   琼冬震惊:“小郁衍,你不是说你是风花雪月阁来闲云堂历练的吗!”   “……啊,我确实半路加入了闲云堂,算半个风花雪月阁的人。”郁衍沉默了一会,说道,“但物宜教不曾把我除名,要说我是物宜教的人,也算不得错。”   只是郁衍不会承认。   君既明若有所思,“你是代表物宜教来参加拍卖会的。”   他这话说得笃定。   郁衍沉默一瞬,旋即拜服:“正是。”   琼冬傻傻愣愣,君长明的目光却饱含打量。郁衍清楚他在打量什么,坦然说道:“按理来说,我叛教而出,物宜教应当将我除名。但……因为家中的缘故,我还保留了物宜教的身份。”   人生在世,纵然是修者,亦割舍不掉羁绊。   郁衍少年时愤而离家,在外风雨数年,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来抓他,亦不派人抓他回去了。   因为他终究会选择自己回去。   人世间的种种命运抉择,一生中数千亿的选择,似乎都在物宜教的观测之中。   郁衍将缘由简单带过,“这趟回去,家中将来玉真城的任务交给我了。”   琼冬想到青云真人和自己说过的压轴拍品的信息,满是不解,“可是物宜教……拍了有什么用?”   郁衍耸耸肩,破坏了他的衣袍营造出来的神秘华贵气息,无所谓道:“我们是来见证的。”   他想了想,肯定道:“在这个问题上,物宜教和玄清教不是对立面。”   琼冬嗐了一声,“咱们的交情,关门派什么事。只是你既然出现了,既然被我抓住了……”   她提议道:“桂小山这个时间点肯定在偷懒,我们直接找他汇报这个好消息吧!”   君既明神色微妙:“你确定是向他报喜,而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   琼冬摆了摆手,“不重要、不重要。这小子成天嚎着,但是修为就是不长进,给他撒盐是好事。说不定他就一怒之下奋发图强……”   说着说着,琼冬的声音低了,显然她自己都对这个推论没有把握。   郁衍倒是欣然答应了。   琼冬临出来前,带了一面可以联络上玄清教的水镜和相应符文,见郁衍答应,君长明没有反对,她索性直接拿出水镜,当即就开始尝试和桂小山那边沟通。   水镜屏幕闪了几秒,方才徐徐如水波荡漾般浮现桂小山的脸,“师姐?”他有些意外,“你竟然想得起我啊!”   “……”琼冬莫名心虚,“你在干嘛呢?”   “我?我在教小平小安啊。”桂小山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   琼冬质疑:“你教他们?……不会是带他们玩吧?算了,你看看,我身边是谁?”   她捧着水镜,把君长明和郁衍两人都纳入了画面。   桂小山震惊:“君兄!”   君兄会去玉真城,他早就知道了的。   可是另外一个人……   “小衍兄台!”桂小山再度瞪大眼睛,“小衍兄台,你怎么也在玉真城?你不是要回家吗?咦……你穿的衣服和以前不一样……”   郁衍:“……嗯,家中派我来的玉真城。”   “哦哦,这样啊。”桂小山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他又反应过来,“等一等!岂不是你们三个在一处了?只有我还在玄清教!”   君既明微微一笑:“确实如此。”   “!!”桂小山怔愣如遭雷击,“你你你……我我我……”   怎么只剩我还被师父强制要求不到金丹境不能下山!   怎么君兄的修为都已经后来居上了!我还在识微境!   “不聊了!”   桂小山愤道:“我要闭关!”   他双手握拳,眼神坚定:“不到金丹不出来!”   水镜被桂小山单方面切断了。   琼冬:“……”   君既明:“……”   郁衍眨了眨眼:“啊,被我们气跑了。”   “明明是决定闭关。”琼冬帮自己的师弟挽回颜面,“长明兄弟,你说对不对?”   君既明颔首,“嗯。”   水镜已被挂断,郁衍没有多留便告辞了。   物宜教的住宿地点不是这一家客栈,他要回去物宜教的队伍。   “明天见。”   明日,连绵十二楼的拍卖会便要正式开始了。   郁衍离开了客栈,却没有立刻去物宜教大部队所在的地方,而是在街上找了找,找到了一家开在玉真城的闲云堂。   甫一进店,这家闲云堂的机关鸟就开口播报设定好的语音,郁衍没管,径自找到店主出示信物对暗语。   “原来客人是想要投稿。”店主朝着楼上指了指,“客人请跟我来,咱们店里有负责审稿的师父,会给您一个公道价。”   郁衍进了二楼的房间,店主的脚步停在门外。   房间里并没有所谓的“负责审稿的师父”,那只是一个借口。   郁衍是为了来这里联络游负雪的。   每个闲云堂的分店,都有特别联络的渠道,只是能够联系上谁,要与联络人的身份有关。恰好,郁衍可以联系上游负雪,换一句话说,是游负雪交代给了他一个任务。   “如何?”   传音很快就被接通,郁衍听得出游负雪语气中的紧张。   “君长明和玄清教的琼冬在一起。”郁衍说道,“他也是为了拍卖会来的。”   游负雪的面前,是春盈的回信。他看着回信上的字迹,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拍卖会……除此之外呢?和你上次见到他,有什么变化?”   郁衍仔细想了想,“对了。这一次,他的耳垂上多了一个耳坠。看着形式,应当是一朵红色的长生花。玄清教时听他说过,他有灵花契约,我猜测正是他契约的灵族分身。”   话音落地,游负雪迟迟没有说话。郁衍没忍住,追问道:“游阁主,天底下真的有可以令修士死而复生的方法么?”   “理论上是没有的。”游负雪说道,“但那是君既明。”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舒徊一直在寻找能够复活君既明的办法。而舒徊在四百年前说他找到了。   游负雪静静思索。   他第一次生疑,是在他听到君长明这个很像君既明的名字,并且联系不上舒徊以后。   素问城里妖皇出手试探过,但是据游负雪的人脉消息,妖皇已经否认了君长明是君既明的可能性。   可是……   游负雪还是联系不上舒徊。   但天地安然,芸芸灵气照旧循环往复。   舒徊没有出事。   那他会去哪里?   天底下除却君既明这一件事,还有什么事能够让舒徊的神识离开无名渊?   长生花……   游负雪有印象。   君既明在某一次同他提起过,说自己养了一株灵花。但等游负雪追问时,君既明又死活不肯给他看花了,说什么花是自己养的,不给别人看。   他只听到过这么一次。   再后来,君既明没有提起过灵花的事。   想到此处,游负雪忽然心念一动:或许,恒晞更清楚所谓灵花的情况?   他清楚君既明的性格,若是他要养花,肯定会要尽善尽美。而且……有一个疑惑困扰游负雪很久了:恒晞和君既明都不是主动的性格,他们两个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连游负雪都不知道……   但是如果把灵花的因素加进来,似乎就说得通了。   一叶障目啊一叶障目!   游负雪猛拍大腿。   自己从前怎么没想到呢?   “那我现在需要做什么?”传音那头,郁衍问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游负雪说,“我来安排。你专心物宜教的事吧。”   他本来还在思考,风花雪月阁该安排谁去探索,如何把那柄可能是君既明本命剑的剑弄到手。   但是君长明出现在那里。   甚至有很大的可能,君长明也会进去。   如果……   游负雪不禁畅想。   如果君长明拿到了那柄剑。   那他就只能是君既明。   留给君既明的时间不多了。   即使妖皇否认了,但只要他拿到本命剑,明河真人就会反应过来。   郁衍点了点头,认真道:“我会观察。”   游负雪微笑,“我相信你。”   在知道郁衍离家出走的理由后,游负雪看郁衍十分顺眼。   本来一个还是物宜教弟子,具备物宜教功法的人,是不可能被风花雪月阁收下的。   是游负雪做主给了他一个名额,让他自己选择去哪里。   郁衍选了去玄清教的闲云堂。 第109章   第二日。   连绵十二楼拍卖会当天。   据琼冬的说法,本次拍卖会共发出邀请函两百余张,但能够有资格参加最后压轴品拍卖的势力不过一手之数。   天光微亮,朝阳未出,君既明与琼冬就已经来到了连绵十二楼门前——这是邀请函上写着的时间。   非常早。   天空远远垂着阴云,微薄的晨光自云层缝隙处析出。   连绵十二楼前,已等候着不少修士。   君既明的目光在最前方分开站着的两支队伍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妖族和魔族。   他们也派人来参加拍卖会了。   君既明看到了,舒徊自然也看到了。如无意外,魔族也会参加这次最后的压轴品拍卖,不过这个决定与舒徊没什么关系。除却最初平定魔族那一会,舒徊很少亲自管魔族的事——这些事务,自有他选出来的收下帮他处理。   反正,规矩都定得明明白白了,只要按照他定的规矩来办事就好。   舒徊忽略过魔族,轻声说道,“妖族竟然没有来找麻烦。”   “嗯,有点奇怪。”君既明心中同样在疑惑,素问城那场试探,分明是想把自己杀掉,可是在素问城失败以后,妖族却没有了动静。   他都做好准备了。   妖族却不出手……   多少有些可惜。   他的视线在两族代表身上一扫而过。咦,魔族的队伍中竟然有一位熟人。   正是曾在镜明城有一面之缘的魔族,雾生。   雾生有些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跟随魔族高层一起出任务。带队的这位魔族高层——飞衡,据说是四百年前就已经追随在魔尊身边了。只是雾生观察了些时日,发现高层魔族并没有他想得那般不近人情、不好相处,给他的感觉倒是与学堂里从前的老师或者师兄差不多。   “不要紧张。”飞衡拍了拍雾生的肩膀,“我们只是来走个过场的。”   看,这位名叫飞衡的魔族高层还会安慰自己。   雾生舒了一口气,“我不紧张……只是有点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看着。”   飞衡笑了笑。   “你没去过西梧洲么?”   雾生摇了摇头,“没有。”   因此在刚来玉真城,知道有魔族在这里长久居住时,雾生十分震惊。要知道,这可不是玄清教的西梧洲,而是越盈洲。   “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飞衡说道,“尊上近年来甚少见人了,上回能召见你,想来你在情报方面的潜力不小。”   雾生:“……”   虽然但是……   自己好像纯粹是走了狗屎运……   那个叫君长明的人族修士,真的很厉害。   雾生后来又听闻了他在素问城的事迹,只觉得果然不愧是他。   好在飞衡大人没有问起自己究竟汇报了什么消息。若是他问了,雾生还要苦恼自己如何拒绝告诉他。   雾生挺起胸脯,虽然没太大的把握,还是坚定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哈哈哈……”飞衡感觉这孩子挺好玩,“拭目以待。”   和他们站得十分远的妖族,冷冷投来一瞥。   飞衡无所谓耸肩,不理会。   他对雾生说的是实话,魔族纯粹是来走一个过场的——   最终压轴品该花落谁家,早就定好了。   飞衡抬头,凝视面前气势恢宏的连绵十二楼。   越盈洲大半城池建在水上,玉真城亦不例外。   琅天阁倾力打造的连绵十二楼更是其中翘楚,是真真切切、立在莽莽大江之上的水中楼阁。   十二楼次第而起,一楼更比一楼高。   最高的第十二楼,便是原本琅天阁的总阁。   水面回廊之下,是滚滚江水奔涌,浊浪层层,似是能够轻而易举将众人立足的回廊倾覆淹没。   但也只是似乎。   江流拍栏杆,继续向东流。   君既明靠着栏杆往远处看——他们来得早,这是他精心挑选的观景位。   苍茫水天一色,远处山脉朦胧。   水面九曲回廊,不断还有人赶来此地。   连绵十二楼尚未开门。   在等一个时候。   等到伏在山脉中的橙黄色光球缓缓升起,烧亮水天之间脉脉盈盈的阴云,辉光倒影在大江浊浪中,有若金色波涛汹涌而来。   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原来,琅天阁千里迢迢请我们,是让我们看日出的啊!”   君既明听闻附近不知哪家弟子,站在此等绝景面前感慨,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他微微一笑。   只是日出么?   在晨日升空,掠过山脉,掠过江流,掠过层云的那一瞬间——   “开——连绵十二楼——”   “请诸君——登——第一楼!”   洪钟大吕,声震天地。   听得“第一楼”三字后,所有在九曲回廊之上等候的、拥有邀请帖的人,手上的邀请帖都散发出了淡淡的金光,逐渐扩大、弥漫、笼罩……   再睁眼时,已经置身第一楼的独立包厢之中。   因为单独拿了一份邀请帖,君既明所在的包厢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嗯,还有他的花。   他们和琼冬分开了。   君既明环视包厢内的陈设,在他的手边放着喊价的精巧器具,若要喊价,只需要将出价输入上去,无需出声,减少了身份被发现的可能。   房间内亦没有监视的灵宝,私密性得到了保证。   “小花,出来吧。”   得到许肯,藤蔓瞬时攀爬上君既明的手臂,原本只待在君既明耳垂上当挂件的长生花与藤蔓连接变成正常大小,亲昵地蹭着君既明的脸颊。   “既明哥哥。”   在座位前方的,是一面特大的玉屏,上边投射出了包厢外、拍卖台上的景象。   小花好奇的藤蔓点了点玉屏,说道:“画面可以放大缩小。”   君既明说道:“是方便包厢里的客人观赏拍品吧。”他的目光落到玉屏左侧,上面写了一行小字:   【本次拍卖会剩余拍品:叁拾陆件】   三十六件拍品,连绵十二楼。   君既明若有所思,轻声猜测道:“看来此次拍卖会,要开到第十二楼。”   每一楼恰好可以拍三件。   舒徊歪了歪花瓣,“琅天阁用什么来判断,是否有进入下一楼的资格?”   君既明指尖点在邀请帖上,“别忘了,邀请帖是琅天阁发出来的。”   私密的包间,确实可以令拍卖者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和自己竞价,不知道究竟是谁拍走了自己想要的拍品,但是……   谁说琅天阁不知道呢?   玉屏中传来拍卖师的声音:“第一楼,望明月。上拍品三件——请诸君赏第一件,莲华碧落盏……”   君既明挑眉:“莲华碧落盏,竟然在琅天阁的手里。”   据说此盏,是上古时期的宝贝,点燃此盏者,可返老还童续命一世。   只是,既然说了“据说”二字,那便是没有实例可证。君既明前生阅遍典籍,亦只是听过这个传说。   “毕竟是传承了很久的势力,手里总有些压箱底的宝贝。”舒徊如是说道。   “我只是在想……”   君既明幽幽说道:“第一件拍品,便是莲华碧落盏。我的本命剑,何德何能做压轴的宝贝啊?”   压轴的拍卖品,必然不可能只是一柄剑。   一柄剑——甚至并非历代名家所铸的剑,不值得琅天阁如此兴师动众。   “为什么不行?”舒徊虽然没有同琅天阁联络,但是对于琅天阁内部的想法,凭借从前的联系来看,亦可以猜得七八分,“既明哥哥,天底下有人求道入执,造就霞举会,可是也有想求道的人,没有入执成魔念。玄清教是后者,琅天阁为什么不能是后者?”   一柄君既明的本命剑,确实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柄可以和开天门挂上钩的剑,价值就大了。   舒徊没有言明,但君既明已经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喟然一叹,“天门久闭,方铸此果。”   经历死而复生,又领悟逆仙为凡道术后,君既明对于天门紧闭、不得飞升的原因略有一点猜测。   拍卖叫价此起彼伏,他们两说话的片刻功夫,莲华碧落盏已经到了一个极高的价格。   这个价格买回去……   君既明轻声道,“有点亏了。”   据说,只是据说。   展台上的莲华碧落盏,光辉熠熠,化作灯盏的莲华花瓣栩栩如生。   君既明再品了瞬息,又同舒徊说道:“不过,为了拍一个进入下一楼的资格,倒也值得。”   舒徊微妙道:“只怕花了钱,也拿不到资格。”   君既明哈哈一笑,不否认他的说法,只说道:“那就是琅天阁赚了。”   他没有拍。   一来,不感兴趣。   二来,他的邀请帖,是青云真人替他要来的,这张邀请帖必然具备着能够去第十二楼的资格。   第一件拍品便拍得如此贵,后续的两件拍品亦不逞多让。   君既明同舒徊在包间内坐看风起云涌,岿然不动。   待得第三件拍品落锤有主,主持这场拍卖会的台上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望明月,明月难望——”   “请列坐诸君,登——第二楼!”   连绵十二楼,机巧精妙,是建筑工艺的绝世之作,为了打造这十二楼,昔日的琅天阁倾全力而为之。   只是无论如何精妙,这里都是琅天阁的总阁,昔日里,除却琅天阁总阁人员外,无人可见十二楼绝景。   君既明亦不曾见过。   台上人请列坐诸君登第二楼,却并非要他们自己走。   君既明与舒徊所在的这间包厢有微微上升之感。   君既明缓缓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   登楼者,上。   不登楼者,下。   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再抬眸,玉屏里投射出来的场景显然与先前不同了,叫人一眼便知道——   这是十二楼中第二楼,欲摘星。   “方才,约有十分之九的包厢来到了第二楼。”   舒徊说道,“十分之一的,回到了九曲回廊。”   君既明想了想那场景,笑道:“这会儿的九曲回廊,可是晒得很。”   要到夏日酷暑了,纵然江水阴凉,亦苦热难当。   第二楼的三件拍品,分别是一卷秘籍、一样灵宝以及一颗异兽蛋。   君既明依旧没有兴趣,只是点评道:“妖族应当会出手拍下异兽蛋。”   异兽成妖的概率,近乎九成。   舒徊说道:“嗯,既明哥哥和我心有灵犀。”   他也这么想。   再登第三楼。   欲摘星,星辰难摘。   第三楼,名曰窥红尘。   这一次,又有十分之一的人被落下了。   玉屏中,台上的拍卖师照常介绍着拍品,君既明却缓缓坐直了腰。   他凝视着台上的拍品,轻声喃喃,陷入了回忆:“小花,你对它……还有印象么?”   台上,被放置在隔绝空气的透明罩子、被精心保存的——   一株灵草。 第110章   拍卖师的声音穿透了时空,“匣中灵草,为两千年份的同心护脉草。同心护脉草的功效,在座诸位想必都十分清楚。远的不说,最近的一位,是太衡宫的明河真人。他临危受命、继位掌教之时尚且是大乘期的修为,服用此草后,一跃晋升为渡劫境,成就真人道果。”   明河真人的例子,举得十分恰当,精准瞄定了众人的需求点。霎时间,一众包厢里都沸腾了:   谁能想到!   仅仅是第三楼,便出现了同心护脉草这等拍品!   这与前面的莲华碧落盏大不相同。莲华碧落盏的功效只在传说之中,不曾得到过证实,而同心护脉草的功效却是大家都亲眼见过的!换而言之,拍到手上,那便是板上钉钉的、真正能吃到嘴里的好处!   ——窥红尘鼎沸声,但君既明除外。   君既明凝视着玉屏里的同心护脉草。   两千年的同心护脉草,有九叶。   而他十八岁那年摘取的同心护脉草,有十三叶。   最终那一株得之不易的同心护脉草,被他在明河真人的继任典礼上当做贺礼赠送给了明河真人。   君既明轻声怅然道:“小花,那是我们的初见。”   “我记得。”舒徊说道,“我怎么会忘呢?”   君既明笑了笑,“同心护脉草本就是为他而取,谁料后来世事变幻,反倒叫我看清了真心,认识了你。”   一株两千年的同心护脉草,勾起了君既明的回忆。   前世的君既明,亦是十七岁入金丹境。   入金丹境后,他决心离开太衡宫外出游历,与师父明河真人禀报过后,再告知了家里,拒绝了太衡宫和君家为他安排的护道人,君既明一个人离开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修行一事,并非闭门造车即可成;劫数万千,亦要亲身去渡。   离开太衡宫,真切踏入尘世,君既明方有了更多的感悟。   见众生,见天地,方能见自己。   十八岁的生辰,他是独自一人在外面度过的。那会的君既明,已经闯荡出了不小的名声,只是他习惯独来独往,始终都是一个人游历。偶尔有能够同行的人,也在同行一段时日后分别。   他和恒晞正是在这段游历中结识的,有过数面之缘——真正熟悉起来,要到他因为小花之事去请教恒晞了。   游负雪不同一些,游负雪的父辈与太衡宫素有望来,君既明小时候便见过游负雪。   与在太衡宫、在君家不同,一个人的十八岁生辰过得十分不招摇,但君既明挺喜欢的。   原本……   君既明轻轻说道:“原本,我还要在外界多游历一会。”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君既明想到。   十八岁生辰后没多久,他就收到了太衡宫传来的消息:   消息中说,他的师祖,太衡宫现任掌教羽化了。   没有缘由,十分离奇。   师祖是渡劫境的修为,寿数大限远远未到,却莫名羽化,致使太衡宫掌教之位空悬。   好在羽化之前,师祖留下了遗言,让明河真人继承掌教之位。   而当时的明河真人,或者说明河真君,尚且是大乘境后期的修为,要继任仙门之首太衡宫的掌教之位……纵然有师祖遗言在前,亦难以服众。   各大仙门都在观望。   无论如何,太衡宫掌教的继任典礼已经势在必行。   因此,这其实是一封通知君既明赶快结束游历,赶回太衡宫参加他师父继任典礼的信。   于情,他是明河真君座下唯一的弟子,理应参加对明河真人意义重大的继任典礼。   于礼,明河真君继任掌教之后,君既明便是太衡宫的大师兄,未来会是太衡宫的掌教。   于情于礼,他都该回去。   君既明收到消息后,无需思考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快一点赶回去——   明河真君的继任典礼,定在七日后举行。   而当时的君既明,人在西梧洲。   除了要抓紧时间赶回太衡宫外,君既明还要同时考虑一件事:给师父送什么贺礼?   师祖羽化,是一件伤心事。   继任大典,却是一件喜事。   他和小花的际遇,便是在此时发生的。   君既明扭头,看着如今好端端待在自己身边的舒徊。   那时候,他驱使飞舟往太衡宫的方向飞行,本应一路疾驰不做停留,但是他的神识却嗅到了药香。   能够让他嗅到的药香,必然非同凡响。   于是飞舟停了。   君既明用神识探寻确认了药香的来源:正是一处山崖之上。那里静静生长着一株灵草。药香是灵草散发出来的。   阅遍群书经卷的君既明在见到灵草的瞬间就认出了这株草的名字——   同心护脉草。   根据书册记载,此草有助修士突破的功效,且年份越久,功效越好。   同心护脉草虽然稀有,但君既明知道,君家的库房里正有一株。这就是仙阀世家的底蕴。纵然是库房里没有的灵药,只要他想要,君家亦会倾力为他采购。   君既明什么都不缺。   十三叶的同心护脉草,身边的护宝灵兽必然难缠。   ……他没必要冒险与护宝灵兽搏斗。   但君既明还是从飞舟上下去了。   一来,亲手准备的礼物,到底比吩咐别人代为准备的礼物更显真心。想十八年来师徒情分,君既明愿意一试。   二来,十三叶的同心护脉草……非常罕见。   君家库房里的那一株,尚且只有十叶。   如此灵草,如此机缘巧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为什么不取?   就仿佛是老天爷送给他的机缘一般。   是他的缘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在与凶兽搏斗之中,原本刀枪不侵,水火不犯的衣服破碎了,身上添了许多伤口。   凶兽难缠。   这又如何不是他的一场劫难?   渡过去了,便开阔了。   最终,凶兽死在他的剑下,君既明亦受了重伤。   但君既明还活着,还有余力把十三叶的同心护脉草采摘下来保管好,还有余力找一个无人的山洞歇脚,运功疗伤。   事后君既明再回忆此事时,方才发觉了被自己忽略的地方:应当正是这个时候,让贪嘴的小花有机可乘,悄悄寄生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取到同心护脉草后,我就启程回太衡宫了。”   这一回,是真的再无任何停留,疾驰回去。   与凶兽搏斗后的打坐调息,浪费了君既明大半天的时间。   等他赶到太衡宫——   明河真君的继任大典马上就开始了!   “当时我是踩点到的,但是心中并没有多少紧张尴尬。”君既明说道,“我自认我准备的贺礼,相当有诚意。”   因为前任掌教刚走不久,太衡宫上下并未悬挂红绸等喜庆之物,但各大宗门都来了人。   太衡宫内,十分热闹。   继任典礼在太衡宫最大的山门广场举办,广宴群雄,明河真君换上了掌教的服饰坐在高位,言笑晏晏。   君既明沉默了一会,方才继续说道:“嗯,我的贺礼,确实十分引人注目。”   引起四周左右一阵惊叹。   明河真君亲自收下了他的贺礼,让他坐到早已给他准备好的位置上——正在明河真君的左手侧,那里有一张空桌,是给君既明留的。   师父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继任大典上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如果非要君既明来说,他只会给出“应付”两个字,把继任大典上的事情应付过去,才是属于他的私人时间。   但出乎君既明意料的是……   “继任大典结束以后,师父并没有单独召见我。”君既明垂眸,淡淡说道:“如今想来,恐怕在那个时候,明河真人与我,便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师徒了。”   偏偏他外出游历了一年,错过了明河真人转变的阶段。   以至于在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依然用从前的标准对待明河真人,错误的把明河真人的冷淡当做是师父继任掌教之后对弟子更多的期许。   小花戳了戳他的衣袖:“我知道,然后就是我登场了!”   “……哈。”君既明哑然失笑,“嗯,然后等我回到我的洞府,我就发现了你。”   一个寄生在自己伤口中,说不清来历的小花。   几番试探,明河真君发现不了小花的存在,君既明索性隐瞒了下来。   这是他的花。   想到此处,君既明百味陈杂的心里松快了不少,“小花,我其实很庆幸,当时没有把你的存在说出去。”   如果说出去了,他不可能留下小花。明河真人会想尽办法把寄生的长生花从他的身体内剥离出去。   “也很庆幸,和你相识。”   十八岁后的一百年,是君既明逐渐发现世事与他想象相差甚远的一百年。   但因为有小花在,他并非一个人面对。   藤蔓轻晃,舒徊说道:“我也是啊。”   君既明不语,片刻后脸上荡开一笑,“我知道。”   纵然一开始的寄生,只是为了口腹之欲。   但是在相伴百年后,已经不止是口腹之欲了。   君既明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株寄生在伤口之上的长生花,贪图他的血肉、贪图他的灵气。   只是……   为什么不给呢?   他养的是他自己的花。 第111章   在君既明与舒徊回忆过往的间隙,展台上的两千年份同心护脉草已经落定了主人,琅天阁的人为中介,当场完成了这株灵药的交割。   不知道究竟是谁拍了去。   君既明不关心这件事。   同心护脉草对他而言并没有用——他如今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吐纳灵气,修为便会自发生长,并且似乎是因为前世渡过雷劫的原因,今生修为晋升时毫无雷劫阻碍……而他新创的、如今修炼的这门功法,灵气自发在他的体内生生不息运转。   可以说,君既明吃饭喝水的时候都在自动修炼,即使他什么事情都不做,体内的灵气也会自然地增长。   一株同心护脉草,对他而言确实没有用。   ——前世的君既明连十三叶的同心护脉草都看不上!   紧接着,他们又如法炮制的依次登楼,琳琅满目的绝世拍品中,君既明只觉得一件还算有趣。   那是一只灵族的遗蜕。   名为九回蝉。   “这只遗蜕……”   君既明拍得起,只是——   “玄清教应当会拍。”   果不其然。   他话音刚刚落地,就传来了琼冬的喊价声。琼冬没有使用包厢内的喊价道具,而是直接气沉丹田用本音喊的价。   让所有还待在连绵十二楼内的人听见,是足够了。   看在玄清教的面子上,其余人的喊价浅尝辄止。   对比其他的拍品,这只九回蝉遗蜕的价格说得上一句实惠。   及至宝钟十二响——   前面十一楼的开胃菜总算是吃完了。   连绵十二楼。   其中高耸入云、云雾缭绕的第十二楼真面目终于展现在众人面前。   “请列坐诸君——登——第十二楼!”   “第十二楼,登天门!”   对比前面十一楼,第十二楼格外不同些。   在他们登楼的一瞬间,所有房间原本紧闭着的窗户都在霎那间被打开了,从窗户中涌进来的是漫漫云雾。   君既明起身移步,去到窗边。   但见滚滚江流,以及十一楼的琉璃瓦顶,皆数在云雾之下。   第十二楼,诚如他在九曲回廊时望见的那般高,高到回廊上看不清它的模样。   十二楼高,欲登天门。   窗户虽然开了,君既明却感受到了外边还有一层透明的罩子,笼罩、分隔着每个房间,依然没有办法和其他房间的人交流。   再扭头回看,玉屏之中的情形也有所变幻。   主持前面十一楼拍卖的拍卖师被换了下去。   台上那位正在说话的——   是琅天阁的阁主。   归芳渡。   金佩玉钗,绫罗华裳。   她是九州四海的渡劫境修士之一。   而在修士这个身份之外……   她更是一名生意人。   生意人,就是要做生意的。   第十二楼的第一件拍品,出价的速度非常快,几乎在归芳渡介绍完的五六个瞬息间,有意这件拍品的势力便竞完了价格,决定了买主。   大家的心思都在稍后的第二件拍品上。   第一件拍品……注定生不逢时了。   归芳渡早有准备,拿出来的这件宝物称不上有多么稀罕,仅仅是一道前菜。   正菜在后头。   等得第一件拍品被琅天阁送去了买主所在的包厢,十二楼中寂静了片刻。   归芳渡不紧不慢,悠悠说道:“如今留在十二楼中的势力,还有十一个。我知道,诸君亦清楚,你们都是为了下面这件拍品而来——”   她扬起笑容,朗声道:“此前,在寄送邀请帖时,我与诸君说过,这次拍卖会是诚邀诸君共襄盛举!琅天阁吃不下的东西,列座的一家一派一人亦吃不下,唯有精诚协作……才能共赢。”   她说完后,楼中安静了瞬息,一处包厢中传来未经遮掩的声音:“归阁主!这些话我们都知道了!既然来了此处,便是同意了你的条件!都是自己人,何不——更加开诚布公?那地点究竟在哪里?名额如何分配?今日是不是应当好好说道说道!”   舒徊:“……”   归芳渡这话……   君既明心细如发,注意到了他的迟疑:“小花,怎么了?”   舒徊不太确定:“再听听。”   他好像记起来了,归芳渡说的究竟是什么。   台上,归芳渡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拍下莲华碧落盏与九回蝉的买家都在此处。好叫诸君知道,这两样早已遗世的宝物……正是由琅天阁的人把它们从秘境之中带出来的。   “秘境之中,这般遗世宝物还有无数!”   没有人说话,但呼吸是热的。   片刻后,管晗的声音响起:“太衡宫不关心遗世宝物,只想知道归阁主来信所述,大师兄君既明的本命剑在秘境中的言论,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坐在包厢内的君既明:“……”   这话说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太衡宫对君既明有多么情真意切。   君既明面无表情的想。   有一点恶心。   不,是非常恶心。   令他很想拔剑在管晗头上敲一敲。   归芳渡轻笑一声:“归某是一个做生意的诚信人。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不做没有根据的承诺。因此——”她拖长语调,“这个消息,自然是有九成的真。”   管晗眸光闪动,追问道:“归阁主如何确定?难道是派去秘境之中的弟子亲眼所见?!”   归芳渡摇了摇头:“非也。秘境玄妙,琅天阁派去里面的弟子,出秘境后皆数失去了秘境中的记忆。这也是要告知诸君的,在秘境探索上,琅天阁给不出更多信息。”   “那你如何确定!”管晗情急之下,连“您”字都不称呼了。   好在归芳渡诚如她所言,是一个生意人。不与管晗计较称呼的问题。   “君既明的弟子,如今的魔尊舒徊,曾经闯过这个秘境——够不够理由?”归芳渡笑道,“当然,他没有闯成功。今日,魔族亦是我琅天阁的座上宾——若是魔尊愿意亲来,琅天阁依然欢迎!”   美眸流转,归芳渡补充道:“只不过,恐怕他依然进不了秘境。近日,检测到秘境灵气波动格外活跃后,琅天阁已经试过了。秘境只能接纳元婴境及之下修为的……修士、魔族、或是妖族,种族不限,只限制了修为。故,诸位若要派门下弟子进入秘境,必须要是元婴境及之下修为的弟子。”   君既明:“……”   舒徊:“……”   他记起来了。   他有这么一段记忆。   只是……   归芳渡这张嘴,当真是能够把死的说成活的,假的说成真的。   他确实来过这里,闯过秘境,但并非是感知到了君既明的本命剑……而是因为……   当时的九州四海,已经没有他不曾踏足过的地方了。   唯独此处的秘境,是他不曾去过的。   他怀抱着或许能找到复生之法的希冀来到这里。   又失望而归。   舒徊沉默了一会,装作自己不知道归芳渡话中所说之人是自己——毕竟,他现在只是一朵小花嘛!   “归芳渡所说的秘境入口,正在我们的脚下。”   君既明一怔:“连绵十二楼……楼底下?”   楼底下是滚滚大江。   “对。”舒徊肯定道,“连绵十二楼,正在秘境的入口处。”   “原来如此……”   君既明若有所思,“怪不得琅天阁要大费周章地搬迁总阁,又将巧夺天工的连绵十二楼留了下来。”   原来,是要连绵十二楼继续镇压秘境的入口。   “嗯,对。”舒徊再度肯定道,“正是在发现秘境之后,琅天阁才决定搬迁总阁。”   秘境是舒徊发现的。   归芳渡赶来阻止他,连绵十二楼被他拆了一半。   最终停手……   舒徊有几分心虚。   最终停手,是因为他发现秘境进不去,而非他与归芳渡的打架分出胜负。   当时自己直接走了。   ……时过境迁了几百年,琅天阁不至于找他收连绵十二楼的维修费吧!   找了也不认。   舒徊的身体在无名渊里待着呢!   他是一朵无辜的花。   包厢外。   管晗听闻归芳渡的理由,先是一愣,紧接着咬牙,随后愤声道:“这个理由,够了!”   他坐了下来。   这个理由,值得太衡宫留下来。   归芳渡毫不意外太衡宫的选择,她仰起头,环视各个包厢的大门,宛若与包厢内的客人对视。   “余下诸君,可还有疑问?”   “芳渡真人,各家的名额数,如何确定?”一包厢中传来询问。   “已经定了。”归芳渡淡淡说道,“每一家可分到三个名额,拢共只有三十三位能进入秘境。这是琅天阁探索出来的秘境承载人数上限。”   她扬声强调道:“不论实力,不论地位,凡是参与此局者,只能下三手棋。”   管晗作为太衡宫的代表,“太衡宫没有意见。”   仙门之首的太衡宫率先表示没有异议,剩下的势力更不会有异议了。   归芳渡微微一笑,尽在掌握之中。她又看向妖族、魔族的方向:“魔族、妖族可有异议?”   又是两声“没有异议”。   人数便定了下来。   定了人数,该论条件了。   而这条件——   “入局的条件,我已同诸君说过。”   这一场拍卖会,本就不会拍卖入局的资格。   只是找一个由头,把入局的人名正言顺的请来连绵十二楼。   “琅天阁是生意人。”归芳渡淡淡说道,“天大地大,没有做生意重要。这次是琅天阁邀请诸君共襄盛举,琅天阁要的价码,是各位的承诺。”   “承诺亦当有个规程。”包厢之中,再度传来询问。   “所谓承诺,即是在不违道义的情况下,诸位背后的势力有一次无偿的、对琅天阁的承诺。”   归芳渡说道,“只要不违道义,便要去做,没有限期。琅天阁的条件已经说分明了,诸君若有不愿接受,不想入局的,亦可离开。琅天阁是生意人,开着门敞亮做生意,绝不做强买强卖那一套。”   她话音落地,静侯片刻。   没有人说要走。   归芳渡又笑了笑,“既然诸君都愿意入局,便请与琅天阁当场定契吧!”   契约有天地证明,定契之后,再无反悔的可能。   君既明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青云真人要琼冬特意告诉自己,不需要出手拍卖这件压轴品,蹭玄清教的名额就可以了。   ……若是秘境之中,真的有自己的本命剑。   算是欠了玄清教一个大人情了。   但君既明愿意。   在玄清教待得时间虽然不长,却很轻松自在。   君既明愿意为这种感觉买单。   他又不是还不起!   十一家势力都要入局,自然无需再遮掩,归芳渡亲自发了十一份契约到各个包厢门前。   所有人都见证了契约上烙印下的十一家徽记。   契成。   约定。 第112章   契约落定后,连绵十二楼便不再封闭。   归芳渡素手纤纤,将十一份契约妥善收好。天底下再没人能比她更会妥善保管了。“诸位可以自行离去。”   君既明伸手搭上包厢门,有些错愕。   “这一扇门……”   小花轻咦了一声,辨认出来:“是自主可控的微型传送阵。”   君既明不吝肯定:“小花的学识很有长进啊。”   “……”小花说,“什么时候你教我,我没有认真学过?”   君既明哑然失笑,“走吧。”   这个微型传送阵的可选择地点限制在了玉真城内,正好……省了回客栈的一段路。   君既明手搭在门上,心中浮现出客栈的坐标。   转瞬间,他和小花就已经不在连绵十二楼了。   回到了客栈的房间内。   抬头从窗户看过去,依然隐约可见连绵十二楼在日光中的挺亮轮廓。   叩叩叩。   “有人敲门。”小花说。   “是琼冬。”   君既明弹指开门,“琼冬师姐。”   “就猜你会直接回来。”琼冬把门关上,“好啦,掌教和师父交给我的任务总算都做完了!”   如今琼冬算是彻彻底底心无挂碍一身轻。   君既明笑:“九回蝉也算在内?”   “算。”琼冬点头,“教中知道会有九回蝉这件拍品,特意叮嘱我了,一定要拍到。长明兄弟,师姐我可还算聪明?”她仰着头,得意道,“想出来了亮明身份拍东西这一招。”   “……”君既明颇为敷衍,“厉害,厉害。”   “那个什么契约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琼冬说道,“不值一提。倒是进入秘境以后……琅天阁没有说谎,他们派进秘境的弟子出来以后,确实失去了秘境中的记忆,只有几位弟子有幸将秘境中的宝物带出来了。眼下不知道秘境中是什么光景,总之,多小心些,没有错。”   君既明若有所思:“进去的弟子都全须全尾的出来了,纵然没有拿到宝物,也没有受伤。听起来,倒像是没什么危害。”   “是啊,实不相瞒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想法同长明兄弟你一模一样。”琼冬抬手去摸自己的箭囊,“但毕竟是秘境,琅天阁对秘境的探索亦不深……况且,长明兄弟,你不清楚,连春长老都没办法探查他们的记忆。”   她如是总结道:“谨慎为上。”   君既明轻咳一声:“难得见到琼冬师姐如此靠谱。”   琼冬:“……嘿!哎,对啦,掌教吩咐过我,我和你一起进秘境。”   “秘境一共有三个名额,我一个,琼冬师姐你一个,还有一个呢?”君既明问道。   琼冬看了眼他肩膀上攀着的长生花,“你的灵花已经同你定契了,在进入秘境的时候,会被视为和你是一起的,不占用名额。嗯……至于最后一个名额给谁……”   她摇了摇头,“掌教没跟我说。”   琼冬推测道:“应当还是会派人过来吧?不然别人拿三个名额,进三个人,我们却只进两个人,岂不是亏了!噢,算上师弟你的灵花,其实也是三个……嗯,这么说,最好再来一位契约了灵族的师兄弟。”   她兴奋拍手,“那我们玄清教就是五个人!血赚!”   君既明:“……”   莫非真的是天才?   他点评道:“琼冬师姐,你应该考虑去琅天阁应聘。”   “哈哈哈哈,我当长明兄弟你是在夸我了!”说罢,琼冬正色道,“还有一件事。妖族也会去秘境。”   她神色凝重,“届时秘境之中,我们要率先会和。琅天阁没有可以令人从这个秘境中脱身的信物。”   每一处秘境,都是一处小天地。唯有得到小天地认可的秘境主持者,才能够制作出与秘境天地同气连枝的信物,帮助没能力继续探索秘境的修士从秘境中脱身。   而没有信物,意味着他们必须靠自己的能力离开秘境。   还要提防妖族的冷箭。   君既明点了点头,知道这是琼冬在关心自己,坦然应承。   “其余十家,会派谁去?”   .   连绵十二楼。   第十二楼,登天门。   请来的棋手陆续离开了,等候着棋局开始的时机。   却还有人留了下来,没有走。   归芳渡翩然闪现在这间还有客人的包厢里。   雾生捂着嘴巴。   哇!   渡劫真人!   大人物!   飞衡偏头看了他一眼,挥了挥袖,把雾生和一众跟随的魔族送走了。   “我与芳渡真人有要事相谈,稍晚回。”   他重新把视线转移到归芳渡身上,“芳渡真人。”   归芳渡嫣然一笑:“我还是更喜欢你喊我归阁主。”   “……那就是谈生意了。”飞衡说道。   “不错。”归芳渡正色,“你们尊上四百年前闯我琅天阁,砸了半座连绵十二楼,这笔维修费用,当时忘记找他要了,是不是要连本带利还回来才行?”   飞衡:“……”   他淡淡道:“四百年过去,琅天阁的账本还没有把它算作坏账吗?我们魔族不认。”   归芳渡哎了声,“开个玩笑嘛。除非你家尊上再来一回,把我这连绵十二楼对半劈开,否则啊,确实没办法把这笔坏账收回来了。”   她清了清嗓子:“但是!”   飞衡:“但是?”   “但是你家尊上不在,你还在这里啊。”归芳渡说道,“我们得来算另外一笔账。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把敌人引进来,给舒徊指了路——这也算了,你还跟着他跑了!”   归芳渡大有真的要同他算账的意味。   飞衡:“……”   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给他指路。”   他只是碰巧出现在了舒徊……啊不,尊上闯入连绵十二楼的路径上。飞衡不忍回想自己和尊上的初见,多少有点丢脸了。   虽然那会的他两股战战,但尊上看出他手上没沾过血,饶了他一命。   归芳渡冷笑一声,“跑了也就算了,你还真的住在无名渊,压根不回玉真城看望我这个空巢老人!四百年诶——小飞衡,我以为你至少是把玉真城当做家的。”   说话间,她逼近飞衡,脸贴着脸逼问他。   飞衡没有退。   他定定同归芳渡对视,“家虽好,却不能久留。况且……无名渊,才是魔族的故乡。”   “歪理!都是歪理!”归芳渡主动退开距离,满脸不服气,“我捡到你的时候,教你人族的功法,也没见你走火入魔啊!”   飞衡笑了笑,“可是,芳渡姐姐,我一直记得。即使玉真城的太阳很好看,我也一直记得出生时见到的昏暗天空。”   他忘不了。   “至少,我现在还不错。和你说过的想实现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大半。”   飞衡眉眼飞扬,“无名渊依然没有太阳,但是那里生活的魔族,已经不是从前的魔族了。有机会的话,想请你去看。”   “呵,我当然要去看。”归芳渡摆了摆手,“行了。既然你生活得挺开心,这笔账就晚一点再算。等到算账的那一天,再来算你要回来琅天阁,给我卖命多少年。”   飞衡直言道:“那真的要赔上我的后半生了。”   但是他清楚。   如果归芳渡不曾心生恻隐救下他,他在幼年时便已经死了。   这条命本就是归芳渡的。   等到尊上心愿已了,自己的理想也实现的时候……   回来琅天阁,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成功与阔别四百年不见的归芳渡把话说开,飞衡松了口气。   开始同归芳渡说正事。   他这次来,既是飞衡,亦是魔族的使者。   “舒徊怎么派你过来?”   “是我主动要来的。”   飞衡简单回答,没有同归芳渡说其实舒徊不管事,谁来玉真城这种小事,下面的人自己决定就好了。而作为一开始就跟着舒徊杀魔的魔族……嗯,他现在能管的事挺多。   “你同管晗说的话,是真的?”飞衡问道,“那位……的本命剑,真的在秘境里?”   归芳渡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你也关心。罢了,能够来的这里的,哪一个不是对这件事十分关心?”   “所以……是真是假?”飞衡说道,“这很重要。”   “如果有百分百的把握,我一定去无名渊把舒徊摇出来。”归芳渡说道,“那样,能让他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很可惜,并没有。”   但是现在也不算差。   归芳渡想到琼冬身边跟着的君长明的模样,心情愉悦。   “啊……”   飞衡肉眼可见的失望。   归芳渡瞥了他一眼,话锋一转:“不过——十成的把握没有,五成的把握还是有的。君既明的本命剑遗骸,不曾出现在无名渊战场,亦不曾回到太衡宫,也没有去琼台剑阁……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淡淡说道:“莲华碧落盏,在数千年前也出现过。当时它的主人,是中道神州的一位世家子,可惜没来得及用上,这位世家子就死了。莲华碧落盏从此不知所踪。”   飞衡神色凝重:“但是你们的人在秘境之中发现了它,把它带了出来。”   “嗯。”归芳渡点头,“不错,所以,既然莲华碧落盏可以出现,为什么遍寻不见的君既明本命剑不能出现在那里?我可没说这个消息保真……”   “……”飞衡失语片刻,“所以你用它来钓鱼。”   “知我者,小飞衡也。”归芳渡笑眯眯的,“老实说啊,我很支持你们的事业,也很支持玄清教的。谁让琅天阁只是一个爱做生意的门派,而霞举会那些东西的存在……很妨碍我们做生意啊。”   门前有脏东西,客人就不爱来了。   开门做生意,一定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微微一笑,“在我的地盘上钓鱼,能有十足的把握,鱼不会跑。”   “嗯……妖族格外安分。都是芳渡姐姐的功劳。”   飞衡又想了想,“那你也知道君长明了。”   归芳渡挑眉,坦荡道:“对。这位道友的事迹,我略有耳闻。”   “我在九曲回廊上看到他了,他和玄清教的琼冬在一起。”飞衡说道,“你觉得……他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君长明会用玄清教的名额进秘境。”归芳渡说道,“我已经同意了。”   “所以,他其实不是玄清教的弟子。”飞衡顷刻间得出结论。   归芳渡耸了耸肩,“我什么都没说。”   “我懂,我懂。”飞衡惆怅。   他懂了也没用啊。   尊上近来一点指示都没有。   发去他那里的工作汇报更是没有回复……   寝宫居所的殿门紧闭,不欢迎任何一个魔族进去。   好在尊上平日里就是这样的人设,除了自己,很少有魔族主动找尊上。   联系不上尊上的事情,只有自己发现了。   只是……   飞衡又回想起来。   君长明耳垂上悬挂了一朵长生花的耳坠…… 第113章   那一朵长生花,会和自己联系不上的尊上有关系吗?   那位君长明,如今又要进入琅天阁的秘境……   回到魔族的落脚处,飞衡仍旧陷在这个问题中,冥思苦想。   他独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雾生等魔族进不来。   雾生本来是有点担忧的,但是同行的魔族说飞衡大人时常这样,他们去做自己的事情,等飞衡大人自己出来就好了。雾生遂放下心结,高高兴兴和伙伴们一起去玉真城游玩了。   一个能够坦然接纳魔族在路上行走的、完全不会遭到排挤的城池,实在是……   雾生非常非常喜欢。   屋内,对灯烛枯坐,飞衡眸中泛起亮光——   是了,如果自己和尊上在一座城池。   自己是有方法联系上他的啊!   .   夜深。   客栈天甲号房间内。   “……”   感知到尝试沟通自己的存在,确认这个无聊的人是谁以后,舒徊无语片刻。   君既明正睡在他的身边。手腕上握着他幻化出来的藤蔓枝条,深浅不一的长生花在藤蔓上开得热烈,熏染着君既明的寝衣和发丝。   他不想离开君既明。   哪怕只有一瞬间。   但是……   他被君既明教导要做一个信守承诺的好孩子。   比如此刻。   他答应过归芳渡,飞衡回到魔族以后不会出事,这是他和归芳渡之间的交易。在交易成立的那一刻,归芳渡的报酬就已经付过了,但是四百年过去,飞衡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飞衡不会离开魔族……   所以理论上,现在的飞衡,依然在他答应过的承诺期内。   舒徊不情不愿的叹了口气。   落到长生花上,就是所有的小花都耷拉下了花瓣,没精打采。   再怎么不情愿,还是要深夜出门。   他总不能看着飞衡用联系秘法把自己害了。   归芳渡眼睛,难道就没有盯着玉真城?   舒徊不信。   窗扉半开,夜风轻轻,卷来江水的清凉,藤蔓上的花叶轻晃,柔声细语。   君既明依然睡着。   数朵小小长生花中,属于舒徊灵种真身显化的那一朵轻轻合上了花瓣,重新变成含苞待放的花苞。   舒徊的神识从这一枚灵种真身中抽离了。   离开了君既明的身边。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   他以为应当还在熟睡的君既明睁开了眼,双眸清如镜。   无声地叹息在房间里响起。   君既明抬手,指尖拂过任劳任怨给他演奏着安眠小曲的长生花,“睡吧。”   长生花们:“!”   睡了睡了!   望着瞬间安静下来的长生花们,君既明轻笑一声,垂眸思索。   小花就是舒徊,舒徊就是魔尊。白日里魔族的代表同样参加了连绵十二楼的拍卖会……应当是小花的手下。   剖出灵种真身,神魂寄居其间。小花原本的身体,肯定留在无名渊里面,但是那具身体没有神魂,便只是一具空壳。他的手下不可能通过那具身体联系上他。   掐指一算,竟也有好几个月了!   小花的性格,不爱管事,但这么长时间联系不上,他的手下应当察觉到了异样。   小花是去解决这件事的。   很快就回来了。   君既明如此想着,心平气和。   很快就回来了。   ……等秘境事了,好好与小花谈一谈。   游负雪应当已经察觉到了君长明这个身份的不对劲,或许,秘境事了后,自己还能见到一二位故交。   玉真城有芳渡真人坐镇,在秘境探索没有开始前,是绝对安全的。   我还要做什么?   一时间,君既明的思绪翻飞,似是千头万绪纷杂,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漫无目的的乱想。   舒徊当然不知道君既明醒了。   心念一动,他的神识已经定位到了飞衡,来到了飞衡所在的地方。   舒徊飘在窗外思索了一阵,决定还是用回从前的形象——灵种真身幻化出来的小人太小了,有失他魔尊的身份。   短暂的动用灵力捏造形象……损耗得并不多。   感知着神魂中充盈的力量,舒徊微微闭眼,身形随着他的念头拔高。   他从君既明的小花,变成了魔族们熟悉的舒徊。   舒徊轻声说道——   “停下。”   .   “停下。”   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飞衡惊喜地放下了手里的短刃,“尊上,真的是你啊!”   舒徊:“……”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凌乱痕迹,厌倦摆手,“清理干净。”   房间里……   好吧,房间里还算整洁。舒徊拂袖,将桌子当成凳子坐下来。   即使他现在只是神魂,没有重量。   “啊,哈哈,很快很快!”飞衡一激灵,快速收起短刃,捏了个清洁术,眨眼间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了,同时给自己施展了个治愈类的道术,手腕上的伤痕愈合,他感动道:“尊上,我起初以为我把血放干了都联系不上你!”   毕竟舒……尊上很任性。   舒徊:“……”   看,这就是他不想管事的原因。   越管越累。   舒徊冷淡道:“什么事。”   飞衡沉思,凝重道:“很多事。”   舒徊:“……挑重点说。我只有一刻……不,半刻钟的时间给你。”   半刻钟。   飞衡在脑内检索着近日的各种消息,试图判断出最重要的一条,先拿来投喂给被他召唤过来的怨气十足的尊上。   却在和舒徊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脱口而出——   “尊上,你的眼睛变颜色了!”   舒徊:“……?”   凭借室内明亮的烛火,飞衡肯定道:“变成黑色的了。”   他不期然想起了连绵十二楼中与舒徊的初见,那一晚他比较饿,从房间里出来想要去找一点吃的,然后、然后……   然后他就撞上了闯入连绵十二楼的舒徊。   夜色深沉,唯有舒徊一对暗绿色的瞳孔招摇,宛若幽夜中的两簇鬼火。   吓得飞衡立时愣住了。   他对舒徊最初的印象,就是那一双暗绿色的瞳孔,如同画龙点睛的关键,暗绿点在舒徊的眼睛上。   时至今日,要他脱口而出他对舒徊的看法,他记得最深的都是那一双眼睛的颜色。   但是!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飞衡再度肯定复述:“尊上,你的瞳孔颜色变成黑色的了。”   黑瞳黑发,妖异的感觉瞬间减少了许多。   舒徊怔住,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本来就是黑色的。”   没错。   在他还在太衡宫的时候,在他还在乖乖当君既明徒弟的时候,舒徊确实是一位黑发黑瞳的人族小孩。   那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按理说灵族不能够修行人族的道术,需要修行专门的灵族术法。但是舒徊却莫名其妙的在人族道术上畅通无阻……恒晞从前告诉君既明的论断并没有错,他不是一个纯粹的灵族。   在太衡宫上下看来,舒徊是君既明的徒弟,是人族无疑。   虽然已经不在太衡宫……   但君既明回来了。   他的眼睛也要变回来。   他要当一个和师尊一样的人。   舒徊摸着眼珠的手坦然放下。   飞衡哦了一声。   竟然本来是黑色的瞳孔,那么暗绿色就是后来才有的?可是他与尊上遇见时,尊上的瞳孔已经是暗绿色了。   这其中的区别……   舒徊的夙愿……   飞衡醍醐灌顶顿悟:“恭喜尊上得偿所愿。”   虽然舒徊一个字都没说,但是飞衡觉得自己懂了。   舒徊端详他,好像是真的懂了。   “所以,有话快说。”舒徊计算着时间,“你已经浪费了五分之一个半刻钟。”   飞衡:“……额,属下原本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但是现在……”   他想了想,“琅天阁的秘境,魔族还派人去吗?”   “当然要。”舒徊说道,“你们要紧盯妖族在秘境里的行踪。”   飞衡点了点头,“我明白。只不过……”   他启动隔绝声音的法阵,“尊上,琅天阁的秘境,恐怕没有厮杀。是一个类似于问心的秘境。”   “归芳渡告诉你的?”   “咳,我确实问了问。”飞衡说道,“归阁主没告诉其他势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顿了顿,补充道,“最多让玄清阁也知道。问心秘境,会模糊进入者的思绪,十二楼下方的这座秘境,主动权并不在琅天阁的手上,您进入秘境的话,要小心行事。”   他已经想通了所有关窍。   舒徊喜欢长生花,因此传言中君长明契约的灵族……不,君既明契约的那个灵族,必然是舒徊。舒徊可以借用灵族契约与君既明一道进入秘境,况且……   尊上如今显露出来的修为只有金丹境。   可以理解。   毕竟君既明如今也只有金丹境。尊上和他契约的身体修为必然不能超过太多。   “不必担心我。魔族具体的进入秘境名额,你看着选吧。”舒徊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在秘境里和妖族、太衡宫对着干。”   “好说,好说。”飞衡不假思索答应。这个要求还不好找?魔族里随便提溜一个魔出来,都爱和妖族太衡宫对着干!   白日里他在连绵十二楼,还仗着自己多年的对战经验,狠狠的喊价敲诈了他们一波。   赚钱的是琅天阁,是归芳渡。   四舍五入,飞衡一点都不亏。   很爽!   “还有什么事?”舒徊主动发问。“你已经用掉了二分之一个半刻钟。”   “……您是最近都不会回无名渊了么?”飞衡提起敏感话题。   “不回。”舒徊摆了摆手,“魔族的事情,你看着办吧。”   飞衡:“……不要对我太放心了啊!”   “但是之前都是你在处理,处理得很好。”舒徊说道,“我只是个吉祥物。”   “……”飞衡失语了一会,“那些老不死的魔族都是你杀的。”   四百年前,他虽然和舒徊一起回了魔族,但是他根本没有和老不死魔族清算的机会。   舒徊杀疯啦。   他在琅天阁学到的手艺半点没用上。   飞衡的言外之意——   不要再说自己是吉祥物了。   你根本不是。   即使想装得无害一点也不是……   相比起其他的新一代魔族,飞衡作为最开始接触到舒徊的那一个,对他的态度更为随意一点。   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也是朋友……呃,勉强能算朋友吧。   飞衡认为自己没有感觉错,舒徊和他相处时,对他的态度也比对其他魔族更加随意一点。   “他们该死。”   舒徊冷冷道。   瞥见舒徊瞳孔里重新泛起的暗绿色,飞衡愣住,旋即转换了话题,“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交给我,你放心。”   舒徊继续掐时间,“你还有最后五分之一个半刻钟。”   “……”   飞衡笑了笑,“感觉没什么要说的了。”   “行。”舒徊言简意赅,“没事别找我。”   他来去如风,坐在桌上的人影瞬息消失在飞衡的视线。   “祝你真的夙愿得偿……”   煽情的话语停顿住。   飞衡想起来自己忘记说什么了!   【除非你家尊上再来一回,把我这连绵十二楼对半劈开,否则啊,确实没办法把这笔坏账收回来了。】   忘记提醒舒徊了!   如果要付账……   不行,不行,魔族不认这笔账。   飞衡猛地摇头。   今晚他见过谁吗?   没有吧。   他们尊上还在无名渊里坐镇。   外面出现的什么人啊,灵族啊……和他们魔族没关系! 第114章   飞衡一心琢磨着,万一舒徊被归芳渡撞上,他该如何把魔族和舒徊分开——舒徊闯连绵十二楼的时候,可不是魔尊,魔族不背这笔账。   每一笔钱要用到哪里,他早就计划好了!   可没有多的给舒徊。   舒徊不知道飞衡的脑瓜里在想什么,他从魔族的落脚点离开,只想快速回去找君既明。   归芳渡或许发现他了。   但是归芳渡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没有拦住他。   ……算她识相。   舒徊回到客栈,发现君既明好好地熟睡着。   “……”   好梦难得。   舒徊如是想到,操纵神魂回到灵种真身中,枕在君既明颈侧的那朵淡红色的长生花重新绽放了。   花瓣微微扫过君既明颈侧的肌肤。   放松下来的舒徊,静静沉睡入君既明的神台金丹之中。   第二日。   君既明听过舒徊精心准备的借口,找来琼冬一同商议。   “!”琼冬很是惊喜,“长明兄弟,你这消息从哪来的?琅天阁对我们的说法可是——他们对秘境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君既明微微一笑,只说道:“来源可靠。”   琼冬了然点头,不再追问,“嗯……很有价值的消息。至少,我们能够做一些针对性的准备。琅天阁说,我们还要在玉真城等待七日,七日后,才是秘境入口最为活跃的时间段,方便我们进入。”   她凝眉思索好一阵,欣喜拍掌,“有了!我问教中多拿一些能够助人凝心定神的灵物。”   君既明一怔,旋即说道:“师姐道心赤诚,普通的问心秘境不在话下。”   “哎,我很喜欢长明兄弟的夸我,只是出门在外……谁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会发生呢。”琼冬认真道,“再说啦,琅天阁的秘境,连数千年前失传的宝物都有——肯定不普通!长明兄弟,我知道,修者要少依赖外物,但是!有资格用的时候不用才傻呢!你不用操心了,交给我吧。”   她说道:“我没记错的话,玄清教的藏宝阁里有几样合适的灵宝。你等等,我这就给师父去信!”   君既明:“……”   好、好热情。   琼冬迅速行动,没有给君既明再次阻止自己的机会,直接一气呵成写了一封信发出去。   “对了,长明兄弟,你昨天不是问我其余势力是谁去秘境么?”琼冬主动提起话题,“我去了解了一下,目前全部确定下来人选的势力不多,多数势力如玄清教一般,只确定了一两个。比如并刀门的萧戈,妖族此次前来的那位护法——”   提起那位妖族护法,琼冬认为有必要多说几句。   “那位妖族护法姓离,是妖族的离脉后人。据传闻,他与现任妖皇交情匪浅,在妖皇继位不久后,他就从无名小妖成为了妖皇护法……更重要的是,黑袍人。”琼冬说道,“镜明城暗窟的黑袍人手中的妖族血脉之术,就是他给的。”   君既明若有所思:“黑袍人从他那里得到了血脉转换之术,将自己的人族血脉替换为妖族,随后加入了霞举会,驻守镜明城的据点……”   君既明说道:“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正是!”琼冬说道,“虽然还不清秘境内的情况,但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从这位离护法身上下手。”   君既明颔首:“我知道。物宜教应当会派郁衍去……除此之外,其他的与玄清教交好的势力呢?”   琼冬想了想:“风花雪月阁的三个名额已经定了,但是我和他们不太熟,昨天才刚刚交换联络方式。”   君既明挑眉:“琼冬师姐都与他们不熟么?”   “对啊,不知道是游阁主从哪里挖出来的。不是我过往在琼台打过交道的风花雪月阁弟子。”琼冬的想法简单直接,“但肯定是朋友。可以信任。”   君既明又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魔族的人选也已经定了。”琼冬说道,“正是这次跟随魔族使者飞衡过来的队伍里的三个魔族修士。飞衡来过玄清教。”   “嗯……”君既明垂眸思索。如此说来,小花夜里去见的正是他。   想来是昨晚半刻钟商议的名单。   只是……   以自己的了解,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小花大概率是让那位名叫飞衡的魔族自己发挥吧?   琼冬又挑了几家情况说了,“最终人选,在秘境开启的前一日会告知琅天阁。”   君既明沉思:“风平浪静下,暗流汹涌。这七日,恐怕有人会过得十分煎熬。”   琼冬大笑一声,“是,但绝对不是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该害怕的人,也不是我们。”   “长明兄弟,享受就好了。”琼冬说道,“教中应该还会安排一位弟子与我们同行。若我猜得不错,会跟我们的灵宝一起送过来。”   .   玉真城某处。   妖族别院。   离奴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是雪白的院墙而非美景,“确定了么?玄清教的君长明会去秘境。”   “确定了。”单膝跪地的妖族肯定道,“君长明和琼冬都会去秘境,但是玄清教的第三人尚不明朗。”   离奴淡淡说道:“第三人不重要。”   琼冬也不重要。   重要的人是君长明。   他想起自己此行离开妖族族地前,殿下单独与他交代的事情。   ……如果君长明不是六百年前的那个人,殿下为什么还会如此在意?   无论是面对太衡宫,还是霞举会,妖皇给出来的说法都是一样的。君长明不是君既明,他说君既明已经死了,不可能死而复生。   却在知道君长明也来了玉真城后,要自己密切关注。   离奴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只是……   他亦有自己的想法。   心中的猜测,他没有同任何人说。   跪地低头的属下忽然听到头顶处传来一声轻笑,心中一惊。   “你下去吧。”   如闻天籁。   “是。”   而现在的他,只是在做殿下叮嘱他的事情——如果君长明要进秘境,他要告知殿下。   这就是他在玉真城的任务。   和修士们猜测的、防备的都不一样。   他不是为了杀人来的。   离奴有时候不明白妖的想法,毕竟,他无比肯定,素问城对峙的那天,妖皇是想杀了君长明的……   可是现在,似乎又不想杀了。   为什么?   离奴一直在思考。   或许,区别在于他不曾去人族宗门进修过?所以,他弄不明白殿下心中的想法……   离奴微微蹙眉,催动了传讯音符。   .   西梧洲。   莽莽十万群山间,清江照旧奔涌。   外界所谓的纷纷扰扰,皆是杂事,与这里的清江、这里的群山、这里的一切生灵都没有关系。   玄清教却无法像此间天地一般置身事外。   此处是桃源,然而桃源亦要知道风雨事。   存光殿中。   冬长老呈上不成器的徒儿琼冬的来信:“冬儿信中所求……”   青云真人扫了一眼,无所谓道:“问心秘境。嗯,藏宝阁中确实有防范神识迷失的灵宝,冬长老,您直接去拿就好了。”   冬长老:“……您是掌教。”   “哈哈,不重要。”青云真人摆手。   “那最后一个名额,我们派谁去?”冬长老追问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了吧?”   这件事,也是琼冬在来信中问及的。   青云真人沉默了一会:“嗯,确实有些重要。九回蝉拍到手了。”   “对。”冬长老说道,“冬儿说了,若是掌教急用,可以请琅天阁派人送回来。”   上首的青云真人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还不到时候……”   说罢,他沉思不语。   存光殿安静了片刻。   又响起脚步声。   冬长老扭头看去——   是云歌。   冬长老朝他点头示意。   云歌双手捧着一个很长的黑匣,看起来相当厚重。   匣身镶嵌着暗银色的机关扣。   是中道神州的手艺。   黑匣最终被云歌放在了青云真人的案头。   中道神州……   冬长老忍不住出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云歌说道:“这是一道剑匣。”   青云真人颔首,“里面装着一柄剑。”   冬长老仔细端详片刻:“匣身是用千年雷击木所制,此剑非凡。”   能够被云歌拿进存光殿的剑,能够让青云真人关注的剑。   冬长老不由得瞪大眼睛:“这是……巫家送来的剑?”   她疑惑道:“巫家送剑做什么?”   小山修习的,是鞭法啊!   青云真人说道:“是啊,巫家送剑做什么呢?”他看向云歌,“巫家可有附言?”   云歌摇了摇头,“只有这一道剑匣。来送剑匣的,是巫家的哑奴。”   说不出话。   云歌捧剑进来,打断了自己和掌教的谈话,冬长老深知自己再待下去也是八成没有后文,索性提出了告辞:“掌教,我先去藏宝阁提取灵宝,等人选敲定后,您再告知我。”   青云真人颔首:“好。”   玄清教肯定会把三个名额都用掉。   君既明一个。   琼冬一个。   还剩一个……   冬长老告辞,青云真人想了想,暂时没有拿定主意。   云歌还在观察剑匣。   青云真人:“看出什么了?”   云歌说道:“只是想起来,小山的闭关不知道闭得如何了。” 第115章   “他啊……”青云真人无奈道,“不知是不是真的在闭关。”   “……”云歌笑了一声,“青云,他是你的弟子,对他有点信心。我听说他把平安兄妹还给萦回谷了,没再拉着他们在梦云山上玩闹。他这回闭关不像是玩笑。”   大橘从外面跑进来,一溜烟窜到案头上,好奇地打量着千年雷击木制作的剑匣。   好浓郁的能量喵。   大橘坐在剑匣边上,小心谨慎观察——一根毛都不肯碰到剑匣。   看了会,它扭头看向青云真人:“喵喵喵?”   这个黑盒子是什么喵。   青云真人伸手抓住它油光水滑的长毛捋了一把,笑眯眯道:“是一把暂时没有主人的剑。”   “喵。”   不感兴趣喵。   大橘不再看剑匣了,抬起猫脸,定定盯着青云真人。   “喵喵喵!”   “……哎。”青云真人好笑道,“老实交代,大橘。你是不是听到小山的名字才进来的?”   大橘无辜脸。   “大橘就爱和小山玩。好几日没见到小山,想他了吧?”云歌抱起大橘,温声问道,“大橘,想不想去梦云山看他?”   “喵。”   “你看。”云歌同青云真人说道,“大橘想。”   “……”青云真人轻叹一声,拂袖收起剑匣,“那便去看看我这徒儿闭关得如何了。”   “郁衍、琼冬纷纷离开,君长明亦入金丹境。”云歌说道,“小山反思奋进,是长大了。”   青云真人面色平静,却说道:“不知是好是坏。”   梦云山。   云雾缭绕山顶,浑然不知人间处。   桂香满山路。   青云真人与云歌不声不响进了梦云山——桂小山在山脚处布置的闭关阵法拦不住他们。   大橘眨了眨眼睛,乖巧窝在云歌怀里。嗅到熟悉的桂花香,伸出爪子舔了舔毛。   果然是掌教更厉害喵。   能够带喵进来!   步行山路,绕过成群的桂树,枝头飘落深黄的桂花,落在他们行过的道路上。   青云真人停住了脚步。   他看向前方,在一众桂树间开阔处修习的身影。   大橘瞪大眼睛——原来这个人类真的是在认真修行喵。   云歌摸了摸大橘的毛,同样看向前方的桂小山:“青云,如何?”   “……”青云真人默然片刻,勉强道,“尚可。”   “鞭风驭雾,脱却凡鳞。”云歌说道,“当初他选择修行鞭法,如今看来并未选错。像模像样的,是不是?”   烈烈鞭风,翩然若游龙。   红云鞭扫落枝头数点金黄桂花如雨。   云歌笑了笑,打趣道:“这般练法,还好我在这梦云山布置了法阵。林中桂花四季不败,没有枝头无花的时候。”   青云真人轻哼一声,却是说道:“他的鞭法,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云歌:“你是说……”   “前些时日,听秋长老同我说过,在镜明城回来的路上,那个人教了桂小山一式剑招。”青云真人说道,“剑招名为落红尘,是一式问心的剑。”   他有几分怅然:“云歌,今日观小山的鞭法,他已经得了两分剑招里的真意。”   桂花树下,桂小山收功,满脸惊喜朝着他们的方向小跑过来:“师父,云歌师父,还有大橘——你们怎么来了!”   云歌说道:“我们是陪你师父来检查你闭关成效的。”   “……”说到这个,桂小山唉声叹气,“师父,你说我跟金丹境的差距,到底在哪里呢?”   他早就已经是识微境大圆满了,却迟迟摸不到晋升金丹境的诀窍。   桂小山说道:“师父,我也很想出去历练啊!”   他原本觉得待在玄清教里没什么不好,却在上次因为惹祸离家出走一番游历后,觉得在外面游历更有意思。   青云真人问道:“若是有一个可以出门历练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怎么可能!”桂小山震声道,“我可是个有孝心的人!要给两位师父养老呢!外面的世界虽然好,但玄清教才是家——不可能头也不回的。”   他颇为期待:“师父,你愿意放我出去了啊?”   青云真人摇了摇头。   “啊……”   桂小山肉眼可见的失落。   喜怒形于色。   “我没有关你。”青云真人说道,“只想你静心在山中修行一段时间。”   桂小山心虚咳嗽,“静心…我这段时日很静心!”   没看话本、没有找师兄姐弟妹们玩。   安心待在梦云山。   对啊……   我心虚什么?   桂小山想着想着,挺起胸脯。   虽然、虽然那他还是没有摸到金丹境,但是他这段时日确实很认真啊!   青云真人一眼就把他心中的想法看透了。   云歌说了句公道话:“青云,你不要逗小山了。”   “就是就是。”桂小山连连点头附和。   还是云歌师父好。   青云真人:“……”   他无奈摇头,拂袖一扫。   原本被他收起来的剑匣凭空浮现。   桂小山:“这是……?”   “这是巫家送来的剑匣。里面有一柄剑。”青云真人说道,“他们知道你修行剑法的事了。”   “剑法、鞭法……都不是巫家人修行的道术。”桂小山撇嘴,不以为意,“他们的耳朵倒是机灵。不过,师父——”   桂小山说道:“我可没有修行剑法。”   青云真人疑惑:“君长明传你的不是剑招么?”   “是剑招。”桂小山说道,“但是君兄也说了,鞭法与剑法,没有区别,他传我的不是剑招,而是剑意。待得我融会贯通之日,便是我用红云鞭使出落红尘的时候。”   他举起安静下来十分乖顺的红云鞭,扬眉道:“这是师父送给我的本命灵兵,我可没打算换。”   青云真人懂了:“你不想要这柄剑。”   “额……”桂小山想了想,问道,“这柄剑贵么?”   青云真人弹指解开机关扣,剑匣自动打开。   上面刻着剑名。   匣中剑安静自晦,不曾剑鸣。   “这柄剑名曰定风波,是用千年雷击木木心所铸,出自中道神州琼台剑庐。参天大树,只取心中一点,你说贵不贵?”   桂小山立刻道:“那我先收着!”   大橘:“……喵。”   善变的人类喵。   青云真人失笑:“你缺钱了?”   “不不不,这和缺钱没关系。”桂小山摇头,说道,“既然送过来了,我就收着,别想再要回去。说起来,君兄提到过,巫家想赠剑给他,只是他没有要……”   桂小山沉思道:“琼台剑庐的剑不好出,莫非是同一柄?”   青云真人颔首:“近日剑庐,只出了一柄定风波。”   桂小山想了想:“那我先给君兄收着。”   君兄就是太实诚了。   ……早知道会在素问城和巫家撞上,他就提前叮嘱君兄:巫家的便宜不占白白不占,不必有负担。   青云真人失笑:“既然你要替他收着这柄剑,便去一趟玉真城吧。”   桂小山眼睛蹭地亮起:“师父,你没在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青云真人说道,“我知道,琼冬以及你那位朋友郁衍都在玉真城。”   “对对对……”答应的话已经在嗓子眼,又被桂小山生生咽回去,“可是师父,我还没金丹境呢!”   青云真人淡淡道:“你的金丹机缘,不在玄清教。”   “……”桂小山怔愣住,缓缓道,“……啊?”   他的金丹机缘,当真不在玄清教?   当初他跟君兄说过类似的话语,但是……桂小山想到,那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说法啊!   “那我这次下山……”   青云真人看着他。   来玄清教的时候,桂小山才七岁。   须臾岁月,只是刹那。   “玉真城中有秘境,玄清教有三个名额。君长明与琼冬已占其二,最后一个名额,你去吧。”青云真人下定决心,说道,“秘境之中,要小心行事。冬长老已去藏宝阁取或可在秘境派上用场的灵宝,你一并带去玉真城。”   桂小山:“!”   真的不是开玩笑!   他连声道:“好!师父,你放心,我肯定不给咱们玄清教丢人!”   青云真人嗯了声,“进入秘境后,不要想太多。天下机缘莫测,随心而行即可。”   “我懂,我懂。”桂小山说道,“我可是太懂了。就是不要总想着我要找晋升金丹境机缘的想法嘛!简单。”   说到这儿,他又道:“师父,如果我这次还没有摸到金丹境的门槛……”   在一旁抱着大橘的云歌问道:“小山,你继承玄清教么?”   桂小山摇头:“我没有这个志向。”   云歌笑:“那什么时候金丹,有关系么?咱们玄清教不大不小不惹眼,没有人盯着你看。”   “……”青云真人只得颔首肯定,“不错。若是摸不到金丹的门槛,便继续回来修行。”   桂小山感动:“师父!”   “金丹了也回来。”青云真人又补充道。   桂小山满口答应。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现在能够下山了!   琼冬师姐、小衍兄台、君兄……在玉真城见到自己的时候,肯定很惊讶吧!   桂小山嘿嘿傻笑。   我来送惊喜了!   .   玉真城。   琼冬捏着桂小山言辞含糊的来信,疑惑:“大惊喜……什么东西?”   君既明沉思片刻,“莫不是,他要来玉真城?”   琼冬:“……第三个名额么。”   嗯……   琼冬仔细想了想,肯定道:“长明兄弟,你的猜测很有道理啊。小山吓我们一跳的愿望看来要落空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琅天阁的秘境是问心的秘境,很适合他。”   他能够理解青云真人为什么要让桂小山过来。   琼冬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了:“长明兄弟,你先前说普通的问心秘境拦不住我,不会是……”   她脸色凝重:“不会是在说我傻吧?”   “怎么会?”君既明否认,“我分明是说琼冬师姐道心赤诚,全无杂念。”   “噢……”琼冬点了点头,半信半疑。 第116章   拍卖会结束后第五日,桂小山带着他的大惊喜到了玉真城。   只是君既明和琼冬早有准备,有喜无惊。   理论上事先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郁衍也是一脸平静。   桂小山垮着脸:“嘿……怎么回事啊!我来了玉真城,要和你们一起进秘境闯荡,你们就不高兴?就不惊喜?”   琼冬:“高兴。”   君既明:“惊喜。”   郁衍没说话,鼓掌。   桂小山:“……罢了,小山大人大量,不和你们计较。”   阔别多日,君兄和琼冬师姐没什么变化。倒是郁衍……   桂小山好奇地伸手,搓了搓郁衍衣袍上的金纹,“哇,是真的诶!小衍兄台,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他疑惑道,“你怎么一直窝在玄清教当一个闲云堂的店主呢。”   郁衍:“……”   他就知道桂小山会问。   “我家中是物宜教的,我也算是物宜教出身。”郁衍挪开桂小山的手,简单说道,“只不过我与家人理念不合,早年间自己出来闯荡了。因缘际会之下去了风花雪月阁。”   “原来是这样。”被满足了好奇心的桂小山点了点头,“琼冬师姐,你们去的拍卖行好玩么?快点给我讲讲。”   琼冬正准备开口,被君既明截断了话头:“桂小山。”   “在!”   君既明凝眉道:“你闭关有收获么?”   “……”桂小山尴尬道,“算是有一点吧。”   他看了看在座的三人,眼神锁定郁衍:“小衍兄台,来,过招!让你们看看我现在的进度。”   郁衍无奈摇头,把修为压制在了和桂小山一样的识微境,起身道:“请。”   和桂小山比试过一场,郁衍先离开了——这几日他都很忙,今天匆匆离开,也是因为物宜教中有事需要回去处理。   桂小山方才拿出自己千里迢迢带来的东西:“冬长老在藏宝阁里找了六件灵宝,功效差不多,品阶相同,都是防范心境迷失类的定心凝神灵宝,正好,我们一人两件。”   琼冬随意拿了两件:“小山,你的大惊喜呢?”   “就是我啊。”桂小山说道,“师姐,你还要什么大惊喜?”   琼冬:“……”   君既明没忍住,笑了。   桂小山不满道:“君兄,你嘲笑我啊。”   “没有。”君既明说道,“青云真人舍得放你出来了?”   “师父说我的机缘不在玄清教里面。”桂小山耸了耸肩,“不知道琅天阁的秘境里有没有……总之,去试试咯。”   君既明若有所思。   嗯,和他推测得差不多。   “对了!”桂小山记起来定风波,把剑匣翻出来放到桌上,“君兄,这是你先前没收的那柄剑,他们又送来玄清教了。”   琼冬一震:“千年雷击木。上好的炼器材料啊!”   君既明微微挑眉,旋即说道,“既然到了你的手上,你就收着吧。我已经有剑了。”   小花怂恿:“拿来收藏。”   君既明失笑,没有神识传音,而是直接说道:“名剑无主空悬,对于剑来说,对于铸剑者来说,都是憾事。我既已经有剑,不必耽误它。”   桂小山听了,颇为可惜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君兄你用不上,我就先帮你收着。其实这柄剑拿去拍卖也很值钱……这可是琼台剑庐里的剑。”   “我喜欢!”琼冬大声。   “喜欢……喜欢师姐你也不是剑修啊。”桂小山果断把剑匣重新收起来,“师姐,你是喜欢琼台剑庐这个招牌吧。”   琼冬嘁了声,不承认:“胡说。”   桂小山挤眉弄眼:“我懂,我懂。”   “对了……”桂小山的储物袋像是百宝箱,他又从里面掏出一个特制的超大打包盒,“君兄,这是素问姐和小平安要我带给你跟你的灵花的。”   给我的?   君既明有几分意外。   小花哇了声,催促道:“既明哥哥,看看是什么?”   君既明打开盒子,里面是数杯已经冰好的琼玉轻酥饮。   “这个好喝!”桂小山说道,“怪不得君兄你先前的来信中特意提起此事,我和琼冬师姐托你的福,在玄清教都品尝过素问姐的手艺了。你还没喝过吧?看看,比起你们在客栈里喝的,有差别么?”   屋里都是能够保守秘密的自己人。   小花用藤蔓卷出一杯,品尝了一口,传音君既明道:“既明哥哥,好喝,味道似乎和清福客栈的差不多。”   君既明同他说道:“清福客栈的这门手艺,恐怕是素问教的。”   二者的手艺同出一门,味道相似也是自然的事了。   君既明端出一杯,试了,“好喝。”同时又取出两杯给琼冬和桂小山,示意道,“一起。”   “嘿嘿,那就不客气了!”桂小山喝着琼玉轻酥饮,一边思索道:“我带过来的东西应该都给了,没有漏的……”   琼冬悠悠道:“小山,你慢慢想。”   桂小山没想多久,就被玉真城的乱花迷了眼。   .   时日转眼而过。   到了约定好的进入秘境的时间了。   琼冬拿出拍卖会上定契的证明,稍后,琅天阁会以此为凭证,直接将他们接引到连绵十二楼的第十二楼。   桂小山特别遗憾:“我还想去连绵十二楼外面看一看呢。”   琼冬嗐了声,“等你从秘境里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啊。连绵十二楼又不会塌,急什么?”   桂小山沉思,应和道:“师姐说得对。”   琼冬得意,“不然怎么我是师姐呢?”   凭证四周泛起涟漪。   君既明:“来了。”   与他的话一起来的,是骤然扩大的涟漪,以及被这涟漪传送走的三人。   再睁眼,已经到了第十二楼内部。   与拍卖会不同,这回各大势力并非坐在单独的包间里了,而是都在一处。   归芳渡还没有到。   “欸,君兄。”桂小山示意君既明看过去,“那个魔族,是不是我们在镜明城碰见的那一个?”   君既明顺着他的话看过去。   是雾生。   君既明朝着看过来的雾生点头示意,回答桂小山的问题:“对,是他。”   “嘿,不错,还有熟人在呢。”桂小山开心道。   琼冬:“……”   这傻小子。   另一侧,并刀门的萧戈也朝他们这边投来视线,同三人对视一笑。他身边还跟了两名并刀门的弟子,没有走过来。   桂小山在数人头:“好像还有人没来诶。”   君既明扫了一眼现场的人,“妖族没来。”   “噢。”桂小山小声道,“迟到的能不能取消资格啊。”   君既明笑了一声:“这话说得不错。”   琼冬:……心累。   她提醒道:“大家都听着呢。”   复又说:“琅天阁也没来。”   她皱眉:“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秘境……应当没出问题吧?”现在这个时间,是琅天阁掐算好的,理论上秘境灵气最为活跃、最适合进入的时间段。   君既明正要说话,便看来空中又泛起涟漪,吐出三个人……不,三个妖族。   其中一人,正是拍卖行那天见到的离护法,不知姓名。跟在他身后的妖族,不认识。   但是这位离护法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妖族小孩。   格外引人瞩目。   作为后到来的妖族,他们出现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管晗忍不住最先笑了一声:“你们妖族,还带小孩子来秘境?什么修为啊?不会在秘境中哭着要回去吧?”   离护法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逞口舌意气,“这是妖族的事。名单,琅天阁亦同意了。与太衡宫似乎没有关系。”   管晗乐道:“确实与管某人没有关系。我又不进秘境。”   这回太衡宫进秘境的弟子,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峰头,管晗是带队的。   桂小山啧啧称奇:“稀奇,这小孩的实力,好像都比我厉害……”   他越说越小声,苦着脸。   连一个妖族小孩都比不过,好逊啊桂小山!   琼冬敲了敲他的脑门,“知道认真修行的重要性了吧?”   君既明一直没说话。   舒徊呼唤他的名字:“既明哥哥?”   “嗯……”君既明回神,同舒徊说道,“离护法抱着的小孩,眼熟么?”   舒徊一怔,仔细观察,“有一点……面熟。我在哪里见过?”   君既明说道:“你认不出来很正常。但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见过他,他长得与当初一模一样。”   十二岁。   十二岁,太衡宫,妖族……   “他是那个谁的孩子?”舒徊提高音调,震惊。   他讨厌君既明的师弟。   连名字都不愿意说。   “……咳。”君既明被他的离谱猜测呛到,“应该不是吧?”   虽然是如此说,他还是传音给琼冬问道:“琼冬师姐,现任妖皇有血脉流传么?”   琼冬一阵,回以传音:“你怀疑离护法抱着的是妖皇的孩子?可能性不大,从未听闻过妖皇育有后代……妖族其实不大太平。不过,这个妖族小孩,竟然有元婴境的修为,很不寻常,要小心。”   “嗯。”君既明神色凝重,“如果没有血脉后代,他可能就是妖皇。”   “哈?”琼冬大为震惊,旋即冷静道,“没事,看他的身形修为,是被秘境入境的条件限制了。顶多只是一具分身,他不可能本体来此。有师姐在呢。”   如果真的是妖皇,恐怕是冲着长明兄弟来的。   众所皆知,现任妖皇曾隐瞒身份,在太衡宫进修过一段时间。   要做两手准备。   琼冬用玄清秘术掐了个诀,给青云真人留言。   各大势力的人到齐后,归芳渡终于姗姗来迟。   “诸位久等了。”   管晗拱手道:“芳渡真人,时辰已到,各派弟子是否应当要进入秘境了?若是错过了合适进入的时间段,又不知要等多久。”   归芳渡说道:“自然。管峰主所说的事,琅天阁考虑到了。之所以晚来了片刻,是因为——”   她拍了拍手。   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红绸盘,每一个盘上都盛着一片钥匙。   “琅天阁以往年从秘境中得到的珍宝为引,制作了三十三片可以牵引秘境灵气的钥匙。若逢危难之时,或可帮助诸君脱身。但是——”   归芳渡微微一笑,“此物是考虑到诸君都是各自势力中的骄子,为诸君的人身安全考虑,临时赶制的,未经试验,琅天阁不对其准确性负责。”   免责声明要先说。   琼冬暗道果然,与君既明、桂小山说道:“有一个兜底的,总比没有好。但在秘境之中,依然不可掉以轻心。”   君既明眸光微闪。   红绸盘的钥匙之上,确实有微弱的莫名气息流转,应当属于那个秘境小天地。   但是十分微弱。   他对准确性抱有十二分的怀疑。   不过……   他抬头环顾众人神色。   呵。   倒是让一些想动手的人有所顾忌了。   也好。 第117章   在归芳渡说话的时候,三十三片钥匙都有了主人。   侍女们端着空荡荡的红绸盘撤走,归芳渡满意道:“下面,由我亲自为诸位接引秘境。”   君既明想起舒徊说过的话——   秘境的入口,正在连绵十二楼下。   归芳渡准备怎么接引?   不由得他多想,手中的钥匙微微闪光,众人脚下踩着的地板骤然洞开。   ……用不了灵力了。   念头一闪而过。   浓烈的失重感袭来。   如果接引进入秘境,是要掉下去……   他们从秘境中脱身时,会是什么样?   瞬息的功夫,身边的三人就不见了。管晗脸色变幻:“这就是琅天阁的接引方式?”   他看向已经重新合拢的洞口,质疑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秘境入口。”   “天底下的秘境,千奇百怪,管峰主难道每一个都见过么?”归芳渡淡淡说道,“他们的秘境历练会要好一阵,管峰主……诸位。”她看向十二楼中剩余的客人,“不妨留下来喝一杯茶。”   “只是一杯茶么?”有人发问。   “琅天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归芳渡笑道,“诸位喝完茶,若是不想在此处等候,自便即可。”   管晗说道:“他们多久能够出来?”   “这谁说得准呢?”归芳渡轻声细语,只同他说事实,“先前琅天阁派进去的弟子,出来得最早的一位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不过,那位弟子没能够带出珍宝。   这就没有必要跟太衡宫说了。   归芳渡悠然自得,不紧不慢地让十二楼中的侍女上茶来,轻松招呼道:“诸位请——”   她真的只是喝了一杯茶,就走了。   离开众人云集的房间,归芳渡同门外的属下交代道:“里面的客人如果要离开,记得收茶水费。对了,如果有想住下来的,只要缴纳了房费,你便给他们找一间空余的房间吧。”   十一家势力,恐怕有不少势力想在十二楼里等候。   毕竟……秘境的接引入口在十二楼么。   若是不在此地等候,万一弟子们出秘境的时候……有个三长两短,谁说得清楚?   她确认道:“听懂了么?”   “属下明白。”   抓住机会多收费。   两人过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对视。   .   连绵十二楼内,隐隐暗流。   秘境中却是——   春风二月,莺飞草长。   恰是好时节。   大溪村村口。   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一位特意蓄了长须的中年读书人盘膝而坐,心满意足地看着围坐在石头四周的垂髫幼童,慢悠悠道:“帝都国师的悬赏令,当然是真的。咱们村子里虽然见不着,但上头的府城里是有的,就贴在县城的告示栏呢!”   “先生,你说的悬赏令,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难道一百年来,就没有人去揭悬赏令?”座下一幼童天真发问,“那可是一万两黄金啊!”他掰着指头数不明白,只知道——   “好多钱!”   “哈哈哈哈。”中年人大笑一声,卖弄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知识,“有,自然是有的。但是他们献给皇上的都是假的宝贝。”   “啊……”   “假宝贝?”   座下童子们议论纷纷。   “糊弄阿娘只会被打,糊弄皇上会怎么样?”   “大老爷们会打人,还会杀人。”有童子说道,“我阿爹上次去帝都行商,就撞见了午门斩首的事。”   “正是。”中年人捋着长须,晃悠着点头,“前些年,林相献了一柄满是锈迹的宝剑,殿前,宝剑浴血如新。林相说是从定南道挖出来的预言之物,欲献给陛下,助我朝开疆扩土,定不世之业。可惜,国师说那是一柄假剑,并非预言中的那一柄。”   “然后呢?”   “这个叫林相的人怎么样了?”   “哈哈哈。”稚子无邪。中年人又是大笑,“林相不是一个人名。只是他姓林,官至宰辅,故世人多以官职来称呼他。”说罢,他语气重平添一丝怅然,“后来么,那柄剑是假的,他自然被陛下下旨处死了。满门抄斩。”   座下小童惊呼。   “这么严厉……”   中年人笑道:“所以啊,悬赏的金钱虽多,但也要有命享。”   有位年纪稍大些的童子出声说道:“先生,我倒是觉得,咱们这一小破村落,不可能有劳什子预言的宝贝。”   “预言出来了一百年,世人找了一百年。”中年人笑道,“朝堂上又有谁真的把这个预言当真呢?”   只不过是把预言当做朝堂斗争的手段。   中年人拍了拍衣袍,“好啦,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他一边起身,一边挥了挥手,“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大石头旁听他讲故事的有幼童们作鸟兽散。天气真好,村中能玩的事情许多呢!   “嘶……”   眼瞅着时常来听他讲故事的幼童们散了,中年人龇牙咧嘴,用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扶着光滑的大石头。   在石头上盘膝坐久了。   血脉不畅。   俗称——腿麻。   还好没人看到……   正在如此想着,中年人忽然耳朵一动!   是脚步声。   他连忙收回扶着腰的手,装出一副凭石头远眺的高深模样。   来人却一语道破天机:   “木先生,你这是又坐得腿麻了?”少年说道,“我教你的养生拳法,你有没有坚持练习?老人说久坐多病,要坚持动一动。”   “啧,怎么和先生说话呢?”木先生晃晃脑袋,“你那拳法无门无派没有来历,我可不敢练。”   少年伸手,平地挥出一拳,拳风扫面。   迎着拳风,木先生不由得眯了眯眼。   少年见他这般模样,笑了下,“我从小练习到大,也没见被练死了。”   拳法确实没有来历。   是少年天生就刻在脑海里的一套拳法,尚且是用不得力的幼儿时便会了。   “厉害。”木先生说道,“纵然是去府城里当拳馆师父也够格了。考虑么?”   少年摇了摇头,果断道:“不考虑。”   他的拳法虽然练得不错,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想法挥之不去……   他应该不是专门打拳的。   那是什么呢?   少年心中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木先生啧了一声,捋着长须:“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为你引荐一二。”他抬头看了眼正在西沉的太阳,“你总往山上跑,挖些草药、猎些野兽为生,也不是个事啊。”   少年很有自己的主意,不听劝。   木先生无奈,“你可真是个倔脾气。”   少年说道:“木先生,观天象明日起要下一周的雨,你家中的柴火都砍好了么?”   下雨天,村口的石头这儿可没有幼童们聚着听他讲故事。   更不会有幼童们捎来的零碎物件。   木先生闻言,慌张道:“啊呀,怎么又要下雨了!”   少年微微一笑,建议道:“还有一个时辰才日落,您还有时间。”   一番对话,木先生的腿麻缓了过来,慌慌张张走了:“不说了,不说了,改天再聊。”   木先生不是大溪村的本地人。   是前些年突然来到大溪村落脚的读书人,因为他读书识字,村中人对他的观感不错,平日里多少会照拂一二。   少年小的时候,也在村口的大石头处听过几次他念书讲故事。   往家中的方向行去,背篓里草药沉甸甸的。   今天的收获不错,他找到了几株很稀有的草药。让大伯带去府城卖了,应当能换一两多的银子。   就是……   少年叹气。   他想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   只是心里隐隐的念头——他应当有什么东西落在山上了。   就像他知道自己并非专门练拳的料子一样,这个念头天生就存在他的心里。   推开柴门,家中隐约的糙米香气飘到鼻尖。   少年步入正屋,把装满草药的背篓放下,唤道:“大伯。”   “嗯?回来了啊。”大伯招呼他,“正好,你伯娘把饭做好了。”   “好。今日上山的收获不错。”少年说道,“碰见了几株府城药房里需要的药材。”   大伯皱了皱眉,“府城都缺少的药材,生长的地方很凶险。”他欲言又止,终说道,“你爹娘就是在山上遭遇了猛兽死的,凶险处少去。”   少年不以为意,“大伯,我每天都回来了,没在山上过夜。我把小福喊回来吃饭。”   小福是大伯的儿子,比他小两岁。   少年三岁时,爹娘就死了,是大伯家把他抚养成人。   把小福喊回来,大伯娘正好将饭菜端上桌,爷爷奶奶也到了。   一家人就吃晚饭。   饭桌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大伯扒拉粗菜填了个八分饱,开口说道:“爹,娘。我昨夜算了算家中的存款,想让两个孩子去学堂。”   伯娘没有说话,她昨夜里就与大伯商量好了。   奶奶皱眉:“要花多少钱?”   “不用公中的钱。”大伯说道,“我们房里攒下来的钱够了。”   少年也皱眉:“大伯,我十二岁了,再去学堂……浪费。”   “不浪费。”大伯早就想好了,“阿明,你去学堂学一年,有成绩继续学,没有成绩,我正好托关系给你在城里找一门事做。上过学堂,能拿的钱多一些。”   少年凝眉不语。   家中的决定,他说了不算数。   小福早就玩饿了,一个劲的塞饭,不知道大人们说的学堂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这意味着自己的快乐时光从此要没有了。   最后爷爷一锤定音:“那就去吧。”   他们家底近年来积攒了不少,还算丰厚,供得起读书。   饭后,大伯又把阿明留下来单独说话:“阿明,小福虽然也要去学堂念书,但是他到底比你小两岁,很少离开家。我想的是,让他先去隔壁村老秀才那里学一年,再去府城的学堂。”   少年:“……大伯,你怎么突然想起去学堂的事了?”   “嗐。这不是前几天碰到木先生,和他聊起来了么?”大伯说道,“他说小福在他那边听书,挺有天赋的。”   “……”   少年默默无语。   木先生见谁都这么说。   “你呢,就直接去府城的学堂吧。”大伯说道,“府城的学堂费用贵一点,但是包了吃住。若是读书没有成绩,也是要留在府城做事的,正好多熟悉熟悉府城的环境。”   少年说道:“府城的学堂,比隔壁老秀才的贵,我当然不会有意见。”   大伯笑了笑,直言道:“阿明,你这些年草药猎兽换的钱,都直接给了我。我这是……”他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取之于你,用之于你。”   他说得直接。   少年笑了笑,只关心一件事:“什么时候去?”   大伯想了想,“等我先去府城打听清楚学堂的章程,尽快把你送去。”   少年点头,“好。”   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大伯家去府城……   少年暗自想到。   最近要抓紧时间再去附近的山里转一转。   他究竟把什么东西落在山里了呢?   如果在去府城学堂以前还是找不到,会不会他落下的东西已经不在山里了?   夜里心事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果不其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   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一个又一个水洼。   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腥香。   少年找了个草帽斗笠戴上,出了门。   村口大石头处,木先生躺在上面晒雨。   “又去山上?”木先生喊住他。   少年停住脚步,“对。”   木先生闭着眼,接受细雨的洗礼,“哦……我听说,你要去府城的学堂了。很不错。”   少年说道:“你的消息这么快。”   “哎呀,毕竟是我和你家大伯说的么。”木先生堂而皇之揽功劳,“等你出息了,要记得常回来看看。”   少年思索了一会,从记忆里挖出这位木先生的名字。   很少有人直接这么唤他。   “知道了,木无花。”   “……”木先生连连摇头,只不过他躺在石头上,摇头的动作不明显,“直呼大名,没礼貌。”   少年没理他,背着空空的竹筐往上山的路走。 第118章   因为下着雨,上山的道路满是泥泞。   不太好走。   好在少年走惯了。   这条路他走了成百上千遍,就连角落中丛生的杂草模样他都记得。   春日万物复苏,原先伏地避冬的花草们纷纷冒了头,绿意盎然。   少年熟稔地在山林间来去拐弯,很快地,脚下的道路便见不着了——那些看得见道路模样的路,是村里其他人也会走的路,现在看不见模样的路,就是属于少年的路了。   村里人进山,一般不会进到这么深。   毕竟……早年间的山里,是有猛兽的。   少年的父母正是在一次上山采药狩猎的过程中被猛兽袭击而死。   近年来,少年倒是很少见到猛兽了。   只是不管有没有猛兽,村中人都形成了惯性,不往山林深处走。   行到一片荆棘丛生的地方,密密麻麻的荆棘无处下脚,更不能伸手去拨动——荆棘枝条上遍布利刺。   少年面不改色,并未停步。   甚至稍微加快了速度——   足尖用力一点,整个人平地跃起,抬手抓住大树间晃荡的藤蔓。   以飘荡的藤蔓为绳,借助林中大树支撑,少年身形灵巧地跃荡过这片荆棘丛。   又行过一条溪水,穿过一片密林——   鼻尖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少年眼睛一亮。   他放置的捕兽夹有收获了!   但是……   这个味道……   他微微蹙眉,神色微妙。   循着记忆和味道,少年找到自己放置捕兽夹的地方,低头看到捕兽夹上的情景,叹了口气:“怎么又是你?”   意料之中。   “……”   特意制作用来捕捉大型野兽的捕兽夹上的猎物,赫然只是一只小兔子。   白色的短兔毛,眼睛却是冰蓝色,四肢格外矫健。   它被捕兽夹夹住的是左后腿。   少年蹲下来,帮它把捕兽夹解开,就地取材碾碎草药敷在它后腿的伤口上。   兔子颇具人性的盯着他。   少年帮它处理完伤口,见它还在看着自己,无奈道:“你真的有感应么?两个月没见到你,你一出现又是撞到我的捕兽夹上。”   这只冰蓝色眼睛的兔子,是少年的老熟兽了。   少年刚开始制作捕兽夹的时候,就捕捉过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他把这只兔子放生了。   然后,三五不时的,这只兔子就会自己往他的捕兽夹上撞过来。   次数一多,少年更没有把它抓住捕杀的想法了。   何况——   这只兔子不一般。   它格外矫健的四肢,是这些年经常跟着少年练拳练出来的。   很通人性。   兔子呜呜轻声叫唤。   少年听不懂,只说道:“罢了,再过一段时间,我要离开大溪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戳了戳兔子支棱的耳朵:“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你。你提高警惕,不要往别人的捕兽夹上跑,万一被抓住了,没有人救你。”   咕咕。   兔子换了声音。   离开大溪村?   去哪里?   “我要去府城的学堂。”少年径自说道,“可惜,我还是没有找到我落下的东西。”   说到这个话题,他问兔子:“你有没有帮我留意到什么不一般的地方?”   自从教过这只兔子拳法后,少年自认为算得上兔子的半个师父,对兔子在山林间的生存有所帮助,托付了这只通人性的兔子帮自己寻找山林间不寻常地方的任务。   毕竟大伯担心,不让他在山林中过夜。   只可惜……   过去兔子给他找到了好几个地方,但里面都是一些特殊的药草什么的,没有能令他一眼停留的东西。   少年例行询问,并没有怀抱多少希望。   【为什么这只兔子不是你落下的东西?】   【它通人性、会拳法。你救了它很多次。你们有缘分。】   【你不想把它带回去养吗?】   又出现了。   脑海中莫名其妙的声音。   少年心音冷漠:【我不想。】   【它生来在山林,我为什么要把它带回去?】   【你要离开大溪村……这只兔子可能会被别人的捕兽夹抓到,也可能被别的猛兽捕杀。】   【……】   少年觉得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是真的没有智商。   【首先,它从未跑到过山林的外围,不可能碰上村里人。其次,它的拳法像模像样,我们认识多年,只有我进山的时候才会偶尔见面,它照样好好的活到现在了。它有可以在山林之中生存的力量。】   【最后……】   少年幽幽道:【它的伤势愈合得很快,每次被我撞见在捕兽夹上,是左右后腿轮流受伤,除了后腿外,其余地方都好好的。】   他问脑海中的神秘声音:【你觉得这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吗?】   不等神秘声音回答,少年自顾自回答了:【肯定不是。】   兔子听不到少年和神秘声音的对话,它歪着头思考片刻,动动耳朵,蹦起来要带路。   少年见它活蹦乱跳的模样,冷笑一声,和神秘声音说道:【看,它的伤口已经好了。】   神秘声音:【…………】   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声音,又突然消失了。   少年不再去管这道声音——在他人生的前十二年,这道声音出现过许多次,次次都是突然冒出来,又被他辩驳得哑口无言,销声匿迹。   “你带路么?好,我跟在你身后。”   不一般的兔子蹦蹦跳跳,速度飞快地在山林间跑着。   它带着少年翻过山头,来到了少年未曾踏足过的一处山涧里。   兔子直起身,前肢朝着山涧的方向指了指,又向着山涧跑过去。   少年跟上它的脚步。   兔子停在了山涧的瀑布外边。   飞流如瀑,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兔子的绒毛,也打湿了少年的衣摆。   兔子不走了。   少年看着它,兔子回以对视。少年沉吟,试探性说道:“要我进到瀑布后面?”   凭肉眼来看,飞瀑后面是坚硬的山石壁。   兔子发出轻微的磨牙声,似乎是在催促他。   “……那我去了。”   认识这么多年,兔子不会坑自己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少年鼓足劲,一头往瀑布后面扎过去——   想象之中的脑袋撞到坚硬山石的情形并不存在,也不疼。   他踉跄一步,站稳脚跟,环顾四周景象。   这是一处飞瀑后的水帘洞。   空空荡荡的……   兔子说的奇怪,莫非只是这处水帘洞本身的存在奇怪么?   毕竟在外面用肉眼看,当真看不见瀑布后面的真容。   少年心中犹疑,却仍然迈开步子,在空荡荡的水帘洞中搜寻。   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从水帘洞的入口开始往里找,少年最终在水帘洞最深处停下来,这里看起来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少年走近后,直觉这里的石头不太对劲。   少年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刀具开始撬石头——   轻微的响动声。   落刀处的石头,几乎是没什么阻碍的被他破开。   少年定睛看过去:   里面躺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头吊坠。   “……”   此情此景,好像木无花讲给小孩听的故事中的主角才会有的待遇。   少年想了想,小心翼翼把破烂的木头吊坠捡起来。看着实在是太破烂了,他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吊坠就坏了。   但握在手上时,少年才发觉自己想错了:吊坠虽然破烂,可用料相当好。除去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破洞外,吊坠整体相当坚硬。   深处昏暗,少年转身面朝飞瀑,借着水帘投射进来的微光,眯眼看清了吊坠的全貌——   “这是……”   他轻声道,“一柄剑状的吊坠?”   阳光透过水帘,似是映出一弯彩虹。   少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不是他一直在找的、自己落在山林里的东西……   可是!   这样东西,肯定也是他的!   他见过剑,木无花就有一柄,藏在家里从不轻易示人。   但是他看到木无花的剑时,心中却毫无波动,一丝涟漪都没有。   瀑布湍急,少年听到了飞瀑砸在石头上的声音。   正如他的心跳声。   是了!   少年兴奋握拳,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   他不是个拳修。   他生来——   是要修行剑术的啊!   这就是我的剑。   少年心中笃定,志得意满大迈步,向前穿越飞瀑珠帘。   回到了山林间。   飞瀑后的水帘洞如梦一场,在他身处飞瀑中扭头回望时,只见黝黑的山石。   兔子还在原地等他。   少年朝着兔子拱手,鞠了一躬:“多谢兔姐!”   找到剑的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把落下的东西寻回来吧?   没错,这是一只母兔子。   呜呜。   兔子高兴的直起身,回了礼。   帮上忙就好。   你也帮了我许多! 第119章   从水帘洞中出来,已到了下午时分,太阳渐渐往西方偏移。   兔子一路把少年送到了荆棘丛林边上,少年停住脚步,朝它说道:“送到这里就好了。保重。”   兔子瞪着眼睛,上下动了动脑袋,似乎是在点头。   少年微微一笑,兔子直起身,威风赫赫地打了一套少年教它的拳法。   少年抓住大树间的藤蔓,翩然荡远去。   【他要离开大溪村了,你不跟着他一起走吗?】   兔子从地上扯了一片大草叶子,放到嘴里咀嚼。【人类的世界,哪里有山里来得自在。】   再看不到少年的背影,兔子转身往山林深处走去。【我可是山里的兔大王!你懂不懂一只兔子当大王的含金量?】   她打拼下这座江山,很不容易的。   她才不要离开!   神秘声音:【…………】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这只兔子早就应该下山,应该被人抓住,应该经受捕杀惧、逃亡苦……但是现在呢?   现在这只兔子会了拳法,能以小博大,更能捕杀山林中的猛兽。   除却横骨未曾炼化,不能口吐人言外……   它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只能任人宰割的兔子了。   冰蓝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嘲讽。   就这?   就这还想蛊惑我上当?   兔子蹦蹦跳跳往自己的洞府跑,一边发出长长的啸叫声招引手下来见她。   少年回头望山林。   树叶晃,燕雀高飞。   大溪村的雨还在连绵不绝地下。   少年将草帽斗笠重新带好,往家中的方向走。村口的大石头上面空荡荡,上午出来晒雨的木先生也已归家了。   大伯见到他进屋,放下心:“下雨别往山上去了,路不好走。”   “春日喜雨,不少草药都在这个时节冒头。”少年卸下竹筐,拿到大伯面前,“看。”   看到竹筐里满满当当的收获,大伯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我和卢家叔叔约好了,后天借他的骡车去府城。顺便帮他把他家里的货一起卖了。阿明,你要不要一起去?”   少年摇头,“往后在府城的日子长着,我这次不去了。”   大伯瞥一眼竹筐,说道:“好罢,你自己拿主意。”   往后几日,果如少年预料那般,春雨绵绵。   大伯借来骡车去府城的那一天也下着雨。   少年帮着把货物捆上骡车,罩上防雨的罩子,大伯架着骡车哒哒离开大溪村。   木无花不知何时又蹿了出来,站在少年身边,陪他一起看着远去的骡车,咂摸道:“你是真要去府城了。”   少年嗯了一声,比较敷衍。   他背上的竹筐空空,显然准备送完大伯就继续上山,没工夫陪闲得发慌的木无花说话。   木无花咧嘴一笑,“你要去府城,你知道府城的情况么?”   “从前跟着大伯去过一次。”少年说道。   “一次算什么。”木无花说道,“只去一次,你连府城百花街都逛不完……罢了,你才十二岁,懂什么百花街。”   少年嗤笑,“你懂。”   “我……”木无花思索片刻,摆了摆手,谦虚道,“我也不懂。”   他说道:“你知道大溪村府城的名字么?”   少年道:“丰都。”   “不错。”木无花点头,“丰都下有三十三镇,每镇下又有七十二村。放在整个定南道的十三府城里,丰都的规模都排在前列。”   定南道。   木无花特意提起定南道……   少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林相定南道献宝的故事,你时常讲……你也是一位想要靠献宝发财的人?”   “万两黄金不足贵。”木先生哂笑,飘忽道,“我不为献宝,亦不为功名利禄,村里人都知道,我是一位考了十年功名仍无收获的酸儒——诶,隔壁村学堂的老秀才是这么评价我的吧?”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那是别人对你的评价。你心中是怎么想自己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木无花一怔,“哈,新颖的角度。”   少年的话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有心再想一想接下来要如何措辞。   但是少年没有等他。   好不容易想好了话,木无花扭头,身侧已然空了。   少年往上山的方向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   木无花静立在村口。他没有带遮雨的器具,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微微凉。   令人醒神。   他终究是转了身,抬脚往大溪村里走。   平房整齐,炊烟袅袅,村风清正。   其实……   大溪村真的是一个归隐的好地方啊。   木无花如是想到。   是一个归隐的好地方,却注定不能了解外界的风云变幻。   看似是保全了此地的纯洁,应当是福。   可是……   焉知不是让此地的人,无知无觉地踏进风波里?   自古福祸相依,从来如是。   .   帝都。   钦天监。   “陛下!”满头白发却面容年轻的国师激动道,“天空突现白虹贯日,钦天监加急排查,这次的白虹贯日,是好事啊!钦天监成功锁定了预言中神兵利剑的现世位置!”   “好!”皇帝激动道,“国师,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国师诚恳道,“陛下,百年前,我正是在此处,看着师父预言将有神兵利器现世,持剑者为天下主。如今,师父驾鹤西去八十载,我亦当了八十载的国师……寻找到这柄神兵利剑,是师父的遗愿,也是我的愿望啊。”   大殿正中,天象仪不断自行旋转。   国师感慨道,“我等寻觅百年一无所获。如今……”   皇帝大笑一声,“而如今,朕在位的时候,它主动现世了。天下主,舍我其谁?”   国师微微一笑,颔首。   “国师,这柄神兵利剑,究竟在哪里?”皇帝迫不及待追问道,“速速说来与我听。我要让人去把它带回帝都,日夜佩戴不离身。”   皇帝的佩剑,不需要能够杀人。   一柄所谓拥有便能为天下主的宝剑,更是只需要乖乖当好象征就够了。   他会让天下文人为这柄剑吟诗作赋,剑名传千古。   国师移步到山川图前,抬手在图上一点:“正是此处,定南道。”   “定南道……”   皇帝的喜悦戛然而止,皱了眉:“国师,钦天监没有找错地方吧?”   国师十分肯定:“绝无差错。此剑必然在定南道现世。但是……更进一步的位置……钦天监无能为力了。”   “无妨。既然拥有此剑者能为天下主,此剑定然神异非凡。你我终究只是凡人,凡人力有尽时,能偶窥天机一角,已是幸事。”   国师闻言拱手:“您是有大智慧的。”   “哈哈哈哈哈,国师,朕时常想啊。若是朕不当皇帝,说不得在风水天象上能有一番造化呢!”   三言两语,冲淡了因为“定南道”三个字带来的凝滞气氛。   国师说道:“定南道占地甚广,有十三府城。”   “难寻亦要寻。”皇帝思忖片刻,拿定主意,“不可大张旗鼓,盯着预言的人太多了。朕杀了一个林家,天底下却还有无数个林家。大张旗鼓出发,必有人想浑水摸鱼,暗中捞功。”   国师适时献策:“钦天监近来只忙取剑一件事,监中弟子可以去定南道寻剑。”   “国师的心意,朕知道了。”皇帝笑道,“只是……你这钦天监中的弟子,素来缺少武功锻炼,又是你精心培养的,贸然派出去,出了差池就不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   “派锦衣卫同去。”皇帝说道,“十三府城,你出十三名钦天监弟子,我出十三位锦衣卫,正好两人一组一府城。”   话音落定,国师立即说道:“陛下高见。如此,我也能放心弟子们的安全了。”   “哈哈哈,好了,今日便拟个名单出来吧。明日启程。”   国师应声道:“是。”   来钦天监里想要了解的事情了解完了,皇帝准备离开,朝着国师摆了摆书:“国师不必送了。”   国师依言止住脚步,看着心事重重离开的皇帝,等见不到了,才同一旁站立的弟子说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   “那便由你来拟这一份名单吧,郁衍。”   迈过钦天监的重重台阶,皇帝挥退了左右伺候的人。   唯独自幼时就在他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还跟着。   皇帝轻轻叹了声,抬眸远眺虚无缥缈的天空,“大监,你说……”   他沉默了一会。   “你说,林家……朕是不是杀错了?”   大监讶然:“林家造假献宝,企图蒙骗君上,您慧眼灼见,发现了林家的问题,何错之有?”   “定南道啊。”皇帝说道,“朕记得林相献上来的锈剑,亦是定南道来的。”   他怅然道:“林相忠心为国数年,说不得真的是被下面的人蒙骗了。他并非有意骗朕。”   只是那会,借机献剑的人太多了。   他烦不胜烦。   林家撞在了枪口上。   大监宽慰道:“天底下的事,都讲究缘法。林相与宝剑无缘,您却是那位有缘之人。”   皇帝一笑,“我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   他拍了拍大监的肩膀,“朕有些累了,锦衣卫的名单,让他们拟了给你过目吧。明日尽早出发,以免夜长梦多。” 第120章   一夜后,晨光熹微之时,二十六名来自钦天监和锦衣卫的精锐换上常服,策马出帝都。   他们将一同前去定南道,随后分别往定南道的十三府城去。   此刻是同路人,等到了定南道,便是竞争对手了——陛下对预言如此看重,能够寻到预言中那柄剑的两人,定然能加官进爵,获得厚赏。   郁衍瞥了眼自己身边的大个头,大个头腰间的佩刀和寻常锦衣卫的不同,更宽更大一些。“你叫什么名字?”   “萧戈。”大个头说道,“前路漫漫,还请郁兄多关照。”   郁衍问道:“你认得我?”   萧戈理所当然道:“你不是国师的关门弟子吗?大家都知道。”   “哦。”郁衍淡淡道,“我也认识你。”   他的目光落在萧戈腰间的佩刀上。   萧戈朗然笑道:“郁兄是认得我的刀吧!这柄刀是家传之物,得陛下开恩,我不必配统一制式的绣春刀。”   郁衍淡淡一笑:“统一制式的刀,杀了人难找到痕迹。你的这柄刀如此特别,叫人轻易就能分辨出来。”   “啊?”萧戈愣了愣,没想到国师的弟子是这样的……   他说道,“我是锦衣卫,只会跟着圣上的旨意做事。”   郁衍嘴角微勾,却是没说什么了。   只跟着圣上的旨意做事,确实不会出错。   但是人的一生,要做的选择何其之多。   他说道:“萧兄,我知道一条路,能够更快地去定南道。”   萧戈闻言,挺了挺胸,“那我们便和他们分开行动吧!反正到了定南道,也是对手。你放心,我能保护你的安全。”   春风为定南道送来了客人。   但此刻的定南道,谁都不知道这件事。   .   定南道。   丰都。   少年的大伯最少都会每半个月来一次府城,对府城里的情况很是熟悉。这回来府城,他先是找了相熟的店家把家中积累的草药和猎物处理换成了银钱,又帮着骡车的主人卢叔卖了东西,才安安心心去打听府城学堂的事。   “你家里的孩子想要来学堂念书了?”   “嗯,想着到年龄了,家里尚有余裕……”大伯说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是准备让阿明先来府城学堂,小福去村学读一两年再说。”   “你家阿明不读书也有好前程。”和他说话的,是收兽皮的老客人。   “总是往山上跑算什么事?他爹娘就是这么走的。”大伯说道,“我想着他读个一年半载的,给他在府城里托关系找个事做,算是对他爹娘有个交代了。”   老主顾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打听的时间可真是太巧了。”   “怎么说?”   “府城学堂正月过便开学了,如今是二月,已过了学堂的入学时间,按理来说学堂是不收人的。”老主顾低声道,“但是今年不一样。”   听到说过了学堂的入学时间,大伯心情有些低落,可老主顾后一句话显然在说事情还有转机,他不由得追问道:“今年扩招么?”   “差不多吧。”老主顾说道,“你这次来府城,发现什么不同没?”   “这种时候了,你还同我卖关子!”大伯嘴上抱怨,心中却开始思索。他上次来府城还是年节前,年节时大雪封路,很不好走。   要说有什么不同……   大伯试探性说道:“桂家的寻医告示撤掉了?”   “对!”老主顾点头,“正是!听说桂家找到了一位名医,有办法医治他们家小少爷的离魂梦游症。那位小少爷如果真的被治好了,肯定要去府城学堂的,我听认识的人说,府城学堂近期就会公布再次招生的告示了。”   他笑道:“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从你那里采买来的兽皮,大部分都是你家侄子处理的吧?”老主顾想了想,“我和他没见过,却算得上认识。你要是真的想送他来学堂,我就带你去找熟人打听具体的时间。”   大伯说道:“估计是真的治好了。否则学堂不会公布招生的告示……不过这种天上的人物,和我们没关系。不瞒你,我是真心想送他来学堂,咱们现在就去?”   老主顾笑吟吟看着他,没起身。   大伯赶忙道:“当然了,这中间的打点费,我来出。”   得了这句话,老主顾方才起身,“走吧,我带你去找他。近日不少人找他打听消息,不过他都不见人。”   “他不见外人,却见你。”大伯笑道,“找你打听,真是找对了。”   他往老主顾手里塞了个荷包,“初次登门,准备登门礼的事……还请您多指点。”   “好说,好说。”   大伯跟在老主顾身边,去打听学堂的事了。   若有确切眉目,很快便能把阿明入学的事敲定。   入学的事有了盼望,大伯心情愉悦。   至于其中的一些小花费……   对比这些年少年上山采摘草药、打猎换来的银钱,实在是不值一提。   有人在为能够进学堂欣喜。   亦有人垂头丧气。   丰都,桂府。   桂小山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眼巴巴道:“娘亲,阿娘,好阿娘,我才刚醒来,就要我去学堂么?我要住在学堂、吃在学堂……哪里能养好身体!”   “丰都府学的日常开销,我们家赞助了一大半。”床榻边,坐着一位美妇人,正是桂小山的娘亲。只听她淡淡说道,“因此府学里的情况,我与你父亲都很了解,断然不会短了你的吃穿,也不会把你饿瘦了病了。”   桂小山撇嘴,还想说话。   美妇人抬手,示意他闭嘴,“小山,你总要去外面走一走。”   “哎!”   桂小山唉声叹气,嘟囔道,“我习惯在家里了。”   美妇人同样叹气,“你出生时,看着与旁人一样。谁料……谁料年岁一长,你开始成日昏睡,昏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为了治你的离魂梦游症,府上请了多少名医?好不容易你活蹦乱跳过来了,我与你父亲,断然不可能把你往火坑狼窝里推,是希望你好好的。”   “…………”桂小山偏吃这一套。“好么,我知道了,阿娘,我去就是了。”   “这就对了。”美妇人脸上漾开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记得先生怎么说吗?隔一段时间要从床上起来,活络筋骨。从前躺得够久了……”   “现在要多动一动。”桂小山满脸怨气,从床上爬起来,“先生……这个先生跟我一般年纪,怎么就先生了……”   美妇人不赞同地望着他。   桂小山无奈道:“好啦我知道了,阿娘,我这就去。”   “好。”美妇人欣慰,“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桂小山:“……好的。”   还是别来了吧。   美妇人离开桂小山的卧房,带上门。   桂小山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掀开枕头——   枕头下面放着一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两枚蝶茧。   他屏住呼吸观察片刻,逐渐失落。   蝶茧一点变化都没有!   “你才清醒七日,蝶茧的变化没有这么快。”   听到有人说话,桂小山先是身体一震,反射性地要把木盒重新藏起来,待听清楚究竟是谁的声音后,松了口气:“你进屋前不敲门吗?”   来人理直气壮:“你是我的病人。”   “病人也有隐私权!”桂小山说道,“况且,我已经好了。”   “是么?”   来人微微一笑,抬手打了响指,“现在呢?”   一阵晕眩感袭来。   桂小山:“……”   他连忙认输:“我错了我错了,舒徊,啊不,舒徊先生!”   舒徊挑眉,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与他的床榻隔着距离,“这两只蝴蝶,取自你的梦中,是梦中所化,想要孕育在现实里,需要你努力。”   他淡淡道:“躺在床上,放在枕头下,指望它们破茧,是不可能的。”   说得真直接……   奈何桂小山真的很喜欢这一对蝴蝶。   他所谓的离魂梦游症,起初确实只是每日有段时间昏睡,当时桂小山的想法与家中人一样:离魂昏睡,很耽误他的生活。   但是后来,桂小山的想法就变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离魂昏睡后,梦中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白,而是出现了两只长得十分好看的蝴蝶陪他。   桂小山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十分欢喜。   因为蝴蝶的到来,梦境中的世界渐渐增添了色彩、花草、阳光雨露。   令人流连忘返。   他的离魂症,便越来越严重。   “那我该怎么做呢?”   桂小山怀疑过,舒徊是骗他的,其实舒徊根本没有把蝴蝶从梦境中带到现实的本事——舒徊不是丰都人,是前段时日揭了丰都告示栏的悬赏榜,桂家认证了他的医术,允许他给桂小山治病。   谁承想——嘿!真的把桂小山的病治好了。   只不过,要桂小山来说,舒徊身上的疑点还是很多的:比如舒徊没有身份证明,是桂家人在他治好桂小山后帮忙办理的;比如舒徊明明与他同龄,却要厉害许多……   但这一切的疑问,都要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   现实就是,在他答应了舒徊,从梦中醒来以后……   他就再也梦不到那个世界了。   只有两颗普通的蝶茧,是梦中世界留给他的遗产。 第121章   “去学堂。”   听到舒徊斩钉截铁的三个字,桂小山无语道:“你真的没和我娘亲商量好,一起来骗我?”   舒徊说道:“当然不是。”   桂小山迟疑片刻:“可是……”他说道,“可是,蝴蝶破茧,和我去学堂有什么关系呢?我以为你要说一番破茧之前必经风雨历练的大道理,你却是劝我去学堂。”   舒徊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也想去。”   桂小山:“啊?”   “只要你去学堂,看在桂家资助府学事业多年的份上,学堂一定会为了你进行一次扩招。”舒徊说道,“而我,我满足了我的愿望,说不定心情一好……我就告诉你怎么让蝴蝶破茧了。”   桂小山:“……”   拳头捏紧了!   舒徊不以为意,提醒道道:“蝶茧是由我的术指引从你梦中显化而来。”   “我知道。”桂小山自己答应的。   桂小山思索片刻,“不对啊,你想去府学,我可以跟爹娘说,你治好了我,他们一定会愿意帮忙的!”   舒徊却说道:“你的病,没有完全治好。”   桂小山失语,困惑道:“可是我不做梦了。”   “因为你已经从梦中醒来。”   而梦中的核心——那一对蝴蝶,也有了现实中的形态。   舒徊淡淡道,“可是,谁知道现在是不是一场新的梦境?”   桂小山悚然一惊,“一点都不好笑。”   舒徊面色未改,亦不曾改口。   桂小山意识到他并没有开玩笑。   “你需要让你的蝴蝶醒来。”舒徊说道,“只有我知道方法。”   其实他不知道。   但是也无所谓了。   桂小山会自动把一切都合理化的。   桂小山明白了。   自己去学堂,舒徊跟着一起去,会让舒徊高兴,舒徊高兴了,就会把最终的药方告诉自己。最终的药方就是让自己的蝴蝶破茧的办法……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阿娘。”桂小山说道,“尽快入学,对不对?”   “当然。”   得到舒徊肯定的答案,桂小山打足精神快步离开——一点都不像因为离魂梦游症成天昏睡在床上的人。   他把舒徊独自留下来了。   枕头边上的蝶茧盒子也没有收。   他很放心舒徊……   好吧,其实是桂小山明白,在舒徊面前,他藏起来与否都没区别。   至于房间……   桂小山的房间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嗯,蝶茧除外。   可蝶茧本就是舒徊帮他制作出来的。   望着随风摇曳的花窗门,舒徊若有所思。   比自己预计得顺利。   但是,在这里,他能够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么?   他轻轻弹指,盛着蝶茧的盒子被重新关上。   舒徊并未说谎,这对蝶茧确实是从桂小山的梦境中提炼出来的。这是桂小山心里的欲望,是虚幻梦境中唯一的真实化身。   ——那自己呢?   舒徊静静想到。   那我心里的欲望,究竟在哪里?   此世若琉璃泡影,一戳即破。   人人心中都有欲望,戳破了能看见。   偏偏他的心是空的。   可是……   他的心里,应该有东西才对啊。   舒徊凝眉,十分不满。   【你——】   脑海中响起了非常没有眼色的神秘声音。   舒徊手动消音,不满道:“你太吵了。”   【你心里明明就有欲望。】   “那是你赋予的,不是我自己的。”舒徊被神秘声音提醒了,说道,“鸠占鹊巢的把戏,不要拿来卖弄了。”   【……】   神秘声音又一次被哽住,偏偏舒徊还要说:“奇怪,我应该能够把你赶出去的……算了,虽然现在动不了你,但是账我记下了。”   【………】   神秘声音不存在的嘴角抽动,三分好笑七分无语,不由得开始怀疑人生:【是你们自己来找我的。】   你们……   果然!自己还有同伴!   舒徊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肯定:这个世界是假的,他、还有他的同伴,抱着某个目的来到此地,并且丢失了记忆……   至于在自己脑海里说话的奇怪东西?   舒徊猜测应当是此方天地规则显化的灵识之类的事物,虽然失去了进来前的记忆,但是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和类似的东西打过交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重要到即使忘记大多数记忆,也对它有印象。   他醒来的地方,其实不在定南道。   脑海里的神秘声音,则是自他醒来之时就存在了,一直在鼓动自己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事。   不过舒徊没上当。   甚至从神秘声音那里套来了自己同伴们可能在的地方。   于是,他就来定南道的丰都了。   桂小山沉迷梦境,灵蝶是他的欲望,其实……其实舒徊觉得桂小山可能是自己的同伴。   但是肯定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也就不急着相认了。   学堂,同样是舒徊套出来的信息。   那里……会有更多的同伴么?   舒徊有些期待。   .   丰都城内,大伯跟着老主顾去拜访了有府学关系的人物,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收获满满的回了大溪村。   当天就在餐桌上和少年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阿明,半个月后府城学堂会发布招生的通知!”他高兴道,“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小福羡慕:“阿明还能玩半个月。”   少年知道,小福后天就会被大伯送去隔壁村的村学——村学的规矩没有府城多,随时都可以新添学生。   大伯瞅他一眼,说道:“阿明什么时候玩过?”   小福眨了眨眼,“阿明天天上山……”   爹爹不允许他跟着阿明一起上山玩。   其实少年不是天天都去,但是对小福来说,少年十天有八天会上山,算得上是天天上山了。   大伯将目光投向少年,少年意会,“我上山是去做正事。”   “正事?”   “养家。”   大伯:“……咳。阿明,到了学堂里,就不要想这些事了。安心读书,学本事。”   还有半个月才是府城学堂扩招的日子,这对少年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他还有时间和大溪村附近的朋友告别。   ——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山林深处的兔姐被他放进了这个范围里。   时间充裕,半个月里,少年进山时特意寻找兔姐,同她撞上了两三次。   带着兔姐复习了几遍拳法,又对着兔姐念了三遍三十六兵法的书,少年的心勉强放下了。   是啦,他怼神秘声音的时候说得十分笃定,但是又怎么能对兔姐的安全真的全然不在意呢?   极通人性的兔姐,一定能够理解三十六兵法,在莽莽深山中安全活下来。   少年起身,拍了拍裤腿上沾上的草末,“这次真的走了,要保重啊。”   兔姐像人一般站直,两条前肢碰在一起,看着也是在对他告别。   少年唇角泛起微笑。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冰蓝色的眼珠渐渐水润,兔子明白,这个人类要离开大溪村了,一人一兔互相帮助过,缘分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大家活着便会认识新的朋友……   她正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灵敏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不一般的声音!   “!”   兔子猛扑!   咬住少年的衣角。   “嗯?”   猝不及防被她留住的少年愣了愣,蹲下来同她说道:“怎么了?”   兔子直着身体比划。   眨巴眨巴冰蓝色眼睛,和少年对视。   少年迟疑:“嗯……你有新的发现么?”   新的发现。   兔子思索了会,点头。   确实在山里很少见呢!   少年抬头看一眼天色,说道:“那你带路,我跟你过去。”   兔子点点头,扭身往山林更深处跑。   少年认识现在走的路,“兔姐,这不是去年采药的路么?”   去年兔姐带他走过,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条路最终是通向一处极为幽深的峡谷。他在峡谷里找到了一株特别罕见的药草。   兔子蹦蹦跳跳肯定。   没错的呀,就是那条路。   少年心下疑惑:一年的时间,恐怕长不出新的药草,要留出足够的生长时间才能够可持续发展。   他跟着兔姐的脚步一直走。   与他预料的一样,兔姐带他来的地方,就是去年的幽深峡谷。   只是……   少年面色一变。   他闻到了风中飘来的血腥味。   他停住脚步。   兔子扭头看他。   少年严肃道:“兔姐,里面是人?”   兔子点头,眼里闪着光。   怎么样,是不是在山里很稀有?   作为离别礼物,够不够劲?   少年无语片刻:“……”   他追问道:“还活着么?”   兔子动了动耳朵,微弱的呼吸声。   肯定点头。   少年脸色凝重。   此处深山野林,哪家的好人会往这里来?   莫非是朝廷的通缉犯?   只有伤者吗?后面有没有追兵?   他提起十万分的警惕,弯腰把兔姐拎起,压低声音:“我们小心过去。”   兔姐:“……”我可比你悄无声息多了!   她瞪了瞪腿。   少年安抚道:“兔姐,别怕。”   他屏住呼吸,就地取材捡起一根树枝,往唯一通向峡谷的小路走去。   小路很少有人走,布满枯枝杂草。   生怕不小心踩到杂草惊动了人,少年每次落脚都小心翼翼。   短短一段路,走了平时正常速度三倍的时间。   伸出树枝,剥开遮住峡谷入口的藤蔓。   峡谷里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第122章   起初没有见到伤者,但是血腥味更浓郁了。   幽深峡谷只有最顶端投射下来的一线光,少年眯眼,但见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似是有血迹,遂继续往前走。   峡谷里很安静。   没有追兵,至少暂时没有追兵。   少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往血迹蔓延过来的方向找过去。兔姐还在蹦腿,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出去。   “……”少年哎了声,“兔姐,你给我找了好大的麻烦。”   他已经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伤者。   只有一个人。   身上的穿着看似很普通,但是……少年上手摸了摸,入手丝滑,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布料。   手上没有练武留下的茧,身形适中。   不是练家子。   伤在左半边身躯,有一道剑伤,血迹是这一处伤口留下来的。唇色苍白,额头有冷汗,想来是一路奔逃脱力了。   少年站起身,望向峡谷的更远处。   地上有这位伤者奔逃时洒下的血迹。此处峡谷很难寻,凭借一个不是练家子的人,大概率不可能一个人甩开追兵来到这里,或许,那边有人给他断后。   自己听不到声音,要么是断后的地方离这里很远,要么就是断后的人失败了,但如果失败了,追兵应当追过来才是……   少年倾向于是前者。   他把兔姐放了下来。   兔姐灵活地落到地上,欢快的呜呜声,可算是把兔放下来了。   不知道另一人离自己的距离,倒在地上的此人又快坚持不下去了……少年拿定主意,还是先给眼前这人处理伤口吧。   若是自己不处理伤口,去找他的同伴,恐怕等自己回来的时候,他也没了。   少年一边想着,一边从腰间掏出自制的金疮药,干净利落的把地上那人的衣服撕开,直接把药粉倒上去——   条件简陋,只能将就着来了。   自己没有收着力道,这个伤者或许会被疼醒。   若是他好说话,便去问一问他的同伴在哪里。若是他不好说话……   少年空着的手落到了腰间短刃旁边,随时可以握住短刃拔出来。   这个距离,瞬息之间就可以割断伤者的脖子。   他有百分百的自信。   就凭借他打猎百分百的成功率!   郁衍是被疼醒的。   眼皮黏得很紧,他感觉到了伤口处的疼痛,比起纯粹的疼痛,似乎又……又有一点草药的感觉?   郁衍不大肯定。   他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一个劲往人烟少的地方跑,记忆中的自己似乎是跑到了一处山谷……似乎、好像,他没办法肯定。因为跑到最后,已经神志恍惚,只有肌肉记忆了。   仔细听一听,是不是还有人在说话?   “兔……草……”   郁衍试图听清楚,却突然眼皮一沉——   有什么东西按在了他的眼皮上!   重重的,像是……   “兔姐。”   少年拎着兔姐的后颈,“你不要对伤者进行二次伤害啊。”   兔姐无辜歪头。我哪有?   她发出磨牙声,示意少年关注伤者:这个人要醒了。   少年的注意力挪走。   那一爪子把郁衍彻底拍清醒了——比伤口的疼痛刺激来得更快。他费力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朦胧的暗影。   这处峡谷里没有光。   峡谷洒落的一线天光,在郁衍的身后,他看不到。   少年半蹲着身体,短刃出鞘,抵在他的颈侧:“你的名字。”   “……郁衍。”郁衍眨了眨眼睛,他正在逐渐适应峡谷里的黑暗,再过一会,他就能看清楚眼前朦胧的景象了,“是你救了我么,谢谢。”   先道过谢,他方才急切请求道,“我还有一位同伴……他为我断后,可否请你去找一找他?”   郁衍说道:“我会给你报酬。”   他明明应当是虚弱的,说到会给报酬时却十分笃定,似乎没有他给不起的加码。   短刃依然抵在他的颈侧,他听见这位不知名姓的少年问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的身份?”   郁衍心中飞速思考:听着声音很年轻,或许是山林附近村落里的人。自己可以把身份告诉他么?   当他想到这个问题时,他先是想了自己把身份告诉少年的结果。心中没有预警。   郁衍便直言道:“我来自帝都,是奉圣上旨意来定南道完成任务的。我腰间的令牌,出自官造,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少年审视着他。   “我可以把你杀了,拿走你的令牌。”   “……”郁衍说道,“首先,令牌上有我的印记,你用不了。其次,我觉得……你不会做这种事。”   少年收起了短刃,“你我才刚刚见面。”   伤口仍然在疼,但这是伤口正在药粉作用下缓缓愈合的疼痛,郁衍忍耐着疼痛,说道:“你救了我,于我有救命之恩。”   少年想了想,“你的同伴离这里远吗?”   郁衍闻言有些尴尬:“我不知道。”   他一个人奔逃,跑到后来,早就不知道来路了。   少年:“……?”   就在他要说话的前一秒,郁衍赶忙补充道,“但是我身上有可以追踪到他的东西。”   他指挥少年找到自己紧紧贴身藏着的物件:“这是子母印中的母印,可以追踪到服用过对应子引的人。”郁衍又教了少年驱使法门,“若是,若是他还活着,请你救他。我会一起支付报酬。”   说到这里,他依然没说报酬是什么。   不过少年并不怎么在意就是了。   天光一线,他抬头看了看,轻声道:“希望他离得不远。”   少年起身,看向对谈话不感兴趣、已经跑到峡谷山壁边挥拳的兔姐,“兔姐,你看着他。”   兔姐扭头,点了点。   少年方才离开。   用郁衍教授的法门驱使母印,母印中很快飘散出一丝淡淡的烟雾,指引在少年的身前,蔓延出去。   郁衍仍旧躺在地上,他只能听见少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竟然,只用一遍就学会了驱使的法门。   他心下震惊,只是这震惊很快又被无语取代。   兔子跑到了他的脸边上,蹲下来,牢牢盯着他。   “……”郁衍尝试喊道,“兔姐?”   兔姐冷呵。   没有分寸的人类!   刚刚认识就喊自己兔姐,难道他喊了自己就会罩着他?   ……兔姐犹豫。   郁衍自顾自说道,“希望他一切顺利。”   希望萧戈还活着。   虽然他知道这希望有些渺茫。   事情是如何发生到这一步的呢?   在等待少年回来的时间里,郁衍开始回顾这一路的情况:   他说出有一条更快到达定南道的路后,他和萧戈便离开了大部队单独行动。其实在那之前,也有两支小队离开了大部队。   他们是第三支离开的队伍,按理来说并不起眼。   依照着记忆中的路线疾行了三天三夜后,郁衍发觉有人开始跟踪他们了。   利用学来的风水玄门道术,郁衍带着萧戈,试图把身后跟踪的人甩开,但是身后的人,似乎很熟悉钦天监的道术……   郁衍没能坚持多久。   好不容易抵达定南道边缘地带后,他们就和跟踪的人正面碰上了。   一出手就是杀招。   萧戈的刀很快,第一波跟踪的人被他杀光了。   然后就是第二波。   为了和追兵周旋,他们两开始逐渐远离正常的官道。小路,往山林里走。有郁衍在,他们在山林中也能找到方向,并不害怕在山林中迷路。   但是……   追兵也来了。   一次、两次、三次……一天、两天、三天……   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这一次追兵到来,萧戈就让他先跑,自己留下来断后了。   郁衍脸色沉沉。   追着他们的人,究竟是谁?   其他的小队,会不会也被追杀?   但他们来定南道的任务很隐秘……   .   少年走累了。   母印依然在散发着雾气引路。   ……兔姐真的,给我送了个大麻烦。   偏偏他已经救了一个人了。   总不能对另一个人见死不救。   太阳往西走,他往雾气指引的方向走,约莫走了一个半时辰,总算嗅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快到目的地了。   少年加快速度。   [来人了……]   [能走在山里的人类,肯定是大王的那个朋友!]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他肯定会救人吧!]   [万一不会……我们等一等?]   [——!你想被他抓住吗!]   [不想不想不想!我们还是走吧!大王说过,吃人是不好的!]   偷窥的鸟雀走兽惊跑,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漫长的行走后,少年终于见到了倒在树后的伤者——郁衍的同伴。   他身上的伤比郁衍厉害多了,几乎遍布整个身躯。   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宽大的刀,即使昏迷失去意识也不曾放开。   而他鼻尖还有微弱的呼吸。   生命力真顽强啊……   少年暗自感叹。   当然,除了本身的生命力顽强以外,这人选择的昏迷地点也非常讲究——他倒在树后,挨着树倒下来。   那棵树是这座山林里的特产,少年只见过一次。   见到这棵树引诱来一只野兽,把野兽牢牢捆住,漫漫消磨野兽的生命力。   此刻,捆住野兽的藤蔓也捆在这位伤者的身上,变相的为他续命了。   少年走近,本还在思索该如何解决他身上的藤蔓……   藤蔓自己松开了。   “……”   少年神色微妙。   兔姐到底是什么地位了啊!   难道真的当了山大王吗!   甩开脑子里莫名的思绪,少年动作利索给他来了一套金疮药粉淋身套餐。他带出来的金疮药不够用,不过他早有预料,在过来的路上就地取材随便弄了一些有疗伤功效的药草。   凑合用用吧,保住命就行。   把伤口洒了一遍药粉,他再度就地取材,从旁边的其他树上选取了几根粗一点的树枝,弄成了简易担架推车,把人挪了上去——   推车,启动!   .   山林之外,有一队已经远离山林的黑衣人。   看不清面容。   “头儿,我们就这么离开么?”队伍里有人问道,“这算完成任务了还是算没完成啊?”   “废话,当然是算完成了。”被他称作头儿的人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他们逃到哪里去了么?!”   “不知道啊。”手下一脸茫然,“不就是山吗?我老家的山老多了,比这多多了。”   头儿:“……”   他翻了个白眼,无语道:“那是一只大妖的地盘。我们打不过它……没有人能够进入那片山林。它很讨厌人类。”   头儿笃定道:“他们两个毛头小子跑进去,肯定是死路一条。况且,他们跑进去的时候已经是身受重伤。”   手下懂了:“那就是说完成任务了。”   “对啊。”头儿说道,“给多少钱,做多少事。我们收到的报酬可不值得和大妖对上……” 第123章   萧戈觉得自己很倒霉。   被选拔为锦衣卫十三人之一,要去定南道寻剑时,他是踌躇满志的。和自己的队友见面后,他就更有自信了——   那可是郁衍诶!国师的关门弟子!   郁衍没让他失望,提出来有一条近路可以去定南道。十三组小队,争分夺秒的任务,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萧戈不曾多想就答应了陪郁衍走近路。   倒霉就倒霉在有人追杀。   ……老实说,萧戈知道,这怪不了郁衍。   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   郁衍带着自己周旋了数天,已经很好了!   而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自己比郁衍能打一点,当然要留下来断后了。   奔跑进山林,感知到追杀者没有再追过来时,萧戈就明白有哪里不对劲——   这山林里,一定有危险!   而追杀他们的人明白危险来自何处,谨慎的不再前进,他和郁衍却懵懵懂懂一头撞了进来。   伤势太重昏迷时,萧戈心中仍然悬着一口气。   ……直到他醒过来,这口气依然在他的胸口空悬。   我好像还活着。   萧戈下意识动了动握着刀柄的手。   嗯,没有抽动。   “你醒了?”   匀速前进的推车停了下来。   萧戈方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在推车上,推着前进……说话的人好年轻。他轻轻的,分了好几次说完一整句话,“小兄弟,是你,救了我吗?”   在他以为自己死翘翘的时候!   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戈感觉自己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一时文思泉涌都会说文绉绉的诗句了……   少年继续开始推车,淡淡道:“差不多吧。我先遇见了郁衍,他请求我来找你。”   “……呼。”萧戈放下心,他没看错郁衍。“小兄弟,多谢你,我会……”   “你会报答我的。”少年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郁衍也说过这句话。你现在还是闭嘴吧。”   他说道:“你要休息。”   自己提供的自制金疮药只是止住了伤口的血流,少年看着萧戈说话时起伏的胸膛,挺担心的:万一一个不慎,伤口崩裂,这个人死了……自己岂不是白跑一趟。   头顶的太阳仍然在往西边落。   少年无声叹气。   自己恐怕是赶不上在天黑之前回家了。   但至少还是要坚持不在外面过夜吧……   .   峡谷中。   郁衍和兔姐仍然在大眼对小眼。   郁衍:“兔姐,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了?”   他说道:“让我挺紧张的。”   兔子歪头:紧张什么?   啧啧,心理素质果然不得行。   兔姐摇了摇头,这些人类啊……   兔姐依然盯着他,郁衍只能催眠自己不要在意,一边试图提出新的话题转移兔姐的注意力:“不知道恩人找到萧兄了么?”   这是个好问题。   兔姐动动耳朵,表示:快了。   “快了?”郁衍追问道,“快了是多快?”   兔姐已经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了峡谷天光蔓延的深处,刚刚少年正是从那个方向离开的。   不用兔姐再废话,郁衍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声音。   他猛然坐起来:“萧兄!恩人!”   少年:“……看起来你休息好了。”   郁衍诚恳道:“你给我用的金疮药很有效,不知道是哪一家药堂的作品?”   “自制的。”少年淡淡说道,“这位就是你的同伴吧?”   郁衍愣了愣。   他在昏暗峡谷里待了一段时间,已经能够适应这种昏暗并看清峡谷里的景象。如今他坐起来了,才发觉这位救命恩人实在是过分年轻了!   见郁衍不回答,少年眼神疑惑,催促他。   郁衍回神:“对,是的,他就是我的同伴。”   萧戈伤得很重。   少年贴心地把推车推到了郁衍身边,让郁衍可以不费劲的看清楚同伴的情况。郁衍神色纠结,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   “要说什么?”少年看出来了。   “……”郁衍轻咳一声,“我的伤势不重,主要是脱力昏迷。但是我这位同伴……”他沉吟道,“他的伤势,恐怕短期内无法移动。”   嗯。   毫不意外。   少年见到郁衍同伴的时候,就更加肯定了这是个棘手的麻烦。   但是他救了人。   肯定是有想法的。   少年不假思索道:“我可以尝试给你们找一个养伤的地方。”   那就最好不过了!   郁衍欣喜道:“费用都好说!”   少年扫了他一眼,“不急。”   大伯家肯定是没办法藏下两个人的。   自己肯定要回家。   大溪村里……   还有哪一家合适?   村中百姓的名单在少年心中过了一遍,他拿定主意。   就去那里吧。   郁衍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适时出声道:“多谢。只是如何移动他呢?”   用推车,或许太显眼了。   少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选择看向兔姐。   郁衍迟疑着跟随他,转移了目光。   “兔姐,麻烦一人一半。”少年认真和她商量,“你想办法把郁衍的同伴弄出去。”   “对了,他叫什么?”   少年是在问郁衍。   推车上的郁衍同伴早在不久前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萧戈。”郁衍代替无法开口说话的萧戈回答。   少年点了点头,“兔姐,想办法把郁衍、萧戈弄出去。”   兔姐呜呜问他:去哪里?   “我带路。”   少年知道一条小路,在傍晚的时间点,能够避开大溪村的大部分人目光,若是再谨慎一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偷渡进大溪村。   嗯……   至于进村之后去哪里嘛……   少年已经想到了这位冤大头人选。   不不不——   怎么能说是冤大头呢?   分明是给对方找了一份能够轻松赚钱的差使。   兔姐权衡片刻,慷慨点头,旋即仰着头、竖着耳朵,摆着姿势不动了。   郁衍看着这幅难以理解的景象:“……?”   兔、呃,兔姐这是做什么?   少年心中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说道:“兔姐在召唤小弟。”   “啊?”   小弟来得速度很快。   迎风飘扬一看就很好摸很柔软的火红毛发,郁衍的手有一点痒,但是在他看清楚小弟的体型后,蠢蠢欲动的心歇了下来——   这位小弟过于壮硕了。   似乎能够一爪子把自己踹倒呢。   少年倒是不管这些,好奇摸了摸柔软蓬松的红毛,惊叹道:“兔姐,你竟然收了一只大狐狸当小弟!”   兔姐得意挺起胸脯,小碎步走到小弟面前,用少年听不到的频率给小弟布置任务。   小弟懂了。   尾巴一卷,把站着的郁衍和躺在推车上的萧戈卷到了背上,尾巴尖儿轻柔扫过少年的手背,催促他带路。   兔姐留在原地没动。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   兔姐挥了挥手。   把离别礼物带走,有缘再见。   洒脱。   少年会意一笑,同样挥了挥手。   熟稔地带着一狐两人在山林间穿梭,离开山林又走上了隐秘的小路,丝毫没有惊动大溪村的其他人。   少年听到了一处独立门户的院落前。   大狐狸把背上的两个伤员放下来,挥了挥尾巴,踏着月色回山林去了。   少年敲门——   没应。   少年直接推门进去,顺带着把两个伤员拉进门。   听到响动从房里走出来的木无花:“……你给我带了什么麻烦。”   “礼物。”少年神色自若。   “礼物?你不要欺负我年纪大了不懂事——”提高的音调在大溪村的月色中过于显眼了,木无花不得不把声音放低,“这分明是两个伤员!而且……是朝廷的人。”   少年:“你怕了?”   木无花震惊:“你说什么!我当然不怕。”   “那就让他们在你这里养伤吧。”少年没有心理负担的帮着介绍,“这是郁衍,拿刀的是他的同伴,萧戈。他们受伤了,需要地方养伤——对了,他们会支付报酬。”   “报酬,我又不缺报酬……”木无花一边嘟囔一边让他们进屋,不要留在院中,“什么情况,你在哪里发现他们的?”   他合上房门,果断抽了两件新衣服出来,指着屏风后面的空地,“你们两个,去把衣服换了。”   郁衍:“……”   萧戈还在昏迷。只能自己代劳了。   他和萧戈到了屏风后面,木无花把少年拉到一边,“你在哪里发现他们的?”   “我今天进山的时候发现的。”少年说道,“郁衍说他们是奉旨来定南道完成任务。”   木无花脸色凝重:“他腰间的令牌,是钦天监的款式。”   “先生好眼力。”换好衣服的郁衍搭着萧戈一起从屏风后出来,“郁某确实出身钦天监。”   木无花没有看他,兀自抬手一挥,袖风挪开了屏风,他们换下来的带血的衣物正在屏风后放着。木无风又是一弹指,屋内灯烛上的火花蹦到了衣服上,瞬间将衣服烧毁得一干二净。   一点灰都不曾留下。   少年轻轻“哇”了声。   木先生还藏着这么一手呢!   木无花瞪他。   我是想藏,但是是谁不让我藏了?   郁衍先是一怔,旋即立刻拱手拜谢:“多谢先生!”   木无花摆摆手,轻描淡写道:“小事。”   他看向少年,“你还不走?”   少年说道:“是该走了。”   他还要找个借口应付大伯的盘问。   木无花说道:“喝杯茶再走。”   “好。”少年如善从流答应,喝了一杯茶壶里的冷茶才离开。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   萧戈依然没醒。   清醒的人只有木先生和郁衍。   郁衍说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日后郁某回报也好有个去处。”   木先生道:“木无花。”   “木无花。”郁衍重复了一遍,淡笑道,“此木本来一花无。您该是木先生,还是林先生?” 第124章   “大溪村里,只有木先生。”   木无花坐下来,淡淡说道,“这里不是帝都。”   郁衍脸色仍有些苍白,他跟去桌边坐下,“帝都如何,大溪村又如何,先生真的不姓林了?”   木无花笑了笑,“我说过了,只有木先生。你是钦天监的人,为什么来定南道?”   “林家当年为何而死,我就是为何而来。”郁衍说道。   木无花脸色微变:“你有消息?”   郁衍想了想,说道:“国师测算出了预言宝剑现世的具体地点,就在定南道。就算先生你现在杀了我和萧戈也无济于事——不止来了我们两个人。”   木无花:“……林家当年献上去的宝剑,就是定南道挖出来的。”   郁衍精神一振:“真的是定南道挖出来的?”   木无花轻呵:“我知道,许多人觉得林家是在作假。但那柄剑,确实是林家从定南道挖出来的……”时过经年,他依然记得锈剑出世时的景象。   听了他的话,郁衍实在有些疑惑:“可是在林相献剑以前,先生已经离开林家了。”   “是。因为谁知道那柄剑是不是真的?”木无花淡淡道,“我劝过他,让他不要献。但是他没有听。”   郁衍沉默了一会,“先生还在,至少林家的血脉未绝。”   “世人总以血脉论。”木无花再次重复,“可我现在姓木。”   他不想再提自己的事情,主动问道:“既然是来定南道寻剑的,怎么会遭到追杀,身受重伤?”   郁衍沉声道:“我不知道。”   他将自己和萧戈遭人追杀的事情如实说来,又扭头朝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屏风后面看:“先生烧了我们的衣物,可是衣物上有不妥?”   “或许吧。”木无花没有直接给出肯定的答复,“看着晦气。”   郁衍沉默一会,“等萧戈的伤势养到可以下地活动,我和他便会离开。”   木无花说道:“我们没有见过。”   “……对。”郁衍笑起来,“我们没有见过。”   木无花却说道:“报酬怎么算?”   郁衍:“……”   他想了想,从自己腰间摸出钱袋,“郁某身上暂时只有这么多钱了。”   木无花拿过来,掂量分量,满意道:“不错。”   郁衍:“这就够了?”   木无花瞥他一眼:“在大溪村能够用很久。”   郁衍哦了声,“救了我们的那位少年,也是大溪村的人吗?”   “他已经走了。自然是不想收你们的报酬。”   “那便是了。”郁衍说道,“他用在我和萧戈身上的金疮药,见效很快……比帝都的药都要好。”   木无花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他警告地看了眼郁衍:“你们两个在我这里养伤,可以,但是不能出去。”   郁衍微微一怔,旋即扬起笑容,说道,“自然不会给先生添麻烦。”   至于那位救了他们的少年……   有缘还会再见。   .   少年不清楚在木无花家中的郁衍的想法。   他踩着夜色回了家,大伯果然在家中等他。   “……哎。”   兔姐送来的这个离别礼物,真是棘手。   希望不会再有后续了。   虽然是如此希望,但是少年心中隐隐约约有预感,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晚回来的事情并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哪怕少年说自己并没有在山林中过夜,大伯仍然同他促膝长谈了好一阵。   最终决定明天临时去借骡车,明天就出发去府城。   少年:“……是不是太赶了?”   原本说的是后日再去。   大伯瞪了他一眼:“后天去,你明天又跑到山上去怎么办?”   少年讪讪:“我明天没打算上山……”   大伯是不太信的,“就一两天的差距,明天去吧,正好多熟悉府城的的情况。上回打听消息的时候,只和我说了学堂大概的时间,早一点去,万一去晚了,错过了怎么搞?”   看起来大伯心意已决。   少年只能答应下来,回房收拾行囊。   需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裹足以装下。   第二日清晨,大伯借来了骡车,少年轻便行囊背在身上,骡车里堆了骡车主任、还有大溪村里三四家要拉去府城卖的货物,都是邻里,大伯会帮着把这些货物售卖了……嗯,中间的费用就不收了,毕竟这趟去府城,大伯肯定不会当天往返。   他计划是找好住处,看着学堂的事情落地来着——去府城的时间不能太早,太早了在府城每住一天都是浪费钱,也不能太晚,太晚了会错过学堂的扩招。   木先生照旧在村口凑热闹。   自己给他带去的两个人,看起来没有给他带来麻烦。   少年和木先生不经意对视了一眼又错开。   今日天气好,大石头旁边围了不少孩童。小福不在里面,小福已经被送去隔壁村的村学了。   一路上无风无波,骡车哒哒顺利抵达了府城城门口。   坚硬宽阔的城墙,城门上大气恢弘的匾额写着“丰都城”三个字。   少年跳下骡车,看着眼前的城门,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   城门守卫简单检查过骡车,少年跟在大伯身后进了城,暂时找了家价格便宜的客栈安顿下来后,大伯出去说是要打听学堂的消息。   少年把卖货和买东西的活揽下来。   这也是村里约定俗成的事情,有人要进府城,村里各家总会看看自家有没有需要在府城才能买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就告诉进城的,让进城的人帮着捎带。   大伯犹豫了一会,给他交代了货物的最低价格和常交易的店家,又叮嘱道:“不行就等我回来。”   大伯对少年的能力是很放心的,只是他毕竟年纪小,带着这么多货物去卖,恐怕会被压价。   见少年点头,大伯才略微放心,临走时把货物里的兽皮带走了,“正好我要去拜访的客人收兽皮,我直接带过去处理掉。”   上一次来府城时,少年五岁。   如今他十二岁。   已经过了七年了。   五岁时见过的府城印象早已朦胧,但少年一点儿都不怯场,大大方方拿着货物去讲价。村里的货物通常是有一批固定合作的收购商的,看在从前合作过许多次的份上,没有对少年一个人来提出异议。   把要出手的货物都卖掉后,就要对照着村里人列的清单买东西了。   在辗转各处店家出手货物的时候,他对丰都城的布局情况熟悉了不少,行走其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凝滞感。   长长的清单上,大多都是很容易采买到的东西,唯有最后一项——   要□□水楼的新品胭脂。   是村里一户人家中要成亲的女郎想买。   春水楼开在丰都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多数是女郎。   少年站在春水楼前,颇觉自己有几分格格不入。   但这是此行最后一样需要买的东西了……   他想了想大伯过来的景象,默然无语,抬脚往春水楼里走。   “您要买什么呢?”春水楼一楼的侍者迎上来,温和介绍着春水楼的特色胭脂。   顶着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少年听着侍者介绍了大致的种类,直接道:“春水楼的新品胭脂是哪一种?家里有女郎要成婚。”   “楼里新上的系列……十二花系列是一个月前新上的,若是成婚的女郎,我推荐这一款牡丹。”引着少年走到十二花系列的柜台前,侍者打开一盒样品,在手上试色给他看,“是正红色,很适合。”   食指点了点盒里的胭脂,少年收回手揉搓,指腹上的胭脂晕染开颜色。   少年说道,“就这个吧,买一盒。”   侍者笑:“好!”   他取了盒新的,去到了结账的柜台前包装,少年跟着走过去。   安静的二楼传来脚步声。   等待侍者包装无所事事的少年不禁抬头往上看了看。   楼上下来了三个人,最左边的一看就是春水楼里的,剩下两人,瞧着与他的年岁差不多大,正中间的那人衣着华贵,另一人穿着一件素色的广袖圆领袍,乌发如瀑。   “那是桂府的小公子。”   将胭脂包装完的侍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桂府。   少年听大伯说过。   学堂扩招就是因为桂家小少爷的病治好了。   “……他身边那个人呢?”   侍者一怔,“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或许是治病的神医……”   “神医?”   “对,听说这次揭榜的神医和桂府小公子差不多大,我看着像。”侍者笑道,“客官,您的胭脂已经装好了。”   考虑到使用胭脂的女郎要结亲,特意用了红艳艳的喜庆色。   少年回神,收回视线:“哦,多谢。”   楼梯上,桂小山稀奇道:“舒徊,竟然有和我们一样的少年来春水楼买胭脂!”   他给娘亲定制的胭脂做好了,他是来取货的——其实春水楼可以送货上门,但是桂小山想自己出来走一走。   “他肯定和我有共同语言!”桂小山遗憾道,“可惜他要走了。”   他见着少年从侍者手中接过了胭脂盒。   舒徊看过去,脚步顿住。   他的视线是很好的。   少年接胭脂盒时,露出了食指指腹上的胭脂色。   舒徊看得一清二楚。 第125章   少年回到落脚客栈时,大伯已经在了。   “阿明,做得不错!”大伯先是夸了他,然后说出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我们来的时间正好,学堂扩招的时间定在了后天,只持续一天的时间。”   少年若有所思,问道:“需要测试么?”   “府学学堂,是与村学有些区别。”大伯说道,“据说,府学里的先生会要对每个人单独进行谈话,再决定是否能够加入学堂。”   “只是谈话?”   大伯有些迟疑:“……应当是吧,我问过了,那人肯定不会这次学堂考经卷诗文。”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明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后日一早我们就去学堂。”   他神色凝重:“听说这次扩招的限制少……要来参与的人很多。我们早起,去占位置。”   .   桂府。   舒徊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学堂?”   桂小山捧着甜瓜的手一顿:“后天啊,说好了后天。”他警惕道,“你不会想要催我明天就去吧?”   他猛地摇头,“这可不行,学堂都说好了,后天开扩招……我是无所谓,城里。欸,对了,我们也要去啊,你别忘了。”   舒徊漫不经心,“嗯,我记得。”   “那你会去吧?”桂小山追问道,“搞特例不好!”   他看到舒徊莫名笑了笑,摸不着头脑。   舒徊眼带笑意,“当然会去。”   春水楼见过的那个少年……   他可以在学堂遇见,并且知道他的名字了。   至于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用了一点小手段。   舒徊心中毫无愧疚,他只是略用手段,弄清楚了少年来丰都的目的,对于他的姓名背景一概不知。   但他应当会有个好名字。   舒徊想起春水楼初见时,心绪潮涌。   他觉得那个少年,一定是自己的同伴!   而且……他们的关系应当顶好顶好!   舒徊唇角微扬,整个人温和极了,桂小山捧着甜瓜愣了片刻,一溜烟拔腿跑了。   舒徊的状态真奇怪。   桂小山怂怂的。   .   第二日少年没有出门,待在客栈里。后日清早,到了学堂扩招的那一天,大伯带着他去了府学学堂,门口处有一位先生指引登记——   登记过后,才算挂上了号,可以等待先生谈话了,谈话的先生与登记的先生也并非同一个人,少年看到有来得更早的学生,被带着往学堂里走,想来面谈的地方在学堂之内。   大伯只能送他到学堂门外。   先生五人一组发放着登记的纸卷,轮到少年的时候,少年握着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大名:   君既明。   大溪村里,用到大名的地方很少。   名字的写法是他同木无花学来的。   从前没什么感觉,如今明白自己要学剑后,君既明方才认为这个名字很不错。   自古君子多配剑。   而他恰好姓君。   填完记录基本信息的纸卷,将纸卷交给学堂先生,君既明同这一组的其余四人一道,进入学堂,取到了等候谈话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有一组人在等候了。   正中间那位,前天他在春水楼见到过,正是桂家的小少爷,他不知道这位小少爷的名字,但知不知道似乎没有区别。   这组人中,大部分人都拥簇在小少爷身边,最边上孤零零坐了一个人,在慢悠悠的倒茶。   君既明见到他,不由得眼前一亮!   是在春水楼中,和桂家小少爷同行的那人!   这可真是……   有缘分啊。   与君既明同组的四人走向了桂小山,试图同桂小山搭话。唯独君既明另辟蹊径,在独自倒茶的少年身边坐下,“我是君既明,请问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舒徊。”   好看的墨眉微扬,舒徊温声道:“你也是来参加学堂考试的么?”   这是一句废话。   但君既明认真回答道:“对。”   舒徊将没动过的茶杯朝着他的方向推了推,另外还有一小碟已经剥好的干果,“是学堂准备给等候的考生的。”   他借花献佛。   君既明笑了笑:“谢谢。”   说罢,两人好一阵互相对视,相顾无言。   君既明主动说道:“称呼舒兄有些疏远了……”   他话音未落,舒徊立刻道:“你可以称呼我为阿徊,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十月初七。”君既明说道,“我今年十二岁。”   舒徊笑道:“我也是十二岁!只不过,我的生辰在十月末尾了。”   君既明有些惊讶:“我竟然比你大!”   “没错。”舒徊弯眼,“既明哥哥,请多指教了。”   听到舒徊的话,君既明瞬时恍惚,“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自从前日春水楼匆匆一瞥,君既明心中连绵不绝的空落感、总想觉得自己有东西丢了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舒徊道:“许是我们前世有缘分。”   此处人多耳杂,等有机会单独相处时再说神秘声音的事……   舒徊推了推干果碟。   君既明若有所思。   【你要小心。】   烦人的神秘声音又出现了,君既明没有理他,但是这声音自顾自说道:【这人莫名其妙和你搭讪,说不定酝酿着阴谋诡计。】   君既明好笑:【是我先和他搭话的。】   神秘声音反驳道:【他太热情了。】   【没听到么?】君既明淡淡道,【我和他前世有缘分。】   神秘声音:【……?】   那不是说的或许吗!   虽然他们是一起组队进来的,确实说得上前世有缘分就是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身上可是有宝贝的。】神秘声音一时理屈,闭口不言了一小会,又找到了说法。   【宝贝?】   【没错!】神秘声音说道,【你在山洞里捡到的吊坠可不一般——你知不知道它的来历!】   应该是不知道吧。   神秘声音正在畅想君既明求自己告诉他的情形,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知道。】   【啊?】   君既明淡淡说道:【他就是预言中的剑吧。】   分明说着石破天惊的消息,他的脸色却一点都没变,甚至能一心二用听舒徊介绍学堂的情形,并朝他含笑点头。   除了舒徊,没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他还在和别人聊天。   舒徊暗自想到。   是谁?   此处没有别人了……   君既明也听得见神秘声音的可能性上涨了许多。   【你知道?!】神秘声音拔高音调,【你怎么会知道!】   它口不择言:【那只是个破烂吊坠啊!】   君既明否认,【那是我的剑。】   不是什么破烂吊坠。   他亦不关心预言。   他的剑只能是他自己的。   神秘声音沉默了一会,说道:【很多人都想要这柄剑。】   【所以呢?】君既明道,【我不会给的。】   神秘声音说道:【那么你和所有想要这柄剑的人都站在了对立面,而你的身份,你如今有什么身份?】   君既明奇怪:【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不影响我拔剑。想要夺剑,我随时奉陪。】   神秘声音:【……】   它又消失匿迹了。   “既明哥哥。”   君既明回神:“嗯?”   舒徊已经起身了,“我要去先生那里参加考核了,我们学堂见。”   君既明愉快道:“学堂见。”   他看着舒徊起身离开,那位不知道姓名的桂家小少爷紧跟舒徊的步伐离开,连带着他们组的其余三个人一起走了。   送走一组人,等候的房间内又迎来了下一组候场的考生。   君既明吃着果碟内的干果,心绪恢复平静,没有主动去同其他人寒暄,除非他们主动找过来,君既明才会礼节性的回复。   所谓学堂先生的面谈,比想象中的轻松简单许多。先生们并没有提问晦涩难懂的问题,基本上都是大家能够回答上来的,比起学识,重在修养。   在每一组结束面谈后,先生们当场就宣布了这一组的过关情况。   君既明这一组有两位学生过了。   听舒徊说,在学堂入学后半个月,会有一次分班的考试,将学生们分去甲乙丙丁四个班……   不知道舒徊过了没有?   肯定是过了。   毕竟舒徊是同桂家小少爷一起来的。   心中正想着舒徊,拐角处就出现了舒徊的衣角影子。   君既明抬眸看去,舒徊正在等他。   噢,不是一个人。   舒徊朝他招手:“既明哥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桂小山。”   君既明看向桂小山,颔首示意,“君既明。”   “君兄好!”   桂小山像是在打探稀奇宝贝一般打探他。   方才在等待房间内,他就觉得君既明眼熟了,只是舒徊同他相谈甚欢,自己又被其他人绊住了脚步——   这不就是前天春水楼的少年吗!   当时他还可惜,没能去认识一番。   果然有缘的人,在哪都能遇见!   他一股脑把春水楼的事说出来,君既明意外于他们也见到了自己,说道,“我是帮村里的一位姐姐过来买胭脂……对于定制胭脂等雅事,实在一窍不通。”   雅事。   舒徊忍笑,“既明哥哥,你通过考核了么?肯定通过了吧?”   “通过了。”君既明欣喜道,“先生说明日就能来学堂入学。”   “对。”   三人一起往外走,“那既明哥哥是准备住学堂宿舍了?”   君既明说道:“交的费用里算上了学堂宿舍吧?不必再花钱住在外面。”   舒徊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桂小山听懂了,君既明不是丰都本城人。   他眼珠转了转,偷偷瞥了眼舒徊,提议道:“不如我和舒徊也来学堂宿舍住吧!我让先生把我们安排到一间去。”   待在家里,家人都把他当成易碎的宝贝,看得紧。   不如……   出来住。   学堂宿舍,可不正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好理由么? 第126章   桂小山决定自封为丰都第一计划通——   和他事先预想的一模一样,舒徊不仅没阻止,更是帮着他说服了桂家人,让他住到学堂宿舍去。   “舒兄……”   舒徊:“?”   桂小山尬笑两声:“没事,没事。多谢舒兄帮我说话了!”   舒徊微笑:“你的行李多,你慢慢收拾。”   说罢,他似是要走。桂小山喊住他:“舒兄,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我先去宿舍踩点。”舒徊一本正经道。   桂小山感动:“好好好!我争取尽快来!”   “慢慢收拾。”舒徊说道,“不要落了东西。”   学堂宿舍是四人一间,已经分好了,桂小山、舒徊以及君既明分在同一间。   因为学生人数的关系,他们的宿舍还有一个空着的床位,暂时没有人住。   舒徊丢下桂小山,拎着轻便的行囊,施施然先来了宿舍。   君既明比他到得更早。   舒徊站在门口,听到屋内细微的收拾声音,忍不住弯了眉眼,满是笑意,伸手轻敲门,推门而入。   “阿徊?”   君既明闻声看去,欣喜道,“你来得好早!”   学堂宿舍的床位是分配好的,上边写着学员的名字,君既明今日一早过来,便知道自己的舍友是舒徊和桂小山了,早有心理准备。   但在看到来人时,依然忍不住高兴。   他看向舒徊身后——没有人了,“桂小山呢?”   “他要晚一点。”舒徊说道,“他的东西多。”   君既明落到舒徊背着的行囊上。   竟然比自己的东西还少!   君既明不由得担心道:“够不够用?我听说学堂有专门置办东西的地方……”   舒徊伸手,食指竖起放在唇间,示意君既明不要说话。   君既明虽不解,但照做。   见着舒徊走近自己,从袖中拿出了一小盒……   胭脂?   上面刻着春水楼的标志。   “舒……”   话未说完,舒徊已经打开了胭脂,指腹点过胭脂又点上君既明的眉心正中。   微微凉的指腹,在骤然相触的肌肤中添了几分热意。   舒徊后退一步,端详着他,满意道:“好看。”   春水楼初见时,他就想这么做了。   君既明快速回敬他——借着舒徊手中的胭脂,在舒徊的眉心也来了一笔。   舒徊任由他动作。   见到眉心点过胭脂的舒徊后,君既明能理解舒徊的做法了。   君既明说道:“哪儿来的胭脂?”   “春水楼买的。”舒徊坦诚道,“桂府的诊金很大方。我买了一盒和你一样的胭脂。”   “牡丹。”君既明低头看自己的指腹,上面的胭脂红色同当时在春水楼的一模一样。   “对。”舒徊说道,“很好看。”   君既明笑了一声,问道:“你的医术,是同谁学的?”   舒徊的年龄分明与桂小山在伯仲之间,根据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桂家的寻医告示张贴了数年,遍寻天下名医都治不好的病……   舒徊却治好了。   舒徊呼吸一顿,敏锐意识到了眼下是个说事情的好时候。“是自学成才,不曾有人教过我。”他低声道,“其实,既明哥哥,我治好桂小山的病……用的不是医术。”   他声音轻轻的:“桂家人不知道,既明哥哥,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吧?”   君既明通情达理:“虽然不是医术,但桂小山的病确实好了。”   “没错。”舒徊点头肯定,“说来奇怪,那仿佛是我天生就有的能力本领,我无师自通了。”   君既明意识到了二人的共同点:“我也有无师自通的功夫。”   四目相对,无声的默契。   舒徊又说道:“还有件奇怪的事。我心中时常会有‘另一个自己’说话,虽然声音与我的一样,但我知道——那不是我。”   君既明眼睛亮起来:“我也是!”   两人就地在床铺边坐下说话。   “你出生的时候在哪里呢?”君既明问他。应当是不在丰都的,不然不至于如今才去治桂小山的病。   “不在丰都。”   果然,舒徊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   “也不在定南道……”舒徊回忆道,“是在山里,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山里,我也不清楚我在哪,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当时只有‘心中的声音’跟我说话,我就和他对话,推测定南道丰都很重要,就过来了。”   舒徊轻描淡写,君既明却清楚其中的不易: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要和明显不怀好意的神秘声音周旋。舒徊成功了,所以他见到了舒徊,可是如果舒徊没成功呢?   他不由得后怕起来。   “我出生在丰都下边的大溪村,家中父母早逝,是在伯父家长大的。”君既明坦诚自己记得的身世,“只是自我有记忆以来,始终觉得我在山林里落了东西……见到你之后,这感觉便没有了。”   舒徊怔住,旋即心满意足微笑:“既明哥哥,我说过,我们前世有缘分。你看,我醒来的地方恰好就是山林里!”   君既明正是如此想的:“可惜我们相隔得太远了。我时常去大溪村附近的山林找寻,一无所获。”   舒徊说道:“或许,是有人不希望我们见面。”   定南道丰都城,是他套话套出来的,在此之前,神秘声音一直让他不要来这里。   舒徊握住君既明的手:“失礼了,既明哥哥,但这样我们才能正常说话。你认为这个世界是真的吗?”   来不及错愕,舒徊的话勾起君既明的回忆,他沉吟片刻:“似真亦幻。十二年时光非虚,但各中细节确有蹊跷。”   舒徊依然握着他的手:“……对。就说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山林里,忘记了前尘往事,而我下山之后,亦没有见着找我的家里人……”   君既明说道:“这不正常。”   舒徊点了点头:“仿佛我从前不存在这世上,直到我醒来的那一刻才有姓名——对了,舒徊,这个名字也是我醒来时就记得的,我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名字了。”   舒徊。   君既明坦诚道:“我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不胜欢喜……我们认识。”   只是他失去了那段记忆。   “嗯!我们认识。”舒徊又说道,“既明哥哥看过话本、听过说书吗?里面时常有主角机缘巧合误入另一番天地,忘记进入前的记忆……我猜测或许是我们的现状。”   暗中窥探的神秘声音:【……你说得太多了吧。】   【你没制止我。】舒徊理直气壮。   【……】   神秘声音默然无语,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能够分析出来、为什么你能够说出去啊!!   是他不想制止舒徊说出去吗?!   分明是他制止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舒徊和君既明两人互通款曲。   分明和舒徊只是第三次见面,但君既明觉得他们认识很久很久了……面对这个人,仿佛是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他朝舒徊展示被他系在颈间的木剑吊坠:“‘心里的声音’告诉我,这就是预言中的那柄神兵宝剑。”   “得剑者为天下主。”舒徊说出预言内容中最最引人瞩目、广为人知的一句,“既明哥哥,你不应该说出来的,我们才见过三面。”   至于其他的猜测……也只是猜测而已。   在这等能够动人心弦的宝贝前,舒徊认为还是君既明的安全更重要。   当然,他能保证自己不会对外说。可是……如果换了别人呢?   君既明笑了笑,“我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他说道,“我不会对别人说了。”   舒徊同他对视,认真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君既明又笑起来,“嗯,我知道。”他将吊坠收回衣领里面,“但我有一种预感。”   舒徊:“预感?”   “即使我们不说出去,也会有人发现这柄剑在我手上。”君既明将第二次见面时神秘声音的提示告诉了舒徊,“阿徊,你觉得呢?”   舒徊若有所思点头:“这个推测很可信。”   他好奇道:“那哥哥会用剑吗?”   君既明沉稳回应:“我觉得我会。”   虽然他还不曾亲自握剑挥舞,但他觉得自己是会剑术的。   “如果有人来抢剑,我们一起打!”舒徊慨然承诺,“我会一点小本事,可以帮你。”   君既明又笑了。   舒徊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眉心点上去的胭脂依然在。   “前些时候,我在大溪村附近的山林里救了两个人,他们身受重伤,是从帝都过来定南道做任务的……”   君既明轻声和他说着自己的猜测。   舒徊也慢慢的讲述自己在没遇见君既明之前的生活情况。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就送到这里吧!我不用书童。我和舒徊先生一起,能照顾好我自己。”   门外传来了好大的声音。   门内,还在窃窃私语的两人对视一眼,舒徊道:“是桂小山来了。”   君既明问道:“他喊你先生?”   “……因为我救了他,他家中人让他对我尊敬点。”舒徊默默解释,“平时他不这么喊的。”   舒徊低头,意识到他和君既明的手还没有松开。   君既明轻笑,松开手,“他也是吗?”   舒徊说道:“我不确定。”   他们方才已经商量好了,暗中观察,但是不告诉更多人真相——如果舒徊推测的情况是真的,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或许失忆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君既明和他看清楚世界的真相就够了,其他失忆的同伴还有历练并取得东西的机会……如果过程中真出了事情,他们两还可以兜底。   君既明了然:“那便是有可能。”   舒徊点了点头,“嗯,有可能。”   “我知道了。”君既明伸手,擦了擦舒徊额头上的胭脂红点,“……啊,去不掉。”   舒徊轻咳,“哥哥,你眉心也有。”   他们一样的,谁也别说谁。   君既明起身,坦荡道:“不管了。”   两人说话间,门口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桂小山背着满当当的行囊,撞开了宿舍门:   “舒兄!君兄!我来了!”   房舍内的窗户紧闭着,阳光从窗纸透过来,印下好看的窗格花样。   桂小山眯了眯眼,“我把家里的书童赶走了……诶,舒兄,君兄,你们的额头怎么红了!”   他震惊道:“舒兄,你出门前额头还好好的!”   舒徊和君既明对视一眼,看向桂小山,坦荡道:“这是状元点痣的习俗,我和君兄觉得有趣,试了试。”   “状元点痣?”桂小山稀奇道,“这是什么新奇玩意,我久在家中,竟然未曾听闻过——我也要玩!不过舒兄、君兄,你们二位看着颜色当是探花啊!”   舒徊早猜到他会这么说了,不等他话音落地,便将手中的胭脂盒递了出去。   “在这里,你自己点。” 第127章   桂小山接过胭脂,“春水楼的胭脂……舒兄,这不是你那天买的么?”   君既明看过去。   舒徊说道:“对。”他对君既明说道,“是在春水楼见到你的那一天买的。”   君既明若有所思点头。原来心血来潮的人不止是自己啊。   桂小山自己动手,给他自己点了一颗眉心痣,找到镜子端详片刻,满意道:“虽然不必上舒兄、君兄,但我很满意了!”   舒徊问道:“你真要考功名么?”   桂小山愣住,好半响才说道:“我没想好呢,不知道做什么。”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句很合适的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总之,他是不必发愁别的事情的……就算不考功名,也能在桂家生活得无忧无虑。   桂小山诚实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舒徊只说道:“你爹娘很关心。”   “……”桂小山也知道,爹娘把自己托付给舒徊的时候,他就在现场,“舒兄,不要管他们。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我的爹娘对我不应该如此关怀……哎,我待在家中时,总是会不自觉的思考这一点。”   从前越想越不明白,只觉得不如沉湎于幻梦中来得自在。   可是如今舒徊点醒了他的梦,他只能直面令他不自在的情形,时常陷入思索:我的爹娘,是这样么?他心中的声音告诉他就是这样,没有错。但桂小山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君既明闻言,微微挑眉,与舒徊交换视线。   又对上了。   君既明保持着谨慎心态,观察了一段时间。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既明哥哥,桂小山发现不了的。”舒徊晃荡在他身边,慢悠悠说道,“你可以更大胆一点!”   君既明睨他一眼,“他喊你先生。”   “他好久没喊过啦。”舒徊说道,“都是舒兄、舒兄的,如果不是我拦着,他还想喊你既明兄。”   君既明笑一声。“也是,对拉着学生去戏园子听曲的先生,确实不需要多尊重。”   舒徊急了:“既明哥哥!”   “开玩笑的。”君既明说道,“不过他确实很迟钝。”   舒徊拉着桂小山去听的戏曲,讲述的正是主角误入一片天地,失去记忆,在秘境天地中度过一生,醒来后发觉岁月倥偬,外边的世界甚至连朝代都换了的故事。   谁料桂小山压根就没听出来戏曲的言外之意,听完后像模像样地点评了戏曲的设计,还亲自去后台和戏班子提了意见……   君既明摇摇头。   桂小山正在前方的路口等他们两,远远望见君既明摇头的动作,等他们走到近前来,狐疑道:“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君既明迷茫:“没有啊。”   “喔……”桂小山瞬间就信了,“放心,我心里还是君兄和舒兄最重要。其他人都是呃……酒肉朋友,对,酒肉朋友。”   舒徊说道:“这话一听就不真诚。”   他是对着君既明说的。   桂小山不服:“哪儿不真诚了?我心里清白着呢!别人和我搭讪,是因为我是桂家的小少爷,不是因为我是桂小山。桂小山这个名字,去掉桂字,就平平无奇啦。”   君既明点点头,同舒徊说道:“看,挺有自知之明的。”   桂小山:“……”冷哼一声,“分班考的成绩出来了。”他挺胸,“你们两在宿舍墨迹的功夫,我已经把榜单看完了!”   与他料想的不同,君既明和舒徊并没有问他自己的成绩怎么样,而是径自往前走,大有想要亲自去看榜单的意味。桂小山顿时急着追上去,“别啊,我说,我说还不行嘛——不卖关子了。”   君既明这才拉着舒徊停住脚步,“怎么样?我和阿徊对过答案,乙字班应当没问题。”   选择哪一个班,也是他们事先商量过的。   府学中的甲字班,都是一门心思奔着科考去的学生——并且他们在学堂的成绩名列前茅,先生们对甲字班学生的关注度是最高的。   剩下三个班,就差不多了。丁字班在末尾,先生们抓丁字班的纪律抓得最严格。   乙字班不上不下,不突出不显眼,恰好符合中庸之道。   除了对自己的成绩心中早有把握外,君既明和舒徊这段时间都在带着桂小山一起学习……不出意外的话,桂小山也会是乙字班。   “哼哼!没错,君兄猜对了!”桂小山的话在他们意料之内,“你们是乙字班,我也是!我们三没分开!”   眉舞飞扬,肉眼可见的兴高采烈。   对于这完全在意料之中的结果,君既明和舒徊的鼓掌非常敷衍:……毕竟早就有准备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糊弄桂小山是够了。   “同窗中有人提议乙字班的一起出去吃个饭,我帮你们拒绝了啊,我也不去。”桂小山说道,“和他们吃饭什么时候不能吃?走呗,我在丰都城最最好的酒楼定了位置了!”   舒徊问道:“你今天不是要回家么?”   君既明昨日也听桂小山说起过这件事,说是桂家来了身份高贵的客人,今天会设宴款待贵客,要桂小山回去露脸。   “哎,宴会安排在晚上。”桂小山说道,“我估计今晚就不回学堂了,明天一早再来。走吧,晚上我要回桂家,还有什么……帝都的贵客,我看晚上是没办法好好吃饭了,今天中午可得多吃一点。”   他挥挥袖表示:“我买单,别客气。”   听他这么说,舒徊当即说道:“行,不用点菜了,直接让酒楼按照最贵最好的菜单上一轮。”   “……”桂小山震惊,“舒兄,你真不客气——但是我喜欢,是兄弟就不要客气。”   舒徊是讲道理的:“你喊我一句先生,没错吧?我和既明哥哥这半个月辅导你的学业,没错吧?是不是该请我们吃饭啊。”   “对对对,是是是。”桂小山拱手作揖,说道,“接下来还要仰仗两位多多指教!”   君既明笑出声,“嗯,行。”   快要走到学堂门口的时候,桂小山停住脚步,轻咦了一声。君既明和舒徊循声看去。   “它怎么没去听课?”   桂小山的目光落在学堂院墙上。   院墙雪白,上面卧着一只身带白色斑点的黑猫——是桂小山在学堂里的老熟人了。   君既明和舒徊也很熟悉。   桂小山沉思道:“今日上午甲字班似是有课程安排的啊。”   他们三人与这只黑猫的初见,也是在课堂上。桂小山走神,目光溜哨往窗外看的时候,看见这只黑猫趴在最靠近窗户的树枝上——   吓了一大跳。   整个人从凳子上掉了下去。   嗯,然后桂小山就被先生拎到最前面罚站了。   那是他在学堂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罚站,不得不说印象深刻。   那堂课结束后,桂小山指着窗外给君既明和舒徊解释,他掉凳是因为被黑猫吓到了,可是窗外却没了黑猫的身影。   迎着两人狐疑的目光,桂小山和这只黑猫杠上了!   一人一猫开展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黑猫在各个课堂外面神出鬼没,偷师学艺,桂小山则每堂课都鼓足精神打量窗外,想要抓住黑猫的现行。   最后是君既明看不下去了,给桂小山出了主意,让他把黑猫引诱出来。   有钱总是好办事的,还真让桂小山买到了据说是能够让狸奴如痴如狂的草药。考虑到黑猫性子野,桂小山特意加大了剂量。   黑猫果然没能抵挡住这种草药的诱惑,主动跑到了他们的宿舍里,出现在君既明和舒徊的面前。   它一心奔着草药去,桂小山牙痒痒。   君既明说了句公道话:“它经常出现的地方都是课堂外,想必是来学堂听讲的。既是来听讲的,便无论身份了。”   桂小山语气飘忽:“难道我还要和他当同窗……”   舒徊说道:“有教无类。”   黑猫从草药的诱惑中挣脱抽出来,就听到了君既明和舒徊的公道话,眼泪汪汪点头晃脑。   桂小山:“……行吧。”   在君既明和舒徊的主持下,两位同窗握手和好了。   后来,黑猫偶尔也会来他们的宿舍,桂小山偶尔也会给它准备些吃的食物。   但更多的时候,黑猫出没的地点还是学堂的课堂外,常见于郁郁青葱的树冠里。   雪白院墙上,黑猫晃了晃尾巴。   舒徊沉吟片刻:“今日,你是不是要给它准备吃的?”   桂小山怔住,“好像是……”   他有几分心虚,“昨天苦恼入学考成绩和今晚宴会的事,忘记了……”   桂小山慢腾腾挪步到院墙边,和黑猫开始了对话。   【见到这一幕,你心里没有冲动?】   消失许久的神秘声音又出现了。   君既明看着桂小山的背影,嗯,黑猫又上爪了,桂小山也上手了。   他心情不错:【什么冲动?】   【养一只宠物的冲动啊。】神秘声音说道,【但再有冲动也不要养,这只猫太聪明了。】   ……嚯,变聪明了?   君既明笑一声,顺着它的话说:【你说得对,我当然不会养。】   神秘声音:【…………】   自己的意思不是这个……   怎么回事!   以前不都是和自己对着干的吗?   现在我劝他不要养,他难道不该继续和我对着干,去收养这只猫?   察觉到他走神,舒徊看过来,眼神疑问。   君既明小声把对话内容告诉了舒徊,舒徊脸色不愉,“不要养。”   “嗯,我不养。”   虽然现在没有养东西,但君既明觉得自己或许,嗯,或许前世养过?总之,他感觉答应下来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再说了——   那只黑猫野性难驯,未必会答应被人驯养。 第128章   桂小山手脚并用的和黑猫商量完,小跑回来找君既明两人,“好了,我给它说好,明天给它带吃的。”   君既明会意:“从你家顺?”   “当然。”桂小山如是说道,“招待贵客的晚宴,肯定有平时不会用的好东西,放在家里多浪费。我们要物尽其用嘛。”   “你养猫么?”舒徊突然问道。   “……?”桂小山迷茫,“不养啊。舒兄,你知道的,我想养的是……咳咳,总之,没有养猫的想法。”   桂小山只想把那对蝶茧孵出来,可惜舒徊说还没有到时候——至于何时才算到了时候,舒徊很坦诚的说他也不知道。桂小山想生气,两人的关系又比从前简单的医师、病人要亲近许多,生气亦无从谈起。   桂小山说道:“怎么了?你们要养猫?”   舒徊说道:“不养。我只是问问。”   这只黑猫是甩不掉了。   桂小山茫然,君既明说道:“我方才与阿徊说起学堂的黑猫,野性难驯,恐怕亦不愿意被人驯养。”   桂小山了然,“我知道了。你们和同窗来往少,我听他们说过,先前学堂里有位先生想要把它带回家去养,它很不情愿,拒绝了。”   “看来我猜对了。”君既明说道。   神秘声音再次消失,君既明看舒徊展颜,桂小山闲不住嘴,在边上叽叽喳喳。   桂小山出手豪阔,定的是酒楼最上层的观景包厢,能将大半个丰都城尽收眼底,待他们三人到达包厢后,美味珍馐如流水般入席。   定南道久居内陆,桂小山今天点的这一桌席面的用料却是正儿八经地地道道的深海海鲜,鲜香清美,佐以三蒸九酿后的稻香酒,堪称至味。   桂小山埋头吃得有七分饱了,抬头一看,君兄和舒兄还没有停筷,一个剥虾一个拆蟹。   “……”虽然君既明与舒徊没有针对这桌海鲜席面点评,但桂小山懂了:今天这桌全海鲜的午宴安排得不错,没有提出意见就是最好的意见了。   只可惜……   桂小山哎了声,“可惜这海鲜宴不是日日都有的。”他说道,“我预定了小半个月呢!”   每一道菜肴的海鲜都是新鲜现杀的,将它们从沿海活蹦乱跳运送来定南道就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纵然是丰都城最好的酒楼,亦不常见。   舒徊算了算时间:“早就想好了。”   桂小山嘿嘿一笑,“可不是么,我那会就定的包厢,想着咱们三一起来。”   说来奇怪,他与君兄一见如故啊。   呃……或许与舒兄也是一见如故,只不过那会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了蝶茧上。可如今想来,当时他能够相信舒徊的办法,或许就是在信任舒兄这个人了。   桂小山摇摇头,把心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感慨甩开,悠悠品酒。快喝完一整壶的时候,君既明喊住他:“够了,你晚上还要饮酒吧。”   “……理论上,应该是的。”桂小山沉思,“没喝完呢。”   舒徊端详片刻,肯定道:“既明哥哥,他喝醉了。”   说话的同时,他把桂小山边上的稻香酒拿到了他和君既明这边,残忍地否决了桂小山的喝酒权:“你不能喝了。”   桂小山:“?”   他拍桌子:“我请客!我出钱!”   舒徊没回应,把剩下的稻香酒同君既明一人分了一半,展示空荡荡的玉壶给桂小山看,“没了。”   桂小山:“……”   过分,真过分。   没关系,桂小山懂得曲线救国。   离开酒楼的时候,他打包了一壶稻香酒走,美其名曰:“让帝都来的贵客尝一尝我们定南道的特产酒!”   君既明疑惑说道:“帝都来的贵客,喝得惯定南道的酒么?”   桂小山脑子缓慢转动,片刻后说道:“十有八九喝不惯。”   那正好——他自己独享了,哈哈!   君既明想起自己在大溪村救下来的郁衍、萧戈,不置可否。自己离开大溪村的时候,他们两人还在木无花的家中养伤,转眼过了半月有余……这次来桂家拜访的人,会是他们么?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等桂小山拎着稻香酒走远,君既明同舒徊说起自己的猜测。   舒徊分析道:“半个月,那位萧戈是武修,我猜他的身体素质不错,算时间的话伤口差不多是可以恢复的,而且……是谁追杀他们?”   君既明说道:“他们也不知道,但根据郁衍的描述,对方对他的躲避手段很熟悉,我推测指使追杀者的人,也来自帝都。”   舒徊沉吟,微微凝眉,“是因为他们的任务,还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或者,二者兼有之?”   说起这个话题,君既明有几分后悔:“当时要问清楚的。”   问清楚就能早做准备了。   舒徊颇为认同:“既明哥哥,你连报酬都没有收。”   君既明轻咳一声,“这意味着,他们依然各自欠我一条命。”他微笑道,“比起他们当时能给出来的报酬,还是现在的更好。”   舒徊恍然大悟:“对啊!我没想到诶,还是哥哥厉害。”   “……”听到舒徊不假思索的话,君既明通体舒畅,脸颊微红。   也许是他也喝多了稻香酒。   桂小山回家去了,君既明同舒徊在丰都城街坊里四处逛了逛,打听着城里的最新消息。没有人谈论帝都的贵客,倒是有议论哪处商铺正在处理临期货品,价格相当便宜的,他们便见着呼啦啦一大堆人往那处商铺涌去了。   君既明看着乌泱泱的背影,问舒徊:“归一草,是不是桂小山买给黑猫的玩意?”   方才来这边宣传的男人提到了许多种药材,归一草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味。   舒徊点头肯定,“对,当时桂小山就是用归一草把黑猫引诱出来的。说起来,他后面似乎又买了几次……”   “嗯。”这就是君既明知道的事了,“他说是黑猫要求他买的,想来那只黑猫在学堂里不愁吃喝,只有精神上缺少慰藉了。”   桂小山给它的食物,在已经不愁吃喝的黑猫眼中,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学堂里弄不到的归一草才稀罕。   舒徊明白君既明的意思了,主动开口问道:“我们去看看?如果有便宜的归一草,给桂小山弄一点。”   君既明就是这么想的。   两人一拍即合,衔在乌泱泱的背影身后,往那处听说很便宜的百货商铺走去。   “既明哥哥,你从前山上采摘到的草药,就是卖给城里的商铺么?”舒徊好奇道。   “不一定。”君既明想了想,轻声说道,“有些看着实在稀有的,我会直接自己吃掉。拿出去让大伯卖的,都是纵然显眼也不会令人觉得异常的草药。”   说罢,他遗憾道:“可惜当时不认识你,不然我就和你一起分享了。”   君既明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天生草药,他自己找到的草药多半是能够拿出去售卖的,但是兔姐带着他找的草药,则是大部分都不敢拿出去卖,只能自己就地解决。   “有些草药,我也叫不出名字,只能看出来是顶好的补药。”君既明说道,“就那么胡乱吃了。”   舒徊了然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既明哥哥的经络血肉中蕴藏着好多气。”   蓄势待发。   君既明低头打量自己:“气?”   “哥哥看不出来。”舒徊说道,“雾蒙蒙的精粹气息,是我凭感觉看出来的。”   君既明怔住,抬头环顾随处可见的人,问道:“难道每个人的气息都能看见吗?这太累了。”   听到他这么说,舒徊微微睁大眼睛,旋即笑起来,“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气息……也有人有其他颜色的气息。”   多数人是没有的。   就像沿着既定程序运作的阵法,不受外物干扰。   君既明眉毛拧起,扭头同他对视,“那更累了。”   他忧心忡忡的,倒显得舒徊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了。   “我习惯啦。”舒徊轻松道,“会产生这个世界或许并不真实的想法,我的眼睛也有功劳。”   君既明面上失笑,却愁绪满腹:为什么舒徊是例外?他和舒徊肌肤相触时,可以无阻碍的把神秘声音的事情说出来。舒徊能够看见人们身上无形的气息……像是勘破了笼罩着幻境的迷雾。   君既明意识到了舒徊是破局的关键之一,可是他不清楚关键到了何种地步。   会伤害到舒徊吗?   ……他不想伤害到自己的同伴。   舒徊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到地方了。”   因为折价销售的原因,这家百货商铺面前排着长队。   君既明同舒徊站到了队伍的末尾,没过多久,他们身后又来了人排队,夹在前后丰都本地人中间,听到了不少消息:   譬如,这间百货商铺时常折价销售货物的,听说是主家规定了货物的有效时间,一旦超过这个时间了,纵然货物品相还在也要折价卖出去。   再譬如,这里售卖的东西种类也是不定的,要看主家当月进到了什么。总之,到了要折价销售的那天,这间商铺里的伙计便会去丰都城人流量大的街坊里喊一声,大伙儿就知道有些什么能买了。   君既明听过这些小道消息,神色微妙,没说话。   舒徊挑眉,神色亦有几分微妙,与君既明对视,轻声说道:“每半月或一月就折价售卖一次,平时还有人来买么?”   “当然是没有。”回答问题的是在他们身后排队的中年妇人,她笑着说道,“你们看样子不是本城的人,平日里这间百货商铺没什么人来的,都等着折价的天数呢!”   “我猜也是这样。”舒徊若有所思。   随即,他凑到君既明耳边,小声说道:“人总不能做亏本买卖吧?”   君既明颔首同意他的观点。   如果没有利润,这间百货商铺的主家应该要考虑关门大吉了。   漫长的排队后,总算轮到了他两。   商铺里归一草的分量不多,但百姓们对归一草的需求少,轮到君既明和舒徊时,商铺里的归一草还没有买完。   看过品相,问过价格,君既明直接把剩下的归一草都买了。   走出商铺,舒徊才开口说话,“这批归一草的质量不错。”   君既明常年和草药打交道,与他一般判断,“对,按理说完全不必要折价销售的……”   他扭头看了眼商铺的名字。   浩然堂。   “……这店名亦与商铺相去甚远。”   舒徊怔了怔,体会清楚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点头肯定,“是哦,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这是一间百货商铺,光看浩然堂的名字,会联想到书坊或是读书人的地方。”   “不说这个了。”君既明晃了晃手里装着归一草的药包,“回学堂?”   舒徊:“这些归一草……”   “当然是给桂小山了。”君既明自然道。 第129章   回到学堂时,君既明却是被人喊住了——   他颔首示意,唤道:“先生。”   来人是这段时日教他们读书的一位先生,据桂小山打探的消息,这位先生是乙字班的授课先生——也就是他们三人未来一段时间的老师。   先生微笑,他对君既明颇有印象,不是丰都本地人,天资不错,这次分班考可惜了些,没发挥到最好的成绩,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升入甲字班,去科考中搏一搏。   “嗯,今日门房的晓先生送了封信过来,信上写着你的名字。”先生将密封的书信取出,交给君既明,“说是大溪村寄来的,是不是你家里人寄信了?”   君既明双手接过,“多谢先生。”   “小事。”先生又勉励了几句,飘然拂袖。   舒徊凑过来:“是大伯?”   君既明前阵子寄了封信回去,他知道的。   “这信封上的字迹,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木先生的笔迹。”君既明说道,“回去再拆信。”   舒徊说道:“听起来没有问题。”   君既明点头,“嗯,村中木先生读书识字多,大家都喜欢找他代写书信。”   但是……   君既明忧心的问题,舒徊也想到了:“可是木先生给大伯代笔的时候,帝都的那两个人很有可能还没走。”   “……你怎么跟着喊大伯了?”君既明偏移重点,问道。   舒徊迟疑:“不行么?”   “没有不行。”君既明沉默一瞬息,果断回答道。   “那就好。”   回到宿舍,君既明当着舒徊的面拆开了信封,里面飘落出三四张信纸。   最上头的是大伯口述、木先生代笔的家书,大伯讲了讲家里的事,又问他留给他的银钱够不够用,不够的话他捎来。   最后单独的一页信纸,被舒徊捏在手里。   “阿徊?”   得到君既明注目,舒徊将信纸摊开在他面前:“果然,既明哥哥,我们猜对了,最后一页纸是帝都那两个人写的。”   信纸上的字数不多,简单说明了他们已养好伤,准备起身前往丰都城,听说他也在丰都城,或许还有再见的时候,若有机会,他们二人定要再次当面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君既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他们来丰都城了。”   “算一算时间,桂小山家里的贵客,有九成的概率是他们。”舒徊皱眉,“既明哥哥,我感觉……他们是冲你来的?”   “嗯,一半一半吧。”君既明点燃灯烛,将最后一页信纸烧掉了,“或许,确实有半分真心,想要同我当面道谢,亦有半分假意,想要试探我。阿徊,你觉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听哥哥的描述,他们在帝都中的身份不一般。”舒徊说道,“我猜测他们的任务是来寻找预言中的那柄剑。”说到此处,他蹙起眉,“百年前预言刚出世的时候,四野震荡不安,确实掀起了好一阵波澜。但过去百年,预言中的宝剑仍然没有被人找到,朝廷对找到这柄剑的热情并没有百年前高了。”   君既明颔首,肯定道:“因此,更显得突然出现在丰都城的郁衍、萧戈不一般,甚至于,还有许多组同他们一般身份的人也接下了寻剑的任务。”   舒徊想到了一句贴切的形容:“像是饿久了,突然见到肉骨头影子的狗,一路狂奔,迫不及待。”   “……”君既明失笑,“嗯,有几分像。”   舒徊托腮沉思,“可惜我们离帝都太远,不清楚帝都的情况……他们得到了宝剑确切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了君既明的颈间,木剑吊坠就在那儿。   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君既明将吊坠取下来,神情严肃:“近日来,我感觉这个吊坠在长大。”   像是曾经被人封印住了,如今在慢慢的、一点点的解封。   离开君既明身体,从他周身朦胧的精粹气息中剥离而出,舒徊震惊道:“哥哥,这柄剑的气息……”   君既明:“嗯?”   舒徊收回了原本打算丈量剑身长度的手,此刻,不需要丈量他就能得出答案,“如果说最开始见到这个吊坠时,它本身的气息不过是寸点微光……现在已是那时的数十倍。”   君既明明白了。“它确实在成长。”   舒徊说道:“解封的说法,更适合它。”   木剑敛锋。君既明有些好奇,这柄剑为何会被封印?   同舒徊讨论过木剑吊坠后,君既明又将吊坠收了起来。舒徊未雨绸缪道:“等它解封到一定时候,就不能当做吊坠了吧?”   君既明比他轻松,宽慰他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想个借口好了。”   ……说不定,都不会给自己想借口的机会。   剩下的家书被君既明收起来了。   .   萧戈坐立不安。   郁衍:“……能不能别动了?”他看着萧戈屁股下边的椅子,“这椅子上也没有尖刺挠你啊。”   萧戈一本正经纠结:“我们冒然给恩人写信,是不是不好啊?他都没告诉我们他的名字,肯定是不想我们知道吧?”   郁衍:“……”   天呢,竟然还在纠结这个事!   但是、但是萧戈确实算自己的半个救命恩人……如果不是萧戈主动提出来留下断后,他们两可能就一起死了——和一个见面不久的人当亡命鸳鸯,郁衍认为有点亏。   姑且算是萧戈做了一件好事吧。   在这个基础上,郁衍能忍耐一会。   他问满脸纠结的萧戈:“我们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吗?”   萧戈说道:“知道他的名字中有一个‘明’字。”   他们躲在木先生家中,听到了恩人的大伯来找木先生,大伯喊恩人时说的是“阿明”,由此推断出恩人姓名中有一字为“明”。   郁衍点头;“我们是无意听到的,不是主动去大溪村打听,对不对?”   “呃……”萧戈迟疑,“对?”   “不要疑问,就是这样。”郁衍说道,“我们并非有意打听他的名字,所做的事情也只是在家书中加了一页纸。”   “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萧戈皱了皱眉,满脸困惑,“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有缘再见,当面道谢啊。”郁衍说道,“答应给他的报酬还没给呢,你想把恩情一直欠下去么?”   萧戈摇头。   “那不就对了。”郁衍眸中泛起微笑,又话锋一转,“不过丰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的目的在于寻找预言有关的线索,最好能直接找到宝剑……同他应当不会再见面了。”   【是么?】   话音落地,郁衍心中骤然浮现出声音,对他的推断进行否认。   郁衍面色未改,回应道:【是啊。】   【你有机会破局,却没有破。萧戈明明可以不必受伤。】   ……不错。   但在郁衍决心破局之前,他的直觉告诉他,萧戈不会死,他们按照这个剧情随波逐流下去……会有新的收获。   郁衍哂笑,【我只是觉得他受伤更好——这亦是命运的一种结局,而我不过是在结局到来之前,选择了旁观。】   不动不错。   郁衍听见心音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波上行舟,行行难定。我便祝你能一直袖手旁观,只在岸上看。】   “……?”   郁衍恍惚。   “郁衍?”   萧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担忧道:“你没事吧?”   刚才郁衍突然就不说话了。   郁衍回神:“我没事。”   奇怪……   方才自己脑海中似乎闪现出了一些不存在的记忆。   郁衍压下心中疑惑,同萧戈说道:“快到我们与桂家约定的时间了。”   萧戈哦了一声,抱着自己的刀从椅子上蹦下来,“我随时都能出发——这个桂家,靠谱么?”   他的伤修养得差不多后,便与郁衍一道,乔装打扮从大溪村来到了丰都城。原本应当联络驻守丰都城的城主,但郁衍说追杀他们的人行踪未明,不可太过张扬。   萧戈无所谓,从帝都出发前他就想好了,这一路上他负责出力就够了,握着刀,不就是拿来用的么?再说了,郁衍作为国师的关门弟子,脑子肯定好使,起码比他好使。   他没意见,全听郁衍主张。   郁衍就暗中联络了桂家。   今日桂府晚宴,桂家对外说是为了桂府小公子举办的,实则主角是郁衍同萧戈两位。   “我帮桂家做过一点私事。”郁衍坦然道,“算有几分香火情。桂家不会乱说的。”   萧戈震惊:“你在帝都,桂家在定南道,这都能帮上忙!?”   郁衍淡淡说道:“你不曾听过吗?我辈观天者,足不出户便可日观星海,纵览四野,帝都与丰都城的距离,不过弹指一瞬矣。”   萧戈更震惊了:“你这么厉害都不是国师,国师得有多厉害?!”   郁衍沉默一瞬:“……你真的信了?”   “啊?”萧戈错愕,“你骗我啊?”   “……”郁衍无语,拍了拍他的肩膀,“长点心吧,萧护卫。若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国师让我们来寻剑做什么?他自己不就能掐指算到具体方位吗?”   “这不是觉得你不会说谎么……” 第130章   “君兄!舒兄!我回来了!”   次日清晨,桂小山活力满满敲开宿舍门,“我给你们带了早膳!”   热气腾腾、玲珑可爱的糕点被他在桌上依次排开,桂小山迫不及待分享昨晚的经历:“我家中那两位帝都来客,很是年轻,瞧着岁数不大。对了,阿爹嘱咐我不要对外说贵客的事……你们可得帮我保守秘密。”   桂小山说道:“我们是好兄弟嘛!”   君既明和舒徊对视了一眼。看来,拜访桂家的人确实是郁衍和萧戈了。   君既明代表两人应下,顺便将昨天采购的归一草给桂小山:“我和阿徊昨天在碰到了一家折价的商铺,里面恰好有归一草卖。我们看品相不错,就买来了,你用得到。”   “哇——”桂小山兴高采烈接过,颇为感动,“我确实用得到,正好之前买的归一草都给小黑嚯嚯掉了,库存空虚着呢。”   舒徊问道:“昨晚的晚宴,吃得轻松么?”   “还好。”桂小山说道,“和我先前想的不一样,晚宴上爹娘都没怎么管我,一直在和帝都的客人说话,我只用负责吃就好了。也没有让我表演节目、背书展示……嘶,我喜欢,可以多来一点!”   君既明哑然,“这真是……朴素的愿望。”   桂小山嘿嘿一笑,“他们好年轻的,听他们跟爹娘说话,是来丰都城做秘密任务的,只是因为他们中的一个人和我们家有旧缘,才会登门拜访。”   君既明却不这么想:“桂家在丰都城家大业大,有桂家帮忙,即使他们隐藏了帝都的身份,也可以在丰都城顺利的推进任务。”   “好像也是哦……”桂小山恍然大悟,“还是君兄聪明,我就想不到。不过,桂家帮他们,倒也正常。我昨天才知道,以前因为我的病情,他们去找过帝都的钦天监……这次两名客人中,有一名就是当年钦天监里,给我算过卦的人。”   舒徊若有所思:“桂家欠过人情。”   “是啊。”桂小山说道,“人家没找上来就算了,找上门来了,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君既明说道:“可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任务的?”   “不知道。”桂小山摇了摇头,回忆着昨晚的对话,“喔,对了,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是我听说他们想来府学。”   “……府学收新的学员?”君既明说道,“短时间内补招两次,太显眼了。”   桂小山:“君兄聪慧,我家阿爹也是这么说的。”   君既明又想了想,猜测道:“钦天监……莫非他们以先生的名义进来?”   桂小山惊讶:“对!”   君既明沉吟片刻,“是个好主意。”   “我听阿爹的意思,会把钦天监的那人安排来做算学先生,至于另一位么……”桂小山说道,“大概会当做是先生的护卫之类的角色。”   看来,在学堂与他们二人的碰面……   不可避免了。   舒徊奇怪道:“他们来府学做什么呢?”   桂小山挠头:“钦天监神神叨叨的风格,我也不清楚。不过,在府学中安排一个算学先生,是一桩小事。要是你们有意认识,等两位到了府学,我可以为你们引荐啊。”他挺胸,“阿爹让我在府学里机灵点……”   桂小山可以理解,毕竟那个叫做郁衍的客人,给自己算的卦……当真应验了。   舒兄来都丰都城,为自己治病的时间,与当初郁衍解读的卦象十分接近。   他估计有些真本事。   舒兄和君兄,若能与他结个善缘,也很不错。   交朋友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桂小山回学堂之前,已经在家中吃过早膳了,和君既明、舒徊把昨夜的八卦说完,他拿了一部分归一草溜达出门。   他要赶在学堂早课之前把归一草上供给小黑——   因为小黑是一只很有原则的黑猫。   一旦早课开始了,在晚课结束前,小黑是不会去碰归一草的。   个中缘由,桂小山也能理解。归一草对小黑的吸引力挺大的,碰了以后小黑整只猫都会彻底放松下来,一时半刻不会清醒。   桂小山觉得小黑的归一草瘾特别大!   他私底下偷偷试验过,用归一草去逗外边的狸奴们,他们也喜欢归一草,闻到归一草的味道就开心,但是没有任何一只同小黑一般沉醉其中。   如果不是小黑强烈要求,并且它有克制力,桂小山早就不打算买了。   成瘾了也不好。   现在自己在学堂,隔三岔五给它供应归一草。但是等到自己从学堂结业以后呢?   说起来……   桂小山看着在归一草上打滚的小黑,陷入沉思。   君兄买的归一草品质很好呢。   回头要问问他是在哪一家商铺买到的。   .   桂家办事雷厉风行。   距离桂小山提到郁衍两人要来学堂不过三四天,君既明就听到同窗在议论学堂中新来了一位年轻的算学先生衍先生,衍羽。   “……”君既明同舒徊说道,“相当敷衍的假名。”   舒徊说道:“恐怕他们也没有很想隐藏行迹。”   “算学不是主课,比学堂中其他授课先生,要轻松一些。”君既明沉思道,“我猜桂小山这几日便要和他们见面了。”   是桂家安排他们进的学堂,人都来了,于情于理也要和桂小山见一面。   君既明推断得不错。   第二日,一向不喜欢算学课的桂小山一反常态,邀请他们两人同去听讲。周围坐着班里的同窗,桂小山不好直说缘由,只能不断挤眉弄眼暗示。   君既明:“……”   “桂小山。”舒徊说道,“你再挤眉弄眼,小心脸真的皱了。”   桂小山怒目,君既明失笑。   “走吧。”君既明说道,“看看这位衍先生的算学课,讲得怎么样。”   桂小山说道:“同窗们说他讲得比另一位先生好,听得进去。”   学堂的另一位算学先生上了年纪,半头白发,讲课昏昏欲睡。   乍来了位新先生,学堂里的学子都想凑一凑热闹。甲字班亦有不少学子去听了郁衍的算学课,虽为杂学,亦要有所涉猎才是。   郁衍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   桂小山、救了自己和萧戈的少年以及跟在少年身边的另一位少年人,三个人是一起来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无心插柳柳成荫。   郁衍面色淡定的讲授完一整堂课。课后,有几位学子留下来询问问题,等郁衍一一解答完,学子们离开后,桂小山等三人还坐在座位上。   如今到了午膳的时间点,留给他们的时间充裕得很。   郁衍含笑朝他们走来。   “衍先生,那位小哥没跟着你啊?”桂小山问道。   “我让他去做别的事了。”郁衍说道,“我在学堂中,不会有危险。”回答完桂小山的问题,郁衍看向君既明,拱手行礼,“看来我同萧戈,与君确实有缘,大溪村一别后,能在丰都再见。”   旁听的桂小山震惊:“君兄,你们认识?!”   “我与萧兄在前来定南道的路上不幸落难,幸得恩人相救,方保全性命。”郁衍主动回答了桂小山的问题,“恩人可收到我附在信中的书信?”   君既明:“……不必喊我恩人。”   “也对,此处是学堂。”郁衍如善从流说道,“我至今都不知道恩人的姓名。”   我知道啊!   桂小山如此想着,没有插话,他在等君既明的反应。   “君既明。”   郁衍点头,又问道:“这位是……?”   他看的方向,是舒徊。   舒徊简单说了名字:“舒徊。”   郁衍再次点头,转而对君既明说道:“我在信中说了,若是有机会再见,一定要当面拜谢。今日只有我一个人,等萧兄回来的时候,我同他一起登门拜访。”   “君兄如今住在学堂里。”桂小山说道,“若是不介意,可由我代为安排在学堂外的酒楼一叙。”   君既明有几分意外。   桂小山的脑子时而在线时而掉线,此刻显然是在线的。   “甚好。”君既明当即接话,“你和阿徊也一道去吧。”   阿徊?   郁衍的注意力不由得多分了一部分给舒徊。   虽然只是微妙的差距,但是郁衍感受到了,君既明同他更亲近。   桂小山:“我也去?合适么?”   舒徊:“好啊。”   郁衍微笑:“我和萧兄自然是欢迎的。”   同郁衍道别后,君既明三人结伴而行往饭堂去。   他们去得比平时晚,大部分学子都用完餐了。   桂小山语带不满:“君兄,你怎么不早说和他们认识?”   君既明无辜道:“当时救了他们,我就要动身来府学了。只把他们托付给了一位靠谱的长辈,没有仔细过问他们的情况,实在不知道他们就是你家的客人。”   “也是……”桂小山喃喃自语,“我没和你们说客人的名字呢。”   原来是自己的问题啊。   桂小山恍然大悟。   舒徊:“……”   他别过头,不忍直视。   桂小山不再纠结,专心致志规划起酒楼的计划:“就上回我们去的那一家吧?我看看他们家最近有什么新鲜货。”   一举两得。 第131章   “想和我说什么?”   桂小山被他相熟的同窗喊走了,只剩君既明与舒徊两人独处。   舒徊轻声说道:“郁衍可能也是我们的同伴。”   两人有默契,君既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看到了?”   “嗯。”舒徊点头肯定,又提出猜测,“我没见过面的那位萧戈,和郁衍同行,会不会也是一个同伴?”   君既明沉吟片刻,分析道:“阿徊,你觉得如今的重点是什么?”不等舒徊回答,他自己接话,“我认为分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围绕预言展开,我、你、桂小山、郁衍、萧戈都在因缘际会中与预言有了牵扯……我的牵扯比你们都要深,我捡到了这柄剑,我还不打算让出去。”   舒徊意会:“第二个部分,是围绕这个预言出现的人。”   君既明笑起来,夸赞道:“好聪明。是,一个故事想要进行下去,必然要有对立的事物出现。如果我要守护这柄剑,你会站在我身边。那么,站在我们对立面的,那些想要夺剑的人呢?”   舒徊不假思索回答道:“是敌人。”   “嗯……”君既明说道,“这么说也没错。当意志不一致的时候,就是敌人了。”   “桂小山也会站在我们这边。”舒徊补充道。   “……”君既明意外他主动提起了桂小山,“嗯,把他算进来。”   舒徊却是继续低头冥思苦想,君既明瞧着他的样子,默默等着他思考完。   “我明白了!”良久,舒徊抬眸,眼睛亮亮的,“既明哥哥,这个世界真假虚实混杂,有气息的人不一定是我们的同伴,还可能是敌人。”   “对,所以我们要分辨。”君既明说道,“要观察。”他回忆起山林初见,给郁衍和萧戈下了暂时的定义,“他们姑且可以是我们能够争取的力量。”   舒徊遗憾道,“可惜,我自己都没搞明白,我眼睛看到的气息究竟是什么。”   把这件事情告诉君既明后,他们两人做了些实验:君既明拉着舒徊去丰都城的最繁荣的市集转了一圈。市集里遍布售卖砚台、字画、文玩、瓷器、玉器等的摊贩,还有一条专门贩卖上了年头的物件的古玩街,人流熙攘,即便是晚上都灯火通明——丰都城没有宵禁的说法。   在市集中,他们从老的物件看到新的物件,从瓷器看到笔墨书砚,从据说是前头朝代留下来的古董,到今人书写的字画扇面……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事情:舒徊眼睛看到的气息种类并不是固定的,有时候老的古董上没有,反倒在崭新物件上出现了。有时候那气息厚重,有时候那气息浅薄。   最终是君既明拍板: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是既然能够看见气息,肯定是好东西,先买下来再说。   舒徊在桂家拿到的那笔天价诊金派上了用场。   他们也没有买大件的东西,毕竟住在学堂宿舍,大件的东西不好收纳,就只挑着摆件、书扇等小物件买了。   唯一大件一点的,是舒徊挑了一整套有批注的四书五经,买下来送给了桂小山。   ……桂小山收到时的反应,不必说也能想到了。   自从学堂与郁衍见过面后,又是七天过去了。   郁衍不着急兑现酒楼叙事的约定,君既明自然更不着急。   桂小山也不急,酒楼最近的宴席菜肴还是老招牌,桂小山的兴趣不大。   没有人主动提起此事,此事就被大家不约而同的搁置了。   衍羽先生在学堂里名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大。   一部分原因是他足够年轻,府学里甚至有不少年龄比他还大的学子。   另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有真本事。起因是一位学子在算学课上发现自己落了一样很珍贵的玉佩,找不见了,衍羽先生见他着急,为他算了一卦,这名学子按照卦象所解,极其顺利地把玉佩找了回来。   经此一事,不少人想找衍羽先生求卦。   只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然后,桂小山口中提到郁衍的次数就变多了。   君既明留心了解了一番,原来是郁衍同样发现了黑猫的特别之处,桂小山撞见过他逗猫的情形,引以为知己。   “……”   君既明面上不显,实则与舒徊忧心了一番:“太好骗了。”   舒徊说道:“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们也瞒着他呢。”   君既明想了想,“也对。”   因着桂小山的缘故,他们同郁衍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个月,君既明才不经意与桂小山提起来:“萧戈还没有回来吗?”   桂小山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我去问问郁衍。”   他说罢,直接去找郁衍问了。郁衍也像是才想起来一般,恍然说道:“对了,他明天就能回来。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正好府学休沐,麻烦你去酒楼定一桌席?钱我出,借你的名头。”   “没问题!”桂小山慨然拍胸,表示包在他身上,“虽然明天就要,时间紧张了些,但对我来说呢,都是小事。郁衍你放心,肯定办得妥妥的。”   郁衍微笑,“上回在你家喝到的稻香酒甚好,我记得你说是丰都的特色酒……”   “可不是巧了么!”桂小山猛地拍掌,“那酒就是我在酒楼打包的!你和萧戈喜欢喝,我明天让酒楼多备点!”   “稻香回甘,经久不散。”郁衍说道,“确实是好酒。”   “你们喜欢就好。”桂小山不大好意思,“起先我还和君兄他们猜测过,你们两位是帝都来的贵客,说不得喝不惯我们丰都城的酒。”   “……”郁衍失笑,“我是帝都人,却没有帝都人的习气。萧兄也没有。”   桂小山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去告诉君兄,明天酒楼见。”   君既明与舒徊,由桂小山去通知。   郁衍则是给萧戈传了消息。   萧戈起初确实出去转了一圈,不在丰都城内。郁衍没有说谎。   定南道十三府城,每一处府城下辖的村镇都是有定数的。离开丰都城的时间,萧戈便是拿着郁衍给他的指南,在丰都城下辖的村镇里打转。   只不过萧戈其实在三天前就回到了丰都城,郁衍还出去同他见了一面,毫不意外萧戈带来了一无所获的消息。   郁衍用约定好的传讯方式,把约了君既明的事情告诉了萧戈。   次日。   郁衍独自出发,桂小山却是同君既明、舒徊一道。   他们稍稍错开了时间,萧戈到得最早,郁衍次之,三人组更晚一些。   君既明在大溪村救治他们时,萧戈伤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只短暂清醒过一回,和他说过两三句话,当时萧戈的伤口疼得要死,压根没工夫分神记住君既明的样貌。   今日酒楼一见,他才算是把君既明的样子看清了。   闲话不说,看到他们进门,萧戈立刻起身,当即来了一个大鞠躬,诚意满满:“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萧某欠阁下一条命,若有萧某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   “……”   君既明抬手压了压,“我暂时没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他笑着落座,“就当做是交个朋友吧。”   他淡淡说道:“为朋友做事,不必说谢不谢的。”   桂小山读不懂场上的气氛,在他右侧落座,“没错,萧先生,我跟郁衍已经是朋友了,君兄、舒兄也是我的朋友。虽然我和你没见过几面,但是你能跟郁衍一起行动,肯定很厉害!我可梦想跟你这样的大侠交朋友了!”   “……”萧戈沉默了一会,难得有些沉郁,“萧某吃的是皇粮,当不得大侠二字。”   桂小山一愣,摆了摆手,“我说你是,你就是。别客套了。”   萧戈:“……”   我不是客套……   舒徊紧跟着在君既明左侧的空位坐下来。   嗯,他们先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萧戈身上也有气息。   郁衍帮忙打了圆场:“相逢是缘,相交更是缘。今生相见相识,必然是从前修得的缘分,既然既明与小山都如此说,我们便当朋友,不谈恩情。”   大家都落座了,萧戈只得跟着落座。   只是落座得很迷茫。   郁衍先前不是说要尽快把这个人情还了吗?   怎么就变卦了?   不过……   认识朋友的滋味,也不错。   萧戈既来之则安之,直接给大家倒上稻香酒——他和郁衍的杯子倒满了,其他三人的杯子只倒了浅浅一层。   他举杯说道:“我先敬一杯!”   郁衍无奈摇头,跟着举杯,微笑道:“请——”   杯酒相知话平生,几人飞速地熟悉了起来。   只是依然保留着默契。   比如,君既明和舒徊不过问郁衍二人的此行任务,郁衍二人不过问君既明是如何制作出疗效那般厉害的金疮药,不过问舒徊是如何把桂小山的病治好的……   桂小山也没有说自己想孵化蝶茧的事。   有时候,即使是朋友,也不能百分百的坦诚以待。   总要留出一点儿空间。   杯盘狼藉,尽兴而归。   桂小山走到一半反应过来,“我要去补一点归一草,你们先回去吧。” 第132章   桂小山近来的归一草,都固定在浩然堂采购了。   浩然堂平日里不折价的价格,与市价差不多,品相则是比桂小山之前买的都要好,如果碰上折价的日子,那就更优惠了。   他去了好些次,只有一次不巧,浩然堂里的归一草缺货。   这次补货,自然也是先去浩然堂。   萧戈提醒道:“路上小心,早点回学堂。”   “最近丰都城发生什么事了吗?”君既明问道。   萧戈抱着刀,解释道:“我打听消息的时候听到城里人在说,这几天好几位百姓在路过空荡的街巷时听到了莫名其妙的声音。”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听到的情报。   郁衍看过来,萧戈说道:“我没来得及查探,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避开深夜、空巷这两个要素应当就没什么大事。”   桂小山得到提醒,满口答应:“我早点回学堂。”   .   “……”   桂小山拿着归一草的药包,迈出浩然堂的正门,默然无语地看着已经漆黑的天色。   这……   应该也不算太晚吧?   虽然天色暗了,但是丰都城没有宵禁,此刻离大部分百姓入睡的时间还早,街上大半的坊市开着店门,点着灯烛。   他原本是想快快买完归一草就走的。   只是等他到浩然堂时,浩然堂的伙计说他这次来得时间太早了,还需要等上两三个时辰归一草才会补货。   区区两三个时辰……   桂小山当然是选择等了。   这一等,就导致了他拿到归一草后,已经到了晚上。   想起萧戈说的深夜、空巷……桂小山的心稍稍落定了些。此刻并非寂寂深夜,街上依然有不少没归家的人,也算不得空巷。   应该……   没事吧?   桂小山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   直到离开浩然堂所在的坊市范围,他都没有碰到古怪的事。   桂小山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只要走大路回学堂就好了。   路上时不时的就能碰到人。   还有月光同他作伴,洒落在冰凉的石板上。   但是碰不到路人的时候,便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板街道。   桂小山收着视线,尽量不往两侧的小巷看,那儿黑黝黝的,一看就发怵……他其实胆子挺大的,奈何萧戈今日才说过要他注意,他不自觉地就往坏方向想了。   时间怎么这么漫长?   桂小山抬手擦了擦额头。   起风了。   他听见了树叶晃荡的声音。   还有……   还有街巷里呜呜的月下风声。   桂小山抬出去的脚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这只脚该不该落下去。   落?   不落?   ……他要坚持不住了。   保持单脚站立的姿势很累的。   桂小山只得让悬空的右脚落地。   就在落定的那一瞬间。   他听到了某种动物的牙齿碰撞的声音。   等等。   动物?!   丰都城哪来的能在街上自由行动的动物?!   像是在磨牙。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桂小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偏离了大路,走到了大路左侧的暗巷中,暗巷的墙以及边上的建筑遮挡住了月光。   一片昏暗中,视线里唯一能够看到的颜色便极其清晰了。   那是一对夺目绚丽的冰蓝色眼珠。   桂小山吓得往后蹦起,定睛才发现是一只站在废弃箱子上的白兔。   刚才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冰蓝色的眼珠审视着他。   桂小山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只兔子的身形大小看起来与普通家兔差不多,但桂小山莫名觉得自己打不过这只兔子。   “兔兔……兔大侠。”桂小山说道,“我和你无冤无仇平日里也不吃兔肉应当同你的祖辈兄弟姐妹没有仇恨是一名一心向学的普通学子还请饶我一命!”   兔子歪头。   这个人类在害怕。   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而且他是从那个商铺出来的。   兔子磨牙,发出声音。   见兔子没有立刻动手,桂小山舒了口气,迟疑道:“我听不懂兽语……”   兔子:“……”   桂小山眼前一花,看见兔子冰蓝色的眼珠中光芒闪烁,自己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位姑娘的声音。   “人族,我想请你帮我救人。”   “救人?”桂小山放松了,这是有求于我啊,“是你的家兔被抓了吗?”   兔子严肃道:“是我的小弟。”   桂小山听到这只兔子讲述了一个小弟被人拐骗下山,签下不平等条约卖身的故事,两眼泪汪汪,大声道:“太过分了!”   “……小点声。”兔子提醒道,“没错,那个拐骗小弟的人族太过分了。但是你不一样。”   兔子说道:“我看好你,你一定能帮我救人。”   “额……”桂小山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大腿,硬着头皮说道,“我是一介读书人。”   读书人。   兔子想起少年给自己念书时讲过的话,加大攻势:“可是你手中提的药包,就是我那位小弟的血汗钱。”   桂小山:“啊??”   他满脸不可置信,大受打击:“我是帮凶?!”   他喃喃道:“……让我缓缓。”   “咳,正是如此,我才来找你。”兔子严肃道,“给你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这几日她蹲守了几个人族,品质都差了点。   眼前这个还算尚可。   “……”桂小山沉默片刻,“好吧,我可以帮你。但是我们要有计划吧?现在太晚了,我还在学堂念书,必须要回去……你看可不可以我们再约时间商议?”   兔子冷哼一声,“可以。”   桂小山来不及欣喜,就见兔子抬爪隔空朝他拍了拍,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额头。   “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明日此时,你要来与我见面商议。”   桂小山:“……好的。”   打不过。   隐忍。   爪子在箱子上拍了拍,兔子又说道:“得道多助,如果你有能够帮上忙的弟兄,也可以带过来见我。”   “……”   得道多助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   桂小山转念一想,又能理解了,这是一只兔子,人类用语有点偏差很正常。   他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提议道:“这里太简陋了。”   兔子歪头,“你可以自己确定见面的地方。”   “我恰好有一间闲置的住宅……”   桂小山正要说具体地点,被兔子打断,“你先去,我可以通过契约感应到你的位置,自己来找你。”   桂小山:“……”   合着这契约是每时每刻都在运作的。   打不过,桂小山,你打不过这只兔子……   “好吧。”桂小山说道,“兔大侠,明天见。”   溜了溜了。   桂小山小跑离开暗巷。   走出一段距离后,仰头叹息——   今日不宜出行啊!   他就该相信郁衍给的那本黄历!   他垂头丧气往府学的方向走。   .   府学宿舍内。   君既明说道:“桂小山还没回来。”   舒徊神色微妙:“他不会碰上事了吧?只是去买归一草……”   “这就是那些话本戏曲中说的,事情总会找上门来。”君既明说道,“找上桂小山,也找上了我们。”   舒徊想了想,“我们出去找他?”   桂小山回来得晚,很正常。   但是白日里他答应过萧戈,会早一点回学堂。   而他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就不正常了。   君既明正准备说话,便听到了锁扣扭动的声音,“回来了。”   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桂小山萎靡不振,拎着药包。   君既明:“……”   舒徊:“……”   好像不太对劲。   舒徊问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事了?”   桂小山欲言又止。   “没事。”   他在说谎。   这不像是没事。   “桂小山。”君既明喊他的名字,正色道,“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我们是朋友?”   舒徊附和:“就是。你不和我们说,就是不把我们当朋友了。”   桂小山:“……”   他唉声叹气,“我是不想把你们卷进来啊。”   君既明说道:“所以真的遇见麻烦事了。什么事?”   桂小山把自己回来路上遇到一只兔子,兔子找他帮忙救小弟,他成了帮凶的事如实娓娓道来。   君既明:“……”   他问道:“这只兔子有特征么?”   桂小山本想摇头,摇到一半停住,“她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是只母兔子,在我脑海中的声音是姑娘的。”   “……”   舒徊一直在关注君既明,见他神色古怪,问道:“既明哥哥,你认识那只兔子?”   桂小山:“啊?君兄你的交友范围这么广阔吗……”   君既明沉重点头:“如果是冰蓝色眼睛的雌兔子,确实有很大概率是我认识的那一只。”   桂小山听了这句话,心中本来的犹疑瞬间没了,“那她也是君兄的朋友!好吧,我现在愿意帮她了。”   君既明无语片刻,“……你详细说一说跟她的交谈情况。”   “她跟我约定了明天见面,商议后续的解救计划。”桂小山说道,“我在丰都城里有一间闲置的私宅,正好用作议事地点。我原本准备明日晚课结束后过去。”   “我和阿徊跟你一起去。”君既明说道,“阿徊,如果她是我认识的那只兔子,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舒徊轻快点头。   “好。” 第133章   下了晚课,三人离开学堂去桂小山所说的闲置私宅。   他们到得早,还没有到昨晚桂小山撞见兔子的时间点,坐在院子里干等了一会儿。   兔子通过契约感知桂小山所在地点的时候,感知到了他身边有两个人。   两个人……应该就是他找来的帮手了。   兔子蹦蹦跳跳地冲进门——   “!”   兔子停顿住。   这个人族把谁带来了!   她看向坐在三人正中间位置的少年,阔别数月,风采依然。   君既明无声叹气,招呼道:“兔姐。”   兔子蹦进来,呜呜声回应君既明的招呼。   君既明:“……兔姐,桂小山说你昨晚和他对话了。”   能说人话就说吧,毕竟眼下不止他一个人在这里。   兔子瞪大眼睛,朝着桂小山丢去一个愤怒的眼神。   桂小山莫名其妙:“……”怎么,他不该说吗?   院中陷入沉寂。   月华洒落,兔姐做了一个承接月华的姿势,明亮的月华笼罩着她。片刻后,她口吐人言:“好久不见,求学之路顺利吗?”   “挺顺利的。”君既明同兔姐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在学堂里认识的好友。这是舒徊,这是桂小山。”   兔姐了然。昨晚被自己抓壮丁的倒霉蛋叫做桂小山。   “顺利就好。”兔姐满意点头,“你也收小弟了,真不错。”   君既明纠正道:“是朋友。”   “昂,差不多意思吧。”兔姐说道,“桂小山告诉你昨晚的交易内容了?”   “说了。”君既明问道,“你知道我在丰都城,为什么不来找我帮忙呢?”   兔姐尴尬道:“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啊。”   谁知道最后还是让君既明卷进来了……   君既明无奈,转而问起正事:“你的小弟是什么情况?被浩然堂的人抓走了么?”   说起这个,兔姐的脸上明显地不愉快:“是浩然堂的人背诺在先!”   “能让你下山来处理,肯定很严重。”君既明说道,“是什么承诺?”   君既明是老熟人了,兔姐半点不避讳:“我虽然不下山,但是底下的小弟们想要下山,我不反对。浩然堂的人族跟我们有过交易,一些想要下山游历的小妖,会去他们那儿打工赚取自己在人间的花费。”   她老气横秋长叹:“这本来是一桩你情我愿,妖出力人出钱的好事情。打工的时间也是有严格约定的,不能对妖的人身自由造成伤害。”   君既明若有所思:“现在出现变故了。”   “没错!”兔姐生气道,“浩然堂安排的工作时间严重超过了当初约定的时长!”   更令兔生气的是——   “而且他们不加钱!”   兔姐拍了拍爪子,“小弟们下山前,我都给他们下过一道保护契约,能隐约感知到他们的想法。这次送去浩然堂做工的小弟都要被折磨得不想当妖了!”   三人组:“……”   君既明率先说道,“确实是个大问题。”   “对吧?”兔姐蹦蹦跳跳,“我就知道你懂我!”   舒徊:“……此风不可长。”   桂小山一看他两都表态了,立刻磨掌擦拳:“我迫不及待了!兔姐,你说,我们怎么救你的小弟?”   兔姐疑惑:“我直到怎么做,我为什么还要找你?”   桂小山呃了一声,“因为……总要你们妖族不好出面的事?”他挠了挠头,“如果不是见到你,我以为所谓的妖鬼神怪之说都是虚构的呢。”   “哈。虚构。”兔姐拍了拍爪子,“以前不少人跑进山里找我打架,都没打过我……”她想了一会,又说道,“算了,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只想把小弟救出来,带回山里。”   能不打架都不打了。   她并非喜好打打杀杀的兽。   君既明沉思道:“兔姐,你的小弟被关在浩然堂里么?”   “唔。”兔姐琢磨道,“浩然堂说的是会包吃包住,算不算他们被关在浩然堂里?”   舒徊说道:“肯定要算。”   桂小山眨巴眼睛,短短几秒就在心中构思好了计划:“那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找到浩然堂的伙计住所,把那里一锅端了,让兔姐把小弟带回去!”   兔姐沉着兔脸,“对。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他从伙计住所带出来。”   三人看着兔姐焦急原地转圈:“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找到的浩然堂伙计大通铺,里面住的都是人族伙计。”   君既明沉吟:“妖族不为外界知晓,恐怕浩然堂也不敢明目张胆安排入住。除了明面上安排给伙计的房间外,肯定还有单独安排给妖族伙计的房间,只是被浩然堂藏起来了。”   舒徊:“并且藏得很深。”   君既明点头,“我们必须去一趟浩然堂。”   舒徊疑惑道:“兔姐。我有一个问题。”   他们都跟着君既明喊兔姐。   兔姐很好说话:“你问。”   “浩然堂并不是第一次和妖族签约吧?之前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兔姐气鼓鼓的,斩钉截铁否定道:“当然没有!”   她愤懑道:“如果浩然堂有这种前科,我断然不会让我的小弟和他们签约!”   舒徊说道:“好,那我有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之前信守承诺的浩然堂突然变了风格?”   这问题把兔姐问住了。她茫然道:“为什么呢?”   “一件事情总不能无凭无据的发生,浩然堂作风转变,也定然有一个缘由。”舒徊说道,“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么?”   兔姐想了又想,“我这位小弟是去年下山的,他和浩然堂签订的是三年的契约,理论上三年后他会拿着浩然堂给他的路引,离开浩然堂去人间游历。去年……去年其实一切都正常。”   将从前的事统统回忆了一遍,兔姐笃定道:“浩然堂的作风就是最近开始转变的!”   舒徊:“最近?”   兔姐拍了拍爪子:“月亮变圆了,又变弯了,马上又要变圆了。”   君既明说道:“那便是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桂小山:“……”   他心中升起一个离奇的猜测。   桂小山轻轻举手,生怕动作大了,弱弱道:“敢问兔姐,你这位小弟能给浩然堂做什么事?”   兔姐愣了愣,“你是问我家小弟的天赋?”   桂小山点头,“嗯嗯。”   兔姐沉思道:“我这位小弟……技能点都在种植上面。”   桂小山:“……具体一点呢?”   冰蓝色的眼里浮现回忆,兔姐唏嘘道:“他以前可是我座下首席种草师!我可喜欢吃他种的草了。”   君既明:“……”   兔姐继续说道:“但我是个大度的大王。他说想去人间看看,我就放他去了……”兔姐垂头丧气,“其实我可喜欢吃他种的草了……”   看出来了……   君既明说道:“我们一定把他救出来,让他继续给你种草。”   “哎,强求不来。”兔姐说道,“等救出他以后,看他自己的想法吧。说回刚刚桂小山的问题,我这位小弟种的草好吃也是有原因的。”   君既明追问:“是什么?”   “他的原型是一株杂杂草,但是生在地脉边上,得到了地脉滋养。”兔姐说道,“他天然就知道如何伺弄药草,并且可以让草药们加速成长,提高草药的品相。只不过会消耗他的法力。”   桂小山:“……”   他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已经在骂骂咧咧了。   天杀的浩然堂!   舒徊歪头,看向他。   君既明跟着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   兔姐的目光也转向了。   桂小山:“……”   两人一兔的目光紧紧锁定他,令他十分有压力。   桂小山舔了舔嘴唇,欲哭无泪,声音小小的:“我有一个猜测……”   君既明:“你说。”   他心中也有了一个猜测,或许和桂小山的猜测是一样的。   桂小山唉声叹气:“上回君兄、舒兄给我带了浩然堂的归一草,我觉得品相特别不错,自己去了浩然堂,然后发现浩然堂里其他的货物都很不错,没控制住多买了一点。”   君既明:“一点?”   舒徊:“只有一次?”   “……”桂小山哑口无言,张着嘴巴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好吧,不止一点,不止一回。”   他小声道:“反正总之就是我在他们家买了挺多东西的。”   ……有点离谱。   但君既明心里的猜测正是这个。   舒徊意会:“因为桂小山这位大客户,浩然堂原本的出产量已经供不应求了,所以他们就延长了兔姐小弟的工作时间。”   兔姐震惊:“原来你真的是帮凶啊!”   “啊?!”桂小山比她更震惊,“你昨晚不就再说我是帮凶吗?!”   “那是我骗你的啊。”兔姐理直气壮说道,“我只是看你长得顺眼,又从浩然堂里出来了,想着骗你帮我。”   桂小山:“……”他摆了摆手,“算了,没有差别。我确实是帮凶。”   兔姐正色道:“你又不是故意的,这怎么能怪到你身上?我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兔。”   “但是我过意不去。”桂小山目光坚定,“兔姐,别说了,我一定帮你的忙!”   兔姐:“……”   这……行吧。   一旁,君既明若有所思,等桂小山坚定发誓完毕,方问道:“小山。”   “到!”   “你在浩然堂花了这么多钱,是浩然堂的座上宾吧?”   “对啊。”桂小山点头,挺胸抬头,“折价日过去都不用排队呢!”   说罢,他又低下头。   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按照兔姐的说法,他们需要兔姐的小弟帮助催生培养草药,兔姐小弟的妖身安全肯定有保障。”君既明条理分明说道,“留给我们行动的时间很充裕。”   “不错。”舒徊说道,“既明哥哥说得对,我们现在只需要关注一件事,那便是确定浩然堂藏在暗处的、供给妖族伙计居住的房间在哪里。”   桂小山虚心请教:“怎么确认?”   “自然是要找。”舒徊明白君既明的意思了,“你是浩然堂的座上宾,你过去采买很有理由吧?”   桂小山凝眉:“我昨天才去过。”   “无妨。”君既明淡淡说道,“你再去趟浩然堂,不用你的名义,就说桂家有一笔急需采购的药草。”   “哦哦!”桂小山恍然,“这样啊。好啊,什么时候去?”   君既明沉吟片刻,给他定了时间:“你明天找机会回一趟桂家,去过桂家后,再去浩然堂。”   “好!”桂小山啪啪拍胸,“包在我身上!”   君既明又看向舒徊和兔姐:“我们提前踩好点,桂小山进入浩然堂时,我们潜伏在边上观察浩然堂内的情况。”   “我听哥哥的。”   “兔知道,兔有办法看见。” 第134章   兔姐暂时在桂小山这处私宅安顿了下来,约好了等到后日行动的时候再见。   桂小山紧锣密鼓筹备,回家去扮演不谙世事小少爷了,君既明和舒徊两人则是物色好了蹲点的位置。他们就近找到了浩然堂附近的一座茶楼,预约了最高层的包间,把位置告诉了兔姐。   桂小山骤然告假两天,在书院中的郁衍其实留意到了的。只是还没等他去询问情况,他便收到了来自帝都的信件。   空中凭生涟漪,紫金色的波纹一晃而散。   郁衍盯着波纹出现的空气。   这封信是钦天监送来的,并且来得很急。   荡散的波纹飘落到郁衍面前,最终落在他的手上,形成了一页薄薄信纸。   等郁衍看完信纸内容,紫金色波纹再次荡起。   他手中成型的信纸又逸散开来,顷刻间渺然无存。   郁衍神色微妙。   他已经敏锐意识到了,钦天监要做的这件事,皇帝不知道,但钦天监想拉锦衣卫下水……亦或者是示好。   “……”   手指缓慢摩挲,仿若信纸还不曾消失。   郁衍已经做好了决定。   今日他有一堂算学课,只能让萧戈来学堂一叙,上次分别时他留给萧戈的信物正好能够派上用场。   萧戈收到消息即可动身,在郁衍学堂住处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结束算学课回来的郁衍。   郁衍将打包食盒放在桌上,“今日饭堂的红烧肉不错,我打包了一份。你没吃吧?”   萧戈话不多,没和郁衍客气,自己动手打开食盒,捧着尚且热气腾腾的米饭碗开吃。   吃得七八分饱了,萧戈才开口问道:“出什么急事了?你说你收到了帝都的来信。”   “确切地说,我收到的是钦天监的来信。”   闻言,萧戈放下碗筷,拿起佩刀准备离开。   “哎,别急啊。”郁衍喊住他,“钦天监的事情,你想置身事外,我理解。但我以为,我们经历过生死,算得上生死之交了。”   他提醒道:“追杀我们的人还没有找到。预言同样没有进展。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也有共同的目标。”   萧戈顿住脚步。   郁衍的话有几分道理。   见他不再往外走,郁衍笑了笑,轻轻拍桌:“坐下来说话吧,饭也没吃完呢。”   萧戈坐回来,“钦天监的来信中说了什么?”   “是国师的字迹。”郁衍说道,“他告诉我,他已经在追查究竟是谁雇凶追杀我们了。”   萧戈不明所以,说道:“这是好事。”   “……”郁衍沉着脸,冷淡道,“但是我没有告诉过他,我们在定南道遭遇了追杀。”他盯着萧戈,冷淡逼问,“你告诉帝都了吗?”   “我也没有。”萧戈说道,“你在帝都应该听过和我有关的传闻,嗯……我不太受同僚待见。”   “按理说,此刻我应该安慰你一句‘不遭人妒是庸才’,但现在不是安慰你的时候。”   “……”萧戈无语片刻,“你已经安慰我了。”   他听到了,郁衍本是要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这就是在安慰他。即便如今郁衍说得不太正式,也是在安慰他。   郁衍又盯着他看:“果然,我羡慕你们这种人。”   “我们这种?”   “脑子里想的事不多的人。”郁衍说道,“不得不承认,会轻松很多。”   萧戈不以为意,困惑道:“所以呢?国师知道我们被追杀,意味着什么?”   他确实不太明白:“你是国师的关门弟子,他会格外关照你,很正常吧?就像江湖大门派里,那些天资聪颖的弟子下山游历会有人暗中保护。”   郁衍哼笑一声:“你不理解钦天监的相处模式。总之,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在我没告诉他的情况下,他知道这件事,只能代表一件事。那就是他一直在监视我们的行踪。”   监视……   这个词语,可不像是正常师徒之间会用到的形容。   萧戈瞬间意识到了,这位钦天监的关门弟子,在钦天监中过得也不算太如意,与自己想象中的生活有差距。   看着萧戈变来变去的脸色,郁衍紧绷的心情难得松快几分。还算有可取之处。   但他转眼又沉着脸了。   “同时,还记得吗?在我们躲避追杀时,对方总能顺利的找到我们。另外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刚到大溪村木先生家中时,他将我们换下来的衣物全部烧掉了。”   其实还有一件没告诉他的事,那就是木先生的身份。不过……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可以缓一缓。   郁衍等待着萧戈反应。   没有让他失望,萧戈瞬间蹦起:“有内鬼?!”   郁衍唇角微勾,肯定道:“嗯。至少是一位知道我们行踪、了解钦天监教授道术内容、能够定位到我们的人。”   萧戈心中涌现出了另一个怀疑:“国师真的会给你做主吗?”   “通常来说,只要他脑子没病就不会。”郁衍说道,“所以,我们要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这只是他抛出来的甜头,几乎不存在兑现的可能。”   “甜头……”萧戈琢磨道,“有甜头,就有大棒?不,不是……钦天监给你安排了新任务!”   所谓的“为师在追查凶手”只是钦天监来信的烟雾弹,真实目的是后面的——   “对。”郁衍颔首肯定,说道,“萧兄,事实证明,你的脑子没有生锈么,平时多动一动,肯定能保养好。”   萧戈:“……说正事!”   他问道:“钦天监让你做什么?”   郁衍口中吐出两个字:“捉、妖。”   捉妖。   萧戈抱着刀低头沉思。   “萧兄,谈谈高见。”郁衍点名。   “……”萧戈默默道,“这不是在算学课。”   郁衍微笑,“差不多。萧兄知道妖族吗?”   “听说过。”萧戈语气淡淡的,“据我所知,帝都中不少达官贵人都豢养了妖族。”   “豢养。”郁衍颇为玩味,“帝都贵人家的妖族,都是拔了牙的老虎,在帝都的深池子里掀不起风浪。但草莽之间的妖族不一样,是凶兽。”   萧戈眉头紧锁:“难道丰都城内混进来了一只野妖?!这可是一件大事啊!昔日……那一桩血案就是野妖所犯。”   郁衍摇了摇头。   萧戈不解地看向他。这个摇头,是在否认哪一点呢?   “丰都城内确实混进来了一只野妖。”不见半分焦虑,郁衍冷静说道,“这只野妖在国师的记录册上,是一只兔妖,但修为非凡,是那一片山林里妖兽们默认的山大王。”   萧戈:“吃人么?”   “不曾记载过。”郁衍说道,“但这只兔妖不爱和人族接触,凡是想要进山的人族都被兔妖丢出去了。”   萧戈皱眉:“但是现在,这只兔妖在丰都城。”   而丰都城有很多百姓。   萧戈噌地站起来,“我们得赶紧把兔妖捉住!”   郁衍又摇了摇头,抬手往下压,示意萧戈坐下来。“我们不是达成了共识,国师的承诺只是让我们给他做事的甜头吗?”   “对,但是我们不可以放任兔妖不管啊!”萧戈说道,“丰都城这么多人呢!”   “我理解你,我没有要放任兔妖不管的意思。”郁衍说道,“可是这只兔妖并没有作恶的前科。它确实来了丰都城,令国师发现它的,是它在丰都城内接引了月华,天地气场有所变动。”   “妖族都不讲道理的。”萧戈说道,“兔妖现在没有作恶,难保以后不会作恶。”   “嗯,你说得有道理。”郁衍轻叹一声,“萧兄。”   他双眸清澈,诚恳无比地看着萧戈,说道:“萧兄,我于心不忍啊。国师让我们把这只兔妖活捉回去……他要生剖这只兔妖的妖丹。可是兔妖并没有作恶,我们与兔妖一面都不曾见过,更不能够假设兔妖的立场,对么?”   萧戈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郁衍的话也有道理……   他对国师这般防备,那个国师说不定不是好人……   兔妖也很无辜……   说不定兔妖只是想来丰都城看一看人间景色呢?   郁衍看出了他的犹豫,微微一笑,提议道:“萧兄,你不必为难,我又没说要现在就放了兔妖。我的意思是,我们依然要试图找到这只兔妖,但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   萧戈恍然:“我们要跟兔妖谈话,妖族会听么?”   “能够以兔妖的身份当山大王,定然不是无脑之辈。”郁衍说道,“我们有八成的概率可以与兔妖和谈,值得一试。”   “好!”见不需要立刻决定,萧戈果断答应了。“如果和谈不成功,我们要动手。”   “当然。”郁衍笑了下。“还请萧兄信我。郁某这双眼睛,别的功能没有,看一看善恶还是可以的。”   萧戈点头,“我当然信你。”   定南路逃亡之时,正是靠着郁衍明辨善恶的能力,他们躲开了不少看似甘甜的陷阱。   萧戈百分百信任他。   郁衍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把这个大块头劝住了。   在大溪村遇见君既明的时候,萧戈伤重,多半时间都在昏迷,不曾亲眼见到君既明口中的“兔姐”的神异之处,能够平稳抵达木先生家中,正是因为“兔姐”唤来了一只狐狸帮助他们……   最初救治自己时,那只“兔姐”同样在君既明身边。   郁衍没有办法不这么怀疑:是否君既明身边的兔姐,就是国师想要活捉剖丹的那一只?   如果是的话,他是断然不可能按照国师的意思来做的。   要想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思及此处,想到君既明,郁衍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喃喃道:“桂小山请假做什么去了?”   “小山?”萧戈眨巴眼睛,“我知道啊,他回家去了。”   郁衍:“回桂家?”   “对啊,正好在街上看到他了。”萧戈挠了挠头,“你找他有事啊?”   “……没事。”郁衍说道,“我只是记起来,今天在学堂里只见到了君既明和舒徊,没见着他。”   “他也没必要什么事都和你说啊。”萧戈困惑,“说不定就是回家看看家人什么的咯,等他回来就好了。”   郁衍叹气,用萧戈读不懂的眼神看他,沉沉道:“你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嘛。”萧戈狐疑道,“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郁衍挑眉:“我自己都拿不准主意的事情,告诉你做什么,让你陪着我一起苦思冥想,灯烛敖干?”   “别了吧。”萧戈想了想那个场景,猛地摇头,“我们还是说正事,那只兔妖有没有特征?” 第135章   国师的来信中记载得相当模糊,郁衍只知道这是一只兔妖,混迹进了丰都城,并且大概率这只兔妖是保留着兔子形态的——妖兽们接引月华,必须以原型接引方可成功。   萧戈自认为聪明了一回,拉着郁衍去了趟丰都城的花鸟市场,在里面泡了大半天的时间,一无所获。   郁衍:“……”   萧戈嘿了声,“再找找,再找找。”   钦天监的国师真不靠谱。   这不就是让自己和郁衍在丰都城里大海捞针么?   他们寻剑的进度也被耽搁了下来……   萧戈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郁兄,国师是不是不想让我们找到预言宝剑啊?”   郁衍凝眉。   竟觉得萧戈此言不无道理!   只是……   “为什么呢?”   .   “真让我一个人去啊?”   桂小山咽了咽口水,唇瓣舔得水滑,“有点紧张。”   君既明伸手,在他后背猛地大力一拍,“你在兔姐面前答应得时候,可是慨然得很。”   桂小山讪笑:“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我被发现了,君兄、舒兄,你们一定要来救我啊!”   “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舒徊代替君既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上。”   桂小山动作缓慢而坚定的点头,旋即动手整理衣襟,大步迈向两条街之隔的浩然堂。   君既明同舒徊对视一眼,稍等了会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那是茶楼的方向,他们定好了包间。   在他们迈进包间,让茶楼伙计上了些茶点后,一道灵动的残影闪现在包厢内。   “兔姐。”君既明淡定招呼。   “兔很准时吧?”兔姐对桌上的茶点不感兴趣,她溜达到窗边,扒拉着窗框,“桂小山进去了么?”   “进去了。”君既明回答完,确认道,“等会浩然堂若让小弟动用妖力催生,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秘密据点,是么?”   兔姐点了点头:“不出意外是这样。”   舒徊凝眉,想了想意外的情况:“如果他没有立刻催生呢?”   兔姐认真道:“那就需要桂小山随机应变了。”   她伸爪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在他身上下的契约,必要时候可以与他对话,如果浩然堂没有让小弟立刻开始催生药草,只能让桂小山找借口在浩然堂里多逛一逛。”   她不是一只能够被轻易糊弄的妖:“我怀疑浩然堂里布置了阵法,能够混淆我的感知……这或许就是我找不到小弟的原因。”   两个计划互为补充,君既明颇为认可颔首。   .   浩然堂附近某一暗处。   郁衍伏身在暗影中,看着消失在浩然堂门口的熟悉身影,眉头拧起。   桂小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眉头紧锁,郁衍陷入沉思,直到萧戈回来。   “打听到什么了?”   “很普通。”萧戈低声说道,“我问了附近街坊,浩然堂唯一的特点是因为主家心善,时常有折价日,平日里来的人少,折价日的人才多。”   “桂小山刚刚进去了。”郁衍说道。   “我正要说呢。”萧戈继续说道,“街坊们说最近浩然堂攀上了桂家,平日里的生意好了不少。”   郁衍一时无言:“……”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在花鸟市场、丰都城内大海捞针搜寻无果后,郁衍提出来要转换思路:   兔妖为什么突然来了丰都城?一定是丰都城里有吸引兔妖的地方。   按照这个思路去找,郁衍锁定了一处颇为可疑的地方:   正是浩然堂!   浩然堂四周布设了阵法。   依着郁衍的判断,此处阵法对人体无害,但若是普通的做生意,布设阵法做甚么?   很可疑!   于是他同萧戈二人便来此处守株待兔了。   ——谁料等到的兔子是一位熟人。   桂小山告假两天,第一天回了桂家,第二天来了浩然堂,绝对是故意为之。   他同君既明走得近……   郁衍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了:国师要捉的那只兔妖就是君既明口中的兔姐。   这座笼罩着阵法的浩然堂,就是兔姐出现在丰都城的目的地。   郁衍瞥了一眼。   萧戈迟迟没等到他的回复,便也不再言语,保持着埋伏的姿态屏气凝神。   郁衍收回视线,又抬起头,望四周打量。   桂小山一个人进了浩然堂,莫非君既明和兔姐在外面?   浩然堂内。   桂小山不清楚还有第二拨人关心他的进展,只是将他们三人商议拟定出来的药草需求清单拍在桌上,大摇大摆地要求见浩然堂的堂主店家。   等了一会,出来见桂小山的是一位精干中年男子。桂小山见过他在店中指挥一众伙计的样子,但是他不是浩然堂背后的老板。   桂小山皱眉,强调道:“我这是一笔大买卖,我要见你们的大老板。”   中年男子朝他拱手示意:“桂少爷已经很照顾我们浩然堂的生意了。在下受宠若惊啊……这次是……”   桂小山把清单拍到他面前,“桂家有一笔急需采购的单子,阿爹跟我说的时候,我当即给他推荐了浩然堂。之前我家里也在浩然堂买过一点小东西,阿爹对你们家的品质算很信任的。喏,清单在这里。你能够吃多少?”   他自然道:“吃得下的给你们,吃不下的,桂家有其他的合作伙伴。”   中年男子微笑道:“在下姓林。小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林老板。林某的主家久居他处,此处浩然堂的生意全可自主,小公子同我商量就够了。”   林老板拿起桂小山草拟的清单,扫过一眼,“小公子这药材清单……”   “很正常,不是么?”   桂小山轻飘飘反问,手心微微出汗。   自己表现得还可以吧?   药材清单借鉴了桂家各处生意的需求,取了其中最顶上的一批,种类繁多,品相严格,正常情况下,一家药材店是吃不下来的。   林老板显然明白这一点,他随手拿起柜台上的墨笔,在清单上勾画一番,选定了其中的一大部分:“浩然堂能吃下这些。”   桂小山看过去,他圈定的基本上都是定南道特有的药材。   清单上的需求药材瞬间少了六七成。   桂小山露出一个激动的表情,大声说道:“好!”   可是紧接着他就面露难色,“浩然堂有现货么?我们这批货要得很急。”   林老板沉吟片刻:“有多急?”   桂小山说道:“最好明天就能有一批药材到货。”   “这……”林老板有些犹豫。   桂小山又说道:“钱不是问题。我家知道这批货要得急,是有加急费用的,在正常市价上可以酌情上浮一至两成。”   林老板不再犹豫了:“可以。但明天只能给一部分,后续分成三批,在七日之内交清,如何?”他解释道,“货物品类繁多,林某需要去其他店面调货。”   桂小山一愣:“林老板的主家开了许多店啊?”   “当然了。”林老板笑道,“哪日小公子去帝都了,还能在帝都见到浩然堂的牌子呢!”   他拿出一张空白的纸张,提笔流畅书写了一份契书,“桂小公子,请过目。其中条款若有需要更改的,咱们再商议。”   桂小山看一眼,很是尴尬。   嗯,看起来很厉害,但是他看不大懂。   他面色不改,将契书接过来,“我看看。对了,林老板,这些药材店铺中有现货么?我看看品相。”   “没问题。”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林老板笑呵呵的,“贵重药材都收在后院的药房了,小公子这边请——”   桂小山点点头,稳步跟在林老板身后,往浩然堂的后院走去。   茶楼内。   通过契约感知到桂小山行动的兔姐不由得点了点头,感叹道:“君既明,你这个朋友有点悟性嘛。”   君既明一笑:“他是很聪明。进展如何了?”   “浩然堂的老板正在带他去后院。”兔姐严肃道,“嗯……他们走的路线很有规律……”   舒徊拿来放在桌侧供客人玩乐的围棋,将棋盘摊开,手执棋而言:“怎么走的?”   兔姐口述,舒徊执棋落子,棋盘上黑白交错,将林老板与桂小山的走过的路线具象化。   兔姐停住了声音。   “他们到地方了,普通的药房,桂小山在看药材……”兔脸严肃,“稍等,我要把心思放到桂小山身上,借用他的眼睛观察浩然堂内的情况。”   说罢,兔姐不再做声。   君既明与舒徊凑在桌前,研究根据路线拼凑出来的棋局。   君既明沉思道:“天分九野,化阴阳二气自衍五行。这棋局……”   “这棋局,似乎是把周正无比的浩然堂平等的分成了九个方位。”舒徊说道,“九为数之极,药房在棋局的正北方,但他们二人所走的路线曲折弯绕,将九个方位都涉及了。”   “不错。”君既明颔首,“这确实是一个阵法。”   此刻,他身处秘境天地,绝无前世的阵法基础,但透过棋局具象,他依然辨认出了这是一个阵法。   君既明从桌上瓷瓶中取来一支花,摘下花瓣,以轻软花瓣为棋子,在棋局的黑白二色之间,添上一份别样的颜色。   他摆放完花瓣,端详片刻,朝舒徊展颜一笑,“阿徊,我这手棋,下得如何?”   舒徊凝神,细细品味,夸赞道:“妙极!”   “妙妙什么妙!”从专心观察状态中退出来的兔姐一脸严肃,“我观察完了!浩然堂内确实有阵法!就是那个阵法把小弟的行踪遮住了。我们现在……”   她的话没说完。   在看到桌上棋局的瞬间,她就闭嘴了。   片刻后,她“妙”了一声,“你懂阵法?”   “略懂?”君既明眉头轻皱,“我不曾接触过,但方才妙手偶得解法,兔姐,你比我眼界多,你看这么走行不行?”   “行。太行了。”兔姐兴奋搓手,“我本想说,我们要尽快夜探浩然堂摸清阵法,破解了去救小弟。现在可以直接去了!”   太阳西沉,已是薄暮时。   “对了。”兔姐说道,“你在山里救的两个人族也在附近。”   君既明怔了怔,“郁衍和萧戈?”   “我不关心他们叫什么啦。”兔姐说道,“但是他们也在盯着浩然堂。我方才放出感知的时候看见了。”   君既明问道:“你没被他们发现吧?”   “我是谁?我可是兔大王。”兔姐骄傲道,“当然没被发现!”   君既明心神微松,奇怪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总不能是来浩然堂找预言宝剑的吧?   ……那宝剑正放在的他腰带内。   长大了不少,已经不适合当吊坠了。   舒徊扫过兔姐,看向君既明,提醒道:“既明哥哥,他们欠了人情的。”   君既明眨了眨眼,“你说得对。” 第136章   药香清沉。   桂小山与林老板同站在浩然堂后院的药房内,面前是足足三大面与墙高平齐的药柜。   “小公子,我们浩然堂的药柜还能入眼吧?”   “能。”桂小山回神,好奇道,“你们做的不是百货生意么?这药柜像是专门的药堂里才有的。”   “恐怕专门药堂里的药柜,也没有我们这般齐全吧!”林老板笑道,“确实是百货商铺,天南地北的客人都可以在我们这里寄售货物,只是众多百货中,我们对药草一道浸淫得更深一些。”   桂小山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他抬手指向左上方的一格,“林老板,能打开来看看药材的品相吗?”   “当然可以。”林老板上前一步,在桂小山的注视下把那一格抽屉拉开,全无动手脚的空间。   他示意桂小山近前来观察。   桂小山惊讶道:“林老板,你手中药材的品相,比起大堂里贩卖的更好啊!”   “可称之为珍品。”林老板笑说道,“这等珍品,自然只能卖给有身家的有缘人。”   桂小山疑惑道:“那我平日里总是采购的归一草呢?有没有这种珍品品质的?”   林老板面色古怪,“归一草的药效普通,小公子如果要定心凝神的药草,不如试试这一种。”   他拉开了左侧两格的抽屉,里面是一株白中泛青的药草叶子,桂小山不认得名字。   “这味药草的定心凝神功效,比归一草好上许多……自然,价格要贵一些。”   桂小山摇了摇头,“我采购归一草,并非为了归一草定心凝神的效用而采购。”   “那是……?”   “学堂里有一只狸奴,很喜欢嗅闻归一草的味道。”桂小山说道,“我是为了它而买的。”   林老板一怔,商业吹捧道:“您真是心善啊。”   “心善……”桂小山谦虚道,“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   “既然是给狸奴用的,用您先前采购的那等品相便足够了。”林老板说道,“咱们还是说回正题吧,珍品品相的价格要比正常品相的市价上浮一成,您要的加急货,还要再上浮加急的价格,可以么?”   “没问题!”桂小山答应得爽快。反正是假的。   林老板试探道:“桂家主放心您做这笔生意?”   桂小山答应得太爽快了,反倒叫他生出了疑心。   桂小山一愣,面不改色:“当然啦。”   他通过契约感知到了兔姐的视线,兔姐借用契约,用他的眼睛观察从内部观察了一遍浩然堂。而林老板压根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看来也不是特别厉害。   兔姐确认了这里有阵法。   桂小山这趟进入浩然堂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接下来他只需要找一个理由,拿着没有签字的契书离开浩然堂即可。   破解阵法,解救兔姐小弟,那是晚上的安排。   桂小山暗自舒了一口气,正想要离开,却在这瞬间,感知到了另一股情绪——   那是他的蝶茧!   因为迟迟不孵化,被他找了个小锦囊装着,贴身悬挂在颈间,寄希望于培养自己和蝶茧的感情,蝶茧能够被他感动从而破茧……   桂小山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但是蝶茧依然冷酷无情的静静不动,仿佛只有桂小山一头热血,它们并不在意自己究竟待在梦境世界还是现实世界。   桂小山怀疑过好多次。   可是又觉得舒徊不可能骗自己。   于是抱着微末的希望等待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希望只会是希望,不可能有兑现的那一天了。   却在今天。   却在此时。   却在此地。   他感受到了蝶茧的震动,透过锦囊,传递到他的肌肤。   灵蝶啊灵蝶……   这震动是什么意思?   桂小山眉头紧皱,陷入沉思,静下心来试图和蝶茧沟通——就像他在梦里经常做的那样,和两只灵蝶对话。   林老板心生狐疑。   桂小山说完当然后,就不再说话了,眼下更是陷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状态,自己说话他听不见的!   他往右边挪了两三步,轻声唤了最后一声:“桂小公子?”   林老板话音落地,桂小山脑海中蝶翼翻飞。   他再次听到了来自灵蝶的呼声。   桂小山猛然回神:“林老板,怎么了?”   林老板见他神色正常,不着痕迹地把往身后伸的手收回来,“没事,只是刚刚您似乎听不见我说话了。”   桂小山不好意思道:“许是我的离魂症还没好全,又犯了……”   “什么!”林老板惊讶道,“城门口的悬赏告示早就被撤下,不是说您已经好全了么?”   “积年沉疴,总是难痊愈的。”桂小山找了个借口,“现在是好得差不多了,但偶尔还会再犯……”他轻叹一口气,“我还在吃药呢。”   这话当然是假的。   舒徊早就让他停药了。   可惜舒徊听不到桂小山在外人面前抹黑他的医术,不然定要同他计较一番。   桂小山在心中朝着舒徊双掌合十鞠躬……舒兄,我不是故意的啊!你一定要明鉴。   林老板信了,关切道:“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着,他抓了一把先前桂小山喊不出名字的药草,动作随意地放到他手里,“先前您也听到了,这药草可以定心凝神。就当做是今天这桩大生意的添头,您带回去试一试。”   “……”桂小山动作迟缓地将那一把白中泛青的药草叶子收好,有些心虚。   自己等会要做的事……   嗯……   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林老板了。   桂小山摸了摸鼻梁,跟在林老板身后离开药房。   “小公子,后院道路复杂,请和来时一样,紧跟在我的身后……”林老板一边说一边回眸,错愕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身后。   桂小山人呢?!   .   对不住了!   林老板!   就在迈出药房门槛的一瞬间,桂小山已经闪现到了隔壁房间,通过隔壁房间的窗户翻出去,离开了林老板的视线。   桂小山紧握着胸前的精囊,蝶茧好好地待在锦囊中,但是他能够感知到——   感知到不断催促自己行动的蝶茧。   那儿有很吸引灵蝶的东西。   桂小山茫然之中又有一丝笃定,自己的蝶茧感兴趣的东西,应当正好就是君兄他们要找到的地方。   蝶茧的呼声太急了。   连带着桂小山一同心潮涌动,再等不得。   被桂小山独自扔在药房门前的林老板面色几度变幻后,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冷笑。   终日打雁,竟也有被雁啄眼的这天!   只怕什么桂家的生意都是假的,桂小山的真实目的就是进入浩然堂。   可是林老板没想明白。   桂小山单枪匹马,有什么倚仗?   敢正大光明的在自己面前玩消失,仿佛根本不怕自己去抓他。   只是……   浩然堂的秘密不好让一介凡人发现。   桂小山身份特殊,又突然来得频繁,林老板早就试探过他了。他只是一个凡人,对妖鬼神怪的事情一概不知,这才放心和一个凡人做凡人的生意。   哪成想,这都是桂小山装出来的?!   林老板心下百转千回,甚至都想到了桂小山所谓的离魂梦游症——这怕不是也是假的!   他骂骂咧咧的行使了浩然堂掌柜的职权。   茫茫空中无声轰鸣。   浩然堂内的阵法开始运转。   左拐、右转、翻墙、再穿这座小院……   桂小山下意识地跟着蝶茧的指引奔跑。   无论阵法怎么变幻,灵蝶都在他心中指引着最正确的道路。   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   林老板借助阵法锁定了他的身影。   面色古怪,却是明白了桂小山的目的。   “他是冲着妖族去的?”林老板叹气,“真麻烦……”   安安生生做生意不好么?   狂奔中的桂小山忽然呼吸一滞。   有人闪现在了他的身侧。   是林老板在叹气:“为什么不坐下来聊一聊呢?”   谁要和你坐下来聊!   桂小山继续埋头狂奔。   林老板跟着他,飘荡在他身边,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直到桂小山的眉心处骤然泛起冰蓝色的冷光。   林老板这才彻底翻脸:“你是她找来的帮手!”   这不是想来找到妖族发财的桂小山!   是要把自己这棵还没到时间的摇钱树挖走的桂小山!   冷言厉语间,林老板就地取材,已伸手朝桂小山脖子挖去——   却是平地里同时炸响两声。   一声刀鸣。   一声剑鸣。   刀与剑相交,隔开了他和桂小山。   兔姐蹦到桂小山头上。   桂小山:“……”   他后知后觉心虚起来。   糟糕了。   自己好像也许太冲动了……啊啊就是太冲动了!回过神来的桂小山直接抱头蹲下,不敢抬头看救兵。   舒徊无语地敲了敲他的头顶。   桂小山、桂小山任打任骂……他从先前莫名其妙神志不清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了。   舒徊的声音在他头顶上传来,“你要学的第一课,是克欲。”   桂小山羞愧:“我……”   他无从辩驳。   因为方才的他,却是被心中灵蝶骤然掀起的欲望主宰了。   那一瞬间的桂小山,不再是桂小山,只是灵蝶的代行者。   桂小山冷静下来,便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他大可以等到出了浩然堂,和君兄舒兄商议后行动,他贸然行动,实则是把他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   他羞愧埋头,保持抱头蹲下的姿势没变。   在他看不到的头顶上方,萧戈同君既明面面相觑。   萧戈手中的刀刃锋利。   君既明出的是一柄木剑。   可是架在刀刃之上,木剑完好无损。   被三方人马忽视的林老板:“?”   他怒道:“兔大王,有话好好说!”   帮手太多了!   拿刀的一方和拿剑的一方显然认识,并且交情匪浅,恐怕都会帮着兔子讨要小弟。   兔姐冷哼,“分明是你强行把我的小弟扣住了。”   林老板:“………”他强硬道,“他和我签了契书!白纸黑字妖力分明,要在我这里做三年工。”   兔姐冷冷道:“休要骗我。你分明同他说了希望他三年期满后继续留下来。”   “因为他很适合我们店啊!”林老板说道,“我还和他说了会给他涨待遇呢!”   兔姐飞踢一脚,踢在林老板肩上,“总之,我是来带他走的。他告诉我,他在你这里得不到休息,很痛苦……噢,月俸也没有涨。”   林老板感觉好晦气:“我也想知道呢,桂小公子,你到底看上浩然堂哪一点?”   默默抱头的桂小山:“……哈、哈哈、我这……你这……”   他尴尬。   “你这药草品相真不错。”   林老板双手抱胸,“店里药草供不应求,没有办法,只能让他赶工了。”他叹气,朝兔姐说道,“兔大王,你应该知道,我也没办法,我有任务。”   任务?   君既明不明所以,郁衍若有所思。   兔姐沉默片刻,“各退一步。我把小弟带走,桂小山不会再来浩然堂大批量采购。”   林老板:“……”   兔姐拍拍爪子,表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要对麾下小弟们负责。”   林老板哎了声,无可奈何道:“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众人所在的地方骤然褪去了伪装,他们见着一个头上长着两片草叶子的娃娃跑到兔子面前哇哇大哭:“大王!!您可算来啦!!”   兔姐高冷拍爪:“你先变回去。”   小娃娃听话的变成了一株躺着不动的草。   兔姐把它收了起来,朝林老板问道:“契书呢?”   “……”眼瞅着被发现了,截留不成,林老板只能把契书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销毁,“可以了吧!”   浩然堂的事件结束得太容易了。   君既明与舒徊对视,彼此心中明悟,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开始。 第137章   桂家默认了桂小山离魂梦游症复发的借口,派人来浩然堂帮桂小山商谈后面的琐事。林老板从桂家处拿了些好处,彻底偃旗息鼓了。   一行人离开浩然堂,又回到了茶楼的包厢里。   气氛有些诡异。   桂小山缩着头,感觉不太对劲,罕见的不曾莽撞开口,静静数着面前茶点上的花样。   好奇怪。   君兄、舒兄和兔姐是同自己一起行动的,兔姐感知到不对,他们一行人进来阻止林老板的动作很合理,可是……可是郁衍和萧戈为什么也出现在了浩然堂?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桂小山难得聪明了一回,福至心灵地想到郁衍他们曾说过,此行前来丰都城是为了一件秘密任务。会跟秘密任务有关系么?   君既明的木剑已经收回来,重新变成了木剑符,只是比先前大上一圈。郁衍扫了眼他空荡荡的双手,示意萧戈稍安勿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说道:“当真是天生的缘分啊,我们今日竟然……碰巧在浩然堂遇见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君既明坦然道,“确实是缘分。不知道郁萧二兄来浩然堂所为何事?”   “我们的事情不着急。”郁衍说道,“已有眉目了。到时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在学堂告假,考虑过我这位学堂先生的感受么?”   舒徊神色微妙:“你只教算学。”   “那也是先生嘛。”郁衍摆了摆手,“你们是来做什么?不知道危险么?”   桂小山:“……”   他觉得自己沉默不下去了,弱弱举起手:“这得怪我。”   他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都是我一时失了心窍,没有按照原定计划退出浩然堂,导致自己身陷囹圄,需要兄弟们救我。”   君既明哑然失笑,微微摇头,似乎是不认同他的看法,旋即和郁衍说道:“此行是为了救我一位故友的朋友。”   桂小山惊讶。这能说么?   他伸手指了指坐在桌子上梳理毛发的兔姐,“正是兔姐。郁兄见过她的。”   郁衍点头肯定,“我和萧兄能从山林中脱身,也有这位兔姐相助,她亦是我们的恩人。”   一旁按兵不动的萧戈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只兔子不是敌人!   还救过自己和郁衍。   他瞬间便明白了郁衍的第二重意思,他们是没办法按照国师所说的将兔姐生捕回帝都了。   他们并非忘恩负义之辈!   萧戈用力点头,“当时我在昏迷,竟然漏了一位恩人!萧某这厢有礼了!”   他起身,正儿八经朝着兔姐行了个礼。   兔姐眼睛亮亮的。   这人实诚,兔喜欢。   兔姐矜持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萧戈坐下,看向郁衍。   郁衍无奈。他就知道,萧戈肯定会在这么做。   眼下,这位新认识了恩兔的萧戈大侠更是在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做才能帮住恩兔脱身。   郁衍默然片刻,把话题拉回来:“所以君兄三人是为了将兔姐的朋友——浩然堂里的草木妖精救出来,才会以身涉险?”   “正是。”君既明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朋友,兔姐不可能下山的。方才小山迷失心窍,兔姐感应到他的状态不对劲,带着我们二人突破进浩然堂救他。”   说罢,他定定看着郁衍。   自己一行人出现在浩然堂的理由告诉你了,你们的呢?   郁衍轻叹:“我们出现在浩然堂的理由,与几位差不多,浩然堂布设阵法,似我这种钻研此道的人,稍加留心就能看出来。我与萧兄在外面听见浩然堂内异样响动,阵法有变,才匆匆赶去。”   君既明淡淡说道:“只是二位先生出现在浩然堂外面做什么呢?亲自出来采买东西么?”   “……”郁衍笑了笑,“瞒不过你们。”   他想了想,要把兔姐这桩事掩盖过去,需要君既明等人共同襄助。兔姐亦是此事的主人公,若是现在不告诉她,未能如愿的国师说不定会再行他招,防不胜防。   思及此处,他便将自己收到钦天监来信的事同在座诸位说了。   钦天监要抓兔姐。   桂小山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舒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郁衍和萧戈真的要对兔姐动手的话,就没必要此刻告诉我们了。”   听了他的话,桂小山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兔姐停止梳理毛发的动作,瞪大眼睛,震惊道:“这和兔有什么关系!兔完全不认识他!”   君既明淡声道:“世上多的是素不相识却要谋害的人。”   郁衍颇为错愕,这不应当是十二岁的少年会说的话。但郁衍必须承认他说得对,“不错。兔姐,国师应当是贪图你的妖丹。他要我们将你生擒回去,活剖妖丹。”   兔姐继续瞪着眼睛:“兔要去揍他!”   君既明:“……”   他抓住兔姐的后颈,“你打不过他,对吧?”   这个问题的对象是郁衍。   郁衍点了点头,“国师的实力,应当是比兔姐厉害的。”   兔姐愤怒地哼哼两声,从君既明手中挣脱,很不爽道:“好吧,你们说兔要怎么做。”   兔姐是一个乐于听取建议的山大王。   郁衍说道:“假装打一架,我们打不过你,你逃脱追捕,我们重伤修养……回到山林后,国师便不是你的对手了。”   兔姐意外道:“哈,你有几分眼力见么。不错,我的力量有一大半寄存在山林地脉中。”   君既明:“……”   他戳了戳兔姐。   兔姐和郁衍、萧戈才刚刚认识,就这般说话,未免太过交浅言深了。   兔姐不以为意,仍然好奇于国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并且自己不过小小的动用了一下月华……   冰蓝色眼睛中闪过困惑。   兔姐拍了拍爪子,“我不认得你口中的国师,他如果久居帝都,我更不曾与他谋面。但我好奇他为什么想要我的妖丹……这样吧,我把我的本名告诉你。”   她对郁衍颁布任务:“若你有机会回到帝都,请你帮我查一查,国师对我的名字是否有印象。”   舒徊小声问君既明:“你知道兔姐的名字么?”   君既明摇了摇头,“兔姐没有告诉我。”   兔姐耳朵灵敏,自然听到了他们的悄悄话,“从前觉得没必要告诉你,大家山林里相交,你只认我是一只兔子就够了。”   她说道:“就像我也不认你是君既明还是什么名字,知道你是你就够了。”   兔有兔的逻辑。   桂小山好奇道:“所以——兔姐的名字是什么啊?”   兔姐微微抬头,说道:“我的名字简单,只有两个字。琼冬。”   “琼冬。”桂小山念了一遍,“好耳熟的名字。”   琼冬古怪地瞅了他一眼,“不接受套近乎啊。”   桂小山摸摸鼻梁,“真的很耳熟啊,兔姐,可能梦里听到过吧。我以前可喜欢做梦了。”   琼冬不置可否,看向郁衍:“你记住了么?”   “记住了。”郁衍点头答应,“等回到帝都后,我一定会小心查探此事。”   琼冬满意点头,“那就交给你了,注意别让讨厌的国师发现。”   郁衍笑出声:“嗯,一定。”   讨厌的国师……   这称呼不错。   他们说话时,君既明一直在凝思。   “你们和兔姐的这一架怎么打,去哪里打?”   郁衍止住笑意,“国师知道兔姐出现在了丰都城,因此,这一架发生的地点必然是丰都城,但丰都城人多眼杂,我们要营造兔姐逃跑,我与萧戈二人一路追杀至丰都城外的迹象。”   “何必营造。”   说话的是兔姐。   “真的打一架吧。”   兔姐是有理由的:“你和萧戈一路被人追杀,恐怕有人盯着你们。一味作假,容易被拆穿。”   君既明若有所思,颇为认可:“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兔姐逃脱,你们伤重无以为继追踪就好了。”   作为丰都城的本地人,桂小山当仁不让地出主意,“后日丰都城有一场烟花展,介时烟花声声,正好当做你们与兔姐争斗的掩饰。”   人多。   无所谓的妖族能够灵巧的逃跑,但是郁衍和萧戈却有顾忌,没办法放开手脚,只能任由妖族逃跑去城外,在城外尽情一战。   理由是现成的。   郁衍不过思忖片刻,便同意了。   兔姐也很满意,动手将她与桂小山之间的契约解除了。   郁衍看着冰蓝色的契约纹在桂小山眉间消散,默不作声。他意识到了事情的起因与君既明所说的有所出入,但只是细枝末节的区别……不重要。   自觉事情都尘埃落定,桂小山松了一大口气。   今天的经历真是跌宕起伏啊……   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他伸手拿起桌上镶着金边的菜单,“说了这么久大家都饿了吧,我再让伙计上些热茶和茶点。来都来了,吃饱了再走。”   君既明微微一笑,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桂小山快速勾好心仪的茶点,起身将单子递给外边的伙计,等着伙计把热茶、茶点续上,招呼道:“吃啊?”   咋回事?   不是都说完事情了么? 第138章   一催二请,桌上诸君纹丝不动。   桂小山索性上手直接开始分任务了——相处了这么多时日,除却对萧戈的口味不太了解外,郁衍、君兄和舒兄的口味喜好他都清清楚楚。   将桌上的茶点依照各人喜好一一分好位置,桂小山满意道:“好了,不至于吃得太多,也不至于饿肚子。等会回到学堂了还能用餐晚膳。”   君既明轻咳一声,率先拿了一块,递到舒徊唇边:“试一试。”   “好吃的。”舒徊将他面前的一碟同君既明换了边,“吃。”   桂小山又去催没动静的郁衍和萧戈。   萧戈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郁衍不动,但是……小山盛情难却。   萧戈打破了他们这一边的静谧,茶点入口不甜不腻,正正好的清爽,是他喜欢的口味。   郁衍暗自叹气。   算了。   他也捡起一块茶点送入口。   桂小山满意,将众人空了的茶杯满上,“有茶好入喉。”   茶暖腹饱,一行人带着后日的约定,离开茶楼。   桂小山看着茶楼一楼等候的家丁,无奈道:“阿爹找我。”   闻言,舒徊主动说道,“我与你同去。”   桂小山感动:“舒兄!”   “将你的病治好,我是收了诊金的。”舒徊打碎他的感动,“收到手里的诊金,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也不能让你把我的招牌砸了。”   “……好吧。君兄,你呢?”   君既明说道,“我回学堂等你们。”   兔姐独自溜了,说是要先把小弟安顿好,再回来赴后日之约。   晚上学堂里,却只有舒徊一人回来了。   君既明问道:“桂小山人呢?”   “留在桂家了。”舒徊说道,“他爹娘留他在家里住一晚。”   正好给他和君既明腾出了独处空间。舒徊静坐片刻,问君既明:“郁衍是不是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君既明挥出的那柄木剑来历。   君既明说道:“十有八九。”   “可是他没有提出来?”舒徊不解,“他们在想什么?”   “后日他们要与兔姐约战。”君既明淡淡说道,“按照兔姐的意思,这一架要动真格的打,那么他们必然会受伤……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怀疑我的木剑,不怕我们趁此时机了结他们么?”   舒徊恍然:“对噢。那么等到约战之后……”   “不要自乱阵脚。”君既明说道,“我只出了一剑,木剑与利刃相交无损,只能说明我这柄剑比较特别。”   “但对于帝都的人来说,一成的特别都会招致怀疑。”舒徊凝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他们的风格。”   “好啦。”君既明朝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方才在浩然堂中,我心神牵引,此剑骤然变为正常大小得以挥出,而后又缩小了形态,你来看。”   舒徊凑过去,仔细观察,“比最开始大了两倍,剑身上的破损正在慢慢自己长好……”他伸指摸了摸剑身,似木非木的冰冷手感传来,“嗯,材质也不像普通木头了。”   君既明笑了笑,“嗯,和我们之前推断的那样,它正在逐渐解封。”   “等它解封到藏不住的那天……”舒徊轻声道,“既明哥哥,我担心的是——会不会在藏不住那天到来之前,我们就暴露了。”   “那便是必然要面对的劫数。”君既明说道,“兔姐私底下同我说了一件事。”   舒徊:“是什么?”   “她提议要和郁衍、萧戈二人真实打架是有原因的。”君既明悄声说道,“自她化妖得灵智以来,便一直有一股莫名其妙催她下山的想法。但她不想下山。就在我同她告别的时候,那想法又出现了,极其强烈,只是兔姐克制住了……她本以为那已算结束,谁料小弟这桩事,逼她不得不下山来。”   舒徊先是说道:“她极大概率是我们的同伴之一。”又说道,“那声音想让兔姐选择下山,下山会发生什么?”   “如果她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可能被人抓住豢养,也可能被人吃了。如果她是一只妖,同样会有觊觎她的人,比如帝都的国师。”君既明说道,“那声音想让兔姐下山,身陷囹圄,然后呢?”   “他想看兔姐的选择。”舒徊骤然明悟,“下山、囹圄都是兔姐这个身份的劫数,她躲过了,还会再来。”   “唯有应劫,向死求生,才是她的出路。”君既明认可他的回答,“这一架,兔姐告诉我,她只有六成的把握。”   “在此地死了,不一定是真的死了。”舒徊说道,“按我们的猜测,我们的真身都不在此处。此地犹如一场真实的幻梦。”   君既明:“但是……”   舒徊与他对视一笑,接着他的话说:“但是,能够活久一点,肯定更好。”   君既明含笑点头,“对了,阿徊。兔姐这次是要回山里的,我们先前买的物件里,有没有适合她的?给她带回去吧,再见不知何时了。”   “我想想,买了挺多东西的,肯定有。”舒徊问道,“郁衍、萧戈呢?给他们么?”   “他们两个……等到和兔姐的这一架打完吧。”君既明说道,“正好,当做探病的慰问礼物。”   “嗯,既明哥哥果然比我聪明!”舒徊答应下来,开始埋头寻找适合送出去的礼物。   .   两日时间匆匆,转眼就到了约定的后日晚上。   丰都城内灯火通明,大街小巷各处坊市都挂着各式花灯,猜谜的摊位隔两三步路就有。男女老少涌出家门,齐聚在街道上,或是闲话家常,或是猜解字谜、赏玩花灯。   学堂今晚亦放了假。   君既明与舒徊两人正坐在街边支起来的一个小摊里。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蛋花甜酒汤。   一颗下肚,身心舒畅。   喧闹声——   “是城里的舞龙队。”舒徊往街道上投注目光,回来和君既明说道。   点着火焰、气势恢宏的一条大龙从街上舞过,两侧传来不绝于耳的叫好声。   君既明想起大溪村了,“大溪村中,也有舞龙舞狮的习俗。”   舒徊问道:“哥哥会么?”   “稍微会一点。”   “那我下次要看!”   “好。”   君既明想起执行约定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了。”   烟花炸响升空,掩盖了许多别的声音。   他们选的小摊就在学堂边,离打架的地方很远。   舒徊说道:“等他们的消息。”   吃过汤圆,君既明和舒徊从小摊离开,没入大流,只做两个前来游玩的少年郎,吃些小食,猜一猜花灯,运气好能拿到奖品。   烟花与月色辉映,长风穿巷,绵绵不绝。   郁衍、萧戈一道去追踪兔姐,在丰都城里打一架,再去城外接着打架。   而桂小山此刻,正在丰都城外。   城外山上,桂家的赏山亭内,是观赏烟花的绝佳景位。   不止桂小山在,他的爹娘、兄姐都在这里。   这里能够把今夜的烟花看全。   桂小山心不在焉赏着烟花,敷衍地回答着家里人的问题。   他的心神全系在另一件事上了。   但是他要在山亭里等到烟花落尽,等到启程回家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事情的结果……   这一局,只有郁衍、萧戈、琼冬三位局中人。   桂小山明白,自己只能看着,没办法入场。   好不容易熬到今夜所有的烟花都放完,一行人迈上回城的道路,桂小山方才打起精神,关注着道路上的细节——   若是一切都没有出错……   按照他们的计划……   自己能在返程的路上接到人。   桂小山坐在马车里,心焦无比,偏偏家里人不让他骑马。   在他第十次掀起帘子,探头往外看时,终于嗅闻到了风中送来的血腥味。   也听到了管家的声音:“老爷!这里有两个伤员——嗬!”   桂小山听到了快速的脚步声。   应当是管家看清楚了伤员的面貌,赶紧去禀告了阿爹。   果不其然,片刻后就收到了要严守秘密的消息。桂小山问道:“是阿爹认识的人受伤了?我能去看看么?”   管家是阿爹的心腹。   桂小山有把握自己的请求一定会被答应。   管家面带为难,沉吟片刻后就答应了:“也算是小公子的熟人,小公子……”   “我知道。我肯定保密的。”桂小山故作轻快道,“不会往外说。”   见着管家把桂小山带来,桂爹先是黑脸,紧接着挥了挥手。桂小山连忙上前,“阿爹,我们见义勇为,救了什么人啊?”   “今夜救人之事,不可外传。”桂爹再次叮嘱道。“是你见过的两位客人,郁先生与萧先生。”   桂小山倒吸一口气,“他们深夜出现在城外……”   “恐怕是执行任务时受了伤。”桂爹说道,“我已让宣秋去为他们疗伤了,等回到府上,再请宣师父过来。”   桂小山点头如捣蒜,“我明白了,我谁也不说。我能去看他们吗?”   “他们都在昏迷,你现在去看也没有用。”桂爹说道,“等回到府里,让宣师父看过清醒后,你有的是时间与他们相处……你和他们的关系尚可?我听说日前你在庆丰楼请他们吃了饭。”   “啊……对啊。”桂小山挠了挠头,“郁先生的算学课我很喜欢。”   “是么?”郁爹突然语出惊人,“那我给一间铺子,让你练手,如何?”   “不如何!”桂小山连连摆手,“我不行的啊,阿爹,有大哥继承家业就够了嘛。我先回我的马车了。”   他遁走,桂爹望着背影无奈摇头。   昏迷了……   好吧,命还在就成。   回到丰都城,桂小山先是去了趟学堂,告诉了君既明二人目前的情况,安安分分在学堂睡了一个晚上,又上了一整天的课,第二天才同君既明、舒徊两人一起回桂家探望。 第139章   宣师父是桂家经常来往的医者,医术高明。一日之内,他已经稳定住了郁衍、萧戈二人的伤势,为他们换了药,等三人来到桂府探望时,郁衍同萧戈已经能够清醒说话了。   屏退下人,桂小山后怕道:“昨夜听阿爹说你们昏迷,吓死我了,生怕你们有个三长两短。”   “天生命硬,地府不收的。”郁衍甚至有心情自我调侃,“计划一切顺利,琼冬已经回到山里了。”   桂小山问道:“你们真的打了一架?”   “这亦是一种修行。”开口说话的是萧戈,“只要没死,就不是什么大事。”   君既明:“……”   他莫名觉着这一幕有些眼熟,似乎从前见到过。   奇怪,什么时候见到过?   将他和舒徊准备的礼物给了二人,君既明迎着郁衍打量的目光,叮嘱他们要好好养伤,早日回到学堂。   桂小山闻言点了点头,“是极,听说衍羽先生告假了,学子们很失落。”   郁衍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伤一养就是小半个月。   小半个月后,衍羽先生总算是回来上课了!   他销假回来后的第一趟课,素来不爱算学的黑猫也来窗外凑热闹。郁衍推开窗户,请黑猫进来听讲。   “小黑也来了。”下了课,桂小山留下来给黑猫送了些归一草——是在其他地方采购的,浩然堂他是不会再去了。   郁衍盯着在归一草里打滚的黑猫,同几人说道:“我看这只黑猫气息不凡,积年累月经文熏陶,许是灵智将开了。”   此话一出,纷纷侧目。   君既明说道:“他要成妖?”   开了灵智,便是妖族。   郁衍说道:“很有可能。舒徊没看出来么?”   他又在试探自己和阿徊了。   君既明暗自想到,面色未改。   舒徊:“……我不关心黑猫。”   这一点君既明能作证,舒徊和黑猫相性不合,从不单独来往。   桂小山皱眉:“成了妖,是不是就不能够待在城里了?”   他听郁衍说过,妖族是不能光明正大出现的,就连帝都里的权贵豢养妖族,都是偷偷的豢养……   而小黑如此爱读书,肯定不会甘心当权贵的笼中猫。   郁衍说道:“如琼冬那般能够自控的,不被发现倒是没什么,但琼冬一动用月华,就被国师知道了行迹……可见城里本就不安全。再者,黑猫成妖之后的性格,你我都拿不准。”   君既明心念一动:“让他去琼冬那里进修一段时间呢?”   桂小山觉得可行,当即与黑猫热烈讨论了起来。   “小黑,你可能会进入猫生的第二个阶段了,需要去别处学堂进修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继续听先生们讲课,你怎么想呢?”   他很耐心,黑猫没有回复,他就再讲一遍。   直到桂小山问到第三遍的时候,黑猫才“喵喵喵”起来。   君既明问道:“他说什么?”   舒徊回答:“他说自己其实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不太对劲,经常发热。”   “那是天地之间游离的灵气正在冲击他的脉络。”郁衍确认了,“他确实是要成妖了。”   桂小山同黑猫沟通了好一会,达成了一致意见,“小黑说他愿意去兔姐那里进修一段时间。”   “也好。”   琼冬离开前,给他们留下过一道可以联系她的法门,郁衍在钦天监修行过,能够使用。与黑猫约定了一个离去的时间,郁衍便催动法门告知琼冬此事了。   小黑常年在学堂里混迹,学子们无论打过交道的,还是没打过交道的,都很熟悉这只黑猫——单方面的熟悉也是熟悉。   每日都有一只黑猫陪着自己上课,体验亦十分别致。纵然此猫很是高冷,不亲近人,彼此也是单方面的熟人。   桂小山思来想去,先找了学堂院长说自己想把小黑领养回家。小黑虽然常年在学堂,可它并非学堂里的猫。   它本是一只不明来历的野猫,一心向学来到学堂,学堂的诸位先生允它蹭吃蹭喝蹭住。   听过桂小山的请求,院长只说小黑自己同意就行了。桂小山对小黑的照顾,他是看在眼里的,听闻桂小山想要把小黑领养回家,只要小黑愿意,院长很赞同。   早已商议好,小黑不会在此时落了桂小山的面子,当着院长的面一人一猫很是亲昵。   秉明过院长,在琼冬处还未来人接走小黑的情况下,桂小山默默宣扬自己将要把小黑领养走的事情,面来前来询问情况的同窗学子,不厌其烦的解释。   桂家是丰都城的大家,能够去到桂家,对常年风餐露宿的小黑来说是一件好事。   同窗们感怀一阵,想给小黑举办一场欢送会。   小黑一如既往高冷,同窗们不在意,自顾自对着它吟诗作对,又请来先生好一番品评。   等到小黑离开学堂时,满怀抱着学子们留给它的诗文歌赋,上面全是学子们歌咏它、描述它风姿的。   【人类好奇怪,但是我有点喜欢他们了。】   小黑扭头,朝着君既明一行人挥了挥毛茸茸的猫爪。   不必送了喵。   .   “我有点不习惯。”   小黑走后几日,桂小山说道,“往日小黑都会在树上听课的。”   “本就是一段同路的缘分。”君既明淡淡说道,“有缘总会再见的。”   “君兄,你想得好透彻。”桂小山感慨,“我其实也明白呢,只是心里头总放不下。”   “放不下并不是错。”君既明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白驹须臾。心中所想,便是该做的事,一生能够无悔于心,无愧于己,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桂小山不大好意思:“舒兄说过,让我克欲。当初在浩然楼,我轻易被迷了心神……现在想起来,还是羞愧得很呀。”   君既明微微一笑,问道:“离浩然楼之事过去了半月,你修行得如何?”   “我……”桂小山话到嘴边,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似乎没办法被量化为显而易见的指标。   “阿徊要你克欲,我要你随心而行。这并不冲突。”君既明轻声说道,“你要问一问你自己,鼓动你心中的欲望,是不是你的本心?”   桂小山恍然:“欲望……也可以不是本心?”   “你说过啦。”君既明起身,笑道,“你自陈在浩然楼一时迷了心神,失了心窍。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是你的本心?”   桂小山怔然而立,君既明已朝着正在走来的舒徊迎去。   舒徊看一眼兀自发呆的桂小山:“你和他说了什么?”   “分享了一点我的心得。”君既明携着舒徊往前走了。   桂小山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跨步追上去。   “君兄、舒兄——等等我!”   诸事落定,定南道的丰都城风平浪静,波澜不起,只有学子们的读书声朗朗。   然而……   与丰都城远隔数千里的帝都,气氛却并不太好。   这诡异气氛的来源,只在于一个人。   今上生病了。   太医们一日日的来,药方一剂剂的开,珍材宝药如流水般用,今上的病依然不见好。   皇帝自认不是个嗜杀的君主,面对跪倒在地颤颤发抖的太医们,他颇为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治不好病,朕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你们也别在朕的面前碍眼了。   殿中只留下侍奉他时间最久的大监。   大监端起温热的苦药,劝说道:“这药……您还是要喝的呀。说不得就有用了。”   皇帝意兴索然:“朕换了几个方子了?十个……少说也有十个药方了吧,一个见效的都没有。”   治不好的怪病,这算什么?   天谴么?   可朕心怀万方,励精图治,应当是可以史书留名的明君气象啊!   何况……   何况!   预言中的宝剑都现世了。   对了。   预言!   他骤然激动起来,面色涨红,紧紧抓住大监的手:“是不是朕迟迟没有寻到宝剑,天上的神仙们觉得朕的进度太慢了?!他们人呢!派去寻剑的人!他们到哪里了!找到朕的剑了吗!”   听得他连声逼问,大监心中捏了一把汗。   好险,好在昨日自己去钦天监、锦衣卫处问询过情况,能够回答得上来。   “正在尽心给您寻呢,原本去抚远城的说是找到了一柄特殊的剑,但是送回来用钦天监的法子检验过了,并不是。”大监低声道,“到底是天上来的神剑,纵然有波折,都是神剑的考验呀……对了,国师大人忧心您的病症,特意准备了一份灵药,想要献给您。”   听得前半句,皇帝怒容满面,压着性子听到后面,方才缓和了神色,“算他有心了。是什么灵药?”   “是一只修为高深妖族的内丹。”大监说道,“听闻为了捕获这只妖族,国师的关门弟子都受伤了。”   皇帝眉毛挑起,“他的关门弟子,不是派出去寻剑了么?”   “正是寻剑中途发现的。”大监说道,“奴婢本说让他为弟子上报一功,他却说寻剑任务没有完成,算不得有功劳。”   皇帝笑一声,“好了,让他把内丹处理干净,再给朕端过来。”   “喏。”   大监持着扇子为皇帝扇风,直到他熟睡过去,才退出宫殿。   驱使弟子取内丹,弟子重伤一事,国师确实与自己说过。   只是大监也清楚一件事,国师的弟子虽然重伤了,内丹却没有被取回来……但这不重要。   弄来一颗内丹,他们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只要陛下吃下去能够心情转好就够了。   钦天监也要领自己这份情。   陛下对寻剑的进展十分关切,恐怕过几日还会问起来……   该去信给十三组中的锦衣卫,催促他们加紧寻剑进度了。   大监行走宫中,神色冷淡。 第140章   定南道,丰都城。   收到宫内来信的萧戈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郁衍,“郁兄,我们要加快寻剑的速度了。宫内来信催促。”   郁衍一点都不急,慢悠悠问道:“宫里催我们赶紧回去了?”   “……没有。”萧戈将信件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说是进度落后的,等回到宫里需要领罚。”   郁衍若有所思:“你只收到了一封信么?”   “正儿八经从宫里来的信只有一封。”   “我要看不正儿八经来历的信。”郁衍说道,“消息也可以。”   萧戈嘟囔道:“你怎么知道我有。”   “那你有还是没有?”郁衍问道。   “有啊。”萧戈确实还有一封口信,“听说皇上生病了,太医们都治不好。”   “生病了?”   “对,不严重吧?”萧戈推测道,“朝会都是照常开的,应该不严重。”   “经久难治的小病也是很愁人的。”郁衍说道,“况且,他的病治不好,国师或许会献上一些奇怪的药方。”   萧戈疑惑:“比如?”   “妖族浑身都是宝,皆可入药。”郁衍淡淡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如果琼冬被我们生捕回去,琼冬也是这个下场。”   萧戈敏锐道:“你好像不喜欢钦天监。”   “古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郁衍说道,“我只是不认可钦天监的行事风格,深觉难以同路罢了。”   “这样啊……”萧戈的关注点总是很奇怪,“看来郁兄挺满意我的,能和我共事这么久。”   郁衍:“……你想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   萧戈“哎”了声,“郁兄,我们接下来做什么?至少,得有一点能够和上面汇报的东西吧,否则面上不好看。”   领不领罚的,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我已经有目标了。”郁衍如是说道。   “啊?”萧戈震惊,“我们这半个月同出同入,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目标了?!”   郁衍微笑,“让你知道,不就打草惊蛇了么?”   “是么……”萧戈狐疑,“可是我们最近也没有认识的新的人啊。”   郁衍在观察谁?   没有新面孔,那便只能是熟人……?   萧戈开动脑筋思索,郁衍见他的样子笑了笑,“能猜出来吗?”   “我不喜欢打哑谜。”萧戈说道,“你直说呗。怀疑谁?”   “怀疑……”郁衍从藤椅上起身,舒展懒腰,轻轻说道,“怀疑我自己的眼睛啊。”   萧戈:“?”   他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说最讨厌谜语人了!   “来聊点别的吧。”郁衍说道,“我昨日也收到了一封帝都的来信,托人去查的事情有结论了。”   “嗯?”萧戈愣了愣,“什么事?”   “追杀我们的人。”   萧戈正色:“查出来是谁了么?”   “嗯。对方的首尾清扫得很干净,不过……天底下的事情,做过了就不会雁过无痕。”郁衍说道,“是令狐家的人。”   令狐家?   萧戈说道:“令狐家的小公子,也在这次钦天监的名单中。”   “……嗯。”郁衍说道,“他平日里与我不大对付,此次是我连累你了。”   萧戈并没有顺水推舟说郁衍欠了自己人情,反而说道:“其实我约令狐家也不对付。”   郁衍:“……”   他默默与萧戈对视。   片刻后,总结道:“这么说来,两个碍眼的人凑在一起,碍眼程度是翻倍的,怪不得他们愿意花血本雇佣专业杀手。”   “是啊,不用说谁连累谁了,我们半斤八两。”萧戈直截了当做了结论,又说道,“说来当初逃亡的时候,我跑到山林里,杀手们就退走了,是不是兔姐……琼冬的原因?”   “嗯。”郁衍提醒道,“不要对外说。”   “我明白。”萧戈很懂,“说出去了,对琼冬,对我们两都是麻烦。啧,令狐家的人,这笔账很难要回来了。”   “我没有吃亏的习惯。”郁衍说道,“你不必管,我会把这笔账要回来。”   萧戈耸肩:“行,靠你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喊我。”   “嗯,不同你客气。”   被郁衍这么一打岔,萧戈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了,把寻剑这件事抛到脑后。   挺好糊弄的。   郁衍真心诚意地想到。   如此平静又过了月余。   郁衍依然在暗中观察君既明,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急,目的性很弱。至少萧戈同桂小山是没有看出来的。   而郁衍不提,君既明更不会主动提。   他如今能够操纵木剑随意变换大小了,脑海中也冒出了许多剑招经验,只是亲身练剑的时间很少。   只有和舒徊两个人独处时,他才好将木剑变换成正常大小,开始演练剑招。   不过上手得很快。   仿佛他从前就已经演练过成千上万遍。   日子就在他们正常且平静的学堂生活中一日日的过去,直到学堂学期结业考的前夕,有口谕从帝都传来:   皇帝广邀天下名医入帝都看诊。   这位陛下的病,依然没有被治好。他不想再让太医院里的老头们折腾了,索性给天下名医都发了帖子,让他们进帝都给自己治病,治好了重赏。   “我不去。”   舒徊果断拒绝。   帝都使者评估着舒徊的身板,这位传说治好了桂家小少爷怪病的神医,竟然如此年轻!若非事前与桂家反复确认过,定然是要怀疑的……就算此刻也在怀疑。   年龄如此小,天下的名医不差这一个。   帝都使者未曾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只是又把治好圣上病症后会有的恩赏与舒徊强调了一遍。   “我医术不精,治不好。”   舒徊第二次拒绝了。   帝都使者冷笑:“某家知道了,会如实秉明圣上。”   舒徊莫名其妙,转身离开。   君既明和郁衍正在外面等他。   “我拒绝了。”舒徊说道。   “没为难你吧?”桂小山小声说道,“阿爹说这个使者的脾气很坏。”   舒徊皱眉:“他说他知道了,会如实禀告那个皇帝。”   君既明敏锐判断:“事情还没完。”   .   “事情还没完。”   听完君既明等人陈述事情经过,郁衍做出了和君既明一样的判断。   “说是广邀名医看诊,实则……”郁衍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太医署已经有太医丢了性命。这是个棘手的差事。”   “唉,都怪我家嘴碎,往外说舒兄的神医事迹。”桂小山低着头,“让舒兄受此无妄之灾。”   “我拿了报酬的。”舒徊说道,“这个使者会回帝都告状,然后呢?”   “若是有人能够治好他的病倒也算了,若是没有,他会对违抗命令的人清算。”郁衍淡淡点评道,“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君既明:“他怎么当上的皇帝?”   郁衍回答道:“皇室血脉死到只剩他一个了,不让他当皇帝,让谁当呢?”   “……”在一旁充当摆设的萧戈出言提醒,“我还在这里。”   能不能尊重一下锦衣卫!   郁衍瞥他一眼,把他拉过来,“正好,让我们的锦衣卫大人讲一讲皇帝的登基史。”   “不敢妄议。”萧戈赶紧甩开他的手,“就是你说的那样么,先帝的弟弟、儿子都死了,只剩下他了。”   君既明眉头紧锁:“宫中太医治不好的病,民间名医恐怕多半也是束手无策。”   等到这一轮自愿去的名医们治不好后,那个皇帝就要逼着舒徊这些不愿意去帝都治病的名医去帝都了。   想到此处,桂小山蹭地起身,“我要去告诉阿爹,舒兄你不愿意去,说不得他们会冲着桂家下手,我提醒阿爹早做准备。”   “路上小心。”   郁衍提醒君既明道:“大溪村那边……”   大溪村的情况,君既明并不担心。   早在猜测到自己的剑是预言中的那一柄时,君既明就已经与大溪村的家人在明面上断开了联系。   木先生依然住在大溪村里,他也会把大溪村看好的。   “木无花答应了帮我照看大溪村。”君既明说道。   是他?   郁衍想了想,“那应当没有问题了。”   嗯……   听着郁衍的态度,木先生的身份确实不一般。   君既明早有猜测,如今只不过是进一步证实了。   另一边,得到桂小山通风报信的桂爹欣慰道:“你长大了。”   挂念家里了。   “爹,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呀。”桂小山说道,“舒兄不想去的,我和舒兄关系好,万一帝都用我们家来威胁舒兄怎么办?对了,大哥和姐姐呢?”   桂爹笑了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道:“家里做好准备了。”   将主要的产业分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产业,纵然被打压了也伤不到筋骨。   与此同时,随着皇帝广邀名医的命令传达各洲各府,一则皇帝病重的流言不胫而走,流传甚广。   一贯平静的府学学堂里都平添了几分紧张。   听说是定南道隔壁的一处地方出现了小规模的叛乱。   萧戈避开众人,单独来找郁衍谈话。   “郁兄,我们该做些什么?”   郁衍疑惑:“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不是来找剑的吗?”   “……”萧戈无语道,“郁兄,你也没有很想找剑啊,就我们两个人在,你还装啊?咱们现在立场一致,又不是对立的。”   “噢,原来你看得出来。”   “当然了,我只是没说。”萧戈说道,“萧家就我这一根独苗,我能活得好好的,总要有点本事在。”   “静观其变吧。”郁衍说道,“风雨欲来,该回家了。”   天空坠着浓厚的乌云。   萧戈看一眼天色,“是要下雨了。”   会是一场大雨。 第141章   这场丰都城难得一见的倾盆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就连地势高的街坊里都积了许多水。   七日后,风停雨止,一轮浅薄的彩虹坠在天边。   随着彩虹一同到来的,是去而复返的帝都使者。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这回带了兵。   队伍在丰都城外安营扎寨,使者带着两位护卫进了城。   他的目的相当明确——   上一回去帝都为皇帝看病的大夫没有一个成功了。   既然主动去应征的,治不好皇帝,那些死活不愿意出山的呢?是治得好、还是不愿意承担为皇帝医治的责任?   ……是什么理由已经不重要了,他只需要把大夫给皇帝带回去。   他是奉旨来丰都城啃舒徊这块硬骨头的。   舒徊的户籍上显示他无父无母,没办法用血缘关系拿捏他,那就找其他的办法,优先从与舒徊亲近的人开始下手。   总能逼迫舒徊答应自己进帝都为皇帝看病。   但是这位帝都使者不知道。   舒徊并不是能以常理度之的人。   他们唯二能够查到的,学堂中与舒徊关系亲近点的,只有桂小山同君既明两位学子。   使者进城时,指使手下兵分两路去给这两人的家里找麻烦……   “不成功?!”   使者砰地砸下杯子,“怎么可能!”   前来汇报工作的属下当即辩解道:“对桂家的打压还是有效果的……他们的产业规模已经缩水了百分之二十了。”   帝都使者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那舒徊为什么还没有找上门来,你们叮嘱过桂家人吗?”   “都是按照老规矩办事的。”属下说道,“要不,再对桂家……?”   “君既明出身的那个什么,大溪村呢?”   提起此事,属下更想叫苦:“我带人去找了,根本找不到这个村落!每次一进去就迷路……”   帝都使者沉吟片刻,挥退了属下。   大溪村有古怪。   是阵法么?   乡野之地,亦有懂得阵法道术的修行者?   不,不是修行者。   帝都使者扯出一抹微笑,又将手下呼来:“我等负圣命来定南道,对定南道一洲十三府的各处情况进行了解。大溪村窝藏妖人,拒不接受我等进入,实在该杀。”   属下意会:“大溪村虽进不去,却有人在外面。”   “去学堂,将君既明抓来。”帝都使者说道,“动静大一些。”   “是!”   属下信心满满,带着一队人气势汹汹往学堂的方向去了。   早上才下过小雨,石板路上的雨水晒了一上午算是干了。   天边却又衔起乌云,一重压一重。   学堂的正门口,等着他们的是学堂的院长。   上了年纪,满头华发,精神矍铄。   属下皱了皱眉,下马拱手:“院长,我等奉命秉公办事,还请行个方便,让弟兄们进去。”   院长:“进去做什么?”   属下与院长对视片刻,见院长没有退让的意味,便大声说道:“我等查探到学堂中有学子涉嫌与妖人勾结,要拿回去审问!”   他们一行人未曾遮掩行踪,周遭百姓都留意到了。眼下听得穿了官袍的属下如此说,一片哗然。   院长淡淡道,“我怎么不知道,府学学堂有着与妖人勾结的学子。”   “您是教书的,我是查案的。”属下说道,“教书的看不出来,大家都能理解。”   “我年轻时,曾在大理寺任过职。”院长朗声说道,“读书人不懂案件、看不清人心面目,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稀奇的说法。读书明理明智,若是读了书还看不清,这天下府学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属下一时语塞。   但他带着命令来,不可能打道回府。   他挥了挥手,示意跟着自己的队伍摆出攻击姿态,“您若是让,咱们面上都好看。您若是不让,今儿我也要把门破开进去。”   院长面色未改:“你要抓谁?什么罪名?学堂中没有不问询就定罪的说法。”   这好说。   属下大义凛然道:“大溪村人氏,君既明。大溪村内窝藏妖人,拒绝搜查,我等查阅卷宗,丰都城中只有一位大溪村人,请他正常的去问谈话问询而已。”   院长淡声道:“你前头说的是审问。怎么,记性比我这个老头子都差了么?”   属下说道:“可能前头我说得强硬,让院长误会了。我等此行,只是请这位学子问询情况。”   府学内,一门之隔。   桂小山担忧道:“什么妖人?”   “应当是木先生动用手段将大溪村保护起来了。”舒徊说道,“他们进不去大溪村,对付不了桂家……明面上冲着既明哥哥来,实则是冲着我来的。”   君既明按住他想要去开门的手,“同他们讲道理没有用。”   舒徊想要说话。   “更不允许你去做不想做的事。”   舒徊:“……”   “我是不想。”舒徊皱眉,“总觉得那个皇帝很讨人厌。”   “不想就不要去。”君既明说道,“没有人能逼你。”   “但他们想要抓你。”   舒徊说道,“我也不喜欢这样。”   君既明微微一笑,依然没有放手。“我知道。”   舒徊:“那……”   君既明扭头,看向道路尽头:“嗯,等的人来了。”   来的人是郁衍。   郁衍过来,第一句话是问君既明的:“你想好了?”   “我觉得是时候了。”君既明说道,“倒是你,愿意入局么?”   “为知己,为朋友。”郁衍说道,“郁某义不容辞。”   对话发生在很短的一瞬间。   舒徊愕然睁大眼睛。   既明哥哥,没与他商议过这件事!   他反手紧紧握回去,只说道:“我要跟着你。”   一声惊雷乍响。   酝酿了数日的雨终于下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砸在街巷,砸在健硕的马匹上。   众人站在雨中猝不及防被淋湿透衣衫。   桂小山茫然着,没有明白他们对话中的意思。郁衍却是已经运用功法,踏上了府学正门的屋檐,振开府学紧闭的大门,运气高声说道——   “这位不知道哪来的官,您来晚了!君既明是我们钦天监的目标。”   “此人身负预言之剑,当由我钦天监护送入京,向圣上献剑!”   属下目瞪口呆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郁衍——上次使者过来时,郁衍同萧戈过来与使者会面,他是见过的,自然知道郁衍的身份是真的。   那么……   郁衍说的话也是真的?   预言之剑……   预言之剑!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当即精神抖擞,斗志满满,誓要与郁衍就君既明的归属辩论出个结果。   撸起袖子,还未说话,便听见一声轻笑。   两扇洞开的大门内,能看见一位手执利剑的少年,墨发黑瞳,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发冠高束。   他右手执剑,左手牵着另一位少年。   “可惜,这是我的剑。”   持剑少年语气嘲讽,“只认君既明一个主人。”   说话间,他与另一位少年飘然而起,向浓重无比的乌云中行去。   行于雨中,雨水却过而不沾。   墨袍翩然,若神人也。   就此无见踪迹。   “不好!”   郁衍迟来一声高呼,“君既明逃走了!”   他作势欲追,但在瞥见使者属下时,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们贸然来此,打草惊蛇——”   属下连连摆手,百口莫辩。   这可是一口大锅!   预言的重要性,谁都知道。   他不能背这个锅!   “他日午门上再分辨吧!”   这这这——   这是要他的命啊!   属下晕过去了。   跟在他身边的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似乎是首领的人站出来:“请这位钦天监的先生先去追捕君既明,我等带他回去找使者复命,说明情况。”   郁衍轻哼一声,“你们派个人同我们一起行动。君既明可不是因为我才逃跑的,抓到人,是我的功劳。没抓到人,是你们的罪过。”   听得他的话,侍卫头领心下亦有计较。在他看来,这件事与他们当侍卫的没关系,喊话的人是使者的属下,这个锅要由他来背。   但郁衍没有说错。   这位钦天监的人方才是从学堂里出来的。   侍卫首领拨了两个人给郁衍,“此二人皆是我的得力属下。”   郁衍点了点头,似是满意了,示意两人跟上自己,快速提气离开,追着两位少年消失的方向离去。   桂小山:“……”   发生了什么?   我是谁?   我在哪里?   他浑身衣衫湿透,茫然无措。退回府学内院的院长已让人重新把府学大门栓好,揽着桂小山的肩膀,把他带到了能够遮风挡雨的屋檐下。   “……院长。”桂小山小声。   院长拍了拍他的头,“等会先生会分发姜茶,记得喝了。”   院长松开手,想要走。   “院长!”   院长回头看去,桂小山满脸疑问,想要得到解答。   院长轻叹一声,只是问道:“你与他们同去,能帮上忙么?”   桂小山:“我……”   “你家中长辈皆在丰都城,你能舍他们而离开么?”   桂小山默然。   他握住胸前的锦囊。   锦囊的织布是防水的,雨水并未将锦囊打湿,里边的蝶茧好端端的呆在里面。   他想去。   可是……   可是院长说得对。   他要想到去了的后果。 第142章   “什么!”帝都使者拍桌惊起,“预言宝剑现世?!人呢?!”   孰重孰轻,他分得清楚。   找到名医入宫为皇帝看诊固然重要,但预言的宝剑比这件事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而此刻。   他的属下却说他把人弄丢了!   从晕厥中苏醒过来的属下,苦着脸一五一十同使者汇报了情况,“……就是这样,钦天监与锦衣卫的两位大人已经动身追踪贼子痕迹,老高这边也派了两个人跟着。”   使者脸色阴沉,望着外面黑压压的乌云,仍然在倾盆而下的暴雨,“天暗雨急,痕迹难寻,恐怕他们要无功而返了。”   属下张着嘴巴,满脸呆愣:“大人,这……”   “我已往帝都送了急信。”使者说道,“静待帝都回复。另外,立刻让城主来见我,对了,把桂家家主一起请过来。”   “是!”使者退出门外,捏了一把冷汗,赶紧去按使者的吩咐做事了。   帝都里的惩罚尚未可知,他必须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饶是桂小山的父亲经历过许多商场上的风雨,也不曾预料到这件事——君既明竟然是预言宝剑的拥有者!   他是真的不知道。   面对帝都使者的恩威并施的拷问,一问三不知是桂家最好的保护色。   因为,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就连与君既明同住一间学堂宿舍的桂小山也是一脸茫然,百般逼问无果。   使者阴沉着脸,请桂家父子在驿站中暂住——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对桂家做别的事了。   使者暂时放弃了追问桂家父子,命人为桂家父子带路,他在驿站中为他们安排了两间房。   桂小山踏出门槛时,正好见着了赶回来的郁衍、萧戈并两位侍卫。   郁衍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路过。   桂小山失落,却也知道,这是为了保护自己。   桂爹与桂小山没有沟通串词的机会,使者派来的人全程跟着他们,直到进了驿站的房间,依然站在门外,说是随时听候吩咐。   名为听候吩咐,实则是对他们进行监视。   桂小山一人独处屋内,些许寂寥。   君兄和舒兄就这么走了,郁兄和萧兄也装着不认识,学堂里的时光好像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虽然君兄、舒兄走得绝情,可桂小山扪心自问,自己是感激他们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让桂家在帝都使者的逼问中活了下来。   接下来,桂家只需要继续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   桂小山躺上床,蜷缩在被子里,紧紧握住胸口处的锦囊。   可是……   可是离开丰都城的君兄与舒兄,如今还安好么?   桂家躲过一劫,他们呢?   怎么样了?   .   骤雨如瀑。   山林中郁郁青葱的苍天古树亦沐浴在雨中,深绿色的树叶被暴雨无差别的临幸,坚实的山路变得柔软泥泞。   但行走在山路间的两人路过不留痕。   远离了丰都城,将第一波追兵甩开,舒徊挺高兴的,眼中波光流转,在雨珠的反射中显露出温柔的碧色。   “既明哥哥,你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高兴归高兴,暂时离开了追兵的烦恼,就要算一算账了。   君既明微笑,简单拿捏他:“使者的行为无法预料,我是临时起意。阿徊你能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正是你我心有灵犀的证明呀。”   舒徊:“……!”   他磕磕绊绊道:“说、说得也对。”   君既明失笑。   他确是临时起意。   但此前也与郁衍心照不宣的交锋过一回,明了郁衍的想法……算不上完全是临时计划的。   木剑仍然在他手中持着,未曾收回。   舒徊好奇的目光看过去:“既明哥哥,这柄剑……”   这柄剑,与他先前所见的破烂木头吊坠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剑身上的数十个破洞自行愈合完毕,剑身上下再无缝隙,直挺锋锐,泛着冷冷的银白色,像是亘古不化的山顶冰雪,与木剑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了。   剑柄朴实简单,唯独与剑身衔接处有一处花样,是一朵九瓣的小花,刻制这一处花样的人,用的是最简单的手法,只用线条勾勒出了形状。   舒徊的目光停留在这朵花上,久久不动。   奇怪,剑柄上……是有花的么?   舒徊总觉得他见过这柄剑,但那柄剑的剑柄,应当是没有花的。   他迟迟不往下说话,君既明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在这处纹样上,将剑往他的方向递了递,好叫舒徊能看得更轻出发。   “既明哥哥,这是什么花?”舒徊问道,“我从未见过呢。”   君既明沉吟片刻,心头冒出来一个名字,“长生花。”   舒徊:“长生花?”   “嗯。”君既明坦诚说道,“我也不记得这种花叫什么名字了。但刚才阿徊你问起来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它。”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舒徊想了想,说道,“我猜这花的花期很长,常开不败,可名长生。”   “唔,或许就是阿徊你说的这样吧?”君既明举起剑来,细细观察。在舒徊提到之前,他没有细想过这朵花的由来,或许是上一位主人留下的。   但现在是他的剑。   是否要将小花的纹样抹去,自己重新选一个纹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君既明否定了这个提议。   虽然莫名,但他打心里觉得剑柄上的这朵花很好看……一旦想要抹去,就会有淡淡的惆怅感、不舍、思念浮现心中。   这肯定不是他的感受。   那就是上一任剑主的思绪了。   他跨越时空的限制,触碰到了上一任剑主在刻制这朵纹样时的灵魂。在触碰到的刹那,读懂了上一任剑主的复杂感受,眼前浮现出了诸多景象。   那应该是一个战场。   血腥气围绕不散。   剑的主人,在原本一尘不染的剑柄上刻下了这朵纹样。   他身边有其他人,他似乎在和这个人说话……   “既明哥哥?”   舒徊唤他。   君既明倏然回神,“阿徊。”   “你怎么突然走神了?”   “我方才与这柄剑共感,读到了一些剑中残留的记忆。”君既明说道。   “诶,那既明哥哥对剑的掌握岂不是更上一层楼了?”   “对啊。”君既明点头肯定,“是好事。”   舒徊又说道:“哥哥,你虽然是临时起意,但是也跟郁衍通过气吧?”   “大致了解了他的想法。”君既明说道,“他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知道啦,你是在跟他演戏。”舒徊皱眉,“郁衍能交差么?”   “相信他。”君既明说道,“他可是说了,他要回帝都去找令狐家的人算账,不会倒在这里的。顶多说他办事不利失察吧?”   舒徊若有所思:“嗯,这样也可以解释……”   “懂了?”   “是不是这个意思啊?”舒徊请教道,“一切都是帝都来的使者跟他属下的问题,打乱了郁衍的计划,打草惊动了你这条……大蛇,嗯?”   “差不多吧。”君既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学得不错。”   “一般啦~”舒徊轻松回应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他们离开的方向,其实是可以和兔姐见一面的。   但君既明依然在往前面走,没有同兔姐会面的意思,“让雨再下一会,我们不急着回去。”   他眺望远方,峰顶云雾缭绕,在雨中朦胧。   “阿徊,我们在丰都城认识,许多地方都不曾去过,许多绝景未曾赏过。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君既明笑起来,“一起去看看吧,我想和你去看看。”   纵然心知此间或如一场幻梦,可是……   随心而行,浪费一点时间,算不得虚度。   舒徊说道:“帝都的追兵,不会停止的。”   “那又如何?”君既明反问他,“打回去就好了。”   他心意坚定。   舒徊不由得笑出声:“好啊,那就和哥哥一起。”   说罢,他歪了歪头,“既明哥哥,你身上的气息,似乎更浓了诶?最近没吃什么东西啊……”他陷入沉思。   君既明说道:“应当是方才的事。刚才拔剑的时候,我隐约有所感觉,身体内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运剑愈发得心应手。”   合情合理。   舒徊心中的疑惑被解开,两人继续前行。   暴雨急骤。   君既明同舒徊飘然离去,却是在丰都城、定南道掀起波涛骇浪,甚至打翻了帝都里的船。   但这一切,于已经遁入山林、远离尘世的二人而言,暂时没有关系。   .   预言宝剑在丰都城现世,又因为疏漏,致使持剑者遁逃而走——   消息出去的第一时间,原本在定南道其余十二府城的钦天监和锦衣卫人马纷纷朝丰都城赶来:这本可以是郁衍和萧戈的功劳,但是他们放走了人,那么这份功劳,此刻便是谁都可以争上一争了!   唯独嫌定南道偏远、任务迟迟没有进展,早早回了帝都的令狐家公子气得在家里摔花瓶。   再气也没用。   他已失了先机。   帝都中得到消息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宫中亦朝定南道加派了人手,更是已去信给定南道总督,让他协助抓捕一事。   一时之间,丰都城中龙虎汇聚,风雨大作。   大溪村村口。   村口大石头上。   木无花躺倒在上面晒太阳。   外面下着雨,唯独大溪村这十数里地的天晴着。   “唉……”   太阳刺眼,木无花伸手虚盖在眼睛上。   “这回被君既明坑惨了……”   收留郁衍、萧戈在家中养病,这还好说,病养好了人就走了。答应君既明给他看着大溪村,才是大麻烦、无底洞。   木无花轻声自嘲道:“我是何苦来哉。”   【你就该听我的。】神秘声音浮现,【听我的,早点把君既明供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这声音出现,木无花反而平静下来,问道:【我为什么要供他出去?】   【你们非亲非故,为什么不呢?】神秘声音疑惑道,【我想不明白。而且,中道神州和太衡宫的关系不是很好吗?你却不让中道神州的小福出去?】   【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吧。】木无花淡淡说道,【你如果非要问我,那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君既明众叛亲离,千夫所指呢?】   神秘声音愣了愣,【这是他的心结。】   它坦诚道:【既然来了问心秘境,直面心结,很合理啊。你们人族有一句话,叫做不破不立。】   但是最重要的一环被木无花破坏了。   大溪村里的人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在大溪村一亩三分地岁月静好,自然也不会发生原定的村民们指责君既明、亲人对君既明怒目以待、意图弑杀他的事。   想到这儿,神秘声音不满道:【你破坏了他的问心之路。】   木无花笑了一声,【只有我破坏了吗?他也破坏了其他人的问心路吧?】   毕竟,那是君既明。   木无花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很了不起的名字,属于他在外面很仰慕的一个人。   但他记得这个人已经死了。   ……可是如果是君既明,死而复生也很合理。   神秘声音无言以对,就是最好的回答。   木无花又说道:【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也回答你的问题。】   神秘声音竖起耳朵。   【不破不立。】木无花说道,【但他是一个已经破过的人。】   木无花问它:【……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再破一次?】   神秘声音沉默。   它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大也不知道。   在三十三个人投入此方秘境时,秘境便自动生成了他们的身份,写就了他们身份对应的剧本,上边有他们本应走的剧情。   给君既明的剧情,就是那样的。   见神秘声音不回答,木无花从袖中掏出一册已经卷边的话本,“我讲了那么多故事,村里的小孩们最喜欢的只有这一本……”   【打住!】神秘声音紧急喝止,【我在你身边听过好多遍了!我知道是什么故事!】   【喔……】木无花幽幽道,【所以,你一直在看着我啊。那其他三十二个人身边的,是你的分身?还是神念?】   【当然是……不对、等等,你有记忆?!】神秘声音无比震惊。   老大没和自己说哇!   而且。   那个眼睛很厉害,叫做舒徊的人都没有记忆……   【勉强有一点。知道我是谁,为什么来这里。】木无花笑着安慰处于震惊状态的神秘声音,【我的道,本就主攻修心一途。嗯……稍微有点印象,也很正常吧?再说了,印象中几位小朋友也带了作弊的东西。】   但自己勉强算是巫家的人,与太衡宫本就不对付,才不会去揭露某些门派带了能够对付问心秘境的灵宝。   【老大说过那些灵宝,起不了多大作用。】   【喔,所以你是分身。】木无花沉思道,【每一位进来的人身边都有分身……】   【别想啦。】震惊过后,神秘声音恢复淡定,【你出去之后,不会记得里边的记忆。现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木无花微笑:【因为我想知道。】   神秘声音无语,安静下去,不想搭理他了。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它该学一学人族的智慧……   主动呼唤了几声,不曾收到回复,木无花淡定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琅天阁的人出去后,都失去了记忆……   但是这一次进入秘境的人,都会失去记忆么?   对此,木无花抱有怀疑的态度。   但有一点是能确定的。   秘境中那柄预言宝剑,十有八九是六百年前,太衡宫大师兄的本命佩剑。   由如今的君既明取得,合情合理,理由应当……   但取得之后,九州四海知道君既明活着回来了。   一定会掀起更大的风暴。   远胜六百年前的镇魔之战。 第143章   有木无花的庇护,大溪村已经远离了这场风暴。   琼冬的领地紧挨着大溪村,但不属于木无花庇护的范围。风雨太急太大,即使她在深山之中也有所耳闻。   但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君既明和舒徊已经离开了定南道。   琼冬联系无果,只得暂且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丰都城中。   帝都使者深感晦气地让人把桂小山父子放出来了。   在驿站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真是浪费他的时间!   这些时日,他们父子两的活动空间只有驿站内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唯一能够放风的途径是使者提他们去问话,堪比刑狱里的犯人。   出了驿站门,桂小山闭着眼舒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活过来了。”   桂爹在他头上敲了敲:“晦气。”   桂小山嘿嘿一声,“阿爹,回家去么?”   “当然。”桂爹带他上了桂家来接他们的马车,等到四周无人时才与他小声说道,“虽然把我们放出来了,但是还有人在暗中盯着。”   桂小山失去笑容,“喔……”   他明白,阿爹这是在叮嘱他,让他不要得意忘形,露了破绽。只是……桂小山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消息。”   “既然如此,便保持下去。”   回到桂家,家中早就准备好了驱除晦气的仪式,跨过火盆,洗过柚子水,换了身衣裳,桂小山焕然一新。   就连装着蝶茧的锦囊都换了。   将蝶茧们拿出来换到另一个新锦囊时,桂小山特意观察了。两颗蝶茧的茧丝透明了许多,隐约能见到里面沉睡的灵蝶了。   他心有所感,或许离蝴蝶破茧的那一日不远了。   ……自己会做梦么?   桂小山兀自沉思。   自他出来后,郁衍和萧戈并没有来桂家见他。听说他们两现在也不大好过,放走了君既明这笔账,他两肯定要分一点锅去的,上面又说若是他们把人抓住了可以将功抵过……   总归都是画饼。   郁衍和萧戈在外面负责追捕君既明的事,但如果一直追不到……恐怕只能回帝都听候发落了。   思及此处,桂小山撇撇嘴。   在学堂里待久了,他才发觉家里无聊得很,可是学堂里的真朋友都离开了。   更何况……他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阿爹给他在学堂告了假,让他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   唉。   他翻出先前君既明和舒徊送给他的书卷,翻看了一刻钟,不过区区几页,便困顿不已,直打哈欠。   ……好吧,看来他怀念学堂,怀念的并非是学堂里先生们的授课。   只得作罢。   书合上了,困意仍在,桂小山躺在床上,静静看着花纹织锦的床帐,不知不觉睡着了。   过了一阵儿,他胸口处的锦囊往上飘起一小段距离,似乎是里面的蝶茧在动。   桂小山睡得很沉,浑然未觉。   锦囊内,纯白色的蝶茧破开,茧丝断成一截截,化作光点附在了两只蝴蝶的翅膀上。   这个空间太小了。   蝴蝶翩然扇动翅膀,有形的身体骤然与那些消失不见的茧丝一般,化作光点,从锦囊织布中穿过去。   来到了锦囊外面。   莹白色的光点再度汇聚。   两只灵蝶在桂小山的额前停落。   .   与定南道相隔甚远的某条山脉深处。   是夜晚。   星野悬空,江月自流。   暗寂的山林中,燃着一团明黄火光,间或有树枝噼啪的响声。   仔细嗅闻,能嗅到肉香。   桂小山正是在这勾魂馋魄的肉香中抽动鼻子,醒来了。   醒过来就是一愣。   这是哪里的深山老林?!   他睡觉前,不还在桂家么?!   不等他惊叫,他先看见了人。   坐在火堆边上的两个少年——   正是他的好兄弟啊!   桂小山喜出望外,心中自己莫名来到这里的疑问瞬间跑去了九霄云外,激动道:“君兄、舒兄!”   君既明同舒徊私语着什么话,听到他的呼唤,才扭头看过来,意识到这儿多了一个人。   “桂小山?”   君既明有几分意外。   舒徊眯着眼打量片刻,附到君既明耳畔小声说道:“没有影子。”   桂小山的身后是空的。   君既明不动声色,招呼桂小山来火堆旁坐下:“你怎么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桂小山一脸茫然,“我就记得我在家里睡觉,然后一醒来就看到了你们。”   家里……   君既明问道:“桂家可还好么?”   “一切都好。”桂小山把君既明离开后这段时日丰都城里发生的事情都同他说了一遍,又说道,“其实起初我想说君兄你不仗义。”   君既明问道:“后来呢?”   “后来……”桂小山撇嘴,“后来发现君兄你想的也没错么,告诉我了,说不定我还会拖后腿。你是认我这个兄弟,才没和我说的。”   君既明哑然失笑。   借着他们两人说话的时机,舒徊总算理清楚了桂小山的状态,与君既明交换视线,达成一致后问道,“蝶茧如何了?”   篝火堆上的树枝串着肉块,冒的流油。   听到舒徊的问题,桂小山收回了想要去拿树枝的手,转而去取自己胸口处的锦囊,“我看过,蝶茧有八成透明了,想来很快就……”   他的话音顿住。   “欸,奇怪,我的锦囊呢?!”   桂小山蹭地站起来,着急上火:“不见了!”   他忙不迭地去拍自己的衣服,一应衣裳配饰与他睡前毫无区别,唯独锦囊不见了。   君既明示意他坐下来说话,桂小山心焦地坐下来,“怎么回事!”   舒徊说道:“我和既明哥哥此刻在北川道,与定南道一南一北,相隔的距离比定南道与帝都还要远。”   君既明轻嗯肯定,“对。”   桂小山发觉了问题:“可是我睡觉前还在桂家呢。虽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时刻都想知道你们两个是否安好,但是这梦是不是太真实了一点……”   桂小山摸了摸肚子,烤肉好香。   君既明笑起来,“我和阿徊身处北川道,走的是没人的路,没见过追兵。一切都好。”   舒徊动手抽出一截烧了一半的树枝,递到桂小山面前。桂小山愣了愣,伸手去摸:“哇,好烫。”   舒徊:“……没让你摸啊。”   他很是无语地把树枝收回来。   “我能感觉到烫诶。”桂小山说道,“我不是在做梦啊!”   他的目光在舒徊和君既明之间打转,最后落在舒徊身上,“舒兄,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舒兄治好过他的梦游症,蝶茧也是他制造出来的,他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舒徊微微点头。   桂小山满含期待。   “是你的蝴蝶破茧了。”舒徊淡淡道。   桂小山:“!”   他惊喜中夹杂着一点浅浅的失落,“这么快就破茧了!我没做什么事呀……”   君既明挑眉:“和你想象的破茧不同?”   “嗯!”桂小山点头,“总感觉破茧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却无声无息的发生了……不太习惯。”   君既明说道:“习惯?你不是第一次么?”   “诶,对啊,是第一次……”桂小山疑惑,“从前做梦的时候,蝴蝶早就破茧飞出来了,我没见过它们破茧的样子。”   他琢磨了会自己心里涌起来的复杂感受,片刻后说道,“或许这就是人心海底针吧。”   得到了解答,他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注意力回到了树枝烤肉上,遗憾道:“我是不是吃不了?”   “最好别吃。”舒徊说道,“吃了你就走了。”   “那我再多留一会。”桂小山说道,“等要走的时候再吃。”   暌违数日,桂小山还有许多话想同好兄弟说。刚才只说了丰都城的情况,他还没了解好兄弟们一路的经历呢!   直到高空中弯月渐隐,天边浮现浑白的色,方才算尽兴。   火堆的柴薪早换过两轮。   上面的烤肉也换了好几轮,现下只有一根树枝上串了肉块,是特意留给桂小山的。   舒徊翻动树枝,检查着烤肉的成色,“好了。”   他将树枝从火堆上撤下来,“能吃了。”   桂小山舔舔唇,说了好久的话,他心里觉得自己是饿了。   但他接过树枝的动作很缓慢,带着些不舍。   烤肉递到嘴边,入口是最适合的温度,桂小山又放了下来,问道:“还会再见么?”   君既明点了点头,“当然会。”   舒徊看着他四周空荡,问道:“我和哥哥送你的礼物,你没带着么?”   “嗯?”桂小山怔住,旋即反应过来是什么,“说起来睡前我翻了几页,好困。”   念随心动。   一整套四书五经出现在桂小山身边。   桂小山很是稀奇:“还能这么玩!”   有点没玩够……   但是。   该走了。   烤肉味道是极好的,用的调味料是就地取材的草药。他把烤肉吃完,半是遗憾半是不舍,“君兄、舒兄,我们晚点见。”   说罢,他与他身边的四书五经皆化作点点荧光,往高空飞去。   渺渺不见。   直到点点荧光都消失在视野,君既明才说道:“他回去了?”   “回去了。”   他们对视,心知肚明这个“回去”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回到丰都城的桂家。   那是丰都城桂小山的家,但不是桂小山的家。   桂小山的家在……   .   “——有人出来了!快去禀告阁主!”   “嗯,我看看,身份牌登记……这是玄清教的弟子,直接告知阁主。手里抱着一本书,有收获。”   桂小山的意识尚在黑暗中浮沉。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梦太久太久,以至于他对外界的反应有些迟钝了。   “阁主来了!”   阁主……?   桂小山的意识皱了皱眉。   哪来的阁主……   我明明,我明明……   诶? 第144章   猛地一激灵,桂小山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人芙蓉面。   桂小山愣了一会,方才呐呐喊道:“……芳渡真人。”   “嗯,你是第一个从秘境里出来的人。”归芳渡笑盈盈问他,“感觉还好么?”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桂小山声音飘忽。   “记得内容吗?”   桂小山不假思索的摇头,而后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怀中的书册,“咦,这是我从秘境里带出来的么……”   “自然。”归芳渡说道,“你们进去的时候,除了一片钥匙两手空空,这多出来的书册,是你在秘境中的收获。依照我们的契约,是你的东西了。”   桂小山欣喜,掀开书册看了,是□□法秘籍。   ……回头扔到玄清教的藏书阁去。   桂小山坐起身,左右环顾,“等会他们也是从这里出来么?”   “嗯,这是秘境的出口。”归芳渡说道,“也是连绵十二楼的第十三层。”   桂小山:“!”   他震惊道:“不是只有十二楼么!”   归芳渡莞尔,朝他俏皮眨眼,全无渡劫大能的威仪,“是,但是谁说十二楼不能有第十三层了?”   桂小山终于想起他们进入秘境前的情形:“弟子是觉得颇为奇妙,我们进入秘境的时候,是掉下去的,出来时,却在上方。”   “秘境玄妙么。”归芳渡淡淡带过他的问题,“好了,你现在是出去,还是在这里一个人待一会?”   桂小山想了想,“真人方才说,我是第一个出来的。”   “对。”归芳渡颔首肯定。   “第一个,最惹眼。”桂小山将书册收进储物法宝中,整理仪容,“我想当第一个。”   归芳渡意味不明笑了笑,说道:“言不由衷。”   桂小山喊冤枉:“弟子说的都是真话。”   归芳渡又笑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家师父亦有一尊分神在此,如何,心中是不是放松了许多?”   桂小山这回才是真的高兴了,“我师父来了!”   如归芳渡所言,他确实放松了一些。   顺着十二楼侍女的指引,桂小山离开了第十三层,出现在第十二楼等候的众人面前。   ……来得人格外的多。   桂小山粗略看去,十一家势力都来了人。像玄清教这种来了三个弟子,三个弟子都进去了的……则是掌教亲自来了。   他快步小跑过去:“师父!”   青云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定定看他片刻,“嗯,状态不错。”   其余人在边上围观他们师徒情深的场景,有意来问,又顾忌着青云真人的实力,不好逼问太过。   归芳渡跟在桂小山身后进来,充当了打破僵硬场面的人,主动开口询问桂小山在秘境中的经历。   桂小山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完全忘记了秘境里的事情,侥幸在秘境中有所收获,取得了□□术秘籍。   归芳渡轻叹一声,半是遗憾半是了然,“与我阁中弟子一样呢,看来秘境的规则并没有改变。”   桂小山一愣,问道:“芳渡真人怀疑规则改变了么?”   青云真人告诉他:“小山,今日是九月十五了。”   桂小山震惊:“过去了这么久?!”   “是啊,桂道友当真想不起一丝记忆么?”场上有其他势力的人问道,“琅天阁弟子最久的一位是在秘境中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而你们足足有这个时间的两倍!”   气势十足质问完,那人又补充道,“其他门派的弟子都还在里面呢!”   桂小山双臂张开,转了一圈,“我并未在秘境中受伤,内里经历,是真想不起来了。更何况,我们玄清教也有两位弟子在里面啊。”   ……或许是三位。   青云真人拂袖说道:“小山秘境奔波,诸位若是没有问题要问,我带他回去休息了。”   渡劫真人发话了,在场的人就算是有问题想问,也是没有了。   桂小山紧紧牵着师父的袖子,回到了归芳渡特意为青云真人安排的别院中。   师徒二人独处,桂小山安全感大增,“师父!”   他两眼汪汪,一片赤诚,显然有话要说。   青云真人隔绝内外,淡定道:“有记忆?”   “师父您可真厉害!”桂小山说道,“我是记得一点……刚刚完全不敢说出来。”   青云真人若有所思:“记得什么?”   他分神至此,是应归芳渡的请求。十一家的弟子久久不出,远超当初琅天阁预估的时间了,他是被归芳渡请来坐镇的。   当然了……   如果归芳渡不请他,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   “……”桂小山沉默一会,狐疑道,“师父,您早就知道了吧?君兄,君长明,就是六百年前的太衡宫大师兄,君既明。”   青云真人意外,“他用了本名?”   “……秘境中如同崭新一世,不记得秘境外的前尘过往。”桂小山说道,“但我还是用的桂小山这个名字……许是因为从前我没有名字吧。总之,君兄用了本名,并且这个本名在秘境里响当当的,恐怕全秘境里的人都知道了。”   青云真人莞尔,问道:“知道他的身份,有什么感受?”   “说不上来。”桂小山坦诚道,“但在桂小山这里,他先是君兄,再是君既明。对了,还有……”   他又沉默了一会,神色微妙,“师父,我记得君既明有一个徒弟,在他死后堕魔成了无名渊的魔尊。”   青云真人轻嗯了声,“看来舒徊也用了本名。”   “……我看到过魔族的三个魔,他们不是舒徊,也不是舒徊的分身。”桂小山说道,“舒徊,就是君兄契约的灵花?”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答案,最不可能但最没办法排除的那个,往往就是最正确的。   青云真人夸赞道,“不错,有长进,猜对了。”   桂小山:“……实在是太好猜了。”   他古怪道:“师父,这就是我们跟魔族合作的原因吗?其实魔尊算是我们的人……?”   君兄契约的灵花,那就是灵族呀!   “确实有一部分这个原因。”青云真人并没有否认,“只不过他的灵族身份特殊一点。”   桂小山了然:“像春姐姐那样?”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青云真人不欲多谈,“当年,君既明就想同他契约,可惜……时机不对。倒是机缘巧合下,与恒晞一道把玄清教的点灵化生之术完善了。”   一切都通了!   桂小山恍然大悟:“所以,恒晞师父就是君兄口中说的在玄清教的那个好朋友!”   酸来酸去,大水冲了龙王庙。   青云真人颔首。   桂小山沉思道:“这辈分真乱……嗯,还是各论各的罢!师父,你方才说君兄从前就想和舒兄契约。”   “时机不对,差了一点。”青云真人叹道,“天意弄人。”   桂小山的看法不同:“但是他们现在契约了呀!那就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哇,这么一想,自己认的两个兄弟……来头真是了不起。   桂小山不由得畅想了一会——   自己也是能够横着走的人了!   青云真人瞧着他,“很开心?”   “是呀。”桂小山点了点头,“但……也有一点担忧。都说修士不能入轮回,君兄却死而复生,怕是会招致不少麻烦。”   青云真人点了点头,“不错。否则,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桂小山眼睛亮起来。   青云真人说道:“我是来保证你们能够平安离开玉真城的。”   “之后呢?”   “之后,便是各人的劫数。”青云真人幽幽道,“既是个人的劫数,便要你们自己去应劫了。做师父的,只能帮你们兜底。”   “知道啦。”桂小山说道,“我可以的!”   青云真人笑起来,“秘境问心,有收获么?”   桂小山将从秘境中获得的书册拿出来,交给青云真人。青云真人收下,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桂小山沉思片刻,方说到:“有一点收获。感觉……我能摸到金丹的槛了。”   听得此句,青云真人点头,“好,那等此间事了,回山静心突破金丹境。”   桂小山答应得爽快,“没问题!君兄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去了吧?”   “多半是不会。”青云真人说道,“别说他,你自己都在玄清教待不住。”   “嘿……”桂小山挠了挠头,“弟子大了,要去外面闯一闯嘛。”   师徒二人一番长谈,桂小山心里积压的疑问解开了,紧张的心放松了——有青云真人在,他们安全离开不成问题。   于是他转而思索另一个问题:   君兄、舒兄、师姐还有小衍兄台他们怎么样了?   此刻,秘境里的剧情到哪一步了呢?   .   与桂小山离开的时候比,秘境中的剧情可谓是几折骤变。   先是丰都城中,桂家的小少爷桂小山再度陷入了离奇的失魂症,一睡不醒。   再是帝都使者浩浩荡荡一大队并钦天监、锦衣卫二十六人皆数启程回了帝都,不在丰都城蹉跎时间。   大溪村中遥遥关注丰都城情形的木无花颇觉奇怪。   就算要撤走,也不至于丰都城内一个人都不留吧?   莫非是障眼法……   想到此处,他稳坐大石头,纹丝不动,并未解开大溪村周围的迷阵。   他料得不差,帝都确实在丰都城内留了暗棋,等着抓大溪村和桂家的把柄。   只是他没有动,桂家亦没有动——医师是照常延请了的,但治不好桂小山,不能让桂小山醒过来。   他的魂魄已不再此处,神仙难救。   等不到大溪村和桂家的问题,各个州府发出去的通缉令,抓了一堆不知所谓的人出来,却压根没找到君既明和舒徊两人的行踪。   帝都里的皇帝陛下很生气。 第145章   与此同时,钦天监中,国师发现了郁衍在打探琼冬这个名字。甚至,郁衍对钦天监中收押的妖族们的态度改变了不少……   他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工具人了。   本就无甚师徒情谊,想明白这一点后,国师抓住一个皇帝发脾气的时机,将酝酿已久的计划提出来:   “用郁衍和萧戈当诱饵?”皇帝沉吟,“郁衍是你的弟子,舍得么?”   “在陛下的宏图伟业前,一名弟子算不得东西。”国师说道,“况且,臣怀疑我这名弟子的心已经不在钦天监了。”   “哦?”皇帝饶有兴味,“从何谈起?”   国师没说具体的,只是说道:“他在丰都城中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亦与君既明同处学堂……”   “乱臣贼子,最擅蛊惑人心。”皇帝淡淡说道,“卿所言有理。便如此办吧。”   谁都没提萧戈。   萧戈的父兄尽死,亲族只剩他一个人,对比冠着“国师弟子”名头的郁衍来说,他更加微不足道。   窗外,一只黑猫灵活跑走,不曾惊动任何一片砖瓦。   偷偷来到帝都的琼冬藏在一处荒废的宅院,脸色沉重:“要拿郁衍和萧戈当诱饵来钓君既明?!”   黑猫点头,口吐人言:“我们怎么做?”   他的修炼天赋不错,跟随琼冬修行一段时间后,已经成功蜕变为妖族,炼化了口中横骨。   “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计划。”琼冬头脑冷静,分析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若是君既明被引出来了,好,若是没有,郁衍和萧戈也不会留下性命。”   黑猫想了想,说道,“他们两个人不错。”   萧戈出现得少,他对郁衍更熟悉一点,是会跟桂小山一样给自己准备玩具的人族。   并且……   他会让他进来听课。   “如果有机会能够告诉他们两人是最好的。”琼冬说道,“若是找不到机会,就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小黑点头,“听你的。”   琼冬带着小黑隐匿在帝都的洪流中,毫不起眼。郁衍常驻钦天监,那里人多眼杂,不好接近,况且国师也常年住在里面。   萧戈家中只有他一个人,相对而言好接近一些。只是听了一兔一猫的陈述后,萧戈却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多谢两位好意,但我不打算先走。”   兔姐歪头:“为什么?”   “我现在走了,宫中的人不就知道计划被人看破了么?”萧戈说道,“那样会害了郁兄的。”   琼冬想了想,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那你要将计就计么?”   “萧某只有一条命,一柄刀。”萧戈说道,“没什么好失去的,让他们来吧。我会想办法告诉郁兄此事。”   看着默然不语的琼冬和小黑,萧戈再次道谢,“多谢你们告诉我这件事。萧某记在心里……哎,你们别沉默啊。我和郁兄不会这么快死的,把我们抓进去后,肯定会昭告天下,任何一处旮沓地都不会放过,要确保君既明与舒徊能知道这条消息。”   琼冬悟了:“我知道了。”   小黑疑惑:知道什么了?   琼冬回以笃定眼神:知道消息的君舒二人肯定会来帝都,我们做两手准备。一手是他们回来了,我们在旁接应;一手是他们没能够回来,我们找机会在行刑那天把人救走!   小黑恍然大悟。   先生们说得对,学无止境。   他跟着大王修行了这么久,原来还有未能修行完的地方……   .   如同萧戈所说,钦天监郁姓弟子与锦衣卫萧某意图谋害圣上的消息长了翅膀,飞遍了每一寸土地。   理由都是现成的。   萧某将其父的死因怪罪到皇帝身上,借着传说中天下主神兵现世的名头,意图刺杀谋反。   反贼,当然该杀。   “一石三鸟之计。”确实正在某个旮沓城镇里窝着的君既明如是点评道,“是诱饵。”   “我们该动身了。”舒徊说道,“即使我们不出现,郁衍和萧戈也活不下去。”   “不错……”   萧戈去世的父亲都搬出来成了理由,皇帝不会放过萧戈了。有这个理由在,甭它是不是莫须有虚构的,都是一条无法弥合的裂缝。   并且,给他们冠上了反贼的名头,而非办事不利。   依照他们这些时日走访来看,各州百姓起义的现象并不罕见,只是大多数都被当地镇压了,没能掀起风浪。但对于皇帝来说,小病成疾,一件两件三件……多件小事堆在一起,就是令人面上无光的大事。   因此,郁衍和萧戈这两个被朝廷抓到的“反贼”,更应该死。   要杀鸡儆猴。   “阿徊,我们走。”   君既明说道,“是该准备回家了。”   .   距离郁衍和萧戈被收押,已过了一个月。   到了判决行刑的当天。   囚车上。   郁衍尚有心思与萧戈谈笑:“萧兄,听见了么?”   “什么?”   郁衍微笑道:“外面的百姓夸咱们好看。”   “……”萧戈无语道,“分明是在感慨这么俊俏的后生为什么刺杀皇帝吧……”   “我可没动手。”郁衍说道,“你也没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戈感怀了一句,透过囚车的栏杆望向天空,“郁兄,你说他们两收到消息了没有?”   “收到了。”郁衍笃定道,“他们会来的。”   【被人当做棋局上的一颗棋子,舒服么?】   郁衍垂眸,听到了阔别多日的神秘声音。他淡淡反问道:【焉知下棋的人,不是另一局棋中的棋子?】   神秘声音:【……哼。看起来,你对自己的入局生涯挺满意的。】   郁衍惑然发问,神秘声音觉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形态,【你时常后悔吗?但我不会。】   【每一个选择,都是出于我的本心。】郁衍继续说道,【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更改已经做出的决定,你如果想看到另一种选择,不该在我这里停留。】   快到尾声,他身边的神秘声音放松了许多,谈话间不再藏头露尾,【你们都很固执。】   【在你们剧本之外的选择,何尝不是一种命运?】郁衍微笑,【相逢有缘,此刻将要缘尽,你什么都不送我?】   神秘声音:【……】   真不要脸!   神秘声音没有说话,郁衍却觉着怀中一重,多了什么。他低头看去,是当初在丰都城时,君既明和舒徊来探望他时带的礼物——是一张精致玲珑的棋局雕塑。   另一边,萧戈的怀中也多出了一份分量,他看清楚东西后,惊疑不定环顾四周,对上郁衍视线。   竟然买一送一了……这么大方?   郁衍朝萧戈比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声张。   原来是郁兄的安排。   萧戈险些要以为是君既明和舒徊来了!   毕竟他怀里多出来的东西,是他们送给他的礼物,后来被捕入狱时一并被抄走了。   车轮咕噜噜,碾过尘土。   刑场高台上,戒备森严。   正中的宽阔大椅,坐着一位穿着常服的皇帝。   他是来刑场观礼的。   杀人礼。   皇帝目光垂落,见到了从囚车上被押解下来的郁衍和萧戈。他只能见到他们的发顶,与刑场外众生无异。   “就是他们?”   “就是他们。”国师站在皇帝右侧,恭敬回答,目光却是锐利在刑场四周梭巡。   他的人手已经布置好了。这次一定能把定南道的那只大妖抓住。   那可是大补之药!   皇帝静静看了会,说道:“也是普通人嘛。”   大监在他的身后左侧,笑着恭维道:“唯陛下圣。”   皇帝厌倦摆手,“圣不圣的,都是虚话。”   大监笑而不言,静候片刻,等到皇帝嘴角的笑容压了下去,才说道:“陛下,是否可以行刑了?”   “那柄剑呢?”皇帝说道,“是不是还没有来?”   他只关心所谓天下主的神兵。   大监笑吟吟看了国师一眼,这该是国师回答的问题。   国师不慌不忙道,“陛下按照臣占卜出来的吉时行刑,那柄剑自然会来。”   皇帝看着刑场上的二人,淡淡说道:“他们二人在丰都城寻剑不利,算不得全然无辜。”   他分明早下定决心要二人的命,临到头了,却还要找理由。   大监一意恭维,国师心不在焉,皇帝却觉得心中安定。   他为自己找的理由不错。   就像那时斩了林相满门……他的理由是能够说服其他人的。   皇帝终于伸手,去拿面前签筒里的令签。   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手。   行刑人在盯,令签落定,他便能挥动屠刀。   旁观者在盯,一枚令签,午门生死。   琼冬和小黑也在盯。国师虎视眈眈,他们只有一招的机会。   令签离开了签筒。   被那只手轻轻松松抛出,即将顺着重力牵引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风过。   利刃破空。   清脆的一声响。   风穿过令签。   又是两声。   令签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行刑人的刀悬而未决——他斩还是不斩?   君既明的剑已至。   未见其人,先听剑鸣。   传说中得之为天下主的神兵宝剑悬停在高台前。   逼近皇帝的眉心。   他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这就是那柄让皇室亲辈寻觅了百年的剑。   此刻在他面前,只需他伸手……   不。   正对着他眉心的,是剑尖。   一点寒芒至。   灼伤着眼。   而后……   他看见了君既明。 第146章   宝剑后的少年,踏云而来。   墨衣黑发,生机勃发。   他听闻君既明的名字已久,却是第一次见。   是第一次见,却又觉得自己从前见过他。   ……但这不可能。   君既明的生平,早被人放到了他的案前:出身定南道丰都城下属的大溪村,在大溪村生活了十二年后来到丰都城府学学堂。   简单明了,半页纸都不到的生平。   同帝都里的皇帝陛下相去甚远。   皇帝凝视着他,久久无言。   君既明将剑唤回来,对他粘过来的视线莫名其妙,立刻同已经救下人回到自己身边的舒徊解释道:“我不认识他。”   舒徊淡定道:“我知道。我也不认识他。”   皇帝这才发现君既明身边还有一个少年,想来就是汇报中跟在君既明身边的舒徊。   舒徊看向他的目光是冷的,说出的话也是冷的,“既明哥哥,我们都不认识他。”   ——那就是可以杀?   君既明听出了舒徊的话外之音。   在此方世界中,眼前的人是皇朝之主,他杀了他,剑上背负的预言任务告一段落,这场幻梦便也告一段落了。   只要一剑斩下去。   君既明神色莫名,他转头看向被舒徊救出来的郁衍、萧戈二人,“受伤了么?”   郁衍活动着手腕,摇了摇头,“除了吃得不好外,没有。”   听着郁衍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追究责任了,但在场的众人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事。   场上的气氛并没有因此变得和缓,仍然在沉默的酝酿。   萧戈重新抱住了他的刀,兴奋地盯着君既明手里的剑。想和他打一架!   琼冬和小黑躲在隐蔽角落,看见君既明和他的剑来了,琼冬松了口气:“好啦,我们不用出手了。”   可以偷偷溜走。   琼冬迈开腿,发现小黑没有跟上来:“小黑?”   “咪。”小黑回神,嘀嘀咕咕,“大王,我有点奇怪。”   嗯?!   琼冬顿时满脸严肃,仔细打量着自己最新的小弟,看了半天,疑惑道:“没问题啊?”   小黑皱起脸,“那个皇帝好眼熟啊……”   他总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琼冬愣了愣,问道:“你不是在定南道长大的么?”   “是呀喵。”小黑说道,“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在丰都城了,学堂有位好心的先生给我吃了一碗猫饭。”   那碗猫饭,续了小黑的命。   “我从没来过帝都。”   “那确实有些奇怪。”琼冬沉思片刻后,深沉道,“或许,这是前世的孽缘。”   “孽缘?”   “嗯……也不一定是孽缘吧。”琼冬说道,“是前世未了的缘分,要今生来尽。还过愿了,就算缘尽了。我没有遇见过这种人,但我听别的妖族说过,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琼冬不打算走了,她蹲在小黑面前,严肃问道:“你是不是要去还愿?”   小黑点了点头。   他说道:“虽然大王你说前世的缘分,有好有坏,但我隐约觉着吧,不像是一段好缘分。”   闻言,琼冬出声支持他:“好。当断则断,你可是我的小弟,要有这种魄力。”   小黑眼神愈发坚定,他认真说道:“大王,我去了。”   琼冬挥了挥爪,“去吧,大王等你回来。”   于是。   剑拔弩张的场面里突然多出来一只灵动的黑猫。   郁衍轻咦一声,“小黑?”   见到小黑,郁衍又想起了桂小山。桂小山在丰都城里一睡不醒,但奇怪的是……当他去桂家探望时,在那位熟睡的桂小山身上,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   就像是身体还在,内里的魂芯却换了。   因此,郁衍有些悲伤,却十分有限。   萧戈沉声道,“他去了狗皇帝那边。”   没错。   那只黑猫雀跃到了高台的栏杆上,将猫脸对着君既明他们。   “喵喵。”   舒徊听懂了。   他神色微妙,小声转达给君既明。君既明也愣了会:“小黑不是我们的人?”   “……嗯,听他的意思,不是。”舒徊也看走眼了。   君既明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同小黑对视,认真回应道:“我知道了。”   小黑歪头。   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他看见君既明握住剑,似乎是要再出剑。   小黑渐渐炸毛,但在看到君既明的剑招后,炸开的猫毛又重新变得柔顺了——   君既明这一剑,并不是对着自己身后的皇帝出的。   他没有杀皇帝。   而是对着天空斩了一剑。   流云无迹,碧空万里,于此一剑后,显露出一条回家的路。   天空下,芸芸众生、飞鸟虫鱼抬头望。   他们是此方世界的主人,亦是被困在此地不得归去的游魂。   今日却得见归途。   自当……不胜欣喜。   君既明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来自曾经蛊惑过他的神秘声音。他听出了几许夙愿得偿的怅然之意。   紧接着,面前的人潮如琉璃泡影,飘飘而散。   与桂小山离开时一样,目之所及处,皆成星星萤火,沿着他斩出来的那条路飘去。   一人的萤火,两人的萤火……众人的萤火……汇聚在此,使得那条路在白日中愈发清晰,愈发耀眼。   国师和他的手下亦消散了。   琼冬从隐蔽角落蹦跶出来,抬头看着那条路不断闪烁光芒。   萤火汤汤,与日同辉。   她愣了许久,恍然。“我也该走了。”   和其他化作萤火的人不同,她主动迈上了那条路,和君既明等人挥爪作别:“等会见啊。”   小黑从高栏跃起,紧随着琼冬的身后,迈上了归路。   他报过前缘了。   是时候去新的地方进修了!   皇帝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机会,他只能看着君既明把剑收回去,看着黑猫跳出来,和君既明加密对话,再看着君既明出剑……   然后。   然后,所有人都没了。   ……都化作萤火,飘散天际。   没有百姓的皇帝,还叫什么皇帝?   没有臣属的天下主,还叫什么天下主?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终于懂了。什么叫做拥有这柄剑的人会成为天下主……   而持剑的人眼中并没有他。   君既明在和郁衍说话,舒徊站在他身边。   君既明的这一剑,并没有落在皇帝的身上,没有让他流血,而是斩向苍穹,劈出一条新路。   ……可是。   在皇帝看来,不曾斩向他的这一剑,远比斩在他身上更痛。   左边心口泛起莫名的绞痛,仿佛曾有一剑斩向这里,或者未来有一剑,将要斩向这里。   他还在此地,但该持剑斩向他的人并不在意他。   秘境一世幻梦,他的心结仍在。   蛊惑其他三十二人的神秘声音并没有出现在他的心里,却又无处不在,旁观他一如既往的选择。   他的心结不曾解。   这场秘境,他问心失败了。   皇帝心有不甘,徒劳从座椅上站起,靠近高台,猛然伸手抓向面前的空气,踉跄跌下。   在触地的一瞬间,他的身躯化作白茫茫的萤火——与其他萤火没有分别,一道飞向天际。   郁衍嘁了声,“没意思。”   君既明失笑,看着他和萧戈说道,“你们也该走了。”   郁衍问道:“你和舒徊呢?”   秘境众生皆化萤火,就连花草树木、一砖一瓦都是如此。他们身处的帝都刑场亦在逐渐虚化,刑场里的布设也在慢慢化作萤火奔流。   君既明说道:“我和阿徊还要待一会。”   “好吧,记得在路消失之前回来。”   君既明笑起来,“无妨。大不了我再斩一剑。”   萧戈盯着他的剑,“我们打一架。”   “这里不好打架。”君既明直言拒绝,“等再见面的时候,如果你想和我打,再打吧。”   “好!”萧戈眼也不眨地答应,“一言为定!”   郁衍和萧戈也走了。   偌大天地,只剩下君既明同舒徊两个人。   随着原本构建在天地中的花草树木、砖瓦楼台消散,生机勃勃的天地骤然变换了模样,只余茫茫然一片虚幕,冷寂凄清。   舒徊问道:“哥哥,我们要找什么?”   他知道君既明在找东西。   君既明说道:“阿徊,你不好奇么?”   “好奇?”   “好奇……这片天地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君既明轻声说道,“我疑惑很久了。”   为什么,唯独阿徊可以勘破笼罩在众生身上的迷雾?   他和这片天地有什么联系?   自己斩向苍穹的那一剑,斩开的……究竟是什么?   舒徊了然。   他从不让君既明失望。   “原来是这样,好,那我们一起去找一找。”   说话间,他们身处之地最后一点残存的建筑也消散尽了。   只剩汤汤萤火,前赴后继往天路奔去。   以及一览无余的虚空。   他们脚下踩着的变成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的混沌。   让人不知道自己来了哪里,又将要往哪个方向走。   君既明选定了身前左侧的方向,拉起舒徊的手,朝选定的方向寻索过去。   与此同时,秘境外。   继桂小山从秘境中出来后半月有余,终于又有人从秘境里出来了!   还不是一个两个!   几乎是如同下饺子一般,前后脚的被秘境吐出来。   这次的秘境恐怕是要关闭了!   不再枯等,十一家势力的人都去了秘境出口处,守在那儿等着自家的弟子出来。 第147章   第一个出来的人长得平平无奇,手里也没有拿东西,看起来不曾在秘境中有所收获。   他是中道神州的人,木无花清醒得很快,施施然往中道神州来人那边走,“来的怎么是你?”   “灵月有别的事要做。”来人说道,“今天是十月初一。”   木无花惊讶:“这么久……糟了,我在琼台的东西还没取!”   来人取出一个小盒子丢给他,“帮你带过来了。有收获么?”   木无花摇了摇头,感受到有意无意落在他这儿的视线散开,“没有。”   来人同他对视片刻,木无花继续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骗我?真的?”   木无花心诚口服朝着秘境出口处拱了拱手:“夺天地之造化,确实不一般。芳渡真人,若是下次秘境开启的时候……”   归芳渡掩嘴而笑:“介时道友的修为怕是进不来了。”   木无花不置可否,意味深长:“是么?无妨,我先跟琅天阁预约一个名额。”   归芳渡睫羽轻颤。看来……中道神州的这人和桂小山一样。   桂小山站在青云真人身边,同样在打量木无花。他是不是君兄口中的那位木先生?他和中道神州的巫家相熟……   思绪飞转,秘境口又吐出一个人。   太衡宫的管晗眼前一亮,大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这是我们太衡宫的弟子。”   他抓住的人是付尘。   管晗关切道:“小尘,可还好么?”   “多谢管峰主关爱,我一切都好。”   付尘这话一出,他自己不觉得有问题,管晗却是愣了愣,“小尘,你……?”   付尘两手空空,显然也没有在秘境中有所斩获。但是进入秘境之前的付尘从不会说客套话!   这改变很大了!   付尘迟疑:“管峰主,可是你看出我身上有不对劲?”   “没有。”管晗松开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摇头说道,“一切正常,经脉内的灵气圆融了不少。”   付尘若有所思,低声说道:“许是秘境炼心之功效……”   他虽然没有带出有形的收获,但是能有无形的收获,也算是收获了。   管晗觉得自己能和付家交差了。   木无花看着太衡宫这一幕,颇觉有趣,同身侧之人说道,“你看,所以我说,读书明理还是很必要的麽。读一读书,脑子里的水真的能被倒出去。”   然后被身侧之人敲了敲额头:“噤声。”   木无花撇嘴,继续撺掇道:“给他发一封学堂的花笺吧。”   “谁?”   “付尘啊。”木无花说道,“感觉他是个读书不错的苗子。”   “他是太衡宫的弟子。”身侧之人出声否决,“学堂不需要和太衡宫抢弟子。而且……”他用眼神警告,“你知道的。”   木无花耸耸肩,“知道了,当我没说。”   立场不一致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点可惜,但不多。   紧接着秘境入口处又冒出来七八九个人,其中夹杂了两名魔族,个个都是有些茫然,被自家势力接过去照顾问话。   有一人手中拿了个小杯子,认不出是什么,被委托给琅天阁去做鉴定了。   桂小山正和青云真人说着:“师父,我带回来的那卷道法,教里看过了么?威力是不是很大!”   青云真人:“尚可。”   能得到一句尚可,已经很了不起了!桂小山颇为自得,嗯……不过也并非他一个人的功劳。   桂小山清楚,那是君既明和舒徊送给他的礼物,带到外边后就成了道法经卷,或许他们在秘境中送给自己的时候就知道了……   “师姐!”   桂小山一边神游,一边盯着秘境的出口,那儿终于冒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想要跑过去又克制住,等青云真人呼云将琼冬接过来,“师姐,你出来了!君兄还在里面么?”   琼冬点头,和桂小山相顾无言一会,又同青云真人说道,“掌教……”   青云真人摆摆手,“两手空空,没带东西出来,不要紧。人没事就好。”   对噢。   桂小山心下暗自奇怪。   为什么师姐在秘境中会变成一只兔妖?   他眨巴眨巴眼,对上琼冬威胁的目光,瞬间紧紧闭嘴。他肯定是不会对别人说的!   琼冬拜谢过青云真人,便与桂小山一同立在青云真人身侧。桂小山嘴巴紧闭,眼睛却没闲着,满是好奇。   琼冬:“……回去再给你讲故事。”   “噢。”桂小山安分下来,“师姐,你可要记得。”   琼冬反问他:“我什么时候不记得?”   这倒也是……   琼冬的信誉在桂小山这里是有些分量的。   秘境的入口处又出来人、啊不,妖了。   这是第一只从秘境中出来的妖族,但是人形形态,看不出他的妖族品类。   桂小山和琼冬嘀咕道:“是妖族的那个护法诶。”   见到自家护法大人出来,妖族的众妖连忙迎上去,嘘寒问暖、殷殷关切。   离护法浑身不自在,仍由他们去了。“其他两位随我一同进去的妖族呢?”   得到还没出来的回答,离护法沉默。   另一边,琼冬神色微妙。   桂小山疑惑:“师姐?怎么了?”   “我在想大橘是不是也会爱吃归一草。”   听到她这句话,离护法朝他们这边看来,视线与琼冬对上又一触及分。   桂小山没反应过来,兀自沉思道:“应该是爱吃的。你提醒我了,我买一点归一草带回去。”   琼冬:“……你就没听出点别的意思?”   桂小山茫然:“啊?师姐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琼冬:“……”   她否认:“不,我就是这个意思。”   桂小山挠了挠头,“师姐,你给我绕晕了。咦,那个护法有收获啊。”   离护法手中出现了一本经卷,他正在低头翻看。   桂小山可惜道:“哎,真是的!怎么他有收获,师姐你没有?”   “你不是也有收获么?”   “这不一样。”桂小山严肃道,“咱们现在和某些妖族不对付呢。”   在桂小山的逻辑体系中,跟妖皇站在一边的离护法,显然属于不对付的那一拨。   琼冬默然无语。罢了,眼下不是好说话的地方,不好和桂小山直说。   ……如果知道妖族这个护法就是他在秘境之中认识的黑猫,桂小山恐怕会立刻跳进清江去洗澡。   嗯,琼冬毫不怀疑桂小山真能干出这种事。   桂小山翘首以盼,望着秘境出口,“小衍兄台,萧兄他们怎么还没出来?”   琼冬遵循现在的设定,摇了摇头:“不清楚。大家出了秘境,就忘记秘境里的事了……”   “诶,也是。”桂小山托腮,“只能等他们自己出来了。”   没等到郁衍、萧戈,反倒是等到了一个小孩儿。   桂小山嗐了声,“又是妖族的。”   琼冬神色凝重。她记得在进入秘境前,君既明曾传信给她,猜测这个妖族小孩就是妖皇本人。   失策了。   若是在秘境之中留有记忆,她定然要让君既明先下手为强,将妖皇在秘境里杀一次。   这具分身灵动,显然不是寻常的分身,必然寄托了妖皇分离出来的妖魂。   若是能够杀掉,能够对妖皇的本体造成重创……   琼冬的拳藏于袖中,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秘境之中失去记忆,没有下手,现在众目睽睽,不好下手了。   不过……   桂小山说出了她想说的话:“琼冬师姐,那个妖族小孩的状态好像不太对劲。”   他是躺着出现在秘境出口的。   妖族的离护法第一时间冲了上去,看起来这孩子的身份不一般。桂小山瞅着离护法把孩子抱起来,掏出了一个瓷瓶,闻着像是涅元还真液的气味。   喝完一瓶,护法又拿出一个白玉瓷瓶,打开给小孩灌下去。   还是没反应。   妖族那边有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桂小山嘴角一抽,同琼冬说道:“师姐,这小孩……”   不会死了吧?   琼冬若有所思,旋即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秘境凶险,没有人能够保证一切安全,我们进去了三十三个人,唯独你们妖族送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进去。既然进了秘境,便要知道劫数无情的道理,堂堂一方大族,不会找琅天阁的麻烦吧?不会吧不会吧?”   君兄干得不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秘境中又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个高度疑似妖皇分身的小孩在秘境中受到重创是毋庸置疑的事。   另一边,中道神州的人也开口帮腔了:“玄清教的道友说得不错。既入秘境,死生自负,亦是契书上写了的。”   离护法冷淡道:“我不曾说过要找琅天阁的麻烦。”   归芳渡像模像样的过去看了看情况,叹息道:“哎,这孩子没能闯过秘境的问心路……还是带回去好生修养吧。修行亦要修心呀。”   离护法:“……”   此刻记起一切的他,自然明白为什么妖皇的分身问心失败了。   进去秘境的三位妖族,还有一位没有出来。   离护法没有走。   桂小山奇怪道:“他不是很看重那个小孩吗?为什么不赶紧带他回去医治呢?”   青云真人淡淡说道:“自然是因为没必要。”   琼冬瞪大眼睛,扭头同掌教真人确认。青云真人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她的问题。   ——真的是妖皇啊!   琼冬戳了戳桂小山。   桂小山:“师姐?”   “带了瓜子么?”琼冬问道。   “……带了。”桂小山分出一袋给她,“但是是桂花味的。”   “没事,吃惯了。”琼冬接过来开始嗑瓜子。   掌教在这里,再大的麻烦也不是麻烦了。   而且……芳渡真人似乎也是自己这一边的。   琼冬的目光从场上一一扫过,嗯,优势在我。   秘境的出口处,又接二连三的出来人。   等了许久,桂小山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小衍兄台和萧兄!”   郁衍、萧戈二人先是去了各自的门派处,回答了门派众人关切的问题——他们从秘境中带出了宝贝,但是只能他们自己使用。   有人清点一番,说道:“只剩一个人没出来了!”   是谁没出来,数上一数,再明显不过。   玄清教还有一位弟子没出来。   那位弟子的名字是……   “君长明。”另一人说道。   “就是那位连破镜明城、素问城两件奇事的剑修君长明?”   在场诸人开始议论。   “不错,就是那位。他是玄清教的弟子,不知道是哪位长老的高徒?”   管晗听了,含笑说道:“玄清教的弟子,若是不幸有了损伤,想必青云真人不会同琅天阁计较吧?”   青云真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拂袖一扫,管晗就被动闭嘴了,“明河真人教徒弟的手段,一如既往地差。”   管晗瞪眼,嘴巴被封住,说不了话。   “唯独君既明算是例外。”青云真人悠悠补上后半句,叹息道,“当年我一见他,便知他是修行我玄清教秘术的好苗子,可惜当时他已是明河的弟子了。”   管晗说不出话,付尘就是太衡宫队伍中能够说话的人,他朝青云真人拱手致歉,复恭敬说道:“真人想说什么?”   青云真人淡淡说道:“本座只是在陈述事实。明河教不好弟子。”   他无意为难付尘,转而同管晗说道:“管晗峰主。这句话,请你帮我原封不动的带给你们太衡宫尚在闭关的掌教真人。”   管晗:“……”   欺负人说不出话是吧?   两三息后,管晗瞳孔变色,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有一道声音借着他的口被说出来:“青云真人,慎言。”   试探出来了。   青云真人淡淡说道:“我非藏头露尾之人,何须慎言。”   归芳渡的面色微微一变。那是明河真人的声音。   “真人若觉得我说错了,何不出来面对面的辩论一番?自从六百年前镇魔之战后,我与真人确实许久未见了。”   青云真人这句话一出,没听过明河真人声音的也知道是明河真人的神念降临在管晗身上了。   小小连绵十二楼,却汇聚了三位渡劫境的真人。   明河真人声音虚渺:“等来日闭关结束,明河自当赴约。”   喔……   出不来。   最多只能用神念降临在太衡宫弟子身上?   青云真人心下沉思,面上依然与明河真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说了几轮话。   明河真人先提出来的改日再叙。管晗的身体,毕竟承受不起他长时间的神念加持。   待明河真人神念撤走后,管晗立刻掏出丹药吞服。   桂小山偷笑,和还在嗑瓜子的琼冬嘀咕道:“真虚!”   明河真人走了,但管晗吞服丹药正在调息恢复状态,明河真人随时还能再度神念降临。   场中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君既明。   自从青云真人说出这个名字开始,在场众人皆是心思浮动。   琅天阁最开始发邀请帖时说过,君既明的本命剑在秘境之中静候有缘人。   如今三十三人已去三十二,只剩君长明一人在里面。   他与君既明的名字这般相像,又同为剑修。   他会是……   那位有缘人吗?   可是剑修的本命剑……从来不认二主。   留有秘境内记忆的几人眸光闪烁,皆沉默不语。   楼内人心各异,君长明却迟迟不曾在秘境出口露面。   连绵十二楼外,清江波光粼粼,太阳将要落山了。   没有人离开。   大家都是修行之人,一夜不睡算不了什么,能熬。   归芳渡微微一笑,正欲开口——   可是比她的话更先来的,是连绵十二楼外,骤然掀起的清江浪!   随着那接天的浪涛涌起,朝着连绵十二楼迎头打来,楼中众人皆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的猛烈晃动。   琼冬手忙脚乱把瓜子收起来。   但见十二楼外。   浪滔天,夕阳垂。 第148章   秘境中。   君既明同舒徊一道,在混沌不分方向的黑暗中行走。   他们目之所及处的唯一亮光,是先前点点流萤汇做的光路,萤火般的光点仍然在不断沿着那条路飞离秘境。   但那不是君既明现在想走的路。   踏上去就离开秘境了。   以光路为依据,君既明和舒徊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光路成了远方黑暗中的窄窄一线,连接着看不见的地与天。   他们仍然在走。   应当是快走到边缘了。   舒徊扭头,回望一线天光,“既明哥哥,我们跟它的距离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变过了。”   换而言之,不变的时候,他们在原地踏步。   闻言,君既明伸手往前触摸。   没有阻挡,顺畅的抓到空气,将空气握在手里。君既明沉思片刻,“阿徊,你认为我们到了?”   “嗯……”舒徊点头,猜测道,“是不是它不想让我们看到?”   舒徊最开始的猜测早就告诉了君既明,神秘声音极大概率是此方幻境的核心里生出的灵念,约等于这方小世界的天地化身。   略微思忖一二,君既明将剑出鞘,举起来剑尖对着前方空气,“试试就知道了。”   在刑场时,他福至心灵的一剑能将天幕划破,没道理现在不行。   【……】   神秘声音浮现在半空中。如今此方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神秘声音不再藏着掖着搞什么心灵对话。   【等等!】   “你看,出来了。”君既明收剑入鞘,轻快道。   “还是哥哥有办法。”舒徊眼带好奇,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想要去戳神秘声音的光幕。   他确实试了试。   光幕一戳即散。   【……】   又再度聚合。   神秘声音生气道:【我都出来了,能好好谈话吗!】   君既明含笑,压住舒徊的手,“请讲。”   【……】神秘声音说道,【秘境出口已开,你们走上那条路就能离开。】   “我们不找出口。”君既明问道,“你是什么呢?”   这一次神秘声音沉默得特别久。   【和你们猜测的一样。】光幕中浮现文字,【我是这座秘境的灵念。】   “秘境……”君既明若有所思,“是你抹去了我们进入秘境前的记忆?”   【这是秘境的规则。】光幕继续浮现文字,【我无权更改,只能执行。】   君既明大致摸清了,“你没有办法让我们想起秘境前的记忆。”   【没错!】神秘声音也觉得自己懂了,【你们想要从前的记忆,只要踏上归路就行了。在踏上的时候,会记起从前的记忆。】   舒徊问道:“那些化作萤点的人、兽,也离开秘境了么?”   【……】   光幕中沉默了一会,【是的。这次秘境开启,外来者一共三十三名,其余皆为秘境中原本的生灵。】   “他们会去哪里?”君既明问道,“还有,从前秘境开启的时候,也是这样么?外来者会跟原住民一起离去?”   可是……   可是至今,远方的一线天光仍然奔流不息。   那些秘境生灵化作的萤火还未走完,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沉疴,病去如抽丝,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   他们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光幕又沉默了一会。   【并不是。】   秘境中的生灵,只能在秘境中轮回,不断上演着重复的戏目。等到外来者来了,就能有新的戏目上演,再等外来者离去,又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因此,君既明留在天幕上的那条剑痕,实则是让困在秘境中的所有生灵都能够离开秘境了。   想到这儿,光幕背后的天地灵念根本没办法对君既明生气。   罢了。   【你们想要见到秘境的真面目,对么?】   光幕上又出现一行字。   “是。”君既明不假思索肯定回答,“可以吗?”   他的手握在剑柄上。   天地灵念不是瞎子,自然见到了。   【……】   躲在光幕背后的天地灵念琢磨一会,诸多意识纷纷讨论,最终达成了共识:【可以。那我就带你们去看……】   这个人族可能会尝试将秘境核心变成他自己的所有物。   但是灵念们讨论过后,觉得让这个人族当秘境主人的可行性挺高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可以让秘境里的生灵魂魄回到轮回里去。如果他离开了,秘境里再次被塞进魂魄的话,那些魂魄依然只能困兽在秘境里……   君既明与舒徊站在一道,看着面前的光幕渐渐散去。   紧接着,光幕消失的地方,那片不辨方向的混沌骤然从中间撕开了一线。   混沌天幕亦只是伪装。   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君既明忽然心血来潮有所感,“阿徊。”   说着话,他伸手去抓舒徊的衣袖。   “嗯?”舒徊歪头看他,“既明哥哥,怎……”   他抓空了。   舒徊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他面前,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他眼前的,只有那一线已经撕开,能够容纳一人进入的真实缝隙。   “阿徊!”   君既明回头望去,远方的一线天光渺渺,正在从下面往上面消散,仿若所有的秘境生灵都走完了这一遭,它的使命已然完成了。   君既明沉着脸,铮地一声拔剑。   锋锐剑尖对准缝隙后的灵念,冷声道:“阿徊去哪了!”   天地灵念们手忙脚乱一通找,傻眼了:他们找不到这个舒徊。   【冷静。】灵念出声和君既明沟通,【他已经不在此方秘境了。】   君既明仍然沉眸冷对。   【他本也不是人族。】天地灵念又赶紧追踪溯源,【他的秘境名额绑定在了你的身上,是你的契约物……你和他有契约。你可以通过契约感受他的状态。】   君既明皱眉:“怎么感受?”   他失去了秘境前的记忆。   【呃……】天地灵念苦思冥想后问道,【你身上有胎记吗?通常来说秘境给你们构造的身体都是以你们真实情况为模板的。胎记大概率会是契约的纹路。】   确实有。   君既明摸上自己的右侧胸口。   那儿生来就有三道首尾相接的纹路,纹路正中有一个图样,因着太小了,他没看清过……   隔着衣料,指腹下的纹路隐隐发热。   君既明沉默着感受了一会,方开口说道:“……在好与不好之间。”   胸口处的“胎记”,确实是与舒徊的契纹。只是透过契纹传达过来的信息太少了……君既明只知道舒徊并没有出事,但是回到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地方。   君既明凝眉。   阿徊的突然消失,定然与秘境有关联。   【……】天地灵念也很尴尬。这个人族是他们一致通过的秘境掌控者人选,但眼下出了这种事……面对不在秘境中的人,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偏偏这个人族说他通过契纹感受的情况不是特别好。   自觉理亏,天地灵念的气息弱了点:【要不……你先进来看看?剑能收起来么?】   剑上的煞气很重。   灵念不喜欢。   君既明依言收了剑。事到如今,只能进去缝隙背后一探究竟了。   希望能早点和阿徊重新见面。   君既明心中隐隐担忧,脸色仍有些冷。   身后的窄窄一线天光彻底消失不见,君既明迈步走入面前的缝隙。   出乎他的意料,秘境核心所在的地方并没有具体的布设,是一片雾蒙蒙的灰色,仅仅比外面晦暗的混沌好一点儿,有些微的光亮。   而在这片有限空间之中,挤着不少灰白色的圆团,正在挨个排列,准备接受检阅。   君既明:“……你们都是天地灵念?”   团子们挤来挤去,挤出来一个稍大型的团子,滚到君既明面前,代替所有团子们回答:“没错,我们都是灵念。”   君既明若有所思:“外来试炼者,每人都配备了一个团子?”   “看情况吧……”大团子没把话说死,示意众团子们让出一条路。   等团子们挪开位置,被他们压着的纸条露出真面目,君既明看清楚了,上边如同话本一般写着故事。   他上前将纸条拾起来,“这就是你们给外来者安排的剧本?”   “不是我们。”大团子纠正道,“是你们一进来,就自动生成的故事,我们只是推动故事往这个方向发展。”   被君既明拿在手中的那一沓,最上面正是君既明自己的故事。   他静静扫过,意味不明哼笑一声。团子们互相抱着取暖,冷冷的……   君既明又往后翻了几篇故事,末了,他问大团子:“这些记载故事的纸条,是凭空出现的吗?”   “是也不是。”大团子说道,“纸条会固定出现在我们的祭坛上。”   祭坛?   “你们本身就是天地灵念,还需要祭坛么?”   世人祭祀祈福,天地之灵却无需如此。   “祭坛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大团子却如此说,“你要去看祭坛吗?”   “要。”君既明请大团子带路。   灵念们栖居的地方无甚可研究的,只有这些会自动生成故事背景的纸条可疑。在还没找到舒徊神秘消失的原因时,君既明断然不会放过。   灰蒙蒙的一片,大团子蹦跶在前面带路。对于人而言分不清东南西北,它却分得清楚。   熟门熟路的把君既明带到祭坛前,大团子不再往前蹦跶了,“就是这里,喏。”   祭坛上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鼎。   大团子说,纸条出现的时候,是悬空在大鼎上空的,等它过来了,纸条就会自动飘到它身上,被它带出去给其他团子看。这里就是整座秘境最核心的地方。   君既明阔步上祭台。   大鼎周身篆刻着山川湖海、花鸟虫兽的纹路,繁复中透着一丝质朴。   他用指腹触摸,是正常的铜鼎质感。   深吸一口气,君既明微微使力,足尖踩在空气上,悬停于半空,俯视铜鼎大口。   原来……   灰雾是从铜鼎里飘散出来的。   但是还不够。   这座铜鼎里的灰雾,又是哪里来的?   君既明与铜鼎靠得更近了。   大团子在台阶下看得着急,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你小心,别掉进去了呀。”   掉进去了,他去哪里在找这么一个符合要求的人族?!   对啊!   听到大团子的提醒,君既明却是心念一动!   掉进去!   看不出问题,他主动掉进去不就好了?   君既明撤去力道,主动去拥抱铜鼎之中的灰雾。   大团子:“!”   天啦!   铜鼎吃人族啦!   完了完了完了……   掉进铜鼎里的君既明双眸发亮,他踩到了泥土。   蹲下身摸了摸,泥土微凉,带着浓重的腥味,像是许久不曾晒过太阳了。   君既明抬头望了望,这儿仍旧被看不清方向的雾气笼罩了,晦暗不明。   但泥土是会说话的。   君既明踩着算不上坚实的泥土,一步一步往外走。   随着他往外走,他的身体也逐渐长高,不再维持十二岁的模样,直到固定在某个高度不动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   现在的骨龄,是十七岁左右……是我进入秘境之前的年龄么?   无论如何再往前走,他的身形都不再变化了。   想来是的。   但是他的记忆还没有回来。   君既明紧抿着唇,眉头紧锁。   自己肯定来过这里。   很熟悉的感觉……   他在这里度过一段不短的岁月。   他垂眸,看向了剑柄上的刻花。   心中一动。   通感之时,他感受到的那个战场,会不会就是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呢?   他觉得自己来过……莫非,自己就是剑的上一任主人?   那出了秘境后,他更没有理由将这柄剑让出去了!   很多事情,不去想就不会有头绪,而一旦想了,千思百绪纷涌而至,仿佛哪哪都有关系。   就比如剑柄上的刻花。   仔细与记忆对比,就会发现这朵刻花和自己胸口纹路里的纹样很像。   君既明停下了脚步。   他不再往前走了。   这里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他开始怀疑。   于是,他手中的剑出鞘,浅浅轻轻在空中出了一招。   灰雾接了他的招。   瞬间卷起滚滚的雾涛,向他席卷而来。   这些雾气并没有想要伤害他的意思,君既明便站在原定,坦然与雾气们相拥……   他又坠入了灰雾后的另一重世界。   是洞见虚妄后的真实。   君既明感觉自己是漂浮着的,他的眼睛在空中往下看,能看见这里没有太阳,能看见奇骏险山下方的大片血色花田,贯穿整片疆域的静止江水,也能看见在学堂之中修行的学子……除却没有太阳之外,这儿看起来很正常。   灰雾拥着他在空中飘荡。   意随心动,君既明瞬息之间便将此处疆域看遍了。   最终,他落到了一座宫殿的上空。   宫殿里外遍布着巨大的藤蔓,上面旋开的花朵,正是长生花。   他们静静栖息着。   君既明再往里看。   他就看见了一个男人。   黑衣乌发,斜倚在高台宽椅上,静静合着眼。   是阿徊!   君既明惊喜无比。   绝对是他!   眉眼唇瓣……无一不像是舒徊长大后的模样。   原来阿徊在这里!   契纹泛起隐约的热,似是在肯定他的判断。   君既明下意识地想看得更近一些。   灰雾便带着他落到了宫殿里。   奇怪。   君既明如是想到——明明灰雾与阿徊所在的地方有千丝百缕的联系,为何灰雾这么听自己的话?   但这个疑问转瞬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灰雾带他降落的地方很微妙,就降落在舒徊的正面前,他与舒徊之间只隔着短短一小截空气。   触手就可及。   君既明这才发现,在他面前的舒徊整个人都是苍白的底色调,是经年不见天日……?   不。   绝不只是这个原因。   君既明分明看到了。   有什么东西在舒徊的身体里流动。   仗着灰雾将自己隐形了,君既明伸出手去,循着他感知到的气息流动路径一路往下——   这是什么?!   君既明惊怒交加!   阿徊的双脚踝上,系着绞进肌肤的幽碧锁链。他感知到的那气息,正是从阿徊的身体里……下行到锁链处,由锁链接引去更远的地方。   “……”   君既明紧紧攥拳。   太过分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阿徊……   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花!   剑感应到主人不平的心绪,在剑鞘里争鸣。   对啊!   这是他的花!   胸口处的契纹滚烫。   君既明想起来了。   他是君既明。   秘境之中阿徊神秘消失,大概率是因为此处和他的本体所在的地方太近了。   这对锁链……   太碍眼了。   君既明冷漠举剑,对准锁链狠狠斩下去!   闭目沉睡的舒徊似乎有所感应。   他睁开眼,同样冷漠的看向半空中。   透过君既明空荡荡的躯体,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是一双暗绿色的妖异瞳孔。   印在君既明心上。   灰雾再度涌来,将他带离了这个世界。   .   灰雾荒原中。   君既明执剑想要前行。   他的面前是拥挤的灰雾。   灰雾们你推我攘,像那些灰白色的团子一般挤来挤去,最终一团灰雾飘到君既明身前,颤抖着叽叽咕咕了一堆灰雾的话。   君既明听懂了。   灰雾说刚刚给他看的,是这里过去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被改变。   “意思是……现实之中,我可以改变,对么?”   灰雾说他也不知道。   君既明审视片刻,收起剑。   灰雾不抖了,又叽叽咕咕了一堆话。   “你让我当这里的主人?”   君既明记得这是琅天阁的秘境。   ……不对。   琅天阁没有这处秘境的全部权限。   他们能抢先一步进来,仅仅是因为连绵十二楼的选址不太巧,正在秘境的入口上方。   ——严格意义上来说,此处秘境没有主人。   无需再多思索,君既明一口答应了。   灰雾欢呼,捏了只没有灵智的圆形团子递给君既明。   君既明神色微妙接过,按照灰雾说的方法,将这个代表秘境权限的团子信物炼化成自己的法宝。   灰雾满意转圈,这就是成功了!   成功掌握了秘境的权限,君既明自然而然知道了进出秘境的方法。   但他沉思了一会,并没有采纳。   拿着自己的本命剑出去,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注目。   何不……   更加引人注目一些呢? 第149章   留守在铜鼎前面的大团子翘首以盼,没等到君既明从里面出来,但是等到了意识中的传讯。   那个人族在跳下铜鼎后,成功拿到了秘境的控制权!   以后他们这些团子都要给那个叫做君既明的人族打工了。   大团子蹦跶着离开祭坛,去告知其他团子这件事。他们本就是这么计划的,如今计划成真,内心没什么波动。   不过……   看来那个人族会直接离开秘境了。   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秘境中又只剩下团子们,大团子蹦跶的脚步有些迟缓。   灰雾荒原中。   君既明在灰雾的引路下,来到了一处空地,他抬头望着上边灰蒙蒙的天幕,同灰雾确认道:“这是连绵十二楼附近的出入口,对吧?”   灰雾点头。见君既明不需要自己了,灰雾呼朋引伴远离了他的身边。   见到这啼笑皆非一幕的君既明:“……”   他无语失笑。   自己出剑,明明很有分寸的。   绝不会伤到身边人。   君既明放任灰雾走了。   他手中的木剑,早非水帘洞中的破烂吊坠。而在君既明彻底想起来自己的记忆时,他也记起来了这柄剑。   这就是他的本命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秘境中……   但确实是他的本命剑无疑。   剑柄上的小花,是他自己刻上去的。当时他初到无名渊的战场不久,有感而发所刻……对了,当时在自己身边说话的人是秋实,他很想回玄清教去。   君既明静静打量着这柄阔别已久……不,对自己来说,阔别得并不算久。   但是对这柄剑来说,他与自己间隔着六百年的距离。   令剑蒙尘六百年,是他这个剑主的不是了。   君既明这般想着,剑尖斜向上,轻巧挥了一剑。   .   连绵十二楼外。   清江接天浪波起。   滚滚波涛上,迎着凌冽剑光而来的,是一轮日暮的残阳。   泛着血一样的颜色。   浪头的江水亦染上了这颜色,仿若能嗅到血煞之气。   但紧接着,在血煞之气后——   疾驰追来的剑光似雪若冰,清正澈明。   劈头盖脸,斩开被这一剑掀起的波浪。   又接着斩向连绵十二楼。   到了第十二楼前,剑光堪堪停止。   归芳渡:“……”   她抱臂环视一圈在场的人,意味深长说道:“连绵十二楼造价不菲,打坏了可是要赔的。”   只到前面十一楼为止,尚且有分寸。   飞衡心头一跳。怎么感觉芳渡姐姐在点我?应该是错觉吧……他看向楼外,在剑光劈开的江浪正中,有一道身影迎立。   身后,是如血残阳。   身侧,是接天浪涛。   身前,是一柄剑。   他能够看到的景象,楼中众人都能看到。故而此刻众人的心神实则已不在归芳渡的话上了。   他们眼中只有一个人。   那便是楼外的持剑者。   青云真人反应迅速,抓着桂小山和琼冬两个自己人到了十二楼外,抢占先机丢下一句:“只剩一个人没出来,这当然是我们玄清教的弟子!”   用的可是玄清教的名额!   ……总之,肯定不可能是太衡宫的。   青云真人如是想到。   至于区区修缮十二楼的花费……   不值一提。   小事而已。   他面带微笑,欣然望着站在江浪中的君既明。   桂小山的感慨姗姗来迟:“……不愧是君兄啊。何时我也能有这般风姿!”   琼冬笑一声,说道:“来日可期嘛。”   桂小山狐疑:“师姐,你仿佛在取笑我……”   和琼冬的插科打诨并不能抹去他内心的焦躁,桂小山知道,琼冬心中的感受必然和自己一样。   没错,自己的师父在这里。可是不久之前,明河真人的神念也来过这里……   半是欣喜、半是惊恐的管晗也带着太衡宫的人出来了。他努力去辨认那柄剑,其实亦无需他辨认……   这劈浪斩波的一剑,是正宗的太衡宫剑法。记载这一剑的剑术经卷,如今正被奉在太衡宫的道阁之中,与诸多剑道著作放在一处,供弟子们借阅参悟。   而这册剑术经卷的著作者,正是君既明。   这是君既明的剑法。   无需再辨认。   管晗感受到那一剑时,就已经腿软了。   那个人……回来了。   管晗颤着声音,伸手指认:“那分明是大师兄的本命剑!是我们太衡宫的东西!”   他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纵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隐没在残阳血光中的人和那个人有十成十相像。   不对……这位持剑人的头发是黑的。   管晗心下再度否认:这不会是他……   青云真人朗声笑道:“管峰主,你说这是你们太衡宫的剑。那你喊一声,它会跟你走吗?”   管晗当然不可能喊!   这无异于自取其辱。   他只说道:“管某不会认错。这位……道友手中的剑,正是我教大师兄君既明六百年前遗失在无名渊战场的本命剑。”   桂小山壮着胆子,顶撞他:“六百年这柄剑没有回太衡宫,反倒是落到秘境里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理直气壮大声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柄剑不想回太衡宫!而很显然,它现在认了君兄当剑主。”   说起来舒兄去哪里了……因为离开秘境,自动重新变成了君兄的灵花吗?   离得太远,桂小山分不清君既明的状态,只得压下心中隐忧。   归芳渡也出来了。楼中其余势力的人亦离开了十二楼,来到了十二楼外的半空中。   此情此景,稍有不慎,怕是太衡宫和玄清教就会动手打起来……   归芳渡落到中道神州来人的身边,淡淡说道:“中道神州会插手吗?”   她问出了众人都想问的话,目光齐齐朝着这儿投来。站在木无花身边的锦衣男子说道,“芳渡真人不急,我们也不急。这不是中道神州要插手的事。”   归芳渡笑了笑,“早在与诸位签订契书时,琅天阁就说过了,秘境中所得琅天阁分文不取,诸位各凭本事。所以,我只想找那位道友将修缮十二楼的钱要回来……毕竟是小本生意,难做呀。”   要说琅天阁是小本生意,没有人肯信的。   但她是归芳渡,自然没有人不识趣出声反对。   在他们谈话间,青云真人已经靠近了君既明,却在离君既明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住了。   “竟然在这个时候悟道了……”   青云真人暗叹一声。   想要抢占先机把君既明带走的事情已然不可能了。   在君既明退出悟道境界以前,他不能靠近君既明,万一打断了他的悟道便不好了。   想到等会将来的风雨,青云真人挥袖在君既明周身布下了一道防护罩。   桂小山皱眉:“师父怎么不把人带回来?”   他和琼冬还停留在靠近连绵十二楼的地方。   琼冬同样皱眉:“君兄似乎悟道了。”   “什么?”桂小山一愣,“那我们现在走不了……”   桂小山往边上看了一眼,管晗直接往嘴里倒了一整瓶丹药,头顶似乎冒着白烟……但管晗的状态和方才因为神降而造成的损伤完全好了。   明河真人随时都能再次神降。   怕什么来什么。   管晗恢复状态后的下一刻,他身上的气质就变了。   明河真人的神念再度降临到他身上,驱使着他往青云真人的方向走。   感受到明河真人借着管晗之手散发出来的威压,青云真人不做言语,只是回击过去。   明河真人说道:“青云掌教,做事要留几分余地。”   “不巧。我不爱留。”青云真人淡淡道,“这是我玄清教的人悟道,和你们太衡宫有干系么?”   “他拿了我徒儿的剑。”明河真人说道,“当然有关系。”   奇怪。   明河真人注视着君既明的面容。这张脸完全是照着君既明的容貌来长的,为什么先前他、他的手下完全没发现?!   明明就在眼皮底下,却有意无意的被忽略掉了……   此刻的明河真人,完全忘记了霞举会也是这么做的——借助大能混淆天机,让修士无法第一时间追查到。   青云真人说道:“徒儿……天底下能够送自己徒弟去死的师父甚是少见。真人,你若是再动手,管峰主的修为可承受不起。”   管晗也会死在这里。   这话简单却也有效,明河真人确实不再试图破坏他笼罩在君既明身边的防护罩了。   他透过管晗的眼睛,凝视着君既明。   “敢问真人,这位道友名姓。”   青云真人讶异道:“真人何必装作不认识?”   难道真的是君既明?   明河真人惊奇不已:天底下当真有死而复生之事吗?若是有,六百年前的事情能不能再来一遍?可是……预言真的是对的吗?   青云真人看见他眼里的犹疑,但不过片刻功夫,那犹疑消退了。   无论预言对错。   明河真人想到,自己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就是君长明啊。”当是时,青云真人说道,“闲云堂最新的话本主角,听闻他当主角的话本极为畅销。”   明河真人:“……君长明?”   青云真人颔首。   明河真人怀疑青云在把自己当傻子糊弄。   面前这位“君长明”长得与君既明一模一样,唯独发色不同……这并不……不,这很重要!君既明的白发,是因他的体质特殊,如果死而复生的君既明不再是白发,是否意味着君既明的特殊体质没有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君长明”持剑的手上。   愈发笃定了心里的猜测。   不会错的。   这个习惯的动作……   是君既明的习惯。   镜明城、素问城……他知道了多少霞举会的事?对太衡宫是如何想的?对他这个师父是怎么想的?   明河真人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两岸浪涛渐落。   残阳半隐入清江水。   他要从悟道中醒来了。 第150章   悟道是计划之外的事。   君既明挥剑斩出后,便陷入了一种玄妙至极的境界,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因此,从悟道中醒来后的事情,是有些超出他预计的。   譬如……   君既明的视线淡淡从管晗身上扫过。   是明河真人的神念。   他的“师父”也来了。   因着剑光掀起的高浪,落下,再度没入滚滚清江水,奔流不复回。   正如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没有纠正的机会。   残阳最后一点余晖也要落入清江水,目之所及的天际有隐隐明月悬空。   一时之间,君既明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只是他也知道,此刻并非感慨的时候,等着他去做的事有很多。   第一件,便是要回答明河真人的发问:“吞虹倚马,银钩横秋。好一位少年英才!小友,师出何门何派?”   何门何派……   君既明从前只有一个门派,只有一位师父。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   自从在镜明城外醒来,知晓前世种种,君既明心里的师徒情分、血脉亲情就已经烟消云散,片点不存。   桂小山也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他的回答是……   “我是一名散修。”   君既明说道。   青云真人面色微变。说自己是散修,他就没有光明正大带走君既明的理由了!   离他们三人较远的地方,众人亦听到了君既明的回答,议论纷纷。散修?那他们岂不是也可以争取?   木无花眼睛一亮,正要说话,瞥见锦衣男子望来的警告目光又焉了。   桂小山升起危机感,“琼冬师姐!”   琼冬耸肩,拍了拍桂小山的肩膀,“他还没说完。”   桂小山说道:“我挺紧张的。”   “吃颗糖,压压惊。”   琼冬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满嘴的桂花味。   桂小山不满道:“师姐,这是我给你的糖啊。”   “没错。”琼冬笑眯眯道,“物归原主,正好。”   桂小山若有所思。他越过琼冬,不期然与郁衍对上视线。   郁衍朝他笑了笑。   桂小山品了品他的笑容,颇觉微妙地和琼冬说道:“小衍兄台怪怪的。”   琼冬思索片刻,猜到了其中的关窍。“小山,郁衍他还是闲云堂的店主呢。依我看,他不像是会在物宜教久待的样子,肯定还要回来继续当他的店主。”   桂小山疑惑:“没错啊,这肯定的。但……”   琼冬微笑。   桂小山闭上嘴,在心里思索……对了!闲云堂,风花雪月阁!   明河真人意味不明,反问道:“散修?”   “正是。”君既明面不改色,“我无门无派,亦无父母血亲,是一介机缘巧合入道的散修。如今,应青云真人的邀请,在玄清教做客卿。”   虽然事先不曾排练过,但青云真人立刻接话肯定君既明的说法。说完后,青云真人仔细想了想,发觉君既明其实并没有说谎。   自己确实邀请过君既明——   前世的君既明。   当时在场作见证的是恒晞,只不过君既明拒绝了自己的提议……时过经年,旧事重提,青云真人是不介意的。   明河真人嗤笑一声,“玄清教的客卿,对修为的要求未免太低了些。”   难以想象这是一位渡劫境修士说的话。   青云真人一笑置之,淡淡说道:“修为高与低,不过身外之物。我辈修士,修的不仅是灵力,亦有心。”   此话一出,莫名地高低自现。   明河真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哈哈哈哈哈——”   当是时,高空中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大笑声。   那声音君既明很熟悉。他眉眼间浮现一缕笑意。   “明河真人,我风花雪月阁很同意玄清教的看法!”香风飘过,身着镶银边藕粉色广袖的游负雪施施然登场。他望向君既明,笑吟吟说道,“既然是客卿,自然不局限一家了。君道友若有性质,亦可考虑我们风花雪月阁呀。”   四目相对。   读懂游负雪眼神中蕴藏的话,君既明颇觉无奈:他这是要等明河真人走后,来和自己算账了。   游负雪总算是来了。   郁衍舒了口气。   肯定君长明就是君既明时,他便用游负雪教授的秘法第一时间给游负雪传了信。等到连绵十二楼地动山摇,意识到不太对劲时,他再度去信催促游负雪。   从头到尾,物宜教的人没发觉。   不过……桂小山似乎发现了。   他正在对自己怒目而视呢。   郁衍小幅度朝桂小山拱手作揖致歉。   “我就知道小衍兄台打着别的主意……”桂小山嘀咕几句。琼冬说道,“这算是帮忙了。”   “我知道呀。”桂小山心里是拎得清的。“可惜恒晞师父没来。”   “他不能来。”琼冬给桂小山传音,“他要是来了,君兄的身份就是真的说不清了。”   一个游负雪,尚可以解释。   再来一个恒晞……另一位众所周知的太衡宫大师兄的朋友,在世人眼中,君既明就真的是太衡宫大师兄死而复生了。   桂小山疑惑,同样传音回复:“师姐,君兄是不想承认君既明的身份么?如果不想承认,他方才为什么要出剑?”   “要的就是这一份欲说还休的含糊。”琼冬到底比桂小山年长些,看得比他多一点,“承认了他是君既明,于情于理,他是不是都要回到太衡宫去了?可是你我都知道,太衡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君兄以如今的修为回去,更是会颇受掣肘。”   桂小山不禁点头:“没错,是这个道理。君兄也知道,所以他不想回太衡宫。”   “正是。”琼冬颔首,“但他的身份迟早要藏不住,更何况,他今日在秘境中取了剑。”   桂小山代入君既明的处境,心下犯难:“所以……”   “君兄说了自己是散修,是我们玄清教的客卿不假,他可曾承认过名字?”   桂小山摇头:“名字是师父说的。”   “那不就是了。”琼冬传音道,“君兄这是让大家去猜呢。猜他是君既明也好,猜他不是君既明也好。或许,等这里的消息传出去,各大势力的修士都会在心中默认他就是君既明……”   桂小山恍然:“但只要君兄不承认,他就可以不是。”   桂小山明白了。   他又想起一件事,传音道:“师姐,保有记忆的……不止我们吧?”   琼冬同样有所猜测。“嗯,我猜还有其他人。但是信息太少了,不知道都有谁。”   桂小山嘀咕道:“感觉小衍兄台肯定有记忆。萧兄……我不肯定。”   琼冬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萧戈是很不对劲啊。”   桂小山问道:“哪里?”   “他太冷静了。”琼冬说道,“似乎早有预料。”   ……还有妖族的那个护法。他仍然全身笼罩在黑袍里,抱着没有动静的小孩儿,冷眼旁观。   可是琼冬记得,刚出秘境时,他在有意躲着自己的目光。   另一边。   明河真人正在冷静衡量场中局势。   游负雪如今是大乘境。   场外,同为渡劫境的归芳渡的视线如有若无盯着他。   面前还有一个难缠的青云真人。   管晗的身体也快支撑不住了……   纵然他心中觉得无所谓,可眼下这么多双同道修士的眼睛盯着,他不可能不关照管晗。   拿定主意,心知今日无法讨到好,明河真人出言告辞。   回到玄清教再从长计议!   他的神念抽离,管晗面色苍白直直往下坠落。等他掉到清江里,太衡宫的弟子才上前来把他抱走。   游负雪一点都不怕得罪太衡宫,轻松道:“碍事的终于走了!”   他亲亲切切上前招呼君既明:“左右无事,道友有空来鉴赏话本么?是闲云堂专门以道友为主角撰写的话本,如今可是闲云堂里最卖得最好的了!”   游负雪顿了顿,又说道:“闲云堂的话本借用了道友的形象,自还有一笔分润费要给道友。”   君既明:……真能扯。   他看了青云真人一眼。   青云真人意会,“游阁主,长明小友刚从秘境中出来,还是先让他休息一会吧。稍后我请你来玄清教暂居地一叙。”   游负雪很好说话:“行吧,我静候真人佳音。”   啊……   身上的气势更可怕了。   债多不愁。   君既明有话要先跟青云真人说,游负雪只能暂时往后稍一稍了。   桂小山与琼冬同样,只跟君既明问好了一声,没有多说几句话的机会。   门被关上了。   他两没进去。   不请自来的游负雪看到这一幕,气消了。主动走过去,和两人寒暄。   桂小山先是觉着游负雪的态度太亲近了些,但随着游负雪开始问君既明有关的问题,他又警觉了。   是了,这是君兄从前的朋友。   桂小山思来想去,先给游负雪分了一包他自制的桂花糖。   游负雪挺新奇的。   自从当上阁主以来,用阁主这个身份的时候,几乎没人这么和他分享东西了。   “听说梦云山的桂华常开不败。”游负雪笑问道,“这是用梦云山的桂花做的吗?”   和他们一同蹲在门前的游负雪,不像是阁主,藕粉色衣裳又衬得他更加年轻了,桂小山总恍惚觉得他是同龄人。   “对呀。”桂小山点头肯定,“是恒晞师父和你说的么?”   “嗯,他和我提到过。”   游负雪摸摸下巴,哎呀,这次他没和恒晞打招呼……   不对,怪不到自己头上。   舒徊肯定是最先来的。   但是舒徊没跟他们说。   游负雪点点头,嗯,不是自己的锅。   桂小山莫名其妙看着他陷入沉思,又莫名其妙在一个人点头,“……游阁主?”   游负雪回神,“不必喊我阁主。”   “那喊什么?”   “我和恒晞同辈论交,你喊他师父,嗯……”游负雪打量着他。   桂小山表示:“我还喊君兄呢。”   “各论各的吧。”游负雪说道,“你可以喊我游兄。”   “那就算是朋友咯?”   “嗯,可以啊。”游负雪敏锐道,“你想问什么?”   桂小山和琼冬对视一眼,问道,“是不是小衍兄台给你传的信啊。就是,郁衍,闲云堂在玄清教分店的店主。”   游负雪摸摸下巴,“对了,你也是玄清教弟子。你们关系不错?”   “当然!”   桂小山正欲再说些什么,面前紧闭的门开了。 第151章   从门内走出来的是青云真人。   他看向守在门口的三人,毫不意外,淡淡说道:“你们进去吧,我和他谈完了。”   青云真人的步履微微有些沉重。   ……连绵十二楼的修缮费用是小事。   但君既明和他说了另一件事:   君既明拿到了秘境的控制权,从此以后,琅天阁便无法掌控这座秘境了。   想到要去和归芳渡谈生意,青云真人就有些头疼。   云歌也不在……   只能自己去和归芳渡谈价格了。   说到底,这是美好的烦恼——接受君既明做玄清教客卿的代价罢了。   还有的人想要这样的烦恼都没有呢。   嗯……倒是可以说服归芳渡,让琅天阁与君既明合作双赢。   想起之前归芳渡找上门来的语气,青云真人微微眯眼。归芳渡应当是不想在太衡宫身上下注了。   他一边思索一边离开。   在他身后,游负雪和桂小山大眼瞪小眼片刻,琼冬直接迈步跨过门槛,“君兄!”   游负雪、桂小山:“……”   一起进去吧!   屋内骤然挤进来三个人,显得有些拥挤了。   君既明颇为无语,示意他们坐下来,又同游负雪说道:“青云真人请你了吗?”   游负雪不以为意,说道:“你知道我的,最擅长不请自来。”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   君既明:“……”   猜到他要说什么,游负雪立刻先发制人道:“我还没找你呢!还是不是朋友了?你回来了,不主动联系我!”   君既明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可能会回来。”   游负雪的关注点并不在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而是在自己为什么复生后不联系他……   游负雪顿住,瞥了眼琼冬和桂小山,岔开话题,“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君既明问琼冬与桂小山,“你们在秘境中的记忆,留下多少?”   桂小山说道:“全部都记得。”   琼冬点了点头,“是,我也全部都记得。”她忧心道,“不知道秘境中有多少人保留了记忆……”   君既明坦诚道:“我拿到了秘境的控制权。你们保有记忆……我推测与离开秘境的方式有关系,你们是自己主动走上去的。”   桂小山轻咦一声,“我好像不是诶。”   他梦游去见了君兄和舒兄,紧接着就变成飞萤回来了。   君既明言简意赅道:“我只是推测。”   其实,还有一个猜测君既明没有说——在秘境没有主人以前,舒徊的想法或许也能够影响秘境。   ……但已经不可考证了。他就没有提起来。   闻言,琼冬说道:“我走上去的时候,没有见到其他人。”   君既明却见到了:“小黑、郁衍以及萧戈跟在你身后一起走了。”   郁衍和萧戈都是熟人。   唯独小黑……   桂小山这才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小黑在现实中的身份:“小黑是谁?方才,似乎没有其他人和我们打招呼啊。”   琼冬白了他一眼:“谁跟在我身后出来了?”   “妖族那个护法啊。”桂小山脱口而出,紧接着极其不可思议惊叹道,“他是小黑?!!”   琼冬:“……十有八九。他故意躲着我的目光。”   “我们同他,终归是道不同。”桂小山想到他和妖皇是一边的,皱了皱眉,“那个小孩又是谁?”   其余三人异口同声道:“妖皇的分身。”   桂小山:“……”   我真的进去过秘境么……   他陷入怀疑。   “那他在秘境中……”   琼冬想到小黑和兔姐那段莫名的对话,说道:“他在秘境中的身份,应该是帝都的那位皇帝。”   君既明颔首肯定,“嗯。他跳出来护住了那个皇帝。”   同时,秘境中的那位皇帝问心失败了。对应到现实中昏迷不醒,很是合理的。   君既明眸光微冷:“他的分身遭受此番重创,定然会消停一段时日。”   桂小山皱眉:“还有个太衡宫呢。”   君既明却道:“我没有承认身份。可以放一放。”   他了解明河真人,正如明河真人了解他。   桂小山是不懂的,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好吧。对了,舒兄呢?怎么不见他啊?”   君既明沉默了一会。   大条如桂小山也觉着不对劲了,沉重道:“……舒兄出事了?”   “……没有。”君既明想了想,“他有些事,要先回一趟无名渊。”   “哦哦!”桂小山放心了,“原来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刚刚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和舒兄吵架了。”   君既明失笑:“吵架?”   “对啊。”桂小山点头,“他是你徒弟,但是他入魔当了魔尊,嗯……如果是太衡宫的死脑筋,肯定会斥责这个徒弟。”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君兄你和太衡宫的死脑筋们不一样!”   君既明神色微妙。   若是要这么说,他确实也有账要同舒徊算。   ……不,是要同舒徊摊牌。   小花就是舒徊,这件事自己一直装作不知道,但如今肯定是装不下去了——他可是带着秘境里的记忆回来的。   等阿徊从无名渊回来吧。   若是他不主动回来,那只能自己去一趟了。   想起自己在灰雾指引下见到的锁链,君既明脸色沉了沉。   阿徊此刻恐怕也系着锁链。   那是什么东西?   君既明很难不把这件事同自己死而复生联系起来。   “等他回来了,我们聚一聚。”君既明说道,“你之后是跟着青云真人回玄清教吗?”   “对!”桂小山高兴道,“我在心境上有突破。这次回去闭关突破金丹境的可能性很大!”旋即,他看了看君既明,垮下脸,“但是君兄你都洞虚境了……一个秘境连跃两级……”   君既明笑了笑,说道:“我从前修炼过一遍,如今只需要重新捡起来就行了,自然比你轻松一点。”   桂小山却不这么认为。   纵览桂小山听过的太衡宫大师兄君既明的故事,他就知道,那位太衡宫大师兄的修为也是一日千里,远超同辈天骄。   但这是君兄在宽慰自己呢!   桂小山是笑纳了,挺高兴的——能和自己神交已久的崇拜对象当兄弟,是人生一大幸事呀。   他说道:“等我金丹境,还会下山来历练!”   君既明又问琼冬:“琼冬师姐呢?”   琼冬:“……君兄,你还是喊我琼冬道友吧。”   这声师姐,听得她心慌。   “我也要回玄清教。”琼冬说道。秘境中的事情,需要和师父说一声……嗯,要告诉师父自己在秘境中当了一只兔妖的事。   君既明看着她,想了想,提笔为她开了张方子:“既然如此,这张药方你收着,或许用得上。”   桂小山凑过去看了一眼,没看明白。   琼冬却看明白了,里面好几味药都是压制妖气用的。   她心神震动,抬头看向君既明,却见君既明朝她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   琼冬收起药方:“……多谢。”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君既明如是说道。   琼冬左右看看,善解人意道:“君兄与游阁主故友多年未见,想来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和小山就先告辞了,晚些时候再见。”   说罢,她拉着桂小山起身,把他拖出门。   桂小山试图挣脱:“师姐我自己会走……”   秘境出来后感觉师姐的手劲更大了!   砰地一声,门被带上。   君既明同游负雪对坐,气氛微妙的静谧。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游负雪阴阳怪气复述一遍他的话,“君既明,你有了新朋友,就不管老朋友了?”   “怎么可能,我是这种人么?”君既明说道,“只是……刚复生的时候,觉得世事殊异,没想好怎么见你和恒晞。”   这个理由还算说得过去。   游负雪勉强点了点头,“行吧,这就是你没有第一时间来和我们相认的理由。”   “嗯。”君既明说道,“舒徊那边,是我不让他和你们说的。”   游负雪狐疑:“是你要求,不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不是。”   自己确实在阿徊面前表达过,不知道该如何面见故人的想法。   君既明说道,“不说这个了,能够再见,实在不易。我有一件事想要知道,我死而复生的原因是什么?”   他先止住游负雪的借口:“不要说你不知道。从见面到现在,你根本不关心我为什么能够死而复生,只关心我是什么时候死而复生的。”   游负雪:“……”   他这个朋友啊,就是太敏锐了。   “我知道得不多。”游负雪回忆道,“是舒徊找上来的。他找了我和恒晞两个人。”   他看向君既明,“你想知道背后的代价,真的得去问你的好徒弟了。我算是……依照他的话帮了一些小忙吧。”   君既明:“……游负雪,分润费还是要给我的啊。”   游负雪摸摸鼻子:“你又知道了。”   “君长明的,君既明的,都得给我。”   游负雪诶了声,“前者是要给你,后者也是为了帮你嘛!你家徒弟也在我这里拿了不少分红呢!”   “亲兄弟,明算账。”君既明故意板着脸,等游负雪忍痛想要答应时才继续说道,“逗你玩的。”   游负雪:“……”   他无语笑了声,“行。”   “有点从前的感觉了没?”君既明问他。   “有。”游负雪往后一靠,“聊点别的。六百年没见,很多事要跟你说。”   君既明问他:“从哪里说起呢?”   游负雪长叹一口气,仔细想了想,“从六百年前说起吧。”   他看向君既明,同他对视,“六百年前,我有一只送信失败的机关鸟。” 第152章   送信。   听到这两个字,君既明若有所觉,追问道:“给谁送信?”   游负雪看着他,“还能是谁?”   说罢,游负雪自问自答:“只能是给你的信。”   他陷入回忆——   “六百年前,我察觉到一些不对的地方,但无名渊戒严,我先前没进去,就进不去了……”游负雪轻声说,“思来想去,我最终是参照阁中的机关术,研习了一道术法,想要驱使已在无名渊的机关鸟给你送信。”   游负雪沉默一会,“我送晚了。”   那只机关鸟只赶上了雷劫的末尾,在雷劫中化成灰了。   太衡宫不知道他曾经试图给君既明报信。   雷劫是天劫,但游负雪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如果他先前认真一些,不至于临到头要用的时候才研习术法,让机关鸟早一点给君既明去信,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场雷劫了?   听他一番剖白陈述,君既明若有所思,“我真的是死在雷劫里面了?”   游负雪一怔,惊疑道:“你不记得?”   君既明坦诚说道:“我只记得我在无名渊战场内,有数位魔族渡劫朝我袭来,我正欲还击。”   “然后呢?”游负雪迫不及待追问。   “然后我醒了啊。”君既明说道,“一闭一睁,六百年后,恍若隔世。”   游负雪皱眉:“……确实是天雷。事后,我去过那儿,留下的是雷劫的痕迹。”   只剩一片狼藉的焦土。   君既明陷入沉思:“可是,我为什么会失去那段记忆?”   这是君既明始终没想明白的一个疑点。   游负雪也不知道。   “当初传出你和魔族数位渡劫在雷劫中同归于尽的消息,我不信,毕竟早前我已经觉着不太对了。但看过现场之后,找不出作假的痕迹。”游负雪叹气,“之后,就是舒徊的事。他先找的是恒晞。”   游负雪回忆起舒徊和恒晞一起找上自己的那天,“他们想做的事应当是失败了。你知道的,你徒弟不大喜欢我。”   游负雪说得云淡风轻,君既明轻咳了一声,“他现在改了。”   “真的假的?”游负雪很是怀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他!”   君既明:“……”   当人的,总是要体谅一下花吧。花的心思单纯。   游负雪继续接着先前的话说,“他带着恒晞找过来,说要想办法让你复活。我始终觉得你死得蹊跷,答应了与他合作……”   至于其间的种种辛苦,游负雪一句话淡淡带过:“努力了两百年左右,舒徊消失过一段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告诉我和恒晞,他找到了复活你的办法。”   君既明默然:“然后,他就去了魔族。”   “对。”游负雪点头,“他杀了一批魔族,当上了魔尊,再没出过无名渊半步。”   君既明却想起了他见过的,紧扣在舒徊脚踝上的锁链。   有锁链在,舒徊当然出不来。   乃至于今时想和自己见面,都需要将灵种真身剖出来寄魂。   ……很碍眼。   君既明想快些将锁链砍断。   游负雪瞅着君既明的脸色,便知道他是在心疼舒徊了。他只当做不知道,“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舒徊做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他也不会跟我说。”   君既明明白,“我自己会问他。”   沉吟片刻,君既明又问道:“写话本说书是谁的主意?”   “……”游负雪慎重斟酌了一会,“一半一半吧。”   舒徊只说了要让世人都记得君既明。游负雪自由发挥了一下,把这个形式变成了话本和说书。   君既明瞥他一眼,心知肚明他这句“一半一半”说得心虚。“我去过无名碑了,下次,该去所谓的衣冠冢再看一看。”   “……那可是在太衡宫。”   君既明笑起来:“躲不开,是要回去的。”   过往诸事,总要有个交代。   但什么时候回去,他能自己把控。   游负雪看着他,说道:“我现在是大乘境,风花雪月阁的阁主。多少帮得上忙。”   “知道了。”君既明说道,“需要用给你的时候,我可不会客气。”   “……”游负雪无语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舒徊能被你一眼看中收入门下,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君既明短促笑了下,“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收留郁衍?我出现在这里的消息,是郁衍和你报的信吧?”   “瞒不过你。”游负雪承认了,“是他报的信。他是自己离开物宜教的,至于他来风花雪月阁……你在素问城中,从素家处得到了什么消息?”   游负雪突然提起素家,绝非一时兴起。   素家、物宜教……   君既明记起素家家主所说的“预言”内容,同游负雪说道,“我在素家知道了一条预言。清江烛家与素家的灾祸皆起于此。”   “……嗯,这条预言出自物宜教的事,你也知道了?”   “确有提及。”君既明声调冷然,“素正持说,这条预言来自物宜教,说的是天门开启的事。清江烛家的灾祸,是因为预言提到了天门开启的前置,里面提到了血脉神术。”   更重要的是——   “太衡宫的掌教与物宜教有往来,他唯一的弟子,太衡宫的大师兄却不知道。”君既明冷淡推断,“有猫腻。当时我怀疑过,是否我的死亡也是其中一环?”   游负雪颔首,轻声说道:“郁衍正是因为得知这条预言的存在,才离开了物宜教。”   君既明颇为意外:“他知道的消息,物宜教舍得放他走?我看他身上的物宜教功法并没有被废除,这次进入秘境,他也是用的物宜教的名额。”   游负雪笑了笑,“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嘛。就像从前我偷渡进太衡宫也没人管我。”   君既明:“……嗯,挺生动。”   “郁衍是自己走上离开秘境的路,他也保留了记忆。”游负雪问道,“他知道你是君既明了,我安排你与他见一面?”   君既明瞥了他一眼:“郁衍没告诉你别的消息了么?”   “没有啊。”游负雪看得开,“物宜教中知道这条预言的人是极少数,算是这些极少数人共同保守的秘密了。当时,你死了,我知道个大概也就够了,问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能回来啊……啧,不对,你现在真的回来了。”   君既明失笑,“好了。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和他再见一面。”   “这就对了嘛。”游负雪说道,“有你这位正主在,郁衍八成会讲得更详细。”   君既明:“你们风花雪月阁的洗脑功夫同样堪称一流。”   游负雪震声:“你这是诽谤!”   他狐疑道:“从何说起?”   “我在玄清教同郁衍初次见面,就被他拉着科普了一整个上午太衡宫大师兄的风姿事迹……”君既明似笑非笑,“你说,这算不算令我印象深刻?”   游负雪沉默了一会。   君既明问他:“说话啊。”   游负雪底气不大足的表示:“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你看,我这么操作,记得你的人就更多了,对不对?”   君既明笑了声,“真有你的,游负雪。”   这种时候,君既明就觉得六百年其实算不上什么了,游负雪一点也没变,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游负雪。   .   玉真城某处。   妖族一行准备启程回妖族族地了。   同行妖中与离护法关系稍微亲近一些的担忧道:“这次秘境除了你拿到了一册经卷,毫无收获……妖皇陛下,恐怕会苛责你啊。”   离护法淡淡一笑,似乎并没有把妖皇的责罚放在心上,云淡风轻道:“若真是我办事不利,殿下责罚我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   殿下恐怕分身乏术了。   这次来秘境的分身,殿下寄予厚望,却没能度过问心秘境,以分身与本体之间的关联,殿下的本体定然遭受重创,急需修养了。   况且。   殿下会和其他试炼者一样,忘记秘境里的记忆。   离护法发觉自己是例外时,也曾犹豫过。   能够保留秘境中的记忆,是好是坏?   秘境短短十数年……   他从秘境中得到的那册经卷,正是学堂里的学子们为小黑送别时撰写的诗文所化。   他是小黑。   小黑是狸奴,不是离奴。   但身处秘境外,在众妖眼中,他仍然是离奴。   离护法带着麾下众妖离开了玉真城。   归芳渡屈尊,亲自暗中观察,确认他们是真的离开了,没打算动手脚。   玉真城骤然就冷清了。   秘境结束,众人各有归所。   青云真人倒是愿意派玄清教的弟子们过来,帮助琅天阁修缮连绵十二楼。那位名唤琼冬的姑娘更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但归芳渡拒绝了!   玄清教,负责出钱就足够了。   她对于玄清教的审美,半点不信。   青云真人觉得挺冤枉的,归芳渡完全是以偏概全!   归芳渡摆了摆手,不听他解释。   连绵十二楼的具体修缮工作仍由琅天阁来实施,归芳渡借着监工的借口,仍然留在玉真城内。   只是飞衡没能继续住下去。   他收到一封无名渊来的讯息,急匆匆带着同行的魔族一道回去了。 第153章   无名渊。   讯息是无名渊中的魔族高层所传,他们没有舒徊的命令,进不去魔尊的宫殿,只能呼唤飞衡回来——飞衡是最初跟着舒徊杀回无名渊的魔族,到底比他们这些后来的特殊些。   待飞衡回到魔族,了解事情经过后,便独自一魔越过渊水,前往魔尊居住的宫殿。   负责看守宫殿的长生花对他的脸有些印象,通融他进去了。   然而看似淡定行走在游廊的飞衡,心绪不算平静:对于能不能见到舒徊,他心中没底。   那位“君长明”从秘境中出来后,尊上理论上应该是一起出来了,却没有传讯联系自己……   飞衡停在殿门外。   尚在犹豫是否动用舒徊告知过自己备用的紧急联络方式,紧闭殿门就自动朝里打开了!   飞衡没做犹豫,大步迈进去。   殿内绕着宫柱柱身的长生花藤蔓碧幽幽,飞衡行礼道:“尊上。”   没收有第一时间收到回应。   飞衡等了会,上头才传来声音:“……嗯。”   听着不太对劲。   飞衡怔了怔,关心道:“还好么?”   “无妨。”舒徊的声音轻飘飘的,“找我何事?”   飞衡微微皱眉,抬头看向他。   ……尊上的眼睛又变回来了。   是自己熟悉的暗绿色。   除此之外,飞衡看不出区别。   “收复返崖急讯,崖底雾气潮涌,这一批新生魔族的数量将远超预期。”飞衡语速飞快地把事情说清楚了,“负责看守复返崖的魔族担忧崖底或有异端。”   上首的舒徊沉默了一会。   “不必担忧。”   飞衡的眉毛仍然皱着。不是他的错觉,舒徊说话十分费劲,字与字之间并不连贯。   “此事我已知晓。”   飞衡想了想,“尊上,您知道原因?”   “嗯。”舒徊淡淡重复,“没事别找我。”   飞衡:“……那也要能够找到你啊。”   舒徊没有开口让他走,半阖着眼睛出神了一会,又问飞衡:“你从玉真城回来,秘境结束了么?”   “对。”飞衡说道,“君长明从秘境中出来了。”   紧接着,飞衡把亲眼所见的秘境后续事宜同舒徊说了一遍,舒徊静静听完了,没说话。   殿中拂过一阵风。   把飞衡送到了殿外。   殿门重新合拢。   “……”飞衡颇为无语。   自己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这一趟不算白来,他得到了舒徊关于复返崖的答复,就算是收获了。   飞衡沿着原路往宫殿外走,既然舒徊知道这件事,那就没问题了,自己也能去答复那一帮忧心忡忡的魔族。   殿内。   舒徊很不爽。   游负雪竟然过去了!   他跟哥哥见了面,那恒晞也要和哥哥见面了吧?   还有……即将到哥哥的生辰了。   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的。   想到这儿,舒徊冷冷问道:“复返崖的情形,就是你将我强留在此地的原因?”   “这是我们交易的内容嘛。”灵念自虚空降来,同他对话,“你现在是魔尊诶。”   “……这并非我的本意。”舒徊说道。   “我明白,你的本意是让君既明复活。”灵念说道,“他确实复活了,我已经履行了我的承诺。但你答应我的事还没结束。”   是的。   舒徊说道:“所以我还在这里。”   而不是离开。   灵念叹气:“我也没办法呀,天地循环早就坏了,只能缝缝补补的过。你想想,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是你,总比坐在这里的人是君既明好,对不对?”   舒徊脸色一沉。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灵念连忙补救道,“可没想真这样做。”   舒徊目光落在面前一点,那儿看似只有空气,实则是灵念所处之处。这道灵念也不过是此间天道的一位代行者罢了……又有何必要为难它呢?   舒徊想了想,“你强留我在这里,无非是只靠本体无意识的输送满足不了循环速度了,只要我现在补足差额,就可以走了,对吧?”   “对是对……”灵念沉默一会,警惕道,“你不能乱来!”   四百年前,自己就是因为舒徊的乱来,不得不被逼出来和他做交易的!   舒徊笑一声,“我有分寸。”   灵念……灵念默许了。如果不是真的满足不了循环的能量要求,他也不想让舒徊回来……   它感受了一会,能量从舒徊经络中流走的快慢。舒徊确实很有分寸,他卡着极限在输送能量,再多一点,循环就会出现问题。   灵念若有所思。这就是所谓的挂念与牵绊?有了挂念,便不会彻底孤注一掷。   “新生的魔族是哪来的?”   灵念想要回去了,舒徊却冷不丁发问。   灵念:“……无可奉告。”   舒徊说道:“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那你还问?!   灵念飘起来,舒徊想象得到它骂骂咧咧的样子。   “师父在秘境中放走的生灵魂魄所化流萤,就是如今复返崖底酝酿的新生魔族,对么。”   他是在问,但语气平平,太过笃定。   灵念只得点头:“是,你没猜错。”   舒徊又问道:“那秘境算什么?凭什么那些生灵死后,是落在秘境中,在秘境内不断轮回?”   飞衡说了,他从归芳渡那儿知道,“君长明”拿到了秘境的控制权。   灵念叹气:“你猜到了,对吧?”   舒徊否认:“你比我更清楚。”   “……那是从天道身上剥离下去的碎片。”后续仍有不少事情离不开舒徊的帮助。灵念一番考量后,选择对舒徊如实以告。   “天道碎片……”舒徊沉吟道,“那秘境中的生灵……”   “是本来要入轮回,却没能入轮回的生灵。”最开始的话说出去了,后面的话也没必要瞒着。灵念坦诚道,“打个比方,你们修士的魂灵就有可能去那里。”   舒徊明白了。   疑惑得到解答,灵念就没用了。   舒徊开始赶客:“你可以走了,留在这里打扰我的进度。”   灵念:“……”   灵念不大满意的离开了。临行前,又仔细叮嘱了一遍舒徊。   舒徊说道:“我做了四百年,很清楚了。”   “好吧……”灵念在空中转了转,“君既明拿到天道碎片……”   “很厉害。”舒徊抢答,“对吧?”   他脸上满是骄傲,仿佛那人是自己。   “是很厉害。”灵念说道,“如果天地循环正常的话,他早就飞升了……我是想说,我会帮忙的。”   这话舒徊是不大信的,“真的?”   “之前是迫于和你的交易需要复活他,但他现在拿到了天道碎片,是未来的合作对象。”作为天道意识的显现,灵念心中亦有自己的偏好——像明河真人那种,就是它不喜欢的。   不过,灵念来到世间亦只有四百年而已。   舒徊审视它。   他看得出来灵念并没有说谎。   舒徊心思一动,想要好生与灵念商讨一番“帮忙”的细节。   .   玉真城。   在游负雪的牵线下,君既明和郁衍单独见了一面,没有引起旁人察觉。   一些郁衍不方便告诉游负雪的事,却是可以毫无负担告诉君既明的:   君既明可是当事人!   再加上郁衍看不惯这条预言以及预言背后衍生的种种……   他丝毫没有免费把物宜教秘密卖出去的心理压力,知道的、能说的事都和君既明说了。   至此,六百年前的迷云又散去了一些。   游负雪很关心他们的谈话结果:“如何?郁衍告诉你什么了?”   “这么关心,你方才大可以旁听啊。”   游负雪摇摇头,“郁衍告诉我,跟你转述给我,是两码事,可是不同的。”   君既明笑了笑,“嗯,当阁主了就是不一样。”   游负雪无语:“不要岔开话题啊。”   被看出来了。   君既明神色倏然冷淡。   心情不太好。   游负雪拍了拍他的肩膀,给杯子满上自己从风花雪月阁来带的酒,“知道什么了?”   “……预言很早就有了。”君既明淡淡说道,“涉及天门开启,飞升之路重现,事关重大。起初物宜教只邀请了太衡宫商议此事。”   起初?   游负雪问:“后来呢?”   “后来,妖族与魔族也参与进来了……郁衍没说得太清楚,他是误打误撞知道此事的。”君既明垂眸,“他们与修士一样,有飞升的需求。”   游负雪若有所思,“也是,妖族和魔族也盼着天门能够早日重开。”   君既明颔首肯定:“嗯,正是。”   游负雪:“我猜测与物宜教只告知了太衡宫一样,妖魔两族之中,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   “妖皇,魔尊。”君既明淡淡说道,“如此看来,我从前的那位师弟,正是妖族送来以示诚意的质子。”   游负雪还在想上一句话,“为什么物宜教要告诉太衡宫呢?难道是他们认为太衡宫是预言的一部分?”   个中缘由,不得而知。   君既明提起了另一件事:“你记得太衡宫上一任掌教吗?”   “记得啊。”游负雪点头,“我第一次去太衡宫的时候,还是他在掌教的位子上呢。”   君既明默然片刻:“我十八岁生辰后不久,他寿限未到,却莫名羽化。”   ……甚至没有大张旗鼓的办仪典。   掌教之位短暂空悬一段时间后,明河真人高调继任。 第154章   君既明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他。   游负雪思索一会,迟疑道:“他的死也和预言有关系?”   君既明颔首肯定:“可以这么说。”   顿了顿,君既明仍然觉得这消息荒谬,他继续说了下去,“他知寿数有限,突破无望,以剩余寿数为代价窥探天机,试图找到更精确的预言……一来,有物宜教预言在先,他在现有预言的基础上再来窥探,成功的概率很大;二来,当时的太衡宫,纵然他去了,也不会陷入后继无人的窘境。”   游负雪难得失语:“……”   瞧他的模样,君既明却是笑了,“是不是很荒谬?”   游负雪说道:“若是他没有剑走偏锋,此刻太衡宫的掌教轮不到明河。”   “嗯,重点是……他真的窥探到了东西。”   游负雪一怔:“是什么?”   君既明抬手指了指自己,冷静道:“仔细想来,皆是有迹可循的。十八岁生辰后,明河待我的态度确实与从前不同了。”   游负雪问道:“是郁衍说的么?”   君既明点了点头,“太衡宫上任掌教推算天机的事情,物宜教中确有人知道,郁衍才有机会得知此事……我猜妖魔两族里与他们在同一立场的妖魔,也知道此事。”   “利益是最好的盟友。他们对飞升的执念,滋生了日益壮大的霞举会。”游负雪将线索串起来,沉声道,“……这是一个从清江烛家开始的局。”   而最终的目标,是君既明。   早在与郁衍长谈时,君既明就已经深入思索过了。“太衡宫前任掌教,究竟看见了什么?为什么笃定是我?”   游负雪同样疑惑。“难不成他在窥探天机时见到了你?”   “那一定是指向性特别明显的天机。”君既明说道,“……但就如今的结果来看,他们显然赌错了。”   作为太衡宫大师兄的君既明死了六百年,六百年后,天地间的灵气较之从前充盈百倍,可天门仍然紧锁,修行者的顶仍旧在那儿,没有人飞升。   游负雪皱了皱眉,提起另一件事:“太衡宫最近十来年里,收的弟子变少了。”   君既明意会,说道:“广开仙门,也是太衡宫提议的,对么?”   “嗯。”游负雪点头,“毕竟太衡宫还是仙门之首嘛。”   对于这件事,君既明隐隐有猜测:“一时得志便猖狂,等到不得志的时候,自然就疯狂了……先前他们怕是自觉对天门重开一事有九成九的把握。”   而如今过去六百年,天地间只有灵气从少变多了,别的变化一概没有。   越多的修士,便要消耗越多的灵气。在不知道天门什么时候能够重开的时候,太衡宫选择收缩弟子数量,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游负雪眉头紧锁,“你取回了本命剑,太衡宫和霞举会定然不会再忽略你了。”   君既明的本命剑不曾回太衡宫、亦不曾去琼台剑阁,俨然是不想认第二个主人。   那么……取剑之人的身份便很值得琢磨了。   君既明说道:“来了好,就怕他们不来。”   他对自己的剑,从来都有信心。   “总之,无论什么时候,记得有我啊。”游负雪说道,“对了,我把恒晞喊过来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并且过几日又是你的生辰。”   君既明问道:“他不是在闭关吗?”   游负雪震惊,“舒徊没跟你说啊。”   “说什么?”   “恒晞根本就不算正儿八经的闭关。”游负雪说道,“他只是懒得出来,我和舒徊都可以联系上他。”   君既明:“……所以是假闭关。”   “但我和舒徊不找他的话,他确实不会主动了解外面的情况。”游负雪说道,“你知道他的,还是老样子,手不释卷,想住在书里。当初知道你和他交了朋友,我还很震惊呢!”   君既明失笑。   他与恒晞的朋友之缘,认真算起来,是因为小花。他去请教问题,一来二去的熟悉了。   “那你跟他说吧。”君既明说道。   得到首肯,游负雪一边联络恒晞,一边说道,“现在倒是明白了。”   “明白了?”君既明问他,“你明白什么了?”   “我听说啦。”游负雪说道,“你契约了灵花。那就是舒徊,对不对?”   他眉眼飞扬,得意道:“我是谁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君既明想了想,没什么不方便承认的,“嗯,对。”   “了不起。”游负雪竖起大拇指,“我猜明河肯定不知道这件事。你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吧?然后因为他是灵族,所以你和恒晞的来往也多了……”   游负雪这话说得大差不差,君既明遂默认了他的说法。   给恒晞发完讯息,游负雪又自顾自琢磨了一会,“怪不得你徒弟以前看我不顺眼啊。难道是从他是花的时候,就看不顺眼了?”   君既明:“……你还在想?”   “思考使人明智。”游负雪说道,“你什么时候养的花啊?我完全不知道!”   君既明死后,他和舒徊接触时也没有往舒徊是灵族的方向去想。   “十八岁生辰后不久吧。”君既明说道,“很早了。”   “那是很久诶,你连我都不告诉。”   君既明说道:“他是我养的花。”   “好好好,没人和你抢。”游负雪说道,“我只是好奇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久以前……嘶,那要想明白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很困难啊。”   “……”君既明无语道,“和你说了,他现在改了。”   游负雪显然还是不大信。   谁让舒徊不在这里呢?   君既明说道:“当时……本来动过与他契约的心思,只是试过玄清教的诸多法门,都没能成功。他没有安全感吧。”   “哦?但是现在契约成功了。”   “嗯。”君既明笑了下,“没错。”   游负雪真心道:“好事!”   .   接到游负雪语焉不详的消息后,恒晞犹豫了一会,最终仍然依照恒晞的说法动身离开玄清教,赶赴玉真城。   不知道游负雪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恒晞用各州的传送阵加紧赶过去。他专心赶路,并未听到民间流传开来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不清楚“君既明可能死而复生”这件事。   游负雪憋着劲要给他送“惊喜”。   ——但是被桂小山截胡了。   “恒晞师父?!”   桂小山惊喜道,“你来啦!”   “……?”   恒晞听着桂小山的意思,像是根本不意外自己会出现在玉真城。   “对,我来了。”   他索性顺着桂小山的话往下说。   “你是来找君兄的吧?我带你过去!”桂小山丝毫没察觉不对经,“可惜舒兄还没回来……”   恒晞迟疑:“舒兄?”   桂小山眨眨眼睛,“舒徊呀。”   恒晞:“……你记起来了?”   桂小山:“啊?恒晞师父,你说什么啊。”   那就是没记起来。   “我和舒兄从前没见过吧……”桂小山嘟囔着。   “没有。”恒晞说道,“只是听你唤他舒兄,有几分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桂小山表示,“秘境里走过一遭,舒兄和君兄一样是我好兄弟了!”   恒晞:“……”   光是这么看,谁能想到七岁的桂小山被舒徊吓哭过?   当年,他把桂小山从中道神州带出来,没有立刻回玄清教,反而是先去了趟无名渊,把桂小山带给舒徊看一面。   只不过无名渊太黑了。   被他哄好的桂小山受到惊吓,哭得止不住。   恒晞只得把他这段记忆封掉了。   “君兄是谁?”恒晞又问。   这回轮到桂小山震惊了:“恒晞师父,你人都来了,你还不知道吗!不是游兄请你来的?”   游兄。   游负雪。   果然和他有关系。   恒晞淡淡道:“他没和我说缘由。”   “哦……”   桂小山想了想,“那他可能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   若是惊喜,自己就不好告诉恒晞师父了!   桂小山表示:“是一个大惊喜!”   恒晞的要求很低。   不是惊吓就行。   但“君兄”……这个姓让他很在意。   真的成功了?   桂小山把他带到君既明在的院落前就停步,“就这儿,正好,今日游兄也来了,你们聊。我去找师父了。”   恒晞在院门前徘徊,有几分踌躇。   院落内,君既明与游负雪都感知到了院外有人。   游负雪挥袖运风,将院门扇开,朗声道:“书呆子,进来啊。”   恒晞:“……无聊。”   他从不和游负雪做口舌之争。   恒晞迈步往院内走。   院内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正对着他,是游负雪,朝他招了招手。   恒晞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还有一人背对着他。   ……很熟悉的背影。   桂小山口中的“君兄”,眼前熟悉的身影。   恒晞笃定开口:“君既明。”   君既明耸了耸肩,同游负雪说道:“我就猜他能猜出来,你输了。”   游负雪说道:“明明是桂小山透题给他了!”   君既明转过身去。   这回恒晞看清楚了。   时隔六百年。   君既明终于回来了。   他大迈步走过去,石桌边有一个空位是留给他的。   游负雪备了一坛清酒。   酒坛上做了一个特殊的标记。   恒晞认得。   是当时约定过的,等君既明从无名渊战场回来时要喝的酒。 第155章   他在空位落座,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游负雪嘁了声,“书呆子,你不会傻了吧?”   “你才傻了。”恒晞说道,“我只是没想到……”   君既明说道:“我也没想到。”   恒晞释怀一笑:“回来了就好。对了,怎么只有两个人在这里?舒徊呢?”   要论君既明能够成功复生,舒徊要居首功。   君既明说道:“他有些事,现在在无名渊里。”   恒晞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的意思。君既明却问他:“游负雪说,舒徊最先找上的人是你,你们聊了什么方法?”   “没有成功的方法。”恒晞说道,“毕竟,他与你之间没有灵契。嗯,对,少了灵契。再后来……我引荐他与掌教见过一次面,听闻他入了一趟玄池。”   恒晞想了想,“然后就是他跟我一起去找游负雪了。”   说得轻松简单,三四句话就能一带而过……   君既明却明白,实际操作起来难多了。   如此想来,自己的前生并非完全是失败的。终归还是交到了两位好友,亦有人肯为自己奔波忙碌。   游负雪开酒倒满:“今日重聚,不聊不快乐的事。”   他安排道:“我先来讲,我继任阁主把风花雪月阁发扬光大的故事!闲云堂怎么样?”   游负雪在问君既明。   君既明点头肯定:“不错。算是实现你少年时的梦想了吧?”   “是啊,你当主角的话本可都是我亲自操刀写的!”游负雪得意,“阅遍群书,我还是很有天赋嘛。今年加开了四家分店,每城每镇都有闲云堂……”   君既明想起了祝灵咒,“所以,祝灵咒是谁的主意?”   游负雪举手:“我提的。你是不知道,最开始太衡宫号召广开仙门收徒时,世人有多趋之若鹜……左右都是要被赚银子的,与其让那些三无秘籍赚了,不如让我赚了。”   恒晞表示:“……我稍微出了点主意。”   “指帮忙开发了祝灵咒的应用。”游负雪拆穿他的“稍微”二字,“正好让玄清教的弟子们赚点外快,一举两得。”   君既明若有所思:“玄清教的弟子们可不穷。”   他今生的第一桶金是在玄清教赚的。   “多多益善么。”   恒晞听到不远处一间屋子里有动静:“还有人在?”   “应该是萧戈醒了。”游负雪说道,“昨天他跑来找君既明比试,受了点伤。我去看看。”   恒晞:“……”   他看向君既明,将自己六百年来修的书册取出,放在桌上:“我这六百年没做什么事,修了些书。”   君既明笑了笑,“你都是长老了。”   “……不值一提。”恒晞说道,“是我无意掌教之位。倒是桂小山同你的关系不错?”   “我复生后,在镜明城先遇见了他。”君既明说道,“当时没想过他是青云真人的徒弟。只是我看桂小山也无意掌教之位啊。”   恒晞笑起来,“那是青云真人应该烦恼的事了。和我无关。”   “有道理。”君既明深以为然。   恒晞又说道,“你什么时候复生的?”   “有一段时间了。”君既明将这段时日的经历讲了一遍。   游负雪带着修养好的萧戈走过来。并刀门一行人今晚就要启程离开玉真城,回到门派中去了,萧戈是来告辞的。   “君兄,前路珍重。”萧戈朝他行礼,“等我修为进益,再来找你比试。”   君既明微微一笑,“琼台见。”   下一次的琼台会就在明年。   萧戈眼睛亮起,“好!一言为定!”   他离开后,游负雪问他:“你用什么身份去琼台会?”   “玄清教的客卿?”君既明说道,“或者用散修的身份……总不可能进不去吧?”   “镜明城一事,玄清教拿到了下次的先行权。”游负雪说道,“若是可以,自然是用玄清教的身份更方便。”   君既明若有所思,“嗯,我找个时间和青云真人说一下。对了,明年风花雪月阁还有品论会吧?”   “有,时间要到琼台之后了。”游负雪目光落在恒晞身上,“既然你出关了,品论会一定要来。”   恒晞没拒绝:“我准备准备。”   游负雪满意点头。   前来玉真城参加拍卖会的大大小小势力渐渐都在撤离玉真城,渐渐只剩下玄清教的人没走了。   ——游负雪虽是风花雪月阁的阁主,但他不是和风花雪月阁的大部队一起来的,不算在里面。   桂小山和琼冬说要给君既明过完生辰再走。   毕竟这一走,就不知道何日能再见面了。青云真人允了他们的请求,顺手给君既明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到了十月初七,生辰当天。   舒徊仍然没回来。   “在想舒徊的事?”游负雪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君既明回头看一眼,坦然承认,“嗯。”   “你们现在不是定了契约么?契约怎么说?”游负雪问道。   君既明说道:“只能感受到他大概的状态。”   原本因为契约在自己神台中的那一株淡红色的小花,也随着舒徊的消失而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印记就是君既明胸口处的契纹。   君既明思考过原因。   很大可能是因为小花的操作,其实是他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作为本体留在无名渊里,另一半用灵种真身寄托神魂出来找他。   即使这回小花主动出来找他了,他们早晚也要去一趟无名渊的。君既明想到,总不能让小花的本体一直被锁链困着。而且那锁链给他的感觉并不好,像是在通过锁链汲取小花体内的什么东西……   君既明想了想,说道:“若是今晚他还没回来,我就去找他吧。”   “可以啊,我支持。”游负雪说道,“我还可以把你送到无名渊附近,节省你的时间,也省得太衡宫或者妖族追过来。”   如今在玉真城中,有青云真人和归芳渡在,太衡宫与妖族鞭长莫及。离开玉真城就说不准情况了。   君既明欣然接受,又说道:“说不定他今晚回来了。我能感受到……他一直在很努力的想早点来见我。”   游负雪不由得问道:“见你……他被困住了?”   看来他们都不知道锁链的事。   ……只能问舒徊了。   君既明颔首,“只是感觉。”   游负雪皱了皱眉:“我和恒晞先前一致认为他留在无名渊,去抢魔尊的位子,一是为你报仇,二是那里毕竟是你的埋骨之所……可听你这么说,内里还有隐情。”   君既明轻轻叹了口气:“有得必有失,有付出才有收获。世间从来没有能够不劳而获的事……我复生,打破了修士没有轮回的定理,可我什么都没付出。”   游负雪明白了:“只是你没有亲自支付代价而已。”   “嗯。”君既明点头,“我现在这具身体与前世的差别只在于没有前世的特殊体质,但修行天赋等等皆如以往般……特殊体质有与否,并没有影响。”   游负雪沉默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寿面做好了,要趁热吃。”   今生的十八岁生辰,过得简单。众人相聚,送了生辰礼,聚在一起吃了饭。   但比前世的十八岁生辰,是要热闹许多的。   前世的生辰,只有君既明一个人过。   生日宴是傍晚吃的,吃到一半,半显暗淡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点。   琼冬伸手接过一点雪花,“竟然下雪了。”   桂小山是最惊讶且欣喜的:“下雪了!”   玄清教所在的十万大山四季如春,桂小山很久没见过雪了。   绒绒雪花飘落。   顷刻之间,庭院外的花草树木皆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衣。   恒晞说道:“是玉真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君既明淡淡笑了笑。   “今日的宴会,真是恰好了。”   游负雪看腻了雪景,对此感触不大,“我去后厨再片半只羊肉来。”   桂小山点评道:“雪天配羊肉,也是极应景的。”   琼冬笑他:“你就知道吃了。”   “怎么能这么说我呢,师姐,分明是游阁主准备的原材料品质太好了,令我口腹之欲大起。”桂小山表示,“都是托了君兄的福啊!”   一句话捧了两个人。   君既明说道:“负雪用的是以灵药喂食的幼羊,你是该多吃一点,以食化药,筑牢根基。”   “放心吧,我感觉金丹境十拿九稳了。”桂小山说道,“修行果然还是要多出来历练。等我金丹了……”   “等你金丹了,我就把你抓来执法殿当苦力。”琼冬笑嘻嘻说道,“师弟,你可不能拒绝我。”   桂小山:“……”   他嘀咕道:“说不定师父对我有安排呢。”   宾主尽欢。   君既明回房时,月亮悬于高空。   雪花仍旧纷纷扬扬落。   月照一地的雪,雪轻月满。   他踩着落在地上的雪回来,衣上半点未沾。   从外面回来,需要收拾一番。君既明不紧不慢的收拾好了,把食盒取出来放在桌上,踱步到窗边。   窗户半开着。   他曲指,轻轻敲了敲窗框。   轻声说道:“回来了,为什么不见我?” 第156章   窗外。   墙角。   趴着一朵鬼鬼祟祟的长生花。   窄窄屋檐恰巧供他一朵花容身,没有被空中飘落的初雪砸中。   君既明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响起,小花陡然一激灵。   回来了,为什么不去见他……?   这几日,舒徊在无名渊中协调天地循环时骤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抓住灵念出来问了个清楚:保有秘境记忆的不仅是自己。   ……那就意味着,君既明知道秘境中出现了舒徊。   出现了舒徊,没有出现小花。   那也就意味着,君既明十有八九猜到了舒徊就是小花……   舒徊是有些心虚的。   这件事自己一直瞒着师父。   头顶又响起了一声轻轻的长叹。   温凉的手指碰到了小花的花瓣。   把他捧回了室内。   小花落到桌上,晃了晃:“……”   君既明无奈道:“在外面待着不冷么?”   小花刚回来,契纹就发烫了,在提示他。只是当时君既明与游负雪等人正在庭院中吃生日宴,他感应到小花的位置停在他的房间,就想着晚点再说……   谁知道这朵傻花是躲在屋外面的。   “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   小花僵硬的顿住,怪可怜的。   君既明总觉着他变得小了些……方才托举在手中的重量也很轻。   “也早就知道你是阿徊。”   不大忍心继续晾着他或是同他绕弯子,君既明坦率直言道,“前世就知道。”   小花:“!”   君既明将神识沉入契纹,确认了不是错觉,小花的状态确实不大好。借用契纹通道,君既明将自己的灵力喂过去,等感觉差不多时才停:“可以幻化出人型了,是不是?”   舒徊知道他想和自己谈一谈。   不情不愿的,桌上的淡红色长生花变成了一个小人——舒徊的等比缩小版。   “很可爱啊。”君既明夸道。   小人坐在桌上,靠着暖暖的茶杯。君既明正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同他对视着。   舒徊问道:“哥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以为自己当人当得很成功诶……   舒徊苦恼。   君既明乐了,“嗯,什么时候……从你送花的时候?阿徊,你怎么想的,从来只摘长生花给我。”   “想你休息好。”舒徊说道,“我在太衡宫学堂里听着,他们都觉得长生是一件好事。”   “好与坏,不该这么定义。”君既明说道,“你只送我长生花,偶尔不熟悉人间的情况……还有一些属于小花的习性,我认不出来才奇怪。”   舒徊的注意力全在他的上半句话:“可是我想和哥哥天长地久啊,最好永远都不要分开。”   君既明失笑。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君既明认真道,“所以,我要先和你道歉。我早就知道阿徊是小花,却没有告诉你我知道了。”   “……”   小花沉默会儿,扭捏道,“那我也应该道歉。我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哥哥我是小花。”   君既明顺势问道:“为什么?”   “好像大家,都不喜欢妖族呀。”舒徊说道,“当时……”   他回忆道,“当时哥哥你闭关,要入神游境。我跟着你一起闭关了,莫名其妙的,醒来的时候就不在你身边了……我还长出了手跟脚,变成了十一二岁的人族。”   当时没和君既明说的话,现在说了。   “那里离太衡宫好远!我走了好久才走回来。”舒徊说道,“我发现路上碰见的人族都不喜欢妖族,我想着……我不能和你定契,不像是灵族,那我就是妖族吧?哥哥在太衡宫,我不想连累你,但我又想跟你在一起……”   所以,他尝试做一个人族。   然后就真的做成了。   可以修炼、可以吐纳灵气……   舒徊一点一点修正自己身上不属于人族的部分。   君既明柔声说道;“辛苦了。”   “一点也不。”舒徊说道,“我很高兴的。”   君既明又问他:“只是这个原因,所以不想告诉我么?”   舒徊看着君既明,说不出谎话。而且……或许从前是他自己想错了?   舒徊抿抿唇,说道:“还有一个理由。”   君既明没有催他说,只是问道:“是什么?”   “……我之前的行为,并不对吧?”舒徊迟疑着说道,“虽然在我吸收血肉灵力的时候,天地间的灵力反哺了一部分给哥哥,助你修行进益,但我受益最多。”   舒徊轻轻说道:“起初,我也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就寄生在你身上。也许……我是说也许,也许哥哥你并不喜欢?”   做花的时候,君既明赶不走他。   可是拥有人族形态后,君既明随时都能赶走他。   舒徊是一个害怕失去的花,他当不了赌徒。   君既明总算是明白了舒徊的想法。“我从未如此想过。小花,你做小花和我在一起的一百年,我其实很开心。”   小花说道:“但是你为什么不找我了?”   “……”君既明好笑道,“因为那时候我猜到阿徊是你了啊。”   舒徊:“……”   他和君既明对视,面面相觑。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君既明说道,“如果我早些告诉你……”   舒徊自我检讨:“是我该早一点说。”   怎么可以不信任哥哥呢!   君既明默然片刻,“世事因缘,或许此时也是最好的时候。”   舒徊听君既明的,“哥哥说得对。”   “……我也有不对的时候。”君既明实在没忍住,伸出指头戳了戳舒徊的脸。   这个形态的小花,小巧玲珑。   很像凡人小孩会有的玩偶。   “阿徊,你的眼睛现在是黑色了。”   舒徊心中一惊。   哥哥什么时候见过自己眼睛不是黑色的吗?   没有吧……   他装作不知道:“我的眼睛一直是黑色呀。”   君既明捏了捏他幻化出来的衣袍,“是么?”   “……”   君既明问话的语气平常,舒徊却不由得紧张起来,犹豫道:“……不、不是吧?”   君既明笑起来,“很难回答么?”   舒徊说道:“好吧,确实有一段时间变成别的颜色了……”   但既明哥哥应当没见过才对。   “为什么变成暗绿色的了?”君既明追问,只为关心一件事,“是控制不住体内的经脉灵力流向吗?你现在还修行太衡宫的功法么?”   舒徊心中一暖。“不算……本来就是暗绿色的。”   “嗯?”   “……本来就是暗绿色的。”舒徊说道,“但我找过来的路上,看到大家的瞳孔都是黑色……我感觉黑色的瞳孔,会更像一个人族。”   “……”君既明无语了一会儿,好笑道,“我当时还是白发呢,没见你幻化出白发。”   舒徊不假思索道:“现在也可以!”   “……”君既明摸了摸他的发顶,“省点灵力吧。”   “噢……”舒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哥哥,你什么时候见到过我本来的瞳孔颜色啊?”   君既明沉吟片刻,将自己在秘境最后的灰雾荒原中见到的景象同舒徊说清楚了。   “阿徊,那是你的本体,对么?”   “……对。”舒徊不愿意君既明知道这件事,乍然听闻又惊又怒。为什么要让哥哥知道?   “我将心台处的灵种真身剖离,神魂寄居其间,这才出来找你。”   “我猜到了。”君既明轻声说道,“我试着对锁链挥剑,但没有成功,灰雾带我离开了。离开前的最后一息,我见到你睁开眼睛。”   舒徊听见君既明夸他的眼睛:“很好看。”   舒徊立时就把眼睛的颜色变回来了。“是这样吗,哥哥?”   这双暗绿色的瞳孔,放在无名渊的大舒徊身上,充斥着十足的妖异与冷漠。   可是长在小舒徊身上,唯有“可爱”二字。   君既明微微颔首,“嗯,是这样。灰雾跟我说,那里是过去的场景,我无法改变。我想着,现在你的本体仍然在无名渊,我们要找个时间去把你的本体带出来……当然,不是现在。”   这回舒徊沉默了。   安静的时间格外长,君既明耐心等他。   “不到时候。”舒徊说。   “是交易,对吗?”君既明问道,“让天道愿意为我破例,让我死而复生的交易。”   舒徊:“……”   他永远瞒不过他。   君既明淡淡道,“那就等到了时候,我们再去把你带出来。”   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阿徊。   小舒徊的睫毛颤了颤,他轻声应答,又说道:“哥哥,你当时看到的我……长什么样子?”   “就是长大以后的模样。”君既明说道,“一看就知道是你。嗯……殿里的长生花像是花期将尽,藤蔓上的花朵蔫了。”   闻言,舒徊怔了怔。   他想起了一桩旧事。   初到无名渊不久,等诸事落定后,他想长长的睡一觉。   可是闭目不久,他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了熟悉的剑气……   迎面而来。   等他睁开眼睛,面前却是空荡荡的宫殿。   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   舒徊将此事说了,怔怔道:“莫非,不是我的错觉?”   此时的君既明,确实在灰雾的作用下,回去斩过一剑,让他从蒙昧中醒来。   君既明同样有几分意外。   “竟然碰到了……”   他应该再留下些什么的。   君既明想到。   六百年,终归是太寂寞了。 第157章   第二日。   小只的舒徊坐在君既明肩膀上,君既明带他出去转了一圈。   游负雪和恒晞都没错过这般风景。   “竟然真的没对我阴阳怪气了。”游负雪同恒晞嘀咕道,“变化真大。”   恒晞表示:“身份不一样了么。”   游负雪望着他眼神古怪:“还是你懂灵族。”   恒晞欣然接受他的评价:“玄清教就是吃这碗饭的,不可能把饭碗砸了。”   今日仍有小雪落。   雪融在玉真城里,河流边的舟翁戴上了斗笠,船靠在岸边,裸露出来的船身亦接满了雪。   君既明找了一只船,问舟翁借用了,与舒徊登舟观天地落雪与流水。   “既明哥哥。”   “嗯。”君既明伸手,雪花点点落到他的指腹上,他反手抹给舒徊,“冷么?”   舒徊摇摇头:“不冷。”   他安静的和君既明一起看雪。   君既明说道:“素问城也下过一场雪。可惜当时你睡过去了,没有看到。”   “现在看到了。”舒徊说道,“我记得哥哥喜欢看雪景。”   君既明微微笑起来,“嗯。落雪的时候,心里很安静。”   白茫茫的,清静的雪,洁白无瑕。   他和舒徊在太衡宫看过许多场雪。   雪落又化,花开又谢。   唯独身边的人不曾变过。   君既明垂眸,见到安静托腮坐在自己肩膀上,静静看雪的小花,心中难得有几分可惜,又生出一些欲求。   ……嗯,还是努力早点把小花的本体放出来吧。   昨夜叙话时,舒徊虽然没说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却告诉了自己……自己取得的秘境,原是从天道上剥离的碎片。而秘境中那些化作流萤的生灵魂魄,最终都去向了无名渊,他们会在无名渊中轮回为一名魔族。   轮回。   万事万物都有轮回,修士却没有。   这本就不寻常。   君既明敏锐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碎片或许就是关键。   看过一上午的雪,君既明回到住处。   他突然闭关了。   十分突然,众人都没有准备。   桂小山失望道:“游兄,我给君兄留了信,等他出关后,帮我给他啊。”   他和琼冬今日也要走了。   和青云真人一起回玄清教。   游负雪接过桂小山封好的信,“好。”   “他在秘境中连破两境,此刻闭关稳固修为亦是不错的选择。”游负雪安慰道,“等他出关了,让他给你回信。”   桂小山叹口气:“那时候就是我在闭关了!”   他可是带着任务回玄清教的:闭关,入金丹境。   君兄都到洞虚境了……   自己也不能落后太多吧?   桂小山认真道:“等我金丹,下山来见君兄!”   恒晞没走。他说在玄清教里住够了,要来呼吸会山外的空气。   青云真人知道他也是想等君既明出关,无所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起走——恒晞是个靠谱的成年修士了,自有把握。   只不过琼冬和桂小山是一定要和他回去的。   回去不赶时间,青云真人唤他们上了云舟。   云舟在云间漂游。   承浩浩风行,很是自在。   琼冬煮好一壶药,放在桌上晾冷。   不能用术法冷,只能让它自然冷却。   桂小山凑过去,嗅了嗅。是苦的。   “师姐,这就是君兄给你开的方子么?”   琼冬点了点头,见桂小山仍然凑在壶嘴边嗅闻,“不嫌苦?”   桂小山摆了摆手,“我在分辨药性呢!”   他好歹也在春姐姐座下糊弄过一段时间……桂小山琢磨着药汁里的原材料,琼冬无奈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和药壶分开,“看看你的眉毛!”   是越来越皱了。   桂小山讪讪:“怕苦是这样的……师姐,这到底是什么药啊?”   他的师父青云真人也见过药方,见过后和琼冬说没有问题,让她按照这个方子去吃。显然师父也知道这是治疗什么病的。   琼冬叹气:“你不是见到了?”   “见到?”   桂小山不明所以。   “……我在秘境中是一只兔妖。”   桂小山瞪大眼睛:“师姐,你不说我都忘了!”   琼冬:“……你,算了。现在知道了么?”   桂小山努力分析了一会,恍然道:“师姐,你把妖气带出来了么?”   “……”琼冬时常想看看桂小山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没好气道,“是我本就有妖族血脉。”   桂小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师父和掌教都知道此事。”琼冬说道,“但我的妖族血脉只有一半。”   一半?   桂小山突然想到了镜明城里的黑袍人:“那镜明城……”   琼冬摇了摇头,“我跟霞举会的实验没有关系。”   只是她也没说自己身上这一半的妖族血脉是怎么来的。   桂小山倒是明白,为什么调查镜明城时,冬师父没让琼冬一起了……因为琼冬师姐的血脉也是半人半妖。   “我一定保守秘密!”桂小山又好奇道,“师姐,那你另一半妖族血脉具体是什么啊?是兔子么?”   “我不知道。”琼冬说道,“我只打算当修士,没打算当妖族。”   桂小山很认同:“也对,当妖族有什么好的。比不上我们玄清教!”   .   玄清教内。   君长明在玉真城连绵十二楼大出风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   桂小山和琼冬一回来,就被教中弟子们团团围住,企图打听一手消息。   琼冬找了个要去给师父汇报的借口溜走了,留下桂小山应付热情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桂小山早有准备!   他清清嗓子,即兴表演了一段现场说书,紧接着又开始推销他新近添了创作内容的《群芳录》及《饮食杂谈》——他如今在闲云堂的关系更硬了!他和游负雪是好兄弟,而游负雪是闲云堂的最大的东家!   新创作的这两册《群芳录》和《饮食杂谈》就是充分吸取了游负雪建议后的作品,并且得到了游负雪的大力支持:游负雪会让闲云堂帮着铺货!   终于不再是他和小衍兄台两个人投资的亏本买卖了……   桂小山很是感动。   看在桂小山说书讲得不错的份上,有三成左右的弟子掏腰包购买了一册书,一成左右的弟子买了两册书。   实现了大突破。   桂小山很快乐的跑去找郁衍炫耀这件事:郁衍回玄清教的时间比他还要早几天。毕竟桂小山是在玉真城又待了些时日。   回到玄清教的郁衍仍然当着他的闲云堂分店店主。听到桂小山前来报喜,他不由得真心笑了笑,“好事啊。”   终于不用亏本做买卖了。   桂小山也觉得是好事。   “好事要成双。”桂小山说道,“决定了,我现在一鼓作气闭关冲击金丹境!”   郁衍支持他,递给他一本书:“从物宜教顺回来的,讲解突破注意事项。我看过了,角度独特,值得借鉴。”   “小衍兄台,果然!”桂小山接过书,大力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看错你!”   “小事。”郁衍轻飘飘说道,“走,闭关之前,去你的桂树买一杯最新的饮子喝。”   桂小山高兴道:“素问姐姐她们推出新品了?”   他在通溪谷买地建的桂树店面,放着也是放着,君兄走后,桂树的生意就冷清了。   等到素问姐弟三人到来,他与她们相处得不错,得知她们想要赚通行点,当即就把桂树店面半送半租给她们了——素问姐姐的琼玉轻酥饮是真的好喝,桂小山坚信一定能征服玄清教的其他弟子。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   桂小山看着桂树前火爆的排队,心满意足:“素问姐姐真了不起!”   郁衍说道:“现在主要经营桂树的是后面来的那位,清福。素问大半时间都在萦回谷,与春长老一起研究。”   “噢噢,清福……我还没见过他呢。”桂小山说道,“你见过了?”   郁衍点头,无视排队的弟子们,带桂小山进了桂树。   平安兄妹两正在店里帮忙,看到桂小山回来了,高兴地小步跑过来围着他。   “山哥!”   小安捧了杯饮子,没见过,应当是新研究的。   她慷慨递给桂小山:“喝。”   乌白分明的瞳孔盯着桂小山。   桂小山怀着对他们的信任接过来,猛地灌了一大口。   “……”他蹦起来,又在小安的注视中踩到地上,“有……有点苦。”   小安眨了眨眼睛,看着仍然被桂小山握在手里的杯子开始思索。   小平主动把杯子拿了回来,小心试了一口,皱了皱眉。   “妹妹。”   小安的目光转向哥哥。   “你忘记放糖了。”小平如是说。   小安:“……”   桂小山:“……哈哈,是看到我回来太激动了吗。理解,理解。”   “确实很久没见到山哥了。你出去游历,好玩吗?”   “好玩……算好玩吧,有点收获。”桂小山摸了摸小平的发顶,“我又准备闭关了。”   小平明白。   那就是好一段时间又见不到了。   小平跑去给那杯饮子加了糖,又递给桂小山。   桂小山半信半疑,这回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苦味散去,满嘴回甘。   辅以碎冰的清凉。   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   桂小山给予了好评。   清福仍在忙着接待玄清教的弟子,桂小山没去打扰他了,和平安兄妹见过面,再用免排队特权拿了一杯真的研究好了、可以售卖的新口味饮子后就离开了。   走出桂树,通溪谷里依然热闹。   桂小山晒着太阳,感叹道:“小衍兄台。”   郁衍:“怎么?”   “我闭关的时候,新品话本要帮我留好啊。”   桂小山说道,“等我功成出关!” 第158章   琼冬是真的去找了自己师父汇报玉真城之行的情况。   重点说的是她体内的妖气。   冬长老神情凝重为她把脉,把脉后放松了些,又看过了君既明写的药方:“没什么大碍,你按照这个方子吃两个月,功法修行不可落下。”   冬长老一脉的功法,性冰至冷,恰合适压制琼冬体内的半份妖族血脉。琼冬当初能拜入她门下,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这个。   “秘境内的经历让你体内妖族血脉鼓动,但青云已为你遮掩过了。”冬长老说道,“你将药方吃两个月,妖族血脉会自己平息。”   这两个月,琼冬也不可能下山出任务了——   她被冬长老拘在玄清教中好生静修。   两个月后,冬长老终于肯放她活动了,桂小山的梦云山仍然闭门谢客。   琼冬马不停蹄投入进执法殿的事务中,到年底了,要在年节前将执法殿内要紧的事务都处理完。   霜雪覆地,凡尘鞭炮炸响。   一对对春联、一张张门神画……九州四海,大大小小的城池中,瞬时间盈满了过年的热闹劲。   君既明带着舒徊结束闭关出来时,迎面就是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   游负雪的脸在鞭炮后冒出来:“你们可算出来了!”   恒晞闻声而来,肯定道:“是很久。”   冬去春来,已到年节时分。   “忽有所感,花了些时日。”君既明说道,“久等了。”   “没事。”游负雪说道,“这儿挺清净的,挺好。”   恒晞说道:“他写了十册传奇话本。”   “对啊。”游负雪看着很高兴,“在阁里待着,总是时不时有别的事,没办法专心创作……这段时间总算是能够闲下来了。”   “……”   君既明对于他的传奇话本内容不感兴趣,转移话题道:“桂小山他们走了吧?”   “走了,你闭关他们就启程回玄清教了。”游负雪想起来,“对了,这是桂小山留给你们的信。”   君既明同舒徊一道看完,舒徊接过了给桂小山回信的重任。   “既明和舒徊出关,我们启程去风花雪月阁?”恒晞先时与游负雪商议过。原以为这个年要在玉真城过了,但君既明和舒徊赶巧,在年关前一天结束了闭关。   “对。”游负雪问君既明道,“左右无事,不如去风花雪月阁小住些时日?”   桂小山等人先行一步回了玄清教,君既明亦不是非要去玄清教不可……太衡宫也是不去的。   这么一盘算,其实君既明能够去的地方不多。   舒徊托腮沉思。去风花雪月阁过年?这个选择倒是不错……风花雪月阁处于北方,现在的雪景肯定很好看。   君既明想了想,见舒徊没有提出异议,便答应了。   “我在玄清教也置办了一处居所。”   他又同恒晞、游负雪提起来:“就在梦云山边上。”   恒晞说道:“那与我的洞府很近啊。”   君既明点头,“正是,下次可以去我那儿。清风明月山,清风明月院。”   游负雪琢磨了一会:“这名字不错。啧,我是不是该找青云真人说一说,也去玄清教混个客卿当?”   恒晞无语道:“……你怎么不说你也契约一位灵族?”   “也可以啊!”游负雪表示,“我不挑的。”   恒晞:“……”   他将手里的书册卷起来,敲了敲游负雪的头,“你还是专心谢你的传奇话本吧……下回别来找我润色了。”   书册落到游负雪手中。他接过,撇了撇嘴,“好么。”   君既明出声调停,四人将玉真城的这间小院退了,坐上游负雪提供的大飞舟,直直往风花雪月阁的方向飞去。   只是没有飞多久。   ——飞舟被归芳渡拦下了。   归芳渡说让他们用琅天阁专供阁内弟子使用的传送阵,可以直接去到风花雪月阁。   游负雪稀奇:“芳渡真人今日真大方。”   下的本钱不少呀。   归芳渡看一眼君既明,微笑道:“君道友如今是我们琅天阁的重要合作伙伴,理应如此。”   游负雪问君既明:“合作什么了?”   合作什么……   君既明反应过来,“秘境?”   归芳渡含笑点头,“正是。”   看来青云真人与归芳渡谈好了。   “既然有了合作,就是一家人了。”归芳渡说道,“飞舟招摇,外界不少人盯着这里呢。”   她身边的侍女适时上前一步,介绍起了目前的情况:   妖族的妖皇莫名重伤修养,妖族中本就不服他管教的妖们骚动频繁;太衡宫的明河真人暗中下令关注“君长明”这位散修,也派出了信得过的手下查探,只不过这些手下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耽搁了行程。   除此之外,中道神州内有巫家力保,琼台剑庐亦有人说话,针对君长明的声势没能掀起波浪。   “小心为上。”   归芳渡引着他们到了传送阵前,在他们注视下亲自操纵传送阵,全程光明正大。   “请。看在君道友的面子上,这次免费。”   游负雪说道:“芳渡真人,免费的向来更昂贵。”   “哦?那你们用是不用?”   “用。”   说话的是君既明。   “芳渡真人一片好意,不敢拂却。”   归芳渡展颜:“这才对么。琅天阁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吃人的地方。”   不愧是专供内部使用的传送阵。   安全、平稳、快速。   眼睛一闭一睁,他们就到了风花雪月阁的地界,直接落在了传送阵对应的琅天阁分店。   恒晞睁眼后,下意识说道:“造价昂贵。”   游负雪:“……不是我们出钱。”   恒晞点头,说道:“造价昂贵,动用想来不易。”   “不错。”游负雪与琅天阁打过深入交道,“动用一次需要花费的灵石太多了。琅天阁同样烧不起。”他打趣道,“我和你是托了君兄的福……”   话没说完,君既明扔出一张面纱,笼罩在他头上。   恒晞也没能幸免,被君既明分了一张面纱。   君既明说道:“快点回阁里。”   游负雪莫名道:“什么?”   舒徊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外面好多人。都是来看哥哥的。”   游负雪:“……”   溜了溜了。   他挥袖一扫,众人转移了地方,只留空荡荡的房间。   来晚了的人哀叹:“唉!没看到!”   “没事,阁主不是一起回来了吗?明天我就去找阁主……正好,我最近琢磨了一个新道术,给阁主汇报!”   .   被游负雪转移到安全地方了。   ——是游负雪在风花雪月阁的居所。   建在一处湖心间的院落。   正值隆冬,湖面结了冰,落了雪,望去山林里亦是深深浅浅的白雪银衣。   君既明一时无语。   “怎么回事?”   游负雪讪讪,“都是想来瞻仰你风姿的弟子……”   舒徊:“……瞻仰。”   “没错。”游负雪说道,“这不正说明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到位?”   也太到位了一点吧!   恒晞都有些被震撼到了,久久失语。   游负雪独自调理好了,能够坦然面对:“君兄,明天肯定有弟子来见我。想要曲线救国来见你。”   君既明:“……不必了吧。”   他显然敬谢不敏。   恒晞同样不适应,“游负雪,你找个清静的地方。”   舒徊小声说道:“还不如回玄清教呢。”   清风明月院比这儿清静。   还是他和哥哥两个人的家。   取过名字的那种。   游负雪被他们激将,立时说道:“我们风花雪月阁也有清净的地方!”   说完他就后悔了。   肉眼可见的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会被弟子们烦死。   这就是平时太过平易近人的后果。   游负雪沉思片刻,决定对外传出自己闭关的消息,躲一躲此刻对湖心院趋之若鹜的阁中弟子。   ——消息放出去,就没人来了。   这处湖心院就是此刻风花雪月阁最清静的地方。   也很合适赏雪。   等刚回来的风潮过去,君既明等人易容改面去风花雪月阁的集市里采买了不少年节物资。没被发现、没被围追堵截,还算幸运。   湖心院清静归清静,年节时的氛围却是半点没有的。   小只的舒徊悬在半空中,拉扯着春联的上半部分,君既明托着下半部分,将一对春联妥帖的贴在湖心院院门左右两侧及上边。   恒晞在贴窗花。   贴满了。   游负雪挥毫写了个大大的福字,走远两步端详十分满意,亲自贴到了院门上。   尘世凡间,此夜是团圆夜。   游负雪又捣鼓出了一只大木舟,稳当停在湖水结成的冰面上。湖心院的夜景,不如来院外看得清楚。   木舟停的地方离湖心院不远。   他们就坐在舟上。   天上悬着月,飘着雪。   准备好的小锅咕噜冒着热气,恒晞专心致志控制着火候。   身后是湖心院里长明的灯火,眼前是穿林的软月光和轻飘飘的雪花。   夜风轻拂,捎来远处的说话声。   见人间风花雪月,莫过如是。   舒徊仍旧坐在君既明的肩膀上,他突然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一件事。   “哥哥,刚到太衡宫的时候,我们也看过雪夜。”   那时只有他和君既明。   太衡宫难得下了三天的雪。   在雪堆得比较厚时,君既明星夜出行,在一条舟上坐了一整晚。   那时候,舒徊还是小花。   君既明也想起来了。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雪还是雪,不曾更易。”   舒徊想了想,“但我变了。”   那时候的小花,什么都不懂。   守在小锅边的恒晞唤道:“可以吃了。”   风花雪月,饱食暖胃,一叶轻舟游。   是修仙人,亦是俗人。 第159章   年关过后,君既明又在风花雪月阁小住了半月有余。   毕竟是六百年未曾见过。   远离九州四海种种纷扰,小住半月后,君既明主动提出来要离开了。   等待他去做的事还有很多,现在远没到停下脚步的时候。   游负雪理解他的想法,听到他要走,并不惊讶。甚至早就给君既明准备好了灵石、用具……能想到的都准备了。若是之后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直接去各个城池找闲云堂或是风花雪月阁的分阁。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这就是最大的支持。   “我和琼冬联系过了,近期追踪出了不少可疑的霞举会据点。”君既明早有打算,“接下来,我准备一一找过去。这些据点,留着害人,早日拔除为好。”   游负雪和恒晞都觉得不错:“霞举会是明面上的毒瘤,找它的麻烦谁都挑不出错。顺便能削弱太衡宫、妖族那一派亲近霞举会的势力。”   君既明颔首。他亦是这么想的。   琼冬给出的线索很详尽,君既明同游负雪、恒晞说完下一步计划后就离开风花雪月阁了。   舒徊同他一起。   恒晞又在风花雪月阁多待了两日,也启程回去玄清教了。   与他上一次出关时的情形相比,玄清教里的变化同样很大。   .   恒晞回玄清教,恰好撞上了桂小山出关。   “恒晞师父!”   桂小山高兴道:“你回来啦!”   他看过君既明给他写的回信了,正打算回信就见着恒晞回来。   恒晞颔首,“金丹了,不错。”   桂小山嘿嘿一笑,“对呀,金丹了!”   有秘境炼心的经历打底,他闭关金丹境水到渠成,没遇着阻碍,难度比想象中的小……   金丹境后,桂小山也没有马上离开玄清教外出游历,青云真人还在传授他金丹境的新道术,他又陷入了新的埋头苦学。   出乎桂小山意料的是,恒晞并没有再次闭关了。   他的闭关生涯仿佛就此彻底结束,甚至在求知殿开设了一门课程,专门讲解点灵化生之术……一时之间,弟子们纷纷报名参加。   恒晞长老在点灵化生之术上的造诣,大家都知道的!   能够听他授课,定然是能够增长见识、增长对术法了解的好机会。   桂小山同样不能免俗,慕名去听了一回。   另一边,君既明先是根据琼冬从执法殿薅出来的线索,一个个可疑据点挨个找过去,凡是确认过是霞举会的都拔除了,顺带着针对一些可疑人物进行观察……不少人物与琅天阁内的任务也有重合之处。   玄清教慷慨,执法殿的任务报酬是及时付的。与琅天阁里重合的部分,还能在琅天阁再赚一份积分,君既明启用了前世游历时在琅天阁内用过的名号——前世存着的积分还在呢。   如此按章办事了一段时间,君既明就不再局限于琼冬的信息了,转而自己去发掘霞举会的余孽踪迹。   中道神州亲近太衡宫一派的人拿着通缉令摸鱼打闲,对真正的霞举会成员重拿轻放、闭目不见……   那便需要一柄剑,令他们醒醒神。   君既明目标明确。   随着蛰伏下来的霞举会据点被逐个告破,霞举会成员们对君长明的恐惧也到了极点——上面总说在筹谋将君长明除去,可是君长明仍然嚣张如故。   ——不是太衡宫不想动。   而是他们动了也没效果。   明河真人派出去的手下第五十次无功而返,全身携带的灵石都被沿途撞见的困阵用光了。   “是天道阻拦。”   明河真人沉着脸。   他早就登大乘境界,是离天意、天道距离最近的修士之一。冥冥之中,他感应到了诸事不顺的原因:是天道不让他和君长明作对。   可笑!   明河真人冷笑一声:“君既明死的时候,没见这天拦着。”   与他对坐的青衣儒生淡淡说道:“天心难测。”   他们是天道下的修行者,并非天道本身。   明河真人沉默片刻,“如果我们做错了,师父的牺牲算什么?”   他们的师父,以寿数窥探天机,预测出了一幅与天门重启相关联的画面。   画面中只有一个身影……   就是他的徒弟,君既明。   “我们又何必强制用霞举会的阵法困住君既明?”明河真人摊开了说,“因果相生,如今因缘已定,却要说这是错的,结出的是虚幻的果……如何甘心。”   青衣儒生叹气。“那道阵法,在给君既明使用前,我已经让霞举会的人试验过许多次了,确实可以掠夺生灵体内的灵力,引导其灵力扩大……越是体质特殊的人,效果越好。”   他简单一句话,无视了可能在试验中丢掉性命的人。   “事实上,六百年前,我们成功了。不是么?”青衣儒生又说道。   没错……   六百年前,君既明死去的那一刻。   天地间的灵气确实骤然翻涌,若天倾海覆,浩浩荡荡激起万重灵气浪。   所谓紧闭不开的天门……   亦确实因此震动了一瞬息。   一瞬息后,万重灵气沿着山水江河脉络,分流向九州四海,充盈满空,却不再猛烈冲击天门。   “……可是天门没开。”   明河真人语气平静,阐述事实。   事实就是六百年后,天门仍然紧闭!   他们这些修士,仍然飞升登仙无望。   青衣儒生微微一笑,问他:“那你现在要怎么做?想怎么做?”   他说道:“假若君长明真的是君既明,你愿意引颈受戮?假若他不是君既明,你愿意坐视他将霞举会彻底剿灭?”   青衣儒生骤然凑近了他,声音轻飘飘的:“明河,你不要忘了……霞举会如今,也是你的东西。”   青衣儒生的眼眸闪烁,面容隐隐发生变幻。   明河真人伸手按住他的脸,“够了。”   “我想变回我原来的脸,有何不可?”青衣儒生说道,“还是,你不想对镜自视?”   明河真人:“……”   “当了大乘真人,做了掌教。”青衣儒生说道,“很少再有机会,亲自照一照镜子了吧?昔日,你将我从镜中剖出,幻做一具分身……镜中我,镜外你,本就一体。真人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明河真人都知道。   他只是不想见到自己的脸出现在自己的眼里。   那无疑是在提醒他……   霞举会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的,装不了聋,作不了哑。   明河真人冷静道:“我明白,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但霞举会的立场,未必和我们一致。”   他巧妙的换了对象。   明河真人问道:“我听说霞举会内部,正在主张朝妖族发难。”   青衣儒生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主要是紫红袍在力主发难。   他向明河真人说明其中关窍,“紫红认为,妖皇有意隐瞒了君长明是君既明的事实。”   明河真人淡淡说道:“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君既明。”   “可是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就是君既明。”青衣儒生条理清楚,一一举例,“并刀门萧戈找他比试,尚可解释为见猎心喜。风花雪月阁游负雪、玄清教恒晞却接连离开宗门,前往玉真城与他会面,甚至他还去了一趟风花雪月阁……”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青衣儒生说道,“纵然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他有九成、甚至更多的概率,会是君既明。我们的徒弟。”   “从前的。”明河真人说道,“如果他真的是君既明……在他眼中,我也不是他的师父了。”   “路是自己选择的。”青衣儒生说道,“话说回来,我认为妖族只是霞举会找不了君长明麻烦的替代品。”   明河真人认同他的看法,只是他也提醒了:“劫难当头,树立第二个敌人,分心迎战,并非好事。”   青衣儒生说道:“我尽力斡旋。”   “……”   明河真人心中仍有隐忧。   霞举会的本质是一群被飞升的念头逼到绝处的狂徒,当外界的力量将他们更向绝处逼时……   只会令他们陷入更疯狂的境地。   但是他无路可退了。   太衡宫这艘大船,犹能在更换掌教后改弦更张,易道而行……   明河无路可改。   青衣儒生是他早年间剖离出的分身,对天道的感悟没有他自身来得真切。   明河真人在感受到天道阻拦后,实则已然有些迷茫了。   ……我的道,真的错了吗?   此时此刻。   纵然是错的,也要往下走。   .   西梧洲。   玄清教。   桂小山见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秋长老唤人来喊他时,桂小山犹有些懵懂:“谁啊?拿着秋老大手信找来的弟子?”   等到了殿中,见到来人时,桂小山颇为欣喜。   “荆怀师妹!”他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殿中只有荆怀和秋长老两人。   桂小山皱着眉:“你家大人呢?让你一个人来玄清教?”   桂小山很不认同。   荆怀才九岁呢!   秋长老说道:“嗯,荆怀是来正式拜师的。”   桂小山挠了挠头,嘀咕道,“灵根检测就开始了么……”   荆怀淡定说道:“没有,只是我有消息想跟你说。” 第160章   荆怀带来了三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当初秋长老临别前送给她的基础术法,她已小有所得,能与槐树进一步共感了。   桂小山鼓掌:“好事哇!荆怀师妹,当初我与君兄就看出你天赋异禀,是修行我们玄清教道术的好苗子!果然!”   荆怀不急不躁,徐徐说了第二个消息。   第二个消息,是烛草的灵识被她蕴养成功了,只是苏醒的时间有限。如今荆怀约莫要两天才能与烛草的灵石对话一刻钟。   这也是好事啊!   桂小山说道:“可见你与她之间的缘分未尽。等师妹你在玄清道术上精进,能和她对话的时间会越来越多。”   荆怀点了点头,“不过烛草姐姐的记忆很混乱。一刻钟的对话时间,留给我的时间很短……多数时候她都在混乱的记忆里。”   秋长老敏锐:“不是她的记忆?”   “不是。”荆怀说道,“我知道烛草姐姐的经历,她偶尔呓语,和她的经历不相符。”   秋长老沉吟片刻,说道:“烛家依靠血脉传承。依照当初暗窟情形来看,烛草觉醒了烛家的血脉,灵识未灭……或许是在继承烛家的血脉记忆。只不过因为她的灵识不全,记忆接收得比较缓慢。”   桂小山高兴道:“那烛草……秋老大,你这么说的话,她就是有力证人啊!”   秋长老颔首:“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善因自有善果。”   荆怀又说起第三个消息。   ——那是促使她决定前来玄清教的理由。   “什么?!”   桂小山大跌眼镜,“荆城主竟然……”   他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徘徊。但是无论如何,荆致毕竟是荆怀师妹的阿爹……当初在镜明城中,荆致面上待她是很好的。   荆怀并不介意,自顾自点头,再度重复道:“他知道我娘亲是霞举会的人。娘亲与他在镜明城相识,是娘亲有意为之……我这身与槐树共感的本领,也不是天生就有的。”   秋长老眉头紧锁:“他们在拿你做实验。”   “……”荆怀沉默了一会,“也许吧,阿娘早已仙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爹爹知道她是霞举会的人,默许她对腹中孩儿动手脚,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荆怀说道:“我不想回镜明城了。”   桂小山问她:“槐树怎么办?”   荆怀扯出一抹笑,“槐树……槐姐姐和我一起过来了。”   秋长老与桂小山俱是一怔。   荆怀捧出一盆移栽在小盆里的槐树苗,“槐姐姐说让我把这个带过来,在玄清教找个风水好的地方种下……”   “是槐树的灵种。”秋长老沉吟片刻,“这样,小怀,先让小山带你去领弟子令牌,稍后选择一处做你的洞府,再将槐树栽种下去。”   荆怀点了点头,是信任他的。   桂小山带着荆怀离开,“我先前说错了。”   荆怀:“说错?”   “有槐树陪你一起,你不算是一个人来呀。”桂小山说道,“一路上辛苦了,师妹。”   “我不觉得辛苦。”荆怀轻快道,“来玄清教学习更高阶的术法,烛草姐姐醒来的时间应当会更快吧?”   她是满怀期待来的。   桂小山笑了笑,“是的,等会我为你详细介绍玄清教内的修学情况。你安心在这里修行。”   “嗯,谢谢哥哥。”荆怀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你带槐树的灵种离开镜明城,镜明城还好吗?”桂小山问道。   荆怀愣了愣,“我离开的时候,镜明城和先前一样呀。”   “荆城主那里,你是给他留信了?”   “……嗯。我告诉他我要来玄清教。”荆怀是偷偷跑出来的,“没跟他说我知道从前的事了。不知道怎么说。”   桂小山摸了摸她的头,“那等会我们也给他回个信。告诉他你到了。”   荆怀哦了声,没有反驳。   荆怀的到来只是一个小插曲。   桂小山安置好荆怀后,他的行程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大半时间是在苦练青云真人新传授的术法,还有些时间,则在琢磨君既明留在他心中的那一道剑影。   直到青云真人唤他去存光殿。   桂小山苦着脸:“师父,就到考校的时间了么……”   青云真人淡淡说道:“今天不考校你。”   桂小山茫然:“那是……”   云歌师父也不在。   青云真人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   自桂小山七岁来到玄清教,如今已经将近十五年了。   十五年……于修士而言只是渺渺一瞬。   青云真人收敛思绪,郑重说道:“小山,你已金丹境,当初答应过你。等你金丹境后,就可以自己下山历练了。”   他一边说着,桂小山一边连连点头,“师父,我可以去历练了?”   青云真人笑了下,“嗯。但第一个任务是教里的。”   “好哇。”桂小山兴致高昂,“需要我做什么?”   青云真人缓声说道:“今年的灵根测验将开,各门各派都要下山接引弟子。九州四海共十三处需要派人去,你挑一处。”   “自己挑啊……”桂小山沉思,“那我去东阳洲吧。”   他在东阳洲的镜明城留下过一片仙缘……不知道那个叫做郝小黑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青云真人颔首,给他补充了一堆出门备用的灵宝灵石。桂小山嘴上说着不用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显然很是受用。   他风风火火下山了。   梦云山的桂花仍开着。   .   在桂小山下山,赶赴东阳洲的同时,君既明与舒徊同样到了一位熟人那儿做客。   他们此刻正在素问城。   请他们去的人是素家的家主素正持。   素正持有一件事想要委托君既明帮忙。   “找人?”   “正是。”素正持说道,“失去音讯的那位药师,本籍就是素问城的人。如今他失踪联系不上,于情于理,素问城都应当想把办法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君既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又追问那位失踪药师的详细情况。   舒徊此刻又化作了不起眼的长生花状耳坠,咬在君既明的耳垂上,同君既明传音说道:“哥哥,他说得这个人……有些熟悉。”   君既明肯定道:“我们听过这个人。”   舒徊:“诶?”   “还记得么?”君既明轻声说道,“我们在素问庙收集线索时,遇到过一个女子。她带着她身患离魂之症的妹妹来素问城求医。”   舒徊有印象了:“对了,她是听说素问城有一位专治离魂之症的医师,才来的素问城。只是她们赶到的时候,医师接到外洲邀请,出诊去了。”   如今失踪的这位医师,正是当初姐妹两想要来素问城拜访的那个人!   君既明肯定:“嗯,就是他。”   相关的细节都能严丝合缝对上。   君既明开口,同素正持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素正持松了口气:“君道友出手相助,我可就放心了。”   君既明淡淡一笑,最后与素正持确认了一遍药师最后坐诊的堂口、相关的人际脉络后,就动身离开了素府。   既是一桩失踪案,就要从源头处问起。   君既明沿着药师最后的轨迹,在素问城里问了一圈。凡是被询问到的,都说那位药师是个好人,医治病人尽心尽力,若是病人困窘,他还会自己出资垫付诊费。   那对千里求医的姐妹也在被询问的人里,君既明详细问了她们初到素问城时打听到的情况。   姐姐眉宇间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这位药师出事了?”   君既明心如明镜,“令妹的病还没好么?”   姐姐摇了摇头,“哎,希望您能早日找到他……”   她赶着去做事,没有再同君既明多说。   一番追踪询问下来,他们汇总众人口中得来的消息,与素正持说的一模一样:这位药师收到了外洲邀请,带上家当去别洲出诊去了。   至于具体是哪个洲……   各人说法不一。   那位药师并没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哪里。各人给出的说法都只是猜测。   舒徊适时道:“哥哥,不如我们让琅天阁和风花雪月阁查一查?”   根据素问城里与药师有打过交道的人猜测,药师可能的去向有三洲一海。   君既明沉吟片刻,“可。”   “三洲一海中,如有积年离魂之症或是骤然离魂之症……他们应当会有线索。”   能够请动一位医师不远万里出门看诊的,定然不是普通人。   君既明找了最近的琅天阁与闲云堂询问了想问的事情,等了半天后,两者的回信都来了。   他拆开看了,脸上浮起一抹笑。   “缩小到只剩两个洲了。”   两洲一南一北,如果都要去一遍确认,太过耗费时间。   舒徊提示道:“哥哥,我的勘察符。上次你画出来过的……”   他的语速有些快且含糊,不过君既明听清楚了。   上回在素问城寻找平安草时使用过这道勘察符,君既明清楚记得符篆上的纹路。   第二次复现符篆,易如反掌。   用以辅佐勘察的药师私人物品,则是素家协调提供的。   符篆燃起,袅袅烟雾在私人物品上缠绕片刻。   烟雾直起身,朝着南边弯了弯。   消散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勘察符指向南边,那我们先去南边的永宁福洲吧。”   永宁福洲,正是药师可能去的大洲之一。   在南普寿洲更南边的位置。 第161章   确定了目的地,不再犹豫,君既明即刻动身启程。   永宁福洲的瘴气比南普寿洲更重,素正持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些用灵草专门调配出来的驱虫香粉,以备万一。   君既明和舒徊一头扎进永宁福洲。   而桂小山在东阳洲的招人大业却出乎意料的开展得不错——   本以为东阳洲里的百姓们,对他们玄清教仍然保持着先前“敬而远之”的态度……   谁料桂小山宣扬的玄清教在东阳洲很受欢迎!   归根究底,这一回打击霞举会的行为,让玄清教大大的出名了!   还是特别好的名声。   东阳洲众多城池都知道了玄清教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地处西南蛮荒的捣鼓稀奇古怪东西的宗派,而是正儿八经承天地道法的正道宗门,得到中道神州认可的那种。   连着在东阳洲好几座城池里收获颇丰,给玄清教补充了不少新鲜血液,桂小山先送了一批弟子上飞舟去玄清教,才又继续去东阳洲其他的城池里招收弟子。   走的城池多了,桂小山确实发现了一些同往日不一样的地方:太衡宫今年根本没有派弟子来东阳洲招收新弟子!   只不过这影响不到他……甚至因为太衡宫没有主动来东阳洲招人,桂小山能够选择的好苗子更多了。   虽然仍旧有仰慕太衡宫,想动身去太衡宫山门前碰运气的,但也有安安分分在城池中参加灵根测试的苗子。   送走一批弟子后,桂小山动身准备往镜明城去。荆致知晓他要来,早就想办法托人送了信——多少也有荆怀正在玄清教修行的原因。   他是从西向东行的,要去镜明城,最后一道关卡就是镜明城西边的清江大支流,波涛汹涌不绝,呈现一派微泛着碧色的江水。   江水无情,浩浩荡荡。   桂小山不以为意,从腰间解下红云鞭。   他如今的鞭法又更上一层楼了!   正愁没地方使呢。   凌空跃起,明艳的红云鞭狠狠往下一挥——桂小山借着这一鞭的后劲,飘飘然横渡江流。   嗯……其实不用鞭也能过来。   桂小山收起红云鞭,略微心虚地摸了摸鼻梁。这荒郊野岭也没个欣赏他鞭法的人啊……   “道友好本事!”   凭空出来一道男声。   桂小山愣了愣。他什么时候心想事成了?   循声看去,是一位打扮得颇为潇洒的青年,腰间悬挂着一个酒葫芦。境界么……元婴境。   只比自己高一个境界,真有冲突自己是可以解决的。   桂小山朝他拱手:“在下玄清教,桂小山。”   “秦时归。”   “欸……”桂小山先是感到意外,随即涌上心头的就是惊喜,“你是《散修逍遥求仙录》的……”   “原型!原型!”秦时归连忙接话,“道友也看话本吗?”   “特别喜欢。”桂小山颇有周游四方忽遇知己的感觉,“《散修逍遥求仙录》是我最喜欢的一册话本!里面的主角也有一个酒葫芦!对了,上次我朋友还帮我搞到了一册笔者的签名版本!”   他兴致盎然:“你是话本的主角原型么?那你也是话本的创作者了?”   他记得那是以主角口吻讲述故事的话本。   但秦时归说出来的话让他失望了:“并不是。我只是遇见过他,同他讲述了我的故事……后来,被他加工创作。”   桂小山肉眼可见的失落,“原来是这样啊。”   ……还好还好。   秦时归却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自己没有承认!   毕竟他不打算继续写了……   “桂道友。”秦时归正色道,“我建议您不要继续往前走了。”   桂小山:“……?”   他迷茫且疑惑道,“为什么?”   秦时归认真道:“前方的城池被大雾笼罩,不宜进入。”   桂小山原本散漫的神情骤然一变,他说道:“镜明城的城主可是元婴境。”   秦时归第一次来,不清楚这些消息。闻言又说道,“那道友更不能进去了,你是金丹境。”   “……”桂小山又说道,“秦道友,我有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秦时归洗耳恭听:“是什么?若是需要捎带消息等可以交代他人的,我可以代为跑腿。”   他是元婴境,进去以后总能比金丹境更有自保手段。   至于玄不玄清教,到底是什么大门派的弟子,秦时归不关心。   “在下玄清教,桂小山。是奉师命前来东阳洲招收灵根测试中表现优异的弟子的……”桂小山说道,“镜明城是我的最后一站,并且在一年前,我游历到此,已相赠了城中一位少年仙缘,只等今年将他带回去。”   一年前,镜明城。   秦时归恍然:“你是玄清教青云真人的真传弟子。”   “……没错。”桂小山幽幽道,“秦道友,我更喜欢你喊我桂小山。”   都出来历练了,总不能还靠家里的名头!   秦时归微微一笑,欣然同他道歉。倒是让桂小山有几分吃惊,这位名唤秦时归的道友,确实很拿得起放得下。   “秦道友,如今我可以和你一起进城了吧?”桂小山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比你早了半个时辰。”秦时归说道,“我一路至此,行至城外发觉白雾笼罩,看不真切城内情况,不敢贸然进城,只能暂且在外围静待观察。”   桂小山想了想,“三日前我尚且收到过荆致城主的来信……”   秦时归沉思片刻:“那么白雾出现的时间不长。”   桂小山却沉了脸:“城中多是凡人。”   说话间,他步履不停,往镜明城行去。   秦时归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不知不觉就到了镜明城的城门前。   城门紧闭,谢绝来客。   ……三日前荆致的来信,竟成为此刻的通行证了。   桂小山将那封信拿在手里,往城门前迈了一步。   .   永宁福洲。   某处极其偏远的小村落里。   君既明同样沉着脸走在破败的村落里。   舒徊操纵着长生花藤蔓爬行攀岩,仔细搜索着破败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这儿不见半点人气。   但这就是他们追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的,那位医师最后出现的地点——   话要从他们刚进永宁福洲说起。   根据琅天阁与风花雪月阁的消息,永宁福洲下的望江城城主爱女,在约莫一年半以前传出忽患离魂症的消息。   不少人揣测这位城主爱女是不想盲婚哑嫁,同不认识的人结为道侣夫妻,因此故作离魂症装疯。   但是那位望江城城主却小范围的邀请相熟的药师来给他女儿看诊,琅天阁内部也有一份他挂出来的悬赏——只是这悬赏并没有面向所有修士公开,要由琅天阁根据望江城城主的要求,先进行符合资格的修士初筛,然后再由这些修士选择是否要接受任务。   刚进入永宁福洲,小花就主动散发出气息,加之以素正持提供的香囊,让瘴气蚊虫不敢来惊扰他们,因此对诸多修士而言深受苦恼的瘴气反倒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有消息在手,君既明和舒徊两人目标明确,直奔望江城。   但是到了望江城,他们才发觉情况不对。   ——那位望江城主!   赫然是一个假人!   有形无心,有眼无珠,有肉无血。   行动自如,却遵循既定规律,从不做规律之外的事。   光看外表,他与正常修士没有分别。   但君既明修行自创功法后,突破洞虚境后,对事物本质的观察便更加明晰、直指要害了。   舒徊与他一样。   在他们眼中,那风姿俊朗的望江城主……   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   不曾多做犹豫,君既明第一时间通知了玄清教。望江城主的后续处置事宜,玄清教会全权接手。他们则是专心拷问药师的下落。   城主府中众人言论,那位药师确实来到过望江城,亦确实是受望江城主邀请过来的,他们亲眼见到过那位药师出现在城主府。   有一位城主府侍女正是当时伺候药师的。   只是侍女是个聋子、哑巴,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   好在她是个认路的。   在侍女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药师在城主府曾经的住处。   那儿已然人去楼空,却有不少东西沾染了药师的气息。   勘察符正能派上用场。   君既明再取了有药师微弱气息的物品,用勘察符搜寻气息主人的去处:   舒徊创造的这一张勘察符相当精妙,与公开就行的勘察符不同……他的符篆只要有气息,纵然气息微弱,也可以进行勘寻。   不停的使用勘察符,他们离开了看似繁华实则死气沉沉的望江城,一直往偏僻山林里走。   最终勘察符停留的地点,就是他们如今身处的这一座破财村落了。   君既明沉声说道:“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长生花藤蔓在沿着地下隐秘的痕迹,纠缠绕错,碧绿的藤蔓相缠,绘制成了一个诡异的阵法。   “哥哥。”   舒徊将长生花的发现说出来,把阵法的形状纹路复现给了君既明。   “这个村落地下有阵法。”   君既明说道:“恐怕阵法就是这个村落的秘密。” 第162章   君既明沉下心来,仔细研习舒徊复刻出来的阵法纹路。   “这阵法……”君既明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哥哥见过?”舒徊沉吟道,“但是我没有印象。”   花的记性总是很好的,他记得自己在君既明身边的点点滴滴,但是他对这个阵法没有丝毫的印象。   君既明没说话,将阵法纹路与自己前世今生见到过的各类阵法相比较。许久后,他沉吟道:“阿徊,你看,这个阵法反过来画,是不是变成这样了?”   他在地上随手拾起一截枯枝,用枯枝在松散的土地上画出阵法纹路。   舒徊试了试:“对!”   君既明又在那阵法边上重新画了一个小阵法,“七成像。”   这个小阵法舒徊是认得的。   “四方八柱玄光阵。”舒徊说道,“但是哥哥,这个和你当初的那个有一些细微差别。”   “嗯。”君既明颔首,“这个阵法,正是镜明城暗窟里采用的阵法。当时,也正是看到此阵法,我才开始怀疑……”   “镜明城……”舒徊说道,“此处和霞举会有关系?”   “八九不离十。”君既明沉思道,“玄光阵是聚灵阵,阵纹反画,保持核心稳定,它就是散灵阵,能够将阵法之处的灵气传播出去。”   而此处村落中的阵法,与反画的四方八柱玄光阵有七成相似。   莫非这就是自己对此处阵法有种莫名熟悉感的原因?   可是……   可是君既明总觉得,自己还在哪里见过这个阵法。   里面有一条阵纹回路的走向,令他很在意。   他又将那条阵纹回路单独画出来。   舒徊已经将地下查探完了,阵法的中心点空空荡荡,没有祭台也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舒徊将地下的情况和君既明说了,“哥哥,我们下去么?”   地上的屋舍破败,一眼就能望全,没什么好看的,恐怕整座村落都是地下阵法的障眼法。   君既明轻嗯了声,“走吧。”   沿着舒徊发现的隐秘通道,君既明行走在阵法纹路之中——地下通道,就是天然的阵法纹路。   直至走到阵法的正中间。   “阵眼的镇物已经被取走了。”   君既明站在空荡荡的暗室里,“镇物不在……”刚刚走过的路线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镇物不在,阵法的效用也不在了。村落里的痕迹……”   “阵法失控?”舒徊说道,“阵法失控,使村里的百姓都成为了牺牲品。”   对了,就是这样。那些留下来的屋舍,能看出来村里百姓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消失的……   君既明若有所思:“那位药师,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先是去了望江城,看起来是应邀去的望江城,而望江城城主是通过琅天阁发布的悬赏,明面上这位药师和望江城城主似乎没有干系……   他们使用的勘察符也停在这里,没有了后续动静。   环顾四处,君既明再往阵法原先的镇物所在之处走去,仔细观察。   “这里的镇物是被人主动取走的。”君既明话未说完,随身携带的水镜上传出神识波动,“是琼冬的消息。”   君既明说道:“琼冬传信来,说他们在望江城城主府发现了霞举会的踪迹。”   “阵法与哥哥在镜明城见过的很像,望江城城主府又有霞举会的痕迹。”舒徊说道,“此处定然也是霞举会的据点。”   舒徊迟疑道:“霞举会的人主动把镇物取走了么?”   “这里用不了了,自然只能撤走。”君既明沉吟道,“镇物大约是在一个月前被取走的,而根据我们在城主府收到的消息,药师一个半月前就以学艺不精,治不好城主女儿离魂症的说法离开了城主府。”   舒徊一点就通:“所以,是药师先来了这里!”   但他们来到这里时,这个村落已然一片死寂。   虽然不太愿意,但君既明仍旧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这位药师,大概率已经去世了。”   他和霞举会撞在了一处。   霞举会是不会轻易放人的。   “如果他还活着,也定然被霞举会收押了。”君既明说道,“人心叵测,不得不防,我们还需要提防一种他被策反的可能性。”   思索片刻,他拍板道:“我给玄清教传信,说明此事。”   原本以为是一件寻人的小事,但是阴差阳错和霞举会扯上了关系……那就不止是单纯的寻人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地下溶洞通道待了足足半天。   君既明传完信,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进入溶洞前随手在地上绘制的阵法还早,君既明垂眸看了看,挥袖将阵法纹路抚平。   却在抚平的那一瞬——   沙土骤然飞起来。   耳畔响起舒徊的一声惊喝:“哥哥!”   变大的藤蔓包裹住了自己,想要保护自己。   触感明显,君既明如是想着。   只是飞沙更快一步。   沙入眼。   君既明陷入了一场回忆。   .   东阳洲。   镜明城。   桂小山出示荆致书信后,城门无风自开。   他与秦时归对视一眼,一同进城了。   城内仍旧弥漫着雾气。   两只灵蝶适时出来,环绕在桂小山身侧。   他深深嗅闻了一大口空气,喃喃道:“树木的香气……”   有些熟悉。   这个雾气……   桂小山心念一动,同秦时归说道:“或许我知道是谁创造的雾气。应该不是我们的敌人。”   闻言,秦时归说道:“你带路。”   桂小山点头。阔别一年多,但镜明城的地形仍然清晰地刻在他的记忆中,在弥漫的浓厚白雾里,他熟门熟路地带着秦时归往筒子巷的方向走去。   “这里叫做筒子巷,别名槐树巷,因此地有一株古槐树而得名。”桂小山停步在槐树前,“我与君兄上回来镜明城时与它打过交道。”   原本繁茂树冠上的槐树叶全部都泛着深浅不一的黄色,生机绿意不再。   桂小山皱了皱眉,“……它的状态不好。”   秦时归也看得出来,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事,“小山道友,你发现城中不对劲了吗?我们一路走来,却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并且我肯定,没有人藏在暗处观察我们。”   他说道:“城里的人……去哪里了?”   桂小山抬起手,触碰到槐树粗糙的树皮,“我问一问它。”   他催动玄清教的秘术,试图与槐树的灵念实时沟通。片刻后,他脸色不好,挪开手:“槐树的灵念消失了。”   或许……   他想起荆怀带去玄清教的小树苗。荆怀把它的真身带去玄清教,无疑会削弱槐树留在镜明城本体的力量。   但这不至于让古槐树的灵念消失。   为什么?   秦时归的目光落到了槐树泛黄的树叶上,轻声说道:“雾气,是从树叶上散发出来的。”   他的视线又从筒子巷各家的院门前扫过,提议道:“进去看看?”   桂小山就近选了一家,敲了敲门,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他拱手对着院门说了句打扰,推门进去了。   这家人就睡在正屋的座椅上。   心跳、呼吸都在。   人还活着。   只是醒不过来。   雾气中属于槐树的生机兢兢业业保护着他们。   桂小山怅然一叹。   秦时归看明白了,同样惋叹一声:“它是将自己的灵念,分散到雾气里去了。”   “以菁纯木气保证城内百姓最基础的生理体征。”桂小山默然,“我再去看看它。”   玄清教秘术的第六重,是可以与未曾诞生灵念的万物对话的,但这对话十分局限,通常试验十次能有一次成功就了不起了。即使成功了,得到的消息也很零碎……   但总归,能够帮助他们判断眼下局势。   桂小山来到槐树前,盘膝坐下,捏指掐诀。   秦时归看着他体内的灵气渐渐流失,正想帮忙给他输送些灵气,就见桂小山陡然睁眼,从储物法宝中掏出灵丹一口闷下。   ……忘记了,这位桂小山道友不是散修。   秦时归等他缓了缓,出声问道:“可有收获?”   “有。”桂小山点头,“事情比我们想的更棘手。荆致城主也昏迷了。”   秦时归正色:“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桂小山摇头,“槐树残存的意念告诉我,镜明城中众人在七日前便莫名其妙昏迷了……那时候正是外来的仙宗人士要给城内适龄孩童检测灵根。除去那一批检测了灵根的孩童外,镜明城中的百姓无一幸免,都莫名其妙陷入了失魂昏迷状态。”   槐树只能用自己的木气来为昏迷的众人延续生机。   秦时归皱眉:“三日前,你不是收到了荆致道友的来信?”   “……”桂小山微微点头,却说道,“那信件是荆城主早就写好了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发给我。事发之后,槐树找到了这封信,想办法将信件送到了我的手上。”   它找到信时,存留的灵念已经不足已再多写几句话上去了。   只能将这封信原封不动的发出去。   桂小山一时无言。   秦时归冷静道:“我们要找到那批孩童的去向。”   “秦道友的意思是,他们是此事的关键?” 第163章   秦时归颔首肯定,“只是我的猜测,一切太过巧合了,你说呢?”   桂小山略作思考,便同意了秦时归的看法,“你说得对。”   他收起装着灵丹的瓷瓶,“我已经调息恢复了些灵力,可以再次动用秘法,看能否从中探得那批孩童的去向。”   这一回,槐树给出的画面格外清晰。   那批孩童是被前来给他们检测灵根的仙宗弟子带走了……他们不在镜明城,方才能幸免于难。   桂小山说道:“我从未见过要把有灵根的孩子都带走的灵根测试。”   “我也没见过。”秦时归眉头紧锁,“荆致道友竟然会答应让他们把孩童带走。”   槐树给出来的画面没有这一幕,但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城主的许可,这位仙宗弟子不可能堂而皇之的把人带走!   桂小山提出一种可能的猜测:“有没有可能,这个仙宗弟子是别人假扮的?”   秦时归:“你是说……”   “霞举会。”桂小山知道的消息比他更多一些,“早年间,霞举会有卧底在荆致身边,不过那个卧底后来死了……个中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有这么个事情。”   秦时归沉思了一会儿,“如此说来,他们可能在卧底的时候就准备了后手。”   这就能说明为什么荆致会同意那个“仙宗弟子”的提议了。   秦时归看向桂小山:“荆致道友也在昏迷……”   桂小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摇了摇头:“想要救醒他们,必须找到症结所在。”   他已试过了,自己带着的灵丹宝药起不了作用。   桂小山回忆方才看到的景象:“那位仙宗弟子,带他们上了飞舟,往岷南山的方向走了。”   岷南山,又是岷南山!   如今距离镜明城暗窟事件不过一年有余,霞举会就此胆大,竟然又在打镜明城的主意!   秦时归是散修,详细问了桂小山那座飞舟的形状样式,笃定道:“是个假把戏。”   桂小山愣了愣:“啊?”   “这个样子的飞舟,飞不远的。”秦时归心中浮现岷南山的地貌,笃定道:“岷南山蜿蜒数百里,这座飞舟,顶多飞行到中段,或者……最多最多到末段,就无法再被驱使了。”   他看向桂小山,桂小山还在震惊中,“还有这样的飞舟?”   秦时归笑了笑,“玄清教内自有集市,想来师门长辈也会为你准备出行坐骑,自然不会认得这等奇淫巧技之物。”他轻声说道,“外边的集市上,不少修士用这门手艺骗钱。钱货两讫后,纵然发现货物有问题,也找不到买家,只能自认吃亏了。”   说罢,他顿了顿,在桂小山了然的目光中补充道:“我没被骗过。”   桂小山半信半疑,“嗯嗯,你没被骗过。”   “……是真的。”秦时归无奈道,“毕竟我没灵石嘛。”   就算找到了天材地宝,也要首先考虑自己。只有自己用不上的,才会拿出去置换灵石,置换灵石后又要用灵石购买自己修行需要的东西。   实在是……   捉襟见肘啊。   秦时归摇了摇头,收起不合时宜飘散出去的思绪。   桂小山也想起了自己在话本中见过的描述,“咳,我信时归道友。既然飞舟走不远,那我们找过去。”   秦时归点头,又说道:“小山道友,你最好先与师门说一声。等会是什么情形,你我谁都无法预料。”   桂小山认为秦时归说得有道理,只不过……   他苦着脸,“消息传不出去。”   他什么手段都试过了。   秦时归心下一惊,“幕后之人连这一点都想到了……?”他的脸色不由得沉重起来。自己是一介散修,身无长物,没有值得被图谋的东西,但桂小山不一样。   秦时归立刻说道:“小山道友,既然消息无法传出去,你我不如兵分两路行动。我去探查,你留在城中。”   桂小山皱眉,秦时归看出来他不同意了。   但……   “这像是一个局。”秦时归说道,“特意封锁了你的消息渠道,我们只有两个人,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折在里面了怎么办?”   “那就是我等身为修士的命劫。”桂小山并没有被他说服,“我留在城里,也无法联系外面,留下来有什么用?而你要一个人进山,如果你在山中有所发现、出了事,你也没办法将消息传递给我。”   桂小山不喜欢这样。   他说道:“时归道友,在玄清教的身份之前,我是一名修士。”   桂小山目光澄澈:“修士不应避劫。”   秦时归:“……”   他无奈叹气。桂小山笑着拍了拍秦时归的肩膀——他算是看出来了,秦时归根本没有因为修为更高而带来的距离感,“我出门游历,多少是有些保命手段的。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秦兄。”   秦时归说道:“好吧,那我们是不是应当在城中留下些痕迹?”   “确实如此。”桂小山点头,在槐树附近留下一些讯息,“好了,秦兄,我们走吧。”   .   岷南山中。   君既明去年斩下那一剑的余威犹在,密林内的碎石坑洞不曾被填平,倒是附近被长生花当了主人,缠绕在参天巨树上的长生花铺天盖日,坑洞上方已经见不到阳光。   桂小山带着秦时归途径此地,带有几分炫耀道:“秦兄,这就是当初君兄和我与霞举会妖人血战之地。”   秦时归目露敬慕,赞叹道:“好厉害的剑法!”   一年过去,他站在此地,仍旧能感受到那剑招的锋芒,犹如明月高悬,问心于己。   桂小山昂着头,高兴道:“对吧?!君兄这一剑……十分了不起。我日夜观摩他的剑招,如今已能够得其中七八分真意了。”   是当初飞舟之上,君既明留在他心里的剑影。   闻言,秦时归说道:“如此说来,小山道友也十分了不起了。”   桂小山不以为意,说道:“天下万法本一家,我使鞭,君兄用剑,其实都有共通之处。”   对了……   那柄定风波还在自己这儿。   细碎的想法在桂小山脑海中闪过,他甩了甩头,将杂念清空,“秦兄,我们认识一会了,你也别总是喊我小山道友了,多生分。”   秦时归哑然:“小山?”   “嗯……可以。”桂小山点点头,“我们得打起精神,早点找到他们的踪迹。就怕他们已经离开岷南山了……”   秦时归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他们离开了,镜明城的百姓怎么会还在昏迷?我倒是觉得,这意味着他们要在镜明城做的事还没做完。”   “似乎也有道理……”   桂小山表示,“总之,我们要早点找到踪迹!”   .   永宁福洲。   破败村落内。   舒徊眉眼阴沉,却不曾耽搁一分一毫的时间,在意识到君既明的意识被困住后,立刻将能操纵的藤蔓舒展到现在能操作的极限,撑起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壳。   由他本身衍化而来的那株藤蔓则紧紧缠绕在君既明身上,时刻关注他的呼吸动态。   现在不能走。   舒徊不知道君既明是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但显然他的昏迷非同寻常,也并非简单的悟道或是中毒等异样状态。   藤蔓捆住君既明的身体。   乌黑的青丝在藤蔓缝隙里若隐若现,渺渺垂落。   时而是乌黑的发,时而又变成了舒徊熟悉的白发……   这是……   通过契纹感受到君既明的状态,舒徊的心略微放下了一点点。这是神魂在融合。   这里……   有既明哥哥丢失的记忆?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若是真的……   那他能知道君既明真正的死因了。   .   镜明城外。   岷南山的边缘,将要离开山脉范围的一处隐蔽山谷中。   中年男人穿着略显脏污的藏青色衣袍,窝在山洞的角落。他的身边围着数位小孩子,安静坐着不吭声,仔细观察,能发现这些小孩的脸色都很苍白,白得能看见皮肤底下的血丝。   他们不是不想动,是没力气动了。   挨着中年男人最近的,是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   “默先生,一个时辰过去了。”山谷口的遮挡物被人挪开,露出一线刺眼的光,很快又消失不见,“到你说的时间,我替你将新药端过来了,省得你再去跑一趟。”   来人穿着仙气飘飘的道袍,手中端着一大锅乌漆嘛黑的药剂,悠悠然走到中年男人身边,“都在这里,试验过四次了,这次可以上大批量了么?我看你的试验记录本……”   他低头,看见同样低着头不看自己,但是冲天辫对着自己的男孩,微微一笑,将滚烫的大锅放到中年男人那儿,指了指冲天辫,“就让这孩子先试吧。”   冲天辫抬头看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应了声,来人得到回应,又变得很善解人意,“我先出去。”   他真的走了。   冲天辫盯着他的背影,那仙气飘飘的道袍衣角再度消失在天光里。   ……这根本就不是仙宗弟子。   如果说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如今是怎么都明白了!   这个仙宗弟子,分明就是个假的,不知道从哪来弄来了可以检测灵根的道具,蒙骗了城主大人,把他们带出城做试验……   九岁的郝小黑心里沉甸甸的。   他们被这个假冒仙宗弟子带出了城,那留在城里的大人们怎么样了?   被称为默先生的中年男人长叹一口气,他环顾围坐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女童,默然不语。   扎着冲天辫的郝小黑主动说道:“默先生,让我先吃吧。”   刚刚那个冒牌货都说了……   明面上他走了,谁知道会不会在暗处偷窥?   郝小黑淡定的接过从大锅里分出来的一小碗,淡定喝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位负责制药的默先生,也是个可怜人。   郝小黑这几日一直在观察。   冒牌货带他们来到山谷时,默先生已经在这里了。冒牌货夸他,说他准备的药剂不错,镜明城解决得很顺利。   听到这句话,他本以为默先生和冒牌货是一伙的,可是冒牌货虽然称呼男人为“默先生”,但在很多时候对他的态度都极为讥讽不屑,并不把默先生与自己摆在同一地位。   甚至在默先生犹豫的时候,冒牌货会当着他们的面,威胁默先生,逼着他制药,逼着他拿自己这些小孩试药。   默先生身上的气味也跟冒牌货不一样。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   药汁越来越苦了。   郝小黑闷头喝完,咂摸了一会。   唾液里泛起丝丝甜味。   他是今天第一个试药的小孩。   默先生等待了一会,见他没有异样,再将大锅里的药剂一一平分给在场的孩童们了。   他静静注视着孩童们将苦药剂喝下,唇舌干涩。   时至今日,他还有何颜面回素问城,履行当初他加入医修之道的誓言?   是,他最开始的出发点是好的……他只是一时不差,中了贼人的陷阱,以为自己能解决村落里的离魂症,反而被贼人捕囚。他想求死,贼人在他身上种了术法,让他死不了,只能被逼着给他们制药……   ……他的手已经脏了。   默先生的视线,不知不觉在他捧着大锅的手上停留了许久。   直到感受到有人拉扯衣角的力道。   是冲天辫。   冲天辫在名册中有一个正经的名字:郝小黑。   “默先生,她不行了!”   郝小黑指着离他四五个位置的小女孩,“她喝了药,突然浑身抽搐……”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   郝小黑已经送走了五位同伴,大家都是从小在镜明城里认识的。   他语气焦急,默先生取出银针,在女孩四肢上落针,片刻后,抽搐的女孩停下了。   郝小黑紧张的看着默先生下判断:“呼吸还在。停药一天。”   郝小黑松了口气。   围绕在女孩身边的孩子们把她挪去了更安静的角落,让她好好休息。   又过了一阵,没再出现第二个有不良反应的小孩,默先生缓慢起身,拿着记录册出去了。   郝小黑知道,这是他要跟冒牌货汇报试药的情况了。   “药剂稳定度提升,只有一个女孩出现不良反应。”山谷外的天光刺眼,默先生出来站在原地适应了好一会。“我让她停药一天了。”   “为什么要停?”   默先生:“……她对药剂有排异反应。继续给她服药,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失败的素材,自有失败的用处。”陶宿淡淡说道,“我和我弟弟不一样,他心软,我不心软。他在素问城失败了一次,这次,我不能再失败了。”   陶宿想起来,“你也是素问城的人吧?”   默先生说道:“我来望江城前,对素问城的事略有耳闻。”   陶宿哼笑一声,“看来,你对我们仍有不满。”   默先生没说话,只是站着。   “一起拥抱新世界,不好吗?”陶宿是真的认为默先生制药的手艺不错,“你要愿意,我可以给你引荐我的上级。”   “不愿意呢?”   “那只能把你杀了。”陶宿说道,“就像望江城城主一样。你死了,也还活着,没人会发现不对劲。”   默先生说道:“那你杀了我吧。”   “……哈。”陶宿笑了声,“我现在不杀你。你还有用。”   默先生收起记录册,“为什么要执着于激发他们的灵根?他们才九岁。”   “九岁已经很晚了。”陶宿看着天空,幽幽说道,“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们,一出生就在蕴养灵根,修道悟灵。他们落后了九年。”   “可是你激发他们的灵根,不是为了引他们入道的。”默先生说道,“你用药剂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的灵根激发到极限,分明是在揠苗助长!只会伤了他们的根基!”   陶宿不置可否,“我是在给他们机会。”   他望着天,幽幽道:“成为天地大药的机会。”   陶宿转头,盯着默先生的眼睛,语气森然:“这是他们的荣幸。”   ……这就是霞举会。   默先生看着陶宿漆黑瞳孔,再次确认了这一事实。   玄清教力主的剿灭霞举会的行动……实在是必须之事。   山谷陷入寂静。   陶宿顿了顿,又恢复了正常,“那个冲天辫表现不错。”   默先生怔了怔,谨慎选择不接话。   陶宿会自己说的。   “再观察一段时间吧……”陶宿说道,“他的灵根有点差,不符合要求,但是心性不错。”   最近霞举会在各洲的据点不断被捣毁,急需补充一批新鲜血液。   陶宿想到,这不就是所谓的有失有得么?   冲天辫的灵根不符合要求,免去一死。如果能够通过考核加入霞举会……就是命运的另一种际遇了。   山洞内,郝小黑趴在洞口,偷听了好一会。   扭头对上同伴们的目光,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听到。   眼神暗淡,他的同伴们又安安静静坐下来了。   郝小黑动作小心,走到刚才的女孩身边。   ——她已经醒了。   “小黑。”女孩声音有点听不清,郝小黑低头去听,“我是不是要死啦。”   郝小黑说道:“总要抱着希望。晓晓,等会我的饭给你吃吧,你多吃一点。我不饿。”   女孩沉默。   往好了说,那是饭。   往差了说……   那只是流食而已。   每个小孩只有一碗的份额。   吃下去后,确实会让他们好受一些……   晓晓说道:“我吃不下两碗的。”   “那我吃半碗。”郝小黑说道,“一碗半,总是可以吃下的,对吧?”   女孩浅浅笑了笑,“……好。”   郝小黑松了口气,退回到暗处。   他并没有骗晓晓,不知道为何,他对药剂的接受程度很高,感受不到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就连每日调和药剂的饭食,对他来说……也只是单纯饱腹而已。   一天不吃,没有影响。   至于为什么他如此特殊……   郝小黑的手不自觉往衣襟前面摸,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立刻放下手,假装只是整理衣裳。   他的颈间,挂着一条项链。   简单粗糙的长绳子。   和一枚硬硬的不会枯黄的绿叶。 第164章   桂小山停下了脚步。   秦时归疑惑看去:“小山?”   桂小山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了一会,复又睁眼道,“秦兄,我感受到了!”   “什么?”   “一年前,我途径此地,给一位小孩赠送了一样带有我灵力印记的信物。”桂小山说道,“此刻,我能够感受到那信物的所在地!”   秦时归颇为惊喜:“那我们能定位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了!”   “嗯!正是如此!”桂小山同样很高兴,“虽然依旧不能对外界发放讯息,但是隔得近了,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些灵力动向的。”   说话间,他给自己施加了一层敛息道术。秦时归意会,同样给他自己来了一套。   桂小山说道:“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我们不远了。”   确实不远。   在桂小山感受到灵力印记后不久,约莫是一个时辰后,他们就登上了离藏身山谷最近的山顶。   桂小山小心翼翼的冒出一个脑袋尖,灵力印记的波动就在下方,他和秦兄到了。   秦时归与他并排,居高临下观察山谷里的形势。   片刻后,他们退回安全位置,小声沟通。   “只看到一个人,防守薄弱。”秦时归如是说道,“看着是元婴境的修为。”   桂小山却想起了暗窟时的情形,低声说道:“霞举会有秘法,可以临时大幅度提高修为。”   言下之意,是假如真的打起来,山谷里的元婴境极有可能不止是元婴境。   秦时归沉吟,“我们出不去镜明城。”   “是。”桂小山点头,“必须将这里解决了。”   “既然如此,你我要做好周全准备。”秦时归说道,“不能急。”   桂小山拿出具有敛息功能的灵宝,把他和秦时归纳入灵宝范围,“谋定而后动。”   他们来到山顶时,已经是夕阳将落,晚霞淡淡。   天色一点一点的渐渐染上黑。   桂小山见着山谷里的那名霞举会人士去到左边的山洞,取出来一个大大的石坛,端去了右边斜对角的山洞,辨认不出石坛里的东西。   他在山洞里停留了一会就独自出来了。   紧接着,山洞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身上的衣裳很久没清理了,修为很低,这个人和前一个人在说话。   秦时归压住他的手,将他握拳的手压平,“忍住。”   “……我知道。”桂小山悄声说道。   他们耐心等了许久。   头顶上,月亮取代了太阳,悬挂在空中,淡淡的月辉洒下山谷。山顶的草石倒映出高低不一的倒影。   隐藏在山洞里的孩童们被允许出来透气——   “竟然有这么多人。”桂小山倒吸一口冷气,感叹道,“霞举会这是只要有灵根的,都带过来了吧……”   灵根亦有分别。   各大宗派收人,在这一点天资上是有要求的。   可是眼下,光他们看去就有近百名孩童!   远远超过其他城池里能够被仙门选中的孩童数量了。   秦时归说道:“这是最坏的结果。”   霞举会所图甚大。   紧接着,他们看见最开始的那名霞举会修士指使后面的修士,让他把孩童们整队聚齐,那名修士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对着满月的辉光手舞足蹈。   孩童们比照着稀稀散散动作。   桂小山说道:“这是……霞举会的集会舞。”   他在相关的案宗中见到过。   难道霞举会把孩子们抓过来,只是为了让他们加入霞举会么?   这个念头只在桂小山心里出现一瞬间,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可能。   如果只是要把人掳走,镜明城中的百姓何至于昏迷不醒?分明是霞举会的人希望外界对于此处的关注能够来得更晚一些。   ……君兄说得不错。   被逼上绝路的,必然会越来越疯狂。   但路是自己选的。   是他们主动加入了霞举会,为霞举会做事。   ——却不肯承认他们错了。   .   这是郝小黑第四次跳舞。   第一次,大家都不会,跟不上冒牌货的动作,被他用灵力打了十鞭。   很疼,但是外表看不出伤痕。   第二次,有几个小孩能够跟上动作了。   冒牌货奖励了他们。   等到第三次,跟上动作的小孩更多了,甚至不仅是跟上动作,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   但郝小黑不在这里面。   他总是保持着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   郝小黑不在乎冒牌货的奖赏。   这只是让他们听话的饵食罢了,不管吃还是不吃,都会要面对痛苦。   郝小黑堪堪跟上最前方冒牌货的动作,月辉仍旧淡淡的,不曾对他们产生偏爱。   他听冒牌货说过,这是冒牌货那边很重要的祭祀群舞。冒牌货说,他要用舞蹈来筛选能够进入下一步的好苗子。   下一步……   反正,郝小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如既往的跟上韵律,面色不改。   仿佛他不曾感受到胸前的绿叶在飘荡。   一舞终了,他们又被冒牌货毫不留情的赶回了山洞——出来跳舞,就是他们难得的透气机会。   郝小黑踏入山洞,漆黑的山洞本该是恐怖的,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他靠近山洞的石壁,捏了捏手。   掌心里满是汗了。   ……大哥哥送的叶片怎么自己动起来了?   是大哥哥过来了吗?   他们……是不是有机会出去了?   郝小黑心如擂鼓。   再怎么冷静,他也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小孩。一年前,他还在筒子巷里踢石头。   将掌心的汗在衣角擦干净,郝小黑状似寻常的走到默先生的身边坐下来——他总是坐在这儿的,并不会引起怀疑。   “默先生,我们还要吃多久的药?”   “……不会很久了。”默先生说道。陶宿要求加大剂量,按照这种粗暴的灌法,山洞里的小孩们都会很快就坚持不住的。   他们在陶宿眼中,都只是一次性的素材。陶宿根本就没想过让他们活下来……   默先生想起一壁之隔的山洞里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失败的那五个小孩……就在隔壁山洞里。   所谓的天地大药,只是为了满足霞举会某些人的进补需求。默先生再次认识到霞举会并非可留之地,恨不能同归于尽。   郝小黑有些焦急。   叶片仍在轻微的飘动。   这证明玄清教的大哥哥还没有走。   可是……他找不到机会出去。   熬到了强制睡觉的时间点,郝小黑不得不从默先生身边回到自己的铺位前。   伙伴们都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默先生和他们睡在一处的,也在山洞里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铺位——这也是郝小黑认为他和冒牌货不是一伙人的证据。   心里想着事情,郝小黑睡不着。   耳畔传来呼声如雷。   郝小黑忍住想要不断翻身的欲望,伸手握住吊坠上的绿叶。   咦……   它怎么……   似乎动作幅度变大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息,郝小黑面前骤然出现了一抹隐泛流光的暗蓝色。   是一只蝴蝶。   “!”   郝小黑见过!   这是玄清教大哥哥的蝴蝶!   蝴蝶朝他飞来。   郝小黑不躲不避,任由蝴蝶撞上自己的眉心消散。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了声音:   “小黑?”   “大哥哥!”郝小黑高兴道,“是你来了吗!”   “对,是我来了。”桂小山说道,“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山洞里什么情形?”   郝小黑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了。山洞里看守他们的确实只有两个人——郝小黑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冒牌货,从镜明城把他们带过来的霞举会修士,就是桂小山先前见着的元婴境的那个。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负责制药喂药,记录他们的情况。   除此之外,郝小黑简要说了他们被带到山洞后的生活。   听到已经死去五个孩童时,桂小山眉头紧皱。   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晚一天解决这里的霞举会,死去的孩童就会更多……就算侥幸不死,也可能留下未知的后遗症。   掐着时间,桂小山召回灵蝶,切断了和郝小黑的通话。   说得久了,很可能被霞举会的人发现。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将自己和郝小黑的对话内容告知秦时归后,桂小山说道:“呵……秦兄,不能拖了。”   他提议道:“今夜动手,如何?”   他已经将自己储物法宝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一一分配。   秦兄虽然是元婴境,但毕竟是散修,身上的灵器灵丹不一定有自己多。   桂小山分配完,又说道:“我有办法将孩子们送走。”   他如今已经能解封第六重银铃了。   ……嗯,是可以将孩子们送离此地。   提前提防霞举会的手段。   秦时归没有推辞,他说道:“具体何时?”   桂小山抬头看了眼月亮,“半个时辰后。”   他还需要做些准备。   秦时归看着他拿出来的符篆等道具,“布阵?”   桂小山点头:“霞举会能借力,我们也能借力。”   恰好,自从镜明城暗窟后,他痛定思痛,回到玄清教很是钻研了一段时间的阵法。   秦时归说道:“我也略通一二。”   阵法渐渐成型。   桂小山说道:“一旦成型,山谷里的人就会感知到阵法的存在了。”   “那就是该动手的时候。” 第165章   十余个漆黑的大坛子摆在山洞里,淡淡的血腥气从坛子的封口处逸散,充斥整个山洞。   陶宿微微眯眼。   鱼上钩了。   他挪步到坛前,开启时间最久远的那一个,深深吸了一口在坛子里面酿造的血香。   ……真香啊。   令人痴醉。   果然,有灵根的幼童属于更上一等的素材,酿造出来的品质远胜俗尘凡人。   也是上好的饵料。   陶宿早就注意到了——   冲天辫身上带有其他灵力印记的信物。那信物的灵力光正,应当是正儿八经从仙门出来的。这个小子当是提前得到了仙门青睐,只是不曾被收入门中……   他索性将计就计,看能否引出冲天辫背后的仙门子弟。   毕竟……   镜明城已经彻底废了。   那棵古槐树的灵种消失,荆致的女儿失踪不再出现……种种细节都印证着,他们被荆致欺骗了!荆致的女儿并不是失败品,相反,他们在古槐树身上做的实验很成功!   荆致的女儿可以沟通古槐树!   但是根据前方的消息,荆致的女儿荆怀早已抵达玄清教,身处他们够不着的地方。   镜明城彻底失去了价值。   被派来镜明城检查,意识到槐树灵种消失且不可追后,陶宿当即下定决心: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去……两手空空的回霞举会,说明他的任务失败了,只会让人见识到他的无能。   被默衡撞破村落阵法,已经是他失责了!   若是再来一个镜明城……   他不接受那样的结果。   所以他决定要做一件事。   成功了,他可以扭转霞举会如今士气一蹶不振的局面,成为霞举会的大功臣!说不得他个人的品级也能往上提一提。   失败了,那就是时也命也——况且,他也不一定败啊!   命运本就是博弈,而他愿意压上一切做筹码。   心意既定,陶宿动作迅速地启动了前人留在镜明城的后手,迷惑住了荆致,成功的把这一批孩童带出了镜明城,带来了岷南山做试验。   至于留在镜明城中的其余百姓……他让默衡配置的药剂,足以不知不觉取人性命,再等此处功成……   便是给会长的,独一无二的生辰贺礼!   陶宿微微眯着眼,幸福地将头埋在坛子里,吸食着坛里的月精血气。   ……这是为了完成贺礼而产生的必要损耗。   怀揣着理所应当的想法,陶宿将一整坛的月精血气都吸光了。   坛中只剩下些许破碎的白骨,脆弱无比。   吸食过整坛精华,陶宿身上蓬勃出一种锐利的血意。   他闪现出山洞!   头顶上,桂小山正布置完阵法,持鞭挥下。   秦时归从旁以酒喂刀,清冷冷的酒液飞流如瀑。他抽刀而出,直直劈下来!   陶宿仰头,高声喝道:“来得好!”   蓬勃的血意化作一轮艳红色的弯月,直直上飞,迎着如疾电的鞭火,如山岳倾的刀光。   正面击上。   轰隆一声大响,炸出的灵力余波掀起周围的山石,龟裂般的纹路蔓延而崩碎,倾盆而落。   孩童们栖居的山洞亦被炸出了一条小缝——桂小山是看准了角度的,只是大部分灵力都被陶宿的弯月卸掉了。以至于本可劈开山洞的一鞭,只有一条小缝。   山洞内,默先生高兴得溢于形色。这是来救兵了!   想到这儿,他低下头,将惊醒不安的孩童们往自己身边收拢。“不要怕,不要怕……”   默衡自认只是个医修,人微言轻,修为也不高,只有医术勉强拿得出手。   外面的战斗,他肯定是掺和不上的,去了也是帮倒忙,只能是帮着照顾一下孩子们……   郝小黑则半是担忧,半是欣喜。他知道,这是大哥哥来了……可是……大哥哥一定要打赢冒牌货啊。   他握住胸前的绿叶吊坠,默默低头祈祷。   陶宿半步未退,看着从天而降落在山谷中的二人。   此刻,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真面目。   一个人不认识。   另一个人……   陶宿面色微变。   竟然是玄清教的桂小山!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桂小山这条鱼有点大。   不过犹豫瞬息。   陶宿身后的弯月再度弥漫血光,游刃有余应付桂小山和秦时归的两面夹击。   决定了。   不能放桂小山走。   左右都是死局。   他要赌一把桂小山死在这里!   自己身后还有十三坛月精血气……   而眼前不过是一个元婴境,一个金丹境!   陶宿不认为自己会输……或者说,只要有一分的可能会赢,他就不打算走。   霎时间,血色的弯月分成两道。一道去接刀鞭,一道往陶宿身后的山洞劈去——   这些月精血气,必须要动用了。   不能给桂小山拖延时间的机会!   一旦打斗起来,隔绝音讯的阵盘很快就会失去效力。   “秦兄!”   桂小山一声呼唤,秦时归夺身向前,以酒气横刀去斩血月,灵宝灵器符篆齐上阵。   桂小山则抓住这一时间,将另外一个山洞劈开了。   叮铃。   叮铃……   六重银铃花开。   仓促之间,桂小山与郝小黑对上视线,颇为安抚地朝他笑了笑。   正中间那个护着小孩的大人……是他们在观察时第二个看到的修士。   桂小山闻到了隐约的药香。   又见着郝小黑同样紧贴着他站。   罢了,一起丢走吧。   银铃清脆,桂小山分了一只灵蝶给郝小黑。   灵蝶飞入他的眉心。   【我会尝试将传送定位到西梧洲,去那里找玄清教……但这是第一次用,可能出现意外情况。】   是完全没演练过就动真格的了呀。   似碧波的水纹环绕住默衡与一众孩童,孩童们彼此牵着手,慌张对视,有些不知前路的茫然。   郝小黑是坚定的。   陶宿冷呵一声:“想走?”   两道血色弯月瞬间变为四道,又变为八道、十六道……   身后,坛子里浓郁到近乎实质的月精血气被弯月饥渴地吸收,他身上的气势不断拔高——   分裂出来的数道弯月瞬间袭向众人所在处!   狠狠地砸在波纹上!   弯月若刃疾掠。   人如草芥飘摇。   波纹晃荡了一瞬。   “……”   桂小山咬牙。继续加大灵力的输送力度。   ……是他太逞强了。   他如今的修为积蕴,只够堪堪解封驱动第六重银铃。想带这么多人,去万里之外的西梧洲……   本就是两难的抉择。   送不到西梧洲了。   血色的弯月疾风骤雨砸上银铃荡开的波纹,桂小山只得凭借直觉选择了能够去到的最远的地方。   在弯月收割更多性命前,将他们安全的送走。   碧波荡漾。   温水无声。   血月砸碎碧波,碧波里的人却是幻影。   水中捞月一场空。   桂小山提着的心松了:还好,赶在前一秒将孩子们都送走了……   数轮血色弯月被陶宿收回,悬在他的背后。   陶宿冷声说道:“是我小瞧你了。”   桂小山心底发沉。   方才他在全力将无关人等先送走,秦时归尽力阻拦陶宿的行动,却收效甚微。   所有坛子中的浓郁实质血气都被这个霞举会修士吸收了!   秦兄……   桂小山扭头看向秦时归,他被数道血月击中,已然是强弩之末。   秦兄不能再出手了。   而如今,这个霞举会的修士已暂入还真境。   桂小山沉默。   陶宿无意在他们面前说自己的姓名。   三人隐隐形成三角之势对立,陶宿嘴角微勾,“你在山顶布了阵法,我知道。”   桂小山和秦时归皆是一惊!   这人一直在观察他们!   早有准备?!   “此地的阵盘,是大人们亲手更改过的。”背后的血色弯月妖异非常,陶宿淡淡说道,“一阵风都飞不出去,你可以歇了求援之心。”   桂小山却说道:“我送走了人。”   陶宿呵了声,“他们真的能将消息送到么?”   桂小山面色微变。   “无关闲人,都已经走了。”   陶宿缓缓道,“良辰美景好时候,正好,我想试一试玄清教的道法。”   天上是冷月。   骤然袭向桂小山的,却是数轮漫着血气的妖异弯月。   桂小山足尖点地,向后急退!   同时反手一鞭挥出,喝令众月反身。   吸食月精血气,升入还真境的陶宿不急不忙,数轮直直飞去的血月变幻形态,形成了莫测的迷阵。   他还有心分了一轮弯月给秦时归。   那轮血月穿过秦时归的锁骨,将他钉在土地里。   废掉了一个元婴境。   只有桂小山同他对招了。   解封六重银铃的桂小山,修为提升到了元婴境后期。   但元婴境与还真境之间,还隔着洞虚这一大境界。   陶宿咧嘴笑了笑,张开双臂,大声道:“只是这样吗?不够!”   他的双眸赤红,袖袍迎风飘扬。   “拿出你的真本事来!”陶宿斥道,“真人嫡传,竟只有这些本事!换我也当得!”   ——我呸!   桂小山捂住心口,吐了一口血,怒视他。   放他****!   陶宿一步步逼近他。桂小山手中的红云鞭在数轮血月辉映中黯然失色。   “小山!”   秦时归高声喊他!   桂小山侧目而去。   秦时归竟挣脱了钉住他的那轮血月!   借蛮力从血月中挣脱,伤口处鲜血迸溅,秦时归感觉不到疼,张开还能活动的左手,呼唤他的刀。   刀从地上飞跃至他手中。   迸溅的鲜血代替了酒,成为了刀开刃的器。   秦时归用尽全力,朝着陶宿挥动了最后一刀!   给桂小山争取到了时间!   他这一刀威力不俗,陶宿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分心操纵血月将他击飞了。   桂小山看着他被击飞的的方向,心神震动。   他们只认识了一天不到……   【点灵一术,情之所系。至情则生灵。】   君既明的话语骤然在他的耳边回荡,穿过重重叠嶂,桂小山心下了然明悟,浮现了一个想法:   若山谷中的天地有灵……   岂肯坐视鲜血流淌?!   而他们玄清教的点灵化生之术……   还有另一种用法。   随着桂小山的心绪起伏,他的灵力以一种柔和而不容拒绝的方式席卷至岷南山的每一处角落。   山峰呼啸。   鸟兽云集。   以秘术燃灵,点生灵念并肩,亦是一种用法。   桂小山释然一笑,双眸微弯。   此时此刻……   他并非他。   他是岷南山脉中每一处灵念的聚合。   纵然一花一叶之微小,亦能汇聚成不凡的灵念。   红云鞭上灵光闪烁。   他亦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   一鞭出,云生风起。   不复还。   .   陶宿不得不承认。   桂小山这一鞭,纵然他如今入了还真境,也需全力以赴方能接下。   擦干净嘴角流出的鲜血,陶宿站直身体,血月又回到了他的身后。   他勉强道:“不过尔尔。”   该死。   身上被鞭笞的感觉仍旧很明显……   令陶宿满身不适。   只不过……   陶宿看向桂小山。   桂小山的伤比他更重。   同样的,那伤到还真境的一鞭,已将桂小山能调集的灵念用尽了。   他无力再出第二鞭。   认识到这一点,陶宿心中竟然松了口气!   如此,可算尘埃落定了吧?   自己只需要再挥出一轮血月……   桂小山就能死了。   灵宝灵器、符篆法阵,都在先前的打斗中用尽了。   此刻只有两个对峙而立的人。   桂小山仍持红云鞭。   陶宿抬起手。   桂小山也知道:   自己无力出第二鞭了。   这是修为所限。   他微微闭眼。   只是……他不可以引颈受戮!   他还可以做什么?   心中念头纷杂,唯一清晰的,是一道剑影。   是君既明留给他的,他日夜揣摩不曾停歇的那一式剑招!   人生二十二载,桂小山行至此处。   俯首红尘万丈,苦海无边。   山在海中任摧折……   仍屹立。   在陶宿骤然瞪大的双眼中。   桂小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第二鞭。   也是最后一鞭。 第166章   潇潇红尘里,桂花落如雨。   西梧洲,玄清教。   青云真人站在存光殿中,轻纱帷幕被风儿飘飘吹起。他眺望梦云山的方向,能见到梦云山上桂花依旧。   满山遍野的桂花,落下来又新生。   风吹起青云真人的衣袍,云歌悄悄出现在他身侧,同他一道望向外边。   殿外却骤然响起脚步声。   “掌教——”   是琼冬的声音。   青云真人扭身回望,“怎么了?”   “小山师弟出事了!”   琼冬极其快速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有约莫八十余名孩童出现在素问城外,同孩童们一起的,还有一个死去不久的成年男性修士。   其中一位孩童带领他们找到了素问城的城门,这才将消息传了过来!   出乎琼冬意料,青云真人难得沉默了。   他静默不语。琼冬疑惑,“掌教?”   青云真人轻叹一声:“我去接他回来。”   琼冬放下心,“好!”   青云真人的身形骤然化作云烟,散去踪迹。云歌留在存光殿中,移步至书案前,招呼琼冬道:“来,看看大橘今早的新作品。”   好端端一幅清高的雪里梅花图,才画了一半,隐隐能见着白雪中的轮廓了,却有陡然冒出一串猫爪印,从画卷的右上角斜斜穿过,隐没在画卷的左下方。   琼冬愣了愣,旋即就说道:“大橘的作品很有巧思啊。”   云歌:“嗯?”   “冒犯了。”琼冬抬手,去拿了案头的毛笔,蘸上饱满的墨汁,在画卷上斜斜画了一根梅树枝,“您看,如此一来,墨梅天成。”   “画得不错。”云歌称赞道,“作画如此,世间的事,大多也如此。凡事等一等。我本想将这幅画烧了,你却添了一笔,如今我回心转意,打算将它……”云歌抬眸,在存光殿内环顾一圈,指了指左前方的空壁,“将它挂在那里。”   “啊?”琼冬受宠若惊,“云歌师父,我胡乱画的……”   “但是画得好啊。”说话间,云歌已然运起灵力,将画卷送到了他物色好的地方。   云歌微微一笑,“是不是很合适?”   琼冬怔然,点了点头。   ……掌教怎么还没回来?   .   永宁福州。   望江城下属某村落里。   碧绿色的长生花藤蔓席卷过村落里的每一处砖瓦,最外围的藤蔓竖立着,警惕着来自外界的讯息。   ……直到藤蔓们感受到最深处、被所有藤蔓紧紧保护的那个地方,闭着眼睛的人睁开了双眼。   睫羽划过藤蔓,是一片羽毛,轻飘飘的落下,惊起藤蔓狂舞。   舒徊高兴道:“哥哥,你醒了!”   君既明:“……我做了一个梦。”   他仍旧闭着眼,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   低声说道,“梦到了前世……被我忘记的片段。”   舒徊放低了声音,怕惊到他:“梦里……是什么?”   “我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君既明说道,“我确实在战场上力战魔族的数位渡劫……”   顿了顿,他轻轻说道:“只不过我丢失了一段原本属于我的记忆。”   就是他的梦。   在梦中……   “魔族的渡劫境修士联手袭击我,我迎剑而上,数次血战,确实濒临突破。”君既明回忆道,“晋升渡劫境的雷劫,在那次交手中突然而至……但魔族的渡劫境早有准备。”   他说道:“他们准备了一个邪阵。”   邪阵被掩盖在雷劫下,他起初不曾发觉。   等发觉的时候……   已经晚了。   君既明冷声道:“他们暗算了我。雷劫只是掩饰。”   他的血肉灵力,在他死去的那一刻……   就被卷入运作的邪阵,在天地间掀起灵力的波潮。   原来死后是会有意识的。   君既明抬头,看着上方小花为了保护他,用藤蔓编织的密不透风的藤蔓顶,淡淡想到。   梦里挺疼的。   他在死后……   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血肉灵力被邪阵分食,一点点地被吞没。   而他只能够看着。   最后的最后,当没有可以被吞食的东西后,才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就是丢失了这一段记忆,忘记了自己被邪阵分食的经历。   但他现在记得了。   君既明忍不住地犯恶心。   给小花喂食,是他自愿的。   这帮妖魔人……又算什么东西?   小花默不作声,收紧藤蔓,宛若在拥抱他。   君既明哑然失笑,摸了摸自己眼前的那一株,主动说道:“我想抱你。”   舒徊:“!”   他变回人形。   和君既明一般高了。   君既明惊讶地被他揽臂入怀,短暂的略带暖意的拥抱后,舒徊又咻地一下变小了。   舒徊:“……”   君既明忍笑,将他捧起,放到自己肩膀上。“还会长大的。”   舒徊轻哼一声:“当然。”   君既明正欲说话,就感知到了水镜内的神识讯息疯狂闪烁。   舒徊微微皱眉:“出事了么?”   君既明探指放上水镜,“我看……”   不过瞬息,君既明惊愕无比,脸色沉下来:“桂小山出事了。”   给他发讯息的人很多,琼冬、郁衍、春盈长老、秋实长老……   “我们走!”   君既明匆匆回复几条讯息后,立即说道。   急着赶回去,君既明和舒徊赶到最近的一座有琅天阁的城池,借用了琅天阁的传送阵。   .   西梧洲。   十万群山中。   玄清教。   君既明停留在山门前,身份认证让他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玄清教的属地。   玄清教里的气氛不同以往。   是沉寂的。   君既明紧抿着唇,大步疾行了一会,索性改成御剑而起,直直往存光殿中飞去。   此刻的存光殿里,人挺多的。   君既明来得算迟了。   他降落在殿门口,感知到他的到来,殿门自然打开。   青云真人站在存光殿的正中间,望着他,“你来了。”   君既明默然,迈步进来,发现桂小山并不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桂小山呢?”   “……”青云真人从头讲起,“我派小山下山去招收弟子,他选择去东阳洲。在镜明城,不慎落入霞举会的陷阱……玄清教得知消息时,只来得及替他收尸。”   他语气沉重。   桂小山是他唯一的弟子,正儿八经拜过祖师的那种。   “陷阱?”君既明环顾一周,发现荆怀不在此处,“荆怀去哪里了?”   “她去梦云山了。”琼冬说道,“……这不是她的过错,但她很自责。”她沉默了一会,“晚点我请素问姐去开导她。”   青云真人说的结果,君既明在水镜里知道了。可这与当面听闻的冲击感完全不同!   君既明追问道:“是什么陷阱?”   琼冬看向此地唯一的一个外人——被抢救回来的秦时归。他如今恢复了大半元气,可以正常说话了。“秦道友亲身参与了,最有发言权。”   见到秦时归,君既明有几分意外。   他认出来了,这是当初在无名碑码头那里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话本作者。   秦时归定了定神,将他和桂小山的一路经过详细说了出来。他说了很多遍,被问了很多遍了……但他不觉得累。   秦时归完完本本说了一遍。   君既明眉毛轻挑:“那个被送走的修士……是谁?”   “我们起初都不知道。”琼冬说道,“后来是素正持城主辨认出来了,那名修士是素问城失踪的一名药修。”   她欲言又止,君既明已然心领神会药修的身份,主动帮她说下去:“日前,素正持托付我寻找这名药修的踪迹,我一路追踪至望江城,望江城里的情况,我同玄清教说过了。后来追查的过程中,又出了些意外,与外界暂时失去了一会联系。”   琼冬:“……对,就是他。素城主委托你寻找的药修。”   君既明没有讲自己的梦,只说了他在破败村落里的观察,讲出自己的推测,“我起先猜测,他是在村落中被霞举会发现——或许撞破了霞举会的事,被霞举会带走了。”   一旁的冬长老说道:“你的猜测有九成的概率是对的。我们问了跟着默衡一起传送出来的孩子,郝小黑说,默衡是在落地以后,突然拔出的短刀,刀尖本是朝着外面的,一道的孩子们都很害怕,再往外面逃跑……但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默衡就调转了刀尖,将短刀捅进了自己的要害处。”   君既明若有所思:“霞举会手段奇诡,默衡许是被迫的……”   “不错。”冬长老颔首,“他体内有一种蛊虫,虽然失去了活性,但仍有研究价值,已经移交给春盈长老了。”   君既明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这个仇,一定要报。   他看向殿里众人,没有说出来,只记在了心里。   “我去见一见郝小黑。”   他对郝小黑有印象。   同样忍不住想,今日的劫果,莫非在当初桂小山相赠仙缘时就种下了端倪?   君既明离开了存光殿。   他过来的时候见到郝小黑了,郝小黑站在存光殿外面的山脚下,当时急着过来,自己没有停下来和他打招呼……   现在也不晚。   君既明一边往外走,一边同舒徊说起他和郝小黑认识的经过。   “济世剑就是他父亲所铸……” 第167章   从山洞里逃脱的孩童们并没有都来到玄清教,大部分受惊的孩子不宜再变换位置到陌生的地方,就留在了传送过来的素问城当地,等他们心情平复后,素问城会派人将他们送回镜明城。   郝小黑特殊一点,作为拿到桂小山灵力信物、并且率先去素问城求援的小孩,他很冷静。   默衡身死,桂小山同样没法回答问题,秦时归同样是死里逃生……郝小黑主动要求来玄清教当证人。   只是他没有登山,没有进存光殿。   君既明下山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四周都没有人。   君既明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黑。”   郝小黑显然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骤然一缩。等看清楚是谁在拍他的肩膀后,又放松下来:“是你……”   他认得,这是当时跟桂小山哥哥一起到他们家去的君大哥哥。   郝小黑低下头,“你也是来找我问情况的么?”   君既明笑了笑,拎起他,“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哪里……?   郝小黑对玄清教一点儿也不熟悉。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吹响,郝小黑不由得眯起眼睛,风猛烈地扑在他的脸上,心里积攒的东西瞬间就随着风一同吹走了。   君既明低头看了他一眼,取消了指间的凝聚的灵力。   本想给他上个防护罩的,御剑而行风很大,但……看起来现在这样更适合他。   郝小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听到云间的风在自己耳边流淌。   “我们到了。”   君既明停下来。   郝小黑睁开双眼,景色咻的一下蹦进他的眼睛。   “哇……”   郝小黑张着嘴巴,惊讶道:“这是哪里?”   君既明淡淡一笑,“好看么?这里不仅可以俯瞰玄清教,还能看见群山清江的身影,是玄清教地界最高的一座山。”   郝小黑点了点头:“好看!”   平日里见着的都是对他而言来说很高很高的屋墙树木,现在乍然站在高处,将对他而言本是高不可及的景色收入眼底……   他心里涌出了好多想说的感受,但是最终落到口头上就一句“好看”。   君既明微微笑了笑,坐下来朝他招手,示意他也坐下,“站得高了,你的心也会轻松一些。”   郝小黑默默无语,在君既明身边坐下。   眼睛平视的前方就是云霞。   郝小黑眨了眨眼,终于有了“原来这就是玄清教”的实感。   “我不是来找你问事情的。”君既明说道,“该了解的情况,青云真人他们已经和我说过了,我不需要再问你求证。”   他的目光落在郝小黑胸前,那儿仍旧悬挂着一个绿叶吊坠。   “但我确实有话想问你。”君既明淡淡说道,“你如今检测出灵根……还愿意修仙么?”   郝小黑早就想这个问题,立刻回答道:“愿意。”   君既明又问道,“想去哪个宗门?”   这次郝小黑没有立刻回答了,甚至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避开了山间缭绕的云雾。   见他这样,君既明若有所思:“你想来玄清教?”   “……但是教中不会收我吧。”郝小黑低声说道。   君既明摇了摇头,“小黑,你想错了。”   郝小黑不解:“我想错了?”   “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找到素问城求援,玄清教知道消息的速度只会更晚。”君既明想到刚才在存光殿听到的消息。那个霞举会修士携带的隐匿阵盘威力不俗,大概率是从永宁福洲的秘密据点拆出来的。即使桂小山真的愿意牺牲灵蝶燃血,也不一定能送出消息来……   桂小山恐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只选择了将孩子们送走。而倾力送走后,他携带的银铃等同于半废了。   听到君既明的夸奖,郝小黑有些不好意思,仍旧谦虚道:“……其实和我不大相关的。而且……大哥哥分了一只灵蝶给我。”   如今那只灵蝶也昏迷不醒,去春盈长老的萦回谷修养了。   “所以,只看你的心,你想加入玄清教,对么?”   “……对。”郝小黑点了点头,“我想加入玄清教。”   说罢,他顿了顿,略带茫然,“不过……真的让我进玄清教么?”   “你的灵根,本就符合玄清教的入门条件。”君既明说道,“况且,桂小山去岁将信物给你,本也存了想引你入门的心思。”   郝小黑特别用力的点头,“我愿意!”   君既明想了想,“好,嗯……我是玄清教的客卿长老,却不熟悉教中内务。等会找个人带你吧。你想修行什么道术?”   郝小黑说道:“要厉害的,能打坏人的。”   君既明哑然失笑。   真是……简单的想法。   他伸手,一柄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上。   “学剑怎么样?”   君既明说道,“这是你阿爹铸造的剑,我想……很适合你用。”   郝小黑试图双手接过剑,整个身形都被剑往下压了一小截,他鼓着脸:“好重……”不等君既明说话,郝小黑又说道,“等我长大就不重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   他又御剑带郝小黑下了山,找到秋实秋长老,托付他带郝小黑去把新进弟子的手续办了。   “你可真是……”秋长老没说下去,到底还是接下了这门差事,“你去哪?”   “我去趟梦云山吧。”君既明说道,“听说荆怀还在那里待着。”   秋长老沉默一会,“小山也在那里。”   君既明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他辞别秋长老,的确往梦云山的方向去。   .   晚夏初秋。   其实已到了桂花正常开放的时节。   只不过梦云山上的桂花有法阵滋养,看不出具体的花期时间,倒是显得满树桂花有些寻常了。   不止荆怀一个人在梦云山。   君既明找上来的时候,在荆怀身边见到了恒晞。   恒晞也在……也对,他应该在的。   君既明悄步上前,恒晞的感知最灵敏,扭头看到了他,“你收到消息了?”   “嗯。”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满树桂花林的一角。桂小山时常在这处练习鞭法,这里因此被他自己提了个名字——桂树旁随意歪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满山桂”。   梦云山上满山桂。   ……现在桂小山也被埋在此处。   恒晞说道:“原本不该是这里的,但青云真人力主要将小山埋在此地。”   玄清教有专门的地方。   君既明望着木牌上方桂花满枝的树,淡淡说道:“原来如此。”   荆怀不说话,安静的待在一边。恒晞与君既明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凝滞,片刻后,恒晞说道:“到我去授课的时间了,我先走。”   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不见,君既明唤了声:“小怀?”   荆怀:“……您还是称呼我荆怀吧。”   桂小山这么喊她,荆怀是可以接受的。但君既明……荆怀默默想到,她有距离感。   君既明失笑,“好吧,荆怀。”   荆怀眨了眨眼,表示:“我只是想在这里待一会。”   君既明直言道:“琼冬说你很自责,稍后她想请素问来看你。”   荆怀:“……君师兄,我是女孩子诶。”   笑意一闪而逝,君既明说道:“可我觉得你本性坚强。”   荆怀说道:“若非如此,也不能和槐姐姐共感吧。我在玄清教的这段时日想了许多,世事或有天定,但也要人力恒坚。人,就是变数,是因果的变数……”   她这话不像是孩子说的。   君既明想到。   与槐树的共感确实在荆怀身上留下了痕迹。   “我确实有些……后悔。”荆怀说道,“如果我没有提前来玄清教,我留在镜明城,槐姐姐跟我一起留在镜明城,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荆怀看着木牌上梦云山主人随手书就的“满山桂”三个墨字,平静道,“但是没有如果。”   她很冷静。   “所以……我真的只需要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好了,不用麻烦素问姐姐。”荆怀说道,“她跟春长老,最近很忙呢,又得到了霞举会的新蛊虫,她们要专心研究好一阵子,不用为我分心了。”   她善解人意道,“我等会就去找琼冬师姐。”   君既明颔首,又说道:“郝小黑决定加入玄清教了,来见你之前,我去见过他,将他托付给了秋长老。”   “……秋长老?”荆怀说道,“靠谱么?”   君既明失笑:“你这问话,跟桂小山学的?”   荆怀没回答,“我去看看他。”   初秋的风轻盈跃在山间,穿过满树桂花枝。   风轻飘飘的吹,树枝轻微微的摇。   满山的桂花翩然而落。   落了一地的金黄。   秋风摇落满山桂。   仿佛秋风也知道,梦云山的主人停在了这里。   来访的客人一个两个都走了,君既明也不打算继续留在这儿。   他注视了会在秋风里静静落下的桂花,写着“满山桂”三个字的木牌顶上也落了桂花。   转身离开。   他回了他在玄清教的居所。   梦云山隔壁的清风明月山。   多月未归,清风明月院里凭借法阵的维护,保持着一尘不染的洁净。若非君既明知道自己确实很久没回来了……都要以为其实他并没有离开多久,也许只离开了几个时辰。   君既明在院里找了个石桌坐下来。   头上的清风依旧。   现下却并非明月夜。   ——明月还没出来呢。   如今尚是白日,只不过快要到傍晚将暮的时分了。   君既明在等。   他静静等了一会。   终于听到舒徊期期艾艾开口:“既明哥哥……”   君既明说道:“换个称呼。”   舒徊怔然。   “师尊,或者灵主。”君既明淡淡说道,“选一个。”   “你既是师尊,也是灵主。”舒徊察言观色,小心道,“但若是要我现在选一个,我选……师尊。”   “好。”君既明说道,“既然我是师尊,你是弟子。弟子是否不该对师尊有所欺瞒?”   “……理当如此。”   “嗯。”君既明说道,“说吧,你和青云真人瞒着什么事?”   “……其实,也不算瞒着吧。”舒徊说着,自己都有几分心虚,“只是那时候,师尊你尚未复生。”   君既明:“我现在可以知道了。”   舒徊:“……”   他斟酌着话语。   “想好了再说。”君既明说道,“青云真人虽有悲伤,却不多。我观他神色,更多的是想要将霞举会除之而后快。再者,桂小山分明是巫家人。他死了,巫家连一个人都不来么?”   这又是一个明显的疑点。   舒徊:“……或许,巫家的信马上就要到了。” 第168章   舒徊预料得不错。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不久,青云真人便送来讯息,请君既明和他去存光殿一叙。   看到青云真人的消息后,君既明的神色缓和了不少。   ……看来他们并没有打算一直瞒着自己。   舒徊松了口气。   君既明同他往存光殿赶去,此时存光殿内只剩下青云真人一个人,其余人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青云真人抬头,招了招手,“来。”   他的面前摊着一张信纸。   青云真人说道:“这是中道神州巫家的来信。”   说话时,他的目光是落在舒徊身上的。   舒徊从君既明肩膀下来,落到书桌上。君既明同样移步过去看信。   信中写到的内容不多,中心思想只有一条:巫家秘宝。   君既明很快就看完了,“请真人解惑。”   青云真人瞥了眼舒徊,见他没有想说话的念头,“就由我先说吧。你知道桂小山本姓巫,按辈分论数,他其实是巫家家主的孩子。”   君既明:“巫家家主……不是只有巫灵月一个儿子么?”   前段时间,他便将九州四海各大势力的情况都了解了。巫家的家主并没有换人,巫家的少主,也是他以前在琼台上打过照面的巫灵月。   “嗯,桂小山情况特殊。”青云真人说道,“他是巫家家主和夫人后来生的孩子。但是他一出生就陷入了冥寂状态,没有六感,亦无法对外界产生反应。巫家将这个孩子的存在瞒下来了。”   君既明沉吟片刻,“可我和他在镜明城相遇时,看不出异常。他自己说……他是七岁时被恒晞带来玄清教的。”   青云真人淡淡一笑:“虽然他确实是恒晞带回玄清教的,但他的那段记忆尚有不真切的地方。恒晞去接他时,他才从冰封之阵中苏醒,巫家为他灌输了一段虚构的记忆。”   君既明敏锐道:“桂小山是你们和巫家的交易内容。”   青云真人颔首肯定,看向了舒徊:“这就要问舒徊了。”   噢……   君既明了然,原来是舒徊和巫家的交易,青云真人只清楚大概,个中细节还需要舒徊解释。   舒徊说道:“桂小山的冥寂状态,是他的命劫。他出生的时机不巧,提前将命劫应了……他是刚出生的婴儿,纵然九疑巫家手段非凡,也无法襄助。”   说罢,他沉默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当时,我了解到巫家的情况,去和巫家做了交易。他们将秘宝借给我,我想办法帮桂小山渡过命劫。”   他讲得不详细,只说了最后的结果:“十五年前,天道算出是桂小山应劫的时候,我与青云商议后决定让桂小山以身应劫。巫家的凤凰血脉本应有涅槃之效,可惜天地变幻,许久未有巫家人涅槃了。”   君既明懂了:“桂小山有机会凭借凤凰血脉复生。”   舒徊点了点头,“嗯,就是这样。”   “小山如今对外说是身死,实则是再度进入了冥寂状态。”青云真人说道,“先前在琅天阁拍卖会上拍得的九回蝉,我也放进去了……多少能增加一些他突破冥寂状态的机率吧。”   舒徊说道:“没错……这是桂小山自己的命劫。”   青云真人:“若是有幸涅槃,于巫家而言,凤凰血脉能再度现世。于桂小山而言,他成功度过命劫,后续修行之路坦途可望。”   君既明若有所思:“有概率成功,也有概率失败。”   “总比他一生都在冥寂状态之中更好。”青云真人说道,“即使失败了,他也睁眼看了十五年世间。”   这话说得有理。   君既明沉吟片刻,“那么巫家如今,是想将秘宝取回去了?”   舒徊摇了摇头,“我虽然借用了秘宝,但秘宝还放在巫家族地。”   巫家这封信的内容,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青云真人说道:“只怕是有人听到了什么消息,想要对巫家出手。巫家来信提醒。”他看向舒徊,“你当初大张旗鼓,行踪并非秘密。有心人想要查,总能查到些痕迹的。”   君既明沉吟道:“既然如此,我和舒徊去一趟巫家。”   舒徊借用巫家秘宝只可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办法让自己复生。归根究底,这件事与自己也有关系,他不能置身事外。   青云真人琢磨一会,“也好,你们先去一趟。恰好即将到琼台会的时间了。琼台剑庐有人想见你,和我提过,当时我替你拒绝了。”   君既明意会,“我知道了,我抽空去一趟。”   青云真人颔首,“好。”   .   霞举会总部。   青衣儒生同紫红袍相对而立,怒声道:“陶宿为什么要对桂小山下手?!”   紫红袍耸肩,“我可跟他说了,叫他从永宁福州撤回来,正好他途径镜明城,去看一看槐树的情况……谁知道他自己节外生枝惹了事。”   说罢,紫红袍见青衣儒生仍然怒目相视,淡淡道:“如今陶宿也死了,你我找不到发泄对象……已是定居。难不成,你将陶宿的尸体偷回来,再鞭一回?但他的尸体,被青云真人带走了。”   青衣儒生皱眉:“如果青云用搜魂之术……陶宿了解的事情比一般人要多。”   紫红袍说道:“大势所趋,你没看明白,但我看明白了。不,也许你看明白了,但不愿意承认。”   他平静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如果君既明真的能够用他的手段重开天门,我不介意输给他。”   青衣儒生盯着紫红袍。   紫红袍面不改色,坦然而视。   他不曾参与六百年前的围剿……终究意志不坚。青衣儒生暗自想到,但如今霞举会有一半的人在紫红袍的派系……   啧。   清理起来是个大工程。   况且,外敌当前……   青衣儒生淡淡说道,“他是不是君既明,还要两说。”   紫红袍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行吧。你是太衡宫的人,你说话有道理。”   青衣儒生眉心一跳,矢口否认:“我是霞举会的人。”   “呵呵……”紫红袍望着他,“我也是啊。我们都是因为渴望飞升才聚集在一起,我毕生所愿,是见天门再开。至于我能不能飞升……我不在乎。”   “你竟是如此心胸开阔之人。”青衣儒生说道,“难得。”   紫红袍换了个话题,没有再接他的话,“陶宿与桂小山同归于尽,玄清教接下来的追缴力度只会越来越大,霞举会如何应对?”   青衣儒生微微一笑,说道:“擒贼先擒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紫红袍愕然。   但青衣儒生不往下说了。   他拂袖离去。   紫红袍注视着他的背影。   陷入沉思。   ……擒贼先擒王?   .   妖族族地。   妖族同样收到了桂小山与霞举会的人同归于尽的消息。不止妖皇,妖族中有点地位的妖都收到了这个消息。   妖皇坐在属于妖皇的位置上,身后是一幅群妖狩猎的水墨屏风图,手中捏着信件。   “桂小山竟然死了……”   妖皇对他特别有印象。   他是君既明复生后第一个有来往的修士,君既明更是进入玄清教做了客卿。   妖皇低头,又将手中的信再看了一遍。   前去琅天阁秘境的分身受创,他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觊觎妖皇之位的妖族也很多,修养好状态后,他一直在同这些妖族周旋。   ……虽然自己不记得秘境中的事了,但是隐约有感觉:他不喜欢桂小山。   桂小山死了,倒是一件……好事?   妖皇看着手中的信纸,低声唤道:“阿离?”   守在他身边的离护法飞速回应道:“殿下。”   ……是自己的错觉吧?   阿离刚刚并没有走神。   妖皇暂且打消了疑虑。说来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从伤重状态恢复后,他对阿离的存在也有隐隐的排斥了……明明阿离一直在尽心照顾自己。   想到这儿,他有些意兴索然,挥了挥手,“你先去忙吧。不必陪我。”   离护法应了声,退出了宫殿。   离开妖皇的宫殿后,他立刻换了变脸,脸色沉沉的。路过的小妖纷纷避着他:护法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管怎么了,先避开吧……大妖打架,小妖遭殃。   离护法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从他的心腹手下中得到了由他这边的渠道确认后的消息:桂小山的确死了。   “……”   短短两三行字,离奴盯着沉默不语。   ……秘境里认识的桂小山,竟然死了?   现在他所在的立场,和玄清教相对——这是他早就清楚的事。   可是……   在认识桂小山之后,收到桂小山身死的消息……   他忍不住为桂小山可惜。   自己还不曾用离奴的身份跟他们相识,他们之中就已经死了一个人了……人类的生命,总是如此短暂。   离奴的目光仍旧落在信上,仿佛要将那几行墨字吃到肚子里。   之后几日,离奴照旧履行护法的职责,按照妖皇的指示做了几个任务,行动如常,仿佛他先前的感慨从未存在过。   ……他毕竟只在心里想过。   谁又能看得出来呢?   但不久后,他收到了一封信。   . 第169章   同青云真人商议确定后,君既明没有停留在玄清教耽搁时间。   玄清教虽好,可不知道敌人的冷箭何时就会到来,万事还是要早做准备更好。   这回君既明走得低调,也不曾与教中相识的人道别。   只有青云真人知道他要去中道神州,给了他巫家人的联络方式。   舒徊小心观察。   君既明:“……怎么了?”   “哥哥你不生气了么?”舒徊确认道。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继续生气。”君既明淡淡道,“看你表现吧。”   “噢……”舒徊默默坐回了自己的专属位置——君既明的肩膀上,“我知道了。”   君既明笑了声,“你和巫家接触得多吗?”   “不多。”舒徊摇了摇头,“就是借秘宝的时候打了会交道。但那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君既明怔了怔,“四百年前?但桂小山十五年前才进玄清教……”   “一直没有到合适的时机,只能将他冰封,等待机会。”舒徊说道,“想要顺利度过命劫,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时机不到,不可入世。”   君既明若有所思,“巫家竟然也能够接受。”   接受交易的对象借用了他们的秘宝,却迟迟不履行交易。   “……”舒徊说道,“我不是胡说。我能够和他们证明时机不到,巫家当然不会催我。”   怎么证明?   君既明心中短暂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问出来。   去巫家会一会再说。   他有预感,他能在巫家解开很多疑惑。   .   收到传讯来接他们的,是君既明前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巫灵月。   巫灵月等到他们,盯着君既明的脸看了一会,紧接着率先拱手行礼:“灵月见过君道友。”   君既明还了一礼,“青云真人与我说,小山是你的弟弟。”   “是啊。”巫灵月淡淡说道,“可惜他一直在玄清教,我没有和他相处过。”   君既明点了点头,“先前素问城一事请赏,多亏了巫家,我收到的封赏比他道友要多……今日见面,倒是有机会道谢了。”   巫灵月却表示:“你和小山相交甚好,帮你请赏只是举手之劳。”   闻言,君既明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问道:“中道神州内部的局势如何?”   他开门见山了。   巫灵月微微一笑,“君道友是来帮巫家解决问题的,巫家理应将中道神州的局势同道友说清楚……到巫家后,由家父为道友讲解。”   君既明点点头,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而后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巫灵月带他到了巫家,将他引荐给巫家家主巫新玉后,巫灵月就离开了,把谈话空间留给了巫新玉和君既明两个人。   巫新玉神色复杂,颇为感慨:“死而复生之事,竟是真的。”   他无需再做试探,单是看到舒徊却是与君既明在一起,他就能明白这个君既明,就是六百年前的君既明。   君既明朝他行了礼。   论辈分,巫新玉是比他高一辈的。   巫新玉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我巫家的秘宝也并非全然无用……无怪乎有宵小之辈盯上了秘宝。”   他沉声说道:“但是灵月说,这些人是冲你们来的。”   君既明说道:“信件语焉不详,如今面对面谈话,没有被窥探到的风险,是否可以说得详细些了?”   巫新玉颔首,“中道神州巫、锦、木三族并治,由来已久早成惯例。下又设神州学堂,不分族别接收学生……从前给你发过花笺,只是你没有接。”   君既明笑了笑,“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按时间算,现在还是巫家主理的时间段吧?”   “嗯。”巫新玉点头肯定,“三族并治的局面,虽然稳固,可总有人不愿见到三族和睦相处。近年来,三家都处理了不少谣言及散播谣言的人。”   君既明说道,“太过稳固,觊觎的人插不进手,自然想要挑拨离间。”   “是啊,正是这个道理。”巫新玉轻叹一声,“原本都还在意料之中,马上,再过十年,就要轮换到锦家了……但是锦家的少主出事了。”   “出事?”君既明问道,“什么事?”   “五日前,锦家少主开始昏睡不醒。”巫新玉说道,“医修初步诊断为离魂之症,三家同气连枝,巫家也派了巫医过去,确实如此。锦家少主的魂魄不见了。”   君既明:“……”   又是离魂症。   他想了想,说道:“后面呢?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要说。”巫新玉说道,“然后,就牵涉到了巫家的秘宝。道友对巫家秘宝了解多少?”   君既明说道:“我只在太衡宫的经卷中见过描述。据书册记载,巫家秘宝是上古凤凰的真灵血玉,有牵引涅槃之效。”   巫新玉惊讶道:“太衡宫竟然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族秘宝,确为上古凤凰的真灵血玉。根据族内记载,上古时期,巫族人可以用真灵血玉接引激发自身血脉,百战而不死,浴火而重生。但……记载只是记载,至少我了解到的有史可查的历史以来,巫家没有族人做到过这一点。”   巫新玉皱着眉:“锦家少主昏迷不醒,三家医修没办法解决他的离魂症。他躺在床上,形同死人……锦家家主私下问过我,可否借用巫家秘宝试一试……”   君既明:“……如果借用了,锦家少主会接触到凤凰血脉吧?”   “是。”巫新玉说道,“我说过了,但他不介意。”   巫新玉顿了顿,又说道:“如果真的能够救人,当然是好事。唯一的问题是——巫家拿不出秘宝。”   他看向坐在君既明肩头的舒徊:“四百年前,巫家将秘宝借给了令徒。他以秘宝为心,以九疑山为阵,布置了一个阵法。秘宝正是这个阵法的阵眼。”   阵眼……   怪不得阿徊说他虽然借用了秘宝,秘宝却仍旧在巫家族地。   “还有一个疑点。”巫新玉接着说道,“巫家秘宝多年不曾启用,它放在族地中……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巫家自己人都知道,秘宝中看不中用,但锦家家主却突然提到想要借用秘宝……”   君既明猜测:“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我问过他。”巫新玉说道,“但他想不起来了。这五日,为了治好他儿子的病,他亲自接见过许多人,一时之间想不出头绪。”   倒也算合理。   “从锦家回来后,我跟灵月商议此事。他觉得这是冲着你们来的局……提出借用巫家秘宝,恐怕意在试探。”巫新玉又看了看舒徊,“令徒当初……来到中道神州的时候,不少人都在观察他。”   当初舒徊直接来到巫家,找上巫新玉达成交易,巫新玉不可能自己主动将交易内容说出去,面对各方势力的打探,只说自己同舒徊打了一架——舒徊架设法阵时,确实也引起了天地灵气波动,很符合斗法的情形。   后来舒徊隐于无名渊不再出来,其他势力投注在巫家身上的注意力就少了。   君既明思索片刻,“秘宝在九疑山,阵法也在九疑山。阿徊,阵法还需要吗?”   舒徊不想撤掉阵法,恐怕有万一,“要。不能动阵法。”   君既明点了点头,“那么,敌人最可能的是直接对九疑山动手——您身为巫家家主,是什么立场呢?”   巫新玉笑了笑,斩钉截铁道:“巫家没有跟他们和解的可能。”   言下之意,即使敌人要对九疑山动手,他们也不会跟敌人妥协。   “我知道了。”君既明说道,“不如做两手准备吧。巫家加强九疑山周围的防护,我假扮做医修,去锦家探一探那位少主的虚实。”   巫新玉思忖片刻,觉得他的提议不错。“也好。从情理上来说,巫、锦、木三家同气连枝,相交多年,我不愿相信锦家家主有问题。但从理性的角度而言,我无法替他作保。”   君既明说道:“我与阿徊会小心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还请家主帮忙准备一套巫医的衣物。就说我是先前闭关的巫医,受你邀请出关为锦家少主看诊。”   巫新玉满口答应,“若是锦家少主有救,望道友……尽力。”   “这是自然。”君既明说道,“能救的人,都要救。”   从巫新玉的说法来看,如今巫、锦两家的分歧在于锦家少主的性命,在于巫家是否愿意借出秘宝。   当巫家没办法借秘宝时,锦家少主的性命能否保住就变得重要了。   这份恩情最好来自巫家。   巫新玉笑道:“是我多说了!九疑山的事,交由我们巫家来负责吧。九疑山是巫家祖地,我巫家儿郎定会誓死相守!”   想要去九疑山确认阵法情况的想法在舒徊心中一闪而过,但他终究没有提出来。若是因为自己想要去查看情况,导致霞举会找到了破绽……那可不好。   巫新玉做事雷厉风行的,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锦家家主很着急,听得有一位医术很靠谱的巫医出关了,当即表示请巫新玉把人请过来给自己的儿子看病。   巫灵月听过自家阿爹的转述,点头表示肯定,“明日我陪他们去锦家。阿爹,你就带人去九疑山盯着吧。族地不能出事。”   巫新玉瞅着他,巫灵月拍了拍胸,“我很靠谱的。”   “……刚才学堂汇报过来,明日,学堂先生组织了些平日里和锦家侄儿亲近的同窗去锦家探望,人多眼杂,可要注意好了。”巫新玉说道,“只管称呼他巫先生好了。”   君姓太显眼。   巫灵月点头,“没问题,我看过君道友自己准备的隐匿面具……相当精致,可以等同于一位大乘境的作品了。渡劫之下,没办法透过面具见到他的真面目。”   说罢,他关心道:“那些学子之中,有需要额外注意的吗?”   巫新玉沉吟道:“旁人也就算了,有一个人算得上和他打过照面。”   “谁?”   “木家的,木无花。”巫新玉说道,“木无花去了琅天阁的秘境,同他在那里见过。”   巫灵月皱眉:“他啊……他的心修之道已臻玄妙境,想要瞒过他……有点难。”   “嗯,我想的是你先跟他说一声,免得明日见了面毫无准备。”   巫灵月说道:“知道了,我再去一趟就是。不过,他的徒弟可不大喜欢我。”   巫新玉第一反应:“你做什么了?”   巫灵月:“……也不算做什么吧。就是给君道友看一看我种的花啊。”   巫新玉:“……你是真没猜出来?”   “猜出来了。”巫灵月说道,“君道友的徒弟也是花嘛。能够签订灵契的那种。”   巫新玉扶额:“那你被讨厌得不冤枉……”   巫灵月振振有词:“不及他当年闯九疑山万一。”   巫新玉:“你弟弟……”   “阿弟再入冥寂,身处玄清地界,有青云真人看护,谁能动手脚?”巫灵月说道,“阿爹,你担心他迁怒阿弟,纯粹是想多了。我只担心阿弟不能够自己从冥寂状态中苏醒。”   该做的准备,他们都做了。如今也帮不上别的忙。桂小山只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寻觅从冥寂状态脱身的机会,唯有如此,才算彻底度过了他的命劫。   巫新玉一琢磨,又觉得巫灵月说得也有道理,“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少招惹他。”   巫灵月懂了:“你还在怕他?”   “这不是废话么!”巫新玉骂骂咧咧的,“他找上门来的时候,我都做好带着巫家跟他拼死的准备了!”   巫灵月勾起嘴角,淡淡说道:“我倒觉得,不必怕他了。他不是四百年前的舒徊。”   一个有了牵挂的人,很难再次陷入彻底的疯狂。   除非他再一次失去。   ……嗯,还是上点心吧。   说实话,巫灵月同样不想见到四百年前的舒徊。 第170章   中道神州,锦家。   今日难得算是热闹了一回,冲淡了原本的紧张氛围。   教授锦家少主锦言济功课的学堂先生带着五六位与他交好的同窗来锦家探望他——当然,锦言济还在昏迷,接待先生和同窗学子的人是锦言济的父亲,锦云逸。   锦云逸在会客厅接待了他们,言说锦言济见不了客人。   学堂先生主要是来探望的,意思送到了就行,是否见到面倒是次要的——和一个昏迷状态的人见面了,也没话可说,对不对?   他们的心意,锦云逸领了。只是今日他还有更重要的客人要接待:巫家新出关的一位巫医,今日巫灵月会陪同他来锦家看诊。   想到这儿,锦云逸更想送客了。   喝过两杯热茶,带队的学堂先生提出告辞。   锦云逸满脸笑容,请管家送他们往外走——木无花却没走。   “锦伯伯。”木无花说道,“我想去看看言济兄长。”   言济从小和他一起玩的……锦云逸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请求,“好,我带你去吧。”   木无花跟在锦云逸身后走,“听家父说,言济兄长是失魂之症?”   “是啊。”锦云逸叹了一声,“如今……真是多事之秋。言济突然就中招了,我将那日往前的一个月都排查过了,毫无凶手的蛛丝马迹!中道神州三大家,竟连一个暗算的小贼都抓不住,传出去太令人笑话。”   “希望早日将凶手抓住。”木无花说道,“锦伯伯知道,晚辈修的是心道。若是伯父不介意,晚辈想尝试沟通言济哥,感知他在遇害前的想法。”   锦云逸沉思片刻:“且看巫医怎么说。”   木无花毕竟是晚辈,锦云逸不大放心。   “嗯?巫家要来人吗?”木无花说道,“阿爹说巫家的医修来看过了。”   “是啊。”锦云逸说道,“今天不一样。是巫家刚刚出关的一位巫医,新玉兄长特意拜托他来看诊的。”   “噢……”木无花了然,决心拖一拖时间,等到巫医过来。巫家出关的巫医……能治失魂症吗?自己是希望锦言济能够快点好起来的……   锦云逸没避着他,在他面前亲手给锦言济卧房内换了药香和火烛。木无花倒是想上手帮忙,但是被锦云逸制止了。“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好吧,也可以理解。   锦伯伯只有言济哥一个儿子……紧张是难免的。   木无花厚着脸皮没走,等到了巫家来客。   锦云逸同他交代道:“等会是灵月陪同那位巫医过来。”   木无花:“……灵月哥啊。”   “是,怎么了?”锦云逸奇怪道,“从前你和言济不是很爱要他陪你们训练么?”   对啊,因为他和锦言济都觉得巫灵月的灵宠可爱,说是找巫灵月,请他指导训练,实际上主要是为了去看巫灵月的灵宠。   ……后来被巫灵月发现后,他就让灵宠变幻出真实形态,血盆大口把他们两吓了个狠的,紧接着他们两就不再提去找巫灵月这件事了。   木无花有些唏嘘,“是啊,我是想到跟灵月哥也很久没见了。”   锦云逸笑了笑,“他毕竟比你们年长,新玉兄长想要退下来,就该灵月接手巫家了。你阿爹不着急?”   “不急。”木无花耸了耸肩,“我家都是慢性子……锦伯伯你也是知道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见到了来客。   巫灵月和一位戴着木制面具的男子并肩行来。   那面具上一点花纹都没有,看不出来历。锦云逸凝眉,运起灵力,试图透过面具看到男子的真容,却只觉得模模糊糊,似真如幻,看不真切,留在心里的仍旧是朦胧的意象。   锦云逸暗自吃惊。   不等他询问,巫灵月先一步同他问了好,解释道:“这位巫先生尚在修炼一门巫术中,不宜以本来面目见人——原是要修炼好了再出关的,因阿爹说锦伯父这儿事情紧急,先生提前出关了。”   听得这话,锦云逸再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心中愧疚之情大起,只得说道:“竟然是如此!是我锦家连累先生了。”   愿意结束闭关出来相助,无论最终成功与否,心意都是足够的。锦云逸只觉得巫家确实将自家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很是感动,“言济正在卧房里昏睡,我带你们过去见他。”   他转身在前,准备带路了。巫灵月方才侧头微笑,同木无花打招呼,“小木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灵月哥。”木无花看着巫灵月身边的先生,“不知道这位先生名姓是?”   巫灵月扬起一笑,“他修习的巫术特殊,名字也是不能说的,连我也不知道,只唤巫先生。”   佩戴面具的男子轻轻颔首,像是在证明巫灵月的说法没错,须臾后,木无花听到他开口了。是木无花从未听到过的声线,虚虚渺渺的,听过后再回想完全记不起来是什么样子。   “灵月说得不错,等此间事了,我要再回九疑山闭关。不宜与世间结缘太过。”   锦云逸很能理解,“原来如此,那我随灵月侄儿的称呼,也唤一声巫先生了。”   木无花:“……”他只得跟着说道,“见过巫先生,在下木无花。”   “他就是小木头。”巫灵月说道,“小木头,要不要我把仙儿放出来陪你玩一会?我记得你小时候可喜欢跟它玩了,言济也是。”   木无花连连摇头。嘴上却是这么说的:“言济哥也喜欢,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跟仙儿玩,还是等言济哥醒来吧!”   被巫灵月吓到了,木无花把放在面具男子身上的视线收回来。   ……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巫先生?   “既明哥哥,他好像认出你了。”君既明神台之中,舒徊如是说道。   君既明——戴着面具的巫医,用神识传音回应道,“应当是觉得熟悉。”   他与木无花在琅天阁的秘境中相处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木无花又专精心灵方面的修炼,本就对各人不同的灵识敏感……会觉得自己是他熟悉的人理所应当,他来之前也做好准备了。   “但他不可能勘破面具的。”   这面具只是表面上由木头所制作,实则是他用秘境灰雾幻化出来的,那灰雾是天机所成,自带隐蔽功能。   君既明这么说了,没认为有不妥之处,舒徊就没有再提。   锦云逸带他们到了门前,踌躇瞬息,推开了门。   新换过的清淡香气扑鼻而来,淡而不腻,冲淡了卧房里波澜不动的死气。   穿过屏风,走到窗前,锦云逸感伤道,“先生,这就是犬子,锦言济。”   锦言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面容仍旧清俊——毕竟是修为有成的修士,短时间的失魂症对他□□的影响甚微。但若是离体久了,终究会在修道路上埋下隐患……况且锦云逸心中还有另一重担忧。   凶手迟迟没有抓到,如果锦言济的魂魄一去不回了怎么办?   君既明看一眼床上的空洞□□,与舒徊同时断言道:“的确是失魂症。”   他看向锦云逸,“他的魂魄不见了。”   锦云逸长叹一声,“来看过的医修都这么说……但他们没有办法寻回言济的魂魄。”   只是今天来的人,是巫新月特地请来的,说不定比起其他医修,更有过人之处……怀着这样的想法,锦云逸搜肠刮肚回忆了好一会儿,将那些医修的说法挑着感觉有用的说了。   听完后,君既明若有所思:“有一位医修说他的魂魄陷入了修士去不了的地方。”   锦云逸说道:“那位医修……实则是唤神起家的,清江烛家血例在前,不大光彩,他不爱招摇。这次也是托请了关系将他请来……他同我说了他看诊过后的结论,只是无论如何都说他没有办法更进一步了。”   事实上,在给锦言济看诊过后,这位医修元气大伤。锦云逸看在眼中,实在不好逼迫太过。   说罢,锦云逸希冀道,“先生可有解法?”   为了能够看起来很有本事,君既明此行是带了工具的。他将准备好的工具箱取出来,里边放着符笔、朱砂以及各种符篆阵法用具,真正的丹药是少数。   锦云逸接受良好——巫医么!   君既明执起粗毫符笔,沉吟片刻,“还需要取九件带有他气息的物品来。”   锦云逸说道:“好。”   九件东西很快就找齐送来了。   君既明没有挪动锦言济的位子,仍旧让他在床上躺着,然后将九样物品以既定顺序拜访在锦言济的周身。   临要蘸墨前,舒徊喊住了他:“哥哥,稍等。”   君既明问道:“怎么了?”   这是他们昨夜商量好的:如果锦言济确是失魂症,那么君既明就会先用勘察符来尝试确定锦言济的魂魄方位,有了方位就有了眉目,可以想办法把锦言济的神魂带回来。   舒徊迟疑了会。   想到眼下这件事的紧迫性,终究说道:“既明哥哥,既然是要寻找魂魄,这道勘察符……用血来画会更有效果。能省去些波折。”   君既明怔了怔。   不等他回神发问,舒徊又说道:“当然,不要用你的。锦云逸是锦言济的至亲之人,用他的血来画更好。” 第171章   君既明将舒徊的话换了种说法,转述给了锦云逸。   在旁边观摩的巫灵月挑起眉毛。把锦言济的身体当做工具,当做符阵的阵眼,摆放九种贴身物品作为镇物,再用鲜血为墨,挥毫作符……嗯,确实有几分巫家的味道。   像模像样的。   他静默不语,不曾说话。   君既明肯定能应付这点小事,再就是……锦云逸肯定会答应。   君既明要取的是普通的血液,并非需要修士多年蕴养的心头灵血。对神识清醒的锦云逸来说,这些血液完全是可以再生的消耗品,用了还能够补上。   果不其然。   锦云逸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挥手间面前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盆子,他直截了当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血液奔涌而出,落在盆里。   “……”   君既明说道:“够了。”   锦云逸这才停下。“巫先生,不够你再说。”   “……我画的阵法用不到这么多血。”君既明说道,“等用完之后,剩余的记得及时销毁。”   刚刚放出来的血新鲜,效用更好。君既明没再多说,将手中的粗毫符笔在血盆里吸满了汁。   这道勘察符,他已经用过许多次了。   画起来得心应手,即使更换了符墨也是如此。   顷刻之间阵成。   锦云逸感受到了,在巫先生停笔的那一瞬,九种物品在冥冥之中形成了某种共鸣,以锦言济的身体为基底,同频共振,呼唤着、指引着……迷路的魂魄再度归来。   锦云逸不自觉露出笑容。   是有用的!   但那共振转瞬即逝!   锦云逸的心揪了起来,不禁出声道:“怎么回事?”   是啊!   怎么回事?   这也是木无花想问的问题!   他的心看见了隐约的联系,可那联系瞬息间就消失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木无花明白,这位巫先生真的有几分本事。   自己先前的揣测太失礼了……   “他的魂魄被困住了。”君既明沉声道。   相较于医修说的“修士去不了的地方”,君既明所说的“被困住了”显然更明晰一些,叫人一听就明白。   锦云逸的心揪得更紧了,“困住?!是谁对我儿下此杀手?!先生,能查到被困在哪里了吗?!”   君既明神色古怪,“可以。”   不仅可以,舒徊更是凭借与自己的共感,看到了自己眼中的画面,认出了困住锦言济魂魄的地方!   ……那是无名渊的复返崖。   在君既明的神台之中,舒徊说道:“复返崖是新生魔族魂魄酝酿新生之所,先前秘境中那批生灵魂魄都被哥哥你放了出来,全都去了复返崖等待新生的时机……”   说到这儿,舒徊顿了顿,“嗯,现在复返崖里等待新生的魔族数量太多了。如果不是哥哥你先前放出了琅天秘境中的生灵魂魄,恐怕这位锦言济锦少主的魂魄,早就排到了号,变成了魔族。”   从这个角度来说,君既明早就算得上锦言济的救命恩人了。   世间因果巧妙至此,一环扣一环。   君既明失语片刻,方说道:“不能直接告诉锦云逸,他儿子的魂魄在无名渊。”   舒徊认可,问道:“我们怎么说?”   怎么说……   君既明的注意力转向锦云逸。   君既明说完可以后就不再说话,锦云逸得不到后续消息,正满脸焦急,心焦如焚,“先生!还请您明说。为了帮助言济魂魄脱困,您需要什么,直接说就好了!”   君既明淡淡说道:“他魂魄所在的地方极为诡异,但我可以帮你把他的魂魄带回来。”   这个人是巫家做了保证的,锦云逸不曾深思他话中的逻辑,只说道:“锦家愿意……”   君既明抬手,止住他的话,“锦家先前给出来的报酬,我听巫家主说过了。我不需要。”   锦云逸愣了愣,“您想要换成别的报酬,也是可以的。凡是锦家能给的,我都可代表锦家做主。”   君既明微笑摇头——旁人只能看到他摇头的动作。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这位巫先生到底要什么报酬?   锦云逸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心中不断涌现出对锦言济现状的担忧,他下意识说道:“锦某所说全无虚言。此处还有巫、木两家代表可做见证!”   如果只是担心自己事后反悔,大可不必!   他盯着巫先生。巫先生带着面具,锦云逸看不到面具之下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语气来判断,偏偏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抓不到端倪。   锦云逸发觉自己那句话说完后,巫先生顿了会,似乎是终于要开口提要求了。   他松了好一口气,屏息凝神等待。这是目前唯一一位不仅说出失魂症,还能够准确找到魂魄去向,并说能够将魂魄带回来的医修!锦云逸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可是那位巫先生却先说了一件在锦云逸看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锦家主,我虽出关不过一日,却已对玄清教和霞举会两派的激烈斗争有所耳闻。”   锦云逸怔了怔,略带迟疑道:“锦家是支持巫家决定的,中道神州能够对霞举会发出通缉令,三族认可齐全。”   他这是在委婉表态,说他们锦家不可能和霞举会同流合污。   话音落地,锦云逸听见巫先生轻轻笑了一声,又说道:“通缉令是发了,具体能不能将霞举会贼人捉拿到位,就可以有计较了,对不对?”   君既明是有备而来。   中道神州巫、锦、木三族中,锦家相较其他两族,对太衡宫的态度要更亲近些。这可能源于多年前锦家有子弟去了太衡宫求学,并且成就斐然,如今还好端端活着,是锦家的坐镇者之一。   锦云逸有些汗流浃背了。   这位巫先生说的是实话。   而且……   身为锦家家主,他其实是知道太衡宫暗中打通了不少关窍的,太衡宫必然和霞举会有联系。   只不过……   锦家稍微选择折中了一点点么。   以至于锦云逸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没有信心。   “锦家只是……”   他只说了前半截。   锦云逸自觉住口没说下去了。   那一点心虚让他没办法往下说,何况,此刻的锦云逸也反应过来了!   巫家是坚定站在玄清教那一边的,这位巫先生更是巫新玉请来的巫医,本就属于巫家的阵营。   这是在让自己站队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锦云逸爽快表示:“只要锦某还是锦家家主,定然会全力支持清缴霞举会的事业,无论是否有人想要说情,都不会改变。”   虽然看不到面具后的表情,但锦云逸觉着自己这话没说错,那位巫先生对他这句话很满意。   “锦家主,我要你的明确态度,确有缘由。”君既明淡淡说道,“等我将锦言济的魂魄带回来后,你自然会明白。”   锦云逸心中其实隐约有所猜测了:或许言济魂魄的去向,是和玄清教一方很相关的地方。这位巫先生不说,是担心自己误以为他们同玄清教唱双簧,故意设计了这一出戏。   这位巫先生确实是闭关太久了。   在巫家和太衡宫之间,他当然更信任巫家一些。   况且……   这个猜测也为自己查找真凶提供了些灵感。巫先生担心自己误以为是巫家和玄清教做的局……有没有可能是霞举会下的手?   巫家对剿灭霞举会一事的支持力度前所未有,态度坚定无比,就连一向慢吞吞做决定的木家都被巫家说服了。   嘶!   越想越有可能啊。   况且如今霞举会的状态算不上很好了,强弩之末,垂死挣扎……除非太衡宫愿意当场出来给霞举会站台,那便成了太衡玄清两派的道统之争。   可太衡宫不可能承认的!   知道霞举会的种种血债后,锦云逸摸着良心说是看不惯的,不止他,天下人但凡还有良知的都看不惯——如果太衡宫要承认自己和霞举会的关系,那便是自断一臂,将彻底失去仙门之首的威望地位。   嗯,这么一分析,霞举会基本上大势已去了。   锦云逸果断说道:“剿灭霞举会,实乃道义之所在,理应如此。不管先生能否将言济的魂魄带回来,锦某的承诺都有效。”   君既明微微一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淡淡说道:“家主可以放心,我有九成九的把握。另外,未免引起真凶察觉,还请您照旧……”   “我懂。”锦云逸心领神会,“我要装出言济彻底没有希望醒来的失魂落魄、歇斯底里,放心,不会露馅。”   说到此处,他扭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木无花。   木无花:“……”   他慢吞吞捏起手指,当着众人的面发了誓言。   如此算是绑在同一架战车上了,锦云逸颔首放了心。   正好,自己能够借着这个机会钓一钓幕后凶手。他们做局的目的,肯定不止是取一条性命这么简单。   ……对了,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去问新玉兄长有关巫家秘宝的事?   言济得的是失魂症,自己向新玉兄长借来巫家秘宝也没有用啊。   很奇怪。   值得研究。   锦云逸暗自在心里记下来。   君既明已经将方才刻画符阵的用具都收拾好,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巫灵月说道:“锦世叔不要送了。我们没治好言济,怎么能让你相送呢?”   锦云逸了然点头,“好,那你们自己走。” 第172章   离开锦家地界后。   巫灵月环顾四周,无人尾随,好奇问道:“锦言济的魂魄去哪里了?”   他笃定道,“你肯定知道具体的地方。”   君既明笑了笑,“你猜到了么?”   巫灵月说道:“玄清教没有容纳魂魄的地方,嗯……我猜测跟你家徒弟有关系。”   “嗯。”君既明颔首,“阿徊认出来了,锦言济的魂魄在无名渊的复返崖。”   巫灵月:“复返崖……”他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听着像是轮回之所。”   君既明挑眉:“对。阿徊说那儿汇聚了新生魔族的魂魄。”   “……锦言济的魂魄混进去了?”巫灵月瞬间反应过来,“好歹毒的手段!”   如果锦言济的魂魄被误认为是魔族的魂魄,被复返崖重塑成为新生的魔族……中道神州的锦言济就真的死了。   巫灵月说道:“你说有把握将他带回来,想来如今他的魂魄状态尚可。”   君既明简单解释道:“机缘巧合,复返崖里近期想要新生的魔族很多,锦言济暂时没有排上队。”   灰雾荒原的事就没有必要告诉巫灵月了。   巫灵月听完,说道:“倒是幸事……等会就出发么?”   君既明说道:“我和阿徊去就好了。巫家九疑山还需要人手。”   “我已经让阿爹安排下去了。”巫灵月说道,“锦家我来盯着。霞举会想要做局,肯定还要出面和锦云逸接触。”   幕后真凶其实不做他想,只可能是霞举会。   “他们想要用锦言济的死来嫁祸巫家,掀起中道神州的动乱……”巫灵月冷冷说道,“这个算盘打错了。”   君既明坦诚道:“你们应当是被我牵连了。”   无论霞举会的所作所为,最终将造成多少连锁反应,最核心的一点肯定与自己有关。“身为修士能够死而复生……恐怕谁都想知道方法吧?”   巫灵月说道:“知道了又如何,他们都复刻不了。”   自家的秘宝也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但这并非他们巫家人失去了秘宝眷顾。   只不过天地有限,秘宝眷顾也无法令他们同先古时涅槃重生了。   巫家人坦然接受了天地有限这一点,只是天底下总有接受不了的人。   想到这儿,巫灵月看了君既明一眼。   舒徊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从天地处换来了君既明的重生……这打破循环的唯一一次例外,是否可以换来更长久的例外呢?   巫灵月很看好他。   这次故人再见,他发觉君既明的本命修法变了。   既不是太衡宫的秘传,也不是玄清教的道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恐怕是君既明自创的修法。凭借他的天赋造诣,自创修法并非难事。   巫灵月看到他的时候,时常有一种身见天地的感觉。   那门修法不普通。   君既明跟着巫灵月回了趟巫家,把看诊的结果同巫新玉说了。   巫新玉同样十分愕然,回想了一番自己与锦云逸相交至今的种种,“云逸首先会相信我……但如果言济死了,恐怕就不一样了。”   君既明说道:“幸运的是,锦言济还活着。”   霞举会不清楚无名渊里的情况,不知道复返崖如今的盛况,这个局并没有成功。   巫新玉果断道:“你们启程去无名渊吧,中道神州的事有我来处理。”   .   妖族。   离奴望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信件,沉默不语。   他心中纠结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伸手。   打开了信件。   墨字跃然入眼。   第二日,他如约到了信件中所说的地点,见到了等着他的人。   “……你们来妖族,太冒险了。”   离奴冷冷说道,“万一被妖族发现,将你们困住,你们可就出不去了。”   “你不也是妖族?”琼冬看着他空荡荡的双手,“没见到你要抓我们啊。”   站在她身边的郁衍点了点头,“看不出来。”   离奴:“……”   他没有理会这个话题,紧接着说道:“暂时不会有妖发现这里,你们传信给我,想说什么事?”   他的目光落在琼冬身上,“你在秘境中是一只兔妖……你也有妖族血脉。”   琼冬摸了摸鼻子,“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愿意承认,毕竟我只有一个娘亲。但是……来都来了,对吧?”   离奴敏锐道:“有妖找过你。”   “真聪明。”琼冬说道,“确实有几拨妖族找过我。”   ……几拨?   离奴敏锐意识到了琼冬的妖族血脉不一般,“你是哪位大妖遗留在外的血脉?”   琼冬耸了耸肩,“我也迷糊着呢。但是他们都说要拥立我回妖族,把现在这个妖皇赶下来。”   离奴:“……”   他提醒道:“我是现任妖皇的护法。”   “我知道。”琼冬说道,“我和郁衍都打听过啦,你本来是小妖,得蒙这位妖皇赏识才提拔为护法的。不过,你真的认他么?”   琼冬仔细回忆过了秘境内的种种过往,她认为离护法和妖皇的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好。   找到智囊郁衍商议后,他们两达成了一致看法,索性亲自来了趟妖族见他。   离奴再度沉默了。   他真心认殿下为主人吗?   他只是一只猫妖,吃过百家饭。   就连霞举会的饭也吃过。   他的心本无定所。   他避开了琼冬的问题,主动发问:“你们想篡位?”   琼冬笑眯眯:“太直接了吧?我们只是想换个妖当妖皇。至于换成谁……还没想好。”   离奴笑了声,“不能和霞举会有关系,对么?”   “对。”琼冬说道,“霞举会,太衡宫……都不行。这个我们可以之后再讨论。”   她看着离奴,直截了当,“篡位的事,有没有兴趣?”   “……我该是有,还是没有呢。”   琼冬说道:“你的心怎么想。”   离奴:“……”   他沉默着。   如果拒绝,那就又是敌人了。   扪心自问,离奴并不想又当一回敌人。   他心里如此想着,终于拿定了主意,说道:“……算我半个。”   琼冬:“半个?”   什么叫做半个?   离奴说道:“不错,就是半个。”   琼冬疑惑,郁衍抬手拦住她继续问,同离奴说道:“我知道了,那就算半个。”   他给琼冬眼神示意,琼冬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把自己和郁衍商议过的计策中需要离奴做的那一部分拿了出来——他们早就写好了。   离奴:“……你们这是完全没想过我不答应的情况吧。”   琼冬抱拳:“太聪明了!”   离奴:“……”   他默默接过来,将上面写的看过后,挥手将纸条碎成了粉末,“我知道了。那你们现在是回玄清教?”   琼冬看向郁衍。   郁衍摇了摇头,“我们会暂时留在妖族……等到这件事结束。”   离奴皱了皱眉:“你们住哪里?我身边还有其他人盯着,不方便给安排你们。”   “不必担心我们。”郁衍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再联系。”   离奴问:“还是和昨天一样?”   莫名奇妙在他房间内出现一封信。   郁衍点头:“放心,只有你身边没有人时才看得到我们的信。”   “……好。”离奴点头,“那就说好了。”   说罢,离奴率先离开。   “保重。”   他留下了两字。   琼冬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同郁衍说道:“可靠么?”   郁衍说道:“没关系,我们做了两手准备,不是么?”   琼冬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他。”   郁衍笑了下,“无论如何你我此行的目的都不会变。”   现任妖皇所在的妖族,是霞举会、也是太衡宫的有力盟友,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而他想和琼冬一起,就像舒徊把魔族的格局全部重塑了一样……将妖族的血也清洗一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凡留下一丝缝隙、一点机会,都会被抓住进而再度复生。   因此,更要提前将它的爪牙拔掉!   将它能够依靠的力量一一削去……   郁衍知道自己入局了,就像在琅天秘境中那样,他不满足、也不甘于只当一位看客。   或许。   或许在自己知道六百年前真相,了解预言内容愤然下山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入局了。   入局并非坏事。   他心意通畅,绝无半分后悔,道途亦不会受损。   琼冬偏头打量他,“嗯,走吧,我们该去见一见那些想请我来的妖族了。”   他们来妖族,事先同青云真人以及琼冬的师父禀告过,没有被谁阻拦。   冬长老则是多叮嘱了两句。   琼冬身上的妖族血脉,是她修道途中注定要面对的劫数。玄清教帮她推迟了太久太久,可无论如何推迟,这都是她必须要面对的劫数。   是劫数,就早晚会来。   直到你选择应劫的那一天。   ……既然总会应劫,与其猝不及防踏入,不如做好准备,坦然去面对。   冬长老自认没什么好教给琼冬的了,这些年她将琼冬视如己出,该教授的都教给了她。   她也明白,琼冬选择此时过去,多少有几分桂小山的原因……但这些驱使琼冬应劫的理由,也是她劫数的一部分。 第173章   无名渊入口。   君既明站在这儿,神态莫名。   舒徊问道:“哥哥?”   “……总觉得,我不久前还在里面。”君既明说道,“有些感慨罢了。”   他感觉到小花晃了晃,献宝一般同他说道:“等进去了,哥哥就会觉得不一样了!我改了好多东西!”   君既明笑起来,“好。你找了人接我们?”   他看向入口处显现出来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魔族,他在连绵十二楼中见过。   舒徊不情不愿,勉强道:“嗯。等会到了无名渊,我要回到本体中去了……飞衡对无名渊里的情形熟悉,让他带着你会方便些。”   “原来如此。”   还是要回到本体中去么?   有什么办法,将阿徊的本体从无名渊里解放出来呢?   君既明很在意那条锁住舒徊的锁链——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安慰舒徊道:“我们还可以通过契纹对话。”   他们都身处无名渊,契纹的神念传音并不会受影响,算是聊胜于无了。   舒徊勉强点头:“嗯嗯。”   观察到这边说得差不多了,飞衡主动上前来,给君既明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君既明说道:“我知道,我们在琅天阁见过。飞衡道友,你我以道友相称就好了。”   尊称还是免了。   飞衡等了两秒,见舒徊没提出反对意见,遂如善从流唤道:“君道友。”   君既明跟在他身后进入无名渊。   一只脚迈过无名渊的瞬间,君既明便感知到了小花的离开。   他离开了他,短暂的回到了无名渊的深处去。   君既明抬头眺望那一处:“那是哪里?”   飞衡看过去,说道:“是渊水的尽头。历代魔尊的居所也在那里……尊上夺取魔尊之位后,按照历代魔尊的习惯,住在那儿。”   君既明懂了。是小花住了四百年的地方。   他想了想,“飞衡道友,请先带我去一趟复返崖吧。”   先把锦言济的魂魄从复返崖里捞出来。   飞衡欣然答应——舒徊吩咐过了,都依着君既明的意思来做。   复返崖同样在无名渊的深处,要去复返崖,必然要经过无名渊里的种种景点。   飞衡一一给君既明介绍,君既明将它们和前世打仗时所见到的情形一一对应,发觉舒徊那句话说得不错,他确实改了很多东西。   无名渊内修建的房屋风格完全参照地上的来,撇去这儿终年不见日光的特点,看起来几乎要和外界一模一样了。   同他在灰雾荒原里神游之时所见一般无二……只是魔族的数量更多了。   奇骏险山下的血色花田浓艳,君既明指点过去:“那是?”   飞衡微妙沉默瞬息,说道:“那是魔族的处刑台。”说罢,他轻咳一声,放低了声音,“四百年前,那些牵涉到……无名渊的魔族,都是在那里被尊上杀掉的。”   舒徊说要入乡随俗。   于是那些魔族都在处刑台上结束了生命。   而所谓的入乡随俗……   他看向君既明,说道:“虽说魔族有复返崖酝酿新生的魔族魂魄,但是……根据魔族的传说记载,在处刑台上死去的魔族是回不去复返崖的。”   相当于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君既明沉吟道:“那他们去了哪里?”   飞衡愣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闻言,君既明没追问。他的注意力转到了渊水上,这条流经整片无名渊的河流——他前世并没有关注的河流。   渊水厚重,深深如板结的泥块,但是下方又有细微的灵力流动……   更重要的是:   他和飞衡行至复返崖前,渊水同样一路相伴而行。   君既明看着面前雾气缭绕的复返崖,“这儿是渊水的源头?”   飞衡点头,“对,渊水是从复返崖流出来的。”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君既明不得不去思考——万物一体两面,分阴阳昼夜。无名渊与无名渊外面的世界,是否就是天地的一体两面呢?   所谓的修士不入轮回……可那些秘境中的生灵魂魄,都来到了复返崖,在这儿排队等着成为一名新生的魔族。   这就是轮回的一种形式啊!   自己从灰雾里拿到的天地碎片,能不能在无名渊试探出动静?   君既明压下心底纷涌的思绪,“阿徊跟你说过了么?我是来复返崖找人的。”   “说过了,我们直接进去就好。”飞衡皱眉,“只是……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人族修士的魂魄怎么跑过来的?知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我已经安排魔族查探缘由了,可是复返崖内并无异样。”   他忧心忡忡:“霞举会难道埋下了我们没发觉的暗手?!”   这件事情,君既明也想过,并且在来的路上和舒徊讨论过了。舒徊认为霞举会不可能有暗手,之前涉事的魔族都被他杀光了。当然,如果真的还留有暗手,舒徊也准备直接再杀一遍。   君既明立时无言。   都杀掉,是一个简单粗暴有效的方法。   不过……假若真的是霞举会的暗手在起作用,那更是证明了霞举会其实办不了大事:他们能够将锦言济的魂魄引来无名渊复返崖,却没办法左右他的魂魄投胎为魔族的顺序,以至于让锦言济有一线生机破局。   足以见得他们不足为惧。   听完君既明的转述,飞衡认为颇有道理,他观察着复返崖内的雾气潮汐轨迹,等到雾气们渐渐变淡的时候才往里面走:“就是现在!君道友,我们进去!”   君既明紧跟在他身后,进入复返崖。   复返崖内部同普通的山崖没有区别,只是他们行走的道路两旁都是缭绕的雾气——用飞衡的说法,这些雾气就是还没聚合的魂魄,等到排到号的那一刻,他们才会聚合,在这之前,他们都是没有意识的散雾。   飞衡说道:“快要聚合成功的魂魄,都有单独的地方居住,我带你过去……他们长得都是一个样子,我无法辨认。”   君既明说道:“无妨,我带了能够辨认锦言济的道具。”   他把锦云逸的血带过来了。   飞衡将他带到了地方,魂魄们游荡出来,扎堆站着,没有五官白茫茫一片,很是晃眼。   飞衡颇有眼力见的转身不观察他的动作。   君既明:“……我用的不过是一般的道术,不必避讳。”   听他如此说,飞衡才允许自己的好奇心冒尖,“一般的道术?”   “嗯。”君既明说道,“只是普通的血脉寻亲术。”   他将锦云逸的血点燃,血色的烟雾徐徐升起,向前飘走……指引方向。   那一细条的血色烟雾缠上了一个白茫茫的魂体。看着比其他的更凝实一些。   君既明隔空将他和血色烟雾一道擒来,上下打量片刻:“他的魂体状态很好啊。”   没在这里受到排挤。   飞衡动了动嘴唇,迟疑道:“这个魂体……是不是在分裂?”   紧接着,君既明也见到了。   面前这个凝实的魂体从中间裂开,分成了一大半和一小半。这两半都各自变成了没有五官、却有人型的魂体。   被分裂过程弹开的血色烟雾在空中盘旋一会,毫不犹豫的找到小一点的那个人体,继续缠上去。   君既明:“……”   他要收回前言了。   飞衡微妙道:“这是……跟其他的魂体融合过了。”   君既明把小一点的单独拎到面前来观察,这回他吸取教训,用灵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融合的时间不长,还能够变回来。”   “哈哈、那就好……”飞衡尴尬解释,“复返崖的魂魄们都是这样诞生的,融合、吞噬、合一……毕竟来到这儿,就没有自己的意识了。”   这里是无数魂魄的聚集体,所有的魂魄散落在这儿,碎成了许多片。有一个魔族要新生,就捡一捡,拼成一整个魂魄。   君既明:“……”   他委婉道:“得把规矩立起来。”   “唉!”飞衡叹了口气,“这不是人手不够么?复返崖关乎魔族繁衍,有资格来这里的魔族屈指可数。”   君既明暂时无意深入参与魔族建设,他将早先准备好的白玉养魂瓶拿出来,把那小半确认过是锦言济的魂体团起来往养魂瓶里塞,“他的魂魄需要温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去。”   否则身强魂弱,魂不压身,照旧会有不小心离开身体的风险。   来复返崖的要事做完了。飞衡问道:“那接下来君道友想去哪里?尊上说了,要我全程陪同。”   来都来了……   但附近的雾气魂体太多,不适合做试验。   君既明说道:“先离开复返崖吧。”   飞衡带他沿着原路返回,然后发觉君既明口中的“先离开”真的就是简单的暂时离开复返崖的意思——   出了复返崖,君既明又走了几百米的一小段距离就站着不动了。   他伫立渊水旁边,垂眸观察着渊水。   飞衡摸不着头脑,在一旁静静待着,等君既明说下一个目的地。   等着等着……   君既明身上的气势骤然爆发出来,往上升了一个境界。   飞衡:“?”   怎么还突破了?!   不是就看了看渊水么! 第174章   渊水是静默的,无声的,厚重的。   它是无名渊地灵的化身,流经之处皆为无名渊的领土,孕育无名渊内的芸芸魔族。   君既明低头望着渊水。   渊水是极黑的,看不到他在水中的倒影。   君既明不期然想起舒徊说过的那句话:人族修士的灵气属长天之阳,魔族的灵气来源无名渊,属极暗之阴。一阴一阳,正合对照相生之理……二者同处一源,都是此间天地的一部分。   为什么他们不能本来就是一起的?只不过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才诞生了无名渊的魔族,而不是修士游经此地再入轮回……   君既明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越想越觉得自己并没有想错。   他从灰雾荒原得到的就是天地碎片,谁又规定了这样的碎片只能有一块?   无名渊的入口也很符合秘境的模样,仔细想来,与灰雾荒原的入口是有几分相似的。   君既明沉吟着,在脑海里呼唤已经认自己为主的、属于灰雾荒原的灵念,企图让灰雾荒原的灵念在这里出现。   “……”   随着他的呼唤,君既明清晰无比感知到自己的意识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体仍旧站在渊水边。   但他明白,真实的自己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感知着身边涌过来雾气。   他陷入了另一片与灰雾荒原类似的地方,但是神识感知比灰雾荒原轻松一点……如果说灰雾荒原是很久没有主人修缮的家,这里便可以视作隔三岔五有人过来清扫。   至于这个清扫的人是谁……   不做他想。   君既明心中涌现了一个名字。   他站在这儿,对着茫茫的雾气说道:“来者是客,当主人的不出来见一面么?更遑论我家小花给你打了四百年的工。”   雾气蛄蛹片刻。   君既明见着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在这个影子的身上,可以看见千千万万道不同的人影……他们倏忽闪现,又变成他面前的、虚幻的意象。   君既明恍然:这就是修士的天道?是头顶昭昭日月,四时星辰流转的规律?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但那道灵念影子开口就是一句:“他不是白打工,我付了报酬的!”   “报酬的内容……是把我复活,对么?”君既明轻声问道。   灵念沉默了一会,君既明感觉到它飞到自己身边转了一圈,紧接着,又听到灵念开口:“你,很不错。”   “咳,对。我们的交易内容是他给我打工,我帮你复活。”灵念飘远了点,感慨道,“复活你可真费力呀。”   “……多谢。”君既明说道,“为什么要将我复活到十七岁呢?”   君既明仔细想过了,却想不明白,十七岁的时间节点,究竟是哪里重要?   灵念说道:“难得能够见一面……舒徊现在听不到我们说话。嗯,我跟你说清楚吧。今天的话,你可不能告诉他。”   君既明若有所思:“请讲。”   从哪里讲起呢……?   灵念想了好一会儿,决定先回答君既明的问题:“你前生体质特殊,经由霞举会的阵法引导,一身修为尽化天地,我无法为你取回来,也无法将你的特殊体质还回来,只能为你重塑身体的其他部分。特殊仙体无法还原。”   君既明说道:“此事我早已注意到。只不过虽无特殊仙体,但我的经脉灵台灵根等等皆与前世等同,并无不便。世人修道,修的亦不是天资如何聪颖。”   “你能理解就好……”灵念认为互相理解是它跟君既明坦诚的第一步,“当然,这和定位到十七岁没有关系。”   君既明:“……那你解释这一段是为了?”   “没有特殊仙体,你的发色与先前不同了呀。”灵念理所当然说道,“你们人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跟你说,怎么知道你是否介意呢?”   “哦?”君既明轻声反问道,“你身为天道,不是全知全能么?”   谁料灵念猛然摇头:“我可不是天道!”   “你不是?”君既明再度认真感知灵念的特质,末了,诚恳道,“无论怎么看,你都是此间的天道。”   “……天道无灵。”灵念说道,“你可以将我理解为天道的代行者。嗯……我是被天道丢出来解决麻烦的,只有一点点天道的权限。”说罢,他掰着不存在的手指算了算,嘀咕道,“我也才四百岁而已呢……”   四百岁?   君既明神色微妙:“解决麻烦……你要解决的麻烦不会是阿徊吧?”   他空着的手下意识想要去摸剑柄。   念随心动,他的本命剑投影骤然出现在了此地,切实能够被他触碰到。   灵念:“……”   原来是大煞星教小煞星!   一脉相承……   它弱弱说道:“且慢动手。首先,虽然我确实是被天道扔出来解决舒徊这个麻烦的,但我并没有想要杀他。相反,我和他有商有量的达成了交易,交易相当愉快。”   嗯,它自我感觉应该是挺愉快的——交易双方都拿到了满意的报酬。   “呵。”君既明唇间逸出一声轻笑,“你不想杀他……是你不想杀,还是你不能杀?”   灵念隐隐流汗:“……”   这是个聪明人。   灵念纠结了一会。它能够感知到君既明体内生生不息自行运转的功法灵力,极其完美无瑕的循环……羡慕,想要。纠结的灵念把自己团起来,闷声道:“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君既明拍了拍手,“你慢慢说,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啊。   谁知道舒徊什么时候醒来?   灵念不纠结了,当机立断一口气说了个干净:“事情要从几千……额,几万……算了,总之就是,你也发现天地不对劲了吧?”   君既明说道:“我得到过一枚天地碎片。”   “嗯,我知道。”   或者说,正是看到君既明得到了天地碎片的认可,灵念才觉得这个新的方案有极大的成功率。   灵念接着说道:“天门紧闭的原因很简单,天地有缺,以至于修行有成也无法获得天地的支持飞升。也是因为天地有缺,天地间由修士负责的那一道灵力循环无法自成体系了……所以修士无□□回,而是分成了两拨人。”   对上了。   君既明问道:“一部分修士在外面,一部分修士在无名渊里当魔族,对么?”   “对!”   真聪明啊,一点就透。   灵念点头:“没错,就是这样。当然,还有一部分修行不到家的修士,他们的魂魄会随着散开的灵力化入天地间没有灵智的生物里去……大体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君既明若有所思,“你们想恢复循环。”   “……确切的说,是天地必须要恢复循环。”灵念沉重道,“如果不恢复循环,大家都会死。”   君既明:“多久?”   灵念:“什么?”   君既明重复道:“多久——我是说,多久会死?”   “额……”灵念想了想,预估了一个数,“也许是几万年吧?天地总是缓慢的,你知道。”   它警惕观察君既明的神态:“你难道想说你不参与进来?”   君既明微笑:“我似乎没有选择。”   阿徊已经上了这条船,他只能选择同舟渡。   灵念却说道:“你也可以选择陪他待在无名渊?或者,他的灵种真身同你结了契约,他的神魂寄居在里面,你一样可以带他离开……如果不是无名渊的循环必须要他相助,我不会强制让他回来的。”   不对!   灵念捂住嘴巴——   我不是要劝说君既明答应吗?!怎么还给他出主意呀!   灵念急得打转转。   君既明笑了一声。   灵念警觉看过去——   “那有什么意思?”君既明说道,“他的本体依然被束缚在这里。”   灵念听见君既明说:   “我不喜欢这样。”   花应该全心全意看着主人。   君既明说道:“好了。来说一说吧,为什么阿徊能够帮助你梳理天地循环?为什么你不能杀他?”   灵念:“因为他的身份。”   “身份?”   意味深长的两个字。   君既明追问道:“什么身份?”   “先说好了,我只能说我知道的部分。”灵念说道,“在成为你的花,你的徒弟之前,他也有他的身份……他是天生地养孕育出来的灵,本该由他在诞生灵智后得道合天,链接天地破碎的循环。如此一来,天门自然而然会重新开启。”   君既明的脸色却阴沉着:“你的意思是他会死。”   “死?”灵念摇头,“这不算死。他得道合天后,仍然是清醒的。”   “那不是更痛苦吗?”君既明说道,“神志清醒,虽能高居云间揽九天胜景,却不能切身其中。”   灵念想了想,坦诚道:“我不懂。不过,如果他没有遇到你,也许就不会属于人的欲望吧?”   君既明沉默。   灵念继续说:“他被你的血气吸引,同你结缘,又因你渴望成人……简单来说,和你结契也是他的执念。对了,这是你复生十七岁的原因,唯有将你的状态复生到你与他结缘之前,你才能跟他结契。”   君既明重复:“也是……”   “另一个执念,当然是让你复生。在你死了以后。”灵念摊手,“他胡乱搞了两百年。让他这么搞下去,根本等不到他得道合天的那一天天地就会崩溃。天道就把我丢出来,让我解决这个麻烦。”   所以……是四百年前,见到天道的灵念后,舒徊才看似放弃了寻找自己的复活之路,隐居在无名渊不出来,实则是他与灵念达成了复活自己的交易。   这念头一闪而过,君既明有更关心的事情,“他帮你梳理循环的代价是什么?这意味着他还是会得道合天么?”   灵念摇头:“他是桥梁,衔接起灵气循环里中断的那一部分……他的本体在这里,就足够了。所以我先前会说,你也可以把他的灵种真身带走。至于是否要得道合天……我想他不愿意吧?”   君既明说道:“你分明很懂人心么。”   灵念谦虚:“是么?我还觉得四百年太短,我有许多没学明白的地方。”   君既明笑了笑,“你给我准备的筹码是什么呢?让阿徊从循环中解脱,我需要支付的代价。”   “说实话。”灵念飘近了一点,“我本来没想过这个办法,毕竟你是修士,是人族,看起来不像是能够使用这个办法的样子。”   “但你改变主意了。”   “你能和天地之灵化生的舒徊签订灵契,能够成为天地碎片的主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灵念说道,“只是我先前不曾与你接触罢了。”   君既明冷静道:“你再夸一万句,我也不会激动的。还是直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第175章   空旷宫殿中,满宫的碧绿藤蔓都因为一人的到来而摇曳。   藤蔓上的长生花一朵接一朵的绽放,在外面远远朝拜宫殿的魔族们面面相觑:尊上今天心情很好吗?许久没有尊上的消息了。   君既明行走在宫殿的正路上,与灰雾荒原中他神念一至则来不同,这回他的脚切实踩在了白玉地砖上,四周的藤蔓想要涌来围着他又被主人克制住。   君既明无奈一笑。   灵念告诉他,舒徊现在正在沉睡中,为的是尽可能快速的完成这阶段需要舒徊协助的循环梳理……他和灵念的对话,舒徊没有听到。   他现在来到这里,舒徊也不知道。   一角飞檐从他的眼角余光中掠过。   君既明静静想到,这就是舒徊居住了四百年的宫殿。此处雕栏玉砌,端得是光彩溢目……   到底是冷清了些。   一个人住这样冷的,这样黑的宫殿,该有多寂寞呢?   他想起自己从前养花的时光。   长生花分明是向阳的植物,喜爱沐浴阳光的。   可是此处终年不见日。   即使长生花只是舒徊最初选择的形态,可是君既明知道——舒徊早就接受了这个形态,也不曾想过改变。   那些花的习性在他身上仍旧有迹可循。   君既明站在两扇繁复雕花的门前。   紧闭的门。   里面是舒徊的真身。   他从和灵念的对话中清醒后,告知飞衡自己要来这里找舒徊。飞衡听舒徊的吩咐,不问为什么,就把他带过来了,飞衡停在宫殿外没有进来。   正好,君既明也想一个人来见小花。   君既明推开门,缝隙处传来开合的声音。   殿内仍旧是幽暗的。   他放轻脚步,听到鞋子落在宫殿地砖上的响声,面前这段路的尽头是一方高台,高台上有一张宽阔的大椅。   上面坐着他的花。   君既明一步步走近,迈过台阶,来到他的身前。   他低头,见到闭着眼的舒徊。   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眼皮底下的瞳孔会是什么颜色?君既明觉得应该是暗绿色。   他见过的。   在灰雾荒原中的匆匆一瞥里,他记得这双暗绿色的眼。   只不过现在他看不到。   他养的花长大了,是这处幽暗宫殿中唯一的颜色。   君既明轻呼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舒徊的脸颊。   有些冷。   他再往下去看,碍眼的、碧色的锁链仍紧紧系在舒徊的脚踝上,沁着血色。   【你不能斩断锁链。】   灵念告诉他的:【锁链是舒徊自己创造出来的。四百年前,他化形成长生花,从本体上砍下两节藤蔓,浸泡过他的血液,方才改造成了这一双锁链。】   【锁链与他,本是一体。你斩断锁链,就是在杀他。】   君既明盯着淡淡散发着幽碧光的锁链,是了,这确实是藤蔓……他摸上去,所感受到的质感与长生花藤蔓无异。   这是舒徊身体的一部分,只是他先砍了下来,又接了回去。   但这也是输送的管道。   灵气循环就通过这输送管道构建。   ……君既明还是要拆了它。   他松开搭在锁链上的手,直起身。   【天地有缺,才是一切的起始。】灵念同他说,【你要将他从循环中解放出来,唯一的办法是让天地循环重新接续。当天地可以自行循环,不再有缺后,自然不会强求他得道合天弥补缺陷……这就是唯一的解。】   【我要你做的事,就是这个——将天地循环重构。】灵念说,【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等天地循环重构,天门有了能够支撑运行的能量,会自然而然的再度开启。】   君既明当时反问:【我?】   【你。】灵念无比肯定,【你难道没发现你现在修行的功法很奇特么?】   君既明说道:【我前世所修的是太衡宫的《太一神霄本源经》,太一演化万物而化万千,这本秘法直至渡劫境。根据太衡宫记载,飞升之上亦可修行。】   【哈哈哈哈,我知道,你是想说,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做这件事,别人做不到,对么?】灵念说道,【可你现在的功法也不是太一的本源经啊!阴阳四时,五行生灭……俱在其中。你体内的灵气循环太完美了!】   【……你跟太一很熟悉?】   【太一……】灵念笑了笑,【有过一面之缘吧。你飞升之后,或许也能见到他。】   君既明摇了摇头,【我暂时不想。】   【没关系。】灵念说道,【重构天地循环,不需要你飞升,也不需要你得道合天。】   君既明问祂:【那我究竟要做什么呢?如今我修炼的这门心法,是我在《太一神霄本源经》的基础上自创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取。】   【哈哈哈哈!】灵念又是一阵大笑,当头棒喝道,【道本无名,何须取名?世人看道,修道,行道,世人有一万种道,道就有一万种名字。随便叫什么,剥离一切的外物,道仍然是道。】   祂幽幽道:【如生死,如阴阳,万事万物由道演化,在道的疆域中枯荣……一朵花可以是道,一阵风可以是道,一片叶可以是道……你悟道数次,难道真的没有窥见道的本质吗?】   君既明沉默。   灵念继续说道:【况且,你比旁人更有一番经历。现在想来,这经历也是前缘。】   君既明问祂:【是什么?】   【你死过一回,又活了过来。】灵念说道,【生死之间,你自是不知道时间的,但这生死轮回的印记确实在你的魂魄内留下过痕迹,以至于你能顺畅整合感悟,在太一的基础上创立新法……六百年内,你的魂魄仍然在观察着世间的一切,直到被我复活为止。】   君既明想了想,没有立时否认,却问他:【但是我不记得了。】   【魂魄的记忆,只在魂魄中。】灵念不理解他的想法,【忘记那一段记忆不好吗?那一段记忆枯燥得很,现在你既忘记了枯燥,又获得了感悟,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君既明说:【我就是想要想起来呢?】   他既然看见过,就不能忘,也不想忘。   灵念:【……那你就更要重构循环了。】   祂对君既明解释道:【我不想诓骗你。】   毕竟大家还是要长期合作的嘛!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万一,祂是说万一,万一天地又出现烂摊子要收拾怎么办?   【重构循环的过程中,你可以短暂的恢复到魂魄的状态,如果你做得到保持心神稳定,就有可能记起那段魂魄时的记忆。】灵念说道,【但我要事先申明,回忆起来的不一定是你想见到的。】   【……没关系。】君既明说,【做与不做事两码事。】   【好吧。】   不理解,但尊重。   灵念继续说道,【舒徊可以帮助你重构循环……他现在陷入沉睡状态,实则在专心梳理循环内的灵气。】   他说道:【借助你与他的灵契,你可以看到他眼中的世界,插手灵气循环……然后,你要做的就是稳定心神,在天地不息的灵气流中,将天地的循环脉络拼起来。呃,可以有一些创新。】   君既明意会,【现在的天地循环碎了。】   【碎成了很多份……】灵念说道,【但无名渊这一截是碎得最厉害的。】   君既明说道,【不止是拼起来。创新……你希望我将我体内的灵力循环放进去?】   【没错!】灵念说道,【你体内的灵力循环很完美!我已经预演过无数次了,把你体内的灵力循环等比复刻到天地灵力海中是没有问题的!】   【……】君既明默默想到,果然蓄谋已久。   灵念又说:【虽然预演没有问题,但这是个水磨功夫。】   【神魂百念,亦是一瞬。】君既明说道,【我还可以得到些什么呢?】   灵念迟疑:【你可以有一点小权限?】   舒徊也有的。   灵念对自己的合作伙伴一向大方。   君既明微微一笑,答应了祂。   此刻,君既明正在舒徊身前。   他低头看着舒徊。   舒徊闭着眼,安静地斜躺在椅子上。   但君既明更想见生机勃勃的花,张牙舞爪一点也不错。   催动灵契。   君既明轻声说:   “睁开眼,看看我。”   舒徊无意识地睁眼——   那是一双没有光泽的暗绿瞳孔。   只是他的身体在跟随着君既明的命令,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他的神魂不在这儿,还没有回来。   君既明轻轻笑了笑。   【那我把你带回来。】   他主动撞进那暗绿色的湖,惊起一池春水。   第一感觉是痛。   痛到四肢百骸里,时时刻刻。   以君既明的定力,仍旧忍不住皱眉苦脸。他立时调整好了状态,但那疼痛如影随形……   君既明又忍不住想,他精细养的花竟然这般疼了四百年!   这想法一闪而过。   ——被汹涌而来的灵力流冲散了。   九州四海,整片天地的灵力都在这儿中转。   灵力的浪潮迎头打来,君既明闭眼又睁开,定住心神。   他要先找人的。   他睁着眼,直视卷起来的灵力浪潮。   浪潮打来,覆盖住他。   他进入了天地的灵力循环。   他见到了——   天地破碎的循环脉络中,穿插着许多绿色的藤蔓,将破碎的脉络衔接起来,那绿意在无边的灵力浪潮中显得如此渺小。   却又如此坚韧。   灵力在其中传输着。   还有呢?   除了衔接着循环的藤蔓,还有呢?   君既明想着灵念临行前告知的话语,在灵力海中再度闭上眼,专注地以神魂、以灵契去感知——   他终于捕获了,在灵力海最深处的那抹绿意。   那绿意弥补了灵力循环中最大的一个缺口。   君既明去到那儿,放任自己沉浸进去。   “……既明哥哥?”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与此同时,君既明发现自己确实能够操纵灵力循环的脉络动向了,九州四海的灵力如云似海,而他在云端之上,尽收眼底。   君既明轻“嘘”了一声,有些不安的小花瞬间安静了。   破碎的,拼合。   不时宜的,更改。   随着重构的顺利进行,在外衔接小缺口的藤蔓被大藤蔓渐渐收回来……   舒徊清醒了。   “既明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焦急道,“这儿不好。”   “这儿不好,你却待了四百年。”君既明说,“哪里不好?”   “……”舒徊无言,固执道,“就是不好。”   他也感觉到了君既明的动作。   那些被他无意识收回来的藤蔓都说明了一件事:天地循环的缺口正在消失。   而君既明出现在这里!   意识到现状的那一刻,舒徊惶恐道:“哥哥,你要离开我吗?”   君既明漂亮的完成最后一块灵力循环拼图,身体内与小花共感而来的痛意彻底褪去了。他心情愉悦,“谁说的?”   他握住舒徊:“我是带你走的。”   君既明笑着说道:“灵力循环重构,你不用待在无名渊了。无名渊虽好,却没有太阳,不适合你住。”   随着灵力循环重构,无名渊里的魔族也应该搬到地面上来住——毕竟,无名渊要再度履行作为天地轮回之所的职责了,不适宜再让他们住。   可他感觉到舒徊还在不安:“哥哥,你不要被骗了……它和我说,重构灵力循环需要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舒徊说道:“我不要分开。”   他说:“我不要分开。”   君既明怔住。   就在这一丝间隙间,藤蔓顺应主人的心意,向着中心点的两人涌来,攀爬上君既明的身体。   舒徊仍旧在说:“我不要分开。”   君既明:“……阿徊,我没说要分开。我们要一起出去的。”   舒徊听不见。   君既明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六百年里,自己的魂魄,不曾来看过小花吗?   胸口处的契纹泛起金色的涟漪,光芒逐渐扩大,直到将他们两人与紧紧缠绕着君既明身躯的藤蔓一同包裹进去——   在神识无限相贴的那一瞬,君既明窥见舒徊最执念的一部分时,他就沉入了舒徊的记忆。   没有任何遮挡的,全然摊开在他面前的记忆。   他看见了舒徊。   不可置信的舒徊,不相信他死了的舒徊,愤怒失望离开太衡宫的舒徊,游荡在九州四海的舒徊……   千千万万个舒徊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看见舒徊一次又一次,不计代价的放血,仗着自己不会死,无限使用自己的心头灵血绘制符阵寻找魂魄。   看到一次次血液更替后,舒徊的瞳孔从黑渐渐变成暗绿色。   看到舒徊对长生花的掌控越发纯熟。   各大宗门,所有险地……舒徊全都去过了。   他用两百年把九州四海每一寸土地都走过,仍然一无所获。   君既明看见隐在天幕之后的裂痕。   天地间凭空蹦出一道灵念,来到了舒徊的面前。   ……他看着舒徊和灵念达成了交易。   “太衡宫、妖族……要等哥哥自己来处置。”他听见舒徊这么说,“杀魔族好了。”   “……正好,哥哥也在那儿。”   君既明看见无名渊里的魔族血流淌成河,被渊水静默的吞噬,演化一片血色花田。   看见舒徊来到宫殿,以长生花的形态展开原形,将藤蔓切割下来。   看到被自己那一道剑气惊醒的舒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可我想要万万年。   君既明终于懂了。   小花内心深处最为执念的一件事,并不是要自己复生。   而是如果自己死了,他也要死。如果自己活着,他也要活着。   生或死都要相随。   自己不复生,他不可能答应灵念得道合天。   灵念是被他的执念所逼,不得不耗费甚巨将自己复生。   “哥哥……”   “师尊……”   “灵主……?”   他听见现在的小花在说,“我们要千千万年,永远在一起。”   “好。”   君既明说。   千千万万幻想中,他找到了最真实的那一个——   现在时刻的小花。   他抓住他,找到他,回抱住他。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许君万万年……并不是一个会后悔的决定。   甚至欣然。 第176章   无名渊外。   天地灵力循环重构,灵力的走向亦在微妙更改……   修行有成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变化。   琅天阁总部。   归芳渡倚靠在窗栏边,幽幽望天:“起风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女子赶紧在她身上披上一件毛茸茸的红披风——归芳渡颇为好笑地摸了摸披风的质地,“起风了,但我不冷……这披风是谁献上来的?”   “飞衡说,这是他的赔礼。”   “……呵。”归芳渡摆了摆手,“你跟他说,让他自己来见我。你也是,不要总是帮他的忙,都是被你们惯坏的。”   “哎呀,芳渡姐姐。”女子掩口而笑,“我也是看着飞衡长大的,帮他个小忙么。”   归芳渡笑起来,她本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动真格的意味,索性又和女子说起旁的事情。   眼瞅着九州四海的势力格局要变动,琅天阁的部署可要跟紧了,不能掉队。   西梧洲,玄清教。   青云真人正在梦云山,同云歌一道给桂小山烧桂花糖,天地风云变幻不过眼,只是瞬时而消的云烟。   云歌最先有所察觉,说道:“灵力的走向变了。”   他的真身本是一片云,常年在高空中感知灵力动向,只是和青云真人定契后才下了尘世,但对灵力的敏锐感知还在。   青云真人淡淡一笑:“是好的变化。”   他也感知到了。   天地间的灵力循环变得更为完美无缺……那些往昔的不流畅的缺口似乎都被人堵上了。   是好的变化。   只不过……难道君既明和舒徊去无名渊了?他们不是要去中道神州么?   青云真人压下心中纷杂思绪,无论如何,光从如今的结果来看,是一件好事。   对这种好事情,他这样本本分分的修士是只会拍手叫好的,倒是那些爱钻空子的邪修们要跳脚。   灵力循环的变化,对霞举会的人来说无疑是一重堪比众多门派围剿的噩耗——他们钻研的修法是彻底钻研不下去了。   因为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前还能自己骗自己,现在天地明晃晃地把答案摆了出来,喜气洋洋告诉他们:你们错啦!   ……谁听了这报喜声不吐血?   霞举会的紫红袍早做了心理准备,对于这一结果的到来毫不意外,面对焦急的属下,他只是听过汇报,挥了挥手,绝口不提他们派系下一步要怎么做。   大有一副想要摆烂的样子。   青衣儒生看不过去了,“你真的不动手?”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我是替你来做事的。”紫红袍说道,“事已至此,霞举会内部斗争有什么意义?”   听到他这么说,青衣儒生顿感欣慰,满意一笑,“你说得对,敌在外部,我等要同心协力。”   紫红袍轻嗤一声。同心协力就能渡过难关?天底下若真有这样的白头账本就好了,任你书写什么字句上去都能兑现。   但他面上是这么说的:“不错。所以你有计划就直说罢。”   青衣儒生说道:“我已计划好了。只需要你加派人手出袭九疑山。”   紫红袍瞪圆眼:“九疑山?你突然要对巫家出手?”   青衣儒生摇头否认:“不是突然,也不是要对巫家出手。谁让他们帮助了君既明呢?”   紫红袍陷入沉思:“你要我出人手,总得和我将来由说个分明吧?”   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青衣儒生说道:“四百年前,舒徊借用巫家秘宝,在九疑山布了阵法。那阵法有七成的可能与君既明莫名复生有关联。待我们将阵法破去,君既明的实力必然大减。”   “唔。你这消息可靠么?”紫红袍质疑道,“可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可靠。”青衣儒生说道,“锦家去借秘宝,巫家没有借。中道神州如今的气氛可算不上好。巫、锦两家剑拔弩张,木家被夹在中间当和事佬。正是我们突袭的好时机。”   他上加砝码:“锦云逸已经被我说动了。”   紫红袍皱眉:“当真?”   “当真。”青衣儒生笃定,“左右无路可走,何不跟我赌一把。赌成功了,我们还可以走到正路上去。”   千秋书史,总是胜利者书写的。   青衣儒生坚定道,“我辈修士,本就是与天争命。”   紫红袍仍心存疑虑,但话说到这份上了……他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成或者败,他倒是无所谓,也不强求的……他答应青衣儒生的要求,不过是因为他想到了他从前买来吃的鱼。   鱼被捞上岸,被甩到砧板上,尚且要摆尾巴呢。   他若是什么都不做,自缚以待死,未免失之气节。   见紫红袍答应下来,霞举会的另一半势力加入补足了自己的计划,青衣儒生微微笑,很是满意。   他说的是真心话。   当修士么,当然是要与天争命了。   正如明河真人不甘心只当一个渡劫境一样,他是明河真人的镜中身,他也不甘心……   不甘心只当明河真人的影子。   更不甘心自己随风随尘随流水去,留下一地骂名,明河真人还能高坐明堂,一尘不染。   他想要让明河真人再照一照镜子。   镜中人,镜外人……   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果明河真人不愿意承认,打碎这面镜子又何妨?   .   太衡宫内的明河真人,自然是不懂镜中的影子在想什么的。   他是仙门之首,太衡宫的掌教。   明河真人所思所想的,总是大事。   此刻,感知到天地灵气循环变动,他脸色沉沉。   与他一道围坐的,是太衡宫的众位长老。   “掌教,我修行之时,忽觉灵气变动,想来问一问您……却不料这儿来了许多人。莫非诸位同我一般,都觉得灵气有异动了?”一位长老出声道,“若是灵气异动,我太衡宫可要做些准备?”   明河真人微微颔首,先是肯定了他的前半句话,“我亦察觉到灵力异动。”紧接着,他又说道,“无需担忧,灵气虽然异动,但天地循环完美无缺,此行恐是天道在自行补足缺陷。”   一长老惊喜道:“莫非,此世有望回到先古时期?!”   明河真人云淡风轻,模棱两可说道:“我亦无法判断,天道未曾给下警示……应当是好事。稍后我会去信物宜教。”   听到他如此说,殿中长老议论纷纷,核心思想是物宜教知天机,去信物宜教的确可以得到更准确的消息。一阵低声议论后,一位白头发的长老被推举出来表态,“既然如此,我等就等候掌教的消息,不在此打扰掌教清修了。”   掌教理应还在闭关的,只是灵气异动惊醒了他。   白头发长老说完话,没有坐回去自己的位置,而是转身朝外走,一众长老们也跟着行礼离开大殿。   明河真人冷脸看他们离去,又同峰主们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等峰主们也走了,空气中才浮现出另外一个人——   “灵气循环竟然复原了。”那人语气唏嘘。   “不是复原。”明河真人说道,“君长老在山内待久了……这灵气循环较先前的有变化。”   “有变化?”那人面色变了变。   “不错,就是有变化。”明河真人说道,“虽说是好的变化……可我们苦心谋算许久,没做到的是,眼下却莫名其妙做成功了。”   他沉默了一会,“……我心中不安。”   明河真人看着面前的君长老。   他是太衡宫的太上长老,也是君既明的祖父。   昔日谋算君既明之事,他是点了头的。   君长老笑了笑,“你想说,我那个孙子回来了?”   明河真人说道:“我不得不这么想。当初师父以寿数窥天,窥探到他的面容……他就是变数。”   君长老淡淡道:“那你我又能做什么呢?可以现在就杀了他吗?”   明河真人脸色难看:“……不行。”他说道,“天道在替他遮掩。但凡我生出想要谋算他的心,必然入定失败,体内灵气紊乱。”   君长老颇为震惊,“可我没有。”   明河真人说道:“您不是一直在山里闭关么。”   “哈哈……难为你了。”君长老又说道,“天道竟会主动帮他。”   明河真人问道:“如果他真的回来了,他定然要复仇的。你不担心么?”   “劫数有定。”君长老说道,“或许当年我一念之差,就是君家的劫。至于……呵。天下岂有不变的位置,什么时候失败了还能站起来,那才是了不起。”   他看着明河真人,轻叹一声,“明河,我的寿数快要到了。”   寿限将至。   却是一件对于他本人而言很重要的事。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外界的风雨注定进不到他的心里了。   明河真人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也明白自己又失去了一个坚定的盟友。   .   人生在修行与否,都是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徘徊。   当初,明河真人一派以利诱之,结盟拉友。如今,利益当前,各有盘算,要往四处飞,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妖皇最近生病了。   琅天阁秘境在他身上留下的暗伤竟未好全,抓住他妖力运转的缝隙骤然袭来,让他生了一场重病。   他看谁都是要来害他的。   纵然是被他指名,要来寝宫侍奉他进食药物的离奴,也在他的怀疑对象里。   但凡他动怒,离奴永远低眉顺眼,任由他骂。   骂累了,就消停了。   离奴等到他安静的时候,端着药上前,“殿下,您该喝药了。”   他仍然喊自己殿下。   意识到这一点,妖皇安安静静的把药喝了。   他问:“外面是什么情况?”   离奴又把外面的消息同他说了。   “中道神州?”妖皇困惑道,“他去中道神州做什么呢?”   离奴只说道:“近来中道神州也不太平。巫、锦两家关系僵硬,恐怕会有大事发生。”   妖皇说道:“霞举会、太衡宫……有来信么?”   “有的。”离奴说道,“殿下没问,我不敢擅自拆封。您是现在要看么?”   “……不看了。”   妖皇始终觉得心口的伤没有好。   如同他内心绵绵不绝的悔恨。   “就说我病了吧。”   病了。   真是一个好借口。   他从前也用过。   六百余年前,他用生病的借口躲过了去无名渊的差使。   他只在外面看着,冷眼旁观着。   “好。”   离奴轻声应了。   他看着妖皇感到疲累,再度合上的双眼。   ……是真的病了。   离奴捧起空了的药碗,往寝宫外走。   琼冬拿出来的药当真好用。   起初是营造出来的生病假象,而后心魔丛生,是真的病了——以至于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妖力在自然消退。   妖族的事务这么多,病了,就该有妖替代了。   离奴想到。   希望这回,琼冬和郁衍选好了接任的妖。   . 第177章   无名渊内。   渊水漾开微不可察的波纹,积年的死水终于开始循环更替,换了新。   九州四海的灵力云海,犹如红尘十丈软烟罗。   在君既明答应,回抱住舒徊的那一刻,他的神识跌进舒徊的神识里。   无数次花开落。   彻底清醒,履行完“我们一起出去”的承诺后,君既明低头看着舒徊。   这回不是神识了。   他们相拥在宽敞大椅,幽碧色的锁链从舒徊的脚踝上解落,软软塌在地上。   “……还好,我让飞衡把养魂瓶先带出去了。”   君既明第一句话这么说。   舒徊恍然:“噢,还有这回事。”   君既明笑了声,“你忘了?”   “一时没想起来。”舒徊晃了晃脑袋,“有点晕。”   他的目光落到君既明身上,“咦,哥哥。你的修为……”他迟疑道,“我看不透了?”   “嗯。”君既明轻轻握拳,“我如今的修为境界,很不好界定。”   他与小花彻底结契,实际上的修为是入了神游境。   但灵念送了一份大礼,他梳理完天地灵气后,仍旧能够操纵灵气的动向……不止灵气,君既明还看见了灵念留下的后门。   所谓的后门权限……   君既明默然无语:“灵念彻底消失了?”   他看向舒徊。   舒徊尝试呼唤灵念,“它不回应了。”   舒徊紧张道,“哥哥,你被它算计了么?”   君既明摇了摇头,“算也不算。”   舒徊瞬时坐起身:“我要找它算账!”   “……”君既明拦住他,“算是好事。”   “好事?”   舒徊追问道:“怎么说?”   君既明默了默,颇为无语轻笑,“祂把修改天地法理的权限给我了……”   这是赶紧找了个接班人就退位了啊。   君既明心知这场灵念主动提出来的交易,必然有些蹊跷——却不成想是这么个蹊跷法。   舒徊眉头紧锁:“得失祸福相依。哥哥,祂要你做什么?”   他紧张道:“你要留在无名渊么?”   “不用。”君既明闭上眼感知片刻,说道,“嗯……祂只是将重建轮回和开天门这件事交给我了。”   并不算难。   “无名渊内的魔族要开始逐渐搬出去了,此地要恢复天地轮回之所的用途。至于天门……”   君既明感觉得到天门的状态。   如果他想——   他只需要在意识里轻轻一推,天门就能恢复运作了。   但是他还不愿意。   君既明沉声说道,“我们在无名渊待了约莫有一个月的时间。”   舒徊不由得和他一样,严肃起来,“中道神州的情况如何了?我们现在赶过去?”   “直接看更快。”   君既明将舒徊带入自己的神台中,九州四海的微型地图正在其间。想要看到哪里的实时情形,将手一拨就能见到。   君既明一边操纵一边警醒道:“此法虽好,却不能常用。”   舒徊深以为然:“这是先喂我们吃甜枣呢。”   “是啊……”君既明看出来灵念打得什么主意了。等自己习惯了这等便利的方式,祂再现身提要求不是手拿把掐么?   但如果灵念真的这么想,那祂错得离谱。   君既明将中道神州地界的地图放大——   方才单纯感知灵力动向的时候,他便觉得这儿的灵力纠缠太多,很不对经。   如今一看!   “……”舒徊失语片刻,说道,“这是……打起来了?”   君既明唤出本命剑,凝重道:“嗯。”   好在他如今有全知视角,甚至可以躲在这儿帮着偷袭敌人。   君既明可没有什么“君子不能偷袭”的信条要遵守,他是剑修么,凭心而动就够了,一柄剑也不懂什么叫做偷袭。   君既明的剑隐隐悬空。   中道神州那张地图上,汇聚着最多灵力流的地方……   九疑山。   .   九疑山中。   巫家聚集了大部分的子弟们回来,死守在这儿。   “前阵子晓楼的酒说是不卖了,还好回家喝了家里正宗的虫酒。啧,等搞定了不长眼睛来九疑山的,我一定要多带几坛酒走。”   “那你多杀几个霞举会的,说不定灵月哥高兴,允许你多带点。”   “是我不想杀么?每次都杀得不尽兴呢,他们就撤退了……灵月哥还让我们演戏,把他们引进来……太不经杀了啊。”   “你这抱怨可别让灵月哥听见。好了,我去给锦家的弟兄们送饭吃。”高一点的巫家弟子摇摇头离开值守弟子的聚集地,往九疑山的监牢里走——没办法,做戏要做全套么。盘算九疑山上下,只有这儿能住人了,只能委屈锦家的兄弟们住一会,等事情平定了再送他们出去。   巫灵月站在鼓楼上,居高临下观察着九疑山方圆百里。   他的肩膀上停着巫新玉的玉蝶。玉蝶扇动翅膀,巫新玉的声音传进他的神识中,“灵月,云逸说霞举会已经摸清了九疑山的情况,要他带领锦家倾力出动了。”   这场将计就计的战斗从大半个月前开始。   飞衡带出来装着锦言济魂魄的养魂瓶,借用魔族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把锦言济从锦家偷渡来了巫家——当然,这是得到过锦云逸首肯的做法。   那日,君既明从锦家离开没过多久,锦云逸就被锦家那位去太衡宫进修过的长老请去聊天了。   一番虚与委蛇,锦云逸哄得那位长老晕晕乎乎,毫不掩饰说出挑拨离间的话语。   霎时锦云逸就肯定了幕后真凶!   再联想到坊间流言蜚语……果然啊,太衡宫上下一脉相承。君家能牺牲小辈,明河能牺牲弟子,从太衡宫出来的长老也能坦然牺牲后辈。谁还敢去太衡宫求仙问道呢?   锦云逸下定决心要和太衡宫割席了。   对他这种弃暗投明的行为,巫新玉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迷途知返,犹还未远!”   只不过……   君既明迟迟没有消息。   等了数日,没见到君既明回来,反而见到了从无名渊出来的飞衡。   飞衡将养魂瓶交给了巫家。   锦云逸感激无比的同时,也想赶紧让锦言济的魂魄回到他的身体里……霞举会却如同一个不定时的火雷。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引爆了。   纵然他这次能让锦言济的魂魄安然无恙的回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呢?   防贼千日,防不胜防!   “既然如此,不如以九疑山秘宝为引,请君入瓮。”巫灵月主动提议道,“霞举会的势力十不存一,我才,这次行动,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了……就算不是最后的挣扎,也必然致命。”   巫家也不希望有人打九疑山的主意。   上古太久,巫家的秘宝传说也沉寂太久了。想要以绝后患,就必须要世人知道:来犯九疑山的人,唯有死路一条。   巫、锦两家一拍即合。   木家只有继续扮演和事佬的份。   木家家主捏了把汗,好在他听木无花说了,巫锦两家的干仗似真实假!否则……否则他就准备带着木家人跑路了。   中道神州太难混,还是回去养鱼吧。   木无花:“……老叔,你振作一点啊。”他摇晃着木家家主的身体,“你不是真的木头啊!”   “唉……”木家家主躺在议事厅最舒服的椅子上,幽幽叹气,“他们怎么还没打完架?不然我们收拾收拾跑路吧。”   “快了快了,我觉得快了。”木无花敷衍道,“我昨夜夜观天象,掐指一算……”   话未说完。   天空炸起一声惊雷。   木无花愕然抬头。   真的假的?   我胡乱编来骗老叔的啊!   我要是有这本事早就去物宜教了……   .   九疑山却是真的下起了雨。   一声惊雷劈响后,在空中酝酿多日的乌云终于豪迈地将雨水甩出去。   瓢泼而下。   打湿了九疑山的花花草草,更打湿了九疑山外围山脉的花草树木。   “下雨了……”   青衣儒生说道:“动手吧。”   他身边站着紫红袍。   紫红袍停下抚摸衣袖的手,“我来打头阵。”   “你?”   青衣儒生发问,紫红袍却已经翩然出去了,带着人手一马当先。   鼓楼上。   雨水透过鼓楼屋檐与栏杆的间隙打进来,巫灵月深吸一口新鲜的雨水气,喜悦道:“是时候动手了。”   敌人动了,他们也要动。   青衣儒生不知为何,心有不安。   “锦家的人手出发了吗?”   陶阳站在他身后,回答道:“收到了锦云逸的信号,他们已经派人从西面包抄九疑山了。”   青衣儒生微微点头,“西面是悬崖,巫家防线薄弱,适合突袭。”   但是……   九疑山的西面当然没有人。   窄小山道上,锦云逸带着锦家弟子,与紫红袍狭路相遇。   紫红袍忽然笑了:“怎么回事呢?”   锦云逸看着他,喟叹一声,“许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来得及……”紫红袍意味不明地复述了一遍,轻呵,“来得及……我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云逸,你知道么?世间最不可能的就是来得及三个字。”   “许兄,你我昔日亦曾把酒共谈论道,何必如此悲观。”锦云逸说道,“多年不曾有你的消息,我以为……我不曾想……”   “哈哈哈,世上想要不见到故人,方法太多了。”紫红袍怅然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加入霞举会,我也想问……为什么我会走到这一步?”   不等锦云逸开口,他又说道,“我知道,你大抵是想说命劫苦海,修士也逃不过。”   锦云逸:“……你都知道我的回答了。”   “但我不喜欢这个回答。”紫红袍轻声说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锦云逸惑然不解,“此话从何来?”   紫红袍看着他。   世事如流水,还认得“许兄”的,也只剩下锦云逸一个人了。   修道一途,可得长生,也可得阴阳两隔。   天道无情。   偏偏他前生姓许,今生也姓许。   紫红袍淡淡道:“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然后发现……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那一年,他失去最后一位挚爱亲朋,却在山间枯坐时骤然悟道。   等到山间下雪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位头戴花环的女子,她说她叫春盈。   春盈听了他的故事,为他落了一滴泪。   然后,春盈说她有办法让他变成凡人死去。   【我与故人,只隔了半年的期限,如果真的能变成凡人死去,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转世的道路。】   记忆中,那位许姓青年是这么回答春盈的。   以紫红袍的眼光来评判,足以说得上一声天真可笑。   他欣然接受了春盈即将在他身上施展的、也是春盈第一次使用的道术。   春盈说,是听过他的故事后骤然来得灵感所创。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困意。   他终于可以从修士的世界离开了。   他变成无知无觉的凡人,无知无觉的进入下一场轮回。   今生,他又成了一位修士。   修道数年后,无意记起前生种种……   从此,他就无法在命劫苦海里继续前行了。   他在最开始选择了逃避,而这苦果,在经年之后,被他隔世吞下。   “锦云逸。”   紫红袍说道,“你是许某仅存的故人。”   “……故人总是难得。”紫红袍说,“你想拦我,我想上山。”   袖袍轻掷。   紫红袍取出他许久未用过的本命灵宝。   “昔年喝醉笑谈,总要找机会打一架分个高下……”   紫红袍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我,只有你我两个人,分个输赢吧。” 第178章   豆大的雨珠成串,构成遮掩视线的重重叠叠的雨帘。   微湿的鬓发贴在巫灵月的额前,他轻叹一声,很是可惜。   “被锦伯父抢先了。”巫灵月幽幽说道,“霞举会的下一拨人,什么时候来呢?”   “……”巫新玉同他分工明确。由巫灵月在外面负责守卫,巫新玉在内亲自看守秘宝。此刻,巫新玉通过玉蝶提醒道:“不可掉以轻心。”   “阿爹,我知道的。”巫灵月说道,“不过是可惜一个好对手被先解决了……我家小可爱们饿了这么多天,可等着这一餐。”   巫新玉的声音透过玉蝶传出来,罕见的带上了一些惆怅,“其实我也认得他。”   “嗯?”   “他当初和云逸来往时,我见过一回。”巫新玉说道,“百年诸事犹在眼前,我记得他姓许,是一位散修,不过天资很不错。拿到了一枚学堂的花笺。”   “然后呢?”巫灵月追问道。   “然后,他就消失了。”巫新玉说道,“他没有来学堂,原来是去了霞举会。可是……霞举会哪里比学堂好了?”   巫新玉有些想不明白。   紫红袍此生也无可能走到他面前告诉他答案了。   对巫新玉而言,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来人了。”   巫灵月轻声说道。   他站在鼓楼上,看得分明。   不远处的天中,有一位青袍人踏雨而来。   与此同时响起来的,是九疑山周围各处的兵戈声。   巫新玉语气凝重:“小心。根据云逸套出来的话,这人就是霞举会的会长。”   巫灵月看清青袍人面容的一瞬间,脱口而出:“长得好假。”   虽然五官俱全,却人气全无。   像一个假人。   “哈哈哈……小友真幽默。”青衣儒生停在鼓楼前方数米距离,“九疑山内不允许驭空的规矩,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   那是九疑山自然形成的山理,青衣儒生亦只能停在这儿。   但动起手来,就不一样了。   青衣儒生说道:“霞举会只是想去看一眼巫家的秘宝,实在不至于走到今日境地。”   “还是有区别的。”巫灵月说道,“九疑山的宝贝,只送给巫家的朋友。”   清凌凌的铃声在重雨中荡开。   传到九疑山上下。   白玉般的蛇头从鼓楼的地下窜出,带着一截幻彩玉的蛇身——一条幻彩白蛇出现在巫灵月的身后,嘶嘶吐着信子。   在白蛇凭空窜出的刹那,九疑山各处角落窸窣爬出了大小不一、色彩不一的蛇,巫家弟子欢呼着接引蛇来到他们那边,同他们一起御敌。   青衣儒生没有人气的眼睛黑漆漆的:“传言中你得到过巫神赐福……”   “哦,原来会长也是一位听风就是雨的庸人。”巫灵月嫣然一笑,“什么巫神,我是不信的。我家仙儿么……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就陪着我了。”   他摘下腰间的骨笛,横放到唇边。   悠悠笛声穿透雨幕。   他身后的巨大白蛇随之舞动。   青衣儒生说道:“看来只能动手了。”   紫红袍离开后再无音讯,锦家的锦云逸虽然如约发送了可以进攻的信号,但是他过来后根本没见到锦家的人,只有他们霞举会的自己人在认真攻山。   决定过来前,青衣儒生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   但他在雨中,青色的衣袍飘飘,若一叶小舟于水上。   孤舟难行,孤掌难鸣。   笛声绕着他,白蛇悍然攻上来!   青衣儒生面色淡淡,拂袖反击——好雨知时节,天地的雨幕就是他最好的工具。他本是镜中影,此时此刻雨珠中……任由他来去穿梭。   雨水处处是镜。   镜中处处有影。   白蛇扑了空,青衣儒生在雨珠中消失又诡谲浮现在巫灵月的身后——   白蛇离开,他的身后没有人。   巫灵月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几乎在他现身的瞬间就身形后撤,与他拉开了距离,叫青衣儒生近身搏斗的计划扑了空。   只是一次而已。   青衣儒生不以为意。   他在雨幕中穿梭,与巫灵月同白蛇过了数十招。   有来有回!   比拼灵力储备,自己是不怕巫灵月的……等等!   不对劲!   青衣儒生心下微凛。   哪里出了问题?   他拿不下一个巫灵月么?!   成串的雨珠疾落。   雨幕太急太重,晕开了他余光里的视线。   一时间,青衣儒生只见得到面前的白蛇了。巫灵月的笛声无处不在,变幻莫测。   隔着重重雨幕,陶阳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修为不高,遮天蔽日的雨幕里他看不见视野。   但他听得到九疑山传来的笛声。   听着幽幽笛声,陶阳仿佛又看清晰了。   他似乎看见了高空中与白蛇混战的那一抹青色身影……雨下到了正好的时候。   陶阳捏碎自己的左手腕,将藏在腕骨里的小玩意同他自己的一身修为一同销毁了。   那一瞬间……   陶阳摔倒在地,完好的右手握着碎了的手腕。神台内的灵气骤然一扫而空,空荡荡的……   他的唇齿间溢出最后一声几不可闻的笑。   笑声太轻太浅,穿不过急重的雨。   但冥冥之中,数百里外,青衣儒生灵活游走的身形为之一顿。   怎么……   回事……?   他的速度慢下来了。   巫灵月扬眉,笛声骤然一促!   一条手臂砸落。   ——在暴雨中微不足道的声音。   白蛇呲牙,上面沾着青衣儒生的血,血淋漓的。   ……我中毒了。   什么时候?   青衣儒生晃了两瞬,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放弃了止血的动作。   血混着雨往下落。   身前是巫灵月的白蛇。   头顶……   青衣儒生眯眼抬头,冷雨无情锤在他的脸上。   不久前,天上的云层里,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   他隐约能感知到一柄剑。   一柄对着他的剑。   其间剑意,他有几分熟悉。   在他愣神的时候,巫灵月乘胜追击,笛声紧促,白蛇保持猛烈攻势朝青衣儒生撕咬而去。   青衣儒生身形一闪,虽然有所迟缓,但还是借着血雨里的影子躲开了这一击。   “不打了。”   笛声一停。巫灵月狐疑道:“不打了?”   “……不。”   青衣儒生又改变了主意,纵声大笑,“打!”   巫灵月:“……”   邪修的嘴不靠谱的。他就知道!   笛声立时再度响起,白蛇勇武一如既往,但巫灵月却发现青袍人的攻势放缓了不少。   巫灵月微微皱眉。   外力影响?   不等他琢磨明白,青袍人的最后一点灵气却已用尽。   白蛇向前猛扑,血口一张,咬住他的身体。   巫灵月啧了声,“在山里的地盘和巫家打架,你也是没脑子的。”   九疑山山脉,天生就亲近巫家人。   身躯在白蛇的牙缝里鲜血淋漓,青衣儒生的唇畔却勾起一抹微笑。   ……笑?   巫灵月警惕之心大起。   笑什么?   落下的血雨中,泛起黑色的雾。   青衣儒生眼中最后的光落在血和雨混成的珠镜上。   好雨知时节。   这场雨……   下得真好啊。   在巫灵月震惊的目光中,他脸上那张戴了数百年的假面终于脱落。   一个和太衡宫明河真人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出现在巫灵月眼前,用着青袍人的声线,声音却骤然扩大了数百倍不止:   “千秋宏图,不过局中一子。巫灵月!我霞举会也只是一颗明面上的棋子罢了!”   他无视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兀自笑道:“今日风好雨好,且待我替你将人请来!”   青袍人周身的血雨停止下落,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点,化作一面血色的镜子。   镜面上裂纹重重,从中心开始向外龟裂。   “灵月!退后!”赶来的巫新玉扯住巫灵月,往后退了数米远,脸色凝重,“小心。”   巫灵月说道:“他这是……”   巫新玉注视着那张假面后的真容,说道:“你也见过明河真人。”   “……”巫灵月意会,“从未听过明河真人有兄弟。”   “传说太衡宫有一门斩分身之法……”巫新玉看着那面镜子彻底裂开,青袍人的身体与裂开的镜子一道四崩五裂,“应当就是这个了。”   “斩分身。但分身斩下来后还可以自由活动?”巫灵月沉思道,“这青袍人分明有自己的神识,是独立出来的……”   说话间,巫新玉目光警惕,又拉着他往后撤退了一截距离。   青袍人死去,霞举会的残余不再有反抗的力气,其他处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九疑山内剩余的巫家弟子同样聚集过来,注视着这儿。   锦云逸也赶来了。   “新玉兄,灵月侄儿。”锦云逸皱眉,“我来得迟了。”   “确实迟了点。”巫新玉说道,“正好错过他变脸的时刻。”   “变脸?”   巫灵月解释:“临死前,青袍人露出真面容……与太衡宫的明河真人一般无二。”   镜子崩裂的地方,凭空裂开了一条天缝,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从其中传来,拉扯着暴雨往内,形成混沌的漩涡。   不断旋转的漩涡,攫取着在场众人的注意力。   甚至不少场外的目光也在看这儿。   巫灵月最先回神,对着漩涡中浮现的身影拱手唤道:“明河真人。”   虽是拱手了,但敬意是没有的。   只是唤他一声。   明河真人面色难堪。   护在巫灵月身侧的巫新玉第二个开口:“真人真身莅临九疑山,巫家惶恐啊。”   “……”   明河真人宽袖轻拂,顷刻间调整好了状态,淡淡说道,“不必惶恐。我是来道歉的。”   他这句话同样是用灵力传出去了。   “道歉?”巫新玉佯装不解,“太衡宫与巫家素来互不相犯。”   明河真人淡淡一笑:“年少不更事的时候,我偷习秘法斩去一具分身。此后数年未曾见过,今日感知到神魂牵引,才发觉我那具分身竟入了霞举会。”   他目光冷淡,“虽然只是我斩去的分身,但我亦有不可推辞的责任,失察致使他兴风作浪多年。”   说罢,明河真人对着巫新玉深深一拜,“今日九疑山之祸,明河有过,特来致歉。”   他将自己的地位摆得很低。   木家。   听到明河真人假惺惺的话语,木无花一张脸皱起来,“这是把大家当傻子糊弄呢。”   霞举会会长临死前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他看向家主,“老叔,锦家和巫家都在,我们过去么?”   木家家主立刻果断摇头:“不不不,不去。”   他捏着一把尚方宝剑,有充足的理由:“巫新玉说了,中道神州此时鱼龙混杂,巫锦两家分身乏术,全靠我们了。关键时刻,更不能去九疑山凑热闹。”说完,他又叮嘱木无花,“你也不能去。”   “不去不去。”木无花答应他,“盯着九疑山的人那么多,多我们一个不多,少我们一个不少。还是留在这里远远地看热闹适合木头。”   的确。   九州四海众多目光都聚焦在了九疑山上。   身为渡劫境大能的明河真人真人莅临,更是点燃了众人的探知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多数修士暂且还持着远远观望的态度。   玄清教内,青云真人将荆怀与烛草唤来。   借助玄清教的秘法,烛草如今已经重新拥有了人形,并寻回了那些存储在烛家血脉中的记忆。她清醒后,素正持亲自过来见过她一次,但如今的人并非六百年前的人,这场见面并没有改变太多的事情。   无名渊宫殿中。   君既明借助着神台内的微缩地图,将九疑山内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目睹明河真人出现,沉默了一会,轻轻地长叹了一声。   本命剑清鸣雀跃。   舒徊说道:“哥哥,它等不及了。”   说的是君既明的本命剑。   “嗯。”   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君既明发现自己心中实则已无多少真实情绪留给太衡宫的故人。   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只是代替过去的自己回来收债。   . 第179章   念随心动。   九疑山的云层之上,银亮的剑光穿过阴云,劈开一重又一重的雨幕。   那一柄剑直挺挺地从云层之中落下,凌然悬空。   垂天接地的暴雨终于停了。   焕然一新的碧空下,剑与剑的主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君既明握住剑,与明河真人相对而立。   借助九疑山的地脉,巫灵月敏锐感知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低声道:“他不是亲身来的?”   巫新玉同样发现了:“是他的神念实体。他的本体,恐怕还是在……”   他与巫灵月对视了一眼,尽在不言中。   君既明的本体,恐怕还在无名渊内。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本体前来,但观察气势,君既明这具神念实体在渡劫境的明河真人面前毫不逊色!   明河真人静静地看着他。   须臾后,发问道:“散修?”   他这是在说当初连绵十二楼前,他问君既明师出何门何派,君既明回答他,不过一介无父无母、无门无派的散修。   可今日君既明站在这里。   他不可能是与太衡宫毫无干系的散修。   “我死过一回。太衡宫的师恩,君家的血亲……在我死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   君既明淡淡说道,“理论上,我与真人本该是两不相欠,各走各道的。而今日我出现在你面前……”   “只想问一个问题。”   剑光似霜冰,自君既明手中递出。   这一式普普通通,只是剑修习剑之初要学的基础剑招。   与剑光同来的,是君既明的声音:   “——君既明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君既明要从明河真人口中听到确切的回答。   各处听到君既明所问问题的地方都炸开了锅,议论声鼎沸——原来小道消息是真的!君既明的死真的有问题!   剑锋逼近明河真人的胸口。   他平静称赞了一声:“好剑。”   不急不躁,四平八稳。   明河真人轻声说道:“让我想起最开始教授你剑法的时候了。”   不过君既明是一个很少需要他操心的徒弟,剑法会自己练习,道经会自己研读……什么东西教一遍就会了,根本不需要重复讲述。   君既明略带不解,径自说道:“我没想过。”   两相对立的沉默。   最终,君既明用剑穿破空气的声音打破沉默:“明河真人,我有一式问心剑,请试之。”   明河真人不躲不避,放任那剑刺破渡劫境修士的周身防御。   抵上他的心口。   如果他顺利渡过问心剑,这一剑就停在这儿了。   如果他失败了,这一剑就会刺穿他的心脉罩门。   “……”   世事东流水,雨打风吹去,唯两岸岩石留下痕迹。   蜉蝣旦暮死,花上露易干,驰隙一瞬,流光难驻。   在陷入【落红尘】的一瞬间,明河真人听见了山风穿过九疑山林的呼啸声,卷起清江的浪潮,滚滚不复回。   但他的神魂仿佛真的回到了千年前,他刚刚出生的时候……   君既明早渡过这一剑的劫。   他平静的看着陷入了剑招幻境的明河真人,扯开嘴角笑了笑。   修道先修心。   明河真人,究竟是后悔,还是不后悔呢?   他的剑会告诉他答案。   铛——   铛——   铛——   三道古重的钟声在碧空中响起。   君既明侧目看去。   那钟声来自中道神州的道台方向。   道台的道钟,非大事不鸣……   巫新玉诧异挑眉,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了!面对巫灵月和锦云逸投来的目光,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近来道台的事,都交给木兄暂时管理了。想必是木兄遇着了事。”   锦云逸想了想,说道,“倒是符合他的性子。”   虽然爱慢腾腾的做事,但如果有急事来了,他也当仁不让,不会拖着不管。   只鸣钟,不喊人,意味着他没有危险。   想到这儿,巫新玉放下心,“我们且看着就是了。”   木家家主的确没有危险。   他站在道钟旁——方才是他亲手敲的钟,为了远道而来的青云真人。   青云真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旁还带了一位年轻女子,说是名唤“烛草”,浑身草木的味道。   若非她是和青云真人一道来的,木家家主高低要邀请她来木家!   三声道钟响。   道台开。   在青云真人鼓励的目光中,烛草凝心定神,踏上道台。   从她的脚迈上去的那一刻,她在道台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九州四海的芸芸众生听到。   “我名烛草。清江烛家的烛,草芥的草……”   自从清醒以来,这段话在烛草心中演练过无数遍。今时今日,她终于有将这段话说出来的机会了!   六百年前的冤案细节,终于得以昭雪。   参与这件事的魔族,都已经被舒徊杀光了。只剩太衡宫、霞举会与妖族……   烛草将心中腹稿说完,舒了一口气,仿若卸下了千斤重担。   碧空还清,清江水澈,朝日朗朗。   天下皆静。   “说得好!”   静默中,有人呼应她,给她捧场,清脆的击掌声——只有一个人。   不。   应该是一个妖。   那声音是从妖族族地传来的,听着十分年轻。   随后,诸多关注此事的修士都见着了这位妖族的真面目——他从妖族族地走出来,踏空而行,十分有礼貌,先是朝着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四个方位一一拱手行了礼,方才继续开口:   “在下是妖族新任妖皇,给各位见礼了!人妖两族,渊源已久,皆是为了此方世界生存而努力,理应友好相处。”他微笑,“烛草姑娘说得这桩冤案,实在令人不齿。妖族中涉及此事的败类,都将按族规处置,届时,我会邀请诸位前来观礼见证。”   归芳渡的笑声响起,她轻笑了一声,直截了当问道:“妖族前任妖皇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他去哪儿了?”   年轻妖族叹了声,“他已经死啦。”   ……?   妖族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时日的焦点都在中道神州巫、锦两家对峙上,妖族妖皇带头闭门不出,众人都没有对妖族投注足够的注意力。   以至于妖皇换位这件大事到现在才爆出来。   归芳渡若有所思。她是做生意的,琅天阁也做妖族的生意。想起听到过的风言风语,归芳渡问道,“听闻前任妖皇骤然得了重病,可是伤重不治而亡?”   “世间的事,总是有因果报应的。”年轻妖族感叹道,“不得不信呀。”   感叹完毕,他开始回答归芳渡的问题:“下面的妖族办事不利,前几日妖皇寝宫起了火,他伤重未能及时离开。”   归芳渡神色微妙。妖皇有妖力护体,怎么会被简单的火烧死?要么就是这火不简单,要么就是这桩事背后另有隐情。   “与他一同被火灾不幸吞没的,还有他一手提拔的妖族护法。”年轻妖族诚恳道,“不瞒诸位,妖族中独他二人涉事最深,身死成灰,已是过往了。我妖族愿以最大的诚意与人族结盟。其一,是我方才说过的,除却两位首恶,其余涉及过霞举会的妖族,都会按照族规一一处置。其二,则是……”   明河真人犹在幻境中。   年轻妖族淡淡说道:“我这儿有一份上任妖皇的供词,供述其与明河真人、魔族一同蓄意构陷清江烛家、挑起镇魔之战、阴杀君既明的供词。”   话音落地,各洲大能修士投射来的视线如芒在背。   年轻妖族冷静道:“我想将这份供词,在道台上念与诸位听。”   道台接天地,由天地为证,绝无谎话可讲。   一阵云飘来,护送他横渡四海,来到道台上。   青云真人说道:“请。”   琼冬和郁衍办事很靠谱啊。   这份供词真的是上任妖皇写的吗?   众人心知肚明,九成九不是。   但上面的内容可以在道台上念出来,声彻九洲……   那供词的内容就是真的。   既然内容是真的,这份供词究竟是谁写的,是谁借上任妖皇的名义给出来的……又有什么深究的必要呢?   正如那位新任妖皇所说,身死灯灭,不过火中灰一捧。   太衡宫中,君家上下听得供词陈述,一片死寂,与数百年前君既明刚出生那会形成鲜明对比。   九疑山。   君既明手中的剑向前一寸。   本该坚如金铁的身躯变成一戳就破的薄纸。   鲜红的血流下来。   明河真人没有渡过这一剑。   剑入骨,他在疼痛中睁开眼。   ——他毕竟是渡劫境,离飞升只有一线之隔。   君既明今日能够伤到他,也是占了几分灵念开了权限的原因。   明河真人睁开眼,恰好听到陌生的男子声音念到供词的最后一句话。   残余的神念捕捉到道台景象。   “……原来如此。”他说道,“是我输了。”   君既明纠正他:“是你错了。”   他走错了道。   “对错,还有意义么?”   明河真人没有动作。   眼下众人待他如虎,生怕他临死反扑。   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看着君既明,这位他从前的得意弟子。   “数日前,诸位修士都察觉天地灵力走向变动。”   他只说了一句话,君既明就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不错。”   君既明颔首肯定。   也好,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   现下民意沸腾,是讲这件事的好时机。   君既明扬声说道:“天地本有缺,如今缺陷弥合,天地运行有常。从此后,人修魔修妖族,皆可入轮回循环。”   明河真人笑了声,语气寥落:“预言所说……师父所见……其实也没错啊。”   “众生轮回道,灵气自足。”君既明又放出最后一个大消息,“生生向荣,天门不日后也将开启。”   此话一出,已经登临渡劫境,即将登临渡劫境的修士是最关心的。   游负雪适时出声,同他呼应:“道友的消息从何而来?可靠么?”   现下称呼“道友”,实则掩耳盗铃。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君既明的朋友……不过还是天门开启的消息更重要,无人与游负雪计较此事。   君既明微笑,言简意赅答复:“天道启示。”   这话是可信的。   君既明他本身就是修士轮回的例子啊!   两相映衬,显得明河真人、霞举会更可恶了!   “蜉蝣旦暮死,花上露易干。”明河真人浅声低吟,“明河、明河……明河可望不可亲……”   他的一生,或许在师父赐予他道号时就已注定。   明河可望不可亲,是非成败转头空。   一念至此。   明河真人的身躯开始飘渺,化成点点看不见的尘埃。   ……他在自行兵解了。   君既明看着。   没有阻止他。   君既明已经拿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了。   此间诸事,算尘埃落定。   君既明收剑,揽望四周。   九疑山青,碧空云朗。   清江水一如既往东流去。   是个明日。 第180章   君既明的神念从九疑山收回,舒徊在他身侧目睹方才种种变故,没有开口插话扰乱他。   ——这毕竟是君既明自己要了结的前缘。   舒徊能做的,是在任何时候都陪在君既明身边,只要君既明想,随时都能见到他。   重新将心思放回自己的神台内部,君既明陡然觉得有几分疲倦。不再去看那微缩的九州四海地形图,君既明带着舒徊回到了现实中。   静静相拥而了会,君既明恢复了精气神,主动说道:“该出去了。”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呢。   舒徊点头,准备同他一起走。君既明问他:“魔族搬迁的事,你准备让谁来做?”   舒徊早有人选:“飞衡。这些年一直是他和外界对接。”   君既明想了想:“也好。如果有特殊状况,我们可以从旁帮衬。”   “唔,应当还好。”舒徊盘算着眼下的状况,“西梧洲地界大,玄清教那边能够与西梧洲一起收纳不少魔族。归芳渡也会帮他。再者……”   舒徊说道:“恐怕还有些魔族不想离开无名渊。”   这也是个问题。   君既明沉吟片刻,“重建无名渊,需要不少人力投入。如果确有不想离开的魔族,就为他们安排些重建工作吧。等你我出去之后,我会主持一次与各方的沟通会面,这件事不能只让魔族参与,具体细节可以继续商讨。”   舒徊笑了:“好。”   他又说——他刚刚就想说了:“妖皇怎么就死了?”   君既明:“你想他活着?”   舒徊摇头:“当然不想。早就想料理他了……只是想着要留给你。”   君既明淡淡道:“我并不在意他。”   噢……   舒徊了然:“那就好。”   君既明失笑,打趣道:“我闻见了一股酸味。”   “啊?”舒徊茫然,“有吗?在哪里?”   他动鼻子嗅了嗅。   君既明说道:“一朵喝了醋的小花。”   舒徊:“……”   他转移话题:“我们到无名渊出口了。”   等到日后,无名渊彻底作为天地轮回之所存在后,无名渊的入口肯定要封存起来,不能够随意进入的。   但是现在还可以,周围只守了魔族。   君既明说道:“有人来接我们了。”   舒徊:“嗯?”   他把注意力挪回前方,也见到了。   青云真人、游负雪与恒晞正在那儿等他们。   “果然在这里!”游负雪笑说道,“恒晞问了青云真人,说你们本来去了中道神州。但真人说你们此刻应当在无名渊?”   君既明回以一笑:“是,当时去中道神州有些事情,阴差阳错和无名渊有些渊源,就来了趟这里。”   他回首看了眼无名渊。   是他前世埋骨之所,也是舒徊待了四百年的地方。   君既明颇为怅然道:“以后不能叫无名渊了。”   它本来有名字的。   青云真人直言道:“天地灵气变动,是否与无名渊有关?”   君既明微微颔首:“正好要告诉你们。找一处安静地方吧。”   好说。   青云真人带他们上了自家的云舟——经过云歌妙手改造版。   云舟隐没空中,无人打扰。   君既明挑着能说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楚了。   青云真人代表玄清教应承下帮助魔族搬迁的事,“玄清教与魔族本来多有往来,理应如此。”他沉吟片刻,“至于与各大势力协商之事……”   君既明说道:“也请真人帮忙联络。对了,琼冬和郁衍呢?”   “他们在妖族。新任妖皇继位仓促,有些收尾的事要处理。”   君既明恍然:“原来妖族的事,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琼冬毕竟有妖族血脉。”青云真人说道,“堵不如疏,既然她愿意回去了结这份血缘,自然是好的。”   君既明颔首:“我与阿徊要先去一趟中道神州,巫家的事情还没办完。等了结后,再去玄清教。”   “玄清教见。”   去中道神州是为了巫家的秘宝。   君既明的复生不再有隐患,九疑山内围绕巫家秘宝而设下的阵法自然可以撤掉了。   这阵本是舒徊布的,要撤也要他亲自去。   巫家人仍在九疑山内。   除了撤去阵法,君既明还见了锦言济一面。短暂几日的离魂经历,经过养魂瓶蕴养后,锦言济的魂魄并未遭到损伤,恢复如初了。   锦云逸坚持要如数奉上报酬,但这些灵宝对君既明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他已经有足够多了,再多一些也不过锦上添花。   君既明说道:“霞举会首恶已除,接下来确还有一桩大事需要各方协力。锦家主若是真心感谢,不妨后续多出几分力。”   锦云逸愣了愣:“什么事?”   君既明笑道:“等人齐了再说吧。是好事。”   “是好事,那锦家出力更是理所应当了!”锦云逸说道,“除却这件事,日后君道友有用得到的锦家的地方,尽管说。”   君既明含笑点头。   中道神州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君既明和舒徊如约回到玄清教。   清风明月山上,清风明月院。   恰好时候。 第181章   今年的琼台会延期了。   本是早就要开始筹备举办的,偏生赶上了巫家九疑山之乱,不得不往后推了时间。   九疑山之乱结束后,又要收拾明河真人、霞举会的残党,并且君既明抛出了重建轮回之所、收纳无名渊内魔族的大事——关乎天门重开,轮回重构,确实是一件大事。   所有人的精力都投放到这些事里了,琼台会的举办时间只得一再往后延。   等到彻底弄完,中道神州腾出人手筹备琼台会时,已是第二年的夏末。   至于这一年的除夕年关,君既明和舒徊是在玄清教度过的。   琼冬和郁衍赶在年关前一天回来了。这趟妖族之行,琼冬彻底同她血脉中属于妖族的那一部分做了切割……如今再不用顾忌什么了。   “你不用回一趟物宜教?”君既明说道,“最近物宜教内不大太平。”   “我听说了。”郁衍说道,“教内在清算余党……此事和我家没多大关系,我就不回去淌水了。”   他叹气:“能够把自己的事做好就不错啦。”   君既明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劝他。只要郁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就行。   得知君既明除夕要留在玄清教,游负雪也留了下来,不打算回他的风花雪月阁。   今年在玄清教过年的人格外多。   一番斟酌,最终的除夕守岁之地选在了桂小山的梦云山。   山间桂子香,明月朗照雪。   桂花无声也笑。   .   明河真人死后,太衡宫内混乱了一段时间。清剿完宫中霞举会余党后,诸位长老峰主合议数月后方才决定出下一任掌教——素来同明河一脉不对付的一位峰主。   他从前是太衡宫的边缘人物,如今一朝得成太衡宫掌教。经明河真人一事,太衡宫的地位虽然一落千丈,但到底还有多年底蕴在,仍算庞然大物。   并且……   君既明并没有要找太衡宫上上下下算账的意思。   新掌教一上任,就想带人去玄清教面见君既明赔罪……只是君家如今也无甚人可以去了。   九疑山之乱当日,君家那位太上长老在太衡宫摧毁君既明的衣冠冢后,同他儿子,也就是君家现任家主一道羽化兵解。   他挑挑拣拣,选了一位据说曾经与君既明略有来往的隔房堂弟。   他们赶赴玄清教求见。   但君既明并没有见他们。   青云真人代为转达了君既明的意思;“先前商议重建时,是给太衡宫发了请帖的,该说的事当时都说清了。前事已了,不必再单独相见。”   这话说得很明确。   往后只剩下需要谈的公事,君既明也不会拿已了的私仇来为难太衡宫。   前尘已了,该往前看。   君既明已经不在意他们了。   这场插曲过去月余后,中道神州的信悄然而至。   信上说本届琼台会定在八月初七,随信附赠请帖。   青云真人把君既明等人请来,面露难色:   “谁去代表参赛?”   琼冬举手:“我肯定要去。”   来请君既明时,琼冬正在他们身边,就一起来了。   君既明说道:“我如今不适合去。”   琼冬叹了好大一声气:“可惜!君兄去的话我们玄清教肯定是第一名!”   君既明失笑:“我和阿徊可以去观赛。至于参赛……就算了吧。”   “正是。”青云真人颔首,说道,“离琼台会还有一段时间,一共有十个名额……”   云歌说道:“不如按照老规矩,教中弟子们比试角逐前十名参赛。”   青云真人一笑:“我正想这么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   琼冬无所谓,她板上钉钉能从比试中拿到一个名额。   这件事被交给了勤务殿来办。   素英英瞬间忙了起来,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把比试台搭建好,确定比试规则并通知到位。   接下来三天,就是玄清教内部的比试角逐时间。   舒徊兴致勃勃拉着君既明去比试场地看戏。   郁衍做了个转播水镜,插到了梦云山,给埋在地下的桂小山实时转播。   .   比试第三天。   琼冬挽弓踩在比试场地的裁判席上,高声笑道:“还有谁来!”   “……”一弟子弱弱说道,“琼冬师姐,裁判都被你赶下去了。”   琼冬眉眼飞扬,笑而不语。   君兄改造升级后的灵弓更好用了……   她一时没收住。   抽出箭囊里的最后一支羽箭,搭在弓上。   琼冬笑:“没人的话,这个魁首的位置我就收下啦!”   ——“等等。”   有人从场地外面飞来。   “琼冬姐姐,请赐教。”   看到来人,琼冬瞪圆眼,惊喜道:“小山!你醒了!?”   桂小山哎了声,“被吵醒了。”   一醒来就见到水镜里猖狂的琼冬,桂小山手痒,索性先来了这儿。   “师姐,请赐教!”   红云鞭出,琼冬惊讶挑眉:“有长进啊!好!”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数十招。   桂小山埋在土里僵硬的筋骨都活过来了:“不打了不打了,还是琼冬姐姐厉害。”   桂小山从擂台上下来。   郝小黑抱着一柄大剑,正在擂台下边等着迎接他。   “嚯!”   桂小山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小黑,你来玄清教了啊!”   真不错。   君既明同舒徊也来了。   “君兄!”桂小山兴致昂扬给君既明打了招呼,旋即瞥到舒徊,语气瞬间别扭尴尬起来,“……舒兄。我刚醒来,先去存光殿找师父。”   他一溜烟跑了。   君既明神色微妙:“桂小山在躲你。”   舒徊若有所思:“他应该记起来之前被封住的记忆了。”   “嗯,然后?”   “……”   舒徊凑到君既明耳边,小声道:“他小时候去过一次无名渊,被吓哭了。”   君既明:“……”   终究没忍住,唇间溢出一声笑。   “走,我们也去看热闹。”   他牵住舒徊,也往存光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