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反派他越救越黑化   作者:湘江悍匪   文案:   看似清冷实则白切黑疯批钓系反派攻   表面温柔文弱实则占有欲爆棚美人受   ——   第一次穿成狗。   系统任务:帮助反派幼崽崛起,协助他和主角团斗智斗勇。   简宁伸出自己圆圆的小狗爪挥了挥:“诶,我拳打主角团,真的假的?”   系统忽然发出警报:检测到反派生命值过低,任务即将失败!   靠着四条小短腿在皇宫内狂奔的简宁很崩溃: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   第二次穿成伴读。   好不容易避免了反派幼崽夭折的结局,简宁终于攒到足够的积分,换了个人身。   第一日上学,简宁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反派,想找个理由推脱这份差事。   谁知反派眯起一双桃花眼,唇畔含笑,一指抬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你怎么又回来了?”   简宁:我本来也不想回来的啊!   *   第三次穿成死鬼。   费尽心机让反派逐渐强大的简宁功成身退。   但前期保护反派用力过猛,他成死鬼了。   魂魄飘在反派身边,看着反派在皇城里大开杀戒,简宁心情复杂。   亲眼看着这个朗月风清般的少年长成了个阴鸷狠戾的疯批,简宁心情更复杂。   世界面临崩塌,系统无奈让简宁活了过来。   然而没自由几天,立刻被关进小黑屋、十天半月下不来床的简宁扶着腰,心情空前复杂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越拯救,反派黑化得越彻底啊!   殊不知,每一次反派的黑化都是因为他的离开。   阅读指南:   1,前期养成,后期恋爱。   2,小狗时期,攻对受的灵魂有读心术!   3,感情线包甜。   内容标签: 穿书 升级流 古代幻想 轻松 沙雕 团宠   主角:简宁,云澜舟 ┃ 配角: ┃ 其它:被亲手养大的小崽扑到了   一句话简介:害群的马X划水的鱼   立意:成功源于坚持不懈,努力必将有所回报。 第01章   精神病院男护士兼职孤儿的简宁在哄睡病患之后不慎因夜盲症跌下楼梯,死了。   在睁开眼,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朝代,灵魂飘在空中,挂在风中凄凄惨惨地飘荡着。   阅文千万的简宁猛然明白,好,这是轮到他穿越了。   作为孤儿长大并不容易,他好不容易尝够了生活的苦,更珍惜稳定工作后经济自由的那点甜。在摔下楼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活下去,他还没真正的享受过生活,好日子就在前方,他一定得活!   所以得知穿越之后,除了惊愕之外,他还有点莫名的窃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虽说专攻精神病看护这个职业,但作为勤奋学霸的他在大学和研究生期间也博览群书。   涉猎过生物学、农学以及基础医学,仗着记忆力好,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想必靠着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才学,必能在古代博得一番成就吧。   更何况现在的穿书文都有金手指,他不求什么无限金库、绝世神功,求个能保全自己安危的技能应当不过分吧?   心情有些小小的激动,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样红火,出神畅想的简宁只听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hello world!”   简宁:“……”   这怎么听着像编程新手的开头页。   “宿主你好呀!”   一道明快的电子音紧随而至。   简宁心中稍定,开朗地跟对方打招呼,希望留个印象分,万一能分配个好点的金手指呢。   “你好!我叫简宁,很高兴见到你。”   “简简简、、简简简、、简、简简、、宁宁、、、宁你、、你你你好、、好呀!”   简宁心中不定了。   “你是卡住了吗?”   电子音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出现,机械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羞赧。   “不好意思啊,系统刚刚开放,还不是很稳定。但是你放心,我们是【成熟】穿书局旗下的子系统,专门为了拯救反派而生,接下来我会成为你的小助手,帮助你完成穿书任务!你愿意让我陪你完成本次穿越之旅吗?”   简宁理解完它的话之后恢复了平静,既然是成熟的穿书局想必十分靠谱,他毫不费力地同意了系统的请求。   “是这样的宿主,你是本系统的第一个宿主,有选择身份的特权,你想拥有什么样子的新身份呢?我立刻帮你准备!”   简宁想了想,前世的自己死于夜盲症加近视眼。体力也不怎么好,虽然是男护士却经常面临搬不动病人的尴尬。   最遗憾的是他的脸上有块胎记,横入眉骨到鼻梁,看起来颇为凶悍,所以日常没什么人愿意跟他接触,十分孤单。   他坚定地开口道:“我要一个在夜晚也能看清东西且视力极好、年轻、体能好、讨人喜欢的身体。”   “好!这就帮您匹配!”   简宁期待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他就发现自己获得一副完全符合自己要求的身体。   视力好,晚上也能看事物,听觉和嗅觉都放大了数倍,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体能更是逆天,跑个几千米不在话下。   且极其讨人喜欢,他在皇宫狂奔几圈后腹中收获了成堆的糕饼点心,都是由宫女太监亲手奉送的。   这具身体就算不是武林高手,起码也是个英俊潇洒的武林高手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是一条狗。   还是那种毛色黄黄乡间随处可见的小土狗。   “系统!!!”   简宁在脑中崩溃大喊。系统的声音却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一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盖了章的电子合同。随着他的大喊,合同像蝴蝶一般融入了他的大脑。   瞬间,他获取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   这是一本架空朝代皇权纷争的穿越爱情小说。大齐王朝内忧外患,朝堂波谲云诡。主角攻是被废的太子,主角受是穿书来的锦鲤福星。福星受靠锦鲤体质,自动吸收他人的气运来辅助主角攻蒸蒸日上。   按照作者本来的计划,两人应该在互帮互助中渐生情愫,经历朝堂风波、皇帝猜忌、带兵出征、镇压敌国、安抚百姓等剧情,终成眷属。   问题是作者本人写着写着对剧情失去了控制。   福星受的锦鲤体质大爆发,刚穿来就势如饕餮,吸走了所有废太子对家的气运,改变了很多主要剧情,大大地打压了尚未崛起的终极反派,导致反派活到七岁就在冷宫抱憾而终了。   随后主角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完了事业线,和受的感情线也就刚开始了一毫米。   身为帝王的主角攻对这个时常意图不轨靠近自己的男子十分不喜,秉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朴素原则,干脆赐了主角受一个诛你九族大礼包,让受也抱憾而终了。   这本书用腰斩的方式迎来了结局,导致读者出离愤怒了,大家强烈的怨气值被穿书局感知到,这才启动了拯救反派的系统。   看完整个剧情,简宁只能说这个世界终于癫成了他想象不到的样子。   穿成小土狗的话,他觉得抱憾而终也挺好的。   绝望之际,合同已经在脑中翻到了最后一页。   温馨提示:完成小任务后会累计气运值,达到十万气运值可以满足宿主一个心愿,心愿在不影响本书剧情的情况下兑现。   简宁想了想,要是积累到十万气运值,他提一个无伤大雅的更换身体的要求应该不过分吧,哪怕是给他一个务农小哥的身份呢,总比当狗好吧!   如此一来,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这该死的可悲的乐观……   简宁用狗爪肉垫抹了抹泪花。   虽然穿过来之后都是坏消息,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此时的剧情相当于重开二周目,废太子还没有走上被废逆袭的剧情,一切都来到了原书剧情的开头!   也就是说,简宁还有时间去努力拯救那个小倒霉蛋反派。   整理好心情后,他开始四处端详反派幼崽时期居住的地方。   破旧,漏风,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青砖地面已经凝聚了好几团水洼。   从它的外观和功能上来说,这都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冷宫。   加上隔壁被烧毁的主殿,这个小小的、不怎么完好的偏殿俨然是冷宫中的翘楚了!   简宁这副土狗身体很小,比墙角的板凳都矮上一截,短手短脚,想必差不多三个月大。   他仰着脑袋费劲地打量完四周,目光定在一架发霉的木床上。   绕到床边,简宁轻巧地跳上床榻,失败。再跳,再失败……   十几次之后终于站稳了脚跟,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腮边泛红的小少年。   按照原书剧情的细节来说,这约莫六七岁的少年名叫云澜舟,死于风寒高热。   简宁伸出小狗爪子碰了碰云澜舟的额头,隔着爪子上的薄毛,他居然还能感到云澜舟的体温比自己高。   有医学常识的他很快意识到事情非常棘手,小狗的体温一般在三十九度左右,他都能感觉到云澜舟比自己热了,那么云澜舟的体温怕是要逼近四十度了。   看着躺在床上双颊泛红的瘦弱少年,简宁心中忽然有点同情。   云澜舟幼时受伤,成为对世事一窍不通的傻子,但母妃疼爱,皇帝重视,这才能安稳地养伤,成长为一个野心勃勃的逆天大反派,在未来的日子里和主角攻受斗智斗勇,极大的促进主角攻受的感情进展。   这是原书文案的内容,然而,文案诈骗!   小反派还没长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反派,就这么凄凄惨惨地先被风寒杀死了。   按照时间来算,主角受想必已经穿来多年,这才吸走了反派皇子云澜舟的气运,让云澜舟的母妃自焚而亡,母家因为嫔妃自戕的罪名也被皇帝打压。   但实际上,自焚只是假象。实则是主角的小福星为了帮助太子登上皇位,忌惮这个母家手握重兵、母妃受宠的小皇子云澜舟。   为了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小福星受出谋划策,唆使皇后出面,谋害了云澜舟的母妃,同时让这个小皇子被皇帝厌弃。   这么一个被抛弃在冷宫的幼崽,生死只在老天爷的一念之间。   此时云澜舟已经出气多近气少,发着高烧,看起来命不久矣。   如果不尽快找太医来诊治,这个对世事一窍不通的傻子就要升级成一命呜呼的傻子了。   撇去心中因为穿成狗的憋屈,简宁出于医务人员的本能,小脑瓜立刻开始思索如何救人。他现在的身体连熬药也做不到,就算脑子里有一些中医的风寒常识,也毫无用武之地。   简宁在心中总结此时的情况。冷宫常年无人打理,说是冷宫,其实隔壁就是云澜舟母妃自焚的宫宇,严格来说是废宫。   如果这里事正儿八经的冷宫,倒还有机会找人帮忙,毕竟冷宫住着历朝历代被废弃的妃子,不至于空无一人。   这里却因为焚烧后的宫殿阴森可怖,下人也鲜少往来,据原书所写,送饭的宫女一般只把食盒放在十米开外的宫墙脚下,跟打发要饭的一样。   要等送饭的宫人起码得明日了,云澜舟显然撑不到这么久,他的呼吸越来越轻,像一根即将断裂的蚕丝。   简宁无暇思考自己的处境和悲哀,除了合同中不拯救反派便会被抹杀的威胁,他为云澜舟着急还因为曾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医务人员,他时时刻刻都面临着突发情况,割腕、上吊、还有撞墙的病人们数不胜数。   作为医务人员,看着那些被精神疾病折磨到绝望离开世界的人们,没有哪个医生护士不为之惋惜。   现在的云澜舟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反派,只是一个单纯的需要被治疗的病人。   简宁边琢磨着,边哒哒哒地跑出了废宫。   正直隆冬,宫道上布满了厚雪,清扫宫道的宫人们还没上职。   夜很深了,简宁闷着小狗头往前跑去。爪子陷在雪地里,即便有肉垫也感到刺骨冰凉。白日他曾经靠着宫道墙门狂奔了几圈,循着记忆和药草的气味,简宁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一个掌灯的房屋跟前。   皇城的东南角,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土狗仰头看着房屋的匾额,确定上面提着“太医院”三个大字。   简宁定了定心神,悄没声地从后院药圃的狗洞钻了进去。这狗洞可能是耗子洞,分外狭小,简宁呲牙咧嘴地刨了好一会儿,差点被卡成两半才进来。   他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声音,循着有细微声响的院子走去。   找到医馆的位置后,简宁心跳快了起来,他不敢笃定自己的法子有效,只能尽力一试。   按照他的推测,结合曾经看电视剧的经验,皇宫的太医院不可能没有晚上值班的太医。如果能请太医诊治,云澜舟的病应该有希望治好。   他既不会说人话,也不能写字求救,要请动太医出诊无异于天方夜谭。   此时医馆静寂,油灯微弱的光映照在老太医的脸上,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胡须也有些斑驳,但依然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   老太医伏案写着什么,并未注意门口遛进了一个浑身是雪的毛团。   简宁看到那高高的书案,目光在案前摆放的大木箱上定了定。   他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猛冲,咚地一声跳上了木箱,借势又跃上了书案。   连番动静让老太医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心道大半夜的怎会有幼犬出没。   他正想将小东西赶出去,却不料被摆了一道,幼犬叼起了他正在写的脉案,一个箭步跳下了书案,朝着门外撒丫子狂奔而去。   老太医握着毛笔愣了愣,发生什么事了?他刚刚还在写的脉案呢?什么东西出溜一下子过来又不见了?!醒悟过来后的老太医如遭雷击,撂了笔拔步便追。   那可是皇后娘娘的脉案啊!怎容有失! 第02章   简宁其实还跑得不快,见这个法子奏效,心中焦急缓了缓。   他叼着脉案慢悠悠地钻过狗洞,等到老太医打开门追过来才开始加速。   太医年迈,宫道又堆满了落雪,跑着跑着就扶墙摔一大跤,好在他平日保养得当,不至于摔出个好歹来。   可恨叼走他脉案的小畜生,看他摔跤了竟然还停下来嘲笑他!   天大的冤枉,简宁完全不知道太医这么想的,他只是咧嘴,那不是笑啊!停下来也是听到摔跤的声音才回头的,担心太医真摔出事儿来。   太医不敢叫人,此时满宫安歇,要是喊起来惊动宫人,免不得起一场乱子,再说此地离贵妃的永宁宫很近,喧闹起来后被永宁宫的宫人劫住狗儿拿走脉案,那……那他的老命也别想要了!   各宫主子单独的脉案从来是秘辛,只有皇上可以随意查看。自然,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可以,只是绝不可能泄露一丝一毫。   想到那哒哒乱跑的狗儿,老太医又气又急,实怕今日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在此。   跌跌撞撞地跟着它,好不容易等它停下来,老太医喘口气,发现这小畜生停在了残破的景阳宫门口。   景阳宫是淑妃生前的宫殿,因两年前的大火烧得只剩个偏殿。想到里面住着皇上不喜的十一皇子,冷风从黑漆漆的残垣断壁中吹来,老太医不由得后背一寒。   心生退意,他想,这狗儿怕是把脉案当了筑窝的草,等明日吩咐徒弟到这里取回……应当无碍吧?   太医皱眉正想着法子,简宁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犹豫,便开始吱吱地啮咬脉案的封面。   “可使不得!”老太医忙上前几步,欲逮住狗儿的后颈,简宁都当狗了还能察觉不到这点动作吗,顺溜地躲开了太医的手,又开始吱吱地咬脉案封面。   边咬边向着云澜舟的偏殿小跑,太医被他吓得不敢错眼,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低声哄它把脉案吐出来。   终于到了殿内,太医被这番破败景象震惊了片刻。   房顶已经塌陷了一部分,露出断裂的梁木悬在半空,像一只只巨大的枯手,随时会垮塌。   残破的窗棂歪斜着,几块残存的窗纸早已风干破裂,被夜风吹得飒飒作响。地上散落着许多破碎的瓦片和木屑,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角落里的桌椅已经破旧不堪,因被人擦拭得干净,更显萧索了。整个偏殿没有任何生气,只能靠几盏风中摇曳的油灯勉强照亮。   冷风从破损的墙壁和窗棂间吹进来,带来一阵寒意。   简宁小跑到偏殿深处,见太医只站在门口不进来,便放下脉案引他来抢,等太医冲过来时简宁又叼着脉案钻进了云澜舟的床底下,故意发出吱吱的啮咬声。   老太医气个倒仰,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畜生在耍他玩呢!   扶着老腰起身,太医不由得看到那张破旧的床榻上躺的人。   床榻上的被褥早已褪色,如纸般单薄的被子怎可御寒?卧在床中的小少年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汗珠,显然病情不轻。   看到这番景象,老太医心中一紧,满宫都知道此处连冷宫都不如,俨然是皇家禁地了,养在禁地中的少年即便是天上的菩萨他也不敢多看一眼。老太医四处一看,寻了根棍子要将狗儿打出来,却听床上的小皇子呼吸滞涩,再拖延一息便真的要归天了。   这……这……老太医有些不落忍。   毕竟当了几十年太医,他怎会不知这风寒来得有多凶险。伸手在皇子额间一碰,脸色便凝重了起来。   这滚烫的温度,想必人已经烧得晕厥。   老太医俯身搭上小皇子的手腕,凝神细听脉象。只觉脉搏极其微弱,若有若无,像是细丝般感受不到。他的眉头紧皱,心中暗自惊骇,这脉象正是“微脉”,是正气大亏,生命垂危的征兆!   他加了几分小心继续诊脉,发现脉搏时断时续,偶尔竟完全消失,呈现出“绝脉”的征兆。老太医心中一沉,这样的脉象无疑是病情已至极危,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感染风寒已久,拖延至今不治,脉象虚弱如斯,恐怕……”老太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   同样是皇子,前些日子三皇子还因为吃多了乳鸽汤而上火,这小小的十一皇子却面黄肌瘦,形如乞儿,困死在这深宫之中。   还没感叹完,狗儿叼着脉案钻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太医忽地明白了点什么,又觉得不大可能。   难不成这狗儿竟故意引诱他来此地为十一皇子诊治?   沉吟片刻,或因怜悯床上的小小少年,老太医宁可相信这小狗颇通人性,低声跟它交待道:“你家主子高烧不退,正气耗尽,约莫是不成了,若是舍不得,今夜便好好陪他吧,明日便有宫人来打理他的身后事,切勿担心,将脉案给老夫吧,你也算尽心了。”   看着狗儿清澈懵懂的眼睛,他说完也觉得好笑,自己居然在和一条狗交代皇子的后事。   也真奇,那小狗儿听完竟然嘤嘤呜呜起来,叼着脉案艰难地跳上床榻,躲在床角死死地盯着他,朝十一皇子的方向歪了歪头,似要他为皇子诊治。   简宁不好表现得太通人性,怕被当成妖怪烧死,只好用笨办法威胁老太医。听说云澜舟熬不过今晚,他心中警铃大作。   如果云澜舟死了,那他岂不是要再死一次?!   他的新生活虽然只是条土狗,但也比没有生活好啊!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只露出一张小脸,脸上残留着一点幼童时期的婴儿肥,因病,苍白得过分,依然难掩俊美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眼如冰似雪。   老太医有幸见过当年的淑妃,眉如翠羽,唇若丹霞,那通身举世无双的姿容,令人见之忘俗。十一皇子随她,从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要是他能长大,必然也是名满天下的翩翩儿郎。   然而此刻,这张精致的小脸上汗珠密布,顺着额头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几缕黑发,薄薄的一条命随时会因窗外的寒风凋零。   老太医心中痛惜,看着那小狗儿哀哀乞求的模样,以拳击掌,“罢了!罢了……老夫就勉力一试,若是不成,你也不便怪我了!”   说完,小狗儿便不再啮咬脉案。老太医叹气道:“许是老天也看不过去,派你来请我罢。”   简宁:“汪汪!”   (是啊!)   老太医苦笑不语。行医数十年,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而毫无作为,和杀人有何分别。驺虞不忍,况士乎。   他和夫人信神拜佛数年,只求安稳顺遂,如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他却险些不敢做了,说起来还不如一条狗儿仁义。   想定后,老太医细细诊了脉,快步回太医院抓了药,熬好后端来喂十一皇子服下。可惜人已晕死过去,牙关紧闭,药汤撒出了大半,只好用针灸一试。   若是寻常风寒,针灸确有奇效,但如今病情已至垂危之境,需极度谨慎。他思索片刻,决定先用温和的手法,以扶正固本、疏风散寒。   简宁看他已经上了针灸,越发忐忑。眼巴巴地看着太医取针。   “小狗儿,我这是最后的法子了,不成的话,只能听天由命了。”太医定定地看着云澜舟,虽是跟狗儿说话,却更似在和自己的良心说话。   他小心地在皇子身上的几个重要穴位浅刺。力度适中,不敢有丝毫差池。针刺完毕后,他又迅速施以艾灸,温暖穴位,以助阳气回升。   针灸结束后,简宁和老太医守在床边,观察着云澜舟的反应,生怕有任何异常。   想到布衾寒凉,又跑回去从值房中取来夫人给自己预备的厚棉被和褥子。虽是皇上厌弃的皇子,但他不敢拿自己用过的东西冒犯皇家血脉,被褥都是夫人今年给他新缝制的,他没舍得用,刚好给十一皇子用了。除此之外,还带了火盆和炭。   他一把老骨头,来回奔波四五趟,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病人已经过了自己的手,岂能贪一时安逸?   既然决意出诊,定要尽心尽力才安心。于是又捡了些院外的枯木枝,和换下来的薄被一起封住了漏风的窗户。   眼看天光将明,老太医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喂药时,云澜舟已经可以吞咽。呼吸平稳后,老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简宁端详着云澜舟的状况,他第一次见识中医针灸治疗风寒,见效意外的快,心中的大石逐渐落了下来。   老太医站起身的时候,天边隐现暗淡的辉光。简宁知道他该回去了,便将脉案叼来,放在了太医的手边。   老太医摸了摸他的狗头,“剩余的药在书案上,若是你主人还是不清醒,今晚便再来寻我。”   简宁:“汪!”   太医走后,简宁不敢松懈,一直趴在床边试探云澜舟的体温。   他跟个巴掌那么大,只能趴在云澜舟下巴上才能摸到他的额头和脸。每当感觉云澜舟体温降下去一点,他就高兴得甩甩尾巴。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经做出比狗还像狗的动作了。   简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累得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云澜舟什么时候退了烧,脸色也不像之前那么苍白,恢复了一些正常人的气色。   云澜舟做了个回到过去的梦,梦里母妃被大火吞没,浓烟滚滚,他想去抓母妃的衣角,却被大火隔绝在外。   他哭喊着唤母妃,可回应他的只有火焰熊熊燃烧的噼啪声,黑烟呛入口鼻,心肺间充满了灼热的痛楚,呼吸越来越吃力。   他被憋闷的感觉激得猛然醒来,却睁不开眼,因为脸上正盖着一张毛茸茸的布巾。布巾分量十足,遮住了口鼻才叫他呼吸如此艰难。   云澜舟心生诧异,迷迷糊糊地把布巾拎起来一看,原是一只趴在他脸上睡死过去的小狗儿。   目光下移,看到小狗颤颤巍巍的四只小腿,正如鱼儿游水般划动着……   云澜舟:? 第03章   翌日,老太医下值归家,和夫人说起这桩奇事。   夫人常年茹素,礼佛久了,平日遇事总镇定自若,这回凝神听他说完,面色却罕见地变了变。   “官人还记得淑妃?”   瞧她双手紧握,唇齿微动,俨然已经心绪不宁,老太医关切道:“夫人莫急,我自然记得,何故有此一问?”   “两年前的安胎药……”她说到此处声音低了下去,不安地看着老太医。   “与我断无干系!”老太医嘴上笃定,脸色却不掩骇然,他急忙起身在堂屋中转了几圈,努力将记忆中那些纷杂的思绪理清。   “我岂不知你性情平和良善,宫中种种皆为自保?可淑妃实因安胎药才……无论过往,我只与你说,犬目能见阴阳,闻鬼神之气,邪魅不敢近前,可听你说起那小狗儿如此通晓人性,其中应有蹊跷,我不信有邪祟附身,猜想……”她沉吟了片刻,似自己也不相信,犹豫道:“会不会是淑妃转世?”   老太医和夫人对视几息,本因此事凝重的二人,忽然双双笑了。那样风华绝代的淑妃娘娘转世成一条小狗儿,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罢了,就当是吧!”老太医释然地舒了口气。   只是夜里细细回想,老太医又惊出一身冷汗。若是昨夜没帮忙,无论那小狗儿是不是淑妃转世,即便不怪力乱神,或许他也难逃一死。   当时夜半,他老眼昏花,若那小狗儿趁夜色窜到其他主子的宫里去,脉案他是绝拿不回来了。皇后娘娘震怒,岂不是全家都遭殃?   思及此,他后怕地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南无阿弥陀佛。   昨夜守了云澜舟一夜,简宁支不住自己也睡了过去。   简宁在梦中感觉后颈的肉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身体也逐渐飞了起来,他双眼迷离地蹬了蹬腿,就见眼前一张皱巴巴的小脸。   四目相对,小皇子的眼中带着浓浓的困惑。大病未愈,小皇子的桃花眼有些微肿,在迷蒙的晨光重,看起来水雾蒙蒙的。   简宁不知不觉看得呆了,尾巴颤巍巍地摇了摇。恍然察觉自己这个有点行为太狗了,两条前爪尴尬地放下来,后腿夹紧,耳朵也软趴趴地耷拉在脑袋上。   小皇子定睛看了它一会儿,似乎在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目光中流露着一丝迷茫。   简宁呜呜几声,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云澜舟刚醒来,人又瘦弱,被凶险的风寒折磨得早已没有力气,一人一狗僵持片刻,齐齐倒回了原位。   简宁连滚带爬地从他脸上站起来,伸爪子去碰云澜舟的额头,想探探他的体温,不料扑了个空。   小皇子木着一张小脸躲开了狗爪,艰难坐起身,再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简宁猜他多半是想喝水了,很有眼力见地跳下床跑到殿内一个破旧的铜壶旁边,昨夜老太医用这个壶烧过热水。   他对着小皇子叫了几声,意思是“这儿呢这儿呢!昨晚特意给你烧的。”   云澜舟寻声望去,目光越过不知从何处来的小狗,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着铜壶猛灌。   喝口水都这么费劲呢,简宁瞧得心酸,要是自己有人的身体就好了,至少有给病人烧壶热水的能力。   “汪汪汪?”简宁想跟他说话,开口便是几声稚嫩的犬吠,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语。   此时云澜舟却看了过来,小脸古怪地扭曲了一瞬。   他方才似乎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   可眼前只有一只黄毛小狗儿,根本没有其他人。   他四处打量,确定没有旁人,目光便定在了小狗儿身上。   简宁仰头看着他,“汪汪汪?”   云澜舟心中大为惊愕,又来了!这次听得很清楚,对方在说“好点没?”。   只是他正在病中,身体虚弱得很,连做个表情的力气也没有,呆呆地木着小脸出神。   简宁对此见怪不怪,原著剧情交代了,这小皇子是个疯子。   在现代来说,也就是精神病患者。   精神病院的病人也时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般是进入了自己的小小世界,出现了或轻或重的幻觉,体验估计和生吃菌子差不多。   他很有经验地轻轻抚摸云澜舟的脚背,自然应该是抚摸对方的手比较有用,只不过他现在的身高只能够着人家的脚背。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云澜舟心想刚刚定是幻觉,不料那小狗叫起来的同时,他就听到了一个男子清越的声音,对他说:“想吐就吐吧,不用担心。”   回想小狗的叫声和男子言语,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了然闭上双眼。   我定是要死了!   命不久矣,正回光返照。   简宁安抚着他,脑中回忆原书剧情,小皇子每日的饮食并无固定时间,多由宫女在早中晚匆匆送来。   废弃的偏殿中尚存古井一口,云澜舟恐怕就指着它饮水洗漱。想想真是可怜,七岁的孩子已经学会“荒野求生”了。   简宁看天色已过黎明,送饭的宫人应该已经了。云澜舟这身体除了吃药还必须吃饭,他冲云澜舟叫一声表示自己出去一下,颠颠地跑出了偏殿。   偏殿门外的宫道上放着一个食盒,宫人已经来过。   他猜测宫人不愿踏足这个地方,会把饭菜放在门口,结果比想象更敷衍,食盒被孤零零的放在了对面的宫墙脚下,可想而知送饭的人有多么嫌弃这里。   算了,有口饭吃就好!简宁用嘴费力地叼起了食盒,好在木盒只有一层,做得又娇小,他慢慢叼起来走回了偏殿,将木盒放在了云澜舟脚边。   “汪汪汪!”简宁说。   云澜舟听到那个男子的对自己说快吃吧,低头看着小狗。   简宁慈爱道:“汪汪汪。”(快吃吧。)   云澜舟想起曾经母妃宫里的小丫鬟说过,民间传言人死之前会看到黑白无常,心中黯然。   眼前这只黑白……嗯……黄无常还算好心,索他的命前还送一顿饭来,怕他做个饿死鬼不便投胎么?   如此思量,云澜舟小脸更僵硬了,生无可恋地打开了食盒。   入眼一碗稀粥,一个馒头。   也不知无常官人要如何索命,或许是在饭菜中下了毒?七岁的云澜舟还想不到黑白无常索命一般用生死簿,下毒的方式还是太具体了。   他捧着碗,讷讷道:“母妃,儿不孝,这就来寻你和外公了。”   简宁狗脸一懵:“?”   就见云澜舟视死如归般的,喝了一口粥。   好嘛,鉴定为妄想性障碍。   患者主要表现为持久的、非现实的妄想,通常幻想的事情千奇百怪,比如此时小皇子这决绝的眼神可能就……以为自己喝的是孟婆汤。   他只喝粥不吃菜,简宁便伸爪子把食盒往前推了推,低头示意他吃点别的,刚低头呢,他总算明白这小子为什么失魂落魄地喝粥了。   食盒中赫然一个白中反着绿光的馊馒头,竟是连个菜也没有。   怪不得他叼回来的时候感觉那么轻松,合着压根儿没装几样东西!   简宁见不得虐待病人,他“啪”地一声打翻了食盒。   原地狂怒了一下,抬头气势汹汹地望着小皇子那呆板的小脸,暗下决定要给他弄点好吃的来。   也不知道云澜舟之前怎么活下来的,无人照看,一个七岁的孩子像个乞丐一样缩在冷宫。   唉,简宁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去觅食了。   闻着气味,他寻到一堵宫墙前,这个方位似乎是贵妃的华瑶宫。   昨日刚穿过来他就差不多把附近的宫宇跑遍了,华瑶宫最香,他也记得最深刻。   趁四下没有旁人,简宁从墙角被杂草掩盖的狗洞钻了进去。   贵妃排场极多,早上便要用牛乳净面,朝食更是精致讲究,宫人们都在院中忙碌,很难注意到黑漆漆的墙角钻进一个不速之客。   简宁顺着墙根儿,轻手轻脚地溜进小厨房,厨房中有两个宫女在灶台前切菜,锅中蒸汽缭绕,他闻到了一股复杂的甜香。   躲在门口的花丛中观察了一会儿,他想等这些人送饭的时候偷偷溜进去捡一些边角料,正琢磨,忽听主殿那边闹了起来,随后传来宫女的求饶,哭声阵阵。   不多时,一个冷脸嬷嬷急匆匆走来,朝小厨房唤了几声,厨房中的宫女跟着跑了出来,惊慌地跟嬷嬷走了。   简宁顿了顿,为那些小宫女默哀,身子却早已不受控制地飞了进去。   小厨房一张大木桌上,陈列着足足十二道精致菜肴。   盐焗乳鸽,红烧肉,清蒸鱼,翡翠豆腐,香菇炒芥兰,糖醋排骨,蜜汁叉烧,八宝饭,蒜泥白肉,金针菇拌凉瓜,银耳莲子羹,还有一碗清汤素菜。   简宁双眼亮如灯泡,今天云澜舟你小子有福了!   他从厨房角落找了个小竹篮,迅速选了几道容易携带的菜肴,盐焗乳鸽、红烧肉和八宝饭,用嘴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叼到一个比自己身体稍微大一点的竹篮里。   秉着带不走的就吃掉的原则,他把所有菜都拱了一遍,吃得小肚子溜圆。   想到那些被带走的宫女,不由得愧疚起来,边往冷宫跑边为她们祈福。就算他不拱其他菜,贵妃应该也吃不好了,他带走盐焗乳鸽的时候就碰翻了好几个碗碟。只能说大难临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叼着竹篮,几乎是飞奔回到了冷宫。云澜舟已经收拾好碗筷,简宁确定他没吃坏掉的馒头,安心地把竹篮放在他脚边。然后用力摇着尾巴,发出几声兴奋的狗叫。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看我给你偷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云澜舟:“……”   看着黄无常亲自为自己偷来的饭菜,他眼中冒出了泪花。好吧,好吧,方才一碗稀粥的毒还不够,还要多吃些才能去见母妃。   不必无常官人劝说,他已经了然地抓起一只乳鸽,麻木地咬下皮肉咀嚼起来。   母妃,您常跟我说好人有好报,但您生平乐善好施,外公清廉正直,为国为民尽心竭力,可最终还是被奸人所害。   云澜舟吃着吃着泪眼朦胧,哽咽起来。   母妃,我听你的话,装傻苟活至今,现下无常判官来接我与你团聚了,怪就怪儿臣没出息,大仇未报就要撒手人寰。   母妃,不知你在地下过得好不好。   母妃,我想你了,我……   我觉得这个乳鸽还挺好吃的。   云澜舟低头盯着手中的小小乳鸽,又捡起一块红烧肉吃。   简宁瞪着个狗眼看他一会儿呆若木鸡,一会儿满目悲怆,一会儿又大哭起来,吓得脑壳嗡嗡响。   可怜见的,这是又犯病了。不过他能够理解,就算是精神病人,是傻子,也有感情,有情绪。   被虐待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心情失控也是有可能的。   云澜舟吃得腮帮子鼓鼓,倒显得像婴儿肥一般,简宁觉得有些可爱。   才七岁啊小崽,好好活着吧。无论你是傻还是疯,我一定会把你拉扯大的,等你清醒过来可就是威风凛凛的大反派了!   不知道大反派以后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简宁其实想象不出。   因为原著只在文案中铺垫了一下“逆贼云澜舟起兵造反”,具体怎么造的这个反根本没写!   按照看小说的经验,多半就是起兵造反,闹得民不聊生。简宁思索了一会儿,造反可以,民不聊生就算了吧,他还想拥有新的身体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也许可以慢慢地培养一下?比如督促他多学点仁义道德的东西。以后就算造反,也不至于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悍将。   云澜舟吃完感到一阵眩晕,心道果然是判官的毒药,效果立竿见影,支撑着瘦弱的小身躯爬上床躺下,苍白着一张脸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简宁看他如此,很有经验地咧起狗嘴笑了笑,这是开始发饭晕了。   精神病院的病患日常,从威风八面打鬼子到平平淡淡过日子只需要一顿饭的时间。   把吃剩的骨头和食物残渣叼进篮子里倒掉,担心云澜舟一睡把自己睡死过去,简宁便跳上床默默守在他枕边。   半夜,殿外有脚步声,简宁机警地跳下床去查看发生了什么,院外走进一个脚步匆匆的人影,借着月光,简宁认出那是昨夜帮忙的老太医,简宁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想上前打个招呼,就感到自己的尾巴热切地摇了起来。   简宁:“……”   好羞耻,他仰头擦去不存在的泪花,原来这就叫不得好死。   老太医步履轻缓,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直至简宁面前,一撩衣摆“噗通”跪下。   “臣,叩见淑妃娘娘,娘娘千岁!”   简宁:“???” 第04章   偏殿门前昏暗,落雪厚重,冷风从四周扑围,简宁怎么受得起老人家一跪,这天气连站着寒意袭人。虽然他不明白这个老太医为什么称呼自己为贵妃,但他还是不能让别人跪在雪地里行礼。   他跑到太医跟前,轻轻衔住太医的裤腿,往上提了提。   “汪汪汪!”   (起来呀!)   老太医不依,声泪俱下地磕了个头,低声哽咽道:“娘娘,当年的事情,微臣也无可奈何,但微臣敢对天发誓,绝无害人之心,只是老迈昏庸,一时不查,被小人利用,我知道,如今说什么也无益,若您真的转生成到小狗……神犬身上,想必也是母子情深,感动天地,叫老朽实在汗颜,如今唯有尽力医治十一殿下,方能勉强赎罪!”   简宁:“……”   好吧,好吧,一时被哽住的简宁连叫声也发不出。   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得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就让老太医认为自己是云澜舟的母妃转世也可以,至少以后求太医诊治的时候,不用装得太像狗。   心中留下一行清泪的简宁苦中作乐地想,都成真的狗了,何必在意性别。   简宁装出电视剧里娘娘小主的做派,小狗下巴扬了扬,轻轻地抬起爪子,示意老太医请起。然而,他的狗身太小,不足三个月,恐怕本身也是小型犬出生,所以现在跟个巴掌大的毛团儿一样,抬起一只前腿后另外三条腿像抽筋似的抖了起来,“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老太医一愣,“淑妃娘娘”摔倒,他一个老臣,不知扶还是不扶。   简宁:……   有机会他真的要把系统杀掉,不开玩笑。   简宁强装镇定地站起来,领着老太医往偏殿去。太医拎起药箱,紧跟上来。地上那只行动敏捷的小狗儿,有时小狗爪子踩在雪里,半个身子都快看不见了,可它仍然坚定地引着自己去找小皇子,真是母爱如水,涓涓不断,叫人万分动容。   要是知道太医内心所想,简宁恐怕又得在小本本上记一笔系统这个真正的狗东西了。   入得殿来,云澜舟正躺在床上昏睡,比起白日,晚上的体热降低了许多。   太医切脉后,从木箱内端出一个瓷盅,为了防止吵醒小皇子,他低声对简宁嘱咐道:“娘娘,这是温良滋补的药膳,乃我家夫人做制,不苦不涩,味道甘醇,若是小殿下醒来,可以让殿下食用,另外……”   他又拿出一个小药瓶,“这是我家传治疗风寒的灵药,我已将其碾成小粒,殿下每日中午和傍晚服下,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简宁一一点头,呜了几声。   太医见它确通人性,不由心中一软,目光中也增添了些许柔和。小狗儿皮毛泛黄,如此乖巧伶俐的幼犬,让他又起了愧疚,若不是当年他……风华绝代的淑妃娘娘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唉!   老太医说完,起身要走,简宁跟上去送,太医惊慌地拱手道:“怎能劳动娘娘,微臣自己走就可以。”   简宁只好目送他离开,转身跑到云澜舟身边。如今试了几次,跳上床已经不成问题!简宁前脚瞪着小凳,后脚起跳,在空中跃起后,稳稳地掉落在床上……的云澜舟的脸上。   前世身体的平衡性就差,都成狗了,怎么还这么差啊!   简宁无语又气愤地呜呜几声,四只脚东倒西歪地扒拉着,本想赶紧跳开,却踩中了云澜舟的嘴,又踩中了鼻子,他在人家一张小脸上跌跌撞撞,终于把云澜舟吵醒了。   因抱着“必死”的决心,云澜舟再次睁开眼后,结结实实地愣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垂眸看向那个围在身边摇尾巴的小狗儿,有些迷茫。   偏殿中只有一盏烛灯摇曳,破木窗咯吱作响。本以为再睁开眼,见到的应是在地下等自己的母妃,奈何他仍留在这荒芜寂寥的冷殿。   黄无常判官,还没有准备带他走吗。   不仅如此,无常判官又给他带了吃食,这次是一个精致的汤盅。云澜舟顺着它的指引,打开盖子,一股夹杂微微药香的甜香扑面而来,汤盅温热,刚好适口。   此时,云澜舟并不饿,他只是着魔般,顺着小狗儿的指示慢慢吃着东西。   简宁两条小腿蹲坐着,前腿撑得笔直,扬起小脑袋看着云澜舟,他不打算现在又让小皇子吃风寒药,寻思药膳本就有药性,孩子的身体无法承受太多药物的作用。   云澜舟生得俊美,饶是尚且年幼,但小脸上已显出几分艳绝。偏一双忽闪的桃花眼中,眸子清澈如水,带着一丝不经世事的纯真,望着那水灵的眼眸,让人觉着,仿佛正透过窗棂,望向远处清风拂过的翠山。   简宁心满意足地瞧着这个即将被自己亲手带大的幼崽,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心道:好好吃饭,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番心里话,如昨日般落到了云澜舟耳中,他微抬起头,看向那个黄色的小团儿。   不是要带他走吗,现在为何说一切都会好。   难道它不是无常判官,而是民间话本中的神仙精怪?   云澜舟心中骇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母妃教过,遇事不可惊慌,需镇定自若,方能化险为夷。那这小狗儿是他的险吗?若是,为何对自己这样好,还希望自己好好活着。   若不是,它是精怪?图谋自己什么呢,难道图自己好吃?   话本常说,精怪吃人,总挑皮嫩肉肥的童子下手,他是童子没错,可离肉肥却相去甚远。要是喜欢吃小孩,为何不去找他那些金尊玉贵的皇兄们?整日燕窝养出来的孩子,总比他这个粗茶淡饭养出来的好吃。   这么一想,云澜舟眼睫动了动,轻轻伸出手,带着试探地触碰小狗儿的耳朵。   【怎么啦?】   还是之前一样的声音,小狗并未开口,只是眼睛仿佛能说话,两眼滴溜溜地看着他。   云澜舟有了判断,传闻精怪都是丑恶不堪,哪有精怪生得这样可爱。且无论它是什么,此时此刻,风雪交加的夜里,只有这只小狗儿身上的点点体温,能叫他安心。   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轻轻摊开手,小狗儿挪动了一下,贴近他的掌心。毛茸茸、柔软的触感,让云澜舟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增添了一点光亮。   这或许是个小神仙吧。   而不自觉用脑袋蹭着云澜舟手心的简宁很无奈,他也不想这么狗啊!但是好舒服,被摸摸好舒服……不行,他不是狗,就算是他也是个有尊严的帅狗!   舒服……再蹭一下……   云澜舟摸了摸他的脑袋,起身收拾瓷盅,还有之前烧水的铜壶。简宁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摇尾巴……根本控制不住!   可恶。   他自然想帮云澜舟做点什么,可惜除了用嘴去叼,四只爪子根本派不上用上,云澜舟没察觉他的动作,自顾自冒着风雪,挟木桶到院外的石井里打水。那井中结了冰,云澜舟费力地仍了好几块石头,砸破冰层才将木桶放下去。   他像是做惯了粗活,两只手冻得通红,指节隐隐浮现青紫的冻疮,碰到凉水后,只瑟缩一瞬,便面无表情地开始清洗瓷盅碗碟和铜壶,末了,又打水上来擦脸洗漱。   水中带着冰碴,简宁心疼死了,那得多凉啊。   总有一天,他会让这个小乖崽过上有饭吃有房住,有小厮伺候的日子!   正上塌时,云澜舟对着床上那些厚厚的被衾一愣,转眼看向小狗。   简宁会意,下意识地想开口,又发出一连串汪汪声。   “汪汪汪汪汪汪……”   (是太医院一位老太医拿过来的,你悄悄的哦。)   云澜舟眼中映着微弱的烛光,此时无风,他眼中的光彩动了动。伸手将小狗抱起来,一起上塌钻进了被窝。   简宁受宠若惊,云澜舟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虽然身在如同冷宫的地方,做着下人做的杂活儿,周身的气度仍有皇家子弟的风范,处变不惊。简宁以为他或许只当自己是哪来的小野狗儿,没有赶开自己,纯属心善,谁知他竟能舍下皇家的体面,抱着自己入睡。   简宁激动地汪了几声,然后就见自己的舌头很不受控制地伸出来,开始猛舔云澜舟掌心。   简宁:……   一夜无梦,简宁醒来的时候,云澜舟已经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持笔写着什么。经过这两日相处,简宁已经从云澜舟自持清冷的形象中明白,这是一个自强不息的三好学生!早早就起床练字,这份苦心、这份自制力,俨然是一个未来可期的小天才了!简宁凑上去一看——一汪看不出字迹的水迹。   简宁沉默地看了半天,最终带着怜悯的目光瞅了瞅乖崽。   也是,小云澜舟此时还是个傻子,能记得自己应该早起习字就非常励志了。   实则只是舍不得用纸墨而沾了清水习字的云澜舟:“……”   在小孩手边蹭了蹭,简宁哒哒哒地跑出去,有昨天的经验,他顺顺溜溜地摸到了贵妃的小厨房去偷早膳。这回他口中衔了个布兜,是昨日老太医送来的,包在瓷盅外面,想是防止降温。这可方便他了,小布兜轻便,叼在嘴里也不影响跑步。   小厨房门前,多了好几个丫鬟看守。简宁心中一紧,怕是昨日的事情在贵妃宫里闹开了,今日要防小偷。简宁只好耐心地藏在墙角花丛,一直等到膳食被送去贵妃寝殿,才狗狗祟祟地出来,走路时只敢用肉垫,怕爪子在地上吱出声响。   小厨房里的精美菜肴自然全都被送走,简宁在铁锅中找到了一些葱饼,做得十分精致小巧,还有类似于红糖馒头的面食,想必是摆盘用不完的材料,旁边的蒸锅冒着热气,简宁用鼻子拱开,发现了多余的几根鸡翅,问着像豉汁鸡翅,不过这个架空朝代有豉汁吗,他说不准,闻起来香就行了。   收拾好东西,简宁叼起布兜,一路狂奔。   却不知身后的转角处,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她脸上浮现几道清晰的巴掌印,眼神却很是机灵,看到小狗儿带小布兜艰难地钻出耗子洞,她神色多了几分诧异和凝重   这只小狗,怎么这样像淑妃娘娘以前养的那只……   简宁照昨日一样,把东西摆在云澜舟面前。简宁的小狗鼻子呼哧呼哧的,实在是跑累了。但狗头扬起,期待地看着对方,像在求表扬。   云澜舟持笔的手顿住,面对偷来的膳食,自是不愿动筷,昨日以为是无常判官送自己走,然今日已知不是,怎么能再动偷窃之物。   小狗是好心,可他不能有违母妃教导。   见小狗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实在不忍斥责。   罢了,下不为例。   他将布兜里的膳食拿出来,一点点掰开了喂小狗。既然是它偷来的,也不能还回去,那就由它自己享用吧。以后要好好教育小狗儿,叫它做一条君子狗。   简宁猛摇脑袋,观他神色,不像嫌弃,倒像为难。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古人自幼学礼,有君子不齿嗟来之食的规矩,更遑论偷来的呢。   沉吟片刻,简宁诚实道:“汪汪汪!汪汪……”   ……   可恶!   【虽然是偷来的,但都是贵妃宫里装盘剩下的,不脏,而且你不吃饭,身体垮了,怎么为你母妃平反呢?】   耳边徐徐传来的心声,将云澜舟震得身形一晃。他微蹙起眉,像是疑惑,也像是不敢置信,眼中带着无尽的悲痛,他死死盯着小狗,却不敢出声询问,怕惊了小狗身体里的那个人。   “汪汪汪……”简宁不知他为何突然凝重,面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一点气色,此时消失殆尽,只剩下苍白。   【怎么了这是,生气了吗,难道是不喜欢我狗叫?我也不想啊!但是你得吃饭,你母妃的冤屈还等着你昭雪呢!】   云澜舟愣了许久,最终闭上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打开布兜,狠狠咀嚼着一个馒头。   简宁弄不懂他怎么回事,想想也合理,这是个小傻子呀,对待他要花点耐心。   东西没有吃完,云澜舟把鸡翅掰开,一点点喂给了简宁。简宁吃得摇头晃脑,本想劝小孩多吃点,但看云澜舟执着的模样,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   等小狗肚子圆溜溜的时候,云澜舟收拾好桌案,凝视它,也像凝视自己。   母妃是冤枉的,母妃没有自焚,母妃是被人害死的。   这个念头一起,云澜舟就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并非是他轻信,而是谁会料想,一只小狗身体中似有一个人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又怎么会无聊到来关心他,救他,还撒谎说母妃是含冤而死?   除了上天相助,云澜舟找不到其他缘由。   什么君子周仪,什么圣贤道理,一切都被那句“你母妃的冤屈”冲散。他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叫残害母妃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思及此,云澜舟往日总带着灰败的目光被阴沉替代,凝视着门外的茫茫雪地,他想,雪总有一天会化的。 第05章   这几日雪停,简宁监督小云澜舟吃药,风寒慢慢痊愈了,只是病去如抽丝,偶尔吹了风也会咳嗽几声。简宁觉得还是营养没跟上,七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说来也奇怪,往日给云澜舟送饭的宫女,都是清汤寡水地打发一通,全不管饭菜口味,狗看了都伤心。近日却好了许多,朝食有浓浓的小米粥,配几个花卷和小玉饺,夕食有大米饭,配几碟挑拣之后的小菜,荤菜不定,偶尔是几段排骨,偶尔又是细细炒制过的牛肉,素菜倒每日都重样,是时令白菜和冬笋。   不知是不是送饭的宫女换了人,还是内膳房备食的人终于想起云澜舟是一位皇子,不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小乞丐了?只是内膳房的人做事,想必都是听上面的吩咐。谁会突然好心的照顾一位比住在冷宫还不如的皇子呢?简宁想不明白。   好在他不用到处去偷东西,目前的饮食虽然营养不够,但勉强能果腹。   至于为何变化,简宁打算下次逮住机会去探一探究竟。   这日辰时,天空灰蒙蒙的,瞧不出颜色,按照简宁在现代的生物钟,这会儿估计是七点多的样子。云澜舟起身穿好衣服,他的衣服似乎很久没有更换过,袖子短了好大一截,衣摆和袖口磨破了,原也是锦缎一般的料子,现在看起来也十分寒酸。只是小孩背脊挺直,相貌实在俊美异常,叫人注意到他衣衫的陈旧,更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坚韧气质,如松如竹。   可惜了,是个小傻子。也不知道在学堂怎么学习,要是学不好,会不会被太傅打手板啊?   简宁一骨碌爬起来,毛茸茸的小身子摇摇晃晃地蹦到云澜舟身边,耳朵竖起,双眼期待,尾巴不停地摇摆,轻轻地拍打着云澜舟的脚踝。   “汪汪汪!”   (我也去!)   云澜舟从小狗儿的叫声中分辨出那句“我也去”的心声,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狗脑袋,“你就在这里。”   简宁用湿漉漉的小鼻子蹭了蹭云澜舟的裤腿,头摇来摇去,时不时地跳起来,前爪搭在云澜舟的腿上,努力用小爪子拉扯着他的衣角,满眼的急切。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不能让你被打手板!)   简宁计划通,只要云澜舟要被太傅责罚,他就蹿出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让太傅无暇顾及云澜舟。   云澜舟一顿,抚摸小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简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下定决心死皮赖脸要跟过去看看皇子学堂的那些人如何对待云澜舟,他一次次用小爪子拉扯着云澜舟的衣角,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云澜舟的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探到小狗儿的肚子上,稳稳地把它兜起来,裹进单薄的衣衫中。   罢了,在旁人眼里,他总归是个疯子、傻子,带一只小狗去文启堂也没什么可供人意外的。   简宁紧紧贴着小云澜舟温热的胸膛,从披风中钻出脑袋,看着云澜舟提起一个木箱,缓缓走出偏殿。   文启堂内,一片静谧庄重。   堂内布置简约文雅,八张雕刻精美的红木案几整齐排列,每张案几前都摆放着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屋中燃着熏香,为了保暖,四角和正中放了几个碳炉。   古以被北为尊,堂内的北面墙壁上悬挂着两幅书法纸卷,每一幅都笔力遒劲,意蕴深远。纸卷中间,一张讲案,想必是太傅的座位了。   云澜舟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到学堂,此时天色大亮,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入屋内,明明是冬日,或因屋中炭火烧得旺,让照进学堂的日光如春水环绕,明丽柔和。   跟着云澜舟在最后一排的右边落座,简宁从他怀里钻出来,窝在他小腹的位置,扒拉着矮矮的案几,观望学堂北面两扇小门。   其余皇子陆陆续续到场,都从那两扇小门进来,   左边的小门率先走进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形却退去了少年的青涩,颇具青年模样。他身着明黄色锦袍,腰束金丝玉带,衣袍上的云纹随风曳动,打眼一看,便被这肃穆的气度震慑。面色如玉,薄唇横直,光是远远扫来的眼神,也无端带着几分英气与威严。他步履稳健,虽步伐不大,却走得极为从容,举手投足间满是无法忽视的沉稳与尊贵。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青衫少年,步履轻快,腰间的环佩随步调叮咚作响,双眼明亮。   简宁一愣,这莫不就是主角太子和他的小福星受?   很快,其他皇子向那明黄锦袍少年行礼,口中的“臣弟见过太子殿下”印证了简宁的猜测。   只有云澜舟没有行礼,他端坐在角落,用毛笔沾了案上茶杯中的清水,一笔一划地在案上书写着什么。   简宁已经见过小傻子的鬼画符,没过多注意,忽的,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短促,带着极为明显的讥讽之意。   简宁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右边小门发出动静之人。   此人不仅吸引了简宁的目光,也吸引了其他皇子的目光,刚刚弯腰和太子行礼的皇子们,瞬间调转方向,恭敬地道:“见过二皇兄!”   这整齐划一的声音,这气势恢宏的语气,好像那个“二皇兄”才是太子一般。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二皇子自偏殿走出,面容比太子更柔和,脸上有着几分骄横,一双丹凤眼锋芒毕露。他双唇鲜红,可见那娇养出来的好气色。此时嘴角噙着笑,懒洋洋地抬起手,八个端着奉盘的的小太监躬身而出,排排站在每一张案几旁边。   简宁在脑中翻看着原书剧情。   这个二皇子,与所有皇子不同的是,他生母荣贵妃受盛宠,他本人因此极受皇帝器重疼爱,形状洒脱不羁,上学堂也不拘小节,中衣微微敞开,外面随意披了件虎皮大氅,黑发略显凌乱,仿佛不愿起床,被侍女们哄着骗着才肯梳洗打扮的娇公子。   二皇子声音懒洋洋的,扬起下巴,仿佛赏赐一般道:“前些日子舅父从徽州回来,得了些桐烟徽墨,并几只象牙透雕松鼠毛笔,惦记大家勤奋苦学,便从舅父那儿要来赠与诸位,以示勉励。”   好家伙,不仅做派像真正的太子,连说话也如上位者般睥睨众生,无怪他一进来,主角太子便一个正眼都没给。   简宁不知道那些墨和笔有多贵重,但看得了礼物的皇子们双眼瞪得溜圆,想必那名字复杂的笔墨极其难得。   一阵喧闹后,侍讲伴着太傅从左侧小门进来,堂中顿时安静,送礼物的小太监们放下东西,悄声离开。   太傅身着宽松儒服、银丝髯须,坐在正中讲案背后那张太师椅上。旁边的两位侍讲按照惯例,从皇子们的伴读手中收取了之前的策论课业,等下课后再呈给太傅查看。   收课业的站到云澜舟身边,并未询问,瞥了眼桌上的水迹,目光被案几下别的东西吸引,忍不住一看,竟然是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他悠悠转开脸,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等另外一个伴读收好所有课业后,一起回到了太傅身边。   简宁躲在云澜舟胸口,但不知哪里暴露了,那个侍讲一直盯着云澜舟的怀中看。简宁不敢出声,怕云澜舟被自己牵连,一起出去罚站什么的。   实际上,简宁多虑了,那个侍讲即便和他对上眼神,也只是冷漠地转开脸,当做什么也看不见,不仅对他冷漠,对云澜舟也视若无睹,仿佛这个坐在最后排的十一皇子根本就是空气。   简宁有些愤愤,他坐在云澜舟腿上,坐得十分端正,好像这样挺直背脊仍谁打量也不怕,就能找回面子一般。   殊不知它这幅小狗儿模样,落在那个“冷漠”侍讲眼里,简直是柔化了一颗心。那小狗儿像个缩小的孩童一般,坐得规规矩矩,两只黑眼珠滴溜溜的转着,鼻头湿润,一派懵懂天然,不像其他小狗那样单纯的可爱,反而有种故作正经地端庄,由此,稍显滑稽,却更叫“冷漠”侍讲在心中连连称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一把抄走小狗,摸一摸它,揉一揉它的冲动。   彼时学堂寂静,老太傅随意抽了张策论看完,微微抬起眼,声音洪亮而稳重:“《治国策》中有言,‘君臣之道,礼法并举,治国安邦,万民归心。’君臣之间,当以何为先,方能天下太平?请诸位各述己见。”   皇子们作沉思状,简宁仰起头,看到他尖俏的下巴。云澜舟垂着眼,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太傅的提问充耳不闻。他用毛笔沾了清水,等桌案上的水迹干涸后,再次提笔写了几个笔画。因为堂中暖炉温度高,他的两腮浮现出一丝薄红,难得有些孩童的天真可爱。又因此,他看起来更像“就算听了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漂亮小傻子。   简宁默默叹口气,挪开眼,堂中的皇子们大多唯唯诺诺,不愿主动回答。   原来古代上学也一样,都怕老师提问啊。   沉默之际,坐在左边第一排的明黄背影动了动,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沉稳道:“太傅所问,孤以为《礼记》中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之间必须以礼法为先,方能和睦共处,天下太平。礼者,尊卑有序,和谐之本。君臣应以礼为先,明君则有德行,贤臣则有忠心。如此,君臣和睦,国泰民安。”   太傅表情欣慰,摸了摸胡须,“甚好……”   话音未落,二皇子站了起来,敷衍地行礼后,眼带锋芒地看向太子,唇边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倒以为法家之言更为合适。商鞅变法有言,‘治国者必以法,法立则治,法废则乱。’君臣之间,应以法为先。法者,国之利器,治之根本。若君臣皆依法而行,赏罚分明,则国家必能繁荣昌盛。故而,君臣之间应以法为先,以法治国,方能天下太平。”   太傅盯着二皇子的仪态,似有不满,但听其论答通透,也摸着胡须道:“二殿下也……”   不料再次被打断,一直站在太子身边的伴读方湛行了一礼,笑如二月春风拂面,叫人对他的小小无礼也生不了气,只好听他徐徐答道:“二皇子所言虽有道理,但却忽略了礼之重。孔子在《论语》中曾言,‘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君臣之间若仅以法治国,虽可一时立威,但难以久安。”   他顿了顿,微笑看向二皇子,“商鞅变法虽一时强国,但却因法过于严苛,最终不得善终。唯有礼法并重,方能使君臣和睦,民心归附。臣以为,二殿下所言偏重法治,未免失之偏颇。”   二皇子被这么赤裸裸地顶撞,当即冷了脸色,面无表情地回道:“礼法各有其用,法治虽严,但能使国家强盛。古人言以史为鉴,难不成是说来诓你我的?既然明了教训,自当取其长而避其短,若全盘否定,只讲礼而不依法,君臣之间岂不无所依循?”   方湛听罢二皇子的回话,面色不改,朗声说道:“二殿下所言固然有理,但法治若无德礼为根基,又怎能持久?《左传》中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治国平天下,不仅需刚强之法,更需德礼以安民心。”   太子看了眼自己的伴读方湛,没多说什么,目光带着些许赞赏。   堂中两股气势相冲,其他皇子们瑟了瑟脖子,不敢说话,生怕被波及。那两位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父皇最宠爱的二皇子,惹了谁都不好收场。   简宁正期待二皇子继续出击呢,不了二皇子身边的一个伴读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   那人穿着一袭雪白长袍,不怕冷一般,还持一柄翠玉折扇,撒开扇面遮住脸,轻轻碰着鼻尖,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潇洒。   简宁在脑中翻了翻原著,这位似乎是礼部尚书嫡子,林雪衣。   林雪衣和二皇子自幼相伴,是铁打的二皇子党,后来二皇子夺嫡失败而死,他也消失于世间,云游四方去了。   林雪衣翩然一礼后,柔和道:“君子和而不同,自当听听其他殿下的想法,荀子亦曾言,‘学者有四失:处事好胜,见贤不从。’若只听一家之言,恐难免有所偏颇。”   简宁的小脑袋歪了歪,思量事情的时候,耳朵竖起一只,另一只还不能控制,软塌塌地贴在脑后。   这个林雪衣看起来在做和事佬,实际上话语间满是对太子的不满,堂上分明是二皇子和太子党辩论,他却直指“一家之言”,言下之意是太子和方湛咄咄逼人,争强好胜,没有胸襟。   方湛也不甘示弱,仍旧有礼有节地恭敬道:“林公子所言甚是,不如就请堂中最小的十一殿下来说说看,童言无忌,即便说错了什么,想必也没人计较,林公子以为呢?”   说完,他像邀请一般,看向最后排的云澜舟。   原本针锋相对的凝重气氛顿时炸了锅。   其他皇子唰地转过脑袋,俨然一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有的一脸幸灾乐祸,有的眼含促狭的期待,仿佛在看精彩的猴戏开场,兴致个顶个的高。   简宁:?   简宁狗牙一龇:谢邀,滚! 第06章   好你个阴险的小福星!简宁磨了磨牙,眼睛瞪得溜圆,要是目光能化成实质,他的眸中已经开始嗖嗖嗖的飞出小刀子了!   方湛这话等于截断了二皇子派的后路,原著写过,此时的太子已被皇帝不喜,太子之位也摇摇欲坠,加上二皇子平日和其他皇子们关系颇佳,动不动就是贵礼相赠,堂上一共八位皇子,除了太子和傻子云澜舟,其他基本上都是暗戳戳的二皇子党。   林雪衣想让其他皇子出来说话,摆明了就是为二皇子说话,不叫二皇子在堂上浪费口舌,落得个斤斤计较的名声。   然而方湛却点名要傻名在外的云澜舟回答,料定这个傻皇子也答不上来,到时候徒惹一场笑话,破了目前紧张的气氛,自然没有哪个没眼色的还揪着刚刚的论答做文章。   此情此景,太傅也不好继续无视那从来无声无息的十一皇子,便开口道:“十一殿下,请作答。”   这下糟糕了,云澜舟被架在火上烤。简宁担忧地拱了拱云澜舟,想让他随便站起来糊弄一下,但云澜舟纹丝不动,照旧持笔,在桌案上写着鬼画符。   其他皇子见状,爆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   有些胆子大点皇子开口道:“我看就算了吧,老十一是个傻子,说错了什么,岂不是贻笑大方?”   另一位皇子接过话头,嘲讽道:“是啊,叫个傻子来答这种问题,不是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吗?不如让他去念念童谣,或许还能逗大家开心。”   “十一弟若是答不上来,倒也不奇怪。毕竟脑子不好使,从来也不怎么说话,怕早已是个哑巴了。”   “他怎么没动静?不会是连问题都没听懂吧?”   “岂止,傻了这么久,也许人话都不会说。”   ……   云澜舟不动如山,仿佛听不见那些尖酸的嘲笑。他淡定地掏出破旧锦帕,把桌面水痕擦干,再提起茶壶给水杯中倒茶,用笔沾着茶水,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简宁恨方湛恨得牙痒,要不是在皇子学堂,死活得冲上去咬那姓方的一顿,心中忍不住道:   【方湛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个心黑手狠的,忌惮淑妃外家势力,借皇后的手害死淑妃后掩饰为自焚,间接害得皇帝震怒,把云澜舟放在废殿中两年不管。】   【受不了,怎么是主角了不起吗,是主角就可以因为忌惮随便害人?还有你们其他几个皇子,就算年纪小,口不择言一些,也不至于说得这么……】   简宁没想完,脑袋一凉,打断了思绪。   还以为被发现自己藏在皇子衣服里,他慌乱地抓着云澜舟披风,感到一束阴沉的目光自头顶而来。   仰起头,云澜舟正看着他,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仿佛能滴出墨来。   【怎,怎么了这是?】   简宁有些不明白,刚刚被嘲讽的时候,云澜舟不是坦然自若吗,他还以为小家伙真的听不懂嘲笑,寻思傻人有傻福,听不懂也好呢。现在看,怎么好像……在生气?不,不仅仅是生气,似乎还有极大的,无法遏制的恨。   一向装聋作哑的云澜舟,放下了那只破毛笔,缓缓抬起头,眼神从原本的空洞变得清明,目光如炬地盯向那个在殿中为难自己的青衫少年,以及在旁边冷然端肃的太子。   原来就是你们。   害死母妃的人,就是你们。   简宁不知自己之前的心里话悄然在云澜舟心中埋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他还在想,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绝对的答案,礼与法如何平衡,该用什么观念去平衡,都是问题,太子站礼,二皇子站法,简宁觉得云澜舟保持原状就好,当做听不见,任那些人聒噪几句罢了。   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把小云澜舟养大,这可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反派了,还愁不能整治这些兄弟?   然后,他就感觉身体一轻,被云澜舟抱着站了起来。   简宁:?   云澜舟直直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太子的背影,太子旁边的伴读方湛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云澜舟迎上他的目光,方湛挑了挑眉。   云澜舟挪开视线,看着太傅头顶的牌匾,明德至善,嗤笑了一下。   大家见这个小傻子猛地站起身,还以为他被吓住了,要逃跑。有位皇子下意识地站起来,满脸猫捉耗子的兴味,似乎要来拦住云澜舟,不叫他轻易走人。   可云澜舟却并未像大家想的那样,他定定地站着,仰头看向太傅头顶的匾额——明德至善。   不知出于什么因由,众人见到,这个平日里傀儡般麻木的傻子,忽然勾起唇,发出了一声嗤笑。   众人:?   众人:这是什么情况?疯了?   就在太傅看不下去这般胡闹,准备让云澜舟坐下的时候,云澜舟淡然开口。   “亦敌亦友。”   太傅愣了愣,随后目光微凝,打量起这个七岁的小殿下。   安静片刻后,有皇子皱眉斥道:“说些什么东西,太傅叫你论君臣之道,你倒好,什么亦敌亦友,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都说了是个傻子了,方公子也真是,非要叫他来回答。”   这话俨然有些埋怨,平日里大家都看不惯云澜舟,因为他傻,他好欺负,年纪又小,所以看他出丑,大家都当个乐子。可这回真当着学堂所有人的面出丑,有的皇子却不依了。   以前在自家兄弟面前,云澜舟就算是傻成猪,众人也一笑了之。   所以先前为难云澜舟,并没有制止。   直到亲眼看到云澜舟犯傻,那些做伴读的世家公子,居然也跟着笑。   皇子们便有些不好受了。毕竟是皇家血脉,云澜舟出丑,跟他们一起出丑没什么区别。   二皇子的脸色尤其不好看,冷冷盯着方湛,恨不能将他拖出去打一顿。   方湛倒泰然自若,揣着手,面带微笑回应二皇子的目光。丢的是云澜舟的脸,皇家的脸,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贤名在外的少年神童,太子也还是太子,谁也不敢笑话国之储君不是?   “老十一,你今日累了,回去吧。”一位瞧着年纪不大的皇子开了口,烦躁地冲云澜舟挥手。   “等等。”太傅摸着胡须,满脸幽深, “答得不错。”   众人:?   一些脾气急的皇子疑惑道:“如何不错?和君臣之道有什么关系?”   太傅长叹一口气,似乎回忆起和君王相处的感受,面色颇为复杂,“《古贤录》有言,‘君臣者,敌也,友也;敌则相持,友则相辅。’正是如此。古有奸臣当道,未尝不是帝王过分重礼容情之结果。《尚书》有云,‘德惟善政’,然而德礼若过,则易生庸懦之臣,法治若过,则难免酷吏横行。平衡之道,正如敌友较量,君臣相处,既需互相依存,又需警惕彼此权力。”   “十一小殿下的回答,善哉。”   众人听了,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云澜舟。   一边觉得太傅说得有理,一边觉得,云澜舟不可能这么有理。   二皇子勾唇一笑,太傅的言下之意是他行事极端,他不着恼,也不沮丧,只要太子被怼了就好。   林雪衣看看二皇子,又看看太子,最后瞥了眼站在最后的小身影云澜舟,以扇抵唇,若有所思。   然而太子殿下的表情就不是很美妙了。   区区冷宫皇子也敢妄议国事,即便是学堂问答,也很不应该在此胡言乱语。他缓缓转身,盯了云澜舟一眼,他旁边的方湛动作一致,两道目光都带着几分打量。   云澜舟仿佛没察觉那二人的不悦,太傅叫坐下后,他就端正地落了坐,任太子和方湛如何眼带刀锋,他也若无其事。   他执笔,在桌子上认真地鬼画符,傻得一如平常,好似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大家的幻觉。   “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一个皇子嘟囔着。   被二皇子眼锋一扫,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   简宁可不管是不是瞎猫,他回味着刚刚惊险的论答场景,真是……爽啊!   原来小云澜舟没有想象的那么傻,或许只是行为古怪一些,不像寻常孩子那么活泼,估计有强烈的自闭症,所以才叫旁人觉得他傻。   实际上这种孩子,有几率成为智商高、情商低的“天才”。却不是全部,所谓一自闭就高智商,那是传说。因为自闭孩子的心理很复杂,简宁作为精神科医生自然清楚,这种孩子一百个恐怕只有一两个是能够适应普世教育的“高智商”。   而云澜舟显然也是那百分之一二的孩子!   简宁的激动,并非是发现他其实很聪明所以高兴,因为在职业生涯中,无论是自闭症还是真的精神有问题的人们,都有着活下去的权利,也有虽然智商较普世意义不高,但心地善良地的大有人在,况且,他们也未必是笨,只是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没有人有资格去歧视他们。   简宁的激动是因为,云澜舟是普世意义的怪天才,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中活下去的机会就大很多!   不知不觉,简宁已经不单纯从看待书中角色的角度去看待太子,二皇子,和云澜舟了。   太子的小福星受确实气运爆棚,但这并非是指天上掉下馅儿饼给他捡,而是指他做事情会非常顺利,比如害死云澜舟的母妃——淑妃娘娘。   只要他想做的,无论好坏,无论手段是否正当,都可以得到主角光环的辅助,从而获得成功。   诚然,这是主角,但这样的主角并非绝对的正面人物。简宁无意评价好坏,只是如果主角团如此行事,他的心也慢慢的开始偏向目前的受害者云澜舟了。   反派只是书中的一面之词,在这本书之外,还有着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云澜舟发现怀里的小狗儿无端兴奋了起来,在怀里跳来跳去,鼻子呼出嘶嘶声,几只小爪子也不安分地挠着他的披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正专注地瞧着他,黑眸中满是自己的倒影。   【Intelligent!】   【乖崽是最厉害的小宝!】   【你说你怎么这么棒呢,想给你买一箱棒棒糖!】   ……   云澜舟本来暗沉的眸子,忽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短短的一瞬就消失了,但心中却有了几分说不出的余温,仿佛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拥抱过,所以感到难得的慰藉和安心。   虽然有没有完全听懂,但能感觉到小狗在夸自己。   乖崽是什么?小宝倒是……明白,只是母妃曾经都没有这么亲亲昵地唤自己。   云澜舟有些脸红。   只有它在为他真正的开心。   毫无保留地、诚心实意地,因他担忧,也因他喜悦。   云澜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容,他垂手摸着小狗儿的脑袋,抿了抿唇,嘴角溢出一丝安抚的笑。   简宁早已转过身面对而坐,云澜舟的怀中暖呼呼的,那个转瞬即逝的笑……也暖呼呼的。   此时的简宁忽然发现,皇帝的儿子中,云澜舟的样貌出众得过分。   从下往上看,一般人都面目全非,但云澜舟没有死角,这孩子下巴尖俏,但两腮带有薄薄的婴儿肥,脸型流畅得恰到好处,想也知道未来长大了会多招人眼。   莹润的下唇中间颜色深一些,边缘则透着一丝浅浅的粉红,宛若初春时节桃花的花瓣,唇珠饱满。细看之下,唇纹细腻如丝,犹如水面上被微风吹拂出的层层涟漪,柔和温润。唇角天然上扬,即便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也挡不住美貌。   还从未见过一个人把出尘的俊俏和清冷的艳丽融合得如此完美。   不愧是他要养的崽,简宁有些得意。   下了学,简宁被云澜舟兜着回家去,说是家,其实完全是个不能住人的废殿而已。简宁想着想着,在心中叹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小云澜舟弄出去。   走到宫墙拐角处,云澜舟倏地停下来,简宁扒开披风去看,一个身着淡紫色长袄的少年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几个侍从。   少年站得端正笔直,眉头微蹙,定定看着云澜舟,眼带深思。   他脚边的雪堆中凹出两个小坑,显然专门等在这里,还等了颇长时间。   简宁眼皮一跳,莫非是……不服课上的论答,来教训教训傻皇子云澜舟? 第07章   八皇子步履从容地行到云澜舟面前,隔着三四步的距离,低头看了看那只小狗,又看向云澜舟。   他的个子要高一些,俯视他人的时候,眉眼中有几分疏离。   八皇子沉声质问道:“学规有言,入学之时,必净心静气,务学以成,勿携闲物,扰己乱他,今携幼犬来,成何体统?”   简宁立刻假装不存在般躲进了云澜舟的怀里。出门前是他缠着云澜舟带自己来的,没想到已经离开学堂,却被人揪住了小辫子。   听八皇子说话,似乎并未在意学堂论答的事情,倒对云澜舟不守学规很在意。   在脑中翻了翻原著,简宁直呼好家伙,人八殿下的外祖父是当世大儒,母妃是名动京城的才女,素来端方守礼。母子俩相仿,都是恪守规矩的性格。   简宁当时只想跟着云澜舟去看看学堂的氛围,怕云澜舟在那儿受欺负,结果给人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而被惹麻烦的云澜舟恍若未觉,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八皇子。   如果不是知道云澜舟或许有自闭症,简宁也觉得他可以算得上目中无人。   落在克己复礼的八皇子眼里,俨然不敬兄长,不遵学规的混账东西了!   简宁咽了下口水,窥见八皇子脸色不太好,暗道这还了得,万一八皇子气性一上来,决定亲自动手教训弟弟怎么办?他已经九岁了,云澜舟才七岁,教训起来理所应当不说,高高的个子还让这个教训相当顺手!   实在不行就跑吧!简宁闭了闭眼,用脑袋拱云澜舟的胸口。   “小十一,为何不答话?”八皇子皱了皱眉。   云澜舟仍旧一言不发,低着头,一副“把你当空气”的模样。只是抿得死紧的唇角,让简宁感到他应该……有点紧张?   简宁忽然想到,自闭症儿童不知道如何跟他人相处,八皇子上来就一通质问,云澜舟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于是偏开头,神色十分的僵硬,就像……赤裸裸的挑衅!   对面的八皇子果然脸色一沉。   简宁翻了个身,从云澜舟怀里起来,哆哆嗦嗦地跳下地,云澜舟惊了一瞬,要去抱他,但简宁下决心要站在他前面保护他,所以下地后灵活地蹿到了八皇子面前。   “汪汪汪汪汪汪!”   (有什么冲我来!)   八皇子的目光更沉了,盯着简宁不放。   简宁不怕八皇子对自己动手,他跑得快!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片刻,八皇子的小脸忽然泛起可疑的红晕,别别扭扭道:“真是乖觉,摇尾而鸣,还向人求抚,如此……如此不端庄!”   简宁:?   简宁呆住了,想指着自己问一句:我吗?   然而八皇子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一撩衣摆,蹲下身,快速出手——   轻轻覆上了小狗的脑袋。   简宁:??   手掌来回抚过,动作温柔而细致,简直称得上爱怜了!尽管他努力保持着一副严肃的神情,但脸上的红晕却愈发明显。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些许的紧张和羞涩,“可是冷了?怎么一直发抖呢?”   简宁:???   他耷拉着耳朵,满脸凌乱。   所以原著中那个一板一眼像小太傅的八皇子,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吗!   八皇子取下脖间的绒颈,仔细地缠绕在简宁身上,刚好够包围他的肚子。又唤身后的侍从拿来一个木盒,从中取出香甜的糕点,掰碎了递到小狗嘴边。   简宁:……   简宁觉得很可怕,八皇子好像要用糕点利诱、再强抢民狗的样子!   他脑袋一扭,火速蹿回了云澜舟身边,而云澜舟似乎早已等不及,简宁还未跑到他脚边,云澜舟已经上前几步将他兜起,藏进了怀中。   趴好后,简宁像小孩被抱着一样,需要扭过身去看八皇子,也不知这景象又如何触动了八皇子的神经,本来因为小狗不让自己摸的八皇子神色颇为暗淡,此时的他却双眼明亮,“啪”地一声捂住鼻子,一丝鼻血慢慢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侍从见状,忙担忧地上来帮他擦鼻血。   “咳咳……”八皇子挥挥手,转过身,自己掏出锦帕擦干净后再转过来,他已平复了些情绪,只是淡然中残存着雀跃,语气也轻快许多,“我不爱吃甜食,快把这些糕点收起来,给十一殿下送去。”   这话十分的坦然,只是他的鼻尖和人中有些红,特别像激动又兴奋、试图诱拐修狗的小变态!   侍从低声嘟囔道:“殿下,您可爱吃了,这枣泥山药糕,这芙蓉雪花酥……”   “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八皇子恢复严肃刻板的模样,盯了那侍从一眼。   侍从立刻缩成鹌鹑,合上食盒,恭敬地递给云澜舟。   简宁有些好奇地从怀里翻出来,撑着身子去瞧食盒。那些糕点确实很香。皇子们在皇家小学(文启堂)有休息时间,除了云澜舟,其他皇子在上完早课后都会吃点东西。   简宁当时还在想,下次要不要叫云澜舟也带一些,他可以去偷。   好吧,如八皇子所说,他确实不是什么端庄狗。   显然,云澜舟比他端庄多了,瞥了眼食盒,根本不接。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八皇子却急了,匆匆行了几步,将食盒硬塞到云澜舟的手里,“快拿回去,都是……都是我母妃亲手做的,你和它一起吃吧。”   旁边的侍从面色惊异,奇道:素来稳重端方的八殿下,怎么今日屡次出格?怎么塞完食盒之后,还伸手去人家怀里摸狗啊!   侍从有些替八殿下臊得慌,忙上前劝阻道:“殿下,殿下,手伸出来,殿下,娘娘还等着你用夕食呢,切不能迟了,殿下手……”   八殿下好不容易摸到小狗一缕毛,就被身边那些不长眼的侍从扒开了,他不悦地整了整衣袖,羞赧又有点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云澜舟逃也似的离开了。   云澜舟走得飞快,没注意自己手中拎着硬塞的食盒。他吓死了,八皇兄平日也不这样,今日怕是中了邪,差点把他的小狗摸走。   小狗简宁也很凌乱,原来八皇子是这样的八皇子吗!   走出十几步外,身后传来一个平稳的声音。   “小十一,今日学堂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云澜舟脚步一顿,踌躇不过片刻,脚步更快了。   简宁闻言,从怀里钻出来,趴到云澜舟肩头。   天空落下飘飘悠悠的雪花,八皇子站在风雪中,神情淡泊。   简宁的小狗脑袋歪了歪,这是关心吧,八皇子对云澜舟,似乎不像其他皇子般冷漠。   他注视着那个淡紫色的少年,一直到云澜舟行过宫墙转角,才不见八皇子身形。   两人回到偏殿,云澜舟跑得小脸泛红,提起铜壶给自己倒了三四被冷茶才缓过来。   被他抱着的简宁没什么累的,云澜舟在歇息的时候,他就溜溜达达地跑到宫门外蹲守夕食。   藏在草丛间的简宁目不转睛,两只耳朵也竖起来,密切关注任何有人的动静。   不久,远远的左侧宫道拐角果然走出一个小宫女,扫眉耷眼儿的,似乎极不情愿来干这趟苦差事。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将食盒往地上一杵,抬头望着那座焦黑焦黑的废宫,没好气地哼了声,拖着步子走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简宁准备出去叼食盒,就在前腿迈出一步的时候,另外一急匆匆的脚步忽然传来。简宁耳朵一动,立刻缩回身体,像只大耗子般,猫着身体偷窥宫道上的情景。   再次出现的小宫女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约莫十一二岁,身量细瘦,脸蛋两朵大冻疮,残留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她鬼鬼祟祟地跑到食盒边,脚步跟猫儿一样,轻轻打开了食盒。   简宁的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不会是来偷吃的吧?难道云澜舟的饮食确按份例所送,然一些深宫中吃不饱的苦命宫女,就日日过来偷走一些?   正想着,那宫女在简宁的眼皮底下,将手伸进了食盒,拿出几个破馒头,揣进怀中,简宁差点忍不住跳出去逮她个正着,却不料,她竟然从怀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   随着那宫女的动作,油纸包被打开,一股烤鸡的味道四处飘荡,惹得简宁狗性大发,咽了咽口水。   宫女把烤鸡,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放了进去,收好油纸包,盖紧食盒,她警惕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人在之后,匆匆地离开了。   简宁:……   什么情况这是?   等她走远,简宁若有所思地溜出来,叼起食盒,回到了云澜舟身边。   云澜舟正在闭目养神,简宁吵醒了他,便站起来去迎简宁叼在嘴里的食盒。简宁期待地等他打开食盒,果然!一只金黄油亮,香喷喷的烤鸡!   虽然不大,比较像大号的乳鸽,但云澜舟应该够吃了。   够吃的云澜舟其实早就觉得奇怪,因为以前可从来没够过。被放在废殿两年来,他吃的东西都像吃剩下的馊饭,早已麻木,有时候饿了,连雪堆也吃过。   不是没想过出去求救,可跟谁求救呢,父皇要是关心自己,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下人苛待?这些或许都是父皇授意的,想把他磋磨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云澜舟苦笑了一下,如今这样的饭菜,竟然是一只小狗儿给自己带来的。无论是不是偷,他都会感激住在小狗身体中的灵魂。   简宁哪知道他早已听到自己的心声,还分辨出了自己的灵魂不属于小狗,他吃着云澜舟给自己掰下的鸡腿,心满意足,但也没想吃太多。一是小孩补身体很重要,他无意抢食,二是他是现代胃,加上穿成狗,这个味觉就奇了怪了,有些东西闻着香,吃起来却不怎么样。   最后,倒是八皇子送的糕点勉强对味儿,云澜舟不吃嗟来之食,简宁就都给吃了。   肚子撑得圆鼓鼓,简宁忍不住眯了一会,原来狗也会发犯晕啊。   他这团起身子不过几息,云澜舟的脚步声便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这孩子平时几乎不出门,除了上学,总是一个人待着,要么鬼画符,要么把书倒过来看,嘴里念念有词。   简宁不知道的是,云澜舟那是在背书,倒过来看有助于及时查看自己有没有背错。   自以为发现小崽可能有点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的简宁有些高兴,强撑起脑袋,跳下榻,跟上了云澜舟的步伐。   没走几步,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里是……淑妃曾经的宫殿。   四根残破的石柱依旧矗立,被火焰熏得漆黑。柱顶的雕刻依稀可见,却满是裂痕和焦黑的痕迹。窗户多而阔,想必淑妃曾经极喜阳光,如今只剩下几个空洞的框架,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在满是灰烬的地面上。   宫殿的中央,一只铜刻香炉尚存,然而周围堆积的灰烬和散落的残骸   简宁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这是一场凶猛且恐怖的大火。   他发了会儿呆,头顶被人摸了摸。   云澜舟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摸完他的脑袋后,将他抱到一个看起来勉强干净的焦黑木桌上,自己借着夕阳的昏黄光线,慢慢摸索着。   在这座无声破败的宫殿中,云澜舟好像一颗屋中的尘埃,迷茫又渺小。他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映在满是灰烬和残骸的地面上,格外寂寥。   他缓缓走到一处墙壁前,那里的壁画虽然被火烧得模糊不清,但仍能依稀辨认出一些人物和花纹。云澜舟抚摸着那些残破的壁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手指在墙壁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烧过的木架。   他小心翻动那些黑漆漆的木条,手停在了一个尚存几分颜色的铜盒上,仔细端详一番,捡起来用锦帕擦拭着。   转过身后,简宁被他唇边的笑容惊了一下。   四处早已满目疮痍,别人连看一眼都觉得害怕,但云澜舟却像找到了家一般,黑沉的眸中除了灰暗,还有曾经从未见过的眷恋。   那个盒子已经坏了,云澜舟不费什么力气便能打开,他从中取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香囊,眼见还有绿色和红色的线头挂在上面,应当是主人并没有做完。   简宁好奇得不行,跳下去跑到云澜舟身边,却没有得到关注。云澜舟专注地打开了香囊,取出一枚信笺。   简宁看不到信笺写了什么,只看到云澜舟读完那个信笺后,微微失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逐渐阴沉,几乎能滴出墨汁来。 第08章   信笺上到底写了什么,简宁很好奇。   但云澜舟平复情绪后很快将信笺收进了荷包里,兜住简宁的小肚子,把他抱出了废宫,于是简宁也没机会看。   废宫中都是烧焦的灰尘,平日没人进去,死沉沉地铺在地上,今日云澜舟去翻了一趟,破袄子沾满了黑灰,他在偏殿的小院子里拍了半天,越拍越脏,无奈只能打水上来洗。   简宁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用头去拱他的手。   【都脏成这样了要不扔了吧,反正也不合身了,不保暖。】   云澜舟听到心声,没什么反应,继续在冰水中搓洗袄子。   简宁只好在旁边默默陪着,直到云澜舟的小手在冰水中浸得通红,几根手指的冻疮开始破裂,血染满盆,简宁忽然想起什么来。   他跑去云澜舟的衣柜中翻了翻,果然,余下的衣服都是春装或者夏装,看起来就薄薄的,不能御寒。唯一保暖的只有被弄脏的那件长袄。   该死,这狗皇帝怎么这样!   原书中,皇帝对云澜舟的态度只有短短几句话:不喜,置废殿不顾。   等简宁亲眼见到云澜舟的处境,他明白了,哪里是不喜,简直是厌恶,恨不得云澜舟悄无声息地死了算了。   这个世界的皇宫内务府确实由皇后掌管,但简宁不相信皇帝对云澜舟的处境一点儿猜测都没有,都是宫里长大的,以皇帝的经验,他能不知道内务府的那些人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德行吗,且若内务府不敢这样做,那皇帝的罪过可就更大了,因为这些事或许都是他默许或者他吩咐的。   是虎毒不食子呢,做皇帝做成这般小气巴拉的模样,真叫人不齿。   简宁坐在云澜舟旁边,看着他一点点拧干袄子的水,心中很不是滋味。袄子里面夹了棉,虽然是薄棉,但吃满水后就算成年人拧起来都费劲,更别说一个七岁的孩子。   手越用力,冻疮裂开的口子就越大,简宁偏过头,不忍心看伤口翻出红色的皮肉。   云澜舟搬来小凳子,将袄子挂上树杈,凳子摇摇晃晃,眼见就要摔了,简宁叫起来,想让他下来,云澜舟哪里来得及,连人带衣服一起摔在地上,刚洗好的衣服又脏了。   “嘶啦”一声,挂在树杈上的长袄下摆被枝丫撕掉小半截,孤零零地挂在上面,孤寂又滑稽。   云澜舟从地上爬起来,简宁凑上去舔他的手,想帮他暖暖,云澜舟却不好意思地偏过脸。   “我……这也做不好。”   简宁一愣,扑在他手边。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就算是皇帝也做不好的!皇帝这辈子都没洗过衣服呢!)   云澜舟深吸口气,重新站起来挂衣服,这次选了个比较矮的枝丫。   收拾好一切,云澜舟回屋摆弄鬼画符,简宁没跟进去。   他看着飘荡在枝丫上的半截布料,心中有了一个注意。   夜半,终于等到风把布料吹下来,简宁跑到草丛中叼在嘴里,又去偏殿看了看云澜舟,还端坐着写些什么,并未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简宁像阵小风一样飞了出去,穿梭在各个宫墙之下。   拐了几个弯儿,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一面大门之前,门上挂着一个大匾,上书“静怡轩”三个遒劲有力的金字,字体飘逸洒脱。   这就是原著中八皇子和他母妃住的地方了。   大门紧闭,简宁试探地叫了几声,这绵绵的犬吠并没有引起里面守门太监的注意。简宁只好上前,用脑袋撞了撞木门,发出细小的“砰砰”声。   撞了好长时间,简宁头晕眼花。   皇宫戒备森严,各宫大门厚重,简宁险没把自己撞傻了。   四周静悄悄的,一轮弯月挂在上空,简宁冻得打哆嗦,但为了计划,他还是想在这里坚持一下。   门内,看门小太监两手一揣,打着盹儿,半梦半醒之间,挠了挠耳朵,似乎听到有人在扣门,但声音细微,便没多注意。沉入梦去时,有什么爪子挠门的声音响起,刺得他脑袋一甩,纳罕地嘟囔起来,“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探头出去查看。   惨白的月光下,一只小狗儿正叼着一条布巾,因他突然开门,小狗儿没防备,直直栽倒进来,小太监一愣,心中诧异:这是什么时候跑来的小畜生?   “走开走开!”太监挥了挥手。   然而,小狗儿不肯走,一骨碌爬起,浑身打着颤,依旧固执地想爬过门槛闯进来。小太监从未见过这只黄毛小狗,不知是哪位別宫小主走失的爱宠。且自家主子碰了狗毛会起红疹,静怡轩可从不许猫猫狗狗出现。   他便轻轻地踹了那狗儿一脚,骂道:“小畜生,还不走!别扰了主子的清净!”   万一被掌事姑姑看到了,必治他个看门不力的罪过。   小狗被踹得滚了几圈,但依旧顽强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到门前,继续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太监。   小太监不过十五岁,对猫狗还是有些耐心的,又见狗嘴中那条小布巾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似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皱眉看了看布巾,心中有些狐疑:民间说狗儿衔草报恩,且狗上门来有福缘,莫不是静怡轩有什么喜事要发生?这一愣神的功夫,小狗竟身子一闪,极机敏地钻了进来。   小太监大惊,他真是糊涂了,什么报恩什么福缘,都抵不上主子见不得狗毛重要!他抄起一根扫帚便要去赶,无奈打在狗身上,小狗儿便忍不住唧唧嗷嗷的叫起来。   满宫安歇的当儿,四下寂静,这狗儿的叫声很快引来了姑姑和宫女。   “混账东西,这是哪来的小畜生?你不知道主子见不得猫狗吗!”为首的姑姑冲他斥了几句,低声吩咐宫女去捉狗,可宫女的身手不及小狗利索,叫它往主子的寝宫方向蹿去。   “哎呀!快去,抓不到你们都得挨罚!”掌事姑姑气急,自己也抄了个扫帚去赶。   简宁吓死了,满眼都是柱子那么大的脚,他东躲西藏地穿梭着,一会儿在花盆底下,一会儿在柱子背后。   恨死系统了!   “在这儿!”一个宫女脆生生地喊道。   “你倒还高兴!小心扰了主子清净,叫你吃罚!”掌事姑姑斥道。   “姑姑来这儿!它在这儿呢!”另一个宫女也满脸兴奋地朝简宁扑去。   简宁闪着前腿就躲,在地上打着滑,像个冰球一样四处乱蹿。宫女们哪见过这番模样,纷纷笑起来,这前追后逃的,似玩闹一般。   掌事姑姑寻声扑了几次,扑个空,早已气喘吁吁,又不好叫多多的人来惊扰主子,便叉着腰又去打狗。   院中正在鸡飞狗跳,忽听一个平静的少年声音响起,“刘嬷嬷,这是怎么了?”   被叫刘嬷嬷的正是那掌事姑姑,她擦了擦汗,请罪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叫一只狗儿蹿了进来,正抓呢。”   八皇子凝了凝眉,开口要说什么,就感到脚边被什么撞了撞,低头一看,竟是白日在小十一身边的那只狗儿!   八皇子顿时眉开眼笑,旁边的宫女和太监们都惊了,几时见过端庄持重的殿下笑得这样开怀?   莫不是今晚大家齐齐撞了邪?   “来找我干嘛?”八皇子弯腰将小狗搂在怀中,摸了摸他的鼻子。   “汪汪汪!”简宁随便冲他叫了几声,反正也没人能听到他说话。   刘嬷嬷狐疑地问:“殿下识得这小畜生?”   “嗯,你们下去吧,母妃那里我去说。”八皇子收了笑,又变回平日那个不苟言笑的八殿下了。   主子发话,刘嬷嬷不好当面驳他,一脸担忧地带着宫人们退下了。   八皇子只批了一件披风,内着一身蚕丝中衣,他旁边的内侍太监可不敢叫主子着凉,忙劝道:“殿下,这儿风大,不如咱们回去耍?”   不知哪个字眼刺了八皇子,他冷了脸,“你自回去罢。”   “哎哟!奴才失言,殿下咱们回去说话可好?”内侍太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嘴巴,笑眯眯地看着八皇子。   八皇子不理他,一手兜着小狗儿,一手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小狗怀中,慢步往自己寝殿走去,“冷不冷?怎么这么晚还出来,是不是还想吃糕点?我叫阿顺给你做,她做的糕点也很好吃……”   内侍太监跟在后头,越听越惊异,眉毛鼻子都快皱一堆儿了。今日下学他就奇怪,八皇子见到这狗儿跟变了个人似的,此时狗儿找上门来,瞧它趴在殿下怀中,模样神态,简直像个小娃娃般,十分通晓人性。   简宁好不容易从寒冷中缓过来,转眼已在八皇子寝殿中,眼前一堆花花绿绿的糕点,还有牛乳徐徐送入口中。   这是什么神仙般的日子!   “真乖,多喝一点。”八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亲手用锦帕给他擦嘴,时不时地,还控制不住般,亲亲他的脑袋。   简宁:……   您真的是当世大儒的外孙吗?   俨然是现代十级忍人啊!   不行,不能沉溺在忍人的温柔乡,否则舍不得离开了。简宁想起正事儿,从软榻边叼起被八皇子扯出来的布巾,眼巴巴地望着他,“汪汪汪!”   八皇子才注意到这块烂布,捡起来细细端详。   简宁见有希望,雀跃地蹦了蹦,尾巴也摇得飞快。   就知道八殿下你聪明!这是云澜舟的衣服,你今儿还打量过呢!赶快动动你的小脑瓜,明白云澜舟的衣服破了,去送一些冬衣给他!   八皇子似懂了什么,忽地笑起来,“我知道了,是给我的礼物对吗?”   简宁:……   八皇子喜上眉梢,冲内侍喊道:“快去多多的拿些牛乳糕来,我瞧着它爱吃!”   内侍鬼眉鬼眼地去了,走之前频频回头,实在不明白八殿下这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不就是只小狗儿吗,确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放着殿下平日最爱看的四书五经不理,去耍那狗儿吧!   “汪汪汪……”   (不是殿下你听我狗叫……)   还没叫完,简宁已经被八皇子一兜踹在怀里,脸贴脸的亲起来。   “哎呀,好久没洗澡了吧小狗儿,臭臭的。”八皇子说。   “小臭狗儿,再给我闻闻。”八皇子说。   “小尾巴摇得这么欢,就这么喜欢本殿下抱你?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八皇子说。   ……   简宁好不容易被放下来,能呼吸了,他一弹后腿,麻溜地蹿出八皇子怀中,飞一样地跑了出去。还好他的鼻子灵,方向感也好,任八皇子在后面追,他也不回头,寻着大门而去,生路就在前方!   然后就撞在了门上。   天杀的!是谁关了大门!   身体一轻,再次落入八皇子的魔爪之中。   “跑什么?今晚就歇在我这里。”八皇子摸了摸他的头。   简宁死命挣扎起来,扭得身子歪来歪去,好像抽搐的大毛虫。   “乖,乖。”八皇子转身,抬脚便要往回走。   简宁感觉自己完蛋了,要是被八皇子拘在这里,他还拯救个屁的反派,但也不敢咬人,皇子受伤的话,他一身狗皮得叫人剐了。   所以只好一直扭来扭去,表达自己的不情愿,试图让八皇子放自己下来。但毫无“人性”的八皇子笑逐颜开,一口一个“撒娇鬼”地抱着简宁颠了颠。   简宁:……   “咚咚。”   八皇子顿了顿,似乎有敲门声。   简宁狂喜,要是有人进来,他就能抓住时机逃出去了!   “咚咚。”   敲门声再次传来,八皇子有些疑惑了,回到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开。这么晚了,莫不是刘嬷嬷她们出去过?   “啪啪啪啪——”   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   八皇子:……   这肯定不是刘嬷嬷了。   打开门,就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冒着风雪站在外面,眉眼含霜,嘴唇紧紧地抿着,额前的几缕发丝被风雪吹乱,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冷冽气息   “小,小十一?”八皇子没想到来者会是他。 第09章   小十一从不与人来往,独居废殿,脑子也不太好,为人沉默寡言,孤僻至极。除了上学堂,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出现在别的地方。   这是来?   八皇子忽地反应过来,立刻把小狗藏在了身后。   亲眼看到他藏狗的云澜舟:……   云澜舟:“我看到了。”   八皇子平静地撒谎:“只是太傅给的书而已。”   被藏起来且被拎着四只脚,憋得眼珠子乱转的简宁:……   別了殿下,书被这么拎可不会死,我会啊!   “汪!”简宁艰难地叫了声。   云澜舟眉头拧得更深,二话不说逼上前来,开门见山又惜字如金道:“还给我。”   “……”被人当面拆穿,八皇子面皮本来就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抿了抿唇,依依不舍地将身后的小狗递到云澜舟手中。   云澜舟得了狗,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八皇子:……   岂有此理,他眼里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兄弟,简直目无尊长!   云澜舟来的时候,风很大,袄子结了冰,穿不了,他就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出来,里面只有一件深衣。   简宁趴在他怀里,听到他跑起来的心跳声,感受到他胸膛前的小片温热。   云澜舟牢牢地用披风护住了简宁,一丝风也进不来。   夜色如墨,月华洒在积雪覆盖的地面上,四周铺陈着漫漫白光。   简宁其实不那么冷,但他用小爪子紧紧扒着云澜舟的衣服,像磁铁一样贴近,这样一来,好像周身洒下的月光也不那么惨白了。   回到偏殿后,云澜舟坐在椅子上歇了很久。简宁窝在他腿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手。   这画面叫旁人看见,一定觉得诡异,小狗儿的动作竟然比人还像人。   云澜舟似终于缓过气,低头看向小狗,冷静之后问:“你想去八皇兄那里吗?”   简宁一愣。   云澜舟没听到小狗身体中那个灵魂的心声,眸子暗淡了许多。   之前,他一直在桌案上写字,没注意小狗什么时候跑出去了。夜晚皇宫有侍卫巡逻,宫规森严,除了那些娘娘的宠物,几乎没见过其他动物行走。万一撞见了巡逻的侍卫,被抓住了,轻则赶出皇宫,重则一杆子打死。   说起来,他之前也没见过这只小狗,长得和母妃养过的那只很像,只是母妃那只早就在两年前葬身火海。   云澜舟当时呼吸发紧,不受控制地害怕自己的小狗也会见。一想到迟一步,它被人抓住或者打死,云澜舟就觉得心中闷痛。   他立刻抓了披风去找。幸好晚上只是风大,没下雪也没下雨,一脚印尚存,寻着小狗的梅花脚印,他才顺利地找到了德妃的静怡轩。   此时回过神来,云澜舟却有些别的心思。这小狗跟着自己,未必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他连自保都难。小狗让他知道弑母仇人是谁,不叫他白活一遭,已是莫大的恩情。他怎么能圈着它,绑着它,以后说不定还会连累它。   把他从八皇兄手里抢过来时,只觉得它本就是自己的,是上天派来陪伴他的唯一礼物。这样绝境中的一点温暖,怎么能叫八皇兄夺走。   可现在脑子清醒后,他明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既然小狗也想去八皇兄那里,何不就让他去,看八皇兄的样子,是极喜欢它的,一定不会苛待它。   即便不舍,那又如何呢,自己目前过得连宫人都不如。想对它好,也力不从心。   【不想去。】   云澜舟正在走神,纠结着,反复劝说着自己要放下它,不要拘着它,跟自己的不舍做着艰巨的对抗。没注意那个心声叫了好几便自己的名字,直到他听见小狗稚嫩的叫声。   “汪汪汪!”   (云澜舟!)   他忙摸了摸它的脑袋。   “汪汪汪汪汪汪……”   (我不想去八皇子那里,我只想陪着你。)   简宁看着云澜舟,小崽的脸被风吹得有点狼狈了,刚刚双目失神的样子,叫人明显感觉到,这个平日里没什么情绪的小幼崽,处于一种极大的茫然和无助之中。   自闭症儿童的情绪难以正常表达,云澜舟又是个十分内敛的性格,如果别人都能察觉出他的低落,那他的真实情绪一定比看到的更深厚。   虽然知道人听不懂狗叫,可简宁还是反复地说了好几次自己不会走,也不想走,直到云澜舟似乎真的明白了他意思,举起它放在眼前瞧。   四目相对,简宁用鼻子碰了碰云澜舟的鼻尖。   【不担心,我真的不会走。】   他走了还怎么完成任务,按照合约,完成任务有奖励,完不成可是要灰飞烟灭的!   云澜舟垂着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小心翼翼,也用鼻子去碰简宁的鼻子。   简宁看到他的主动,心中大慰,想鼓励鼓励,舌头就不受控制地伸出去猛舔云澜舟的脸了。   简宁:……   云澜舟并不躲避,脸上湿润的痒让他唇边扬起了点点笑意,似乎想压下去,可忍了会儿,还是笑了出来,两颊浮现出两个酒窝,这一笑,如春风化雪,似昏暗的屋子都明亮起来,简宁看得一愣。   “好。”他说。   好之后的云澜舟开始烧水,帮简宁做起了大清洗。   简宁觉得没必要。   要知道,这小崽自己洗漱都是冷水,竟然专门捡来附近的枯树枝帮他烧水洗澡,简直是最高礼遇了!   好吧,就当小崽今夜奉献一点孝心给他。   毕竟他怎么也算是系统给云澜舟的监护人……监护狗呢!   洗了三盆水才算完,简宁从热水中出来,享受云澜舟地擦干服务。为了烘干浑身的毛,云澜舟架了个小火堆,两人坐在屋中听着火堆噼里啪啦的响声。   简宁听困了,窝在云澜舟怀里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澜舟也洗漱完,两个人一起上榻躺着,简宁迷迷糊糊间,某根神经抽搐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一个要命的问题——   【我不会真臭了吧?】   【八皇子闻我的时候也说臭臭的,回家后云澜舟专门打水洗澡。】   【不臭人家给你洗什么澡?】   【啊啊啊!】   【那洗的是澡吗?洗的是我的脸面啊!】   默默听着心声的云澜舟:……   他转过身将小狗抱在怀里,鼻子埋进小狗那毛茸茸的脖颈间,暗自磨了磨牙。   八皇兄闻过的他要闻回来。   同时,他记住了,八皇兄僭越,闻别人的小狗,还说小狗臭。   八皇兄很坏。   他给小狗洗澡就不是因为小狗臭,是因为它身上沾了太多八皇兄的熏香味。   现在好了,它身上是干净的皂角味。   近几日,皇子们不必去文启堂听讲。   侍讲说三位太傅和三位少傅接连递交了请假奏折,原因各不相同,但大多与年终家事有关。   快到冬至了,天气越发冷得刺骨。   云澜舟不必出门听课后,便在偏殿附近的草堆中捡一些枯树枝,放在铜盆中燃起小小的火堆,将小狗放在旁边烤火。   简宁眯缝着一双狗眼,时不时打个呵欠,很惬意地吃着朝食剩下的桂花糕,虽然冷,但是窝在小屋中看门外的雪景,颇有红泥小火炉的惬意。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他就不怎惬意了,雪景依旧美丽,但简宁已经压不住心里的焦躁,开始频繁的在小屋中走来走去,行为被小狗身体影响后,他也控制不住地开始用爪子挠门,最初挠一下,忍了忍,干脆放开了挠。   连平时一坐就是一上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云澜舟也察觉了他的躁动,过来顺他的毛。   简宁不想被顺毛,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冬衣。   一日日等下来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八皇子还是没有察觉他的意思,即便他已经把那个小布巾丢在了八皇子的罗汉床上。   也是,就一块布巾能说明什么呢,且八皇子还美滋滋地以为这是小狗礼物。   过几日太傅回来,云澜舟可怎么办呢?   那件袄子虽说已经被冻干了,硬邦邦的,烤烤火也许还能穿,只是因为下摆破损了一大块,棉絮掉落,穿在身上肯定会被人笑话,到时候那些皇子伴读的,估计又得来找事儿。   除了这点,还有上学的路并不短,要是穿着不保暖的破衣服再次感染风寒,刚养好的身子岂不是又亏损了,多来几次,简宁就算有一百个脑袋,分给上次的老太医九十九个,也未必能保证云澜舟平安健康,因这毕竟是古代的医疗条件。   想来想去,简宁耷拉着耳朵,四脚朝天地躺着。   不能再等下去,他得尽快想办法弄点衣服来。   云澜舟见他被顺毛了还是苦着小狗脸,凝神去听,却没有心声传来。便将他抱在怀里,心想它或许是冷了。   简宁窝在怀中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现在除了求助,就是偷。   按照云澜舟的脾气,一定不会主动求助,不然怎么可能过得这么惨。   或许他也求助过,只是没有用。   既然不能求助,那就只剩下偷了。   可这也是个艰难的法子,他怎么比较衣服的长短?又有哪些衣服是太监护着侍卫的衣服。且古代的布料?特定的时间衣料不同,有时候是皇帝赏赐的贡品,有时候是织局的新品,匹匹有数,他要是偷到了什么皇子的私人订制,岂不是好心办坏事,倒给人添麻烦么。   困难确实多,然不能坐以待毙!   简宁一骨碌从温暖的怀中弹射出去,冲云澜舟叫了两声,示意自己要出去一下,云澜舟以为它要出去方便,便没有阻拦。   简宁迈着自以为很豪气的小步走出殿外,天气晴朗,冬日的白色阳光普照四周,倒是个出门望风的好日子。   他却没心情欣赏,只低头想着事情,额前甚至皱出了两撇眉头。   到底该怎么做呢……   到底……啊痛!   简宁被撞得翻了个圈儿。   “小心着点!险把这小祖宗踩死了!”一个太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简宁缓缓抬起头,瞧见那太监一双耷拉眼儿,正是八皇子身边的内侍!   他身后站着几个小宫女,手中抱着几个木箱。   听到动静出来的云澜舟皱了皱眉,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简宁却已经从疑惑到狂喜了,欢腾地在地上围着小太监转悠,实在是他被狗化后很难控制自己的某些行为,虽然忍住了摇尾巴,却没有忍住凑上去呼呼叫唤的本能。   八殿下你的小脑瓜还是很聪明的!不愧是当世大儒的外孙!   果然,太监宫女们将三个木箱抬进偏殿。这厚重的红木箱子在冷旧的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内侍似也察觉到这点,不动声色地克制住自己朝里面打量的目光,只看着云澜舟恭敬道:“十一殿下,这是我们家殿下给您准备的冬衣。“   他指了指左边两个箱子,笑着介绍道:“紫貂氅一件,银绣棉袄三件,竹纹棉裤五件。另有夹絮鹅绒锦云袍两件,雪花裘一件,以及暖手套三双,鹿皮靴三双。”   简宁听着,幸福得要晕了。   不愧是八殿下!真是周道细致,连暖手套和靴子都准备了。   内侍还欲介绍第三个箱子,云澜舟开了口,“拿回去吧。”   简宁:?!! 第10章   内侍为难地看着他。   简宁也呆呆地垂下了耳朵。   他先前顾着高兴,没注意云澜舟越来越冰冷的脸色。   内侍早已练出了眼力见,觑着十一皇子的神色,无奈道:“这虽然是八殿下的旧物,但都被娘娘悉心保管的,每年初夏,都会打理一遍,拿出来晒洗透气,万不是折辱殿下的意思,只是要现给殿下裁制新衣,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   主子交代了,务必客气,不可冒犯十一皇子,由此,内侍的语气十分诚恳。   话未落音,简宁已经明白,这是八殿下自己的衣服,估计是尺寸小了才收起来没穿的。   确如内侍所言,要折辱的法子很多,大可以送几件宫人的冬衣过来叫云澜舟没脸,没见过谁送孩子曾穿过的珍藏衣物来折辱人的。   那就可以强迫云澜舟收下吗?简宁觉得不应该。   每个人对事情的看法不一样,之前云澜舟连八皇子的糕点都不接,更别说今日送来的锦衣华服了。他要是强行咬着木箱子不撒嘴,按照云澜舟的脾性,估计还是会包容他,收下那些衣服。只是这样做,根本就没有尊重孩子的想法。   他今天可以为了云澜舟不感冒,而忽略他内心的感受,那以后他会不会做出更多违拗云澜舟心意的事情?或许会的,会成为一种习惯。   简宁纠结了半天,看着那些闪着光的冬衣,咬牙别过了脸。   【算了,下次再想别的办法找衣服吧,也许上次去找八皇子本来就错了。】   云澜舟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从箱子上转到了小狗身上,看到小狗苦恼的样子,眼神闪过一丝浅浅的光。   原来如此,原来之前小狗吊走自己的衣角残片,是去提醒八皇兄送冬衣。   云澜舟不肯收衣服,不是觉得受辱,也不是因为那些君子礼教。现在的他,活下去最重要。就算八皇兄送来的是几件破棉袄,他也会照收不误。   可偏偏是八皇兄穿过的,有件紫貂氅,似乎还是父皇赏赐的,他曾经上学时听其他皇兄提到过。   想看他过不好的很多,想看他过好的却很少。   要是这些衣服穿出去,被其他人看到,一眼便认出是八皇兄的,岂不是把他牵扯进自己的糟境之中。   而且越是如此,那些不想他好过的人越是会想办法来磋磨他。   不收,是不想冒更大的风险。   可听到小狗的心声,云澜舟动摇了。无论小狗身体中的灵魂多么聪明,他现在被囿于一只狗的身体中,自顾尚且不暇,还分神操心自己的事情。   云澜舟不忍心辜负那个在雪夜跑出去为他求救的灵魂。   若是以后因此遇到了麻烦,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他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总会走出去和那些人正面相斗。   “多谢。”云澜舟说。   得了这话,内侍明白了,笑眯眯地把箱子合上,“殿下既然收下了,奴才便安心了。奴才这就回去复命,告诉八殿下和娘娘,十一殿下聪慧,能明白娘娘和八殿下的心意。”   简宁一直看着云澜舟,不放过他的任何反应,端详了许久,确定他是真的想收下,心中的大石才缓缓落地。   肚子一紧,他被抱了起来。云澜舟动作小心地将他贴近自己的胸口。   感到气氛轻松许多,简宁摇着尾巴,用额头去拱云澜舟的下巴。   他不知道的是,云澜舟在心中说了多少句“谢谢”。   内侍见这小狗儿,想起来一件大事,忙笑道:“还有一个箱子,是我家殿下给小祖宗……不是,小狗儿准备的礼物。”   简宁猛地探出头。   内侍心中惊了惊,这小狗真能听懂人话似的,确实惹人喜欢。   旁边的宫女打开箱子,内侍高深莫测又忍不住笑意,耷拉眼儿都提成倒三角了,“这是牛乳糕三例,锦缎花棉袄分春夏秋冬花色各四件,云纹绸斗篷两件,青竹棉褂三件。”   简宁惊了。   云澜舟也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着,内侍喜滋滋地拿出几顶小帽子,分别介绍道:“这是齐天小圣帽,北斗小星帽,张飞小勇帽,关羽小义帽,刘备小仁帽。”   简宁傻眼了。   不是,那个齐天小圣帽是什么鬼啊!   而且这个架空时代竟然有四大名著吗!   云澜舟难得起了兴致,不等内侍放进箱中,伸手拿过齐天小圣帽,带在了小狗头顶,顺便兜着小狗屁股颠了颠,那帽上的翎羽便灵活地晃动起来。   “哎哟,真是俊俏极了!”内侍忍不住夸赞。   旁边的小宫女们也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下一秒会笑出声。那小狗儿头顶的帽子是前几日殿下吩咐她们赶制出来的,内侍找了京城最时新的话本绘图,她们琢磨了好久才缝制出来,顶上有两根长金色翎羽,向后高高翘起,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帽子正中还有一颗红色的绒球,十分活泼俏皮。   小狗儿戴了帽子,既滑稽又可爱。它轻轻晃了晃头,似乎在适应这新奇的装扮。胆子大的宫女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是神气!”   简宁:?   小姐姐你确定是神气不是神经吗!   “不仅如此。”内侍从箱子里翻出了几双婴儿拳头大小的物什,恭敬地放在掌中介绍起来,“这是飞云靴,面绣有银线云纹,轻盈如风,步履间如履平地,内衬用的是柔软的狐皮,殿下说此靴穿上,必能行如飞云掠影,奔如朝日凌霜。”   “这是玄鹰靴……”   “这是踏雪袜……”   “这是……”   简宁已经震惊得听不进去了,摇了摇脑袋,想把那些中二的名字全部摇出耳朵。   他这一动,头顶两根翎羽又灵巧地晃起来,叫云澜舟也忍不住抿了个不易察觉的笑。   “除此之外,这些蜜饯山楂,桂花酥,杏仁酥各两例,殿下说吃多了不易克化,想吃就去静怡轩找他。”内侍合上箱子,差事办完,行了一礼。   听到“去静怡轩找他”,云澜舟收了笑意,恢复冷淡的神色,矜持地冲内侍点头。   内侍后退再一礼,带着宫女们走了。   不想小狗总往八皇兄那里跑,总觉得八皇兄会趁他不注意,把小狗藏起来。可小狗要是真想吃糕点,他也不愿意阻拦。   简宁正在龇牙咧嘴,三百六十度猛摇头,想把那个帽子甩下来,云澜舟摸了摸他的鼻子,伸手将帽子的系带系在了简宁的脖子上。   “这样就不会掉了。”   简宁:……   你看我像高兴吗?   内侍回宫复命,说到齐天小圣帽时,儒雅斯文的八殿下爆发了一阵“別说了赶紧下去”的咳嗽。   内侍狐疑地瞅了瞅八殿下,再瞅了瞅旁边那捧着茶盏慢饮浅啜的德妃娘娘,明白过来什么,匆匆退下了。   夜色已深,来配殿探望儿子的德妃还穿着白日陪太后抄经祈福的莲华宽袖长裙,面容十分秀丽,眉如远山,举手投足间还保留着做闺秀时候的温婉,轻轻瞥了眼那内侍离开的背影,合上了茶盏。   “昨日胡闹了一通,还要瞒着母妃不成?”   八皇子自知瞒不过,也不愿瞒着母妃,便立刻起身,拱手请罪,“都是儿臣的错,请母妃责罚。”   德妃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知我碰不得猫狗,这么多年,你即便喜欢耐着性子也不敢养,送些东西也没什么,只是怎能大张旗鼓地叫人送去,叫人知道了,再传出去,岂不是落得个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的名声。”   八皇子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染上了愧疚,“儿臣知错。”   “起来,昨日外祖父从来的书可喜欢?”德妃不欲计较这点小事,换了个话头。   八皇子忙起身给德妃斟茶,眼中含了几分讨母亲欢喜的笑意,“儿臣喜欢,都是外祖父游历四方所记,其中好些有趣的民间典故,晚上儿臣读给母妃听。”   德妃的语气柔和下来,看着八皇子道:“你自是让我放心的。”   “母妃,儿臣还有些担忧,不知母妃可否为儿臣解惑。”八皇子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问。   德妃似乎早有预料,淡声道:“送衣之事吧?”   “正是。”   德妃道:“无碍,我昨日已请示过太后,太后默许了。”   八皇子不料母妃如此周全,早已与太后提起此事,便不再担忧,“如此甚好,也不叫母妃在父皇那儿难做。”   不知想到什么,八皇子又问:“只是皇祖母知道此事,为何不管管?我看小十一的衣食住行,实在不成样子。”   “你也说了,那是皇祖母,不是你父皇本人啊。”德妃啜了口茶,眼中浮现几分悠远,“有些事,即便是你皇祖母,也管不到的。”   当年的淑妃,实在是美颜不可方物,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宛若天仙临世。   淑妃才情平平,即便是镇远侯嫡女,也为京城名门闺秀不齿。   这女子不学琴棋书画,不学女诫绣工,自幼是个蛮虎娘,在南疆边关长大,习得一身精湛的武艺,骑射如风,刀枪不入。   德妃初次见她时,两人都尚在闺中。   德妃那时随父亲去求镇远侯门下的一个神医治病,因神医孤僻自傲,断不肯上门医治,父亲只好带着她前去求医。   便在京郊的校场上,隔着面纱,德妃见到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郎。   她身姿挺拔,动作利落,每每挥舞长剑,剑光闪烁杀伐果断,见者无不叹服。既有女子的妩媚,又不乏男儿的英气,俨然一位威风凛凛的女战神。   远远地,德妃听到她嚣张的呵斥声,口中的话荤素不忌,痛骂那手下败将如何偷懒耍滑,如何懈怠操练,然她压低声音,胸脯却丰腴饱满,任谁也知道这个女郎。   那朝气蓬勃、又有些滑稽的模样,叫人眼前一亮,又叫人忍俊不禁。   可惜啊,怎么就进了宫,得了皇帝盛宠,又遭了那样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第11章   御花园中。   简宁正在吭哧吭哧地刨土。   昨日云澜舟去学堂拿书,回来的路上不慎把随身携带的毛笔弄丢了。   今日起床后云澜舟找不到笔,急匆匆地就要出去寻,简宁还以为他要出去玩儿呢,寻思小孩子就是得多出去晒晒太阳,反正保暖的衣服都有了,也不怕风。   谁知道云澜舟一直沿路探寻,险没把偏殿到学堂这条路的草都薅一遍,简宁看他着急,心想怕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是偷偷存起来的银子?那一定得找到啊!宫里的银子不好用,但偷偷差遣小宫女小太监什么的出去买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简宁问他在找什么,想帮着一起找找,云澜舟不答。简宁心想也是,人家又听不懂狗叫。大半日后,云澜舟似乎有些焦躁起来,微微失神地念着:“笔,母妃给我做的笔。”   简宁沉默了一会儿,小小的期待感被打破了。   实在是淑妃娘娘的手艺吧……一言难尽。那只笔完全是一根削都没削干净的竹子,甚至毛都没塞进去,只是在外围绑了一圈儿。   这么多年毛没掉光,估计是云澜舟自己上过补充装。   不过很多孩子就算不是自闭症,也会依恋某个熟悉的物品,比如有些人二十几岁了还得抱着小时候陪伴自己的布娃娃睡觉。简宁很理解,加上那只笔是淑妃专门留给云澜舟的东西,恐怕也是唯一的东西,意义自然不能用银子衡量。   简宁闻过那只笔的气味,就领着云澜舟到了御花园。   去学堂的路上不经过此处,许是有的宫人捡到笔,还以为是个什么好玩意儿,结果到御花园一看,不值几个钱,就随手扔了。   御花园极大,简宁闻了半天,若隐若无的那点墨汁和云澜舟身上的皂角味消失了,他只好四处转悠,东刨西拱,就听一阵儿诡异的“嘬嘬”声传来。   简宁:?   不会是在跟我说话吧?   简宁抬头,一个蓝衣少年站在不远处的石子路上,正冲他招手。   那少年模样有几分英气,只是嘴巴有些大,嘴唇又薄,遂笑起来像个大马猴。看到简宁望过去,那人又笑着“嘬嘬嘬”了。   简宁翻了个白眼,没工夫搭理他。   “找错地儿了,来这儿找!”那少年说完,大声地跺了跺脚,生怕简宁听不懂人话。   简宁寻思原来你人还怪好,便猛地冲了过去。   在哪儿!   大马猴少年撑着腰,脚尖点了点旁边的草丛。   简宁急吼吼地扒开草叶,俩眼珠子一瞪。   啊!屎!   大马猴少年见这只小狗儿见到屎吓得连滚带爬,笑得直不起腰,原本眼中那丝天然和童趣变成了戏弄之后的得意。   “怎么,小爷请你吃点好的你不乐意?”   简宁气得牙痒,喉中不自觉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瞪了大马猴一会儿,终忍住了咬人的冲动,扭头就走。   不能浪费时间,找毛笔最要紧。   跑了几步,眼前一双大脚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大马猴少年不仅嘴巴大,脚也大,突然横插过来,险没把简宁踩死。   简宁这次真的怒了,士可忍狗可不能忍!   “过来陪小爷耍耍。”大马猴少年朝他伸出了罪恶的右手。   简宁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铆了一口气,打算等它再近一些,就狠狠咬一口,咬完就跑,反正这个人看起来不像皇子,从其他皇子的模样来看,皇帝的基因中没有大嘴巴这项的。   “啪!”   罪恶的右手被人打了一巴掌,动作快到简宁只看见一抹残影,随后身体一轻,进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云澜舟抱着他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着那个蓝衣少年。   “还敢打人?你是哪来的小兔崽……” 蓝衣少年横眉竖目,作势要一掌劈向云澜舟,然而后领被人抓了个正着,身体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地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来个倒栽葱,他急忙伸出双手,手掌重重地拍在地上,纵身一跃,翻了个极利落的后空翻,稳稳地站主了脚。   这罕见的好伸手,加上和太子颇为相似的眉眼,简宁心中一凛,想起来了。   这是原著中提过的太子表弟,孙元放,北疆总兵将军孙明义之子。   自幼生活在边塞,武艺高强,小小年纪便随父出征,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后来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小将军,活捉了封王后造反的二皇子。   原本这个孙元放和太子也不熟悉,是小福星方湛帮忙医治了孙元放母亲的隐疾,这才叫他归顺了太子阵营。   一文一武两位大将,日后太子就算被废过,也可以卷土重来,登基为帝。   简宁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主角光环。   “表哥你做什么!”蓝衣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制止弄得有点尴尬,扯了扯衣领,对身后那个高出半头的少年喊了一嗓子,虽然语气里透着不耐烦的气势,底气却不足。   太子收回抓他衣领的手,并不言语,只冷冷瞥了他一眼。   “这是十一皇子。”方湛适时开了口,笑着将孙元放扯到身后,“怎么能对皇子动手,小心叫你爹知道了罚你抄书。”   简宁一看方湛那个温柔的假笑就打寒战,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憋什么坏出来了。且当众无故殴打皇子的惩罚就抄书?得抄天条才行吧!   云澜舟不欲和他们多废时间,转身就要走。孙元放却挡在了他跟前,昂着头,居高临下地嗤了一声,“这是大齐为国为民的嫡长太子,你见到为何不行礼?!”   简宁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心道我还是忠肝义胆的康日芬子呢,你不得来个三跪九叩啊?   云澜舟垂着眼眸,并不作声,刚绕开一步,蓝衣少年紧追不舍地围了过来。   “元放,别闹了。”方湛道。   孙元放挠挠头,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简宁暗松了一口气,方湛说话挺管用的。   就听方湛“咦”了一声,惊讶道:“这紫貂大氅,莫不是皇上赐给八皇子那件?”   简宁:……   你1818黄金眼是吧?   太子凝眉瞅了一会儿,别过脸,往身后的凉亭走去。   方湛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子一眼,转而冲云澜舟笑道:“若是十一殿下捡到了八殿下的衣服,记得物归原主,省的叫人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来,污了殿下名声。”   云澜舟一动不动,抿着唇,眸中寒意四射。   孙元放顶了顶脸颊,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云澜舟。   原来这就是那个十一皇子,淑妃的种。当年若不是淑妃的爹秦世忠在比试中狠辣无情,伤了自家外祖父的一条胳臂,今日的镇远侯就不会是那个姓秦的老蛮贼了。   “捡的?”孙元放大笑起来,不屑道:“怕是从哪儿偷的吧!”   简宁感到云澜舟手臂骤然收紧,似乎被什么刺激到了。   是啊,名声,云澜舟的名声已经够差了,方湛这话的意思等于当众给云澜舟难堪。   以往的傻子、疯子,云澜舟已经习惯,可这次是道德羞辱,云澜舟那么在意君子体面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忍?   “小贼,今天遇到你爷爷我,是你的福气,吃我一个教训,以后好好做人去。”孙元放两脚迈开,指着下面,“从爷爷□□爬过去,包叫你日后规矩老实,手脚干净!”   简宁见过熊孩子,还没见过这么欠打的熊孩子!   这已经不是小学鸡霸凌的程度了,是明确的人格侮辱。   豁出去了,今天高低得咬他几口才解气!   简宁跃跃欲试,云澜舟却松了松手,胸膛也不那么紧绷了。简宁转头去瞧他神色,怕他一个忍不住跟孙元放动起手来。   云澜舟弯下腰,把简宁放在脚边,没起身,就着这个姿势行起大礼,一字一顿道:“拜见陛下,陛下为国为民辛苦,儿臣心中敬仰无以言表。今日得见圣颜,儿臣心中感念,不敢稍有懈怠。儿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誓死效忠,绝不负陛下厚望。”   简宁倒吸一口凉气。   完蛋,崽真的傻了。   少年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因为御花园的安静,清晰的传到了附近抱着奉盘行来的宫女耳中,不仅如此,正在喝茶的太子猛的一呛,皱眉厉声斥道:“你胡说什么!”   宫女们看了看太子,吓得匆匆离开。   一长串粉色衣裙从太子眼前略过,太子气得咬牙,这要是传到父皇耳中还得了,岂不是误以为他教唆老十一称自己为陛下?   方湛的脸色也有些白,拉着孙元放要走,孙元放却不以为意,还坚持要去抓云澜舟的衣服,给对方一个教训,谁知太子不知何时疾步而来,抬手劈在孙元放头顶,像拽一头死猪一样拽着走了。   跟在后面的方湛回头,虚虚盯了云澜舟片刻。   简宁还有些回不过神,脑子转了几个弯,本以为云澜舟突然从自闭症过度成真傻子了,现在看来,他刚刚居然是装傻!   那孙元放说什么为国为民,实际上皇帝正值壮年,不过三十五岁,轮得到太子在这儿为国为民么?   而云澜舟索性成全了他们,等到有人路过的时候冲太子行礼。   反正满皇宫都认为他是个傻子,那傻子说的话只能是别人教的。   太子这回再怎么生气,也只能赶紧走人,否则欲盖弥彰,传出去还不知道被戴上什么狼子野心大逆不道的帽子呢。   之前对云澜舟是自闭症的猜测几乎确定了,但简宁觉得,他跟那种生理层面的智力障碍几乎沾不上边儿。能够一口气说出“为陛下效忠”之类的话,说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并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思维清晰,能够在短时间内分析敌方的策略,并且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时机成熟再出手。   那么自闭症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呢,遭逢大变后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也没有人开导,甚至被皇帝厌弃。淑妃往年受宠,云澜舟应该也是被娇养过的,后来却突然从云端跌进泥潭,寻常人恐怕得疯了。云澜舟只是靠屏蔽外界的声音,外部的刺激,来保护自己。   简宁暗自下定了决心,要慢慢治愈的话,首先就是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当务之急,皇帝的照顾必不可少,就算那是个虚伪不称职的父亲,可是只有他能有力地保障云澜舟的日常生活。   可现在,简宁就算靠卖萌去求来一些衣服吃食,难道能长久吗?一切安全感的前提都是吃饱穿暖,他得尽快想个办法让皇帝对云澜舟燃起一点骨肉亲情了。   在简宁和云澜舟继续找毛笔的时候,远处,御花园湖心亭,那只笔却落在了亭中之人的手里。   金黄琉璃瓦屋顶的小亭伫立于一片小小的冰湖之上,同岸边连着一条短桥,伏在桥栏的雪衣少年看完整场戏,意犹未尽地回到亭中,“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在傻子跟前吃瘪。”   修长的指尖掐住破旧的笔杆,伴随一声轻笑,笔杆中裂开了一道小口。二皇子顺手用笔杆敲了敲林雪衣的脑袋,“谁准你妄议皇嗣?”   林雪衣眼中兴味顿消,拢手道:“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二皇子悠悠地啜了口茶,笔尖指向远处那一人一狗的背影,“去把他们给我请过来。” 第12章   简宁第一次来这么气派的湖心亭,多亏了二皇子强制性的邀请。   他嗅了嗅四周的气味,闻到一股腊梅的香气,打眼一望,果然,在小木桥的岸边,一簇簇含苞待放的腊梅花正在随风摇曳。   简宁猛吸了几口,正欲回味,就打起了连串的喷嚏。二皇子嫌弃地用袖子遮住鼻子,简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皇子看这只狗儿竟然还敢咧嘴笑话自己,更为不喜,轻轻招招手,一个脚步十分轻盈的内侍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劈手就朝简宁抓了过去。   云澜舟凭借本能凑上来,挡在了小狗身前,简宁跟他早已配合出了默契,见云澜舟过来保护自己,趁着那内侍走神的当儿,三五步蹿到了云澜舟怀中,像个小娃娃一样窝着,两只眼睛五黑发亮,溜溜地转了几圈,尖牙毕露,凝眉瞪着那位精瘦的内侍。   他要是只老虎,这番动作便足以吓死七八个人,要是只大蛇,也能吓死三四个人,可他偏偏是狗,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笑死别人。   内侍是个练家子,身板儿小,却有一身好武艺,云澜舟从未习武,只能抱着小狗堪堪躲避,实在躲不过内侍的手,便咬牙硬抗,谁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睁开眼,他见内侍掌风一收,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简宁松了一口气,还好走了,不然再打下去,云澜舟恐怕就要从小崽变成小饼了。   云澜舟定了定神,余光忽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笔杆,从进入亭中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忽地浮现出几分紧张。   他来不及想,上前伸手去拿母妃给自己做的那只毛笔,手指在笔杆上轻轻一握,收回手时,袖子在半空中闪了闪,笔和他的手同时僵住了。   二皇子手腕一转,那只毛笔便轻巧地从云澜舟手中飞出,落在了二皇子的掌心。   “想要?”二皇子坐在高高的栏杆上,衣角随风摇曳,漫不经心地笑着,似乎一个不小心,那只笔也会漫不经心的落入湖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云澜舟蹙眉盯着他。   二皇子提着笔转了转,一指简宁,“也好,那就用你的狗来换。”   不自觉间,云澜舟的眉宇压低了,方才的紧张立刻变成了隐藏在眸中的凝重和戒备。   他抱着小狗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崩得微微躬起,警惕地扫视四周,只要有人有任何动作,他就会不顾一切地闯出这座湖心亭。   简宁见势不妙,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喵——”   我是猫。   二皇子:“……”   林雪衣:“……”   几个守在亭子边缘的小太监憋不住笑了出来,又不敢叫主子听见,憋得脸红脖子粗。   二皇子深吸几口气,虎着脸,朝小狗儿递去了一个威胁的眼神,意思是你再猫叫一声试试看呢?   简宁可耻地被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威胁到了,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再出来。   云澜舟收紧胳臂,同小狗脸贴着脸,两人挤作一团,那一副提防着有人随时冒出来抢狗的样子叫二皇子好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许是见人不配合自己,二皇子皱眉啧了声,高高的举起手,没骨头似的晃来晃去,不知什么时候,也许他的心情少了千分之一的美妙,便可以将那只笔扔进湖中。   这是冰湖,虽然冰层不厚,估计砸颗小石头便能砸破一个洞,可是要捡毛笔只能跳下去找。   此时云澜舟虽然抱着他不撒手,但是目光也死死咬住了毛笔,二皇子的所有动作都像是设计好了的战鼓,让云澜舟提着一颗心,时时刻刻做好迎接被戏弄的准备。   冬日的阳光毛茸茸的,白而清亮,二皇子的手就在阳光下轻轻的摇晃,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   简宁瞪圆了眼睛,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眼睛原来有这么大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那只笔在二皇子手中断裂痕迹的长短,大约三寸的位置,也能清楚看到云澜舟准备往水里跳的动作,那样奋不顾身地去保护一个东西,简宁觉得很钦佩。   除了自己,简宁还没有什么人更能让自己豁出性命去换。   笔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云澜舟反应极快地冲了出去,堪堪要够住笔杆的时候,二皇子一捞袖子——   笔杆又稳稳地落回了二皇子手中!   可恶!简宁闭了闭眼睛,不想继续看二皇子玩弟弟,还玩得很猖狂。   没等简宁别过脸做出不忍的模样,后颈一冷,他的脑袋被拎了起来。   二皇子和简宁目光交汇。   简宁被拎得两只眼睛往后飞起,为了保持尊严,他坚持闭嘴,绝对不伸舌头流口水!绝对不给二皇子好脸!   然后二皇子就看到这只小狗对着自己吸溜,两只大黑眼珠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眸中清澈如深山湖泊,倒影着二皇子的身影。小舌头也不知是闻到什么还是饿了,一直往后缩,又一直忍不住舔出来,看了许久,二皇子脑子里全是“呲溜呲溜”的声音了。   二皇子伸出食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小狗四只胖乎乎的爪子在空中由曳,好似在游泳一般,又十分亲人,被人摸了就咧嘴笑,确有几分可爱。   实际上是咧嘴示威的简宁看到二皇子越来越变态的笑,心中一凛,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我的了。”二皇子满意地点点头,从栏杆上跳下来,像扔破烂儿一样把那只笔朝云澜舟扔了过去,这才腾出手来,他生疏地抱住简宁的咯吱窝,一转身,衣摆在风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二皇子迈着大步潇洒离去。   跟着一起离去的简宁:!!!   我不是人但二皇子肯定是狗!还是纯种的比格狗!   好不容易找到毛笔的云澜舟来不及欣喜,脸色就跟多云转阴再转泥石流一样,飞速地差上加差了。   除了生气,他何尝不匪夷所思,一支笔那样破旧,若是平日,就算送给那些皇兄们也会被扔出去,一只小狗那样普通,和精心喂养挑选的宠物狗儿想必,自己的小狗外貌平平无奇,甚至十分的憨傻,为什么总是有人来抢,他的东西为什么总是被人觊觎?   君子不夺人所好,为什么学贯古今的太子和二皇兄等人都不知道?   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好好教教这群皇兄,他要当这群皇兄的夫子,叫他们日日抄写圣贤道论。   只是这辈子投胎没投好,暂时只能当他们皇弟的云澜舟闪身挡在了二皇兄面前,他仰头注视着对方,想先试试母妃以前说的气势取胜。   母妃说双方过招,你未必能打得过他,但你的眼神和气势要足,这样就算他有九牛二虎之力,也会因为心中恐惧而退却……   看来二皇兄不是很会恐惧,云澜舟被他一把推开了。   将军百战死,他还有九十九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于是简宁就看着云澜舟面无表情地凑过来挡在前面,二皇子轻飘飘地推开,云澜舟又凑过来,二皇子又推开,往来数次,二皇子甚至都没耽误脚程,俩人你来我往地都快走到贵妃宫里去了。   无语,简宁十分地无语。   云澜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很正常,他一年到头能说几句话就了不起了,但二皇子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啊!你弟弟是不倒翁吗!   正把弟弟当不倒翁的二皇子笑着伸手,最后一次推开了云澜舟。   真有意思,他原本看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在小十一这儿吃瘪,也想来逗逗小十一,没想到逗起来这么好玩。   二皇子自认为自己还是很和蔼的,只是小十一太执拗,说话也不听,叫人真想朝他脑袋拍两巴掌,但执拗的人原来也有趣,小崽子跟跟了一路,没有任何不耐,只是坚定地想把小狗要回去,不知为何,让人竟然有点感动。   二皇子叹了口气,余光瞥见林雪衣在擦眼角。   二皇子:……   林雪衣窥见二皇子漂亮的凤眸中燃起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立刻摸了把脸,站得直直的,好像随时可以打两套拳。   前些日子二殿下嫌弃他文弱又容易心软,非要叫他去找大内侍卫冯统领练两手,可苦了他了,好些日子两股战战,浑身酸痛,路都走不稳,好容易得了二殿下大赦,他可不想再次去找侍卫练两手。   二皇子更加恨铁不成钢了,本是递眼色给林雪衣,叫他说两句给个台阶,打发小十一回去,谁知那笨东西站到一边,竟就这么一言不发了,真是个呆子。   二皇子只好纡尊降贵,自己给自己递台阶,他俯视着云澜舟,藏住眼中的笑,凉凉道:“笔已经被你拿去,这是我的狗儿了,你想抢?”   简宁扯了扯嘴角。   好没有道理好不要脸但是好有说服力是怎么回事!   简宁偷偷觑了眼二皇子,好吧,只要是二皇子的话都很有说服力,毕竟他可是唯一一个在腰斩版本的原著中都能把太子刚到被废的角色啊!   如果云澜舟是本应该出现、但是没来得及出现的最大反派,那么在腰斩的原书中,二皇子就是真的出现了且杀伤力十分惊人的反派。   简宁翻着原书剧情,二皇子后期和太子的夺嫡交锋中,出手快狠准不说,还雷厉风行出奇制胜,他也是唯一一个似乎感觉出了太子的小福星受身份不对的那个人,后期的他命人在江湖上打听诈尸还魂的异术,偷偷让道士给小福星驱邪。   这样一个铁腕铁拳铁石心肠还性格乖僻喜怒无常的男人,他就算放个屁,也是叫人心服口服的,不过口服还是不必了。   此时乖僻的二殿下就开始喜怒无常了,刚还笑眯眯的,现在又冷了脸,叫简宁看得握紧了爪子,生怕他真的给云澜舟来一巴掌。   云澜舟没有察觉到“可能会被来一巴掌”的危险,或者说他就算察觉到了也不在意,面不改色地望着二皇子,想让他把小狗还给自己。   二皇子的目光如刀,云澜舟和他对峙,两人各不相让,气氛剑拔弩张。 第13章   简宁呜呜地叫起来,伸出小爪子去抓云澜舟的衣袖,云澜舟终于动容,踮起脚,艰难地伸手去接小狗。   二皇子瞧这俩主仆情深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简宁被他笑得后背麻了麻。   接着身体一轻,简宁像坐大摆锤一样甩了起来。   二皇子拎起他的后颈,在空中晃了晃,对云澜舟大发善心道:“罢了,你叫我一声二哥,我就把它给你养两日。”   简宁:我什么时候是你的狗了!人家八皇子还知道诱拐一下呢,你就硬抢啊!   云澜舟抿着唇,看向二皇子,眼中的雾气散了,脸色逐渐阴沉。   简宁猜到了他的反应,毕竟按照云澜舟的性格,叫不出口也正常,他待会儿自己从贵妃宫的狗洞爬出去就好,云澜舟完全不用勉强。   二皇子也等得不耐烦了,抬脚跨进了宫门,却听一道低低的、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哥。”   二皇子猛地一个趔趄,刚是什么东西叫了一声?转头去瞧,云澜舟还是那副冷漠且毫无反应的样子,似乎刚刚那声二哥是鬼叫的一般。   二皇子来了兴趣,又道:“再叫几声?”   云澜舟:“……”   这回等得时间太长,且云澜舟被逼得恼了,低头咬着嘴唇,始终不肯出声,从上往下看,能瞧见他两团白皙的脸蛋上似乎有一丝红晕。   二皇子也不欲真把孩子欺负哭了,当然,有的皇弟欺负哭一下也没什么,只是小十一本身就是傻子,传出去他把傻子欺负哭了,这品格儿还不如傻子呢。二殿下便将小狗塞到了小十一弟弟的怀中,大手一挥,“帮二哥好生照顾,若是瘦了分毫,我找你算账。”   简宁逃脱魔爪,忙不迭地点头。   我肯定不会瘦的您放心!   云澜舟闻言,一个眼神都没给,抱着小狗径直走了。   二皇子:……   林雪衣在旁看得好笑。   只是笑意不深,因心中存疑。   按照二殿下的性格,今日就算是抽十一皇子一顿,直接把狗抢了也可以,之前二殿下看中五皇子的马,那匹小矮马浑身雪白,十分讨喜,他便直接命人去马场将马儿牵了过来,再也没还过。   任五皇子怎么撒泼打滚,二皇子不动如山。   今日这做法,倒叫林雪衣有些看不懂这位素来霸道的二殿下了。   完全能看懂这只笨狐狸林雪衣的二殿下狠狠瞪了过来,“再笑一个试试?”   林雪衣肃了肃脸,一本正经地躬身请罪,“殿下勿怪,我只是生性爱笑。”   二皇子:“前些日子和侍卫习武,哭得满皇宫都听到了。”   林雪衣一脸正气,“殿下有所不知,我生性也爱哭。”   二皇子呵了一声,“巧了,我生性爱看你哭,今日就去冯统领那儿报道吧。”   林雪衣惨白一张小脸,眼皮翻了翻,立刻就要晕倒,二皇子眼疾手快,力气也大,直接把人扛进了宫里,叫他今日有来无回,必须扎完两个时辰马步才能离开。   被挂在二皇子肩膀上的林雪衣惨叫一声,抖抖索索地装死了。   贵妃华瑶宫中,东配殿书房里燃着袅袅熏香,屋内雅致,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珍贵典籍,窗外花园的景致若隐若现。书案旁,一张宽大的罗汉床显得尤为突兀,二皇子正懒洋洋地倚靠在上面翻阅着手中的话本。   这些话本都是林雪衣搜罗来的京城时新之作,知道二皇子喜好此道,特意寻来以讨欢心。   书案后,林雪衣坐在太师椅上,坐得自然而然,丝毫没有觉出任何不妥,因二皇子每次都不喜欢坐硬邦邦的椅子,非要躺在罗汉床上看书,又喜欢有人在旁边给他念话本,由此,这皇上独赐的乌木雕漆嵌珐琅太师椅只好认客做主。   林雪衣沏了杯热茶递过去,“殿下,请用。”   二皇子手也不伸,歪着头,张开嘴,顺着林雪衣的手,衔住杯沿抿着温热的茶水。   “殿下!”林雪衣被茶水打湿了袖子,气恼地瞪了二皇子一眼,不料被二皇子瞪了回来,委屈地喏喏道:“殿下对十一皇子的小狗都比对我好。”   话音刚落,林雪衣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他捂住头,眼眶立刻红了,愤愤地看向二皇子。   “不是都说了么,那是我的狗,不是老十一的狗。”二皇子淡淡道。   这是重点吗!林雪衣更气了。   林雪衣要说什么,却被二皇子打断了,他指了指门外站着的小宫女,“你去叫芷兰过来。”   林雪衣不好违逆皇子的意思,且二皇子是个能折腾的,惹了他不快,又要想出好些新奇的法子来折磨人。   芷兰很快进入书房,行了一礼,她是二皇子身边的贴身宫女,自幼看着二皇子长大的,为人伶俐,办事可靠,这一进来瞧了眼二皇子的神色,便知道有事情要吩咐自己了,“殿下可是要芷兰找人?”   二皇子垂着眼,右眉挑了挑,“嗯,前些日子让你们打听的那个宫女,有眉目了吗?”   芷兰恭敬点头,“正是小厨房的洒扫宫女,名叫青芽,年十二,到华瑶宫两年了。”   二皇子来回翻着两页书,似乎在看,也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是淑妃宫里的人?”   “正是。”芷兰说:“原本是淑妃宫里的粗使丫鬟,后来……因着大火焚宫,这小丫鬟便被内务府分到了贵妃宫里来。”   林雪衣嗤笑一声,“无非是那位送来膈应人的,为何不打发出去?”   二皇子瞥了他一眼,“你有几个脑袋,敢说皇后娘娘的不是?”   林雪衣瘪了瘪嘴,没再吭声。他也就在二皇子面前说些私密话罢了,在外人面前他是最周全不过的一个人。   芷兰是个聪明的丫头,年纪比这些皇子公子大上许多,行事沉稳有度,装作没听到似的继续回禀道:“贵妃娘娘心善,见那丫头可怜,便留在小厨房帮忙洒扫了。前些日子,小厨房总是丢东西,给娘娘做的朝食,不知为何被人弄得一塌糊涂,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厨房的嬷嬷说总是有人偷吃,查了半月,也没查出来是谁。”   林雪衣疑惑了两次,先是对“贵妃娘娘心善”这句话存疑,后是对二皇子为何要过问这些小事存疑。   “偷了几次?”二皇子问。   “约莫三四次,后来就再没出现过。”芷兰说。   二皇子又问:“那青什么芽的宫女,就送了三四次去,后来再没去送过饭了?”   芷兰皱了皱眉,沉稳的表情忽地出现了几分古怪和匪夷所思,“三日前我听殿下的吩咐去查,日日跟着那小宫女,发现她还是去送了,竟未曾间断过。”   二皇子懒懒地坐起身,把书扔到一边,伸了个懒腰,“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芷兰点头应是,利落地退了出去。   很快,青芽被带到了书房中。   二皇子盯着她脸上的巴掌印,有些不喜,“怎么这幅模样?”   芷兰道:“前日犯了错,被掌了嘴。”   二皇子抿了口茶,给芷兰使了个眼色,芷兰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青芽一个宫女在房中。   “说吧,为什么吃里扒外?”二皇子起身让林雪衣让开位置,坐在了太师椅上,瞧着气势迫人,微抬的眼角满是锋芒,似乎下一秒就要叫人杖毙了这个丫鬟。   “殿下赎罪!殿下饶命!奴婢没有偷东西!奴婢送的东西都是省下的口粮,绝对没有拿宫里的一分一毫!”青芽哭花了脸,连连磕起头来,“都是奴婢自己的注意,不是十一皇子唆使的,要罚……就罚奴婢……求殿下开恩!”   林雪衣站在一旁,看看二皇子,又看看那小丫鬟,寻思这回可完了,二皇子万不是一个喜欢开恩的人,他是一个喜欢开罪的人。   “不是偷的,是哪来的?”二皇子问。   “有些……有些是我省下来的,贵妃娘娘体恤,下人也日日有荤菜用,奴婢便提前分出一部分来,偷偷送出去……有时候发了月钱,奴婢便去买些好一点的吃食送去,但绝对不是偷的,奴婢没那个胆子偷银钱,更没胆子毁坏贵妃娘娘的朝食……”青芽抽噎着,勉强把话说明白了。   “从哪儿买的?”二皇子闲闲地翻着画本。   “膳司局的……吴公公。”青芽神色纠结,不知该不该说。可要是不说,二殿下查起来,照样瞒不过去。   二皇子笑了笑,“吴德高?”   青芽点头。   二皇子唤了个内侍太监进来,“拿我的令牌,去把吴德高拉去肃正庭打二十板子。”   肃正庭是专门处罚犯错宫人的地方,去过一遭的人,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青芽被吓坏了,要是自己也被送过去,焉知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她忙不迭地磕头求饶,“殿下……殿下开恩……奴婢错了,奴婢认罚,求殿下不要把奴婢送到肃正庭去……”   二皇子头也不抬,挠了挠耳朵,被哭声吵烦了,“打吴德高,是打他监守自盗,你并未犯错,怕什么?”   青芽瑟瑟不敢言语。   犯不犯错,还不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情。   二皇子问:“此事母妃知道吗?”   青芽摇头,“小厨房的刘嬷嬷说最近娘娘头风犯了,不好叫这种事打扰娘娘,便还没有禀报。”   二皇子掏出另一块玉牌,这是在华瑶宫中可以使唤人的小玉牌,他递给林雪衣,再指了指青芽,林雪衣将玉牌送到了青芽手里。   “拿着这个,去给小厨房的刘嬷嬷说,以后宫里的饭食多做两份,按照你原来的法子,送去给十一皇子。”二皇子道。   青芽呆在原地,捧着玉牌手足无措。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玉牌上,有些迷茫,也有些难以置信,她不时偷偷瞄向二皇子,满脸的局促不安。   “还不谢恩?”林雪衣提醒道。   他算是看出来了,二皇子今日本就没打算处理这个小丫鬟,反而是想借她的手给十一皇子送东西呢。   青芽的嘴唇抿紧,她双手握住玉牌,手心已经微微渗出汗水。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平静下来,经历了一遭大悲,又来一遭大喜,她恍惚如梦一般谢了恩,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小厨房。   林雪衣沉默地盯着二皇子的头顶,他不相信殿下是因为一只狗才这样做,可……看方才殿下那玩味的眼神,又觉得,按照殿下的脾性,的确做什么都不奇怪。   林雪衣忽然出声,“殿下不怕贵妃娘娘知道此事后怪罪吗?”   二皇子笑了笑,“你以为我母妃是傻子?这点事都不知道,她这个贵妃是白当了。”   林雪衣震惊,“殿下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娘娘默许的?可为何……” 第14章   林雪衣震惊,“殿下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娘娘默许的?”   “笨狐狸。”二皇子站起身,敲敲他的脑袋,“你这么说出来就不是默许,成明示了。”   林雪衣在家里是唯一的嫡子,不说万千宠爱于一身,但也一直是被呵护着长大的,从未受过半点委屈。他素来聪颖过人,人称京城小雪狐,却总有些少不更事。此刻被二皇子敲了脑袋,他捂着额头,露出几分委屈之色,“殿下再打我我就真傻了。”   二皇子点点头,“也是,这就够傻的了。”   林雪衣捡起扇子扇风,大冬天的,被气出一身汗,冷静下来后,他又担忧道:“可皇上不是不喜欢十一皇子吗,贵妃娘娘此举,会不会……”   二皇子睨他一眼,“你想不明白?”   林雪衣点头。   二皇子:“你想不明白就对了,你又不是贵妃。”   林雪衣忍无可忍,一撩衣摆,气势汹汹地离开了书房。   走出华瑶宫大门都还能听到二皇子哈哈大笑的声音,更气个半死。   回府路上的林雪衣忽然想起来,之前被二皇子岔开了话头,其实他本想问贵妃娘娘为何默许送饭的事情。   因当年淑妃宠冠后宫,那时的贵妃还不是贵妃,只是嫔位。林家因和贵妃是表亲,所以经常进宫和二皇子作伴。   来来回回的,也听过贵妃在背后说过淑妃不少酸话。淑妃死后,贵妃很快爬上来,两年就从嫔位爬到了贵妃。   按理来说,应当对这个淑妃所出的傻皇子不喜才对,为何……   难不成是想养着,慢慢折磨?   还不知道可能会被慢慢折磨的云澜舟和简宁正在用夕食。   今日的饭菜格外丰盛,食盒都塞不下了,简宁闻着烤鸡的香味,那叫一个心旷神怡,还是肉好吃!   他怕把食盒打翻了,于是叫云澜舟来拎回去。云澜舟看到这个被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好几根鸡腿挂在边缘的食盒,也很有些惊讶。   简宁猜测这里面一定有鬼,不是害他们的鬼,否则干嘛做这么明显。这俨然是某位不知名的伟大“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呀!每顿都送不重样的来,怎能不叫人佩服!   那个小宫女,自己过得应该也不好,之前偷偷见她一面,脸上还有巴掌印。   简宁有些唏嘘,心中对她的感激更深了。   想到这里,简宁藏了好些日子的担忧终于破土而出。那位小宫女是好心,但云澜舟不可能靠她一辈子,这会儿年纪小,吃的不多,每顿小半碗饭也就罢了,可以后呢,云澜舟十岁,十八岁,还要等着宫女姐姐送吃的来吗,且那个小宫女处境艰难,未必能一直照拂他们。   当务之急,简宁想着,还是皇帝的帮扶最重要。   皇帝不靠谱,但皇权靠谱。   皇帝的纯粹可以说是天底下最能中饱私囊为所欲为的职业了,养个云澜舟肯定不成问题,问题是怎么养。   简宁可以去求八皇子,旁敲侧击的让他牵线搭桥,让皇帝重新认识云澜舟这个小儿子。也可以蹲守在静怡轩门口,皇帝不可能永远不去看德妃娘娘,德妃从不涉夺嫡党争,八皇子也是和清正无欲的人,原著中,太子登记后,虽然不满八皇子的清高,但也没对他做什么,只是打发去了封地,永不回京。难得不是八皇子活下来,难得的是,八皇子是除了太子之外,唯一“好好”活下来的皇子。   太子登基后跟黑化了一样,性格差别极大,前期苦大仇深为国为民,后期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为了巩固权力,把参与过夺嫡的皇子秘密处决了,把没参与过的皇子圈禁了,八皇子能全身而退,一是人家从来没搅和过夺嫡的事儿,二是皇帝死前嘱咐太子,八皇子性情端肃,我朝向来重文,轻武,老八的外祖父乃天下学子之榜样,动谁都不可以动老八,否则你这个皇位将会后患无穷。   于是善于纳谏的太子采纳了老皇帝的意见,放八皇子出京了。   简宁由此推测,皇帝实际上还是很疼爱八皇子的,也应当十分在意德妃。尽管德妃和皇帝并不如何恩爱,但皇帝每月还是会来德妃那儿坐坐,前日傍晚,简宁转悠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一抹明黄衣袍跨进了静怡轩大门。   可简宁该如何跟皇帝说云澜舟的事儿呢。   总不能真冲人家汪汪汪吧。   且不说皇帝听不听得懂狗儿歌,就算是听得懂,那围在皇帝跟前的十几个内管和侍卫,见到一只来历不明并且冲着陛下狂吠的小狗,他们能做的只有快刀斩狗。   比起目前的与慢性自杀差不多的苟活状态,简宁觉得那种一头撞到刀刃上的急性自杀,还是过于残忍了。   一直想到半夜,透过坏掉的屋顶一角,简宁看到一片漆黑的天空,今夜连星星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在轻轻地吹拂。简宁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这雷鸣像天上宫阙相撞一般剧烈。简宁猛地睁开眼睛,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风声渐渐变得猛烈,窗户被拍打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房间里的烛火灭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这时,一阵猛烈的风突然袭来,屋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开始剧烈地摇晃。简宁的床被晃得几乎要翻倒,他忙从床上爬起来,心跳如鼓,甚至能感觉到整个房子在震动,墙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   简宁和云澜舟同时清醒,望着漆黑的屋中,不敢乱动。   正沉默着,风越来越大,直到屋顶瞬间被掀翻了一半,瓦片碎了满地,简宁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木柱开始动摇。来不及多想,他咬住了云澜舟的一截衣袖,拼命地把他往外拉。   【卧槽!这儿要塌了!】   简宁感到脚下的石砖动了动,随后,眼前一黑,屋顶已经被彻底掀飞,上方露出了漆黑的夜空。狂风夹杂着尘土和碎片呼啸而入,四周一片混乱。   简宁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快跑啊!】   简宁在心中大喊,嘴里还叼着云澜舟的衣袖。不知为何,云澜舟像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简宁疑心他被吓懵了,丢了衣袖去咬他的手指,狗牙尖利,一咬下去便是几点血珠,简宁心疼死了,暗怪自己下口没个轻重,又不得不一直衔住云澜舟,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简宁还在努力,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疼得他差点没忍住骂爹,汪了几声后他发现脚边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片琉璃瓦,四角尖尖的,估计就是这玩意儿砸中了他,简宁一脚踹开,又发现有瓦片掉下来,跟蹦迪似的,在空中蹦出了几个阶梯状。   简宁端详了片刻,大惊。   合着那瓦片是先砸云澜舟头上再砸他头上的啊!还挺会一石二鸟的。   简宁快吓跳脚,冲云澜舟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头顶和手臂的疼痛似乎终于让云澜舟清醒过来,他艰难地站起身,一手兜住了简宁的肚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刚跨出殿门五步,身后的房梁和木柱就轰然倒塌了。   灰尘四起,云澜舟转过身,瞪着眼睛,看着灰暗不明的一切,好似回到了当面母妃离开的夜晚。   风也是这么冷。   只有火很大。   简宁和云澜舟躲到了墙角下,双双瘫倒在地,眼前不断有枯萎的树枝随风划过,幸好风不至于大到能裹挟瓦片起飞,不然他俩真就出不去了。   随着最后一声雷鸣炸响,简宁的心脏颤了颤。   这座被烧毁过一半的偏殿,最终倒在了曾经灰烬中。   云澜舟呆呆地注视着黑暗中的残垣断壁,一动不动。他被瞬间拉回了母妃去世的时候,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简宁感到他似乎有点低落,便没有出声惊扰他,默默出去望风,想找个小太监什么的,来安置云澜舟。目前和他们有点关系的……似乎只有八皇子了。简宁觉得八皇子看起来至少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冷漠,脾气还是很温柔的。而且对云澜舟应该存着几分心软,所以遇到这种事情,找他估计没错。   可打眼一看,这么晚了,宫道上没有一个人,也许是这儿常年冷清,连巡逻的侍卫也没来过。   简宁挠着耳朵,要不他先去德妃的静怡轩找八皇子,然后回来接云澜舟?可今日这个时辰,看起来八皇子也已经睡了,冒然上门,未必能找到他本人,说不准还得被看门的小太监轰出来。   怎么办呢,简宁夹着尾巴,正当他转来转去想主意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宫道的尽头传来。简宁心中有个预感,莫不是——   他绕过去一看,八皇子带领救援队伍抵达受灾现场!   简宁感动了,风雨交加之夜,八皇子的身姿显得十分伟岸!   “快把十一殿下扶起来。”八皇子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率先抱起了小狗儿,再指挥太监们把云澜舟带出布满砖块的宫院。   简宁兴奋地冲八皇子叫了几声,映着灯笼的光,八皇子总算舒展了眉宇,笑着颠了颠小狗,“你这鬼机灵,怎么也不知道来找我?”   “汪汪!”简宁在他怀里蹦了蹦,两只前爪搭在八皇子肩上,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小耳朵垂在两侧,模样比平日更加憨态可掬了几分。   好吧!简宁已经学会用可耻的卖萌来表达谢意了。   八皇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紧了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幸亏我路过,不然你可险些被砸死了。”   陪同而来的八皇子贴身内官眼观鼻鼻观心,护着小十一皇子走在后面,心说谁家好殿下深更半夜去专门路过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废宫啊。   今日殿下午后觉察到天气骤变,看了书便挂念上了废宫的那位小主子,担心他们明日上课时会受寒,特遣人送来风帽两顶。   内侍眼力好,一瞧便知道给小狗的那个帽子做大了,大得离谱,戴在头上跟顶了只侍卫的臭袜子一样,内侍不免在心中好笑。自家殿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无非是明日下学后,想以风帽不合适为由,将小狗带回宫中,好好的耍一耍罢了。   谁知,内侍溜出来到废宫一看,屋子居然被吹翻了。他吓得不敢再去,当时风正大,四周瓦砾乱撞,飞沙走石一般,内侍的脸被划了好几个口子,他只好匆匆退出去,回静怡轩禀告了八皇子。   幸好八皇子还没睡着,听了消息后,从床上爬起便直奔废宫而来。   内侍为十一皇子系好了披风,扶着他跟从八殿下离开这里。   “唉?殿下,十一殿下?”内侍疑惑地看着云澜舟,见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不由劝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殿里了,不如明日去找,现在还是先跟八殿下回静怡轩吧。”   云澜舟却不动,置若罔闻地回过神,脚步虚浮地奔废宫而去。   内侍伸手便拦,可没拦住,登时吓个半死,万一这一进去被砸到要害,那他怕是也得为十一皇子陪葬了! 第15章   简宁耳朵灵,很快听到了云澜舟的动静,探出脑袋去瞧。   云澜舟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中往废宫前行,宫墙内,一片寂静,只有狂风吹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他静静地站在宫门前,因为枯树被吹倒,横在了内门,人已经进不去了。云澜舟的肩膀微微下垂,似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单薄衣衫飞舞,他却无动于衷般地立在半阙墙影下,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孤独与迷茫中。   一阵强烈的担心袭上心头,像尖针刺入心间,简宁这才意识到,之前顾着安置,竟忽略了云澜舟的状况。回想起房顶被吹塌的那一刻,云澜舟的神情似乎就有些不对劲。   无端地出神,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   简宁跳下八皇子的怀抱,跑过去站在云澜舟身边,他太矮了,天色又黑,他看不清云澜舟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四周无尽的冰冷。   “汪汪汪!”简宁下意识便出声唤他名字,可说出口只有狗叫。   该死。   八皇子跟了过来,看到云澜舟这幅模样,拿出了当哥哥的样子来,拉起云澜舟的手,想把他带离危墙之下。   可云澜舟根本不动,八皇子拉了几次都没用,再拉下去他怕把人拉摔了,只好温声劝道:“今日先去我那里吧,这里……总之早晚都会塌的,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本就不能住人了。”   云澜舟眼神都没动一下,俨然是根本没听。   八皇子无奈道:“小十一,先听话,跟我回去之后再作打算,好吗?”   简宁赞同地点头,“汪汪!”   云澜舟定定地望着那座废宫,在简宁和八皇子殷切的目光下——   晕了过去。   简宁:!!!   八皇子眼疾手快,忙接住了云澜舟,还好没摔着脑袋,挪开手时,八皇子感到掌心滑腻腻的,心间骤停了片刻,这似乎是,血?小十一什么时候被砸伤了脑袋?八皇子如此镇定自若的人,也不由得微微慌了神,忙让跟从的侍卫将云澜舟背起来,一路疾奔静怡轩而去。   人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八皇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丧命,禀告了母妃后便着人去请太医来看诊。   索性没有大碍,只是被瓦片划伤了头顶,稍微包扎一下便可痊愈。   “既然伤口不深,为何会晕倒?”八皇子不放心。   “这……”太医想了想,“约莫是受了惊吓,又着了寒,所以才会晕倒。”   太医怕八殿下担心过度,忙说现在就去煎药。八皇子点点头,站在床边看着云澜刚包扎好的伤口。   真是造孽。   简宁同样守在床前,眼巴巴地盯着小崽消瘦的脸颊。   才短短一天,怎么感觉人就瘦了十斤一样。   昏迷不醒,除了受惊,估计是还有心理阴影的作用在。他当时不想离开,是一种应急状态。那一刻的惊吓和无助,让他想起了母妃死去的情景吧。   记得他连淑妃留下的一只破毛笔都不肯弄丢,更别说这最后和母妃住过的地方了。   唉。   这个时候简宁才明白,云澜舟的心理问题比他想象的要大,没人能熬过长期的缺衣少食,但他熬过来了,靠的可能是极度封闭内心。   他催眠自己母妃还没有死,没有那场大火,一切都和母妃在的时候一样。   可今日偏殿彻底倒塌了,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精神保护屏障受到极大的冲击,这应该是“应激性晕厥”,是由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或惊吓引发的暂时性失去意识。   云澜舟缓缓睁开眼睛,四周一片宁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干净的床上,四处陈设陌生而精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头顶隐隐作痛,更难受的是胸口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呼吸落不到实处,身体像棉花一样无用。   挣扎着想要起身,这时,八皇子推门而入,脚步略显焦急。他手中抱着一只小狗,小狗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小帽,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帽子下的小脑袋上显然也有一个不小的肿包。   简宁汪汪几声,他刚被八皇子报过去包扎,再回来就看到云澜舟醒了,忙奔到小崽身边蹭了蹭。   这该死的行为反应……其实他只是想摸摸小崽的头。   “别急,太医说你需要静养。”八皇子沉声说道,主动帮云澜舟盖被子的动作却带上一丝担忧,“就在我这住着,其他不必担心。”   云澜舟碰到小狗那毛茸茸的爪子,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终于扯出了一点笑,只是看着很古怪,像苦笑。   “景阳宫……”他声音低哑艰涩,没有说下去。   八皇子闻言便懂了,脸色瞬间沉重起来,缓缓道:“你大祸将至,还担心那劳什子废殿作甚。”   简宁支起了耳朵,疑惑地扬起脑袋,“汪汪?”   八皇子只当他在撒娇,没往小狗能听懂人话的方面想,看着云澜舟憔悴的小脸,严正古板的性子难得生出些许对荒唐世事的无奈,“你住的景阳宫东配殿倒塌后,皇宫上下都知道了,钦天监的卜士昨日上了折子,说你犯了天煞孤星之相,乃天命不祥,故老天降此劫数。父皇思虑良久,欲将你迁出皇宫,前往寺庙静修,以解此厄。卜士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寺庙乃清净之地,可助你避凶趋吉,求得平安。”   这是昨日德妃去给皇上请安时听到的,回来后告诉了八皇子。   母子俩都沉默了,八皇子不禁暗自疑惑,古人言非积德,不能生聪慧之儿,父皇缺了大德,难道母妃是观音菩萨转世不成,否则怎么能生出他这么个聪敏孝顺的好儿子?   简宁也给听无语了,消化完古代的迷信思想后,他察觉出了八皇子话里暗藏的玄机。   景阳宫倒了个偏殿,有什么理由惊动钦天监的卜士上折子进言?且无论云澜舟有多不受重视,那毕竟是皇子,连小福星方湛都知道阻止大马猴表弟不要对皇子动手,他钦天监最近是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太长了?   【这多半是有人在背后搞的鬼,该怎么提醒云澜舟呢!】   简宁暗想,无奈口不能言,只好转着圈儿,绞尽脑汁的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听到心声,已经被提醒的云澜舟垂着眼眸,良久,似乎轻笑了一下,“我以为他早就不记得我了。”   竟连个“父皇”的尊称都没有,八皇子警觉地皱起眉,让守在屋中的宫人们下去了。   “以后切不可这么说。”八皇子打量着云澜舟,这位最小的弟弟颜色确如母妃口中说的淑妃娘娘,叫人不可不惊艳。三岁时便生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现已快到总角,眉修目俊初现神采,换了这一身素洁深衣,仿佛神子般,绝然一股不染尘世的孤高。   只是小脸面无血色,那一双黑眸如冰魄雪川,看久了,有些后背生寒。   若是这样一个人,被送出宫去,没人保护,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惨烈下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不值,小十一这般模样,就算天资愚钝些,日后当个闲王,应当也不愁娶妻生子,必能安稳度日。   由此,八皇子忍不住道:“事到如今,你也应好好想想了,我知你并非传闻中那般痴傻。”   简宁闻言愣了下,原来八皇子是理解云澜舟的么?   在这里,所有人都无法和重度自闭症儿童相处,因为云澜舟表面看起来实在是一个傻得直白傻得斩钉截铁的孩子,他可以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像木偶人一样在书案上鬼画符,会认真的倒过来看书,会选择性回答太傅的问题,会对旁人视若无睹。   这种人不仅让你觉得他傻,还觉得他有点可恶。   因为他沉迷在自己的世界,完全不把别人当回事儿。简宁猜测,这也是为啥其他皇子总是想欺负云澜舟的原因。   因为在旁人眼中,这样的傻是带着傲慢的,不讨人喜欢的。   这回钦天监的事情,简宁想了想,目前得罪过的人有太子党,二皇子党。二皇子是个乖僻骄纵的性子,不爽了会当面出击,背后使阴招这种方式,比较符合太子党的行事准则,尤其是那个小福星受。   上次云澜舟给太子一个没脸,说不准还坑了太子一把,这回的事情,估计就是太子党的报复。   简宁咋舌,咱们主角团的记性真好,这点小事儿也要找回来吗?   而且直接送出宫肯定不是最终目的,简宁猜测一出宫云澜舟就得死了,到之后钦天监就说是灾星降世,没了皇帝的龙气庇佑,果然横死在了宫外。   即将横死的云澜舟沉默着。   八皇子着急起来,说话也更直接了,“这回可不仅仅是要你的命,八成是想把你调出皇城之后,握在他们手里,以此要挟你外祖父秦老将军,夺取兵权。”   “毕竟出了皇城,生死都只能由别人做主了。”   秦老将军?   简宁很陌生,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在脑海里翻了翻剧情,镇远侯秦世忠,先帝开国初期的辅国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原书中说其人忠心耿耿,曾多次舍身救驾。   先帝在时,身兼数职手握重兵,深受信任。当今的那位皇上登基后不喜兵火,削弱了武将势力,但秦老将军仍然算得上手握兵权,响当当的朝廷重臣。岁月不饶,年长退居幕后,精力多置于培养后继。这手中的十八万精兵便引来了各方觊觎。   自然,后期落入了主角太子手里。   而秦老将军的女儿,秦潇潇,便是云澜舟的生母淑妃。   所以当年太子党这么忌惮淑妃,不仅仅是因为淑妃生了皇子,还因为淑妃的亲爹秦老将军手中那令人垂涎的兵权,怪不得淑妃被冤枉成自戕。   按照大齐律令,母家应当被贬黜罢官,然秦老将军只是被打压,削减了一部分兵权而已。   因为现在的皇帝根本还离不开秦家这个大大的顶梁柱啊。   也不知道秦老将军和淑妃关系如何,淑妃还有个弟弟,秦逸,原书中秦老将军和夫人老来得子,对秦逸无有不应。简宁觉得,如果秦老真的重视淑妃,那么云澜舟不可能过得这么惨,毕竟满皇宫都知道这个七岁的小孩子住在废殿。   秦世忠老了,又不是死了!这点耳目都没有吗?简宁不相信。   这么说起来,淑妃和母家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所以即便母家强盛,淑妃死后,云澜舟仍然没有人照拂。   想来想去,忽然有些后怕,来这里这么久,各种小磨难都过来了,然而当遇到真正的危机,才知道之前的日子有多么平静。   八皇子没有得到云澜舟的回答,只当他在思量,道:“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不想继续打扰云澜舟休息,便去查看太医熬的药了。   简宁动了动耳朵,爬到云澜舟的身边,仰头看他坐起来的上半身,小崽瘦得好厉害。   “汪汪。”   (不怕。)   云澜舟低头,指尖抚上小狗的耳朵,还有那个一直呼哧呼哧的鼻子,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不知为何,简宁和他对视的时候,感觉那双眼睛似乎跟原来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深沉了许多 。   他点点头,怕自己表现得太通人性,又装出傻不拉几的样子歪了歪嘴巴,四处蹦起来,把行为控制在一个似乎听懂了但似乎又在和主人玩游戏的程度。   “有点危险,但我会保护好你。”云澜舟闭了闭眼,半晌才从旧衣服中掏出一个荷包,挂在了小狗的脖子上。   简宁低头打量了自己一遭,有些茫然。 第16章   三日后,静怡轩,揽月殿。   简宁浑身裹着新做的小袄子,因着今日八皇子要和德妃商量如何安置云澜舟的事情,遂把简宁也带了过来,让德妃瞧瞧这个小狗儿是什么模样。   简宁不敢靠近,八皇子命人在揽月殿的角落放了只矮几,简宁就蹲在上面,远远地偷听德妃和八皇子讲话。   静怡轩的东配殿是八皇子在住,皇子不满十四岁都可以跟母妃住在一起。德妃就想把西配殿收拾出来给云澜舟暂住,也好过总在后侧殿住着,不便养病。   正吩咐掌事姑姑去置办物什的当儿,小太监进殿传话,说皇后娘娘身边的首领太监徐金山来了。   简宁抬起头,一个身着蓝缎圆领袍的首领太监率先跨进大殿,大约四十岁,身材圆胖,走路却精干有力,好似一个矮胖但转速极快的陀螺。小眼睛,眼中莫名有一点精光,看人带着三分打量,于是虽戴上笑模样,但总叫人看得不舒服。   德妃还没说话,徐金山中气十足地亮了一嗓子,“皇后懿旨——”   简宁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您这声音亮得有点儿刺激了嗷。   “景阳宫东配殿倒塌,钦天监的卜士上奏,说此乃十一殿下命犯天煞孤星、天命不祥之兆,皇后娘娘思虑再三,决定将十一殿下迁出皇宫,前往寺庙静修,以避凶解厄。”徐金山掩不住的得意,说话时双手不时地捋着衣袖,也不躬身,扬起下巴拿一双小眼睛去瞧德妃和八皇子。   这份差事是极其体面的,试问开国以来,有谁能把皇子赶出皇城?他徐金山便是头一个。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太监,个个束着手,崩着脸,好似徐金山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原地暴起,把云澜舟扛起来扔出皇城。   简宁竖起了耳朵,皱起了不存在的两撇小眉头,凝视着徐金山那群人。   没想到等了三日,等来这个结果。   八皇子和德妃对视片刻,明白了皇帝这是想把云澜舟赶出去,又怕担上一个虎毒食子的恶名,遂借皇后之手料理此事,想必皇后也是极满意的,这才特指徐金山这个向来善于狐假虎威的首领太监来好好威武一番。   “徐公公,静怡轩也是你可以随便乱闯的吗?”八皇子顿了顿,一杯茶没入口,便不轻不重地杵在了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砰响,叫大殿内的人都屏气凝神了起来。   徐金山微讶,德妃和八皇子可素来不管闲事,这十一皇子不过一介废人,傻得满宫皆知,八皇子这话叫徐金山摸不着头脑了,张着下巴愣了片刻,问道:“奴也是奉旨办事,不知八殿下这是何意?”   八皇子正欲开口,德妃却整了整衣袖,不舍一个眼神去瞧那徐金山,只淡声问道:“奉旨办事就可不经通传便擅闯后妃宫室?你这般行事,是要昭告天下你徐公公的规矩比宫规还大?且十一殿下在静怡轩养病,我是请过太后懿旨的,难不成你徐公公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了?”   徐金山有些噎住,嘴唇抖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心里多了几分恼怒,想起皇后娘娘的吩咐,便定了心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德妃娘娘,既然如此,那就请恕奴才无礼,立即搜宫,把十一皇子云澜舟请出来!”他一挥手,身后的小太监们便拾起袖子立即分散开来,准备在宫中翻找。   “住手!”八皇子起身喝道,随着他的动作,揽月殿的宫女太监们冲过去阻止徐金山的人。   静怡轩的人到底多出几倍,宫女们几个合力围住一个动手的太监,不让他们前进一步。太监们则手中持着扫帚、簸箕之类的杂物,横在身前。   德妃的掌事姑姑更是直接挡在徐善进面前,冷冷道:“徐公公,这里是德妃娘娘的静怡轩,不是你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   徐善进气得脸色铁青,然面对这么多人的阻拦,一时间竟无法进退。双方推搡争执,吵闹声顿时响彻整个揽月殿。   简宁不敢靠近八皇子和德妃,怕德妃对狗毛过敏,便偷偷去跑到徐金山脚边,在他和掌事姑姑动手的时候,一口咬了下去。   牙好痛。   简宁的眼珠子瞪圆了,这老登的腿比石头还硬!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是他太脆,一颗尖牙已经掉落在地。   系统你真该死啊……都穿狗了还不给我一副好牙!   场面正混乱之际,门外传来一个太监高声传报声,“皇后娘娘驾到——”   简宁心中一沉,皇后怎么来了,做事儿这么严谨的吗?还亲自监督啊。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率先走了进来,她步伐稳健,身后跟着一大队宫女和太监,井然有序地站在她身后,仿佛竖起了一道威严的屏障,簇拥着皇后和太子一起缓步入内。   皇后身着宽袖锦袍,织金线的百鸟朝凤图案在日光下闪耀着流光,头戴的凤冠华美绝伦,镶嵌着各色宝石,几缕丝绦垂下,随步伐轻轻颤动,一派皇家尊贵。   简宁叼起小牙缩到了一个花瓶后面,免得一个不小心被皇后的随从们踩死了。   正找了个好位置,简宁便对上了一个熟悉的笑眼。   小福星方湛。   方湛只略略看了简宁片刻,没多停留,规规矩矩地站在太子身后,随皇后坐在了揽月殿正中。   德妃和八皇子不得不让位行礼。   简宁有些不甘,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可德妃和八皇子却面色平静,行礼周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漏。越是平静,越是显得这母子俩不卑不亢。   徐金山这下子可高兴了,比简宁还像狗地上前抹了抹不存在的泪花,“皇后娘娘,奴来穿您的懿旨,不料德妃娘娘百般阻挠,瞧给奴打的,奴无用,请娘娘责罚。”   皇后身边那位掌事姑姑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德妃身上,并未点名,“皇后娘娘的口谕也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有人不满,大可去乾清宫求旨。”   她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依仗皇后的威严。   八皇子见母妃被一个嬷嬷指桑骂槐,眉头紧皱,不悦到极点。他扶着德妃在大殿右侧落座,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皇后的掌事姑姑,声音坚定有力,“母妃素来遵守宫规,谨守礼法。今日之事,未曾通传确有失礼之处,并非母妃的过错。宫中事务自有规矩,非得皇上旨意,不可擅动。你们如此行事,岂不是乱了宫规,扰了皇宫的安宁?”   他稍作停顿,环视了一下四周,继续说道:“再者,父皇素来仁爱,治国以德为本。若要将十一弟迁出皇宫静修,必当经过礼部、宗人府商议,方可行事。徐公公今日在此擅作主张,未免鲁莽,有违礼法吧!”   八皇子也并不指着皇后说事,而是抓住徐金山不放,如此一来,也不必背上违逆皇后的罪名。   方湛听完八皇子的话,嘴角微微上扬,缓步上前,语气一贯温和,却叫人听出了一丝寒意,   “八殿下自是最遵守礼法之人,只是这宫规是皇上所定,皇上说的话便是宫规,今皇后娘娘奉命将十一殿下迁出宫静养,不知如何惹怒了八殿下,竟教训起皇后娘娘来了,您同您外祖父一样,真是刚正不阿,与御史言官也不相上下呢。”   刚正不阿的八皇子肃着脸,对方湛的冷嘲热讽视若无睹,“方小公子,你一介八品伴读外臣,岂能随意妄言皇嗣之事?”   “臣子侍奉天家,做天家的仆从罢了,自应为天家排忧解难,方不负皇上恩典,八殿下说十一殿下之事要经过礼部、宗人府等多方商议,但这些早已在皇上和皇后娘娘之前定夺,皇后娘娘既下了旨,便是圣意所指,您若是不乐意,大可不必为难皇后娘娘,何不去乾清宫问一问皇上呢?”   简宁咬了咬牙,这个方湛句句话都按头八皇子不敬皇后,忤逆不孝的罪名。   八皇子不为方湛所言而动,也不看他,反倒目光清明地看着皇后,“方小公子言辞犀利,确不负神童之名。只是敢问你所谓的圣意所指,是否真有御批?我母妃身为德妃,按礼应有通传和禀告,为何今日却无任何告知便闯入此地?若皇上真有旨意,为何不见圣旨,反而只有皇后的口谕?难道皇后娘娘的口谕便可替代圣旨?”   “老八,孤劝你适可而止。”太子眯了眯眼,眸中锋芒尽显,“如今你连母后的口谕都不放在眼里吗?”   八皇子跪下行了大个礼,告罪的姿态十分诚恳,只是语气冷淡庄肃,“母后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表率,儿臣敬爱以极,不知太子殿下的‘不将母后的口谕放在眼里’从何说起。就事论事,小十一留在静怡轩养病,乃是得了太后懿旨的。太后娘娘亲自过问,才有了今日之安排。若有人质疑此事,是否也要去向太后请罪呢?”   简宁忽然暗自乐了一下,八皇子确实聪明,和德妃一样,没有给徐金山和方湛一个眼神,因为越是赶上去回击,越是自降身份,如此这般连个眼神都不给,一是表明态度,他方湛根本没资格插手皇家内务,云澜舟的事儿轮不到他插嘴。二是逼皇后开口,毕竟这懿旨是皇后下的,只要皇后亲口承认是皇帝的口谕,那么到时候就可以搬出太后,争取这件事的缓和之机。   大齐仁孝治天下,皇帝对太后还是比较尊敬的。   好比职场,领导喜欢甩锅给下属,八皇子这个下属就把锅甩给两位大领导。   而且根据德妃所说,云澜舟的事情确实得了太后首肯,简宁猜测,估计之前八皇子之前大张旗鼓的送衣服来,也是在太后那儿过了明目的。   德妃和八皇子常年中立,没点手段是不行的。   皇后终于缓缓抬起眼,瞥了眼八皇子,微笑道:“起来吧,兄弟情深,本宫甚是欣慰。然皇上决策,本宫遵行,正是为了确保皇宫的安宁。八皇子,你身为皇嗣,应当明白国家大局重于一切,不可胡闹才是。”   八皇子硬着头皮,正欲开口,皇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立刻着人去搜宫。   德妃见事已至此,悄悄对八皇子使了个眼色。八皇子只好再一叩首,起身站到了德妃身边。   很快,云澜舟外披一件八皇子送的紫貂裘,由徐善进近乎押送的姿势步入揽月殿。虽然只有七岁,步伐却稳健,仿佛周围的纷扰与他无关。   “禀皇后娘娘,十一殿下带到。”徐善进恭敬道。   云澜舟如玉苍白,唇无血色,俊美的小脸上神色淡淡,因在病中,眉眼染上了几缕憔悴,只有背脊依旧挺直,无甚情绪地凝望着皇后一行人。   简宁敏锐地察觉,云澜舟的穿着那件紫貂裘其实大了些,不合身,敞开的貂裘里只穿了一件白色深衣,显然是因仓促而着,未及妥帖,冷风裹挟着的肃杀之气,吹动他的深衣衣摆,正在渐渐夺走他的体温。   一个七岁的孩子,站在七八个太监之中,如一尾失了方向的小舟。这样的孩子,天性冷淡,不了解的以为他小小年纪便如此孤高,实际上简宁却觉察到了他的无助,甚至有种玉石俱焚的决然。   心尖被揪了一下,简宁忍不住冲到了云澜舟脚边,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小崽自己一个人面对被围困的局面。   可贸然冲出去,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徐金山那厮已经抬腿想踹他,还有一些太监正要去抓他,简宁灵巧地躲开,顺着云澜舟弯腰拥抱的姿势,跳入了他的怀里。   小崽身上充斥着药味,不知是怀抱的温度还是淡然的神色,简宁诡异地从担忧中平静下来,   云澜舟低下头,轻轻抚摸小狗的头顶。   方湛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而礼貌,却带着隐隐的责备:“十一殿下,您身为皇子,见到皇后娘娘,未曾行礼,且手中还抱着宠畜,不知是否有些失礼?”   简宁狗嘴一咧,支棱起来瞪他。   【我畜你大爷。】   方湛的话音温和,但每一句都将云澜舟置于忤逆不孝的境地。云澜舟他微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方湛,眼神中的寒光一闪而过,似乎在警告着什么。   “罢了,带走。”皇后施施然站起身,由太子搀着走下木阶,却在瞧清楚云澜舟的模样时,身形顿了顿。   真是像,像极了那个贱人。   皇后胸口起伏着,捏紧了手中佛珠,堪堪平复心绪,转头对德妃道:“今日辛苦了,太后那儿我自会去禀明实情,德妃妹妹不必担心。”   语罢,善察言观色的徐金山二话不说,上手推着云澜舟的肩膀,就要把他挟出去。   简宁愤愤地冲他叫起来,徐金山却暗笑一声,伸手要来抓他的脖子。简宁忙躲进云澜舟怀里,徐金山抓了个空,便把之前被咬的仇记在了云澜舟身上。   呵呵,只要出了宫,想怎么教训还不是他说了算。   就在此时,又一个高亢的太监声音自门外急传来。   “宣十一皇子云澜舟入乾清宫觐见——” 第17章   这位公公的衣服显然比皇后手底下那位徐公公气派些,绛红色圆领袍,袖口和领口都用金线绣了繁复的花纹。   年约四十多岁,面目慈祥,却自有一股精神气,手拿尘拂,单单走进来那几步的气度,也叫人不自觉给他几分颜面。   “单公公,这是何意?”皇后蹙眉问道。   被唤作单公公的太监笑着恭敬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德妃娘娘,诸位殿下。”   德妃见到他来,便知事情有变,缓和了神色,“可是皇上亲自宣十一皇子觐见?”   “正是。”单公公并不多做解释,冲云澜舟行了一礼,道:“十一殿下,请。”   “且慢。”皇后冷笑道:“单公公,皇上昨日口谕,命本宫送十一皇子出宫,此时尚未了解,你这般将人带走,可让本宫如何交代?”   单公公依然恭敬,微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确有要事交代十一皇子。至于昨日之事,皇上已另有安排,请皇后娘娘放心。”   他说完也不等有人阻拦,尘拂一挥,殿外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便候在了门口,大有不把人带走不罢休的架势。   皇后见此也无话可说,单公公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既然他都来了,说明皇帝的心意确实变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短短一夜就改变了主意。   “罢了。”皇后凝眸注视着云澜舟,“你将人带过去吧。”   单公公似没听出皇后娘娘语气中的不满,弯腰行礼,十分妥帖地护着云澜舟离开了揽月殿。   但走到半路,简宁却被拦了下来,单公公为难道:“十一殿下,觐见皇上抱着它……似有些不妥。”   云澜舟蹙了蹙眉,颇为警惕地看着单公公,把小狗抱得更紧了。   简宁知道他现在很缺乏安全感,尤其是还要去见那个不负责任的皇帝老爹,心有担忧是正常的,可惜他不能一起去。否则皇帝治云澜舟一个殿前失仪之罪,岂非得不偿失。   “汪汪汪……”   (你自己先去,我在八皇子这里等你,不用害怕,有事儿你就跑,我来接你。)   这话不是瞎说的,简宁已经摸清楚了皇宫的所有位置,乾清宫离静怡轩虽然远,但简宁怎么会干等,他会偷偷钻狗洞去找云澜舟的。   且皇帝是有病,但应该也不是专门把皇子召过去亲自杀的大病,云澜舟应该是安全的,至少不会突然死在乾清宫。   能保命就好,简宁乐观地想,总比立刻被送出宫,再被太子的人挟持好。   简宁跳下地,活蹦乱跳地叫了几声,意思是叫乖崽放心。   云澜舟无奈,心想小狗留在这里应该更难全,便独自跟着单公公往乾清宫而去。   回到揽月殿,正碰上皇后一行人离开,走了两步,皇后转身看向德妃,眼中隐隐浮现忌惮之意,似乎在审视这个一贯不参合夺嫡之争的德妃为突然选择保下十一皇子。她目光凌厉地扫视一番后,迈着高贵地步伐踏出了揽月殿。   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就算保下了那个傻皇子,又能改变什么呢?云澜舟此人,断不可久留。思及此,皇后总算松了松握紧佛珠的手。   目睹她的神情后,简宁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八皇子身边,他怎么感觉皇后像焦虑症犯了一样,手上的小动作很多。   太子此时依然是太子,还没有到二皇子开始扳倒太子的剧情,为何皇后这么着急要兵权,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原著没写到的事情?   简宁思索着,没注意八皇子的魔爪已经悄悄伸了过来。   “汪!”简宁的身体陡然凌空,吓得脑袋一缩,四脚朝天地望着八皇子。   大哥你再这么不打招呼地动手动脚,我真的要吓出高血压了。   说起来,简宁还没有真的适应当狗的日子,很多时候和“人”亲近,他都觉得有点羞耻。   尤其是八皇子这个小变态,十分地喜欢亲亲抱抱。   简宁用力推开八皇子凑近的脸蛋,“汪汪汪汪!”(走开啊你!)   “好了。”德妃见儿子面对小狗小猫的便似换了个人,嗔怪道:“都多大人了,今日的书温习了吗,这几日都顾着玩狗儿了吧?”   “儿臣知错,儿臣这就去读书。”八皇子闻言,规规矩矩地把小狗……   放在了怀里。   德妃:“……”   罢了,随他外祖父。   想到父亲后院养着的二十只猫狗,德妃有些头疼,摆手道:“下去吧。”   八皇子恭敬地行礼,带着简宁走了。   留在揽月殿的德妃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掌事姑姑道:“映荣,你说,皇上为何突然宣十一皇子觐见?”   “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只是……”映荣姑姑思量几息,“怕是太后的意思?”   德妃摇头,“太后的意思我怎么会不知道,皇帝也不是会被太后左右的年纪了。”   映荣姑姑俯身给德妃递了杯茶,“娘娘无需忧心,老奴看,那十一皇子印堂饱满,是个有福气的面相。”   德妃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随她娘,淑妃的印堂也饱满,怀小十一的时候额头发了痘,还气得哭了一场,说这孩子把她的容貌都夺走了。谁知生下来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又哭一场,说把她的美貌夺走,怎么也不长好看些。”   “淑妃娘娘性子率真。”映荣姑姑也跟着笑道。   “唉。”德妃唏嘘地望着茶盏,“终究是我欠她一遭,如今,能保下她的孩子,也算是还她的债了。”   映荣姑姑也想起什么,收敛了笑意,劝道:“娘娘不必自责,淑妃娘娘的事,也不是您的错。”   德妃垂着眼眸,目光渐渐幽深,抿了口茶,终未再开口。   东侧殿。   八皇子把简宁放在了雕花木床中,信守与德妃娘娘的诺言,真就踏踏实实去看书了。   小床很松软,是专门为小狗定制的,大约一米长宽,简宁就算是上辈子也没睡过这么豪华的床,翻滚了几圈后,简宁舒服地叹口气。   这次皇帝的突然召见,其实跟他帮云澜舟那个小忙有关。   三日前,云澜舟在他脖子上挂了一个香囊。正是之前在烧毁的景阳宫正殿找到的那个。云澜舟告诉他,带着这个香囊去御花园转悠,如果看到一个穿龙袍的人,就把香囊扔到附近。   简宁第一反应:你在和我说话吗?你以为我听得懂?   第二反应:傻小子这是真走投无路了,估计死马当活马医,在这儿自言自语呢。   好在简宁真的听得懂,如果他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怕不是直接把香囊取下来撕烂了 。   这点小事,简宁很快就办妥了。在御花园蹲守了一日后,第二天便遇到了穿龙袍的那个人。   不用猜,这便是中原最高领导人、反复无常尤其爱废太子的变脸狂魔、心怀天下但一年修八百个皇陵的掘坟者、以宽厚仁爱治国但九族消消乐的满级王者、大齐第二任统治者——顺昌帝!   简宁把香囊甩下来,叼在嘴里,躲在花盆底下,趁太监宫女们送茶点的时候,把香囊仍在了一个看起来就很会办事儿的公公脚边。   没记错的话,那应该就是今日来传旨的单公公。   简宁虽然不明白香囊中的信笺写了什么,但是他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这一遭是云澜舟计划里很重要的一环。   所以他扔下香囊后,很鸡贼地快速跑掉了,以免被怀疑是有人故意训练幼犬来意图不轨。   他躲在远处,果然看到单公公捡起了香囊,四处望了望,没见着人,便呈给了皇帝看。   因皇帝在亭中,简宁的位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皇帝似乎对着香囊出了很久的神。   他回到静怡轩,汪汪几声报告了自己的行动,云澜舟摸着他的脑袋,抿唇笑了笑。   自偏殿倒塌后就木着小脸的云澜舟,终于有了一丝勉强称得上愉悦的情绪。   简宁看着他的眼睛,时常怀疑,云澜舟似乎真的能听懂他的狗叫一样。这绝对不可能,简宁理性地分析起来,或许是太寂寞了,太寂寞的孩子甚至会和自己的左右手说话,更何况小狗呢。   计划通之后,一人一狗难得稍微放松地吃了顿饭。   可皇帝那边并没有立刻就传来消息,简宁等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半夜还在期待着皇帝的召见。   就算不召见,也应该有所表示吧。   难道云澜舟给的香囊没用?不会吧真的没用吗……可云澜舟是很聪明的,肯定能想到好主意才主动出击。   简宁纠结地睡了一夜,今日上午就遇到皇后过来抓人了。   心里那个急啊,急得甚至有点绝望。   好在公公及时出现,带着皇帝口谕把云澜舟从皇后手里扒拉了出来。   此时,喝着牛乳的简宁有些惆怅,唉,不知道云澜舟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乾清宫。   单公公将云澜舟带到乾清宫后,很有眼力见地瞅了瞅殿中身着明黄龙袍之人,同其他伺候的内官一起悄然退了出去。   大殿正中央,一张宽大的书案上摆放着几卷典籍和文房四宝。书案上铺开着一张洁白的宣纸,笔墨纸砚整齐地排列着。皇帝正站在书案后,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挥洒自如,行顿折转间,溢散着一股说一不二的威严。   顺昌帝,年三十五,岁月虽在他的眉宇间留下些许痕迹,但并未削减这位帝王曾经的风采。身着龙袍,袍上九条金龙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发髻上插着玉簪,一派天子之尊。   他始终专注于手下的宣纸,未曾抬头。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连呼吸都被这肃穆的氛围压抑着,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云澜舟看着那个称不上熟悉、却在记忆深处有印象的明黄身影,并不言语。   父皇这个称呼,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唤过,可那明明只是两年前的事情,那时他不过五岁,被这个高大的男人举在肩头,玩全天下所有孩童都会玩的游戏。   但自从母妃死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一次。   很多时候云澜舟都在想,他或许并不是皇帝的儿子,他只是母妃的儿子,所以母妃死后,他就成为孤儿。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垂下眸子,等待着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好似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连父皇也不认得了吗?”   顺昌帝的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不悦。他终于写完最后一字,右手轻抬,看了会儿,满意地将笔搁在青绿瓷的笔枕上,发出清凌的一声“叮”。   无端的,让人心间生凉。 第18章   云澜舟知道,这是在责怪他不行礼。   可他无论如何,也行不下去,父皇两个字,哽住喉间,叫他逐渐紧绷。   皇帝重新铺了一张宣纸,提笔的间隙,顺手一指旁边的矮椅,“坐吧。”   当云澜舟落座后,他便正式进入了皇帝的余光之中。   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被自己冷落两年的儿子,皇帝始终低着专心地写着字。直到瞥见那个瘦小身躯披着的紫色貂裘,他才顿了顿,放下了毛笔,坐下来,端起茶杯,也端起了做君父的架子。   “听闻你今日学业大有长进。”皇帝淡声道,这话他提前想好了的,其实并未听太傅提起过云澜舟这个小儿子。此时再见这个已经从五岁长到七岁的儿子,这个曾经他最宠爱的妃子的儿子,皇帝心情复杂。   云澜舟的唇角扯出一丝讽笑,只是神色依旧如冰雪般麻木。状似听不懂般,对皇帝的问话置若罔闻。   在外人眼里,他是个傻得出奇的废物,若是如今见到皇帝,他像个正常孩童一样哭闹,岂非显得傻病突然就好了?   那欺君之罪也就坐实了。   皇帝打量着云澜舟的模样,原本因为那孩子木然的态度而升起了几分不悦,却在瞧清楚那张逐渐长开的脸庞时,动了恻隐之心。   长得太像了……   没有曾经的淑妃那么张扬浓丽,却多了几分秀气俊美,若只观长相,已然初具几分高山雪莲的风姿。   皇帝用茶盖轻轻撇去茶中浮沫,似乎也在尽力撇去心中的芥蒂,“你……这身衣裳,是老八的吧?”   云澜舟看着皇帝的脸。   看着皇帝挤出的一丝笑容,除了陌生,还有些疑惑。   短短两年,竟老了很多。以前的父皇身体康健,精力旺盛,常带着母妃去御花园散心,比剑、下棋、蹴鞠、赏画、品茶,仿佛要把除了国政外的时间全部花在母妃身上。   可现在……   皇帝两鬓斑白,留起了胡须,眼睛微微下耷,不过四十五岁的青松盛年,却已有衰败之相。   偏偏那两道剑眉横飞,显得更为阴沉多疑了。   “嗯。”云澜舟答。   “虞山紫貂,乃我围猎是亲手所猎,极为难得,赐与德妃做生辰礼,她又亲手缝制了这身紫貂裘给老八。”皇帝目光柔和了许多,回忆着当年的事情,“不过最珍贵的还不是紫貂,你可知,我猎到的那头银狐才更为奇灵异常,本打算送与你母妃,她却不要,非让我放那银狐归山,不愿见它被扒皮制衣。”   “德妃还怪她,说她如此心善,倒显得旁人残忍了。”皇帝忍不住笑了笑,仿佛过去的日子近在眼前,一切都没有变过。   “嗯。”云澜舟还是这句话。   他也并不想跟这个“父亲”说什么。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这是皇帝,他自然知道面对皇帝,别说忤逆,便是连些许的不恭敬也是天大的罪过。君臣父子,他只能奉君父为尊。   能不能留下来、活下去,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可他见到皇帝才明白,他对这个父亲有怨,也有恨。   尽管小狗身体中的灵魂说过,害死母妃的凶手是太子和皇后,可云澜舟猜得到,如果皇帝想追查这件事,并非完全查不到蛛丝马迹,那个人是知道的,但他后来也默许了,甚至还妃判了母妃自戕的罪过。   父皇,也是凶手之一。   如果皇帝因他的态度震怒,那么云澜舟反而可以彻彻底底的失望,将其当做纯粹的帝王看待,顺势请罪,演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可那个人并没有明着生气,反而说起来那些陈年旧事,品着回忆往昔那点情怀,叫云澜舟没由来生出一股恶心。   “德妃不知,你母妃生得一副侠义心肠,配一副憨傻头脑,她哪里知道讽刺别人,不过是率性而为。”皇帝目光悠远,“记得朕和她初次见面,她扮做男子模样,一刀劈死三个土匪,将朕从匪寇中救出,带朕去邻近的村落治伤。朕那时还是晋王,受命查案,本想潜伏在匪寇中调查贪墨军饷的银钱往来,谁知叫她打乱了计划,真不知该谢她还是该怪她。”   “这两年……”皇帝顿了顿,似在给自己找台阶,责怪道:“这两年,朕不来见你,你也不来同父皇请安吗?”   云澜舟的唇角的讽笑愈发明显,这大概就是太傅所说的欲盖弥彰吧。   “找不到。”云澜舟道。   皇帝怔愣片刻,龙目一瞪,砰的一声放下了茶盏,好言好语讲话,竟然这般不识抬举,他对这个傻儿子的态度十分不喜, “什么找不到!”   “找不到母妃。”云澜舟并挪开目光,垂眸看着青瓷地面的茶水痕迹。好似母妃的眼泪,永远的留在了森森皇宫之中。   云澜舟模样生得极好,微微垂眼时,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却无助地不知如何诉说,皇帝一口气堵在了喉头,却耐不住那股陈年旧火, “说些什么胡话,你母妃死了,如何找到!”   虚伪。云澜舟瞥着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侧过头,如常扮傻,低声呢喃道:“母妃不见了……父皇也不见了……”   皇帝闻言,陡然沉默,心中的那把因为淑妃而烧起的火,逐渐熄灭了,眸中映出了点点泪光,“舟儿,朕……”   “朕也希望,你是朕的儿子。”皇帝的语气沉了下去,正值盛年的皇帝,此时竟然面露几分颓唐和不甘。   云澜舟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皇帝,这是何意?   他不是……不是母妃和父皇的孩子?   不,不可能,母妃那样烈如骄阳的人,若不是喜欢的男子,绝不可能与其生儿育女,为何父皇会这么说?   “罢了,朕着人送你回去,最近就在德妃那儿住着吧,景阳宫……”皇帝迟疑片刻,下了决定,“朕会让人修缮得一如往昔,你到时再搬回去。”   云澜舟想问下去,可皇帝已经起身,走进屏风后,再没有出来。   “十一殿下,奴才这就送您回去。”单公公适时进来,比了个请的手势。   云澜舟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跟着单公公出去,临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望了眼殿中的御案,一个被烧焦的荷包正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眼中浮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狠决。   母妃绝不可能通奸!   背后之人其心可诛,父皇也可笑至极。   走出乾清宫,雪花漫漫,云澜舟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满腔的怒火被凉风压制,他也逐渐冷静。   这一切仇怨,他会慢慢了结,让母妃能在九泉之下,魂魄归安。   静怡轩。   简宁吃牛乳糕吃得肚皮朝天,翘着二郎腿,两只前爪扒着小被子,享受着八皇子的“海底捞”服务。   想吃糕点就叫一声,想吃骨头肉就叫两声。   八皇子不仅会把糕点掰碎,还会把骨头缝隙的筋肉剔下来送到简宁嘴边。   要是这会儿有某音软件,拍个视屏发网上,估计满屏都是“他真的……他超爱……”。   德妃来瞧见了,哭笑不得道:“你这样宠溺它,日后的王妃给你生个一男半女,你怕是要将人宠到天上去了。”   “见过母妃。”八皇子忙收了喂食的小碗小盘,不好意思道:“我已经读完了今日的书,见它许是等小十一有些不安,才喂了些小食。”   简宁也一骨碌爬起来,窝进了被子,怕自己的毛飞出去,让德妃过敏。   “你这是喂食啊,母妃瞧着,你要是位公主,这会子怕已经要给这小狗儿当娘喂奶了。”德妃笑着,由掌事姑姑搀扶,坐到了窗边的罗汉榻上。   “母妃!”八皇子一张脸羞得通红,见自己一向端庄持重的母妃竟然开起玩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便递了茶水去,“母妃喝茶吧!”   “娘娘,您素来无法接触猫狗,要不要同殿下去寝殿说话?”掌事姑姑问。   “不必,通着风呢,且我又不碰到它。”德妃笑了笑,她心中自知自己这不碰猫狗的毛病是假。幼时为了让父亲多陪陪自己,放下那些猫儿狗儿,便编了个瞎话来骗父亲专心教自己看书习字,谁知一骗就是许多年,京城广为人知,嫁人后也不好反悔,便一直编下去了。   “母妃可是有事吩咐?”八皇子关切道。   “叫人给你十一弟做了几身衣裳,顺道便送过来给你先瞧瞧,母妃不知他的脾性,你或许知道一二,可清楚他喜欢什么颜色?”德妃抿了口茶。   “小十一向来只穿素色衣衫,我也不知……”八皇子话音未落。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简宁的小狗耳朵竖起来,他知道是谁回来了!激动地支起了身体,却缩回了刚要跳下去的前爪。   跑起来掉一屋子毛,德妃要是过敏就完蛋了。   不出几息,云澜舟被宫女引着进门,见到德妃和八皇子都在自己养病的后殿,怔了怔,上前郑重地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八皇兄、德妃娘娘,娘娘金安永岁。”   八皇子负手而立,点点头。   并不因为云澜舟突然的“正常”而意外,早在一年前,他就看到这个十一弟在桌上用水默写出了《孟子》,此时见到云澜舟不再装傻,仿佛看到吾家有儿初长成,颇有些欣慰。   德妃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恢复正常,微笑道:“不必客气,起来吧,皇上召你,没吓着吧?”   云澜舟起身,摇了摇头。   德妃看出云澜舟神色并不很好,又想到他正在病中,也没多说什么,让人将他和小狗一起送到了刚刚布置好的西侧殿。   简宁一路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话一句接一句地涌上来,却无法开口问,急得直哼哼。   【皇上有没有为难你啊?】   【你们说了什么?】   【那个香囊真的有用吗?】   【他为何会因为一只香囊见你?】   【你还会被送出宫吗?】   …… 第19章   云澜舟听着那道道关切的心声,因皇帝而生的不虞消散了许多,它总是能带给他某种奇妙的安宁。   虽然不能直接回应那些心声,但云澜舟还是故作自言自语道:“不用出宫了,景阳宫会修好。”   【芜湖!】   简宁在他怀里蹦了蹦,“汪汪汪!”   小狗儿眼珠黑亮,许是刚从窝中出来,浑身的毛也暖呼呼的,蓬松柔软,云澜舟忍不住把脸凑到小狗的脖子上亲了亲。   心道:还好有你。   简宁想他是冻坏了,想要取暖,于是张开四肢,方便云澜舟用脸在自己的肚子上磨蹭。   【来吧!来感受一下父爱的温暖吧!】   云澜舟动作一顿,扯了扯嘴角。   虽然不知这个灵魂的年纪,但听声音约莫是青年吧,哪里就当得上自己的父亲……   且看着小狗儿乖软可亲的模样,更难将他视为青年了。   西侧殿比后殿好多了,寝殿和书房挨着,又大又敞亮。屋中烧着暖暖的炭炉,简宁舒服地眯着眼睛趴在云澜舟身边看他写字。   这回简宁是真的明白了。   小反派根本一点都不傻!写字写得笔走龙蛇,因为年纪尚小,笔力还不够,但一篇楷书《铜官政要》漂亮工整,简宁看得有点羡慕。   可惜他是只狗,不然也可以摸摸毛笔了。   看着看着,简宁发现,小崽的笔似乎越来越不对劲。   从轻勾重撇的动作,逐渐越轨,慢慢地,笔速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竟然晕开了好几个墨团。   那笔走龙蛇的灵动似被一种深沉的压抑所取代,每一个字都像是疯狂翻腾的情绪,沉重而急切。   最后直接戳进了宣纸,似乎想要将书案刺个洞。   “啪”的一声,笔被扣在了书案上,溅起点点墨汁。   云澜舟倒坐在太师椅上,凝目盯着母妃送给自己的那只破毛笔出神,垂在两侧的手心早已被掐出了血痕。   “朕也希望,你是朕的孩子。”   呵。   他倒真的不希望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可奈何,凭着他对母妃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是别人的孩子。   这必然是陷害。   为何如此狠毒,太子殿下已经是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简宁猫在书案的角落,观察着云澜舟的反应。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一向淡定的云澜舟,有这么强烈的情绪起伏。   发生什么事了?   直觉告诉他,肯定和今日皇帝的召见有关。   余下整个下午,简宁都在琢磨皇帝说了什么,既不可能让云澜舟亲口说出来,他便只能让皇帝说出来了。   于是他想了个法子。   跟踪!   从静怡轩出来,穿过御花园,直奔乾清宫而去。猫在乾清宫东侧的林景中,简宁等到夜色将至,终于把皇帝盼出来了。   他寻思皇帝今天的行为,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或者不满,比如皇后。也许皇后会在皇帝休息的时候过来说两句儿。   那他躲在墙角偷听不就行了。   跟着皇帝亦步亦趋的跑了许久,简宁停在了一个黑沉的宫门前,仰头一望……   慈宁宫。   皇帝没去见皇后,去见了太后!   太后就太后吧,也能听到点什么。此时已然天黑,简宁趁着夜色掩盖,找了个狗洞钻进去,躲在一处小花盆后面专心地竖起了耳朵。   一个年迈的女声弱弱的传来,人听不清楚,但狗可以。简宁的小眉头紧皱,仔细分辨着每个字眼到底在说什么。   “淑妃的事情,当年就没有查清楚,你疑心老十一不是你的孩子,将他冷在废殿中不闻不问,如今改了主意,要重修景阳宫,便不要将他送走了。”   “儿子知道。”   简宁:?   不是,什么意思?   不久,一个中年男声响起。   “只是,儿子心里始终有个节,淑妃……从来不是自愿进宫的。”   隐隐的叹息声后,太后道:“这个荷包,是哀家教她的针法,信笺上的字,是你亲手教的楷书,可怜这一手字,简直如狗爬一般,往日叫她抄的佛经都白抄了。”   皇帝笑了笑,“那都是我帮她抄的。”   “唉。”太后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难得她还记得这几句诗,皇帝,你偏宠她过甚,本就不是好事,又因为当年淑妃和潜入内宫的少郎将李锋相拥而亡的事情伤己过甚,疑心她和那李峰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迟迟不肯释怀,哀家都看在眼里。”   皇帝沉默了。   太后道:“那孩子究竟是不是皇家骨肉,哀家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但我瞧啊,他眉眼长得像淑妃,下巴和鼻子,长得像你。”   许久后,皇帝道:“当年的事,朕是不是应该彻查。”   太后道:“查有查的好处,不查有不查的好处,重要的是,无论皇帝你如何决断,都不能惊扰如今的太平。”   “儿子知道了。”   简宁凌乱了。   静怡轩中,风轻轻拂过,带起院子里的落叶。   刚敲门把头敲得头脑发晕的简宁默默龇着牙,很后悔自己走之前没有跟看门小太监打个招呼,当然他也打不了招呼。   今天也是恨系统的一天!   到云澜舟的住处时,夜已深沉,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微光闪烁。云澜舟正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不时地望向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简宁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这是在等他吗?小崽真是太贴心了。简宁冲过去唤了几声,云澜舟循声望来,眼睛微微一亮,简宁看得晃了晃神。   果然是原书设定中的颜值扛把子,小反派真是……名副其实的眸若星辰啊。   云澜舟快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小狗,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担忧,“这么晚去哪里了?”   简宁耷拉着小狗脸,“汪汪……”   (去偷听太后和皇帝说话了。)   云澜舟顿了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简宁知道,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云澜舟,而不是被震撼的自己。他把小爪子搭在云澜舟脸上,“嗷呜——汪汪汪……”   (哎哟——乖崽,千万不要被这种事情影响心情了。)   【虽然已经影响了。】   【但是你肯定是皇帝的孩子。】   云澜舟蹙起了眉,脚步僵硬地走进寝殿。小狗还在心中说着什么,他却已经完全听不清,抱着小狗的手也感到一阵灼烫。   没注意到云澜舟反常的简宁暗自琢磨着,他之所以这么肯定,除了理智的分析之外,还有个原因,是系统给他的合同上标注得清清楚楚——   拯救反派十一皇子云澜舟。   按照系统那种绝不可能吃亏的行事风格,如果云澜舟不是皇帝的儿子,那就不是皇子,那简宁拯救失败,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上次看到这么大的漏洞,还是某网文作者签合同时签成了自己的笔名。   总之,合同上写了总穿书局的投诉通道,标注得很清楚,任务结束后无论成功与失败,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选择投诉通道进行申诉。   他想,子系统应该也不想尝尝总穿书局的刑事手段吧?   不知为何,云澜舟身形僵了僵,把简宁放在了小床上,独自收拾起了书案上的宣纸和毛笔。   简宁感觉他似乎有些……抗拒。   难道是自己又臭了?!!   简宁忙闻了闻爪子和肚皮,也只能闻到这些地方了,感觉不臭啊,昨日八皇子还让内官帮他洗澡了呢。   身上除了牛乳味儿,就是熏香味儿。   “汪汪汪?”简宁从小床上跳下去,哒哒哒地跑到了云澜舟身边,耳朵耷拉着,观察着云澜舟的神色。   云澜舟的目光和他对上了片刻,立即转过头,假装很忙碌地将已经收好的笔墨重新打乱,又一次收拾了起来。   简宁:……   蹲在原地想了半天,简宁猜测,可能是自己太吵了?刚回来的时候叫了几声,云澜舟也是在自己叫完后开始沉默的。   也有可能,毕竟小崽最近经历的事情,在这个时代来说,可以算得上惊世骇俗了。   【原来他想一个人静一静,那我去外面走走吧。】   这么想着,简宁轻手轻脚地往外踱步。   刚走了几步,身体被两只温暖的小手抱了起来,是云澜舟最熟练的动作,一只手兜住了简宁的小肚子,一只手扶着简宁的后臀。   虽然是有点羞耻……只是被狗化之后的简宁逐渐适应了和人类的亲密接触。   要知道,他前世除了被病人武力攻击的时候会和人接触,其他时候都是个昼出夜出的打工狂魔,根本没有时间培养亲密关系。   妈呀,他不应该当狗,他应该当皇帝,没有人比他更孤家寡人勤奋工作的了,可惜。   云澜舟把小狗放在小床上,面色淡淡,“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外面冷。”   要是一般人,肯定觉得云澜舟是生气了,但简宁对情绪的识别还是很敏锐的,他感到云澜舟应该是在逃避什么。   简宁又一次靠近云澜舟,云澜舟又开始装模作样的收拾东西。   如此往复几次后,简宁呆住了。   一只狗有什么好怕的?匪夷所思。   叫声……叫声……是从叫声开始有意避开他的,简宁皱着小狗眉头思量起来。   难道,云澜舟以为他是一头狼?! 第20章   坏了,肯定是这样,毕竟谁家好狗半夜嗷呜一嗓子啊。   简宁一拍脑袋,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汪,汪,汪。”   (我,是,狗。)   正在收东西的云澜舟:?   简宁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又试探道:“喵喵,喵?”   【那要么我是,猫?】   云澜舟仍旧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伸手抱他。   简宁有些慌了,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但是我肯定不是狼,你,你别害怕,也別躲我,我以后绝对不嗷呜嗷呜的叫了。】   云澜舟听着小狗的心声,总算把前因后果梳理清楚了。有些无奈,原来他竟如此聪慧,连自己隐藏之后的回避都能感受到。   坦白说,云澜舟不想面对小狗身体中的那个灵魂。   被亲生父亲怀疑自己的身世来路不明,实在不如何光鲜。   最初听到小狗去偷听了父皇和皇祖母的谈话,并且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纠纷,云澜舟仿佛被什么打了一棒。   第一反应是:那个人会不会嫌弃自己?   他会在意吗,会认为,自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通奸之子吗?   于是云澜舟退缩了,不敢再和小狗亲近,害怕他会抛弃自己。毕竟,八皇兄很喜欢小狗,八皇兄的身世没有问题。跟着八皇兄,小狗一定会过得很好,比在自己身边要安稳多了。   许多担忧让云澜舟选择了逃避,他无法面对那个灵魂。   可感觉到自己反常的那个人并没有生气,反而要在寒冬深夜出去散步,就为了让他自己静一静。   后来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自责,居然怀疑到他的叫声上来,令人无奈又好笑。   云澜舟的心软成了一滩刚刚融化的雪水,他把简宁搂起来,并没有假装自言自语,而是郑重地凝视着那双乌黑的眼睛,轻声问:“你会嫌弃我吗?如果我不是皇子的话。”   简宁像被云澜舟的眸子吸进去了一般,痴痴地摇了摇头。   【不会,就算你是小乞丐我也不会嫌弃你。】   很快,那眸子中惯常的疏离清冷消散了,仿佛吹过一阵春风,一丝丝笑意如甘泉般流淌开来,直直流入了简宁的心里。   云澜舟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把脸埋进了简宁毛茸茸的脖子里。   “多谢。”   简宁忽然感到眼眶一热,为云澜舟,也为自己。   一个人要孤独到什么程度,才能半夜和狗道谢呢。   他是明白的,作为孤儿,且作为一个贫穷而需要还福利院贷款的孤儿,打工就是生活的主旋律,没有任何休息时间,除了累,还有各种无助的瞬间,什么生病一个人去医院都是小事了,他有一次累得发晕,忘记关煤气灶,一个人差点死在出租屋也没人知道。   还好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坚持去打开了窗户,不然,他就要劳烦房东阿姨收尸了,吓着人家多不好意思。   简宁悄悄抹了抹泪花,蹭着小崽有些冰凉,却十分柔软的耳垂。   心中似乎打开了另一扇大门,以前把云澜舟当需要保护的人,此时不知为什么,保护云澜舟,也像保护曾经的自己。   人真是拥有感性的动物啊。   ……而狗真是拥有兽性的动物啊。   他已经不知不觉开始啮咬云澜舟的耳朵了。   简宁扇了自己一爪子。   嘴,再,贱,一,下,试,试,呢?   晚上云澜舟似乎有些失眠,简宁趴在他枕头旁边,感觉他一直睁着眼睛,偶尔翻翻身,折腾到大半夜也没睡着。   简宁把头靠在云澜舟脖颈边,云澜舟便转过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简宁咧嘴笑了笑,小崽还以为是他失眠呢,其实简宁早就困了,当狗就是这样,白天稍微晒晒太阳晚上就犯困。他之所以一直没睡,一是云澜舟持续不断的小动静,衣料摩擦声让简宁耳朵痒痒的。二是他在思考如何让皇帝相信云澜舟是亲生的。   本以为留在皇宫就暂时安稳,谁知道又牵扯进了一桩真假皇子的事情。   云澜舟是不是皇帝的亲儿子,简宁觉得根本不用猜,肯定是的。   开玩笑,那什么青梅竹马的少将军说潜入皇宫就潜入啊,他要是有这么大本事,早进来把淑妃带走不就好了?俩人难不成还差那几两浪迹天下的银子么。   至于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打通皇宫的禁卫门路,将外臣带进来诬陷淑妃私通,简宁在心中笑了笑,除了主角团,他想不出别的人。   说起来真有些不是滋味,主角主角,为什么云澜舟不能做主角呢,为什么主角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有正当的名义呢,即便手段低劣卑鄙,也站在了被人理解的通天梯上。   一日下学后,简宁和八皇子在静怡轩的小院子里晒太阳。   实际上是简宁自己在晒太阳,八皇子硬要跟过来,还吩咐宫女抬了太师椅和简宁的小床。   云澜舟的书房离小院子很近,打开窗就能看到简宁,他便在窗边罗汉床的案几上习字。   一派岁月静好,直到内官来传话,说二皇子来了。   简宁猛地立起来,直勾勾地望向小院北侧的回廊,果然!   二皇子迈着潇洒的步子直奔而来,面带那标志性的半勾唇笑容,目光闲闲的扫视着院中的小床小椅子,叫简宁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战。   应该没瘦吧?瘦了的话,二殿下可是要找云澜舟麻烦的!   八皇子瞧见二皇子,起身行礼道:“见过二皇兄,不知今日前来有何事……”   “老十一不是被送出宫了吗,我来看看我的狗还在不在。”二皇子声音明亮得过分,喜色溢于言表。   简宁:……   “小十一没有被送出……且慢,谁的狗?”八皇子有些疑惑,看了看小狗,又看了看二皇子,寻思二皇兄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没出成?幸好,我还以为我有个和尚弟弟了呢。”二皇子直接抱起了简宁,举起来转了转,“哎哟,小东西长胖了。”   “静修不是出家。”八皇子将书放在椅子上,面色有些不悦,但还是很有耐心且坚持地纠正二皇子的话,“二皇兄有些误会,这是小十一和我的爱犬。”   简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八皇子你真是有问必答,而且你俩真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不同单纯是指排行不同吗?怎么都这么爱抢。   二皇子凤眸一瞪,“胡说,这一直都是我的狗,不信你问……”话音未落四处看了看,没找到云澜舟,便指着简宁,“问它。”   简宁:……   八皇子:……   八皇子崩着小脸笑了笑,“二皇兄还是莫要玩笑了。”   “告诉老八,你是谁的狗?”二皇子把狗放在小窝里,俯身逼视而来,叉着腰,气场全开,仿佛简宁要是说一句自己是云澜舟的狗,那小命就立刻交代在这里了!   简宁咽了咽口水,搪塞道:“汪汪。”   “唉,对咯。”二皇子喜滋滋地伸出手指,轻轻地点着小狗的鼻子。   八皇子忍不住疑惑道:“说什么了?它才三个月,它会说话吗。”   简宁震惊。   这是三个月不三个月的问题吗?他就算三百个月也不应该会说话啊!   二皇子不管,自顾自地兜着简宁颠高,“瞧瞧,铁证如山,知道我行二,专叫两声来喊我呢。”   “……”八皇子忍无可忍,轻轻地怒了,“二皇兄,你贵人事忙,我就不留你了。”   “也是。”二皇子道。   八皇子面皮一松,挤出个兄友弟恭的笑容来,“请吧。”   二皇子抱着小狗转身就走。   “不是……”八皇子额角青筋一蹦,忙伸手阻拦,“二皇兄!狗得留下吧!”   二皇子疑惑地瞥了眼八皇子,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对简宁道:“来,告诉你八叔,想不想回家玩儿?”   这回简宁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二皇子笑得满面春风,得意地发出啧啧声,“瞧瞧,默认了是吧?看你乖的份儿上今日赏你烧鹅腿吃。”   见二皇子如此胡搅蛮缠,八皇子直接拦在了他身前,飞快出手,一把夺过了小狗。   二皇子刚刚还笑着,变脸跟翻书一样,现在已经阴沉得要杀人了,摊开手道:“拿来。”   “不。”   “我数三声。”   “不。”   “一。”   “……”   “二。”   “……”   二皇子拾起了袖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来,我今日就教教你弟道恭的道理。”   八皇子一言不发,抱着简宁就要跑,却见一截白光闪过,怀中已然一空。   云澜舟稳稳抢过了小狗,熟练塞进怀中,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转头就往对面的西侧殿去了。   二皇子大步、且气势汹汹地追了上去,“站住!”   八皇子紧随其后,想去抓云澜舟的衣角,“小十一,不是说好给你《衡山游记》便允许我跟他单独相处一个时辰么?太傅说了,君子一言九鼎,你不能……”   两人奔到西侧殿门口的时候,被一道乍然关上的大门阻挡在外。   “大逆不道。”二皇子瞪出了大小眼。   “岂有此理。”八皇子气出了高低眉。   三刻钟后,西侧殿的门被卸了,是二皇子命令太监干的,太监是八皇子的内官。由此,八皇子和二皇子暂时达成了和解。   两人满意地窝在云澜舟书房靠窗的罗汉床上喝茶,一边喝还一边喂小狗烧鹅腿。   在旁习字的云澜舟看着这一幕,脸色比之前的二皇子更阴沉了。   简宁顾不上和云澜舟解释,他也解释不了,烧鹅真的太香了!他埋着头猛猛狂吃。   “老十一这回还真惊险。”二皇子翘着二郎腿嗑起了瓜子。   “父皇自不会如此绝情。”八皇子为自己斟了一杯牛乳茶。   “可惜太子殿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二皇子腾出手夹了一块金黄油亮的卤猪蹄递到简宁嘴边。   “不达目的,怎能罢休。”八皇子见缝插针地在简宁嘴里塞了块榛子奶糕。   “秦世忠这个老糊涂,要是连兵权都握不住,还是趁早回家种田去吧。”二皇子投喂一个大棒骨。   “二皇兄慎言。”八皇子把桂花糕塞简宁嘴里后,看了看云澜舟。   云澜舟正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写策论,并无异样。   “无碍。”二皇子摆摆手,道:“老十一再傻也应该知道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了。”   “小十一不傻。”八皇子严肃地纠正二皇子,“不过秦老将军一直在培养几个副将,太子的人想接手兵权,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嗯哼,太子的人接替不了,那秦老就该给自己找个棺材先躺进去试试大小了。”二皇子笑了笑,喂一块红烧排骨。   “二皇兄,慎言!”八皇子又看看云澜舟,好在没看出有什么不悦,才微微倾了倾身子,问:“何出此言?”   “你想啊。”二皇子换了个姿势翘二郎腿,真个人都歪在案几上,远远地看,还以为这是块儿刚被拧干的大抹布,他也觑着云澜舟的神色,“无论父皇想不想让太子接手兵权,只要太子先行一步接了,结果没接动,那请问他秦世忠是个什么意思?父皇难道不会怀疑,太子接不下,那父皇他自己能接的下吗?”   八皇子思量片刻,点了点头,“确实有理,所以太子只要能夺过兵权,无论秦世忠愿不愿意,他都必须愿意真的把十八万精兵交给太子,否则就是明面上的谋反。”   “嗯哼。”二皇子摇着小腿,冲云澜舟指了指,“老十一,写什么呢,为兄瞧瞧。”   云澜舟一顿,面无表情地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写了几笔后提起来。   上书两个大字:   请回。   二皇子乐了,胳臂肘捅了捅八皇子,“瞧见没,他让你滚。”   八皇子:…… 第21章   简宁吃着吃着,感觉肚子越来越大,都不用低头就能瞧见毛乎乎的肚皮鼓了起来,再咽下一口奶之后,喉头有点堵堵的,没注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二皇子看着手心的一团……   二皇子怪叫一声,跳下罗汉床直奔净房而去。   云澜舟抬头看过来,正瞧见小狗哼哼唧唧地努力翻身,似乎想站起来,但肚子太大了,一直翻不过来,难受得两撇小眉头紧皱,耳朵也贴在头上,四肢爪子在空中缓慢地乱蹬,整个狗都恹恹的。   “怎么了这是。”八皇子手忙脚乱地把简宁抱起来,但一抱更难受了,八皇子喜欢学云澜舟兜他肚子,这一挤压,简宁那嘴闭都闭不上,好险没一口吐八皇子脸上。   “放下来。”云澜舟匆匆绕过书案,伸手从八皇子怀里接过了小狗,只托着屁股,慢慢用手指在狗肚子上从上到下的抚摸。   之前也有过一次,还是在景阳宫废殿时,不知为何,有一日送了两只烧鸡,碰巧赶上八皇兄送来了莲子蜜藕,小狗吃了烧鸡又吃了蜜藕,外加一壶甜奶,当时就不舒服了,一直趴在书案上起不来,云澜舟还以为是得了什么病。   便抱着哄了一会儿,云澜舟发现,他站起来走,小狗就不难受,坐下小狗就哼哼唧唧的,云澜舟便寻着它舒服的方式,轻轻地边走边颠,终于明白过来这怕是吃多了,小时候他自己吃多了也这样,喜欢母妃抱着摸肚子。   这会儿简宁肚子胀,还发饭晕,被云澜舟抱着舒服,也不闹腾,很快睡着了。   八皇子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真没想到小十一还有当母亲的潜质。   二皇子回来想找小狗算账,结果人家在罗汉床上的小木窝中已经睡得四脚朝天,看着那个微微起伏的肚子,二皇子忍不住轻轻戳了戳,还挺舒服。   “以后不要喂这么多了。”云澜舟走回书案,看到二皇兄又开始动手动脚,不悦道:“也不要去戳它的肚子。”   “是是。”八皇子把二皇子的手拿开,“本来就吃撑了,你再戳小心又吐你一手。”   二皇子摸了摸鼻子,“谁知道它肚子那么小,就几块糕点几根骨头就吃不下了。”   云澜舟:……   那可是满满三盘糕点,半只烧鹅,一根棒骨,就算是二皇兄你自己也未必能吃完吧。   “行了。”二皇子玩狗也玩得差不多了,想起个正事儿,便招呼守在书房门口的内侍,“把那小丫头带过来吧。”   做正事儿的二皇子比方才那歪成抹布的样子稍微端正了些,只斜靠在凭几上,摸出从林雪衣那儿抢来的扇子,闲适地扇着风。   八皇子不太明白要带谁进来,正要问,内官便带着一个瞧起来十分生涩又瘦小的宫女打帘而入。   宫女甫一入内,便跪在书房正中,哆哆嗦嗦地行礼问安,“见过二殿下,八殿下,十、十一殿下。”   八皇子端详着这宫女的脸,瞧不出什么特别。   “起来吧。”二皇子抬了抬手,让内侍下去了。   云澜舟并不受影响,仍然自顾自地写着策论。   【是她!】   忽听到小狗的心声,云澜舟顿了顿,抬眼便发现,小狗不知何时已经爬了起来,正趴在小窝里朝那宫女摇尾巴,似乎是认识的。   他……竟然还认识别的人?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除了二皇兄,八皇兄,怎么又多了一个。   【每天给我们偷偷加菜的女神仙呀!】   云澜舟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幸好不是觊觎小狗的人。   “你母妃宫里的旧人,可还认识?”二皇子用扇子指了指那宫女。   简宁惊了,怪不得。   怪不得自己都过得不好,还偷偷送东西来,缘是有淑妃这层关系在,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宫女。   云澜舟的目光在那宫女脸上逡巡了一番,蹙眉思索了片刻,不确定道:“青……青芽?”   “正是奴婢。”青芽红了眼眶,又跪下来,朝云澜舟行了个大礼,“小主子,奴总算能见到您了!”   “起来说话。”云澜舟有些疑惑,“为何你会在二皇兄那里?”   “淑妃娘娘走之后,奴婢和其他几个外院的粗使宫女便被内务府指去了其他宫做事,奴婢便到了贵妃娘娘的小厨房,做些洒扫的活儿,平日也不得出,前些日子,得见您的爱犬来小厨房偷……拿东西,便才知晓,您的日子很是艰难。”青芽不肯起身,抹着眼泪徐徐说起了之前的事,也不敢多说,怕扰了主子们的耳朵,只捡着紧要的说了。   简宁缩回了脑袋。   【糟!】   “它……”云澜舟也有些不好意思,却知小狗所做都是为了自己,便一力揽下来,“都是我让它去的,勿要怪它,你可因此受罚了?”   “没没没!”青芽道:“我不管厨房的东西。”   二皇子:“……”   好吧,看来要好好教教宫里的洒扫丫鬟了,至少不能眼看着贼进来再眼看着贼跑。   八皇子在旁围观了一会儿,揣摩着这一回是个什么局势,打量二皇子的神色,瞧不出异样,便问那宫女,“我记得景阳宫的大火,没剩下几个人,连照顾小十一的奶娘都离宫回乡了,你还能留在宫里,可是得了什么人相助?”   青芽脸色一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奴婢……奴……”   “直说吧,反正不是我母妃留你的。”二皇子浑不在意地瞥了眼八皇子,心道这个老八果然是千年的老王八,做什么事都多长个心眼儿。   虽然老王八和心眼儿没什么关系,但二殿下以为,还是王八听起来比较符合老八的品德。   “是……是内务府的张公公。”青芽虽然是回应云澜舟的话,但她却眼带祈求地望着二皇子。   简宁明白,目前,他们之中,能在宫里神不知鬼不觉保下青芽的,恐怕只有二皇子和贵妃。   “张厚全?”八皇子问。   “正是。”青芽低下了头。   那是谁?简宁在脑中的原著小说里也没找到这号人啊。   “皇后母家的远亲,拉拉杂杂沾着一些关系。”二皇子适时解释道,怕老八那个直肠子还以为这是他母妃的人。   八皇子歪着脖子迟疑道:“可张厚全不是你母妃……”   果然。   二皇子呵了一声,合上扇子,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明面上看是我母妃的人,但早八百年就被我外祖父查出来是皇后和太子的爪牙了,一直留着,因他办事还算妥帖,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送我母妃那儿去,其次是何必打草惊蛇,总不能辛苦咱们的母后再找个内应过来吧。   ”   青芽听二皇子如此说话,三魂去了七魄,眼睛四处乱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在这里待着。   “无碍。”八皇子安抚她道:“你都到我二皇兄手里了,想必就算要去告密,也投路无门。”   青芽的脸色更菜了。   简宁:……   您这安慰真是拖把给拖鞋开门,妥帖到家了。   “那是自然。”二皇子得意地勾唇一笑。   简宁:没在夸吧!   “皇后娘娘这是想把当年的事儿栽赃到你母妃身上?”八皇子侧首看向二皇子。   二皇子挑起眉,“说吧,那张厚全还给你嘱咐了什么?”   “他说……他说……若有一日有人追查此事,便……说是贵妃娘娘怕事情败露,遂将我要去了她眼皮底下做事,且若问当年的事,便道是贵妃娘娘唆使……”青芽低着头,说到此处,害怕地抬眼去瞧八皇子。   八皇子心中一凛,放下茶杯逼视她,“就说什么?”   “就说是贵妃娘娘唆使德妃娘娘,在淑妃娘娘的安胎药中下了红花,这才让淑妃娘娘小产,又趁着当日宫里忙乱,在景阳宫纵火……”   简宁惊掉了下巴,一瞧云澜舟,神情也分外凝重。   “一派胡言!”八皇子重重地一拍桌子,气得指尖微颤,指着青芽道:“我母妃一生清白,从无争宠之心,她害淑妃做什么!”   “老八——”二皇子将他的手按了回去,难得肃了神色,“明摆着的陷害,何必动怒,与这小丫头也无甚干系。”   “继续说。”云澜舟开了口。   青芽见八皇子脸色十分难看,紧紧闭着嘴,不停地磕头请罪。   八皇子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说吧。”   “他……张公公他还让我说……”青芽这回是真的面如菜色了,逐一觑着诸位皇子的神色,怯懦道:“说当日淑妃娘娘小产时,有一个外臣,假扮太监潜入景阳宫,要将娘娘带走……”   简宁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当着云澜舟的面说他母妃疑似私通,这事儿做得……实在有些欠妥。他忙撑着胀鼓鼓的肚子,跑到云澜舟身边去,咬住他的衣摆,想把他带出去。   可云澜舟不动如山,反而将他抱起来,放在怀中轻轻地拍着,“不必害怕。”   简宁害怕什么,他是担心云澜舟害怕。   二皇子人精一般,听到此处,怎会不知这叫很云澜舟难堪,忙撇清关系,“我不知道啊,我之前可没问她这些事。”   “还有呢?”云澜舟并未太在意这件事,之前父皇已经告诉他了,甚至直接说他不是皇子,他只是平静地盯着青芽,想从她身上看到更多的线索。   “其他就没有了……”青芽瑟瑟道。   云澜舟点点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眼眸时,目光微凛地投向了八皇子,“八皇兄,我记得,我母妃小产那日,德妃娘娘确实来送过安胎药。”   简宁:??! 第22章   书房一片死寂,香炉的白烟徐徐弥漫,裹挟着窗外的天光,叫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二皇子悄悄冲青芽挥手,让她退下去。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八皇子眉睫动了动,站起来仿佛要冲道云澜舟面前对峙,可这番气势却迅速动摇,他无措地撑在案几边缘,满脸不可置信,“我母妃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小十一没有必要撒谎,可母妃也没有做这件事的理由。   二皇子尴尬地打着圆场,手指太阳穴,打了一个圈,“老十一,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呢。”   “确是德妃娘娘来过。”云澜舟确实好好回忆了,徐徐道:“我三岁便记事,决不会认错。当时天色已晚,乳娘催我安歇,但母妃有些不舒服,我便想陪着她,不久便看到德妃娘娘送了汤药过来,说是安胎的,母妃嫌弃难喝,德妃娘娘还劝了好久,才叫母妃服下。”   “那药似乎有安神的作用,母妃喝下不久后便说困了,我也不便久留,回了侧殿温书。”云澜舟顿了顿,似乎被什么攥紧了呼吸,胸口起伏了几下,眸中带了一丝痛色,“到下半夜,我被宫里的声音吵醒,乳娘抱着我往外跑,不知发生了什么,四处都是大火,我挣扎着下地,直奔母妃的寝殿而去,可那里的火是最大的,无人可接近分毫,一些太监和宫女打水灭火,可那火却越来越大,我被乳娘和几个宫女抱着拦在门外,直至力竭,也没能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书房中又是一片死寂。   过了半晌,简宁想开口叫两声,打破这凝固的氛围,二皇子率先出声了。   “你居然三岁就记事。”二皇子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天大秘密,指着云澜舟,“那你之前痴痴傻傻的,是装的啊?”   简宁倒仰,重点不是这个啊二殿下!   云澜舟坦诚道:“我母妃说,父皇曾经动过立我为太子的念头,可太子无功无过,若是贸然废太子而立一个三岁小儿,群臣不服,我和母妃,以及外祖父一家,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便教我干脆装成个傻子,叫父皇打消这个念头。”   “父皇为什么想立你,因为你长得好看吗?”二皇子很疑惑。   “因为小十一天资聪颖。”八皇子有些木然道:“我记得幼时,母妃常带我去景阳宫玩,小十一那时候不爱说话,但私下玩闹的时候,他几乎过目不忘,我给他讲的故事他能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当时我便以为,这弟弟是中了邪,回去和我母妃说了好久,也想中这样的邪。”   云澜舟:……   简宁:……   二皇子不屑道:“我也天资聪颖,我还长得好看,为什么父皇不立我?”   云澜舟不答话。   简宁汪了几声。   【先收一收夺嫡味吧二殿下!】   “可我母妃……我母妃实在……”八皇子捏紧了拳头,满腹纠结地皱紧眉,“她性子孤高,平日也几乎不出宫门,除了侍奉在皇祖母身边,其他时候都只是看书写字,连争宠的心思都没有,你叫我如何相信……”   “要么你去问问她吧。”二皇子的脚尖习惯性地点着地面,“这件事疑点重重,未必不是被人利用呢?”   云澜舟微微低头,似请求的语气道:“我相信德妃娘娘的品行,我母妃常夸她洁身自好,我也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今日提到此事,并非追责谁,而是我怀疑,当日那碗安胎药,或许是一个线索。”   二皇子点头,“正是如此。”他转向八皇子,“宫中规矩严明,以防下毒之事,药粉都带不进来,更何况草药,你母妃的安胎药必然是从太医院取来的,不知她找的是哪位太医?”   “我也不知……”八皇子盯着自己的拳头,从轻微的晃神中清醒过来,坚定道:“但事已至此,我必定会问清楚,给一个交代。”   “除此之外,张厚全这个人……可否劳烦二皇兄帮我查一查。”云澜舟看向二皇子,叫二皇兄时,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毕竟与这个皇兄并不熟悉。他今日在二皇子面前暴露自己不傻的事情,已是冒险。   只是太子步步紧逼,装傻也未必有什么用了,他计划日后要慢慢地“康复”起来。   二皇子挑起眉,唰了一声撒开折扇,“这是自然,敢污蔑我母妃,定叫他尝尝十八层地狱的滋味。”   简宁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寻思您别把人弄死了就行。   八皇子悠悠地审视着二皇子,今日之事,多半就是二皇子挑起来的,如此热心,怕不是要借小十一的手和太子斗法。平日也是如此,只要太子倒霉,二皇子恨不得在宫里放鞭炮庆祝。   八皇子横插了一声,“不必了,我来查。”   二皇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八皇子,“你有什么本事?除了读书玩狗,你莫不是还要派管你吃穿的内官去查?”   八皇子语塞。   二皇子毕竟毕竟比他们大几岁,经历得也多很多,手段丰富,由他来查确实是最有用的法子。   简宁觉得二皇子忽然从乖僻的形象变得靠谱了许多。   但简宁却有另一重忧虑,皇帝。听之前皇帝和太后的谈话,似乎并不想继续深究这件事。   【皇帝和太后虽然没有明说再也不管这件事,可当年分明就可以查下去,却草草地盖棺定论,想必……】   【如果要翻案,那就要把这件事逼到皇帝眼前,让他不得不查,也不得不认查出来的结果。】   【难上加难。】   云澜舟听到心声,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他明白了目前的局势,思索片刻后,道:“此事先不要透露风声,因未必能找到切实的证据,如果找不到,我会另做打算,也不想连累二位皇兄。”   二皇子一怔,没料到老十一还是挺有义气的,看来这次的橄榄枝没白抛,他摸着小狗的脑袋,愉悦道:“无碍,谁能拖累我啊。”   “我倒并不算拖累,毕竟我母妃似乎……牵扯其中。”八皇子面带淡淡的愁容,“你安心吧,为着我母妃,我自会小心。”   听了这么久的谈话,简宁消食消的差不多了。他抖了抖耳朵,心里琢磨着淑妃的死已经过了两年,当年的旧人走的走、死的死,旧事重提肯定困难重重。不是每个人都像青芽这个小姑娘那么单纯,一问,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但如今是一个好的开头,他看了看二皇子和八皇子,这应该算是他们暂时的队友吧。   ……真是越看越像反派同盟军。   二皇子素来和云澜舟没有交集,如今却如此的主动。想必动了把云澜舟当枪使的念头。   而八皇子,如果德妃娘娘真的参与了谋害淑妃之事,八皇子还会站在云澜舟这边吗?他会不会临阵倒戈,投靠太子,铲除云澜舟这个威胁德妃安危的人?   这次的同盟看起来真是,岌岌可危。   可再危险,云澜舟的处境却不会更糟糕了,这件事情势在必行,必须要为淑妃平反。否则皇帝会一直认为云澜舟是通奸之子,日后稍有个不顺心,便会动了杀之而后快的念头。   简宁左看看,右看看,决心日后要更加谨慎地观察这两位皇子的举动。   二皇子和八皇子走后,屋子安静了下来。   时至傍晚,哄简宁哄累了地云澜舟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很快有了睡意。   简宁有些愧疚,乖崽这几日养病,心情又不好,经常失眠 ,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吃了也无用。   今日肯定累得狠了,心力交瘁,才连夕食也不吃便睡了过去。简宁不忍心打扰他,便轻手轻脚地出去偷听点儿情报,他现在已经肩负起随时监测二皇子和八皇子是否有异动的任务,俨然从小土狗变成了大内密探灵灵狗!   刚合上的门帘又被掀开,来人正是被二皇子留下来照顾云澜舟饮食起居的青芽,她端着托盘走进来,见小主子正在睡觉,便小心地叫醒了他。   “殿下,用安神药了。”   好不容易睡着的云澜舟看着那碗安神药:……   半月后,景阳宫的重建开始了,简宁偶尔会溜过去瞧瞧,因为云澜舟在皇帝那儿挂上了号,所以简宁现在出门也比较方便,不用躲避那些侍卫和太监。   他脖子上挂着云澜舟雕刻的木牌,上书“二殿下八殿下十一殿下、二殿下(划掉)八殿下(划掉)二殿下(新增粗体)八殿下(新增粗体)之爱宠”一行小字,因此走到哪儿都能引起一些内官和宫女的避让。   怎么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   算了,简宁今天是有任务在身的,云澜舟和八皇子去文启堂,他没去,因为他要监工!   景阳宫门前,许多侍卫在工部官员的带领下收拾烧毁的残垣断壁。   锤击声、撬杠声、砖瓦碎裂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工匠和侍卫们的喊叫声,一片繁忙。   简宁看着那个忙里忙外、穿圆领官袍的官员,似乎有点眼熟,好像是……在文启堂的一位侍讲?   没等他摸过去看真切,眼前猛然一黑,口鼻被一个湿乎乎的布巾死死捂住了。   失去意识前,简宁还在想,谁跟这儿开玩笑呢,绑架谁不好你绑架狗? 第23章   御花园凉亭,亭中只有两人,一站一坐,正低声说着什么。   亭外守着几个太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有无来往的宫人。   简宁睁开眼,头脑很昏沉,嘴巴干干的,他用爪子擦嘴,发现自己的嘴怎么合不上了。   这仿佛是被麻醉的后劲,不是,绑架一只狗还用得着麻沸散啊!那还不是套个麻袋就掳走的事儿?   正在他龇牙咧嘴爬起来准备看看是谁这么目无狗法的时候,眼前闪过一点红光,嘴里被人硬塞进了一颗硬邦邦的小药丸,没等简宁品味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只手便捂住了简宁的嘴,强迫他吞了下去。   那人的脸逐渐在简宁眼前放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似真似假。   简宁吓得一个机灵,狂哕一声,把刚刚那个带着小红光的药丸吐了出来。   拇指盖大的黑色药丸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了那人脚边。   那人的假笑僵了僵,动作颇为粗鲁地又一把捡起药丸塞了过来,并死死捂住了简宁的嘴。   不是,哥们儿,您别捂了,不是他不想咽,是这东西它卡嗓子啊!您劳烦递口水呗!   “吃下去,不然我宰了你。”那人笑得有点狰狞,狠狠将简宁提起来,跟抖衣服似的把简宁抖得头晕眼花。   也因此,麻药的劲儿消退了很多,简宁在无数重影之间,认清了那人是谁——   小福星方湛。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小药丸总算被方湛抖进了简宁的肚子里。   嗓子好痛,后脖子也痛,方湛拎着他,直勾勾地看了半晌,忽扯出个开朗无害的笑,“小东西,哥给你的糖丸好吃吗?”   简宁:……   这还是那个书中朗月清风的小福星方湛吗!   谁人设崩了他不说。   “别玩了,这传音蛊当真好用?”   一旁的少年开了口,声音沉沉,似有些不耐烦。   简宁循声望过去,正是咱们为国为民的太子殿下。   好家伙,他这是刚捅完反派窝,这又捅了主角窝了。   方湛蹲在地上拍着简宁的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自然有用,殿下不相信我,也应相信南疆蛊圣的手段吧,只要这小狗儿不出皇宫,就算是钻了耗子洞,也能听到十一皇子的话声。”   “如此便好。”太子道。   简宁听出了不对劲,什么传音蛊,原著也没提到有南疆蛊圣这个人,就算是腰斩了,但这么个神通广大的角色,总不能一点儿笔墨都没有吧?   回想那个药丸的红光……   简宁沉默片刻后,忍不住大怒。   这……他妈是他妈个屁的传音蛊,这显然他妈是一个明晃晃的窃听器啊!   前世在医院工作,面对精神比较敏感的病人,他接受过专业的情绪控制训练,绝对不能说脏话……   除非忍不住。   不是这外挂开得也太离谱了,那方湛怎么不干脆掏出一把AK把全皇宫的突突了呢!那这皇位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整这死出干嘛你说。   简宁气急败坏地围着方湛转了几圈,方湛奇道:“找什么呢?哥哥今天可没带吃的,下回给你带鸡腿如何?”   简宁:我找你娘的随身空间呢!   无意冒犯你的娘,但你他娘的金手指实在是太超纲了!   恨死你们这群开外挂的狗东西。   好吧他才是真·狗东西。   更恨了。   人家穿个书,又是户部尚书嫡子,又是太子伴读,又是京城神童,还能带电子产品。   他,他穿成了个什么东西他!   真憋屈,憋屈得简宁肚子都痛了。   越来越痛。   窃听器还带震动的是吧!费这老大劲干啥,您直接给我喂个定时炸弹,我一回去就可以把反派团全炸死了,多省事儿。   仿佛在回应简宁的吐槽,方湛笑了笑对太子说,“那位南疆蛊师本还有更厉害的蛊虫,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且周遭十米内的人无一幸免,可我想,秦老将军也不想用兵权交换外甥的尸骨吧,还是拿活着的十一殿下比较好。”   简宁:……   什么蛊,我请问呢什么蛊,炸炸蛊吗?您要是没控制好范围,是不是整个皇宫都得给你端了。那真是太美妙了,一雪前仇,上一番太子诛你九族,这一番你诛太子九族,要么说你俩是一对儿呢,真般配。   “竟有如此神蛊,何时让孤也见一见你口中的那位高人。”太子的指尖在石桌上敲了敲,往日总是听方湛说起这个人,要是能彻底收入麾下,岂不是他之幸事?   方湛神色一僵,给太子递了杯茶,“高人不喜生人,等过些日子,殿下自会与他一见。”   别见了哥们儿,那高人姓系命统,你要能见到它你估计也死了。简宁无语地咬着牙,终于疼晕得浑身抽搐,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正在文启堂听太傅讲学的云澜舟忽然被塞了一张纸条。   来人是个小太监,趁给他奉茶的时候将纸条盖在茶盏下面,示意他翻开看看。   云澜舟被打扰后有些不悦,可见那太监神色颇为焦急,挤眉弄眼的,便依他的意思打开了纸条,甫一入眼,身子就腾地站了起来。   同在堂上的其他皇子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太傅愣了愣,愉悦道:“既然十一殿下自告奋勇,那便请十一殿下谈谈这篇《民田论》的要领吧。”   云澜舟眼睫闪了闪,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中乱而急,只想立刻冲到太子那里把小狗抢回来,毕竟太子可和二皇兄、八皇兄不同,万一想抓了狗来报复他,那去晚一步,岂不是……   “这篇……”云澜舟捏紧了拳头,艰难道:“《民田论》讲民田之分配宜均,斯能增农者之勤,且防土地兼并之弊,护农人之利,则农业兴旺,国势自强……”   太傅闭着眼,听得连连点头,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小,寻思十一殿下好不容易主动论答一回,想必是有些胆怯的,便鼓励道:“殿下所言甚好,不必担忧……”   然而一睁开眼,那么大的一个十一皇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太傅瞪大了眼睛,扫视一圈,发现二皇子和八皇子也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白日见鬼了?   云澜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跑到一半,发现身边多出了两个人,二皇子和八皇子兴冲冲地跟了上来。   “小十一,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这般着急?”八皇子侧头问道。   “是父皇秘密宣你过去立你为太子了吗?”二皇子提着衣摆,迎风狂奔。   “不是。”云澜舟对这两位皇兄颇为无语,但此时有了他们相助,或有作用,便如实告知了那张纸条的笔墨。   【你的爱宠被太子的伴读掳走了,御花园方向。】   “怪不得他俩今天没来上课!”二皇子气不打一处来。   “等等,是谁给你传的信?”八皇子疑惑道。   “工部尚书之子林盎。”云澜舟脚步更快了。   “哦他,是之前给莫太傅当侍讲那个?”二皇子问。   “那无碍了,他刚好是景阳宫的监修,为人也沉稳,应当不会作假。”八皇子道。   正说着,三人冲到了御花园,分开找了找,齐齐找到了御花园的八仙亭。   亭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爬在石桌上呼呼大睡的狗儿。   云澜舟却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天气很凉,小狗平时睡觉都得钻他床上来取暖,更别说这么冷的石桌,它肯定睡不着的。   他快步上前,抱起了小狗,晃了晃,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好,可能是被下毒了。”八皇子见状,眉头拧成了麻花,忙让云澜舟先回静怡轩,“我去请太医,稍后就到。”   因刚跑的太快,身边的侍从们一个没跟上来,请太医这事儿就得亲自去了。   二皇子也收起平日的吊儿郎当,严肃道:“那我去把方湛那个混账东西揪出来打一顿。”   八皇子:“……”   不知道晕了多久,简宁感到意识逐渐回到了身体之中,爪子沉甸甸的,眼皮也抬不起来,他虚虚望着床前三张人脸。   云澜舟,二皇子,八皇子。   二皇子,云澜舟,八皇子。   八皇子,二皇子,云澜舟。   ……   这是幻觉还是重影啊,简宁用力眨了眨眼,总算彻底清醒过来,瞧清楚了人,便顾不上其他,急切地把方湛给自己装窃听器的事儿说了。   方湛那个破小孩儿给我吃了窃听器,呃……也叫传音蛊,那东西可以听到我身边的人说话的声音,你们现在都危险了,千万不要说话,不然我们的调查就要被太子发现了!   然而他说的: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简宁的叫声越来越低,他也越来越绝望。   救……   他现在不仅不能拯救反派,还很可能把反派联盟一锅坑死。   心中一急,加上肚子还在隐隐作痛,他狂吠了几声,便死不瞑目的晕了过去。   “这真是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八皇子眼含泪花,轻柔地摸着小狗的背。   “看样子病得不轻,我听说……龙须是一味极好的药引。”二皇子一拍桌子,指着八皇子,“老八!你去拔一根父皇的胡须来。”   八皇子无语凝噎了片刻,正了正神色,呵斥道:“父皇万金之躯,怎能损伤分毫?”   “还是小十一去吧。”他拍了拍云澜舟的肩膀。   云澜舟:“……”   他无暇顾及两位皇兄的不着调,对着小狗沉思了许久。   传音蛊是什么?为何从未在书上看到过。   小狗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听懂,就算他知道了传音蛊的事情,他又该怎么向两位皇兄解释? 第24章   正值戌时,云壁半斜,几点星子高悬,晚风乍起,吹得窗前一只小狗儿动了动耳朵。   简宁从不怎么安稳的晕眩中醒了过来,瞧了眼,还在书房,八皇子和二皇子已经走了,房中独留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   云澜舟批了件嵌兔毛白锦披风,坐在罗汉床右侧,静静转过身来,手中多了一个白瓷碗,看到简宁睁开了眼睛,愣了片刻,将瓷碗放在了黑漆榻几上,忙去摸它的肚子,“可还难受吗?”   简宁回味了一下肚子的阵痛,已经好多了,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很快察觉到那动作太像人了,便又晃起了脑袋,假装自己是在打哈欠。   云澜舟放心地给他喂药,便将瓷勺没入汤药中,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递到了简宁嘴边,“不是很苦,吃了才会好。”   简宁一闻那味儿就不喜,別过了头不想喝。   云澜舟起身下榻,换了个方向继续喂,勺子一下一下地轻碰着小狗的牙关,“来,张嘴,不烫。”   瞧云澜舟那么执着认真的样子,简宁也不想驳了他的好意,略张嘴尝了一口,苦得要死,立刻吐了吐舌头,脑袋也甩了起来。   平时不爱吃什么,云澜舟都惯着,但这回是药,且那传音蛊还在小狗肚子里,他便不能顺意了,半哄半灌地把一碗汤药喂了进去。简宁苦得直流口水,他本也想帅一帅,狠狠几口灌了,可小狗的味觉实在过于灵敏,苦味跟翻倍了似的,激发了狗身的本能反应,不出两息,他就翻着白眼开始打哕了。   云澜舟不忍心小狗这么难受,寻青芽去找了几盏蜜饯来喂。   那也不知是什么口味的蜜饯,进嘴里特别粘牙,也嚼不烂,简宁随便砸吧了几下,囫囵咽下去了,嘴里确实残留一些甜味,但他并不确定那是甜味,因为小狗的味觉和人类很不一样。只是当云澜舟再次端来一碗热腾腾地汤药时,他喝起来更苦了。   简宁难受地皱起了鼻子,小耳朵也耷拉着,没精打采的,时不时打个嗝,全都是药味。   云澜舟看他实在特别难受,就把他圈在了自己的怀里,小心把简宁的身子放平,温柔地托住小狗的后臀,有一下一下的轻抚着,“不怕,不怕,我在这里。”   简宁挺乐的,这语气像安慰孩子,但听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声音,嘴里的苦味似乎也淡下来,不再皱着眉甩舌头了,寻着安逸的姿势,翻身把头埋进了云澜舟的胸口,一阵轻微的沉香味萦绕鼻尖,简宁浑身都松了下来。   云澜舟见状,心中有些诧异,又有些甜。   小狗很少这么亲人,顶多是自己难受的时候会来蹭蹭,以表安慰。这回肯定是难受得很了,所以主动一回,思及此,诧异便缓缓揉成了心疼。他配合地一只手托着它的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它的毛发,感受到那细软的长毛在指尖轻轻滑动。   小狗异常的乖顺,时不时蹭蹭他胸前的兔毛,似乎很是喜欢。瞧着它如此可爱的模样,云澜舟眼底却忍不住闪过一丝阴霾。   这回的事情,他记住了。   如果传音蛊有毒该如何是好,他不敢想小狗死了怎么办,小狗身体中那个灵魂又该去向何方?   后怕如白蚁,密密麻麻爬满了云澜舟的背脊,担忧之下,仿佛只有更紧更紧地抱住怀中的唯一温暖,方才能顺畅地呼吸。   这一紧把简宁挤出个鼻涕泡,他扬起脑袋,茫然地看向云澜舟。   瞧着那晶莹硕大的鼻涕泡,云澜舟淡定地掏出锦帕,把它擦干净了,温声哄道:“没事,困了就睡吧。”   脑袋一偏,简宁堪堪遏制住了摇头的冲动,强迫自己单纯地将头靠在云澜舟胳臂上,后脚一蹬一蹬的。   【倒不是困,我就是烦得很,也没力气蹦跶,窃听器也好,传音蛊也好,总之我以后就不能再你和八皇子二皇子说话的时候待着了,我要是在这里,会暴露你们所有的安排。】   云澜舟静静听着那个心声,边走边晃着胳臂,让小狗像坐摇篮一样,得几分惬意。   不知道自己在心里所说已经完全暴露的简宁,发现云澜舟的目光定定瞧着自己。   小崽被长睫遮挡的黑眸中映着点点烛光,好似山影中独望世间的一轮弯月,月光铺陈,如细雪闲风袭面而来,叫人莫名浑身舒畅。   愣神之际,白皙的指尖在简宁眼前一晃,一个金铃铛挂在了他脖子上,晃晃脑袋,铃铛便跟着叮叮作响。   “汪汪!汪!”   (这是啥?)   “下来走走看?”云澜舟的指尖顺势点了点他的鼻子。   简宁从怀里跳了出来,蹦到罗汉床上转了几圈,随着他的动作,铃铛铃铃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铃铛声在屋内回荡了许久,想必在空旷的地方,五十米以内都能听到。   这……难道是云澜舟害怕自己再次被抓而准备的报警器?   有铃铛的话,可以留下一些痕迹。毕竟皇宫里到处都是路过的宫人,铃铛一响,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汪汪!”   简宁冲他咧嘴笑起来。   头顶被一只小小的手掌覆盖,云澜舟摸着他的脑袋,又捏了捏耳朵,唇畔溢出一丝笑意来,“以后出门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带上铃铛,不出去就不戴。”   【好。】   简宁用对视回应了云澜舟的话。   时辰不早,云澜舟把简宁抱回了寝殿,好好地给它洗了个澡,又烧起暖炉,烘干了小狗全身的毛。   太医开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小狗很快被他轻拍背脊的动作哄睡了。   暮色四合,夜色浓黑,屋中烛火明灭。云澜舟一个人坐在寝殿的书案后,思索着该怎么解决传音蛊的事。   就算他可以编造一个传闻,将传音蛊的事情告诉二皇子和八皇子,可是他又该怎么跟他们说小狗的身体里有传音蛊虫呢?毕竟小狗说的话只有他知道,而太医诊完脉之后说并没有大碍,只是或许受到了惊吓。   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这几日,简宁觉得身体里的窃听器始终在震动,并且只要他身边出现了任何的声音,窃听器便会微微颤动一下,像吞了个大蚂蚱,搞得吃不下也睡不香,连二皇子送来的烧鹅都不是那么美味了。   今日日光明熹,八皇子重新做了个小窝,十分的豪气宽敞,窝底还可以烧炭火,遂将小狗搬到了院中晒太阳。   窝中垫着厚厚的一张兔绒,简宁四肢无力地趴在上面,脑袋顶还插着一朵二皇子摘的几朵腊梅花。   花香宜人,简宁时不时惬意地打个喷嚏。   “小东西最近是怎么了?太医不是说没大碍吗?”二皇子从院中的石桌上拿了个贡橘,递给旁边的内侍,叫人仔细剥了,不许留一丝橘络。   “或许是还没有从前些日子的惊吓中缓过来。”八皇子也愁着呢,端起给小狗的奶羹,一勺一勺喂在自己嘴里,无奈啊,小狗最近什么也吃不下。   正在桌上临字帖的云澜舟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笔,伸手轻抚摸着小狗的后背。   他自是清楚,一切都是因为传音蛊。   也不知道那蛊虫留在小狗身体中,会不会有害。   可惜太医检查不出来,他也无法言说,只好尽可能地安抚它。   “二皇兄,你……”云澜舟忽想起什么,转脸问二皇子,“是否养过一匹小马,还专门为他请过一个江湖兽医,听说医术十分高明?”   这些事情还是曾经在学堂里听那些皇兄们谈起的,此时猛地想起来,叫他素来清淡的脸上浮现几缕期待。   八皇子一锤大腿,咽下奶羹后重重点头,“对对,太医毕竟是给人看病的,我们得找一个能给狗看病的大夫来。”   “确有此事,可那江湖游医早就离宫了,派人去找可能需要十天半个月。”经这么一提,二皇子也想了起来,手指点着太阳穴,眼珠转了转,“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家伙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简宁无暇顾及二皇子这晦气的问题,焉焉地吹了个鼻涕泡。   “如果多派些人手,能否尽快找到?”云澜舟又问。   二皇子看着小狗,指尖快快戳了几下太阳穴,实在纠结,按说一只狗儿,他找十只八只的都不成问题,可问题是这比它乖巧的不如它机灵,比它机灵的又不如它可人。   也罢,难得遇上这么一只喜欢的糯米团子。   二皇子点着额头的手一锤桌子,诺道:“我加派人手,三日之内必将大夫给你找过来。”   “多谢……”云澜舟眉梢微微上扬,沾上了些许喜色,还未说完,八皇子笑眯眯地抢在他前头倾向二皇子,诚恳地夸赞了起来,“二皇兄真是雷厉风行,举重若轻。”   弟弟的恭维让二殿下十分受用,豪气地一挥手,“别说病一次,就算病个十万八千次,我也能都给他治好了。”   简宁:啊?这就不必了吧?   而且他对古代的兽医持怀疑态度,古代给人看病都比较凶残,更何况给狗看病呢。   到时候检查出来他肚子里有个硬邦邦的小丸子,会不会直接把手伸进他肚子里掏?   想着想着,简宁打了个哕。   上次被他吐了一手牛乳膏的二皇子已经有条件反射了,蚂蚱一样蹦了起来,大跨步退到了三米开外,从下到上的瞧了瞧自己这身儿新做的仍然干净如新锦衣,才惊魂未定道:“看来真得请兽医了,这老吐的毛病到底怎么回事?”   提到这件事,云澜舟便有些隐隐的埋怨,“上次喂多了,他那么小,不能吃太多。”   八皇子诧异地“嘶”了一声,“不对啊,我记得九弟一岁多的时候也十分瘦小,可他喝奶得配三个乳娘。”   二皇子眼睛一瞪,“那能一样吗?”   简宁点头赞同。   二皇子终于正常一回了,人的肚皮和狗的肚皮那是两个概念。   “九弟那是饭桶,和他比,我都算是挑食的。”二皇子款款落座,一撑袖,一张嘴,就有内侍喂来剥好的橘瓣。   八皇子:“……”   没记错的话二皇兄你本来就是满宫皆知的挑食客。   “说到乳娘,我把老十一小时候的乳娘找到了。”二皇子转过来面对着云澜舟,“她现在正在田庄……”   没说完,一阵惊天动地的狗叫打断了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简宁“嗖”地一下子支起了身体,迅速从小窝里爬出来。   为了让窃听器受到更多的干扰,他一边摇头让铃铛发出声音,一边狂吠,颠三倒四地溜出了小院子。   其他三人震惊地看着这个弱小但癫狂的背影,齐齐陷入了沉默。   半晌,八皇子讷讷道:“狗……也会发羊癫疯吗?”   猜到真相的云澜舟:“……” 第25章   这真是倒反天罡,他一个反派拯救者,被迫成为主角团的内应了。   幸亏反应快,听到敏感信息他立刻就躲了过去。   由于上次去景阳宫监工,被太子伴读抓走,云澜舟不放心他一只狗待着,便日日带他去了学堂。   今日讲完《资治通鉴》的第一篇,太傅便让皇子们作诗。   太傅摸着胡须沉吟片刻,道:“就以‘水’为题,诸位殿下赋诗一首,畅所欲言,相互切磋。”   堂中寂然无声,片刻后,大家伏案凝思,渐有细碎言语之声。   太子作为诸皇子之首,略思忖一二,起身拱手,“学生愿意一试。”   太傅欣慰地点点头。   太子直起身,行三步后,口中徐徐吟诵起来,“天上澄江水,奔流万里长。悠悠一望远,江山尽含光。心怀万顷波,胸中纳百川。君子如是水,千古名声扬。”   太傅听完,忍不住夸赞,“气韵恢宏,意境深远,真乃佳作也。”   太子闻言,微微一笑,神色自若,稍低头以示谦逊。徐步行书案后,双手拱于胸前,朗声道:“学生愧不敢当,但得太傅厚爱,必当再接再厉,不负所望。”   这番沉稳的气魄叫太傅又要赞叹几句,可太子刚一落座,二皇子便站了起来,太傅就把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二皇子轻抖了抖衣袖,动作洒脱,仿佛风拂柳枝。他略一侧身,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折扇,手腕一转,扇面唰的一声展开,扇骨敲击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刀锋划破长空。   “学生也想一试。”二皇子信步走到堂中央,折扇在手中旋转数圈,然后伏于胸前,扇面上的山川图随他一动,仿佛江河湖海皆在掌中。   太傅被他这番阵仗震得有些懵,缓缓比了个请的手势。   “高阁凌云志,乘风破浪行。青天揽明月,江海入胸襟。千山吾自踏,万水任我游。世间无羁绊,豪杰遍春秋。”   字句之中气势磅礴,满是少年人的得意与狂妄。   他微扬下颌,折扇轻轻一挥,那一派摘星揽月的身姿,堂中众人无不为之侧目。   除了太子、八皇子和没什么表情的云澜舟,其他小皇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哥,好像二哥再一挥袖子,就要开赏了!   果不其然,二皇子诗兴大发,连诵了三首之后,回眸望着众位皇子,畅快道:“今日高兴,下学后稍留片刻,我有几把灵山空谷大师所制的玉骨扇要赠与诸位。”   “唔呼——”皇子们齐齐欢呼了一声,将这场论诗大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大家有多么高兴,太子就有多么不高兴。   二皇子瞥到太子耷拉着个驴脸,满意极了,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座位,接受太傅的夸赞。   八皇子见状,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二皇兄如此锋芒毕露,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吃亏。   云澜舟还是没什么反应,一下一下摸着小狗的后背,独自在桌上用清水默写着诗文。   可惜小崽没办法像二皇子一样正大光明地展示自己的才华,简宁颇为遗憾,从方才的热闹中回神,轻蹭着云澜舟的手掌,掌心有些凉意,简宁便张开爪子,把他的手薅到肚子上,帮他暖和暖和。   淑妃让他自幼装傻,也不能突然就变聪明,简宁知道他的处境,也不想让他突然去出风头。   或许为淑妃平反之后,生活能逐渐走上正轨,云澜舟也可以找个理由慢慢地恢复“正常”。   简宁有些期待,不知道长大后的云澜舟该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太傅,臣听诸位皇子的诗心有所悟,不知可否献丑一首?”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堂中的喧嚣。   说话的正是方湛,他起身向太傅行了一礼。   太傅一向欣赏这个京城神童的才华,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是畅所欲言,便不论皇子还是伴读,都可尽兴而为。”   方湛是要为太子扳回一局,微微侧身转向了二皇子的方向,朗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此句一处,堂下众人都没了声音,皆被这字句的恢宏恣意感染,连太傅都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难掩震惊欣喜之色。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方湛踱了几步,似在思索,又忽一仰头,仿佛诗兴大发,堂中掠过一阵劲风,仿佛天地的灵气都随之而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堂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方湛的诗句在每个人心中回响。   皇子们屏息凝神,仿佛在品味这每一句诗中的深意。   良久,太傅才回过神来,双目无神地叹道:“乃惊世之才……闻所未闻……”   众皇子这才纷纷回过神,但心中那份震撼却久不能平息,堂中仍然弥漫着方湛诗句的余韵   许久后,太傅猛一拍桌子,激动得胡须乱颤,双颊泛红,大赞道:“好,好,好!”   太傅开了头,其他皇子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称赞。   “文采斐然,词句铿锵!”   “天上飞仙,洒脱不羁,叹为观止!”   “此诗气势磅礴,意境深远,非凡人所能及。”   连八皇子也连连点头,口中喃喃,似在回味这首诗的妙处。   简宁呆住了,他也无语了。   【人下一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呢?】   【小福星你网卡了没加载出来吗?】   【抄袭就抄袭,您好歹念完呢,我这强迫症都快犯了。】   云澜舟本也觉得这首诗极好,但听到心声,他疑惑地看向简宁。   简宁蛄蛹了几下,一口衔起一个蜜饯,摇头晃脑地回忆起被初中语文支配的恐惧,他不知云澜舟的疑惑,自顾自地在心里把整首《将进酒》默念了出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平日里倒没有这么强烈的强迫症,主要是因为这首诗从小念到大。此时,听到方湛只将前四句背了出来,便条件反射般地在心中接了下去。   正思索着方湛为什么不把整首诗都背出来,毕竟前四句断在那里让人十分意犹未尽,且《将进酒》最后一句更是妙不可言,要是全背出来,恐怕在这个架空时代要成为诗仙了。   忽听咚咚两声,简宁回过神,见云澜舟不知为何打翻了茶盏。   茶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书案往下流,而云澜舟却恍若看不见一般,愣愣地盯着简宁。   “汪汪?”简宁小声地问。   半晌后,云澜舟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将歪倒的茶盏扶正了。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没想到这个灵魂……竟有如此斐然的才华,若不是身死,恐怕早已声名鹊起。   都说方小公子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神童,却原来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世间公道何在?天妒英才,有才之人薄命,无耻之徒流芳。那个灵魂究竟是何许人,曾做出过如此非凡的诗句。   可叹,可惜……   简宁不知自己在云澜舟眼中已成了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倒霉蛋,他颇有些担心地观察着二皇子。   方湛此举明显是在打二皇子的脸。   果然,二皇子一摔扇子,偏过头……   吃起了伴读投喂的贡橘!   啊,原来您这么心胸宽广的吗。   “今日方小公子的诗极好。”八皇子道。   静怡轩中,云兰州书房内,八皇子还在回味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语罢,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心觑着二皇子的神色,“其实也没有那么……”   “确实不错。”二皇子大喇喇地摊在罗汉床上,把玩扇子上的白玉玲珑坠。   他仍就是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靠着凭几,狐裘披风斜斜的挂在胸前,嫌这物件儿累赘,一把扯开扔到了地上。   旁边的内侍见了,忙心疼地捡起来拍了拍灰,暗道这可是寒霜云梦裘,价值千金啊。   八皇子试探地出了声,“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二皇子摆摆手,笑得十分嘲讽,“一个伴读的诗都比太子好,最没脸的不是咱们的太子殿下吗?”   八皇子恍然大悟,怪不得方小公子作完诗之后,太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简宁对二皇子“只要太子不高兴我就高兴”的心态很佩服,一边吃着八皇子喂的芙蓉酥,一边摇着尾巴等二皇子的鸡翅。   八皇子喂了小狗几个糕点,心事重重地放下了筷子。他紧了紧拳头,泄气一般,双肩微垂。   吩咐完伺候的人都下去,八皇子整息道:“小十一,我母妃的事……我已经问了,她确实……给你母妃送了安胎药。”   正在书案后习字的云澜舟一顿,再不复淡然的神色,抬起头,凝眉看向八皇子。   简宁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跳下罗汉床,想要避开他们的谈话。跑到一半,被云澜舟拦下了,简宁急得在他怀里直蹦哒。   “汪汪!”   (放开!)   “汪汪汪!”   (放我走!)   但云澜舟却将他抱得更紧。   那边八皇子沉默了几息,徐徐道:“我母妃说,当年她确实送过安胎药,受皇后所托,在安胎药中下了红花。”   简宁快窒息了。   “皇后以我外祖全家性命相逼,我母妃不敢不从……”   “可我母妃不忍伤害无辜,便将那碗安胎药换成了他平日常喝的安神药。”   “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那样的事情。”八皇子的肩膀垂得更低了,不愿和云澜舟对视。   简宁剧烈的扑腾起来,云澜舟却死死将他按在怀里,仿佛抱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简宁明白他不想一个人面对,可是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他们。   “汪汪汪汪!”   (快让我走啊!)   【不然来不及了!】   二皇子直起身,收起了闲适,“如此,一旦事发,太子和皇后必然会将事情全部推到德妃娘娘的身上。”   八皇子猛地抬起头,起身趋向云澜舟,急切地辩解起来,“不过我母妃说,有一个人或许能证明她的清白。”   没等他说完,简宁终于从云澜舟的怀中挣脱了出去,飞似的跑了出去,那叫一个马不停蹄连滚带爬。   跑得越远,他越安心。   约莫一炷香后,停在了一处宫墙下,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还好还好,没有听到关键的地方   留在书房中的三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良久后。   “老十一,你这法子真能奏效么?”二皇子松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躺回了罗汉床。   “且试试看吧。”云澜舟垂眸,捻着手中那根小狗剧烈挣扎后留下的毛。   辛苦他了。 第26章   不能这样躲藏下去了,下次万一云澜舟还抱着他不放,岂不是有可能导致反派团灭?   所以整整半个月,只要二皇子和八皇子出没,他就及时逃窜,过得像个通缉犯一样。   由此,简宁对方湛这个主角受十分不满,干嘛拿狗开刀啊,真没素质。   没想到的是,方湛很快就能让他的不满更上一层楼。   离除夕还有半个月,宫里大大小小的,已经开始准备起来了。   正值傍晚,乾清宫清心殿内,宫灯微明,殿内充盈着沉香木的幽幽香气。   御案之后,端坐着身穿明黄色龙袍的顺昌帝,鼻梁高挺,一看便知他年轻时应当是个英俊出尘的美男子,可惜现已两鬓斑白,眉宇间隐隐浮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皇帝的右手边,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这边是顺昌帝的生母,当今的孝仁皇太后。太后约六十岁,满头华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穿一袭黑色缎面长袍,袍上绣有吉祥如意的五彩花卉图,花瓣栩栩如生。   太后手中持着一串佛珠,佛珠晶莹剔透,由上等的菩提子雕琢而成,她轻拨佛珠,嘴唇微动,似在默念佛经。   德妃领着云澜舟跪在殿中央,二皇子和八皇子站在一边。   简宁乌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被这乾清宫的气派震撼了,他窝在八皇子怀里,时不时动一动尾巴,惹得皇帝蹙眉盯了一眼。   他瞬间老实了,缩在八皇子衣袖中,只露出个脑袋,四处张望。   皇帝便没再计较,因为他现在要计较的事情严重得多。   “这么说,是你给淑妃送的安胎药,以至她小产?”皇帝合上手中的奏折,听完德妃的话,看奏折的心思全歇了。   他实没想到,德妃居然会突然带着小十一过来提起当年的事,还把下药的原委都一一坦白了。   “正是臣妾。”德妃镇定地垂着头,虽然双腿跪在殿下,背脊却依旧挺直。   “为何。”皇帝打量着德妃的面容,似乎第一天认识她。   “臣妾有罪。”德妃重重地一叩首,已然一副认罪的模样。   皇帝不动如山,沉声道:“朕不是问你为何有罪,朕问你为何对淑妃下手。”   和德妃相处二十年,皇帝怎会不知德妃的品行,她不是个鲁莽的人,今日陈情,必有后手。   而伴君二十载的德妃也明白,皇帝这么问,便是想听听背后的真相了。   “臣妾受皇后娘娘所托,将下了红花的安胎药送与淑妃,方可保全家平安。”德妃起身,抬头时已忍不住双目含泪,“家父孙百世,喜诗书,两年前在扬州结识一位前朝遗臣,不知其底细,只见那人学识渊博,便在游船之时赠与诗文,以作勉励。殊不知那人将诗文篡改,最后一句改成了光复前朝之意,不知何故竟传至京兆尹耳中,将家父扣押。臣妾心急如焚,谁知那京兆尹私下给家母传信,令家母劝臣妾听从皇后娘娘之差遣,否则以谋逆之罪论处,全家危矣。”   “继续说。”皇帝身子后倾,靠在了龙椅上,右手轻轻敲击着扶手。   面上看不出情绪,熟悉他的太后却知道,那摩挲袖口的手指,已是皇帝愠怒的征兆。   “臣妾不得不顺皇后的意思,当日在皇后宫婢的陪同下,送去含有红花的安胎药。”德妃擦了擦眼泪,却擦不干胸口的愧疚,捏紧了锦帕,沉痛道:“臣妾自知逃不过皇后的掌控,心中也不忍叫淑妃胎死腹中,便擅自将安胎药换成了臣妾平时服用的安神药,亲眼看着淑妃喝下去,才与皇后复命。”   “臣妾以为,这便可逃过一劫,等淑妃醒了,我再将事情原委告知于她,因当年淑妃颇受皇上宠爱,我本想托她向皇上您求情,严查家父结交前朝余孽一案……”德妃说到此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谁知,谁知当夜淑妃还是小产了,我疑心是我的安神药有问题,可当年我怀澈儿的时候,也照样服用过同样方子的安神药,并无异样,我便疑心是皇后识破了我的之前换药一事,又着人去淑妃宫中动了手脚。”   “德妃,你可知今日若没有证据,你就是攀诬国母,要举家流放。” 太后走到德妃面前,微微俯身道:“本宫念你一心为父,但国法不可违,你若不能自证清白,便是自取灭亡。”   德妃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直视太后,“臣妾有证人。”   太后心知,德妃是铁了心地要将当年的事捅破,劝也无用,由姑姑扶着坐了回去,垂眸闭目,再不开口。   皇帝摩挲着龙椅的扶手,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冲身旁的首领太监道:“传。”   奉茶的单公公领命,与德妃身边的映荣姑姑出去一趟,将证人带了进来。   “禀皇上,人已带到。”单公公躬身道。   皇帝挥了挥手,单公公便退到了一侧。   “奴、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青芽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   “你是何人。”皇帝道。   “奴,奴婢名青芽,本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因在外殿洒扫,不常入寝殿,便……便侥幸在景阳宫起火时,和其他几个外殿的宫女们逃过一劫……”青芽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皇帝,脖子僵硬,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被皇帝砍头。   “青芽,将皇后娘娘派人嘱咐你的事情如实说来吧。”德妃侧身给了青芽一个鼓励的眼神,她眉目有股天然的温和之气,叫本来十分紧张的青芽略略放松了些许。   青芽的脚尖地在地上擦动,皱着眉努力回忆着两年前的事情,吞吐道:“自景阳宫被烧毁之后,奴婢便,便被指入了贵妃的华瑶宫中做事,后来……后来受内务府张公公的指点,叫奴婢在贵妃宫中好好办差,若是有人来问询当年景阳宫大火的事情,便说……便说……”   “说下去。”皇帝道,声音如冰。   皇帝的语气阴沉,德妃的鼓励也无用了,青芽双肩紧张得直颤,叩首道,“说是贵妃娘娘怕事情败露,遂将我要去了她眼皮底下做事,且若问当年的事,便道是贵妃娘娘唆使!”   “不止吧?”二皇子歪了歪头。   皇帝睨了他一眼,二皇子便老老实实地不吭声了。   “还要奴婢说,是贵妃娘娘唆使德妃娘娘,在淑妃娘娘的安胎药中下了红花,这才让淑妃娘娘小产,又趁着当日宫里忙乱,在景阳宫纵火……”青芽没说完。   “胡言乱语!”   一道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随后,皇后带着太子与伴读方湛走了进来,三人皆行礼问安。   “为何不通传便进来了?”皇帝俨然有些不悦。   “臣妾做了健气汤,便想送来给皇上,太子久不见您,也想过来同您说说学问上的事情。”皇后命人将瓷盅放在御案上,目光含笑。   皇帝没领情,冷笑了一下,指着青芽道:“这丫头说皇后你迫使德妃让淑妃小产,且陷害贵妃,还在景阳宫纵一把大火,皇后怎么看?”   “皇上。”皇后盈盈跪倒,似早已料到一般,镇定地喊了声,“臣妾冤枉。”   “父皇明鉴!”太子连忙上前,扶住皇后,苦大仇深地看向皇帝,“母后一向贤良淑德,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还请父皇明察!”   站在太子身后的方湛也拱手道:“皇上,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其中定有误会!”   “青芽,你可知,你若有半句虚言,朕定不轻饶。”皇帝目光如炬,扫过屋中众人   青芽抖着子,重重地嗑着头,“奴婢不敢欺瞒皇上。”   “皇上,臣妾还有一事需陈情。”德妃道。   皇帝道:“准。”   “当年判处家父谋逆大罪的京兆尹可以作证,一切都是皇后唆使!”德妃呼吸略显急促,但声音依然清晰有力。   “德妃妹妹,本宫素来待你不薄,为何如今来诬陷本宫?”皇后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从容道:“皇上,德妃妹妹父亲谋反的事情臣妾都不知,若是真有此事,为何皇上您也不知?这难道不是德妃妹妹勾结外臣,包庇母家的罪过?”   “是不是,传那京兆尹一问便知。”德妃凛然道。   “我听父亲说,京兆尹张大人,已经致仕了,这可如何传召?”方湛适时插了一句嘴,因他姿态恭敬,皇帝并未恼怒。   方湛递给太子一个安抚的眼神,那京兆尹张明德早已被他们灭口,幸亏前些日子的窃听器有了作用,他早早动手,铲除了当年的后患。   简宁在旁边观察到方湛的神色,心中一凛,完蛋,还是没能避开!   当日八皇子说有一个人能证明德妃的清白,他便挣扎着跑开了,没料到就这么一句话,也叫方湛听出了端倪,提前动了手。   现在那人恐怕已经被方湛控制住了,今天的事情,岂不是全落到了德妃身上?!   简宁急得直咬牙,可恶,要是德妃倒下了,八皇子岂不是也完了,且这件事涉及前朝余党,一旦德妃被定罪,牵连甚广。   “立即派人去找张明德,务必要在三日内将他传回京城。”皇帝吩咐单公公。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二皇子闲闲地站出来,连行礼也是不规矩的样子,皇帝却并未斥责,只点了点头。   “儿臣受八弟所托,寻找张明德张大人,近日儿臣的表兄柳叶钊在家中无事,儿臣便让表兄去了一趟环溪镇,谁知到了才发现,那张明德张大人已经全家横死,说是遭了山匪。”二皇子道,“表兄素来仰慕大理寺查案的雷霆手段,便私下探访了一二,寻到了那山匪窝,与他同行的有几个江湖侠士,好见义勇为,便一同端了那山匪窝,抓到了那将张家灭门的匪寇大当家,人已被我扣在殿外。”   “荒唐!”太子猛然站起,呵斥声分外威重, “你怎可挟匪寇入宫?置满宫安危于何地?”   “无妨。”皇帝轻一抬手,将太子的话顶了回去,“前些日子老二便与朕禀报了此事,朕只当少年意气,想行侠仗义,便没当回事,不料他是个有本事的,剿匪有功,朕应赏赐柳家三郎。”   太子和方湛互相对了个眼神,没再开口。毕竟山匪的话,未必能取信于皇帝。   很快,单公公将人带了进来。   那匪寇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双眼炯炯有神。脸带几道刀疤,简陋的布衣下隐约可见肌肉的线条,这是长期在山中厮杀所锻出的强健体魄。   他阔步上殿,见了皇帝也不跪,被侍卫狠狠踹中了膝盖窝,放在扑跪在地,却仍旧梗着脖子,傲然道:“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卧虎寨大当家冯冲,此事与我兄弟们无关,要杀要剐,尽管冲着俺来!”   “瞧瞧,当土匪当得如此有义气,也不枉费大臣口中的四海安宁,政通人和了。”皇帝讽笑道。   简宁总算知道二皇子的口头禅“瞧瞧”是学的谁了。   “冯冲,若你如实交代,皇上仁德,念你将功补过,或可饶恕你那些手下一命。”二皇子趋近他,逼问道。   “二弟僭越了。”太子眉头紧蹙,“父皇还在这里,应当轮不到你亲审此人吧?”   “哦?”二皇子转向皇帝,一改平日的嚣张,反倒露出几分委屈来,“父皇,您之前允诺叫儿臣主审的,儿臣只是想为父皇解忧,不料太子哥哥竟然如此揣测儿臣,儿臣不活了。”   二皇子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简宁:??   不是,二殿下你跟皇帝说话是这个画风的吗!   “罢了罢了,起来,大庭广众的,这像什么样子!”皇帝扶额看着他,“允你主审,你审就是了。”   二皇子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得意地看了眼太子,果然看到太子暗自咬牙的模样,心中无比畅快。   “冯冲,你若不如实交代,你全寨的兄弟,凌迟处死,你看如何啊?”二皇子道。   太子神色一凛,甩袖呵责道:“你怎可滥用私刑滥杀无辜!”   皇帝并不搭理太子的话,俨然是默认二皇子对冯冲的威胁,这可把二皇子高兴坏了,挑衅地瞥了太子一眼。   太子气得暗自捏紧了拳头,他身后的方湛悄悄挪近了些,拉了拉太子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太子这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忧虑。   冯冲不料皇子居然如此狠毒,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造次,喉头滚动了几下,道:“俺只是拿钱办事,半月前,有个细声细气的商客找到我,出一千两白银,买张家二十口人的性命,俺素来劫财不劫命,那人便说若不听令,便叫我全寨上下无一活路,官府正在剿匪,立刻便能拿卧虎寨开刀。”   “可知那商客是何许人也?”二皇子问。   “俺是个粗人,若是不知他来历,俺也不信他能叫官府来剿我兄弟的命,便派人去跟踪了几日,才晓得他仿佛是个太监,俺便知道了,这必定和皇家有关。不敢大意,就让人继续听着,总算盯到那阉人与京城有信鸽往来,便着人去截了几次,截到一张密令,以作后手。”冯冲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条。   他旁边的侍卫将纸条呈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看了半晌,没说话,冷笑了一声,许久后指了指太子,“给他自己看。”   侍卫将纸条呈给太子,太子只一眼,便跪下频频磕头,“父皇!儿臣不知!这是诬陷!这字迹定是作假的!”   二皇子叫侍卫把纸条拿来,清了清嗓子,朗声念了起来:“三日之内灭口,否则后患无穷。”二皇子念完,故作疑惑地歪着头,“太子殿下,敢问这后患无穷,是指什么后患?”   “孤怎么知道!”太子咬牙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湛见势不妙,立刻站出来搅浑水,“二殿下,此事漏洞百出,那冯冲乃一谋财害命之匪,其言何足为凭?且太子殿下品行高洁,断然不会行杀人灭口之事。字迹可仿,如何知晓不是有人蓄意构陷?今张大人已故,无人能证德妃娘娘之清白。我父亲曾言张大人为京兆尹,素来清廉公正,或许当年德妃娘娘之父被判谋逆,实非冤枉呢?”   “谁说他死了?”二皇子仿佛就等着方湛提到京兆尹的事,笑了笑,高声对侍卫道:“带人上殿!” 第27章   方湛狐疑地望向殿外,一个抖抖索索的老人被侍卫压了进来。   他浑身几乎被纱布完全包裹,只有手脚和脸露在外面。纱布上有些地方已经被血浸透,左臂和右腿上各有一道明显的伤口,以至他每一步都极其艰难,仿佛随时会倒下。   方湛定睛一看,呼吸滞在喉间,暗自扶住了一旁的盘龙柱,那然居然正是张明德!   “父皇,此人便是两年前的京兆尹,张明德。”二皇子略点了点那老人的方向,转过身来作痛心状,禀道:“当日他被匪寇所杀,好在我表兄及时赶到,命人请大夫救了回来,可惜张家二十多条人命,只有他独自活了下来。”。   “罪臣……参见皇上!”张明德哭着磕头,满头白发如乱草,只一句话,便声泪俱下,“罪臣恳请皇上,为臣一家老小做主啊!”   “你有何冤屈。”皇帝很少见到朝臣如此狼狈的模样,微怔了片刻。那张明德浑身上下刀伤无数,骨肉嶙峋,仿佛一口气上不来,便要当场死在这里。   “臣深受皇恩,任京城京兆尹十年,只待年迈致仕,便回乡颐养天年,谁知致仕前,皇后娘娘派人带着印信吩咐臣,抓那闻山书院山长孙百世,治他结交前朝余孽意图谋反之罪,那孙先生是举世大儒,臣又是德妃娘娘的父亲,臣以为事有蹊跷,但皇后娘娘说证据确凿不容徇私,又以臣全家性命相胁,臣只好把孙先生抓入大牢。”   张明德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急急地吸着气,一旁的侍卫忙给他服下几粒药丸,又给他拍背顺气,才让他恢复了些许精神,“半月后,孙百世不肯招供,臣无奈,正要禀报皇后娘娘,但不久后便收到传信,说孙先生是被诬陷的,那前朝余孽也已自尽,死后留下诬陷孙先生的血书,臣便将孙先生放了。”   “事后,臣收到了三千两银票。”张明德的头又重重地嗑在地上,满腔愧疚道:“罪臣……不敢不收,但也知道,收了便只能将此事带进棺材里,后来皇后娘娘再也没有派人来找过臣,臣良心不安,早早地上疏致仕,回乡养老,谁知……谁知全家老小,还是遭此大难!”   “皇上!臣妾冤枉!”皇后撒开了衣袖,扑到了皇帝脚边,满眼皆委屈,伏在皇帝膝上恳切道:“臣妾从未做过此事,恳请皇上明察。”   皇帝见她哪还有平日半分端庄,不做理会,拂开了她的身子,问二皇子,“还有人证吗?”   “禀父皇,还有一人,乃太医院院判,张太医。”二皇子躬身道。   “传。”皇帝冷着脸。   一个字说的皇后眉头紧皱。   她颓然地松开了抓紧龙袍的手,心知此事怕是要闹大,求情已无用,暗暗擦干泪痕,由旁边的姑姑扶着站了起来,凝神注视着殿中诸人,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不久,张太医被单公公带了过来。   简宁认识这个人,是刚来这里时,请来给云澜舟看病的那个太医。   他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正疑惑时,那太医便将当年皇后命他给淑妃开安胎药的事情说了。   皇帝听罢,倾身怒视皇后,“你,还有什么好说?”   满殿寂静,皇后双唇失了血色,狠狠一闭眼,攥紧手中绢帕,忽的高喊一声冤枉,猛地站起来撞向右侧的盘龙柱。   她身后的姑姑惊呼道:“娘娘——”   “母后!”太子眼疾手快,身上又有些功夫,忙飞身过去抱住了她,以手挡住皇后的额角,将皇后揽在怀中。   皇后哭得不能自已,揪住太子的衣服,“让本宫去了吧……”   太子顿时愤然悲凄,哽咽道:“父皇,母后今日被冤枉至此,您也看不见吗!”   皇帝握紧双拳,又是怒,又是无奈,看到发妻如此绝然,也有些动摇,“此事,朕自会查清。”   “青芽,你可还有话说?”德妃见状,知皇帝对皇后有了恻隐之心,轻声提点着青芽,把话茬儿引回了淑妃身上。   跪在角落的青芽闻言一抖,勉力嗑了个头,她知这件事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她自己恐怕也不能脱身,可当年她犯错,被姑姑罚跪御花园,严寒之下几欲冻死,是淑妃娘娘将她救下,还允她去景阳宫办差,这份恩情,也到了该还的时候。   青芽深吸一口气,道:“奴婢记得,当日淑妃娘娘小产时,有一个外臣,假扮太监潜入景阳宫,要将娘娘带走……”   话音未落,一个茶盏砰的一声摔在了青砖地上。   “你再说一遍。”皇帝一字一顿,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殿中其余人无不敛眉,大气不敢喘。   简宁作为一只狗,也夹紧了尾巴,他偷偷关注着云澜舟,小崽虽然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可听到诬陷淑妃通奸这件事时,不由得垂下了眸子,将情绪藏进了眼底。   古代是很重视名声的,淑妃被人害死后,还被冠以污名,魂魄不安,这也是云澜舟最不甘痛心之处。   “奴婢当日在殿外洒扫,火起的时候便和其他宫婢们取水救火,当日十分混乱,奴婢想去救淑妃娘娘,可火太大了,奴婢不得近身,就扑在寝殿后窗,打算破窗而入,就在那时,奴婢见有几个小太监拎着水桶冲了进去,却并未扑火,反而将一个晕倒的太监放在了淑妃娘娘的床榻之上,火光明亮,奴婢看得真切,那人应当并不是太监,他身材十分高大,与侍卫相仿,需得三四个小太监才能抬动……”青芽一口气把回忆中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再抬首,泪水泛滥。   “砰——”   这回不是茶盏,是整个御案都被皇帝掀翻了,皇帝额角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指着青芽道:“拖出去杖毙!”   “皇上饶命!奴婢句句属实,皇上饶命啊!”青芽被侍卫拖着,眼看就将拖出殿外,却被人拦住了。   “皇帝。”始终不发一言的太后开了口,对皇帝突然的失态十分无奈,低声劝他,“何必跟一个宫女计较,夜半勿惹杀伐之气,便是要处死,明日交于肃正庭便可。”   太后身边的姑姑冲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将青芽放了回来。   德妃膝行至太后脚下,拜了三拜,祈求道:“太后,求您垂怜淑妃妹妹,她也曾在您膝下侍奉过,也曾逗您开心,喜您所喜,忧您所忧。”   淑妃通奸一事是皇帝逆鳞,谁也提不得,这股郁起越压越深,听到青芽的供词,皇帝只觉得脸面全无,不愿后思,毕竟此事若没有证据,反而闹开了,更叫他脸上无光。   此时皇帝怒意正盛,被打断后,稍缓和了些,被单公公扶站着,看向太后,颇为疑惑,此事和太后有什么关系?皇帝暂未想明,便听太后又一长叹。   “罢了。”太后对身旁的姑姑道:“将我宫中的小贵子唤过来。”   很快,一个太监模样的瘦小青年被带到,入得殿来,只一个劲儿的磕头,闭口不言。   众人观察了许久,才发现,这原是个哑巴。   见到此人,太后嘴角的纹路更深了几分,“你当日做了恶事,被人毒杀,被哀家所救,却也得了哑疾,今日便是你的赎罪之日,哀家让人教你习字,为的就是这一天。”   那名小贵子的太监先对太后一叩首,起身时,眼中含着泪光,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身旁的侍卫,侍卫又将信呈给了皇帝。   简宁不知那信中写了什么,但估计是关于淑妃当年被诬陷通奸的前因后果,他正琢磨皇帝看了是会愤怒还是愧疚,就听哗啦啦几声,信纸撒了一地。   “混账!”皇帝一拍桌子,扔出去的信纸飘向四处。   那太监老实地跪在地上,已然平静,生死不惧。他是早已死过一次的人,若不是太后相救,今日应下了地狱。   皇帝双目无神了片刻,几欲站不住,双腿无力,好在被单公公扶住了。他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那婢女说出淑妃当年被冤之事时,他会如此愤怒。这愤怒并不冲着淑妃,而是冲着自己,因为愧疚和心虚。   当年他明明可以查下去,却因为恼恨淑妃,对此事撒手不管。只一力镇压,仿佛想要把那个人从自己心中抹去。当年淑妃并不愿进宫,是他不择手段将人骗到了身边,以为如此便能日久生情。   就算淑妃对他永不动情,他也自我安慰,反正人在身边,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够得到她,只有自己。可是景阳宫大火那晚,淑妃和另一个男人相拥而亡,成为了皇帝心中永恒之痛。   由此,就连老十一他也厌弃了,疑心这是淑妃和奸夫之子。好几次他想过诛杀老十一,以解心头之愤。可每当想起老十一那酷似淑妃的眉眼,便下不去手。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他凝望着老十一,久久不语。   这孩子长大了,越来越像淑妃,也越来越像他自己,为什么从前一直没有发现呢?   皇帝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强力压了下去。   信纸飘到太子脚边,他捡起一张看完,冷汗直流,“父皇,这,这是诬陷……”   皇帝冷哼几声,指着太子颤声质问:“京兆尹诬陷你,太医院院判诬陷你,太监诬陷你,宫女诬陷你,连百里外的环溪镇土匪也诬陷你?!”   “皇上!”皇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天无力,也没有想法子的精神了,撒开了太子的手,又扑去皇帝跟前求情,哭得几欲晕厥,“臣妾从未派人指使京兆尹诬陷德妃之父,臣妾和淑妃曾经也十分交好,要害也是害她的儿子,缘何去害那不知男女的胎儿?”   “皇后,这一招,比害死老十一更有利可图些吧。”太后闭目,捻着佛珠,语气带着常年礼佛的宁静淡然,“一石三鸟,一除淑妃,二也断了老十一与皇帝的父子之情,三,还可以挟制皇子,图谋淑妃母家的兵权。”   “太后,臣妾怎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臣妾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啊,平日里,连宫人都不舍责罚,又何谈戕害妃嫔?”皇后抚着心口,苦苦哀问。   “是啊,我看着长大的,是想给你留个体面,两年来对淑妃的事引而不发,不愿见到后宫不宁,也不愿影响前朝,可你如此迫不及待,要将老十一送出宫去胁迫秦老将军将十八万精兵交给你的好儿子。”太后叹息道:“可是嫌弃哀家和皇帝活得太久了,要逼宫篡位了?”   皇后听太后挑破关窍,顿时颓然坐倒。   原来,太后早已知道。   她要是不认,继续查下去,她司马家的旧部也难保。   皇后痴痴地笑起来,上苍真是不公。   “父皇,要罚就罚儿臣吧!”太子膝行至皇帝脚下,抱住皇帝的大腿,“母后都是为了儿臣,可怜她一片慈母之心,要不是儿臣,母后定不会如此糊涂。”   “当年我父亲,为救先帝,身中数箭而死,连头颅都被敌军挂在城墙上示众。后来皇上领兵征西,我兄长又为救皇上您而死,他还未成婚,我母亲一连病了三日,撒手人寰,我妹妹年仅十六,为了替皇上你笼络降将赵英,远嫁西北,不出三年便被那赵英羞辱至死,我司马一家,皆因你云家葬命。”皇后鬓发松散,神魂失落,喃喃道:“我本以为皇上您怜我,封我为皇后,许我儿子太子之位,可您不日便打压我母家,扶持淑妃一党,私下里,多问朝臣废立之事。”   她横眼瞪着这个大齐天子,几欲泪血,指天问地道:“皇上,苍天有眼,这些事,你敢做,又敢认吗!”   “放肆!”皇帝龙目圆瞪,喉间的腥甜又一次翻涌了上来。   “是啊,我放肆,那我就更放肆一回!敢问您今日要杀我吗!”皇后爬起来,钗环凌乱,指着皇帝厉声质问,“杀了我,你怎么跟我父亲交代,怎么跟我兄长交代!”   皇帝气得摊坐在龙椅上,止不住的咳嗽。   “快去请太医。”太后忙站起来扶住皇帝,吩咐了单公公,又去帮皇帝擦拭口中鲜血。   可她不能置喙处决皇后的事,因皇后之父死前曾对先帝托孤,照料儿子妻室,皇帝也曾金口玉言,对以命救驾的皇后兄长保证扶持皇后一脉的地位。   这也是太后这些年并不愿戳破淑妃死因的缘由。   殿中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呼吸声都弱了下去,只有皇帝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响起。   简宁目睹一切,不知该作何反应,如他一般的还有德妃和二皇子,八皇子,面上都僵着,垂首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云澜舟倒始终神色冷淡,仿佛置身事外。   可简宁看到他垂在身侧紧攥的拳头,血迹顺着指缝而下,白衣上,染上了几滴鲜红的血痕。   简宁的心也似乎被捏紧了。   是啊,皇后有诸多委屈,但淑妃和云澜舟也是彻头彻尾的无辜者。   这一切要说错,错得最离谱的是皇帝。   许久后,皇帝虚弱道:“皇后司马氏,即日起禁足坤宁宫,非朕诏命,不得擅离。”   皇后恍若未闻,仍旧冷笑着,毫无所惧。   “废,太子云烨辰,禁足承德宫。”皇帝说完,长提一口气,晕了过去。   恰逢太医赶到,太后忙让人把皇帝送去屏风后诊治,同时,也叫众人退下了。   这场风波终于停歇。   夜色浓黑,二皇子不同路,早已分路,简宁被云澜舟抱着,跟德妃和八皇子走在回静怡轩的宫道上。   “真没想到……”八皇子还无法从方才的对峙中平息下来,毕竟才九岁,平日持重,实则也只是未经风浪的稚子,他担忧地拉了拉德妃的袖子,“母妃,日后,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不会了。”德妃安抚地摸着他的头,低声安抚道:“不用担心。”   简宁也在心中暗自嘀咕。   【皇帝把太子废了,但是并未废后,会不会以后还是要复太子之位?】   【不过好在小崽的身世已经清白,应该已经安全了。】   云澜舟闻言,轻轻贴着他的后背抚摸,在心中默默告诉他,以后都会好的,他会保护好小狗,也会保护好那个始终帮助自己的灵魂。   就在此时,云澜舟摸到小狗口中喷出一口温热。   他以为小狗又喝多了甜奶,这会儿忍不住吐了。   谁知昏暗的宫灯下,掌中盈着一滩暗红的血水,云澜舟脚步一顿,愣住了,看着掌心滴滴流淌的血,一时之间不敢置信。   简宁也很震惊,自己怎么吐血了?   很快,一口接着一口的血自口中喷出,他也猝然晕死过去。 第28章   “你……你怎么了?”云澜舟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他想喊它的名字,但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名字,甚至平日也没有给小狗取名。   此时万般焦急,他忙叫住了八皇子,除劳累过甚的德妃被映荣姑姑送去静怡轩,其他宫女和内侍都跟云澜舟和八皇子去了太医院。   在他们离开的宫墙转角处,一个青衫少年站了出来,正是方湛。   他满脸不虞,手中的黑色遥控器滴滴作响。   本以为那只狗能有点作用,没想到反而被二皇子利用了去。   当日他听到八皇子提起有一个人能证明德妃冤屈,就和太子商议,猜到德妃怕是要找两年前致仕的京兆尹,便立刻派人去环溪镇暗杀张明德。   谁知二皇子的人紧接着赶到,不仅剿了匪,还将张明德救了回来。   现在想想,二皇子的人根本就是一路跟踪他们的人而去,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张明德这个人是关键线索。   而那天八皇子故意放出风声说有人能证明德妃清白,怕就是借那小狗儿身体中的窃听器,引蛇出洞。   方湛长叹一声,失策啊,看来窃听的事早已被他们发现,可怎么发现的呢?难道太医检查出了那狗儿肚中的异样?即便查了出来,如何能猜到那是可以窃听他人说话的东西?   又或许是误打误撞吧。   无论如何,云澜舟能拉拢二皇子和德妃出手,自己作壁上观,其城府和谋略不容小觑。   那也不要怪他将窃听器引爆,伤一条小狗的命,来换自己一个万无一失的平安了。   这厢,简宁感觉肚子痛了很久,在脑海中华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系统的页面,他神志不清,系统似乎说他积分已达十万,可以兑换一个心愿。   “给我个人身。”简宁说完,再也无力支撑,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他浑身轻松,肚子也不痛了,眼睛也清晰了,只是手脚笨重……   四周无人,床铺也很陌生,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难道这就已经回到景阳宫了?   张嘴想叫唤两声,试图引起云澜舟的注意,他知道小崽平日都在旁边看书的,只要稍微叫一叫就能把人唤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长啸一声,让云澜舟高兴高兴。   “咳咳,嗷呜——”   啧,味儿不对啊。   再来!   简宁躺平身子,气贯丹田,引颈高呼:“汪!汪!汪!”   还是不对。   太像人了。   而且他怎么睡一觉起来还变声了呢,没有以前那种狗里狗气的感觉了。   简宁重振旗鼓,试着调整发音,“嗷呜汪——”   “哐当。”   “汪啊——”简宁被突然的砰响吓得破了音,一骨碌翻身爬起身,就见一坨黑乎乎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了进来。   “少爷!”那影子扑在他床前,“您总算醒了!”   “什么少爷……”简宁不甚在意地笑道,默了默,心中疑惑,他成少爷了?转眼一想,这不惊奇,他之前还被张太医喊贵妃呢,但默了几息后,他猛地跳下床,不可置信地回忆着刚刚的场景。   他怎么会说话了!   这字正腔圆的发音,这长胳臂长腿儿的身体!   简宁低头打量自己。   手,脚,肚子,全都没有毛!   又摸了摸脑袋,喜,大喜,不是狗脑袋!   简宁高兴得气血上涌,脸颊泛红。他扶着晕眩的头,缓缓坐回了床上,努力琢磨着目前的情况。   之前在梦中,系统告诉他积分已经可以兑换心愿。迷蒙之间他激动地喊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愿望——换一个人身。此时,心愿似乎已经兑现了。不仅如此,他还成了一个少爷!   他原本最坏的打算是被分配成农民,没想到系统总算靠谱了一回。   简宁环顾四周,房间不大,但十分简洁,看起来也算透亮,木窗外绿植丛生,微光懒洋洋地洒进来,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他满足地松了一口气,积分足够,拯救反派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他现在是全天下最自由的人啦。   想到这里,之前拯救反派的紧张全然消失,他双手后撑,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飘散的清新草木香味。这人类的鼻子真是该死的好用,他总算能够闻出正常的味道了!   简宁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下一刻就不宁静了。   “少爷?”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疑惑地扒拉着简宁的胳臂,“您是身子不舒服……”还是疯了啊?   简宁陡然睁开眼,忘了这茬儿了,屋中还有个活人呢。   “你好,我这个,我有点忘事儿了,你是谁来着?”简宁拨了拨头发,这具身体的碎发蓬乱,挡住了他的眼睛。   “我是豆包啊!”黑影嗓门儿很大,眼睛圆亮,像条大黑狗。   简宁打量着他,这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但皮肤黝黑,怪不得刚才还以为黑影儿蹿进屋了。他一口白牙,笑起来带着一股田间日晒后的开朗,身体十分结实,像只小牛犊。   简宁一时没获得原主的记忆,便问:“你是我的……?”   “长随,长随王二,小名豆包!您最喜欢我了!”豆包扯着嗓子,怕少爷听不清,忙凑近简宁的耳边大喊道:“少爷你落水后脑子也进水了吗?”   “……”简宁掏了掏耳朵,要不是豆包模样憨厚且满脸诚挚,还以为这是在骂人。   简宁没消化完目前的信息,豆包便敏捷又急切地收拾了起来,重新打了水给简宁擦脸,换衣服。   豆包干活十分麻利,三两下就把简宁从蓬头垢面打扫得清爽干净,美中不足的是脸疼,简宁被那铁砂掌一样的手搓了半天,搓得小脸通红。加上豆包动作快,简宁连呼痛都来不及,“呜”了一声就被清理完毕,好端端地站在了铜镜面前。   这脸……   简宁有些惊异,摸着自己的鼻梁和眉骨。   这脸和他前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没了前世从眉间横至鼻梁的胎记,整张脸仿佛终于完整了。   原来自己长这个样子,简宁看了会儿,就像不认识自个儿一样,看着看着吧,心情又复杂了起来,这真是熟悉的陌生人啊。   豆包觉着自家少爷这个毛病真得改改,整日对着镜子发呆,虽说少爷长得眉清目秀,跟个小姑娘似的,十分水灵,但在豆包眼里这幅尊荣是非常失败的!哪个男子汉不是浓眉大眼儿?少爷这眼睛虽大,可眉毛淡而弯,一点也不像能干活的苗子,谁家姑娘看得上?   想到这里,豆包又觉得自家少爷可怜得很,声音温柔了一些,“少爷,您既然醒了,赶紧走吧?”   简宁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该用夕食了,他顿时感到腹中一阵饥饿,大手一摆,愉悦道:“在何处用膳?”   豆包把他推出门外,耐心道:“用膳待会儿的,老爷吩咐了,您一醒啊,就赶紧去跪祠堂。”   简宁:?   等会儿?跪什么?   一刻钟后,跪在祠堂蒲团上的简宁陷入了迷思。   上辈子的他,打工兢兢业业,对病人不说舍生忘死,多少也算得上鞠躬尽瘁了。走在路上连只蚯蚓都舍不得踩死,这辈子穿个书,他怎么就过得那么惨?   脑海中闪现着原主的记忆,他理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原主跟他同名同姓,也叫简宁,十二岁了,爹不疼娘不爱,长得不如豆芽菜。   老爹简心和,五品礼部郎中,祠祭清吏司,成日不爱过问后宅事宜,喜欢结交一些没有功名的文人雅士,下朝后,十日有十一日都在茶楼中和好友吟诗作赋。   亲妈是老爹的通房丫鬟,不知身世,生下简宁后就撒手人寰了。   头上有两个哥哥,长兄简川,正室嫡出。似乎平日也不怎么相见,所以原主的记忆中有关长兄的片段很少。   二哥简延,侧室所出,这位二哥的记忆可就多得多了。   一是因为原主被嫡母所厌,只好被府中唯一的姨娘养大。这姨娘本就有简延这个儿子,瞧简宁是百般不顺眼,打发他去下人房中住着。但总归是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记忆中二哥的画面占比也就多了起来。   二是因为这二哥简延平日里就不是一个善茬儿,好召猫逗狗,恃强凌弱,便总是和原主这个最弱的过不去。隔三差五的就要找原主麻烦,真是想不见他都难。   这回他跪祠堂,就是拜二哥所赐。   原主脑子笨,加上无人教养,这棵小豆芽菜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长成了一棵阴暗的豆芽菜。平日里缺吃少穿,手脚就开始不干净,连下人的月钱都偷过。   这回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抽,顺手摸走了他二哥的一个玉佩,被发现之后,二哥把他拎出来,一脚踹入了正院旁边的池塘。   十二月的天,大齐的京都又在北方,那池塘结了半寸厚的冰,原主被他二哥踹了个垂直掉坑,破冰而入之后,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整个人就晕死在了冰水里。   这位“国家级跳水种子选手”就这么在这个世界上遗憾退场了。   简宁长叹一口气,辛辛苦苦赚取十万积分,换来如今的水深火热,真是赚翻啦。 第29章   “少爷,您怎么又哭又笑的?”豆包边吃馒头边问。   “没什么,我就是饿了。”简宁拍了拍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副身体不仅胸闷气短,身上还泛着隐隐的疼痛,他撩开袖子一看,满是淤青,大部分都是他二哥揍出来的。   这回他可没有赚取积分的途径了,反派拯救任务已经结束,他要是不好好养护这具身体,不幸殒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落水的事情是在三天前,整整三日,他水米未进,瘦得跟个风筝一样,一吹就能起飞。   简宁侧头,望着豆包的馒头咽了咽口水。   “为什么我没有馒头?”   豆包两腮鼓鼓的,含糊道:“嗨,少爷,您还不知道吗?跪祠堂怎么能吃东西呢?这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简宁有气无力地问:“那为什么你在吃?”   豆包眼睛圆瞪,似乎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因为我又不是简家的后人。”   好,好,好有说服力的逻辑,简宁无语了。   豆包看自家少爷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刚那一眼扫过来,跟恶鬼似的,便匆匆咽下了馒头,安慰道:“少爷,您别着急,这不最近太子被废了吗?老爷心烦,才叫你跪祠堂来着,你乖乖跪了,晚间还是有夕食吃的。”   简宁原本趴在蒲团上,肚子绞痛,听到太子被废这个事儿,猛地一扭头,脖子咔咔两声,扯到了后脖颈的长筋,他捂着脖子龇牙咧嘴地问:“连你都知道太子给废了?这消息传的这么快吗?”   “嗨,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太子又不是第一次被废了,这都废了三次了,一年废一次。”豆包憨憨地笑起来。   简宁震惊,扶着额头伸出尔康手,“等会儿,等会儿,被废了三次了,一年一次,是同一个人吗?”   “是啊,不知怎么的,皇上每废一次,又给立回来,想着想着不对劲,又给废一次。”豆包发出几声浑厚的呵呵声,想到原来连皇太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直乐。   简宁呆呆地看着豆包,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原来,从他离开小狗的身体到自这具身体中醒来,已经过去了三年。   不知道云澜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最后在小狗身体中的记忆,是窝在云澜舟怀里。当时还美滋滋地想,这回总算能够让小崽安全长大了。   然后腹部像炸开了一样痛,他呕了一口血,从此人事不省。   这么说起来,方湛那个狗东西,窃听器里面居然真的有炸药?   可他为什么要突然引爆炸药呢?难道真想炸死云澜舟?   云澜舟现在还活着吗?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盘桓,简宁连饥饿都感受不到了。   一旁,又偷偷掏出个馒头准备往嘴里塞的豆包,一下子被人攥住了手臂。   他家少爷眼眶泛红地盯着自己。   “怎,怎么了?”豆包惊慌道,他可只剩下一个馒头了啊,少爷要吃的话,他今晚就吃不饱了。   简宁没察觉自己抓着豆包的手已经剧烈地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问:“十一皇子,你知道十一皇子现在还在吗?”   “这……小的没听说过。”豆包歪头想了想,说:“少爷如果突然对皇子的事情上心,小的倒是知道另一个皇子。”   简宁问:“哪个皇子?”   豆包得意地翘起唇角,猛啃了一口馒头,也不喝水,就干巴巴地边嚼边吞,“还能是谁?现在风头最盛的就是二皇子了。”   简宁一愣,目光有些无神,顺手拿过豆包手中的馒头啃了一口,只是食不知味,想到二皇子和八皇子,他苍白的唇勾了勾,看来二皇子的夺嫡事业蒸蒸日上啊,这是好事。   豆包看着自家少爷吃得味同嚼蜡,十分心疼,心疼馒头,暗道您要是不爱吃可以不吃的,我爱吃。   “就是吧,这个皇子脑子有点不太好。”豆包摸着半饱的肚子,反正也无事可做,便徐徐聊起自己在其他长随那里听来的趣事,“他成日研究鬼神之道,前几日还招了一位巫师进宫,少爷你猜怎么着?那人是骗子!给轰出来了哈哈哈……怎么皇子也会上这种当啊!”   简宁被噎了一下。   二殿下,你不夺嫡改修仙了吗?   虽然有二皇子的事情打岔,简宁的心情松了些,可跪在祠堂里的两个时辰,他还是放心不下云澜舟。   豆包看起来消息挺灵通的,可能因为都是官宦仆从,私下也会八卦几句。   如果皇子大丧,京城的人不会不知道,那么由此反推,云澜舟肯定还活着。   简宁跪到天黑,颤颤巍巍地被豆包扶起来,回房休息。   他心中还记挂着当时他走的那么匆忙,云澜舟又那么依赖他,会不会一时接受不了,又变回那个自闭儿童了?   人的感情这件事真的很奇妙,最初他把云澜舟当成一个病人,也当成需要拯救的任务对象。可相处了一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他却一步一步地体会着云澜舟的心情,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情谊。   膝盖酸痛的要命,回想之前,只要有云澜舟在,几乎没让他下过地。   现在想想,当狗也有当狗的好处。   绕了好几个回廊,简宁终于回到了秋水苑的下房,他真是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少爷身子下人命。   原身不被嫡母喜欢,所以被分给了赵姨娘养大。   说养其实很牵强,养花还知道浇水呢。但赵姨娘只把原身当个屁,打发得远远的,让原身常年和长随住在一起。   老爹不管事儿,嫡母又讨厌他,于是原主的份例全被赵姨娘克扣了。别说月钱,就连能穿的衣裳也没有几件,简宁无奈的合上了衣柜。   看来以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脾气挺好的,却也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个性。   随便吃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稀粥,简宁想养精蓄锐,好好的睡个几天。他洗漱后躺在床上,盘算着怎么赚钱养活自己,在梦中已经富甲一方了。   然而醒来后,两手空空。   天色微明,简宁看着豆包虎头虎脑又上蹿下跳的样子,陷入了恍惚。   “豆包,你是要去做贼吗?”   “少爷!你还愣着干啥,赶紧起来,去书院快迟了!”豆包精神饱满地打来热水,拧了一块热腾腾的帕子,往自家少爷脸上一盖,狠狠搓了起来。   洗漱完又把简宁拖下床,三两下穿好了衣服,绑了个鬼迷日眼的发型。   简宁自从听到书院两个字就大脑放空了,双目无神地跟着豆包一起从简府小门出去,俩人真跟做贼似的,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好几条街道。   等气喘吁吁的坐在了书院学堂的最后一排,他才认清现实,过得连下人都不如的简小少爷居然还有学上。   他前世辛苦学习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不再学习!   没想到,如今他不仅要学,可能还要被逼参加中华上下五千年来最难的考试,科举。   没事,都没事,按照原主的家境情况和亲缘关系,他就算死在外边也没人管,这科举不考也罢。   书院很大,有多处授课的课院,他身处的是一间名为益思堂的课院,堂中只有先生有木椅,其他学生都是席地而坐,简宁有些不习惯盘腿,没坐多久就像团棉花似的趴在了书案上。   反正没人在意,简宁像死了一样,缓缓合上了眼皮。   “简三!简三!叫你呢!”   听到这个声音,简宁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转脸又睡了过去。忽然肩膀炸起一阵剧痛,他惊得蹦了一下,身子往后撤去,茫然又惊悚地看着那个右手持一把长戒尺的蓝袍青年。   “简三公子若是不想学,自请回家去吧,学堂不是让你睡觉的地方。”那青年道。   简宁有些心虚地擦了擦嘴,还好,没流口水。   “孙先生,不必和他计较,他就是个蠢蛋,至今连三字经都不会背呢。”旁边一个小少年道,他正幸灾乐祸地望着简宁,浓眉小眼,鼻尖长着几颗红痘,说话歪着身子,似乎酷爱嘲讽他人,所以笑起来嘴也是歪的。   “你起来。”名为孙先生的青年用戒尺点了点简宁的桌子,他为人严肃庄重,最不喜学子浪荡散漫的模样,沉声道:“往日你虽然愚钝,但也算勤勉,我从未计较,只盼你能勤学苦练,端正身心。然你今日触犯学规,在课上睡起觉来,如此,这几日讲诗,你便起来作诗一首,不必拘题,要是作不出,闻山书院也留不得你了。”   我去。简宁磕磕绊绊地站了起来,险没摔了一跤,定眼瞧着那青年,只觉莫名的熟悉,长得似乎有些像八皇子,神态和与语气也相似极了,又姓孙,难不成是八皇子母家的亲戚?   这可坏事儿了,八皇子家风严谨,最重规矩礼仪,他这回要是作不出诗,肯定要被逐出书院,刚来第一天,就被退学,那可……   太好啦!   巴不得不上这个学呢,简宁故作为难地皱着眉,挠了挠头,“先生,我不行……”   “行欲徐而稳,站直了。”孙先生一戒尺敲在了简宁后背。   真、的、很、疼!   简宁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叫出来,幽怨地扭脸瞪着那柄戒尺,低声道:“我真不会。”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连试一试都不肯,必是平日里荒废惯了,对学问如此轻佻,我身为你的老师,也难辞其咎。”孙先生面露痛心之色,闭了闭眼,叫来一个侍讲,把戒尺递给他,“我教学不严,该罚,简三公子品学不端,也该罚,便各自一百戒尺,望诸位引以为戒。”   其他学子顿时哑然,第一次见先生狠起来连自己都罚。   那可是乌木戒尺,一百板打下去,手还能用吗?   简宁呆住了,攥紧了拳头,他可不能挨打啊,他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可谁知侍讲并非要打他的手板,而是压着他的腰往下一摁,一戒尺抽在了他屁股上。   “啊!”简宁大叫一声,倒不是痛的,而是羞的。   怪不得打一百下呢,原来是打肉厚的地方啊!   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连斥责都没听过,这会儿突然因为演了几秒钟学渣,就要被打屁股了?   岂有此理,简直奇耻大辱。   他双腿打颤,那侍讲手劲儿真大啊,他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戒尺咬进皮肉,又重又狠,他咬牙转过身,握住了身后虎虎生风的戒尺,大喊道:“我作,我作,我现在会作了”   “停。”孙先生冷着脸,让侍讲退到一旁,冷声质问:“若是会作,为何方才不说?”   “我……我本来是想谦虚一下。”简宁触电似的飞快直起腰,蹭到书案背后去了,他怕那个侍讲趁他不注意,又一戒尺抽过来。   “谦逊,不应是退让,圣人痛世疾俗,众人混世逐俗,若是股肱之臣在危难之际退让,岂非天下不宁,百姓难安?”孙先生教训完,见简宁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便给了一个机会,“既然你称自己会了,那就开始吧。”   简宁怕自己答不好,又被按着抽屁股,憋屈得很,便忙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快退出学堂之外,孙先生眉头一皱,他才堪堪停下。   学堂中约莫有二十几个学生,此时,多数都转过身来,神色轻蔑,想瞧简宁的笑话。   此前,原身就是学堂中出名的草包,虽然不至于不会背三字经,但让他吟诗作赋,实属强人所难。 第30章   “先生,他说大话,他根本什么也不会!你还是打他一百戒尺,再把人赶出去,以免污了书院的名誉。”   见简宁一直踟蹰不开口,那个歪嘴少年忍不住告起了状。   简宁盯了他一眼,想骂回去,可时机不对,他便没有计较,整了整衣袖,也在整理自己的心情,作诗嘛,总得有个作诗的样子,他向前踱了三步,朗声念出了第一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话音未落,堂中便响起了噗嗤噗嗤的低笑声。   孙先生听了第一句也愁眉不展,这叫什么诗?难道他教出来的学生就是这般学识?连随便一首诗都不会做,传出去他教什么书?不如回老家务农。   简宁不理他们的笑声,一边踱步一边念了下去。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渐渐的,堂中其他人没了声音。   堂前的一位布衣少年,站在熹微的日光之下,时而垂首,时而抬头,仿佛已沉浸在诗句的意境之中,他身形清受,鬓发微乱,衣袍随风摇摆,浅淡的眉眼微抬时,仿佛挑起了一片春光。   可他眸中并未看进旁人,对那些嘲讽和嗤笑置若罔闻,自成一派毁誉是、非置之而已的坦荡襟怀,像极了漫山遍野的野草,应风而生,四季不绝,却如此的绰约天然。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语罢,简宁负手而立,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等待着大家的掌声。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简宁尴尬地挠了挠手心,这不对呀,怎么同一首诗小福心念完就是满堂喝彩,他念完鸦雀无声呢。难道方湛已经把整首诗普及开了?   不可能,如果大家认为他抄袭,应该早已喊停,不会任由他继续。   就在简宁强装镇定,大脑暴风运行的时候,一个学子猛地拍案而起,双目圆睁,满脸通红,嘴唇嗫嚅着,似有千言万语要骂出来。   简宁往后退了几步,做好随时就跑的准备,他可不想因为抄袭又被逮着打一顿。   “好!”   红脸儿学子什么也没说出,倒是旁边一个紫衫少年站了起来,那声“好”便是出自他之口。   他对简宁一拱手,“往日不知简公子原来山川毓秀,真诚无邪,此诗开阖跌宕,又景溶意新,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非心性通达之人不可作,实在叫某钦佩万分!”   简宁心中落下一块大石,看来小福星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诗句想起来,他摆摆手,惭愧地笑了笑,想说这也不是他写的,可看到那个又长又厚的乌木戒尺,他把话咽了回去。   另一个少年也站了起来,面露欣赏,“简兄如此高才,却谦虚至此,我等汗颜。”   简宁干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了这两位开头,其他学子也忍不住起身,激动地赞句美章,堂中的喧闹声不绝于耳,竞相辩驳哪一句更好。   简宁其实挺尴尬的,这本也不是他的诗,希望李白老师不要责怪,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他要是被打一百戒尺,小命估计就交代在这里了。   偷偷摸回座位,正要坐下,双肩一紧,他又被孙先生拎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孙先生面带潮红,双眼亮得可怕。   他重重地拍着简宁的肩膀,语气满是愧疚。   “是先生错怪你了,先生不知道你满腹才华。君子之事上也,必谦以和,你不负圣人所言,谦逊恭谨,可我却误解你,还以为你不务正业,无心向学,没想到,你竟是大器早成的可造之材。”   “罚你更是错上加错,有失先生之责。”孙先生放开简宁,转身伸出手,对侍讲沉痛道:“打我一百。”   简宁吓得忙把孙先生的手拉了回来,强笑着安慰他,“先生不必自责,今日我课上睡觉坏了学规,本就该罚,这也怪不到先生,反而是先生对学生如此关心,甚至因学生的错而惩罚自己,叫学生万分愧疚,先生要是执意罚自己,那……”   简宁悲伤地抬起头,哀劝道:“学生就此退学,终生不参加科考。”   然而,他的心里话却是:   区区一百手板,打不死人的先生,动手吧!   打了你自己,我就名正言顺地退学了!   孙先生闻言浑身一震,忙夺过戒尺扔出老远,“你有惊世之才,怎能不参加科考!”   孙先生又拍了拍简宁的肩,拍得简宁像个木桩一样节节下沉,“先生没白教你,不仅谦逊,还尊师重道。”   简宁扭头遗憾地看着那根乌黑油亮的戒尺,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孙先生不知简宁的郁闷,满脸感动地走到堂前,教育所有学子应向简宁学习。   于是,简宁在老师见缝插针的夸奖声和同学的恭维声中,度日如年地过完了书院的第一天。   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想,真对不起李白老师,把您的诗分成了两半。   但是他借此机会,好歹也把下一半补上去了,希望有人能够发现方湛的诗和他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时经过今天的事情,他才发现,自己以前的幻想有多么的可笑。靠背别人的诗,在古代平步青云,听起来很爽,但实际上却难以面对自己的良心。   好在他已经给自己立了一个谦虚的人设,以后就算才学不济,他也可以打着不愿与旁人争锋的名义,安心地苟下去。   如此过了几天,书院已经把他传成了继方湛之后的神童二号,简宁尴尬得脚趾抓出一座皇陵,每天都躲躲藏藏狗狗祟祟地上课。   一日简宁下学回家,刚进府门,就被一个陌生的管家叫了过去。   简府正堂。   正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画下是一块镶金匾额,上书“忠孝仁义”四个大字,正下方摆着一张茶案,两侧各有一对高背太师椅。   一个年约四十,身着靛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坐在右侧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下巴尖瘦,有股文人雅士的风流气韵。   此时他正耷拉着眼皮,像被人绑在椅子上般,满脸不情愿地喝着茶。   简宁寻着原主的记忆,认出这是简心和,简家老爷,原主生父。   视线扫了一圈,他陆续辨认出,那个站在简心和旁边婀娜多姿风韵犹存的女子,是卢姨娘卢氏,而坐在正堂右侧的黄衣少年,是原主那个招猫逗狗的二哥——简延。   简宁刚进来,人还没站稳,一见到这几个瘟神,预感不妙,便没走进,停在了门口三四步的位置,要是遇到危机情况,他还可以跑。   简延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人,猛地站起来指着简宁,怒目圆瞪,“父亲,就是他偷走了我的诗,还拿去学堂大肆炫耀,简直不知廉耻!”   “我何时……”简宁皱了皱眉,忙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被简延的手指戳瞎。   简延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幼习武,有些蛮劲儿,将简宁推得一个趔趄,“你还敢狡辩!”   “延儿。”简心和眉心能夹死蚊子了,斥道:“在家里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父亲!”简延被训后,盛气不减,狠狠一跺脚,委屈地在原地瞪着简宁。   简心和对这个三儿子没什么好印象,前些日子听书院的孙先生提到简宁是明珠蒙尘的卓拔之才,他便有些不信,今日听简延说那诗是抄来的,对简宁更是不喜,“宁儿,你明日去学堂跟先生说明白。”   “父亲,儿子并未偷二哥的诗。”简宁声音微低,但扔算得上客气。他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生疼的胳臂。简延这个混蛋吃饲料长大的吧,只是推了一掌,简宁感觉被野猪撞了一样疼。   此刻再看简延那气势汹汹、横眉竖目的样子,更觉得他像野猪了。   “放屁!”简延骂道:“你平日里就是个偷鸡摸狗的性子,前些日子还偷了我的玉坠,怎么,敢做不敢认吗?怂包。”   旁边站得歪歪斜斜地卢氏轻掩嘴唇,温婉地递了杯茶给简心和,“老爷,你是知道延儿的,自幼便以你为榜样,虽然平日顽皮了些,但对您从来都是爱敬的,他知道你喜爱诗书,近日苦学,好不容易才得了一首可堪入眼的,本想呈给老爷你指点,却不料……”   简心和闻言,刚接的茶又放下了,脸色冷沉沉的,甩了甩袖子,心中颇为烦躁。   “父亲,正是如此!”简延心道还是阿娘会说话,得意地看着简宁。   简心和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也不愿见二儿子那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起身俯视着那个窝囊的三儿子,“罢了,出了这样的事,有辱家风,便罚他跪半月祠堂,以后书院也不必去了。”   “多谢父亲为儿子主持公道!”简延立刻喜不自胜地跳了一下。   简心和说完,大步而去,他还急着和文友相会,家中琐事本就不归他管,今日这遭纯粹是被卢氏软磨硬泡请过来的。   “老爷,老爷你不在家用饭吗?”卢氏忙追出了正堂门外,本打算今日留老爷在自己房中,眼看算盘落空,焦急地拽住了简心和的衣袖。   简心和拂开美妾的手,“不了,我还有事,你和延儿自己吃吧。”   卢氏留他不得,心中有怒,冷了脸色,又不能朝简心和撒气,便转头将火撒在了旁人身上。   这个旁人自然是没什么地位的简宁。   他被卢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毛毛的。   这是怎么又惹到她了?   卢氏坐到堂中下手的圈椅上,给简延递了个眼色。   简延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有些兴奋地哼了声,高喊道:“来人,传家法!”   “延儿,小心別打死了。”卢氏闲适地抿了口茶,扬眉低眸,似乎连多看一眼简宁都觉得脏。 第31章   完全被家法两个字逗乐的简宁来不及笑,忙和豆包退到了门口,转身就要跑,却被几个身高体壮的护院拦了下来。   简延摩挲自己那沙包大的拳头,邪笑着靠近简宁,“娘放心,我有数的,就打三十板子,死不了。”   有数?怎么你就职地府街道办事处?原主这手办一样的身子骨,别说三十,一板子就得碎了。简宁被他气得发笑,扫视着那个体魄强健的护院,心知硬来肯定吃亏,倒不如先走为上,拉着豆包跟护院绕了几个回合,找到一丝突破口,正要逃脱,就被人一个后擒,扑在了门框上。   “放开我!”简宁疼得冷汗直流,手臂恐怕要脱臼了,简延这个混账东西还狠狠地往外拧了一下。   “哟,你还敢还手了!”简延冷笑道,抬脚便踹了过去。   “二少爷,老爷只说跪祠堂,可没说要打板子啊!”豆包被护院押着跪在地上 ,想到自家少爷那个身板儿,要是被打三十大板,熬不过今晚就得一命归西了,便焦急地磕头求饶,“二少爷你放了我家少爷吧!”   简宁最烦欺软怕硬的人,被简延弄疼后心里也起了火,他前世在精神病院工作,面对各色各样的暴力病人,没少学防身术。趁简延那小混蛋污言秽语嘲讽之际,硬着头皮,用尽全身力气,仰头撞向了简延的鼻子,又猛了劲儿,狠狠捅了一下简延的肋骨,并朝他大胯捏了一把。   简延吃痛,捂着汩汩流血的鼻子,不料右肋又中了一击,疼得当即跪了下去,止不住的哀嚎。   卢氏不料那个瘦弱无用的贱种居然有这番动作,忙让护院把简宁围住,又关切地扶起简延,拿帕子擦干他的鼻血,对身边的一个丫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大夫?你家少爷快被那畜生打死了!”   “好你个贱婢生的小贱种,竟敢踹我?!”简延疼过了劲儿,顿时怒火中烧,指着简宁,“过来,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名字倒过来写!”   “哎呀,还不快把人绑了?”卢氏对护院道。   “是!”护院和管家齐齐应了声,找来麻绳捆住了简宁的手。   “今天你们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上开封府报官。”简宁也不是好惹的,既然挣扎不掉,就愣着脸不动如山,由他们捆着,镇定威胁道:“要是打死我你们全家都等着下大狱,我已经告诉过孙先生我在家中受人欺辱,朝不保夕,但凡我一日没去学堂,就让他带着仵作上门验尸。”   “少爷,你真的告诉了先生……”豆包悄声问。   “闭嘴!”简宁适时转头瞪了他一眼,意思是现在就算没告诉也得说告诉了。   豆包脑瓜子灵活,马上摆出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虎着脸跟护院们干了起来。   “呵呵。”简延顿了顿,忽的扯出个歪嘴笑,“我信你个鬼,你这贱种嘴里没一句真话,来人!把他绑起来,换毛竹大板,打到我满意为止。”   豆包虽壮如牛犊,但年纪不过十四岁左右,不及那些二十来岁的护院身手好,不多时就被在掼了地上,简宁见他还在扑腾,忙喊起来,“愣着干什么,跑啊!”   “哦哦!”豆包像个泥鳅似的,从护院手底下钻了出去,跑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少爷还被绑着呢,忙一脚踹开老管家,扛着简宁就走。   “你们是吃闲饭的吗!”简延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还不赶紧把人逮过来!”   “二少爷,三少爷他躲在狗洞里,我们抓不到啊。” 管家苦着脸,指了指被护院团团包围的墙角。   那地方确实有一个狗洞,平日里只拿花盆遮掩了,没想到豆包那个小畜生找到了洞,把三少爷塞了进去,自己堵在洞口,愣是不让护院近身。   “拿火钳来。” 简延吸了一口流到嘴边的鼻血,一拍桌子站起身,发狠道:“烧得贯红了再拿来。”   “这……”管家管家迟疑地搓了搓手,但觑着二少爷阴沉暴虐的脸色,不敢相劝,匆匆去厨房准备火钳。   “延儿。”卢氏拉住简延的袖子,语气带着些许警告,“不要乱来。”   “娘放心,我就吓唬吓唬他。” 简延高高的扬手,甩开了他娘的拉扯。   管家很快回来,手中握着一把烧得滚烫通红的火钳。走到正堂门口,他却有些不敢上前,这火钳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把人烫出个好歹,重则丧命,轻则留疤毁容。这三少爷虽说不受老爷夫人的疼爱,但好歹也是一个少爷,若是老爷怪罪下来,受苦的还是他们下人。   简延却不管,一把夺过了火钳。他正在气头上,只恨不得把那小贱种千刀万剐才好呢。   豆包从护院的拳脚缝隙中瞥见二少爷满目狰狞地走了过来,那火钳还冒着白烟,碰一下皮肉便能将人烫熟了,他吓得自己也忍不住往狗洞里钻,可惜身子太壮,只钻进去半个屁股。   “二夫人,大内来人了!” 一个外院婆子匆匆走了进来,高声向卢氏禀告。   “什么?”卢氏一愣,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内的人来他们家做什么?难道老爷要升官了?   她心中一喜,腾地起身整理衣衫,又摸着钗环高兴道:“赶紧去把老爷叫回来。”   “已着人去了。” 外院的婆子看了看墙角的狗洞方向,面带犹疑,“大夫人正往正堂这儿来呢,您看这处罚三公子的事儿……”   “我看什么我看,还不赶紧收拾了?”卢氏低斥道。   “延儿!”卢氏喜滋滋的把简延拽到身侧,“大夫人过来了,规矩些!”   简延听闻大夫人要来,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火气也散了,大夫人严苛,上月因为得知他出去斗鸡,狠罚了三个月的月钱,此番正堂混乱不堪,大夫人定不会容他在院中胡闹。   “算你走运。” 简延“哼”了一声,扔掉了火钳,拍拍手咬牙道:“今儿晚上等着,叫你尝尝铁钳的滋味儿。”   等护院水管家离开,豆包才把简宁从狗洞里拉出来,“少爷,你慢点。”   简宁总算能喘口气,和豆包一起扶着墙角,正打算离开这里。却见是四五个丫鬟仆从拥护着一位气质庄重的夫人绕过回廊,匆匆而来。简宁脑中闪过几个画面,辨认出这是简府的当家主母赵氏,赵玉婉。   她的父亲是礼部左侍郎,正是简老爷的顶头上司。   由是简心和也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将后宅的事情一概托给她,从不过问。赵氏铁面无私,治家严厉,平日里最见不得喧闹。此时她一来,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简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学着简延,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向这位嫡母问好。   “还不去把人迎进来?”大夫人端坐正堂,面色淡淡,吩咐了一句。   不出几息,管家引着一位公公进屋,大夫人端出个周到的笑,“见过内官,老爷暂不在家,屈您等上一会儿,先吃盏茶水吧。”   内官躬了躬身,“夫人客气了,这茶就省了,宫里事多,皇上身边也离不开人,奴才把口谕传了就得回宫。”   “辛苦内官。”大夫人带头跪下接旨。   简宁听那太监的声音耳熟,便悄悄抬头观望,一瞧,这不正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单公公嘛。   他来做什么,难道简心和在朝堂上得罪皇帝了?   正琢磨着,单公公已经抬颌正色,高声道:“传皇上口谕,宣礼部侍郎简家三公子明日入宫觐见——”   简宁一愣。   你说谁?   两日前。   早已修缮完毕的景阳宫与淑妃在世时别无二致,除了后殿专门辟出的一座佛堂,其他地方如往日般,无一处不华丽精致。   佛堂四周围着竹园,竹影婆娑,纷容萧蔘,风来时,竹梢上的一千百八个银铃便响如振玉,仿佛宝刹诵经。   步入香台,一座玉雕弥勒佛映入眼帘,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静坐于香兰高处,容俨不可侵。   佛前供奉的香炉烟雾袅袅,屋中沉香弥漫,日光掩映,叫人瞧不清那跪在蒲团上的白色身影。   八皇子见状,如常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自小狗被害死,三年过去,老十一还是这个样子,如山间阴雨,半死不活。   “咳咳。”八皇子轻咳,自顾自地进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跪在蒲团上的云澜舟听到声音,并未有动作,仍旧手持红珠,心中默念着超度经文。   “你现在连我也不理了吗?”八皇子望着他的背影无奈一笑。   云澜舟这才打了个招呼,却也并未转头,声音淡淡,“八皇兄。”   “每日除了学堂,你便把自己关在这里。”八皇子每次见到云澜舟,都难以克制心中那股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好歹也出去走走,御花园的腊梅又开花了,它不是喜欢腊梅吗?”   腊梅一词,让云澜舟眸光动了动,低声道:“它不喜欢,闻到会打喷嚏。”   “行吧。”八皇子对这个弟弟无可奈何,“我知道你恨那方小公子,今日我给你说个高兴的事来。”   云澜舟没回应,八皇子习以为常,反正平日也总来他这里说上几句新鲜事,让弟弟沾染一些人气儿。   “那方小公子不是被誉为京城神童么,前日,我表兄孙戒之进宫送书,给我说起他的学堂中出了一位才华不逊方湛的神童。”八皇子觑着云澜舟的侧颜,“现在京城都在传,方湛的神童之名怕是要被比下去了。”   “嗯。”云澜舟答。   八皇子有些失望地退回身子,忽地想起那人的诗中有一句很适合抒发此时的感慨,便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你若是有这番心境,也不至于把自己困在一个佛堂中,了此……”   “你再说一遍。”   八皇子一惊,老十一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逼到了他跟前,背着光,蹙眉死死盯着他。   “怎么了?”八皇子顾不得弟弟的无礼,察觉不对劲,便将那诗句再念了一遍。   “可是有什么惹到你了?”八皇子把云澜舟摁到旁边的圈椅上,“莫急,要是有不顺心的,我叫二皇兄帮你查。”   云澜舟口中喃喃,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诗句,却又不似欣赏,浑身僵住了,纹丝不动。再抬起头,胸膛起伏了一瞬。   “那人是谁?”云澜舟问,声音微哑。   八皇子因他这反应又惊了一下,如实道:“乃礼部郎中祠祭清吏司家的三公子,听闻名叫简宁。”   “我要见他。”云澜舟立刻说。   八皇子狐疑道:“你见他作甚?”   云澜舟凝望着佛坛,声音有些颤,“讨教……诗文。”   “你去求父皇,我瞧着父皇这几年来对你无有不应,只是召见一个小官庶子而已,父皇会答应的。”八皇子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拍着云澜舟的肩站起来,“算了我去,你素来不爱见父皇,我现在就去。”   云澜舟没应声,八皇子走后,他却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为求转世的红珠,目中浮现几缕期盼。   是你吗。   还是又一个窃你的诗句欺世盗名之辈? 第32章   这厢,简宁自从得了皇上口谕,匪夷所思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大夫人送来几身料子极好的深衣和锦缎长袍,配上祥云玉带和绣着银线的竹纹发带,又命人将他梳洗打扮了一番,才让他随宫中马车进宫。   简宁上下两辈子都没穿得这么体面过,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甘之若饴。   帅呀。   尽管他现在的身材并不高大挺拔,但还是在下马车后挺胸抬头,走出了一派风度翩翩的气场。   随行的太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位小公子模样倒是俊俏,就是看起来脑子不太好,昂着个脑袋不看路,都被绊倒好几次了。   简宁正得意,他对皇宫很熟,也没有多大敬畏,毕竟之前他可是亲眼看到过皇帝被皇后逼吐血的人。   这番进宫,跟回家一样自在。   只是很快,他便疑惑了。   不是不认路,而是这路并不是去乾清宫的方向。   不由得他问,太监便将他引进了景阳宫大门。   简宁恍惚地看着四周,与三年前截然不同了。焦黑的断壁残垣早已不见,站在宽阔的天井中间,可见玉宇无尘,檐廊环绕,新修的景阳宫屋顶平缓,青瓦层层,殿脊黄绿,琉璃瓦闪着彩光,鲜艳明亮。   绕过回廊,往正殿而去,更见几段团花相簇的白玉石阶,尊贵得叫人不忍踏足。   好在那太监也不准备让他去踩一脚,带着他从右侧的小石路去了。   简宁进入景阳宫就有些紧张了,自然,还有些兴奋。   虽然他只是短短半个月没见到小崽,但小崽已经是三年没见到他了,而且现在也应该认不出他。   为何皇帝会突然让他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子去见云澜舟呢?简宁想不明白,也没空去想,因为那太监七拐八绕,竟然把他带到了一座佛堂门前。   简宁呆呆地看着正对面青烟缭绕的香案,还有森严高大的玉石佛像。   屋中飘出的浓郁沉香味熏得他直打喷嚏。   太监拉着他的袖子往前挪了几步,躬身对佛堂中的人影道:“十一殿下,简三公子到了。”   简宁听到“十一殿下”这几个字,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跪在佛前的白衣身影就是云澜舟。   少年一身长袍仿佛蚕丝锦缎所制,映着窗外斑驳的日光,盈盈如月。听到太监的声音,跪在蒲团上的身影一动,颇为急切地站起身,转过了头来。   简宁怔了怔。   云澜舟浑身素白,尽管罩了一件披风,却也难以忽视他的清瘦。他手拿一串红珠,赤如血色,恍若羽化登仙般的佛子破了戒,堕成了亦正亦邪的妖孽,待他走来时,右耳耳垂上的脂白小玉铃便铃铃作响,空灵冰寒。   简宁有一瞬间的目眩。   云澜舟站在离他五步之外的地方,脚步顿住,似乎想靠近却又不敢。浅淡的唇开合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浓密纤长的睫毛如蝶翅般震颤,眼瞳深黑,仿佛隔着简宁的脸,看向了那身体中的某个灵魂。   “见过十一殿下。”简宁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起来吧。”云澜舟隔空扶了他一下。   简宁因这番小小动作感到十二分亲切,语气也熟稔起来,微笑看着小崽, “不知十一殿下找草民有何事?”   “千金裘那首诗,是你作的吗?”云澜舟已经耐不住,开门见山地问了。   “不是。”简宁下意识答道。   这确实不是他的,面对其他人他可以胡说,但面对小崽他不想撒谎,就像家长撒谎就会教坏孩子一样的心情。   云澜舟眼眸微垂,听到不是二字,方才的热切顿时消散了大半,不由一把擒住了简宁的手腕,目光满是打量,每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缓慢,“那是从何处得来?”   简宁被他箍得有些疼,没想到小崽十岁都能把十二岁的他掐疼,原主的身子真是太废物了。   简宁咬牙挤出个笑,“是梦中受仙人点拨,偶然所得。”   云澜舟明明是一双桃花眼,平日不说温柔可爱,也只是冷漠淡然,可此时他眼睛微眯,居然十分具有威慑力,他紧紧盯着简宁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简宁从未见过他家小崽有这般模样,呆了半晌,直到云澜舟似乎已经不想再问,才狠狠放开了他的手。   “以后不准再作诗。”云澜舟恢复了清清冷冷的样子,回到蒲团上默念经文。   看来还是一个冒用那人诗句的无耻之徒。   为什么你会入他人的梦,而不入我的梦呢。   云澜舟心绪纷乱,原本挺直的背脊有些许松塌,他一只手撑在地上,想去地里问问那个人的魂魄,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简宁看着他绝情的背影,不明白小崽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又突然平静,现在还有些委屈。   那首诗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云澜舟会问是不是他作的?难道方湛把《将进酒》的后半部分传入了皇宫?   可也不对,若是如此,云澜舟也不会是方湛那边的人,他母妃的事情,方湛功不可没。   可今日这一遭,又该如何解释?简宁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个猜测。莫不是云澜舟不喜欢方湛,也不喜欢方湛身上那个神童的称号,于是就把他这个新任神童抓过来威胁一顿解气?   好好笑。   简宁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   可他自己却看不见,他脸上并无笑意,反而是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眼眶微微泛起了红。   以前好不容易把小崽养胖点,现在又怎么了,瘦成这样。   这回见面,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简宁就依依不舍地被送回了简府。他很想再和小崽多说说话,毕竟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与其说不多,不如说根本没有再见的可能。   他不打算科举,也不会做官,日后多半是从商,离开简家逍遥自在,而云澜舟会在皇宫里长大,封王,去封地造反。   哪有空见他一个闲人?   造反……被主角斩于马下……   简宁心里紧了紧,打开马车的布帘通风,平复心情。   这毕竟是小说的世界,有固定的剧情要走,他无法更改什么,只能顺应命运的安排。虽然有些难受,但简宁善于安慰自己,也许他过几年就忘记云澜舟了,毕竟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月。   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比较靠谱,一定要吃好喝好,游遍大江南北!   景阳宫。   “你又何必动怒。”八皇子听说那简三公子上午去了景阳宫叙话,下午便匆匆过来看情况了,谁知一听太监说小十一根本没把人当回事儿,讲了几句就没再搭理,不由遗憾道:“知道你还在为了三年前的事情愧疚,可这么久了,总该淡忘些许吧。”   “没有。”云澜舟简单地答。   “还说没有。”八皇子失笑,“听内官说你都把人家手腕儿掐紫了,我平日怎么不见你有这番力气?”   “来!掐掐二哥。”   一个爽朗的声音自佛堂外传来。   “二皇兄。”八皇子起身行了个礼,“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送人。”二皇子眉目长开了不少,已初具英姿,腰间环佩叮当,身着一袭红色长袍,绣着精美的金丝祥云纹,衣角随风微扬,踏雪而来,仿佛一簇火烧云自天边飘然降落,带来满屋霞光,洒脱不羁,又贵气逼人。   “从灵山给你寻的老道士,听说颇通灵魂转世之术,邪门儿得很,便给你抓来了。”二皇子让人把那道士带了进来。   老道士看起来疯癫不堪,披头散发,衣衫破旧,腰间系着一根粗麻绳,挂着几块古旧的符咒,符咒上的墨迹早已模糊不清。   八皇子冷了脸色,“怎么又找些乱七八糟的人来?”   “这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人,这是小十一需要的人。”二皇子顺手从香案上拿了个点心,咬了一口,皱眉道:“这都馊了,小狗儿能吃馊的吗?”   云澜舟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浮现了一丝涟漪,自顾自地起身,将馊掉的玉雪奶糕撤掉,换上了新的芙蓉酥,然后继续跪下念经。   “胡闹。”八皇子见状,胸中哽了一口气,忙把二皇子拉出佛堂。   近年来八皇子越发沉稳,二皇子虽然年长两岁,身形高些,却没有八皇子的气势,不由时常被这个矮上自己半个头的弟弟训话。   “你又找那些江湖骗子来做甚?”八皇子拽着他的袖子,沉声斥道。   “谁说那是江湖骗子。”二皇子抽回袖子,站开了一步,怕这个八皇弟又来动手动脚,说到老十一,他盯了眼佛堂,“你看他,他都那样了,在宫里修个佛堂,吃斋念佛地求一只狗的魂魄转世,魔怔成这样,咱们能怎么办?再说你又有什么好主意,老十一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给他找点盼头也好啊。”   “他是真的疯了。”八皇子面露痛惜,沉吟片刻后,又有些犹疑,“你说,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他说有鬼便有鬼吧,那鬼还帮了咱们不少呢。”二皇子撒开折扇,闲适地摇起来,语气有几分感慨,“且如果不是真的,当年若不是鬼怪之类告诉老十一小狗儿身上有传音蛊的事,小十一又如何知道?太医和我请来的兽师可都没诊出来,总不能是小十一诊断出来的吧?要我说,都是命。”   “我也不知……”八皇子垂头,怀疑着自己的见闻学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如今的事作何解释?   他叹息了一声,“就算有鬼,那小狗儿死后,鬼也总该离身了。”   “如今的权宜之计,就是让他自己缓过来,等长大了就清醒了,无论是真是假,他现在总要有个盼头。”二皇子道。   “他有盼头我无意反对。”八皇子抬头抓住了二皇子的胳臂,低声严肃警告道:“可这些年你利用小十一对太子动了多少次手,你自己数得清吗?”   “唉这事儿怪不着我,是老十一自己要动手的,我只是帮他出个头而已。”二皇子心虚,强行理直气壮地挺起了胸膛。   八皇子把二皇子的手举高,“你敢对天地神灵发誓,敢说你没有借他的手拔除太子党羽?”   “就一点点。”二皇子忙甩开八皇子的桎梏,摸了摸鼻子。   “罢了,我也劝不动你,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犟种。”八皇子甩手欲走,走了几步又回来,担忧叮嘱道,“太子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这些年你也看到了,父皇废立大哥三次,说到底,还是属意他的。”   二皇子扣了扣耳朵,这话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他先八皇子一步笑眯眯地走了,右手背过身摇起扇子,“无所谓,我就是爱给大家找点不痛快。”   八皇子哼了一声,又暗自叹息。   他本欲回宫,可忽然之间想到一个主意,听内官说,那简家三公子没什么特别,但十分面善。   且他知道,简家简心和,务农出生,中探花后一步步爬到了五品官,家世也简单,不拉帮结派。若是有简三公子这么个随和可亲的才子陪在小十一身边,应当能让小十一开朗些许。   想定后,八皇子转脚去了乾清宫。 第33章   简宁回到简府,先是被大夫人冷言冷语的盘问了一个时辰,后是被姨娘卢氏冷嘲热讽地奚落了一个时辰,窝囊气受多了,他就没什么精神,草草吃罢几口饭,躲回下房睡了。   梦中全是和云澜舟、八皇子、二皇子在静怡轩晒太阳的日子,吃不完的奶糕和芙蓉酥,还有二皇子亲情奉送的乳鸽和烤鸭,那叫一个爽啊。   可是现在,简宁天不亮就要被豆包抓起来,揉搓一顿,赶着凌冽的寒风穿过半个京城,去那该死的书院上课。   不过简心和似乎因为挺重视皇帝的口谕,而没有责罚他去跪祠堂,这也算一件好事,简宁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三日后的一天,简宁发现简心和似乎把他重视成皇帝了。   不仅给了简宁一个独立的大院落,亲笔书了个牌匾揽月居,还给了五个精神饱满的护院,配三个服侍的丫鬟。   不仅如此,他的月钱从原本的零涨到了足足十两,比他两个哥哥都多。   简宁正在新院子里对着满屋子的风雅陈设发呆,就听豆包像阵小风一样卷了进来,“少爷!”   “你再跑快点我都能飞了。”   “唉你不知道。”豆包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我、我去打听了,不是老爷良心发现,是你不劳而获,走了大运了。”   “不劳而获不是这么用的!”简宁无语道。   “管他呢。”豆包笑出一脸未老先衰的褶子,“前院的管事儿说,皇上下旨,让你做十一皇子的伴读,以后日日都要进宫上学,这可把咱老爷高兴坏了。”   “什么?”简宁揪住豆包的袖子,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就知道少爷耳朵背,豆包灌了几口水,恢复了力气,扯着嗓子大喊道:“少爷——你要做伴读啦——”   简宁呆呆地瘫坐在圈椅上,生无可恋。   那以后他岂不是要起得更早。   毕竟入宫还得提前打扮一个时辰,免得失了规矩。   果然,豆包刚说完,几个小丫鬟就开始整理起了简宁的衣柜,足足三个大衣柜,春夏秋冬各备了四套,简宁看得啧啧称奇,这俨然是奇迹热热的现实版本。   第二天一早,门外便停着一辆宫中的马车,一个侍卫等在两侧,迎接新伴读入学。   简宁和豆包告别,在豆包泪眼滂沱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独自上了马车。   一路忐忑。   为什么小崽还要自己当伴读,难道认出来了?   不会吧,人和狗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没事,都没事……简宁闭上眼睛自我安慰。主角确实要跟反派斗得你死我活,但他只是个伴读,等过几年就会被放回来,他还是可以避开主角们的纷争,躲到民间逍遥自在。   现在白捡几年和小崽玩耍的时间,也不亏。   简宁安抚好自己,很快来到皇子学院文启堂。   他熟络地坐在了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上,两张书案,靠左的一张是云澜舟的,靠右的一张是简宁的。   和书院一样,这里也只有太傅有太师椅,皇子们都坐在类似蒲团的绒垫上,身后有一张小小的凭几,坐累了可以靠一靠。   简宁落座后看着自己的书案,这真是很干净,啥都没有。他把自己书箱的东西都一一摆在了案上,看起来总算是有点儿学生样了。   做好这一切,他侧着身子打量左侧的书案,云澜舟的书案上有摆好的笔墨纸砚。一个浅绿色碧玉茶壶,一个小杯子,光是看就能想象到小崽平日里怎么给自己斟茶,怎么淡定地抿着茶水听讲。案上没有余书,他向来是习惯把书带回去看的。   简宁来得早,独自无聊地坐了会儿,其他伴读和皇子才陆续到来。   看到八皇子时,简宁差点控制不住要跟他哥俩好。   八皇子如今气度更是不凡了,身量也长高了很多,看起来起码有个一米六的样子,算算年纪,也有十二岁了,十分的超出正常发育啊。   顏丹鬢綠,犀颅玉颊,一身紫衣,浑然一派才高气清的……教书先生。   好吧,八皇子的气质实在端肃,让人一看就觉得手板心凉凉的,仿佛说错一句话他的戒尺就要打过来了。   简宁凝了凝眸,八皇子身后的一个少年缓步走了进来。   身着一袭雪白的狐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身体孱弱,狐裘扣得很严实,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狐裘的白色毛绒映衬着少年的脸庞,更显得他肤色如雪,那出尘的仙姿玉质仿佛一碰即碎,手中带着一串不知有何用处的红珠,细细看去,那红珠上仿佛刻满了经文。   简宁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小崽。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见过,可再见时,却忍不住多打量片刻,似要把错过的三年都补回来,可从哪里补呢?他们本就应该是不相干的人。   不知简宁内心所想的云澜舟已经在旁坐下了,连个眼神都没给。   简宁有些郁闷,他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小崽右耳耳垂上的小铃铛,跟原先他给自己那具小狗身体的很像,但小巧许多,方才走来时,铃铛便发出轻轻的叮铃声。   这铃声跟小崽一样冷冰冰的,真是对面不相识,简宁生起一股感慨和心酸。   不过他这么大个人了,抛开心中的小小失落,从怀中拿出个热乎乎的油纸包来,简宁这个身子虽然年满十二,但比十岁的云澜舟瘦小多了,此时躬身缩头,像个小耗子,悄悄递给云澜舟,“你吃吗?”   云澜舟看也没看他一眼,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气,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   简宁自信地丝毫没往云澜舟就是不想搭理自己这块儿想,反而以为他害羞腼腆,更热情地伸长手,把油纸包抵在了云澜舟垂在身侧的手中。   这回云澜舟终于有了反应,他照样没有任何表情,似被人捏好的瓷娃娃一般,转过头,幽幽地盯着简宁,他的双眼黑白分明,即便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却也叫人心间凉嗖嗖的。   简宁尴尬地收回了油纸包,趁太傅和侍讲都没来,他躲在书案下面,一点一点地掰着桂花糕吃。   在他没注意的学堂左侧角落,始终注意他的八皇子脸色古怪了一瞬间。   那个掰着吃糕点的样子……让他无端想起了小狗儿。   小狗儿也是这样,直接给一块糕点它是不吃的,即便合口,也要等着人掰成小团喂它。   我怕不是也疯了吧,八皇子失笑,摇了摇头。   今日他注意简三公子,主要是因为父皇让他教教简三公子和小十一的相处之道,他自己也想看看简三能不能与小十一合得来。   三年来,小十一不喜人近身伺候,更不喜人碰触,连父皇和自己也难以接近。   刚刚看简三突兀地推了个油纸包给小十一,八皇子心中提了一口气,生怕小十一直接走人。   然而不仅没走,还舍了个眼神给简三,这是什么?这是要打开心扉,这是冰雪消融,这是愿意走出阴霾,主动交友了啊!   看来他这个法子极好。   什么也不知道的云澜舟心如止水,只是稍微有些烦旁边那个吱吱吃东西的少年。   八皇兄平日不是最讲礼法么,怎么也不来教训教训他。   不多时,太傅来了,简宁便把东西放入袖中,认真听讲……   是不可能的。   他前世卷了这么多年,这辈子实在不想再努力,势要过把学渣瘾。   按照惯例,早上会有侍讲先将今天要学的文章诵读一遍。   简宁用凭几卡在后腰,让自己身体挺直,睁着眼睛睡了过去。这是他在精神病院当护士练成的绝技,能暂时休息,但有任何动静都会立刻醒来。   就像现在,太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提问了。点到简宁的时候,他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精神抖擞,美中不足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太傅问的问题。   学堂里的皇子和伴读最喜欢这种时候,因为可以耽误太傅讲课,同时也能看上热闹,让昏昏欲睡的早课有趣起来。此时,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简宁,希望他憋出个大丑。   简宁支支吾吾,求助地轻轻碰了碰云澜舟的衣袖。小崽听课从来认真,肯定知道太傅问了什么。但简宁都快把他的袖子扯烂了,云澜舟也无动于衷,甚至往外挪了挪。   太过分了!   简宁绝望地冲太傅行了一礼,准备直接认错。   “太傅,学生近日看《滕文公》心有所感,不如让学生来回答。”一直观察简宁的八皇子发现他的窘迫,站起来解围。   简宁扭头递给八皇子一个感激的眼神,八皇子只礼貌笑了笑。等八皇子引经据典地回答了一番之后,简宁理解了,太傅问的应该是法不责众是否正确之类的问题。   太傅愉悦地赞美了八皇子的才学,然后让简宁说说自己的感悟。   简宁暗自叹了口气,老师的夺命追问是永远躲不过的。   八皇子见状,又准备解围,简宁却开了口,“人之群聚,行为复杂,非一律可定。若一概追责,则易失其本义。法当视其情,宽容乃治。”   太傅摸着胡须,似乎在琢磨简宁的话。   有些皇子已经准备起身反驳,简宁继续道:“然而法不责众,民或效仿,违法愈甚,民将无所畏惧”   “这么说,责不对,不责也不对,你这不是和稀泥么?”一个皇子扭着身子问。   太傅也对那个皇子点了点头。   简宁笑道:“譬如有一村庄,村民因不满徭役繁重,集体抗拒上缴粮食。按法,当责以重罚,然人多势众,官府难以逐一惩治。于是官府暂且赦免村民之罪,并派遣使者安抚,承诺减轻徭役。”他缓了缓,继续道:“此举虽暂缓事端,然亦有利有弊。其利者,在于避免了即刻的纷争,稳定了局势,使村民得以安居乐业,减少了官民对立;其弊者,则在于若屡行此策,易滋长民众之侥幸心理,日后每当不愿交税,便群起闹事,那岂非天下大乱?”   “那这么说,两头都是道理了?”那位皇子追问。   “并非如此。”简宁道:“法责不责众,关键不在法,而是执法的人。法永远都是被人制定的,且被限制于条框之内,或许几千年后也未必能完善到民众生活的细枝末节,且有的是人钻法律的空子,若是刻板的法治天下,必出冤案。”   毕竟就算是现代,也有许多无法用法律去衡量的恶性事件。   简宁沉吟片刻,道:“执法者清正严明,体察民心,那法便是为国为民的公义之剑,若是执法者暴虐严苛,视民如草芥,无论法如何严密周到,也只是一纸空谈。”   堂中静默了一瞬,一个皇子忽然站起来,指着简宁怒斥,“你竟敢指责满朝官员?!”   “我?”简宁忙摆了摆手,“我可没那个意思啊……”   太傅也蹙着眉,沉声道:“简公子僭越了,罚你抄《弟子规》一百遍吧。”   简宁无语,怎么三年之前还可以讨论君臣关系,他不过说说执法者就被罚抄书啊!   “他有何处说错?”   一旁始终不曾开口的云澜舟忽然道。   简宁猛地扭头看向小崽,这是在为他说话吗?   “十一殿下,朝堂官员自有御史台督察……”太傅没说完,被云澜舟截断了。   “可他并未说朝堂官员有何处错漏,他说的是执法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难道家规不是法,提一提民间俗事也要被罚?”云澜舟抿了口茶水,端坐在书案上,白衣映着窗外的日光,却因语气凉薄,叫人生出几分难言的惧意。   太傅心知,这十一殿下现在已经是皇上最纵容宠爱的皇子,就算在宫中请了法师来讲经,为一只狗超度亡魂,都默许不管,更何况十一殿下要保一个小小伴读呢。   “如此……”太傅沉吟几息,道:“也有道理,简小公子看似僭越,实则言之有物,鞭辟入里,坐下吧。”   太傅都这么说了,其他皇子也没好开口为难。本以为简三是学堂中官职最低的官员之子,还是个庶子,随便拿捏一下也无碍,谁知老十一竟然初次见面便如此维护,真不知那简三给老十一灌了什么迷魂汤。   被人蛐蛐会喂迷魂汤的简宁顺利度过一关,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看到了小崽被一半日光映照的侧颜,像一朵在高山中盛开的雪莲,简宁看出了几分可爱与亲切,悄声道:“多谢你。”   云澜舟面无表情,好似听不见一般,只专注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简宁:……   试问小孩太孤僻怎么办,急。   他没看到的是,云澜舟写字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白皙的指尖染上几点朱红,字迹也越来越浮躁。   只是看不过去那群人的刻意刁难,云澜舟想,这些年父皇对自己颇为纵容,其他皇子早就看不过眼了,想借机为难他的伴读解气,就算那简三公子回答得天花乱坠,也会被人挑刺。   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也分不清,看到简三被为难,他总是忍不住心绪难安,明明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却觉得……很熟悉,无论是动作还是神色,都似曾相识。   云澜舟看捏紧了左手手心的红珠,这一串艳色仿佛自他身体中流出的血,在素白的指缝中穿梭着,不知去往何处。   也许是他太想念那个人了。 第34章   月钱也有了,简宁打算出去买点东西。   豆包看着自家少爷急匆匆又有些兴奋的样子,也忍不住高兴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刚跨出大门,迎面就撞上了简延。   脑海中闪过二少爷拿着火钳满目狰狞的样子,豆包咽了咽口水,虽然害怕,却仍然往前挪了一步,挡在了简宁身前。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最近走了狗屎运的窝囊废呀。”简延嗤了一声,带着身后的三四个仆从逐渐逼近。   简延背着手,走一步颠三步,一边眉毛高高挑起,满脸不善。简宁警惕地往后退了退,心知今日不能好好出门了。   简延瞥着简宁畏畏缩缩的样子,笑得更加邪气。   还以为做了皇子的伴读能有多大脸面,他本也有些忌惮,所以来试探一二。果然不出所料,草包就是草包,一身贱骨头,见着人只会躲,半点骨气都没有。   “干嘛去啊?”简延一把推开了碍眼的豆包,俯下身子,冷笑道:“上回的账我们还没算完呢。”   简延个子高,从小习武,身体宽壮,他一靠近简宁,眼前的天光便被尽数遮挡,简宁被一步步逼到墙角。   与简延想的不同,简宁此时心中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满是烦躁。   他最讨厌恃强凌弱的人,曾经在学校里,由于孤儿的身份,经常受到其他男同学的嘲笑和霸凌。   他虽然在后退,但背脊挺直,抬头以平静的目光回应着简延的挑衅。   后背撞到墙壁的时候,他的耳朵动了动,电光石火之间,攒了个主意,他装出颇为讨好的笑容,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绿色的钱袋递给简延。   简延眼睛一亮,立刻把钱袋抢到手中,掂了掂重量,约莫有十两左右,比他这个月的月前多出一倍!他浑身的戾气一扫而空,语气却十分不屑,“算你小子机灵,今天就放你一马。”   简宁扯了扯嘴角,这熊孩子说话怎么跟土匪寨出来的周扒皮一样。   就在简延心满意足地抬腿离开时,忽然听到刚刚那个草包弟弟大叫起来:“二哥,钱都给你了,你别打我了!”   简延新奇地“嘿”了一声:“你小子还找打是吧?”   他刚说完,后脑勺就被人猛拍了一下。简延捂着头,怒不可遏地扭过身子,“哪个不长眼的……”   一看却是脸色阴沉的简心和。   简延跟见了鬼一样哆嗦了一下,忙尴尬地缩了缩脑袋,“父亲。”   “我是个不长眼睛的父亲,你是个不长脑子的儿子。”简心和没忍住又拍了一下二儿子的头。   简延有些委屈地双手抱头,“父亲您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   简心和冷哼道:“哦,为父唐突了,打扰你光天化日的动手抢钱了?”   简延脸色白了白,辩道:“我没抢,是他主动给我的,他自己……”   “他脑子有病,好端端的把月钱给你用,你是他爹吗?”简心和做官久了,最得心应手的才华就是反讽,此刻讽刺起儿子来简直易如反掌。   简宁在旁边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俗话说,文臣的嘴,杀人的刀。简心和不愧是曾经当过探花的人,骂起儿子来也是如此的稳准狠。   “把钱还给你弟弟。”简心和年轻时候长得温和俊雅,气质如兰,只是年老之后,身形格外瘦削,颧骨高悬,这样虎着脸便有几分吓人。   他不常发火,可一旦生起气来,也是个倔脾气,连岳丈的面子都不给,曾经和大夫人闹得不可开交,半月都没有回府。   简延哪还敢吱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袋子还给简宁,又在简心和严厉的目光下,带着他的仆从灰溜溜地跑了。   收拾了二儿子,简心和才有空闲好好打量一番自己这个几乎从未关注过的三儿子。   这孩子自从生下来,他就没管过。偶尔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瞧上几眼,但也瞧不真切,平日里几乎想不起这个人来。   有时候在卢氏的院子里碰到这孩子,畏畏缩缩,耷拉着眼睛,一脸倒霉相。   由此,皇帝召他去御书房,要这个三儿子给十一皇子做伴读,他简直不敢置信。   之前书院好友说这个三儿子文采斐然,他也从未信过。   可今日一见,也许是换了身行头,略略一看,这三儿子倒有几分书生的清雅之气。   眉清目秀,身姿挺拔,面貌与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八分相似,若是长大了,必定也有一派风流蕴藉。   简心和素来爱美,想到这孩子长出了几分自己年少时的风采,便有些得意。他当年可是皇上钦点的探花,打马游街,好不风光。   “今日入宫,可有失礼?”简心和放缓了声音,难得摆出了一副慈爱姿态。   简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对那个微笑感到恶心,且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还着急出去买东西呢,于是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简心和以为这孩子被他二哥吓失了神,颇为怜爱地从袖中取出五十两银票,塞进简宁手中,悄声叮嘱:“别叫你二哥知道了,小心他又来抢。”   说完,不等简宁有反应,简心和春风得意地走了。   简宁看着便宜爹的背影默默叹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简心和根本算不上一个父亲。生而不养,不如不生。他不知道原主会不会原谅这一家人,但他对这家人毫无感情。   手中的五十两银票就当是捡来的吧,不花白不花,他收拾好心情带着豆包在街上瞎逛。   大齐没有宵禁的规矩,黄昏时候,街巷熙攘,热闹非凡。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瓜果梨桃堆积如山,也有布匹和胭脂铺子,许多妇人在摊前挑选嬉闹。烧饼炉火正旺,香气四溢,引得行人纷纷解囊。   街头孩童嬉戏追逐,笑声朗朗,街边几个江湖能人搭台卖艺,杂技百戏,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街道两旁的各色铺户鳞次栉比,招牌幌子迎风飘展。   简宁逛得眼花,他本想买个礼物送给云澜舟,以弥补当年不告而别的遗憾和愧疚。   可选来选去,合适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太廉价。   正苦恼之际,发现豆包一路都鬼鬼祟祟的,时不时往后瞧两眼。   “你看什么呢?”简宁问。   豆包贼眉鼠眼的,比小偷更像小偷,“我看二少爷会不会飞出来抢钱呀。”   简宁失笑:“我是那么容易被抢的人吗?”   豆包讶然,寻思少爷这活像发梦冲似的,忘记了之前被少爷欺负得多惨么?   “那可不,您这十二年哪天没被抢啊?”   简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轻咳了几声,严肃道:“我以后不会被抢了,你放心吧。”   豆包狐疑地说:“少爷,就您这身高,俺家拉磨的都不要你。”   简宁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豆包,强撑着挤出一丝假笑,“其实我是故意不长个儿的,因为我恐高,太高看着就害怕。”   他暗自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往前走,把豆包狠狠甩在了后面。   豆包很狗腿地上来笑呵呵道:“少爷,您这毛病不好,您看我,我就恐低,所以我可劲儿长高。”   简宁冲他挤出个警告的冷笑,“猜猜看谁今晚没有肉包子吃?”   豆包长得憨厚,但心眼子多,素来有股机灵劲儿,一听这话,哪还能不明白,“少爷您别再对我这么好了,这大肉包子您还是吃几个吧,别老省着给我。”   简宁:“……”   豆包可真他爹的是个鬼才。   第二日,简宁入宫时,一路都打着呵欠。   昨日买了好些小玩意儿,挑了一晚上,不知道选哪个送给云澜舟,最后他挑出一个陶捏小狗,上了土黄色泥浆烧制而成,颇为憨态可掬,瞧着像他以前的那具小狗身体。   他在小狗的脖子上拴了一个绿豆大的小铃铛,想了想,又怕云澜舟认出来,就把铃铛取下了。   说实话,他并不害怕和云澜舟相认,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害怕云澜舟把他当成怪物。   如果他穿过来的时候就是人,那么他们现在或许是很好的朋友,可他穿过来是人的话,要么是侍卫,要么是太监,要么是宫女,哪一个都不太好,都不自由。当然,如果他穿过来的时候是皇帝就好了。   揣着小礼物,到文启堂的时候,他有些激动。在书案后坐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忐忑,这些民间的小玩意不值几个钱,最贵的也就一贯钱,皇子能看得上吗?   因为不仅给云澜舟带了礼物,还给八皇子和二皇子也都带了东西。   皇子和伴读们陆续来到,太傅开始讲课。简宁满脸纠结,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中午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皇子和伴读们可以用点心喝茶。   八皇子招呼简宁和云澜舟一起去隔壁的宁安殿用点心。   简宁想着二皇子说了什么,很快同意了。八皇子满意地笑了笑,非常欣赏这位简三公子的干脆。   八皇子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从来没有伴读,由此,一张小方桌上,只有三个人:云澜舟,简宁和八皇子。   云澜舟身上增了许多变化,尤其是那一串红色的珠子,就算喝茶吃点心也不会取下。   简宁看得入了神,他猜不到这个珠子是用来干嘛的。   旁边的八皇子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了一番,心道老十一还是如此的孤僻,可惜这个活泼的伴读了。   他唤来内侍,让人呈给简宁一个长木匣子。   简宁看了看,又看了看温和微笑的八皇子,问:“这是?”   八皇子笑道:“这是紫檀狼毫笔。触手生温,铺墨满纸留香,便当做是给你的见面礼。”   简宁慌忙地站起身,“这太贵重了,臣……”   八皇子不容他推拒,命人把木匣送进了他放在学堂正殿的书箱里。   见状,简宁只好行礼道谢。   由于八皇子的开了头,简宁虽然对自己的礼物还有些羞涩,但已经能大胆地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一只小狗,一把折扇,一则游记。   简宁摸了摸耳朵,干笑道:“我昨日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发现一些民间的小物十分可爱,便想着买来供殿下们赏玩。”   “确有些廉价……殿下不喜欢也是……”他补充着,声音越来越低,话未说完,八皇子已经迅速抓走了那本游记,翻开细细品读起来。   简宁不由真心笑了,八皇子还是那么爱看书。   眨眼间,那只陶捏小狗也不见了。   八皇子没想到,三年来吃斋念佛,除了斗太子十分积极,其余万事不放在眼里的十一弟居然能主动接受新伴读的礼物。   “咳咳。”八皇子瞥了眼简宁,在桌底碰了碰云澜舟的膝盖,“这个,十一弟,还不和简公子道谢吗?”   云澜舟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手中的土黄色小狗。   那小狗只有婴儿拳头大小,捏成了侧躺的姿势,仿佛蜷缩在某个小窝中惬意地晒着太阳。   云澜舟眸光微动,陶捏小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活过来。他微微俯身,手指轻轻触碰小狗的背,指尖感受着粗糙的釉面。   他的神色柔和许多,冰雪消融,脸上闪过一丝温柔,仿佛在抚摸一只活生生的小狗,动作又轻又缓,怕惊扰了它睡觉一般。片刻后,他收回手,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波动已经平复。   简宁一直观察着他,见他这般模样,鼻子猛然一酸,小崽肯定是想念自己了。   其实他也很想念小崽,虽然没相处多久,可共患难的情谊不是假的。   八皇子瞧着云澜舟似乎喜欢这个小玩意,大感欣慰,与简宁道:“我这十一弟自幼便不善言辞,简公子勿要见怪。”   “没事没事。”简宁看到云澜舟一直紧紧捧着小狗,也很高兴,只是笑着笑着,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简公子,你……”八皇子怎么也没想到简三公子是如此敏感的心肠,十一弟不道谢,竟惹得简公子泫然欲泣,忙摁着云澜舟的头,给简宁鞠了一躬,“多谢简公子的一片心意!他十分欢喜!”   云澜舟跟个不倒翁似的躬了躬身子,简宁破涕为笑,尴尬地别过头,擦干了眼泪,鼻子还是酸酸的,他很久没这么感性过了。   得了陶捏小狗的云澜舟心情不错,被八皇子折腾一番,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把小狗揣进了兜里,继续安静地用茶吃点心。   “二殿下今日没来吗?”简宁环顾一圈,隔着屏风,其他皇子三三两两地一桌,没见着二皇子。   “他今日有事,出宫去大理寺查案了。”八皇子道。   “查案?”简宁微讶,反应过来,是啊,如今二皇子已经十四岁了吧,皇帝又向来疼爱他,这个时候让他接触朝堂事务也是应该的。   “官员贪腐案,说起来,这个案子和你父亲也有关系。”八皇子道。   简宁微张了张嘴:“啊?”   八皇子安慰道:“不用紧张,只是一些官员的贪腐罢了,你父亲是证人,估计今日就被传过去问询了。”   简宁默了默,忽然在脑中回忆起一段原著文字。   这似乎是二皇子查官员贪腐,借机拔除太子党羽的剧情。   但二皇子并没有成功,反而被皇帝斥责禁足,因为这本来就是太子给他挖的坑。在二皇子上奏时有证人当庭翻供,说二皇子陷害忠良。   而受太子指挥翻供的内应好像是礼部侍郎……他慢慢地翻着原著……好像是礼部侍郎……简心和!   啊?   简宁呆住了。   八皇子见他脸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简宁摇摇头,不好说自己已经知道了二皇子这次要遭殃的事情。   吃完点心,他把折扇交给八皇子,让他有空转交给二皇子。   在课堂上简宁屡次走神,还好太傅没抽问,他安心地琢磨起了这回的贪腐案。   简宁脑中翻到原著,发现二皇子被斥责后,怀恨在心,反手以戏弄皇子的罪名,把简心和整死了。   他这少爷才当几天啊,这就要完蛋了?   简宁一阵郁卒。 第35章   贪腐案的事情不能急于一时,简宁这几天观察着简心和的出入规律,用现代时间算的话,这老登基本上午十点下朝,回家休息一个小时,十一点多开始上职工作,下午四点就下班了,回家吃个饭,就去茶楼和他的文友鬼混。   简宁着豆包跟踪过,豆包对大街小巷的地形很熟悉,本事也不差,居然还跟丢过几回,豆包说:“老爷估计是个练家子。”   简宁服了。   简心和那个竹竿儿身形,碰到稍微大点儿的风都能吹翻,他练什么?唾沫星子锁喉术么?   他多半是跟太子的人接头,途中受护卫监视,去固定地点暗中密谋朝中大事。   既然在简心和这里不好下手,他就决定在二皇子身上下手,比起神出鬼没的简心和,二皇子的踪影还是有机会碰到的。   这日皇子们在校场练习骑射。   简宁换了身骑装,因为修身的缘故,他觉着自己仿佛长高了点,但被无情的豆包否定了。   来到校场后,八皇子早早地等在了演武场下,而总训台上面站着几位手拿教鞭的年轻男子,看起个个英武不凡,光是几乎冲破衣服的肌肉就能看的简宁羡慕得咬紧牙关,防止口水不争气地流出来。   什么时候他才能练成这样的好身材!   八皇子已经开始扎起了马步,一个长相威严的教头用木棍轻轻指点着八皇子的后腰,摆正他的姿势。   简宁这边的教头看起来比较温柔,脾气也好,知道简宁是个豆芽菜,所以没从扎马步开始,反而引着他练习跑步,这是什么,这是免费私教啊。   简宁边跑还能边和教头聊两句。   但是跑到所有皇子到场、连二皇子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校场学骑射的时候,云澜舟还没来!   简宁跑不动了,他估计自己的这具身体是敏感型体育者,心跳超一百就得口吐白沫。几圈下来,累得跟狗一样,简宁趴在内侍们准备好的凉椅上歇息。教头也尴尬地坐在一边,有种众人皆忙他独闲的羞耻感。   “那个,十一殿下经常如此么?”简宁有气无力地问。   教头摸着胸肌腼腆地笑了笑,不好说皇子的坏话,含蓄道:“十一殿下天性不爱骑马。”   怎么会有小孩不爱骑马儿啊,十几岁的男孩比狗都嫌,成日上蹿下跳的,连素来沉稳的八皇子都深深地沉迷在被教头搓扁揉圆的幸福中,小崽到底怎么回事!   简宁正想打个报告,去把小崽抓过来好好锻炼身体,就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挟着一阵寒风徐徐而至,同时,背后跟着十几个内官,领头的居然是单公公。   简宁忙跑去接,但是云澜舟一脸麻木,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然后生无可恋地瞥了眼自己的小马,扭头就走。   “唉唉唉——”单公公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忙让人把云澜舟拦住,为难地苦劝:“殿下,这回可不能胡闹了,皇上说了您必须得在这个月学会骑马。”   云澜舟根本不看单公公,转身绕开他们继续走,然后就翻了天了,一群内侍不敢碰皇子,就左围一下,右围一下,玩起了老鹰抓小鸡。   简宁在旁边算是看明白了,小崽这是对骑马有畏难情绪啊。他可以理解,但直接回家是不是有点太绝对了!皇子不会骑马怎么行?怪不得皇帝专门派得力秘书单公公来抓人。   于是简宁也参与了抓小崽游戏,慢慢的,所有皇子都参与了进来,那叫一个活蹦乱跳,欣喜若狂。   无事可做的教头们:“……”   还是八皇子和二皇子出马,威逼利诱地把云澜舟留了下来。   大冬天,简宁热出一身汗,小崽看起来十分的高冷,但是步伐异常敏捷!好几次他都险些碰到云澜舟的衣角了,人家愣是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躲了过去,俨然是经常被抓才能练出来的身手。   然而,这还不是最难伺候的事情。   云澜舟被总教头训了一顿,面不改色,但是一到上马的环节,他就拒不配合。站着不动,无论别人怎么劝,怎么说,他就像个木头一样,非常固执地杵在原地,连脚指头都不想抬一下。   年轻教头脾气好,亲自指导了几回,效果甚微,拿他没办法,简宁寻思那就先开导,于是鞍前马后地温声劝道:“殿下,殿下,你看看这是马,可以骑的,马儿多可爱啊,你上去之后多威风啊,咱们小殿下以后龙章凤姿,怎么能不会骑马儿呢,殿下,你看其他哥哥们都骑上去了,他们多高兴呀,有教头和臣在旁边护着您,不用担心掉下来的,殿下……殿下……”   完全没看到皇兄高兴的云澜舟:“……”   简宁没察觉到自己有多像逼逼叨叨的唐僧,而云澜舟有多像捂住耳朵的悟空。   八皇子也加入了战局,努力挤出笑容来,虽然显得很诡异,但他还是极力保持柔和的笑容,翻身上马,“小十一,看哥哥,哥哥一下子就上去了,你还等着干什么,骑上来试试,哥哥都能做到,小十一这么厉害,怎么会做不到呢?”   云澜舟闭上了眼睛。   骑上骑下累得满头大汗的八皇子:“……”   简宁感动地跟八皇子道谢,“八殿下先下来吧,辛苦你了。”   八殿下也感动地跟简宁道谢:“简三公子受累了,我这个弟弟就是倔脾气。”   “我来!”二皇子不知何时骑着马跑了过来,看样子已经畅快地疾驰过几圈,衣袂飘飘。   八皇子预感不对,忙上去嘱咐下马走来的二皇子,“你不要胡来,小十一他……”   话没说完,二皇子已经轻轻松松把云澜舟举上了矮马。   简宁:!!!   八皇子伸手欲拦,“二哥!”   云澜舟身体腾空的瞬间,一直古井无波的脸色立刻扭曲了一瞬,惊得面色惨白,张嘴欲喊,可生生忍了下来,咬住唇激烈地挣扎着,好几次差点把二皇子一脚踹翻,但二皇子更矫捷,加上性子就急,云澜舟越是挣扎,他就越是抓住脚不让云澜舟动弹。   简宁看傻了。   第一次见小崽这么的……茫然无措、惊慌万分。   而且一般小孩遇到这种事,多半就哭闹起来了,但是云澜舟性子别扭,愣是忍着不出声,身体不断在马背上挣扎,一只手紧紧抓着二皇子的衣袖,另一只手无助地在空中挥舞,像是想要揪紧什么来稳定自己。那双桃花眼中涌动着强烈的不安,眼角甚至泛起了微微的泪光,但他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简宁实在看不下去了,心疼地劝起了二皇子,“二殿下,十一殿下可能需要慢慢来,要不先骑小木马试试看呢?”   二皇子坚定地拒绝了,“都十岁了,骑小木马还有什么脸面!”   云澜舟咬紧下唇,唇边已然慢慢渗出了一丝血迹,鬓发微乱,腿在空中不断踢动,试图摆脱二皇子的控制,但每一次的挣扎都显得那么无力。他依旧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脸色越发惨白。   眼看就快被二皇子折腾死了,简宁心疼得要命,忙拉住二皇子的手,“十一殿下这可能是应激反应,就是对骑马这个事儿很恐惧,您得慢慢打开他的心才能劝他学会,不然也是无用的,下次他也不会骑的!”   八皇子上前撸起了袖子,无奈道:“我们也都试过,父皇劝过好几回,可他就是不肯学,一上马就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一年前学骑马开始,他就这样。”   简宁又去拉想要帮忙辅助云澜舟骑马的八皇子,“八殿下,这不是有马车吗,也不是一定要骑马才行啊。”   八皇子却变了脸色,严肃道:“君子六艺,骑射为先,他若是连骑马都不会,像什么样子!”   简宁被训得缩了缩脑袋,话是这么说,可小崽明显是对骑马有某种阴影,强行让他适应根本不行,说不定以后连马车都不想坐,产生连锁抗拒心理。   二皇子正要一拍马屁股,来一个学骑先学摔的教育方式,就被总领教头喊了一声,“二殿下!住手!”   总领教头冷着脸,看十一殿下都快吓死了,忙斥了一句,“二殿下好能耐啊,要不干脆上来给大伙儿讲讲怎么骑马吧!”   二皇子这才放弃挟制云澜舟,瞪着总教头,“我又不是教头。”   “你不是教头你教什么!”总教头吼道。   “所以我在下面教啊。”二皇子理所应当道。   简宁:“……”   不愧是二皇子,好有道理的歪理。   总教头被他气个倒仰,决定亲自下来教教二皇子扎马步。   简宁忙和脾气温柔的教头一起把云澜舟抱了起来,小崽吓得浑身发抖,差点没站稳,估计是觉得没了面子,闷闷地去凉亭休息了。   八皇子跟过来,简宁却有些不放心,问:“二殿下那边……”   “无碍。”八皇子道:“那是二哥的亲舅舅,除了父皇,也就他能压一压二哥的性子。”   简宁放心了,既然是亲舅舅,应该不会把人罚出个好歹……吗?   隔着五十米远,二皇子忽然爆发了一嗓子惊天动地的惨叫,简宁悚然一骇。   八皇子司空见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碍,练习筋骨罢了。”   于是在二皇子断断续续的惨叫中,云澜舟恢复了平静。   教头不打扰皇子们休息,凉亭中只剩下云澜舟、八皇子,和简宁。   简宁给两位皇子斟茶,把糕点往云澜舟那边推了推,“殿下,吃点东西吗?”   可惜十一殿下已经无心饮食,默默捻着佛珠念经。   简宁哄了半天也无用,口干舌燥,便猛灌了几杯茶水解渴。   观察简宁很久的八皇子满意笑道:“没想到简三公子有如此耐心,来尝尝这个桂花糕。”   “多谢八殿下。”简宁干笑了几声。   看八皇子愉悦,简宁脑中有了个主意。既然二皇子和八皇子关系好,且今日来看,二皇子性格确实急躁,那不如就先跟八皇子说说贪腐案的事情,以八皇子的谨慎,应该不会猜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想定后,简宁搓了搓手,“说起来我父亲也爱吃桂花糕,这些日子一下值便不见了踪影,姨娘说就是去青松阁那儿吃茶了,青松阁的桂花糕京城一绝,我父亲估计也流连忘返了吧。”   其实他并不知道简心和爱吃什么,那老登爱吃屎他也管不着。   但青松阁是原著中太子的产业,他揣测着,简心和恐怕就是去那儿和太子的人私下会面。   八皇子闻言,顿时没了先前的惬意,凝眉看着简宁,“简大人不常在府么?”   “是呢。”简宁语气随意,但说出的话却暗暗地引导着八皇子往下想,“父亲不常归家,母亲和姨娘都念得紧,由是总提起一二。”   “那他平日就只去青松阁?”八皇子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简宁道:“父亲有诸多文友,但母亲管的严,父亲也只好撒点小谎出去参加诗会。”   意思是他爹完全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可別信他能帮二皇子作证。   八皇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简宁,“你就不怕我二哥先对你父亲动手吗?” 第36章   这就是挑明了,简宁意料之中,却仍然摆出一副惶恐姿态,“殿下何出此言,我父亲素日勤勉,只是爱喝茶了些,应当也不至于……”   “罢了。”八皇子收了嘴角那点客套的笑,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是不想你爹参与夺嫡?”   “……正是。”简宁硬着头皮,身子更低了些。   今日直接告密简心和多半是太子的人,看起来像是对反派联盟投诚,实际上他只是逼他爹成为无用的棋子。   就算二皇子知道他爹是太子的卧底,但在事发之前,二皇子也并不能做什么。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明里暗里,多少都是太子党,只要没出事,二皇子没有合适的理由动手。   简心和是一个没有什么太大职权的官员,平日里所做的无非就是操办祭祀。他头上还有一个礼部左侍郎的岳父罩着,只要在明面上没有机会得罪二皇子,那二皇子强行对他动手,必然给太子党弹劾二皇子的理由。   他现在做的就是让二皇子忌惮简心和,并且把他踢出作证官员之列。如此一来,二皇子应该也不会被皇帝斥责再将矛头对准简家吧?   至于太子嘛,人家毕竟是主角,就算这一次没有成功,还有下一次对付反派的机会。   八皇子轻叩茶盖,许久后,叹息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简宁感激地行礼,“多谢八殿下,八殿下真是冰雪聪明。”   八皇子笑道:“不必奉承,我知你是想辅佐二哥,占一份从龙之功,只是我二哥的性子……我也不知他能走到什么位置。”   不不不!简宁险没跪下了,忙道:“臣只是想简家平安,臣能做一世闲人。”   “坐吧,何必自谦。”八皇子很体谅地说:“这世间谁都想建功立业,孙先生说你有惊世之才,想来假以时日,你必能一展宏图。”   简宁尬笑着摆了摆手,挪到了靠近云澜舟的石凳上,抗拒地解释道:“臣……胸无大志,只想平安顺遂。”   这话八皇子可不爱听了,君子志在四方,怎能轻言避世,八皇子想长长他的志气,正说着,二皇子揉着酸疼的胳臂扑入凉亭,拿起茶壶灌了几口,又塞了几块糕点,这才缓过气,瘫在凉椅上歇息。   “老八,你说我舅舅是不是想谋害皇嗣。”二皇子有气无力,神采奕奕的凤眸耷拉着,一脸生无可恋。   “那应该不至于。”八皇子淡定地抿了口茶,平静道:“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不用别人谋害,自己就死了。”   “老王八。”二皇子用仅剩的力气踹了过去。   简宁颇为感慨,二殿下的夺嫡之心不减反增,八殿下的毒舌技能也日益成熟。   果然是他熟悉的反派团伙!   二皇子又转脸去扯云澜舟的衣袖,“后日我要弹劾太子,你去帮帮我。”   简宁警铃大作,想问这怎么帮,小反派才十岁,就算以后要成为超级大反派,可人家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只有好好长大,为日后的起兵造反积蓄实力啊!   八皇子气血上涌,斥道:“胡闹,你每回都这样,利用父皇的愧疚不是君子所为!”   “这有什么?”二皇子不以为然,懒洋洋靠着木柱,“小十一往那儿一跪,父皇要什么给什么,我这叫借东风压西风,你这么迂腐,要不是你二哥我撑着,太子早把咱们害了。”   合着您就是这么用弟弟的啊,简宁震惊片刻后装聋作哑,慌张地准备离开反派夺嫡大会。   八皇子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十几岁的脸蛋上浮现了几缕慈爱,“无碍,你既然已经投效我们,疑人不用,就凭你对小十一的耐心,我也信你。”   简宁汗颜。   如果可以投靠太子的话他可能就毫不犹豫地……   地什么?简宁顿住了,如果真的有机会帮太子夺嫡,他会狠下心去害小崽吗?   好像……做不到,至少现在,他完全做不到。   简宁陷入了纠结。   反派迟早会被太子杀个干净,他本想着,等到云澜舟长大,他就离开京城,去江湖上逍遥自在,可现在刚和小崽相处几天,他就有点离不开了。云澜舟那个性子,要是没有人在身边护着,不知道会惨成什么样儿。   这可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小崽,就这么被太子害死?   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   可太子是主角,他除了难受还能如何,剧情是不能改的,就算再心疼小崽,他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吧。   简宁暗自叹息,现在的情况真是万般无奈。   “不。”云澜舟惜字如金。   二皇子猛地凑近他,呲牙威胁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帮我,可别怪我求你。”   被吓一跳,刚准备护崽的简宁缓缓缩回了身子。   二殿下起这么大范儿是一点杀伤力没有啊!害他虚惊一场。   云澜舟不理,兀自起身,留下一句话,“我回佛堂了。”   刚还吓得惊恐万状的云澜舟现在已经一切如常,白衣生辉若笼轻霞,背影如画,静谧幽雅,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不愧是憋死自己也不出声的小反派,气度远超旁人。   简宁默默跟了上去,他感到小崽的情绪有些低落。   瞧着人走后,二皇子又施施然倒回凉椅,问八皇子,“你说他能不能帮我?”   “不能和你说的。”八皇子淡淡道。   二皇子凤眸一瞪,“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你俩排挤我?”   八皇子无语地捏着茶杯,“不能帮他会直接和你说的!”   二皇子这才安心地闭目养神,“哦哦,那就好。”   简宁不大放心云澜舟的状态,毕竟被所有兄弟和教头看到不会骑马的窘态,谁也不高兴。其实这也没什么,不会骑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好比现代有人不会开车一样。简宁想去安慰两句,可跟着云澜舟的内侍将他挡在了身后,轻飘飘一句“殿下不喜生人靠近”便把简宁打发了去。   岂有此理,简宁不信邪,偏偏一路跟着,这一跟,就跟到了佛堂。   今日沉香的气息淡了些许,玉佛无声,云澜舟撩开衣摆,径直跪在蒲团上,低声念诵着什么。   内侍嘱咐简宁万不可打扰,简宁点了点头,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   窗外撒进冬日的暖白阳光,斑驳的光影照在佛堂的青砖地面上,云澜舟与那纯净的玉佛相望,简宁斜靠在门框旁边,瞧见小崽俊美无匹的侧颜在朦胧光影中愈发显得孤高冷清。   他的面庞仿佛笼上了一层薄雾,隐隐约约间,浮现着几缕平日难见的祈求。   简宁很好奇他在念什么,小声嘀咕了句。   听到门外有人的云澜舟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瞥了过来。   简宁摸了摸鼻子,他不是故意在这里打扰小崽的,只是有些不放心。云澜舟神色不虞,那双眼睛宛若天际皓月,映照人心,会说话一般表示着:“还不走?”   “那个,殿下,臣一会儿就走,臣就是来看看您。”简宁没说完,他其实以为小崽会伤心的哭一鼻子,被二皇子折腾了这么久,别说小孩儿,大人都受不了。   云澜舟不再理会,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简宁发誓自己真的没想偷窥,他只是无意瞥见了那香案前摆着的一块牌位。   佛堂供奉牌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可那牌位赫然四个大字,让他想看不清都难。   小狗之位。   简宁险些没一口气笑出声来,捂着嘴巴默了默,又感到眼眶湿润润的。   好歹取个名字啊!   就写个小狗之位算怎么回事!这下好了,全天下的狗都被你超度了,真是活阎王本王啊。   哭笑不得的简宁很想冲过去把那牌位砸了,告诉云澜舟他还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呢。可这样的天方夜谭,说出去谁信?   若是云澜舟把他当成妖怪,岂不是立刻就能找人把他烧死?   最终,简宁抹了一把眼泪,有些黯然地离开了这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一直垂眸念经的云澜舟忽然再次回过了头。   那简三公子的背影如雨后青竹,明明从前没见过,总觉得……很熟悉。   由于云澜舟的逃课,简宁得以早早的出宫回府。   晚间用夕食的时候,简宁被大夫人叫去了正厅,一起用饭。可能因为他现在成为了皇子伴读,所以在简家的地位有明显提升,可以上桌吃饭了。   简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他,简宁只当看不见,反正简心和在场,简延也不敢对他做什么。   卢氏挤着笑脸,竟然贴心地帮他夹起菜来,简宁暗道这是个场面人,便也装出一副恭谨的样子,有来有往地道谢。   大夫人没吃几口,称身体不适回房了。简宁不知道她是本来就不舒服,还是看到自己不舒服。简心和对这位比自己上司还严苛的夫人见怪不怪,她要做什么,便纵她去,总之不得罪就是。卢氏似乎有事要和赵氏说,很快撂了筷子,随她而去。   桌上还剩下三个人,简宁随口问:“怎么不见大哥?”   “我大哥一放堂便在书院温书,哪像你,就知道吃……”简延总算逮到机会阴阳怪气,跟炫耀亲儿子似的炫耀起了简川。   简心和瞥了简延一眼,简延不敢出声,忙低下头塞饭。熊孩子的嘴炮对简宁不具备杀伤力,他跟听了个屁一样,直接忽略了。   能见到简心和的时间不多,他刚好还有一个事儿,要间接敲打简心和。这事不可明说,不然太刻意了。简宁故作殷勤地给简心和夹了一块排骨,笑道:“父亲多吃点,你在朝上辛苦了。”   以往这种撒娇卖乖的事儿都是简延做。今日突然换了个人,还是平日默不作声的小儿子,简心和不由得颇为意外,放下筷子,打量了简宁片刻,越看越觉得,与自己年轻时别无二致,纯孝至善,温润和易,不愧是他简心和的儿子。   简心和问:“怎么突然想起关心为父了?”   “今日八殿下,给我和十一殿下讲了孝经,儿子十分感慨,若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岂非枉为人子?”   这番话激起了简心和的舐犊之情,平日里,大儿子如赵氏一般古板严正,儿子又只会从他手里哄骗银子,从来没有哪个儿子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简心和感动地拍了拍简宁的头,想继续听听三儿子的孝言,追问道:“八殿下还说什么了?”   “八殿下还说了为臣之道。”简宁顿了顿,演出一副孩童天然的困惑状。“他说,就比如二殿下近日主审的贪腐案,就查出背地里有几个官员准备枉顾国法,串通着,要在金銮殿上翻供,诬陷二殿下陷害贤臣。”   “什么?”简心和闻言,慌不迭地站了起来。方才的轻松慈爱消失无踪,只剩下满脸惊恐。他手指剧烈的哆嗦着,指向简宁,“八殿下……单独和你说的?”   简宁故作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止我,还有十一殿下。”   简心和眼珠转了转,神色凝重地离开了正堂,步伐匆忙到跌了几个跟头。   简延不明就里,但他知道是简宁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惹父亲不悦,一把揪住了简宁的衣领,“了不起了是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这般气势汹汹又要动手的样子,叫真正的孩子看了肯定吓得不轻。而简宁,作为一个曾经对抗过校园霸凌的成年人,毫无压力。   他淡定地放下碗筷,正对简延,轻轻咳嗽了几声。   简延不屑地笑了笑:“怎么,想吐我口水?小爷才不怕这个。”   随后,一声直冲云霄的惨叫响起,简延耳朵和脑袋都嗡嗡作响,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宁,“你有病啊?”   很快,院子里的管家和仆从冲了进来,二话不说,迅速把简延的手掰开,将简宁仔仔细细地护在了身后,简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们什么意思?”   管家为难地哈着腰,“大夫人说了,三少爷伴读辛苦,万不能被人打扰。”   简宁无奈一笑,这应该是万不能被人打了吧?   简延又气又怒,却无能为力,脸上风云变幻,好不精彩。简宁看了一会儿笑话,心满意足,带着豆包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就知道,在他当伴读的期间,大夫人是绝对不能眼看着他鼻青脸肿的。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参简心和一个教子无方之罪,简家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自从这日提起二皇子查到官员要翻供一事,四五天以来,简心和用饭的时候总是黑着个脸。大夫人问他到底怎么了?简心和也不回应,自顾自出神。   简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简心和肯定和同党商量了此事,但他们也无从查证。怀疑的种子会从内部开始蔓延。简心和怀疑其他人,而其他人也怀疑他。越是互相猜测,越是方寸大乱。按照简心和胆小谨慎的性格,他必定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去做翻供的出头鸟。   解决了心里一桩大事,简宁上课都多了几分阳气。   这日照常上学,八皇子来得比他还早,见到他之后就急匆匆地过来嘱咐道:“今日十五,太子会来听讲,这是绳子,这是安神药。”   简宁看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反应了片刻,忙摆起了花手,“殿下这可使不得,臣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绑架太……”   “你把小十一给我绑了。”八皇子紧接着道。   简宁:? 第37章   在八皇子斩钉截铁的嘱咐中,简宁终于听明白了他后续的解释。   意思是每月十五,只要皇子还在京城,且未及冠的,都要来文启堂报道一次,这日是太傅的问答小考。   平日里太子忙碌,已经很久不来听讲了,可每回他一来,无论他站起来说什么,云澜舟都会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起身把太子怼得个四脚朝天。   简宁最初将信将疑,他家小崽这么乖,还这么自闭,怎么可能间歇性的口若悬河。   绝对是夸张了。   然后等问答一开场,太子站起来刚说了三句话,云澜舟就十分突兀且自信且逻辑严密引经据典地反驳了他。   简宁猛地扭头看向八皇子,八皇子一脸“你看吧我早就说了你不信”的表情。   意外,可能是意外,这个问题小崽恰巧知道而已,简宁干笑了一下。   随后无论太子说什么,甚至太子只是说了个“呃……”,云澜舟都要反着他继续说下来,这俩跟正负极对不上一样,在学堂中火花四溅。   简宁看呆了,其他皇子习以为常,甚至很欢快地看起了热闹,太傅除了无奈就只剩下几乎气绝的怒吼:“十一殿下请坐,十一殿下!请您坐回去!”   但皇子谁敢拦着,由是云澜舟还是自顾自地间接和太子辩论了起来。   以民生为题,太子说一句,云澜舟反驳一句,太子青筋直冒地又说一句,云澜舟反驳十句,根本轮不上被人插嘴,这嘴云澜舟自己一个人就插完了。   皇子们跟打地鼠玩家一样,甩头看看这个,又甩头看看那个。   无能为力的简宁捏紧了手中的绳子,他也根本不敢相劝,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口舌之辩当中,他感受到了小崽发怒时的恐怖。   那简直是博古通今,过目不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把十六岁已然快成年的太子说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小仔虽然年纪不大,身材也很清瘦,但是每当他站起来,简宁都能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杀伐之气萦绕在他身边。   且他性子冷淡,就算是与人逞口舌之辩也神色依旧如常,甚至带着一些从容不迫的沉稳,好似把人溜着玩儿一样。   这又把太子气个不轻!   太子本人也很疑惑,最近皇上开始交给他一些政务,本就不怎么经常来学堂,但每一次过来。云澜舟那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傻子便像疯狗一样,死咬他不放。   不止如此,他连续被父皇废了三次,每一次老二出头挑他的刺,在父皇面前告他状的时候,都会把老十一带到乾清宫跪着,父皇一见老十一,立刻就会想起以前的事,不论老二说什么,父皇都听之信之。   他从前看到老十一就烦,到现在看到老十一就怕,越怕越烦,越烦越怕,就跟长在心里的一根刺一样,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总有一天,他会亲手砍下老十一的头,以解心头之恨!   更可恶的是,每次老十一跟他过不去,老二那个蠢出生天的狗东西就会在旁边欢呼雀跃,就如现在,老二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还嘚瑟地拍起了巴掌。   远在角落的八皇子感到无限惆怅,再这样下去,矛盾会一日比一日大,难道真要闹到兄弟相残的地步吗?   八皇子暗自叹息,无可奈何。   这场辩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太子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只好冷哼一声,拱手对太傅说:“学生无话可说。”   太傅竟然松了一口气,声音跟吃了个知了一般尖锐沙哑,“坐下吧——”   云澜舟这才心满意足的坐下,浅浅抿了口茶。   简宁:“……”   不是让你坐下啊殿下!   太傅见状气得一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心情,继续问其他皇子问题。   在旁边近距离围观小崽绞杀太子的简宁早已目瞪口呆。   这是天才啊。   简宁下意识地喃喃赞叹道:“Intelligent,实在Intelligent。”   就是这句话,让云澜舟一愣,手中的茶盏碎了一地,茶水四溅,他却根本顾不得,任由瓷片划破手指,似感觉不到疼般,缓缓转过了头来。   平日冷静幽深的桃花眼,黑得漫无边际,却忽然涌动着几点暗淡的光辉,似夜空星辰,隐现于深邃的天际。   三年了,思念深切,未敢明言,惟心中暗怀期望。   他时常发白日梦,用曾经那人说过的话与自己对话。   只有这回是真的,他听得很清楚。   这是很久之前,那个人鼓励他的时候说的话,也是在学堂,他在众人的嘲笑中应答了太傅的问题。   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心声。   虽然听不懂,但他素来过目不忘,那个灵魂与他说的每一句心声他都记得。   这句话他也记得。   应泰理简特。   大约是说顺应泰然安定的道理,特别该化繁为简。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过去,对这句话十分费解,后来他慢慢明白了,恍然大悟。   那个人实在是才华卓绝,短短几个字,说尽了世间君臣之道,政律至理。   云澜舟双手成拳,血红佛珠几乎崩断,他胸膛难以控制地起伏了一瞬,怔怔地看着简宁许久,仿佛看到了菩萨现身,莲花初绽的神迹。   一时之间,小狗和这个人重合了。   红尘万象皆化为虚幻,只余眼前这一刻真实。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觉得熟悉。怪不得他就算是认为这个人欺世盗名,也无法按平时的性子那般重罚。   以前他能听到那个灵魂的心声,可现在为何……   那个时候他听到小狗体内魂魄的心声是青年的声音,现在那魂魄似乎完全和十二岁的少年融合,声音也稚嫩清脆了许多。   由是最初见到简宁时他武断了,听不到心声,又闻诗句是梦中仙人点播,他便只以为是那人的魂魄在四处游荡,偶遇简家三公子。   可今日的那句赞叹,让云澜舟万分确定,这一定是那个人。只有他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他会用那种全身心关注自己的语气,只有他会诚心实意地为自己而高兴,一个素不相识的简三公子是不会如此的。   这就是为何他当时骑马,只有简宁在旁边劝阻,就连关系最亲密的皇兄们都一意孤行地强迫他,而简宁却会关注他是否会害怕。   后来他跟自己去了佛堂,不知为何眼眶发红。   原来,原来有这么多端倪,他却没有及时发现。   云澜舟谴责着自己,顾不得细细思忖,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着,冬日的阳光也暖和了起来,只要那个人回来,他看那个早该去死的太子都顺眼了几分。   此时早该去死的太子打了个喷嚏。   完全不知道云澜舟之前能听到自己心里话的简宁还在傻乐,寻思小崽越来越聪明了,以后起兵造反应当不在话下。   “哐当”一声,简宁不知道云澜舟怎么了,忙弯腰去捡那打翻的茶盏,然而云澜舟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简宁顺势抬头,两人四目忽地相对,不知怎么,他看到云澜舟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虽极力掩饰,仍因那颤动的睫毛显露无遗。   简宁被他欲语凝噎的样子吓一跳,忙递来茶水给他压惊,“殿下?是魇着了吗?”   云澜舟手指微颤,似欲伸出触碰简宁,闻言又收回了。   是啊,那人不可能不记得他,可当伴读这么久以来,并未和他相认。   若是他此时点破,吓到他怎么办?云澜舟接过茶水,很反常的没有平时的慢条斯理,动作粗鲁地大灌了几口,用冷茶浇灭心中的炽热。   简宁再一次讶异,原来精雕玉啄的小崽还有这么豪迈的一面。   这堂课上得有些人愤然离场,有些人兴致高涨,前者是太子,后者是二皇子。   不愧是以“太子摔跤我大笑”为人生信条的二殿下,一放堂就喜滋滋地过来要厚赏云澜舟。   八皇子黑着脸,怒斥二皇子和云澜舟不顾大局。   简宁看他们兄弟嬉戏十分欣慰,默默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却不知为何,几乎不怎么说话的、一下课就钻进佛堂念经的云澜舟突然在下课后拉住了简宁的袖子。   “留下用晚膳吧。”他语气艰涩,好像抓住什么宝贝了一样,抓着简宁的袖子不放手。   八皇子趔趄了一下,他听错了?   简宁跟着趔趄了一下,他出幻觉了?   路过的二皇子学前面那两位的模样假装趔趄了一下,凑热闹道:“跳大神呢?”   八皇子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了云澜舟的衣袖,“你说什么?”   云澜舟嘴角竟然还噙着一缕不明显的笑,“八皇兄也一起吧。”   他担心那个人不适应跟自己独处,毕竟此时那人还没主动和他相认,或许八皇兄来了,会更高兴一些。   二皇子感到被忽略了,怒火中烧,斜眼一瞪,“你只有老八一个皇兄吗?”   云澜舟顿了顿,道:“二皇兄想来也来吧。”   二皇子怒火滔天:“你很勉强吗!”   不爱听二皇子吊嗓子骂人的云澜舟拉着简宁先行一步。   虽然不满弟弟的态度,但二皇子还是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景阳宫凉亭,亭中烧着暖炉,石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内官和侍女们站在亭外,以便随时听后吩咐。   “殿下,臣的碗都装不下了。”简宁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各种美食,哭笑不得。   “那再加个碗。”云澜舟对侍女招了招手。   不是这个意思啊殿下!简宁忙把他的手摁下去,“够了够了,臣够吃了,殿下也吃吧。”   “小十一,我也要夹菜。”二皇子双手环抱,大有你不夹给我我就不吃的架势。   “尝尝这个吧。”云澜舟继续帮简宁夹了一个糖醋排骨。   被忽略的二皇子疑惑地问八皇子:“这可坏了,小十一脑子好了耳朵却聋了。”   “吃你的饭吧。”八皇子正高兴呢,难得见小十一对旁人这么上心,顺手给二皇子夹了几筷子玉竹烧笋,“你爱吃的菜都有,小十一何时忘记过?”   二皇子这才勉勉强强地动筷。   八皇子也发现小十一对简三公子过分的好了,有些不满,对自己兄弟都没这么好,对个外人倒是突然转了性子,难不成那简三会下迷魂汤?   又一次被扣上迷魂汤帽子的简宁正在埋头苦吃。   等一顿饭用完,天色已暗,简宁准备回家,逐一向诸位皇子道着谢。   云澜舟抿了一口清茶,气定神闲道:“不必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在皇宫暂留吧,与我探讨诗文。”   简宁:“啊?”   这回二皇子也品出不对劲了,戳了戳八皇子,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低声道:“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个道士,我也没见他用符篆啊,怎么就把老十一给镇住了?”   八皇子不想搭理他,站到后面兀自拽了拽云澜舟的袖子,语气带着对这个糊涂弟弟的痛心疾首之情,“你往日随心所欲不顾宫中礼法也就罢了,可外臣不得在宫中留宿,是先皇留下的规矩,父皇再惯着你也不会……”   “我已经着人禀告了父皇。”云澜舟不动如山,把自己的袖子从八皇子手中扯了回来。   “胡闹。”八皇子仿佛天都要塌了似的,忙对内侍说:“准备马车,送简公子回府。”   云澜舟心平气和,可一句话就让那小内侍迈不出脚,“不许去。”   满宫都知道皇上对十一皇子心存愧疚,连宫中单独修建一座佛堂这么逾矩的事情都能同意,更何况留个伴读过夜呢?   内侍只好装鹌鹑,委委屈屈地躲在八皇子身后。   “十一,你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的是吗?”八皇子勃然小怒,一拍桌子,拿出了当哥哥的款儿来。   二皇子瞧了个明白,不就是留个伴读过夜么,不甚在意还唯恐天下不乱道,“他从来也没听过你的呀。”   八皇子见云澜舟固执己见的样子,十分窝火,反正说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好退而求其次对简宁道:“我这弟弟素日习惯胡来,你莫要见怪,若是家中有事,大可去禀告我父皇,他会为你做主。”   “多谢八殿下。”简宁感激道,暗自感慨八殿下还是如此的体贴。   与此同时,简宁也不想看小崽为难,便笑了笑,“那就……叨扰十一殿下了,多谢殿下赏识。”   八皇子彻底哑火,只好暗自叹息,这简三公子的脾气当真极好。   云澜舟抬首,幽沉的眸子定定看着简宁,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这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第38章   皇帝真是太纵容了,但简宁转念一想,现在的纵容都是曾经的亏欠,所以对云澜舟好一些也没什么,应该的。   云澜舟的寝殿还是原来的位置,只是修建完毕之后才发现这里其实十分的宽敞,西侧殿分成了书房,小花园,寝殿,宫人们居住的配殿,小厨房,浴房等好几个部分。   简宁跟着云澜舟刚进入寝殿的时候,几乎没认出来这里是之前的废宫,一切都崭新明亮,斜阳洒进来,屋中似乎燃起了暖和的光晕。   床榻在三重屏风之后,屏风前面有个小厅,放着书案和圈椅,靠窗的地方设了罗汉床,简宁想起来之前二皇子和八皇子就是在这里喂他吃糕饼。   一时感慨。   云澜舟亲手泡了茶,引着简宁坐到罗汉床上,这会儿天色已经忽明忽暗的了,烛火亮起,映着云澜舟的脸庞格外清晰,简宁发现他始终挂着一丝笑,这实在罕见,伴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心情这般不错。   “殿下,我来。”简宁可不敢让皇子给自己斟茶,忙接过茶壶缓缓倒起了茶水,他发现这个茶壶居然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在云澜舟寝殿用的那个破铜壶。   不仅如此,简宁四处看了看,书案上放着一个小铃铛,是云澜舟给他的“报警器”,多宝阁架中满是他曾经穿过的小衣服和小鞋子,罗汉床的床头挂着他被迫戴过的齐天小圣帽。   他最喜欢的蚕丝夹棉窝也在案几旁边,就像他这三年完全没有消失,一直住在这里一般。   简宁伸手摸了摸小窝,挺怀念的。还有那个诡异的齐天小圣帽,翎羽栩栩如生,也就八皇子想得出来。   云澜舟将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瞧见那古灵精怪的帽子,取下来递到简宁手中,“你喜欢的话,我让人给你也做一个。”   简宁摸着那帽子上花花绿绿的翎羽,失笑道:“这就不必了,臣戴上像唱戏的。”   说好是来讨教诗文,简宁不敢耽搁,同云澜舟去书案上展开了宣纸,想问小崽想讨论哪个主题的诗文,反正他都不会,只能说用点儿语文诗歌解读题目的知识来对付。目光却被书案上的其他东西吸引了,在云澜舟的位置正中,摆放着许多张画纸,纸上画着无数个小狗,有的是一笔勾勒,有的是浓墨重彩,无一不是生动乖巧,活灵活现,简宁忍不住一张张的欣赏起来。   纸页翻动的声音惊动了吩咐侍女的云澜舟,他急匆匆地将纸页收走,动作快得简宁都没看清,唰唰几声,一个白影就闪过去了。   云澜舟的语气有些急,好似想掩盖什么,扑过来的时候失了平日的稳重,跌跌撞撞地将那些画纸藏在了多宝阁上,“都是八皇兄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简宁被他突然的不好意思逗笑了,这个谎撒得也太不认真了啊殿下,八皇子专门跑到你的书房来画画吗?   同时,简宁心中升起一股酸涩的波澜,那画上有许多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甚至记不起来的动作,全部被画在了纸上,不知道小崽是有多想念他,才会日复一日地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他微微低头,想遮住自己可能泛红的眼眶,云澜舟的手腕映入眼帘,腕上的那串鲜红如血的珠串变成了另一个普通的檀木串,简宁好奇道:“殿下为什么换了一个珠串呀?”   云澜舟摩挲着刻满经文的檀木珠子,声音滞涩,“原来……那个是祈求超度亡魂的,现在这个只为祈求平安喜乐。”   可恶,简宁又感动了,别过头抹了抹眼睛,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汪的一声哭出来。   云澜舟看他这般反应,嘴角的浅笑加深了些,怕他太过低落,又亲手拿来芙蓉酥和刚吩咐侍女准备的烧鹅,说:“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简宁随便塞了一块,还是以前的味道,可云澜舟没动,他就不好意思地拿出锦帕擦了擦手,总觉得一吃东西就没规矩了,他搓着膝盖,“殿下你也吃呀。”   云澜舟摇了摇头,旁边的一个端着奉盘的侍女垂首道:“殿下素来有胃疾,晚上不宜多食用甜腻之物。”   怎么还有胃疾了?简宁蹙眉问:“殿下平时没有好好吃饭吗?”   云澜舟挥了挥手,那宫女只偷偷瞥了眼简宁,不敢作声,默默下去了。   “只是偶尔没有胃口罢了。”云澜舟淡淡道。   简宁好歹前世是医护职业,对胃病还是很熟悉的,年轻人常见病了,多半都是忧思过甚,饮食习惯不佳所致,小崽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简宁下意识摆正了脸色,“殿下不按时吃饭的话,以后会长不高哦,殿下想当矮矮的殿下吗?”   云澜舟的脸庞缓缓飘起两团红晕,揪紧了衣袖,“我,现在和八皇兄差不多……”   啊,那倒也确实……简宁无奈了,“不只是长高,身体也要养好才行,殿下看你脸上都没肉了,若是有喜欢吃的,大可以让小厨房做呀,我记……”简宁差点咬到舌头,忙把“我记得你以前啥都吃”这句话绕了几个圈,咽回肚子里,干笑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吃东西,吃得胖胖的,哈哈。”   “嗯。”云澜舟没有反驳他,听着这些细细碎碎的叮嘱,他的笑容越发温柔。   这时夜色浓重,一位衣裳与景阳宫宫女颇为不同的侍女,脚步匆匆而来,似乎并非在景阳宫办差的,甫一入内便跪下急声道:“殿下,二殿下他被禁足了!求您去皇上那儿求求情。”   旁听的简宁登时预感不妙,难道他老爹还是当场翻供?   诡异的生出一种千防万防家贼难妨的愤懑,简心和这个老登真是活腻了。   云澜舟见他脸色不对,让那侍女下去了,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二皇兄迁怒你父亲。”   简宁懵了一瞬,抬首问:“殿下怎么知道臣父亲参与了此事?”   云澜舟给简宁添了一杯茶,“二皇兄还是原来的性子,有什么事总忍不住跟我和八皇兄说。”   原来如此,简宁喝茶的时候逐渐感到这句话怪怪的。   什么叫原来的性子?   就好像他原来和二皇子认识一样,哈哈……   “噗——”简宁忙低下头,险些喷了皇子一脸茶水。   云澜舟刚那是什么意思,简宁感觉浑身血液都凉了一下,没由来的,他感觉小崽似乎早已认出了自己。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啊,就算用量子力学也解释不通,他怎么认出的?总不能是心电感应?   简宁窘迫地道歉,“臣有罪,臣失礼了。”   云澜舟早在他低头的时候就拿出了锦帕,一边给他擦嘴,一边把他手里的茶杯拿到一旁,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万遍。   简宁不由愣住,这个动作实在太熟悉,他以前当狗吐奶的时候,云澜舟也是这么给他擦嘴的,动作又轻又缓,十分周到,还贴心地把他的鼻子也擦了擦。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看到云澜舟嘴角的笑逐渐扩大,虽然看起来还是浅淡的,可眼尾已经微微弯了起来。云澜舟性子有些自闭孤僻,几乎没怎么见他笑过,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了这么长的时间,并且他忽然想起,从刚刚一进门,云澜舟的嘴角就没拉下来过。   按理来说,小崽不会认识自己,也不会知道他曾经变成过一只小狗,那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没有血缘的父子关系起了心电感应?   云澜舟没明白他的疑惑,只以为自己的动作不够轻柔,语气带着些许无措的歉意,“我下次会慢一点的。”   简宁连忙把他的手摁在自己脸上,“随便擦,臣的脸就是铜墙铁壁,殿下想怎么擦就怎么擦。”   云澜舟似乎忍了忍,可没忍住,这一次笑得十分明显,唇角上翘,颊上隐现酒窝,轻轻地在简宁脸上捏了捏。   简宁差点忍不住也在云澜舟的脸上捏一捏,但是现在身份不同了,人家是一个皇子,他是一个小官庶子,他要是对皇子动手动脚的就不太好。   “殿下想讨论哪种诗啊?” 简宁终于想到了正题,今天晚上是要讨论诗句的,他把云澜舟的手扒拉下来,摁到宣纸上,“殿下写一首,臣来品鉴!”   云澜舟却从一个多宝阁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木匣子,打开后跟他说:“喜欢吗?”   匣子里装着一个手串,坠着一颗莹润的玉铃,做工万分精致,简宁联想到了云澜舟耳朵上的玉铃铛,问出了很早就想问的话,“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来带一个耳坠呢?这个不是女子才会戴的吗?”   云澜舟垂下眼眸,“不拘女子,只是想带。”   想离他更近一点。   简宁没明白那话的言外之意,手腕上已经被云澜舟套上了匣子中的手串,冰凉如雪,云澜舟将他的手腕捂着,等到玉玲生温才放开。   实在拒不得,他也挺喜欢这个小玩意儿的,晃了晃那手串,清脆的铃声在屋中回荡,他笑眯眯道:“多谢殿下的赏赐。”   云澜舟双唇抿了抿,“不是赏赐,这本来就应该是属于你的。”   这话让简宁心里一跳,他真的觉得小崽已经认出自己了,可是理智上不可能认出。   这太诡异了,诡异得甚至让人恐惧。   云澜舟没放过简宁的任何神色,何况此时的简宁笑容僵硬,纠结让秀气的鼻子都皱了起来。他明白了,原来简宁如此的不愿挑破过去的事情。云澜舟怎么会强他所难,收敛了心中重逢的热切,没有再进行更多的试探。   他把匣子合上,吩咐侍女准备沐浴。   简宁被太监引到浴房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云澜舟已经烘干了头发。简宁颇为过意不去,他确实洗得挺久,因为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揭露目前的情况,又反思着是哪里暴露了自己是小狗的事情,可到底没想出来。   侍女的帮助下烘头发的时候,云澜舟就坐在床边看书,简宁顺口问道:“殿下,臣今天晚上睡哪里呀?”   云澜舟拍了拍床铺,“这里。”   简宁顿了顿,惶恐道:“臣、臣跟您一起吗?”   云澜舟装作没听出言外之音,还很好脾气地解释道:“这个床很大。”   不是床大不大的问题啊!简宁的手都快摆成电风扇了,“殿下,一介臣子怎么能和您同塌而眠?”   古代可跟现代不同,最重视礼法尊卑,简宁之前被大夫人耳提面命地训了一个时辰,对宫中规矩烂熟于心。   云澜舟冲他安抚地笑了笑,温声道:“没关系,今日匆忙,我也没让她们准备其他的寝殿,如果现在准备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简宁默了一会儿,确实,如果现在又折腾侍女,人家就睡不好了。   想通后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头发烘干,和云澜舟钻进了被窝。   这个床确实很大,他们两个小孩睡在上面,简直可以游泳了。蚕丝被褥顺滑柔软,摸起来凉凉的,屋中烧满了火炉,所以这个温度刚好。   简宁的手在被子里游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他转过头,发现云澜舟一直侧身躺着,仿佛为了给他让出更多空间,身子已经快靠近内侧挂着锦缎幔帐的墙壁。   简宁赶紧往外挪了挪,不好意思地道:“殿下过来些吧,臣不占地方,对不住啊。”   云澜舟噙着笑,慢慢地挪过去,还是侧身看着他,简宁忍不住打趣道:“殿下老看着臣做什么呀?臣脸上有花儿吗?”   云澜舟认真道:“你长得像梨花。”   简宁本来只是开玩笑,但被云澜舟猝不及防地夸了一句,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却也甜丝丝的,“殿下,你长得也很好,像桃花。”   “是天上的桃花。”简宁笑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就转过身,也侧躺着和云澜舟对视, “殿下,你干嘛对臣这么好?”   云澜舟怔了片刻,道:“因为和阿宁有缘吧。”   因为阿宁本来就很好。   简宁突然被这么叫,有点不好意思,他前世也没有小名,院长和同事都叫他小简,还是第一次有人唤他阿宁这么亲昵的称呼。   如果是因为缘分的话,云澜舟现在信佛,对他好些倒也没错。   只要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就好,要是被认出来了简宁觉得挺尴尬的。哪个好人能心平气和地直面被人戳穿“你当过狗”这种事情啊!   小孩子的身体经不起熬夜,这么说了几句,简宁就开始困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十分的安稳。   第二日一早,简宁和云澜舟正悠闲地吃着朝食,八皇子忽地闯了进来,跑得跌跌撞撞,鬓发蓬乱,难得失态,好像有人在他脸上造反了一样焦急,说话声儿劈了好几个叉。   “父皇疯了,冲到二皇兄的宫中要砍死他!” 第39章   八皇子喘息片刻,道:“侍卫、侍卫已经拦住了父皇,太后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便让人给父皇喂了安神药,现在已经、已经睡下了。”   云澜舟和简宁听到这个消息,忙放下筷子,同八皇子一起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二皇子十四岁后居住的樊宇宫。   在路上飞奔的三人都凌乱了,简宁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发疯,还追着二皇子砍?这剧情怎么突然癫了起来。   还好皇帝现在已经暂时稳定,不然按照皇子的规矩,应当先去看望“生病”的父皇。   不出几刻,他们赶到了樊宇宫的正殿,殿中站着一位太医,正在给满脸郁闷的二皇子包扎。   “老二!”八皇子紧张兮兮地凑过去看,“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简宁和云澜舟也很快凑了过来,双双眉头紧蹙。   “父皇为何如此,你说了什么?”云澜舟问。   简宁扯了扯小崽的衣袖,低声道:“这个时候就别怪二皇子了。”   云澜舟明白了简宁的意思,二皇兄现在精神不好,确实不宜再受刺激,他微微点头,又问:“父皇此前可有异样?”   二皇子已经无力辩驳,虽然和平时一样,歪着身子,坐姿懒散,可看得出来他此刻的神色并不轻松,唇角紧绷,眼神有些郁郁的茫然,“我哪知道……我就是跟往常一样,去乾清宫禀报父皇交给我的政务。”   “那你可是又说太子哪儿不好了?”八皇子真诚地看着二皇子,简宁真是服了,无奈又去扯八皇子衣角,低声说:“八殿下,二殿下现在需要安慰,不是问责。”   八皇子恍然地眨了眨眼,握住二皇子另一只完好的手,“二哥,我来安慰你一下。”   简宁:“……”   看来八殿下的精神也不是很好。   二皇子说完后,像是倦了,让太医赶紧包扎好走人,自己仰躺在圈椅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简宁忽然反应过来,二皇子这不肯说话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小狗,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臣。   思及此,简宁行了礼,道:“臣想起还有一些课业没做,臣先……”   “无碍。”云澜舟拉住了他的手,“就在这里吧。”   八皇子也看向简宁,点了点头。   这几个孩子真是,简宁都舍不得离开了,便和云澜舟一起坐在了二皇子身边。   二皇子受到了极大打击,这些年来,无论自己做过多出格的事情,父皇也只是斥责,连禁足都鲜有,这回他只是进去说了两句话,说的时候还没什么,无非提了一句太子之前撺掇大臣准备陷害自己的事儿,谁知前脚出了乾清宫,后脚就被父皇追着砍。   那疯狂的杀意,结结实实地伤了二皇子的心,母妃知道消息后,也吓得晕了过去。   “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二皇子讷讷道:“我顶多是说了句太子之前和几个大臣翻供的事儿,父皇当时也没生气,随便说了两句太子不懂事,就让我出去了,然后莫名其妙地就要杀我。”   “如果只是这样,应当也不至于……”八皇子很疑惑,“你以前大放厥词,说太子德行有愧,不堪重任这种话,父皇也没要杀你啊。”   “是啊!”二皇子瞪圆双眼,“我哪知道这回是抽什么风,我觉得父皇是真的疯了。”   “当时可有其他人在?”云澜舟问。   这个问题很关键,二皇子似乎也刚想起来,起身严肃道:“有个方湛,他站在父皇旁边,在帮忙研墨。”   “可是这……”二皇子不明所以,“这也不至于说是方湛威胁父皇杀掉我吧?就他那个身板儿,父皇一脚都能踩死。”   那倒也不至于吧!简宁捏了捏眉心,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只要跟方湛扯上关系,一切都会变得离谱,“二殿下可发现方公子是否有什么格外奇怪之处,比如身上有些你没见过的物件?”   “他……”二皇子仔细想了想,“除了他身上那张脸让我格外讨厌之外,其他好像没发现什么怪异的。”   那就不是特别离谱的高科技,简宁稍微放下了心。   众人正在想办法,就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单公公带着几个侍卫站在了殿口,脸色和吃了苍蝇一样为难,手里拿着圣旨,却没宣读,反而上前来低声道:“十一殿下,皇上今儿不知怎么了,连下了三十道圣旨,要侍卫即刻将您拖去午门候斩。”   “什么?!”简宁不淡定了,单公公这话一出,其他两位皇子也跟着站起身。   “哪个父皇说的?我不信我亲父皇能下得了这种圣旨!”八皇子一把扯过单公公手里的明黄卷轴,打开一看,与凑过来的二皇子齐齐吓一跳,“这真是父皇的字迹。”   简宁也瞥了一眼,大为震撼,真是斩首?这赐死方式可不好治啊,这他爹的就算去阎王那儿买医保都不管用。   二皇子将圣旨扔到一边,抓着单公公的胳臂问:“下旨的时候太后没拦着吗?”   单公公正难办呢,苦着脸道:“太后疲乏,在侧殿歇息着,太子和方小公子带着哪个寺庙的高僧在皇帝寝殿做法事,法事有起色,皇上倒是醒来了,可是醒来后就下旨处死十一殿下,太子殿下拦也拦不住。”   简宁一听有高僧,有法事,又方湛,就知道更癫的来了。   这事儿果然还是方湛的手笔,如此的诡异又如此的符合主角光环逻辑。   八皇子撒开衣袍,风似的冲了出去,“我们现在就去拜见父皇。”   二皇子手还在流血,不便出门,于是心急火燎地留在了樊宇宫。   云澜舟和简宁追随着八皇子的脚步,简宁虽然心里在琢磨方湛耍的什么把戏,可速度没有片刻凝滞。   几人随单公公一起来到了乾清宫帝寝后殿,绕过三重屏风,太子正悲戚地跪在龙榻前,握着皇帝的手轻声说话。一个穿着金边袈裟的和尚正在念经,右手持犍稚,一下一下地敲响木鱼。   方湛站在和尚的右侧,也是满脸的关怀,给皇帝递汤送水。   而皇帝正在喝药,双目蒙眬,一脸脑干缺失的模样。   见有人前来,方湛淡淡地瞥了眼二皇子和云澜舟,仿佛引导般地问皇帝:“皇上方才说,要让太子监国?”   皇帝就呆滞的说:“朕方才说,要让太子监国。”   “父皇,小十一纵然犯下大错,求您念在父子之情,不要取他性命,让他去寒山寺庙代发修行吧!”太子扑上来装模作样的求情。   皇帝又呆滞的说:“小十一纵然犯下大错,但朕念在父子之情,不取他性命,让他去寒山寺庙代发修行。”   简宁和三位皇子:“……”   这是唱哪一出呢,挟天子以令皇子?   身为精神病护士的简宁比其他人敏锐很多,尤其是对这种一看就发了癫的人,他明显感觉这类似某种催眠。   简宁凝神观察了许久,终于察觉到一丝端倪,那木鱼声仿佛比平时在电视剧里听到的那种慢很多,电视剧里大概是“哒哒哒哒……”,但这里是“哒,哒,哒……”。   在有规律的木鱼声中,方湛秃噜一句,皇帝就跟个大傻子似的也秃噜一句,还诡异的知道更换人称代词,简宁猜不透这是什么技术,感觉多少有点儿人工智能。   他来不及深想,身旁的云澜舟已经被侍卫抓住了肩膀,一副要押送出宫的架势。   云澜舟在转身之前,给简宁留了个安抚的眼神,似乎在说不必担心。   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失去了孩子心性,在听闻二皇子被皇帝追着砍的时候,他就知道太子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那方湛确实诡异,每每都能出奇招让皇帝复立太子,手段层出不穷,今日已近妖孽了。   父皇似乎被他们控制着,每句话都跟着太子和方湛说。   听到皇帝说修行,方湛可不干了,狠狠瞪了眼太子,忙对皇帝道:“皇上英明,只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必不会徇私枉法,再度姑息吧?”   简宁猛地看向方湛,这是撕破脸的意思了。   果然,皇帝立刻气息奄奄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必不会徇私枉法,再度姑息。”   简宁预感不妙,这恐怕……   云澜舟也拧了拧眉,等待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皇帝似乎万分纠结,可精力不济,方湛又对着他耳边说了什么,皇帝颓然垂手,冷漠道:“即刻鸩杀。”   这真是离离原上谱。   要不是此刻气氛过于严肃,估计人人都要爬在地上捡下巴。一个皇帝,今日连杀两名皇子,这传出去,史上超雄暴君就非他莫属了。   简宁更是气得不轻,攥紧拳头想把方湛狠狠揍一顿。   他知道方湛有金手指,但他爹的金手指怎么这么多啊!   御前侍卫都只听皇帝号令,闻言,立刻去拿了鸩酒来,要喂云澜舟喝下。   八皇子忙起身,霸气地扬手将鸩酒打翻,沉声质问皇帝:“父皇,老十一犯了什么大罪,连宗人府都不查,要当场灭口?!”   这话是极大的不敬,简宁为他捏了一把汗。   皇帝眼皮都没抬,仿佛听不懂,目光空洞。   八皇子恨声苦劝,“父皇,你连儿臣的话也不听了吗!”   简宁快崩溃了,八殿下咱们所有人都没有听过你的话啊。   侍卫们不敢动皇子,便又去拿了鸩酒来,云澜舟轻轻接过玉杯,递给简宁一个眼神,这眼神明明什么也没说,可简宁就是懂得,这是让他想做什么就做的意思。   简宁心里定了顶,目光死死地盯着方湛,他顾不得什么宫中礼仪,跑过去飞起一脚——   踹翻了那个和尚的木鱼!   难得矫健的简宁站稳后忍不住闭了闭眼,扶住了旁边的盘龙柱,脚好痛……那他爹的是个铁木鱼吗。   屋中刹那安静。   几乎同时,皇帝像个断线的木偶,登时晕死过去。   唰唰几声,附近几个侍卫也应声倒地,这却不是因为木鱼,而是因为云澜舟的出手。   八皇子惊呆了,十一弟什么时候学了暗器?现在学点武功都要瞒着哥哥们了吗?!   一切发生得太快,方湛来不及反应,就被云澜舟抬手飞过来的银针刺中脖颈,轻哼了声,软塌塌地倒在了太子怀里。   简宁四处望了望,怀疑自己走错了片场,他那病弱可怜无依无靠连骑小马都不敢的崽崽怎么突然变成大内高手了!   太子抱着方湛摇晃,摇了半天也没醒,顿时怒火滔天,指着云澜舟,“你胆敢刺杀御前侍卫,这与谋反无异!来人,把十一皇子拿下!”   侍卫蜂拥而入,包围了云澜舟、八皇子和简宁三人。   这回皇帝晕了,方湛也生死不明,简宁无暇震惊小崽居然会武功,而且暗器使得如此精妙绝伦,他现在只能和云澜舟背对着背,一起思考如何应敌。   侍卫护驾,对皇子也有格杀勿论之权,毕竟这是在皇帝寝殿动手,就算没有太子的命令,侍卫们也会冲出来保护皇帝。   大内高手就高手吧,他勉强接受了小崽突然开大的达人秀,简宁咽了咽口水,问云澜舟:“殿下,您那个暗器还有多少?”   云澜舟坦言,“没了。”   “殿下!”简宁大惊,不要吧,刚刚还嗖嗖嗖的呢,这技能难道还有冷却时间吗!   八皇子也没遇到过这般阵仗,忙问:“我的发簪能有用吗?”   “太大,且太少。”云澜舟道。   八皇子也要疯了,摸着脑袋问:“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头发行不行?”   云澜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已经在扯自己头发的简宁默默放下了手。   侍卫们耳聪目明,听到这里便了然,此时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一个侍卫劈刀砍来,简宁吓得闭上眼挡在了小崽身前。   短短几息,他想的很明白。   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   说他圣父也好,烂好心也罢,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崽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预感的疼痛并未降临,他忽然闻到一阵掺杂着雪松气息的檀香,幽幽缠缠,又冷如冰霜。   身体被人一把扯了回去,他才看清,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小崽死死地护在怀里。   而那侍卫的长刀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整个左手都被砍了下来,一时血溅当场。   虽然小崽此时并不宽阔的肩膀很有安全感,虽然他的目光十分锐利,虽然他斩手的动作十分帅气,但简宁还是愣了半天,内心崩溃……   好歹他在这里也十二岁了,为什么这具该死的身体能被十岁小孩子轻易地搂入怀中啊!   云澜舟这样让他冲上去挡刀的行为显得很呆。   长刀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噌鸣,云澜舟一手持着从地上捡来的刀,一手抱着简宁,心有余悸地转过头来检查怀中人是否受伤。   “殿下我没事,你快走,他们人太多了!”简宁忙站稳,从小崽的怀里钻了出来,侍卫们源源不断,再待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简宁只好拽着云澜舟往殿外跑。   可侍卫们也紧紧地围了过来,水泄不通。   简宁想突围,他不会武功,全指着八皇子和云澜舟两人,云澜舟却没有动作。简宁正疑惑,就见那些带着杀气的侍卫们一个个全都倒在了地上。   没了侍卫的遮挡,简宁才看清,不知何时殿中已经出现好几个黑衣侍卫,腰带双刀,有的持一把弓弩,还有的垂在屋檐上,手中把玩着似暗器的铁箫。   “这是?”简宁想问小崽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过头,就见云澜舟不知何时吹响了一个无声的铁哨。   那些黑衣人似乎正因铁哨而出现,片刻,又因铁哨而消失。   “你!你……”本来胸有成竹的太子猛然往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道:“父皇竟然把暗卫给你了?!”   云澜舟面无表情地盯着太子,看了许久,太子几乎被他那黑沉沉的眸子看出冷汗,云澜舟才淡淡道:“你今日很走运。”   这话让太子忽然明白过来。   若他今日真的杀了云澜舟,后果不堪设想。   暗卫只听令于皇帝和持有铁哨的人,只要云澜舟还剩下一口气,就能吹响哨子,让暗卫把这里的人都杀了,除了皇帝。   那些人本事了得,神出鬼没,且不知痛痒,传闻能以一敌百。   但云澜舟的言外之意却不是太子理解的那个意思。若今日阿宁有任何闪失,他必定不顾父皇曾经的命令,势必要将太子碎尸万段。   “咳咳咳……”太后被单公公搀了进来,身体十分虚脱,又看到寝殿一堆尸体,不出意外的再次晕了过去。   八皇子素来沉稳,先去把太后安置妥当,平静下来后,吩咐内官把尸体抬出去,清理寝殿。   太子抱着晕死的方湛,满脸悲愤,跟死了亲爹一样。他强自镇静,颤抖的嘴唇却难以掩饰心中的惊慌。   八皇子无奈地看着这个大哥,暗道真是一点做大哥的样子都没有,便也只好让人带太子下去梳洗一番,等皇帝醒来再作清算。   打扫战场的时候,简宁忽然发现那个木鱼不见了,他踹翻之后明明看到它掉在了屏风底下,早就觉得那个东西又蹊跷,想拿来研究一番,此时却诡异的消失,更加重了他对此物的怀疑。   “八殿下,劳烦你将方湛带来的高僧擒住,臣怀疑他有问题。”简宁道。   八皇子面色一变,立刻着人去抓那僧人。   简宁心有余悸,想去看看皇帝是个什么情况,手腕却受到了一股温和的力道。   “跟我回宫。”云澜舟垂眸看着简宁的手背,食指被划伤了,一条小小的血痕,可越看,越触目惊心。他细致地用锦帕将伤口擦拭干净,包扎了起来。   简宁对他捧着自己手指视若珍宝的样子有些无奈,拍了拍云澜舟的胳臂,“殿下,臣没事,一点感觉都没有。”   “先回去吧,我给你上药。”云澜舟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容质疑的气势,拉着简宁就走。   全程都没看皇帝一眼,好像那是个陌生人。   八皇子处理好这些杂事,也有些虚脱,因身上沾了血,不好回静怡轩叫母妃担心,便一同随云澜舟去了景阳宫歇息。   到晚间,三人草草吃完饭,勉强修整了精神,简宁总算把对今日皇帝的猜测说了出来。   八皇子听后,不甚明白地问:“何为……催眠?” 第40章   简宁费劲地想了很久,才勉强组织出古代人能理解的句子,“催眠术呢……是一种引导心神之术。可以使人心神专注而放松,故能控制人的行为。设想一人处于半醒半睡之间,其心神开放,易受外界影响。施眠者即能以此状态,对被催眠者进行引导。”   “世上竟有这等奇术?”八皇子对简宁的欣赏又多了几分,“不知简公子从何处知晓,我还没有看过医书,如今倒有了兴趣。”   “这个……”简宁顿了顿,不得不开始瞎编,“也是我以前在父亲的书房中偶然看到,现在已不知那本书在何处了,父亲或许觉得无用,便扔掉了。”   “可惜。”八皇子叹息道:“那这催眠术可有解法?”   “或许我可以试试。”简宁思忖片刻后道:“但是我不一定能诊治,因为每种催眠的法子都不同,且此前我从未见过有人能真的催眠他人。”   他只在电影里见过那种一个小动作就能催眠控制别人的人,方湛这个不知道玩的是哪种路子,看起来有点像下了什么药,让皇帝精神恍惚,然后用催眠的经典手法,比如给皇帝听重复的木鱼声,让皇帝对外界的影响更敏感,最后使用一些具体的引导指令。   “简公子没有试过……那会不会……”八皇子犹豫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别的什么事,你失败便失败了,无甚关系,可这回是父皇的身体,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是大祸临头。”   “我知道。”简宁点点头,“其一,皇上如果一直昏沉,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官必定会拥太子继位。其二,当日我们情急之下,粗暴地打断了方湛的催眠,我担心皇上就算醒来,没有人解术的话,心魂受创,变得喜怒无常,说不定会突然又犯病,要赐死我们所有人。”   这两种情况,在现代催眠中不会出现,或者说出现的概率很小,尤其是第一种,几乎不可能。可方湛到底用了什么金手指,现在他们无从得知,简宁无论如何也要去测试一下皇帝的精神状态。至于第二种情况,这个还有些可能,比如催眠的时候突然中断,让患者好几个月都出现焦虑不安的情况,皇帝要是一个不高兴,又开始发疯,来个赐死所有人的操作,那这个书中的世界岂不是要彻底崩塌了。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云澜舟,简宁都必须一试。   “我同意。”云澜舟说。   “你凑什么热闹?”八皇子瞪了他一眼,对简宁道:“简公子,我知你是好心,可父皇的病是方湛所致,为何我们不要挟他为父皇诊治呢?”   “他都能控制父皇杀人,要是再次接触父皇,他岂不是要立刻让父皇把你我都砍了?”云澜舟瞥了眼八皇子,实在不明白八皇兄为何总是在关键时候犯傻。   “……也对。八皇子陷入了深思。   皇帝身边有太后守着,简宁冒然前去,太后必然不会同意这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儿来给皇帝治病,由此,云澜舟托了八皇子的母妃与太后说情。   德妃与太后的关系一直不错,说了几日后,简宁便得入乾清宫帝寝给皇上看病。   太后还是不放心,一直在旁边盯着,简宁和云澜舟一起坐在皇帝床边,太后始终拧着眉,生怕简宁一不小心把皇帝弄死了。   “这能行吗?也不施针?就这么看着?”太后疑惑地看着简宁,这孩子已经来了半个时辰,什么也不做,就把皇帝的脑袋掰过来掰过去的看,时不时还把眼皮掀起来瞧,简直与民间相看畜生一般,太后不由得有些恼怒。   “皇祖母稍安,阿宁是在观察父皇心魂是否安宁。”云澜舟出口便是瞎话,他面不改色,说得一脸正经,简宁差点没笑出声来,可太后却被小孙子的严肃神态唬住了。   “那……那便继续看吧。”太后摆摆手,由身边的掌事姑搀着,在旁边休息。   简宁没有现代的医疗设备,只能勉强查看皇帝的情况,目前皇帝肯定和普通的催眠不同,普通催眠就算是被突然打断,也不会昏睡五六天这么久,看起来,还是被下过什么药。   “刘太医,你给皇上开过哪些药?”简宁问旁边站着的那位老太医。   “臣只开过一些凝神静气的药,其余的臣不敢多开,臣无能,也不知皇上的病根在何处。”刘太医颤巍巍道。   这几天可熬死他了,日夜未曾合眼,守着皇帝却不能诊治,太后盛怒,险没把他拖出去砍了。   “脉象如何?”简宁又问。   “脉象如常,平稳有力,由此臣才不敢轻易开药。”刘太医如实道。   “你开一些清肝明目的药,不要太重。”简宁想了想,道:“最好是那种,解毒之类的,你看行吗?”   “皇帝中毒了?!”太后紧张得声音高了起来。   “臣以为是的。”简宁对太后行了一礼,道:“只是这毒臣也不知道是何物所制,由此只能和刘太医商量着来。”   “回太后。”刘太医恍然,因为皇帝脉象平稳,他从未想过是中毒,此时被简公子一提,他想起来了,忙道:“臣以为若是中毒……可能是莹莹草的毒,此物毒性低,不伤性命,臣在民间医书上看过,莹莹草一般是用来治发疯的牲口,取三钱喂下,便能让一头壮牛安分下来,老实耕地。”   “给畜生吃的?!”太后声音更大,一拍桌子,“混账!竟敢给皇帝吃这种东西!”   太后嘴唇抽动了几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没有继续。   简宁猜测太后是想骂太子,毕竟这回的始作俑者就是太子和方湛。可亲儿子害老子这种事,在古代应该是一桩丑闻,太后便没有开口了。   “若是按照那莹莹草的方子解毒,刘太医可能办到?”云澜舟适时问,他不愿听到跟太子有关的任何言语,皇祖母不说,他便接过了话茬儿。   “这个自然可以,一切听从殿下的,微臣立刻去煎药。”刘太医说完,返老还童般,风似的溜了出去。   简宁无语,这是在把锅甩给云澜舟吧,算了,毕竟人家太医也是无辜的。   喂皇帝喝了药之后,情况好转了许多,不出两个时辰,皇帝就醒了过来,先用了一些饮食保持精神,后才让简宁来进行二次催眠。这次催眠主要是解开方湛给皇帝的某些古怪指令,比如杀人之类。   没有用木鱼声,简宁让人按照一定的规律敲响一个瓷盘,这种声音听起来比较凝神。   治疗的时候,皇帝昏昏沉沉,简宁问了他许多问题,皇帝都一一答了,可是答得很艰难,就像有人告诉过他不允许泄密一样。   太后在旁边听的脸色发青,这混账太子,竟然真的蛊惑皇帝退位,让他自己登基。太后气得坐不住,又不敢出声吓着皇帝,只好咬牙忍着。   变故就是在此时出现的,简宁问到为什么要杀云澜舟和二皇子,皇帝突然暴起,一把揪住了简宁的衣服,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杀了你们……朕要杀了你们!”   简宁来不得退后,被皇帝大力的带着往前扑,别的没什么,怕就怕跟皇帝牙嗑着牙了,正要撞上的时候,额头先碰到一只冰凉的手。   云澜舟的手护住了简宁的口鼻,再从后面掰开了皇帝的拇指,借力一把推开了皇帝,简宁刚得了自由,忙大口呼吸,刚刚后脖领子被揪紧了,他险些没能喘气儿。   皇帝跟cos曹操一样,梦里也爱上了杀人。   “没事吧?”云澜舟蹙眉问,顺手帮他理了理胸前的衣服。   皇帝估计是热了,这个屋炉火太旺,皇帝满脸是汗,导致本就焦躁的心情更加不安,简宁咳了几声后说:“赶紧给他扇一扇。”   “好。”云澜舟片刻犹豫都没有,一巴掌扇在了皇帝脸上,把皇帝打得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简宁一声咳嗽呛在喉间,化成了难言的震惊。   这真是青春没有售价,一掌扇死老爸。   太后大惊,起身指着云澜舟,“你!”   云澜舟淡定地冲太后比了个“嘘”的手势,太后看看皇帝,又看看云澜舟,实在不想再添什么乱子,便满脸纠结地坐了回去。   反应过来的简宁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还好皇帝没醒。   小崽你居然让太后瞒着你亲手打你爹的事情,你爹的亲妈还同意了?!这可真是孝上加孝了。   “我是说,拿扇子扇一扇……”简宁扶着床柱艰难道。   云澜舟一愣,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地吩咐侍女灭掉了几个暖炉,再拿来扇子给皇帝扇风。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皇帝昏昏沉沉地醒来,能依次辨认出太后,刚赶到的八皇子,云澜舟,和单公公。   简宁让太医再开了一副提神的药,并盯着宫女喂皇帝喝下。   太后等得焦急,身子已经快虚脱,看到皇帝只是精神萎靡,却不再发疯,总算放下心,对简宁道:“还好,你没有辜负哀家的信任,等皇帝病好了,哀家厚赏你。”   简宁叩首谢恩,一颗心却跟打电报似地咯噔起来,太后这话的意思是他以后不知道多长时间都回不去简府,要在这照顾皇帝的病情。   唉。   皇帝好转,简宁和云澜舟终于能离开帝寝,回到景阳宫。   简宁累成了一团棉花,趴在罗汉床上有气无力地喝牛乳茶,想起个事儿,便戳了戳云澜舟的腰,问:“对了殿下,方湛会死吗?”   云澜舟把那只手捉住,轻轻地摇头,“我力道不够杀人,银针有迷魂散,他会晕厥。”   “这样啊……”简宁点头,还好方湛没死,要是主角受死了,这个世界岂不是要崩塌?   “我会勤加练习,争取杀了他。”云澜舟看简宁有心事,以为简宁是觉得他能力不足,坐过来帮简宁按摩肩膀。   “不不不!”简宁摆手,意图把小崽的想法掐灭在萌芽中,“我只是觉得他应该是太子心里很重要的人,要是死了,太子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反扑。”   “重要么?”云澜舟回想了一下,没觉得太子对方湛多重视,且他也不在意,他只在意他的阿宁今日辛苦,应当补补身子,便道:“先吃点东西吧,我上次见你喜爱吃鱼?便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了鱼汤银丝面。”   简宁确实饿了,听到鱼汤面胃口大开,宫人还贴心的准备了茱萸和解腻的小菜,看得简宁在心里直呼朕心大悦。   他边吃边问:“殿下,你是何时学会的暗器啊,那银针嗖嗖嗖的,好厉害。”   “父皇给了我十个暗卫。”云澜舟抿了一口鱼汤,为了更好地和简宁说话,便放下了勺子,擦了擦嘴,“隔日会在佛堂教我一二。”   “光教你暗器吗?”简宁想问咋没教你骑马啊,但想到小崽那么怕骑马,估计另有隐情,便不想在这么愉快的吃饭时间提起。   云澜舟颔首。   简宁猛猛吃了许久才注意,云澜舟一直没动筷子,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臣失礼了,殿下恕罪。”   “阿宁怎么都好。”云澜舟淡笑道。   屋中烛火明亮,映照得云澜舟面容如玉,宛如谪仙。不知是长开了些许,还是睫毛长的人看起来目光格外深沉,简宁觉得小崽没有几年前那种温润清雅的感觉了,小小的年纪,身上就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这难道就是反派的光环吗?想到反派一词,就想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简宁心疼地给他夹了一个豉油鸡腿,“殿下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云澜舟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   简宁觉得小崽刚刚点头的动作十分的可爱,完全不是白天能拿刀砍人的样子。   这才是他的乖崽啊。   吃过夜宵,简宁困了,紧接着就被人引到浴房,胡乱的搓洗了一顿,回来时他猛然发现,这还是云澜舟的寝殿。   他知道云澜舟很缺乏安全感,但不知道他今夜也要自己陪着睡。   简宁为难了三秒,看着云澜舟一身雪白深衣,墨发垂肩,白皙的脸庞无辜又期待的样子,简宁立刻决定和小崽一起睡大床!   这床可真舒服呀。   云澜舟躺下后不再像昨日那般一直看着他,但在简宁快睡着的时候,却悄悄把手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牵上了。   这是要一辈子保护的人,云澜舟想,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让阿宁再受伤害。   他曾经护不住母妃,现在要是连阿宁也护不住,那他便是枉费此生。   出了皇帝发疯的大事,皇子们没去学堂,轮流给皇帝侍汤奉水。   简宁观察了几天,皇帝已经明显好转,只是夜晚会说一些怪话,比如什么“我杀了你!”“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之类。   等到第五日,简宁和云澜舟回到景阳宫,见到二皇子穿着一身白衣,在院子里迎风起舞。   简宁不由得感叹,二殿下恢复能力真快,这就活蹦乱跳的了。   云澜舟捂住了简宁的双眼,“不必看他。”   简宁:“……”   二殿下虽然是跳脱了些,也不至于是脏东西吧。   八皇子忍无可忍地暴呵一声:“够了!”   二皇子飘来飘去,得意道:“怎么了?我学了三日才学会,瞧瞧哥这舞姿,飘飘欲仙的。”   “别胡闹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八皇子扬手扯住了二皇子晃来晃去的衣角。   云澜舟习以为常,拉着简宁要去书房,二皇子像是蝴蝶般的飘飘然飞身拦了过来,“等会儿,我有好消息要讲。”   简宁很配合地问:“二殿下请说。”   “简公子。”二皇子居高临下地点了点简宁的额头,“你有大喜的日子了。”   简宁:??? 第41章   “你要当我大齐的护国仙师了。”二皇子兴致勃勃,拎着他的月白道袍扇来扇去的,“我先给你试试衣裳,这身儿好看吧?”   好看是好看……简宁最初以为二皇子在开玩笑,毕竟护国仙师这样华而不实的职位,几乎没在任何朝代见过。但坐下来听二皇子解释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今日皇帝召见二皇子,让他去宣旨,称皇帝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让左右两位丞相代理朝政,同时废太子,处死妖僧。   末了,又问当日在场的简家三公子脾性如何。   二皇子只答简宁少年稳重,天纵奇才,急中生智,用秘术救了皇帝的性命。   皇帝虽然神色犹疑,但仍然赐了黄金百两。   简宁立刻坐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百两黄金?”   二皇子笑了笑,一改懒散神色,撒开折扇闲闲地扇着风,语气也跟风一样飘摇,“只怕有命拿没命花呀。”   简宁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当天事发现场的唯一一个外人。   宫女、侍卫和太监大多身家性命都在宫里,且不可能突然出宫。而他是一个外臣,每天进出宫门,易如反掌。   皇帝发疯的事情,但凡传出半点风声,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   并且他的亲爹早就狗狗祟祟地站在了太子一党,皇帝不可能不忌惮。   天子生病可以,但是发疯必然是皇家一桩天大的丑闻。   简宁自然知道这是催眠导致的行为失控,但民间百姓可不会这样想,轻则皇帝发疯,重则皇帝被邪祟上身。   皇帝在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清誉,还有遍地谣言或许会引起的动乱。   八皇子和云澜舟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二人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   “父皇多疑,此时必定忌惮简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八皇子一急起来,便控制不住地在殿内走来走去。   这几天他也看出,小十一对简宁颇为依赖。小十一好不容易才开朗了一些。若是简公子被秘密处死,不知道小十一又会受到多大的刺激?且不论这份伴读情谊,他也不可能看着一个好人无端枉死。   “可护国仙师岂是说当便能当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未听闻有这样的官职。”八皇子边走边问。   简宁被他围着转了几圈,头晕眼花,忙把他拉过来坐下,“八殿下不着急,咱们一起想办法就是。”   “以前没有,现在让他有就是了嘛。”二皇子悠悠道。   云澜舟想到要是阿宁可以当仙师,岂不是可以日日在宫里,也方便他照顾,便对二皇子 “嗯”了一声,二皇子看弟弟如此,以为这个仙师的提议不错,可以为夺嫡增加一份助力,也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云澜舟:“……”   他感觉二皇兄跟自己想的不是一个事。   “我想想啊,我想想……”简宁搓了搓膝盖,他可不能被冤死,好不容易有个人身呢,这才多久啊。   说到生死,他回忆起自己之前冲动的时候,确实会选择舍身去保护小崽,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很惜命的。   反复琢磨了二皇子之前的话后,简宁下定了决心,问:“二殿下可有什么计划?”   二皇子终于听到有人点自己,兴奋地眨了眨眼:“我打算后日禀告父皇,说你八字不凡,有望君主之命格,乃天降福星。”   二皇子觉得自己十分聪颖,抖了抖身上雪白的绸缎。   “然后将你引荐给父皇,说你出生之日,天降异象,此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征兆,再命钦天监李大人从旁劝说,让他封你为护国仙师。”   八皇子认真听完着,脸色越来越不对,最后大喝一声:“胡闹,这是欺君之罪!”   一直在沉思的云澜舟也开了口:“此法不可行。若是天降异象,必有钦天监的记载,据我所知,这二十年来都从未有过此事。”   二皇子甩甩手,“这不算个事儿,让钦天监的人改一改不就得了?”   二皇兄要是当皇帝,岂非天要亡我大齐,这种馊得狗都不吃的主意也能想得出来?八皇子忍不住刻薄道:“就你有脑子,钦天监卷宗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二皇子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你脑子这么好,不知跟你哥说话应该客气点?”   八皇子最重礼教,每每二皇子说他不敬兄长,一口气就憋在了喉间,沉沉哼了几声后,不再言语。   一旁的简宁想了半天,认为这个法子确实漏洞百出,钦天监的大人说两句皇帝就信吗,这可没准儿,其次是皇帝万一稍微查一查,就知道钦天监里面有二皇子的人,那本来对太子的怒火,说不定会转移到二皇子身上,得认为这回完全是二皇子撺掇简宁去治病的。   得益的人最容易被怀疑,更何况还是上赶着来求名求利的人。   简宁认真地问:“还有别的方式吗?”   “这个法子也不是那么不可行。”云澜舟用棋子在棋盘上布了几个黑点,分别代表着太子,皇帝,和二皇子,“父皇这次不出意外,又会废太子,势强的就剩下二哥,如果加一个明显是拥护二哥的重臣入朝,必遭怀疑,所以这个护国仙师,只能尊荣无上,但无实权。”   其余人都没出声,认真地听着云澜舟继续说。   云澜舟把代表太子的棋子拂开,对简宁道:“只要你能顺利成为仙师,我会派人到民间大肆宣扬,你的出现,便是河海宴清、安居乐业之征兆,到时候父皇即便想杀你,他也下不去这个手。”   八皇子心中惊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小十一用这种语气提到父皇,冷静,又充满了算计。   二皇子也有些讶异,平日这些勾心斗角,小十一总是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关窍。但今日,他才见识到,这个弟弟的相反周密谨慎,步步为营,其城府比他想的深得多。   云澜舟对他们两个的神色视若无睹,目光柔和了些,抬手缓慢地顺着简宁的后背,“至于如何上位,阿宁不必担心,父皇的病不是还没好吗?用不着天降异象,他自己便是一个意象。”   要论起干坏事,二皇子的敏锐程度要比八皇子高得多,他颇为欣赏地拍了拍云澜舟的肩膀:“哥就喜欢你满肚子冒坏水儿的样子。”   简宁暗自崩溃,这浓烈的反派气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八皇子这才明白,重重地一拍桌子:“立刻把话收回去,给皇帝下毒,这是什么?这是谋反!你不要命了?”   云澜舟浅浅勾起了唇角,他样貌生得极为俊俏,这一笑便如四月桃花,漫山芳菲,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的大逆不道,“算不上毒药,只是上瘾罢了,让阿宁每月十五给他解药,成为他永远离不开的人。”   八皇子气急,又要发作,被二皇子挡了下来,“这法子冒险,而且你又从何处弄来这样的药呢?”   “先前你给我寻的江湖神棍中,有一位南疆蛊师,我将她留了下来,人现在就在宫中侍奉。”云澜舟抿了口茶。   简宁有些不敢说话,小崽还真想下毒啊,可云澜舟是为了他出主意,再怎么也不好当众说不行,简宁准备委婉的决绝,就听二皇子欣喜若狂地一拍巴掌,“不愧是我弟弟!”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做,一旦事发,必定祸及母族,你们自己不要命,连母家的亲朋也不要吗?”八皇子逼视云澜舟,连生气的念头都没有了,只是格外的严肃。   二皇子一听,也有些犹豫,毕竟十岁的人想事情,肯定没有他四十多岁的皇帝老爹想的周全,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许久没有出声的简宁忽然点了点头:“我赞同。”   八皇子猛地转过了目光,“简公子,你怎能与他们一起胡闹!”   云澜舟轻轻帮简宁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你赞同就好,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殿下,臣不是同意你,臣是同意八殿下。”简宁连忙摆手。   八皇子这才顺了气儿,埋怨地看着二皇子和云澜舟,“这才对。”   云澜舟眸中闪过了些许黯然。简宁知道小崽是全为了自己好,愧疚地把他的手拿过来搓了搓,“殿下不着急,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或许我可以自己解决。”   “你?你怎么解决?”二皇子两只眼睛里刻着大大怀疑二字。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不得不说了,简宁自信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有阴阳眼。”   屋中沉默了许久。   一直凝神细听的二皇子突然扯了扯嘴角,绷着面皮严肃地看着简宁,看了一会后,没绷住,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笑,那嘴张得能吞下一个□□。   简宁:“……”   笑可以,笑得这么抽象干嘛啊!   连素日最给面子的八皇子也尴尬地抓了抓衣角,“简公子,并非我们不相信你,只是阴阳眼只在传奇话本中看到过,比护国仙师还天方夜谭呐……”   只有云澜舟面色如常,似乎对他说的所有话都坚信不疑。   简宁不自在地轻咳了几声,“自然是假的,只是我能够向皇上证明,让他相信我真的有阴阳眼,但我只能做到这里,至于护国仙师的身份,还请诸位殿下替我周全。”   二皇子骨子里有些赌性,观察简宁镇定的神色,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站起身像下注一般高声道:“好!若是你能取信于父皇,我必让你顺顺利利地坐上这个仙师之位,享无边尊荣。”   八皇子快疯了,拉拉这个又拉拉那个,“什么你就信他?他才多大?”   云澜舟把八皇子的手拂开,“阿宁说行就行。”   “啊?”八皇子怀疑自己的耳朵,这都是什么混账话,气到恨不得大义灭亲的八皇子很有节奏的拍起了桌子,“那!为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能!不行呢!”   简宁担心青筋直冒的八殿下把自己气晕过去,忙认真地解释起来:“就算臣失败了,不是还有诸位聪颖过人的好殿下吗?臣相信三位殿下一定不会让我白白枉死。”   八皇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属于怒火滔天,但被人一哄就好的类型。   他搓着刚刚拍疼的手,语重心长道:“简公子,此事原就是我们对不住你,若不是你及时解围,父皇不知道被那妖僧操控多久,滥杀多少无辜,你放心,若是父皇下旨赐死,我就算跪死在乾清宫,也不会让你含冤而去。”   他这话说得其余三人沉默了许久。   简宁暗自叹息,八殿下还是太正人君子了些。   皇帝既然已经赏赐了他黄金百两,那要杀他的话,怎么可能还光明正大地下旨呢?   云澜舟反握住简宁的手,一字一顿道:“你安心,我必会护你周全。”   云澜舟眸中的坚定让简宁心中一暖,冲他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殿下也安心,臣会没事的。”   二皇子左看右看,狐疑地想,这俩臭小子怎么还相依为命起来了?   翌日,皇帝寝殿。   简宁没有听二皇子的建议穿一身道袍,而是换上了云澜舟给他准备的一身青竹色衣衫,带着昨晚想好的措辞,气定神闲地拜见了皇帝。   和前些日子一样,他行礼后开始询问皇帝的精神状态。   皇帝已经可以下床看看奏折,对简宁让天子数数的要求表示了嗤笑。   简宁便顺理成章地转了个话题,恭敬问:“皇上可感觉脖颈肩膀扭转时有一种牵扯的酸痛,阴凉沉重?”   皇帝平日里只睡三个时辰,除去召妃子侍寝的时间,其他时辰都在处理朝政,不是看折子就是听那些臣子们互相辱骂扯皮,早就有项背疲劳的毛病,他没当回事,道:“是有,太医说朕虚邪贼风,是寒气凝滞的缘故。”   简宁一撒衣袍,屈膝下跪,长舒一口气稳住心神,又双手前拱,肃着脸,背脊挺直,不看年纪的话,俨然似一位为国为民的直谏忠臣,“寻常人肩背风湿,乃体质不佳,命途多舛,而皇上您不一样,您九五之尊,龙气庇护,且身强体健,福寿延年,雄才大略,受天下人供养,集江山之灵源,绝不会有如此严重的骨寒之症!”   皇帝震惊了片刻,盯着简宁看了许久,瞧这孩子面相俊秀温润,杏眼明朗,不像是个坏心眼的种,且神色不似作假,话也说得中肯,皇帝便将简宁一席话听进了大半,疑惑道:“爱卿的意思是?”   “皇上!”简宁在心里念了一万遍阿弥陀佛,他憋笑快憋出红温了,忙装出一副悲戚又激动的样子,“实不相瞒,太医们医术高明,却只能看到一具肉身,而微臣自幼命格奇绝,能看到阴阳两界的缥缈幽魂,您偶然感到的肩颈沉重、湿寒,实则是肩颈上……骑着一位年约五岁的阴童啊!” 第42章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朕。”皇帝震怒,拍案而起,“单从信!把他给朕拖出去,杖四十。”   简宁就料到皇帝不会相信,伏地大喊道:“他说他小字宴清,您常喊他清儿。”   皇帝的怒容忽然停滞了,定格在他听到简宁的最后一句话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御案,试图稳住身形,可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吸,皇帝整个人无力地向前倾倒,重重跪倒在地,御案上的卷宗和笔墨也跟着摇晃起来,散落一地。   单公公见状吓得不轻,也无暇顾及皇帝之前要杖责简小公子的命令,忙让人去请太医过来。   简宁不能干站着,便帮太医一起把皇上抬进了御书房的内殿。   皇帝之前被方湛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催眠过,本来就没有完全恢复,时常神志恍惚。惊惧之下,一时昏厥也很正常,太医扎了几针就逐渐苏醒了过来,虚虚睁眼,瞅见简宁的脸就眉头紧皱。   简宁被皇帝一把拽住,扑在罗汉床的木阶上,疼得险些没绷住,咬牙道:“皇上,您醒了就好?感觉身体如何了?”   皇帝跟寻仇似的死死盯着他,语气阴沉到要杀人,“说,谁让你来的?”   “微臣受太后旨意,前来解除皇上身中的妖僧之咒啊。”简宁强撑着跪在塌下,这皇帝怎么老忘事儿,要不是自己,他这会儿都快把亲儿子杀光了。   “朕问你谁让你来说清儿的事!”皇帝一怒之下,从榻上爬了起来,似乎还嫌不够,把汤药摔了一地,浑身的威严让四周侍奉的内官们呼啦啦跪倒一片。   浪费!绝对的浪费!简宁也有些生气,那药里面可加了百年山参,在民间够一个农户吃一年的了,简宁因为生气,反而对皇帝恐惧淡化了些,镇定道:“皇上,微臣自幼能看清身边的阴邪之物,不瞒您说,微臣嫡母常说微臣生下来命格太硬,克死亲娘,这些事皇上一查便知,微臣父亲只是五品小官,才能不佳,便是微臣借机求皇上赐他加官进爵,他也无福消受,微臣亲缘淡泊,孑然一身,若是皇上怪罪,请赐死微臣一人,万勿牵连其他。”   简宁本不想牵扯克死亲娘的事情,但二皇子说算命的都得算这一套,万一皇帝查出来,还以为他命格不详呢,不如先说谎把这事儿圆过去。   皇帝被他堵得五内郁结,又听他道:“微臣敬仰皇上的贤明仁达,实乃国之明君,才豁出一条命,也要护住您不被邪祟侵扰,您脖子上骑着的阴童年约五岁,本应投胎转世,却不料被那妖僧寻来,困在您身边吸收您的阳气,敢问皇上,是否自从半月前那妖僧进宫,您便常常觉得精神恍惚,腰酸背痛,也无意召幸嫔妃,只想待在昏暗的地方睡觉?”   字字句句都说的与之前的感受相同,皇帝不由得更为凝重,他挥退其他人,问:“你说的那阴童,是否,姓云,名宴清,是皇家血脉?”   “正是。”简宁认真道:“此人死于御花园假山的观音石前。”   这话一出,皇帝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颤巍巍指向简宁,面色惊疑不定,“你为何知道,你绝无可能知晓,此事只有朕知道……朕……”   简宁忍不住心里一喜,很快又觉得自己这个德行实在太像反派了,真是近朱者赤啊,和反派待久了,他也开始冒坏水了怎么办!   云宴清乃皇帝的亲弟弟,同样是太后所出,比皇帝小十几岁。此人在小时候和还是皇子的皇帝在御花园玩捉迷藏,不慎从假山跌落,摔死了。皇帝当时惊慌无措,又正值夺嫡关头,要是被传出谋杀亲弟的名声,他怕是连个王位都捞不着,便将弟弟额头的血迹擦干,扔进了御花园的水井里。   那日他本不是来见弟弟,而是去像先帝禀告前线军粮运输的路途安排,偶然碰到弟弟,才逗着他玩耍一会儿,谁知出了这样的事,他将人扔下水井后便匆匆去寻了先帝,还假装自己从未经过御花园。   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简宁知道这段剧情,是原著后期,太子逼死皇帝的时候,皇帝弥留之际说自己最对不起一人,便是云宴清,他的亲弟弟。   当时作者插入了一段回忆,简宁由此清楚地明白了前因后果。   简宁忙站起来帮他顺气,“微臣给您治病的法子,不是其他,正是劝那阴童远离您的身体,速去投胎,可他却告诉我,他有怨气未了。”   皇帝四十多岁,对鬼神本不如何相信,可听简宁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说得一字不差,他也吓得浑身僵硬,紧紧掐着大腿,怕自己不小心在一个小少年面前失了颜面,“清儿他……可是怨朕?”   “非也。”简宁恳切道:“小皇子说,当日摔下假山,是他自己不小心,您为了自保,将他扔下水井,他也没什么好怨恨,只是后来在宫中盘桓,无法投胎,才成了阴童,本来再多一些时日,他受够香火供养,可以转世为人,谁知前些日子,被一个妖僧抓来捆绑在您身上,吸收您的阳气,让他犯了地府不得伤人的律令,投胎无望了。”   具体怨恨不怨恨,简宁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鬼神之说,想必是怨的吧。亲哥哥看到自己摔死了,竟然顺手把自己扔井里,且摔一下到底死没死还不一定呢,皇帝只探了探鼻息,就把人扔了,简宁以自己朴素的医学常识,猜想那孩子很可能是摔休克了,假山再高也不过十多米。这狗皇帝真是心狠手辣啊,如果阴童的说辞能让他更愧疚一些就好了,希望他能认真地反思当日的错误。   “混账,混账,混账!”皇帝身子不济,可怒火滔天,他因为当年的事责怪自己一辈子,却有人还敢拿他皇弟的魂魄开玩笑,甚至害得皇弟永世不得投胎,简直应该被千刀万剐!   “皇上莫气。”简宁道:“微臣虽然无法如道士、圣僧一般为小皇子超度,但微臣能看清阴阳,触碰旁人不可见之魂魄,待微臣一点点将小皇子从您身上解下来,再由您变寻天下高僧超度,想必还是有希望转世的。”   “速速将清儿放下来!”皇帝听他所言,觉得自己的脖子越来越重,重得几乎抬不起头,浑身也冷冰冰的,打起颤来。   简宁却知道,这是愧疚作祟,是良心不可承受之轻。   坏人做坏事,不觉得害怕,因为他们无所畏惧,不觉得有报应,俗话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讲的便是这个理。可皇帝现在已经相信了曾经做过的事找上门来,就算他不愧疚,也会害怕。   简宁说得话自没有道理,纯靠拿捏皇帝的心理。   什么阴童?那都是昨晚和二皇子找来的道士瞎编的。   道士昏昏傻傻,好在对道士的专业术语还是挺精通的,简宁艰难地跟他说明白了前因后果,道士便叽里咕噜地冒出一堆奇言怪语,简宁挑选了一些和云澜舟商量,两人都觉得不错后才敢在今日和皇帝提起。   此时的皇帝差不多被唬住了,估计没多久会清醒过来,详查简宁的身世。   但云澜舟那边已经去让二皇子联络华明寺住持在皇帝派人去问阴童转世这类事情的时候,帮忙圆一下。华明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庙,住持和僧人们经常来皇宫做法事,皇帝十分信任。   这会子皇帝惊惧过甚,又用了安神汤,于是心神不宁地睡下了。   简宁得以脱身,回景阳宫和云澜舟说了半日,总算纾解了面对封建王朝第一统治者的惧怕情绪。   “阿宁真聪明。”云澜舟微笑着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殿下你都不知道,真的吓死我了。”简宁扯着衣服扇风,大冬天的,浑身汗湿,这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伙同皇帝的儿子骗皇子,恐怕大齐成立以来,独他一人。   独他一人头比较铁。   云澜舟看了他很久,目光温和,说出的话却让简宁一震,“阿宁,你为何会知道父皇的皇弟之事?”   “臣……臣……”简宁又开始汗流浃背,老皇帝不好忽悠,老皇帝的儿子怎么也这么不好忽悠啊!   “阿宁,你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云澜舟微抬眉宇,看向紧张到有些结巴的简宁。   “殿下你……”简宁感觉头皮发紧,小崽的目光似刀子,拂过他的头顶,感觉凉飕飕的,“殿下,您是不是……已经……”   “是的。”云澜舟神色如常。   简宁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简宁终于清了清嗓子,艰涩道:“殿下,您是如何认出臣的啊?”   “你当时刚来,我听到了你的声音,那似乎是心声,每当你似乎急切想要和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就能听懂你的叫声和心声,所以在方湛第一次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在心中念出了下半首。”云澜舟就那么半垂着眼看向简宁,语气十分平静,好似这种天方夜谭根本不不足为奇,与说起平日天气别无二致。   “等会儿……等会儿……”简宁不可置信,伸手挡在身前,他接受不了这个突然降临的冲击,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一滴冷汗滑落,他才艰涩地问:“你能……听到我的心声?现在,也能?”   “只有你当小狗的时候。”云澜舟的表情映在明灭的烛光下,轻点着案几一角,似打量着什么有趣的事物,脸颊浮现了一双小小的酒窝。   “我的天……”简宁彻底愣住了。   许久他暗自暴怒,这个狗屎一般的系统,到底在怎么做事啊!能有人在它手里活下来吗!   而且系统也没说反派可以听到他的心声……   简宁看似出神,其实已经在脑中飞快地翻阅起了系统合同。   这电子合同他都快背下来了,从来没看见有个什么被人窃听心声的buff,这必定是诈骗!是系统的失误!他得找机会申诉一下……   随后就看到最后一页,蚂蚁大的小字写着:随即附赠金手指一枚,请宿主慎重使用哦。   哦你爹啊!!!   简宁气得一锤桌子,把云澜舟吓得一怔。   “怎么了?”云澜舟关切道,方才的自在顿消,神色染上了几分小心。   “没事,没事。”简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这件事他尴尬,是因为系统,而不是因为云澜舟,他不会对孩子泄火。   整了整思路,简宁认真道:“殿下,如果我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会相信吗?”   “会。”云澜舟毫不犹豫。   “都不怀疑怀疑吗!”简宁哭笑不得。   “阿宁说得都是真的,阿宁不会骗我。”云澜舟道。   “殿下真好……”简宁从对面的位置坐到了小崽旁边,掰着手指头跟他解释,“事情是这样的,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是跟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至于我为什么知道皇上弟弟的事情,是因为你所在的这个世界,它等同于……”   一个话本。   四个字,简宁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小崽活生生的,连同二皇子,八皇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如何能说“你们都是话本角色”这种话,换个角度想,他如果在现代,有一个神仙降临,说他的世界只是一场游戏,而他是无人在意的NPC,还时常出现BUG,他的第一感受也是无能无奈和无助。   虽说庄周梦蝶,确有道理,可小崽才十岁,说白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自我认知,如果告诉他是个被设计好的话本角色,这不是逼着人家崩溃吗?   “它等同于一段历史,我已经看完了历史,所以我来这里,会比较清楚的知道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简宁费劲得编了个折中的说法儿。   “那我的结局,如何?”云澜舟问,他撑着下巴,姿态算得上闲适,好似无论结局好坏,他都不甚在意。   “你……很好,很好!”简宁强笑着拍了拍小崽的肩膀。   可是拍着拍着,简宁感觉自己眼睛湿润润的,为了不让云澜舟发现端倪,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错开了脸,也错开了表情。   简宁强行压制鼻酸,语气尽可能地平稳,“你会很好!”   他怎么能说殿下你以后会造反,被主角斩于马下。   光是一想到那个画面,简宁的心就无端地抽痛起来。   云澜舟怔了片刻,笑意自眼底流转开来,也轻轻拍着简宁的后背,“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会护你平安。” 第43章   阴童的事情,简宁只和云澜舟说起过,与那疯癫道士也口称“我有个朋友”,且那道士嘴巴很紧,不知是装的还是真傻,前一秒说的事情,下一秒就忘了。   由是,二皇子和八皇子都对简宁到底说了什么倍感好奇。   “太子又被废了!”二皇子急三火四地冲进了景阳宫侧殿,“小十一,你真神了!”   “不是我。”云澜舟垂眸,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子。   简宁下棋下得抠脑壳,围棋怎么这么难啊!云澜舟手把手的教,他也学了半日才勉强能对弈。   “二殿下安。”简宁趁行礼的时候,袖子一甩,将棋子扫得稀乱,然后端出个诚恳的假笑,“不好意思啊殿下,臣不是故意的,要不咱们再开一局吧。”   “好。”云澜舟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一旦下不赢就要悔棋,不悔便找理由把棋局打乱,一会儿是喝茶不小心打翻了棋盘,一会儿是点心没拿住撞乱了棋子。   云澜舟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慢条斯理地帮简宁把棋子收起来。   “简公子,你要什么,你说,本殿下应有尽有。”二皇子揽着简宁的肩膀晃了晃,歪头凑近,“连我父皇都能忽悠过去,实话说,你到底下了什么迷魂药?”   “大概是酸枣仁汤?”简宁试探道。   “那是什么?”二皇子愣住了。   “安神药。”云澜舟悠悠地说。   “好小子,竟敢把我父皇迷晕。”二皇子呲牙笑了笑,挑了个圈椅懒懒地躺下了,“不过父皇已经派人去查你全家了,我估计待会儿就得让人查你的命格到底是否贵重。”   “那……”简宁话没说出口,云澜舟宽慰道:“华明寺那边你安排妥当了吧?”   “嗯呢。”二皇子摇着扇子,“那住持受过我外祖父的恩惠,顺手帮个忙而已。”   “出家人不打诳语。”八皇子徐徐走了进来,周身严肃的气场让二皇子微微坐直了身子。   “住持不会同意你的无礼要求。”八皇子把二皇子从圈椅上赶了下去,又不肯让人走,自己坐下开始教训起来了,“你往日胡闹,当弟弟的从不过问,但这次是欺君之罪,焉知那住持不会反口?若是父皇觉察端倪,逼问住持,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太子能找人来让父皇中邪,我这点把戏,就算看出来了,又能如何?”二皇子满不在意,抽开被八皇子攥住的袖子,慢腾腾挪到了简宁旁边的罗汉床上躺着。   “无碍。”云澜舟道:“仙师本无实权,这几年西北旱灾频发,就算不是阿宁,按照父皇的性子,也会找个别的什么事来安天下人的心。”   “就是。”二皇子嗤了一声。   “此事……”简宁琢磨了半天,忍不住道:“如果失败,诸位殿下打算如何是好?”   “失败你就死呗。”二皇子坏笑着伸手去挑简宁的下巴,“把事情都推给你,说我们也被你蒙蔽,呵呵。”   云澜舟一把打开了那即将抚上简宁下巴的手,快得二皇子都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老十一掀到了地上,登时大怒,“你干嘛!”   简宁忙去把皇子扶起来,“没事吧二殿下?”   又拉着云澜舟道歉,“殿下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是故意的。”云澜舟面不改色。   “你看他!”二皇子指着云澜舟冲简宁告状。   简宁头脑发胀,强笑着把二皇子扶到另一侧罗汉床,“十一殿下肯定是玩笑的,二殿下莫生气。”   “哼。”二皇子揉着屁股,歪了歪鼻子,认真道:“这事儿咱们还是得尽快办了,我估摸着,也就这几日,父皇会听华明寺住持的话,封你为仙师,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们几个,要是敢向你爹那样投靠太子,我饶不了你。”   “那是那是。”简宁一开始就没想投靠太子,他对太子和方湛的价值观不做评价,但是对他们的手段十分不喜。   他本来想的是谁也不站,自己安稳余生便可。   只是世事无常,还是卷进了这场夺嫡之争。   “我父亲没有翻供吧?”简宁弱弱地问。   “他敢?”二皇子笑得有些邪魅,“我早派人警告他了,顺藤摸瓜,把太子安排的人都抓了出来。”   “怪不得太子让父皇砍死你。”八皇子凉凉道:“你说说你,明明这次拔除太子党羽后就可以罢手了,结果你还当庭攀扯太子意图谋反,害得他在乾清宫跪了三个时辰,落得好大个没脸,他没亲手来砍你都是客气的了。”   简宁听八皇子絮絮叨叨,满脑子都是“是兄弟就来砍我”,他晃了晃头,张嘴叼过云澜舟喂的橘瓣,囫囵道:“八殿下不必担心,这回就算当不成仙师,臣也有把握不被皇上定个欺君之罪。”   开玩笑,他知道的剧情可是原著的旁白回忆录,千算万算,谁有作者算的准。   就冲这事儿,皇帝就大概率不会责怪他,毕竟把他杀了,皇帝日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会想起骑在自己脖子上的阴童弟弟。   简宁觉得皇帝应该不太有闲心体会这么痛彻心扉的兄弟情。   至于二皇子嘛,其实从太子喜提四连废但还没有关进宗监禁的现状来看,皇帝对儿子的性命还是很看重的。   毕竟他自己以前也夺嫡小能手,兄弟阋墙的事情他见怪不怪。   简宁对自己当仙师的事儿没抱太大希望,晚上和云澜舟睡觉的时候,他道:“殿下,臣觉得,当皇帝真难受,为什么一个地方,一定需要一个皇帝,一个管事儿的呢?”   “阿宁担心父皇疑心你吗?”云澜舟转过来对着他。   “那也不是。”简宁也转过身去,瞧着云澜舟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白皙脸蛋,多可爱的孩子啊,他忍不住摸了摸小崽的脸,“殿下,臣也希望你好好的。”   “我也是。”云澜舟在简宁的手心蹭了蹭,“阿宁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简宁心里一阵甜,抱着云澜舟的手轻轻地揉搓,“殿下以后不能这么对二殿下说话了,他其实人挺好的。”   “嗯。” 云澜舟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回忆起二皇子把自己抱上小马的感受,笑意便全散了,可简宁要求,他无有不应,便忍着脾气,温声道:“我听阿宁的。”   以后再阿宁看不到的地方找机会针对二皇兄吧。   翌日。   简宁和云澜舟下堂,听一个内官来传信,说简大人找他叙话。   简宁早把这个混账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会子提起,他还反应了一会儿简大人是哪门子的大人。   云澜舟不便跟从,简宁独自去寻了简心和。   御花园凉亭。   简宁一看那亭子就眼皮直跳,他爹不愧是太子党,连选择的叙话地点都一样。   “父亲。”简宁恭敬行了一礼。   “宁儿!”简心和跟吃了蚂蚱似的,见到简宁后一蹦三尺高,“你知不知道,皇上今日宣我去御书房说了什么?”   “不知道啊。”简宁心想我又没给皇帝喂窃听器!   “你……你……”简心和双目大睁,激动得颧骨都快顶破天了,因为他的竹竿儿身材,导致这激动显得像要暴毙一样恐怖,他瞅了瞅四周,见无人,接头附耳道:“皇上已经草拟圣旨,破格封你为护国仙师!”   哎哟——简宁险些被他突然高亢的声音戳破耳膜,忙站远了些,“父亲,父亲,你冷静。”   “为父如何冷静!”简心和拉着他坐下,“你不知道,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以后你可以和宫中皇子一起长大,此生富贵无忧,咱们简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我得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拜拜。”   简心和说着,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简宁偶尔听到几个字,什么父亲母亲七大姑八大姨的,听得头昏脑涨,“父亲!你坐下喝口茶!”   简心和圆润地绕回了石凳,这才想起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让皇帝有如此决定。   简宁将自己阴阳眼的事说了,点到为止,意味深长地看着简心和,“父亲,若是皇上派人来咱家查访,您说……”   “我懂我懂。”简心和慎重道:“你安心,我会给你娘亲制牌位,上我简家祠堂,若是有人询问你的命格,我便说你命格贵不可言,但冲杀太甚,不可屈居小门小户,由是才将你母亲克死,不仅你母亲,这个……我姨奶奶,也是同年去世的,就也算在你头上,还有你祖母,虽然是你出生后去世的,但无碍,就说是你周岁礼给克死的,另外我算算啊,病重不治的小姑,老家同村被狗咬死的九叔,村正家落水而亡的长子……”   “够了父亲够了。”简宁忙给简心和递了杯茶,“您这个太多了,没得皇帝他老人家以为我天煞孤星呢。”   “也是,也是。”简心和赞同道:“那就你娘亲,还有我娘亲,一共两个人。”   “嗯。”简宁听他这么说,心里怪不是滋味。   女子生儿育女本就艰难,其实当年原主的娘亲估计是难产而死,现在却利用人家的死为他做文章,好像死得很值当一样。   真是荒谬。   简宁暗自下了个决心,以后若是有命活到底,他得找到原主娘亲的娘家人,要是那家人和蔼,便将这个苦命女子的牌位和遗骸送回故土,聊做补偿。   “父亲,我同你说,现在是形势所迫,无奈之举。然无论是我阿娘,还是祖母,我们还是应当心存感激,切不可得意,利用她们的死儿子本就心存愧疚,皇上若是派人来问你,你只一人对答,莫让旁人听去,倒传出个什么风声,说我娘生了我这么个儿子,真是死得其所这样的话来。”简宁嘱咐道。   简心和一愣,忽然从方才的兴奋中清醒了过来,深深打量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儿子,一时之间,仿佛看到了曾经在村中带领他读书识字的先生,那先生光风霁月,明理通达,是他这么多年最敬重的人物之一。   “宁儿说得对,爹冒失了。”简心和肃了肃神色,“你娘亲的事……本是我不对,我请人为她做法事,为她积些福元。”   “说起来,我阿娘到底是何许人也?”简宁很早就想问,但是没机会,古代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怎么会连个出生地都找不到?一句来路不明就打发了? 第44章   “她原本是买进来的粗使丫鬟,你祖母见她勤谨,又识字,模样也体面,便送到我身边当通房丫头。”简心和思忖道:“后来我成婚,她却在婚前怀上了一个男婴,哪有大户人家正室还没进门,就让通房生下长子的,就让你娘亲把那个孩子放掉了。”   听听,这是人话吗?简宁一脑门问号,简心和这理所应当的语气真比拉磨的驴还欠抽啊。   “她姓左,名字不记得了,听她说是幼时摔坏了脑袋,但她小名叫婉儿。”简心和以为小儿子是思念母亲,便感慨地多说了一些,“你下巴长得像她,眉眼也有几分相似,但她更柔婉些,她不能吃蜂蜜,你也不能吃,小时候一吃加了蜜的奶便会浑身起红疹。”   怪不得,怪不得前些日子,小厨房做的那个什么奶酥蜜糖糕,他吃了一小口就觉得难受,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了,娘亲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吗?”简宁问。   “没有,倒是给我秀过几个香囊,等你回家后我拿给你。”简心和说。   简宁点了点头,眼看时辰不早,便送简心和出宫了。   有些不熟悉大齐典礼的简宁不知道,这回皇帝召见简心和这个礼部侍郎,目的就是为了吩咐护国仙师的授封大典。   几个月前还在当狗的简宁怎么也没想道,他能站在一个王朝的祭台上,得高僧亲自授封仙师名号,被百官膜拜。   也就几日时间,简宁还是没反应过来,他这就成仙师了?   看着祭台下排列整齐的文臣武将,恍惚觉着自己在做梦。   授封仪式本应该是亲王来主持,可皇帝的兄弟们都被他杀光了,于是二皇子上奏让华明寺的住持师父来撑场面。   没料到这一来,还带来了华明寺三十六位高僧,在祭坛下唱经诵法,为国祈福,百姓知道此事后,一起围在宫门外跪拜求福,将简宁称为大齐小福星。   真正的小福星方湛随太子站在祭坛下的前列,看着简宁就好像看着自己丢失的五十块钱,每个眼神都在控诉着:你这天杀的抢劫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的仙师之位,快把我的位置还给我,你害我今天又完不成任务了,我要捅死你 !捅死你 !捅死你 !   简宁在万众瞩目下,穿上了住持开过光的道袍。   和尚给道士授封,简宁几乎不敢深想这有多么逆道乱常,他已经被推到了祭坛顶端的通天石上。   由单公公递过来三柱皇帝亲自点燃的香,插在了四足两耳象征国泰民安的铜鼎正中。   青烟似乎真有感应,在简宁手中绕了几圈,徐徐飞入天际。   单公公打开圣旨,高声宣读:“礼部侍郎简心和之子简宁,天资聪颖,德行高尚,命格不凡,深得仙人护佑,通晓天地之道,洞悉阴阳之理,故特赐封为护国仙师,位列三品,掌天地安宁。自即日起,持符镇邪,施法祛疫,佑我邦国,赐民康泰。凡事遵天意,慎思明辨,助朕弘扬德政,开太平盛世。钦此——”   宣读完毕,单公公将圣旨小心翼翼地卷好,递给简宁,简宁双手接过圣旨,恭敬地答道:“臣简宁,谢主隆恩,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随后,如皇帝允许的那般,并未叩首,只是微微躬身,向坐在远处的皇帝表示敬意。   怪就怪在此时。   主理此次授封仪式的简心和官职低,站在靠后的位置,也趁机将天象看得最清楚。   他家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儿子结果圣旨起身,转向百官,按照前些日子住持说的仪式那样,对天三鞠躬。   一鞠躬时,忽见天际阴云消散,云开日朗,万里晴空,宛若上天开怀,光芒普照,祥瑞顿生。   百官皆惊叹,纷纷抬首仰望,目睹奇景。   再一鞠躬,初阳乍现,金光灿烂,光辉洒落,仿佛金轮初升,照耀四方,天地顿时一片辉煌。   群臣无不心生敬畏,连声赞叹,皆称简宁果然有仙师之资,天人之表。   三鞠躬时,忽闻天际传来朱雀啼鸣之声,声如洪钟,响彻云霄,似天地间有灵兽降临,护佑大齐国运昌盛。   百官见此奇观,莫不俯首叩拜,齐声称颂:“天佑我皇,愿我大顺昌万岁无疆,国泰民安!”   简心和伏地跪拜,心里寻思着,若是自家儿子真是命格不凡的仙师,且和二皇子关系匪浅,那他是不是应该换个门路了,太子也许……并非天命之人?   护国仙师简宁面色肃然,脚趾顺便抠出了一座摸仙堡。   二皇子说的惊喜就是这个吗!   可能因为现场比较震撼,所以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但深知内情的简宁一听那朱雀的声音就知道,肯定是某种笛子吹出来的,祭坛附近有两座遥望的宝刹,一看就是在高高的宝刹里埋了人,搁那儿嘎嘎吹呢!   至于天象,则是二皇子找来的那个疯癫道士算出来的,说今日早雨,午晴。没想到还真踩准了时间,让这个鬼迷日眼的授封典礼仿佛真有天威降临一般唬人。   不愧是反派团伙的气氛组组长,二皇子殿下在现代一定是个绝佳的营销霸王。   销冠二皇子笑眯眯地看着简宁,仿佛看着自己的恢宏作品,得意到有些忘乎所以了,忘记去看废太子那个阴沉到杀人的眼神。   八皇子震惊了许久,一会儿天光大开,一会儿朱雀啼鸣,他差点真的以为简三公子是什么神仙转世,要原地飞升了,“你们怎么做的?天象也能猜中吗?”   “嗯。”云澜舟道:“也不拘泥于天象,但碰巧遇上,便更好。”   “我刚刚恍惚之间,真的觉得简三是神仙了,他这……白衣道袍,玉簪雪带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啊。”八皇子抚着心口,素来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云澜舟微微眯起眼睛,勾了勾唇,“他本就是小神仙。”   八皇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行吧,你说是就是。”   简宁这一遭可算是大大的出了风头,除了以后出宫不自由外,其他的都还好。   出宫嘛,有的是借口。   他现在不能和云澜舟住在一起了,因为皇帝御赐了一座仙台。   仙台足足修了三层小楼,屋顶嵌着一方高耸的琉璃塔,这里本来是接待僧侣的地方,现在被精心修缮成了护国仙师的住处。   简宁第一天搬到新家,百般的不适应。连洗个澡都有人伺候,他感觉浑身毛毛的,总觉得没什么隐私。   而且他原来的家里还有个傻长随豆包,不知道那小子在简家是个什么处境,会不会被简延为难。   夜色寂静,星子闪烁,偶尔风来,窗边的树叶便沙沙作响,屋中陈设虽然精致,但没什么人气儿,树叶的回声让简宁感到了一丝寂寞。   他靠在二楼窗边的罗汉床上,撑着脑袋,白色深衣随风摇曳,有些神思不属,不知道小崽现在在干什么,一起住了半个月,小崽晚上那么粘人,会不会睡不好?   “唉。”简宁抿了口清茶,以前这个时候云澜舟会吩咐人给他做夜宵的,花样繁多,比如鸡汤银丝面啊,鹌子水晶脍啊,太白鸭啊……   “叹什么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的响起,简宁吃了一惊,四处去看,却没见人,他刚当仙师不久就撞鬼了吗?   “我在这里。”那声音徐徐道。   简宁伸出脑袋一瞧,云澜舟正坐在树梢上,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他一身夜行衣,若不仔细看,很难在如墨的夜色中分辨出来。   简宁眸子一亮,看着小崽的衣袍在风中晃荡,又怕他稍不注意掉下来,忙探出身子去拉,“快过来,多危险啊这。”   云澜舟就顺着他的手,轻轻一跃,像个矫健的稚鹰般,飞入屋中。   “殿下带了什么?”简宁接过他手中沉甸甸的食盒,打开盖子后惊呼:“烤乳鸽?!”   “嗯。”云澜舟因简宁眼中带笑的眸光而心中一暖,温声道:“你这里没有小厨房,我想,你晚上总是会吃点东西的。”   简宁忍不住抱着小崽,“殿下你太好了。”   “快吃吧。”云澜舟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说起来,以后咱们都不能一起住了,我也不能给殿下当伴读了。”简宁颇为惆怅地捧着食盒坐下来,将盘子一个一个拿出来。   “你不能去我那里,我就来你这里。”云澜舟道。   “什么意思?”简宁没明白。   云澜舟很自然地脱下夜行衣的外衫,里面穿着一件黑色深衣,随着他的动作,衣服上的玉兰花香若隐若现地飘散出来。   简宁知道,这是小崽沐浴后的味道,衣服都是被熏香熏过的,他震惊,“殿下要来这里睡吗?”   云澜舟已经盘腿坐在了罗汉床上,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本书,翻开看了起来,“嗯。”   “这不好吧,万一被皇上知道了,会不会说你啊?”简宁问。   “不会。”云澜舟淡淡道:“我早上就离开。”   简宁笑了,“那岂不是睡不好,跑来跑去的。”   “没事。”云澜舟眼睫颤了颤,手指逐渐捏紧了书页,半晌才低低道:“我自己,更睡不好。”   简宁吃得满嘴油,听他这样说,一颗心软成了棉花糖,他撑着书案凑过去,用脑袋顶了顶小崽的脸蛋,“那臣就陪着殿下睡,好不好?”   云澜舟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面上还是镇定自若的模样,只含蓄地点点头,“好。”   简宁乐不可支,小崽这个性子真是太腼腆了。无法和人亲近,也就和他关系好些,不知道为什么,被人全身心依赖的感觉,其实挺满足。   “说起来,殿下修佛堂……不会真的是在祈求臣的魂魄转世吧?”简宁很早就想问这个事情了,只是苦于没机会,最近事情太多,好不容易能有时间,有心情坐下来和小崽聊聊,他便试探性地说了出来。   云澜舟不料简宁忽然提起此事,想到自己之前那些荒唐行事,颇为尴尬地错开了简宁的目光,淡淡道:“我……以为你还会回来,来看我一眼。”   简宁本来在笑,闻言笑容僵了僵,转过头,云澜舟的侧脸映在烛光下,睫毛卷长,挺直的鼻梁像小小的山脊,薄唇紧抿,说不出的尊贵俊逸。   这三年被皇帝捧在手心的皇子,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轮回之说,违逆宫规,青灯古佛、日复一日地念诵经文,求只小狗回来看他一次。   那小狗儿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古怪的灵魂,他不害怕也就罢了,竟然那么依赖信任。   简宁打趣的话堵在喉头,一时鼻尖酸涩,抱着云澜舟狠狠搓了几下,“殿下现在心愿得偿啦,我回来了。”   “我很后悔。”云澜舟的下巴搁在简宁的肩膀上,眼睫颤了一瞬,“我不应该在知道你被喂下传音蛊的时候,还利用你引蛇出洞。”   “利用我?”简宁没明白,松开了云澜舟,有些好奇地盯着他。   云澜舟被盯得更加愧疚,无法直视简宁的眼睛,微微垂着头,道:“当时我听到你的心声,说你被喂下了传音蛊,似乎又叫窃听器,方湛和太子可以听到你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便打算和二皇兄、八皇兄演一出戏,跟他们解释了传音蛊的事情。”   “然后呢?”简宁问。   “起初他们并不相信,那时并没有别的办法,找不到能证明德妃娘娘清白的线索,八皇兄便提议试一试,就让二皇兄当着你的面说出已经找到了证人,你那时很慌乱,我一直摁着你不让你走,就是为了让你听完二皇兄的话。”云澜舟越说声音越低。   “所以当时二皇子也不知道证人是谁,他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而我跑出去的时机刚好就卡断了二皇子的后半句话,方湛他们必定疑心你们已经找出证人,所以不得不早下杀手?”   简宁很快把事情串联了起来。   “嗯。”云澜舟道:“二皇兄派人盯着太子的人,发现有异动后便跟了过去,这才找到那致仕的京兆尹。”   简宁沉默了几息,猛地拍桌大笑道:“妙啊!这一招引蛇出洞真是精彩绝伦!”   “阿宁。”云澜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在怪自己,“我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啊?”简宁没明白,又不是云澜舟给他下的窃听器。   “我利用你了,要是当时我尽快给你找大夫,也许你就不会死。”云澜舟嘴唇动了动,想继续说些什么,可总感觉是为自己开脱,便闭上嘴,等待简宁的怒火。   这会儿简宁听明白了,小崽估计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殿下,我跟你说,你要认真地听清楚,可以吗?”简宁坐正了身体,脸色也严肃起来。   云澜舟闭了闭眼,大不了被阿宁骂一顿,没事的,只要阿宁消气就好,“嗯。”   “我不是死于传音蛊。”简宁一字一句道,“我是死于炸药。”   云澜舟抬起了头,神色不解。   “方湛的传音蛊其实是一种很小的机关,大概指甲盖那么大,铁制,我吃下去后其实过几天就会拉出来,小狗的身体没那么脆弱。”简宁有些感慨地抿了口茶,支起一条腿,靠在膝盖上数落起了方湛那个小王八蛋,“那小机关里面装着炸药,我想的话,应该是到某个时间就会爆炸。”   炸药在大齐已经存在了,多用于烟花。显然是作者为了给小福星铺路埋下的伏笔,因为小福星后期打仗发明了火铳和大炮,真该死啊人家好好的冷兵器时代就这么被方湛暖热了。   好在简宁不必在用化学方程式给小崽解释一遍什么是炸药,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死的时候感觉肚子一阵剧痛,口鼻流血,这必定是炸药的威力,否则不会造成这么惨烈的效果。”   “我必定杀了他。”云澜舟沉声道。   简宁刚刚光顾着说自己的,这才注意到云澜舟脸色已经阴沉得可怕,担心他真的拔剑冲出去杀到东宫,忙摸着他的手搓了搓,安慰道:“都过去了,以后我在殿下身边,谁也害不了我。”   要是把太子杀了,方湛杀了,这个世界岂不是要塌了?简宁不敢细想,穿越小说都这么写,他还是別冒这个险了。   云澜舟反握住简宁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好似在确认这个人真的存在,良久,他长长舒出一口气,道:“阿宁,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养出这种脸软心慈的小神仙。   “我那儿啊……”简宁看气氛好些了,便打开瓷碗的盖子,啃着骨头想了想,“确实比这里好一些,没有那么多战火纷争,虽然谈不上百姓多安居乐业吧,但是只要肯做事,温饱还是能解决的,也有健全的律法,平民有冤屈,报官后必须解决,大部分时候,大家的日子还是平静快乐的,当然不绝对。”   “阿宁在那里快乐吗?”云澜舟问。   “还可以。”简宁笑了笑,“我以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和孤儿院的朋友们玩泥巴呢哈哈哈,后来长大了,我就跟大齐的人百姓一样,要上工,养活自己。”   “孤儿院是什么?”   “就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住的地方。”   “为何阿宁没有父母?”   “因为我生下来脸上有一块特别大的胎记,身体也不好,父母就把我扔掉了。”   “为何有这样的父母?”云澜舟语气不太好,说完觉得自己可能会让阿宁伤心,便温声道:“是他们不好,阿宁好。”   “嗨!”简宁早就无所谓了,笑眯眯地说:“人各有命嘛。”   “如果我二哥当了皇帝,我会让他在大齐开很多孤儿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云澜舟认真道。   简宁重重地点头,可点完头,他一下子就愣住了,现在意气风发的二皇子,他最心疼的小崽,都会死。   在不远的将来,一个个的离他而去。   而太子登基后第一个行动就是远征,大齐民不聊生,四方动荡。   最后他确实成为了原书所说的千古名君,可是这个明君是明在哪里呢。   秦始皇于乱世统一六国,那是结束了常年的战火,可太子于盛世起兵北伐,所谓的结束兵祸,实则根本就是他挑起的战乱啊。   简宁看着这个和自己说要在大齐开满孤儿院的云澜舟,一边觉得这太地狱笑话了,一边觉得这样的人,通过一句话就能体察百姓艰苦的人,怎么就不能是明君呢?   “阿宁,困不困?”云澜舟撑着胳臂看着他,简宁发了多久的呆,他就看了多久。   烛光下,他的阿宁懒懒地歪在案几一角,明眸善睐,映着半阙月光,恍若自天上下凡的小神君,浅淡的眉间酝着几缕愁绪,似在怜爱这天下所有苍生的悲鸣。   “啊。”简宁回过神,擦了擦手,“困,咱们去洗漱睡觉吧。”   云澜舟没说话,放下书就跟他一起去了浴房。   虽说当了个仙师,但上学这事儿不看地位,看年纪,毕竟皇帝小时候都要起早贪黑的读书呢。简宁如今不过十二,还是得日日去文启堂报道的。   只是他有了自己单独的桌案,摆在云澜舟后面,不同于以前当伴读混日子的想法,简宁现在开始认真的学习起大齐的四书五经,骑射六艺。   虽然是架空的时代,可作者没写的东西,被这个世界的发展自动补足了,有许多简宁那个时代没有的观念。   比如女子也可以参加科举,但不能入朝,只能入宫当女官。百姓告官,没有先挨几十大板的规矩,只要证据属实,官员也会遭殃,轻则受罚,重则下狱。   达官贵人家里养的下人和仆从,也不是想杀就杀,想打就打的,到底犯了什么错,该受何种处罚,需要拿出个章程来。   各家各户的家法不能苛刻,否则传出去会被民间的百礼司调查,调查属实的话,就会转接给京兆尹审查处置。   自然,这都是明面上的,可有这个明面上的律法在,也比没有好。   这几日下来,简宁心中颇多感触,和云澜舟学骑射的时候还在说,要是能把女子不得入朝为官的规矩改一改就好了,正说着,一个雄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语气很冲,跟一棒子打过来似的。   “荒谬,你这等无知小儿也配议论朝政?”   简宁和云澜舟转过身,一个身披小甲的青年男子正站在他们身后,虎目浓眉,身材魁梧,肩膀宽阔,本一副英武不凡的好相貌,可因他横眉竖目的样子,叫人不敢接近。   简宁毕竟是个仙师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没气势,他挺胸抬头,有模有样地问:“敢问阁下是?”   “切。”那青年冷冷地瞥了简宁一眼,好似这十来岁的少年根本没资格和自己说话,他左脚一甩,转身侧向云澜舟,双手环胸,居高临下道:“你就是我那没出息的外甥?”   简宁:“?” 第45章   外甥?简宁定睛打量了那青年几眼,实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且就算是云澜舟的舅舅,哪有一上来就骂人没出息的,简宁对这种亲戚的态度很不满,将小崽拉到自己身后,抬头道:“不知阁下为何无端出言不逊,这是你家里的规矩吗?”   “嘿——”青年挽起袖子,作势要来抓简宁的衣服,边走边瞪着一双牛眼,“你是哪家的小娃娃,敢这么和你爷爷说话?!”   简宁虽然不会武功,但拉着小崽跑路求援的身法还是有的,忙叫来了陪练的教头,高声喊了起来,“有人要对十一殿下不敬!”   云澜舟很配合地点头,“对。”   简宁被他偶尔这种呆呆的样子逗乐了,憋住笑,严肃的让教头挡在他们身前。   “小山?”青年看到教头,立刻变了脸色,“你怎么当上皇子教头了?”   “阿越哥!”年轻教头也很意外,冲上去和青年抱了抱,“阿越哥你回来了!”   期待教头教训青年的简宁:“……”   你们突然的哥俩好让人很失望啊!   “这……”教头想起来简公子之前说被欺负了,看看青年,又看看十一殿下,为难道:“阿越哥,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青年点头。   云澜舟摇头。   简宁猛猛摇头。   教头:“……”   “你们需要借一步说话吗阿越哥。”教头很识趣地退开了几步,因为就算让他教训镇国公嫡子秦小将军秦越,他也是搬起石头打天,办不到的。   “去去去。”青年朝他挥了挥手,缓步逼近了云澜舟,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   云澜舟闭口不言,简宁咽了咽口水。   教头的一声阿越哥,让他想起来这青年的名字。秦越,镇国公那个宠上天的老来子,原著写过他早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浪荡公子哥,后期被亲爹带到军营里训练了几年,这才收敛性子,练出一身高强的武艺。   可惜后来因为太子的陷害,镇国公没了,秦越也被斩首示众了。   可是云澜舟受苦的时候,这个舅舅从未关怀过只言片语,这会儿来充什么老大,简宁对此人的印象更差了几分,他根本没资格来指责云澜舟。   “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打皇子吗你唉……”简宁刚站到云澜舟身前,就被秦越提溜着衣领,转了一个圈,扑在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没面子的简宁拍着一身泥土爬起来,可恶!他的身高根本够不着秦越的胸口,这一想,又把自己气得脸色涨红,他转过身,准备跟那个傻大个讲讲道理,就见云澜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抽出一把长剑,和亲舅舅打了起来。   “殿下!”简宁顾不上没面子的事儿了,小崽怎么可能打得过在沙场摸爬滚打的秦越啊。   简宁追上去劝架,但根本近不得身。   那秦越伸手矫捷,似豹子一般蛮横灵巧,云澜舟不过十岁,虽然身量已经和十二岁的八皇子差不多,可手腕毕竟不如成年男子有力,此时被打的节节败退,胜在身法更轻盈灵活,躲过了那青年的诡异拳法。   “外甥,我听说你连骑马都不会,舅舅这回好好儿教教你!”秦越在出拳和挡剑的空隙,还有闲心用手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远处一只马儿听了哨子,哒哒哒地跑过来,竟如早就相识一般,对秦越很是亲近。   “秦小将军,殿下他现在还小不能骑马,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皇上了——”简宁扯着嗓子喊,脖间长筋乍现,都快破音了。   年轻教头为此震惊,原来温润如玉的仙师大人也有这么扭曲的神色,真是新奇   但是秦越根本不听劝,借机一个飞身,躲开云澜舟的剑锋,身子似一轮满月般,绕到了云澜舟后腰,一把将人提了起来,狠狠摔在了马上。   简宁看到小崽上马的瞬间脸色就惨白到吓人的地步。他挣扎着要下去,甚至用刀横在了秦越的脖子上,可秦越是个混不吝,笑嘻嘻地一拍马屁股,就算被刀划伤也毫不在意,“走着!”   “啊!”简宁大叫一声,这声仿佛是代替云澜舟叫的。   眼看马儿已经飞奔起来,简宁忍无可忍地指着秦越,对年轻教头吼道:“秦越要是伤了十一殿下,你是教头,你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快去拦着!”   “啊?”教头方才还乐呢,平时谁也不敢惹十一殿下,哪知阿越哥一来就有办法,此时被简宁鬼哭狼嚎地一吼,他突然反应过来,是啊,秦越又不是殿下的教头,要是殿下受伤,完蛋的是他啊。   想明白后,教头拿出了生平最快的轻功,飞身追了过去。   迎着风时,教头忽然觉得简公子真的好凶……   平日明明很温柔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度量。   简宁的嗓子冒烟了,梦回大学军训喊口号的那半个月。他看着秦越那大喇喇的笑脸儿,从来没觉得一个人能长得这么不顺眼过。   “不服啊?”秦越察觉到有人瞪自己,转过来歪着脑袋勾起手指,“来打过啊。”   这可是你说的。简宁不忍傻比,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远在五十米开外的凉亭方向大喊了起来,“八殿下——二殿下——有人欺负十一殿下——”   秦越嗤笑了几声,这小孩儿来来回回就一招,搬救兵罢了。论武功,这个校场上没人能打得过他。什么八殿下二殿下的,来一个打一个。   简宁话音未落,那厢正在喝茶的八皇子和二皇子就跟冲锋机一样飞了出来,秦越眼睛一花,寻思什么玩意儿闪过去了?   再睁眼,鼻梁就被二皇子狠狠揍了一拳。   秦越大惊,忙闪身躲避迅猛的拳脚,三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打了起来。   简宁慈祥地笑了,喊皇帝那是威胁人,但是喊八皇子和二皇子,那就是真的要杀人了。   毕竟相较皇帝,还是八皇子和二皇子比较护犊子。   二皇子想得很简单,老十一虽然是个混账东西,但他都还没欺负上呢,一个外人也配指手画脚?   八皇子想的比较复杂,居然有人敢冒犯皇室威严,还欺负到皇子头上来了,必须严惩!   控制住了秦越,简宁得到机会去接云澜舟下马,那马儿在校场中跑了三圈,云澜舟下来的时候已经双眼泛红,简宁还没到他身边,他就张开手要来拉简宁了。   “不怕不怕了,抱抱。”简宁对小孩子完全没有一点脾气,云澜舟跟被烫到了一样钻进了他的怀里,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简宁抱着云澜舟轻轻地哄着,“我已经叫人去教训你舅舅了,咱们打他个鼻青脸肿的。”   云澜舟却没说话,一直沉默着,只听到呼吸很急促,过了好一会儿,才平稳下来,但抓着简宁的衣服不肯放。   “不生气了,咱们去休息,殿下是最厉害的殿下,咱们以后练好武功,亲自把你舅舅揍得满地找牙。”简宁安慰着云澜舟,说完觉得……哪里怪怪的。   学武功揍老舅,小崽这辈子孝感动天啊……   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简宁硬生生把小崽搬到了凉亭中,云澜舟此时已经平静很多了,学会松开简宁的衣服,坐在石凳上出神。   简宁给他倒了一杯茶,“殿下喝点水。”   云澜舟木了会儿,抬眸看向简宁,“阿宁。”   “嗯?”简宁也看着他。   “我是不是很软弱?”云澜舟问。   啊啊啊这个该死的秦越!简宁隔着五十米狠狠瞪了那个混世魔王一眼,转过来温声道:“十指有长短,没有人什么都做得好,比如我连马步都扎不利索呢,殿下觉得我也很软弱吗?”   “没有。”云澜舟摇头,认真道:“阿宁很厉害。”   “那就好。”简宁生怕小崽来一句“是啊你也是废物啊”,他凑近了一些,抚摸着云澜舟的后背,“殿下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过目不忘,这是多么令人艳羡的天赋,殿下总说我善良,但殿下自己也很善良,一个坏人是不会发现别人的善良的,他们只会觉得别人很蠢。殿下小小年纪,学问便能媲美国之储君,长得又那么俊美,好多好多的优点,我都数不完。”   “要是我以后做了坏事,阿宁也会这样看待我吗?”云澜舟继续问。   “我相信殿下不会做坏事,如果做了,也一定是别人先来招惹的你。”简宁语气真诚,因为这话他一点儿没夸张,小崽确实是反派,可到目前为止,小崽除了反击太子的报复和为母妃报仇,其他什么也没做。   如果说以后他真的起兵造反,那一定跟太子有脱不开的关系。   为了保命而反击,这不是坏人,至少在简宁心里,这是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为什么他这么笃定,因为上次二皇子逼迫云澜舟骑马,那个时候云澜舟身上应该就有暗器了,但是他没有选择伤害身边亲近的人,宁可自己忍着,顶多生生闷气,不给二皇子好脸色。这次秦越更加过分,简直是把人砸在马上的,云澜舟的剑已经抵在了秦越的脖子上,但凡他有点皇子脾气,一剑就能废了秦越。   可是他却在关键时候收了剑势,任由马儿将自己越带越远。   想到日后的反派剧情,简宁看着云澜舟微微失神的脸,忽然再也不纠结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接手的孩子,高冷的,善良的,偶尔胆怯的,内向的,腼腆的,时时刻刻保护着自己的,复杂而真实的一条命啊,他怎么能养大他然后亲眼看着他去死。   还有八皇子,二皇子,正值鲜衣怒马的年纪,连打架也打得神采飞扬,他恍然发觉,自己根本不能接受所谓的反派剧情。   也是这一刻,简宁不再纠结了。   “殿下,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简宁握住了云澜舟的手,目光有些放空,不知是对小崽说,还是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上辈子没能纵横恣意一回,为了赚钱为了求生什么都做,这一次,哪怕就一次,他想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既然这条路注定了不平静,那就干脆让它不平凡。 第46章   打了一个多时辰,秦小将军跟进了盘丝洞的猪一样累,束手束脚的,不敢放开了打,这两位是皇子,他哪里能下狠手,但皇子出招可不含糊,叫秦越险些挂了彩。   被俩十来岁的毛孩子打伤,传出去那岂不是光腚拉磨,转着圈的丢人么?   由此,接了最后一招的秦越飞身退开几步,停手抱拳道:“行了吧二位殿下,秦某都打饿了。”   二皇子和八皇子万分畅快,很少有教头能跟他们你来我往地比试,秦越虽也让步,可武艺高强,叫八皇子心服口服,二皇子心服口不服。   “有劳秦公子赐教了。”八皇子十分有风度地拱了拱手,“青竹轩小凉亭中备有瓜果点心,还请秦公子一叙。”   秦越寻思这八皇子的风度倒还不错,颇为欣赏地瞧了几眼,挑起一边眉头,“那就多谢八殿下了。”   语罢,秦越撩袍转身,就见一个箭头指着自己。   定睛一看,哟,他那没出息的外甥正揽弓搭箭,准备射死他呢!   仔细瞧瞧,那箭尖准头极佳,若是他那外甥稍稍松手,便能将他射个对穿,秦越不敢玩笑了,慌忙躲到校场边缘的老树背后,大骂道:“我是你舅!你这个白眼儿狼,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简宁在旁看着,知道小崽不会真的下手,只是吓唬人,便装模作样地劝了起来,“殿下威武,殿下一箭就能射爆舅舅的脑袋,但是殿下以为这样头脑简单的人根本没有脑袋!所以从来不做无用功的殿下决定饶他一回。”   云澜舟听着,耳朵动了动,缓缓放下了弓箭。   简宁就知道。   小崽虽然明面上看起来高冷,但实际上很爱被夸吧!   半刻后,青竹轩凉亭。   秦越边喝边吃地夸耀起了自己在西北的风光,又说起他爹镇国公老当益壮的种种事迹,回京述职如何如何威风,如何如何被皇帝褒奖恩赐。   见缝插针地,又说云澜舟武功懈怠,没有秦家人的风范。   二皇子的嘴都快歪到西天去了,对秦越这厮很是不满。镇国公一家毫无人情,这会儿回来倒舔着脸来充长辈了?   “之前小十一在宫中无人撑腰,几度垂危,也不见你们有什么表示啊,果然是忠臣良将,连自家亲外甥的死活都顾不上了。”二皇子讽笑了几声,撒开折扇轻轻摇着,这话说得直白,便是存心要给秦越一个难堪。   可秦越看似是个莽夫,心思却细腻,闻言也不生气,反而疑道:“京城传信说我外甥好得很,姐姐去世后我父亲屡次想回京看望,都被皇上否了,说边关动荡,离不开人,这垂危从何谈起?”   这并非谎话,秦越同镇国公好不容易等到回京述职,才得皇帝允准让他进宫探亲。此前上的折子里,问及外甥是否安好,皇帝的批复都是平安顺遂。后来皇帝便有些不耐烦,常随便批复几句打发了,镇国公也不便多问。   二皇子听完,觉得秦越一家真是蠢得出奇,嗤笑道:“你们秦家真是心大,自家女儿死得不明不白,竟也混忘了,皇宫是什么地方?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小西天,你家姐姐就这么没了,你们竟也没暗中调查一二?”   二皇子的嘴巴可真是开了刃了,几句话把秦越说得面红耳赤,又脸色惨白,简宁干笑道,“秦小将军,当年的事,镇国公与你可有疑心过什么?”   “未曾……”秦越当年还同振国公在边关驻守,秦越的母亲也早就去世了,留在京城的嫡系血脉就只有淑妃,旁支无用,来信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讨要银钱。由此秦越至今也不知道自家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八皇子拿眼瞪了瞪二皇子,意思是別再继续说,他素来知道这个二皇兄是圆滑人儿,在朝中逢迎甚广,可若是存了心排揎人,那张嘴岂是秦小将军吃得消的?   淑妃的死也不好瞒着秦越,毕竟是淑妃的亲弟弟,八皇子出了头,徐徐将此前皇后陷害的原委讲了出来,顺带也顾及到了云澜舟,将云澜舟幼时住在废殿无人看管的事情也说了。   言罢,秦越已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双目血红,紧紧捏着茶盏,在八皇子语落的刹那,茶盏也碎在了秦越手中,好似在努力抓住姐姐的亡魂。   简宁自是明白秦越的悲愤,宽慰道:“如今都已经过去了,十一殿下有二殿下,八殿下,和臣的庇佑,一定会安稳长大的,至于淑妃娘娘,望小将军节哀。”   秦越才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已然蓄了泪意,一把抱住了云澜舟,语带哽咽,“是舅舅对不起你,没护着你。”   云澜舟好端端地喝着茶呢,被这么一抱,一张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团,因为秦越浑身汗臭,叫云澜舟险没直接飞一把暗器把他射晕。   简宁看着小崽又恍惚又求助般的目光,哭笑不得地把秦越扒了下来,“小将军吃茶,有事慢慢说。”   秦越才重重地在云澜舟后背拍了拍,松开手握着云澜舟的肩膀,恨声道:“当时谁欺负你,告诉舅舅,舅舅把他的头拧下来!”   “太子。”二皇子悠悠道。   秦越顿了顿,很快明白过来,是啊,皇后将他姐姐害死,皇后的儿子难道会善待他外甥么?   想明白后,秦越也不由得彻底松开了手,讷讷道:“太子……”   简宁看得出来,秦越确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现在应该已然明白云澜舟的局势。太子虎视眈眈,又得皇帝信重,将来坐上那把龙椅是迟早的事。若是要护住云澜舟,只能违逆正统,另寻明主。   “也好,老十一母家的兵权回来了,咱们胜算也大一些。”二皇子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觑着秦越的神色,心里便有了谋划,故意挑明了话茬,要看那秦越如何应对。   “我家兵权干你什么事儿?”秦越脑子直愣愣的,还没有从姐姐被害死,外甥被欺负,过渡道起兵造反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上来。   二皇子摇着折扇,声音显得有几分悠远,“秦公子,你难道想看欺负过你姐姐和外甥的凶手荣登大宝?”   秦越愣了片刻,这回彻底清醒了,一向以国为先、世代忠君为上的秦越忽然暴起,一拍桌子,惊道:“难道你们想篡位?!”   “那是夺嫡!”八皇子也忍不住喊了起来,“坐下!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哦。”秦越恍惚着,忙坐了下来,沉思许久,道:“那……你们谁要当太子?”   简宁无语,秦小将军你要不要这么快就投诚啊!   二皇子下巴高高扬起,八皇子无奈叹息,云澜舟不动如山,简宁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秦越逐一扫视大家的反应,恍然大悟道:“简公子也可以当太子啊?那我是不是也行?我也不姓云啊。”   “你那眼眶里长眼珠子了吗?”二皇子怒道。   “哦你啊。”秦越为难道:“你看着不像当皇帝的料。”   “怎么你像啊?!”二皇子气得险些吐血。   “不是,哪有皇帝穿花衣服的,跟一大姑娘似的。”秦越没忍住瘪了瘪嘴。   “我现在杀了他会妨碍咱们的兄弟感情么?”二皇子问云澜舟。   云澜舟淡定摇头。   二皇子立刻就要去拔剑,被八皇子摁下了,八皇子劝道:“体面些——说你两句就生气,像什么样子?”   “还是八殿下聪明,比我的军师差点儿,但也勉强够去打仗了。”秦越不吝赞叹。   八皇子松开了摁着二皇子的手,淡淡道:“二哥下手重点吧。”   简宁看着二皇子和秦越不分你我、越来越远、满地打滚的身影,暗自感叹年轻真好,气血就是旺盛,动不动就红温了。   “小十一,你舅舅会在京城待多久?”八皇子问。   “不知。”云澜舟道。   “太子虽然被废,但你我都知道,不知何时就会找法子复位,他身边那个方湛不容小觑,听说近日在研究什么延年益寿丹,狗吃了都能飞,你要做好准备啊。”八皇子语重心长,事已至此,怕真的要与那太子不死不休了。   “嗯。”云澜舟点了点头,“我会派几个暗卫盯着镇远侯府,以防不测。”   简宁听着,独自凌乱了,小福星你权谋就权谋,这整上仙丹了?   还真不容小觑,按照小福星那层出不穷的金手指,简宁怕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飞升了。   八皇子想到太子的手腕,神色浮上几分愁绪,“太子不好对付,他毕竟是正宫嫡子,未来天子,他名正言顺,可咱们是什么?唉。”   简宁正含着一块糕饼,眼神悠远,正在想方湛到底要搞什么鬼,也没听清八皇子说了什么,就听着子子子的,顺嘴接了句,“咱们是阎王小舅子,夺命水猴子,好喝到绝绝子。”   八皇子愣了半天,“啊?”   “咳咳。”简宁反应过来后,擦了擦嘴,正色道:“说起来,西北的北戎似乎屡次侵扰大齐边境,不知皇上那边,是想和谈还是出兵呢?”   消息传回来很久了,皇帝这几日茶饭不思,估计民间都知道了,毕竟无论是打还是和谈,都要调动一下全国百姓的抗敌热情。   简宁提起此事,是因为镇国公就是在这一场战役中被副将谋害,扣上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原著中,镇国公身死,十八万秦家军便无将可依,又背上叛国罪民,让皇帝不安心把兵权交给秦家人,很快就把镇国公的独苗杀掉了。   太子也是在此时顺利接手了十八万精兵,亲自领兵西北,收复失地,坐稳了储君之位。   “自然是出兵。”八皇子道:“虽说大齐这几年国力不盛,天灾频繁,可按照我父皇的个性,必定是要出兵御敌的。”   “阿宁想说什么?”云澜舟很快察觉了简宁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就是,古代征战几人还,我有些担忧沙场将士。”简宁只能把话说到这里了,剩下的他准备私下和云澜舟说。   八皇子愣了愣,敬佩地举起茶盏,笑道:“简公子不愧是仙师,悲悯众生,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简宁只好陪着八皇子喝了满满一壶茶。   晚上云澜舟果然心有灵犀地找了过来,不忘带上一碗香喷喷的银丝面。   “殿下!你下次走正门不行吗,我还专门给你留了门啊。”简宁哭笑不得地把云澜舟从窗户的树梢上接了下来。   “我忘记了。”云澜舟也觉得自己有些古怪,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没事,快过来。”简宁这回有礼物给他,没急着吃东西,去自己的多宝阁拿来一个小物件。   很快,云澜舟眼前出现了一个小狗木雕,只有拳头大小,坐姿端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怎么样,喜欢吗?”简宁晃了晃小狗。   “你做的?”云澜舟接过小狗,放在手心,摸了摸小狗的鼻子。   “嗯,但是做得不好。”简宁笑了笑。   “很好。”云澜舟转过身,认真道:“我很喜欢。”   简宁伸手捏了捏小崽的脸颊,“那就好。”   但他的手被收回去,云澜舟把小狗揣进怀里后,捉住了简宁的手腕。低头细细地看着他指尖被刻刀划出的细小伤痕。   “痛不痛?”云澜舟轻轻吹着简宁的指尖。   “没事儿。”简宁直接坐了过来,跟小崽紧紧挨着,“我还是很小心的,不过偶尔会控制不好力道,其实就跟蚊子咬了一下似的,完全不疼。”   “以后我做。”云澜舟说。   “做什么?”简宁问。   “我做阿宁。”云澜舟道。   “那要把我做得英武不凡,像教头那样。”简宁笑道。   “嗯。”云澜舟其实有点难以想象这么文弱的阿宁长成臭烘烘的教头,但是阿宁喜欢的话……他就只好接受了。   简宁想起一个事儿,爬回罗汉床另一侧开始吃鸡汤银丝面,这事儿他不太想直愣愣地说,便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殿下除了喜欢小狗,还喜欢什么动物?”   “没有。”云澜舟诚实道。   他也没有那么喜欢小狗,只是喜欢曾经当小狗的阿宁。   “我喜欢猫,大白猫,殿下就像我以前养的大白猫。”简宁道。   “我……像吗?”云澜舟有点难以置信。   三年来,他从暗卫那里学了不少武艺,身手和八皇兄差不多,居然在阿宁眼里,他是一只柔弱的小猫?   十一殿下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是啊。”简宁觉得云澜舟那个别扭性子,真的和前世养的大白猫一模一样,“殿下性格像猫,不好惹。”   “阿宁可以惹。”云澜舟轻笑了一下,没想到阿宁这么体贴的人会想惹他。   “那好,那殿下告诉我一个秘密。”简宁眼睛亮亮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好。”云澜舟转过身正对他,“我会说真话。”   “殿下为何害怕骑马?”简宁道。 第47章   云澜舟沉默了半晌,似乎回忆起了不好的事情,情绪肉眼可见低落了下来,“我母妃,很会骑马。”   “嗯。”简宁耐心地等他慢慢说。   “大约是四岁左右,母妃和父皇去秋猎,母妃想带我骑马,但是我没有骑过,也……”   云澜舟顿了顿,有些碍口,“颇为惧高。”   “嗯。”简宁很理解,轻微的恐高症而已,再正常不过。   “母妃说我不像小男子汉,就把我抱到马上,亲自护着我骑马。”云澜舟别过了脸,不想让简宁看到他的自责,低低道:“那天我不应该挣扎……母妃要御马,又要抱我,我还因为害怕而乱动,由此,我和母亲一起摔下了马。”   简宁咬断了面条,疑惑道:“我记得淑妃娘娘武艺高强,德妃娘娘说,她一拳能揍死十个侍卫,怎么会就因为抱着你就摔下马去?”   “我太不懂事。”云澜舟整个人的气场都低迷了下去,“那时母妃为了护着我,生生摔裂了脚踝,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正常行走,只是,从此便无法骑马了。”   简宁心尖被什么捏了一下似的,顿时酸涩一片。   “淑妃娘娘这么爱你,想必不会怪你的。”简宁隔着案几,捂住小崽的右手,他察觉到云澜舟的拳头捏得死紧,这孩子就是这样,再怎么难受,也不知道如何说,只知道内化,把情绪闷在心里。   淑妃娘娘是性情豪放洒脱之人,想必知道自己不能骑马,也失落过很久,可她要是没有原谅云澜舟,便也不会仍然对小崽这么好,好到小崽都舍不得离开曾经被烧毁的废殿。   “我每次骑马,都仿佛,回到了母妃摔下去的那天。”云澜舟垂着眸,眼睫颤了几息,终于还是抬起头,强行扯出个淡笑,“阿宁,我不是男子汉对吗?”   “怎么会!”简宁忙爬过去搂住了小崽,轻轻地摇晃起来,就像抱着他家那个被隔壁哈士奇欺负之后的大白猫,“殿下龙章凤姿,区区马儿,不骑就不骑了,殿下想念娘亲,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殿下自责,是因为殿下尊敬娘亲,这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情,直面自己的错误,而不是说忘就忘了。”   “嗯。”云澜舟把下巴搁在简宁肩膀上,闭上眼睛听简宁的温声劝慰,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也不知是最近骑射课太累,还是策论太多,简宁跟小崽脸贴脸的晃了会儿,发现小崽的呼吸逐渐均匀,他小心地侧头一瞧,云澜舟长睫微闭,已经睡着了。   简宁不由得笑起来,怎么真跟大白猫一样啊,哄着哄着就睡着。   因为自己也是个十二岁的豆芽菜,简宁搬不动他,忙让内侍把云澜舟的外衣退去,又让人收拾了夜宵,洗漱完后,和小崽一起钻进了被窝。   第二日简宁在书房中练字,云澜舟默默地下着棋,简宁盯着他看了很久,心中有了成算。既然已经决定成为反派联盟的一员,他就不藏着掖着了。   “殿下,实不相瞒,此次西北来犯,你外公出征后,恐怕有危险。”简宁没说的那么直白,镇国公被投靠太子党的副官用暗箭所伤,又被诬陷为通敌叛国,畏罪自裁,此后十八万秦家军都归顺了太子。   “这是阿宁看到的史册吗?”云澜舟顿了顿,把夹给简宁的菜放进了旁边的小碟中,他对简宁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感到一阵隐隐的担忧,“我听闻,道家素来有古言,天机不可泄露,阿宁会不会因此……”   简宁放下了粥碗,他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个世界是围绕着主角产生的,如果他这个没有被原著记载的外来者,推动了不符合原著的剧情,会不会被抹杀。   方湛是穿书者,可他是被原著设计出来的,只有简宁不是。   而系统给简宁的任务是拯救反派,让反派作恶,辅助主角的感情线。   对于主角来说,云澜舟的复仇,其实就是作恶。这一点简宁认为没有崩剧情,而后续反派被杀死,简宁是万不能接受的。   人定胜天这句话,能不能在书中应验呢?   若是他辅助云澜舟获得兵权,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那主角难道要逆天的主角光环才能镇压吧。   比起反派不死,简宁其实更想知道的是,主角光环会不会大到脱离世界观的程度。   比如这个权谋小说,突然出现主角飞升的情况,那这个世界就会像一张张平面的纸,慢慢地剥落。   目前为止,方湛即便再怎么开金手指,也只能伪装成这个时代存在的东西,比如窃听器伪装成传音蛊。   简宁没有金手指,也不能崩世界观。比起崩反派的人设和剧情,主角那边崩世界设定恐怕更危险吧?   想定后,简宁有了一些底气,给云澜舟倒了杯茶,“殿下不用担心,其实殿下也发现了一些端倪吧?除了我来自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人,也跟我一样。”   “方湛。”云澜舟很快道。   “嗯。”简宁点了点头,“其实之前将进酒那首诗,是我那个时代的诗仙所著,由此,我以伴读身份跟殿下见面那次,才没有说是我作的诗。”   “阿宁很诚实。”云澜舟不觉得一首诗就能判断一个人的才华,起初他确实因为这首诗而欣赏简宁,可后来他发现简宁的才华在其他很多地方。   一个人变成小狗,手无寸铁,口不能言,如此困顿中还能想办法引来太医为自己诊治,吸引八皇兄和二皇兄保护自己,平心而论,云澜舟觉得阿宁是个极其聪颖卓绝的人。   “总不能对不起良心。”简宁笑了笑,说回正题,“这回镇国公出兵,危机四伏,他的副官已经叛变,和太子一起谋划要取镇国公的性命,我们肯定要早做打算。”   “我知道了,下午骑射校场,让秦越来见你。”云澜舟道。   秦越打着探亲的名义,混成了短暂的皇子教头,专门教云澜舟骑马。简宁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秦越比第一次收敛了许多,估计是上次折腾云澜舟被皇帝骂过。   这回他耷拉着眼皮,从旁指点云澜舟上马。   自然,马是不肯上的,秦越就龇牙咧嘴地威胁,“殿、下!你要是不上去,可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云澜舟毫不畏惧,拔剑跟他打了起来。   简宁一颗心被吊得老高,他前世几乎不会和人起冲突,更别说一言不合就开打了,围着秦越跟云澜舟转圈圈,左一句“不要打了!”,右一句“再打我喊总教头了!”,才勉强控制住二人的杀气。   云澜舟无意和秦越认真,他现在也打不过秦越,要是用暗器,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在秦越又一次猛冲过来的时候,他扔掉了剑,准备生接一拳。   这可把秦越吓死了,他没想真的把外甥揍出个好歹,这可是姐姐唯一的孩子,虽然固执了些,可他回京最想见的就是这个宝贝外甥,只是嘴巴坏得很,也不会说话,心里对这个孩子是有愧疚的。   秦越忙将内力散开,险些没把自己的胳膊卸了,才堪堪停在云澜舟面前,看着闭眼挨打的小娃娃,秦越怒道:“谁让你收剑的?!在战场上你现在就死了!把剑捡起来!”   简宁早看明白了秦越的担忧,好家伙刚差点打中小崽的时候,秦小将军的脸色的都白了,只是关心却说不出口,对谁都是怒火冲天的样子,实在不讨喜。   “秦小将军,殿下那是怕伤了您。”简宁笑着将云澜舟的剑捡起来,吹了吹剑刃,“你看,这多锋利。”   “那、那也不能丢武器!”秦越理亏,气势也收敛起来,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喜怒还藏不住,被简宁一说,便慢慢红了脸,语气别扭道:“过来,舅舅看伤哪儿没。”   云澜舟对秦越的话置若罔闻,兀自收剑入鞘。   简宁便从后面轻轻推了推小崽,云澜舟十分诧异地扭过头,一脸“你不要我了吗”的表情。简宁哭笑不得,这可是舅甥培养感情的好时机,小崽你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啊!   秦越不愧是练家子,嘴巴不好,但手上的力道轻柔有度,上下捏了捏云澜舟胳臂和小腿,安心了,“没事儿,以后多锻炼锻炼,下盘得练扎实点。”   简宁感觉气氛不错了,招呼道:“秦小将军一同去吃茶吧,早已准备了你爱吃的西北牛肉干。”   “我不去,我得和总教头练练拳……”秦越没说完,忽见这个豆芽菜似的小娃娃脸色不善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从未把这狗屁仙师放在眼里,可此时他就是感到浑身一抖,好似不听话,这仙师娃娃又得喊来那两个疯狗一样的八皇子和二皇子过来跟自己打架。   可恨那个二皇子,都十四岁了,打不过还跑去他老子那儿告状!害他前日被皇帝狠狠教训了一顿,饭都没吃成。   “走吧走吧,我想吃牛肉干了。”秦越机智地转了个话茬。   简宁满意地冲他笑了笑,“小将军请。”   娘的,这仙师娃娃长得纯然无辜,笑起来却叫他渗得慌,真邪门儿。   两刻钟后,凉亭内。   一个茶盏碎裂声刺耳惊心。   “王副将那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秦越气得又摔了一个茶盏。   简宁挥挥手,让附近伺候的内侍和宫女散开,又给秦越换了个能摔的茶壶,“小将军不必忧心,此事我们既然已经知晓,殿下也早有打算。”   “不对,你们怎么知道的,我在西北这么多年都没查到王副将有二心,你们……不是诓我的吧?”秦越目光如炬,他倒不在意外甥骗自己,只是对这个所谓的护国仙师有疑。   “我和二皇兄的人无时不刻不盯着太子,这回你和外公一出西北,太子的人就威逼利诱地策反了王副将,你哪有机会查?”云澜舟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   “这倒也是……”秦越想想又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那个狗东西平日里就喜欢逛窑子,威逼个屁,定是受了太子的好处就屁颠屁颠的叛变了,待我回去打他个半死,再将人赶出军营!”   “小将军莫急。”简宁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从短不行么?”秦越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现在就可以传令回去把他打死。”   “然后打草惊蛇?”云澜舟瞥了他一眼。   “那咋办。”秦越脖子一梗,对这几个小娃娃的话很不理解,果然还是年纪小,不知道杀伐果断的好处。   “你今日回府,将此事告知外公,他知道该怎么办。”云澜舟道。   秦越愣了会儿,问:“他要是不知道呢?”   “这样,那就这样,你同秦老将军说……”简宁低声把计划说了出来,秦越还是挠着耳朵道:“这法子太麻烦了吧……”   “听阿宁的。”云澜舟下了命令。   秦越不好拂外甥的面子,便道:“行吧,先试试,不成我就打死王副将。”   三日后,镇国公病重的消息传入朝堂。   皇帝急得派了五个太医前去诊治也没用,下朝后便着人去探望镇国公,实则是查验这病情是否属实。然而一查,还真是风邪入体,加上旧伤复发,看着竟然病入膏肓一般。   这传言就从镇国公病了,变成镇国公死了。   京城百姓炸了锅,眼看西北来犯,这些年镇国公战功赫赫,若是没有这一员大将,大齐危矣。   简宁从二皇子那儿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云澜舟又去散播了谣言,忍不住提醒道:“殿下,那可是你亲外祖父啊。”   “他嫌命大,亲自散播自己要头七的传言,我也没办法。”云澜舟淡淡道。   这一家子真是如出一辙的大胆啊,简宁起身穿好外衫,云澜舟见状,走来帮他系上腰带,简宁来这么久了,系腰带这事儿还是很生疏,看着云澜舟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腰间穿梭,简宁赏心悦目地抱了抱小崽,“我待会儿去唱个大戏,回来和你吃夕食。”   “嗯。”云澜舟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目送简宁离开。 第48章   乾清宫,御书房内。   皇帝一脸不虞,太子跪在殿中,简宁进去的时候,太子起身坐到了右侧圈椅上。   “爱卿有何事?”皇帝对简宁的脸色好了些,毕竟这些日子来,这孩子救了自己一命,还让清儿弟弟得以投胎,命格也好,皇帝现在看到简宁,就觉得看到了活蹦乱跳的福气。   “微臣确有大事禀报。”简宁跪下行礼后,并未站起身,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皇帝爱听的,与其等皇帝发怒的时候跪下请罪,还不如一直跪着呢,他正了正神色,“微臣近日梦魇缠身,寻太医诊治也不解,昨日才发现,原是灾星降临,入臣梦中,告知大齐即将双煞冲月,民不聊生。”   皇帝还未说话,太子坐不住了,虽然他有一次被废,不过近日皇帝肯召见他,就意味着他要复位了,听到简宁的胡言乱语,便觉察出这事有蹊跷,率先呵斥道:“无稽之谈,你有何凭证有灾祸降世?大齐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齐国运岂是你一个十二岁孩童可以随意诅咒的?”   “微臣不敢妄言。”太子越是疾言厉色,简宁越是沉稳镇静,毕竟唱戏这种事儿,首先得把自己也骗了,不觉得自己在作假,便不会心慌,“皇上,微臣以命作保,绝无半句虚言!”   太子冷哼一声,“仙师,你的命再金贵,也比不上国运贵吧?”   简宁顺势道:“自然,正因为国运至上,微臣才不惜豁出性命,禀忠直谏。”   “你……”太子还要说什么,被皇帝打断了。   “仙师,何为双煞冲月,细细说来。”皇帝沉声道,目光打量着简宁,眼中捎带几分愠怒和怀疑。   简宁根本不看他的脸色,兀自盯着地面,沉浸在自己的戏份中酝酿情绪,“微臣听那灾星说,近日双煞一为外患,二为内乱。臣原也以为只是噩梦惊扰,并未放在心上。可近日西北来犯,主将病重,预言已经应验了一半,臣便不得不心惊,再次入梦时,问起那灾星另一煞何时到来,灾星说半月后,靠近京城的庆州八大县会突发地震,自东南起,飞沙扬尘,黑气障空,官民震伤不可胜计,无数百姓全家覆没……”   “荒唐!”太子呵道:“庆州从未有过地震,京师安稳百年,怎会突发如此严重的天灾?”   “微臣绝不敢欺瞒皇上!”简宁叩首道:“若是半月后并无地震,臣定当以死谢罪!”   “这双煞冲月,可有解法?”皇帝对太子挥了挥手,眼带责怪。灾星欲警,不可轻视,若有人欺君罔上,杀了便是,何必白费口舌?太子还是不够沉稳。   简宁直起身,“回皇上,人有生老病死,天有不测风云,地震和病痛都无法避免,那灾星有言,双煞冲月,若能解其一煞,便能威力大减。镇国公病重,药石无医,恰逢西北来犯,我朝疆土危矣。这一煞,难解。臣以为不如提前筹备赈灾事宜,疏散百姓,减免伤亡。一月后,这一煞被化解,想必镇国公的病也会好起来,必能出征大捷。”   皇帝一听要赈灾,便坐直了身子,淡淡道:“太子怎么看?”   这话简宁明白,皇帝是不想出银子,大齐国库空虚,听秦越之前说,连军饷都时有时无。这会子让刚刚屡次呵斥自己的太子开口,便是想借太子将他的提议挡回去。   然而皇帝喊了好几声,太子也没动静。   “辰儿!”皇帝忍不住拍了拍桌子,无声地给太子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将人赶出去了。   然而,刚刚还言之凿凿说简宁是胡言乱语的太子却突然跪了下来,对皇帝道:“儿臣以为赈灾迫在眉睫,虽然国库空虚,但儿臣愿意亲自筹备赈灾款,十日内赶到庆州提前救灾!若是没有灾情,那边将筹集的赈灾银子全部上缴国库,以作西北出征的军饷。”   皇帝愣了愣,一时没想明白太子在发什么疯,“你……此话当真?”   尽管没搞懂太子在说什么,但是不花国库的银子赈灾,没有灾情还把银子上缴国库,皇帝是乐意的。   “当真,若是做不到,任凭父皇处置!”太子一副立军令状的样子,让皇帝想不同意也难。   “罢了,也该让你去历练历练。”皇帝顺坡下驴地答应了,太子母家的旁支是苏州最大的布匹商,往年筹备灾银,苏商是最抠门的,这回太子出面,一是笼络母家的权势,二是太子的表亲舅父便是苏商商长,银子收起来也容易些。   太子领命,快速瞪了眼简宁,匆匆离开。   简宁气定神闲,瞪就瞪呗,还不是要急赤白脸地去赈灾。   “爱卿,若是这次没有灾情,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朕定会严惩不贷。”皇帝等太子走了,才开始收拾简宁。   “若是如此,微臣甘愿受罚。”简宁拱手道。   “下去吧。”皇帝捏了捏眉心,不欲再谈。   简宁踏出乾清宫的大门,一阵心悸。   不愧是皇帝啊,这压迫感,这气势,要不是他真的知道半月后庆州有地震,这会儿估计就慌死了。   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简宁才去景阳宫找云澜舟。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   一进门,简宁就听到了八皇子的声音。   看来已经知道了,简宁暗自叹息,又要给八殿下好好解释一番了。   八皇子怒容未消,就见简宁疲惫地走了进来,刚刚对云澜舟的怒火立刻转移到了简宁身上,“简公子!你可是不要命了?!”   简宁躲过八皇子怼到鼻尖的手指,挤着笑,将八皇子摁在了圈椅中,“八殿下请坐,小心气坏了嗓子。”   “气什么嗓子……”八皇子顿了顿,反应过来,一拍桌子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老八,何必动气呢,仙师自有打算。”二皇子翘着二郎腿,一下一下地摇着折扇。   “是啊八殿下,我毕竟是仙师嘛!”简宁笑眯眯地给八皇子斟茶,转过头来,发现云澜舟不知为何,嘴上被贴着一个纸条,“殿下这是怎么了?”   云澜舟摇头,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八皇子。   八皇子眼睛一瞪,桌子拍得啪啪响,“怎么了!我刚路过乾清宫,就被出来的太子呲了一顿,说你好样的,现在都能未卜先知地散播谣言,说庆州有地震了!”   “那也不算是谣言……”简宁弱弱道。   “闭嘴!”八皇子那个气啊,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回来,就看到这个混账东西还在下棋呢,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呵!好大的脸面,竟是半个字都不透露!那就闭嘴吧,今儿都不准说话了。”   云澜舟垂着眼睫,伸手拉了拉简宁的衣服。   这孩子眼睛会说话,虽然没什么表情,可一瞧便让人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叫人心里酸酸的,这可怜样儿,简宁暗叹一句,摸了摸他的耳朵,对八皇子讨饶道:“八殿下,这总不能不吃不喝吧?他还小呢,万一长不高了可怎么办?”   云澜舟一听长不高,眼睫更低垂了,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倒霉蛋。   “这是一天吗这都快下午了!”八皇子哼了一声,“一天不长也没什么,正好压压他的脾气,都是跟谁学的,有事儿不说,闷在心里,连我!连他亲哥都不说,別到时候他死了我连收尸都赶不上热乎的。”   “老八——”二皇子笑得前仰后合,“算了吧,瞧给咱老十一贴的,跟一小僵尸似的。”   “滚滚滚!”八皇子烦躁地挥了挥手,喝了口茶,冷静片刻后,严肃地问简宁:“这事你有没有把握,要是太子去赈灾,无功而返,你可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要你一条命都是轻的。”   实在不是他危言耸听,八皇子自己也无奈,自己的兄弟们,一个老二,一个老大,一个老十一,最不省心。   这些年他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呢,没个太子的样子,成天干些狗屁倒灶的事儿,老二呢,更是心比天高,做事又野蛮,老十一看起来沉稳有度,实际上最记仇,简直睚眦必报,就拿小狗的事情来说,都三年了,还在和太子过不去。   “八殿下安心。”简宁悄悄把云澜舟嘴上的纸条撕了,又捏着小手搓了半天,等小崽肯抬眼后,才撤了身上的外衣,好好的坐下来和八皇子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此事并非我胡说,确有灾星托梦,告知我双煞冲月的预示。”简宁说一半,留了一半,镇国公会被暗杀并背负通敌叛国的罪名,他瞒了下来,毕竟说了八皇子也不信。   “我知道八殿下可能不信,但此事我必做不可。”简宁沉吟片刻后,挑了紧要的解释起来,“这回镇国公病重,若是大齐失去良将,必受西北常年侵犯,秦小将军的性子诸位殿下也清楚,是个缺乏历练的,若是镇国公一走,靠他带领秦家军,只怕是很难。我自然是想先托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让镇国公病情好转些再出征。”   因八皇子此前并不知云澜舟和秦越的谋划,由此,简宁如此说,八皇子的态度也松动了些许。   “可这和地震有何关系?”二皇子来了兴许,起身凑过来问。   “这正是我要说的。”简宁喝了好大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梦中灾星说双煞同时降临,若是一煞被化解,另一煞也不成气候,自然消解,由此,我必须告诉皇上半月后有地震的事情,这其一,是为了化劫煞,其二,是为了救护灾民。地震不似大旱,时间漫长,地震是说来就来,无人能够抵抗,这又是冬日,庆州连日大雨,若是地震引发泥石流,岂非那八大县百姓都要白白丧生?”   八皇子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冷冷瞥着简宁,“继续说。”   “我知道,若是没有地震,这赈灾便是无功而返,可若是有呢,朝廷并不亏损什么,大不了派一些官员前去准备着,协同当地官员修建避难住所而已,还可以通知百姓将自己的财物藏好,地震一来,便立刻组织疏散,地震不来,朝廷反而落个为民着想的好名声,这是一笔不亏的买卖。”简宁观察着八皇子的脸色,见八皇子表情由阴转晴,松了一口气。   “那太子为何会主动要求赈灾,还同我说你真是心机叵测,逼他不得不去苏州筹款?”八皇子疑惑地拧起了眉头。   “因为太子想尽快让镇国公出征。”简宁道: “我听闻,太子这次想跟随镇国公一起去西北,领兵御敌。”   二皇子一听太子的事情,精神头比谁都好,忙指着简宁点头,“对对对,这我知道,起初我还费解,太子去打仗做什么,他又不会兵法,合着他是想趁人病要人命呢。”   简宁颔首,“若是镇国公的病在途中出了意外,那临时换将,除了太子,皇上还有别的人选吗?就算有,当务之急,也只能任命太子党主帅了。”   “娘的。”二皇子忍不住骂了一句,“太子这个狗东西实在是太不要脸了,我的兵权也敢抢!”   “那是人家老十一家里的兵权!”八皇子没好气道。   说完觉得不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也变得目无君主了,纠正道:“是父皇的兵权!”   简宁无奈地笑了笑,八皇子真是天生的保皇党啊。   “所以太子就信你的话,要去赈灾解煞?”二皇子有些不敢置信,别人出门掉钱,太子出门掉一地的心眼儿,他能这么轻易地相信简宁双煞冲月的说辞? 第49章   自然是不信的。   简宁不便明说,只道:“我诚心实意地上奏,皇上都信了,太子若是不信,他也不会去了。”   二皇子若有所思,这是怎么做到的?靠诚心?二皇子摸了摸胸口,那下次诚心地给父皇说太子是个无德无能的狗东西,不适合当太子,也能行?   简宁不知二皇子的重点歪到了爪哇国,看到八皇子总算缓和了神色,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太子肯定是不信的,但是他着急呀。   他急着让镇国公出征,不然王副将怎么出手陷害呢?   简宁觉得太子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镇国公的病那么蹊跷,他不会看不出来。   明摆着,人家就是不想出征。   但是镇国公不走,朝廷就算换将,也没有办法把秦家军完全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只有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才能动摇秦家军的军心,让将士们衷心地投效另一个首领。   秦家三代人都死在军营里了,辛辛苦苦带出来十八万精兵,让他们爱国可以,因为无数的兄弟手足都死在了敌人手里,对北戎,他们有无尽的怨恨。但是让他们全心全意无脑忠君,那就有待考量了。不然皇帝也不会这么多年只能倚仗秦家军镇守西北,而无法换将,因为他根本收不回来这个军队。只有让这些有血性的人亲眼见到他们的首领背叛他们,才能够动摇他们的信念。   而太子聪明就聪明在他能通过现象看到本质。   简宁每天和云澜舟形影不离,秦越作为镇国公唯一的嫡子,打从西北回来,专门跑到皇宫里去给外甥当教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镇国公是挂念云澜舟的。   那简宁的意思,就是云澜舟的意思,也就是镇国公的意思。   无论所谓的灾星预警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在太子眼里,这一定是一个拖延不出的借口。简宁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当着太子的面故意说给他听。太子越是不相信他的话,越是觉得他的话是无稽之谈,才会越笃信镇国公是装病。   对于太子来说,这荒唐的借口根本就是无形的示威和挑衅。   所以最初他听到简宁的话,才会如此的愤怒。而后来,太子意识到了这个借口的脆弱。   若有地震,他筹备银子,亲自赈灾,必得民心。   若无地震,这个所谓的护国仙师,必死无疑。   世上安得双全法,这不就得了?这不是天助他也?   无论仙师谶言是真是假,他都落个一心为民的好名声,无非是要费些功夫和银子,自然不在话下。   简宁估计太子现在已经在琢磨让自己怎么死会比较惨烈了。   想到这里,简宁还得感谢那个该死的原著。因为原著当中,小福星并不是穿书者,而是穿越者,也就是说,他穿越到了这个时代,而不是穿越到了一本曾经看过的书里。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知道剧情的就只有简宁。   也因此,简宁才敢和云澜舟制定这个计划。可惜这些事情的原委并不能和八皇子与二皇子讲。说实话,他最信任的还是云澜舟,而云澜舟也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他。   但是八皇子,二皇子做不到。   就算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甚至还以为简宁疯了。   这也怪不着那两位殿下,因为最初听到简宁心声的是云澜舟,这是云澜舟相信他那些未来预言的充分必要条件。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来解释,那就是我他娘的都撞到鬼了,我还有什么不信的,还有比这更超自然的吗?   八皇子虽然不知道简宁所想,却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不似作伪,一时也有些动摇,来回打量着简宁,越看越觉得,这位小小年纪的护国仙师,仿佛真的是修行得道之人一般,能算未知之天机,平四海之浪涛,八皇子不由迟疑问:“简公子,我听闻话本中写,修仙之人修逍遥道,无情道,修罗道,你是不是……也修了什么道啊?”   简宁一愣,这话可问对人了,旋即整了整衣服,认真道:“我修过畜生道。”   笑话,他当狗的时候大家都还在悄悄当人呢。   不仅如此,他还修严肃道,愉悦道,喜笑颜开道,悲痛欲绝道。   八皇子:“?”   简宁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八皇子觉得简公子多半修的是“疯掉了还不知”道。   计划通之后,简宁晚上睡觉都轻松了许多。   云澜舟转过来看着他,问:“阿宁,你喜欢当仙师吗?”   简宁眨了眨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幔帐,“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我本来是想在民间做个小生意,逍遥自在,可是现在也不错,有银子,有好吃的,还可以念书学武功。”   “那就好。”云澜舟挪过来了一点,又一点,直到和简宁紧紧地挨在一起,把脸埋进了简宁的脖子里,“如果你要离开皇宫,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哈哈哈……”简宁不知是被小崽的呼吸弄痒了,还是觉得那句话很有趣,笑了半天,“殿下总不能把我绑起来吧?”   “不会。”云澜舟闻着简宁身上的气息,感到一阵温暖和踏实,“我会跟你一起走。”   简宁眼泪都笑出来了,捏捏小崽的脸颊,“殿下是皇子,除非以后封王开府,才能出宫的。”   “嗯。”云澜舟缓缓蹭着简宁的下巴,“在此之前,我可以偷偷溜出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为何?”简宁收了笑,有些疑惑。   “因为和阿宁一起,会很安心。”云澜舟闭上了眼睛,没有比跟阿宁在一起的时候更舒服了。   “殿下啊。”简宁摸着他的头,也许以后他会明白,小时候的安全感,和野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小崽长大了,说不定还会嫌他烦呢,整天叫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   不知道叛逆期的云澜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学什么狂野男孩儿,把头上那玩意儿染成绿的?   哈哈哈哈——   简宁无声地笑了半天,直到云澜舟睡着,他还在畅想日后成年的样子。   秦越在宫里混了个教头玩儿,肯定是待不久的,过段时间就要出征了,趁还在京城,想把秦家祖传的剑法交给云澜舟。   一大早,其他皇子们还在苦哈哈地蹲马步,云澜舟就被秦越逮着比试身法。   二皇子和八皇子看了半天,觉得秦越的招式凌厉新奇,便悄悄摸过来偷学。   “行了二位,都快瞅成歪脖子树了,赶紧去挑一把剑跟着练呗?”秦越倒是不藏私,这二位殿下之前护着他外甥,秦越心里对他们也颇为感激。   “你,小豆芽,你也去挑一把,光在这儿看着算怎么回事。”秦越的目光扫到悠闲吃橘子的简宁身上,一百个不顺眼。   哪有在校场端个椅子乘凉的,也不怕被冬风吹断了腿?   简宁确实有点冷,寻思起来活动活动也可以,便随二皇子他们一起去武器架上挑剑。   然而他拔剑四顾心茫然,怎么每一把都重如千斤啊!   简宁忍不住偷偷看其他人,右边的二皇子像耕地一样撅着腚,费了老鼻子劲儿,努力地往上拎那把硕大的铁剑,那剑浑身漆黑,有成年男子手臂那般长,简宁一看就觉得手酸。   果然,二皇子拿了半天也没动,但他放弃得很快,从容站起身,撩了撩头发,叉腰瞪着那把剑,有种只要我吃的圆就没人把我看扁的松弛感。   秦越嗤笑一声,“你内力呢?不用内力习什么武?回家吃奶去吧。”   二皇子白了他一眼,根本不为难自己,兀自在武器架上开始挑挑拣拣,可拿得起的短刀和薄剑他又看不上,拿一个扔一个,这动作让简宁越看越熟悉……   灵光一现后,简宁明白了,二皇子不适合当皇帝,他其实适合当快递分拣员。   不过二皇子毕竟年长几岁,内力深厚一些,得了指点,很快学会了如何用力,耍了几个招式的二皇子意犹未尽,问大家,“我是不是慢了?”   简宁正找机会浑水摸鱼呢,忙夸奖道:“不会不会。”   您比职业快递员还快呢。   八皇子也跟着秦越的身法耍了几招,脸蛋红扑扑的,对秦家剑法更为欣赏,问道:“我可有错漏?”   简宁甩过头继续夸奖:“好着呢八殿下,又快又狠。”   在旁边独自练习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得到过阿宁一个眼神的十一殿下不高兴了,他一个飞身上前,身形如燕掠水,剑招一出,风声呼啸,空气中带起一阵阵凌厉的剑气。   他将秦越所教的剑招一一施展,动作流畅精准。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宛如银蛇狂舞,煞是好看。   简宁很有眼色地拍掌夸道:“殿下的剑法出神入化!化险为夷!夷为平地!地动山摇!摇曳多姿!”   八皇子:“……”   简公子的课业实在有待精进了。   云澜舟被夸得高兴,剑招越来越大,简宁就随着他的身形跑来跑去,一个在校场飞,一个在地上追,远远看去,便有种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凄美。   二皇子看了半天,有点牙酸,问八皇子:“老十一在这儿现什么眼呢?”   八皇子也一脸古怪,觉得十一弟好似一只被夸赞后翘起尾巴的猫。   但小十一素来沉稳,从不喜形于色,对外物也不甚在意,怎么会喜欢听人吹捧呢?   八皇子睿智地点了点头,“是了,小十一肯定和简公子吵架了,你看他特意在简公子跟前耍剑,必定是想和人家打架,咱们快去拦一拦。”   二皇子觉得哪里不对,但寻思老八做事从来周全,便也跟了上去。   被夸得越来越起劲的云澜舟突然被二皇子打飞了手中的剑,伴随着八皇子苦口婆心的劝阻,云澜舟的笑意顿时消散,脸色逐渐黑沉……   刚好简宁夸不动了,就坐在地上看戏。   秦越被这群小屁孩折腾得没了脾气,吼也吼不听,打又不敢打,只好来折腾简宁,“豆芽菜,起来!跟我扎马步来!”   简宁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第一,我不叫豆芽菜,第二,我是大齐正三品护国仙师,我打架不用刀剑,用仙法。”   秦越乐了,这孩子跟个糯米团子似的,稍微动一动就软趴趴的,他轻轻踹了踹简宁的屁股,“你来施个法我瞧瞧。”   简宁被他东一脚西一脚的整烦了,起身肃然直视秦越,举起手比了个施术的招式,沉声道:“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拉呼——睡眠!”   秦越愣了半天,这小屁孩说什么玩意儿?   旋即就见这位鼎鼎大名的护国仙师倒在了旁边的草丛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50章   秦越气极反笑,伸手要去揪仙师的耳朵,这种大不敬的行为被十一殿下狠狠阻止了。   “你不许碰他!”   随着一声冷斥,秦越的手被他的好外甥一掌打开,整个人险些被撞飞了。   “嘿!”秦越不信邪地哼了几声,“我为他好呢,你打什么岔你!”   “阿宁不想学就不学。”云澜舟把简宁抱到旁边的椅子上,还贴心的盖上了披风。   秦越气得暴跳,他明明看到那个该死的豆芽菜刚刚睁眼冲他做鬼脸了!这会儿还装睡!简直是个滑不溜秋的小狗崽子!秦越不管,劈手就要一掌打在简宁的头顶,没成,因为云澜舟又来拦他。   “让开!”秦越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嘲讽道:“他以后要是身处险境,连防身之术都不会,你现在拦着是害他!未雨绸缪的道理还用我来教吗!”   “我保护阿宁。”云澜舟坚定道,他不会让阿宁陷入险境。   “你是皇子,又不是侍卫!你能时时刻刻保护他吗!”秦越忍不住吼了起来。   云澜舟抠了抠耳朵,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样子。   被惊动的八皇子赶过来,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劝道:“简公子身板儿确实不怎么样,再不练练,恐怕就长不高了。”   简宁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仿佛梦回游戏中被恐怖奶奶抓住的惊魂一刻,他费力地拿起短剑,“我还是练吧,要是一辈子这么矮,我得一头撞死。”   “哈哈哈哈。”二皇子很不给面子的摸了摸简宁的头顶,“那是有些活不下去。”   简宁忍不住悲愤地瞪了过去。   一月后,庆州果然突发地震,一连八县,屋舍倒塌无数,幸好太子提前去赈灾,否则死伤人数不可估量。   得知这个消息,简宁就知道,庆州的百姓应当大多平安了。其实当初在脑海中看这段剧情时,简宁就有些遗憾,死了那么多人,可文中只是简单带过,目的是为了给太子培养私兵做个铺垫。   简宁正和云澜舟感慨着人命的脆弱,就听二皇子风风火火地闯入了仙台,直奔简宁的寝殿而来。   以前大家爱聚在云澜舟的景阳宫,现在因为云澜舟老来他这里,大家就这么滑溜溜地转移了阵地,简宁的寝殿已经变成了反派同盟的根据地了。   二皇子摇头晃脑地嘚瑟道:“仙师大人,你要升天了。”   简宁:?   朋友,此话从何说起啊。   云澜舟已经习惯二皇子的口无遮拦,淡淡解释道:“阿宁是要升仙了,我叫人去庆州传言说这次是你算出了灾情,并且百般劝说太子赈灾,现下庆州百姓感念你的恩德,已经自发筹款为你修建了仙师观。”   殿下你的职业难道是公关吗?简宁有些震撼。其实这件事就算云澜舟不做,他也算到了庆州百姓的态度,毕竟以太子那个心机,定然一去就大肆宣扬是受仙师所托预防地震天灾。   不然万一没地震,太子的脸就丢大发了。   “可是百姓全都觉得这是天师的功劳,在知府衙门前跪求天师来做法,为明年丰收祈愿,小仙师大人,你这回要名扬四海了。”二皇子笑道。   简宁扶着心口,“好险,我担心的事儿差点没发生。”   二皇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苍天有眼,叫那个德不配位的太子狠狠吃了一次大亏,万谢四方神明,佑我荣登大宝,稳坐江山。”   要是放在以前,简宁对二皇子夺嫡的反派事业如临大敌,而现在的简宁对二皇子的进取心欣赏万分,在心里默默祈祷,二皇子你一定不要服从正统,请务必走上歪道。   三日后,皇帝下旨让简宁去庆州祭祀祈福。   简宁和云澜舟一起去领旨,刚出乾清宫大门,就遇上了两个熟人。   八皇子一脸严肃,二皇子兴奋地蹦着脚。   简宁行礼后问:“两位殿下为何等在此处?”   “我们请旨跟你一起去庆州啊。”二皇子笑嘻嘻道。   云澜舟和简宁双双一愣。   云澜舟这边不必多说,简宁去哪儿他肯定是要跟上的,一是为了保护对方,二是为了带人去当地安排祈福的大小事宜,以免太子的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但二皇子和八皇子跟着去,简宁就不太明白了。   八皇子干咳了两声,说:“我听闻庆州出奇山,未曾一见,万分惦念,便请旨随你们一起出游。”   二皇子跟着说:“我听闻老八听闻庆州出奇山,未曾……”   “二殿下……”简宁无奈地打断了他,“您就别凑热闹了吧,朝中还有许多大臣等着你去结交呢。”   “那不行,我得去亲眼看看太子吃瘪的样子。”二皇子义正言辞。   好吧,好吧,简宁就知道这种诱惑对二皇子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宫里的内官和礼部的大臣们得知了仙师出游的事情,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起来。简宁也没闲着,亲自看了几本大齐的道家典籍,又和那个疯癫老道艰难沟通了一番,总算把当日祈福的流程安排了下来。   虽不完备,但礼部会酌情增减改善。   忙了几日后,终于到了钦天监挑出的出宫吉日。   简宁换上一身竹青色常服,云澜舟喜洁,为了方便,就换上了一身黑色长袍,二皇子和八皇子也衣着寻常,并不想太引人注目。   正要踏上宫门马车的时候,单公公高声道:“仙师留步——”   简宁心中一紧,怕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听完单公公的悄悄话,整个人都无语了。   原来皇帝担心自己身上的阴童弟弟没走干净,没了仙师坐镇要再次找回来吸收阳气,便颇为不安地让简宁再去给他做个小小的法事。   这简宁哪儿会啊,忙去请教云澜舟身边的疯癫道士,道士抽了一阵疯,随手画了一张符纸给他。   简宁诚心诚意地道谢后,带着符纸去觐见皇帝。   皇帝来回看了半天,还是有些不安,一张薄纸就能辟邪吗,他狐疑地问:“这是什么符?”   简宁一愣,该死,忘记问道长这符纸的名字了,他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回皇上,这是you are Pitiful。”   皇帝也愣了一下,“名字这么长吗?”   “正是。”简宁面不改色,道:“名字越长,作用越大。”   “那你把名字再取长一点。”皇帝摆弄着符纸,心想这仙师还真像模像样的。   “容臣借御笔一用。”简宁道。   皇帝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简宁便起身上前,走到皇帝身边,拿起朱红御笔,在符纸上写下一串龙飞凤舞的符纹。   Sinful,Hateful,Lustful,Vengeful,Disgraceful。   皇帝看着那一串神秘的文字,心中大定,愉悦地笑了几声,对旁边的内侍道:“仙师法力无边,甚得朕心,赐金百两!”   简宁擦擦额头的冷汗,镇定地跪谢恩赏。   皇城西侧门外。   简心和是礼部侍郎,这日伴着一些礼部官员来为皇子与仙师送行,悄默声儿地塞了一个随从进来,便是简宁许久未见的长随豆包。   简宁上马车之后撩开帘子瞅了眼,简心和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虎父无犬子的得意。   简宁对这个父亲实在是没什么话说,便冲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別目送了,好似回不来了一样,简心和笑呵呵地点头示意,简宁才将脑袋缩回来,问坐在马车左侧的豆包:“我二哥没为难你吧?”   豆包乐呵呵地说:“哪有,我住在少爷你的院子,谁也不敢为难我,谁叫少爷你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护国仙师呢!”   “不错。”简宁道。   豆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成,我随我爹,有点小聪明。”   简宁气笑了,道:“我是说我的名声还不错。”   豆包很狗腿的附和道:“那是,那是,毕竟是我家少爷。”   说完,豆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简宁拿过来打开瞧了,是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几片竹叶,但与寻常绣法不同,针法细腻,栩栩如生,可惜简宁不懂绣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奇怪的是,他摸着这个小小的荷包,竟然舍不得撒手一般,本想装入盒子里好好保存,可是看了半天,他鬼使神差地系在了腰间。   豆包见他如此,便提醒道:“少爷,你小心别弄脏了,姨娘留下的东西就这一个,老爷差点把简府翻个底朝天才找到的。”   “嗯。”简宁出神地望着马车帘子,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只觉得胸口忽然堵得慌。   随行队伍徐徐出发了,没多久,豆包便被赶到了另一辆马车。   简宁看着坐在身边的云澜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殿下,这不合规矩。”   “阿宁吃。”云澜舟已经打开食盒,用锦帕捏起一块小小的杏仁酥喂给简宁。   “殿下觉得这回太子会有所行动吗?”简宁咬住了那块糕饼,靠在软枕上看着云澜舟,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长的,模样一等一的俊美,就这么斜着眼儿瞧,也觉得赏心悦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澜舟道。   简宁把玩着腰间的荷包,一边思考太子接下来的谋划,一边闭着眼睛假寐。虽说世事无常,可方湛层出不穷的把戏加上太子的主角光环,让人不能不谨慎。   且这回太子出钱又出力,然而名声全被简宁占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狗急跳墙…… 第51章   京城到庆州并不远,走官道六日便到了。   庆州知府亲自带着通判等其他官员在城门迎接,简宁已经换上了仙师的衣服,毕竟身份摆在这里了,要是还穿个常服,会让百姓认为他不重视这次祈福。   简宁由豆包和两位大内派来的内官搀着走下马车,甫一露面,被官兵拦在街边的百姓们就欢呼了起来,简宁尴尬地瞪着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晕倒,他上下两辈子都没怎么和这许多人相处过,自幼是个小透明,这人山人海的场面真是要了命了。   云澜舟也换上了皇子服制,同二皇子和八皇子一起站在了简宁身边,几人一路被知府和官员们簇拥着到达了庆州行宫。   若是没有皇子到来,简宁估计就被接到知府衙门内院了,好在有云澜舟他们,简宁顺道蹭上了“皇家酒店”。   舟车劳顿,修整一晚后简宁精神好了不少。   一大早,二皇子就和八皇子在小花园里吵吵闹闹的。   简宁把云澜舟推醒,两人迷迷糊糊地被内侍伺候着洗漱完,出门去看怎么回事。   二皇子正喧嚷着刚刚遇见太子的场面,简宁不用听就知道,二皇子肯定把太子呲了一顿。   八皇子坐在石凳上无奈地叹着气,“叫你别去惹他,君子言多必失,他近日卖了力气不讨好,本就窝火,你还去讽刺他,岂不是惹是生非?”   二皇子像个燕子一样飘在花园的一片小冰湖面上,正在和林雪衣打雪仗。   简宁自然认得林雪衣,忠诚的二皇子党,这回估计是随二皇子一起来的,平日里也善逢迎,很多时候二皇子不便出面的事情,林雪衣便会和林家出手解决。   八皇子不喜吵闹,站在湖边喊他们上来,絮絮叨叨的,把二皇子听烦了,举起手就朝八皇子扔了一坨混着雪团的大泥巴,这可捅了大篓子了,八皇子气得差点没把湖面掀翻。   简宁站得近,也被波及了,脸上全是泥点,他确实是个心智二十多的成年人,可是遇到这种事情也无法淡定,立刻提起衣摆拉着云澜舟去围攻二皇子。   然而这已到开春的时节,湖面冰脆,几个人扎堆后冰面簌簌裂开了好大一个洞,所有人都踩进了湖里,幸好水浅,不然反派联盟就要因为打雪仗团灭了。   简宁和云澜舟互相搀扶着慢慢往上走,其余人也跟在后面,正要上岸的时候,一个穿着灰麻棉衣的花匠扛着锄头路过,见几人在湖中乐呵呵地走来走去,惊道:“贵人啊,这儿可不兴洗脚啊!”   简宁:“……”   好吧,好吧,这个反派联盟已经逐渐变成泡脚联盟了。   惹了一身脏污,又得洗漱一番,行宫不比皇宫,行宫浴房简单,一个大木桶,一盒澡豆。   皇宫洗浴有专门的浴池,至少景阳宫和他的仙台是有的,还有内侍帮忙洗头。这会儿简宁自己洗,头发又长又多,洗出了一身的汗,恨不得把头拧下来搓干净再安回去。   在庆州歇息了两日,简宁和云澜舟筹划着防备太子在祈福那天使坏,二皇子却不见人影,似乎和林雪衣想到了什么坏点子,两人像偷了油的老鼠一样笑嘻嘻地去城中闲逛了。八皇子果然喜欢奇山,着人带着去赏了个遍,每日都能带回一堆民间杂书。   等事情都准备好,也到了开坛祈福的日子。   在开坛之前,简宁需要先行沐浴更衣,以示对神灵的尊重。为了不染凡尘,连早膳都只能用一块礼部官员特制的琼灵玉糕,传闻是道家仙君才能吃的,简宁哭笑不得。   之后在静室中焚香静坐,闭目冥想,心中默念祈福祝词,自然,他是没学会的,反而是云澜舟跟在他身后念念有词地帮他背诵,好像个复读机。   好不容易静心完毕,简宁换上了一身光鲜的月白仙师道袍,头带银簪,两条长流苏让他像个小龙虾,不过礼部官员强烈要求必须这么穿,因为古书记载仙师衣冠必齐,丝缕必备,垂饰繁缛,以昭天意。   被知府和其他官员簇拥着,简宁来到庆州新搭建的祭坛之上,坛前设了香案,摆着三牲祭品、五谷、香炉、清水、酒盅等供品。四周悬挂五色旗帜,听云澜舟说这蕴含着五行神力。   简宁险没笑出声了,死死咬住牙床才忍住,随一个礼部官员来到了青铜鼎旁边,他净手点香,四周被官兵拦在外围的百姓们见状,纷纷下跪祈福。   简宁看了看站在高台前围的云澜舟,忽然觉得,也许神明是真的存在吧。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挽救了许多鲜活的生命。   那些庆州城内的百姓们有的衣衫褴褛,像是受灾之后被安置到难民棚的,他们眼中还是保留着那么一点点光,或许这个封建的时代是压着人的骨头往前走,可是那么一点点光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简宁缓步走向天坛中央,心中多了对神明的敬畏,他将香火高举,跪拜三次,祈求天神庇佑庆州平安繁荣。   当青烟飞向天际,他一直记不住的祝词缓缓在脑中浮现,他口中念诵祷文,无一字不诚心,“天神在上,垂听凡间,赐福庆州,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四周也跟着简宁高声唱念,一时之间,祈福的声音在整个坛场内外回荡不绝。   “咚咚锵——”   突然的铜锣声让简宁小小的自我感动瞬间烟消云散,垂首一瞧,豆包和二皇子率领着一队官兵在敲锣打鼓,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几只唢呐,吹得白事儿听了想笑,红事儿听了想哭。   简宁要被尬疯掉了,他匆忙地将仪式完成,就要下台去,便听闻一个壮年男子高喊,“天神显灵!我死了三日的爹方才活过来啦!”   百姓们闻言,纷纷大惊,朝祭台的方向连声高呼仙师神力不凡。   最初出声的那几个人你们明显是托儿啊!简宁绝望地闭了闭眼,用脚想也知道这是二皇子惯用的手段,这回越来越离谱,想必和林雪衣林公子也脱不开关系,真不知道是他俩其中的谁能这么聪明,想出现场诈尸的法子来争取民心。   简宁站在太阳底下头晕目眩,他怀疑自己要是这么死了也是托二皇子的福。   头越来越晕,简宁感到身体似乎飘起来了,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在想,原来尬死并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一种方式啊。   站得近的云澜舟率先察觉到不对,立刻派人疏散百姓,飞身上台将简宁抱下来,就近带到了附近的知府内院,路上他多次喊简宁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云澜舟的心被高高掉起,似乎回到了三年前小狗死去的那一刻。   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浑身更冰寒一分。   短短的几步路,云澜舟出了一身冷汗,知府和其他来庆州办差的官员也慌忙地围在简宁床前,云澜舟被吵得不胜其烦,让许多人出去了,可是尽管如此,心里的焦躁还是没有减退。   他握着简宁的手轻轻晃着,不停地跟他说话,以前要是他这样示弱,阿宁早就心疼了,早就会跳起来哄他了,可是这次阿宁无动于衷,脸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云澜舟心肺滞涩,每次呼吸都颤抖着。   “小十一,大夫来了,你快让开叫人家大夫看看。”八皇子也是一身汗,只不过不是冷汗,是出去找太医给热的。   云澜舟闻言才终于有了些动作,让开了一点空隙。   老大夫放下医箱,细细诊了诊简宁的脉象,神色凝重起来。   云澜舟一边看简宁,一边看大夫的脸色,眼力见从未有这么好过,他忙问:“是否是中毒?中的什么毒?何时中的?怎么救治?你要多少银钱我都有。”   大夫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应声。   八皇子无奈地扯了扯云澜舟的袖子,这弟弟的疯魔他是见识过的,生怕他说出治不好要让大夫殉葬的蠢话来,低声道:“你莫去惊扰大夫,以免延误简公子就医。”   云澜舟才稍微站远了一点,八皇子见他还拉着简宁的手,又恨铁不成钢地去把两只手扒拉开,将云澜舟拽开了些。   床前无人打扰,大夫便用一方棉帕将简宁的嘴巴打开,见到喉咙微微肿胀,呼吸急促,心中便有了定论,对药童嘱咐了几句,便起身朝屋中几位贵人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大人,殿下,草民以为仙师大人应当生来不耐蜂蜜,今日误用参了蜂蜜的饮食,这才骤然晕厥。”   云澜舟立刻挣脱八皇子,沉声问: “何时能治好?”   大夫瞥了他一眼,“只要莫打扰,草民只需一个时辰。”   八皇子尴尬地解围道:“大夫说的是,我们就不在这里耽误您治病了。”   云澜舟心不甘情不愿地又问:“我在此处看着有何不可?”   八皇子这回不惯着他,硬生生把人扯出去了。   屋中还剩下知府和两位礼部的官员,得知仙师大人并无大碍,也都陆续离开,只有一位头发花白,年约六七十岁的官员没有离开。   “不耐蜂蜜……蜂蜜……”他口中喃喃,踌躇了几步,浑浊的眼睛盯着简宁腰间的一个青色香囊,忽然双目大睁,几缕胡须飞扬,甚至顾不得礼节,跌跌撞撞地凑上前来,惊得大夫以为他有狂症发作,忙扶了一把,“大人您这是……”   老官员倾下身子,双手颤抖地将简宁腰间的香囊取下,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了许久,又转过身,细细盯着简宁的脸瞧了半晌。   越看越像,像得他心神俱震,几欲站不稳。   大夫本想阻拦,可这位老大人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死了一般,大夫也不敢打扰,只静静地看着那老大人将香囊收入袖中,脚步散乱地奔了出去。   大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京城的大官儿竟然如此贪财,连一个香囊都要偷。 第52章   简宁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云澜舟趴在他床头睡着,看样子极不安稳,连小憩也皱着眉头。   简宁不敢动被抱住的那只手,便只好抬起另一只手将他垂在颊边的发丝轻轻抚到耳后,小崽的耳朵厚厚的,有一点招风耳的样子,简宁忍不住捏了捏,这一捏就把云澜舟捏醒了,他好似从噩梦中逃亡出来,深喘了一口气,才定定看着简宁的眼睛。   “殿下,困了快去睡吧。”简宁慢吞吞地爬起来,身体还没彻底好全,说话有气无力的,更别说云澜舟突然冲上来的拥抱,几乎是整个人砸了过来,简宁心肝脾肺肾都震了震。   “不要走。”云澜舟讷讷道。   简宁感到自己眨眼的速度很慢很慢,呼吸也凝滞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鼻子有些发酸,他狠狠搓了搓小崽的后背,也不知道云澜舟守了多久,但肯定是衣不解带的,后背的冷汗都还没有干透。   因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简宁和云澜舟拥着安慰了会儿,下床叫人准备了些庆州特色的吃食当夜宵。   知府衙门内院的小屋比较简朴,也没有罗汉床和小案几了,两人依着烛光坐在屋中大圆桌上吃饭。   “对了殿下,我突然晕倒的事情,怎么和百姓交代啊?”简宁自醒来就一直在担心这个事情,这个仙师的人设应该是强大、给百姓带来安全感的形象,今儿这么华丽丽地晕倒了,岂不是显得太废物了么。   “二皇兄早已安排下去了,对外称你是仙气损耗过甚,力竭晕倒。”云澜舟给简宁夹了一块鸡腿,又把小菜往简宁那边推了推。   简宁被二皇子的操作弄得无话可说。   好吧,好吧,毕竟他都把人家“死去”的爹救活了。   这回也是尝到了修仙文的甜头了。   “我们后日便回宫,庆州不宜久留。”云澜舟道。   “是有人给我下毒么?”简宁咬着鸡腿问。   “此番你并非中毒,而是误食了蜂蜜。”云澜舟顿了顿,道:“便是你早上吃的那块琼灵玉糕惹的祸,礼部官员不知你不能沾蜂蜜。”   简宁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吃完就觉得怪怪的,“那咱们尽快回去是因为太子?”   “嗯。”云澜舟简单地把这几日搜集的情报说了。   简宁才晓得,太子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囤积私兵了,且因他手底下的人能第一时间接触灾民,而受灾的人很少,大部分青壮年尚存,太子便利诱了许多穷苦的壮士在庆州边缘的深山老林训练武功。   怪不得这一回的祈福祭祀没有太子的手笔,原来人家忙正经事儿去了。   睡前简宁退衣的时候,发现腰间的香囊不见了,问云澜舟,云澜舟也说没见到,简宁心里有些舍不得,越想就越难受,仿佛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也许是原主的情绪?简宁也不清楚,他知道原主肯定已经离开了,可为什么他对原主娘亲的遗物如此念念不舍。   启程回京那日,简宁没忘记派人留在庆州找寻香囊,只盼当时有百姓捡到能还给他。   七日后,景阳宫。   简宁看着气势汹汹的二皇子,一时头大。   八皇子道:“这件事也得看小十一如何说吧?这毕竟是淑妃娘娘的事。”   二皇子哼了声,“反正人我给你们找到了,要我说,立刻就带到父皇面前告上一状,叫那太子好好喝一壶。”   八皇子见不得老二这么冲动,呵道:“父皇是天子,又不是傻子,你冒然叫个小十一的奶娘去告状,有何凭证说她讲的话句句属实?”   简宁暗自叹息,这次刚回京,二皇子忽然提起一个他们忽略许久的人,便是三年前二皇子在城外庄子里找到的云澜舟的奶娘。   也是可怜人,许是太子当年还没有这么杀伐很绝,留了她一个活路,只是毒哑了,说不得话,也不识字。   这几年二皇子留了个心眼,找人为她慢慢医治着,没想到真的治好了,便得知当年淑妃娘娘坠马的原委恐怕和太子有关。   那奶娘说不记得到底是不是太子,只记得许多年前秋猎,她和几个婢子经过御马场,无意瞧见有个年岁约莫五六岁的小公子,半夜带人在御马场闲逛,当时夜色混黑,她仿佛瞅见那小公子在淑妃娘娘的马背上摸了一下,当时只觉得是个顽皮的孩子,没做搭理。   可后来淑妃娘娘坠马,邪事频出,最终竟然葬身火海,叫奶娘不得不深想。   奶娘被人送出宫门之时又见到了那个小公子,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言,没几日奶娘也遭了毒手,坠马的事也就无人提及了。   简宁一直注意云澜舟的神色,见他自从听了二皇子的话,便脸色冰冷,垂在案几旁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   云澜舟嘴唇薄,简宁瞧着他唇边紧绷,嘴角微微向下压着,因为迟迟没有言语,更让人觉得压抑。   八皇子未尝不知道二皇子的意思,此时便是不说,也大致明白了为什么小十一那么害怕骑马,或许就是跟淑妃坠马的事情有关。   可如今不是一个好机会,八皇子只能劝大家先把这个火压下来,“太子赈灾有功,这便不说了,那方小公子随太子回京之后献上了延年益寿丹,听我母妃说,父皇吃了很是有用,近日精神好了许多,这个节骨眼,单靠一个乳娘说的话,父皇怎会相信?没得还反过来被太子他们摆一道,说我们故意陷害。”   简宁心中也有数了,皇帝这几年对云澜舟确实是一个宠爱过头的大状态,可是这个状态深究起来,其实是一种自恋,他沉迷在对云澜舟好来补偿淑妃的自我感动之中,说白了,皇帝最爱的肯定是他自己。   方湛那个延年益寿丹一出,皇帝龙心大悦,肯定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若不是简宁已经占据了护国仙师之位,方湛估计这会儿就已经上位了。   二皇子被八皇子这么一带,陷入了沉思,低低道:“父皇都那么老了,怎么还想活啊?”   这回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良久,云澜舟站了起来,道:“此事我自有办法,皇兄们不必操心。”   八皇子瞧了他几眼,见这个弟弟已经颇为沉稳,加上简公子是个稳妥人儿,便宽慰了几句,不做他想。   等二皇子和八皇子一走,简宁才问云澜舟:“殿下,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以现在的局势来看,皇帝那边是走不通了,也就是说,这次的报复不能过明路,只能暗中出手,简宁担心云澜舟要派暗卫去刺杀方湛。   此前云澜舟的矛头一直对着太子,方湛只是躲在太子后面的小卒,并没有认真对付过他。加上皇帝有令在前,云澜舟不可借暗卫的手伤太子,由此云澜舟才和太子僵持这么多年。   云澜舟低头看着简宁的眼睛,他心绪烦乱,胸口沉闷,好似一根长长的线,牵扯着母妃的旧伤,让他浑身隐隐作痛。   只有看到阿宁的眼睛,才能让他觉得好受几分。   “我准备夜袭方府。”云澜舟坦言。   简宁就知道会是这样,不由紧张起来,拉着云澜舟的手叮嘱道:“殿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方湛此人绝不能杀,你可以打他,可以抓他,可以把他关起来,但他一定不能死。”   云澜舟早已想过方湛的千万种死法,可看到阿宁那么认真的样子,心弦松动了分毫,“你看到的史书中,他很重要么?”   简宁点了点头,“息息相关。”   云澜舟懂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简宁抱在怀里,闻着简宁身上的气息,他才勉强把心中某些暴虐的想法压下去,“我答应你。”   当日深夜。   简宁把自己最近学的字写了一遍,云澜舟看了半天,没认出几个像样的。   “我还不如当狗呢,狗都比这个写得好。”简宁有点惆怅。   “无碍,阿宁这样也……”云澜舟顿了顿,“也自成一派。”   简宁:“……”   什么派?蛋黄派么?   云澜舟已经沐浴过,身上萦绕着一股玉兰花的檀香气息,简宁抱着他的手搓了搓,也不知为何,小崽年岁不大,手指已然修长有力,简宁羡慕地掰着玩儿了许久。   他正要让云澜舟写几个字给他瞧瞧,以转移一些对方湛的憎恶情绪,就听到屋檐外传来几声鸟叫,云澜舟淡声道:“进来。”   简宁坐正了,不好在外人面前失态。   来者是一个浑身黑衣蒙面的暗卫,嗓子颇为沙哑,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可身法超绝,从窗户外翻进来时好似一阵轻风。   他单膝跪地道:“回殿下,我们的人去夜袭方府,但也不知为何,方府四周满是机关陷阱,还有某种奇弩,又快又准,我们去的八个人全部负伤,为了不暴露痕迹,便只好撤退,请殿下责罚。”   这回不仅简宁震惊,云澜舟也颇为惊讶。   父皇的暗卫一共有一百多人,分给了他十个,这十个人里面几乎从无败绩,虽然云澜舟没有让他们去干无端杀人放火的事情,但这些年来,云澜舟身上的很多本事都是他们教的,且因为经过严苛的秘密训练,在大齐有个刀枪不入的传说。   方府只是一个文官的宅院,居然能有这么精悍的暗器,同时射伤八个暗卫。   简宁已经猜出了一些缘由,问那暗卫:“你们受伤的人去哪儿了?”   云澜舟代替那暗卫回答了,“他们平日不会见人,受伤后会去皇城的秘宫养伤。”   简宁猜测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肯定无法处理方湛所带来的武器留下的伤口,便立刻站了起来招手道:“不成,你让他们都过来,到景阳宫来,如果能来的话,尽快。”   云澜舟不解,看着简宁无声询问为何。   简宁道:“大夫或许治不好,他们也是人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子弹比什么弓弩射出来的暗箭都小巧,按照大齐大夫的经验,很可能根本不知道皮肉里面有东西,加上暗卫们平时估计也过得粗糙,万一就这么包扎起来,岂不是要感染而死了。   云澜舟总能从简宁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其中深意,看简宁着急,立刻让回禀消息的暗卫去将受伤的人都抬过来。   好在这个时代有内力存在,暗卫们大多只是伤在胳臂和大腿这些地方,没有伤到内脏。等人过来后,简宁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大家的伤口,然后开始用临时准备的刀和针线给大家清创缝合。   简宁给暗卫们包扎的时候,云澜舟就站在一边看着他,今夜月光明亮,夜色并不浓重,阿宁的侧脸映着洁白的月光,偶尔抬眸的时候,能瞧见他清隽的下巴,神态专注,袍袖轻扬时,似欲乘风而去。   一个时辰后,简宁擦了擦汗,他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只能用一点基础的急救知识给大家处理伤口,幸好伤的不重,又用烈酒消了毒,这才得以死里逃生。   暗卫首领看到自己的兄弟们都好端端地活动着胳臂,虽说做暗卫早已不顾人情,可毕竟朝夕相处,他也不由得眼中含泪,跪下抱拳冲简宁道:“多谢仙师大人救命之恩。”   “唉。”简宁忙让人起来,“这哪里担得起!我只是顺手而为,且大家都是轻伤,将子……”   简宁没说完,怔忡一瞬,转了个话茬,“快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应当也不需要你们在附近候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云澜舟,也是问一下云澜舟的意思,毕竟这不是他的暗卫。   云澜舟冲暗卫们颔首,暗卫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刚刚又是取子弹,又是缝合的,弄得简宁腰酸背痛,净了手之后坐在罗汉床边慢慢喝着茶。   云澜舟看他端茶的时候有些颤抖,过来帮他轻轻的按摩,又用内力舒缓筋脉。   简宁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温热,以及细微的酥麻,感激地在小崽耳垂上捏了捏,“多谢殿下。”   “方湛的暗器是什么?”云澜舟垂眸问,手上的动作未停,仍轻轻在简宁的胳臂上按着。   “这个么……”简宁思索了片刻,道:“在我们那个世界,这种暗器,叫做枪,不是长长一根杆子那种枪,而是轻巧到可以藏在袖子里那种枪,也不需要有武功,只需要轻轻扣动一个小机关,就可以向弓弩一样射出暗器,只是枪的威力极大,即便在五十米开外也有机会命中敌人。”   简宁不是很了解枪,以前也只是偶尔玩游戏的时候看到过,或者看视频里有人玩游戏的时候见过,且都是虚拟枪,真枪离他很遥远。   云澜舟默默思量着,许久后问道:“若是我派人去偷一个阿宁说的那种枪,再找工匠研制,阿宁以为可行吗?”   简宁点头,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并不熟悉枪这个物件,甚至说,我可能连摸都没摸过真的。”   “无碍。”云澜舟在他的手掌心捏着,低头看着简宁手心的掌纹,想看清他的阿宁这一生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样子,越看心中的忧虑越重,“我会找能工巧匠尽快参破方湛暗器的秘密,阿宁,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明白我吗?”   哪里会不明白?简宁自从知道方湛有窃听器就一直很防备他了,这回暗卫受伤,可见方湛在方宅布置了数不清的枪械,重要的不是方湛有,而是他有多少。   若太子和云澜舟终有一战,那除了兵力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武器。   所以他才没有当着暗卫的面儿把枪的威力说出来,此时也想起来嘱咐云澜舟,“殿下你要是想研制枪械,你得偷偷的来,万一被皇上知道了,肯定会更加信重方湛,我怕皇帝一个高兴,让方湛当上工部尚书了。”   云澜舟抿唇笑了笑,“我知道的。” 第53章   庆州灾情已过,镇国公的病也慢慢“好了”。   出征前,秦越专门来宫里看望云澜舟,并送上了三样东西。   秦家剑谱,祖传兵书,西北地形图。   简宁安心了,这三样东西原先全被太子夺了去,此时能落到云澜舟手里,也算是为他们的反派事业狠狠地添了一匹金瓦。   秦家剑法在原著中有战无不胜的名头,剑谱更是蕴含了秦家世代传承的剑术精髓,是秦家立足之根基。   兵书和西北地形图的重要性不必多说,太子在原著中正是靠着这两样东西横扫周边其他小国,一统九州。   简宁抱着那本破旧的兵书在罗汉床上滚来滚去地看,虽然看不太明白,但是有兵书在,多少是一份底气呀!   “阿宁喜欢的话送给你。”云澜舟的唇边抿着几分笑意,在旁边瞧了许久,阿宁像个抱着骨头的小狗儿一样可亲。   简宁已经看得头痛了,摆摆手一骨碌爬起来,“不要,这东西有点灵性,好似会窃取我的悟性。”   云澜舟瞧他头顶发丝乱飞,伸手帮他理了理,“那就不看了,过来下棋。”   “也不必了殿下,这个棋子好像会窃取我的脑子……”简宁无力地仰倒在床上,想起腰间那个青色的香囊,也不知留在庆州的豆包找到它没有。   说话的当儿,单公公来了,宣简宁去乾清宫觐见。   路上简宁小声问云澜舟发生了什么事,云澜舟也压着眉宇,轻轻摇了摇头。   可能做反派就是这样,又要搞事,又要提防别人搞事。   简宁踏入乾清宫御书房的大门时,云澜舟被拦在了外面。   简宁回头望着他,云澜舟一副要硬闯的样子,他赶忙让单公公把云澜舟带出去,走之前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也不是第一次单独见皇帝,简宁不怎么害怕,只是这一回的召见来得太突然,他没有什么准备,问单公公也不得知,这大内总管该禁声的时候嘴巴比蚌壳还紧。   甫一入内,简宁就听到了一位老大人声嘶力竭地控诉,那字字泣血的模样看得简宁心惊胆战,怕老人家一个激动就厥过去了。   皇帝也是一脑门官司,见简宁来了,忙让单公公带过来旁听。   老大人听到仙师二字,人也不骂了,脸色也变化了,无比慈爱地注视着简宁,要不是正在面圣,他立刻就要冲上去把人打包带走似的。   简宁还处于不明就里的迷茫之中,规规矩矩地给皇帝行了礼。   不待他问发生了何事,皇帝便道:“爱卿今日来得正巧,你有所不知,你的娘亲,正是工部尚书左大人之嫡女,早些年阴差阳错成了你父亲的妾室,今日真相大白,快唤左大人一声外祖父吧,莫辜负老人家的一片慈心。”   因为皇帝没喊平身,简宁此时还跪在地上,饶是如此,他也险些没有接住惊掉的下巴。   而且什么叫来的正巧啊?不是皇帝让他来的吗!   这生拉硬拽的说话艺术一般人还真学不来,仅限皇帝使用。   简宁看了看那位双目含泪的左大人,那亏欠中带着无限慈爱的模样,不似作假。   简宁恍惚了,有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原来天上不仅会掉陷阱,还会掉外公啊……   左大人用袖子拭了拭泪,向着皇帝膝行了几步,瞪着简心和痛声道:“恳请皇上为老臣小女做主!小女年芳十二便被歹人拐走,至今下落不明,要不是在庆州见到仙师大人的香囊,认出是小女的针法,又得知仙师同小女一样生来不食蜂蜜,老臣如今和外孙还对面不相识啊——”   皇帝被他说得无奈,实在是左名安的话叫他无从罚起,简心和这个礼部侍郎做得不好不坏,从未出错,恰恰简家也不知买来个丫鬟便是工部尚书嫡女。   “皇上!微臣冤枉!” 简心和仿佛喜提妻离子散大礼包,惶恐不安地膝行上前道:“当日家母只是见婉儿十分乖巧懂事,不忍叫她小小年纪就在人牙子手中磋磨,这才买入府中,且一应身契俱全,这怎么也不能算我家的不是啊皇上。”   “简贼!”左名安怒道:“物是人非,自然是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家婉儿也是你配叫的!她是我千娇万宠的闺女,我和夫人仅此一个亲生女儿啊,你怎么忍心叫她做你的通房丫鬟,还叫她难产而亡,简心和,今日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叫你一命还一命!”   左名安起身就要去打简心和,可简心和看起来斯文,实际长了个赖子心,明知道那老人家没甚力气,走路都飘飘摇摇的,却还爬起来躲避,得亏是简宁看不过去,起身扶了一把左名安,不然老人家怕是要当场摔死了。   “左大人——”皇帝摁着眉心,一声长叹后道:“此事并非简卿之过,前些日子你上折子求朕彻查此事,朕顾及两家颜面,没有公之于众,今日你闹到这个地步,朕也瞒不得了。”   左名安浑浊的双眼浮现些许迷茫,迟疑道:“皇上此言何意?”   皇帝冲单从信使了个眼色,单从信垂头麻利地带了个年约五十、衣着体面的妇人进殿,模样瞧着十分市侩,见着皇帝只晓得磕头,一个劲儿地求饶。   “这是?”左名安细细瞧着那夫人,并不相识。   “这是拐卖令爱的牙婆。”皇帝对那妇人道:“还不如实招来?”   简宁也有些好奇地看过去,等那妇人开口。   妇人哆嗦着抬起头,瞄着皇帝和几位大人的神色,战战兢兢道:“原,原是我邻家张老二和他媳妇儿惹出来的祸事……那日张老二半夜给我塞了个小丫头,不不,塞了个衣着金贵的小姑娘来,我本不愿收她,那姑娘头都被打破了,收了也不好卖,谁知是死是活?”   “岂有此理!”左名安听到爱女受过如此重伤,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弄得脸色青紫,张口便骂,却因气血逆行,咳嗽个不住,简宁为他拍了拍后背,皇帝也唤人给他准备了椅子,这才缓过气来,瘫在椅子上瞪着简心和与那妇人。   “继续说。”皇帝对妇人道。   “我,我也是被张老二家的威胁了,早些年牙行生意不好做,有些身体弱的丫头小子熬不过去,就搭在了手里,这些事不好报官,耽误生意,我便找人草草埋了,找的便是知根知底的张老二……他拿这事儿威胁我,叫我不能不答应,他说,他说那金贵小丫头也不必给他钱,只是路边捡到,做个好事送来,总比在外面饿死了强……”   妇人说完,正要磕头,旁边的左名安却一口血喷了出来,叫那妇人吓得忙忘后退,一时以为自己贪上人命了,还是当着天子的面儿贪上的,忙哭着扑在地上求饶。   简宁听着妇人口中的张老二,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分明就是抢行掳掠,存心害人,竟然还恬不知耻地说自己做个好事,简宁性子再怎么温和,遇到这种事也冷了脸色。   “去请太医为左卿诊治。”皇帝吩咐道。   单从信只去了片刻,便领回来一个太医为左名安把脉。   简宁不得不暗叹单公公的眼力见,怕是料到左名安听闻此事会气急攻心,早早地把太医请来候在了外头。   左名安被太医扎了一针,缓缓醒来,早已泪眼朦胧,郑重地跪下祈求道:“皇上,老臣唯有这一个亲生女儿,殊不知遭人所害,命丧黄泉,如今老臣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求皇上让我将小女的牌位和外孙带回左家!”   简心和闻言可不乐意了,事已明,并非他简家的过失,带牌位回去也就罢了,还要把他最有出息的儿子带走,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微臣以为不妥!”简心和身板儿笔直,反正他有理,说话也硬气了起来,“微臣对宁儿悉心教养,疼爱备至,宁儿再怎么说也是我简家血脉,自幼生简家长于简家,早已与微臣父子情深。左大人所求有违天理人伦,若皇上应允,微臣便只有一死,方能顾全我简家颜面!”   简宁扯了扯嘴角,悉心教养便是扔给姨娘不闻不问,疼爱备至便是十二年来未曾正眼瞧过,看来简心和当个探花委屈了,如此混不讲理自成一派的学识怎么不算一种天才呢?   皇帝十分尴尬,左看右看,一脸这桌子可真桌子的神情。   简宁心里清楚,皇帝这是哪边都不想得罪。   左名安拒不退让,简心和也据理力争。   一时之间皇帝脑袋都大了,沉着脸道:“左卿,此事朕本不欲让你年迈伤心,可如今朕也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了,朕派人去查过,指使那张老二拐卖令爱的,正是你养女的生身父母。”   左名安大惊,抚着心口连连摇头,“怎会……怎会……”   “那张老二与你养女的生父都是京郊外张家庄人士,他画押的口供就在朕这里。”皇帝让单从信把张老二的供词传给左名安看,左名安看完,又喷了一口血,倒在椅子上人事不省,这回扎针也无用,皇帝着人把左名安抬回左府静养。   此番左名安晕厥,皇帝也懒得怪他御前失仪之过,至于简心和,治了个失察糊涂,苛待妾室的罪名,罚了三个月俸禄,便让人退下了。   简心和拉着简宁退出御书房,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简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简心和还未察觉,絮絮叨叨地骂起左名安异想天开。   简宁挣脱他的手,冷漠地道了声恕不远送,径直一人走了。   简心和这个老混球,就算不是他拐卖了原主亲娘,也是他苛待人家至死。简宁对他本就没什么好印象,如今见识了这幅嘴脸,心中更是厌恶。   闷头走到景阳宫方向宫墙的拐角时,简宁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云澜舟、二皇子和八皇子,三人站在十来步外的槐树下等他,简宁忽然有种诡异的满足感,心里暖呼呼的,好像从考场出来就看到自己的亲人来接自己一样。   他们的眼里满是担忧,看的简宁鼻子一酸,低头抹了抹眼睛,忍不住笑话自己太感性,再抬起头却笑了,他飞快地朝他们奔去,还未到树下,云澜舟已经伸手把他接住了,简宁像扑进了棉花里,一切都是温暖的,充满阳光的。   就算是左大人硬要把他要回左家,简宁心里其实也没有认亲的真实感受,他已经自己找到一个家了。   云澜舟神色焦急,将简宁放下地后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简宁心里有些郁气,边走边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不知为何,说完感觉心中的郁气也消散了几分。   几人这会儿正走到御花园小径,二皇子脚步顿了顿,忽然抚掌大笑,“那你岂不是不应该叫简宁,应该叫方湛?天爷唉,笑煞我也!”   简宁一脸问号。   八皇子无奈道:“你竟不知,方湛的生母,便是你外祖父的养女?”   啊?简宁再次震惊。   “这事儿我知道,你母亲自幼与方湛的爹定了娃娃亲,要不是被拐走,现在你就是方家大少爷了。”二皇子道。   几人还未走进御花园,便见到了一个脸色阴沉的少年,方湛。看他的神色,似乎已经知道了身世。   云澜舟立刻上前一步,挡在简宁身前。   简宁看着小崽的后脑勺,无奈,小崽怎么又长高了!   方湛努力憋出个冷笑,“简公子,人生百年,先甜后苦,你年少得志,殊不知日子还长着呢。”   简宁无语,拱手道:“不劳方公子忧心,我这人做事比较绝对,喜欢先甜后死,必定百岁无忧。”   方湛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简宁无语。   二皇子绕过来,转着圈地瞅着简宁,“你这嘴是怎么长的,上能诓骗天子,下能气死朝臣,莫不是开了光了?”   简宁还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伴读确实是朝臣,忍不住笑了,“二殿下也不遑多让。”   “说起来,上次妖僧的事,方湛居然没被父皇责罚吗?我不信太子自己就能找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子。”八皇子问。   “听闻太子一力担责,父皇那会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没有责怪。”二皇子笑道:“那方湛屁也不是,责罚不责罚的,无碍。”   简宁就爱听二皇子随地大小屁的骂人方式,可有人不爱听了。   “粗俗!”八皇子瞪他,“好歹是个皇子,不可随意……”   二皇子揽着简宁先溜,“简公子怎么还不长高,搂着都不顺手。”   简宁已经适应二皇子对他身高的调侃了,面无表情道:“回殿下,臣比较喜欢这个高度的风景,想多留一会儿。”   云澜舟不满地追上去,八皇子看他脸色不虞,便好笑道:“你就放放手吧,以后娶王妃了还能这么粘着简公子?”   云澜舟顿了顿,有些费解,“王妃?”   “是啊。”八皇子道:“等你十六岁的时候,父皇就会给你物色王妃,我也会叫我母妃在世家女子中为你留意,若是有喜欢的,等成婚后就可以出宫开府了。”   云澜舟看着简宁被二皇子带走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王妃。   有了王妃,就不能有阿宁。   “那就不要王妃了。”云澜舟简单道。   “放屁。”八皇子冲他脑门狠狠敲了一下,“婚姻大事,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云澜舟又陷入了沉思。   不能不要王妃,也不能不要阿宁。   那阿宁当王妃不就好了?   想通后的云澜舟唇角抿出了一丝笑意,不再搭理八皇兄,朝着简宁的方向追了过去。   刹那间被冷落的八皇子:“……”   这是在高兴什么? 第54章   简宁同云澜舟回到景阳宫时,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的郁闷其实一直无法消散。   云澜舟明白简宁的心思,在旁边给他泡了一壶茶,又拿来二皇子时常送来的竹编小玩意儿逗他,可云澜舟原也不是性子活泼的人,只会拿着那个竹编蚂蚱在简宁眼前晃悠,把人家弄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殿下,没事,不用安慰我。”简宁苦笑着拨开了他的手。   “阿宁觉得左尚书会如何处置他的养女生父母?”云澜舟直截了当地问,这样的事情,若是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可能释怀,若是阿宁要人死,他立刻去杀掉也是容易得很。   “我倒不是……”简宁整理着袖袍,也在慢慢理着自己心里的思绪,也不知是说给云澜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声音低低的,话也散碎,“我是占这个身子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这个身子的主人,也叫简宁,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同名同姓,长得也一样,才让我的魂魄进入了他的身体,我知道他的遭遇,是个可怜人,他娘亲也无端受了许多苦,若是命运,那我作为旁观者,不好替他怨谁,可现在得知一切的苦难都是人为,殿下,你明白吗,我想恶有恶报,从来没这么想过要一个公平,我甚至想让那些人都被卖掉,都尝一下原主娘亲的苦楚。”   简宁说着说着,心里跟糊了一块泥巴似的,又闷又痛,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世间不平之事万千,他还没有那个能力与所有苦难共情。   越是说下去,越是咬牙切齿,简宁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那不是他的性格,也不是他作为一个异世界旅客的态度。   往日他也会为这个世界的人与事产生情绪,可那顶多是旁观者的情绪。然而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把自己当做原主一样生活,好似他过得好,原主也过得好了一样。   这未免有些可笑。   “阿宁想要他们如何,我便让他们如何。”云澜舟蹭过来挨着简宁坐下,一张罗汉床那么大,可他们似乎只有这个角落可以栖身。   他摸了摸简宁的额头,拂开袍摆,把简宁的身子扶到自己肩膀上靠着。   简宁闭上了眼睛,心绪逐渐平稳,脑子却异常清醒,他盯着书案上的竹雕浮纹笔筒出了会儿神。   “殿下,你帮我传信给左尚书,就说如果不把歹人正法,我绝不认他。”简宁悠悠道。   “好。”云澜舟本以为不必这么麻烦,直接让人把那养女和养女亲生父母杀了便完,可阿宁这么说,他就依着阿宁的意思来。   那厢左名安被抬回去,修养了几日,得到简宁的消息后,愁容不减。   养女的生父生母他早有打算,自要告到京兆尹去,叫那两人的罪行公之于众,可按律只能流放三千里,他的爱女却早已搭上性命。   左名安万分不平,他夫人得知此事后也泣不成声,一病不起。   做官这么多年,左名安从未徇私枉法,这回却难以自控,恨不得提刀杀上那两个腌臜恶人家中,将人砍死作罢。   可他一生清誉,若是毁在一时,倒不如跟着爱女一起死了算了。   正踌躇之际,一个卖货郎叩响了左府大门,管家听闻是宫中传信,便不敢怠慢,请进屋中与自家大人详谈。   卖货郎只三句话。   “报官。流放。中途自有后手。”   左名安放心了,问那卖货郎是谁的部下,那人只摇头,辞别而去。   左名安想了一夜,琢磨过味儿了,怕是宫里哪位和他家宁儿交好的贵人,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   往日外孙湛儿与太子亲近,他们左家自不会违拗,一直暗暗站在太子身后。   这回知晓宁儿才是亲外孙,左名安可犯了难。   太子势大,二皇子也强横。   且二皇子身后还有八皇子和十一皇子鼎力相助,皇上未必不会动了易储的念头。   他将此事告知了夫人,夫人刘氏原也是大家出生,只是后来落败了。   但夫人刘氏见识不凡,平日里常与左名安谈及国事,言必又中。   刘氏听闻此事,头疼欲裂,抚着缀玉抹额闭了闭眼,道:“官人以后莫再与湛儿一家往来,明面情分过得去也就罢,私下里切莫深交了。”   这话便是要背离太子了,左名安放下茶盏,犹疑道:“夫人,我自明白你心疼女儿,也疼外孙,可湛儿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母亲也是你我亲手养大的,这情分怎能说断就断……”   刘氏抹了抹眼泪,语气却多了几分冷嘲与威严,“我看官人你也是老糊涂了,湛儿素日与太子交好,朝中的弯弯绕绕你岂能不知?你若是帮着太子,便是要害了我们唯一的亲外孙宁儿!”   左名安仍是迟疑,“若是宁儿也投效太子……”   “左名安。”刘氏年纪大了,可年轻时的脾气还在,一斜眼瞪过去,斥道:“你是真老花了眼了!眼前有几重山几重水也看不明白了?湛儿的亲娘为何成了我们的养女,因为她爹娘掳走了我们的亲女儿!如今有仇不报非丈夫,我必要叫那两个腌臜泼才死无葬生之地,你以为湛儿他娘能不怨我们?怕是早就知道她爹娘所作所为了,只盼着你我死了,好将左家吃干抹净才好呢!若是宁儿离了二皇子转而投效太子,湛儿岂能容他?到时便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左名安跟被打了一棒子似的,醍醐灌顶,一时又气又怒,是啊,养女来左家时已经七八岁,怎么会不懂人事?她父母做的那些事她当真不知?   且就算她无辜,如今也是方家嫡系的正妻,上了族谱的,她若是知晓左家要了她亲爹娘的性命,焉能不恨?   那湛儿知晓后,又焉能不报复?   “活了大半辈子了,我只信一条,这天上地下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我老了,死了也就罢了,可宁儿还小,你这老货,怎样也要活到宁儿长大,等他有立足之地才能走啊。”刘氏掩面而泣,思及爱女之死,一时又晕了过去。   左名安扶着爱妻心急如焚,忙着人请大夫诊治,又让管家准备笔墨,他要亲自写状书状告那对没了心肝的夫妇。   十日后,景阳宫。   简宁从云澜舟那儿得到了消息,左家养女生父母被流放三千里,途中双双病死。接手左婉儿的牙婆也被打了五十大板,下狱三月。   左家养女,也就是方湛的亲娘,在方家闹了一场,无果,反倒被方家祖母罚去祠堂思过,三月不得出。   “简公子,这回你与那方湛,恐怕结了死仇了。”八皇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是恶有恶报,我只是担心他以后会为难你。”   “为难就为难呗,方湛算个屁。”二皇子抢占了罗汉床,大喇喇地晒着太阳,开春了,这日头晒得人舒适万分。   简宁坐在混角书案一侧,看云澜舟一笔一笔临摹字帖,这回他给左名安传的信应该没有太大作用,顶多能让方湛的亲外祖母外祖父下大狱,要不了命。   途中病死的事儿,估计还是云澜舟派人去做的。   简宁心想,自己可能也不是好人吧,听到仇人死了,他竟然十分畅快,虽然心中惋惜原主的娘亲活不过来,但罪魁祸首无法逍遥法外,他还是欣慰的。   “方湛,也可以死。”云澜舟淡淡道,他从未把方湛放在眼里,不过是躲在太子身后的一个小人物。   “这就要暂缓一下了。”简宁缓和了语气,不好明说方湛的身份,只道:“方湛我另有打算,诸位殿下先别着急。”   他得想明白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最近已经在尝试联系系统,虽然联系的法子只有投诉一个渠道。   若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可以死,那么他也不会手软了。   若不能,就只好吊着方湛的命,以图来日。   简宁想着想着笑出了声,他们反派联盟现在也没本事要了方湛和太子的命啊,还挺能想的呢。   别人不知道,但简宁很清楚,太子现在很倚重方湛,绝不可能让方湛被人轻易除去,所以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云澜舟写了半天,兴之所至,换了支紫毫笔,蘸取五色墨盘,随意勾勒了几笔,不出几息,便将一卷宣纸展开,放到简宁眼前,“阿宁看这是什么?”   简宁一看,画的是一只大大的白猫压着一只土黄色小狗。   简宁:“……”   “我也没有那么矮啊!”简宁作势要扯烂那张宣纸,云澜舟却灵巧地起身,将纸张卷起来举高,简宁跳起来也拿不到,一时气闷,提笔就在云澜舟临好的字帖上画了个小王八。   云澜舟毫不在意,还贴过来握着他的手继续画了个大王八,微微笑着说:“这样阿宁还是比我小。”   “殿下!”简宁觉得小崽学坏了,也跟着二皇子一起嘲笑他的身高了,必须狠狠教育一下,他瞪着云澜舟冷然道:“你再这样我晚上回仙台睡了。”   云澜舟立马乖乖地坐下来,眼巴巴地扯着简宁腰间的珠绿线穗,“那这样我就比阿宁矮了,好吗?”   简宁:“……”   八皇子笑了半天,简公子的气势还是差一截,就算站着也犟不过十一弟。   四周鸟鸣喧闹,花香怡人,八皇子有些倦了,他也放下规矩,坐到被二皇子霸占的罗汉床边,由日光晒得眯起眼睛,徐徐道:“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竞芬芳。”   [1] 第55章   令简宁苦恼的身高总算没有一直拉垮。   六年后。   简宁看着朱红木柱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心满意足地招了招手,“殿下来帮我量量,我觉着我又长高了。”   殿中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动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简宁眼前闪过半截雪白的衣袖,熟悉的玉兰檀木香气萦绕鼻尖,他低头一瞧,云澜舟的手背净白,浮现着淡青色的脉络,不过几瞬的功夫,削瘦修长的指节翻飞,便解开了简宁胡乱系在腰间的垂玉宫绦,重新打了一个活扣。   云澜舟微抬起头,此时的身高已经逼近八尺。简宁比他矮上大半个头,说话时还得扬起脑袋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两人隔得近,云澜舟睫如鸦羽,墨黑的眼瞳映着几点日光,平静地看过来时,叫人觉得十分高深莫测。   他幼时便模样俊美,长到近十六岁后,更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这一身玉树临风的气派,加上那风情万种的桃花眼,若是去京都长街走一遭,怕是要引得无数小娘子引颈侧目,芳心暗许。   然而这个皮相足以迷惑天下所有人的翩翩少年,是简宁亲眼看着长大的,他已经对此人每一个动作都了如指掌,不会因他的小小卖乖而心软。   简宁端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轻咳了一声,冷漠道:“殿下,已经起床了就不能再回去睡了。”   果然,那双墨瞳的点点光彩瞬间暗淡下去,一歪身子,就扑在了简宁身上,像个帘帐一般挂着,也不言语,打算耍赖耍到简宁无可奈何,放他回去睡个回笼觉。   “殿下!”云澜舟虽然还是清瘦的身材,但身高摆在那儿,骨架也大,简宁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忙将人拎到一旁,恶狠狠地盯着他,“不准睡了,今日要参加春闱祭祀,你要是再迟到,皇上可不会像以前那样轻饶了你。”   云澜舟半耷拉着眼皮,恍若未闻般,抬手放在简宁头顶比了比,神色正经,“阿宁长高了。”   简宁一喜,也去摸自己的脑袋,“真的假的?”   云澜舟的手掌平移到自己的下巴边,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长高了,一点点。”   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嗓子比幼时低沉许多,说话时总显得冷淡,与谁都很疏远,只有赖床刚起来时,声音才会拖得长长的,带着微微的沙哑和慵倦。   也因此,这声音叫人觉得他的语气多了几分调侃之意。   简宁:“……”   他对这个十六岁的大崽毫无办法,现在还学会使坏了!   大齐重视春闱,实则是重视士大夫阶级,三年一次春闱,每次都会于皇宫外的宣清台,举办祭祀典礼,由于简宁这个护国仙师的名头盛行于民间,由此,这祭祀典礼便每次都由他登台,祝香祈福。   除此之外,皇子和五品以上的大臣也会到场,主要是宣布一些春闱的细节和条律,由此,众多书院的学子和赴京赶考的考生也会来瞧一瞧,场面十分热闹,算得上大齐最热闹隆重的一种典礼了。   云澜舟被内官们伺候着,换上了一身月白银边暗花水纹锦缎广袖长袍,头戴银簪,长发垂在紧实的腰际,甫一转身,气度出尘。   简宁亲手在他耳垂上戴上了玉铃,铃铛闪着温润的光辉,衬得云澜舟肤色似雪,恍若神君下凡,只是那表情不甚愉悦,臭着个脸,白瞎了一副好容颜。   “好了,回来后再睡不行吗?”简宁捏捏他的脸蛋,“这么大了还赖床,被八殿下知道又要说你不懂事。”   “让他说吧。”云澜舟此时已经清醒了很多,毕竟华服加身,万分不自在,想睡也没了兴致,他拿来一个月牙玉佩,仔细地系在简宁腰间,顺手把人往自己跟前带了带,在后腰处捏了捏,眉头微蹙,“阿宁瘦了。”   简宁这一身儿也不好受,要说祭祀典礼最累最烦的,莫过于简宁本人了。半月前就得裁制新衣,这可与平日穿的衣服不同,需融合天地之吉意,纳万物之灵象,又不可混杂粗俗,光是美而肃穆这个要求,就让尚衣局许多女官白了头发。   裁一件,皇帝不满意,又换一件。   来来回回十几套衣衫换下来,终于让皇帝满意了,说了句“爱卿美仪容,仙衣飘然,朕心甚悦”。   云澜舟打量着简宁,这身衣裳显得他的阿宁仙风道骨,风姿绰约,又因当了多年的护国仙师,三品重臣,虽无实权,可名声在外,宫里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行走坐卧间,自成一派高悬在天、不可侵犯的威严。   这威严却不叫人畏惧,因简宁眉长而弯,明眸皓齿,眼里时常带着熠熠光彩,宛若高山之巅的一抹晨阳,眼波流转,那温润的眸色似观音净瓶洒下的一滴莹华,普照世间的所有春光。   云澜舟看了会儿,头深深埋进简宁的脖颈中,嗅着那股清淡的香气,浑身舒畅许多。   “还这么粘人。”简宁无奈地抬手摸摸大崽的脑袋,“走了,一回八殿下该冲过来砸门了。”   八皇子不是第一次砸门,每当在景阳宫找不到云澜舟,就咬牙切齿地到简宁所居的仙台找人,满宫都知道,仙台是仙师清修养心之所,旁人不可侵扰,但云澜舟几乎每天晚上都摸进来睡觉,重视礼法的八皇子看不下去,认为这简直是横行无忌,胡作非为!   这会儿简宁刚带好太极簪,八皇子就在内官的簇拥下闯了进来,“你们怎么还在磨蹭!祭典就快开始了!”   八皇子说完,自己先愣了愣,风来帘动,暗香满室,绕过云母莲花屏风,似窥见了一点明月。   这位大齐的唯一一位护国仙师,身形修长,一身真人月白丝纱罗衣,外批一件修禅锦广绣薄氅,垂伏在胸前的云鹤长络随风飘动,配一双金带踏云靴,真一派仙人之姿,瑶林玉树,不染分毫风尘。   “这身儿还将就入眼。”二皇子徐徐赶到,摇着折扇笑眯眯地打量着简宁,“我们仙师大人如今真是秋水明镜般的人物啊。”   饶是素来不在意衣裳好坏的八皇子也忍不住赞叹,“乱云飞波,无限风光,尽在简公子一人身上。”   “二位殿下安,这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简宁笑了笑,拿起那把皇帝亲赐的黄金法剑,道:“走吧,一会儿別迟到了。”   云澜舟默默跟在简宁身后,二皇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个儿这么高还走前面,存心挡你哥哥的路么?”   八皇子瞥着二皇子,“你自己不长了怪得了人家?”   “我不就矮一个小拇指么?你可是比小十一矮一拳呢。”二皇子凑过来,贱兮兮地要和八皇子比高,被八皇子一巴掌打开了。   简宁听着这两位不曾间断一日的斗嘴,无计可施,只好回头喊了一声,“大臣们已经等在宫门外了殿下们。”   云澜舟很识趣地块走了几步,与简宁并肩踏出了宫门。   一身红衣的二皇子也跟了上去,面色正经,丝毫不见方才的孩子气。   八皇子整了整衣袖,挺胸抬头,含蓄沉稳地与诸位大臣颔首问好。   官员们早早地分成两排,候在宫门外,听到脚步声,群众朝那白玉石阶望了过去。   只见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护国仙师简小大人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三位皇子,几人踏着晨曦而来,样貌不凡,气度凛然。   大臣们忙躬身行礼,让出一条阔道来。   简宁不是皇子,虽有仙师的称号,却充其量只是一个三品大臣,若是受群臣之礼而不还,像小人得志一般,他便躬身,向四周官员拜谢迎接。   站在最末尾的简心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儿子真是出落得越发出色了。   有礼有节,不骄不躁。   且这孩子也不知怎么长的,这些年越发秀美,真不愧是他简探花的儿子。   然而,简宁的内心是有些许崩溃的。   三年前,春闱祭祀,他只是坐马车去祭台上点了一炷香,并未引起许多关注。   可这一次,西北大捷,皇帝高兴,下令春围祭祀要大办,礼部官员不敢懈怠,早早地安排下去了。   由此,简宁带着众位皇子、大臣和敲锣打鼓的仪仗队走在街上的时候,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耻。   还不能露怯,因为羽林军开道,四周百姓簇拥着站在街边,无数人好奇这位声名远播的仙师到底是何模样。   迎着无数人打量的目光,简宁感觉自己的社恐症要犯了,可他只能硬着头皮,抬头挺胸,面无表情地走下去,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美其名曰叫“仙师散福”。   刚走了十来步,一位公公便高声唱道:“福星高照,邪祟不扰,千里和顺,瑞气盈霄——”   随着他的唱和声,路边的百姓纷纷跪下叩拜,高呼仙师庇佑。   简宁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每一根脚趾都仿佛变成了挖掘机,一步十个坑。   紧跟其后的云澜舟看到简宁微微迟疑的身形,心中明了,阿宁这是太紧张了。   很快,他看到那被华服包裹的半截脖颈逐渐红了起来,云澜舟的唇角微微上翘,为什么一个人越长大,会越害羞呢。   他不准备上去挡住那些百姓的目光,这是属于阿宁的荣光大道。   阿宁可以,也应该自己走下去。   这段路程并不长,但简宁觉得走完了他的一生。   好不容易抵达宣清台,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百姓们围在祭台二十米开外,官员和皇子则列于祭台的白石露台前。   接下来的流程比较繁琐,简宁按照排练过的顺序逐一开始宣纸、点香、跪拜、祈福,最后起身时,他需要将黄金法鉴供奉于青铜香案之上。   举剑迎福的刹那,他无意瞥到了站在台下冲他微笑的云澜舟。   祭祀庄重,他也不好做什么,只朝着云澜舟的方向眨了眨眼。   收回目光时,他忽然发现,出任钦差的太子已经回京,还带着方湛赶到了现场。   简宁心中一凛,这些年和太子斗法,早已结下了生死之怨。曾经只是被废三四次的太子,已经被废了十次,俨然成为了大齐最尊贵的笑话。   此时看到突然出现的太子,简宁眼皮直跳,总觉得没有什么好事儿。   他想了一圈,这场祭祀前前后后都有二皇子和八皇子监督,应当不会出纰漏,就连他点的香,都是云澜舟信得过的老师傅亲手所制,不可能出现什么问题。   简宁定了定心神,将黄金法剑放在了铜香炉前的香台上。   太监适时高声道:“礼成——”   简宁闭了闭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即将转身下台的瞬间,一阵巨大的爆破声传来,热浪迅速包裹了他的全身。   “咳咳咳……”简宁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甩到了地上,五脏六腑像被马车碾过,疼得喘不过气。   他头晕目眩,伏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感觉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   在浓烈的硝烟味之中,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   “砰——”   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是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前的灰尘,忍着肩膀的疼痛,寻到了倒在他身旁的一抹白衣。   他不敢相信地将那人翻过来,眼眶顿时通红一片。   那张漂亮的脸蛋满是脏污,鬓发松散凌乱,不是云澜舟又是谁。   云澜舟的衣衫破了好几个洞,修长的指节还紧紧抓着简宁的衣服,护在最前面。   被简宁抱起时蹙了蹙眉,忍不住启唇呕出一大口鲜血,一句话都来不及留,就这么猝然晕死过去。   简宁看着手中刺目的血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来人,快来人,来人……来人啊!!!”   他的声音从低到高,最后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喊。 第56章   “我要杀了他。”简宁道。   他的嘴唇苍白干裂,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滴水未沾。   看到他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八皇子也于心不忍,安慰似的问: “谁?”   “方湛。”简宁盯着床上那被包扎得像蚕蛹一样的人。   云澜舟才十六岁,就这么废了一条手臂。他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谁来给他一个交代?   简宁想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原来自己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方湛碎尸万段。   从云澜舟出事以来,他都很平静,平静到他都怀疑自己没有心了,看到亲手带大的孩子伤成这样,居然无动于衷?   现在他知道了,他感到心里那股浓重的恨意沉到他难以面对,恨太子,恨方湛,恨原著作者,恨那所谓的穿越。   “简公子,我知道你与小十一素来交好,他受伤,你肯定难受,不过此时绝对不是冲动的时候,你也知道,太子刚复位,正是得势……”八皇子没说完,手臂传来一股大力,他看向简宁,发现简宁脸色跟鬼一样惨白,状若疯癫,咬着牙关,一字一句地问:“凭什么?”   “简公子你……”八皇子吓的不轻,这怎么跟中邪了一样,他怕简宁是魇着了,忙摇了摇简宁的肩膀,“你清醒一点。”   “凭什么这种人能当太子?”简宁还是问。   这句话说完,他的眉宇像被闪电劈出了一道裂痕,八皇子都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表情,不是皱眉,就像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条看不见、但深可见骨的裂痕。   即便是一个眼神,都能叫人察觉到那毛骨悚然的怨恨。   八皇子从未在简宁身上看到过这么强烈的情绪,他一直是朗月风清般的少年,含蓄,体贴,善于照顾他人,温柔,善良。   可此时,背对着烛光的简宁,似乎背负着无穷无尽的黑暗。   八皇子想再劝一下,却不料,简宁失了力气,颓然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来人!太医!”八皇子忙把人扶起来,一边喊内侍,一边喊太医过来把脉。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因为小十一受伤,简公子给气疯了?   八皇子百思不得其解。   简宁自从陷入了昏睡,就浑浑噩噩做了许多梦。   他梦到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子在闺房中绣花,面目柔和娇俏,与丫鬟打趣,不慎戳破了手指,丫鬟便忙给她包扎,又喊来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教女子针法。那女子不过七八岁,疼了便扑在妇人怀中撒娇,妇人无奈地抱着她,又是哄又是拍,好容易才把女子逗出笑颜。   妇人说起娃娃亲,女子便偏过头不听,妇人只好岔开话头,说带她出去看逛灯节,女子喜上眉梢,窝在妇人怀中蹭了好一会儿。   晚上妇人果然带着她去了灯节,四处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女子看到一个熟悉的仆人,由着仆人的指引,走到一个街巷角落,她正欲问老妇为何在此,那仆人一棍子将她打晕,扔进了一辆破旧的马车里。   她饿了很久,身上多了无数伤痕,再次进入高门大户时,她已经是最下贱的侍女,在外院干着洒扫的活儿。   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她模样好,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记不得,只记得自己叫婉儿。   老太太喜欢她,便让她去书房伺候少爷。   少爷中了探花,她就成了通房丫鬟。   少爷要娶妻,让她流掉了第一个孩子。少爷又纳了妾,她就登不上台面了,少爷十天半月也不来她这里一次。府中下人看不上她,她就自给自足,靠着微薄的月钱和绣花的手艺养活自己。   少爷和夫人吵架,在她房里住了几宿,她有了第二个孩子,她很喜欢这个孩子,取名为阿宁,希望孩子宁静安定,一生顺遂。   但是她自己却没能顺遂,难产而亡,孩子生下来便被抱给了姨娘带着。   自幼吃不饱穿不暖,活得不如一根豆芽菜。   这孩子长到十来岁,突然被一个姓左的大人抢了回去,说他是他们左家嫡女的孩子,是左家的唯一长孙。   他第一次可以上桌吃饭,和两位陌生的老人,伴随着老人的哭声,他吃得很慢,一点点去理解他的娘亲是如何被拐走,如何被发卖,如何受尽了苦才生下他。   他以为日后都能吃上这么好的饭,哪怕是一辈子见不到父亲也没什么,他觉得这个新外祖父和外祖母很好。但天不遂人愿,一个姓方的年轻大人找上门来要休妻,他说与他定娃娃亲的不是左家养女,是左家嫡女。   外祖父气得吐血,一病不起,外祖母撑着,力劝方大人放下过往,斯人已去,不能生还。   方大人不依,要将简宁带回家去,当做亲生的儿子对待,他说若不是婉儿被拐,简宁应该是他方家的孩子,是他的孩子。   外祖母抵死不愿,方大人郁郁离去。   不久,简宁从书院放堂回家,遇到了一个眉目和善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叫人将他绑了,简宁来不及喊人,便被一刀劈中眉心,血流如注。   他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姓方的小公子像扔掉一条死狗,把他扔在了乱葬岗。   他的一只眼睛爆开,另一只也染着模糊的血迹。   但他没有闭眼,始终看着那片灰蒙蒙的天。   直到有辆马车经过,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抱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下车来看,对他的惨状面露怜悯,叫人给他盖上席子,买口棺材好好安葬。   他看到那个孩子走之前回头看了好几次,最终跳下妇人的怀,从袖中取下一块奶白色的糕点,放在了他的嘴边。   简宁吃不到,但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甜香,跟那个孩子一样,柔软可爱。   他仍然看着天,看到天空乌云消散,不知过了多久,时移世易,一丝丝日光倾斜而下,照在他的襁褓上,温暖如春。   他什么也不记得,带着眉心那道横跨鼻梁的青色胎记,成为另一个世界被遗弃的婴儿。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过得很辛苦,但很踏实。   偶尔也会觉得心里空空的,盯着自己的胎记发呆,想不出为什么每次别人见到自己的疤痕,就会避而远之。   明明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缺胳膊少腿,他并不算最怪异的人。   慢慢的,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半夜梦游时,他就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描摹那道痕迹,越是触摸,越是疼得彻骨。   他在又一次值夜班时感到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一头栽倒,摔下了楼梯。   这一次他比较倒霉,遇到一个诡异的系统,系统说他穿进了一本书,要求他拯救病弱反派。   “简公子,简公子?”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简宁头痛欲裂,无数的记忆顺着眉心传来,他浑身大汗淋漓,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像被人摁在水中,喘不上气,便努力挣扎。   “简公子?”   再一次的呼唤声,将简宁从水里拉了出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一片黑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看清几点烛光,光晕慢慢扩大,他看清了眼前的八皇子,二皇子,还有裹着纱布的云澜舟。   简宁缓缓将手举到眼前,指尖颤抖不休,他用食指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一股强烈的疼痛传来,他猛地收回了手。   再次长吸一口气时,他感到自己浑身没有一处不是颤抖的,连牙关都在打颤。   “阿宁?”云澜舟起身坐到了他旁边,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简宁恍若未闻,眼神放空,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   云澜舟看他这个样子快急死了,吩咐内侍道:“去请太医!就说简公子醒了,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   “老十一,大半夜的,太医院就三个值守太医,你全……”二皇子没说完,被云澜舟冷冷的眼神吓住了,无奈闭嘴。   由太医摆弄了两个时辰,简宁终于能够平复呼吸,耳朵的嗡鸣也消失了。   他看向一直坐在床边的云澜舟,扯出一抹极其勉强的笑,“殿下怎么还不去睡觉?”   此时八皇子和二皇子已经熬不住,回了各自的寝宫。   床边只剩下云澜舟一个人,显得孤独又可怜。简宁靠在床柱边,摸了摸云澜舟的头,“殿下不困吗?”   云澜舟眼光闪烁了一下,明白简宁这是能认出人了,他想说你快躺下休息,可是一张嘴,眼泪就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很快,衣裳打湿大片,他感觉自己的哽咽在喉头徘徊,却根本不想忍耐,猛地倾身抱住了简宁。   鼻尖萦绕着一股药香,脖颈碰到了柔顺的发丝,简宁愣了愣。   才反应过来,云澜舟哭了。   他第一次听到云澜舟发出这么崩溃的哭声,又压抑,又难过。简宁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的哽咽揪紧,酸涩泛滥,他的眼泪也顺着眼眶涌出,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抓着云澜舟的肩膀。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是两日后,简宁从晕倒到这次清醒,一共过了五日,他最强烈的感觉不是别的,是饿。   云澜舟也一样,两个人在床上趴了会儿,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简宁消化完了自己的身世,前世的记忆,前前世的仇怨,眉宇间多了几分郁气。   云澜舟就用尚且完好的一只左手,轻轻描摹简宁的眉心,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嗓子哑了,说不出来,可是他知道阿宁能懂他的意思。   简宁确实明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模样,但之前能把大崽吓哭,想必是有些戾气的。   搓了搓脸,简宁撑着床柱坐起身,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殿下,我想吃鱼汤银丝面。”   云澜舟这回没有赖床,简宁一起,他就跟着坐了起来,拿过外袍为简宁披上,清了清嗓子道:“我让人去做。”   “嗯。”简宁抓住了他的左手,低头看着。   就是这只手,在荒郊野外的乱葬岗,给面目全非的他喂了一块牛乳糕。   简宁感到眼眶又开始酸涩,抓起那只手狠狠盖在了自己脸上,感受着手心的温热,似乎会让眉心的疼痛缓解很多。   “不哭了阿宁。”云澜舟靠过来,轻轻抱着他摇晃,就像哄一个孩子,低声呢喃着,“不哭了。”   这一回发泄完,简宁彻底清醒,心里那些陈旧而沉重的情绪似乎终于得到释放,他感到浑身轻松,和云澜舟一起坐在罗汉床上吃面。   云澜舟右手受伤不能动,左手又拿不上筷子,简宁便跟他坐到一边,自己吃一筷子,喂云澜舟吃一筷子。   只要简宁吃完,云澜舟就会自动张开嘴,等着投喂,乖到简宁都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可看着看着,简宁脑中的思绪就逐渐纷乱。   原著的文字中并未写方湛的真实身世,甚至连简宁的名字也极少出现。   在最初的原著里,他被方湛杀害,无一字提及,而目前这本书的剧情恐怕已经被他的出现更改了许多。与其说他穿越了过来,不如说他彻底回到了这里,与六年前掉下池塘的那个自己合二为一。   此外,那方湛的亲爹来认亲的事情更没有提及,仿似被作者隐去了。   也对,作者能记录的只是主角和主角之间的事情,一个连炮灰都算不上的庶子有什么必要写呢。   方湛是自胎儿时期便穿越过来的人,或许为了给他一个好身份,作者便粗暴地用了这样的方式给他身份。   而这个世界已经被创造出来,一切不合理的背后,都只能被许多不公弥补。   所以他紧紧是因为方湛是方家嫡子这句话,便失了娘亲,还丢了性命。   太可笑了。   吃得差不多时,简宁摸着云澜舟被包扎后的手臂,似叹息,也似下定决心似的轻声道:“殿下,我要杀一个人。”   云澜舟垂着睫羽,目光始终落在简宁的脸上,观察着他的所有神情,听到他说杀人,云澜舟没有丝毫犹豫,道:“好。” 第57章   这回祭祀爆炸的事情,被太子压下去了,装模作样地查了几日,说是礼部官员不慎将宫中的丹炉误作香炉搬到了宣清台,那官员已然畏罪自裁了。   皇帝那边也不好再惩处,毕竟太子都已经查明了案件细则,只是对云澜舟还是心疼的,派人遍寻名医,务必要将云澜舟的右手恢复如初。   这消息传到简宁耳里,气得他差点从床上爬不起来。   八皇子和二皇子安慰了好半天,他才好转过来,毕竟不好转,也不能拿太子他们如何,只有身体好了,才有命跟太子他们耗下去。   春闱祭祀之后,简宁和云澜舟受伤修养了几日,不知不觉,便道了二月九。   这日是学子们在礼部贡院开始的第一场考试,接下来的十二日,十五日,九天三场,又经过十二日批卷,等钦天监则黄道吉日放榜,这日子算下来,放榜那天,已经是二月二十八了。   贡士名单公布后,才会进行殿试,简宁想到这里,筷子顿了顿,问坐在八仙桌对面的云澜舟,“我记得方湛也去参加这回的春闱了吧?”   “嗯,我安插在方府四周的探子说他今日去了贡院。”云澜舟右手折伤,太医整复之后,用带子缠绕右臂悬在了脖子上,现已过了几日,伤处稳定了许多,只是还不能活动,只能用左手持勺吃饭,吃得很不方便,尤其是夹菜的时候用筷子不熟练。   简宁看他对这那盘青菜蹙了蹙眉,便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叶青菜送去,想起这不是公筷,立刻准备收回手,但云澜舟却张口叼走了那根青菜叶子。   简宁愣了一下,笑道:“这可是饿了,还要吃什么,我用你的筷子给你夹?”   云澜舟摇了摇头,他又不嫌弃阿宁,何必计较筷子,那阿宁难道是嫌弃他?云澜舟迟疑道:“阿宁不喜欢我用你的筷子吗?”   “哪有。”简宁又喂了一块蘸着汤汁的清蒸鲤鱼过去,看云澜舟叼走之后心情诡异地好了一些,他认识云澜舟的时候,这孩子才几岁,现在都长得比他都高了,从小崽变成了大崽,可简宁心里还是觉得他是一只大白猫,有时候会忍不住呼噜他的脑袋。   这时间过得真快,今日便是二月九,简宁默默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碗里,没什么胃口。   方湛和他已经结了死仇。   看着敌人悠闲地参加春闱,即将有用一片大好前程,简宁捏着筷子的手更紧了几分。   按照方湛的金手指,这回肯定不会落榜,说不定还会进入前三甲。   到时候他就是朝廷官员,轻易动不得。   原先简宁只以为自己是穿越到这本书里的过路人,可是想起上上辈子的遭遇之后,他才晓得,原来自己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方湛要有一个大家公子的身份,于是他的娘亲被剧情安排成了通房丫鬟,失去父母,失去平稳安逸的人生。   他也被方湛一剑劈死,失去记忆后去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他还以为那就是他本来存在的地方,可现在想想,作为孤儿长大的他也没有属于过那里。   也许记忆可以失去,但是灵魂中的怨愤却无法抹去,所以他死后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里,若说这里是一本书,那他就是真正的书中人了。   简宁目光放空地看着云澜舟吃饭,那一小碗鱼片粥吃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吃完,桌上还摆着许多清淡小菜,云澜舟更是没动过几筷子,他笨拙地学习用左手夹菜,第一筷子却夹给了简宁。   简宁怔忡了片刻,张嘴含住了那块肉糜米糕,一时之间不知心里是恨更多,还是爱更多。   恨着方湛,恨着原书作者,又爱着他亲手带大的小崽。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杀了方湛。   可杀了方湛这个主角,他和云澜舟就能活下去么?简宁不知道。   “阿宁,二皇兄来了。”云澜舟看他出了好久的神,出声唤了一句。   简宁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转头冲二皇子和跟在后面的林雪衣笑了笑,“二殿下,林公子,可用饭了吗?”   “早用了,你们吃这么慢呢。”二皇子闲适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罗汉床边,四周看了看,“还是景阳宫大点儿,仙师大人的仙台实在不够气派。”   反派联盟的据点要么是仙台,要么是景阳宫,这回云澜舟受伤,不好挪动,简宁就搬来景阳宫暂住一段时间,皇帝知道了也没说什么,他俩成日形影不离的,满宫都知道。   “今日来有何事?”云澜舟道。   “瞧瞧。”二皇子笑咪咪地让林雪衣拿出一个木盒,起身亲自拆开,取出一把通体漆黑的玄铁手枪。   简宁震惊了,忙起身去看那把黑枪,刚要摸到枪口的时候云澜舟不知何时过来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小心些。”   二皇子嗤了一声,右手微抬,袖袍下的长指如同撷花般轻巧地握住了枪柄。   他腕上一转,玄铁枪身在他掌中轻盈翻飞,精准地指向了对面窗外的一只暂歇的鸟雀。   稍稍眯缝了一下眼睛,二皇子唇角微扬,食指轻扣扳机,连枪响都没听到,那窗外的竹叶上便留下了一抹血痕,枪口烟雾未散,二皇子已然收起了枪,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傲然地看着云澜舟,“这回可不是以前那些破烂杆子,我亲自试过不下百次,万无一失。”   简宁更震惊了,“还做了消音?”   林雪衣在旁边笑着点头,“殿下说枪声来太不雅了,臣便在民间找了几个能工巧匠,耗时一年,终于按照方公子的枪打制出了减少枪声的前筒。”   听着林雪衣滔滔不绝地解释,简宁陷入了一阵恍惚,他真的想不到林雪衣一个户部尚书之子,居然能比他那工部尚书的外祖父还精通器械,这六年来,林雪衣一直和二皇子私下琢磨着怎么做枪,改了不下万次,总算有了如今的成果。   “可以做多少把?”云澜舟拿着枪比划了片刻,瞄准远处的一颗老树树干,辅以内力,子弹“嗖”地一声飞出去,竟然从树干中心穿了过去。   看来这名为枪的武器确实不错。   “难说。”二皇子有些犯愁,蹙眉思量了片刻,道:“约莫能做一百只吧,不带前筒的。”   “要多久?”简宁问。   “一年。”林雪衣很快道:“如今图纸已经有了,可惜还不行,且精铁难寻,火药也不够烈,每做十把,会废掉五六把。”   这些年太子势大,皇帝也没有在动过废储的心思,太子更有了机会积蓄实力,云澜舟派去的探子查到庆州凉州和沧州都屯了太子的私兵,且人数不少,加起来约莫有十万人了。   若是太子登基,大齐除了秦家军的十八万兵马,还剩下十五万分布在各地的城防驻军,到时候就算是秦家军谋反,也很难敌过太子的二十五万大军。   且方湛还不知能掏出多少枪支弹药。   如今简宁算是明白了,方湛和太子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只对付他们,而是奔着一统天下去的。   “目前来看,咱们的枪械数量还是得更进一步才行。”简宁给二皇子和八皇子斟了茶,又让侍女去置了一方交椅让林雪衣坐。   林雪衣忙摆手道:“我就不坐了,简大人和殿下们详谈吧,我先行一步。”   简宁有些意外,林雪衣这些年几乎没有出席他们的反派联盟小会,本以为这次二皇子带他过来,便是彻底要把人纳为己用了,可如今看着……   林雪衣行了礼,后退几步便要出去,二皇子眉头一皱,也不再懒懒地躺着了,伸手一把将林雪衣捞了回来,林雪衣身形清瘦,据二皇子说他崇尚登仙,以为身轻若燕才可端出一副羽衣蹁跹的姿态。   因此,二皇子跟拎小鸡崽一样把人拎了回来,扔进身旁的交椅中,扫视了一圈其他人的神色,无所谓道:“怎么了,这枪都是我家雪衣做的,旁听几句有何不可?”   简宁自是没有异议,只是八皇子有些担忧,看着二皇子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又想起林公子六年来夙兴夜寐地研制枪械,遂温和笑道:“无碍,林公子不必拘谨,实则我们与太子的事你也多少清楚,今日也只是说些闲话,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尽请直言便可。”   林雪衣面皮薄,用扇子掩着半张脸腼腆地笑了笑,“多谢殿下。”   “谢哪个殿下呢?”二皇子瞪着林雪衣。   林雪衣暗暗白了他一眼,“也多谢二殿下。”   简宁觉得这俩人真是冤家,不过这相处模式还挺自在的,二皇子对林雪衣这个幕僚应该不错。   云澜舟默默在书案上下着棋,看到简宁一直盯着林雪衣和二皇子,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郁闷,也让人端了个圈椅来,坐在了简宁身边,简宁瞅了他一眼,“殿下不是在下棋么?”   “无趣。”云澜舟道。   “那去写字?”   “无趣。”   简宁哭笑不得,云澜舟平时在开小会的时候几乎不会凑上来,都是在旁边做自己的事情,偶尔指出一些关窍。   估计这几日闲的无聊,养伤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做,连内力都只能压着。   简宁唤侍女搬了个小八仙桌来,摆在众人中间,又吩咐人上了瓜果茶点,这才有了些开会的样子。   八皇子对这次春闱颇为担忧,嘴唇都起皮了,茶也不喝,直接道:“此次春闱祭祀太子出手,险些要了小十一和简公子的命,我听闻他还四处笼络门生,私收考生拜帖,连我在书院教书的表兄都有耳闻,虽说没实证,可按太子的德行,我以为,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啊。”   简宁一听便觉得手板凉凉的,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对闻山书院的孙先生心有余悸。   “那又如何?”二皇子道:“就算不是真的也得是真的,我早派人盯着了,私收拜帖云云,我早已抓了实证,不过皇子招揽门生,也不是大事,父皇早些年未登大宝,也在皇祖父的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呢,所以说我要抓就要抓个更重的罪过,好叫太子元气大伤,无法翻身。”   “殿下英明。”林雪衣适时道。   他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掀一下,仿佛日常便做惯了奉承二皇子的差事,看得简宁暗自发笑。   “说他,我还想说说你呢。”八皇子怒道:“不仅是太子,前些日子我表兄进宫送书,与我说你也在招揽门生?”   “是啊。”二皇子冷笑一声,理直气壮道:“我不招白不招啊,太子都招了三四十个门生了,我才招揽了三个,这有何可说?”   八皇子觉得不妥,“你若是要拿太子招揽门客一事发难,怎好自己先落人话柄,自然要清清白白的才好,你以为太子就没有暗中查你?”   “是林家帮忙招揽的吗?”云澜舟问,顺便给简宁剥了一个历柑橘,自己尝了尝,清甜可口,喂到了简宁嘴边。   简宁吃了才发现云澜舟用左手剥橘子,短短的指甲里全是柑橘汁,忙撤出锦帕给他擦手,便擦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没注意旁边林雪衣的眼神有些古怪。   只是林雪衣觉得古怪,觑向其他两位殿下,神色如常,便心想,难道是他想多了么?这简小大人和十一殿下,平日里也如此相处?这和民间那些男子间的风流韵事也不相上下啊。   正思忖着,脑袋被二皇子敲了敲,林雪衣回过神,看到自己跟前的小瓷盘里也放了一个丑兮兮的青柑,都剥烂了,他嫌弃地推开了些,就见二皇子目光逐渐阴沉了下去,林雪衣很识趣地把那丑兮兮的柑橘捡起来吃了。   好酸!   他吃了一半就有些受不住,牙都快没了,但瞧着二皇子一副本殿下亲手给你剥的你敢不吃的样子,林雪衣眼力极佳,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忙装出好吃到抚掌大笑的模样,把剩下的柑橘递到了二皇子嘴边。   二皇子寻思这伴读还算懂事,一口便咬住了那剩下的一半柑橘,不出半刻,酸得直不起腰,把林雪衣的祖宗骂了个遍。   林雪衣毫不在意,反正他爹在家里也常骂他家祖宗。   这回换八皇子在旁边眼神诡异了,老二素来是个牛脾气,吃食最刁钻讲究,吃橘子连橘络都不曾入口,遑论沾他人的口涎?   林公子吃剩下的老二竟也不嫌弃?八皇子忙探头望了望窗外。   简宁帮云澜舟擦手的间隙,疑惑道:“八殿下,这窗棂有何不妥?”   “无碍。”八皇子看了半天,“我看看今天的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   简宁:“?” 第58章   在八皇子对春闱的担忧中,到了仲春十三,正是云澜舟的十六岁生辰。   简宁这些年和疯癫老道学了不少算命常识,云澜舟生于亥时,水旺,命途起伏很大,十六岁前有一劫,当初简宁并不相信,如今经历方湛的祭祀炸药一事后,他也不得不信了。   由此给云澜舟准备了好些个稀奇古怪辟邪顺运的礼物,又请人制了一方白玉貔貅,送去华严寺开光,如今正思量着摆在何处。   简宁在景阳宫侧殿书房的书案前踱步,目光瞄着罗汉床北侧的文竹小柜,这会子忙碌,忽地想起一个事来,便搁了貔貅,去小厨房看自己亲手做的礼物。   皇帝那边的赏赐不断,专门唤云澜舟去用了夕食,享受了一下当父亲的愉悦。   简宁以为皇帝至少要留着云澜舟下个棋什么的,没那么快回来,然而不过一个时辰,云澜舟身边的小宫女青芽就回来禀报说殿下已经走到御花园小山了。   简宁立刻叫青芽去唤八皇子,务必要绊住云澜舟。   青芽如今机灵了很多,得令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简宁看着她像只小鸟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   说话的功夫,又浪费了些许时间,简宁也匆匆忙忙地和景阳宫掌事姑姑一起在寝殿里奔忙起来。   傍晚时分,云澜舟随八皇子和二皇子一起回到景阳宫,方到寝殿门口,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眼前一黑。   云澜舟的眼睛被人轻轻蒙住了,那人的掌心微热,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云澜舟混没听清,他只晓得这是阿宁的声音,尽管阿宁故意做了怪声。   说话时的小风扫过脖颈,云澜舟的脸和耳朵忽然微微战栗了一瞬,立刻灼烫难耐。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想回身把阿宁紧紧抱住,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中嗅闻他身上的气息。   可是这么多人在,阿宁肯定会生气。   简宁引着他的手,把他牵进了屋中,云澜舟闭着眼,低声道:“阿宁,你要干什么?”   阿宁不会害他,他知道。   可此时心里有股强烈的不安,混着奇怪的兴奋,叫他走路也开始同手同脚。   他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仿佛自己的一切都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只要那个人轻轻一捏,他的心就会跟着痒,跟着疼。   这不同寻常的郑重,恍惚之间,云澜舟以为自己和阿宁成婚了。   虽然他没有见过谁成婚,但他在大齐礼记八部分管细则中看到过,成婚便是一人蒙着头,另一人在前面牵着,在洞房之前,谁也不可以看到对方的模样。   那会儿他只觉得无趣,可今日不知怎的,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楷字迹全都涌入脑海,闹得他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边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中,一边又清醒地明白,阿宁是男子,古来只有女子和男子成婚,阿宁和他不成规矩。   然而,成婚又是什么?八皇兄偶尔带来的歪书中有写,成婚当与心仪之人,顺着看下去,满书皆是才子佳人、郎情妾意的字眼。   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憔悴了吗,阿宁是英雄吗?   糊里糊涂的,云澜舟在一片眩晕中踏进了寝殿大门。   这短短的几步路,云澜舟把生平最古怪的情绪都体会遍了,直到一阵小小的玉玲声响起,他才重见光明。   简宁松开了手,云澜舟瞥见简宁手腕上红线拴着的白玉玲,这是六年前他们再次相遇之后他给阿宁的礼物。   那时他自私地想着,要用这个铃铛把阿宁永远拴在身边。   “瞧瞧,喜不喜欢?”简宁退开几步,张开手给他展示着屋中的陈设,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看不出模样的圆糕,顶上插着的细小蜡烛随风摇曳,简宁撩了衣摆坐下来,淡笑着望向他,眸中映着窗外那抹盈盈的日光。   云澜舟无暇去看简宁让他吹的蜡烛,不受控制地,目光一直黏在简宁的脸上、身上,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反复地缠绕着。   好似多看一点,就会多一点愉悦。   “老十一,等什么呢?”二皇子拍了拍云澜舟的肩膀,急道:“快吹啊,仙师大人说这是福寿糕,吹了这蜡烛便可许愿,你赶紧的吧,我还等着吃呢。”   云澜舟唇角弯了弯,对二皇子的话置若罔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简宁的脸,描摹着简宁的鼻梁和下巴,摩挲了片刻,好似在确定这个人真的在他身边。   简宁的笑更灿烂了,心想这孩子是高兴傻了吧,还来摸摸自己,他也伸手在云澜舟脸上搓了搓,温声道:“殿下,十六岁生辰快乐。”   不仅十六岁快乐,二十六岁,三十六岁,百岁,都要快乐。   云澜舟盯着简宁的眼睛,在二皇子的催促下,终于吹灭了蜡烛。   他在心里许的愿望很简单,只要阿宁平安康健。   二皇子等不及了,忙让人把福寿糕分出来,用小盘子盛着品尝。   八皇子尝了一口赞道:“实在不错,简公子这手艺比御厨还好。”   “这可是谬赞了。”简宁笑了笑,坦诚道:“我也做了好多次才成,就会这一个。”   现代的蛋糕做法在古代做起来还是十分艰难的,蛋糕胚是蒸熟的,奶油是让御膳房的厨子用牛乳合力搅出来的,只是百般不成,简宁便自己提炼了一回奶油,折腾了三四天,才总算得出一个完整的生日蛋糕。   林雪衣黏在二皇子身边,自己的吃完了,就要去吃二皇子的,二皇子不肯,两人又开始动手动脚,简宁哭笑不得,让人给林雪衣再分一块,可二皇子又不依了,非要把自己吃过的给林雪衣吃。   这真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云澜舟作为寿星,运气不佳,右手不方便,简宁只好一口一口地喂他吃。   在糕点的甜腻奶香间,有一丝简宁身上的熏香味,似乎是冬日的腊梅香,只是很淡,混合着简宁自己的气味,让云澜舟微微歪头,不错眼地盯着简宁出神。   “殿下过来点。”简宁不小心喂歪了一块,奶油沾到了云澜舟脸上,便拿出锦帕要给云澜舟擦嘴。   还没碰到锦帕,云澜舟的唇先碰到了简宁的手。那温热的指腹,让云澜舟心头一热,似阿宁的手也和糕点一样软,一样甜,好想像吃福寿糕一样把阿宁也吃掉。   八皇子在旁看了,不知为何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可异样没头没尾,他也捉摸不定,便调侃道:“小十一这么大了还要人擦嘴,羞不羞?”   这话如同一盆凉水,把心中的热气浇散了些许,那无端的心悸稍稍停歇,云澜舟才总算冷静了几分。   他接过简宁的锦帕,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只是心中在想什么,谁也不知。   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靠近阿宁就觉得热……   正吃着蛋糕说着话,单公公突然来了,传信说皇帝要见二皇子。   这些年与单公公熟悉后,简宁光是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皇帝那边没好事儿。   云澜舟也回忆起与皇帝用膳时的只言片语,仿佛提到了科举一事,心中有了猜测,便起身同二皇子一起去了乾清宫。   简宁和八皇子自然跟从,路上几人议论了几句,却也不知缘由。   二皇子笑道:“无非是我前些日子说太子招揽门客意图不轨罢了,父皇顶多斥责我几句。”   然而一进乾清宫,皇帝的脸色出奇的差,让二皇子跪下回话。   这回可把二皇子委屈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硬邦邦地问:“不知儿臣何错之有,父皇为何如此生气?”   皇帝倒未来得及开口,身边身着玄色长袍、袖口滚着金边的太子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墨锭,似诚心实意地夸赞道:“二弟竟然不知会试前十的元魁都是你的门客?倒叫全天下人都敬佩二弟的好眼光啊。”   简宁忍不住多盯了盯今日的太子,怎么瞧着如此不顺眼呢,以往都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今日语气居然不阴不阳了起来。   “混账东西!”皇帝端坐在雕花浮金的龙椅之上,本就气得不轻,听到太子的那句好眼光,更是怒不可遏,额角青筋冒了冒,拾起一本奏折扔在了二皇子膝前,脸色阴沉道:“你自己看!”   二皇子自认没有做过科举舞弊之事,心中坦荡,朝奏折扫了几眼,不由皱紧了眉头,其中确有三位考生是他的门生,因这三人才华出众,早有结交之意,可其他七名考生却连名字都没听过,更别说结党营私还予人好处种种。   二皇子将奏折合拢,默不作声地递给了站在身边的八皇子,八皇子看完,又递给了云澜舟和简宁。   简宁快速浏览了一遍,眉间顿时紧蹙。   光是结党也便罢了,要命的是,据奏折所言,称二皇子曾私下贿赂考官,让其在科举时优待自己的门生。以考官与二皇子之间的往来为据,声称在考前这些考官屡次受到二皇子府中的馈赠,且考后二皇子门生中的三人高居榜首,另有多人名列前茅,实为科场舞弊,天理难容。   奏折中夹着一封考官与二皇子门生的密信,信中提到,考官刘远之、张禄清等人曾在考前透露过部分考题给二皇子的门生。   且那刘远之和张清禄等人已经认罪,对二皇子私下贿赂他们的事情供认不讳。   这回不仅仅是考生的问题,牵扯到了朝中官员,怪不得皇帝震怒。   简宁看完奏折和云澜舟对了个眼神,两人都暂无对策。   此事来得太突然,此前太子大肆招揽门客,恐怕目的就是模糊二皇子的注意,让二皇子往太子营私植党的方向想。   如此,打二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彼时二皇子暗自思索片刻,目光凌厉地盯了眼太子,手指微微收紧,随后却迅速松开,恢复了平静。   他再一叩首后挺直背脊,口中恭敬道:“儿臣不敢欺君罔上,生平未曾染指科场,门生之事,绝非臣之所为。恳请父皇明鉴,莫使有学之士蒙冤。”   也不是第一次和太子斗法,这些年二皇子和太子轮流被皇帝斥责,早已练出了不惧圣威的本事。   简宁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科举增加殿试,本就是为了收拢权力,为了不让考官们和考生私下结交,若是平常有什么小打小闹的贪腐,只要数额不大,皇帝都没有在意,太子和二皇子也各自保持着这回吃亏下次报复的念头。   在皇帝眼里,那是皇子夺嫡的必经之路,说不准他还在背地里添柴加火呢。   而这回在皇帝眼里可就不是单纯的夺嫡了,是谋反,是私下篡权,是藐视君王,不顾天威。   站在简宁身边的林雪衣也察觉到了这点,立刻跪了下去为二皇子求情,“皇上明鉴,得皇上您的教导,二殿下素日最尊法度,绝不会做出徇私舞弊的事情来,微臣恳请皇上明察!” 第59章   果然,皇帝见二皇子还是一脸硬气不肯低头认错的样子,肝火大动。   “身为皇子,不思上进,反屡屡触犯宫规,忤逆朕意,安可容忍?一则,你恃宠而骄,不敬君父,目无尊卑;二则,结交不良,肆意妄为,败坏体统;三则,不修德行,意图扰乱朝政,轻蔑律法。如此种种,若不严惩,何以正国纪?”   皇帝顿了顿,复又沉声道:“念你初犯,暂不加刑,罚闭门思过半年,潜心修德,省察己身,若再有悖逆,必不轻恕!”   说罢,皇帝一挥手,令宫人将二皇子押回了樊宇宫中。   这回皇帝连求情的机会都没留,三下五除二就把二皇子处置了,估计太子出了不少力气,让皇帝震怒到这种地步。   简宁三人被太子那晦暗不明的目光扫了几眼,明白了此时不好开口,便也跟着二皇子退了出去。   回景阳宫的路上,林雪衣一直惴惴不安,想起某事,便道:“诸位殿下,臣记得二殿下交好的考生中,有一位曾经和方公子来往过,只是方公子瞧不上他,二殿下怜那考生穷困,沦落到卖字为生的地步,才与之结交,不如我现在就出宫去找寻那考生,他已是会元前三,肯定不会甘心就此沦为太子的棋子。”   “你快去。”简宁蹙眉道:“劳烦林公子,务必要抓活口。”   八皇子也道:“怕是去晚了就被太子灭口了,若是林家人手不够,我让小十一给你派几个人过去一起找。”   “多谢殿下,如此,便要麻烦十一殿下了。”林雪衣有些忐忑地看向云澜舟,这位十一殿下素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是个看不穿的人物,虽不能明说,但私下里林雪衣是有些害怕这位十一皇子的。   云澜舟二话不说,拿出铁哨吹响,片刻后道:“你自出宫,宫外有人接应。”   林雪衣松了一口气,行礼道谢而去。   八皇子跟着去景阳宫和简宁他们商议了一下午,没想出好法子,加上德妃催他问话,便匆匆离去。简宁连夕食也吃不下,和云澜舟草草用完膳,在罗汉床上用纸币梳理着此事的脉络。   这件事不仅关乎二皇子的前程,还关乎那十位考生的清白。   自然很有可能这十位考生,包括二皇子笼络的那三位考生,都是太子安排的人。   可若是这其中还有蹊跷,又该如何是好?   二皇子在朝中逢迎多年,慧眼识珠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怎么会分不清楚那三位学子究竟是草包还是有学之士?   换个角度想,如果太子真的想设计陷害,他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安排十个人。他只需要安排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考生咬定二皇子曾经给他泄题,再安排两位考官,供认二皇子是幕后主使,那么被诬陷的前十名学子都会被拉下水。   这样安排还有几点好处,此事若成,二皇子受责,皇帝金口玉言,绝不会朝令夕改,由此今年会试前十名便只能作废,太子趁机浑水摸鱼,把自己扶持的考生捧上前列,易如反掌。   可怜的是,按照大齐律法,二皇子看中的那三名考生再无科考资格。   与此同时,太子还可以借机攀扯其他事情,只要二皇子禁足,无力反抗,脑袋上安的什么罪名都可以被罗织杜撰。   到时候谁为二皇子求情,谁就会被皇帝视为谋逆一党,以同罪论处。   没了二皇子的前朝势力相庇佑,紧接着,太子要对八皇子和云澜舟动手,那就轻而易举了。   所以说简宁一直认为,太子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不仅善于玩弄权术,还善于观察人心。   这些年,反派联盟中无论谁出事,其他人都不会袖手旁观。连素来中立、吃斋念佛的德妃也会偶尔在皇帝面前替二皇子说话。   若是放在其他兄弟之间,太子搞垮一个二皇子,其他皇子未必会义愤填膺。可是八皇子和云澜舟绝不会放过太子,势必极力反扑。   有行动就会有破绽,太子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所以这件事,与其说是冲着二皇子来的,倒不如说是冲着他们所有人来的。   可皇帝当真看不明白吗?这些年皇子相争,早已分成了太子党和二皇子党两派,多少事情都经过了皇帝的眼睛。   简宁有一个不好的猜测,那就是皇帝这一次严惩二皇子,恐怕是要保太子登基,要削减二皇子的羽翼了。   简宁问云澜舟:“皇上近日身体可还好?”   云澜舟说:“精神尚可,但身体不佳。”   “殿下可确定?”简宁迟疑道。   “我曾用内力探查过他的心脉,已日渐枯竭。”云澜舟淡淡道。   这个症状明显是吃方湛仙丹后身体亏空的表现。最清楚皇帝身体状况的,还得是皇上本人。他莫不是感到自己的身子不如往昔,所以急着保太子上位了?   简宁道:“殿下,如今二殿下的冤屈我们只能从那些考生下手,另外,还得从那两个招供的考官下手,虽然招供,但没移交大理寺初审,我们还有机会。”   “我明白。”云澜舟垂眸思忖了片刻,道:“今夜,我会派人去暗自提审那两位考官,拿到他们诬陷二皇兄的证据。”   简宁愣了愣,不可置信,“这么快?他们连前程都不要了,如何肯反口?”   “下蛊。”云澜舟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映着窗外的月色,整个人仿佛染上了几分森冷的寒意,“阿宁忘了,景阳宫中,有一位南疆蛊师,听闻有一种断魂蛊,细小如丝、色泽幽暗,人眼难以察觉,吃了会让人生不如死,且浑身无力,也无法自尽,只能忍受千刀万剐之痛。”   简宁忙喝了几口茶水压惊,这般恐怖离奇的蛊虫,光是提起都叫人脊背生寒,云澜舟却如同说着今日吃什么一般寻常。   云澜舟的眼瞳黑沉,此事屋中颇为昏暗,他直勾勾地盯过来,让简宁心里发毛,正要站起身,云澜舟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低低道:“阿宁,你是不是怕我?”   方才他说那些话,也许在阿宁看来,是残忍至极的事吧?   简宁被逗乐了,顺势凑到云澜舟跟前,挑起大崽的下巴,流氓一般地翘起右侧唇角,恶声威胁道:“殿下,我害怕蛊虫便是了,为何要害怕你,你从小到大哪件糗事我不知?若是你要害我,我临死之前便写一本十一殿下糗事大全,叫天下人都笑话你。”   云澜舟安心之余又有些气闷,阿宁的糗事也很多,阿宁洗澡的时候不爱穿裤子,不好吃的菜会偷偷倒掉,还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每次洗头都会发火,为了不让宫人知道只能暗暗扯自己的头发,还是个小财迷,父皇赏赐的金子被他藏在床底下,连内侍都不告诉。生气了会骂骂咧咧的,还骂过父皇是狗屎。   这些事他可从未告诉别人,阿宁的一切他都好好的保存着,不叫旁人窥探一星半点。   简宁完全没察觉自己已经有诸多把柄落在了云澜舟手里,还眯着眼睛吹风,努力地思考着二皇子的事情。   云澜舟听到简宁的呼吸逐渐平缓,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僵硬的身躯方才逐渐松弛,垂首凝视简宁的面容,不知不觉,心神却早已飞往别处。   十八岁的简宁已不复幼时清瘦如柴的模样,此事的身形依旧纤长清秀,但双颊稍显圆润,多了几分俊雅矜贵的风姿。下巴尖俏,顾盼神飞间,透出些许淡雅柔和之意,宛若一位玉面书生,风度翩然。   因常年居于仙师之位,他的眼眸澄澈如湖,光华内敛,常带几分云淡风轻的悠然,此刻静静闭目安歇,长睫微垂,眼尾勾勒出一抹柔和的弧线,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清辉都纳于其中。   云澜舟呼吸滞了滞,未察觉自己要做什么,便已经抬手轻轻碰触到了简宁的眼睫,被人打扰后的长睫微微翼动,令人心生怜惜。   云澜舟猛地收回了手,他忽然觉得好渴,喉头艰涩。   可目光却始终不肯放松,黏在简宁的身上,他从未觉得阿宁的脖颈如此好看,修长白净,这样直白地袒露于月色之下,好似碰一碰,就能抓住此人身上所有的软肋,又能惹出他无尽的柔情。   他自明白阿宁素来端方矜持,便是随意起来,也只是躺在他身上小憩,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在今夜变了味,好似有一个声音在云澜舟耳边蛊惑,要他去戳破这书生风雅背后的隐秘。   云澜舟从未像此刻这样细致地打量过阿宁的脖颈,唇畔,以及那垂在身侧的手指。   阿宁面若丹青,轮廓柔和如水,这含蓄温雅的气质,如何就危险了起来?云澜舟一面想离开,又一面忍不住低下头去,越是靠近,越是像紧张得心如擂鼓,阿宁仿佛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面,实则水底暗流涌动,让人想看清那里面到底蕴含着什么,隐藏了什么。   他很怕简宁忽然睁开眼,然而也不知为什么害怕,与简宁相处这六年来,他们亲密得连对方身上长了几颗痣也晓得,便是阿宁醒来了,那又如何呢?   便是他亲吻……   云澜舟顿住了,他想亲吻阿宁?   为何?   这个忽然的念头让他心神激荡,立刻直起了身,一双惯常淡漠的桃花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瞳孔睁了睁,长吸了一口气,缓慢且无力地向后倒去。   他盯着那轮弯月,仿似弯月也盯着他,在质问他,凝视他。   两日后,云澜舟得到了暗卫私下提审那两位考官的口供,果然不出所料,是太子先行贿赂,又捏住了这两位官员曾经贪污受贿的把柄,并且允诺,等事成之后,太子必定会向皇帝求情,允诺这两位官员只判流放,中途派替身换人,带着银钱同家人远走高飞。   而那十位考生中,有两位是太子安排的人,一位是第三名郑锋,原是苏州商贾出身,与太子的母家有些渊源,装出一副家境贫寒被方湛赶出门外的样子,主要就是为了引诱二皇子的眼线来招揽他。   另一位是第九名的周济,此人是真的家境贫寒,世代务农,庆州人士。原本务农人家也不算很差,六年前庆州地震,他家里人未能及时得到消息,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他和年迈的老母亲。   母亲有腿疾,心肺也受了伤,周济便只好四处做工,也就是此时,偶遇了在庆州赈灾的太子,得太子施恩,归入门下。   此番有周济和郑锋确实是提前收了考题,并且也是他们二人出面与考官接洽,做出一副科举舞弊的样子,顺应太子的吩咐,在被抓后攀咬二皇子。   简宁看完这些口供之后,对太子的手段和心思又多了几分警惕。   “可惜就算是现在呈给皇帝,也未必有用。”简宁合上纸页,不觉心中叹息。   不知不觉间,云澜舟已经换上了一身漆黑的夜行衣,正把头发高高束起,转过来答了一句:“我要去夜探方府。”   “现在?”简宁猛然收敛心神,跳下了罗汉床,道:“为何不让暗卫去?”   “此前去过,连后门也没有摸进去,还是我去吧。”云澜舟用发带将头发束好,从书案上摸了个小盒子揣进兜里,抬眸时,发现简宁一直盯着自己,不由摸了摸脸,“有何不妥?”   简宁摇头。   云澜舟的这身夜行衣做得极合身,修长挺拔的身形轮廓分明,为了行动利落,袖口紧束,衣摆较短,露出一截黑锦云靴,腰间束着宽皮腰带,这衣裳本就贴身,腰带又紧,更显出那劲瘦的腰线来,英俊得仿似刀锋般利落。   他不知为何看得愣了,等云澜舟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才尴尬地笑了起来,“殿下真是俊朗非凡,一件小小的夜行衣也能穿得如此出众。”   云澜舟闻言,自是欢喜,如往常一般,把头低下去让简宁摸摸。   简宁怕把他的头发摸乱了,只是轻拍了拍。   原本高高束起的发髻如苍松凌霜,显出几分肃杀之气,这一拍,云澜舟额前一缕发丝微微垂落,倒显出了几分风流来。   方府也算得上龙潭虎穴了,机关暗器越来越多,这些年暗卫们勤加训练,可每次去,暗探都会被挡回来,云澜舟的学了秦家身法,加上暗卫们日常陪练,内力深厚,轻功十分了得,便是皇帝身边的密探也比不过。   由是,云澜舟去方府,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这些事简宁很明白,只是担心云澜舟去会受伤,毕竟再厉害的人也是个人。   他微微皱眉,目光在云澜舟身上流连片刻,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过他臂上的衣袍,“要不还是多寻几个人陪你,我怕方府的机关又变了,你右手还没好全,还是……”   “不如阿宁跟我一起去?”云澜舟问。 第60章   “我去干什么,我不会轻功,別耽误了你。”简宁失笑道,笑容掩不住担忧,略想了想,绕去书案背后的暗阁旁边,取出了一把袖箭。   这是改制过的箭,使用时只需要轻轻拍打手臂,便可以射出子弹。   这本是林雪衣和二皇子做出来给简宁防身用的,因为只有简宁在武艺上毫无天分。   或许是因为他穿越来穿越去的,导致身体无法和这个世界的规则相适应,所以无法聚集内力。   由是,他拳脚功夫是会了,可一旦碰上好手,便无力自保,由此才改制了一把袖箭,只要敌人不超过三十米,简宁都能射中。   “不用,我带着反而累赘。”云澜舟把袖箭放了回去,看着简宁的神色,微微勾起了唇角,“阿宁不想出宫游玩么?我用轻功带你出去,你在方府附近的酒楼等我便可。”   简宁心中暗自盘算,若自己随他一同前往,多有不便,且仙师出宫若被人发觉,必引起百姓惊动,如蜂拥而至,岂非暴露行踪。   思及此,简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不知宫中有没有会易容的内官……”   他其实想说化妆,但料想云澜舟也不清楚化妆为何意,还是易容比较常见。   云澜舟歪着脑袋瞧他,片刻后,唤了个侍女进来。   简宁被青芽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是能起身了。   只是这一身儿衣裳……   若不是云澜舟一直死死摁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早就跳起来跑了。   青芽弄完后定睛端详着简宁,没忍住掩嘴笑起来,“仙师大人真是俊俏人儿。”   简宁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再打趣我明日不让小厨房做烧鸡了。”   青芽飞快地闭上了嘴,匆匆跑了出去。   简宁别扭地扯了扯衣裳,实在有些不方便,问:“我还是不去了吧,这样……太奇怪了。”   云澜舟深深看了他一眼,双目如星辰映雪,唇边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却没有言语。   早知还是不应该听云澜舟的,先是出宫时被拎得难受,云澜舟手劲儿大,虽说是搂着他的腰飞来飞去,他的腰都快被勒断了。   要想不掉下去,期间还得紧紧抱着大崽,那感觉别提多憋屈了,要是再选一次,他宁可在宫里乱爬,也不愿出宫散心。   方府位于锦荣街中段,这条街道东接宫城之威严,西临市井之热闹,是京城之中最为繁华的街巷之一。   锦荣街靠近护城河的地段,有一家酒楼,名曰“醉仙楼”。此楼飞檐斗拱,楼中佳酿香飘四溢,以山珍海味闻名,由是文人墨客不爱来,商贾行人常顾。   云澜舟问他想去茶楼还是酒楼,简宁二话不说就定了醉仙楼,茶有什么好喝的,还是出去吃点好的吧。   此时他坐在二楼雅间,桌上摆着十几道未曾见过,但色香味俱全的珍馐,感觉偷摸出宫的一切不便都值得了。   简宁斜倚在窗边,身拢女子轻纱,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斜斜靠在圈椅上,微微敛眸,透过半开的窗扇,凝视着外面的夜景。   楼下便是护城河,河畔垂柳依依,河中夜船缓行,船上的各色灯笼在湖面上映着点点微光。   街道两旁商贾云集,夜市灯火繁华,行人来往如织,目光往护城河掠去,便见湖上石桥卖花的童子正在招徕过往的行人,也喝醉的书生双眼咪蒙,凭栏远眺,衣袂在风中轻扬。   简宁只顾着品尝美食、欣赏美景,不料一束诡异的目光从护城河的某只夜船中袭来。   河面一艘小船正静静地划过桥洞,船上的年轻男子手握竹篙,目光无意间扫向了明月楼二楼的窗边。   正是这短短的一眼,叫他手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窗边坐着的姑娘正低头抿着茶,神情宁静。   轻纱掩映下,瞧不清女子的容貌,只见女子的手比她唇畔的汝窑酒杯更显绝色,那如玉般的指尖与天青釉交相辉映,轻转酒杯时,仿佛天地万物都因她的一举一动而鲜活。   方府内院,墨香斋。   一位绿衣少年乌发披肩,似乎刚沐浴完,神色闲适安然,正是方湛。   他命人多点了几盏灯,坐在太师椅上摆弄着手里的玄铁小方。   那小方在他手里轻轻一旋,便立即如莲花般绽开,射出了几颗小石子,威力不大,少年微微侧身便躲开了,只是看着那朵铁莲花有些不满,“做了这么久,还是个废物。”   “这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如何至老二于死地。”太子蹙眉盯了几眼,目光从玄铁莲花挪到了方湛那双修长的手上,太子神思恍惚了一瞬,揉了揉眼睛,最近不知为何,时常看着方湛,便不由自主地有些目眩神迷。   缓了会儿,太子正欲说话,想商量如何对付老二,可瞥见方湛那白生生的锁骨,一时耐不住,呼吸粗重了几分,道:“湛儿,过来。”   方湛闻言,搓了搓自己的胳臂,横眉瞪去,“说什么呢?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太子眉头紧蹙,重重地放下了茶盏,“不准这么和孤说话。”   方湛噎了噎,太子的脾气他素来清楚,最见不得人不把他当个人物,惹急了发起疯来还是自己吃亏,便道:“你的太子妃人选我已经定好了,若是满意,下个月便让我爹去御前提一提。”   太子的眉头皱得更深,目光阴沉,却多了几分哀伤和难以置信,“你当真舍得看孤娶妻生子?”   方湛心里嫌弃,可不愿惹他,只云淡风轻道:“总要有这么一遭的,难道殿下不做皇帝了?”   “孤可以只取一个皇后,后宫都留给你一人。”太子起身,慢慢靠了过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方湛的头顶,还有那截小小的下巴,忍不住倾身抓住了方湛的手,放在鼻尖嗅了嗅,“湛儿,孤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为何不能真心待孤。”   “什么都可以给我?”方湛一喜,仰头问:“皇位也可以给我吗,我想当皇帝,不想当妃子,你要是想当妃子你就当吧。”   太子面色立刻沉了下去,不顾方湛的反抗,一把将人按在怀中亲吻了起来,方湛憋得脸红脖子粗,想骂人,可下巴被太子死死的箍住了,唇齿之间满是另一个男子的气息,叫他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该死的,这个鬼世界,刚穿过来的时候还正常,久了才发现,他要辅佐的明君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不仅是男同,还是个逼直为弯的男同。   也是奇了怪了,他的系统分明说这是一本权谋励志小说,只需要把主角废太子扶上皇位,他便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绝世贤臣,青史留名,富甲天下。   结果穿进来后,主角太子是弯的,反派那几个傻缺看起来也是弯的,哪有直男整日和个伴读不清不楚的。   要不是星际的日子太艰难,他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身体,让意识进来受苦。   可现实的身子已经卖掉了,他也没有家人,如今只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如果被太子杀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该死该死全部都该死!   太子今日怕是发了疯,往日只是亲一亲,今日居然敢把手伸到他衣服里了,要不是知道太子死了这个世界会崩塌,他一定要亲手宰了这个王八犊子。   可恨穿过来的灵魂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与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无法练出内力,此时就算反抗,也只能任由太子把他摁在书案上撕扯衣服。   屋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窗棂上映着两具朦胧的身影。   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似乎是什么瓷器从桌边滑落,坠地时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响声,仿佛是打破禁忌的回音。   与此同时,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交错缠绕。   被压在书案上的身影开始剧烈挣扎,但这反抗却仿佛更激发了另一人的占有欲,他的动作愈发急切。   呼吸声越来越沉重,时而断续。   忽然,衣料撕扯的声音在寂静中乍然响起,连烛火都因两人剧烈的动作而颤抖不定。   随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声音传开,廊下的几名东宫侍卫默默退了出去,没注意院中的槐树上藏着一个人。   云澜舟瞪着个大眼直愣愣地瞧着半开的窗棂,他目力耳力都极好,本来听着太子说起对付二皇兄呢,怎么后来这两人就吵起来了?   又不知道为何,打起来了。   然后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打得不分你我。   门外居然也没有人去阻拦?   云澜舟觉着有些古怪,似乎感觉哪里不对,可说不上哪里不对。   他定睛瞧了会儿,瞧见太子赤条条的模样,厌恶地飞身而去,在院子里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紧锁的屋门,门口站着许多把守的小厮,他便轻身飞到房顶,躲过了几种暗器,瞧瞧潜 了进去。   屋中果然是方湛炼丹的地方,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动物皮毛,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云澜舟蹙着眉摸索了片刻,找到一个装着丹药的盒子,将自己怀中看起来成色差不多的丹药给换了进去。   还好此前见过父皇吃的丹药长什么模样,这才找南疆蛊师仿制了些许。   做完这些,云澜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方府。   只是飞身停在树梢时,感到了一丝异样。   那两人真的在打架么?可若不是打架,为何呼痛?   怪哉。   此时的云澜舟还不知,自己方才撞上了一出活春宫。 第61章   简宁很久没有独自一人待着了,平日里,云澜舟总是在身边,他们二人大多时候也不会说话,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情,专注时,仿佛对方不存在。   可今日云澜舟真的不在身边,简宁却明显感觉少了些什么。   正喝完半壶桃花酿,忽然听闻门外一阵吵嚷。   简宁准备起身去看个究竟时,门突然被人猛地撞开,简宁被这声沉重的闷响惊了片刻,神色凝重起来。   难不成有刺客?   刺客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更别说他还已经易容……   正琢磨着如何应对,就见一个人影被粗暴地甩进屋内,重重地摔在地上,惨叫连连地求着饶。   简宁不善于和人比试拳脚功夫,左手悄悄抚上了右手手臂,那里装着一只改良之后的袖箭。   他按兵不动地坐在窗边,瞧了瞧那摔进来的男子。   这人原是醉仙楼的掌柜的,醉仙楼有四位掌柜,这是方才招待他的那位李掌柜,为人十分随和,肚子有些富态。   此时,他正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胖乎乎的手掌撑在地上,身子因惊慌而微微颤抖,仿佛随时要瘫软下去。   门外站着几个酒楼的护院,眼见掌柜倒地也不敢上前,只面面相觑着,似乎很害怕什么。   简宁正好奇,就见爬起身的掌柜脸上强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嘴唇微微颤抖着,正准备继续求饶。然而,那来者的脚步声却没有一丝停顿,踹开了另一扇木门闯了进来。   步伐轻缓,行动间却如猛虎,想必是个练家子。   此人身材高挑,虎背豹腰,身穿深灰色锦缎劲装,腰佩盘虎玉扣,走动时,袍摆时不时掠起一丝风,虽说简宁自己武艺不精,但他与武学师傅待了这么多年,能瞧出来便是青年男子那青筋隐现的手背,也叫门外的壮年护院发憷。   等走近了几步,简宁才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还当是哪里来的畜生呢,原来是孙元放那个大马猴啊。   细说起来,孙元放其实是德妃孙家的旁支,只是隔了好几代,关系逐渐疏远了,孙元放家与皇后母家有些渊源,所以算得上是太子表弟,这孙大马猴从了他母亲的姓氏,因着他爹早年病死,家中也无人,他母亲便去县衙自立了门户。   这姓孙的目光阴郁,唇角微扬,带着几分嘲弄与戏谑,眼神扫过简宁时,脸上的猥琐与下贱藏都藏不住。   简宁眉头紧蹙,心中不悦,原本想起身呵斥,却猛然想到自己此时身着女子装束,若是发出男子的声音,岂不是自揭其短?他只得压抑住内心的不快,默默坐回原处,只冷眼盯着那大马猴。   “小娘子,何方人士?”孙元放吹了吹鬓角的两根虾须般的发丝,轻佻地站在了简宁身边。   这雅间本就不大,靠窗的位置就一张圈椅,孙元放站过来后,简宁仿佛闻到了一股恶心的汗臭,不由自主捂住了鼻子。   孙元放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简宁身上游走,目光中透着令人作呕的贪婪与淫邪。   他靠得更近了,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抹令人恶寒的笑意,“小娘子?今晚叫哥哥疼疼你如何?”说话时,那笑容越发扭曲,令人不寒而栗。   简宁已经把袖箭对准了他,正要拍下开关,就听一声惨烈的闷声自耳边传来,随着叮叮咚咚的碗碟摔落声,孙元放轰然倒地。   “你……”简宁刚开口,随着那姓孙的身形一偏,他才瞧清背后那道玄色身影。   云澜舟衣袂轻拂,襟口微敞,不知是气的还是轻功疾行吹的。   浓密的长睫上挂着几滴霜露,犹如隐没在寒冬高山上的雪莲,叫站在旁边的掌柜瞧了心生疑惑,这是哪家贵公子,模样这般俊美无俦,怎的从未见过?   然此刻,那双素来淡漠的桃花眼满是冰冷,他长眉紧蹙,薄唇微抿,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杀意凛然。   匕首直朝孙元放的颈项逼近,锋利的刃口只差寸许就能要了那姓孙的一条狗命。   简宁心头一惊,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握住云澜舟的手腕,低声道:“殿下!別杀他。”   云澜舟眼中的怒意一滞,目光从孙元放的脖颈移到简宁的脸上,凌厉的神情中有一丝动摇,握着匕首的手微微松了,却依然死盯着孙元放,只要简宁一放手,他便要将那姓孙的当场了结。   “你没有易容,也未覆面,酒楼鱼龙混杂,若是被人看到你一个皇子无端杀害中郎将,必起波澜!”简宁声音压得低,只有云澜舟听见了。   可云澜舟不是不懂,只是忍不下这口气,那姓孙的怎么配碰阿宁一根毫毛,便是剁了他的手再将人五马分尸也是应当的。   怎么算无端?单单冒犯护国仙师一项罪名,便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可简宁出宫并未得圣旨,又作女子打扮,谁也不知道他是仙师,若是闹开了,先丢脸的是阿宁。   云澜舟缓了缓,抬起一脚便将翻着白眼的孙元放踹晕了过去。   等他收了匕首,简宁才放心,忙拉着他结账走人。   那掌柜的也目眩,短短几柱香时间,冲进来两个绝顶高手,他这酒楼都漏成筛子了。   “不必找。”云澜舟扔下一块金锭,揽着简宁的肩膀便要离开。   掌柜的掂了掂金子,又瞧着那玄衣郎君气度不凡,麻溜地奉承道:“多谢客观,今夜让贵客娘子受扰,万般惭愧,若是不嫌弃,不如带两壶桃花酿……”   “我……”简宁脚步一顿,回身想说我不是他娘子,可话刚出口,察觉自己声音不对,便闭上了嘴巴,用眼睛瞪着云澜舟,想让他解释解释,哪怕说是他的姊妹也好。   云澜舟也愣了一瞬,随后不知为何,竟然对着掌柜一点头,继续揽着简宁走了。   简宁郁闷得恨不得踩他几脚。   云澜舟却不理,兀自挠了挠耳朵。走到街上后,简宁还是没解气,一个人默默往前走着。云澜舟想去拉他,却被甩开了。   正苦恼,忽听旁边一个卖话本的妇人笑呵呵道:“公子,买本这个拿去哄你娘子。”   云澜舟慌忙地接住了妇人摁在他怀中的一册话本,情急之下,只好掏出一锭银子结账,这才快步追上了简宁。   奈何平日里简宁是个何其温柔的性子,几乎没有与他生过气,这会儿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便默默跟在身边,偶尔用手去勾勾简宁的手指。   “走开,不想理你。”简宁的气其实已经消了,只是还憋着一点郁闷。   他觉着云澜舟方才不解释是在使坏,寻思大崽这个使坏的毛病得改改。   “阿宁想不想去坐夜船赏河?”云澜舟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来。   这会儿两人走到了护城河的石桥上,他见着湖中有几只小船,应该是阿宁会喜欢的。   简宁一听去玩儿,刚刚的不愉快也很快消散了,他也没真的和大崽生气,趴在桥栏望了望,点头道:“走吧。”   云澜舟的双颊浮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简宁没看到,那被四处灯火映照的桃花眼中,此时正闪着一抹欣喜又璀璨的光。   夜幕垂落,天际飘着几点稀疏的星光,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铺陈,水面泛起阵阵波纹,犹如碎金。小船缓缓滑行,船篷上挂着几盏摇曳的灯笼。   两岸人语不绝,偶有轻笑声随风拂过,水波不兴。   简宁坐在船尾小几上撑着脑袋看水面的其他夜船,月白软缎中衣的领口遮住了一半雪白的脖颈,身下的素罗纱裙飘曳生风。   这趟出宫的行头叫他很不适应,随手扯了扯前襟。   便是往日祭祀穿的繁复罗衣也没这样麻烦,交领广袖裙,远天青蝉翼纱大袖衫,腰系玉佩流苏宫绦,这是青芽去找掌事姑姑寻来的一套宫中乐妓服制,原有些短了,连夜改了针线,才勉强套上。   近处无人,也不怕被认出来,他取下了幂蓠,露出了半束的乌发。许久未曾出宫来,颇为贪恋这股市井自由的气息,便仰着脖颈,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云澜舟在旁边捧着茶盏,偏头想说什么,见到简宁唇角带笑的样子不由得愣了愣。   简宁轻阖双目,沾着晚间霜露的睫羽微颤,清辉倾洒,映在他清秀的面容上,容颜愈显清绝,似真似幻,空灵如仙。   云澜舟不自觉地伸出了手,缓缓抓住了简宁的袖子,似乎不这样做,阿宁就要飞走了似的。   简宁微微一愣,感受到袖子上传来的微妙力量,转头看向云澜舟。   这转头,便瞧见了云澜舟幽深的目光,像是魇着了一般,身子缓缓倾了过来。   两人本就坐得近,云澜舟撑着案几靠过来后,鼻尖碰到了他的鼻尖。   这是要做什么?简宁吓了一跳,皱眉将云澜舟推了过去,   云澜舟胳臂撞到了小船侧板上,疼得“嘶”了一声,却也清醒过来,他方才想做什么?又做了什么?浑浑噩噩的,仿佛中了邪。   “你怎么样?”简宁不知自己的力气能有这么大,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度,云澜舟的右手刚好不久,才拆了吊绳,若是就这么被他推得旧伤复发,那就亏大发了。   小船摇曳,简宁倾身过来要去看那只伤臂,但随着小船的摇晃,一下子摔在了云澜舟怀里,他不由得笑起来,“这船晃得我快晕了。”   简宁撑着云澜舟的肩膀要爬起身,但稳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却越来越近,最后竟死死地箍住了自己。   “殿下,你怎么了?”简宁总算看出云澜舟今夜的反常了,难道是他穿这身女子装束叫云澜舟恍惚了?也对,常日在宫中,大崽除了上学堂就是学武功,素来少见同龄的姑娘,这回怕不是把他当成女子看呆了吧?   简宁越想越是笑个不停,指着云澜舟直不起身,“殿下,唉,殿下你真是……”   云澜舟垂眸看着他,不清明的目光缠在他的鼻尖,和一截笑开之后扬起的下巴。   眸光动了动,眼神沉沉,一路看到简宁的喉结,和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能多看一点,便不愿少看一点,能看着,就不愿只看着,好似非要做点什么,才能让心里的热意退却些许。   可他能做什么呢?寻常抱着阿宁睡觉的时候觉得舒服,怎么今日抱着,浑身都古怪了起来,先是热,后来是密密麻麻的酥痒从手心蔓延,再到心口,甚至爬到了舌尖。   难道他饿了?为什么看到阿宁的脸,阿宁的嘴唇,阿宁的喉结,他会想要去舔…… 第62章   简宁总算笑够了,撑着甲板直起身,微微歪着头,打量着面色僵硬的云澜舟,叹息道:“殿下十六岁了,也是时候考虑适龄女子成婚的事情了,等成了婚,便可以封王,出宫建府,到时候臣出宫找你玩可就方便多了……”   云澜舟别过脸,嘴角紧抿,下颚也紧绷着,听不进去简宁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脑中反复地闪过阿宁映着月色、光洁的额头,还有带着水面琳琳波光的眼眸,喉结滑动了片刻,他目光躲闪着回避了简宁的问话。   “殿下?”简宁瞧着他往侧边躲去,好似见了鬼一般的,有些惊慌,便宽慰道:“殿下难道有了心仪的姑娘?是哪家的?我叫二皇子去问问人家有没有说媒?”   “没。”云澜舟抬手把简宁的脸轻轻推到一边,让简宁不要看过来。   他此时无法面对简宁的目光,哪怕余光也不行,也许是他病了?   总觉得……阿宁的目光很烫,别说与之对视,便是将自己暴露在那片目光下都十分不安,这股没由来的紧张让云澜舟一直垂着头,肩上仿佛挂了千斤重的石头。   简宁哪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大崽像生气了,不知为何生气,便凑过去瞧他的神色,两人脸挨着脸,他听到了云澜舟急促的呼吸,还有比船夫溅起的水声更大的心跳声,如幻觉一般,没有听得很分明,便被云澜舟轻轻推开了。   简宁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远离,好似这一刻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要从云澜舟的生命里离开,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现在的每时每刻,与平日的每时每刻,并无二致。   简宁感到了一阵隐秘的心慌,他找不出原因,便将那感受压下去了。   待把人推开,云澜舟闭了闭眼,水面灯影模糊,他几乎坐不稳,强力克制着那股眩晕。   可眼前却闪过身边那少年柔和明朗的五官,心间的几分自持便统统化为灰烬,顺着远去的河水飘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宁,你也会娶妻生子吗?”   简宁理所应当地要答是,那话却堵在了喉头,因着云澜舟的神色有着他从未见过的落寞,这难道便是成长过程中的不安时期?   这些年和大崽同吃同睡,没有一刻分开,这会子突然说起成婚,封王,还要出宫的事情,大崽难免舍不得。   简宁暗悔自己的鲁莽,忙蹭过来抱住了云澜舟的肩膀,虽然这肩膀比小时候宽阔了不知一倍,抱着也硌手,他还是紧紧地贴着大崽,像小时候每次云澜舟想淑妃娘娘时一样温声道:“殿下不用担心,臣是仙师了,不能成婚的,臣也不想成婚,只盼着日后二殿下荣登大宝,允臣一份云游四方的自由罢了。”   可云澜舟不是几岁幼童,他知道这话是安慰,是诓自己的。   简宁没得到回应,也不知云澜舟在想什么。   实际上云澜舟的心思已经飞到天边了,小时候八皇兄说只有王妃能与他相伴终老,他觉得阿宁可以当王妃,长大了他才晓得,阿宁是男子,不能当王妃。   方才那酒楼掌柜指着阿宁说是他的娘子,他的心就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   好似得了一份什么宝物,再也不能撒手。   这会儿他清醒过来,宝物是假的,无论怎么舍不得,他也只能面对阿宁是男子的事实。   只是原本有意思的河岸风光,瞬间没了趣味,连阿宁的声音也变得悠远,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简宁抱了一会儿,没听到云澜舟出声,便松开了手自己喝着茶,这种少年心事估计要自己想通了才能开解,他说什么也无用。   正抿了口不怎么好喝的苦茶,就见云澜舟转过头,黑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简宁怔忡了片刻,恰逢小船驶过桥洞,四周灯火暂歇,云澜舟身穿一身夜行衣,坐在船头,曲着一条腿,另一只修长的腿便这么随意地搭在甲板上。   他乌发高悬,束于脑后,几缕散丝随风轻拂,身形隐于夜色之中,月光一掠,映出那张昳丽俊美的面容,却平添了几分冷清与寂寥。   简宁很难抗拒他这番神情,云澜舟这双眼眸虽形似桃花,却不沾温柔,反而因那深沉如夜的瞳色而透出一股独特的冷冽。   尤其在他微垂着那双桃花眼望过来时,叫人心尖被什么掐了一下,泛着密密的酸疼。   “殿下……”简宁轻唤了声,云澜舟并未应答,两人默默无言的对视着,直到小船驶出桥洞,云澜舟才偏开了头。   简宁觉得,在方才短暂的昏暗中,云澜舟似乎想说什么,不知为何,始终未能开口。   回宫后,第二日。   简宁发现景阳宫多了几个陌生的小太监,听说是内务府派过来洒扫的,简宁估计是皇帝那边派来监视云澜舟的,昨夜出宫,到底还是惊动了皇帝。   他与云澜舟提及了此事,云澜舟吩咐掌事姑姑将那几个小太监赶去了佛堂洒扫,那边清闲一些,平日也不怎么去。   用了夕食,简宁和云澜舟慢慢整理着此前从两位考官那里得来的口供。   “如今口供已经拿到,这第二件事,我们得从皇上那边下手。”简宁坐到云澜舟身边。   “阿宁想怎么杀?”云澜舟侧头问。   简宁笑出了声,这是什么品种的大孝子啊,每天都想着谋杀亲爹。   “不必,皇上可別死,死了我们麻烦就大了。”简宁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片刻后道:“你上回已经将皇上吃的仙丹换成了陈皮丸,我估摸着,方湛每次献药都要隔两月,那么这一回我们起码有两个月的时间暗自查看皇上的身体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我会让我身边的蛊师扮做太医的药童,那太医是二皇兄的亲信,让他同意想必不难,到时蛊师跟着太医一起去看父皇的病,应该会有法子。”云澜舟道。   “那便好。”简宁想了想,又道:“若是给皇帝下蛊,让他即刻传位二皇子,你觉得如何?”   “不可。”云澜舟虽然也想把自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父皇杀了,但父皇的手段远比他们看到的要多得多,一则是暗卫神出鬼没,未必就能下蛊之后还能逼迫皇帝写下诏书,说不准立刻就被暗卫拿下了,那会儿就算为了保命,他们也不得不把解药拿出来,从此与夺嫡无缘。   其二是云澜舟曾经听说过一件事,他沉思了片刻,道:“幼时,我父皇似乎跟我母妃提起过,他有一支隐秘的神军,谁也没有见过,在传位前,他会把这支军队交给新帝,以保安稳,若是逼迫父皇写诏书,按照他的性子,怕是宁死也不会把那支军队交出来。”   “竟然如此……”简宁惊讶一瞬后,陷入了深思,“若是我们冒然行动,对皇上的后手无法预测,变数很多,而且无法承担后果。”   云澜舟点头。   他坐在靠窗的地方,伸手摘了一朵初春的杏花,戴在了简宁耳边。   简宁浑然不觉,继续说着自己对皇帝要让太子登基的猜测。   因为靠着不舒服,便索性躺下来,正对大开的窗棂,脑袋枕着云澜舟的大腿,望着日光徐徐道:“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安稳。”   想了许久,伤脑,晚间夕食时,小厨房研制了新菜,简宁喜滋滋地推着云澜舟坐下来,指着八仙桌正中那道“飞鹏展翅”,得意地笑着,“这飞鹏的眼睛是我雕的,如何,是不是栩栩如生?”   “不错,阿宁厉害。”云澜舟默不作声地把简宁攀在自己肩头的手拂了下去,他动作很轻,也没察觉简宁有任何反应。   简宁其实早就感觉到了,从云澜舟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手背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些意外,等到自己的手被拿开,更油然而生一股郁气。   可想到十六岁正是叛逆的时候,他十六岁那会儿,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自己,也是每日看谁都不顺眼。   大崽正敏感呢,简宁便不去打扰他,径自坐在了八仙桌对面,给云澜舟介绍着桌上的十二道新菜。   葱烧海参,龙井虾仁,东坡肉,清蒸桂鱼,蜜汁火方,松鼠鳜鱼,红烧狮子头,凤汁青菜,大鹏展翅,金银蛋羹,琥珀烧鸭,蟹粉豆腐。   有些是简宁在现代见识过的,有些是大齐御厨的做法,景阳宫小厨娘十分热络,人也聪慧,听了大概的方子便自己尝试着琢磨,今日这十二道菜滋味各有不同,早间时便开始准备了,香得青芽在小厨房流连忘返。   然而,云澜舟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看着日光透过一半窗棂,简宁静立其间,整个人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辉中,眉目如画,比幼时的清秀多了一丝难掩的英气,似青竹初长,挺拔温雅。   那双明眸如明潭,清澈见底,眼中似乎总含着几分未尽的天真。   云澜舟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冲破胸膛,他忙低下头,端起茶盏灌了几口,好似无法解渴,也要浇灭心里的那股暗火似的。   自从那晚泛舟河上,他便再也无法忽视面对阿宁时的异样。   也许跟早,在泛舟之前,在酒楼掌柜说阿宁是他娘子时,他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简宁吃了几口菜,挺不是滋味的,这菜很好,可云澜舟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偷偷瞄了眼云澜舟垂下的右手,想到这会儿还没好全,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骨痛难忍,有什么好吃的也无用?   又想到云澜舟也许是左手动筷不易,面对一桌佳肴也吃不尽兴,简宁便扫视了一圈,找到他平日最爱吃的那道琥珀烧鸭。   “来,殿下,张嘴。”简宁夹了一块鸭肉,如往常一般递到了云澜舟唇边。   云澜舟正想着自己的古怪,忽然瞧见简宁起身凑了过来,一瞬间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掉下了小几。   他怕简宁察觉到什么,又知阿宁素来心思细腻,只好硬着头皮叼走了那块肉,齿间未敢碰到筷子分毫。   他明知道简宁不会嫌弃他,可是那一刻,他仿佛在嫌弃自己,好似多做一个动作,或少做一个动作,哪怕是做寻常做惯了的动作,都会让阿宁发现什么。   可发现什么呢?云澜舟自己也想不通,由此他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想要避开简宁的触碰。   这一筷子喂下去,简宁起了满身汗,真不知为何,大崽突然别扭了起来,从小到大,云澜舟时时刻刻都黏在他身边,这会儿突然开始闹青春期,简宁有些不适应,好似做什么都不对劲。   他不愿再去多言,屋中只听到银筷碰触碗碟的声音,默默吃饭时,他抬眸瞧见对面那张玉雕般的脸庞,有些晃神。   云澜舟没什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喝着小米粥,他唇瓣轻抿,薄而柔润,挺直的鼻梁让眼角引出了两个小小的内钩,若这样垂眸,便带上了几分锐利。   这得叛逆几年啊?简宁在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不觉,自己也吃得味同嚼蜡。   听到放下碗筷的声音,云澜舟下意识抬首,简宁已经笑眯眯地起身迎了过去。   二皇子带着林雪衣款步而来,神色十分得意,想是又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要拿来炫耀一番。恰巧八皇子来还两本旧书,便打算一起看看稀奇。   云澜舟没跟过去,他一靠近简宁,一颗心变会不自觉的乱跳。   这是什么病症?下午一定要去找太医瞧瞧了。   简宁同二皇子去小院子里看热闹时,八皇子也抬步而去,云澜舟出声叫住了他。   “八皇兄,我有事请教。”云澜舟用锦帕擦了擦嘴,起身走了两步,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坐在小几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筷子,又摩挲了一下嘴唇。   这番模样让八皇子摸不着头脑,他这弟弟素来沉稳,长大后更是心有成算,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手足无措,八皇子挪着椅子上前来,担忧道:“什么事?为兄必定知无不言。”   “我最近……”云澜舟想着想着,双颊染上一丝绯色,脖子也红了,近看像惹了烟霞一般,说话吞吞吐吐,碍着情面不肯直言。   八皇子瞧着,心里有了几分猜测,抚掌道:“小十一,你难道有了心仪的……”   “我最近想吃人。”云澜舟别过脸,声音也僵硬低沉,双眼怔怔地盯着地面,满脸绝望。   八皇子:“……”   亏他还以为小十一开窍了,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结果就这么个事儿?   八皇子没了兴致,敷衍地笑了两声,“你长身体,是要馋肉些,若是景阳宫的厨娘手艺不好,我叫二哥给你寻些江南名厨进宫侍奉吧。” 第63章   当夜,简宁看二皇子送来的器械设计图看得困了,洗浴后径自钻进了被窝,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一直在旁边默默写字的云澜舟熬到半夜,才伸了伸胳臂,起身慢慢走到了床前,幔帐两侧还燃着两盏蜡烛,他定定地瞧着简宁的嘴唇。   简宁的下唇颇为丰满,但唇角锐利,颜色浅粉,莹润若滴。   云澜舟捏了捏眉心,他的心中似乎住进了一只蝉,每当看到阿宁变会躁动不安。   今夜月色朦胧,床畔仅剩一盏的烛火微微闪烁,照亮了一片方寸之地,映着昏黄的光,简宁侧躺而眠,眉宇间那股愁绪散了,似乎难得一个安稳梦,这派温和的书生气、和微微敞开的衣襟,融汇成了一种异常难以抵抗的诱惑,云澜舟在原地僵硬地站着,仿佛浑身的热气都在缓缓蔓延,他险些忍不住倾身去亲一亲阿宁的额头。   可他只是坐在床边,碰了碰简宁的耳垂和手心。   过了一刻钟,他吹了灯,转身准备去罗汉床凑合一夜,走了两步顿住了。   简宁每日醒得那样早,发现他没上床睡岂不是要多心?   云澜舟便脱了外衫,轻手轻脚地躺了下去。   他与阿宁原本是盖一床被子,今夜他却没有去扯被角,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羞愧,可又不知道那羞愧从何而来。   因为躺下后身子悬在床沿,云澜舟有些睡不着,不敢靠近简宁,就只睁着眼睛望向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时,鼻子变得十分灵敏,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那是阿宁身上独有的气息,往日最是能让他凝神安定,可这几日却变了,让他心里燥热难平。   不知不觉间,脑中回忆起了之前在方府听到的某些喘.息声,那两个人当时在做什么,他并不是很清楚,就如同他现在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起了反应。   明明看到太子那赤条条的身子和粗鲁的动作,他感到了怪异和恶心,可是闻到阿宁的气息,他却只想紧紧贴近。   云澜舟忍了忍,最终还是想起身,可动作太大,万一惊扰了阿宁如何是好?   身下那物什儿本只会在清晨有动作,从未在晚间……   难道他病了,因为阿宁生病了?   此时百般难受,也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以前,他一定要叫醒阿宁为他看看,可是现在……好似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极丢脸的事情,极羞臊,绝不可叫旁人知晓。   偏偏这样唾弃自己,又忍不住把手放了下去,寻着本能,呼吸逐渐粗重。   不知过了多久,手都酸了,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出神地看着简宁被浅淡月光映照下的一截耳垂,舌尖和齿关都酥痒起来,好似要一口把那耳垂咬掉。   这怎么行?   阿宁怎么能没有耳垂?   且他也并不想做那样残忍的事,他只是想……轻轻地咬一下,像吃糖那般……   仿佛阿宁的耳垂,唇畔,都是甜的一样。   等他反应过来,才察觉自己已经凑到了简宁身边,鼻尖正不受控制地蹭着简宁的耳廓。   云澜舟像被人打了一拳,猛然起身,匆匆下床跑了出去。   简宁惊醒过来,模模糊糊看到云澜舟仓皇的背影,连白色的衣角都飘得格外急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问:“殿下你去哪儿?”   “……净房。”云澜舟只来得及沉声扔下这一句,再不见人影。   简宁听着他的嗓音似乎有些喑哑,也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无奈瞌睡虫太重,等了会儿没见人回来,便蒙头睡去了。   一个时辰后,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云澜舟出神地望着手里的锦帕,此时天地静寂,云澜舟心神顿失,脑海空白,好似一切思绪都为了某些他从未察觉的东西让步,让他只能想起阿宁。   其他的东西是虚妄的,只有阿宁的真实的。   云澜舟唤人备水沐浴,但备的是凉水,他沉入浴池后似淹进了水里,四肢无力,浑身疲软,只剩下一颗心在噗通跳动。   第二日,云澜舟想去找太医给自己看看。   他不敢让太医来景阳宫,因为太医一来,父皇会知道,阿宁也会知道,不久,八皇兄和二皇兄也会知道。   照二皇兄的大嘴巴,再不久,全天下都知道他那里得病了。   趁简宁去八皇子宫里看杂书,云澜舟去太医院找了李太医,不为别的,只因李太医年纪较大,想必见过的疑难杂症也更多。   他专门请太医去了隔间说话,粗略地讲了讲原委,太医也有些惊奇,忙给他把脉,可脉象一切正常,李太医沉吟道:“殿下身子安好,十分健壮,若是时常……举……那也许是气血太旺盛,微臣给殿下开些降火清心的药罢。”   云澜舟陷入了迷思,他并非那么时常……举……的人,只是每次举都因为简宁。   可他如何能说自己是因为简宁才举?   李太医还在旁边说着什么,云澜舟却愣愣地盯着地面出神,也不知自己最后拿没拿药,他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太医院。   既然身子没病,那就是心病了。   自古以来,心病难医,他会死吗?他死了阿宁怎么办?   李太医看着十一皇子跌跌撞撞的背影,心中好笑,皇子和民间的少年也并无区别,这大小伙子情窦初开的模样怎么都这样憨傻。   云澜舟回到景阳宫,出了一身冷汗,他忙去洗了个冷水澡,被青芽和掌事姑姑说了一顿,初春的天气洗凉水确实不舒服。   可他心火热,只好用凉水镇压一二。   小时候,母妃说心不静就练字,虽然母妃心不静的时候练字会大发雷霆,但练字对云澜舟来说还是有用的。   他只写了一行,听见有人走进书房的脚步声,便是不抬头,他也识得那是阿宁的步子。   简宁凑到他书案上瞧了瞧,道:“殿下今日为何临摹这本帖子,不是不喜欢么?”   “只是无聊,便拿出来习字了。”云澜舟答非所问,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简宁一只手撑在书案上,歪着脑袋打量云澜舟。   往日若是靠近了,大崽一定会蹭过来抱一抱,或实在忙碌,也会忍不住将椅子侧向他,跟他说说话,或者喝喝茶。   今日竟然兀自低着头,连个眼神都没有,身子还偏向另一侧,俨然是躲着自己一般。   简宁心里慢慢郁着一点气,他没动,也没说话,就这么盯着云澜舟。   他知道云澜舟知道自己盯着的,但还是不肯有任何反应。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简宁算是明白了,这不知道是闹上了什么别扭。   简宁当仙师这么多年,还是有些脾气的,一把扯过了云澜舟的袖子,将人死死地摁在了圈椅里,再把圈椅一转,逼着云澜舟直视自己。   云澜舟惊讶之余动了动肩膀,简宁寻思这估计是想跑,便撩开袍摆抬起一条腿,膝盖压在云澜舟的左腿上,扯了扯嘴角道:“还跑不跑?”   云澜舟垂着眼,心想,要是自己真的想逃,阿宁现在就被掀翻了。   可是他不会掀翻阿宁的,尽管现在他是个有病之人,也不会伤害阿宁。   “说说看,殿下今日是怎么了?”简宁弯腰去瞧云澜舟的眼睛,可大崽一直躲,简宁气得没办法,一把钳住了他的下巴,把云澜舟的脸抬了起来。   那双常年冷漠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睁大,仿佛失去了平日的寒气,眸光清澈如水,眼睫缓慢的颤了颤,藏不住的慌乱。   他的脸庞在简宁的钳制下显得格外无辜,日光斜照而来,他玉颜微敛,一派清寒的神色如初春融化的霜雪,眼中带着一片湿润的水光。   简宁忽然觉得触碰云澜舟的手指有些隐隐的麻痒,明明人家的皮肤是凉的,可他的手却感到了烫。   心跳过了一拍,简宁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手,可想到云澜舟要躲,便硬着头皮加深了几分力道。   虽然没有内力,但十八岁的少年手上力气还是不小,云澜舟吃痛,微微张开了唇,却未发出一声抗议,只是格外顺从和无奈地仍由简宁捏着。   云澜舟的眼神在四周望了望,最终似知道避不开,只好彷徨地落在简宁的脸上,仿佛一只无所适从的小兽,半是惊慌,半是某种隐秘的依赖。   如此四目相对,云澜舟还是不说话,简宁气到无语,撒开手整理衣袖,冷冷道:“殿下若是要与臣生分了,大可直说,不必用这样的手段来推开臣。”   简宁站开几步,转身便走。   手腕却传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道,简宁被拽了回去。   云澜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阿宁,我病了。”   简宁微一愣神,平日云澜舟吃好睡好,除了右手正在恢复,其他地方也没瞧见有病啊,可云澜舟的神色严肃,严肃道有几分难过,他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更别说那双明净澄澈的桃花眼正蓄着一层薄雾,似乎不相信他的话,他便要羞愧得落泪了。   原本突然态度冷淡是他的错,然而看着他的眼神,此时也难以责怪他什么。   “什么病?”简宁忍不住心软了,坐在小方几上认真地看着云澜舟,“什么病不能和我说?殿下莫要讳疾忌医。”   云澜舟敛眸不语,良久后,抿了抿唇,似自嘲般低低道:“心病吧。”   简宁问了半天也没问出到底是什么心病,要是知道了缘由或许能帮他梳理思绪,可云澜舟却十分抗拒,问多了便面红耳赤,躲到净房里去了。   八皇子和二皇子的青春期也没这茬儿啊,简宁对着云澜舟那个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第64章   二皇子被禁足后,林雪衣也不便常常出入皇宫了。   这日八皇子来景阳宫坐了会儿,说起皇帝最近身子不好的事情。   简宁跟云澜舟对了个眼神,云澜舟点了点头,没解释。   简宁便岔开了话题,转而说起已经拿到之前科举舞弊那几个涉事人员的口供,八皇子惊了惊,道:“如何拿到的?父皇将此事交给太子一力督办吗?”   “我派暗卫严刑逼供的。”简宁抢在云澜舟之前答道,若是云澜舟说,八皇子必然要责怪一顿,他说的话,八皇子会顾一顾面子,不好下重口。   果然,八皇子神色凝滞片刻,瞧瞧云澜舟,再瞧瞧简宁,一脸“我怎么不信呢”的表情。   “如今按章程,便是太子审问,最后给二殿下定罪,我们若是冒然拿出拷问得来的证据,应当是无用的,还会被太子冠以妄图构陷储君的罪名。”简宁道。   “无碍。”云澜舟淡淡道:“我给他们下了蛊,已经吩咐下去,若是在大理寺不说实话,便一辈子带着那蛊虫活下去吧。”   八皇子虽不知那是什么蛊,可料想也是磋磨人的法子,心下不忍道:“这也太阴损了些。”   “阴谋和阳谋罢了,太子对那两位考官以利诱之,以全家老小胁之,杀人还诛心,其手段比阴损二字更狠绝恶毒吧?”简宁笑了笑,给八皇子添了一杯茶。   八皇子自是明白简宁的心思,他也并非那么优柔寡断之人,只是但愿人人都能活好,不必受那些勾心斗角的苦楚。   思忖片刻,八皇子想起一个事来,“若是那些人当场翻供,太子料到是我们动的手脚,命人让太医查验他们是否被下药,该如何是好?”   “太医查不出,因着此蛊不上性命,沾了血肉便会生出无数只小蛊,附着在全身筋脉至上,以至隔几日变会疼痛难忍。”云澜舟道。   “这……”八皇子攥着茶杯,神思犹疑,片刻后道:“我去跟父皇说此案由我陪审,毕竟太子的手段从来都不留余地,万一那些人翻供后他找人灭口,或是人还没有移交大理寺便被灭口,那就查无可查了!”   简宁闻言点头,“八殿下思虑周全,此案若由你督审,移交之时便可以明着安插人手进去护住那两位考官的性命。”   “另还有一件事。”八皇子蹙眉道:“林公子传来消息说,宫外找到的那个与方湛有过勾连的考生,似乎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京城,寻不到踪迹了。”   “无碍。”云澜舟目光颇为嘲讽,语气也沉了沉,“那两位考官已经把事情吐干净了,包括会试前十名中被太子安排进来作弊诬陷二哥的考生,那人就算跑也跑不远,太子势必会赶尽杀绝,防止他将此事外泄。”   “那便好,我着人传信给林公子,让他不必忙了。”八皇子道。   此事果然如八皇子所料,太子在移交犯人的时候动了杀心,想给二皇子安上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   八皇子要求陪审,皇帝自是不乐意的,可德妃出面说和了几日,皇帝便同意了。   八皇子心生疑惑,问德妃究竟说了什么,德妃摆了摆手,道:“这几年你外祖父知道你参与夺嫡,在家里担心不安,原先他只想着清寡一世,从不搭理前来还恩的学生,如今他也不拒了,反而与许多在朝中做官的学生偶尔往来,皇上眼线众多,岂能不知?”   “母妃的意思是?”八皇子不敢深想。   “你外祖父还以为你要当皇帝,给你铺路了。”德妃无奈道。   “儿臣断无此意啊。”八皇子慌得站起了身,“母妃为何不与外祖父说明白,儿臣……”   德妃看着自己这个年满十八的儿子,一时觉得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忍不住笑道:“皇上现在身子不好,一力想扶持太子登基,可他心里也不放心,总想多考验考验太子,也想看看你们这些儿子中有没有胜过太子的人选。”   八皇子没接话,德妃兀自道:“二皇子这些年和太子较劲,本就是皇上默许的,否则二皇子参与朝政哪有这么顺手,此番二皇子稍显颓势,若是无力自保,皇上只会彻底放弃他,而此时若你冒了头,加上你外祖父那三十二个颇有出息的官员学生做后盾,你未必不会是你父皇心中的另一块宝。”   “在你父皇心里,二皇子落败后,你必然反扑太子,难道贵妃不会前来相助?难道你母妃我不会站在你身后?难道老二这么多年积蓄的势力不会向你倾倒?原先老二只有贵妃一家和自己积攒的一些关系,便足以让太子屡屡吃亏,而你要是接替老二出头夺嫡,太子胜算几何啊?”   八皇子沉默了,德妃说的确有道理,他从未想过这么多,一时间,他看自己的母妃,俨然像看着话本里的诸葛亮。   “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皇上怎么会想不到?他不能把老二逼死了,所以现在他能允许你督察科举舞弊一案,必然是存着让你为老二洗清罪名的心思,只要老二还在,你想夺嫡也没那么多筹码,而你外祖父的门生们,也不会如效忠你一样效忠老二,你们三足鼎立,虽然僵持不决,可总比即刻分出胜负来的好。”德妃抿了口茶,提笔在罗汉床的小案几上慢慢写起字来。   八皇子愣了半天,将自己母妃的话全部想明白,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德妃,“母妃,你早就想到会有今日对吗?”   外祖父是个多刚毅固执的人,怎么会因为单单以为自己想夺嫡便突然开始笼络曾经教过的学生。   这其中……   “我早与你外祖父说了,若是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他这些年的圣贤书也白读了。老二有贵妃和多年积蓄的朝中关系撑着,老十一有他外祖家的兵权撑着,你有什么?若是太子行事波及到你,他们无力相救,你当如何?等死么?”德妃说着,睨了八皇子一眼,悠悠道:“罢了,这些事你也该慢慢谋划起来,我知你平日只爱看书,可別与你外祖父一样迂腐就好。”   八皇子嘴唇颤了颤,行礼后退出了德妃寝殿。   如此过了几日,科举舞弊的案子,移交大理寺之后,本来要开审,但狱中两位考官畏罪自裁,深夜触柱而亡。   简宁猜测是皇帝派人秘密赐死的,因着八皇子插手,必定不会任由这两个狗官污蔑二皇子,而云澜舟派人去下蛊逼问口供的事情,估计也被皇帝的暗线察觉了。   那么皇帝只有灭口一个办法,才能保住太子。   可云澜舟早已拿到了口供,皇帝自是清楚,那两人死了也没法子继续给二皇子泼脏水,便解了二皇子的禁足,也没提什么科举舞弊的事情,另赏赐了一些贡品,以作安抚。   二皇子被放出来那天得到了皇帝的圣旨,大意是说他也及冠了,让他择日出宫开府。   此事很快传到了简宁和云澜舟耳里,两人都有些诧异,按照大齐习俗,都是要等到皇子成婚后才能出宫开府,如今皇帝这个旨意,便是要存心给二皇子一个难堪,好似被赶出宫一般。   二皇子却并未因此难过,比起在皇宫里束手束脚,倒不如去宫外自由,他很是愉悦地上奏,邀云澜舟和简宁以及八皇子一起去京城为他的王府选一块风水宝地,因着简宁是仙师,看风水是分内之事,皇帝便允了。   简宁出宫不易,这回能光明正大的出去,还不用穿那些仙师服制,自是高兴。   出宫那天正是三月三,上巳节,在大齐的习俗中,这日等同于情人节,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1]   白日城中男女相约郊外游春,若是稍微富贵的人家,多有泡温泉、吃花煎,做乌米饭等习俗,游玩中互有情绪的男女会赠香草,不会真的私奔,但家去后也多会定下婚约。   简宁他们出宫时已经到了下午,天色逐渐昏暗,因着白日有些琐事绊住了,皇帝让他去熏香祈福,保佑大齐子孙昌隆,由是到晚间才出去。   一辆马车缓缓使出宫门,简宁颇为好奇地撩开车帘,只见街道两侧挂着密密麻麻的花灯,光华四溢。马车行至城中,更见四周酒楼楼阁高悬五色灯笼,宛如星河坠地,璀璨耀目。   旁的小贩叫卖声和来往行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市肆之内铺陈百物,满城烛火映照。   简宁和云澜舟在护城河的船坊酒楼汇合,吃了些节庆佳肴,才慢悠悠地出去游玩。   实则二皇子压根不需要简宁看风水,他早已请了巫山大师去看好了宝地,此番只为让大家能有个出宫的借口。   街上行人如织,夜幕已至,灯火初上,云澜舟与简宁并肩而行走在二皇子几人后面,他们出行自是没有寻常百姓那样方便的,随从们不远不近地跟在旁侧。   简宁闲谈之余,目光不时扫过两旁风景。   街头巷尾香风阵阵,小贩们摆摊售卖各色时令果品、点心佳肴,诸如糖葫芦、糕饼、清凉果茶之类,还有泥人儿、竹编蚂蚱、斗蛐蛐的小玩意儿。   二皇子随手取来一串糖葫芦,非要给林雪衣买,林雪衣在宫外长大,什么没见过,不甚稀奇道:“二殿下自己吃吧,臣不爱吃甜食。”   二皇子便自己买了,吃到一半,非要塞给林雪衣,二人打闹起来,八皇子见状呵道:“不成体统!”   二皇子浑不在意,拦腰抱起林雪衣冲到前面去,竟连侍从也不带,非要威胁人家不吃糖葫芦就把他扔进路边的护城河。   简宁瞧得好笑,劝八皇子道:“八殿下让他们自己玩罢,难得一回轻松。”   “罢了。”八皇子抱着怀里买来的十几本民间画册,摇了摇头,“真是孩童心性。”   几人信步而行,不拘形迹。   行至护城河的盘龙桥上,桥下流水潺潺,简宁站了会儿,被河面倒映的斑斓灯影吸引了目光,水面波光粼粼,桥头柳树依依,确实比宫中有意思多了。   石桥上也有摊贩,只是不多,位置都被人提前占了。简宁和云澜舟寻到一处卖糖人小摊贩,做工简直是出神入化,不出片刻便画出了一个小人儿,简宁忙给了钱,又让大娘做了云澜舟的小人,大娘笑眯眯地问要不要给旁边那三位公子也做一个,简宁已然被糖人吸引,麻利地从云澜舟怀里掏了银锭子交给大娘。   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忙说找不开,云澜舟十分豪气道:“不必找,婶婶只管做吧。”   看着简宁眼中映着小小的光,云澜舟唇角微弯,双颊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   简宁一瞧他笑出了酒窝,便知道大崽是真的高兴,这些日子瞧见大崽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也很揪心,好在今日出来散心,露出了笑颜。   他一只手攀在云澜舟胳臂上,外头笑道:“殿下还想吃什么呀?”   声音清朗,带着一点儿调侃,云澜舟耳朵动了动,双眼微微失神。   简宁的手指修长,衣袂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双唇微启,笑容不显锋芒,一双圆眼蕴含着几分暖意,似拂柳之柔风,轻拢眉宇,带着丝丝缱绻。   云澜舟被他那明朗的笑容感染,一时怔住,几乎忍不住就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将简宁搂入怀中,可这怎么想也不合规矩,阿宁那样在意体统,加上八皇兄还在,遂克制住了心中那点念头,只抿唇笑了笑,“阿宁想吃什么我也想吃什么。”   “那我想吃醉仙楼的桃花……”简宁回头指向护城河畔的一家酒楼,却笑容一滞,凝眸瞧了瞧,拉着云澜舟转过身去看,“殿下目力好,瞧瞧那是谁。”   “太子和方湛。”云澜舟只瞥了一眼,语气也冷了下来。   此事正巧二皇子三人提着小花灯行来,闻言便道:“谁?那两个该死的不会是在跟踪咱们吧?”   林雪衣也道:“还是小心为上。”   八皇子瞧了半天,问:“你们在哪儿看到的,我怎么一点没看到呢?”   二皇子给他指了指,“人群中看起来最贱的那个就是了。”   八皇子:“?” 第65章   简宁趴在栏杆边望了会儿,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的,这太子和方湛举止十分亲密,似乎已然……   太子还亲昵地吻了吻方湛的额头,背着光,也许无人看到那恩爱非常的样子。   顺着简宁的目光,在旁边的林雪衣也瞧见了,颇为嘲讽地笑道:“也不知太子妃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他的话说得隐晦,神色也如常挂着一丝笑,其他人没看到太子的动作,便也听不懂林雪衣的话。   简宁独自震撼了,“太子有太子妃了?怎么可能!”   林雪衣被他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奇道:“仙师大人耳目不灵啊,太子妃的人选早已定下,你竟不知?”   简宁摇头如捣蒜,“不知啊……”   这怎么回事儿啊,这不是一本男同小说吗,太子是攻,方湛是受,这两个主角攻受难道不要在一起吗?   可见太子对方湛的行为举止,俩人似乎已经忠诚眷侣了。   那太子岂不是妥妥的人渣嘛!   虽然一直也是……   二皇子听了一耳朵,对简宁万分诧异和嫌弃的神色很是不解,“这有何奇怪,太子的太子妃还是方湛亲自挑选的呢。”   简宁无语了片刻,不好说方湛是主角受,也不好说这是一本男同小说,只把人渣那句话憋了回去。   林雪衣在旁察觉简宁的神色仍旧颇为古怪,似乎在隐瞒什么,心中浮现一丝警惕。   可简公子早已是二皇子一派的人,有什么事要隐瞒呢?想不明白的林雪衣无意扫到了身侧的十一皇子。   云澜舟多看了几眼,那太子和方湛两个举止亲密,似做了夫妻一般,可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做……   夫妻么?   这可真是费解,云澜舟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诡异地瞥了眼简宁,若是他与阿宁……   可阿宁未必会同意……   林雪衣把云澜舟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对十一殿下和简公子的关系猜中了七七八八,不由笑了笑,“若是方公子是女子,此时早已是太子妃了吧。”   云澜舟立刻看向林雪衣,“为何?”   林雪衣顿了顿,这还是素来冷漠的十一皇子第一次跟自己说话,一时愣住了,他方才不过是揶揄那方湛几句,谁知十一殿下能听入耳中,还正儿八经地问了出来,这可叫他如何解释,看十一殿下的样子,怕是连男女之情都未完全明白,对男风之事只怕更一窍不通。   二皇子觉着弟弟问这些太早了些,便拍了拍云澜舟的脑袋,“不该你知道的别问。”   简宁笑着凑了过来,举起几个糖人晃悠着,“你们在说什么?”   二皇子想起刚刚云澜舟那个傻样就好笑,“老十一问为什么方湛若是女子便可以当太……”   林雪衣猛地捂住了二皇子的嘴巴,拽着二皇子往别处走。   他寻思人家十一殿下和简公子本就不清不楚的,万一二皇子说错了什么,岂不是白白讨人嫌么。   简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计较,拉着云澜舟的手慢慢朝着那猜灯谜的天蚕坊而去。   那天蚕纺本是做布匹生意的,今日知晓上巳节有诸多年轻男女结伴出游,便打出了旗号,说猜中灯谜得一盏价值不菲且精美异常的琉璃灯。   若是猜不中,也能进店逛逛,店中成衣和布匹都减银出售。   简宁和云澜舟没有跟有情人争琉璃灯的心思,只进店逛了逛,兴许能买到几身有新意的衣服。   甫一入内,便见一身白衣道袍明晃晃地挂在二楼正中,不必多看,简宁认出这是自己祭祀穿过的仿品,没有皇帝御赐的配饰,只有大致的款式,做得十分仙气飘飘,小二和掌柜在旁边不遗余力地与人介绍,说这是仙师穿过的仙衣,无论谁穿上都能沾上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简宁嘴角抽了抽,低声在云澜舟耳边道:“我这也算是受百姓欢迎了吧?”   “自然。”云澜舟含笑点头。   简宁适应了一会儿,心中浮现着隐秘的愉悦,毕竟被人喜欢谁都高兴啊,他唤来掌柜的问:“店家可还有别的成衣款式,我想瞧瞧,尤其是仙师爱穿的那种。”   说完他还弯着眸子冲云澜舟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他现在可招人稀罕了。   云澜舟恍惚之间,觉着又看到了幼时简宁当小狗的模样,一颗心仿佛糖人一样融化了,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直接把人搂进怀中揉搓。   掌柜的四处看了看,瞧着两位公子衣着不凡,便将人引上二楼雅间,这雅间并非供人坐谈,而是将四面木墙打出了宽大凹槽,把华贵的衣服挂在里面,外面罩着一层薄如轻纱的幔帐,入目清雅规整,一瞧便让人觉着极有格调。   掌柜的缓缓撩开了一面幔帐,笑道:“贵客这可是问对人了,要说满京城谁家能做仙师最爱穿的衣裳,那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简宁来了兴趣,“哦?掌柜的莫不是蒙我呢?”   掌柜的含笑嗔了他一眼,如珠似宝地捧出一个木盘,语气难掩几分炫耀之意,“公子瞧瞧,可还合乎心意?”   简宁一看,盘中赫然叠着一件大红色肚兜。   他两眼一黑,险些没背过气去,怒道:“胡说,你怎知仙师穿肚兜!不对,仙师不穿肚兜!”   掌柜的被人说衣服不好,不生气,但被人说他不知仙师大人的喜好,便有些不依了,啧了一声道:“公子不知么?这是仙师大人私下穿的,外面无人知晓!”   简宁被气得无话可说,揪了揪云澜舟,见云澜舟一张白皙俊脸憋得发红,虽然紧抿着唇,可酒窝却狠狠出卖了他。   “你还笑?!”简宁瞪了他一眼,兀自离开了天蚕坊。   云澜舟与掌柜的说了声抱歉,立刻转身跟了过去。   只是途中忍不住笑出了声,胳臂被简宁拧了三下。   而天蚕坊的掌柜的也一脸迷茫,摸不着头脑,这两位公子专门问仙师最爱的衣服,他还以为是看了京城时新的那个《仙师缘》的男风话本呢,话本写的是仙师与十一皇子在宫中大行男风之事,被皇帝斥责,但两人情比金坚,终成眷属的故事。   其中仙师身着红肚兜与皇子大战三日三夜的故事无人不知,只要是看过话本的,来这里多半都是买那肚兜回家欣赏。   怎么那两位公子不买,反而生起气来,真是怪哉!   往锦荣街西侧东巷而去,二皇子他们已经走散了,两边都有侍卫跟着,倒也无妨。   简宁和云澜舟来到了从未见过的安乐巷,因着这条街巷背着锦荣街正街,若不是方才随意漫步,怕也瞧不见里面另有一番光景。   街巷两侧的楼阁凌空牵引了许多素线,线上悬灯无数,灯火照彻,仰首看去恍惚天幕坠着星子垂落。   “此处为何聚集了如此多的小姑娘?”简宁四处望了望,小摊主也多为姑娘,来这里逛的也是成群的姑娘,嫌少有男子单独来此,多半是陪着姑娘而来。   “我在八皇兄的杂书里见过,安乐巷又名女儿巷,相传百年前,有一位惊世才女在此处暂居了几年,当时有许多千金闺女来此拜师求学,可那位才女心善宽厚,便是无钱教束脩的女儿家,也收入门下,在这条小巷子里办起了女子学堂,名为安乐堂,如此也无甚稀奇,可当日在此处入学的女子们,才学了得,与身有功名的书生辨诗,从无败绩,由此,安乐巷的名声便传开了。”云澜舟道。   “可惜,大齐连女子学堂都不曾有,这样好的习俗,为何不保留下来?”简宁边走边遗憾道。   云澜舟背着手,微微靠近了简宁,觑着他逐渐平和的脸色,方知简宁已不再为肚兜的事情生气,“若是二皇兄称帝,我会让他开设女子学堂,之前你与我说,若是女子能参与科举就好了,我想过,怕是极难推行,不过我们可以慢慢来,从让女子自立门户开始。”   简宁点点头。   确实,大齐现在的封建程度,若是冒然激进推行新政,必定民生不安。如今大齐确有一定律法可以让女子自立门户,但条件极为苛刻,一是要先成婚,二是要丈夫身死,三是夫家无其他任何长辈,包括三服内的亲戚。   由此孙元放的娘亲才可以自立门户,让孩子跟自己姓。   若是二皇子登基,让女子可以不论出嫁与否,哪怕是在娘家不顺心,被逼婚,也可以出来自立门户,且不限制女子从商,鼓励她们“抛头露面”,也许会渐渐改变女子的社会地位,日后再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便也不会那么难做了。   简宁想着便有些高兴,忍不住笑着与云澜舟道:“你瞧,此处都是女儿家做生意,哪一点做得不如男子?便是我听着那位小摊主的叫卖,都忍不住去买上一些脂粉了。”   正说着,那位小摊主耳朵灵,闻言便喊住了简宁,“小公子留步,小铺不大,可样样都是上品,发带、香囊、锦绣方帕,皆为绣娘巧手所制。尤其是这发带,轻盈如云,妙手天成,小公子不妨瞧瞧,若是有心仪之物,可为公子相让几分。”   简宁顿了顿,想起阿娘最后留给自己的香囊被外祖父左名安拿走了,有些遗憾,便拉着云澜舟去小摊前挑选,若是能挑出一个模样相似的也好。   摊主瞧这两位公子模样俊朗出尘,衣衫料子极好,不似寻常人家,这笔生意做不成也无碍,只要这两位能带上她这里的东西去,若回到家中,被人问起,说不准能做一笔大生意。   “小公子模样清俊,试试这竹叶银丝蝉翼发带,这花样儿全城唯有我家有,乃是家妹亲手画作,绣了半月才得一条,也是与公子有缘,便送与公子,望日后能多多照顾我家生意。”摊主将发带取下,立刻就用绢盒包了起来,简宁尚且没注意,手中便被塞了一个盒子。   简宁没选出相似的香囊,本不欲多留,手中却已经被塞进了东西,忙道:“姑娘不可,我怎能平白拿你的东西。”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隔着锦帕,放在了摊桌上。   那摊主也不拒,只笑道:“公子给得多了,我找不开,便送公子一盏花灯,取个安康长寿之意。”   摊主心知这些贵公子花钱的习惯,若是找了碎银子,人家还不一定要呢,送一盏花灯,算补了情面。   这灯做工精致,十分乖巧可爱,形似一只小兔子,拎在手中轻轻的,很是称手。   简宁点了点头,正要接过花灯,可未能接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拦了过来,横在花灯和简宁之间,甚至十分没有涵养地把简宁往后搂了搂。   “不用。”云澜舟淡淡道。   那摊主回神,想是上巳节送花灯有定情之意,瞧这二人的模样……怕是关系甚密,送灯叫那位冷面郎君吃醋了,不由得爽朗笑道:“不慎冒犯了公子,望公子海涵,若是不喜欢花灯,挑些别的也可。”   云澜舟的神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也知自己方才鲁莽了,抱歉道:“都包起来吧,送入镇国公府。”   说完,掏出两锭金子搁在摊桌上。   简宁不知送灯有和深意,瞪着云澜舟,对方才的阻拦十分不满,等离开了摊位才道:“殿下现在连我要什么灯也要插手吗?方才对摊主说话也极无礼,这是皇子的涵养吗?”   云澜舟想解释,可若是解释完,阿宁更要花灯怎么办?阿宁是男子,万一对那摊主有何心思,那该如何是好?   且就算没有,万一接了灯,受月神娘娘保佑,当真与旁人有了红线情缘,那可怎么好?   阿宁若是成婚,他还怎么和阿宁睡觉。   虽然不是很懂成婚的那些规矩,可云澜舟再笨也知道成婚的男子不可再如从前,不可能叫他睡在阿宁和新婚妻子中间吧。   光是想想,云澜舟就要疯掉了。   阿宁不能成婚。   绝对不能。   于是他也没解释,只是紧紧攥着简宁的手,快步离开了安乐巷,生怕有人再送灯来。   这可把简宁气死了,哪有这样的?做错了事,一句话也不说,倒自己生起闷气来。   简宁决定短期内不搭理云澜舟,直到他认识到了自己错误。   可简宁不是憋得住话的人,两人走到正街后,简宁道:“殿下放手,我自己走。”   “不放。”云澜舟简单道。   简宁扭头瞅着他的侧脸,云澜舟的唇角抿出了一丝倔强,说话时,眼睫微垂,眼底拢着一片暗影,盯着前路的黑沉眼眸中似有些冷漠。   “我就要自己走,我就要收花灯,你想如何?”简宁也跟他赌起气来。   “不走,不收。”云澜舟的神色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   “我偏走!你能把我关起来吗!”简宁狠狠地甩起了手,但是甩不开,他和云澜舟的手就这么波浪般的滚了起来,好似两根纠缠的泥鳅。   云澜舟由着他甩来甩去,抿唇勾出了一丝丝笑,俯身凑近道:“可以。”   简宁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什么?”   “关起来。”云澜舟似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舒坦的最好方式,竟然真的在思量如何把简宁关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简宁那双澄澈如明河的眼眸,微微倾身,想分走那眼中的一丝光辉。   简宁眼睛瞪得溜圆,气得狠狠拍了他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因为屁股肉多,拍完他就狠心甩开了云澜舟的手,径直前去。   云澜舟气定神闲,仍然抿着一丝笑,摸了摸屁股,不疼。   没注意自己的脸浮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逛得差不多,收获了一顿闷气的简宁喊侍卫备车,回宫休息。   云澜舟在旁边默默地矗立着,像简宁的一片影子,简宁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简宁也不能让人家不跟着啊,毕竟要一起回宫的,于是就沉默地当做对方不存在。   在一处亭台前等了许久,去备车的侍卫还没回来,简宁已然有些困了,在宫中生活十分规律,早睡早起,已经养成了习惯。   此时正值亥时,街上行人也散去了大半,剩下收拾东西的摊贩身影。   简宁坐在亭台的石凳上默不作声,余光瞥着同样坐下的云澜舟,一时心头火起,想说两句,可话到嘴边,忽然见云澜舟倾身抱了过来,简宁顿时怔然,寻思大崽这个撒娇的本事越来越大了,抱一抱就能当做道歉?   然而,他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他的身体还在继续往下倾倒,云澜舟搂着他的肩膀,一路从石凳上滚了下去,若不是简宁对他有绝对的信任,只怕要以为云澜舟在杀人了。   头晕目眩了片刻,简宁被云澜舟护着躲到了亭台的石桌下面,想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云澜舟却比了个“嘘”的手势,简宁从他紧蹙的眉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   不出片刻,空中划过箭矢射来的声音。若不是及时躲避,他和云澜舟此时早已被射成了筛子。   简宁心有余悸,没有喘息的时间,外面闪过了几道黑影。   叮叮咚咚地踩瓦声响起,约莫十几名不知深浅的刺客疾步而至,暗影掠过,杀机四伏。 第66章   云澜舟眸色沉凝,耳朵动了动,低声对简宁道:“你就在此处,我一会儿回来。”   言毕,他腾身而起,反手从后腰取出一把软剑,剑出鞘的瞬间带起了阵阵风声,简宁还没来得及看清,云澜舟已然从桌下钻出,挡在了他身前。   对方一看便是有备而来,不仅带了刀,还带了弓弩。   箭矢如雨,破空而至,简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再多一秒心就要吐出来了,好在云澜舟身姿轻盈,于急流中闪避,挥剑如雾,一个抬手间已将数支劲箭拨开。几近无声时,他手中的软剑银光一闪,近处的几个黑衣人已应声倒地。   简宁蹲在地上,看到一颗圆溜溜的黑球滚了过来。   定睛一瞧,瞳孔猛地睁大,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旁边的石桌一角,险些没直接吓死了。   这是一颗被云澜舟砍下的头颅。   他心中百味陈杂,惊恐和担忧必定首当其冲。   算起来大崽虽然武功高强,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杀人。   甚至也是第一次见血。   不知道云澜舟此时心里是什么想法,会害怕吗?   因着想帮忙,简宁默默搭上了袖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要有人过来他就开枪,这也是他第一次做杀人的心理准备,本以为很艰难,可刀光剑影快舞到鼻子上了,自保意识让肾上腺素狂飙,冲动占据了上风,加上云澜舟的身影被七八个黑衣人纠缠,简宁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把那些刺客全部射杀。   可惜他的精准度不够高,若是不小心把云澜舟伤了,那真是得不偿失。   正观察战局时,简宁瞄到一个熟悉的人,大马猴孙元放。   简宁眉心紧蹙,孙元放一直是太子的人,这回太子专门派他来伏击云澜舟,肯定留了后手,若是死在这里,必然尸骨无存。   果然,那孙元放冷笑一声,嚣张地吹了个口哨,身后涌出十几名黑衣人,齐齐向云澜舟围攻而去,纵然云澜舟剑法精绝,可人数太多,双拳难敌四手,不慎也被划伤了几处。   简宁心急如焚,深知此时不可慌乱,他长吸了一口气,拿出往日在学校考试的定力,抬起右手的袖箭,单眼瞄准,待额角一滴冷汗滑落之时,他摁下了机关,一枚小小的子弹就这么冲着站在远处的孙元放飞了过去。   夜色暗淡,简宁并不能看清到底打中了大马猴哪个位置,只见他忽然捂住肩膀,往后退了几步,神色也逐渐狠戾,“给我杀!”   云澜舟早已注意到简宁的小动作,他一边御敌,一边留意简宁的安危,不敢有半分疏忽。此时孙元放突然负伤,必定是简宁的手笔,云澜舟害怕那姓孙的察觉到还有除他之外的人在动手,便慢慢地靠近了简宁的位置,不近不远。   太远了怕来不及护住简宁,太近了怕把刺客引过来。   简宁其实不太懂武功打斗之类的事情,他连内力也没有,可是当云澜舟的身影逐渐靠近,却又停在不远处的石砖上时,他忽然就懂了,大崽是在保护他。   他呼吸滞了滞,瞧着云澜舟飘扬的衣袂和劲瘦腰身,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在一轮激烈交锋后,黑衣刺客死得差不多了,孙元放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轻敌。他的双眼微眯,提起一把长刀便向云澜舟杀了过去,长刀破空,直取云澜舟面门。   简宁紧张得恨不得直接跳出去,可稍微动了动,云澜舟便要分神护过来,简宁只好忍着那股强烈的担忧,继续观望时机。   孙元放狠狠打了三招,云澜舟面色不改,身形一侧,刀锋贴着衣袍划过,几缕碎布飘落。   这股强烈的杀意并非是奉命行事之人才有的狠绝,倒像报仇。   云澜舟想了想,似乎之前在醉仙楼与此人打过一次,孙元放还被他甩进了河中。难不成是因着上次的事情,孙元放才找人伏击他和简宁?   想起那一回的事情,云澜舟的脸色也不再那么云淡风轻了,眉间浮现了几缕郁气,一双毫无波澜的桃花眼带上了寒意,软剑过招,杀意直逼要紧处而去。   孙元放武功高强,在军中已经混上了中郎将的职位,虽说没有出京,只在禁卫军中谋了个差事,可刀法非凡,和人过招时,纯靠蛮力便能屡次躲开云澜舟的杀招。   刀剑交击,火花四溅,激荡的内力四散而开,周围的石板裂出细缝,尘土飞扬。孙元放咬牙怒吼,手中长刀舞出一片刀影,似有千军万马般汹涌而至,将云澜舟逼入险境。   然而秦家剑法并不是浪得虚名,云澜舟堪堪躲过几招后便找到了孙元放的弱点,接下来的每一次出剑皆专攻孙元放的后腰和大腿,丝毫不为对方的刀势所迫。眼见孙元放动作更加凌厉,云澜舟身形猛然前冲,剑光一展,化作一片流光般的剑网,层层叠叠,直逼孙元放的心口。   孙元放收刀格挡,因着刀法熟练,要挡下一把软剑还是容易的,可动作大开大合之间,不料胸口忽然中了一枚石子,他愣了愣,才注意到云澜舟身后的小石桌下,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那人他见过,屁本事没有的仙师简宁,若是平日见了,孙元放只啐一口便能吓死一沓这种文弱书生,可今日,他却因简宁的眼神有些心惊,同以前的温吞不同,今日的那双眼格外诡异。   此人分明手无缚鸡之力,但眼眸中透出的杀意竟让孙元放这种混迹军营的兵痞也心中一寒。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眼神,决绝无情,视一切生死如草芥,没有喜怒,也没有恐惧和担忧,有的只是漠然和专注,仿佛在说他的命已尽在弹指之间。   微微分神的瞬间,孙元放已来不及阻挡云澜舟,只好侧身避开紧要的地方,硬生生受了一剑,右臂顿时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原本劈刀要砍的孙元放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胸口似乎炸裂了一般剧痛,内力散失,眼前猛地一黑。   他身后的几名刺客见势不妙,立刻背着孙元放飞身而去。   云澜舟见四周再无其他人,才将软剑归鞘,转身回到简宁身边,神情略显疲惫,但眉宇间的关切之色更浓重了几分。   他伸出手把简宁扶了出来,自己都没站稳便问:“你可有受伤?”   简宁摇了摇头,百感交集,嘴唇微微颤抖着,不断地围着云澜舟转,摸索着他身上受伤的地方。   “我没事。”云澜舟唇色本就浅淡,此时失了血,又废了一番精力,脸庞和唇畔都苍白如纸,只有背脊依旧挺拔。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简宁还没回神,瞧了半天,确实只发现了擦伤,便狠狠地抱住了云澜舟的脖子,恨不得把人藏进怀里好好的安抚一番。   云澜舟鼻尖满是简宁的气息,那股未收的杀意散了个干净,肩膀也不再那么紧绷。他把头深深的埋进简宁颈窝,却不敢做什么,只轻蹭了蹭。   简宁被这个颇为依恋和憨傻的动作弄得眼眶一红,他亲手养大的崽子差点就出事了,他不敢想象孙元放要是多带一些人来,会有什么后果。   休息了一会儿,没见侍卫赶来,估摸着侍卫都被姓孙的杀了,两人只好自己去此前停靠马车的地方。   马车旁边的侍卫还剩下四五个,好在锦荣街离皇宫不远,太子的刺客们也应该没有力气再杀回来,简宁便和云澜舟先行一步,没等二皇子几人。   简宁不是很放心,对云澜舟道:“殿下,你叫暗卫去接应二殿下他们,我怕太子这回派出的不止一波人。”   “暗卫今日去京郊密训了,明日才能回来。”云澜舟道。   他低头想了想,“我们抓紧回宫,让父皇派一支禁军接应。”   简宁觉得也行,叫车夫快快赶路。   他相信皇帝也不想看到八皇子和二皇子一起死在宫外,毕竟这两位要是死了,太子要面对的就是集二皇子和八皇子所有的势力、登上夺嫡大舞台的镇国公亲外孙——云澜舟。   那个时候,皇帝要担心就不是太子之位保不保得住,而是自己的龙椅保不保得住了。   不出所料,云澜舟向皇帝禀告此事后,皇帝急得跟一个亲生父亲一样,头回这么关心儿子的生死,立刻派了两支皇城的禁卫军去找人。   期间还安抚了一番云澜舟,叫太医细细诊治。   简宁在旁边被皇帝那虚伪的神色弄得十分恶心,好在二皇子他们应该没有太大危险。   云澜舟并未说明是太子的人,毕竟没有证据,皇帝也不是傻子,点到为止,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回到景阳宫后,两人已经有些力竭,匆匆沐浴后便躺在了床上。   今夜的云澜舟睡得很早,也很沉。   简宁本来困了,可这会儿却有些睡不着,他侧身看着一片月光映照下的那张侧颜。   云澜舟侧颜线条流畅,似皎月映山洒下的一片薄冰,清冷如霜。只需无意一瞥,便能吸引人全部的目光。   就算满京城的贵公子,也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俊逸。   简宁晃了晃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咳一声,身子躺正了,想要挪开视线,可脖子却仍然扭着,向云澜舟那侧微微偏着。   许是真的长大了,许是简宁真的意识到云澜舟长大了,看到云澜舟隐现于修长颈项之间的喉结,才发现,那个小时候抱着小狗不肯撒手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半个大人。   如今的云澜舟鼻梁高悬,退去了幼年的稚嫩,唯剩少年人的青涩。只有那卷长浓密的睫毛还可以依稀辨认出小崽的可爱。   今日打斗耗费了精气神,云澜舟睡得不是很踏实,长睫偶尔颤动,若晨露沾草,细密间透出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   大崽以后会娶王妃,那么他身边的这个位置,不可能让简宁一直待一辈子。   想到这里,原本心情平和的简宁,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觉得自己也心思实在怪异,一边宠着小崽快快长大,一边又觉得,要是长大了,分开了,自己岂不是孤单一人了。   简宁也没察觉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成婚。   云澜舟呢?恐怕一到十八岁,皇帝就会立刻指婚吧。   算下来,他能日日陪在大崽身边的日子也就两年了,简宁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觉着被子薄薄的,夜晚寒凉了许多。   翌日大早。   暗卫传来一个简宁没想到的消息,二皇子遭遇刺杀,林雪衣胸口身受两剑,命在旦夕。 第67章   暗卫说二皇子被箭矢擦伤,破了皮,没有大碍。   云澜舟让暗卫下去了,与简宁商量如何找出太子动手的证据,不久,听到消息的八皇子也赶了过来,因着他们几人都无法出宫看望二皇子,便只好在景阳宫商谈。   “老二现在实在不成样子,一个伴读受伤,竟然传信要父皇把全部太医都送去林府诊治,父皇发了好大的火,还是看在林大人的面子上,才派了一位太医去看诊。”八皇子唏嘘着,边说边拍着桌子,脑门儿急出了一层汗,“如今老二本要去凉州出任经略安抚使,为期两月,因着林公子的事情,竟也辞了,白白叫太子捡个便宜,你说老二这是想什么呢?他没日没夜守着林公子就能叫人痊愈了?”   简宁给他递了一盏茶,不是不理解八皇子的震惊,毕竟二皇子平日里对夺嫡有多重视,大家都看在眼里,可以说,只要二皇子活着一天,他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太子吃瘪的机会,绝无可能把争取民心的机会拱手让人。   “二皇兄或许有别的打算。”云澜舟不善于安慰人,更不善于安慰正在生气中的人,且他不知很明白八皇兄在气什么,若是连自己想护的人都护不住,那二皇兄这个皇帝还是別做了,趁早收拾东西滚去封地吧。   此时的云澜舟只想到表面一层,没想到更深一层,那就是为什么二皇子非要护着林雪衣,反而是从未接触情事的简宁,在听闻八皇子的消息之后便有些出神。   二皇子和林雪衣……   难不成真的?   原著写二皇子死后,林雪衣也如同出家般消失人间。   莫非两人早就暗生情愫,只是没告诉他们。   “怎么了?”云澜舟看他出神,忍不住问了一句。   简宁也因此搓了搓脸,回神扯了个笑,“没事,我只是在想蛊师能不能就林公子。”   “她对剑伤并不擅长。”云澜舟道,抿了口茶后,忽然想到,“或许有一个人可以试试。”   “谁?”八皇子忙问,他纵然对老二疯魔般的上心颇有微词,心里自是盼着林公子好的,只是做人做事需有方法,不可想老二那么急,一急还如何成事。   云澜舟道:“是曾经在庆州救过阿宁的那位大夫,我当时信不过他,派人去查了,听闻此人曾经有接骨缝肉的手艺,年轻时候当过军医,只是后来腿脚受了伤,不可奔波,才定居庆州,开起了医馆。”   “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八皇子起身要走,却被云澜舟按住了,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   “我让人传信给二皇兄,他的人脉广达,想必比我们去找省些功夫。”云澜舟说着,吹响了铁哨,一个暗卫出现后听了命令,即刻奔宫外而去。   简宁悄悄掐了掐手指,没算出什么大灾大难,想必林公子应该不会就此陨落。   八皇子还在说二皇子的不是,简宁听着听着,忽然问:“八殿下,你的王妃可有人选?”   八皇子一愣,猝不及防地羞臊起来,侧过身子轻咳了几声,“我不急,总要……总要等到我的心仪之人才好。”   这回换云澜舟一愣了,“什么是心仪之人?”   八皇子顿了顿,想说一些书中的道理,可眼见着小十一都十六岁了,还不通人事,就把教育弟弟的话咽了回去,只模糊道:“许是,话本中讲的那些吧,你有空自己去看。”   话本……   云澜舟忽然想起,此前阿宁和他去夜探方府,阿宁被掌柜的说是他的娘子时,生气了,他追出去,似乎有个妇人给了他一本什么哄人的话本,难道就是要看那个不成?   简宁正含吩咐人给林公子准备一些名贵的药材,不拘是否用的上,都拿过去备着,万一大夫能用呢?他起初本想自己去看看林雪衣的伤口,可是听闻剑伤入骨三分,他只懂一些皮外伤的急救知识,对严重成这样的伤肯定没奈何,要是不注意,说不定得把人家害死。   正吩咐呢,忽然瞥见云澜舟唇角抿着一丝笑。   简宁有些尴尬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殿下你高兴什么呢?看看时候啊。”   云澜舟这才肃了肃神色,对青芽道:“把父皇赏赐的那根千年人参送去方府。”   青芽吃了一惊,那宝贝可价值连城,就这么送出去了?   她犹疑之时,简宁道:“无碍,人命要紧,你差人送的时候记得叫人讲清楚了,免得太医误用了药。”   青芽得了简宁的吩咐,才安心出去收拾东西。   八皇子瞧了半天,心里生奇,这景阳宫看起来倒像是简公子做主了,他那金尊玉贵的十一弟说话,小宫女犹犹豫豫,简公子发话,人家跟吃了定心丸一般,难道简公子私下里并非如此随意温和之人?   难道背地里,还能骑在他十一弟的头上?   那可太好了。   总算有个人能治住小十一了。   八皇子十分欣慰,亲手给简宁斟茶倒水,日后管着小十一的差事就得交给简公子了。   东宫。   这厢太子方才得了云澜舟安然无恙,二皇子受了轻伤,唯有一个毫不起眼的伴读林雪衣命在旦夕的消息,一时气得摔碎了三套茶盏。   太子险些把书案掀翻,可被身侧的方湛瞪了一眼,便把火气压下去了,他不愿在方湛面前失态。   方湛偏头时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上的茶水,对这种动不动就发火的人无话可说。   “禀殿下……还有一事……”黑衣人蒙着面,此时汗水打湿了面巾,说话是呼吸闷在喉间,更叫他心惊胆战起来,仿佛胸口被太子打了一通老拳似的,他咽了咽口水,仍然继续道:“孙公子他……被十一殿下重伤,性命垂危,让我来求殿下救命……”   太子闻言,方才平缓些许的神色登时大怒,一拍桌子寒声道:“他带六十名高手,刺杀几个武功平平的皇子,便是那老十一武艺高强些,怎么轮得到他重伤?!”   方湛也颇为惊奇,问那黑衣人道:“如何受伤的,你细细说来。”   “这个……”黑衣人忍不住擦了擦汗,被太子阴狠的目光逼视着,也无法为孙公子隐瞒了,再隐瞒下去,他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黑衣人一边觑着那两位主子的神色,一边低声道:“当日……殿下给孙小公子指了六十五名玄衣卫,让我们去伏击二殿下,但是在中途时,二殿下和十一殿下走散了,孙公子就亲自带了三十人,去伏击十一殿下,卑职拗不过孙公子,只好跟着他一起去,可十一殿下武功了得,剑法出奇,招招致命,死了二十多个人之后孙小公子气不过,提刀和十一殿下打了起来,连站十几个回合之后就突然喷了一口血,人事不省。”   “下毒?”方湛敏锐地察觉出有些不对。   “并非下毒,换了三个城中最有名的大夫诊治,都说是内伤所致。”黑衣人道。   方湛凝眉深思,半闭着眼,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   “荒唐,他的武功何其高强,外伤也就罢了,竟然能被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打到如此内伤,孤绝不相信。”太子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抬手扔给那黑衣人,“去沧州调一百名玄衣卫,四日后来京。”   黑衣人领命而去。   屋中剩下方湛和太子两人,方湛道:“我得去瞧瞧这个孙元放,若是能救回来,也好多一个帮手。”   “我送你去。”太子也起了身,将方湛拢在怀中,太子体热,身穿一件明黄内衫,襟口微微敞开,蟒袍披在肩上,一抬手,便将方湛搂进袍内。   方湛被太子身上那股浑厚的男子气息包裹,恶心得差点吐了,立马变了脸色,“放开我,否则我不去了,就让你这一员虎将随便死了吧。”   太子似嘲弄又似逗趣一般哼了一声,声音低低地警告方湛,“若是今晚不去,那就陪孤睡一夜,到时别叫受不住就行。”   方湛一听太子张口闭口就是那些恶心的床笫之事,气得直想杀人,可狠狠瞪去一眼,倒叫那该死的太子春心荡漾起来,竟然当着下人的面儿,在他额头亲了亲。   该死。   全部该死!   二人夜行至孙府,他母亲已哭晕过去,被下人扶回了正院。   太子和方湛找到半死不活的孙元放,先问了在旁的大夫伤势如何,又见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孙元放大口呕血。   方湛在星际生活时,见过无数人中弹,只是略略瞥了几眼,便从那吐出的血和孙元放的呼吸中看出了端倪。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划开了孙元放的前襟,仔细瞧了瞧,这显然是中弹的痕迹,只是这子弹似乎有些奇怪,胸膛皮肤完好,只有一个小小的血洞,而皮肤之下青紫得骇人,似乎充满了积血。   方湛靠着在星际生活的自救经验,当机立断,划开了孙元放的前胸,大约一寸长的伤口立刻涌出了血块,孙元放也吐了一口血,晕死过去。   半个时辰后,方湛洗着手,他已经把孙元放胸中的子弹随便清理干净,又偷偷用了一次系统给的更换器官机会,花了他不少积分,好在把孙元放的命捞了回来。   他擦了擦手,跟大夫说:“按照我给你开的药细细照顾着,能救,赐你百金,不能救,要你全家性命。”   大夫慌忙跪下领命,“草民知道了……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一旁的太子道:“湛儿,辛苦你。”   方湛翻了个白眼,想怼几句,可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便拉着太子去了偏厅。   将事情原委讲完,突然响起的茶盏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   “你说老二他们有枪?!”太子难以置信,听闻方湛的话之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们如何得来?偷的你的?”   “想必是的。”方湛回忆了片刻,道:“六年前有人来方府刺杀我,那个时候我便在宅院四周安排的暗器和自动枪,可后来丢了一把,我觉着拿去他们也不会用,没有在意。”   “现在好了?他们不仅会用,还能用来杀人了!”太子焦躁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看得方湛很是厌恶,冷淡道:“怎么,这是我的错了?若不是我做出这些东西,你以为就凭你的兵力,和镇国公的十八弯精兵打起来有胜算?现在倒怪起我了。”   太子一愣,此时被方湛一吼,剑眉便隐隐蹙了起来,威严警告道:“不准这么和孤说话。”   他生得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器宇轩昂,可脾气极大,发作起来时薄唇微微颤动,好似要杀人一般,瞧不出原来的半分英俊来。   “随你。”方湛根本没空搭理他,转移了话题道:“只是孙元放中的枪,跟我的枪还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的子弹是不会在身中二次爆炸的,但孙元放中的枪明显是子弹打进心口,然后再爆炸了一回。”   太子也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思绪慢慢放在了二皇子那些手段上,许久后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也会做枪,并且做得比你还好?”   方湛轻笑道:“比我好不至于,只是为何他们也会做呢?若是把我的枪支拿去研制,私下偷偷做了几个出来试用,倒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需先下手为强,毕竟到动兵之时,未知谁的枪更好,谁的人更强。”   “孤知道了。”太子眸色闪过一丝阴寒,捏着腰间母后给的护身玉佩,暗自想着,老二那群人都不好对付,唯一没有依仗的,或许是那个名为简宁的仙师,且这些年方湛对简宁十分厌恶,不如就从此人下手,抓过来拷问老二那些人有哪些把柄。   想定了法子,太子重新坐下来,唇角带起一丝笑,“湛儿,到我这里来。”   方湛:“……”   这天杀的狗东西,总有一天他要把太子圈禁起来,要他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如此,既不会让这个世界崩塌,还能让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上万人之上的日子。 第68章   四月三,离科举舞弊案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皇帝总算做了一回人,只剔除了那两名被太子勾结的考生,其他人保留名次参与殿试。   这件事也总算尘埃落定了,简宁放下心来,和云澜舟说了说以后科举改革的措施。   两人在纸上写了很久,云澜舟实在是看不懂简宁的鬼画符,边看边笑道:“阿宁还是说吧,我来记。”   简宁拧着他的一侧脸庞,扯了扯,“能写就不错了,再说也没那么差啊。”   刚说完,门外就传来一串哈哈哈的笑声,不出意外,是二皇子来了。   他身后跟着大病初愈的林雪衣,这回进宫是谢皇帝赏赐来的。   此前皇帝知晓他为二皇子挡刀,便赐了好些名贵药材和金银珠宝,做臣子的,哪能真的安心受赏,他刚能下地便央着二皇子带他进宫拜谢圣恩了。   “咱们仙师大人写的那是字吗?写的是仙符啊!”二皇子熟门熟路地躺在了罗汉床上,比进自己宫里还惬意。   林雪衣先给云澜舟行了个臣子礼,又给简宁行了个上下级官员之间的礼,方才谢道:“多亏十一殿下,简公子相助,雪衣感激不尽,若是日后有事,尽管吩咐雪衣,必定全力报答。”   云澜舟颔首道:“无碍,林公子伤势要紧。”   简宁也笑道:“快去坐吧,我命人专门给你备了软椅,以后来了就自己坐,别客气。”   八皇子今日也悠悠闲闲地来了,只是脸色并不是太好,跟林雪衣和二皇子打了个招呼后,便装也不装了,直言道:“此次北戎燕赤,出使大齐,无非是经不起战祸,想要和谈,听闻派来的主使臣乃燕赤三王子赫连轩,此人你们可有耳闻?”   北戎位于大齐东北面,原先是一支部族,曾经尚处游牧之境时,其侵中原,每每毁城破室,掳掠无遗,甚为凶恶。后来大齐出兵征讨,消停了几年,部族联合,与其他氏族共同组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国家,经过两代君王,现在的国号为燕赤。   燕赤君主赫连宇,曾经弑父上位后立刻出兵攻打大齐,被驻守在边疆的镇国公打得节节败退,休战后仍然屡次侵犯,可燕赤的王子们逐渐长成,因着弑父上位的传统,诸位王子磨刀霍霍,对皇位虎视眈眈,赫连宇也无法再和大齐斗下去,便派出使臣和谈,以图燕赤外部安定,他才有精力整治内乱。   此番前来和谈的使臣乃燕赤三王子赫连轩和五公主赫连雅,据大齐在燕赤的探子回禀,传闻这位燕赤三王子赫连轩极不受宠,右耳残疾,武功平平,在以武为尊的燕赤,他早已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   由此,派他来,无非是料定了他没有夺位的能力和野心。若是派其他几位王子来,只怕要直接和大齐联合,气势汹汹地打回去了,那燕赤的现任君主还有何活路?   简宁在大齐这么多年,史书和经书看了不知多少本,怎会连这点事都不知,遂点了点头,“听说这位三王子自幼身体孱弱,并无夺位之望。”   “正是。”八皇子担忧的并不是这素来不争不抢的三王子,而是迎接使臣的礼仪,“此番迎接使臣的差事,本应由太子出面,或由左右二位丞相出面,再不济,也可以由礼部推选一位主礼官迎接,可昨日,太子联络大臣,上奏要你出面担任主礼官,由礼部尚书担任副礼官,因着你的仙师之名远播,燕赤国君赫连宇在两国和谈书中谈及,要大齐仙师开坛做法,为两国的和平祈福。由此,父皇便准了太子等人的上奏,让你作为此次迎接使臣的主礼官,我祖父门生得知消息后便传信宇我,我想,现在圣旨也快下来了,先提前告知你一声,免得到时慌乱。”   简宁无语,这太子除了给人使绊子真的没有别的爱好,简宁不是礼部的,更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官员,由他出面迎接使臣,表面上看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他毕竟是大齐唯一的仙师呢,实际上人家一到,发现他这个仙师毫无实权,俨然是一个被困在宫中的闲人,岂非要当场发作,还以为是大齐不重视本次和谈。   实际上大齐确实不重视,简宁猜测太子一是想坑他一把,二是真的看不上燕赤,毕竟原著中太子登基后第一个打的就是燕赤。   要打燕赤,简宁并不是很反感,毕竟燕赤常年侵扰大齐边境,打也是为了百姓考虑,但是太子是在自己刚登基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去攻打其他国家,弄得燕赤狗急跳墙,联合西戎部族拼死反击,太子打得十分吃力,大齐民生凋敝,这一战便打了七八年之久,直到太子统一了西戎,才慢慢把燕赤啃下来。   何苦来哉。   太子如今的做法,一石二鸟,首先就是把简宁等人坑进去,最好是赶尽杀绝的坑,到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少圈套等着。其次就是激怒燕赤,让镇国公出兵,继续和燕赤交战。   要是燕赤输了,太子他目前作为大齐未来的储君,便有了一片广阔的疆土,若是镇国公输了,那十八万精兵也消耗殆尽,太子更不必忌惮二皇子背后有人撑腰,毕竟有兵权才最要紧,笼络几个文臣有什么用。   “太子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二皇子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咧咧的,实际上对政事极为敏感,稍微想一想,便摸清楚了关窍,一跃起身,恨不得冲去乾清宫与皇帝理论。   云澜舟立刻拦住了他,毕竟八皇子拦不住,云澜舟已经习惯了在二皇子冲动的时候依着简宁的眼色行事,或把人打晕,或把人摁在罗汉床上动弹不得。   二皇子此时就仰面倒在圈椅中,十分地费解,“放开!为何不让我去?我找父皇收回旨意,反正现在圣旨还没来,估计父皇自己还在犹豫。”   林雪衣无奈地摸了摸二皇子的膝盖,“殿下稍安勿躁。”   二皇子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慢慢坐下了,只是心里这股气憋得难受,由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老半天。   简宁倒是很理解,他扫了扫几人的神色,八皇子欲言又止,林雪衣只是喝茶,顾左右而言他,二皇子一脸莫名其妙。   实则,也并非二皇子冲动。   因为二皇子至今还不知皇帝身体状况,也没人敢跟他说,皇帝是想扶持太子登基。   简宁估摸着,大家都不约而同瞒着他有关皇帝的想法,估计是怕他被打击后一蹶不振。   二皇子其人,活得看似张扬,实则内心还是很敏感的。   与云澜舟不同,二皇子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甚至说,他的字都是皇帝手把手教的,要不是太子为正宫嫡出,且为长子,又占着皇后母家对皇帝的恩情,皇帝说不准真的会立二皇子为储君。   虽然皇帝后期对二皇子多有斥责,让二皇子平日对他也不是很尊敬,可简宁察觉得到,二皇子在夺嫡事业中,几乎没有想过真正的谋反。   他还是想着自己更优秀,让皇帝相信他的能力,改立太子。   这个观念与八皇子、云澜舟完全不一样,毕竟云澜舟早就想谋杀亲父了,八皇子虽然当面不说,看起来最是恭顺守礼,可简宁从他每一次对事情分析的角度便能看出——   八皇子很焦虑,焦虑的是他们某一日谋反会不会成功,而不是会不会谋反。   二皇子活得相对轻松,因为他一直觉得兵权是筹码,是他能用来威胁皇帝的底气,不是杀招。   “若是让我为主礼官,也不是不行。”简宁深知此事已成定局,皇帝犹豫不是为他,而是为副礼官的人选踌躇,毕竟皇帝年轻时候也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有机会悄无声息地羞辱一下燕赤,那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我去随行。”云澜舟道:“若是父皇不允许,我就易容成礼官身边的侍仪。”   “荒唐。”八皇子不赞同,“这是两国和谈,不是玩闹,你若是暴露了身份,岂非丢了大齐颜面,一个堂堂皇子,竟然易容扮做侍仪接待使臣,说出去谁敢相信?”   大齐的礼仪设置与前朝有些不同,大齐的侍仪往往是有宫中得体的内官和五品小官组成,一般也就十几人,按照异国来访的人数多少增减,处理的都是些杂事,比如宴饮安排,异国使臣的随从安置,乃至于马匹马车如何放置都会照顾周全,也会提前教导随行之人的一些宫中礼仪,便于让进宫拜见皇帝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让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当侍仪,确实不大体面。   “我必须去。”云澜舟低头摆弄着盘中的樱桃,用钳子把樱桃的核挑出来,蘸上白霜细糖,喂到简宁口中。   简宁抿着嘴里那酸甜的汁水,不动神色地想了会儿,其实他也明白了云澜舟的心思,这些日子太子的手段频出,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简宁自己是一个刺客都打不过的,拒绝云澜舟之后,按照云澜舟的心思,估计得想出更离谱的法子跟在自己身后,便道:“若是易容不叫人发现,也许并无大碍,殿下是担心太子和方湛如上回春闱祭祀一般,要了我的命吧。”   云澜舟一顿,一颗小樱桃滚落在桌,他不愿回忆起那日简宁被香炉炸开几丈远的情形,好似心里被捅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疼。   八皇子和二皇子跟着想起了这件事,实在有些后怕,那太子手段狠毒,且不计后果,就算是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先把敌人置于死地。   况且他也搭不进去,毕竟夺嫡的皇子们就这几个,太子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皇帝能如何?还不是要让他继位,毕竟其他皇子更加不成体统,有个九皇子到今日都还读不完四书。   “罢了。”二皇子想了想,神色正经几分,身子坐直了道:“我会让人好好监督一切迎使准备,若是有什么问题,提早查出便可,这回有了教训,那什么香炉等物,一应有危险的,我都亲自督查,你们二人放心。”   八皇子也道:“我外祖的一个门生,乃帝察司副帝察令,我让他上奏父皇,叫帝察司和禁卫军一起在城门迎接燕赤使臣,防止太子在禁卫军那边动手脚。”   先帝在时,帝察司权柄极大,重臣机构,专责监察皇权所及,审查天下政务。先帝去后,现在的皇上已经削弱了帝察司的权力,不过还是依仗着它审查百官,只是正帝察令是皇帝的亲侄儿,曾经战死的恪王之子——云谋。   云谋从未出现在朝堂过,为人见首不见尾,武功极高,甚至连皇帝的暗卫都是他亲手训练的,年纪不过二十八,却深受皇帝信任。   简宁没有与这人打过交道,但此人素来中立,从不参与党争,所以他要是能来迎接使臣,想必不会偏帮太子一方。   做好了本次分工,简宁轻松了一些,不经意地靠在了云澜舟肩头,因着昨夜没睡好,实在有些乏了。   这个动作在二皇子和八皇子眼里无甚奇怪,平日里两人也是打打闹闹的,只是云澜舟在简宁靠过来的瞬间,身子不自觉僵硬了一下。   他脸上没什么变化,甚至这个小小的反应,连简宁也没察觉。   反而是旁边的林雪衣,忽然瞧着他唇角微微紧绷,有些诧异。   总觉得……十一殿下和简公子疏远了很多。   难道两人吵架了? 第69章   二皇子闲不住,拉着八皇子去展示新武器,简宁一听也想去,他刚刚起身,云澜舟便冲了出去,从未见过他对那些枪械如此上心。   简宁正疑惑,走了两步,却被坐在圈椅中的林雪衣拉住了。   “简公子,我不便出去,你在这里陪陪我可好?”林雪衣模样极好,这样浅笑着,不带一丝平日的嘲讽阴阳,十分可亲。   简宁愣了一瞬,点点头,给林雪衣斟了一盏茶。   “……本不该我问的,只是咱们都是臣子,有些话,还是私下说比较方便。”林雪衣淡笑道。   他可不愿意知道二皇子所有秘密的简公子因为和十一殿下吵架而投靠太子,最好就是私下问问发生了什么,若是能解决,尽快解决就好,以免后患。   简宁更愣了,“林公子言下之意是?”   “简公子和十一殿下……”林雪衣犹豫了片刻,瞥了眼窗外正在和二皇子抢东西的十一皇子,才低声道:“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我?”简宁也顺着他的目光瞥到了一身劲装、正在和二皇子比武的云澜舟,有些意外,实在是林公子的眼光太毒了,他和云澜舟近日确实有些不对劲,且这个不对劲从不现于人前。   现在被林雪衣看出来,简宁只好尴尬一笑,怅然道:“人长大了,叛逆了,一直躲我。”   林雪衣看过的话本没有一百也有一千,况且家里的姨娘众多,对情事开窍得早,一听这话哪能不明白,这多半是十一殿下单相思上了,没捅破窗户纸呢。   他打量着简宁,没看出一丝不自在,换言之简公子不仅不知道,还根本没想过这样的事。   林雪衣便旁敲侧击地说:“十一殿下有少年心事了。”   “心事?”简宁想了想,蹙眉道:“他幼年心事我也知道啊,难道少年心事不能同我讲?”   林雪衣被茶水呛了一下,擦擦嘴,看来简公子真是好大一块不可雕琢的木头啊。   在这样的木头前,如何声势浩大的情爱都不过尔尔,激不起木头的一次青眼,不知要如何鬼哭神惊的热切,才能叫两人干柴烈火的坦诚相对呢,奈何林雪衣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后续,此时的他也与简宁说那几句话,也无非是隔靴搔痒,对牛弹琴。   他不好多言,只笑笑道:“开窍了就好了。”   “是啊。”简宁叹息着,望向那个在小院中飞来飞去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呢。”   林雪衣没敢说,真正应该开窍的是简大人你自己啊。   和谈的事情与简宁关系不大,可摊上这个主礼官的差事,任务可就不小了。   便是当日要请的大臣品级,燕赤使团进城的吉祥日子,提前安排多少人在城外驿馆接待,禁卫军和帝察司的人员排列,以及城门口的龙亭规格,都要和礼部官员细细商谈的。   简宁累得不轻,操劳了两日后,这日总算得闲,细则都吩咐下去了,他才能睡个好觉。   云澜舟早早地吹灭了烛火,坐在床边轻轻拍着简宁的被子,因着简宁之前睡不好,彻夜难眠时,云澜舟便用此法哄他入睡。   等到简宁呼吸平稳后,云澜舟才揉了揉胳臂,定定地看着简宁在烛光下的侧脸。   许是四周安静了,呼吸声清楚地落入云澜舟耳中,他的耳朵有一些酥痒,忙抓了抓,抓出几道红痕。   可抓挠过的地方,疼痛之后,竟然泛起了丝丝的痒意。   他有了先验,早已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位牛鬼蛇神,如此清心宁静的夜晚,旁人早早的睡去,他这个金尊玉贵的衣冠禽兽脱下了衣冠,只剩下禽兽了。   哪怕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他盯着简宁的眉眼、嘴唇,便忍不住又要气血上涌,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这些日子,为了不让自己走火入魔,他已想出一些应对之策。比如,如果一旦心火难消就去洗个凉水澡,然后看看书,写写字,这是自欺欺人的好法子,任你怎么问心有愧,只要凉了心里的火,又惹来一堆毫无意趣的酸书,什么非分之想都会烟消云散,便是再风流,亦能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可云澜舟是一位刚出世不久的衣冠禽兽,他禽兽得格外卓尔不群,此时洗了凉水澡、习了字还不够,他感到身下又有一些不对劲了,遂起身去外面的小院中打了一套拳,再度让侍女准备了凉水,缩进水中泡了一个时辰。   回到寝殿后,他在床前驻留了片刻,始终没有掀开被子,咬咬牙转身走向了寝殿旁侧的书案。   他要把精气都消耗掉才能够坦然地面对简宁。   云澜舟随手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这书的名字让他怔忡了几息。   恍然想起,这是此前在护城河边,一位大娘硬塞给他的话本。   此书的名字十分古怪,似乎讲述了一些江湖中的传闻,只是不知道武林盟主和寡妇有什么样的渊源。   很快他就不疑惑了,只余下从未有过的震惊。   这是何物,怎么如此……如此羞臊!   云澜舟艰难地扫视着书中的小图画和丰富且令人目眩的字句,那些小字在昏暗的烛火下似乎变成了一个个的泥人儿,活蹦乱跳,最初的云澜舟看它们如看毒蛇猛兽,看久了吧,竟然看出几分心驰神往来……   云澜舟只看浅浅了两页,恍惚中……仿佛看到了阿宁做出了书中的动作,他喉结滑动了一瞬,立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掐得他神色扭曲了片刻,才从方才的浑噩中清醒过来,他胡乱地将书塞进了平日嫌少打开的文竹小柜,决心再也不看哪怕半个字!   这话本真是帮了倒忙,害得他又去泡了一个时辰的凉水澡,这来回三趟,他都快洗掉一层皮了。   这厢,八皇子在自己宫里整理着上巳节买的民间小册。都是一些民间医书,山川游记,还有一册传记,瞧着十分新颖便也买了回来。   旁边一个内侍帮忙收拾,自书案上拾起一本怪模怪样的书,疑道:“殿下,这本《仙师缘》是写简公子的吗?”   “嗯。”八皇子将怀中的书一一摆在上层的书柜上,回身瞧了眼那书册,笑道:“简公子也是出息了,在民间颇受追捧,竟然有些给他写传记,我便买回来欣赏一二,若是写得好,便着人去多多宣扬,也叫他为国为民的名声更响亮一些。”   内侍很有眼色地将书呈上,他明白自家主子得了新书总是忍不住日夜不分地看完,劝也无用,由着殿下去吧。   八皇子接过那本小册,命人沏茶,万分惬意地坐在书案前,先是欣赏了一番册子的封面小画,十分精美。在心中暗道了一句不错,这才饶有兴趣地翻开了第一页。   内侍在旁伺候八皇子读书习惯了,知晓八殿下读书不喜人打扰,早早地退了出去,可退了没几步,忽闻一阵茶盏碎裂声,   内侍惊得腿肚子颤了颤,转身一瞧,自家殿下不知何时摔碎了茶盏,满地茶汤,碎瓷飞溅。   若是伤了哪儿可就大事不好了,内侍忙去清扫,可见八皇子神色呆滞,仿佛中邪了一般。   这可把内侍吓个半死,怎么了?主子要是中邪了他岂非摊上了天大的罪过,思及此,片刻也待不住了,急匆匆地冲出去请太医。   八皇子出了很久的神,等到身前浸湿的茶水凉透,才缓缓低头,把反扣的小册子正了过来,瞳孔颤抖地继续看了下去。   内侍很快回来,身后跟着一位太医,太医也被吓一跳,这八皇子别的都好,只是神色十分扭曲古怪,且不断拍打书案,口中斥道:“混账!混账!不像话!太不像话!”   太医悄声问内侍,“八殿下最近可有什么不顺心的?”   “没有啊。”内侍抠了抠脑袋,“真没有啊。”   太医微微侧首,目光还是盯着八皇子,口中却对内侍道:“失心疯,怕是失心疯。”   “什么?!”内侍吓得快晕了。   翌日,景阳宫。   八皇子眼下一片乌青,简宁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也不答话。   二皇子笑他是半夜去做了老王八,八皇子竟然也没有反驳,只默默喝茶。   简宁猜测或许是心情不佳,这时候还是让八皇子自己静一静吧,没多作打扰。   云澜舟给简宁削好了早春的杏子,又粘上甜浆,倾身喂给简宁。   这早已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简宁理所应当地张嘴接了过来,咬得咔哧咔哧脆。   不料八皇子盯着他们的目光忽然阴郁,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他想起书中所写眼前这二人颠鸾倒凤、云雨巫山的样子,惊得表情霎时古怪,随后逐渐扭曲,口中不断道:“哎呀!哎呀!”   简宁实在莫名,嚼着杏子问:“八殿下是酸着牙了吗?”   八皇子还是一脸焦急和纠结,眉头都拧成麻花了,好似看见了什么极其伤风败俗的事情,那份羞臊和震惊简直无法掩饰,抚掌道:“哎呀!哎呀你们……”   云澜舟冷眼盯着他,“你哎呀什么?”   八皇子张开嘴好几次,都欲言又止,这如何好说?!   只好又“哎呀”一声作罢。   云澜舟和简宁万分疑惑,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以为八皇子看书把自己看傻了。   很快,便到了燕赤使臣进京的日子。   这日卯时三刻,简宁收拾收拾起身,宫中一应侍女已经准备完毕,待简宁洗漱后就帮他换上迎接使臣的朝服。   简宁的朝服尤为金贵,天蚕锦对襟内衫,华光内敛,外披寒纱影广袖长袍,云纹滚边,袖口处露出银色竹纹镶边,腰间束金带,光泽流转。   垂于胸前的是羊脂双鱼福来镂空玉佩,镶银丝流苏,随风轻拂,更添几分飘逸之感。头戴飞云簪,脚踩天仙寿芝云靴,颈挂南海白珍珠念珠,颗颗圆润明亮,映衬得他风姿俊朗,不似凡尘中人。   青芽瞧了一圈,笑道:“公子真是无双佳人,瞧把咱们殿下都看呆了。”   简宁转过身,才见云澜舟已经换好了一身侍礼服制,素净朴实的暗红色长袍,倒叫他穿出了几分妖冶来。   可惜易容后,看起来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侍礼了,只是身姿依旧挺拔。   “殿下走路记得佝偻些。”简宁叮嘱道。   “我明白。”云澜舟点点头,说话变了声音,更为沙哑。   听起来像气虚,简宁没忍住笑了,“走吧,今日迟到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天色将明,禁卫军与帝察司六十二位巡察使战在正对皇城正门的华安街两侧,整整齐齐,身着官服,未解佩刀。此次并非藩王朝贡,而是敌国使臣前来和谈,佩刀不仅是对来使的无声威胁,以防意外,也暗示着大齐的气势。   街道两旁,最靠近城门的地方,还站着一众手执大齐旗帜的士兵,威风凛凛。六十名乐师在侍礼的安排下,分立两侧,手中各执乐器,伺候城门开启的那一刻。其余百姓来看热闹的,都战在了禁卫军和官员之后,不能上前。   城门缓缓开启时,号角声首先响起,随后锤鼓齐鸣,笙箫齐奏。   简宁与一众侍礼,以及五品以上的官员,站立在队伍的前方,静候燕赤使臣进城。虽然左右丞相并未出席,但文官们大多还是到场,已然是给足了面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燕赤使臣的队伍穿过城门而来。入眼便是一面高高扬起的黑色旌旗,绣着一个巨大的“燕”字,刚劲有力。   哒哒的马蹄声逐渐密集,率先入内的是燕赤两队骑着漆黑战马的重骑兵,肩披狮鹫羽毛装饰的披风,眼神锐利逼人,即便是马匹,也都穿戴着雕刻有北戎图腾的铁甲,马蹄沉稳有力,行进间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这些重骑兵的身侧并未悬挂常见的北戎兵器——马刀和弯弓,显然是为了表示和平的意图,将武器卸下。   在重骑兵和轻骑兵之后是仪仗队,十几名燕赤武士身着绣有狼图腾的深色短袍,手持北戎特有的长柄斧和长戟,斧刃闪烁着寒光,这些人步伐一致,动作整齐。   仪仗队之后,便是燕赤王子的马车。这辆马车不同于中原的华丽车辇,车身用坚固的胡杨木制成,车顶覆盖着黑色的牦牛皮,四周悬挂着镶有金丝的丝绸帘幕。马车由四匹高大健壮的黑色骏马拉动,马匹的鬃毛经过精心编织,挂着北戎的符号与饰物。车上插着燕赤的王旗,车内隐约可见王子的身影,尽管被帘幕遮挡,但依然透出一股王者的气度。   在马车后面,跟随的是使臣的队伍。使臣们骑着矮种马,这些马虽然不如战马高大,但耐力极强,适合长途跋涉。   使臣们身穿北戎的传统服饰,外披兽皮斗篷,腰间佩戴弯刀与羊角号角。队伍中还有一些押送礼品的奴隶,他们推着装满北戎特产的木货车,车上堆放着珍贵的皮毛、玉石和北戎秘制的烈酒。   在队伍的最后,是一队压阵的战士,简宁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一串密密麻麻的红黑色图腾。   礼部官员在午门外搭设龙亭,龙亭屹立在午门广场的正中,四角龙纹翘起,亭顶高悬着金龙,龙鳞在阳光下闪耀,流苏垂挂四周,随风轻摆。   燕赤王子便在此处下脚,由身边的几位武士和大齐侍礼迎上龙亭。   简宁也被几位侍礼迎着登上龙亭,取圣旨高声宣读,随后命人将奉盘中的接风酒递给那燕赤王子。   燕赤王子接过简宁奉上的御赐接风酒后,不带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依礼将空杯交还时,他却突然动作一变,玉杯在他手中一扬,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玉杯在地上四散成无数碎片。   龙亭前,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几位站在前排的三品官员眉头紧锁,震惊片刻后,似乎想要开口斥责,却又不敢贸然言语,只能将话语生生咽回喉中。   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若是计较起来,显得大齐没有胸襟,若是忍气吞声,又显得窝囊,一时大家都犯了难,有些脾气冲的官员,险些没忍住上前理论,可看到那燕赤王子身边的几位悍勇武士,无奈收回了脚步。   简宁此刻站在最前面,方才那玉杯碎片飞溅时,他身旁扮做侍礼的云澜舟抬袖挡了一下,否则他恐怕要被划伤了。   由此,他手中的玉杯也沉重了几分。   众人屏息静气,简宁抬起杯子,缓缓抿了一口酒,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后排的简心和见状,心中焦虑万分,生怕简宁应对不当,招致皇帝震怒,若是牵扯简家,那他还活不活了?   就在他急得险些背过气去时,另一声摔杯声响起。   众官员再次愣住,目光齐齐转向龙亭,只见简宁手中的玉杯也被重重摔在地上,碎片四散开来。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瞬间,冷汗打湿了后背。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之时,简宁整了整衣袖,神色从容,朗声说道:“摔杯结礼,示敬示威,古今皆然,今日大齐以此表礼,愿结燕赤之谊,供万世修好。”   简宁的声音清晰有力,声音并不高,却无端充斥着几分有底气的包容和威严,话语回荡在龙亭前,不失风度地化解了方才燕赤王子的挑衅。   官员们这才如释重负,心中的紧张逐渐消散,有几人不禁对简宁投去钦佩的目光,暗叹他的机变与胆识。   简心和也终于松了口气,幸好他儿子聪明,不然今儿就完了。   简宁无暇顾及那些官员的想法,彼时,他的位置正对那燕赤王子,刚好可以将人看的一清二楚。   这位燕赤王子与身旁的武士相比,衣着更为轻便,外罩一件轻薄的羊毛斗篷,斗篷下,一件贴身的长袍,长袍的领口和袖口以兽皮镶边,便于骑马,身材比武士瘦小许多,又比大齐男子宽阔不少。   若不是有武士衬托,此人的身形其实修长健壮,高颧骨,深眼窝,肤色因常年在北地风沙中历练而呈现出古铜色。   简宁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简宁,四目相对时,简宁注意到他眼中隐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敌意。   紧跟在后的云澜舟早已感受到了这燕赤三王子的杀意,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简宁,以防不测。他一动,其余几位侍礼也察觉不对,站开几步,方便让站在龙亭四周的禁卫军行动。   燕赤王子身旁的武士见状,护着赫连轩往后退了几步,右手扶上弯刀,警惕地盯着简宁等人。   就在这即将剑拔弩张之时,那燕赤三王子赫连轩竟然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其中一个武士接住了赫连轩的身子,忙探了探鼻息,神色惊慌地喊了句汉话。   “三王子死了!” 第70章   这可让两国大臣都傻了眼,靠近赫连轩的其他几位壮汉高声呼喊起来,简宁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是预感到了危险,忙拉着云澜舟退出了龙亭。   不出片刻,燕赤的铁骑队便乱了起来,大齐的禁卫军也拥了过去,怕燕赤军队动手。   其余官员见势不妙,匆匆躲到了禁卫军之后,简宁被云澜舟护着往后撤到官员人群中,简宁张望着龙亭的情景,他此时的心也七上八下,不知这次到底出了什么纰漏。   “你们先回宫。”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简宁侧首去看,是一个高大的青年,身着玄色劲装,腰佩一把诡异的蛇头弯刀,身形修长挺拔,面容俊朗,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高高在上的丹凤眼,眼角上吊,眼皮半耷,带上了几分鬼鬼祟祟的孤冷。   他动静之间尽显沉默无息,宛如一缕黑影,在无声中掠过。   简宁还未看清他的去处,便见云澜舟与那人点了点头,扶着自己提前离开了城门口。   简宁在路上问:“那人是谁?”   云澜舟简单道:“云谋,帝察司的掌令,他让我们走便不会有事。”   一路上简宁都很恍惚,那酒绝不可能有问题,他和赫连轩喝的是一个酒壶倒出来的酒,若是杯盏有问题,那侍礼内官都是简宁亲自挑选的,大多是皇帝身边的侍臣,皇帝绝不可能在和谈的节骨眼上,杀害一个无足轻重的敌国王子,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么?   云澜舟带着他回到景阳宫后,两人都先洗漱了一番,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此时不可慌张,只能镇定思考应对的法子。   简宁觉得自己先走,很不负责任,可若是留在那里,万一燕赤随行军硬说是他毒死了赫连轩,要他的命给赫连轩一个交代,那些大臣是给还是不给?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简宁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好在接下来的流程也不需要简宁,只让副礼官和侍礼等人引着燕赤使团住入专门接待异国来客的瞻云馆,修整三日,由大齐皇帝在宫中亲赐夜宴,恩惠来宾。   简宁坐在书案前,准备写一封陈情书,至少要把这次发生的事情说清楚。   正写着,二皇子和八皇子来了,两人俱是惊慌,不可置信地问起了云澜舟当时究竟发生何事。   云澜舟如实说了,二皇子有些茫然,“太子今日在宫中理事,若提前安排,我不会不知道,今日哪怕是御赐的迎客酒我都叫人试过毒,怎么会突然把那北戎蛮子喝死了呢?”   “简公子,你可察觉了别处端倪?”八皇子忙拉了拉简宁的衣袖。   简宁摇头,神色微微恍惚了一瞬,“我也喝了酒,并无异样。”   到底是谁下毒,几人猜测或许是太子,可何时下毒的呢?那迎客酒甚至是简宁亲自带出去的,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送酒的侍礼全程都没有碰杯子和酒壶,那酒也是简宁亲自倒给赫连轩的。   如此看来,下毒的人除了简宁,就没有旁人了。   简宁自己也疑惑了,他真的下毒了?难道被人控制了?难道方湛给他催眠了?   不应该啊,今日的乐师所奏乃是大齐古传的曲子,且颇为杂乱,方湛也没有在现场,除非姓方的真成仙了,否则没有这么大本事。   “现在还是想想父皇会如何处置此事。”云澜舟道。   他坐在简宁身边,心知就算是简宁下毒,他也绝不可能让父皇对他的阿宁做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就此谋反,掀翻了这大齐朝廷。   不出几息,皇帝的口谕就到了,宣简宁入乾清宫觐见。   八皇子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是直接送人出逃好,还是去见皇帝求情好。   “不如,你就装死吧,就说你也中毒了?”二皇子从怀中拿出了一包药粉,“这是我之前寻来的假死药。”   那药粉放在简宁面前,众人都默默无言。   简宁拿起了药粉,凝神思索了几息,却没有服用,只是放在一边,正了正衣袍,起身道:“我去见皇上。”   皇帝盛怒,简宁一进去,便听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跟在简宁身后的八皇子、二皇子、云澜舟三人同时怔了怔,脚步更为谨慎了。   皇帝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诘问道:“仙师,你为何给燕赤三王子下毒?”   八皇子立刻便要跪下申辩,简宁拦住了他,带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冷静和愚勇,跪下行礼,高声回禀:“微臣绝对没有下毒,微臣与那燕赤三王子喝的同一壶酒,可喝完微臣并未出现任何不适,那酒壶若在,皇上可派人查验。”   “方才孤听禁卫军统领来禀,那酒壶早不知落在何处打碎了,又如何得知壶中被你下了什么毒,且依你所言,并未在酒中下毒,而赫连轩喝了却一命呜呼,那也容易,你在他的玉杯上涂毒药便可,仙师大人,如今之计,还是敢作敢当,痛快些承认吧,免得去大理寺受刑!”太子端着一脸慈悲相,说出的话却十分粗暴地给简宁扣上了那种能被处以极刑的帽子,果然,他这话说完,整个人就被站在殿中右侧的云澜舟用目光凌迟了一顿。   简宁仍然跪得笔直,他有个习惯是越紧张他越是表面镇定,甚至呼吸都不曾乱过一拍,尽管一听太子说话他心中就尖叫了。   “回太子殿下。”简宁冲太子行了个拱手礼,因着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想必是默许的太子代替他问话,简宁便只能向太子回话了,真是恶心妈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微臣要说的正是此事,那燕赤三王子赫连轩,在喝完酒之后,极不合常理地将玉杯摔碎,大约在他摔杯之后不出半炷香时间,他便口吐鲜血,倒地不醒。”简宁徐徐说着,并非是他想说的慢,而是他还在边说边想,只能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你这般磨蹭,是刑不落身,便抵死不认了?”太子扬了扬手,意思是立刻就可以传刑杖进来。   这是……竟然想在御书房用刑?二皇子立刻上前一步,高举右手阻止道:“大哥!这里可是父皇的御书房,乃平安祥和之地,从未有人在这里见血,你如此忤逆,又是何意啊?”   这还是简宁第一次听二皇子叫太子为大哥,而皇帝似乎也很少听到这个词儿从二皇子的狗嘴里吐出来,一时眼睛略睁了睁,呵斥太子道:“你像什么样子?”   太子立刻起身,冲皇帝行礼告罪,这才没让人进来给简宁用刑。   云澜舟见状,默默收回了手中的银针暗器。   在旁观察到他这番小动作的八皇子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你疯了不成?”   简宁自然知道太子的话一定会围绕着谁下毒的思路展开,那他已经是这个思路上的最大嫌疑人,短时间内,洗清嫌疑的机会不大,于是他换了个思路,也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阴谋论方向。   “太子殿下,皇上,当时诸位在场的官员都可以为微臣做个见证,此事细想起来,十分的古怪。在燕赤三王子喝下接风酒之后,他将杯子一摔,落了大齐的脸面,臣无奈,便也只好摔杯回敬,就在此时,赫连轩此人吐血晕死,最奇诡的是,他身边的武士离他并不近,每个人都隔他约莫五六步的距离,而他突然向后仰倒,他身侧最不顺手过去搀扶的武士却仿佛提前知道他会有此一劫,很是及时地扶住了赫连轩的身子。”简宁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累得停下来缓和声气。   皇帝沉默了几息,道:“继续说。”   “我看赫连轩带来的都是燕赤武士,可唯有这个仿佛提前知道他会中毒的武士,第一时间并非去查看四周是否有刺客,而是探了赫连轩的鼻息,高声用汉话说三王子死了。其他武士的样子俨然正常许多,都是先警惕四周,然后回身冲燕赤使团高喊北戎语。试问什么人会在这种紧急的时候,用汉话和燕赤使团传信,这俨然是说给大齐官员听的,为的就是搅乱两国的和谈,让大齐继续深陷战祸之中,借此拖垮大齐的国力。”   简宁强行提着自己的精力,尽量说得有理有据,此时讲完所有猜测,心力有些耗尽了,便俯首道:“望皇上明鉴,此番燕赤三王子中毒,必定是一个针对大齐的圈套,若是皇上先斩微臣,微臣薄命,能为皇上尽忠万死不悔,可燕赤用一个不受宠的三王子便引得大齐仙师丧命,这无疑是助长了燕赤的气焰,于大齐不利,于百姓无益!”   这番话说完,连太子都愣了愣,因为旁人不知,太子是很清楚的,这一切都是他与那赫连轩串通好的,等简宁一死,赫连轩便服下解毒药,风风光光地回到燕赤。   于赫连轩而言,一能杀大齐声名远播的仙师,乃大功一件,二能得到大齐太子的支持,为自己夺嫡打下基础,何乐而不为呢。   太子却只是空口答应,等简宁死后,他才懒得管之前给赫连轩承诺的兵马。   简宁这话却大有玄机,若是此时杀简宁,无疑于承认大齐真的毒害过燕赤三王子,两国纷争绝不会少,虽然太子自己希望打得越久越好,可他也心知父皇早已疲于应对边疆士兵的军饷。   这简宁如何这般聪颖,难不成真是成过仙了?   太子蹙了蹙眉,“你口说无凭,如今你破坏和谈,怎还有脸面央求苟活,若是以你之命祭天,给燕赤使团赔礼,和谈便无甚波澜。”   简宁最烦的就是太子这个胡搅蛮缠的口吻,别人问地他答天,直接冷哼一声道:“以微臣之躯祭天,给他们燕赤王子赔礼?太子殿下实在高明,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燕赤是您的封地呢,微臣乃大齐护国仙师,再怎么不济,也是为守护大齐安宁而在,让微臣祭天若是为了大齐子民,微臣无话可说,然,若是为了那燕赤王子,微臣哪怕触柱而亡也绝不领旨,我大齐与燕赤征战多年,无数将士死在燕赤军队的弯刀之下,大齐的将士英魂若是知晓,大齐仙师要给燕赤祭天,抚慰燕赤亡灵,岂非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闻言,也深深蹙起了眉头,盯着太子扫了几眼,目光锋利,半响道:“老二,你彻查此事,要什么人自己去调,朕限你三日之内查出实情,给燕赤一个交代,也给仙师一个交代。”   二皇子喜滋滋地行礼领旨,起身时,见太子一脸又气又憋屈的模样,心中畅快万分。   皇帝问话之后,简宁和云澜舟等人退出了乾清宫。   在路上二皇子奇道:“父皇居然能让我彻查,没让太子彻查,真是奇了怪了。”   “哪敢让太子彻查,看太子的样子,巴不得把简公子送去死才好呢。”八皇子叹息道:“我实在不知,太子做成他这样子,于国于民有何好处?”   是啊,连自己的国家都不管了,竟然跑去和燕赤勾连,陷害自家的吉祥物。   简宁在大齐跟吉祥物也差不多了,而太子脑壳发癫一样,要杀简宁又要用如此高调的法子,叫皇帝反而不敢杀了。   “阿宁若是叛国,那父皇还有理由杀,可阿宁就算真的下毒,毒死了燕赤王子,以阿宁的名望,在百姓眼中,只会认为阿宁杀的好,敌国的王子杀了又如何了?反正燕赤也没有打到京城来。”云澜舟道:“若是父皇在此时大张旗鼓地杀了阿宁,或许他的皇位真的坐不稳了。”   “也不至于。”简宁抹了一把冷汗,“流言止于智者,皇上派人镇压,也不会有多大动乱。不过……今日太子与燕赤勾结,皇上应当开始警惕太子了。”   “燕赤王子和太子勾结了?!”八皇子转头问道:“你如何得知?”   简宁坦诚地说:“猜的。”   “猜的?!”八皇子没控制住喊了起来,惊得路过的几个小宫女像小兔子一样蹦着离去了。   “是的八殿下,您先冷静冷静。”简宁笑了笑。   “你就这么乱猜乱说,父皇就相信了?”八皇子他还以为简宁有后手,若是父皇不信,便拿出来一招制敌。   谁知简宁只有一张嘴皮子啊。   “无论是不是猜的,这番说辞,本也是事实,就算没有太子的手笔,阿宁还是不能死,而且必须清白,否则大齐便没有任何威信可言。”云澜舟轻轻拍着简宁肩上的落花,抿唇笑了笑,只是还很牵强。   一直没说,其实看到太子要把简宁祭天时,云澜舟几乎忍不住让太子当场祭天。   他知道简宁有法子护住自己,就算没有了,他也能护住。   可听到旁人对简宁喊打喊杀,他就忍不住心中那股油然而生的暴虐。   简宁偏过头,想去抓一抓云澜舟的手,这回事发突然,大崽也被吓到了吧,得好好安抚一番,却不料瞥见了云澜舟泛红的眼眶,那不知是气的还是担心的,眼角浮现着一丝薄薄的红,若不是皮肤白,又在日光下,简宁或许都看不出来。   “殿下,来。”简宁低声唤了一句,待云澜舟转头回来,简宁伸出手,牵住了云澜舟的手。   云澜舟脚步顿了顿,他下意识想挣脱,可又不自觉地将简宁的那只手握得更紧。   好想一直和阿宁这么走下去。   但走了几步之后简宁蹙着眉道:“殿下,稍微松松,我手要断了。”   云澜舟:“……”   不出三日,宫外接待使臣的侍礼就传来消息,燕赤三王子赫连轩病好了,此前因着初入京城,舟车劳顿,不慎旧伤复发,才吐血晕倒。   近日因太医诊治,无所事事着全然大好了。   简宁毫不意外,这估计就是太子和赫连轩的计划泡了汤,装死无用,才在大齐皇帝的恩泽厚待之下“病”愈。   既然赫连轩没事了,皇帝招待燕赤使臣的夜宴也如期而至。 第71章   皇帝端坐在殿中丹陛之上,身着帝袍,俯视着殿中群臣与外邦使节,他的精神见好,目光深邃威严。   丹陛下方,朝臣与使臣整齐排列,分列左右。   皇帝的声音犹如从天际传来,浑厚悠远,张嘴就说了一堆在简宁听来十分狗屁不通的场面话。   “朕闻四海之内,和为贵。燕赤远来,和谈共议,实乃万邦同心之象。昔者,大齐以仁治天下,修礼明德,四夷宾服。今燕赤使臣不辞艰辛,来我邦交好,朕心甚慰。愿两国协和共荣,永修旧好,以成太平之治。”   言罢,皇帝微一抬手,身边的内官便挥了挥尘拂,大殿正中的乐师们便开始奏响乐曲。   这乐曲声悠远清幽,并不耽误殿中的言语之声   燕赤三王子赫连轩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身姿笔挺,完全不见此前在龙亭中一杯酒就吐血三千里的柔弱无依,他掸了掸袖子,神色沉稳,“今日能得以与大齐皇上共襄盛宴,实乃燕赤之幸。燕赤与大齐两国皆为巍峨之邦,昔日虽有风波,但本王深信,和平共荣才是长安之道。”   他稍作停顿,口吐人言道:“此杯,敬大齐皇上,愿两国冰释前嫌,结友好之邦,共创太平盛世。”   说罢,赫连轩缓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对身后的几个武士侍从挥了挥手,“我皇父特命我携带薄礼,以表心意。”   负责指挥燕赤武士们献宝的是一位来燕赤的女子——赫连雅。   她从席中走出,身姿如松,外罩一件暗红色的长袍,上绣象征北戎贵族的银色花纹,腰间束着一条宽厚的镶金腰带,发髻只用一只燕赤特有的金顶高高盘起,额前垂下几缕青丝,衬得她的面庞愈发英气美艳。   数名燕赤随从缓步上前,将几口镶嵌着金银纹饰的红木箱抬至大殿中央逐一开启。   箱中陈列的皆是燕赤国的珍稀药材,玉器珠宝,最令人瞠目的是那五箱雪白狼皮,每一张狼皮皆毛色纯白,毫无杂质,远远瞧着,轻盈如雪花,珍美异常。   这是北戎特有的雪狼狼皮,雪狼性情暴烈狡猾,难以捕获。这些雪狼皮即便在北戎中也极为罕见,唯有最勇猛的猎手才有能力在极寒之地的风雪中与之搏斗,而猎得一张雪狼皮,猎手在部族中的地位会得到巨大提升,是无上荣耀的象征。   这世间的珍宝没有皇帝没见过的,饶是如此,也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五箱雪狼皮,这是燕赤的诚意。   皇帝继续说场面话时,简宁和云澜舟并未仔细听,因为无甚趣味,他二人坐在皇子位的最末两席,靠近大殿正中。   献礼之后,简宁抿了一口茶,忽见那名女子的抬眼,一一扫过皇子列席。   然后定在了云澜舟身上。   只是略赏了一眼,很是冷漠。   简宁不明就里,大崽的德行在交好之人看来,足够冷若冰霜,若是在外人看来,那简直冰霜得有点可恶了,自幼就因此被欺负过,难不成因着大崽那张视天地为狗屁的神色,得罪了燕赤公主?又或许是方才人家公主说话时大崽没抬头,得心应手地冒犯了人家?   很快,摸不着头脑的简宁就知道原因了。   “燕赤国五公主,拜见大齐天子。”五公主微微低头,双手合于胸前,与赫连轩一样,行的是燕赤国特有的礼,可她的动作优雅矜贵,比赫连轩更像个皇子,或者说,更像个有身份的皇亲国戚。   她起身抬眸,字句清晰道:“燕赤与大齐皇室结为秦晋之好,愿以和亲促两国永世之谊,恳请天子恩准。”   此言一出,殿中陡然安静,只剩下平缓的乐声,随后,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好似民间村落的媒婆一样朗声笑道:“不知朕这几位皇儿,有哪位能得公主青眼。”   简宁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就见太子微微倾身,举起酒杯,仔细瞧瞧,才发现今日的太子打扮得格外郑重,一副孔雀开屏的死样子。   要是燕赤五公主和太子联姻,那燕赤很可能作为太子登基的一大助力,而太子估计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如此一来,不必明说,先前赫连轩的中毒也都是太子在后面推波助澜了。   果然,那燕赤五公主的目光最终定在了太子身上,太子也很有礼节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简宁闭了闭眼,事情恐怕已成定局。   当务之急还是……   正想着,那五公主忽然高声道:“回大齐皇上,十一皇子俊美非凡,不知如今可有婚配?”   此言一出,赫连轩猛地站了起来,用燕赤话呵斥了几句,简宁听不懂,但是他能猜到应该是让五公主不要信口开河。   太子的脸色变成了天气预报,由晴转阴,冷冷地盯着燕赤五公主,又缓缓瞥向了云澜舟,这一眼,带着唯我独尊的凶神恶煞,好似被什么天杀的蠢货顶头抢了盘中美餐一样勃然震怒,只是这番凶煞完全是自作多情,没有落入云澜舟心里,因为那天杀的云澜舟正埋头在给那个远近闻名的废物仙师剥虾,两只耳朵摆盘似的,根本没听到发生了什么。   殿中一派寂静,只有皇帝忽然近乎得意忘形般的笑出了声,呲着一排大牙道:“朕的十一皇儿确实样貌出众,如今也十六了,未有婚配,与公主十分相称。”   皇帝都已表态,底下的群臣便纷纷起身,逐一恭贺,齐声祝福两国联姻,犬吠鸡鸣般地说起一堆吉祥话。   简宁没察觉自己的脸色比太子还差,也没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袖口,已然攥出了一个大洞,他一下子往后坐了坐,像是趔趄,也像是想站起来离开这个大殿。   以前不是没想过云澜舟会成婚,他想的是及冠之后,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八皇子和二皇子在这里已经是晚婚了,云澜舟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大齐适合成婚的好年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简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   失落。   将剥好的虾放在简宁碗中,云澜舟才注意到简宁紧咬的下唇,和难看得出奇的脸色,此时才动了动耳朵,听到一些大臣在恭维他和什么公主成婚乃缔结良缘,有助两国之好。   不必多想,云澜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起身行礼道:“儿臣不嫁。”   皇帝愣住了。   二皇子和八皇子两人猛地把头甩过来,用口型提醒云澜舟说错话了,但是云澜舟视若无睹,还是笔直地站着,仍由他人打量的目光在身上扫来扫去,简直像是天生习惯了让人用眼睛剥皮一样。   那公主也愣了愣,掩唇笑起来,瞧着云澜舟的神色,觉着十分有趣,还出言调侃道:“十一殿下不必惊慌,本宫自会多多备上彩礼,按照你们大齐的习俗,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进门。”   皇帝干咳了几声,尴尬地笑着说:“皇儿年幼,爱玩笑,叫公主见笑了,舟儿,还不给公主赔礼?”   其他大臣和皇子们也跟着笑起来,一派其乐融融,只有简宁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浑身僵硬地抿了口茶。   云澜舟果然对公主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给公主赔礼,但我不成婚。”   公主脸上泛起了一丝薄怒,冷冷道:“为何?你瞧不上本宫?”   云澜舟坦然道:“我要与心仪之人成婚,公主并非我的心仪之人。”   皇帝蹙了蹙眉,不悦道:“舟儿,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你要抗旨不成?”   “父皇。”太子站了起来,笑着举杯敬酒,“父皇连日操劳,今日夜宴应当尽兴才好,这赐婚一事,不如择日再议,瞧把咱们十一弟给羞臊的,都说起胡话了,父皇莫要见怪,等会儿儿臣说他几句,不叫父皇心烦。”   皇帝左右看了看云澜舟和燕赤公主,面上不动声色,思虑片刻后道:“也罢,都坐下吧。”   说完,他给身边的内官递了个眼色,内官便挥了挥尘拂,让退到大殿靠墙两侧的乐师奏乐,又唤来教坊司的舞伎们开始献舞。   燕赤五公主被人引着回到了席位,和赫连轩对上眼神后,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   赫连轩怒不可遏,碍着情面,无法当场发作,只好闷了几口烈酒,暗自揣摩自己这位五妹妹到底在想什么。   简宁方才好似做了一场梦,脑子有些晕眩,直到云澜舟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阿宁放心,我不成婚的。”云澜舟低声道。   简宁笑得很勉强,看皇帝的意思,这赐婚的旨意怕是无法更改了。   “殿下总要成婚的。”简宁声音艰涩,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失落,好似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他勉力劝说自己,大崽成婚了也不是要离开大齐,毕竟哪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远嫁”,这事关大齐尊严。   大崽成婚后他还是可以去找大崽谈心,喝酒,未来总有一日会这样,何必难受呢。   也许是来得太突然,他没有做好准备?   一定是的。   简宁深吸了一口气,举杯敬云澜舟,“殿下的姻缘来了,是好事,臣祝殿下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云澜舟却久久没有举杯,待简宁要喝下自己杯中的酒水时,云澜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杯中烈酒倒在了空碗中,蹙眉道:“我不成婚,阿宁,我永远也不会成婚,你明白吗?”   简宁却听不进去,费力地挤出一个笑来。   这场夜宴,简宁没吃几样东西,浑身凉凉的,心从热闹喧腾的高处一脚踏空,直直跌进了什么无底的冰窟窿里,噗通一声不见了踪影。   无端的,他的心境颇有种“打雷也打不醒装睡的”冷静,以及破罐子破摔的淡然。   好似一切都不足以开心,也不足以不开心,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夜宴之后,大臣们陆续离开大殿,皇帝也喝多了一些,被内官搀扶着走了,走之前瞧了眼云澜舟,目光充满了欣赏。   简宁和云澜舟也冲皇帝行礼后离开,他们从正殿大门走,八皇子和二皇子跟了上来,一路调侃恭贺着,却没见云澜舟露出个笑脸。   疑惑之际,二皇子瞥见有几人等在殿外的石阶之下。   甫一走近,那几人便道:“不知十一殿下可否有空与我家公主一叙。”   云澜舟几人顿住了脚步,许久后,二皇子道:“仙师大人和二殿下和八殿下和十一殿下一起与你们公主叙一叙,可否?”   那几人笑着点头,比了个请了手势,引着几人往宫中留宿番邦使臣的驿宫而去。 第72章   几刻钟后,番驿宫,四海殿中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是那燕赤五公主。   二皇子几人进殿后,方才坐下,公主便挥了挥手,叫服侍的燕赤人下去了,只留下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给几人上茶。   简宁已经从大崽要成婚的震惊和失落中缓过劲儿,面色如常道:“不知公主相约所为何事?”   “我已经有了未婚夫。”五公主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转了个话茬道:“他乃我燕赤第一武士,这次出使之后,我回去便要与他成婚。”   “可方才在殿上,公主不是要……”八皇子觑着公主的神色,不似在撒谎,她异常的平静淡然。   一时之间,素来奉礼为尊的八皇子实在想不明白这位燕赤五公主要做什么了,总不能一女嫁二夫吧?思及此,八皇子的脸色沉了沉,一副“礼法崩塌,世道混乱”的神情。   “我不喜欢他。”五公主说得如此直接,且面上不见半分羞涩,俨然对儿女情长之事不甚在意。说完眼风带着几分惊异地扫向八皇子,好似第一次见狗吐人言般,颇为新奇又挑衅地笑了笑。   “我知道,公主心悦我十一弟。”二皇子抚掌,保持着他那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秉性,给他一把瓜子,现在就能蹲在地上扯起闲篇来。   公主轻轻地哼了一声,用提鸡毛蒜皮的语气不屑道:“也不喜欢你十一弟。”   被人轻视的云澜舟毫无反应,只一派淡定地喝着茶。他那副神情比年过半百的老神仙还稳重,无动于衷得仿佛所有的轻视和讽刺都只是风中的细语,连耳朵都懒得掩护一下。   简宁微微侧着头,试探地问:“公主是想借十一殿下来推辞与太子的联姻?”   五公主忽然笑起来,打量着简宁,“满宫就你一个聪明人,不愧是大齐仙师。”   “公主怎能如此糊涂!”清汤大老爷八皇子霍然起身,起身后察觉此处并非只有素日相处的兄弟,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燕赤公主,他也不便如平时那般随意呵斥,只能不尴不尬地一拂袖,空无一物道:“这事关女子清誉,你怎能拿自己的名节玩笑?!”   五公主的目光将八皇子上下打量了一通,实在不知此人在自我陶醉个什么劲儿,别扭得跟立刻要他跟谁同房一样,她难得畅快地嗤笑了几声,“大齐的女子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名节还有什么?我燕赤女儿上沙场征战,以一敌百,何须在意一个小小名节?”   “你!你……”八皇子满腹礼教说辞都被堵了回来,“你你你”个不停,舌头在嘴里撞钟,满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愤慨。   简宁却觉得公主说的极对,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封建的时代说出这样的话,此时简宁看着她,便不是在看着一个燕赤公主,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独立的、充满朝气的灵魂,他举起茶杯,往前递了递,“公主殿下人中龙凤,不拘小节,心怀大义,我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   五公主淡笑着承了他的情,又道:“不瞒诸位,我那三哥赫连轩已然做起了称帝的春秋大梦,当起了我的野爹,私下将我许配给了你们大齐太子,此前我三哥中毒,也是太子的在背后出的馊主意,奈何我三哥是天生的蠢货,偏信了那太子的话,还以为事成之后能得到你们大齐的助力,让他当上燕赤新皇。”   这话说得突然,却字句清晰,俨然是早已打好了腹稿,不是情急之下编纂的,让简宁对她接下来的打算有了几分猜测。   二皇子一听太子做出这么大智若“愚”、愚不可及的好事,哪还憋的住,立刻大笑道:“公主见笑了,我大哥也是天生的蠢货,公主说话叫人舒心自在,若是不嫌弃,有何打算不妨与我等商榷,或许能为公主解忧。”   八皇子蹙眉提醒道:“不得对太子无礼。”   二皇子压根儿没搭理,他知道老八觉着外人在这里,说话要有些收敛,可一想到那太子是个如此蠢出升天的混账东西,二皇子便不吝口中对这位太子长兄的褒奖。   那燕赤边军屡屡侵犯大齐边境,民不聊生,太子作为国之储君,竟然能勾结燕赤王子残害自家的臣民,这回是简宁,下回是什么?难不成要用城池去换燕赤的支援?岂非是引狼入室,让大齐陷入无尽深渊吗。   直接骂一骂太子,也是二皇子故意为之,要的就是让五公主知道他们和太子实在水火不容,摆出姿态,余下的事情才好详谈。   八皇子还想再说,却被那五公主轻飘飘地瞪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发怵,闭嘴不言了。公主那高高在上的勇猛,让八皇子的一切礼法教条都显出了几分虚伪,往日从未有人敢开这样的玩笑,今日不仅开了,还兜头把八皇子骂了一顿,叫八皇子罕见地思索起自己平时学的四书五经是否合乎常理,是否当真是人生真谛?想着想着,八皇子出了一身冷汗,难道他是个贱人么?被骂了两句,心性越发通达起来。   简宁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眼神就把八皇子治住的人,五公主真是一位厉害的奇女子。   “我在大齐的暗探说,二殿下和太子如今分庭抗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我燕赤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位皇兄也是暗流涌动,针锋相对多年。”五公主顿了顿,继续道:“这次我不会与任何人成婚,瞧你们的父皇,似乎属意我与你们十一殿下的婚事,约莫是想借由我来抵御燕赤的边军,毕竟十一殿下的外祖父正是你们大齐镇国公,常年在两国边界镇守,若是我留在大齐,便是看在我的面子,边军也不会妄动,若是以后十一殿下封王,封地应当也就是边疆那片地方了,只要燕赤边军打来,便以我做威胁,一是能震慑燕赤军,二是,就算仍然开战,也可以拿我祭旗,鼓舞大齐军心,是也不是?”   二皇子尴尬道:“我父皇也是个天生的蠢……”   这回没说完,八皇子高声呵斥道:“住口!岂能冒犯君王?!”   五公主不耐地瞥了眼八皇子,冷声道:“你若是不愿说话,可以闭嘴。”   八皇子愣了愣,享受着那再一次通达的心境,双眼迷茫,讷讷道:“我只是……”   五公主深觉与此人说话犹如对牛弹琴,转去对二皇子直言道:“诸位殿下都是敞亮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此番我回燕赤,势必夺嫡,我那两位哥哥穷兵黩武,任谁称王,与我燕赤子民都是一大祸患,所以我可以保证,若是由我称王,必定不会与大齐开战,至少五十年内,我只想燕赤子民休养生息。”   此话一出,二皇子和八皇子都面露意外,乃至震惊。   简宁没什么反应,他毕竟是在现代活过二十多年的人,也不是不知道国外有女王,而且现代的历史上还有一位武则天女皇,由此,五公主要当燕赤君王,他只觉得佩服,不由拱手赞叹道:“公主志向远大,心系百姓,我等钦佩至极。”   云澜舟则是对外人不甚关心,燕赤的王跟他毫无干系。   “我们……能帮你做什么?”八皇子比二皇子先反应过来,虽然还有些懵,但看这位气度不凡的五公主,又听她说保证不与大齐交战,对这位五公主有了几分敬佩之情。   “赫连轩这个蠢物,不必你们操心,我自会清理门户,我那夺嫡的两位皇兄早该死了,也不用你们插手,只是我受了我皇父的命令,出使大齐,一来便遇上了你们那位爱管闲事的太子殿下,我的暗探提起过,此人阴险狡诈,又对我早有预谋。”五公主说到这里,脸上闪过几分嘲弄之色,指尖动了动,茶盏应声而碎,一侧的侍女低眉敛目,对此见怪不怪,忙上前来收拾了碎片,又掏出锦帕细细地帮公主擦手。   公主想到自己培养的武士,眉间的郁气加重了几分,“这次我远行,身边的武士被我二哥扣押,多半是想霸占我的私兵后兵变,逼我皇父退位。”   简宁转了转茶盏,明白了公主的言外之意,道:“公主殿下是要我们护你在大齐的周全,让燕赤使团尽快回程,以图来日?”   “正是。”五公主道:“这次我本不想来,可我那大哥二哥一力劝说我皇父两国和亲,我皇父只想着平定外乱,便以为派一位公主和亲乃上上策,然我也没有其他姊妹,兄弟中只有我一个公主,就将我送来和亲了。”   如此说来,要是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只有夺嫡称王一个路子了,简宁很是理解道:“公主放心,诸位殿下都是言而有信之人,必会护你周全。”   “仙师所言非虚?”五公主问道,目光却扫着其他几位皇子。   二皇子思忖片刻后道:“只要公主能保证五十年内不与大齐交战,我必定全力相助公主称王。”   八皇子也道:“公主若是能一言九鼎……”   “一言为定。”五公主不爱听八皇子说话,一口气截断了他,总算舒心片刻,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懈下来。   她眼中的防备还不曾消散,毕竟与这几位皇子只是几面之缘,谈不上多深的交情,她淡笑道:“口说无凭,我平安离京之前,会将一份停战书交于诸位殿下,若是我顺利称王,诸位以此书作为凭证,燕赤必定分毫不犯。”   二皇子虽然不是很相信一个女子真能称帝,但保护这位公主,也是妨碍太子勾结敌国,便愉悦地与五公主定下了口头契约。   简宁独自回到了仙台,身后跟从的内侍被他遣了下去,寝殿中只有他一人,四面窗棂大开,穿堂风阵阵而来,吹得他搓了搓手臂。   走之前云澜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过来,他却拒绝了,让大崽自己回景阳宫,因为他要独处,要自己静一静。   今日五公主的事情,他不知道如何梳理思绪。   若是公主和大崽都对彼此有意,这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他相信云澜舟的人品,就算两国交战,他也绝不会拿妻子作为威胁敌军的筹码。   所以皇帝的算盘打错了,他没算到他自己是个天命所归的大混账,但生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蠢儿子。   那么云澜舟和五公主真的两心相悦,他就真的能欢欣鼓舞地送上祝福么? 第73章   如果可以,为何他在看到皇帝有意撮合云澜舟与五公主时心里那么怪异,呼吸艰难起来,筷子都拿不稳,难不成他一刹那得了羊癫疯么?   这并不是危及性命的祸事,他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个什么劲儿呢?   说白了,他是在担心自己吧。   他早已依恋着和大崽相依为命的亲密关系了,尤其是在想起自己本就是书中人之后,他和大崽更亲密了。   他已经没有娘亲,简心和此人在他心里早就形同死人,外祖父和外祖母年迈,他偶尔去看望过,说不上感情多么深厚,两两对望,双方那从未相处磨合过的心怀,隔着肚皮隔出了不知心不通情的疏离,他并非惯于与亲人相处一道,于是总感到有些不合时宜的无言与哀伤。   宫中的云澜舟和二皇子、八皇子不同,云澜舟和简宁是日夜相伴、对彼此深信不疑的人,可以说,云澜舟是他给自己找到的亲人。   他就那么舍不得大崽长大吗?简宁问自己,无奈他也给不出答案,好似一切迷糊的心事,都在这片夜色中一点点融化,混着晚间的露水和树叶摇动的轻响,萦绕身侧。   他斜倚在罗汉床上,手中把玩着先前从醉仙楼带回的桃花酿。此酒清淡,却饮出了“酒不醉人人自醉”迷糊来,清风徐徐轻抚衣襟,薄衫随风而动,仿佛浮云乍起,轻盈如羽。   “罢了……”这样的事,哪里是他能阻碍的,这般人生大事,无论大崽做出什么选择,他都应该坚定地支持他,而不是像今夜一般险些失态。   桃花酿的清香缭绕,醉意悄然爬上脸庞,简宁眼眸微眯,微微下的垂眼尾染上浅淡的红晕,仿佛晚霞斜映。眸中雾气氤氲,他半阖眼眸,眸光有些迷离,仿佛看着什么却又看不清。   窗棂处传来几声咯吱轻响,简宁不必起身便知道是谁来了,单察觉到那人的偷偷靠近,简宁便唇角上扬,那模样似笑非笑的,仿佛并不是高兴,而是酒意催发的无意识的弧度。   “进来啊殿下,你打算一直挂在树上么?”简宁的声音拖得很长,因思绪缓慢,说话也慢了半拍。   云澜舟的耳朵动了动,毫不客气地翻身入内,刚好单膝跪在简宁身侧,他俯身垂眸,一缕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落。   那发丝恰巧掠过简宁的面颊,带来一阵淡淡的痒意,仿佛蝶翼轻触,简宁不由得心中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挠了挠脸颊。   他没有起身,就这么躺着看向云澜舟那双黑沉沉、幽潭般的眼眸。   云澜舟也没有说话,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是来问简宁到底为何不开心的,只专注地盯着简宁……的唇畔。   那下唇还沾着几滴的酒渍,因为微醺而显得格外柔软,泛着水润的光泽。   月朗星稀,四目相对,简宁的呼吸变得缓慢,带着些许浅浅的酒香,呼出的气息沾染了几分春夜的醉意。   云澜舟暗暗掐住了自己的大腿,今日他的大腿可遭了殃,每次面对阿宁有些意动,他便不留情面地掐上一把,昨日沐浴时,腿上已经有了数十道深浅不一的青紫,看来他的画技超然到已经能给自己的点颜色看看了。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退了几步,坐到简宁身侧,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云澜舟问:“阿宁为何不高兴?”   云澜舟说话向来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的,简宁被这句话一拱,酒意淡了几分,他揉着眉心坐起来,靠着半扇木窗,强作随意道:“本以为是陷进,担心殿下中了招而已,现已知晓五公主的打算,便不再担心了。”   “可阿宁现在还是不高兴的。”云澜舟直接道。   简宁捏着眉心的手不自觉地僵住了,低头瞧着那瓶喝得一滴不剩的桃花酿,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状态,确实像在喝闷酒,还是那种刮风扫地般没意义的闷酒。   可他如何能与云澜舟说心中的隐秘思绪?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说出来岂非是个笑话?   “无碍,只是有些乏了,喝酒轻松片刻。”简宁挤出个茫茫不清笑来,没察觉自己的肩膀有些紧绷,他不是习武之人,自不明白这样细微的动作,在云澜舟这等内力高深的人眼中有多么明显。   便是只看着简宁那疲惫的苦笑,云澜舟的心也跟着抽了抽,他下意识地想将此时的简宁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幼时那样,把简宁的一切都捧在手里。   可如今他已然得了病,还是时不时就举一下的怪病,岂能动手动脚叫简宁发觉他的不对?   由此他也只好勾起唇角,装出个笑模样,“阿宁是不是不想我成婚。”   云澜舟说话一向直接,除非逼不得已,或是碍于某些过不去的情面不得不说,他几乎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并不掩饰。   简宁早已习惯他的开门见山,然今夜……   这样直白又切中要害的话,让简宁险些没忍住从窗户跳下去一脖子吊死。   “殿下胡说什么,男婚女嫁,人生大事,我为殿下高兴还来不及呢。”简宁边说边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因心情不佳,自己听着也无精打采,说两个字就咳嗽一声,更显得他不自然,好似说的都是违心之言。   云澜舟就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盯着他,并不开口。   简宁:“……”   “好吧。”简宁心知比耐性还是云澜舟更胜一筹,他回避了对方的目光,含糊其辞又半真半假道:“我一时不能接受殿下成婚,是因为太快了,好似还想多陪殿下几年,若是殿下有了自己的家,我就成了外人了,不过我会诚心祝愿殿下一帆风顺,我们还是好友,永世不变,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我不会成婚,永远不会。”云澜舟打断了他,那句“好友”卡在心里,把他的心卡成了歪脖子树,苦衷难吐。   “又胡说,你是皇子,未来将是王爷,岂能不成婚?”简宁瞪着他,可自己这番话形如槁木,干巴巴的,聋子也听得出这是在强词夺理。   按照云澜舟的性子,若是二皇子登基,就算强行指婚,云澜舟说不娶也是轻而易举的,二皇子难道能杀了他不成?   且简宁在现代生活过,虽然知道现代的世界和书中截然不同,甚至拥有完全不一样的历史轨迹,他也多少成为过现代人,他知道结婚的意义并非表面那么美好,许多不结婚的人照样生活美满。   “阿宁曾说自己不成婚,为何我不能说?”云澜舟歪着头打量他,看似好奇,实则在寻找他表情中的破绽。   “我……我是仙师,我是道士!”简宁厚着脸皮,说话声儿也高了起来,云澜舟与他相处多年,怎么不知这是虚张声势,一时笑开了,两颊的酒窝随之隐现,仿佛在那张略带冷峻的脸上开了一扇明亮的窗,透着难得一见的温暖与随意。   简宁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再多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对方俨然一副不乐意听的样子,他说什么也无用,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一骨碌爬下罗汉床,刚穿上步屐,右手就被一个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钳住了。   简宁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挣脱,便感到云澜舟顺势一拉,简宁的身体向后倾去,那一瞬间他试图稳住重心,左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罗汉床边的雕花栏杆,却也未能阻止被带动的力道。   云澜舟顺着那拉扯的动作,略微一侧身,稳稳揽住他的腰,将他带入怀中。   简宁的背脊贴上了云澜舟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衫传递过来,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让简宁的心口忽然一热,整个人也僵住了。云澜舟的右手依旧握着简宁的手腕,轻轻一压,让他彻底贴近自己,仿佛那手上的力度可以将简宁的所有抗拒都化解。   云澜舟的臂膀环绕在身侧,屋中静谧得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简宁心情诡异地平静下来,转头望向云澜舟,正好对上那双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眸,思绪空白了一瞬,他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气恼,只觉得大崽的模样实在是……出众得过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简宁唾弃自己那东倒西歪的原则,有时候对着那张冷若冰霜的桃花面,实在狠不下心生气,他无奈道:“殿下松开吧,不成婚便不成婚,你年纪尚小,不必着急。”   云澜舟却兀自将人搂得更紧,鼻尖轻轻蹭着简宁的耳垂,他深吸了一口气,简宁身上的气息让他几乎难以自拔,他将下巴搁在简宁的肩头,脸贴着简宁微凉的侧脸,“再抱一下。”   “好吧。”简宁哪里舍得推开他,一下一下地拍着云澜舟的手臂,跟哄孩子睡觉一样。   许是心乐而声泰,简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温化了云澜舟眼中残存的几缕忐忑,他想,就算他们是乡村野户,成日窝在破落的山上,若是低头能卧一方土地,仰首能得一片星子,那么暖金屋,香玉炉,怎能及得心安处。 第74章   夜宴过去没多久,简宁在景阳宫和云澜舟一起部署着保护燕赤五公主的暗卫。   其实简宁心中还有个疑惑,只是想了两日,没想明白,“殿下,你认为,为何皇上不直接给太子与燕赤五公主赐婚?”   皇上这一年内,俨然是想要扶持太子登基了,太子妃乃右丞相嫡女,婚期就在下月初八,且右丞相素来都是中立党,这回能争取到他的助力,想必太子费了不少的功夫。   若是仅仅为着维护这桩婚事,太子绝不可能跟五公主有什么关系,然而,太子既然都与赫连轩背后计划着要与五公主联姻,就说明,太子是做好了不会得罪右丞相的准备的。   那么为何皇帝会阻碍太子的联姻,阻碍太子登基的一大助力呢。   “父皇想让太子在自己死后登基,而不是死前。”云澜舟道:“阿宁可还记得方湛的仙丹,此前我替换之后,又让蛊师跟随太医为父皇诊治,今日蛊师回禀说父皇的身子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   “这么快?”简宁吃惊,“难道是用了蛊?”   “用了无毒的养心蛊,只要不再碰那个所谓的仙丹,想必这几年都不会死。”云澜舟说到死字的时候,齿关紧了紧。   若是可以,他希望明日就大举国丧。   简宁缓缓点头,“怪不得,皇上应该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恢复,便摁住了让太子登基的念头。”   “还有云谋。”云澜舟道:“应当是他先传信给父皇,提及了太子和赫连轩勾结的事情,由此,那日问询你是否下毒,他才没有动怒,只是冷眼旁观太子和咱们对峙。”   “云察令竟然如此受皇上信重?”简宁问。   “他父亲恪王为救我父皇而死,若不是恪王死了,父皇未必能顺利登基。”云澜舟扯出了一丝笑,按照他对父皇的了解,恪王的死因未必就是大齐史书记载的那样。   简宁明白了,皇上撮合云澜舟和五公主,多半真如五公主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人质,威慑燕赤边军。   此外,一石二鸟,还能打压太子的气焰。   这皇家争斗,每个人都心怀叵测,便是亲父子也勾心斗角,不得安生。   其实简宁私下与八皇子提起过,为何不秘密立储,等皇帝死后该谁登基谁就登基,为何要自幼就纵着皇子们夺嫡,在朝堂奔走。   八皇子说前朝末期,便是秘密立储,可皇子登基后并不熟悉朝中势力,只好依靠辅政大臣处理国事,三位辅政大臣分庭抗礼,各不相让,才引起了党政内乱,由此亡国。   所以大齐皇室吸取了教训,早立太子,但也扶持别的皇子培植势力,同养蛊一样,谁能赢到最后,谁就是新任天子。   这样上位的新帝,无论是手段还是朝中威信,都会比秘密立储那样的新帝更出色。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此一来,手足相残的事情便不可计数了。   云澜舟提起剑,打算去院中练练招式。   简宁也跟了过去,顺便去文竹小柜中将剑谱拿了过来。   等云澜舟开始之后,他就坐在院中树下的书桌边对着剑谱看云澜舟的招式改进了哪些。   刚打开,没看到图。   简宁翻了几页,发现全是字儿!   他猛地合上书页,瞧了眼书封,赫然几个大字——   武林盟主俏寡妇。   名字很是霸气侧漏……   简宁愣了好久,实在想不出这种话本为何会出现在云澜舟的书柜中,难道是八皇子忘记带走了?八皇子私底下还有这等癖好,人不可貌相啊,不敢想象八皇子成婚以后会是什么模样,难道平日的端庄持重都是装的吗。   可这本书书页微卷,八皇子爱书如命,对任何书册都悉心呵护,比现代做护工的还仔细,怎么会容忍书页卷起来,这岂非要了八皇子的命吗?   要说对书不怎么关心的,只有云澜舟了。   简宁忽然对这本书的内容产生了一些好奇,到底什么书,能让大崽翻来覆去地看,都卷边儿了,俨然是爱不释手啊。   因为名字很是石破天惊,由此简宁也对着那些堪比活春宫还详细的各种姿势一遍一遍地捡起下巴……   这竟然是一本……一本古代的萧晃舒?!   简宁双脸羞得通红,远看好像一个熟透快烂掉的桃子。   他没看几页就已经被书中那些大胆的文字弄得晕头转向,面颊上的红晕蔓延至耳根,他难以置信地继续翻了几页,入目的文字和小画让他彻底开了个大眼儿。   越看越羞耻,到后来他浑身僵硬,耳朵烫的烧起火来,浑身灼热,偏偏他还坐得无比端正,好似手中捧着去西天取来的经书,因他已经无法动弹,石雕般的瞪着两枚眼珠子在书页中来回扫视,如练了什么邪功,即将走火入魔似的。   彼时云澜舟已经练完了一套剑法,擦了擦汗,将剑放在桌上后准备喝口茶水。   却见简宁忽然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双眼圆睁,嘴角微微抽搐,双手背在身后,明显在藏什么东西。   “阿宁在藏什么?”云澜舟第一次见简宁脸红成这样,简直犹如生病了一般,云澜舟忙绕过去捉简宁的手,却扑了个空,只抓到一片从他手中划过的衣角。   云澜舟一脸莫名,边喝茶便看着简宁仓皇逃窜的背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晚间,简宁总算从萧晃舒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不由得劝说自己,年轻人看这个也正常。   可是云澜舟这个困在深宫里的年轻人什么时候买到这种东西的?   居然还背着他偷偷看?   天呢。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简宁一顿饭吃得心情复杂。   云澜舟被简宁偶尔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也觉得心中瘆得慌。   他得给阿宁请太医了,这样子看起来真是病了。   正吃着,青芽来传信,说太子后日在东宫设宴,招待燕赤使团。   按理说夜宴之后东宫设宴也在礼法之中,异国来使一共要经历三场宴会,第一场是皇帝夜宴,第二场是东宫招待,最后的送行宴应当是丞相主宴。   只是这日子选得太近了些,按理说会与皇帝夜宴相隔五日再举办东宫的招待宴。   那太子确实是着急了,急着对五公主下手了。   简宁也无暇顾及大崽的成长细节,吃了饭就一起商量着如何防备太子的手段。   两日后,东宫。   夜色渐浓,月华洒在太子的储阳宫琉璃瓦上,映出粼粼波光。   崇德殿内灯火通明,两璧金烛高燃,四周通明。   太子身着宴服坐于主位,收敛了平日的威严,反而主动与四周朝臣一边宴饮一边闲谈,神色轻松怡然,他身侧的方湛也举杯与好几位朝中重臣敬酒。   殿中丝竹悠扬,伴随着侍女们轻盈的舞姿,一派其乐融融。   太子举杯,微微一笑,“使臣远道而来,孤亲自设宴,只为尽地主之谊。愿诸位在大齐境内,宾至如归。”   使臣们纷纷起身回敬,恭维赞叹起来。太子时而询问燕赤的风土人情,时而谈及大齐的诗书经文,言辞间皆是礼数周到,不失威仪。   晚宴进行到一半,坐在赫连轩旁边的五公主忽然扶住了额角,似乎有些头晕,被两个燕赤侍女搀扶着先行离席,下去休息了。   简宁和云澜舟一行人坐在正对的另一侧席位,他一直在观察赫连轩的动作,此时五公主不适,他便察觉到五公主离开的瞬间,太子和赫连轩对了一个眼神,   “太子动手了。”简宁对云澜舟道。   云澜舟点点头,瞥了眼二皇子。二皇子是个在人情世故上极其敏锐的性子,早已看出太子的图谋,冲云澜舟张扬的笑了笑。   简宁按照计划,也装作头晕,起身行礼后,与太子告了罪,说要去透透气。   太子才懒得管他是头晕还是头痛,挥挥手便没搭理了。   云澜舟扶着简宁与旁边几位大人见礼,才慢慢走出大殿。   这里四处都是太子的人,简宁还是继续装着走不动路的样子,东倒西歪地绕过一处回廊,眼见四处无人,便立直身子,被云澜舟拦腰抱着,飞身踏上屋顶,四处寻找着五公主的身影。   云澜舟分给五公主的暗卫早已出动,待云澜舟吹响哨子,就听闻西苑方向响起了几声猫叫。   那猫叫声学得十分传神,简宁都没察觉是人叫的,还寻思哪儿有小猫,他想摸一摸。   半刻钟后,简宁和云澜舟找到了西苑的某个屋子。   屋中寝殿的床上竟然已经铺上了大红喜被,这天杀的太子真的是一个很节省的人,脸皮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他早就不要了。   五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早已被迷晕在地,床上的五公主也人事不省,简宁和云澜舟潜入前打晕了门外的护卫,可他们二人都是男子,自然不好直接将五公主带出去,云澜舟便让一名女暗卫跳下悬梁,将公主背了去德妃的静怡轩暂歇。   公主前脚一走,简宁就觉着自己的头真的开始晕了,他不过在这里待了一会儿,难道就缺氧了?也有可能,毕竟无耻这种氛围,待上几息就窒息了。   简宁和云澜舟也匆匆离开,走之前真是恨不得将这寝殿烧了,可皇宫起火,只怕是要闯下大祸,这才作罢。   他们也没有再回宴席,径直回到了景阳宫侧殿。   云澜舟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坐下,便灌了几口茶水,不知为何,总觉心中烧了一把小火,手心和脖子都热乎乎的。   他害怕失态,与简宁打了个招呼,先去放凉水泡澡了。   或许是这次和阿宁靠得太近,才让他的心病又发作起来,这病真是要命,不然他以后在寝殿床下挖一个浴池出来吧,阿宁睡床,他睡凉水浴池。   等睡久了,变成一条鱼,让小厨房做了给阿宁吃。   云澜舟靠在浴池边笑了笑,他如今似乎也有些疯了,想的都是些什么?   可闭上眼睛,便似乎能闻到阿宁身上那股让人留恋的气息,好似一团柔和的云雾。   那团云雾先是变作一只小狗,后又慢慢长成了鼻子,眼睛,小手,小脚。   最终幻化成了阿宁的样子,躺在一张烛火掩映的大床上,眼中含着波光粼粼的水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修长的指节也攀上了他的肩膀,轻轻揉搓着他的耳垂。   云澜舟目光微垂,想要躲避简宁的眼睛,可不慎却看到了简宁半边敞开的衣襟,还有那衣襟下白皙的脖颈和胸膛。   简宁在宫中养尊处优了多年,一身皮相白里透红,此时衣衫半退,好似一块精雕细琢之后的羊脂玉,云澜舟登时就有些目眩,那衣襟快要遮不住的樱红小点,更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眸乱瞥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75章   他慌忙扯过一截被子,胡乱地罩在简宁身上,连头也挡住了,方才转过身捏着眉心冷静下来,今夜分明颇为寒凉,可屋中却十分闷热,云澜舟勉力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直到将心中的热意镇压。   等平复了心情,他转过身准备唤内侍为简宁洗漱,可简宁似乎被闷着了,早已掀开了被子,还在床上翻滚了一下,这动作让他的上衣几乎全部掉落,身前的一切都映入了云澜舟的眼帘。   简宁有些难受,抓着一侧幔帐急促地呼吸着,锁骨微微凸起,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轻颤,仿佛能触及肌肤下血脉的流动。云澜舟立刻闭上了双眼,可那画面却不断地在眼前划过,将他的心神紧紧攫住,引起了一片波浪般的、尚未被云澜舟本人察觉的肖想。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他再次提起被子想要给简宁盖上,可甫一睁眼,瞳孔就颤了颤,根本挪不开目光,就在愣神的片刻,他的指尖不慎碰触到了简宁的肩,只是瞬间,他就像被烫到般缩回了手,被子也掉在了地上。   饶是云澜舟再怎么克制,余光在不经意间掠过简宁微敞的衣襟时,他下也意识地紧握住双手,指节发白,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这副模样的简宁不是因他而起,他也不会趁人之危,何苦扭捏至此呢,自作多情到如今的地步,云澜舟反倒冷静了几分,他坐下来将简宁被窗外冷风吹乱的几缕额发收拢撩开。   也许动情就是这般无奈,他刚冷静不出片刻的心涟漪阵阵了,指尖沾着简宁脸上的汗珠,登时便只想想触摸更多,想紧紧地抱住简宁,让那晶莹如甘露的汗滴将自己包裹。   这可真是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转身背对简宁。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按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狂乱的心跳,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内心的悸动。   “殿下,你怎么不看我……”   简宁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吓了云澜舟一跳,他慌忙地给简宁倒了一杯冷茶,亲自喂下,刚拿开茶盏,就见简宁微眯的双眼带着一层薄雾,亮晶晶的汗滴挂在鼻尖,将落未落。   云澜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着魔一般,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那张带着迷蒙神色的脸,顺着简宁微张的唇畔,每向下一分,手指的感到的热意就增加一分。   简宁似乎难受极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住地用脸庞轻贴着他的掌心。云澜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克制、理智、不可逾矩的自我劝诫,全都在简宁那明明灭灭的目光中化为了齑粉。   云澜舟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方才竟然睡着了,还梦到简宁……   明明也是平日里清润温和的嗓音,在梦中却显得格外不同,好似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抓住了他的心,再一点点拉近。   他六神无主地回到了寝殿,提前打开了两扇窗户,让屋中的闷热散去,才敢脱下外衫,只留一件寝衣走去床前。   这一撩开幔帐,他就彻底呆住了。   简宁躺在床上,身体微微蜷缩,细看才看清他在发抖。   这番模样简直与梦中别无二致,只是此时的简宁眉头紧蹙,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燃烧着,无法忍受。   简宁的手指用力地抓着身前的衣襟,毫无章法地一扯,将那最后一层内衫撕开……   云澜舟早已目眩神迷,心神摇曳,他愣愣地瞧着那片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肌肤,那透着一丝温暖红晕的双颊。   可已经有了方才的教训,云澜舟还以为自己没从梦里醒来,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臂,痛得蹙了蹙眉,再睁眼,发现简宁仍然如梦里一般躺在他们日日夜夜相依而眠的那张床榻上,呼吸不稳。   必然是疯了,他心想自己必然是疯得无药可救了,为何会出现这种幻觉……这到底是不是幻觉……   云澜舟喉结滚动了一瞬,失神地缓步走到床边,单腿跪在床沿,看着那张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侧的乌黑发丝。   简宁侧身伏在床沿,不自觉地轻轻起伏,似乎在寻求某种解脱,他整个人时而绷紧时而弯曲,断断续续的呢喃从唇边逸出,仿佛是从喉间深处挤出来的,分外无措。   “殿下,我好难受……我怎么了……”简宁尚存一丝理智,他只是感觉神志不清,被困在一个狭窄而憋闷的空间里,似乎瞧见了云澜舟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求助,要去拉扯云澜舟的衣角,可伸出手却怎么也拉不住,好似那个白色的身影只是一个幻觉。   云澜舟确实躲避了几次,最后一次身形一晃,他被简宁猛然的大力拉到了床上,若不是反应快,单手扶住了床柱,他就险些直接扑在简宁身上去了。   而此时也并非多么容易,他低着头,俯身撑在距简宁不过半寸的地方,两人的呼吸纠缠着,云澜舟几乎就要忍不住俯身吻上简宁的唇畔,可仅剩的自制力及时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有些目眩地往后退,踉跄着站稳后,才意识到简宁身体的不对劲。   这似乎……若是没猜错……像是话本里说的中了某种下流的禁药。   还有他自己此前也感到了一阵身体不适,细想起来,估计和阿宁一样中了药。   他们唯一有可能重要的地方,就是太子准备的那间大红寝殿。   也许是屋中点了什么催情的熏香,他常年以内力护体,且没有待多久,于是所中药力不深。   而阿宁是毫无内力之人,回来之后也没有及时唤太医诊治,所以才……   简宁触到了一片冰凉,迷迷糊糊之间,费劲了全身力气,把脸送到那片冰凉之下,试图让自己降降温。云澜舟无奈地任由简宁将自己的手背抓过去放在脸下轻轻的蹭着,他已然没有了那些逾矩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阿宁解开药性。   简宁蹭着蹭着,感到那双手再也没有配合地捏捏他的耳朵,摸摸他的脸,他抬起眼,正好对上云澜舟那始终微垂的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少年的面容在微微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洁白如瓷,双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霞。简宁方才的抬首,正巧迎上了云澜舟俯身看来时那双深邃如渊的桃花眼。   云澜舟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原本浅淡的唇畔被他自己咬出了几丝血色,简宁不由得愣住了,本就被那药折磨得意识不清的仙师大人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心神失守。   他揪住那人的衣襟,把人一寸寸的拉下来,再抓住那人的手,一路探下去,可探到一半,那只手就怎么也不好使了,简宁已经烧得迷糊起来,还以为是自己的手,可他自己的手怎么会不好使呢?他狠狠掐了一把那只手的手心,忽闻一声闷哼自头顶传来,简宁吓了一跳,仰头去瞧,这才发现似乎有个很熟悉的人与自己靠近了。   四目相对,一个惊慌无措,一个朦胧好奇,两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像小动物似的互相打量起来。   云澜舟的双唇在简宁眼中早已逐渐变成了一颗解渴的樱桃,想要舔一下,眼见那樱桃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后颈一痛,紧接着失去了意识。   “对不住……”云澜舟心虚地收回了方才劈向简宁后颈的手,匆忙起身,将简宁裹进被子,又唤人去叫太医来诊治。   因着方才那一幕幕的画面,他无法再继续待在寝殿,便批了一件披风,去院外的石凳上静坐。   月凉如水,他出神地盯着那扇通往寝殿的窗棂,指尖轻轻揉搓着……   好似简宁肌肤的触感永远不会消散。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今早晨曦初现,院中还蒙着一层白雾。   简宁扶着额角,艰难地想起昨夜某些模糊的画面,随着他逐渐清醒,所有的细节都涌了上来,栩栩如生。   他竟然中了那天杀的太子准备的下流药,不知羞耻大逆不道惊世骇俗地拉着云澜舟要帮自己……   天啊,杀了他吧。   这也太尴尬了,老天怎么不降个雷把他劈死啊!   简宁按着脑袋,试图把自己的节操按回去。他飞速拨开了云澜舟的手,连滚带爬地起了床,一路颠三倒四地溜去侧间洗漱了。   云澜舟其实在简宁翻身的时候就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身旁的人似乎僵硬了片刻,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跑掉了,看着简宁几乎算得上仓皇的背影,云澜舟很不厚道地笑了笑。   其实昨夜太医开了药,又让简宁泡了会儿澡,除此之外没什么逾矩的事情。   这一顿夕食吃的简宁如坐针毡,云澜舟每次开口,他都要认真地分辨是不是在暗示昨晚的事情,只要有一点苗头,立刻就强制打断,假装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当问得明显时,简宁不得不放下碗筷,思考一棍子敲晕一位皇子需要多少个步骤。   好在云澜舟只是无言地笑了半晌,上午八皇子过来说话儿,打了岔,两人的气氛才总算正常了些。   只是不正常地变成了八皇子,一直在自己脸上掴打挝揉,一张端庄的俊脸上半挂着黑眼前,下半飘着绯晕,花红柳绿,煞是好看。   简宁委婉地问:“八殿下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样红润?”   “是,是没睡好。”八皇子完全没听出这话有哪里不对,还搓了搓自己的脸,似乎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给忘了,老二嘱咐他找老十一干什么来着?   云澜舟在旁边瞥了眼他的八皇兄,看来这么多年来,八皇兄还是忍不住傻了。   简宁看着八皇子那副时而傻笑,时而端正严肃的样子,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这状态跟少年怀春很是相似啊……   他此前在云澜舟那本武林盟主俏寡妇中看到过,年少的武林盟主对自己的寡嫂就是这个样子,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   八殿下为何一夜之间有了心上人?是谁?几时发生的?昨夜的宴席也没有女宾啊。   简宁暗自琢磨着,难道是太子宫中的宫女?若是宫女的话,按照大齐规矩,只怕有些难办,得尽快把二皇子推上皇位了,然后让八皇子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我想起来了。”八皇子一拍大腿,道:“老二让你去乾清宫御书房找父皇,他正在弹劾太子意图破坏两国和谈,你赶紧去吧。”   云澜舟:“?”   简宁也无语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才想起来,八皇子果真是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了。 第76章   走之前简宁看了看八皇子,他还在小石桌上抿着茶水,脸上风云变幻,时而笑一笑,时而打自己嘴巴子。   简宁悄声与云澜舟说:“八殿下今日古怪异常,发生何事了?”   云澜舟毫不在意,似乎早已料到般,平静道:“疯了,不必管他。”   简宁:“……”   乾清宫,御书房。   皇帝面色不虞,殿中跪着太子和二皇子两人。   太子深深叩首,似乎受了天大的冤枉,语气颇为沉痛,“父皇,儿臣的品行您是知道的,绝不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二弟素来与儿臣不睦,儿臣一再忍让,却不知他今日竟然编纂出如此荒谬之事来诬陷于我,父皇明察,儿臣绝不可能在两国和谈之时辱我大齐礼法,也绝无破坏和谈之意!”   他振振有词,叫旁人听了,还真以为他是蒙冤受屈的苦主。   二皇子不废话,规规矩矩地跪着,看到云澜舟一来,便拿出了比太子更委屈十倍的演技悲戚道:“老十一咳咳……十一弟来了,父皇问十一弟吧,我就事论事,父皇不信我,但十一弟从不撒谎,父皇总不会连他也不相信吧?”   云澜舟看着二皇子就头疼,此前也不与他商量,说告状就来告状了,若是口供对不上,岂不是白叫太子逃过一劫?   简宁自己先对皇帝行了一礼,又轻轻推了推云澜舟,低声道:“殿下快行礼。”   云澜舟只好一脑门官司地跪下行礼,冷漠道:“昨日我和阿宁……儿臣和仙师简大人在东宫夜宴上见燕赤五公主头疼退席,不久,仙师大人也有些不适,儿臣便带仙师出去散心,不料瞧见太子殿下的侍女簇拥着燕赤公主,儿臣担心侍女招待不周,冒犯了公主,遂跟在后面,却不料这些侍女们却将公主送入了太子寝殿,儿臣以为不妥,便等人散去之后唤了暗卫招月,命她将公主送去德妃娘娘寝殿暂歇。”   “父皇有所不知,若是侍女一时疏忽,倒也罢了,可太子竟然早早地命人将自己的寝殿换上了喜被,简直……简直……禽兽不如!”二皇子嫌弃地瞥了眼太子,边说便往旁边挪了挪,好似不愿沾着晦气。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已经结冰了,目光扫过殿中几人,最终定在了太子身上,“太子,你如此着急,是不是觉得朕活得太久,你这个太子也做得太委屈了啊?”   太子再次叩首,双拳紧握,此时都怪那个方湛,原叫他将五公主迷晕,送入寝殿便可,第二日将此事宣扬出去,便什么都水到渠成了,可那方湛竟然多此一举地让人准备了喜被,喜烛,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谁知还叫老十一发现了,不仅带走了五公主,连着寝殿门外的侍女也叫暗卫带走几个,连夜审问,如今认证物证皆在,他无从辩驳。   “儿臣……一时糊涂,只是难得与五公主心意相通,由此才想着……想着早日缔结连理,于大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太子额头青筋直蹦,这番话说的咬牙切齿,说完也迟迟不敢抬起头,静候着皇帝的发落。   皇帝显然也是被太子这个荒谬的借口激怒了,一拍桌子斥道: “禁足三月,回去好好反省!”   然而话音刚落,皇帝的身体微微一晃,面色由红转白,余光扫过四下,竟似再无力支撑,猝然倒了下去。   殿中的内侍们登时兵荒马乱,请太医的请太医,抬皇帝的抬皇帝,简宁他们几人等皇帝病情稳定之后,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太子缓步跟在二皇子身后,眸中暗光一闪,微微侧首,死死盯着二皇子的背影,若目光如刀,二皇子早已当场毙命。   这股怒火自心间蹿起,偏他也不能拿老二如何,太子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扭曲的冷意。   “二弟如今风光无限,不知可曾留意脚下?”太子唇边扯出一抹冷笑,笑中挂着明晃晃的讥讽。   “我脚下自是扶摇青云,可大哥却前路坎坷,可悲可叹啊。”二皇子不甘示弱,凤眼斜飞,似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   太子又是一声冷哼,定定地盯了二皇子半晌,拂袖而去。   二皇子眼见把太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笑三声后想起一个事来,神神秘秘道:“你们可知,昨夜老八发生了何事?”   “不知。”简宁早觉得八皇子不对劲了,可为何二皇子会知道,他凑过去也学着二皇子的神色,神神秘秘道:“二殿下快说。”   “昨儿老十一让暗卫把五公主送去德妃寝殿,我不放心,让掌事姑姑去瞧了眼,结果你猜怎么着,昨晚老八去德妃宫里说话,正撞上醉醺醺的五公主,五公主不知怎么的,竟然瞧上了老八,抓起他的脖子就对脸儿亲了一口,还说以后要娶回燕赤做王夫。”二皇子说完,笑得前仰后合,旁边经过的宫人都吓了一跳,频频回头来瞧。   简宁震惊了,没想到素来端方严肃的八殿下,其实是五公主的小娇妻啊。   云澜舟也颇为意外,八皇兄远嫁燕赤之时,他和二皇兄是否应该准备嫁妆……   太子被禁足后,送燕赤使团离京的差事就落在了二皇子头上,二皇子得意洋洋地办了个送行宴,很是风光地把燕赤使团送出京城,当然,很是风光的主要人物是二皇子本人。   他那日穿了最时新的料子,连发丝都提前着人一根根搭理梳洗了,便是腰间的一枚玉珠,也是林雪衣专门派人去玉山寻来的传世珍宝。   简宁作为主礼官,一路陪同,一面哭笑不得地看着二皇子夸耀自己的衣裳,一面抠破脑袋也想不出几句溢美之词。   好在使团离京后,这桩大事也告一段落,走之前燕赤五公主塞给了简宁一张信笺,并未写明是给谁的,但简宁从公主那个微妙的眼神中意会到了这信笺的主人。   一直扮做侍礼的云澜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在简宁身后道:“这是什么?”   简宁吓得险些高声嚎一嗓子,抚着心口道:“殿下你走路能不能有点儿声音啊。”   云澜舟就在地上跺起脚来,仍然问:“公主给了阿宁什么?”   “信笺,让我转交给八殿下的。”简宁举起信笺在云澜舟眼前晃了晃。   “我拿去给八皇兄。”云澜舟道。   不知怎的,看到阿宁收别人的东西就心中不悦。   简宁狐疑地回头瞥他一眼,狡黠地笑了笑,“殿下不会是想偷看吧?”   “不会。”云澜舟一本正经张嘴就道:“我不识字。”   简宁:“……”   博览群书的十一殿下如今也开始自谦了,真是难得啊。   景阳宫侧殿。   八皇子看着信笺,其余人看着八皇子看着信笺。   在众目睽睽之下,八皇子的脸色由白到红,最终“啪”的一声合上纸页,揣进了袖中,又“啪”的一声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二皇子都惊了,连忙撸起袖子凑上去,“老八,你的脸好抽么?我来抽抽看呢。”   站在旁边一直闷不吭声的云澜舟观察着八皇子的神色,还有那张薄薄的信笺,忽然之间,头顶仿佛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八皇兄心悦五公主。”他忽然道。   八皇子羞得脸色涨红,厉声斥道:“胡言乱语,怎可随意诬了公主清白!”   “哦。”云澜舟面无表情地逐一看向简宁,二皇子,林雪衣。   这几人都是一脸“你说得对快多说两句”的殷切神色,云澜舟放心了。   同时,在简宁与八皇子他们互相调侃玩闹时,云澜舟还有一件事放下心来。   他原来不是得了无药可救的心病。   他是心悦阿宁。   和八皇兄一样,他有了心悦之人,而这个人虽然是男子,他也一样欢喜。   可他为何如今才想到?他居然是天大的笨蛋吗?   天气晴朗,春和景明,但身处小花园中的云澜舟脸色越来越差,难以置信他自己是个笨蛋的事实。   太子被禁足后,简宁他们过了难得的一段安生日子,虽然方湛偶尔还是会使些小绊子,比如向皇帝进献仙丹时提起简宁这个仙师什么也不会,只知道和皇子们勾结,霍乱朝纲。   皇帝对方湛的仙丹深信不疑,由此没有呵斥他,反而私下里召简宁叙话,要简宁平日不要与皇子们太亲近,免得叫人说闲话。   简宁自是诚惶诚恐地应了,然而当晚还是和云澜舟美滋滋吃了夜宵,滚在一张床上睡觉。   七夕节那日,二皇子府也修好了,邀简宁几人出宫相聚,因着七夕那日城中热闹非凡,简宁也实在想出去逛逛,便和云澜舟换了常服,偷偷潜出宫去。   光明正大请旨出宫看望皇兄的八皇子坐着马车,十分不解为何简公子和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十一弟非要趴在他马车顶上出宫,跟俩大□□似的,成何体统!   二皇子的乔迁宴办得很含蓄,因着今日皇帝心情不好,怕铺张起来被臭骂一顿,于是只请了八皇子等人,没请任何朝中官员,礼品一概不收。   林雪衣十分高兴,高兴得简宁瞧着这宴席仿佛是二皇子和林雪衣的婚宴。   “微臣敬诸位殿下,祝殿下们……”林雪衣不等大家答话,径自将杯中酒饮尽,又提了一杯,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那些官场祝酒词。   简宁笑得偏过头,其余人也十分意外,往日含蓄的林公子竟然有如此好爽的一面,只有二皇子一直看着林雪衣耍宝,眼中却没有嫌弃,反而闪现了一点泪光。   简宁更想笑了,偷偷问云澜舟:“殿下见过二殿下哭吗?”   云澜舟想了想,摇头道:“见过他让别人哭。”   简宁拽着云澜舟让他看二皇子此时的模样,云澜舟只瞧了一眼,跟见鬼一样,浑身打起了摆子,他立刻垂下眼眸,淡淡道:“二皇兄也疯了,我早已料到。”   简宁笑得停不下来,可又不敢笑出声,简直憋得要爆炸了,一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这动静惊扰了二皇子的思绪,瞪着他问:“仙师大人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本殿下也笑一笑。”   简宁低头摆摆手,只道:“我没笑……”   “你分明在笑!”二皇子凤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你的嘴都没有停下来过。”   “臣习惯用嘴巴放屁……”简宁已经把脑壳埋进了胸口,奈何二皇子越问他越想笑。   最后,一顿饭被二皇子和林雪衣灌了满满一壶酒才得以逃脱。   大齐的七夕要放天灯,二皇子早早的定了依山楼三楼。   简宁还是第一次出宫过七夕,之前在皇宫也没机会过,由此他万万想不到,原来七夕不止吃吃喝喝,还有许愿定情的习俗,更没想到,他会看到云澜舟的愿望和他有关。 第77章   依山楼坐落于大齐国苍云山半山腰,依山而建,背靠幽深青翠,山间常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故名依山楼。   这座楼共三层,每一层皆用青石砌成,红漆柱、飞檐斗拱,屋顶覆以青瓦,檐角高翘如云雀欲飞,楼内回廊厅堂无不雕梁画栋,窗棂上雕刻着的花鸟纹样栩栩如生,文人雅士寻山问水,图个意趣的,往往都来这里消遣。   依山楼的第三层最为独特,面向山谷一侧设有一座宽阔的露台。这露台由古木支撑,铺设坚固,凭栏眺望,远山近景一览无余。夜晚登临,可见漫天繁星如银河倾泻。   今夜七夕,男男女女放的天灯如星火点点,从皇城里升起,仿佛与天际星河交相辉映,很是夺目壮阔。   二皇子来此主要是给一些朝中重臣的官员家眷们送礼,八皇子和旁边雅座的文人墨客论诗作画去了,剩下的云澜舟和简宁便没那么多事儿做,两人都站在木栏处望着天上的星子和天灯。   简宁看到许多人在天灯下面挂了红绸,还写了几行小字,便问:“那灯下的布条是为了许愿吗?”   “嗯。”云澜舟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硕大的天灯。   简宁转过头,连云澜舟的身形都瞧不见了,入眼便是那个比一头水牛还大的灯。   “殿下这是……”简宁忙退后几步帮忙扶着灯骨,“何时买的?”   他刚刚完全没看到啊。   “让侍从去定做的。”云澜舟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宁喜欢吗?”   简宁被这个看起来要吃人那么大的天灯逗乐了,可绕到云澜舟身侧,瞧着他眼中映照的灯火,便不忍心驳他的好意,强忍着笑点点头,“我很,喜欢。”   “我们也写一个愿望。”云澜舟从怀里掏出了两段红绸,又让人去八皇子那里借来两只蘸了墨水的毛笔,同简宁趴在栏杆上写起心愿来。   简宁提笔后久久无法写下第一个字,他的心愿很多,可说起来也只是身边的所有人都平安顺利,高高兴兴。   然而这样笼统的心愿,天上的神明真的能看懂吗?   正犹豫之际,云澜舟已经写好了,还反过来不让简宁看,藏在了天灯后面。   简宁哭笑不得,“殿下写了什么?为何不给我看?”   “写了我的心愿。”云澜舟含糊其辞道:“阿宁快写吧,要点火了。”   简宁看他躲躲闪闪的样子,也不强逼,快速写了几句话,把红绸交给云澜舟,看云澜舟细致地系在了灯底的竹架上。   他们的灯太大,连点火都不能用蜡烛,得用火把。   四周已有人觉得稀奇,围过来瞧着,简宁稍微站远了些,和云澜舟一前一后地扶起灯,大约等了半炷香之间,那灯才缓缓升空,仿佛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四周的人们跟着欢呼起来。   因为天灯太大,缓缓升高后,也极难看到红绸写的小字,云澜舟长舒了一口气。   却不见身侧的简宁早已有所准备,在点火之时就绕到云澜舟身后,偷偷瞄到了云澜舟的那根红绸。   上面写着一行笔力清隽的行书——   我与阿宁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简宁心中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他缓缓眨了下眼,心跳暂停了一拍,呼吸也被攥住了似的,耳边一片嗡鸣,胸口十分憋闷。   他站在云澜舟身边,等天灯从手中飞走,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瞬,他才猛地喘了一口大气,紧接着心如擂鼓,心跳得又快又重,原来所谓心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并非是夸张的比喻,而是真的,他现在就感到自己的胸骨在隐隐作痛,好似被那颗心冲击着,耳边甚至传来了心脏撞上肋骨的回音。   咚咚——咚咚——   他能听到四周有人在欢呼,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也能听到云澜舟在唤他的名字,可同样听不清说了什么。   眼前一片昏沉,思绪迷蒙,他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个巨大的天灯逐渐远去,好似害怕那些愿望真的能由红绸传到神明手中。   “阿宁。”云澜舟轻拍了拍简宁的肩膀,简宁才总算回过神,先看到云澜舟身后的一片璀璨灯火,再看到云澜舟被风吹起的发丝,然后是那双黑沉的桃花眼,纤长的睫毛,和紧抿的唇。   简宁一时回不过神,目光发直。云澜舟立于台上,夜幕如绸,月华泄地,他身子修长,微微垂首望着简宁,眸底蕴光,清而不寒,恍若点点星辉与天上繁星共辉,这刹那的样子,可称得上举世无双。   简宁把眼前这个人从小看到大,直到现在,才觉得有些陌生。   云澜舟蹙了蹙眉,伸手要帮简宁系好快要散落的披风。   这个小小的、寻常的动作却让简宁瞳孔骤缩,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踉跄着躲开了那将要揽住他肩膀的手,还很欲盖弥彰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云澜舟怔了怔,好似犯了错的孩童,凝望着他问:“怎么了?”   简宁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对他竟然有着……那样的想法。   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自己平时的行为暗示了什么吗?   为什么给云澜舟带来了这种想法,难道他们太亲密,让依赖变了味,让云澜舟不知不觉地误会了什么?   山间本就寒凉,便是七月的天气,晚间从山顶吹下的凉风也让众人缩了缩脖子。   简宁倒被这阵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大崽从未通晓情爱之事,或许……只是觉得白头偕老是相伴终生的意思呢?本意是想跟自己永远做朋友,永不分离而已,对,肯定是这样。   云澜舟估计是真的不太清楚某些字词的含义,他未曾和女子相处,于情事之上更一窍不通,简宁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胡思乱想。   他长舒了一口气,张开手臂迎着山间的风,给了云澜舟一个大大的拥抱,“殿下,永岁安康。”   云澜舟这才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阿宁看到了什么,才有那样的神情。   还好没看到,方才也许是山间风凉,阿宁被吹得不舒服了,才露出那样骇然失神的样子。   自我劝解之后的简宁平静了许多,只是后半程的笑意不达眼底,他有个不好的预感,可他不敢面对。   回宫后他细细思量了许久,下决心要找个机会,把这事儿摊开了说,不能让云澜舟一直误会下去,那岂不是乱了套么?   而且这影响的是人家以后的幸福,万一找不到王妃咋办?   这么打算着,简宁寻思快到八月了,不如就趁自己生日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提一提这件事,那时气氛不错,跟云澜舟说开了也就好了。   简宁生在八月中旬,本以为这回终于能安安稳稳过个生辰,孰料天不遂人愿,沧州那头突然水淹四野,洪灾来势汹汹,恍若老天爷非要跟他对着干。   不光如此,早前北戎的燕赤好不容易谈了和,结果转头没几天,西戎那群蛮子又不老实,三天两头来边境捣乱。   西戎地势险要,真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镇国公的兵马眼下全数调往西境,偏偏大齐南方又赶上了旱灾,大地焦裂,蝗虫横行,搞得今年的粮仓比脸还干净,军饷军粮,四下都捞不着。   哎,简宁只得苦笑一声,他这生辰如此不好过,难不成他是个灾星么?   皇帝原打算让太子去沧州赈灾,二皇子奔走各地筹军粮,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这太子自打上回挨了皇帝一顿狠批,禁足在东宫,好像心气儿也跟着一起禁了,没多久便卧床不起,大病一场。眼看这回终于熬到能见皇帝了,谁知才拜见没几句,太子便“噗——”地一声喷了口血出来,快断气似的,直把皇帝吓得脸色大变,忙不迭挥手:“赶紧回去歇着吧!赈灾的事,朕再想想别的法子。”   二皇子主动请旨前去赈灾,推举八皇子去庆州等地收粮,可二皇子心里也没谱,老八是个只会读书的人,真要出门儿办事,定像个没手没脚的神龟——纯王八蛋,遂把注意打到了云澜舟头上。   商议了几日,云澜舟同意和八皇子前去收粮,二皇子独自先去沧州赈灾,若是军粮有余,云澜舟和八皇子就转道送去沧州,以解灾民的燃眉之急。   皇帝手底下能派得上用场的皇子就这几位,偏偏最近不知中了什么邪,太子这身子骨……实在让人堪忧。每回见着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皇帝心里都忍不住叹气,原本想着好好培养太子,等他将来能顺利登基。   可如今瞧着,登个台阶都喘成那样,龙椅还没爬上去,就得扶回去歇着等死了。皇帝苦思了一天一夜,终于还是不得不动了念头。看来这储君之位,只好交给二皇子,至少他还能跑上跑下、带兵赈灾,不至于在朝堂上发号施令时,“噗”一声吐血了事。   如今沧州赈灾的差事并不难做,老二做好了,便是大功一件,顺道也积累下了立储的名望,两全其美。   而筹集军饷的差事不好做,便交给老十一和老八试试,镇国公总归是老十一的外家,想必会派人前来从旁指点,无需操心。   打定主意后,皇帝下了两道圣旨,二皇子和云澜舟各自有了自己的差事。   简宁自是要跟着云澜舟一起去的,皇帝也不反对,多一个仙师多一份民心所向,筹粮也容易些许。   可出发前,皇帝却临时下了一道圣旨,命简宁随二皇子一起去赈灾。   得知上谕后,简宁只得苦笑,心里暗道这还真是跑不掉了。   彼时的他还没料到,这一趟并不是那么好走的。 第78章   上回庆州天灾,他出了不小的风头,这次沧州百姓居然合写了百封“万民书”,请愿仙师前来开坛做法,为灾民祈福。   圣旨已下,简宁推脱不得,来不及准备,便只能随二皇子的车马一起去了。   走之前简宁在云澜舟的马车边仔细叮嘱了许久,无非都是路上小心,筹粮之事多和镇国公派来的旧部商议。   云澜舟始终不发一言,拽着简宁的袖子,不肯撒手。   “殿下乖乖的,我在沧州等你,以殿下的本事,肯定能筹到军粮的。”简宁现在摸云澜舟的头还要踮起脚才行,他只好改摸大崽的脖子,又捏了捏耳朵。   其实不止云澜舟舍不得,简宁自己也舍不得,恨不能直接冲进大崽的车队中溜走。   只是此番沧州百姓实在急需抚慰,沧州出铁矿,大齐的兵器铠甲皆赖此地锻造,且本是贫壤之地,今又遭洪水肆虐,若不及早赈济抚安,只怕民心不稳,恐有动乱之虞。   “这是玄铁暗哨。”云澜舟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模样怪异的兽头铁哨递给简宁,“我已经将暗卫安插在了你的身边,若是有危险,就吹动哨子,他们自会前来护你。”   “不可!”简宁果断拒绝,将哨子还给了云澜舟,“我只是一个小小仙师,没人费那么大劲儿置我于死地,且二皇子带了一队禁军出行,又从京郊大营点了三百精兵同行,定是安全无忧的,倒是殿下自己,我看那太子这次病得蹊跷,多半是奔着你外祖的兵权而去,他对你动手更有利可图,你才要保护好自己。”   云澜舟不说话,硬邦邦地把哨子塞到简宁手中,简宁急得不行,坚决道:“若是殿下再这样,我便是遇到危险也不会吹哨子,我只死了好了。”   “胡说!”云澜舟慌忙地捂住了简宁的嘴,又捏着他的后颈让他“呸呸”几声,蹙眉道:“这样的话怎可胡说?”   简宁被那黑沉幽深的眸子盯得心绪不宁,出行在即,二皇子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简宁手快,将那哨子挂回了云澜舟脖子上,匆匆抱了抱大崽的脑袋,这才依依不舍地随侍从离开。   云澜舟一直看着简宁的背影,直到简宁上了马车,撩开帘子笑着挥了挥手。   云澜舟颔首示意,望眼欲穿地盯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十日后,简宁一行人快马加鞭地抵达沧州城外。   天际一片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简宁一行人行经沧州,路过数条主要河道,只见河堤早已崩溃,洪水如猛兽般咆哮,席卷四方。尤其是那条淮津河,缺口处的洪水犹如奔腾的龙卷,瞬间吞噬了河口县的大片土地,地犹如此,人岂能安。   路旁的难民如蚂蚁般密集,百姓们竟用榆树皮、野草麦麸煮汤充饥,令人心酸。老弱妇孺倒在路边,屡见不鲜。二皇子一行见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稍作停留布施粮草,唯恐难民见粮如见宝,蜂拥而上,掀起一阵抢粮风波。   他们刚一抵达城门,便见几个身着官服的沧州官员迎面而来,几人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神色焦急。   穿过沧州的城门后,简宁微微侧身,撩开车帘,入眼处,城中街道已是泥泞不堪,积水混杂着泥土和杂物,泛起暗沉的水渍。街市早已狼藉,摊贩的货物被冲得七零八落,屋檐下的招牌也被狂风暴雨弄得乱七八糟,犹如垂悬的悬瓜,随时有坠落之势。   眼见这般景象,二皇子眉头紧锁。   沧州官员引着他们先去知州衙门后院暂歇,因着车队带了许多粮食和救济银,不可在城中街道过多停留。   抵达府衙后,二皇子和随行官员稍作整顿,便见迎接他们的官员中有一人站了出来。   “参见二殿下,仙师大人,下官是知州府衙内的主簿李经年,知州周遂生周大人正在城南的临河地带亲自指挥修筑堤坝,未能前来迎接,下官奉命引殿下前往府衙处理政务。”一名中年官员迎上前来,袍摆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官帽湿透,雨水滴滴答答的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先派人安顿赈灾粮食,再与我说说灾情情况。”二皇子连茶水也来不及喝一口,脱下蓑衣,浑身也湿透了。   李经年对衙役吩咐了几句,再道:“回殿下,沧州共有六个县城,其中三个县城受灾尤为严重,尤其是阳澄县。周大人正带领人马在阳城县城南的临河地带,带领百姓修筑堤坝,以防洪水进一步侵入城中。此时他正命人疏通积水,将洪水引至城外低洼之地,但因水势凶猛,难度极大,险情不断。”   二皇子微蹙眉头,心中思索片刻,随即道:“周大人虽在奋力护城,但雨势不减,堤坝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调集更多人手,并准备撤离低洼地带的百姓。李主簿,城中情形如何?人手是否足够?”   李经年答道:“城中人手不足,周大人已命城中兵卒助百姓转至高低,但灾情突至,尚未全部完成,若殿下允准,下官立刻调动附近乡勇及工匠前去增援。”   二皇子点了点头:“立即去办,我们也要尽快前往城南,与周大人商议后续事宜。”说罢,他转向一旁的林雪衣,低声道:“待会儿你随我一同前去。”   林雪衣轻轻颔首。   察看水势,指挥疏浚,修补堤防,督促兵卒搬运沙袋,安抚民众,并与官员商议水势应对之策,这些事都需要二皇子亲去,林雪衣自是跟从的。   简宁也不会在府衙当个闲人,草草用了些水米,便与二皇子等人带领随行官员迅速向城南临河地带赶去。到了临河,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一紧——   洪水已逼近城墙,沧州驻兵与城中青壮年男丁在周遂生的指挥下,正用沙袋和石块加固堤坝,数十名兵卒则在堤坝前挖掘沟渠,试图将洪水引至城外。   周遂生此时正立于堤坝上,衣衫尽湿,面色凝重,他虽已五十有余,身形却依然挺拔,眉宇间满是忧愁。眼下形势严峻,一旦堤坝失守,整个阳城县都将陷入洪水之中。   见到二皇子一行人策马而来,周遂生连忙从堤坝上快步迎下,向二皇子一礼:“拜见殿下,臣周遂生有负圣恩,未能护住城池,还请殿下赐罪!”   二皇子挥手示意他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堤坝与奔涌的洪水,沉声道:“周大人不必自责,此乃天灾,非人力所为。最要紧的是护住城池,保百姓安危。你立刻调动所有能用的兵力,优先稳住堤坝!我带圣旨而来,倘若形势有变,便与你一起护百姓向西南撤离,绕道去颖洲暂避。”   周遂生忙不迭上前,匍匐叩首:“臣周遂生,叩谢二殿下!”   “赵参将。”二皇子沉声道。   “末将在!”赵毅策马上前,声音如洪钟。   “即刻领兵前往河口县,务必安抚城中百姓撤离,先护妇孺老弱,切莫贪功冒进,违令者,当依军法严惩。”二皇子道。   赵毅抱拳一拜,“末将领命,定不负殿下所托!”言罢,转身领兵疾驰而去。   二皇子看向工部的官员们,“你等即刻勘察河堤损坏处,另修建一百顶草棚供灾民落脚。”   又对周遂生道:“周大人,城中百姓之安置,还须仰赖你等协同,此乃当务之急。将沧州粮仓打开取粮赈济,若有不从者,按律严惩。”   “臣遵命!”周遂生顾不上客气,急忙领命而去。   简宁一直默默观察,此时缓步上前,轻声道:“殿下,沧州地势平坦,且少有树林,雨水稍微大些都有河水泛滥之险,若不加以整治,恐日后灾患不断。”   二皇子何尝不知,闻言颔首道:“此言极是。”   林雪衣看着洪水泛滥的四野,“待这次洪灾过去,可让沧州驻军和知州栽种乔木,或有奇效。”   “沧州多蕴铁脉,藏于深山,因采伐矿脉,林木已稀。”二皇子叹了口气,望着城外的风雨,神色凝重。   简宁看着二皇子的侧脸,忽然意识到,此时不嬉皮笑脸的二皇子,倒真有为民着想的明君气度了。曾经以为他不适合做皇帝,如今看来,也许只是没发现他沉稳谋算的一面。   怪不得林雪衣这么聪明的人都能死心塌地的追随二皇子,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出手大方,亦在于他确实心系民生。   简宁领了增加粥棚的差事,与沧州的几位都吏去粮仓取粮,可到了之后才发现,沧州的粮食本就所剩无几,因这场洪灾持续太久,沧州州府开了几十次粮仓,如今剩下的粮食,还不够半城人吃三日。   就算把二皇子带来的粮食都用尽了,也撑不过半月,而灾民日渐增多,照此下去,灾民流散为盗,岂非乱象丛生。   简宁指了一个衙役去给二皇子传信,二皇子知晓后让那衙役传信回来,将京城带来的救济粮打开,先撑几日。   在旁的一个四十来岁,身材精瘦的都吏摸了摸胡子,悄悄拉住了简宁,将人引到粮仓一角说话,简宁瞧着他神色鬼祟,似有话要说,也就任他拉去了。   小胡子都吏等外面的人都走了,才低声道:“拜见仙师大人,下官乃沧州都吏,早些年家中有些银钱,捐了个小官当当,大人勿怪。”   这话说的,好似简宁能从他脸上看出他这官是捐出来的一般,简宁稍眨了眨眼,便开门见山道:“都吏不必自谦,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大人有所不知。”都吏瞥了眼窗外,见四下无人,便微微挺直了背脊,声音也随之抬高了几分,“此次灾民涌至数万,单凭二殿下带来的银钱,只怕杯水车薪。前些时日,我们每日所发粮秣不过数十石,混着麦麸熬成稀粥,于六大县开设一百二十个粥棚,却也难以为继。照此情势,恐怕再有几日,便会告罄,届时如何应对?”   简宁假作思忖片刻,道:“都吏有别的法子,不妨直言。” 第79章   都吏笑了笑道:“沧州自古贫苦,城中连富户都没有几家,因常年开采矿脉,由官府严控,银钱并不在百姓手中,知州大人此前早已敦促富户捧心施恩,捐资赈济灾民,可收来的银钱和粮食远远不足。”   简宁瞧着他,心中了然,都吏平日执掌琐事,然愈是从小处着眼,愈能察觉全局之弊端。   “若是不嫌下官蠢笨,倒有一个法子,大人不妨一听。”都吏道:“实不相瞒,一月前,沧州城来了一位盐商,正是徽州有名的富户卢家,这徽州盐商卢老爷来沧州开凿盐井,一个月前寻了知洲过了名目,备齐工匠后,正要开井,不料遭遇洪水,只好收工作罢,洪灾愈发严重,卢家家主不甘心打道回府,又等了半月,仍是无果,至今被困在城中。”   话说到这里,简宁就彻底明白了,盐商须赴边塞纳粮,再由官府发盐引,盐引每张领盐一石,这卢家多半是跟知州说了要开盐井,等盐井开工后,他顺道去北疆渉奇关捐粮,获取盐引,如此大约三月时间,便能转道回沧州拿着盐引取盐。   换句话说,卢家此时应当银钱齐备,若是能劝卢家慷慨解囊,想必要比劝沧州城那些没几个家底的小户捐粮容易些。   “卢家若是想捐,怎会等到今日?”简宁觑着那都吏的神色,刚好,那都吏也在打量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都吏道:“下官之前说,捐官,不知道大人可还记得?”   简宁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实际上他差点忘了。   都吏清了清嗓子,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这卢家现存沧州的粮食约莫有三百六十石,加上二皇子带来的四百石粮食,够沧州城内灾民一月口粮,一月后汛期已过,洪灾减轻,想必沧州必能安稳,这卢家管事曾与下官家中祖父有过微薄交情,私下里,下官也与卢家管事吃过几回酒,听那管事说,并非卢老爷不想捐,而是听闻了二皇子殿下要来沧州赈灾,想直接和二皇子商谈。”   “这不是要捐,而是做笔生意了?”简宁笑道,而且这生意做得还不小,和知州都做不成,非要和皇子做才行。   “正是,下官估摸着,那管事的也不会平白将这样的消息告知于下官,也许,就是等着二皇子来了,让下官来通报一声,兴许是想靠捐赠些钱粮,换家中子弟一个官身,不知大人觉着下官说得可对?”都吏搓了搓手。   简宁点了点头,“此时我会与二殿下商议,若是二殿下允准,你可去拜见二殿下,将此事细细告知。”   都吏连连颔首,“自然,自然,下官名叫张顺甫,随时听候二殿下差遣。”   夜色降临,简宁将粥铺的事情办完后,匆匆去府衙后院寻了二皇子,将这件事说了一遍,二皇子疑道:“哪来的奇才,难不成他觉着捐官能直接捐出个丞相来?”   林雪衣给二皇子披上风衣,脸色并不很好,“估摸着,想跟殿下你接亲呢。”   “不会吧……”简宁没想到这层,那都吏一直说捐官,他也以为是捐个什么小官,然后让二皇子扶持扶持,升到京城去而已。   “怎么不会?”林雪衣坐下抿了口茶,顿了顿才道:“这卢家要和殿下面谈,本就僭越,就算是捐官,也可以将此事说与知州,再让知州告知二殿下,办的成办不成,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为何非要面谈?若是谈不成岂非得罪皇子,他一介商贾,怎么吃罪得起?”   “有理。”二皇子思忖片刻,凤眸沉了沉,揉着眉心道:“他想见我,倒也无碍,如今沧州粮食告急,我带的那些银钱就算去颍州买粮,也未必来得及,且路途山匪众多,此番哪里调得出人手护送银粮前去?若是见了面,他要捐官,我给,但若是想塞人过来,我不允便是了。”   林雪衣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简宁把他那番神色变化收入眼底,抿着茶水不插话,也不打扰他们二人。   与张顺甫说定时辰和相约的酒楼之后,这日简宁与二皇子亲自前去与盐商卢家家主面谈。   林雪衣因水土不服,病得如同烂泥一般,动弹不得,只得留在府衙内院中休养,不得陪二皇子同去,这“从旁游说”的差事便落在了简宁头上。   今日八月十六,是简宁的生辰。   但情势紧迫,他也没想着要过生日,再说大崽不在身边,过不过都无所谓。   听说那酒楼菜肴颇有几分讲究,简宁略感安慰,索性视为勉强的庆贺,要是能将捐粮的事情谈拢就更好了。   这酒楼名为长乐楼,坐落于沧州城内的清月坊,如今的沧州城一片萧条,酒楼中也没有什么客人,简宁和二皇子带着二十个护卫,由掌柜的引着上了二楼雅间。   二皇子身着绛色长袍,头戴金冠,虽不比京城那般尊贵讲究,但也算盛装出席了。   近日操劳过甚,二皇子眼下一片青黑,同简宁落座后四处望了望,不悦道:“那卢家家主好大的气派,竟要本殿等着他的大驾不成?”   简宁忙给二皇子倒了一杯酒,劝道:“许是路上耽搁了,殿下莫怪。”   二皇子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喝了酒之后稍微平静了些,想起近日沧州的雨水不断,汛期还有一个月,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焦急,“不瞒你说,这回我担心的还不仅仅是在洪灾,老十一应当与你说起过,太子在沧州囤有私兵,我担心这洪灾延续,灾民迟迟得不到妥善安顿,太子趁机在沧州起兵,那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臣知殿下担忧,当务之急,还是安顿灾民,修复河堤要紧,太子的私兵如今还没出手,兴许有别的图谋,未必是要从沧州生乱。”简宁也抿了一口酒,因着店家许是没生意做,照客也懈怠了,连茶水也没上,只上了一壶烈酒。   据云澜舟的暗探所言,太子在沧州的私兵约莫有三万,因为沧州本就民生凋敝,由此男丁不多,太子之所以看中沧州,因着沧州离边关很近,顺路还能直达庆州,庆州物产丰饶,俨然是大齐粮仓,而庆州向京城方向便挨着颍州,颍州连云关崎岖险峻,山脊高耸绵长,环绕京都,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太子占据沧州,顺路打下庆州,那边兵强马壮,粮草齐备,攻破颍州指日可待,直逼京都更是轻而易举。   不过简宁意外的是,沧州洪灾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城中乱做一团,沧州驻军也跟着知州一起救灾,几乎没有多少兵力留守原地,毕竟谁也不觉得当朝太子能在沧州豢养私兵,而敌国要从边关打到沧州还是要些时日的,且这回是西戎来犯,沧州地处北方,就算京城被攻下了沧州都还在呢,由此,当地驻军便早早地加入的知州府衙抢修各县河堤的队伍之中。   在沧州驻军几乎形同虚设的情境下,太子居然按兵不动?   他是真的病了,还是有什么后手,简宁没琢磨明白。   “罢了。”二皇子道:“走一步看一步,那卢家家主若是不肯捐,我就买,我私库还有银两,不就是三百石粮食么,这还是买得起的。”   简宁拱手笑道:“殿下大义。”   二皇子摆摆手,正要说什么,忽然甩了甩脑袋,再睁眼时眉头紧锁,盯着酒杯瞧了一会儿,猛地拽起了简宁,警惕地环顾四周。   简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二皇子拽得七晕八素,堪堪站定,才决出一丝不对劲来。   这酒劲儿是不是太大了些,他此时已经站不稳了,扶着屏风好半天也没清醒,头脑笨重,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猛地抽走,连拳头都握不紧。   “殿下,酒里有迷药。”简宁费力地提醒二皇子,自己也不好受,这迷药极其霸道,他只抿了一口,此时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怪不得没上茶,看来药下得太多,茶水难免容易露出马脚,酒却不一样,沧州名酒性烈,便是放他一堆蒙汗药也喝不出来。   二皇子常年习武,武功跟大内侍卫比也不遑多让,这迷药于他而言更狠毒的是封闭了他的几处筋脉,不能动用内力。   他清咳了几声,这是之前与侍卫约定的暗号,按理说侍卫们听闻三声连续的咳嗽就要急吼吼地冲进来护主了,然此时,四周鸦默雀静,不知从何时起,楼下掌柜的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消失了。   二皇子眼睛眯成线,目光顺着木门缝隙扫视着,门外本应矗立在位的侍卫们不见踪影,目光下移,地面上散落着几具倒下的身躯,不知死活。   被太子刺杀过无数次,二皇子头一次感到了一股不详,就好似在风平浪静的一个晚上,四方骤然地动,他清醒在了被房顶砸烂的前一刻。   他绕到屏风后打开了雅间的窗户,拉着简宁的胳臂,想把简宁先送下去,他来断后。   刚打开一条缝隙,窗外突然飞入数支箭矢,箭矢直逼两人面门。   二皇子急忙抽出长剑拨开飞来的箭矢,又把简宁推到靠墙的角落,以免被箭矢误伤。他没了内力,此出招颇为迟缓,深知不可久留,挡住了几十只箭矢便大着胆子先锁紧的窗棂,以免有人直接闯进来。   可他把这回的刺客想少了,原本估计也就二三十人,因着他的护卫有二十多人,个个武功高强,绝不会败在少数人手中,刺客所以超出十几人是应当的,然而,当刺客们包围了长乐楼,光是听闻那些人的脚步声,二皇子便知这回起码有五六十人来围杀他和简宁。   刺客从屋顶、门、窗三处涌入,简宁眼见那群黑压压的人影冲进来,刀光剑影,吓得迷药的药效都过了几分,清醒到还有力气躲避那三个挥刀砍来的刺客。   二皇子是俨然是主要目标,刺客们见着他跟缺奶的孩子见着娘一样,蜂拥而上。   不出几息,二皇子就被三十四个刺客围攻到绝境,鲜血渐渐染红了衣袍。 第80章   他的动作愈发缓慢,体力已因毒酒而损耗,每一招都带着沉重的负担,内息不稳,连带着手臂的力气使不出,堪堪杀了十来个刺客,他的面目已经苍白得可怕。   简宁带了袖箭,他有过被刺杀的经验,此时照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冲出去就得被人砍瓜切菜般的宰了,眼下看来,东躲西藏倒是个上上策,他先围着雅间东侧的案桌跑,自然刺客不傻,拨了几个人来围他,简宁要的就是这些人跟自己接近,趁刺客举刀要砍的时候,近距离开枪,一射一个准儿,如此几轮下来,他竟还杀了好几个人。   袖箭的弹夹窄小,子弹并不多,眼见二皇子吃力,子弹必须要留一些保护二皇子,简宁咬咬牙,心想拼了也是拼了,他这辈子还没跟人拼过命呢,这莽撞的念头涌现之后,他仿佛被打了一斤鸡血,动作利落地抄起了一根摔落的桌角,狠狠瞄准着那些冲上前来的刺客砸去,有几个没留意,被他砸得闷哼一声,简宁来不及庆幸,迷药的后劲翻了上来,他那心潮澎湃的斗志很快被眩晕取代,整个人摇摇欲坠。   剑光闪烁,简宁的四肢好似刚捏好的泥人儿一般软,他东倒西歪地抱起脚边的木几,格挡那挥来的刀剑,木几应声而断,他依着惯性往后跌去,屁股和后腰传来摔裂般的剧痛,简宁抽空擦了擦糊住眼睛的血迹,屋中大乱,若是没看错的话,刺客的人数还在增加,如潮水般涌入,很快,简宁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了,他和二皇子已经渐渐被围困在了雅间的东北角落。   二皇子挡在他身边挥剑御敌,简宁配合着他的动作,一会儿从上面开一枪,一会儿从下面开一枪,他还有些庆幸,或许他的脑子此时也几近崩溃和疯癫,想的竟然是今日开枪的准确度竟然远超平常,若是将此时的他拎去参加射击比赛,赢个一等奖简直是手拿把掐。   因着二皇子和简宁的配合,屋中的刺客们倒下一片,后排的刺客们互相瞧了几眼,没有近身。   二皇子剑尖点地,也打得没了力气,低声对简宁道:“简公子,这些人多半是冲我来的,与你无关,我还有些力气,将你扔出窗外,这雅间在二楼,你掉下去之后会有些疼,但不必害怕,可大声呼救,唤附近的衙役来助你逃脱。”   “二殿下说笑了,这些人若是只奔着您而来,也不会专门分出几十人对付我了,殿下乃真龙之主,日后是荣登大宝的命格,绝不可就此放弃。”简宁扯出一丝笑来。   “我并非说笑,简公子记得为我报仇。”二皇子也弯着唇角,一把扯过简宁,正欲往外扔去。   “殿下小心!”简宁低声急呼,不等二皇子反应过来,简宁的身体已经挡在了刀刃前。   利刃刺破衣衫,带着彻骨的疼痛划过他的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那身天青色衣袍。   简宁身形一晃,强忍住了剧痛,咬紧牙关抬手朝那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射了一枪。那刺客没防备,挨了一枪后扶着心口连忙撤出了前列。   就在这时,其余十几名刺客从正面包抄而来,刀刃如电,二皇子双拳难敌四手,挡住了这个挡不住那个,不出几招,身前便被砍了三四刀,鲜血狂喷而出,二皇子闷哼一声,被刺客踹飞数步,撞在了雅间的屏风上,屏风应声碎裂。   简宁的情况也不好,他本想再开几枪,可那些刺客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手上有暗器,一刀劈来,简宁躲闪不急,右手险些整个断裂,他捂着自肩膀到手腕的伤口去扶二皇子,可他哪里知道后背交给敌人有什么后果,登时便被砍了三刀,扑倒在了二皇子脚边。   简宁目光涣散,每次呼吸都很痛,气息越来越虚弱,后背撕裂的剧痛让他无法思考现在的情形该怎么办。   甚至说,他还没有被人砍了几刀的真实感。   许是之前的好多年,他在宫里生活,没见过太多腥风血雨,也没有真的被刺客重伤,由是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被人砍了,伤口重到估计活不成了。   其实倒下之前还以为,无非是皮外伤,他找人缝几针便好,今儿是他的生辰,总不至于真的死在今日吧,那也太倒霉了。   若不是最后那几刀重伤脊椎让他站不起来,他还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普通的刺杀,他一定能化险为夷,如上次一样,开几枪便能出奇制胜。   “简公子,这回,我真是,拖累,你了。”二皇子凤眸微眯,额角满是血迹,他缓缓抬手抚着自己的绛色衣袍,抚平前胸的每一丝褶皱。   这是林雪衣给他挑的,说是颜色贵气,与他最为相称。   可惜如今弄成这幅样子,不知他知晓了会怎样生气,又要拿什么去哄才好。   还有老十一,简公子算是毁在他手里了,老十一把简公子捧在手心,此后怕是要怪他的。   老八呢,肯定要背后骂他蠢,骂他为何不事前调查,别人说捐粮他就信了,还巴巴儿地上赶着详谈。   母妃年纪大了,也不知道知晓他的死讯后能不能撑过去。   父皇……   二皇子凤眸闪过一丝异色,脑中闪过幼时皇帝把着他的手写字,教他为君为臣的道理,亲自督促他识字,背书。   如今也都……   简宁与二皇子不同,他仔细观察着那些刺客的动作,不知为何,他和二皇子倒下后,那些人并未立即赶尽杀绝,倒像是猫捉老鼠般,逗着他们玩儿。   这些刺客们砍几刀停一会儿,不像刺杀,倒像虐杀。   太子何时有这么变态的嗜好了,且从这些刺客的身形看,太子应当没有混迹其中,他人都不在有什么意思,折磨敌人都不亲自看着?   他们难道与别的什么人结了仇,所以遭此一劫?   正思索着,简宁余光瞥见门口缓缓踏入一只穿着绣有银线的白色皂靴。   鞋尖刚刚踏过门槛,便随着微风显露出一抹月牙白衣袍。衣角微微扬起,轻柔如雪,冷冽雅致。   一柄折扇半掩着那人的面容,随着他迈进一步,折扇轻轻一挥,露出一张年轻公子的脸庞。   二皇子和简宁不禁神色一震,眼前的年轻公子气度非凡,仿佛自画中走出,令人一时无言。   林雪衣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往日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的沉静。那双眼眸幽深无波,唯余彻骨的寒意。   简宁记得他很爱笑,假笑、微笑、苦笑、各种各样的笑总是挂在他的脸上,而此时他的嘴角没有一丝弧度,像一把没有情绪的利刃总算取下了虚伪的剑鞘,锋芒毕露,这前后的反差太大,让人觉着……这时候的他才是真实的他,杀气凛然,视人命如草芥。   二皇子瞧了几息,张嘴便是一口血,等血咳尽了,撑着断裂的屏风架子,目眦欲裂地质问林雪衣:“你是何人?”   这个问题把林雪衣问得一愣,注视着二皇子的目光霎时间带上了几分怜悯,或也有嘲讽,只是他眼睫微垂,叫人看不真切。   二皇子死死盯着他,想找出那不是林雪衣的证据,可那行动之间的微小习惯让二皇子不得不相信——   这真的是林雪衣本尊。   二皇子头顶似被雷电劈了一下,无从躲避的他便这么被劈得失了神志,双唇微张,瞪着一双充血的凤眸,眼睁睁看着林雪衣一步步走近。   林雪衣到二皇子跟前驻足,慢条斯理地撩开袍摆,一脚踩在他正在渗血的大腿上,那处正中一刀,深可见骨,哪里经得住少年不留情面的一脚,二皇子疼得身子往后倾了倾,林雪衣顺势弯腰,用折扇轻轻抬起二皇子的下巴,如端详一盘儿菜似的,左右打量着二皇子额角和脸庞的斑驳血迹,语气比刺入皮肉的刀刃还要凉薄,“殿下怎么不问我为何杀你?”   二皇子好似盯着一个陌生人般盯着林雪衣看了许久,他从白衣少年那双琥珀色眼眸中分辨出了冷漠和杀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甚至都没有仇怨。   林雪衣看他,跟看一只待宰的牲畜没有区别。   挨了二十几刀的二皇子从未呼痛,此时却长眉微蹙,眼中闪过了一丝百爪挠心般的痛色,双唇动了动,眼角骤然泛红,像被什么击中了心口,启唇欲言,半晌后,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来这才是他第一次认识林雪衣,认识他的狠辣和心机。   想起太子曾警告他的那句话——看清脚下的路。   原来他脚下的路早已有了埋伏,他还浑然不觉。   “林公子……”简宁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他失血太多,有气无力地问:“是否有什么……误会?二殿下与你,应当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吧……”   他俨然在状况外,刚刚林雪衣进来的时候,他还松了一口气,心想有救了,这回可累死他了。   “仙师大人还是那么风趣。”林雪衣轻轻瞥了他一眼,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二皇子认得,是西域贡品,他从父皇那儿求来的。   乌金刀刃,刀柄由深红色的琉璃玉石镶嵌而成,刀鞘嵌着一颗璀璨的宝珠。   林雪衣用下巴蹭了蹭那颗宝珠,他人如其名,下巴白皙如雪,衬着宝珠的玉华艳彩,好似风起湖面时激起的一片潋滟水光,他俯视着二皇子,道:“殿下求我,兴许我会放了殿下。”   那还等什么?简宁暗自戳了戳二皇子,意思是现在求一下呢?万一有用呢?   他没有真实感,从小一起长大的林雪衣是太子的内应这件事,说出去谁信?满朝文武谁不知林家是二皇子党?谁不知林雪衣是二皇子的门客?   所以简宁的潜意识还认为林雪衣是在开玩笑,哪怕是带着五六十个刺客来把他和二皇子砍得只剩半条命,他仍然相信林雪衣不是太子的人。   二皇子没搭理简宁,他已经力竭,喘气儿都艰难,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仰头靠在了屏风木架上,唇角扯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你不杀我,怎么跟我父皇交代?”   惨兮兮的二殿下语气照旧盛气凌人,说出的话却自损一千。   简宁僵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雪衣原来不是太子的人,而是……皇帝的人?   简宁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林雪衣为二皇子做了多少事,又在背地里害过太子多少次,十只手都数不过来……   还有那兵器枪械的事……皇帝岂不是早就知晓了?   简宁脑中轰的一声,好似炸开了一枚从未察觉的深水鱼雷,死前才恍然大悟,原来身侧早已危机四伏。   怪不得这次皇帝特意下旨让他和二皇子一起赈灾,特意让禁军跟从。杀二皇子是杀尽夺嫡之争的余波,杀仙师是杀民心,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方才那些侍卫出招极有章法,他还奇怪呢,刺客竟然不是江湖人士是行伍出身么?   原是换了黑衣的禁军。   林雪衣闻言并不解释,歪了歪头,与二皇子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了不易察觉的怜悯,稍纵即逝,他闭上眼睛,扬起匕首,将刀锋狠狠插进了二皇子的胸膛。   二皇子干咳一声,口中的鲜血不断涌出,他拧着眉,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胸前血流如注,他满手是血,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住林雪衣的手腕,咬牙低声道:“帮我……与我母妃……告别……”   待二皇子力竭时,垂落的手指在林雪衣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连着滴滴答答的残存余温的血滴,他那月白长袍染上了血迹斑驳,成为他浑身上下唯一的脏污之处。   他没有如往常那般喜洁,没有立即擦拭手中的血污,好似在二皇子气绝的那一刻,他也在恍惚中明白,永远也洗不净这满身的血债了。   “二殿下……”简宁勉力扑过去,却只扑到了二皇子一抹衣角,他看到林雪衣的匕首深深扎进了二皇子的胸膛,深到密不可分,深到林雪衣好似把二皇子的心都挖了出来。   简宁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二皇子逐渐散开的拳头,依旧半睁着却失去了昔日光彩的凤眸,还有再无生息的胸膛……   “二殿下!”简宁瞳孔骤然缩小,紧跟着高声唤了好几声,二皇子还是毫无反应,简宁如坠冰窟,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二皇子就这么……没了?   空气一点点凝固,他的喘息在无尽的怀疑中渐渐缓慢、消散。   片刻之后,简宁强撑的理智终于全盘崩溃,他扶着屏风猛地呕出一口血,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一阵一阵涌来,即便那是他自己的血,也让他觉得恶心。   此前就中了迷药,头晕眼花,这会儿眼前好似拉下了一层黑色帘幕,他再也看不清事物,末了,几个人影闪过,把二皇子抬了出去,紧跟着,把他也抬了出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   这回身死之际,没有出现系统的声音,周遭混沌中绵长的宁静仿佛在提醒着他,没有再次穿越的机会了。   在最后几息时间里,他已经无力思索其他,眼前的走马灯闪过了自己的一生,有当小狗的时候,有伴着云澜舟长大的时候。   他活了三次,只有在宫中长大这次遇到了许多好人,云澜舟,八皇子,二皇子,还有德妃,青芽,以及景阳宫中许多和气的小内侍。   这一回最惊险,也最潇洒,他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护国仙师,站在万人崇敬的神坛上为民祈福。   他为娘亲报了仇,让凶手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把最心疼的云澜舟养大,看着他出落得玉树临风,文武双全。   由此,闭上双眼前唯一的祈愿是——   希望七夕那日,依山楼上,云澜舟写在红绸上的那句百年好合,真的只是无心随笔,对他没有什么除了亲朋之外的感情。   否则,他真的要让云澜舟伤心死了。   简宁想着,这辈子他已经拼尽全力,应当没有遗憾。   人间天上,花花草草,春光无限弹指老,只道早晚而已。   可他还是想多留一会儿,想看看南枝开遍处,还有没有那少年的一抹衣角。 第81章   云澜舟和八皇子一行人顺顺溜溜地到了庆州,今年的庆州风调雨顺,五谷蕃熟,云澜舟带了一半皇帝拨的银子,又带了一半二皇兄私库的银子,不仅为了囤积军粮,也为了买一批赈灾粮。   他和简宁分开了大半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每天都寝食难安,想早点收完粮食,就飞去沧州和简宁相见。   他和八皇子带了皇帝指派的几个户部官员,都是买粮好手,对民间的粮价烂熟于心。其中有一位户部左侍郎郭明平郭大人,年纪不大,手腕儿很是老练,刚到庆州不出十日,就不遗余力地带着户部司员和随行差役一起摸清楚了当地粮商的门路。   郭大人在大街上一路披荆斩棘,可跟在身后的官员们每日一出门,连口水都喝不上,累得像从坟场里刚爬出来的鬼一样,个个儿筋疲力尽,还要装出一副干劲十足收获颇丰的样子,于是回去后禀报粮价时,八皇子瞧着那一个个新郎官戴孝似的悲喜神色,没看出事儿办得如何,倒看出这群人的命恐怕不长了。   八皇子私下和云澜舟说,“郭侍郎此人,面相寡淡,年轻有为,可惜独来独往的,是个孤寡终生的命格。”   “与你何干?”云澜舟正在屋中一样一样地挑选今日亲自给阿宁买的发带、笔筒、香囊、玉簪等几十样礼物。   他深知自己此时赫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畜生,满心满眼都想着简宁,若是这份心思被旁人瞥见一点,恐怕都会退避三舍,要么以为他发了疯病,要么以为他坏了脑子。   若是阿宁知道,会作何感想呢?按照阿宁的性子,只怕会吓得抱头鼠窜,撇清干系,再也不同他坐在床边下棋,再也不与他一桌吃饭,更遑论同塌而眠……   云澜舟恍然,原来他已经霸占了阿宁六七年之久,若是有一日不慎暴露他那些龌龊心思以至阿宁离去,他也可以抱着那六七年日日夜夜的回忆,圆满终生。   所以记性好还有这样的好处,竟方便了他的别有用心么?   “这叫什么话?”八皇子丢眉丢眼道:“咱们能早日收够军粮自是不错,郭侍郎做事如此冒进,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粮的差事,你不放心明日跟着那郭侍郎跑一天便是了。”云澜舟一个眼神都没给八皇子,兀自玩弄着手中的发带,心想不知给简宁戴上会是怎样一副俊灵摸样。   “我自要去的,你也跟我一起去,別老出去买这买那,好似缺这点东西似的……说起来,这都是给简公子买的?”八皇子嫌弃地扯了扯桌上的木盒与绸带,如今他觑着云澜舟,回忆起那本《仙师缘》所写,再怎么木头一块的八殿下心中也起了几分猜测,他这个脾气倔得九牛拉不转的十一弟和简公子之间,有了些许短袖之情。   这简公子还是他一力举荐进宫,给小十一做的伴读。   这么说起来,他还是简公子和小十一的媒人呢。   心情复杂的八皇子竟然还美了美,很快就拉下了嘴角,那他岂不是亲手给弟弟找了个男王妃么?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八皇子感觉天塌了,地陷了,眼中乌云密布,很是没好气地瞪着云澜舟,“成天就知道玩儿。”   云澜舟以为八皇兄疯掉了,他来庆州先派人查看了太子在庆州豢养私兵的位置和人数,昨夜趁着天黑,又亲自去深山老林探访了那群私兵的状况,今儿一早还不得不早起和八皇兄、郭侍郎一起商议买粮的办法,下午又跑去街上奔波买礼物,顶着个大热的天儿,骨头都热化了,八皇兄竟然还有脸说他只知道玩,真是岂有此理。   “八皇兄不知玩耍,但病还是很会生的,刚来就病了一场。”云澜舟言外之意是讲八皇子躲懒,可怜八皇子还以为这是弟弟的关心,毕竟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小十一素来十个偏曲性子,说话从来就是这般触耳惊心不同凡响的风格,八皇子习以为常,自己把自己劝好了,又和颜悦色地对云澜舟道:“以后对简公子好些,莫要辜负了人家。”   云澜舟:“?”   两人正说着话,窗边传来几声轻叩,云澜舟收敛了所有神色,漠然道:“进。”   窗棂被打开一条缝,一个黑色的身影飞身蹿了进来,动作行云流水,抱拳一礼道:“殿下,我们的人一路跟简公子北上,就在前几日,沧州的探子传信说简公子失踪了。”   云澜舟一愣,立刻站起了身,凝视着暗卫颇为难看的脸色,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八皇子在旁劝了两句,让他稍安勿躁,可接下来两人听到的消息,是多少句劝说都不能缓和的。   “另外……另外……二皇子也不见了踪影!”暗卫垂着头,很是惭愧地告罪道:“卑职无能,请殿下责罚!”   “如何失踪的?总不会平白就没了性命!”八皇子跟着站了起来,腿肚子颤了颤,这消息太刺激,急得他一时竟然险些没站稳,摔个倒栽葱。   云澜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自己心中也不淡然,因着他素来冷淡,由此旁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若是简宁在,便能从他微微发红的眼角和青筋凸显的手背上察觉出,云澜舟已然心急如焚了。   “我们的人从沧州传消息到庆州,飞鸽传书,约莫四日,而信上说那时已经失踪好几日了,卑职实在忧心……”暗卫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这两位皇子平日里一个端方持重,一个不问世事,再好相处不过,可此时的神色实在恐怖,叫他猛地连如何说话也忘了,满心的慌乱,恨不能一脖子吊死,以此赎罪。   实际上,云澜舟不只是心急如焚,他是整个人直接被一把火给焚了。   幽深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眨了一下,他硬生生地拽着那暗卫的衣领,把人扯了起来掼在墙上,寒声问:“谁给你的消息?”   “玄鸦。”暗卫咽了咽口水,被云澜舟周身的杀气震慑,艰涩道:“殿下是知道的,论武功我们没有人比得过玄鸦,他都跟丢了……”   他都跟丢了,言下之意是阿宁和皇兄必然早已身陷险境。   云澜舟顾不得跟这些暗卫计较,稍微算了算路程便知道,阿宁应该被困了十来日,莫说多一日,就是多一炷香的时辰,都可能……   云澜舟想不下去,立刻了把匕首佩进腰中,甚至来不及与八皇子告别,走之前只给了个眼神,八皇子在那个被夜色和昏黄烛火打湿的仓促眼神中,懂得了云澜舟的意思,他轻轻颔首,让人抓紧前去。   三十多匹骏马盯着夜色如一片海潮般乘风而出,萧萧马鸣,一息千里,伴着穿身而过的树林沙响,这一支自庆州向北急奔的轻骑队仿佛拿出了同归于尽的气势,而他们风驰云走之所在,不是沧州,是去那令人心死的黄河。   这愈发莽撞的速度让后面的暗卫不敢跟上来,他们的主子好似浑身长满了雄心豹子胆,竟然为了抄近路,打马飞跃了一处深数丈宽两尺的悬崖,这发了疯似的连夜奔袭,并未让云澜舟疲乏倦怠,反而如纵风止燎,使他的心里的焦急几乎化成了一片永远不可追回的叹息,也化成了马蹄下溅起的无数沙泥,让他越急切,越如以身饲火,浑身的皮肉都隐隐作疼,似乎下一刻便要碎裂开来爆体而亡,叫旁人看看公子王孙的死样居然能如此的不同凡响。   说来奇怪,皮这样热,骨头却被迎面而来的长风席卷,冷得即将四分五裂般,费尽了所有的毅力才堪堪收拢成这样一具岌岌可危、却又坚韧不挠的枯骸。   此时的他也没料到,出宫收粮都得坐马车,从不骑马的自己,此时已经纵身马上,毫不畏惧,或者又更为恐惧和害怕的事情等在前方,掩盖了那对马儿的小小芥蒂。   一路风驰电掣,两日后,云澜舟鞭笞着自己的每刻每息,好不容易冲到了沧州城下,连自报家门都没有,直接拿出了皇帝以前御赐的金令,迫使看守城门的官兵打开了门,拎着三十几人组成的一批暗卫,直愣愣地冲入了城中。   一路上,云澜舟想好了千百种法子,如分布暗卫去城中寻人,借用沧州驻军限制城门出入,发布一千两黄金的悬赏令,当地百姓只要能动弹的,都可以去官府告知线索。   可他万万没想到,刚一进城,就见城口挂上了白旗。   那是霁云幡,皇室尊亲薨逝的信物。   皇家子嗣新丧时,幡白如素,迎风而展,勒令百姓感一感冠冕堂皇的隆恩,尽一尽素不相识的哀思。   此时的州府衙门中所有人都穿着素衣,腰系白带,云澜舟横冲直撞地行来,双眼瞎得很有魄力,一路满是白布白衣白灯笼,他愣是看不见一般,带着满身风霜锻造过的杀气找到了沧州知州,开门见山,半威胁半恐吓地问:“二皇子和仙师人在何处?”   他这语气和神色落在知州周遂生眼里,跟见了鬼一样,旁边那几位二皇子带来的官员认出云澜舟的身份,悄悄告诉了周遂生,周遂生一脑门官司,这可如何是好,先前来了个二皇子,没平安几日便一名呜呼了,这又来个十一皇子,多灾多难,难道他沧州早已纳入了地府管辖,不受皇天大地的安排了,专门克死皇亲,害死百姓么?   周遂生有苦说不出,哆哆嗦嗦地扒拉着十一殿下攥着自己衣襟的手臂,“殿下,罪臣未能保护二殿下和仙师之安稳,万死不能赎罪,望殿下节哀,抑悲保和,这灵柩归京的日子还需您亲定……”   眼睛瞎得很有魄力的云澜舟这会儿连耳朵也聋了,他不知道那畏缩的知州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也不明白那些来劝他住手的官员为何能如此苦口婆心的信口雌黄。   二哥和阿宁活生生地到了沧州,身边跟着一百六十人的禁卫军,还有二百四十人运送粮草的京郊驻军,沧州那骨头不过二两重的土匪能猖獗到在禁卫军的眼皮底下残害皇嗣,说出去谁信?   而当他站在院中两尊棺木前,有理有据的反驳和质问,变成了飞扬跋扈的蛮横与不通情理的疯狂。   府衙内专门开设了灵堂,两具棺材停在内院大堂正中。   灵堂庄严肃穆,素幡低垂,白绫飘舞,两具棺材静静停放在内院大堂的正中,方才还一口一个“节哀顺变”的官员们齐齐缄默下来,拿眼去瞧云澜舟的神色,好似有了眼前的如山铁证,不必多说,十一殿下也只好认清现实,去为他死去的二哥哭一场,然后傻眉愣眼地谅解所有人,送仙师和二皇子的灵柩回京。   案前香烟缭绕,四周哭声悠悠,缠住了云澜舟的手脚,让他打开棺盖的手腕失了力,半天都撬不开一丝希望的缝隙。   一直站在官员正中的林雪衣红着眼眶,上前来帮云澜舟掀开了那个沉重的棺盖,云澜舟被吓住了,就如最初第一次见到简宁那样,他的眼中涌现着无数懵懂的光。   “十一殿下……”林雪衣讷讷道:“这是简公子。”   说着,他又命人打开了另一个棺木,那里面是一具焦黑的尸骨,隐约可见尸体腰侧挂着二皇子最喜欢的盘蛟玉佩。   林雪衣双目无神道:“这是二殿下。”   这小小的院中白帘飘摇,风清日朗,柔和的白光洒在简宁那张苍白得再无血色的脸上,几近透明。云澜舟靠在棺材旁边,定定地看着简宁的脸,他第一时间就伸手摸着简宁的额头,后脑勺等地,以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有人易容伪装,摸了无数次也没摸出易容的痕迹,云澜舟就缓缓地探了探鼻息,再探脉搏,心跳,体温……   许是来不及,简宁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连衣衫都只是草草换了件曾经的青绿长袍,并未来得及置办寿衣,由是他看起来纵然像是受了重伤,脸色清白,嘴角破皮,眼眶深陷,脖颈处浮着一条骇人的刀痕,却也并不像个死人,尤其是映着颇为仁慈的、金白的日光,悄无声息地躺在棺椁里,眉目疏朗,仿佛午睡未醒,被一群大惊小怪的人围住了,很是尴尬地装起死来,不愿起身和云澜舟相认。   云澜舟的目光自上而下,和他的手一样,一遍遍地抚摸着简宁毫无温度的身子,他的手在碰到一个更为冰冷的东西时顿了顿,缓缓垂眸瞧着,那原来是他亲手给阿宁套上的玉铃铛,这个东西没有套住简宁,反而套住了云澜舟一生的锋芒与狠戾,让他把自己的心空出来,铺上暖和的被子,迎接某个人舒舒服服地住进去。   在瞧见玉铃铛的瞬间,云澜舟露出了一种返老还童般的表情,好似从十六岁回到了六岁,那种近乎无辜的、孩子气的残忍,从他的眼眸中缓缓渗开,就如一滴墨汁滴入了水中,那双原本就黑沉沉的瞳孔彻底的灰暗下去,无一丝光亮。   云澜舟俯身将简宁抱了出来,放在一处案几上,在众人心惊胆颤的目光下,把简宁混乱的发丝一根根理顺,再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抱着他离开内院,一路顺着回廊,头也不回的走了。   其他官员自是震惊,大惊小怪地追在后面,说着不合礼法,又问要去何处,没有一句回应,他们眼睁睁看着十一皇子由暗卫引着去了仙师大人之前住的院子,不顾劝阻,一力命人请来沧州的大夫,一个个轮流给仙师治病。   这群大夫给活人治病在行,但给死人治病就心余力绌了,毕竟是做大夫的,不是做阎王的。   几日下来,纵然房间引了地窖的寒冰冻着,简宁的逐渐现出青紫色的尸身却仍然叫大夫们吓破了胆子,更吓人的还是那个著名的十一殿下,扬言若是治不好这个病就要处死所有大夫,这简直是蛮不讲理,丧尽天良!   虽然还没有大夫被处死,可已然有好几个大夫日日夜夜和尸体同住,被吓得死去活来,短短两日就吵着要触柱而亡,治不好就治不好了,被处死总比被吓死好。   云澜舟对这些人的呼号谩骂毫无反应,除了挂念简宁的身子之外,还一力的搜查着当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那个看起来很草包的二哥,实则最是惜命胆小,绝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命拿来玩笑,出行必带侍从,这不是京都,他带的人只会更多。   据林雪衣的回禀,二皇兄为筹捐军粮前往长乐楼商谈,不料那要捐粮的卢家并未按约现身,反而来了一群凶悍的土匪。土匪对二皇兄下手毒辣,尸身被焚毁。仙师简宁得知此事,奋不顾身前去营救,却终究不敌,乱刀之下,失血而亡。   荒谬到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说。   那土匪有几个胆子,敢对皇子动手,又有几个脑子,敢在沧州城内杀人放火,还扬长而去。   谁放他们进来的,又是谁让他们离开?   云澜舟麻木地在简宁床前坐了三个晚上,简宁的脸色平静,毫无痛苦之色,但也无知无觉,恍若一块即将回归大山的玉,身上被礼法宫规、人情世故雕琢过的痕迹逐渐散去,眉目越发的平和舒展,仿佛前半生殚精竭虑之后,总算有了一夕安寝的片刻。   与此同时,暗卫掘地三尺抓出一伙藏身沧州的匪寇,一个个绑了,回来禀告云澜舟后询问如何处置,云澜舟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在冰床前整理仙师大人的寿衣。   暗卫们等得腿都麻了,半晌后,忽听主子轻声道:“剐了。”   暗卫们这才拖着两根颤颤巍巍的大腿,出去解决那群匪寇。   只是在解决之时,玄鸦心中有个疑影儿,那些匪寇武功并不高强,暗卫们只用了十分之一二的力气便将人抓了回来,就凭这群草包,竟然能悄无声息的杀光二皇子身边的禁卫军么?   奈何这个疑影儿只在脑中放了个屁,轮不到从嘴巴里说出来,它就自行消散了,因着玄鸦还得忙着搬动匪寇的尸体,将其扔到乱葬岗上安置,一路都没再想起那匪寇的疑点来。   云澜舟命人选了个日子,将简宁和二皇兄的尸身用石灰和硫磺粉细细覆盖了,又在棺椁中放了引潮的木炭,再将棺椁密不透风地钉死,命人在前开路,摇摇晃晃地启程,将二皇兄和简宁送回京城。   沧州的汛期未过,那日禁卫军护着棺椁启程时,天际下了一场飘摇而绵长的小雨,淅淅沥沥。   云澜舟头顶一片晦暗不明的青天,在良辰易逝,亲者已去,世事茫茫的雨幕中,掩去了心中的伤溃,一根好似终南石里藤、在无光的仇恨中裹着粉身碎骨的痛楚迅速生长起来,长得那般快,连流眼泪的时间都没有了。   长路迢迢,城池逐渐远去,白幡引着那细细的风雨,替少年话了别离。 第82章   目送二皇子的灵柩离开后,林雪衣站在城墙上,伸手接了一片雨水,他已然变了个样子,与最初跟在二皇子身边的温和不同,与亲手刺杀二皇子的狠毒也不同,此时的他站在侍卫手撑的青布大伞之下,身披一件薄薄的月白风衣,双足踩着往日他看都不会想看一眼的污泥,面色一片平静。   若是拿他与棺椁中的简宁尸身想必,林雪衣的脸色只怕要更可怖几分。   他双眼通红了数日,嘴唇乌青,大夫瞧了直摇头,把脉把不出病因,只能把出林雪衣的病已经药石无医。   而这病还不止林雪衣有,他全家上下八十口人全中了这样的病,真是恰逢其时的巧合,巧得他只要想起来,便笑得前仰后合,口吐鲜血。   大限将至,林雪衣擦干净唇畔的血迹,好似擦干了自己人生最后的体面,他转过身对身旁的侍卫淡淡道:“八百里加急,回京禀报皇上二皇子和仙师已经伏诛,十一皇子护送灵柩回京。”   “林公子不回去吗?”那侍卫问道。   林雪衣嘴唇掀了掀,扯出一丝略带嘲讽又肆无忌惮的浅笑,“我活不过三日,若是死在半路,还劳烦你们为我挖坑埋尸,岂非耽误时辰么。”   侍卫闻言只冷漠地单手一礼,将伞柄交到了林雪衣手中,独自下了城墙,与其他几位侍从说了几句什么,几人立刻散开,骑上马找了个与前方灵柩队伍相差的方向飞驰而去。   林雪衣撑着伞,凝望着远去的两拨人马,又凝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他寂寥地孤立在遮天蔽日的苍穹之下,仿佛在用尽所有力气,撑住最后一缕不可窥视的生机。   这厢,云淡风轻,星河月起。   皇宫正值深秋,天气初肃,飒爽清凉,悠长浓郁的桂花香气似一条看不见的白练,在昏黄宫灯中穿梭,带来了几分浮游似的短暂生气。   乾清宫御书房,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立在正中,掩唇虚虚的咳嗽了几声,咳嗽声十分轻淡,比说话的力气还小,已然是装都不想装了,直率地将“安然无恙”几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此人正是久病难愈的太子殿下,他那见了君父也不行礼的忤逆神色好似在品尝一盅炖了经年的养身药汤,慢条斯理,又一丝不苟。   他很是惬意地靠着身侧的一位身形稍矮的男子,幽深阴鸷的目光直逼那龙椅上端坐之人。   缠龙柱,由盘龙而成,常言道真龙天子,皇帝平日瞧着这两根硕大的缠龙柱,只把自己想成柱上暂歇的龙,而今日他忽然察觉,原来他却是被龙紧紧遏制脖颈的石柱,越挣扎越易断绝生息了。   皇帝扶着袖口的平金绣纹,冷笑一声道:“如今老二也死了,你许是满意极了,紧赶慢赶地在朕这里现现眼了。”   “父皇何出此言?”太子轻招了招手,一个模样生疏的小太监端着一把黄花梨雕花交椅匆匆奔了进来,放在太子身后,很快匆匆奔了出去。   他这幅窝囊样子赚得了皇帝的一个冷眼,皇帝摩挲着书案上的奏折盒,里面全是赞扬太子功绩的吹拍,可惜他没发现自己的臣子们大多都入了太子门下,甚至他这个糟老头子连自己身边的内监被换了一批人都未曾察觉。   果真是老了么?皇帝不自觉这样想着,若是在他年轻时候,太子哪怕是走路翘一翘尾巴,他都能知道这小子会拉什么屎,而如今的太子在他手下做了那么多事,他能查到的,也不过十之五六了。   “老二离京前,你将自己在沧州和庆州豢养私兵的消息透露出来,引起朕的怀疑,便是要朕将你扣在京都,让老二去沧州赈灾,朕想,你应当是要亲自动手,除去老二,没想到你是要朕虎毒食子,为你扫清前路。”皇帝的怒意被裹在了一层凉薄的哀伤之中,与窗外飘进的桂花香一样,浓郁绵长,似割肉一把刀,叫他心绪翻涌,不得安生,   “父皇冤枉儿臣了。”太子不紧不慢道:“我原本是透露沧庆二地私兵之事是为了让父皇您有个准备,孤已厌倦了这无休无止的夺嫡之争,孤宁可自己没有兄弟,没有君父,孤累了,所以孤能做的就是起兵逼宫,父皇看我和二弟斗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敢与儿臣一斗呢?”   皇帝听着他那些东拉西扯,竟听出了几分不要脸的顾影自怜的意味来,实在没忍住怒气,抄起奏折木盒就向太子的方向砸了去,他年轻时带兵杀敌,号令二十万雄兵,今日若不是皇帝也是一员悍勇的虎将,此时虽然年迈老去,身子亏空,可拼着那份心气儿,也将木盒掷得又稳又准,含着千钧力道,朝太子飞了过去。太子连眼角都未被这忽然暴起的木盒惊动,随意抬了抬,将碍事的东西逐一拂开。   这东西一是木盒,二是皇帝本人。   皇帝没料到太子看起来病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内力竟然如此强劲,比他手底下最出色的暗卫首领云谋也毫不逊色。刚刚太子的轻手一拂,其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出,皇帝的心口也忍不住一股钝痛,喉头涌起了腥甜。   这个逆子!   皇帝又气又怒,平日病久了,脸上的皮肉总是耷拉着,唯有这横眉竖目的一瞬,才叫人看看出几分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来。   “放肆!你那四五万的兵力能造什么反?无非是借着西戎来犯,又借着沧州洪灾,外忧内患,大齐不宁之时,以那几万兵马威胁朕!若朕不杀老二,你就要在大齐各地引发民乱,到时百姓不宁,敌国侵扰,大齐的气数岂非要三代而亡?!”皇帝一边怒斥,一边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自唇角溢出,他未曾察觉自己的异样,还以为是今日仙丹的药效有些过于刚烈。   “父皇神算,叫儿臣如何不感佩钦服呢?”太子眼中见了皇帝的血,笑得格外真心实意起来,他对皇帝的诘问不以为然,“我那几万兵马,父皇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从前不见你阻拦,现在知道着急了?父皇別将罪责都送给儿臣了,您真正非杀老二不可的缘由,我占一,镇国公的死怎么也能占个二吧?”   沧州洪灾和西戎来犯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太子最初的打算是他亲自去庆州收粮,再亲自送去西北边境,和秦家军汇合,谁知安插在军中的探子来报,镇国公在大军拔营前夜喝了酒,竟然就这么寿终正寝了,秦家军的几位副将和偏将谁也不依谁,那秦越在军中的职务还只是校尉,秦老死前也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总不能让他自己站出来说这将军之位是世袭,老子死了儿子上吧。   秦老的死很快密报给了皇帝,皇帝勒令知道此事的人不可透露半句,要假装秦老还在,直到大军度过凤鸣关,大军抵达西南边塞后再拔将御敌。   皇帝一时不知道选谁继任秦世忠的大将军之位,秦老的儿子秦越,年纪轻,心术正,易操控,且一身本事极好,可他是秦家人,这兵权再给秦家攥着,不知何时才能拿回来,秦世忠去世正是一个机会,皇帝无论如何也要要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   可是秦家军的军心坚毅,委派的新将军未必能调动这支军队的意气,刚好碰上西戎来犯,不可马虎,必须派一个能调动秦家军军心,又能听命皇帝的人。   找了一圈,没有。   皇帝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瞪着一双乌青牛眼一页一页地翻吏部武将名册,连蚂蚁大点儿的官职都查阅了,只要是脑中有些印象的,他都圈了起来以作备选。   这秦家军的将领大多都出自秦家旁支,每一任大将军都是能者胜任,恰巧秦家出将星,别家的将才与秦家将星一比,无不逊色,由此大将军几乎都是秦家自己选出来的,秦家嫡系一脉历经三代大将军之位,早已有人不服,可不服也没用,秦老点兵如神,此生几乎没有打过败仗。   皇帝觉着自己这个皇帝真是当到头了,本就为西戎和秦家军的事伤身,又听闻太子要在沧州和庆州造反,虽然没有明说,但皇帝很是清楚这个大儿子的手段,此前太子把那几个私兵藏得密不透风,这个节骨眼儿,突然“被”查出了私兵动荡之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太子这似乎明晃晃地威胁,意思是“孤再不能安稳登基,大齐就要四分五裂了”。   在那个又长又黑的夜中,皇帝辗转反侧到天明,想把老二从自己的心里剔出去。他没想过老二死,他想过让老二被圈禁起来,多少留得一条性命。   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问皇帝自己,以二皇子那么张扬的性格,若是一朝被圈禁,岂非比杀了他还痛苦。   皇帝无奈闭眼,静坐一夜后,第二日召见了礼部尚书林棠,正是林雪衣之生父,也是皇帝安插在二皇子身边多年的暗线。 第83章   要说林家是皇帝的暗线也不尽然,早些年太祖未登大宝之时,林家的太祖爷爷只是云家的一个奴才,后来太祖即位,林家就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一直帮皇帝盯着朝中的暗潮,虽然没有什么权力撼动朝中重臣,但报告一些消息还是好使的。   到顺昌帝这一代,林家早已摇身一变,子孙出息了起来,林棠是高祖五十六年的状元,一路做到如今,成了礼部尚书。早些年,他与二皇子母妃的生父柳正初私下交好,后来柳正初在高祖死前被授封太师之衔,后因左右两位丞相揽权,顺昌帝刚登基很是依仗柳太师,予其内外政务之权。   后来柳太师的女儿柳裳华入宫为妃,不久生了二皇子,皇帝又打了几场很是得意的仗,站稳脚跟后怕外戚专权,这才将柳太师的重任卸了,只让他顶着太师的名头子啊朝中晃荡,甚至后来也不让人上早朝了。   由此,跟着柳家混的林家不得不死心塌地地为皇帝做事,再不敢生出异心。   皇帝其实从来没把林家放在眼里,因为林家的血脉一直被下了毒。这毒是太祖在南疆找到的蛊虫,当时灭了南疆一支名为月莹的小部族,抢到了一个会下蛊的蛊师,名为月娘,月娘为求活命,主动献上一种可将人变为畜生的蛊毒,只要服下此蛊,蛊虫变会世世代代顺着血脉延续下去,如畜生一般供主人随意差遣,若是不听令,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太祖不信,唤林家家仆和其他几个侍从服下蛊毒,不料真的有了用,侍从不听令后果然七窍流血而死,太祖大哭,说害了林家家仆一生,来日登上大位,必定以天地相补。   这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感动了林家太祖,而继任的皇帝们也确实没有对林家作什么,于是林雪衣的父亲还以为那蛊虫只是个传说,毕竟谁也没有发过病,只是心中有个疑影,私下里还是靠着皇帝办事,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次顺昌帝召见林棠,直截了当地下了圣旨,要林雪衣伴二皇子出行,率一百禁卫军,伺机暗杀二皇子云逸风、护国仙师简宁。   林棠直接傻住了。   林棠一直依着皇帝的意思辅佐二皇子,还以为皇帝其实是看重二皇子的,这么多年皇帝也没下过对二皇子不利的吩咐,所以突然收到要杀二殿下的命令,林棠简直难以置信。   可皇帝并不多说,暗暗提了一嘴他林家七八十口人的命数,林棠才如遭雷击,那天杀的蛊毒竟然是真的。   林棠将圣旨交给了亲儿子林雪衣,林雪衣又是一片被雷劈得焦头烂额之状,先傻了几日,后神志恍惚地问起那蛊虫究竟是真是假,林棠无奈,只好如实告知,且还多说了一件事,那就是林棠的父亲死前,确实口吐黑血,尽管老人家已经算是寿终正寝,死得毫无苦痛,但仍旧吐了三日黑血才撒手人寰,像一具大脑袋干尸。   林雪衣和林棠相对静坐了一夜,心中逆反,甚至想过劝二皇子和十一皇子联合逼宫,再也不受皇帝的鸟气。   可刚有这个想法,林雪衣就吐了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原来是皇帝召见林棠之时便命人取来了诱发蛊毒的梵音锤,命人在殿中奏了半个时辰,只要有一个人身上的蛊虫被催醒了,其他人的蛊虫也会连带着被催醒   林雪衣心绪难平,郁结在胸,加上蛊虫苏醒筋脉受损,整个人便险些两腿一蹬去投胎了。   能杀二皇子的人除了林雪衣别无他者,这个棋子最方便,也最有效,皇帝比谁都清楚,遂派了太医去轮番救治,好不容易才把林雪衣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这回林雪衣醒来默不作声,看着父亲和弟妹们越来越惨白的脸色,仰面朝天发出半声失魂落魄的叹息,便起身进宫见了皇帝,得了禁卫军的令牌。   走出皇宫的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跟在身侧的林棠也敲不出这个儿子眼中那绝望的死气从何而来,虽然二皇子本不该死,但杀了二皇子林家就能安然无恙,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林家急流勇退,也是一条生路。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的儿子为何不明白呢,为何他最出色的儿子此时非要如那生息断绝处的一捧灰,那摇摇欲坠的衣摆,好似他正在陨落的彷徨肝胆。   林雪衣轻描淡写地收回那一眼,径直而去。   也许只今一别,阴阳迢迢,心茫茫万死一生,实则早已目断魂消。   彼时的乾清宫中,太子笑得分外轻蔑,他刁钻地夸起了二皇子,然而,字字句句满是指桑骂槐,毫不留情,“老二这么多年受父皇教导,虽不是太子,但以诸君之位自居,这般眼高于顶的性子,果真是得了父皇多年悉心教导。”   皇帝胸口闷着一股气,张口便是血腥味,指着太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珠都快瞪飞了。   “当年恪王叔是皇祖父亲立的太子,父皇随他出征北疆,率二十万大军,竟然攻不下一个北戎,恪王叔为救你而死,究竟是自愿救你,还是被迫救你,父皇心知肚明吧。”太子道:“损人利己的本事,我得了父皇真传,如今借父皇的刀,杀一个二弟,想必并无大碍了。”   “你!你……”皇帝深藏多年的秘辛被亲儿子一朝揭穿,杀气骤然自身侧涌现,许久没有动用的内力四散,书案与四周的墙柱受到了冲击,猛地四分五裂,皇帝起身扶着摇晃的龙影木墙,从右侧剑架上抽出了那把许久不见天日的逐鹿剑,单单靠着内力便将那柄剑推了出去,直逼太子面门。   太子那阴鸷的眸子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就涌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阴霾,原来就算是亲生父子,还是要走到兵戎相接的一日。   长剑在空中哐当一声,打了几个圈,缓缓落地,太子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位作宫中侍卫打扮的男子,身形矫捷,方才那一剑便是他挡下的,此人正是孙元放,他虎口震得发麻,却引起了无与伦比的杀心,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仿佛在盯着一块肥肉。   受太子吩咐守在门外的护卫们顺势冲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太子跟前。   与此同时,皇帝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们也猛地闪现,黑影重重,密不透风地围在皇帝身侧,约莫有七八十人,御书房都快站不下了。双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秉着一贯的沉稳,今日的沉稳变得格外老气横秋,他再也难以控制里外不一的脾性,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笑容和煦,专心致志地喜怒无常起来,他道:“父皇,若是写下传位诏书,我不伤你,将你老人家送去行宫颐养天年,允你百岁长安,您看您是现在写,还是驾崩之后我帮你写?”   皇帝已经从太子的侍卫中分辨出了目前的局势,他这个有出息的大儿子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了,他是首当其冲的一功。   “你没有诏书,天下诸王皆可讨伐,你觉得这个皇位能坐几天?”皇帝虽然气数已尽,可仍然不肯服软,此前,在太子散播私兵威胁他时,他有意扶持这个大儿子上位,还曾无可奈何地欣赏过这位嫡子的本事,可现在,他却拼着最后一身戾气,也不愿意传位给那个逆子。   这皇位好似一个十分善于负心薄幸的物件儿,皇帝可以给,但太子不能要。   “托您的福,将我那些王叔赶尽杀绝,又未曾立我那些兄弟为王,自然无人可讨伐我。”太子说完,轻飘飘地扫了眼手中的一卷空白圣旨,他早已准备好了,此时也不愿久等,向那些侍卫递了个眼色,便退到后面,惬意地享受屠杀亲父的过程。   皇帝的暗卫和侍卫们一下子打了起来,暗卫训练有素,自是比侍卫们更精悍,可打着打着,侍卫力有不逮,便拿出了方湛给他们的枪支,暗卫们许多未曾见过这个诡异的武器,纷纷败下阵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周倒着成片的暗卫,轻飘飘的,好似烧干净后趴在坟茔上的纸钱。   皇帝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身中数刀,临死前看了看四周,好似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脸上的惊恐和迷茫如同初生的孩子。   这血肉模糊的御书房,好似五彩斑斓的戏台子,满场生旦净末,南腔北调,你方唱罢我登场。   忽然想起,当年恪王死时,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夜,在战场上朝他飞扑了过来,恪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被一根细绳牵引,竟然当着众将士的面飞去保护他的六皇弟。   也不知他死前眸中万分惊诧的光,是不是同现在的皇帝一样。   太子等到皇帝气息断绝后,长舒了一口气,他全然忘记是自己亲手杀害了他的父皇,走近那具穿着龙袍的尸体,冷眼瞧着,心中的愧疚竟然只有一个见死不救,毕竟他与父皇两人早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明哲保身,怎么能算他谋杀君王?   一旁的方湛瞧着他的脸色,心中暗叹,人到了这般境界,已经是登上厚颜无耻的黄金台,无惧无悔了。   在他们未曾留意的皇宫一角,通过御书房密道窃听到全部宫变经过的帝查司查令云谋,正带着几十个他亲手训练的暗卫从密道偷偷溜出了皇宫。   迎着夜风,云谋攥着手中偷来的玉玺,耳边回响太子那句“恪王叔为救你而死,究竟是自愿救你,还是被迫救你,父皇心知肚明”。   更深露重,黑色长袍猎猎作响,云谋一行人快马加鞭,如一群黑色的乌鸦,连夜朝颍州奔袭而去。   颍州到京城的官道上,矗立着一个关隘,名叫连云关,地势巍峨,山川环绕,状如一道挺身而出的屏障,堪称兵家必争之地。   官道横跨连云关山脚,关隘雄峙,山腰处草木繁盛,黄花盛开,颇有秋意。   官道由关下凿通,近一段沿山势蜿蜒,约莫三里后,路途平直些许,直通京城。   云澜舟一行人行到连云关官道时,天色昏黑,道旁右侧的崖壁陡峭如削,岩石裸露,石面间苔藓繁生,滴水石间的声音悠悠潺潺,微风轻拂众人疲惫的四肢百骸,听着偶尔传来几声山鸟啼鸣,队伍的脚步放缓了。   八皇子骑着马,目光落在前面同样骑着一匹骏马的十一弟身上,心中如麻的愁绪左摇右摆。   一面恍惚,他那不可一世、所向披靡的二皇兄死了,这如何可能?二皇兄此人一身保命的本事炉火纯青,出恭也要带上三四个内官从旁服侍,他的命硬到在万般艰险的夺嫡之路上高歌猛进,叱咤风云,他怎么会死得这样早呢?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一面心疼,他那自幼就害怕骑马的十一弟经此一事,为了尽快送灵柩回京,摒弃马车,一骨碌翻上了马背,领百八十个禁卫军,高扬白幡,带着无尽的沉郁上路了。   八皇子在庆州等到云澜舟时,没料到还多等到了两幅棺椁,他花了三个时辰才辨认出那烧得焦黑的尸体是他从小骂到大的二皇兄,又花了三个时辰,去相信那具尸体确实再无生息。   云澜舟并未说明这件事究竟如何发生,八皇子从暗卫口中打听出了大概,一听是匪寇作乱,八皇子提刀就要去杀,再一听那些匪寇伏诛,八皇子无处发泄,一把剑狠狠砍在了身侧三人合抱的树干上,虎口震出了三道裂痕,血和泪在树叶哗哗落下时,跟着坠入尘土,摔出了一片如坐针毡的不甘,好似这仇报得迟一刻,他那被烧死的二皇兄就要在地下多疼一刻。   将庆州的粮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托庆州驻军运往沧州,一部分由八皇子之间带去的京郊驻军运往西南,与秦家军汇合。八皇子就这么跟灵柩一起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期间他想过这背后是太子暗中作梗,也想过回京后如何截杀太子,他想的法子在前一刻还如一根充满仇恨的钢针,狠狠扎在脑中,叫他自己也钦佩万分,后一刻却比棉花还软,轻飘飘地倒在了心间,他这么些年没有真的害过谁,到如今,竟然连杀人的法子都想不出,为何会如此?如果老二没有时时刻刻护着他们这些弟弟,没有把脏事儿烂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八皇子想,或许现在的自己应当也有着一番雷霆手段吧。   老二真是害苦了他。   想着想着,八皇子的眼眶渐渐染红,他瞧着官道左侧的高耸山丘,远处无数的矮峰与低云交错。夕阳渐渐下沉,赤红的光从这边大地上退却,好似敌不过一片阴暗的黑帘,顺着秋日的寒风就此撤离。   日色昏昏,飞蓬随风断折,苍茫一片,野草枯萎,空中鸟雀皆不停栖,翅影掠过,仿佛也觉此地萧条。离群之兽狂奔急窜,脚下尘土飞扬,八皇子正在感叹世事变幻,莫如此情此景中的倥偬荒凉,就听云澜舟忽然喊了一声停。   他急急勒住缰绳时,马儿长嘶了一声,八皇子半死不活的心终于被刺激出了几分精气,问道:“可有不妥?”   “有狼群。”云澜舟简单道,他的嗓子不知为何嘶哑低沉到几乎让人听不见,每次开口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堵住心中那道因为简宁的死而被划开的血口,实在没有余力说话。   “这荒郊野外背靠山阴,有狼群很寻常,且往前走一段儿,等地势开阔便没有了。”八皇子的马匹停在云澜舟身侧,他这个弟弟原本个子比他高,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就瘦了一大圈,变成了一根在天地间茕茕孤立的野草,长出了一副冷若坚冰的气性。   八皇子伸手想拍一拍弟弟的肩头,手停在空中半晌,没有拍得下去,他隐约感到老十一就像翻洪的大河,河面被冻住了,在那几乎诡异的风平浪静中,隐藏着要掀翻天地的浪涛。   “闪开!”云澜舟忽然呵了一声,眼瞳一缩,此时夜色已经降临,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惨白的月牙,一把锋利的弯刀便从月牙中劈来,险些将他那傻不愣登的八皇兄劈成两半。   云澜舟眼疾手快地把人往旁边一推,情急之下他没轻没重,八皇子一个趔趄翻下马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被跳下马的侍卫扶起,护到灵柩旁边躲着。   八皇子心如擂鼓,那不是吓的,而是气的,他酷爱看书是不错,这些年又何曾荒废了武功,老十一用得着将他踹下马去么?八皇子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与侍卫们绕过灵柩冲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刺客全都没有带面罩,估计是料定了无人认识他们,或是被认出了也不惧怕。他们从四边八方围堵而来,人数极多,光是右侧从连云关悬崖飞下来的刺客都数不过来,乌压压的一片,似夜间被惊动的黑色蝙蝠。   连云关泥泞险峻,野草翻卷,左侧靠近山丘的刺客们一个个跃上葱茏,如凌空腾起的袅袅黑烟,包围了护送灵柩的所有人马。   云澜舟软剑轻扬,剑身如柳随风,倏然一抖,似一条灵蛇般直取那劈刀刺客的胸前。软剑看似柔软,但借着暗藏的巧力,直指要害大穴,剑锋凌厉,隐隐透着寒意,这一击的杀势竟是异常凶猛,贴着十几个刺客的脖子绕了一圈,剑尖回收时,刺客们人头落地。   然而刺客们完全没觉得前面的人死得如此轻易便消磨了杀意,不知疲倦又不要命地一窝蜂涌了上来,云澜舟借着未曾完全暗淡的夜色和微微混沌的月光,看清四周的刺客起码有上千人,八皇子和其他侍卫们紧紧地护在灵柩旁边,与刺客们刀剑相接,这些侍卫大多都是禁卫军,还有三十几人是云澜舟自己的暗卫,无一不是武艺高超之辈,一时打一群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刺客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渐渐的,刺客人数太多,侍卫和暗卫们结成的那御敌八卦阵已经被削掉了一个角,侍卫们的精力被一次一次的耗尽,暗卫中也有好几个人受了伤。   云澜舟这边的刺客越来越多,他手握长剑,心知这一战无路可退,山风呼啸,他一边策马冲杀,一边高声下令,让暂时还有力气的侍卫们带着灵柩突围出去,直奔京城寻求支援。他手腕一抖连出数招,同时暗中挥手发出袖中藏匿的飞针,仿佛砍瓜切菜一般,横扫了一片刺客,为突围的侍卫们开出了一条道来。   暗卫是死都不能离开主子一步的,由此,护送灵柩的护卫们就单纯只有十几人组成的一只禁卫军小队,云澜舟心里盘算,那些刺客看似悍勇,实际交手起来,却很少有武功高强之辈,仿佛一个个都是习武没几年的壮丁,赶鸭子上架地做起了刺杀皇子的任务。   云澜舟寻着秦家兵书的记忆,与留下的暗卫和十几名禁卫军一起布了个虎踞阵,阵如其名,如猛虎盘踞,百兽不侵,专门用来对付被多人包围的情景,云澜舟是虎首,引敌进攻,其余人背靠背围成一个个小圈,小圈又以八卦之状围成大圈,只要有刺客与之交手,便不是与一人交锋,而要受前后左右四五个人的围攻,刺客们过了一招两招便转向旁侧,再去打时找不到究竟是谁,眼花缭乱,手还没收回来,又被新的一轮招式刺死了。   在此之前,暗卫们谁也没想到,他们这区区几十人的阵法,竟然能杀几百个刺客,四周满是断臂残肢,惨烈至极,好似打了一场血仗。   刺客们总算歇了歇,没有着急上前,约莫三四百人的黑衣刺客包围着云澜舟等人,从中走出个身形健硕的蒙面人,瞧着像是那群蝙蝠的首领。   云澜舟提剑迎来,与首领擦着剑锋过了一招。   那刺客首领眼力非凡,手中大刀轻轻一摆,虚实相间,守得滴水不漏。云澜舟见其刀光一闪,以为有机可乘,纵身上前,剑锋疾刺,突然察觉刀势虚晃,不由心中一凛,刀势瞬间回转,带着沉猛之力直冲胸口。云澜舟虎口一震,剑锋被格挡开,眼看逼近敌人,已无回身之路。那刺客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受死吧,你们打不过的。”   云澜舟闻言,眸中反而燃起一抹冷光,剑随心动,手腕一旋,剑锋再度疾转,左手翻腕,暗器中的银针直取那首领要害。   首领堪堪避开了一步,伤了心肺,但伤口不深,他也被激起了血性,猛一挥手,身后的刺客们再次涌了上来。   八皇子打得一双手都在颤抖,不止他,其余人无论是暗卫还是侍卫,都已经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这情势……恐怕真的要葬身荒野了,八皇子勉力支撑起来,与侍卫们一起搏杀。   在阵法中来回穿梭的云澜舟没注意自己的后背和前胸早已伤得不轻,每走一步都有血水从袍摆滑落,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好似看见了一片白光,阿宁站在光下,轻轻地冲他一笑,那柳絮般的温雅如一丝清泉,从云澜舟的脸上拂过,再钻入心间,引起一阵惊魂夺魄的剧痛。   在交战的一侧悬崖边,细草随风动了动,一个黑衣青年倒挂在悬崖的石柱上,怀中护着一个灰麻布包,他身后还挂着一片带着杀意的眼睛,近看才发现原来全都是人。   此时的云谋已经在悬崖边上挂了两刻钟,他赶到此地之时听见了兵戎之声,因着没走官道,他带着手底下几十个暗卫走的山道,自然要爬上那便于隐匿行踪的连云关关隘,行至夜色将近时,他发觉了一群千八百个手持弯刀的男子埋伏在了四周,便带着暗卫们躲进了悬崖下方的山洞,静观其变。   待刺客人数少了,他定睛一瞧,只见被刺杀的那领头人一身玄黑长袍,面容白皙如玉,光洁如月,桃花眼神光微敛,剑眉分明,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   伴随剑光闪现,偶有金铁交鸣之声传出。云谋将那人的剑招尽收眼底。眼见那男子手中软剑忽而由守转攻,凌厉剑法变幻莫测,云谋凝神观战,暗暗在心中揣度招数,觉得无比熟悉,好似与秦家剑法如出一辙……   映着冰凉的月色,云谋总算看清了这被围攻的倒霉蛋是谁——十一皇子云澜舟。   前三日,云谋在皇宫中已经听闻了二皇子之死,因他父亲恪王的死不明不白,趁京城局势不稳,便判出皇家连夜奔逃,这会儿他遇上云澜舟,脑中忽然有个念头缓缓浮起——太子必然会登基,那十一殿下怎会不为二殿下报仇?他在其中横叉一手,叫这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天助他也?   云谋冷眼瞧着,直等到云澜舟一行人再也支撑不住,才假作方才赶到,命暗卫一起帮忙对敌。   这突然加入的身影让云澜舟心弦一紧,看清是云谋之后他才稍微放心,旋即又疑惑起来,这父皇身边的云谋为何会突然到此?难道是父皇派人来救他们了?   来不及多问,云谋的出现显然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加之云澜舟和手下的人已经将那群刺客打疲了,正是拼毅力和精气得时候,云谋来得正巧,不出半个时辰,云澜舟和云谋总算联手把刺客剿灭一空。   沾着血气的露珠从草叶边缘瑟瑟滑落,漆黑的夜空中唯有几点星子和半轮弯月,极目远望,草色疏淡,目光迈过山丘,便分明空旷起来,一眼触不到边际。   简宁曾说过太子不是仁义之君,一旦登基必定战祸四起,他当时不甚在意,寻思二皇兄一定会登基,轮不到太子那个混账东西。   如今朝欢暮散,站在这风过无痕的山丘上,他身如水中之萍、风中之梗,混沌动荡着,左一步,深仇大恨,右一步,百态民生。   云澜舟闻到自己心口处隐约残存的、简宁的气息,也不知道是衣服沾了气味久久不去,还是因他怀人在九冥,心也在九冥。   八皇子撑着剑,站不稳的身子晃悠了一下,瞧见所有的刺客都再无翻腾之力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此处尸山血海般,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朦胧中,他那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一弟,正静静地伫立在一捧山坡顶端,衣角被血汗浸湿,同他的人一样,被孤独钉死在地。   八皇子喉头干涩,向前挪了几步,张口正要唤他,一个字没有出口,那道玄黑的身影似油灯将尽,一刹将倾。   云澜舟倒下的瞬息,一丝亮光从黑沉而疲惫的眸中闪过,也似流行一瞬,随着他依依不舍合上的双眼,消散不见。 第84章   在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抬着云澜舟歇息,云谋和八皇子诉说皇宫宫变的大致经过时,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影子负手而立,一脸惶惑,对眼前的一幕既震惊,又迷茫。   简宁实在不知自己现在算个什么东西,自从死于长乐楼之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在那幽深而沉重的黑暗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好似天生便只是黑暗的一角,他理当安安稳稳地就此沉睡,等那再临人世的一抹天光。   可心里仍旧惦记着什么,最初,那惦念只让他觉着飘忽,好似隔着凡尘大梦,不能触摸,慢慢的他翻起了一层不安,便是不安也荡漾得很,落不到实处,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几万年,也好似一瞬,他猛地挣扎起来,在漆黑的泥潭中费尽了力气,尽管他自己也是那团“黑泥”中的一员,渺渺沉沉,他自意识深处抓起了一片小小的不甘,随着那不甘千枝攒万叶的疯狂生长,他猛地跳脱出来,昏沉片刻后,便站在了一个矮小的土坡上。   他看着地上无数的尸体,还有眼前双目空洞的身形,霎那间,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好似吃了一顿饱饭的饿死鬼,无法消化那一点一滴积少成巨的过往。   夜半霜重,洞穴之中。   此处是一脉天然的长穴,石壁陡峭,火堆的微光从人影缝隙洒落,隐约映照着角落的两副棺材,棺木暗色沉沉,方才打斗时染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得干干净净。   火苗时而腾跃而上,时而伏低摇曳,人影婆娑。   火气蒸腾,暖意渐浓,三三两两的人群环坐,神色各异,唯棺木寂然无声,冷峻森然,恍若一缕幽冥阴影,横卧世间。   云澜舟躺在一块石台上休息,呼吸浅得好似没了生息。   一旁席地而坐的八皇子神色愁苦,正在往火堆中添柴火的云谋耷拉着那双薄情的眼皮,漠然地抱着怀中的黑色包裹。   简宁蹲在石台旁边,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澜舟的脸,抬手想为他擦去血迹,手指如虚影,穿过了云澜舟的脸颊。   他再次尝试触碰那染血的唇畔,可无数次的抬手,换来的仍然是一晃而过的惆怅。   “掌令,我十一弟如今昏迷不醒,听你说皇城已经兵变,不知你直奔颍州,可是想好了退路,可否……”八皇子不善与人打交道,尤其是不善打这种求人帮忙的交道,一席话在心中腌得快酸了,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愁苦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平日里被礼教滋养的威严荡然无存,唯有历经跌宕之后的沧桑跃然面上。   云谋愣了愣,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出来,颇为诚恳道:“我判出皇城之后便不是掌令了,殿下叫我名字即可,如今太子登基的日子恐怕近在咫尺,我本打算带着我的猴子猴孙……呃,我手下的暗卫们去颍州老家避难,不料竟遇上二位殿下遭遇劫杀,想来二位殿下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先与我去颍州的私庄暂避一时?”   云谋武功高强,但心眼比武功更高一筹。等闲孩童还在上树掏蛋下地捉虫时,高人云谋云世子,就已经开始对着父亲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浮想联翩了。   他的心眼也不白来,乃恪王麾下一年迈谋士亲手所教,奈何那谋士格局不高,铜臭满身,教得小云谋自幼只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发愁,今日从父王那儿骗来三瓜两枣,明日从母亲那儿哄些金银珠宝,让他的志向从当太子,变成了当财子。   云谋的心一半受着孔方之物的滋养,一半又受着父亲为国为民的训导。由此,在云谋十来岁的时候,最大的志向并不是当国之储君,而是当户部尚书。对权势的渴望若是不伴随着银钱的臭气,他便觉着索然无味,兴致萧条。   那时他还贪玩,瞧着皇祖父拥有四海,仍旧成日地用眉头去夹苍蝇,很是看不上那夙兴夜寐的差事,许愿让父王决不要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云谋打死也没想到,一句在梦中的呓语,竟是未来的谶言。   恪王带兵出征,为救手足惨死沙场。   紧接着就是皇祖父改立太子,皇伯登基,将他带到膝下悉心培养。   他不是没想过父亲的死另有蹊跷,可皇伯待他极好,从不缺吃少穿,还延请名师教他十八般武艺,又在他学有所成之后将暗卫营交给他,让他小小年纪便仿似掌握着朝中的百官脑袋,皇帝半生不过生杀予夺四字,偏给了他生杀两权。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皇帝的走狗,碍于皇帝的优待,他也无怨无悔地做起了狗。   一只狡猾的走狗没什么,一只凶狠的走狗也没什么,可一只有心眼还把心眼藏得密不透风的走狗,就有些让主子头疼了,无论什么样的甜枣和棒子,都会顺着他的嘴吃进去,又从心眼漏下来。   这由心眼撑起来的青年,从身到心,都带着一股阴郁的苍劲,远看顶天立地,近看虚实相映。   八皇子听他所言,犹豫道:“我瞧着……这条官道顺着走下去,也就三四日便可到京城,太子若真是逼宫,我父皇岂不是危在旦夕,做臣做子的,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要赶去救驾的。”   云谋淡笑一声,并不戳破八皇子言辞之间的试探和怀疑,直接拿出了一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毫无退路的东西。   只见他缓缓打开怀中的黑布包裹,拿出了一方木盒,木盒打开后,露出了让八皇子和蹲在旁边偷听的简宁齐齐为之愕然的东西。   玉玺。   八皇子实在不善揣测人心,看着玉玺光顾震惊了,没有想到此时的情景到底坏成了什么样子。   而心眼与云谋不相上下的简宁却猛地明白过来,云世子这是破罐子破摔,硬逼着云澜舟造反了。   他嘴上说的那些去颍州暂避,在这方白玉龙玺跟前,显得毫无诚意。   简宁也顾不上用虚影一样的身子照顾云澜舟,忙飘过来盯着玉玺看了许久,很是绝望地发现,这真的是大齐的传国玉玺,只怕是连皇帝的血迹都没擦干就被云谋悄默声地偷出来了。   太子登基之后确实可以假作恭敬,对外说将玉玺与皇帝的灵柩一起葬入皇陵,但大齐的玉玺乃世代相传,不会因为新帝上任就换一个玉玺,太子就算派人去做个一模一样的,可这流落在外的玉玺又该如何是好?若是有心之人,自然,简宁他们一行人已经就是有心之人了,若是他们拿着玉玺起兵,岂非是明目张胆地打太子的脸么?   甚至可以直接模仿皇帝的字迹,写一封传位诏书,谋反也反得出师有名,太子的屁股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   云谋搓了搓胳臂,不知为何,忽然觉着手臂有些发凉,明明也没有风啊。   他收好了玉玺,无奈道:“这是此前在御书房暗卫顺手拿出来的,他见形势不对,便抱着玉玺潜入密道,告知了我事情原委,我才痛下决心,与手底下几十个暗卫连夜出逃,我云谋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屑于做那不顾苍生百姓的走狗,说句不中听的,私以为太子不配为君。”   八皇子震惊过后,闻言很是感佩又很是悲愤道:“堂兄高义,我大哥……确实不像话了一些,西戎来犯的紧要关头,他竟然想着挑起民乱浑水摸鱼,这哪里是不配为君,简直不配为人!”   简宁对八皇子这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性格五体投地,若是云谋不拿着玉玺出宫,也许太子碍着秦家军的势力,并不敢直接对云澜舟做什么,毕竟还有个镇国公盯着,太子怎么也得给云澜舟封个什么小王,赶去封地关几年,再下杀手。   这几年就足以让云澜舟缓过来,积蓄势力一举起兵了。   然而,云谋接下来的话却让简宁对此人的心性产生了一些恐惧。   “镇国公死了,军中秘不发丧,以免军心不稳。”云谋淡淡道,他提起这个跟他实在是毫不相关的人,没有任何伪装伤怀的必要,只略撩了撩眼皮,颇为可惜道:“以身先人,兵雄天下,到头来也是一捧黄土一把烟,无人祭奠。”   八皇子再次愕然,他从遇到刺客,拔剑迎敌,受人所救,直到当下他都只有愕然这一个神色,分大愕然和小愕然,跟个张嘴□□一样,无声的咕呱着,以至他还没有从这巨大的变故中体察到那份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凄惶。   简宁望着八皇子暗自叹息,原来他们之中看似缜密沉稳的八殿下,乃心眼最大之所在,天生算账圣手,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镇国公死了,这意味着云澜舟就算是想依仗秦家军都未必有山可靠,没记错的话秦越目前还只是校尉,绝不可能压得住那些大大小小的副将。   云澜舟就算顺利回到京城,也极有可能被太子秘密处死。   或者说,人还没回去呢,太子就已经在连云关动起手来,相煎何太急,看来太子对二皇子等人的厌恶已经到足以让五岳倒悬、黄河逆流的地步,怕是连玉皇大帝瞧了这股冲天的怨气,也要拨开云雾,劝太子先去地府静上一静。   简宁彻底想通了,云谋拿了玉玺,可能本是想自立山头,猛地遇上云澜舟,又想到秦家军那十八万精兵,寻思自立山头的山实在太矮小了些,登高才能望远,投奔云澜舟这座大山显然比自己白手起家好多了,若都是一个死,从山丘上跳下来摔死,和从悬崖上跳下来摔死,想必悬崖高耸,死前还能看看云山雾绕的风景,死得慢一些。   且云谋此人反应极快,太子登基最重要的事情一是清理门户,把胆敢与他争夺皇位的手足兄弟杀个干净,二是灶上扫除,把跟前任皇帝最亲近的什么暗卫和侍卫都血洗干净,才可让他那金贵的屁股安坐龙庭。   彼时云澜舟总算从筋疲力尽的噩梦中醒来,浑身疼得没有一处利索,只有一颗心大起大落,那人自夜色中浮现的脸庞,仿佛还在眼前。   简宁和八皇子听到动静,忙围了上去,简宁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八皇子手忙脚乱且笨手笨脚地扶起云澜舟,给他上了些随身预备的伤药。   云澜舟本就脸色铁青,这回被八皇子粗糙的腌药手段招呼了一遍,脸色可谓是比刚挖出来的铁矿还青上几分。   “见过十一殿下。”云谋站在旁边,伤药是他随身带的,这药极其霸道,在营中被摔打千万遍的暗卫都受不了,这十一皇子竟然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心性坚韧至此,云谋自心底高看了他一眼。   实则云澜舟是疼得麻木了,加上在外人面前,他从不失态,若是他的阿宁还在,此时他已经扑入阿宁怀中,任人安慰了。   想到简宁,云澜舟揉了揉眼睛,四下寻找了一番,不见任何踪影。   一股强烈的失落冲上心间,他想,难道是方才他要死了,所以才隔着阴阳两道,瞥见了简宁站在忘川河畔的一抹衣角么?   若现在也死一死,岂不是还能赶上同阿宁投胎?   如此荒诞的念头刚起,就被他心底的一股仇怨掐在了萌芽之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哪怕死,也要报了仇才能死,否则有何颜面去见阿宁与二哥?”   云澜舟闭了闭眼,松懈的肩膀再次绷紧了,他浑身都是伤口,这一无知无觉地用力,绷裂了无数伤口,一时血流如注,把八皇子急得嘴巴又开始不得安宁,时而大张时而小张,简直忙得说不出话来。   简宁静静地站在云澜舟正前方不过半米的距离,对面不识,原来竟是这般滋味。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仿佛身临欲尽不尽云,足踏将崩未崩石,一颗心摇摇晃晃,伶仃得呕心抽肠。   而他到此时才发现,他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看着云澜舟因为他的死伤心至此,他竟然觉出了一丝诡异的快慰。   此时的简宁还以为,这股伤心只在短期,等时间洗刷之后,云澜舟还是会如往常一般平静淡然。   直到云澜舟和云谋商议完毕,头也不回地带着人马直奔西南,以一己之力打趴秦家军的所有将领,带着玉玺明目张胆地自立为王时,简宁才发觉,这场看似短促的伤心其实是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雨,它将从头到脚地,浇透云澜舟的一生。 第85章   靖康城。   城外有一片荒野,传说是三百年前部族混战劈出的战场,战场外伫立着另一条高城,高踞山峦之上,易守难攻,石墙如铁笼,栅栏森严,确是天险,若非敌人常绕,恐怕这地儿早已沦为无人问津的废墟,也算是天赐之福。   这是大齐西南边境曾经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也被西戎夺去了。   荒野之内,靖康城卧在重山之中,城内的一片营地在短短半月时间内,驻入了从北面而来的十万精兵,秦家军的军旗高悬,迎着西北特有的湿风,猎猎作响。   营中士兵帐篷简陋,布帛色若沙土,这是经过北方风沙侵蚀之后的憔悴。   将官之舍稍宽,装饰简朴,砖瓦石墙透着乏善可陈的奢华。士兵之舍则逼仄如囚牢,间隔狭窄,堆满兵器与杂物。   因着原本的驻军营地狭窄,这十万兵马一来,如雄鸡入圈,脚都转不开。   这般情景下,素日的练兵场被马蹄和拳脚冲撞得更为粗糙,沙石交错,兵器之声响彻云霄,狠煞了这片浓云深林的幽深好景。   练兵场的中心,搭起了一座宽敞的矮台,栏柱悬着金锣,此乃一方长得十分委屈的演武场。   云澜舟站在台中,身如青竹,着一袭素色劲装,衣摆随步轻摇,宛如飞云。他袖口紧束,那双修长结实的臂膀持着一杆长枪,枪尖残留的争鸣还未散去,蔓延着内敛的杀意。   比起军中的将士,他那十六岁的年纪实在嫩得甘脆,与之比武的将士们无一拿他当个人物。   他对面站着一位雄伟汉子,乃军中先锋将军孟虎,身高八尺,气吞山河,肌肉虬结如铁石,肩膀宽广如山峦,是放个屁都能震三震的人物。   金锣一响,孟虎的长刀就劈面砍了过来,   云澜舟单瞧他脚下奔走的步子,便知此人武功高强,侧身避开了那一刀,飞身划出个满月环,绕到后侧,朝那孟虎虚晃一枪,借势单脚一踹,正踹在孟虎后心。   那孟虎吃了一记打,呲牙咳嗽了几声,勉力调动内力,运起了横扫千军的招式,刀光闪烁,直逼云澜舟面门。他看起来蛮横,实则内力深厚,步步生风,这一招打得气动山河,四周草木簌簌作响。   台下的兵卒们三三两两地围在四周,有些人已按捺不住,开起了赌局,嘴里嚷嚷着:“今日这场,定然还是殿下赢!他连打三十九日,军中那些高手哪个没栽在他手下?”   说罢,从怀中掏出个没舍得吃的馒头,举在空中晃了晃,意思是谁输了谁就把今日的午饭交出来。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老卒摇了摇头,挪动了下身子,道:“你这是没见识!孟先锋可不是一般人,生来如虎般凶悍,他这双拳头能把人打得骨头都散了……”   他兀自说着,众人的目光却紧紧黏在演武场上的两人身上。   云澜舟立在半根摇晃的栏柱上,迎着那股刀威,反手一枪,“噌”的一声,敲在孟虎环跳穴,孟虎双腿一软,后腰歪倒,额头险些撞上云澜舟的枪锋,云澜舟扭身卸力,抽回长枪。   孟虎不甘示弱,使出扫堂腿试图攻向云澜舟的下盘,不料云澜舟身形一晃,以灵蛇出洞之姿,引着他的长刀往前迎去,复而双指并拢,掐住他的刀尖,转手一折,那刀并未断裂,孟虎大喜,正要抽刀再砍,却发觉自己持刀的那只右手猛地发麻,好似筋骨全泡进寒冰之中,酸痛难忍,他惊觉这原来是云澜舟遏住了他的内力,往回送还,叫他狠狠吃了自己的一记反震之力,登时拿不住刀,扑倒在地。   这一下砸得四下都响起了“嘶”的倒抽冷气声,那老卒原本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讲述那将领如何勇猛过人,话到嘴边却被这一幕生生噎住,喉中那半个字仿佛成了滚烫的铁球,卡在舌尖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旁边的年轻兵卒拍着大腿大叫:“哈哈!老李头,你这老话说得是比那将领站得还不稳!”   那老兵卒仍不甘心,嗤道:“孟先锋刀未离手,谁知胜负?”   如此说着,他心中也在打鼓。   谁料那十六岁的娃娃本事如此了得,自来到军营,竟然打遍上下无敌手,又持玉玺自立为王,本无人服他,只看在过世老将军的面子上才给他一处安生地,谁知他竟真的打出了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王爷之位。   且说这秦家军的将领夺权,都是先武后彬,上下将领打一轮,生死不论,择优备选,后再领兵御敌,若是三战两胜,便可统率全军,皇帝要换将都换不成,兵卒不服。   然而这争权夺利的事儿,与普通兵卒也无甚相干,都是秦家人自己的窝里斗,这孟虎虽然不姓秦,却是秦家旁支的外甥,很是勇猛刚毅,在军中威望不浅,这回他都趴下了,那这从京城来的年幼皇子,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云澜舟却并未乘机将孟虎重伤,他长枪一抖,双手下按,化解了他反震的内力,孟虎虽咳了一口血,心口的钝痛却乍然消散了。   随后,云澜舟收势如风,轻轻一摆,那长枪便如一条银龙回巢,稳立身后。   他俯身将那倒地的孟虎扶了起来,孟虎脸色涨得通红,显然心中尚存不服。   但一想到自己方才使出了浑身解数,奈何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云澜舟化解得如行云流水般轻松,而身上的伤疼痛难忍,又处处避开要害,倒似专门点到为止,只疼却不致命。如此精妙的手段和胸怀,不得不令他心生钦佩。   孟虎捺住心中的不甘,抱拳行礼,沉声道:“多谢殿下赐教!”   云澜舟摇了摇头,淡声道:“不过是切磋,何来赐教之说。”   孟虎怔了怔,他以为这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多少要呲他两句,结果就只甩了一句客气话,孟虎不由得面皮一紧,愧疚起来,昔日秦老将军对他有十足的提携之恩,如今老人家刚死,唯一的外甥被逼投奔军营,还拿着玉玺,明摆着的事——皇城登基的那位是弑父杀君的逆贼。   孟虎心头沉重,思及自身,不由得背脊发凉。昔日为臣者,本应怀忠义于心,念旧恩于行,怎奈今朝竟与众同流合污,不念过往恩德,反倒个个为难人家。   他与众将士明知这小皇子手握玉玺,却视之如无物,仿佛这国之传器不过是笑谈一般,谁也未曾将这位自封的王爷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无权无势的落魄小皇子,任由戏弄。   如此不忠不义,孟虎心中滚起了内疚的浓烟,背对着云澜舟跪下行了一礼,他一带头,其他兵卒也从看热闹的喧腾中沉淀下来,不由正儿八经地默认了这位自封其名的怀王殿下。   云澜舟却没想那么多,要打就打,打完省事儿,他转身下了演武台,神态从容,那些人跪不跪他,他都要接手秦家军,依着军规一路打了过来,只要能让他领兵就行。   刚踏下台阶,见八皇子迎面而来,面色凝重,急三火四地拽着他的胳臂,低声道:“战报方才已至,西戎猖獗,频犯边境。秦家军中军心动荡,各将领自顾不暇,在内斗中相互倾轧,恰恰朝中应敌之策朝令夕改,致使战机屡屡错失,如今敌势愈发嚣张,边境已然告急。”   云澜舟闻言,眉头微蹙。   秦家军素来铁律严明,外祖死后某些跳蚤将领各自为伍,军心涣散。西戎夺下城池后始终在跟他们耗着,就等他们粮草耗尽之后自溃。眼下内外忧患四起,他和八皇子如螃蟹过河,七手八脚地忙着,难免顾此失彼。   云澜舟退下缠绕在手中的纱布,近日和跳蚤将领比武,手心磨出了不少血泡,回到营帐要伺候他自己的笔墨,不便挂着纱布了。   八皇子一路喋喋不休,先是说着有多少人不听号令,又有多少人贪腐军饷,拉拉杂杂地一堆事物,搅得云澜舟的一个头比两个大,熬到营帐后八皇子才歇了歇嘴。   帐中等着一人,一鬼。   云澜舟径直坐上主位,八皇子坐在右手下侧,云谋站在旁边,正摸着一柄手枪细细端详。简宁今日没跟着云澜舟去看比武,他不放心云谋一个人在云澜舟的营帐里待着,万一这小子心眼儿歪,做点什么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情,云澜舟恐怕防都防不过来。   可惜他是个鬼影子,便是着急也只能干着急,什么也不能做。   云谋爱怜地摸着枪口,端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疑道:“此物真能使毫无内力的人也百步穿杨?”   “不错,这是……”八皇子见识过这东西的威力,正要继续此前的喋喋不休,忽然顿了顿,继而语气低沉了许多,“是我二皇兄带着他的幕僚研制出来的,此物仿制了太子麾下幕僚的暗器,威力很大,可惜我们出京时,只带了一柄,还是为着防身用的。”   “一柄?”云谋面露可惜之色,“若是有个百八十柄,我再训练一批准头稳的士兵,也许能组成一个奇袭先锋军,现下西戎那边的城池易守难攻,我们跟他们耗着,粮草不及,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西戎的城墙太高,而大齐这边地形平坦,几乎没有高山,用投石器也砸不到城内,由此和西戎僵持许久。   “唤军中兵匠张春,把东西抬进来。”云澜舟垂眸,用布巾擦着手中的血迹。   简宁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这粗暴的手法简直把没流血的血泡都搓破了,一手的血肉模糊,云澜舟竟“郎心如铁”到如此地步,疼也感觉不到了?   简宁不由得伸手去碰他的掌心,自然一瞬穿过了,他就这么自欺欺人地描摹着那些伤口,直到云澜舟翻手拿起毛笔,在纸上画起昨夜探勘的地形图。   “什么东西?”八皇子疑惑道,他不记得除了两具棺椁,还曾带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云澜舟身边的暗卫玄鸦已经领命出去,很快,一架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便被抬了进来,形状好似三匹并列的大马。   兵匠张春道:“参见怀王殿下,您一月前让属下赶制的兵器已经做好,有十架废弃,唯有三架能用,这是其中一架。”   “打开看看。”八皇子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凑了上去。 第86章   玄鸦扯开黑布,黑布下的东西叫云谋和八皇子都吃了一惊。   这玩意儿是长筒铁器,通体黝黑,其形巨壮,前端张口如龙吞云,后部收敛若牛角,坚硬无比。旁有数枚铁丸,大小如瓜。此物横卧于地,似一潜伏猛兽,静谧中自有千钧之势,仿佛一声雷霆,便可摧山裂地。   云谋看了看手中的枪,又看看那庞然大物,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那东西的用途,“拿它炸城墙?”   “嗯。”云澜舟头也不抬,简单应了声。   “怀王殿下高明,我们依着图纸制作,先废了几架,但做出一架之后,便掌握了要领,这东西能直接从咱们城墙上射出火药球,火药球落地便炸,后山的几座小秃山都快被我们炸飞了,炸一个老猕城城墙轻而易举。”兵匠张春满面春风道。   八皇子目呆口咂,非要工匠带着他去后山炸一次。张春依言,引着八皇子去了。   云谋却没动脚,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珠子微转,明察秋毫道:“殿下有了这般神兵利器,要攻入皇城,岂非指日可待?”   “这东西太子也有,且比我们早了七八年之久。”云澜舟不以为然,语气平淡。   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心隐隐蹙了蹙,很快归于平静。云谋善于察言观色,乍一看,云澜舟似乎很是烦躁,可回味琢磨那神色,便不是那么回事儿,倒更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剑,还没来得及呼痛,就已流干心血而亡,死气沉沉了。   那边简宁飘在威风的大炮跟前晃了晃,没想到这东西真能做出来,还做了三架,这回攻城想必不成问题。看久了,空洞的身体似乎长出了一丝血肉,叫他猛地感到心口被肥头大蜂扎了一下,细细地疼着。他缓缓飘回来,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摸了摸云澜舟的耳垂。   云澜舟耳旁似有一股清风吹过,玉玲清脆作响,他怔愣的瞬间,下意识地抬手去抓,抓了个空。   与他那只手交错的虚影,在账顶照进的日光下闪了闪,消失不见。   他茫然地僵在原地,手指在空中开合几瞬,终是放了下来。   可心中的爱恨却越攀越高,高到他看着那架火炮,几乎忍不住自心底升起的暴虐,恨不能直接将炮筒对准太子的脑袋,将其轰个四分五裂。   这个名为大炮的东西,是简宁和林雪衣私下商量着画的,画了厚厚的一本书,因为两人的画工都不如何,所以由云澜舟代笔,他过目不忘的本事难得有了一回用,在到达西南之后就开始着手复原那本精械画册,好似每多画一笔,就能多留住阿宁片刻。   “他手下谁这么有本事?”一旁的云谋欣赏完那火炮的俊美,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炮口。   “方家嫡子。”云澜舟道。   “那个小孩儿?”云谋笑了笑,“不对,现在可不是小孩儿了。”   云谋发现云澜舟提到此人时,神色闪过一丝阴郁,细细想来,那方小公子只怕跟二皇子党有过节,具体是什么过节就不得而知了。   十日后,城墙高处。   云谋得偿所愿地站在一架火炮旁边,按着此前尝试的法子,灌入了一颗脑袋大的火药球。   其他紧急训练出的火炮兵卒也在他的动作下,整齐划一地灌入火药,一个个目不斜视,眼冒金光地盯着远处的城墙。   荒野对面环绕着一座边防小城,名为老猕城,城墙高耸,依山而建,这墙体便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便是百万雄兵到此,都未必能将它如何,活似个老到成精的猕猴儿,有恃无恐地卧在山巅,忘形得意。   秦家军的兵卒们第一次见这种新鲜,纷纷站在自家城内,望眼欲穿地盯着那最新赶制的十架   庞然大物,只盼能听见它把远处城墙击穿的巨响。   云澜舟登上城墙后,挨个儿调整了火炮的准头,他目力极好,且老猕城并不算远,现下正值十月中旬,西南地带雾气缭绕,他只好昨夜派人出了三千精兵,埋伏在对面城墙两岸的山林之中,等今日中午雾气散了,才准备开炮。   城头十架寒铁火炮,火舌未吐,杀机已现。   此时日光高照,云澜舟负手而立,他也不知自己何时面对着无穷的杀戮变得麻木,眸中满载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沉凝。   简宁站在他身侧,四周的山峦寂静,却隐隐映出千军万马之势,风雨欲来。   待最后一丝薄云消离,云澜舟轻一抬手,鼓声乍响,好似无尽的刀光剑影倾巢而出,回荡在这片重峦叠嶂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城头火炮应时而动的轰鸣,霎时间,十道火光咆哮而去,天地仿若一瞬失声,唯余那城墙瞬时崩裂的乱响。   云澜舟抬眸望向远方的老猕城,犹如看一处废墟。   烟尘未散,对面率先倒下的不只有城墙,还有十几架投石机。如此便全无后顾之忧,云澜舟命人敲响所有战鼓,埋伏的三千精兵从两面包抄,   正当敌军忙于重整,倏忽之间,三千精兵如急流奔涌,攻势如潮,西戎人应声而溃,城内士卒束手无策,乱作一团。   精兵入城后,秦家军整顿了三万大军突袭,连打了三日三夜,总算把西戎人打回了老家。   在将士摆宴庆祝之时,飘在云澜舟身侧的简宁却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   收复老猕城之后,云澜舟和八皇子忙着安顿城中百姓。像个陀螺一般地忙了半月,眼看就到子月,年关将近,他得准备给二皇兄过冥诞了。   好不容易得闲片刻,云澜舟靠在靖康城临时的将军府后院槐树上喝酒。他几乎从不喝酒,偶尔宴饮才喝。这些日子累得狠了,有片刻停歇,便提着一壶烈酒,三两步飞身上树,抱着酒壶缓缓地抿着那酒水的辛辣。   他本意是借酒消煞心中的不甘,却在贪杯之时,瞧见了那张隔着树叶和月色,十分模糊的熟悉面孔。   简宁飘在他身侧,也是做鬼以来难得的好处吧,他有了一番上天入地的轻功。碰不到酒壶,他苦中作乐地闻了闻,也许是没在壶中插上三炷香,什么也闻不到。   甫一抬头,正撞入云澜舟酒意熏然的眼中,简宁僵在树梢,一时不知道云澜舟是不是看见了自己。   云澜舟今日换了身寻常锦袍,不胜酒力,此时半壶酒水下肚,将他所有的疲惫都勾了起来,没骨头似的躺在树干上,一只腿曲着,另一只脚踩在树梢,若他看过民间那些才子佳人妖魔鬼怪的戏文,便能知道自己此时有多像遇上风流韵事的翩翩公子。   简宁瞬时看得痴了,也不知他这鬼影子是怎么回事,无肉无骨的魂魄竟然也能心悸么?   云澜舟心知那虚影是幻想,怡然地沉醉了下去,甚至抬起手,轻轻描摹着简宁的唇畔,随后他又在心里唾弃自己,难道他对阿宁的心思已经龌龊到如此地步?   云澜舟启唇,正想唤一声“阿宁”,小院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他那捧在眼中舍不得一丝微风惊扰的虚影,倏地消失无踪。   八皇子急匆匆地冲进来,瞧着他在树上,火烧屁股地大喊道:“小十一,太子调兵白虎城打了过来,已经兵临城下了!”   云澜舟揉了揉眼睛,很快摁下打扰的不悦,他倾身如堕燕般从树上飞了下来,问八皇子:“将领是谁?”   “方湛。”八皇子说着也疑惑,“我记得方湛素来不通武艺,为何太子会让他为将?”   “只怕是带了些神兵利器吧。”云澜舟不愿提起此人的名字,一语略过了。   说着,他顺手带上放在石凳上的披风,与八皇子匆匆离去。   他没注意自己手中的一个小铃铛掉在了地上,简宁站在石凳旁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铃铛。   快要碰到铃铛时,忽然想起自己根本是一缕幽魂,什么也抓不住。   这么晃神的瞬间,本应穿过铃铛的手指竟然有了一瞬的实感,而后消失在了一阵风中,似乎从未存在过。   简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洞洞的虚空之中,可这回有一丝不同,他眼前燃着一簇似萤火的亮光,正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好似在与他说话。   简宁的意识是即将消散的云,他勉力握紧什么,却没有一个身体供他趋势,缓了缓,一股藏在伸出的执念涌动起来,他想活下去,他死得很不甘心。   可越是挣扎,他的意识就消散得越快。   就在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时,那亮光忽然说起话来,“宿主你好。”   简宁似一团棉花,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神志猛地聚拢,好似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立刻凶猛地朝那团光点靠近。   “宿主別着急!”那光点说:“我是【成熟】穿书局的总系统管理员,想必你已经知道之前的始末了,我们的子系统不成熟,捕获到了你的求生意识,第一次是你在书中被主角方湛劈死的时刻,第二次是你在现代世界摔下楼梯的时刻,第三次是现在。”   “然后……呢?”简宁勉力用意识深处的语言跟它沟通。 第87章   “其实每次你的死都是因为剧情需要,你应该也感觉到了,譬如第一次死是为了给主角腾位置,第二次让死是为了让你辅助反派成长,给主角产生阻力,第三次是为了让主角取得最后的胜利。”光点道。   简宁猜到了,听它这么鲜血淋漓地坦白,更激起了他的不甘,“凭什么……要我……死?”   光点跳了跳,似乎在安慰他,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每本书都会有不得不死的人,有的书没有多少观众,书中世界气运很低,就仿佛纸片一样,死一个人跟撕一张纸没有区别,但是这本书的被腰斩的第一轮回,书籍就因为人气太旺,使得这个书中世界的气运爆满,虽然收集了读者的怒火,但人气高就会让这个书中世界的人有更多气运,从而形成一个真实的平行世界。”   “说……重点!”简宁快撑不住它的絮絮叨叨了,真是倒了血霉,第一个系统像个闷葫芦,这个系统像个话包子。   “别急别急,你暂时不会消散的,你被我们系统捕捉后放在了库存箱。”   简宁:“……”   怪不得这么黑!   光点道:“原本所有世界的意识灵魂都会踏入轮回境,在轮回境中,每个世界的生灵都会被洗涤,然后转生到下一个随即分配的世界,我们的系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在转生路上拦截气运未尽的人传送到我们接手的世界,这些世界有的是书中世界,有的是遗落的远古世界,你可以把我们看做摆渡人。”   简宁没力气骂人了,只在心中暗叹了句“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光点转了转,竟然能听到他的内心声音似的笑起来,“贴的金总比没金好呀,宿主別灰心,我们既然能捕捉你,就意味着你的气运还没完。”   简宁心道:“然后呢?我能活过来么?”   光点立刻欣喜道:“可以哦,我们可以给你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助你再次活过来,但是你要完成一个任务。”   “什么?”简宁冷漠道。   他对任务两个词已经有了排异反应。   “宿主可能不知道,反派云澜舟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也没想到主角团有金手指,有枪,有气运,还是没赢过反派,也许是你把反派的气运养的太强了。”   简宁呵呵两声,实在不想吐槽这个蠢出生天的系统。   光点道:“这回你回去之后,需要阻止反派称帝,劝他缴械投降,归顺主角,完成任务后你可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你不用担心主角的追杀,这点我们可以保证,我们会保护你。”   简宁对活下去三个字终于有了反应。   他讷讷道:“真的可以……活下去?”   “当然,你本身就是一个NPC角色,只是后期积累了不少气运,这个气运其实就是读者的喜爱程度,很多读者喜欢你,所以你的人气太高了,渐渐超过了方湛,也因此你这次横死之后,我们才能捕捉到你的灵魂。”   “如果杀了太子和方湛,也就是你口中的主角,会如何?”   “太子和方湛是书中的两个主角,也就是人气之子,人气最高的人,如果你们杀了人气之子,首先这个世界的气运会缩小一大截,气运萎靡之后,会有崩塌的危险,那个时候杀害人气之子的反噬会让凶手意识彻底消散,再也不能入轮回境,等到这个世界的气运萎靡到底,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所有人都会死么?”简宁问。   “那个时候就不算死了,因为人气降低到最低数值,所有生灵连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从鲜活转为僵硬,然后变成一本书里的角色,没有个人意识,所有人都成为了文字,这个平行世界就此消亡。”光点说。   简宁明白了,“那本书就像一张照片,能够定格某个瞬间的世界,如果气运高,那这个世界会延续下去,而气运低,能留下的就只是一张照片,对么?”   “是的。”光点道。   “你说过我的气运高,能不能把我的气运分给这个世界,让它保存下来?”   “这个没有先例,气运本是可以转移的,但是你的气运远远达不到让整个世界保存下来的高度。”光点疑惑道:“宿主为何问这个,你自己的气运都不要吗?没有气运你就是几行文字,没有任何生气可言,意识会自动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随口一问而已。”简宁做好了准备,道:“这世间不止我一个人气运未消吧?为何偏要选择我,二皇子因门下背叛而死,难道不曾有过一丝不甘?”   光点似被这话难住,过了半晌才道:“有人太想你活下去了,你也太想活下去了,这让你和那个世界的联系久不能断,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选。”   简宁忽然想起,他回到这里之前,弯腰触到了那颗小小的玉铃,触手生温,好似那人澎湃的思念。   “我答应你,接受任务。”简宁道。   此话一出,光点就变成了一抹细丝萤火,猛地钻进了简宁的意识中。   他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颍州,苍明城。   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年轻公子叩响了怀王府的大门。   正值夜半,门内护卫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了一句,“谁啊?”   门外并没有回答,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叩门声,如曾经皇宫中一只小狗撞门时那样,坚韧绵长。   看门护卫没奈何,被这声音吵得再也睡不下了,一骨碌站起身,骂骂咧咧地打开了王府大门。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公子,像是道士,抱着一只黄毛小狗,凄凄惨惨地站在门外,因腊月风急,大门一开他就被这门带起的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护卫端详了片刻,蹙眉挥手道:“滚滚滚!要饭要到王府来了,你有几条命够砍的?”   那年轻公子冷哼一声,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取下了风帽,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护卫道:“送给你家主人,他自会见我。”   侍卫登时恼怒,呵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差遣小爷?”   说完,他拔刀便砍,简宁端正地站在大门正中,眸光幽幽地看着那护卫。   护卫本就是举刀吓唬人的,被他这不动如山的气势镇住了,且王爷严令不得滥杀无辜,他怎敢触犯军规,长刀在空中顿了顿,他面色一抽,悻悻然收回了刀,语气还是不怎么客气,只道:“穷酸书生,随我进来吧!”   简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杀的系统,让他穿越的地方竟然是他意识沉睡的地方,他醒来时不着寸缕地趴在边城小院里,院落空无一人,他才在屋中衣柜里找了几件衣裳换上,身无分文,一路行来就差乞讨了,幸亏遇到个庆州富商,因病寻医无用,四处求神拜佛,简宁便上门装起神棍,也是巧了,那病中人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小公子,简宁回忆着当初的专业知识,给他做了几次催眠治疗,那人好转了许多,富商老爷便赏了简宁一锭金子。   然而长途跋涉,简宁又要住店又要雇车,银钱如流水,过手不沾身,他扯了块灰布,靠曾经在皇宫中学来的卜算之术,招摇撞骗地滚到了颍州——云澜舟当下的驻军地。   护卫引着他去了偏院的厢房中,叮嘱道:“你约莫是来咱们王爷这里谋差事的,王爷笃信鬼神是不错,但你要是没几样真本事,到时被打出去可别怪我。”   “不劳军爷操心,草民自有办法。”简宁道。   护卫临走时盯了他好几眼,觉着有些眼熟……好似跟街头巷尾的仙师画像有些相似。   简宁抿了口冷茶,这王府修得很是磕碜,连厢房顶的瓦片都快掉了,一簇簇的冷风自头顶而来,让他怀中的小狗甩着脑袋打喷嚏。   这小狗儿是他在荒郊野外捡的,捡来时奄奄一息,或许穷根命贱,他用米汤喂了几日,竟恢复了几许生机,半月的光景,它就学会了在简宁头顶撒野,一个没注意,这小东西便趴在他身侧尿起黄汤来。   简宁来此地之前,准备了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裳,然被这小东西尿得洗也不净,只好换上平日里招摇撞骗的道袍,很不体面地来到了怀王府。   这半年来,他差不多知道了云澜舟的行军轨迹,能从西南一路打到颍州,还兵分三路地包抄皇城,收下庆州和沧州等地,这回直逼中原,皇城堪忧。   若是不及时制止,太子恐怕真的危在旦夕。   “汪汪汪!”   一个没留神,那小黄狗就跳出了他的怀,奔到门外呲着小乳牙哼哼唧唧地狂吠起来。   简宁怕他冲撞了什么兵卒,被一脚踩死了,忙起身追出去拦,刚跨出屋门,不料迎面撞上一身铠甲,撞得他头晕眼花,当即感觉自己的脑门顶起个大鼓包。   “抱歉……”简宁捂着额头道:“草民并非有意冒犯军爷……”   他方才说完,整个人就撞在一块坚硬又带着一丝柔软的地方。   没反应过来的简宁懵了,那熟悉的兰花香气中混合着血腥气,分不清哪种气味更浓重。 第88章   简宁低头看到一抹袍摆,目光自下而上,存存略过那轻扬的玄色披风,腰甲,护臂,直至落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上,三年未见,简宁瞳孔皱缩,几乎吓了一跳。   晨曦将明,云澜舟身披银色铠甲,带着满身肃杀站在淡淡的日光下,连日奔忙的疲惫刹那消歇,他的模样早已在无数战役和繁事中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嫩,轮廓分明,五官冷厉俊美,鼻尖划过一滴霜露,他也顾不上擦去,幽深暗淡的桃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眸中映着从郁郁黑暗中升起的一点光亮,直刺入了简宁的胸口。   简宁愣在原地,许久都回不过神,呼吸和心跳都暂时停止了,身侧冬风阵阵,他的手心却逐渐暖和起来。   只有脑袋被突然重逢的热火烧干,空荡荡的,小院寂静,他本应该什么也听不见,几息后他耳畔却回响着两道猛烈的心跳声,如雷灌耳。   他的眼中闪过了无数个过往的云澜舟,叠影重重,眼花缭乱,他想伸手把每一个都抓住,徒劳的握紧了双拳,那种无能为力的奢望让他在相遇的片刻露出了一个苦笑。   要是可以的话,他也想陪着云澜舟一步步走过来,自愧和自责翻涌着不肯罢休,要是当年他不去做什么仙师,是不是也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是不是也不会让云澜舟自己一个人,面对战火的磋磨和失亲的仇恨。   云澜舟的目光有着无可救药的固执,仿佛一把无声的暗火,胆怯地烧出个火星,害怕将自己眼前如真似幻的人烧没了,很快,火势疯长,却克制地将其烧出了一片含情的温存。   他唇畔开合数次,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百般滋味在他心间打转,却在触碰到简宁脸颊的一瞬,心口陡然一窒。   简宁却读懂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凶险与磨难,不甘与怨愤,狠辣与柔软。   无关风月,简宁心有所觉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几乎是撞上去地抱住了他,隔着十几年的岁月,抱住了那个留在废殿中无助等死的孩童。   云澜舟恍惚着抬起手,抓住了简宁后背的衣服,渐渐五指收紧,堪称贪婪地将人往怀中送去。   胸口相贴,简宁在颇为窒息的怀抱中寻到了最亲密、最踏实的安全感。   一瞬中,他穿过了寥无人烟的乱葬岗、摇摇欲坠的景阳宫废殿、贵不可言的宝刹仙台,穿过了形单影只、不瞑惨死,也穿过了意气风发、爱憎嗔痴那数万万个回首的瞬间。   他自只言片语中来,又自鲜血淋漓中去,在世间艰难踩出的几个脚印,已是千方百计、竭尽所能留下的一缕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机。   树影犹春,池光未寒,简宁嗅到那带着丝丝血气的兰花香,清极舒和,他抱着云澜舟,也抱着落入凡尘的一捧曜灵舒光。   王府正院比偏院大不了多少,进了寝殿后,简宁四处望了望,看得出来这是个临时居所,只是一切陈设都与曾经的景阳宫颇为相似,云澜舟想家了吧,不是想念皇宫,是想念过去有亲朋在侧的时光。   简宁坐在罗汉床的一侧,窗棂半开,日光熹微,屋中暖炉烧得很旺,甫一进去,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简宁在外摸爬滚打风餐露宿了半年,对冷热十分敏感,他发觉自己身侧蔓延着阵阵寒气,不似外面吹进来的,应当是云澜舟身上散发出来的。   云澜舟一身银甲,清早便策马去了趟郊外,收拾完太子遗留的私兵后赶回来,连夜奔波,骨头也冻僵了。   不用问,简宁单瞧见云澜舟眼睫挂着的露水还没散去,就知道他多半是处理军务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几天几夜,到此刻才有力气回府歇息。   简宁起身帮云澜舟卸下了甲胄,又顺手从罗汉床床侧取下狐裘披风,细细抚平褶皱,披在他身上,云澜舟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仍由他动作,脸色木然,不知是冻得麻木,还是对简宁这突然的“诈尸”难以适应。   云澜舟其实是不敢动,他在梦里见过许多次简宁回来的情景,每次只要他伸手去触碰,简宁变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久而久之,这个梦就像一根高悬在头顶的鞭子,时不时地抽他一下,尽管如此,每次都会让他忍不住去抓住那根鞭子带来的甜头。   这回是不是梦?云澜舟也不知道,他感到身上的衣衫轻了很多,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贴近了他的脸,在他耳廓和眉骨的地方细细摩挲着,让他逐渐从寒冷中回过神,却不敢主动去留住这一刻的温存。   他强作镇定地抬手拿起茶壶,茶水是凉的,他确实好几日没回来,府中一应事物也没有人管,家丁都是八皇兄临时找的,还不熟悉事物。   “我去……泡茶。”云澜舟声音艰涩,起身时几乎和站在眼前的简宁相撞,两人均是一愣,简宁微微侧身,让开一条道,云澜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看简宁,径直去院中取了水,回来点燃风炉,等水咕噜作响之后,拿出茶盒泡茶。   窗外日光斜照,映得云澜舟那手肤色皎皎,隐现青筋,筋骨清贵。细微动作间,指节弯曲伸展,那握过刀枪的手在此时总算恢复了些许曾经淡然沉静的从容。简宁看得痴了,他有多久没依窗斜靠,和云澜舟品一壶茶,下一局棋了。   那杯茶递过来时,简宁愣了半晌都没接,他看着云澜舟半边映着日光的脸,微微抬起的头,还有那双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心中蓦然钝痛。   不仅云澜舟觉得不真实,简宁自己也觉得不真实。   泡茶的动作近在眼前,无比熟悉,却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不是恍如隔世,是真的隔世。   简宁迟迟没有动作,云澜舟便将茶盏放在桌上了,杯中热气袅袅升腾,茶香溢散,他的手穿过在空中翻涌的雾气,不急不缓得扣住了简宁的手腕,简宁被那凉意震了震,眼神一滞,云澜舟的指尖像初雪消融的冰。   默了片刻,云澜舟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枚玲珑玉玲,那玉玲不过寸许大小,温润如脂,光滑剔透,仿佛融了月华,那是他曾经亲手为简宁雕琢的,也亲手戴在了简宁的手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把它从简宁身上取下来,从简宁的尸身上取下来。   他单手将玉玲的红绳展开,原是欲为简宁系上,然而当眼角余光瞥见简宁那微微凸起的手臂骨节,动作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上移,凝视着简宁消瘦的身形,眼中不觉氤氲起一层红意。   “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云澜舟嗓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顷刻间倾泻而出。   难掩的酸楚与千言万语熬得干涸,他的手轻抚着那玉玲,仿佛是多年前失而复得的信物。   简宁心中一阵恍惚。   也对,云澜舟知晓他曾经是灵魂的事,那么他一直在等么?有希望比没希望更令人痛苦,更何况这希望还没有明确的归期。   云澜舟一手轻撑着额角,另一手死死抓住简宁的手腕,力道沉重,他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低下头时,简宁一时错觉还以为他是在笑,唇边隐约似有弯起的弧度。等目光下移,落在云澜舟嘴唇之上,他发现那嘴唇早已咬得发白,甚至隐有血丝渗出,就在这一瞬间,简宁猛然发现——云澜舟在哭。   没有哽咽,没有声响,只有肩膀不断颤抖,似垂死之人受针扎般,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依旧未曾抬头,或许是羞愧,或许是不愿面对自己此刻的脆弱与失态。   简宁不由自主抚上云澜舟的耳垂,那触感温热柔软,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眼眶亦已渐渐发红,他想说“我永远不会再走了”,然而话到唇边却终究难以出口,这承诺无法保证。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傻不愣登地哭了半晌,彼此默然无言。   然而事情还是要交代的,简宁把自己又一次回来说得轻描淡写,将“系统”美化为天上神明,让云澜舟理解得更为简洁,至于任务、气运之类一字未提,隐去不表。   云澜舟听完,片刻后哑声问道:“若我早些求神拜佛,你是不是便能早些回来?是不是我……杀伐太重,未曾为你积德?”   简宁愣住,愣了片刻,忽然失声笑了出来。这笑声有些无奈,带着些讥讽,也不知是在笑云澜舟的天真,还是在笑自己。   他曾经在死前求过神佛,然而神佛不曾垂怜。   哪里有什么真神呢?   神迹不过是心中所求的幻影,凡人若至绝境,除自救外,旁人皆无力插手,何况那高悬九天的神明,又怎会纡尊降贵地俯瞰这尘间命如蝼蚁的凡人。   简宁以为云澜舟会给他准备个偏院,结果到了晚间,云澜舟从军营里回来后,直接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卧房。   问他为何不准备院子,云澜舟含糊略过了,只说王府太小,其他院子年久失修,本不是新建的宅子,还是和他将就着睡吧。   简宁寻思偏院不错,之前他落脚的地方就是那儿,可云澜舟没答应,简宁便也不好多说,反正从小到大都是一起睡的,也不差这一夜两夜,等过些日子叫人把其他院子收拾收拾就好。   王府没有几个下人,夜深后出奇的寂静,有个小厮进来换了暖炉的热炭,除此之外,竟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简宁才逐渐认识到这个王府不仅冷清,还有些贫寒,想来三年打仗,民不聊生的,云澜舟当年出宫什么也没带,二皇子曾经的私库只怕早已被太子消磨,怪不得现在的王府这样节省,云澜舟恐怕没什么银钱花在起居上了。   想想还挺心酸。   床帐已垂,微弱烛光幽幽地透过轻薄如烟的纱幔洒进来。   今日下午时,云澜舟在军营练兵,简宁跟着去瞧了瞧,本以为练兵只是走一圈的活计,谁知被将领逮着就是一顿比试,还有军需安排,边境布防等大事要云澜舟亲自与众将商议,这便忙得不可开交,简宁光是在旁看了两眼,就感觉到了那股日复一日的疲惫。   八皇子去庆州收粮,那边有专门雇佣的百姓种地,忙着开垦荒地,简宁没有见着,倒见着了云谋,云谋吓了一大跳,简宁怎好说自己是仙师?只能说自己是仙师的远房表兄,重名也叫简宁,只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宁字。   简宁不知道的是,云谋对他的出现早已起了疑心。   云谋心想怪哉,他瞧着便那么傻么?曾经不是没与仙师打过交道,这身形,言行举止,跟仙师别无二致,岂是一句表兄就能打发的。碍着简宁不肯明说,云谋也没多问,心里却对曾经死去的那具尸体生疑,难不成是易容的替罪羊?   那就说得通了,可为何要易容躲去整整三年,图什么呢?   或许……这仙师是曾经的太子的人,派他斡旋在二皇子一派,等二皇子死后,急于脱身的仙师只好假死。   那现在回来做什么?刺探军情?   云谋心里多了个疑影儿,退出云澜舟的营帐后便对手下叮嘱了两句,日后若是见着那简公子,派人盯一盯。   浑然不觉云谋已经怀疑到他身上的简宁正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当前的形势。   云澜舟这三年打得太猛,原本的十八秦家军,已经扩张到了三十二万,目前兵分三路,直接吞并了大齐的十八座主要城池,大齐一共才二十四座城池,眼下他驻军在颍州,和皇城面对面的僵持着,等其他两路兵马包抄而来,皇城就真的是囊中之物了。   简宁思绪混乱,偏过头来,昏暗的幔帐中,云澜舟如夜色的长发散落在玉枕四周,与他的发丝纠结相触,无声地将他们拴在一起。隐约看到云澜舟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眉宇间似乎流露着几分疲惫。他的呼吸清浅,深陷的眼窝与微微起伏的胸膛在这沉寂的夜晚中,依旧保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醒。   三年不见,简宁感到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无形的,难以琢磨的。他想去抱抱云澜舟,可伸出手却顿住了,最终只是背过了身去。   简宁心里乱糟糟的,太子已经登基,不知不觉,他陷入黑暗时仿佛只过了几秒钟,睁开眼再世为人,已经过去了三年。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感到腰间一紧,云澜舟靠了过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简宁正要说话,整个人被环着腰往后挪了几寸,隔着薄薄的蚕丝内衫,腹部温热的五指逐渐收紧,揪住了他的衣衫,云澜舟的胸膛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简宁无措片刻,很快被那股冰凉转移了注意。   房内暖炉烧得正旺,云澜舟的皮肤却凉得出奇,往日在景阳宫,简宁体寒,经常把云澜舟当做小火炉,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若是以前,简宁肯定立刻把云澜舟的手脚塞进被子里暖和暖和,现在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沉默着,一动不动,假装睡了过去。   以前这种亲密的动作是家常便饭,如今分别三年,简宁又时刻想起那七夕之夜许愿红绸写下的“白头到老”,或许别扭,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无法正常面对云澜舟的动作,他给不出回应,只能浑身僵硬地在床上挺尸。   “阿宁。”云澜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简宁紧紧闭着眼睛,心如擂鼓,打算装死装到底。   也真是奇了,有别样心思的明明是云澜舟,简宁自己倒在这儿做贼心虚。   屋中静谧许久,云澜舟没得到回应,他知道简宁并未入睡,那呼吸声时慢时快的,跟以往安眠的样子大不相同。   不回应也无碍,只是单这样抱着也好,怀中人暖和得像一团棉花,他就已经满足到哪怕现在死了也情愿了。   简宁被搂着腹部,这古怪的感觉持续了许久,他们二人像两块玉璧般紧密相贴,窗外丝丝凉风穿过窗棂吹进幔帐,原本怡人的温度却让他感到了闷热,闷到心头压抑几欲窒息。   四面昏暗,简宁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了,触感尤其敏锐,能清楚的感觉道云澜舟指尖摩挲他衣衫的每个细小动作,这些动作在黑暗中被无穷放大,简宁屏住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手缓缓松开,他才敢吐出一口大气。   云澜舟已经睡着,简宁怕翻动对方的动作太大,只好自己也保持着原样,这脆弱的平静以简宁的右手被压得发麻为代价,堪堪保持着。   不平静的只有简宁自己,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异样反应时,那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望着床帐。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拥抱就……   以前也不是没抱过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样?   他心里除了疑惑之后,还翻涌着巨大的恐惧,一个声音在脑中厉声质问:除了患难与共、相伴至亲的情愫之外,你当真从未有过别的心思?   你若是没有,为何会动摇至此?   你敢回答吗?   你敢看看自己的心吗?   你不敢。 第89章   过了许久,天色将明,忍到那股异样的感受逐渐散去,简宁才好似躲过一劫,总算活动了一下胳膊,他轻轻地握住云澜舟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那手睡了这么久还是凉凉的,也许是因曾经带兵打仗,晓行夜宿,染上的寒永远无法驱散了。   简宁忽然在他指尖揉了揉,要什么时候才能把云澜舟身上的寒霜一点点融化呢,他兀自想着,   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晌午,简宁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加上昨夜没睡好,久违得睡到这么晚才起身。云澜舟睡的那一边被衾已经冷了,看来早已出门。简宁洗漱的时候,心里依旧空荡荡的。   他没继续琢磨自己昨晚的失态,料想云澜舟也没发现,转移注意力的时候,莫名想到云澜舟以前很爱赖床,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连睡会儿懒觉的时间都没有。   王府的管家给他准备了朝食,简宁草草用完后,想去军营看看情况,也许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呢。   然而他前脚走出院子,后脚就被暗卫拦了下来,还很是不客气地把门也锁上了。   “什么意思?”简宁懵了。   暗卫却不答话,冷着脸杵在他面前。   一旁的管家为难道:“公子,王爷吩咐了,您不得踏出这个院子。”   简宁指着门,“我出去走走都不行,您别是听错了吧,我……”   “哪敢听错呢?”管家谦虚道:“王爷真真儿是这么吩咐的,咱也没法子。”   简宁惊呆了,云澜舟竟然敢软禁他?   简宁就不信了,这王府还是什么囚笼不成?两条腿长在自己身上,想走就走,他们总不能砍上来吧。   但是他左闪右闪,护卫和暗卫以及管家,就这么直愣愣地像个栅栏一样杵在这儿,简宁气得快冒烟了,他平时脾气还是不错的,但这会儿被架着下不来台,也不由得冷了脸色,他憋了一肚子气,和侍卫理论起来,侍卫却只木然道:“王爷吩咐了,您不得踏出正院一步。”   简宁不信了,他走不出去还翻不出去么?   他扭头就去找木梯,其他人也不阻拦,简宁便以为大家没法子了,然而谁知刚搭上梯子,那脚还没踩上去呢,就被一个暗卫拎了回来。   简宁定睛一看,玄鸦,是曾经云澜舟分出来保护他的暗卫。   这多少有几分情面在的,简宁道:“玄鸦兄弟,我就是出去找你们殿下说事儿,你带我出去吧。”   玄鸦像个木头人一样道:“王爷吩咐了,您不得踏出正院一步。”   简宁无奈地跟他大眼对小眼,“你就不能换一句话么?”   玄鸦还是木着脸,似乎思考了一下,道:“王爷吩咐了,简公子您不得踏出正院一步。”   简宁:“……”   这也是个天生的鬼才。   简宁做好了云澜舟晚上回来要跟好好理论一番的准备,可回来的云澜舟已经没力气和他辩驳了,他是当胸中了一箭被人抬回来的。   五六个兵卒,前后抬着担架匆匆跑了进来,那时简宁尚在为云澜舟不让他出门生气,坐书案边随手画着大齐地形图,兵卒进来时他没瞧见担架上的人,意外了一瞬,起身问:“这是……”   紧跟着进来的是云谋,他也没想到在怀王的寝院中能见着这位所谓的仙师表兄,且穿着随意,不像是等在这里有事禀报的,反倒像原本就是住在这里的主人家。云谋眼中的寒光恰如其分地闪烁了一下,浅浅打量了简宁一眼,决不冒犯。   便是怀王的好友,也没有好成这样亲密无间的,此前小看这人了。   云谋指挥着兵卒把担架放在床头,对简宁指了指床上那人,并不多说。   这看似深藏不露的敌意在活了三辈子的简宁眼里早已浮出水面,可简宁无暇顾及,因为他顺着云谋的指尖低头一看,满地的血迹顺着门口,一路流淌到了床畔。   他的眼睛猛地被刺了一下,呼吸一窒。   上次见到这么多血,还是他和二皇子死的时候。   简宁脑子乱哄哄的,好像有十七八个喇叭在同时嗡鸣,他忙去床前查看,不好的预感应验,那受伤的人果然是云澜舟,不是云澜舟又有谁敢把随便什么人抬到王府正院的寝殿里面来?   “这是怎么了?”简宁抓住一个兵卒的袖子逼问道。   还能是怎么了?云谋不甚在意地冷笑着,却没敢笑出声。   这事儿说来也奇,云澜舟平日里武艺高强,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可谓是机敏过人,怎么会连一柄小箭都察觉不到。   今日他和云澜舟在城墙上布防火炮,因着多做了几架准头好的,这才亲自去试试威力,疏不知城外射来一枚暗箭,当时云谋站在云澜舟不远处,约莫三四步的位置,他都听到了动静,不想,云澜舟居然没有反应,生生挨了一箭。   云谋哪里知道这位从不走神的怀王殿下彼时正在回味着昨夜拥人入怀的触感。   不过说这些,那小白脸简宁怎么知晓,云谋不屑多费口舌,不耐的翻了个白眼,翻到一半,又把眼珠子转了回来,这小白脸都和怀王同塌而眠了,万一吹吹枕边风,那他岂不是遭殃?思及此,云谋换了副客气的嘴脸,道:“今日城墙布防,怀王殿下亲自督查,不料敌军派了白虎卫偷袭,那白虎卫是一队轻骑,极善骑射,这不,隔着老远射了一把暗箭,殿下不慎中招了。”   好轻巧的屁话,简宁眼神凌厉地盯了眼云谋,一边查看云澜舟的伤势,一边道:“一箭顶多五十丈远,敌军敢到城下五十丈内了,城防兵在打蚊子么?就没发现没御敌?”   嚯,这小白脸竟然不是个草包?云谋嘬了嘬嘴,双手环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半跪在地上的简宁,语气一贯客气着,“简公子有所不知,那白虎卫素来有许多神兵利器,今日这箭射得十分蹊跷,隔着百丈远,谁也没想到真能一箭射到咱们眼前来,且那白虎卫每日都来突袭,靠近了便迎敌,若是太远,打又打不到,追出去倒不划算。”   云谋这话说得慢条斯理,简宁早就察觉他那藏在客气之下的漫不经心和阴阳怪气,本想回敬两句,但刚好剪开了云澜舟的前襟,一片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瞬间让简宁蹙了蹙眉,对兵卒吩咐道:“城中最好的大夫是谁?”   “已经去请了。”兵卒道。   话音刚落,一个白胡须老头就大摇大摆地挎着医箱走了进来,简宁瞧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庆州,自己蜂蜜过敏时就是由他诊治的,此人医书过人,此前林雪衣重伤,也是他妙手回春。   简宁不耽搁,立刻起身拨开了兵卒,为老神医让开了位置。   白胡须老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嘟囔道:“还算有点眼色。”   云谋见了老头,姿态瞬变,也不揣着手了,真心实意地客气道:“莫神医这边请。”   白胡须老头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多说,他熟门熟路地打开医箱,旁边的药童帮他拿出银针,银剪,烈酒,油灯,小刀之类的东西,简宁见状,微微放下心来,这明显是懂得如何处理外伤的。   “面色发青,气若游丝,口吐鲜血,乃心口受创……”老头絮絮叨叨地咕噜着,手下动作却极为麻利,以银针封住四处血脉,银剪剪断部分箭尾,再泼烈酒消毒,小刀划开箭矢周遭皮肉,那箭伤立刻崩裂,血流如注,老头不慌不忙地摁住疼得闷哼几声的云澜舟,用刀剜出箭头和烂肉,再用棉布擦干血迹,往伤口深处撒上生肌粉,三下五除二地把外面的皮□□合起来。   这粗暴又精细的动作看得简宁目瞪口呆,只是碍于人前,他没有表现出来,手心却攥着一把汗,连麻药也没有,若是在现代,病人疼也疼死了,而云澜舟也不知是疼得没了力气喊叫,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愣是一声不吭地挨了过去。   白胡须老头收拾完小刀和银针,起身擦了擦手,简宁迎了上去,道:“有劳神医,他这般修养多少日才可大好?”   白胡须老头沉吟片刻道:“今夜醒不过来就拖出去埋了吧。”   简宁:“……”   云谋早已习惯这老头的怪脾气,干笑道:“多谢神医的救命之恩,诊金还是原样封着送去您府中。”   白胡须老头从兜里摸出三瓶药,扔给简宁,“每日早晚,洒上这个药,半月内不可起身,若是不听医嘱,就等着听他的遗嘱吧。”   简宁跟捧着命根子一样捧着那几瓶药,一路恭维地把老头送走了。   转过头来,便见云谋盯着药瓶呲牙。   那药乃千金难求的金疮药,也就老神医能做得出来,平日求都求不到,这回一给就给仨,云澜舟这伤受得可真败家啊。   诊金又得翻倍了。   简宁自是不知这药的玄机,回想那老头轻慢的态度,和云谋诡异的眼神,便对怀中的药瓶不信起来,问道:“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药效不好,我再去找其他药如何?”   “药好着呢,只是猫也就九条命,殿下这可比猫厉害多了。”云谋摇了摇头,说完便走了。   不知他在絮叨个什么劲儿的简宁放下瓷瓶,眼看云澜舟身上满是血污,担架已经被兵卒带下去了,床畔一塌糊涂,简宁就先帮他收拾了身上染血的衣物。   等他一点点地把云澜舟的衣服解开,才意识到云谋那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简宁的眼瞳骤然一缩,云澜舟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无数的擦伤,剑伤,刀伤,有一根肋骨已经变了形,不知是如何痊愈的,恐怕是断过骨,再徒手把骨头接了回去,甚至没修养,导致愈合后还是有些畸变。   是啊,这些年南征北战,平日又忙得不可开交,哪里空得出修养的时间?   简宁瞪着眼睛,一条一条地凝视那些伤疤,凝视着云澜舟过去的每一个艰难的日子,直瞪到眼眶发红,才起身拿起锦帕和铜盆,打水来帮云澜舟清理身子。 第90章   云澜舟这一次受伤后昏迷了许久,醒来也无法动弹,汤药只能由简宁手把手的喂,饭食更不用说,都是侍从送到房间里来,简宁挑选好入口的喂给云澜舟吃。   许多年前他们曾经被太子坑害,受到香炉爆炸的重击,云澜舟伤了手臂,简宁也是这么喂他,却没今日这般费解。   他早已对简宁生出了心结般的执念,他失去过简宁两次,一次是还未成年时,失去最大的依赖,一次是情窦初开时,失去毕生挚爱。   猛地失而复得了,他只想更珍惜简宁,恨不得修个金屋把人供起来。   由此,他的执念更重,更无法坦然的面对简宁澄澈的眼神,这眼神仿佛照妖镜,照出了云澜舟的心虚与渴望。   他这厢别别扭扭地吃着粥,简宁却不知他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受伤的半个月来,足以简宁想明白一件事,关乎人生的大事。   其实当日云澜舟浑身是血的被人抬进来,简宁的第一感受只是担忧,后来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疤,他的担忧逐渐变成了恐惧。   只要这场战役没打赢,伤疤变会不断地延续下去。   难道非得等到云澜舟死了,他才去惋惜么?   简宁单单看着云澜舟的脸,不出几日,便很快想通了此事。   往日他把云澜舟当做亲人,挚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人家也有了不可言说的感情呢?总不能是男同小说的诅咒吧?   简宁无声的笑了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或许当初五公主在夜宴之上求取云澜舟,简宁心里那股“儿大不中留”的感情,便是心动的前兆了。   试问在同一时间看出八皇子心悦五公主,二皇子和林雪衣不清不楚时,他可曾有过半分遗憾与不舍?   自是没有的。   这么说,他真是个混账东西,那时的云澜舟才多大……   只不过那时的他也很懵懂,比起心动,欣赏之情更甚。   眼下,简宁看着侧坐在床榻中,半张脸掩藏在幔帐之后的云澜舟,忽然之间踏出了心中极为重要的一步,因为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把云澜舟当做一个孩子看待了。   他早已褪去了孩童的模样,年近及冠,号令三军,打下了大齐大半城池,这么一个人,谁也无法把他当做孩子。   兀自在意自己没洗脸的云澜舟实则和孩子也差不多,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长大,他故意用幔帐挡着自己,总算等到简宁将那一碗粥喂完,实则他大可以自己吃的,又没伤到手。   然简宁要喂……他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多靠近一点算一点,他连小解都憋忘了,乖乖地等着简宁照顾。   一顿饭吃得满头大汗,简宁让人撤了桌椅之后,去小院洗了洗脸,回来后刚好把今日的药端了过来,他实在没想到,云澜舟竟然已经起身了,正站在书案边,定定地看着那张从书案捡起的纸笺。   简宁愣在原地,不为其他,只因那张纸上写的是曾经云澜舟在七夕时许下的愿望——   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只不过简宁出神写下这句话时,省去了“我与阿宁”四个字。   可云澜舟的脸色难看得几乎惨白,必然是认出来了。   他确实认出了,早晨时简宁便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他方才起身去瞧,还以为是什么地形图之类,不料见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行字。   老实说,他最初还恍惚以为是简宁有了什么心上人,随手所写,很是气闷酸楚了一番,不出片刻,他那过目不忘且又是自己亲手所写的记忆便涌上了心头,这时他都还抱着一丝不确信,直到刚刚,简宁进来撞见他拿着纸笺的眼神,什么都清楚了。   比云澜舟惊慌的另有其人,简宁险些把一碗药全洒在地上,费了好大的牛劲儿才稳住身形,忍着云澜舟在自己脸上逡巡的目光,他心一横,进来把药放下,仿佛是为了找个支撑,他大摇大摆地坐在了罗汉床的一侧,与云澜舟默然对视着。   云澜舟拧着眉,半晌憋出了一个字,“我……”   简宁不说话,很有耐心得等他继续讲。   云澜舟怎么讲得下去,只觉一切都完了。   可笑他还曾经撒过许多拙劣的谎言,什么院子不大,两人同寝更为方便,什么城中混乱,出去不安全,都是为了能把人家绑在自己身边。   他的阿宁又不是傻子,想必早就识破了,为何没有拆穿,为何还在……纵容他?   就是这种天生的善意,丝丝入扣地,缠住了他的心肺,让他更为愧疚,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你都……知道了?”云澜舟破罐子破摔地惨笑了一下,这次不想骗人了。   被他这反应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简宁十分费解,芝麻大点事儿,也值得云澜舟这么难过?   眼看着好不同意养出来的气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颓败、惨淡,像个犯了天大的错,等待被判刑的囚徒。   简宁的心一瞬间揪紧了,什么顾虑,什么未来,统统抛在了脑后,他道:“我心悦你。”   说完,他大脑先空白了一瞬,自然很是羞耻尴尬,可目光从未偏移一寸,就那么直愣愣、甚至有些傻乎乎地盯着云澜舟。   云澜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嘴唇开合片刻,没有言语。   简宁还要再说,云澜舟却在此时晃了晃身形,好像一张没有重量的白纸,瞬间倒了下去。   这可把简宁吓了个半死,忙把人抱去床榻,虽然他的体格抱云澜舟很是吃力,但还是半拖半扶地把人带了上去,累出一身汗后慌忙去请了白胡子神医。   神医来此把脉,把完之后瞪了眼简宁,怒道:“无病无灾,难不成快痊愈了,要叫老夫给他送龙袍吗!”   简宁心虚地把神医送了出去。   因着云澜舟受伤,简宁便没有跟他一起睡,怕晚上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可出去睡总担心半夜出点什么事,万一夜间发热无人知道,一烧把自己烧傻了可咋办,简宁就睡在了屋中的罗汉床上。   罗汉床隔床榻有个十几步的距离,简宁并不通武艺,按理说,第二日云澜舟醒来时,他本该毫无察觉。   可惜云澜舟装睡的手段实在是太拙劣了,光是人躺着,脑袋四处乱动,时而要去看简宁起身没有,时而要看自己的寝衣穿好没有。   简宁睡意不深,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早传入耳中,他起身去瞧,云澜舟立刻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僵硬不动了。   这装睡的癖好是从哪儿学的?   其实完全是从简宁那儿学的云澜舟还以为自己学得不错,可见名师出高徒这句话乃亘古真理,师傅不好,弟子的才学也高不到哪里去。   他硬生生等到简宁去洗漱后才敢长舒一口气,只要不见对方,就能假装昨日那些事情从未发生,假装阿宁还不知道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刚歇了一刻钟左右,本该自己去用膳的简宁却回来了,还端着个铜盆蹲在他床边,云澜舟感到耳边吹来一阵小风,紧接着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殿下醒了吧?”   云澜舟紧紧地闭着嘴,连呼吸都给自己掐灭了,装死装得岿然不动。   要是眼睫不眨,简宁还差点真被骗了过去,他站起身威胁道:“看来是没醒了,还晕着呢,那只能我帮殿下洗漱了。”   他边说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云澜舟的寝衣,往下一摸,在裤子上揪了两下,道:“许久没沐浴,我帮殿下擦洗。”   闻言云澜舟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猛地坐起身捂住了裤子,这一下起得急,伤口崩裂,他疼得捂住了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简宁放开了他的裤子,蹙眉道: “这么急做什么?”   云澜舟显而易见的窘迫起来,别开脸也不看他,淡声道:“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得了吗?”简宁不甚在意这些擦洗的事儿,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反正之前也都是我帮殿下弄的。”   这话落到云澜舟耳朵里,完全变了个味道,登时脸红得要滴血一般,慌张地拿被子盖紧了自己,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简宁见状忍不住暗笑了半天。   拉拉扯扯的,死活不愿意简宁动手,说到后来,还非要自己沐浴去,简宁拧不过他,用纱布把他的伤口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嘱咐断不可让伤口沾水,只能洗下半身。   云澜舟应了,在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地出浴。   上半身他自己擦过,可上药这件事,无论怎么说简宁也不肯让他自己来,最煎熬便是伤口愈合时发热发痒,简宁温热的指尖沾着药粉,扶过他红肿的肌肤,身体上的难捱是一码事,更难耐的是他又开始有点神思不属,浮想联翩了。   在心猿意马之外,愧疚油然而生,心分成两半,一半落入了油锅,一边落入了云间。   他想,他真的配得上简宁对自己的好么?   还好,简宁没有提此前许愿的那件事。   那为何不提呢?是不是以为他在胡闹,或是不肯搭理,这刻意忽略,也许正是沉默的婉拒。   无论哪种都好,他都依着简宁的意思来便可,云澜舟强行压下心酸,扯了扯嘴角,故意提起如今军中的安排,想把那件事彻底地糊弄过去,甫一开口,忽然就听简宁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心悦你。”   云澜舟彻底哑然,半天回不过神。   他呆呆地盯着简宁,仿佛听不到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就如晕厥之前,他也听不到简宁说的那句话一样。   旁人这么无端地瞪过来,简宁早就毛骨悚然了,可云澜舟这呆滞、懵懂、不可置信的眼神,让他一颗心吃了化骨散似的,软成了一滩稀泥。   “我心悦你,殿下。”简宁趴在床头,坦荡地与云澜舟对视,一字一顿地把自己想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而状如耳聋的云澜舟此时只有沉默,一动不动,眼都不眨,过了很久他才扭过头,无视了方才听到的话,可不出片刻就露出了马脚,他的耳朵和脸越来越红,连脖子和胸前的肌肤都红了起来,简宁便知,这不是听到了,这是听懂了,听进去了。   要是云澜舟在现代当学生,这种听课效率,可是会被老师骂的。   他没给出回应,简宁就说到他回应为止。   实则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云澜舟听着那一声声的“心悦你”,脑中早已轰然作响,最后实在受不了,一把捂住了简宁的嘴,低声道:“不必……迁就我。”   还好,还好,他想自己还没傻到被阿宁骗了过去。   他不要怜悯。   鼓起勇气表白,万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一句回答,简宁简直不知如何出声儿了,他拨开云澜舟的手,冷笑了一下,“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迁就怀王殿下您的断袖癖好来谋生吧。”   云澜舟手指一颤,撑在了床边,他定定地看着简宁的脸,努力分辨那些神色中是否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屋中并未点灯,白日也颇为昏暗,简宁背着窗外的光,眼神有些模糊,可他眼中有一点光,就那么一点,云澜舟也瞧了半晌,他终于明白,简宁没有说谎。   一直仰着脸仰到脖子都酸了,简宁还是硬撑着让云澜舟打量,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坦诚的时候,云澜舟想看,他就让他看个够。   半晌,云澜舟缓缓道:“再说一遍。”   简宁愣了愣:“什么?”   云澜舟抿了抿唇,艰涩道:“刚刚那句话。”   简宁复而冷笑道:“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迁就怀王殿下您的断袖癖好来谋生吧。”   云澜舟:“……”   “不是这句。”云澜舟很是羞恼地拧紧了眉头。   简宁坏笑了一下,道:“那是哪句?”   “就是,你心、心悦的……”云澜舟吞吞吐吐地提醒他,手心满是汗。   “我心悦你。”简宁放柔了声音,用此生最温柔的语气,重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约莫过了几息,云澜舟猛地倾身抱住了他,简宁吓个半死,拍着他的后背大喊:“你的伤口!”   拥抱并未松开,反而更紧了,云澜舟的脸蹭着他的脸,很久才低声说:“我也心悦你。”   很久很久了。   简宁整个人好似忽然飘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心口像被什么箭矢击中,他却不疼,还诡异的美了起来,唇角上扬,笑眼中积蓄着热意,眼尾瞬间发红。   他摸着云澜舟的后背,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怎么舍得他以反派的身份死在太子手下。   什么剧情,什么系统,就算斗不过也要斗一斗,蝼蚁尚且偷生呢。   那个思量许久的想法,总算坚定了下来。   若是斗不过,那就能多享受一刻是一刻,不枉费来世上走一遭就是了。 第91章   这表白之后,往往是互诉衷肠的时刻,然大齐新帝,也就是曾经的太子,发动了一场耗尽国库的突击。   以至云澜舟伤还未愈,便不得不穿上银甲去城墙上查看攻势了。   简宁自也闲不了,他还有一个一直存在脑中的定时炸弹——系统。   这个系统的本事比简宁之前绑定的那位大得多,资源也多得多,在简宁问他任务详情之时,系统果断地告诉他:摧毁云澜舟的主力兵马,开城门引主角进城。   好大的口气。   简宁差点没绷住笑场。   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就能直接手无寸铁地摧毁云澜舟手底下的十万主力军,还能堂而皇之地开城门,把方湛等人抬进来耀武扬威?   不过系统很快就补充了,它道:“我有你想要多少,想多大威力就有多大威力的武器,哪怕事消灭全部人口,都是弹指之间。”   这话让简宁瞬间变了脸色,谈笑间樯橹灰飞湮灭这句话还真能实现?随之他毫不掩饰地问:“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何不直接灭了反派,灭了我,灭了那三十万叛军?”   系统嘿嘿一笑,道:“倒不是不行,只是我不可以,我没这个权限,只能是在书中的角色这样做,这个世界的法则才不会崩坏。”   “怪不得要借我的手,不过我很好奇,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简宁道。   “这个嘛,自然是气运了,穿书系统都是靠气运运行的,这本书的剧情早已不受作者控制,你改动的剧情,实则已经被作者写了下来,看似来是作者在安排剧情,实则是这个世界的角色在左右作者,哪怕是一个很微小的变化,比如你,也足以让作者对剧情失去掌控。我们穿书局的存在就是为了修整剧情,以此来获取更多读者的青睐,同时,也就获得了更多的气运。”系统顿了顿,道:“宿主,你不用担心你的生死,事成之后你会有个全新的身份,或许你想脱离这个世界,去另外的世界也可以,更不用说我们还有许多穿书任务,你的意志力和精神力很强大,接手快穿任务想必很有前途哦。”   “谢谢。”简宁皮笑肉不笑道:“我不考虑了。”   系统噎了一下,狗腿道:“那还是完成当下的任务吧,我们一起去剿灭反派!”   简宁想了许久,最终道:“不需要什么瞬时灭口的技能,但我需要一种药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歼灭反派主力军。”   系统道:“什么样的药粉,我找找看。”   半个时辰后,简宁带着那好不容易找到的药粉离开了王府,这回云澜舟没有关着他了,多半是因为一时忙碌,没来得及。   他顺风顺水地来到了城中火炮营,出示云澜舟给他的腰牌,在附近转悠了起来。   若在平时,早就有人前来询问他的来历,可今日实在慌忙,大齐皇帝的攻城战已经打响,军中出现许多平日没见过的人无甚稀奇,有的是传信,有的是调派军需,一刻都耽误不得,于是军中一脑门官司的大小将领顾不得谨慎。   简宁总算转悠到了暂存火炮的营帐,一眼看不到边际,若是一个一个下药,累死之前只怕都还差几个漏网之鱼。   于是他索性找到了存放火药的地方,趁没人过来,他溜进去把所有火炮木箱打开,一个个放上了药粉。   实则说药粉还是牵强的,这类似于一种无色无味的补充剂,据系统说,这是星际空间的战争武器,若是用于提高炸药威力,可提高十倍不止。   等简宁把所有炸药都撒上药,系统才兴奋道:“太好了,只要引燃炸药,立刻就能把反派一网打尽了。”   简宁没说话,走之前望了眼这个营帐,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紧随其后的目光正在偷偷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厢,城墙的防守越来越艰难,早已预备的滚石和石炮,在敌人跃上城墙时投放,石炮早已埋在了城下敌人容易接近的地方,用长绳拉发。   其他盾牌、弓弩等一应俱全,且这些年跟着云澜舟打了无数场战役,将士们训练有素,首先抗住了第一回攻击。   休战整顿时,简宁和云澜舟在城墙上啃着馒头,与城下的敌军遥遥相望。   “殿下准备防守到什么时候?”简宁道。   “等他们兵力消耗一半后,在出城追击。”云澜舟伸手帮简宁擦去了嘴角的馒头碎屑。   简宁一愣,立刻跟火烧屁股的猴子一样瞪了过去,好似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果奔一样尴尬,他低声道:“这么多人还在呢!”   云澜舟做这个动作完全是无心的,没有什么旖旎的想法,见简宁这么难为情的样子,他再怎么冷淡的性子,也不由笑了出来,“阿宁,以往我们也是如此的,你忘记了吗?”   这话不假,简宁猛地察觉是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曾经问心无愧的时候,和云澜舟手拉手在街上走也没什么所畏,现在却因为一个擦嘴的动作大惊小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简宁也不知说什么,感觉道歉更生分了。   云澜舟淡笑道:“无碍,我明白阿宁。”   简宁四处看了看,没人往这边来,便趁机偷偷抓了下云澜舟的手,很快松开了。   云澜舟愣了几息,随后站到简宁身侧,右手垂在旁边,等着简宁想抓的时候抓。   看出他的目的后简宁心里倒了一罐蜜似的,也真是奇怪,往日寻常的动作,这会儿做起来却反常的有些刺激,甚至有些上瘾。   好在战时警戒严肃,两人也只是碰了碰手腕,没做别的。   原本还等着敌军自损一半兵马,谁料下午的时候,第二轮进攻之时,帅旗一变,简宁暗道不好,这是方湛的帅旗,他曾经在白虎城见过。   果然,这一轮的攻击没有出任何一个人,全是重型火炮,颍州城墙高耸,加上先天地形优势,此处硬攻是攻不下来的。   然而方湛的火炮却逆转了这个局面。   按照简宁观战的推测,方湛并不能直接问系统索要现代武器,他能要的往往是比这个世界能制作出来的武器威力更大一些的东西,火炮可以有,攻城攻得山崩地裂的火炮,也可以有,因为可以做出来。   其次,他方湛之前不用这些火炮,现在危机关头了再用,很可能是之前也没有,系统无法给出那么多。   所以他只能跟云澜舟这边一样,请工匠研制。   这回太子被逼到绝境,一瞬间抬出三十架巨型火炮,花费不菲,且看那迅猛的攻势,将士们不要命的打法儿,这回太子估计是破釜沉舟了,要么突围,要么一败涂地。   对面攻势越来越猛,第一炮就让城墙缺了一个角,接下来震天动地的炮火声让城墙的士兵们全都愣了一愣,险些以为遭了天打雷劈。   靠得近的几个小兵卒不知危险,那火炮来得也快,竟然被吓得掉下城去。   简宁心里一惊,忙让云澜舟指挥士兵们退后几步,不要靠近城墙。   云澜舟吩咐完之后,捂着简宁的耳朵,命人把他送回王府。简宁不肯,那被吩咐的人站在简宁身边,却也没想着遵命,凉凉地看着简宁,藏不住的敌意挂在脸上。   简宁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云谋,此人已经三番五次地翻他白眼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简宁不欲多做解释,对云澜舟道:“咱们地势高耸,敌军能打到这里,我们也就能打他们,你让人把火炮抬过来,大不了直接对着打。”   云澜舟也是这么想的,他目力极好,看得清楚一些,不很有把握道:“太远了,他们的火炮打得比我们的远。”   简宁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意味深长,“你先抬过来试试。”   云澜舟去忙之后,留在原地的云谋却冷声道:“简公子,你安的什么心?”   确实去军营中鬼鬼祟祟过的简宁登时明白,云谋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他转过身面对云谋,因为背对着云谋,好似他问心有愧。   于是城墙之上就有了这么诡异的一幕,怀王殿下的得力副手云将军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草包庶民,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简宁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云谋能直接撕破脸,想必已然跟在他后面,目睹了一切。   那么已知火药不对劲的云谋是否更换了火药,是简宁目前最担忧的事情,他顾不上解释,拿出了曾经当过仙师的气势,直问:“你做了什么?”   他这倒打一耙的语气把云谋问懵了,可云谋的心眼子却明亮得很,他冷笑道:“简公子好大的气势,好大的魄力,竟敢孤身深入敌营,不知太子给了多少好处,才买来你这样一位耳报神?”   城墙边并不是空无一人,尽管大家都忙着部署军械,可路过的人来来往往,其中不少兵卒是认识云谋的,他们并不清楚云将军站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他们清楚,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庶民逼近素来心狠手辣的云将军,还一把揪住了云将军的衣领,这是万万不可的。   一时之间,附近都在忙乱的兵卒们微微放缓了脚步,玄鸦,也就是被云澜舟指派到简宁身边保护安危的暗卫,眉头紧蹙,颇为绝望地思索着自己和曾经的暗卫上司云掌令过招,能有几分胜算。   “你换了火药?”简宁也许是在民间鬼混了半年,招摇撞骗,脾气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他紧紧地揪着云谋的衣领,气势并不输给这位常年在沙场出生入死的将军。   他的怒火不止是计划被打断的紧张,还有一点,则是从太子攻城的势头来看,这回是下了血本,且战士个个勇猛无匹,这是一场关乎反派生死的战役,打不赢绝不可能简单地退守颍州,一旦颍州失守,那平坦的庆州又能敌过几轮炮火?   云谋的气焰本来比简宁大得多,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书生,一巴掌就能打死,不足为惧,反倒是简宁忽然的失控,让他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我没……”云谋刚说完两个字,就听耳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海沸山裂般的炮火声。   云谋猛地挣脱简宁的手,那点力气不足他动内力,只是微微侧身就躲开了,比起方才的担忧,他此时真正的担心是这样大的声响一定会让颍州城墙倒塌。   毋庸置疑,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如同地龙翻身般的巨响,铜墙铁壁也留不下方寸立足之地。   不仅他这么想,在城墙上扔滚石和沸油的士兵们也这么想,大家齐齐愣住了,在短暂的沉默里,没有人不在等待着脚下砖瓦的坍塌。   时间一息一刻的过去,仍然在风中出神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还没死?   简宁是众人中率先反应过来的人,他目力不佳,不知死活地趴在城墙上望了半天,在一阵阵连续的炮火声中,他只看到皇城的城墙周围硝烟四起,漫无边际的血雾四散开来,好似天边的落霞,那威严的皇城就在这片血腥而壮观的血雾中,卸下了身前的铠甲。   皇城城墙塌了。   云谋是惯常的先锋将军,云澜舟不任命,他也很有默契地冲将士们大喊一声,“敌军城陷!率军突击!”   这一嗓子把将士们的神魂喊了回来,也把士气喊了回来。   他翻身跃下城墙,领了一队骑兵,汇合云澜舟的舅舅秦越,一起冲杀出去。   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沙场烟尘腾腾。   简宁看到那一袭银甲骑兵,由云澜舟带领着,威风凛凛地冲入了大齐皇城。   他很明白,这场持续多年的内乱,即将到此结束。   属于主角的时代,也会告一段落。   与他的平静不同,崩溃的系统在他脑中大喊:“无耻!你骗我!”   简宁淡笑不语。   他此前答应系统歼灭反派,手法很是节约,他告诉系统,不需要什么灭霸一般的金手指,只需要增强火药威力的东西,并承诺系统,找机会在颍州城内引燃这个定时炸弹。   如果他真的那样做,现在的颍州几乎可以寸草不生,反派的主力军将会全军覆没,主角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现在却反了过来,主角危在旦夕,反派即将以成王败寇的简单道理,取得最终的胜利。   系统崩溃到绝望之后凉凉道:“你们都会死的,你这样做想过后果吗?”   “不是你们,是我们。”简宁笑道。   系统忽然沉默了许久,再次开口时,声音却由机械音,变成了一个幼年孩童的声音,他被隐藏起来的人气儿暴露无遗,更好地喊出了他的气急败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简宁撑着墙沿想了想,“从你说你能得到的好处开始吧,这个世界已经乱到这种地步,剧情完全脱离掌控,而你们却费劲力气地想要拯救,直觉来看,你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这个世界吸收不到气运,就去别的世界也好,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个世界?我想,因为你们每个子系统,或许都是依赖某个小世界生存下来的,这个世界就是你的机会,如果弄不好,你估计也会随着世界一起消散了。”   系统没有接话。   简宁兀自道:“我并不确定,毕竟万一你们真的是傻子呢?所以我等了很久,等到你说出了一个漏洞,你说主角的气运是可以转移的,我就知道了,你并不是要扶持这个世界,你是要等这个世界的气运达到最高处,然后吞噬这个世界。”   对于这些系统来说,一本书中的世界,是靠读者的关注度来实现,当一本书在连载时期气运持续升高,完结后必然会暴跌,也许会有后劲,但十年后,二十年后,还有后劲吗?这又不是什么名著,这是一本网络小说,且是一本恶评如潮的网络小说。   系统没明说这本书的恶评,但它忘记了简宁是能拿到所谓的穿书合同的,合同上写明了挽救剧情的原因——读者的怨气爆棚。   哪怕是第二周目,穿书合同的理由仍然是这个说法,那就说明第二周目中这本书的发展并不是很好。   那些所谓的人气,估计也是靠骂名吸引而来的。   所以把结局修正后,系统根本无法靠暴跌的人气获得什么好处,那么唯一的好处就是直接把这个世界的气运全部转移到系统身上,所以这个世界的结局无论如何,无论主角死不死,最终都会消亡。   与其等死,简宁觉得,还不如放手一搏。   哑然许久的系统咯咯笑道:“你很聪明,我小瞧你了。”   “多谢。”简宁道。   系统那稚嫩的声音忽然阴寒起来,“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吞噬这个世界,你们一秒都活不了吗?”   “你做不到。”简宁坦诚道:“我不知你为何做不到,你要是做得到,就不会把我找回来,你已经破坏过这个世界的法则了,你给了我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这本就不合理,至少不符合这个世界的物理。”   系统冷哼一声,冷哼了好几声,它终于从眼下的局势中扭转了掌控万物的自信,警惕地审视着简宁的灵魂,随后道:“你揭穿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这场谈判其实从很早就开始了,从简宁第三次重生,他就已经在和系统周旋。   如今摆上台面,他只想快刀斩乱麻,“主角为什么不可以更换。”   “因为作者最初就是围绕着主角创造的这个世界,无法更换。”系统也难得诚实了一回。   “我知道。”简宁没继续纠结主角的问题,他换了个思路,“不可以改主角,那为什么不可以改结局,我也看许多小说最初是升级爽文,但最后主角身死,从大团圆结局变成了悲剧结局而已,这样的改动,书中的世界并不会湮灭吧?主角已经走完了所有剧情。”   系统顿了顿,思索许久后道:“英年早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应有的结局,也有无数小说因为烂尾而湮灭,你说的那种情况,存在的条件十分苛刻。一是主角完整的走完了剧情。二是主角的气运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气运支撑者,比如群像小说,就算是主角死了,也不影响其他角色世界的发展,因为群像的主角并不只有主角一个人。三是大多数读者对主角的喜爱度降到最低,低到不想再看这个主角,但目前来说。三个条件中,这本书一个也不占。”   简宁明白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太子圈禁起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他。   不过他更好奇的一点是,为什么系统非要等走完剧情才吞噬这个世界。现在好了,反派决胜千里,继续作者原剧情的希望彻底破灭,系统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世界的气运吃了?   简宁不明白为什么不这样做,但他从系统那些诡异的行为中察觉到,系统做不到。   反复了想了想他穿越的时机,穿越的次数后,简宁得到一个结论——   系统吞噬气运的方法是找到书中的角色进行绑定,等剧情走完之后,将其他角色的气运转移到这个角色身上,然后吞噬这个角色的灵魂。   当剧情始终走不完,而且还偏移之时,系统就始终忍不住要去修正,根据经验来说,只有修正后才能让这个世界获得更多人气,不然就会如第一周目的原著那样腰斩,并且收获很多怨气。   所以简宁只要完不成任务,系统就抓心挠肝地压着他继续下去。   等待只是一种调味品,能吃到最后的盛宴,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且系统还无法换绑,选中最初身死的简宁之后,系统就应该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目标,可无奈的是,只有他死过,还带着无尽的不甘,带着要活下去的念想,导致外来系统只有他这个角色还算称手。   所以简宁就算不杀太子,也未必救得了这个世界。   他对系统道:“你现在就可以吞噬我,吞噬这个世界的气运,我不会留太子一命,你看着办吧。” 第92章   系统发出了尖锐暴鸣,威胁许久后,仍然没有吞噬简宁。   简宁笑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系统彻底被他搞崩溃了,“杀不了,杀不了行了吧!”   简宁知道自己的试探成功了,淡淡道:“为什么杀不了。”   “我们绑定了,我杀你我也没好处。”系统道。   简宁不兜圈子了,“难道杀了我没办法获得我的气运么?”   系统气急败坏道:“呵呵不能,因为根据合约,我只能在你完成现在击溃反派的任务后,获得你自愿献祭的灵魂。”   简宁连忙摁住了话茬儿,“我可没有自愿啊。”   系统奸笑了两声,道:“等你完成任务,我会让你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你总会老,会死,会受病痛折磨,在你绝望的时候,我会引导你献祭的。”   简宁哭笑不得,“万一我就是意志坚定呢?”   系统:“可能性很低,我总会说服你的。”   换句话说,系统那所谓的无法完成任务就灰飞烟灭的惩罚,也是忽悠人的了?   仿佛是能感应到简宁的想法,系统恶狠狠道:“完不成任务是有惩罚的,你就算在这里活下去,死后也不会入轮回,你的灵魂已经万劫不复了,只能在宇宙里飘荡,直至消散。”   那有什么关系?简宁无所谓。   轮回失去记忆,失去一切,去到新的世界,获得新的身份,那时的他不是此时的他,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简宁扯了扯嘴角,道:“你就不怕你绑定的我是个真正的草包,拼尽全力也无法完成任务?”   系统不客气道:“你本来也是个真正的草包,不然为何会总是死于敌手,劳烦我三次出面相救,这不是草包是什么?还连累我这次花光所有气运打破规则,给你塑造一具身体,真是没出息。”   哦哦,这样啊。   简宁觉得它说的对。   幸好花光了它的气运,赚了。   理清楚思绪的简宁没再搭理系统,系统的声音也逐渐从脑海中淡去。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生擒太子,他必须找人去给云澜舟报信,不能真把太子整死了。   然而这个想法显然是多虑了,俗话说狡兔三窟,以太子的心机城府,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真正的危险之中。   云澜舟领兵进城后,大齐兵马早已死的死,跑的跑,百姓闭门不出,街市一片凌乱。   他直入皇宫,搜寻了两日两夜,只找到一条通往皇城之外的密道。   这密道正是云谋此前走过的那条,但太子重新修整过,从中开辟出了两条分叉路,一条通往曲州,也就是接近北戎的方向,一条通往大舍十八县,接近西戎的方向。   从密道的部署来看,太子多半是想着丢失皇城后去投奔异国,伺机报复。   皇城是打下来了,城墙还缺了个大窟窿,这个窟窿捅破了大齐新帝的天,让他二十多年来争夺的一切都被人如探囊取物般的拿走了。   不出三日,云澜舟三路兵马汇合,刚到京城,又被派往西和北两个方向,搜捕新帝一行人,自然,派遣的士兵不再是二十万人,那样粮草支撑不住,只分别派了一万人去找。   与乱世起义不同的是,云澜舟几乎算得上是太平盛世的头号反贼。   那日他带兵进入皇城之后,只有一半朝中官员出来迎接,剩下的一半有的是曾经的太子党,有的对反贼不齿,决心罢官回乡下。   有这一半反对的官员顶着,云澜舟也没有着急称帝。他带着简宁搬进了皇宫,其余人分派了各自的宅院。云谋本就有父亲留下的王府,自不缺住处。秦越回镇国公府侍奉牌位,听说在祠堂里大笑了一场,又大哭了一场。   还有二十三位得力猛将,一一都赐了宅邸,各自携家眷安顿歇息。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诸般事宜都等着人处理,投靠云澜舟的官员们成日在金銮殿上吵闹,满堂□□叫起来,连伺候的内侍也受不了。云澜舟没有出面,让人把折子放到景阳宫来,他批完了再第二日发放。   其中有一位大人,求见云澜舟数次,总算得了召见,跪在景阳宫侧殿里声泪俱下。   此时简宁才知道,这就是林棠,林雪衣的父亲。   林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了当年皇帝是如何威胁林家百八十口性命,如何逼迫他的长子背叛二皇子,如何在禁卫军的裹挟下刺杀皇嗣和仙师。   这些事他一边说,云澜舟就一边听,同时,宫里新增的史官就在旁边奋笔疾书地记。   林棠说完,老眼昏花地匍匐在地,气若游丝道:“求怀王殿下,赐罪。”   云澜舟一个眼神都没抬,问身旁的简宁道:“什么刑法,你定。”   简宁心情很是复杂,如果有人拿着他的命,云澜舟的命,二皇子的命,八皇子的命,来威胁他,他难道能坚守本心,寸步不让么?   他脑中回忆起林雪衣在动手前说的那句话,要是二皇子求求他,他说不定会放了二皇子。   这话当时听起来只有挑衅和玩弄,现在看来,未必不是一句真心话。   在家族和道义之间,林雪衣是犹豫过的。   “林大人年迈,就在京城养老吧,以后就不用操心这些朝堂纷争了。”简宁淡淡道。   林棠那口游丝般的气总算打了个转儿,从嗓子眼里续了下去,堪堪行了个大礼之后,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他晕倒最后还说了一句话,声音几不可闻,他道:“我儿雪衣……殿下可曾遇到……”   云澜舟蹙了蹙眉,没有回答。   林棠被人抬走之后,简宁也问了一遍,云澜舟顿了顿才道:“林公子二皇兄死后没多久就死了,尸骨埋在沧州,消息传回来时,我早已去了白虎城。”   这话的意思是,林雪衣的死不是他做的,简宁很快懂了,林雪衣恐怕是那蛊虫发作,没撑到那老皇帝给解药的时候。又或者是,撑到了,但没有服下解药?   忽然想起最初的原著,林雪衣是坚定的二皇子党,后来二皇子身死,他云游四方,会不会那个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浪迹天下,而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简宁感觉浑身没什么力气,心里也怪怪的,趴在书案上侧头望着云澜舟。   如果大崽死了,还是被他亲手杀死的,就算他未曾明确心中的情爱,他也活不下去吧,这负罪感太大了,也太难忍受了,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简宁这边心绪翻涌,而早已察觉他目光的云澜舟身子却僵硬了些许,也不知怎么,表明心迹之后,被看一看,盯一盯,总有些不好意思。   那目光清亮,却好似充满了无尽的旖旎缱绻,像一只手在他脸上来回抚摸,云澜舟不过十九,正是血气方盛的时候,心思稍微歪一歪,就总忍不住想做些什么。   偏偏他从未经人事,哪怕只是想亲昵片刻,也不知如何做才显得自己不唐突。   憋了半天,他无奈地放下笔,侧首问简宁:“阿宁饿了吗?”   刚吃完饭没多久呢,简宁炸了眨眼睛,“没呢,你饿了?”   “没有。”云澜舟耳根微微发红,似乎很是纠结,半晌才道:“你为何总是看我?”   简宁被问住了,他其实只是觉得随便看看,没想做什么,可云澜舟这么一问,他就真的有点想做什么了,心虚之下猛地坐直了身子,轻咳了几声,“发呆呢,没看什么。”   虽然简宁年纪比他大三岁,可简宁自从做小狗的时候,就在他身边长大,他对简宁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强装镇定的样子让他更为确定,简宁是想跟他亲昵的。   云澜舟凑近了些许,低声问:“阿宁看这是什么。”   简宁看了半天,瞪着眼睛不耻下问道:“是什么?”   云澜舟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在简宁唇畔碰了一下,抿唇笑起来,“这是亲吻。”   这是犯规!   简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比猴屁股还红,在云澜舟的目光下他什么表情都不敢做,这真是很奇怪的感受,到底在尴尬什么呢?他怕自己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丢了面子。   可在喜欢的人面前,面子丢了就丢了呗,难道丢脸的事情还少吗?他还当着人家的面死过好几次呢。   死相想必不是很英俊的。   兜兜转转了几圈,简宁诡异地冷哼一声,猛地拽住了云澜舟的袖子,把人拉下来,吻住了那张淡粉色的唇。   云澜舟没防备,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书案,否则他非得整个人扑下去了,然简宁的力道并未松懈,他终究是被拉了下来,扑在简宁身上任由对方细细地啃咬亲吻。   简宁的唇很软,呼吸带着一股茶香,热热地扑在他脸上,偶尔他吻得重了些,齿关相碰,简宁会皱皱眉,更用力的咬上来,咬狠了之后又颇为愧疚、担心地舔舔他的嘴唇。   与之前那个吻不同,这回两人都做好了准备,很是没形状的在绒毯上滚了两圈,云澜舟再也控制不住,日光斜照在身下人修长的颈边,春色乍然而现,在简宁呼吸越发急促的时候,眼眸彻底暗了下去,伸手解开了他的上襟,箍着他的手,深深浅浅的吻一路满眼到了耳垂与喉结。   感到腰间一紧时,简宁总算回过神,那只大手在腰际来回游走,不轻不重地抚摸着,隔着外衫……偏偏是隔着外衫,那种隔靴搔痒的触感,更让人浮想联翩,缠绵的春欲就像一根颤抖的线,捆绑着他们,却又只是撩拨,搔动着心间最隐秘的热意,让两人的亲吻越发放肆。   旁若无人地吻了许久,简宁感觉嘴唇都肿了,他正趴在云澜舟身上,喘气儿时微微起身,瞧见云澜舟那浅粉的唇瓣已经嫣红似血,偏此人肌肤如玉雪白,乌发散落,头冠早不知扯到哪里去了,一红一白一黑,仿佛话本里化为人形的雪妖,每个眼神都带着无尽的引诱,叫人不敢多看,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简宁心跳如擂鼓,书案前摆着无数国家大事的奏折,他们本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失了规矩,可眼前人在那些呼吸交融的吻中脱去了平日的冷静,垂在颊边的发丝让他带了几分狼狈的脆弱,简宁恍惚得眼晕起来,一切理智都在这片刻的诱惑下崩塌。   也是瞬间的功夫,他察觉到自己有了反应。而膝盖顶在他腿间的云澜舟立刻就感觉到了。   云澜舟唇角勾起一丝笑,眼神顿时深邃起来,他看着简宁道:“阿宁……想要吗?”   简宁最后一根理智也崩断了,费了全部力气才没有直接把人家的衣服全扒掉,只长吸了一口气,俯身用亲吻摩挲着云澜舟的耳垂,脖颈……   就在两人都将放浪形骸之时,门外忽然闯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数奏折落地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简宁像被人打了一棒槌似的弹了起来,僵硬地席地而坐,生无可恋望向门口。云澜舟也悠悠起身,眼含愠怒,冷冷地看向来人。   这一眼,却叫他两人都愣住了。   一个内侍蹲在门口战战兢兢地捡奏折。   其余两位无不目瞪口呆,一脸活见鬼的神色。   八皇子呆呆道:“你们……你们……”   站在他背后的二皇子率先反应过来,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叨扰了,皇兄们什么也没看到。” 第93章   世界上所有的人,在看到某人死而复生的片刻,都会选择揉一揉眼睛。一是试探自己是否眼花,二是给这份刺激来一个缓冲的时机,思索眼前这位仁兄到底是鬼是神。   云澜舟和简宁目睹了二皇子的诈尸,二皇子和八皇子又反过来目睹了简宁的还魂。   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同时震惊了四人。   在“你你你……”“我我我……”一番对话之后,几人总算冷静下来,该去换衣服的换衣服,该沉默以待的沉默以待,一刻钟后,景阳宫书房的八仙桌上,围拢了这心思各异的四人。   八皇子率先开口道:“简……简公子是你么?”   他不仅开了口,还颤抖着手指碰了碰简宁的衣服,肩膀,在要碰到简宁的脸颊时,被云澜舟一巴掌打了回去。   八皇子再次震惊,他才离开三个月,他那相依为命的弟弟就已经开始对自己动手动脚了。   这等白眼狼行径让八皇子狠狠地瞪了过去,正欲斥责,就听简宁道:“八殿下安好,二殿下安好,实在是万幸,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和殿下们见面,荣幸之至。”   被点名的二殿下尴尬地放下了茶杯,磨磨蹭蹭地说:“简公子……也是假死啊?”   完全没作假,死得如假包换的简宁义正言辞道:“二殿下,臣是真死的,臣还下葬了。”   此言一出,二皇子和八皇子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没有动作,也不知是惊着了还是慌忙之下不敢在此鬼眼前妄动,总之两个人脸色发青地瞪着他,一副你要劫色还是劫财有话好好说的模样。   云澜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深知此事不说清楚,绝对是糊弄不过去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惜他不是子,便只好苦口婆心地语了起来。   此事由“虽死犹生”的简宁说,并不可信,但是由从小到大就几乎没犯过错的云澜舟来说,就显得十分的郑重其事了。   他先交代了曾经六七岁时期的小狗事件,将自己能听到简宁灵魂心声的事情和盘托出,再将小狗死后,他再次偶遇恢复人身的简家三公子简宁之事徐徐道来,最后又将颍州遇到三年后回来的简宁据实相告。   说了半个时辰,他似乎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时连喝了三杯茶,再不言语。   听完这些跌宕起伏的天方夜谭之后,二皇子呆若木鸡,许久后对简宁说出了他眼下集万万才学,推演出的唯一一句话。   “你是狗仙?”   简宁:“……”   穿过被时间尘封的记忆,八皇子面对着这位气定神闲的仙师大人,恍惚之间回忆起他那愚蠢的十一弟在封任仙师大典上提起过的一句话——   “阿宁本来就是小神仙。”   这何止是小神仙,这是野神仙吧。   哪家神仙下凡先当个狗来耍一耍?   云澜舟略去了简宁知晓过去和未来之事的本事,将他说成了一位比民间黄大仙还没本事的狗仙,就从讲故事的能力来看,云澜舟是一位原创鬼才。   不过这也不怪他,在他眼里,知晓过去未来,叫做泄露天机,泄露给他一个人就罢了,现在还要泄露给那两位没出息的皇兄,实在是划不来的买卖。好在这点也符合简宁的心意,他自己也不打算告诉其他人他的真实来历,实际上,他本就是这个世界的角色,算不上来自其他世界的灵魂。   在给二皇子和八皇子沏茶压惊后,他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二皇子为何会假死。   他亲眼看见林雪衣把匕首插进了二皇子的心口,亲眼看到二皇子含恨气绝,亲眼在成为灵魂之时看到二皇子被焚毁的尸骸。   总不能当日在沧州,他陪同的那位二殿下,本就不是二皇子,是替身么?   这件事不必明说,二皇子就憋不住了,喝完茶水后,在弟弟们殷切的目光中,先是把林雪衣痛骂了一顿,又把沧州知州数落了一顿,再把死去的顺昌帝狠批了一顿,最后才把太子放在嘴上凌迟了一顿。   等他的火气逐渐发泄出来,他才歇了歇道:“那日我没死,被林雪衣那个混账东西救了。”   简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愤愤不平地想,林公子这个混账东西为什么不救我,当然,脸上的笑意一如始终,慈爱地看着二皇子,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二皇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惨笑了一下,道:“那日的匕首本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乃西域的小把戏,刀尖看似锋利,实则刺入皮肉后立刻就缩回了刀柄中,我当时痛得麻木了,也没感觉到胸口到底有没有多受一刀,随后便不省人事,约莫那刀还抹了迷药,总之我的晕过去了,再醒来时,我已经被人关在大木箱里,不知运往何处,我像个包袱一样被人扔来扔去,只有到晚上才能被放出来透气。”   “是林公子救了你吧?”八皇子道。   二皇子脸色古怪了一瞬,最终仍旧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被他那些江湖朋友运到了曲州,曲州那么个偏僻小城,离皇城又远,他估计是怕太子或者父皇起疑后再找到我,所以将我支去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在那里修养了半年,身上的伤才逐渐好转。”   简宁听着,颇为心酸道:“二殿下受苦了。”   这可是连吃个橘子都要命人把橘络细细挑干净的二殿下,也不知在运送途中有多少次仰天怒骂,可怜那群江湖兄弟了。   没有如简宁所想,因为当时的二皇子成日都被人下迷药,他初次醒来时本就气血两亏,浑身伤痛难忍,只骂了一句“林雪衣你个乌龟王八蛋给我滚出来”,就被人捂住口鼻弄晕了过去。   所以“文静”的二皇子就这么平安地到达了曲州。   “这王八蛋一直躲着,不来见我,估计也是于心有愧,把自己愧死了。”二皇子道:“我在曲州养伤时,多次想找人传消息出去,但都一无所获,后来我听伺候的下人说,反贼怀王起兵,直逼京城,我就知道一定是老十一发疯了,但是我不敢确定,万一不是你们,我突然冒出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万一是你们,我怎么能自己躲在曲州偷闲,于是我找了几个下人,买通了看门的江湖护卫,自己跑了出来。”   “然后被人拍晕,原样送了回去。”八皇子嗤笑了一声,“你这点本事怎么好意思跑出来的?”   二皇子大怒,瞪了八皇子一眼,眼眶却微微发红了,他知道这也说得对,若不是自己没本事,怎么会轻信那沧州都吏的谎话,还真的大张旗鼓带着简宁去面见所谓的盐商卢家,那个局漏洞百出,那时的他却眼拙到没察觉半分异样。   老十一一直被他和老八护着的,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得知消息之时有多无助。   随老八回京的路上,他想过万种托词,可到现在,面对三年不见、少年意气荡然无存,更为沉默内敛的十一弟,他是心中有愧的。   “是,我没本事。”二皇子坦然地低下了头。   八皇子心里也是一酸,天知道他在庆州偶遇穿得像个叫花子的二皇兄有多欣喜。   可他不知道云澜舟的想法,十一弟这些年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害怕骑马便躲在哥哥身后的孩子,他在得知二皇子和简宁身死之际,纵马疾驰两千里,日夜不休,别说害怕,累得吐血也未吭声。   若说二皇子不知道,可他是清楚的,早在一切平静的三年前,老十一就对身边这个仙师大人有了非分之想,他真的能毫不介怀地欢迎这个曾经带着他心悦之人去死的哥哥吗?   云澜舟喝着茶,听到二皇兄说完后,桌上一时安静了下来,他才抬起头,冷冷道:“回来就好。”   众人都愣了愣,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冷了,可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到二皇子几乎不敢确认这就是自己那个狼心狗肺的傻弟弟。   二皇子猛地摁住了双眼,手掌紧紧地捂住眼皮,他不想哭得这么狼狈,奈何他也控制不住。   “好了,好了。”八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回来了就好,也不枉你流浪这么久才……”   二皇子捂住眼睛的手很快松懈下来,擦干眼泪后猛地捂住了八皇子的嘴巴,警告道:“君子一言。”   简宁好奇道:“流浪什么?”   八皇子艰难地挣脱了二皇子的手,整了整衣服,没好气地把此前经过补齐了。   原来二皇子被困曲州两年后,还是想到了法子溜出去,他先是扮做院里做事的妇人模样,在运送恭桶时随管家离开了主院,可奈何这院子在庄子上,四处都是农田,他身上又没几个银子,只好在农家借住,还帮忙干活,那农家见他身材高大,长得也好,如此颜色又好生养的女子怎可放过,非要留他做媳妇。   二皇子吓得魂不附体,怎料这只是流浪生涯的伊始。   从农家逃出之后,他跟着牛车去了县城,彼时的钱几乎用光了,他就去找了个抄书的活计瞎干,因换回了男儿身,没人要他做媳妇了,还算安稳了些,可他实在做不来扫地跑腿的差事,抄书抄得手要断了,也没个住处,就去当地的镖局晃了晃,毕竟还是有些本事在身的,很快在镖局中待了下去。   祸不单行可谓是古今圣言,麻绳偏挑细处断,可怜的二皇子去镖局押镖,在北方边关遭了劫匪,镖局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他滚落河渠后被农家所救,耽搁许久后才花了无数的力气从边关往京城赶。   这回他做过账房先生,在达官贵人的商队下做过小厮和马夫,可见这世间的人真是不爱惜皮囊,无人怜香惜玉,只把容貌倾国倾城的二皇子殿下当牛做马地使唤。   这么跌跌撞撞兜兜转转,他才堪堪到了庆州,在庆州已经听闻怀王和新帝僵持许久,大战一触即发,怀王三路兵马包抄京城,胜利在望。   庆州本是云澜舟第二个起兵之地,多有优待,庆州百姓虽然对这个反王的身份颇有微词,可一想到新帝上位广加赋税的事情,便果断地投靠了怀王,大家都对这场胜利引颈相望。   只有二皇子心情复杂。   他自希望自己弟弟取胜,可若是取胜,他这会子回去,岂不是像个白捡便宜的无赖么?   他真的还能回去,如以前那样回到那个面目全非的皇宫么?   林雪衣背弃了他,父皇要杀他,曾经的宿敌登基,只怕把他的王府霍霍一空了,如今弟弟造反他什么忙也没帮上,有何颜面回去现眼呢?   踌躇的二皇子就这么在庆州讨起饭来,实际上是做着一些账房先生的活计,粗茶淡饭,衣衫简陋,在二皇子眼里和讨饭也没什么区别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心灰意冷心乱如麻的二皇子遇到了来粮庄收粮的八皇子,俩人在店门口一打照面,二皇子认清楚来人是谁后,立刻慌不择路地准备逃跑。   “但老八当街嚎哭,众人围观,给我好大个没脸,我才被他擒获,押送至京。”二皇子补充道。   “放屁!”八皇子断然否认,“我是看你长得像我那死去的二皇兄,还以为你是易容伪装,要抓你审问背后阴谋的!我嚎哭什么了?”   二皇子瘪了瘪嘴,“你说没有就没有呗。”   实际上有没有简宁和云澜舟是不知道的,但是简宁觉得,看似端正自持的八皇子其实是个很感性的人,当日多半不止嚎哭,还抱着二皇子的大腿不让他走来着。   “其实我知道,我哪有这么顺利就能到庆州,哪有这么好运能被人救,还总是被救,我心想一定是林雪衣那个混账东西在背后戏弄我,所以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个王八蛋抓起来,狠狠拷打一顿!”二皇子凤眸微眯,大有要翻遍天下的气势。   知道内情的八皇子和云澜舟默默对视了一眼,同样知道内情的简宁也很是纠结,诚然,八皇子知道这个消息,估计是三年前听云谋说的,那时说得浮光掠影,并不详细。而这些日子,面见林棠之后,简宁和云澜舟是知道细节的,他们很清楚,林雪衣找不到了。   这该怎么说呢?   简宁不知道二皇子对林雪衣到底是什么心思,林雪衣又为何大费周章地设计二皇子假死,把人关起来不准出去,但这一切都无法给二皇子一个交代。   所以完全没有情爱经验,且也没有参悟别人情爱经验的简宁得出结论——   二皇子估计是真的憎恶了林雪衣。   于是他只好在旁劝二皇子消气,并道:“林公子已经死了。”   二皇子猛地一顿,起身直直地看着简宁,打翻的茶水果子撒了一地,他那刚换上的华服满是脏污。   许久后他强笑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还找人救过我,一路都是他的人在耍我,他不可能死的。” 第94章   八皇子带走了强颜欢笑的二皇子,在那个勉强的笑容背后,简宁看到了一股难言的悲哀,故作镇定的愤怒,不知所措的、如孩童般的慌乱。   这一切都是因为简宁的那句话,也是其余两人心知肚明的那句话:林雪衣死了。   林雪衣的死因几乎没有任何悬念,蛊毒发作。   曾经的简宁以为,林雪衣是忠义难两全后,追随二皇子而去,如今却得出了一个更加悲哀的事实——   皇帝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让这个代表自己毒杀亲子的刽子手活下去。   也不知林棠当年劝说林雪衣接手这个暗杀任务时,有没有想过他心心念念的、最成器的儿子,已经踏上了一条没有希望的绝路。   简宁不知道林雪衣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了什么手段,最终保住了二皇子的性命,彼时的他已经对林雪衣没救自己释然了,从二皇子被救的经过来说,讲句实话,还是身体好的人有福气。   他那个时候身中数刀,毫无内力,不通武学,和这群动不动就飞檐走壁的武功高手来比,他俨然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废物书生。   如果把被砍得稀烂的他打包装箱,跌跌撞撞地送往曲州,不出半刻他就一命归西了。   加之时间紧迫,林雪衣估计是确认他已经死去,死得不能再活了,索性就把他的尸体留下来,以作二皇子和他双双遇害的证据。   八皇子承诺会继续帮二皇子寻找林雪衣,像哄孩子一样的话,如今由他这个弟弟对哥哥说,听起来总叫人无比的心酸。   自然,二皇子不是疯了,他只是在坚信自己相信的事实。   那么没有疯掉的、好端端回京的二皇子本人,成为摆在云澜舟眼前的难题。   用了夕食,简宁就察觉云澜舟眉间的郁气加重了些许,在书案上看奏折的时候,屡屡走神,时而暗自叹息。   简宁也跟着看了几个奏折,几乎都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之类的意思,当然还有一些忠实的旧太子党,上折子把云澜舟痛骂了一顿。   简宁单是看了四五个,也跟着头疼起来,他和云澜舟没什么好瞒的,靠在凭几上捏了个点心,边吃边道:“殿下如何打算的?想让二皇子登基吗?”   此时天色微暗,烛火相接,屋中冷风和暖意交织,云澜舟的手在纸上顿了顿,携着一丝凉风,在奏折上落下一字:允。   写完他才道:“我会登基,不会让给二皇兄,就算让给他,他也不能镇住我手底下的三十万大军,与其让他始终在忌惮中称帝,不如我一开始就登上那个位置,阿宁,你觉得我自私吗?”   无论为公为私,简宁都不觉得云澜舟自私,他果断地摇了摇头,“殿下打出来的位置,殿下去坐,理所应当。”   云澜舟露出了一个十分生动的苦笑,因为那笑里藏着他们两人都明白的无奈,“二皇兄若是还想要这个位置,阿宁觉得我应该给他吗?”   “他镇不住大军,殿下不是说了吗?”简宁慢慢地蹭了过去,靠在书案上斜身看着云澜舟,他想知道云澜舟的野心和欲望。   哪怕是对权力有图谋,也并无不可。   原著中所谓的黑化,写得不是云澜舟这个大反派从此草菅人命,干尽丧良心的恶事,写的是他打到太子家门口,差点把主角整死,那算什么黑化呢。   云澜舟并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人,相反,要不是逼不得已,他连马都不想骑。   大齐内忧外患许久,是时候休养生息,若是按照旧太子的想法,此时的大齐已经人尽可兵,老弱病残也得上站杀敌了。   暗忖许久的云澜舟似乎终于卸下了平日的伪装,像个赖皮虫一样瘫在简宁身上,慢慢地滑到地毯一角,侧首拉着简宁的衣摆,轻轻摇了两下,“我有点累,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一直这么累。”   简宁心里紧了紧,俯身捏住云澜舟的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已经劳你筋骨,日后的大任你怎好推脱?那岂非太划不来了?”   “做皇帝就不能时常出去玩了。”云澜舟道。   简宁看他耍赖的样子,仿佛又看到曾经那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时动容,“公务做完了,我们偷偷溜出去,谁也不知道。”   “公务总是做不完怎么办?”云澜舟摸了摸简宁的手腕,也真是奇,一个手腕谁都有,可他玩简宁的手就总觉得有趣,依依不舍的。   简宁也任他去了,两人距离极近,这个一模一样的地方,连书案上的奏折都没变过,立即让简宁想起了上午他们在这里干的混账事,不由红了红脸,不自然道:“我,我先去外面透透气。”   谁料想起今日那些缠绵悱恻的人不止他,云澜舟早已不肯放手,在简宁起身的刹那,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扯了下来,一个预谋已久的吻袭了上去,日头落得快,屋中来不及点灯,十分昏暗,简宁哪里知道这个吻冲着他的鼻子来的,一下子给他撞得不轻,云澜舟大惊失色,忙拉着他起来看他有没有撞伤。   简宁支支吾吾地捂着鼻子,疼得没声儿了。   云澜舟抱起他要去找太医,简宁身子腾空的一瞬间就慌了,狠狠拍着云澜舟的胳臂大喊,“放我下来逗你玩的!放我下来丢死人了!”   云澜舟这才愣了愣,把他抱到有烛火的罗汉床边细细端详,果然只是鼻尖有点红,还好没流血。   简宁瞪着他,严肃道:“殿下应该学一学如何亲吻了。”   云澜舟蹲下来,手臂趴在他大腿上,勤学好问道:“如何学,阿宁教我。”   这哪里好意思,简宁揶揄道:“你去看你那个《武林盟主俏寡妇》学呗。”   云澜舟瞬间就僵住了,很是艰难地站起身,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几句,总之是否认,硬说不知道那是什么。   “敢看不敢认啊?”简宁非得把那本书找出来不可,气势汹汹地下了地,直奔文竹小柜,还好太子实在厌恶云澜舟,上位后直接把景阳宫封了,预备来年推翻重建,可惜等不到来年,自己就被推翻重建了,由此景阳宫的一切都纹丝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刚走两步,云澜舟就十分无赖地把他搂了起来,仗着个子高,一路搂着他穿过屏风,侧门,直达寝殿。   这会儿要做什么内侍是不敢进来打扰的,因着上午被人撞破,给内侍一百个脑袋也不想进来找不痛快了。   简宁在床上和云澜舟打斗了一番,自然这个打斗主要是他出拳,云澜舟简单避开,有时候不想避了,简宁却不敢真的打下去,他身上有伤,这会儿估计还没痊愈呢。   想到伤势,什么旖旎的情绪都没了,简宁忙叫停了云澜舟的动作,起身整了整衣服,无情道:“殿下还没喝药。”   云澜舟闻言,浑身没劲地倒在被子里,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   药是每日定时煎好的,简宁不费什么事儿就端了过来,自然,喂药确实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难事,尤其是给一个即将登基的无赖王爷喂药。   简宁算是好话说尽了,云澜舟就是躺着不起来,还很是自作主张地脱去了外衫,问他他就说太热了,抓着简宁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缓缓游走,“是不是?我是热的。”   简宁暗道您不仅热,还挺火热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说,实在是太孟浪了。   该死就该死在简宁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被云澜舟撩拨几下,他就有些把持不住地红起脸儿来。   亲热一下应该也不影响养伤吧?   正想着,云澜舟已经把自己的内衫也解开了,衬着跳动的烛光,就这么幽深的看了过来。   秉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优良品质,简大人生猛地攀上了怀王殿下的脖颈,触手生凉,这个动作很是突然,简宁自己也没想好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依着心里莫名的冲动,就这么莽撞地将人勾了过来,云澜舟明显愣了愣,正在喝药的手猛地顿住了,在靠近简宁的瞬间,忙里抽闲地把药碗放在了一边。   自从长大之后,简宁都是有事说事,不会主动地跟他动手动脚,曾经云澜舟还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心意暴露了,让简宁觉得恶心了。   确实知晓那番心意并且开窍晚得差点赶不上热乎的简宁咽了咽口水,侧身望着近处云澜舟那双惑人心魄,深邃似幽潭的桃花眼,看着那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倒影,无可救药地犯起傻来,恍惚觉得这天地间,那双眼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心里眼里都只放着他,堪堪这么一琢磨,就飘然物外,几欲登仙了。   他的手指绕到近前,摸着云澜舟清瘦许多的脸颊,薄薄的眼皮,迎着那问询的目光,仰头吻上了云澜舟的嘴唇,柔软、泛着凉意的触感传来,几缕药香在简宁鼻尖萦绕,他没有舍得闭眼,看到云澜舟的眼睫忽地颤动了一下,刚好他的手指正抚上云澜舟的眼皮,一时指腹被扫得隐隐发痒,好似碰到了一片蝶翼,云澜舟低头看过来,眼中跳跃着几点烛光。   相比起十六岁的稚嫩,现在的云澜舟十九岁,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简宁无法忽视的沉重,沉得哪怕只有一两点光映射在他眸中,也引不起那眸底深海般的寂静。   简宁心里蓦地酸涩起来,也不知道这三年是怎么过的,曾经他作为小狗离世的时候,云澜舟都发疯似的修建佛堂祈求他的转世,那他当年随二皇子身死,一时失去兄长又失去玩伴甚至所爱之人……   若他能算云澜舟的心上人的话,那当日得知死讯的云澜舟,该有多么崩溃。   恐怕连崩溃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在荒郊野岭遭遇刺杀,后与云谋和八皇子直奔西南,一个与众将士无畏谋面的小皇子,还是当今新帝所厌之人,谁会拿他当回事?   一步步打过来,他手中茧子一层盖一层,身上的伤口也五花八门,艰难地摸爬滚打之后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十六岁时他风光无限地被侍卫簇拥着走出京城,十九岁时他被满心仇恨裹挟着爬了回来。   简宁曾经当过狗,沾染了狗性,每当他想安慰云澜舟时,总会习惯性的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   同样被这个熟悉的动作唤醒某些记忆的云澜舟慢慢抬起了眼睫,仿佛回到过去,勾唇笑了笑。   他的酒窝隐显时,简宁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某种不知这是在做什么的纯粹和天真,但他十九了,他怎会不知这时两人的亲吻已经与亲朋之情无关,于是他那一抹笑,反而激起了隐藏在深邃眼底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引诱。   简宁被他这幅样子勾得脑子一片浆糊,很是没出息地捂住了鼻子,害怕自己突然流起鼻血来,那可真是现了个大眼儿。   云澜舟拉开了他的手,一见血,忧心忡忡地紧张道:“阿宁用鼻子亲我了?不是说不能这么亲吗?”   简宁:“……” 第95章   因着被色相所迷、不合时宜地流了鼻血,简宁臊得一夜没和云澜舟说话。   他在反思,反思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色中恶鬼。   当然是反思不出什么结果的,因为爱这种事情,要是那么循规蹈矩,也就不会那么不受控制了。   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也不多,可以说,在旧太子离开皇城后,这里就乱臣了一团。   因为太子是个很节约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他带不走,那么别人也肯定甭想得到。什么是他最想带走,但是绝对带不走的呢,皇位。   于是这个节约的人就想出了他的先辈们都想不出的好办法,他把乾清宫炸了。   也许是炸药不够,也许是时间来不及,只有乾清宫遭受了重创,其余宫殿完好无损。   可简宁和云澜舟是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心的,跟旧太子相比,他们二人可谓是狡诈奸猾,竟然想出排查皇宫所有地方以清不安的法子,果然就找出了好些旧太子身边的内侍,一个个为了报效主子,勇气可嘉,集结了几十个太监宫女,准备趁众人不备,在夜间干一票大的——   杀反贼。   可惜这几位义士还没开始行动,就因为行为鬼祟,被驻军兼新禁卫军首领秦越发现了,秦越把这群人狠揍了一顿,套出了太子的计策。   危险暂去后,简宁无奈地着人开始修缮乾清宫,这好歹也是皇权的代表,以后大臣觐见,总不能让人家在外面蹲着回禀吧。   因云澜舟还要负责整顿军务,所有皇宫一应大小事宜,都落到了简宁和八皇子身上,二皇子指望不上了,大病了一场,太医说是惊厥难安,损了气血。   八皇子同简宁亲自勘察了废弃乾清宫的地势,觉着直接重建怪不吉利,干脆全部推了,反正里面的密道也是乌烟瘴气,就把密道填起来,对此八皇子意味深长道:“若起兵祸,百姓焉有密道?皇城沦陷,皇帝有何颜面逃跑?”   简宁后背一凉,有八皇子这话,云澜舟要是当皇帝当不出个名堂,估计要被八皇子日日鞭策了。   也是在这次勘测中,简宁发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东西,这东西他本来也看不见,其他人更看不着,是他脑中的系统忽然滴滴作响,提醒他去塌陷的密道下面看两眼。   那是一团气流般的物体,没有形状,像云朵一样,捧起来有些重。   简宁被吓得不轻,可系统却十分兴奋地说:“这是一个系统!”   不用想,身负系统的除了简宁就只有方湛。这小子为什么能和系统分开?难道跑路的时候没带上,把系统搞丢了?   一边怀疑一边回了景阳宫,简宁问自己脑中的系统为何会如此,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方湛是外来者。   不同于简宁以为的外来者。   最初,这本书是由作者私下设定了一个主角受,名为方湛,这个人是被设定在书中世界的,他的穿越,也是设计的一部分,若是用程序来说,他所谓的现代人身份,也是作者赋予给这个角色的一部分程序。   可是现在,方湛的系统却暴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顶替了穿越者方湛。   换句话说,方湛杀了方湛。   ……   简宁被绕晕了,他的系统也晕乎乎的,一起理了很久总算勉强搞清楚——   原书的方湛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目前有一个不知来自哪里的灵魂,带着系统,住进了当前方湛这具身体里,完美地充当了“穿越者”。   而目前的方湛随身携带的系统,也不是原书主角受方湛所携带的那个系统,那个系统只是这个世界上的物理设定,是符合这个世界的法则的,但是目前这个系统是外来者,已经被简宁的系统识别了出来。   因为这个系统也在吞噬气运。   书中本身设定的系统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因为它吞噬再多,也仍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会损耗世界的总体气运。   得知这件事后简宁把方湛的系统关了起来,这东西就像一团沉重的空气,如果离开宿主,它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原地停留,并且因为它不符合这个世界的法则,很快就会消散。   如果它消散了,那么方湛岂不是没有金手指了?   打定主意把这系统关到死的简宁忽然笑了笑,那就让方湛也尝尝普通人的生活吧。   此时的他还没想到,这个小东西能派上大用场。   半月后,晚间,秦越突然来景阳宫找云澜舟,递上一份紧急军报。   太子勾结北戎,带兵奇袭边塞三座城池,攻下其中一座后盘踞在隆青城,这也是边塞最紧要的一座城池,它地方不大,但极为险峻,易守难攻,就算是边关十二城都破了,隆青也不应该破。   这说明了两件事。   一是边塞的秦家军有人叛变,二是曾经来和谈的燕赤五公主没有顺利登上皇位。   要说秦家军有人叛变,这听起来实在是狗头长龙角,异想天开。可这位壮士确实叛变了,他就是此前旧太子策反的秦家军中一名副官的侄儿。   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且没有闹开,秦家军的人没有几个知道那副官叛变,镇国公只偷偷把人杀了而已。   当时他那侄儿张萧只是一名小兵卒,一身神力,慢慢爬上了小旗,总把,副守备。三年前西戎来犯,秦家军北君西调,留下了两万人驻守边关,那两万人的副统领便是张萧。   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绕是没人告诉云澜舟的,因为跟他相遇的是离开边塞之后的秦家军,且知道内情的秦越自己就没在意那个张萧,他寻思张萧也不知道他杀了他舅舅啊。   张萧确实不知道,其实无论他知不知道,张萧叛变的原因都不是因为亲人,是因为银钱。   没办法,太子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这还不足以打动他,真正让他开城放敌深入的原因还有方湛,方湛亲自在城门下讲出了一件事,当今天下,真正的反贼是怀王,跟着反贼是没有希望的,名不正言不顺,这个皇位怀王能坐得了多久?此时开城门,一能拿银子,二能保全忠义之名,何乐而不为呢。   诸般细节简宁就没再推测了,总之结果已经造就,方湛和太子反扑的这一天终究会来到。   就在云澜舟和秦越商讨如何退敌之时,八皇子带来了一位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客人。   燕赤五公主,赫连雅。   赫连雅风尘仆仆,八皇子先陪着她喝了一口茶水。   她远道而来,心急如焚,简宁命人准备了沐浴和饮食,想着公主殿下能先休息一晚再叙话,可赫连雅拒绝了,她直言不讳道:“叨扰诸位殿下,我在京城找了许久才找到二皇子府,这才托二皇子帮我进宫找到你们,此时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我本应成为燕赤新王,可半年前我那三哥篡位,设计将我赶出了燕赤,那时我身边无人,只好装死避祸,好在仆人相救,我就混入大齐藏了一段日子,如今我知我那三哥集结兵马攻入大齐,我是想来帮你们的,自然,也请你们帮我。”   “公主别急,此时我们正在商议,燕赤军队已经占据了我们的边关城池,领头人想必就是大齐新帝也就是曾经的太子,此事我们绝不会放任不管。”八皇子在旁宽慰她,眼睛偏过去关切地瞧了一眼,觉得自己冒失,忙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动也不动一下。   “你们那位大哥也是了不起,我在燕赤的老部下传消息说,他许诺燕赤,若是帮他消除反贼,他会割让五座城池。”赫连雅笑了笑,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这可不是小事,也无怪你们成为反贼了。”   “荒唐!”八皇子方才知晓此事,猛地呵斥了几句,刚喊了一嗓子,察觉到五公主的目光扫了过来,便规规矩矩地坐下了,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荒唐,此事绝无可能,小十一,要打就打吧,总之是躲不过去的。”   “怎么打?”云澜舟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拿着军报,一手拿着奏折,淡声道:“你怎知太子没勾结西戎?若是大军分散,一个地方分一点,能打得过燕赤铁骑?”   要说太子此人还是聪明的,到绝境也会折腾出个花样来保命,此时云澜舟的军队三十万,刚汇聚京城,西戎那边屡次扰乱边境,北戎那边又登堂入室,大军就算分散,赶到这一西一北都得半个月,那太子估计能一路打到沧州了。   “和谈。”简宁盯了眼云澜舟,猜到了他的意思,与自己想的差不多,便徐徐道:“先放出和谈的风声,稳住太子和燕赤军队,等咱们的军队抵达边关,再开战也是来得及的。”   众人想了半天,确实只有这个不算法子的法子了,只是简宁没说完,与云澜舟暂时拖延的战术不同,与五公主随大齐军队出征一举夺回燕赤王位的想法也不同,他这回是真的要和谈。   而他要会面的人,就是方湛。   半月后,在和谈的忽悠下,太子和燕赤果然没有动作,只是提出了一些“理所应当”的要求,把云澜舟的人头和玉玺送去隆青城,燕赤自会退兵。   云澜舟觉得自己的脑袋重于泰山,就算砍了送给太子,他也未必抬得动,于是暗自驳回了这个请求,顺便带着兵马偷偷潜入了隆青附近的城池。   因为一直没收到云澜舟的脑袋,太子出离愤怒了,连写了三个圣旨送往京城,却无一封回信,他也没想到云澜舟的回信是带着军队直接打上了家门。   因为简宁的叮嘱,云澜舟没有急着打上去,只是在城下耀武扬威了一番,并且让燕赤五公主赫连雅在燕赤军队面前露了露脸,出示了老燕赤王的王印。   燕赤军果然恍惚起来,持王印者便是新王,那三王子说王印在他手里,可从未见他拿出来号令众人,总拿着一个鹰嘴哨使唤人,虽说鹰嘴哨也是燕赤君主的圣物,但最重要的还是王印。   赫连轩见着赫连雅,立刻大怒,破口大骂起来,说赫连雅是窃取王印的逆贼,这话让一部分的燕赤士兵面面相觑,犹移起来,不知该听谁的。   简宁就是在这个时候出面的,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两军在沙场相遇,四野平阔,由此,简宁骑着马从将士中缓缓走上前来,立刻就吸引了目光。   只吸引了一个人的目光,那个人就是方湛。   因为简宁手中捧着一团空气,在方湛乍然圆睁的眼里,那是他丢失许久的、攸关生死的系统。 第96章   三日后,隆青城外的孤山亭。   简宁坐在亭中石凳上,慢慢摆弄着茶壶,方湛坐在对面,咬牙切齿道:“把系统还给我!”   “稍安勿躁,方公子远道而来,先喝杯茶吧。”简宁眼皮也不抬,沏了茶,分给方湛一杯。   方湛却不接,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也是穿越的,你说话与这里的人不同。”   “你早该知道了,我接你那段将进酒,你竟毫无所觉?”简宁气定神闲地倒茶。   方湛一瞬懵了,“什么将进酒?”   简宁也有些愕然,一下子给方湛这么没头脑的话噎住了,“你不知将进酒,为何能说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那不是叫《君不见》么?”方湛呆滞。   简宁顿了顿,问:“你读过书么?”   说完他还找了一句,“就是上学,你上过学么?”   “上学?”方湛不屑道:“我们早不用那老掉牙的方式传授知识了,孩童五岁时便会植入记忆芯片,所有知识都存于脑中,意识可与智网连接,怎么,你原来是古人么?”   简宁想了半天,才道:“你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   “二十一世纪?那岂非比帝联时期还早?你还真是古代人啊?”方湛诧异道。   “你本来应该是什么世纪?”简宁问,这回他是真的好奇了。   “星际第三世纪。”方湛道,这事也没必要撒谎,反正事已至此,不是他活就是简宁死。   简宁转了个话题道:“所以你们星际,已经不知道《将进酒》这首诗的完整版了?”   方湛有些怀疑,“记忆芯片就那么几个句子,如果有完整版,也许是我们的数据考古人员没挖到。”   简宁对数据和考古这两词语的结合颇为震撼,未来的人考古竟然都开始扒拉数据了么?   “你可能不知道。”方湛见简宁那费解的样子颇为好笑,也有些得意道:“我们早已不在地球生活了,怎么可能还挖掘得到那些古迹,星际的人们都是在飞船上生活,文化传承只能靠前辈留下的记忆芯片,这些芯片经历了大战,很多也都损毁了,所以留下的东西只是片段。”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你刚传过来写的《水许传》原名叫做《水浒传》?”简宁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有点牙痛。   “水壶传?没听说过。”方湛一愣,转而笑起来,“管他什么传,能赚钱就行。”   怪不得方湛复刻的那些名著叫做《三国演戏》,《红搂猛》,《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水许传》,原来是卡了数据的bug啊。   这卡得也太随机了点吧。   简宁无力吐槽,平静了一会儿道:“你与太子是主角攻受,这本书本是你们的爱情小说,名为《暴君的千宠万爱》,我原本的任务是辅助你们的爱……”   “什么?!”方湛脸色大变,茶盏掉了一地,难以置信地瞪着简宁,“这是什么小说?”   “你们的……爱情小说啊。”简宁不太懂他的激动。   “放屁!”方湛满脸涨红,不像是羞的,像是气的,他上前欲揪住简宁的衣领,可被简宁身后地暗卫拦下了,眼看方湛的侍卫也横空出没,双方再这么下去就谈不了了,简宁才道:“方公子,你有何疑虑,坐下说吧。”   简宁身上总有股诡异的底气,好似他已经是个不惧生死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这本是简宁早些年在皇宫做仙师装出来的把戏,没想到拿来应付人出奇的好用。   方湛瞧了他几眼,被这股气势镇住了,只好坐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到底是一本什么小说?”   简宁对他这天老大他老二的语气毫不在意,许是生生死死好几回,他已经把人看淡了,也看透了,扶了扶袖子简单道:“确实是一本耽美爱情小说,你是主角受,你的攻是太子,你们应该纠缠一百万字,然后终成眷属,最终你还生了对儿龙凤胎,太子君临天下,一代霸主,你也成了千古第一君后。”   “君后?”方湛气得快用眼睛喷血了,双目赤红,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太子看起来是个男同性恋,反派看起来也是男同性恋,因为这他大爷的本就是一本男同性恋小说!   “我就说……我就说为什么太子那个死变态对我……”方湛搓着胳膊,好似想起了什么很恶心的画面,他缓了好久才道:“不对,我穿越的时候,系统明明告诉我这是一本权谋小说,我拿的是权臣剧本,只要辅佐太子登上帝位,我就是一代权臣,根本没有什么爱情戏,你别是诓我的吧?”   简宁无奈道:“太子对你是什么心思,你不知么?我拿这个诓你做什么,有何益处?”   简宁实在也不知道方湛为什么能拿到他口中的所谓权臣剧本,也不知他的系统到底出了什么事故,但看方湛的样子,显然是被坑惨了。   “不会……不会……”方湛坚持道:“我只要不按剧情走,谁能奈我何……”   简宁: “……”   忽然觉着这个人有点傻的可怜。   “我且告诉你,这本小说第一周目,就是因为你穿越过来,气运太强,导致太子迅速登基,你们的爱情戏份还没开始,你就被太子诛了九族,第二周目,也就是你现在的周目,系统将我穿过来,让我辅佐反派,成为延误太子登基的绊脚石,让你们的感情戏有更多发展的空间。”简宁想了想,忽然察觉一个事情,也许是他想多了。   很值得怀疑的是,方湛坚持这不是爱情小说,会不会是因为方湛不记得第一周目的剧情,然而第二周目的剧情已经不在作者的掌控之中,换句话说,作者能写的也就是跟太子相关的事件,作者以为自己在摆弄剧情,实际上这个世界已经独立开来,反而影响了作者的下笔。   比如一个作者想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其实是被冤枉的,但前期这个恶人所做作为确实伤天害理,有什么原因也无法让读者原谅他,因为不合逻辑,于是作者也只能从角色的角度考虑,改变自己的剧情。   这何尝不是作者被角色控制,被角色身处的世界控制呢?   如此说来,作者现在的剧情确实是与简宁最初见到的大纲毫不相同,不仅他们这个小世界开启了第二周目,作者身处的时间线也开启了第二周目吧。   方湛穿过来的时候,第二周目时间线里,作者也是刚开始写,所以方湛还以为这是一本权谋小说。   那么剧情真的是不可改变的吗?反派一定会死吗?他们就不能反过来更强硬的影响作者吗?   “我非杀了那狗太子不可。”方湛恨声道:“我这就去杀了他,自立为王,然后再杀了你们,我看这个小说还能不能继续写!”   简宁约他会面,本来准备用穿越者的身份把他骗出来囚了,但此时,简宁忽然有了别的主意。   “也许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种东西叫做气运,太子是气运之子,也就是这个世界气运最高的人,若是你杀了他,那么这个世界的气运……”简宁顿了顿,没说下去。   “气运怎么了?会全部消失?”方湛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在星际的肉身已经没了,只有在这里才能活。一腔热血冷静下来后,方湛也想起来,太子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若是太子死了,世界崩塌,他也死了。   “不,你的系统骗了你,你的气运和太子不相上下,你也是主角,若是配角杀了主角,那么剧情会崩塌,但是没说主角不可以杀主角,你杀了太子,太子的气运变会转接给你。”简宁如今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多亏之前在民间招摇撞骗的半年。   “不可能。”方湛讷讷道:“系统怎么会骗我?”   “它不是已经骗过你?你难道没察觉太子对你的心意?”简宁堵住了他的疑虑。   “我不信你。”方湛已经六神无主,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方公子,你可以不杀太子,而是将他软禁起来,我可以承诺,事后必定放你们一条生路,保证你后半生荣华富贵,若是你想入朝为官,我也许你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这样既可以保证这个世界没有崩塌的危险,也可以保证你不会卷入与太子的爱情纷争。”简宁眼见自己之前的话不起作用,便换了套说辞。   方湛看傻子一样看着简宁,“我信你个鬼,若是我软禁太子,为何不直接篡位称王,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杀得一干二净?”   “方公子有所不知,且不说你能不能杀,就说你上位之后能不能服众都是个问题,若我们没有大军压境,你尚有缓和之力,可如今只要你篡位,皇城必然动荡,我们趁机杀入京城易如反掌,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我说的法子,这才是一条生路。”简宁道。   “我怎么信你?”方湛狐疑道:“若是我软禁太子,投奔你们,然后你们把我俩都杀了怎么办?”   “我们这群配角怎么敢杀主角,我们不想活了么?”简宁淡笑道:“且你投奔我军之后,我应你一块免死金牌,又应你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就算我们反悔,凭你的才智,也定能闯出一片天下,方公子觉得是也不是?”   “免死金牌有什么用?你们暗杀我还用得着下旨么?”方湛虽然因简宁的话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可脑子还没坏,还知道自己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简宁散漫地敲了敲石桌,语气悠然道:“方公子想要什么,大可以随便提。”   “我要……”方湛想了很久,缓缓道:“我的系统,和你的命。”   此言一出,简宁的暗卫们纷纷包围了方湛,方湛也不着急,邪笑了一声,“自然不是立刻杀你,你们那位怀王殿下留在宫中的蛊师,已经被我抓在手中,我方才知道她有一门奇蛊,只要有人吃下子虫,便要每月找我拿解药,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说着,方湛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轻声道:“只此一颗,我本来是准备拿来对付太子的,没想到先用在了你身上,你可真有福气。”   暗卫玄鸦劈手便要砍向那瓷瓶,却被简宁伸手拦了,玄鸦惊道:“公子!万不可中计!”   简宁摆了摆手,打开瓷瓶,在方湛的面前,亲手将那颗药丸放进口中,又慢条斯理且清清楚楚地就茶咽下,嘴唇微张,给方湛检查了一番。   方湛奇道:“你算是有些本事,这都敢吃,万一我给你的是毒药呢?”   “你若是给我毒药,你今日也活不了。”简宁道。   方湛不由得欣赏地瞥了他一眼,“有点意思,那就一言未定,后日开战之前,我必定把太子给你们送来。”   方湛说完,恶趣味地吹响了一个哨子,那哨子也不知是何物所做,一旦吹响,简宁的脸色陡然惨白,痛不欲生似的,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方湛这才满意道:“这牵魂蛊果然名不虚传。”   简宁露出个颇为狼狈的笑容,看着方湛将一团空气般的系统收入袖中,和那些护卫逐渐远去。 第97章   玄鸦忙拿出解毒丸,一股脑地倒出来要塞进简宁口中,简宁摆摆手,“无碍。”   玄鸦还是没动,似乎硬要他吃下那许多的黑煤球。   简宁只好实话实说,“这蛊虫外包裹着一层药泥,药泥需得入腹融化,我又没真的吃下去,怎么会中蛊呢?”   “可您方才不是……”玄鸦没说完,就见简宁自口中变出了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吐在掌心后扔到桌上,拿茶盏毫不留情地碾过,药丸中间果然包着一只发丝般纤细的红色虫子,此时被碾得粉身碎骨了。   简宁笑了笑,“我方才的那口血是咬破舌头吐的,疼死我了,先回去上药吧。”   玄鸦跟在后面,实在想不出简宁到底把药藏在何处,分明舌下都没有啊。   他哪里知道曾经的简宁早已习惯和精神病病患斗智斗勇,有些病患不想吃药,就把药丸藏在舌根快到会厌的地方,这很看天分,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藏,大部分人这么做会咳嗽,但是有的人会忍住,舌根比较厚的,药丸不必太靠近会厌,而是微微卷起,让别人看不到药丸即可。   简宁知道这事儿是因为他曾经伸手去病患嗓子眼里掏过药,那病患差点把自己呛死。   后来他没事儿也试过,因为太惊奇了,试了好几十次才成功,不得不佩服病患这超人般的毅力。   至于他为何知道此蛊的发作方式,方湛可能不清楚,这南疆蛊师曾经给他和云澜舟显摆过她那些蛊术,尤其是这个牵魂蛊,她还细致入微地演示过吃了这蛊的人会死得多么惨烈。   只是这些小事就不必拿来和玄鸦说了,他也叮嘱了玄鸦不要告诉云澜舟。   不料玄鸦这个叛徒下午回去就全交代了。   云澜舟把坐在院中吃点心的简宁一把拉了起来,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急得好似找不到自己刚掉的脑袋。   “殿下别找了,真的没事。”简宁整了整衣服,“我怎么会以身犯险?”   云澜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角眉梢都在说:“你以身犯险的时候还少吗?”   简宁自知躲不过去,便道:“大夫把过脉了,无碍的。”   “你为何要假装中蛊,那方湛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碍。”云澜舟实在无奈,他都不敢想当时听到玄鸦禀告此事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不是第一次了,从小狗那个时候起,简宁的消失永远猝不及防,他也想相信简宁有本事保护好自己,可他信不过自己,总忍不住想,是不是他没派足够的护卫,是不是他选的那些护卫武功不高,不够机灵?   总之只要简宁出任何事情,他都瞬间水深火热起来。   完全没感觉自己有危险的简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方湛疑心甚重,屡出奇招,我若是不假装中蛊,未必能让他甘心背叛太子。”   其实他本来想的是拿系统去威胁方湛,可奈何那系统已经快消散了,简宁自己的系统检测之后提醒他,方湛的系统不出三天就会彻底消失。   那系统若是在他手里没了,一是没法子威胁方湛,二是做事做绝后,方湛岂不是与他更不共戴天,万一狗急跳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且那系统的本事想来也没那么大,无非是弄点军械火药,数量还很有限,因为之前太子在皇城时派兵炮轰颍州城墙,竟然花了大半个国库的军饷拿来筹备火药,说明方湛的系统不是万能的,不是想要多少东西就能有多少东西。   “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告诉我一声。”云澜舟蹲在他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算我求你,好吗?”   简宁顿了顿,把药碗放下了,他本就没什么病,吃药只是安神的药,云澜舟一句话就让他的神不安定了。   “这次是我错了。”简宁趴过来歪着脑袋看去,脸颊蹭了蹭云澜舟的耳朵。   他道歉道得这么快,云澜舟想相信他真心改过都难,可简宁小狗般的示好让他的气一瞬间消散,忍不住反过来将简宁压在了床上,四目相对地望了会儿,云澜舟却没有做别的,只是浅浅地抱着了他。   似乎是在他身上寻求一丝安心。   四日后,破晓时分,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隆青城。   马车中坐着一个面目沉郁的青年,正是方湛,他寻常便服,发冠歪斜,实在没力气整理仪容。   躺在身侧的太子被五花大绑,喝了足以迷死一头牛的迷药,自然好眠。   一旁的方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无上荣誉,和无尽耻辱的人。   被太子折腾这么久,方湛对床笫之事厌恶至极,如今在床上把太子绑了,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他知道这次很危险,那个简宁本事极大,身边有无数暗卫,这意味着云澜舟对他十分看重,否则不会把几乎所有暗卫都放在他身边。   此人不可小觑。   好在他下了蛊,有蛊虫在手,想必简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抓住了简宁,也就等于抓住了云澜舟,谁让云澜舟对简宁这么个废物如此看重呢。   若不是燕赤经年内乱,军力大损,他有信心帮太子把皇位夺回来,可燕赤的铁骑早已不负盛名,堪堪四万人,怎么打得过云澜舟的三十万大军。   摇摇晃晃中,方湛随马车来到了隆青附近的一座小城,岳明。   他被人扶下了马车,太子也被人抬了下来。   他们随几个一身黑衣的暗卫走进了刚挂上牌匾的怀王府。   甫一入内,方湛就瘪了瘪嘴,这院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十分破旧,怀王也忒不讲究了些,这种人也能当王爷?还想当国君?   真是可笑。   这厢久候在后院的简宁总算见到了方湛,还有半死不活的太子,看着太子那副有气进没气 出的样子,简宁起身连声问:“他怎么了,他死了?”   方湛冷笑一声,“我怎么敢杀他?活着呢,下了迷药。”   简宁让人把太子放到小床板上去,同方湛一起坐在了八仙桌上,桌上摆着几样东西,最大的那个就是枷项。   方湛瞥了眼,猛地察觉到自己中计了,怒不可遏地指着简宁,“你敢骗我?你不要命了?”   简宁淡定地任他骂着,在方湛取出哨子吹响后,假作不适的蹙了蹙眉。   方湛果然上当,狞笑了几声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这蛊虫可不是闹着玩的。”   简宁还是淡笑不语,挥了挥手,四周便有人上前来给方湛带上枷项。方湛立刻取出哨子狂吹起来,可是这回,那该死的简宁却纹丝不动,浅淡而柔和的笑意依旧,这样出乎意料的平静,预示着一个方湛绝对不想知道的后果。   “蛊虫呢?你把蛊虫怎么了?”方湛挣扎之际,哨子已经被暗卫打得七零八落,被强行禁锢的方湛此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古人经常说的道理——   兵不厌诈。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十分文弱的书生的身体中,蕴含着如此强大的无耻信念,刚说完的话,下一秒就不认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堪称全天下最不要脸的人。   “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你他爷爷的说话是放屁!”方公子痛批了简贼一顿,把简贼说得面红耳赤,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方公子实在是性情中人。”简宁也不多废话,吩咐暗卫道:“分开关起来,小心伺候。”   “滚!”方湛目眦欲裂,幽禁简直比杀了他还煎熬,成王败寇,他气血上头,正要咬舌自尽,但咬到一半痛得翻了好几个白眼,事实证明,死还是比幽禁好多了,但他不会认为这是简宁的仁慈,因为他知道,简宁留着他和太子的命,只是为了这个世界最终的秘密,主角。   在那枷项即将套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方湛恢复了镇定,他的理智从慌乱中拔地而起,坚强地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有办法让怀王顺利登基,我可以模仿云烨辰的笔记给你们写传位诏书,我知道老皇帝的玉玺在你们那里,不用狡辩了,你反正也杀不了他,不如留着慢慢折磨,怀王母妃的仇还没报完,你们……”方湛语速很快,但是似乎没有一个人的刀快。   后背剧烈一痛时,方湛还在继续想着用什么来换取自由的机会。   云烨辰不是个好东西,当了皇帝也不是好皇帝,他对此很清楚,如果这本书已经崩坏到反派登基的地步,那么他投靠反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与他的抱负并不冲突。   简宁是个仙师,对权谋一窍不通,还是个小人,他只要能自由,他就能靠着自己的手腕和金手指,把这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挤下去。   他要当丞相,还要挟制皇帝,当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   唯一的人。   可他的生命在这一刻似乎戛然而止了,他费力地转过身,看向那个突然给他一刀的人,这个人凶狠,残暴,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他有着无尽的野心,甚至也有着不死不休的勇气。   “你……”方湛头皮发麻,刀锋的寒凉入骨,他难以置信地讷讷道:“你要,杀了我?”   然而这一刻,回应他的只是一双狰狞落泪的眼睛。   太子云烨辰不知何时自己解开了绳索,自然,生性多疑的他从来没有轻松的一刻,哪怕是在和方湛睡觉的时候,身上也藏着匕首和暗器。   这一点连方湛也不知道,在方湛对简宁慷慨陈词的时候,云烨辰早已清醒,高深的内力化解了那迷药的效用,于是他绝望地明白了一件事,这回他彻底失败了。   背叛自己的是一直跟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路从艰难险阻中走过来的,最亲密的人。   他早就知道方湛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且为人极其歹毒,甚至很多时候还不听话,十分喜欢擅作主张,连他这个主子也不放在眼里。   可他确实喜欢这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没有这么个人冷嘲热讽,反而觉得不习惯。   他的耐心,情欲,信任,全部都给了这样一个人,即便他来历不明,甚至行踪鬼魅,时常对着无人之地自言自语。   这诚然是个疯子,但这是他捧在手心看着长大的疯子,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个疯子理解他,帮助他,让他在父皇的猜疑,兄弟的迫害中坚持下来。   而今方湛背叛了他,如此迅速,如此简单。   围观这一出闹剧的简宁差点吓得跳起来,方湛死了那就彻底改变了原著的走向,他连忙让暗卫把云烨辰拉开,可这已经有些于事无补。   因为云烨辰疯狂之下,抽出了匕首,冷冷地睥睨着屋中众人,一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抱着方湛倒在了地上。   他的命是他自己的,永远不会受制于人。   同样,他的死也只是因为他想死,而非别人要他死。   “我天,快去请大夫!”简宁吓去了半条命,连声喊了好几句找大夫,被喊懵了的暗卫来不及思索,也不需要思索,麻溜地飞了出去。   事已至此,等大夫来估计人都死透了,简宁手忙脚乱地撕下衣摆,想去给方湛和太子做一些简单的包扎,可短短的几息,太子和方湛嘴唇发黑,气息断绝。   那刀竟然抹了毒。   简宁几乎绝望,他脑中的系统开始剧烈的嗡鸣,眼前也模糊不清,他瘫倒在椅子上,站也站不起来,这全完了,两个主角都死了。   这个世界彻底完了……   在旁的十几个暗卫摸不着头脑,太子死就死了,简公子为何如此伤怀,好似受了什么极大的打击,直接晕了过去。   暗卫们七手八脚地把简宁抬了出去,又留下几个人守在太子的尸体旁边,以免假死逃脱。   简宁浑浑噩噩地睡了许久,什么梦也没做,意识陷入黑暗的时候,系统那边一片寂静。   他呼喊过许多次,直到精疲力竭。   最后的理智不停地拷问着他,以后怎么办呢,云澜舟,二皇子,八皇子,还有这个世界存在过的所有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他的气运能不能全部转移出去,他的气运够吗?   这一刻他猛地体会到系统说的那句话,总有什么事是值得他献祭灵魂的,如果献祭就可以换回这个世界的存活,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同意。   可是他有这个机会吗? 第98章   在长久的黑暗里,简宁醒了很多次,偶尔会看到一些文字如雨丝般地朝他倾斜而下,偶尔会陷入一片渗人的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昏暗中睁开了眼睛,大喘了几口气,努力抓紧了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云澜舟的手臂。   他仔细端详着云澜舟的脸,伸手碰了碰,却不敢真的触上去,害怕一碰,眼前这个人就会化成一堆文字,如梦中般朝他涌来。   云澜舟不吃不喝守在床前三天,旧伤难忍,此时早已疲乏不堪,可当看到简宁猛地苏醒过来,眼中顿时迸发出了一股神采,他顾不上问简宁为何忽然晕倒,只猛地将人抱入怀里,死也不想松开。   简宁呆滞地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再呆滞地任由云澜舟紧紧地箍着自己。   他想起系统离开他意识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主角死了,他杀害主角受和自杀的时候成为了读者最不喜欢的角色,作者改换了角色视角,你们现在是这个世界最终的主角了。”   简宁还想问系统怎么索要气运,系统却无力地惨笑了一下,好似在说:“我服了你这个废物啊!”   这件事简宁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一切都是因为合约。   系统的合约写的是简宁(炮灰)任务为暗杀云澜舟(反派),而他们两个人现在已经成为了书中的主角,所以炮灰和反派的属性被抹除之后,合同不能奏效了,系统也因此被迫脱离了这个世界。   万分之一的可能降临,简宁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虚无的心慌,让他慢慢抓紧了云澜舟的衣服,比云澜舟更用力地抱了回去,试图抓住自己最真实的东西,让整颗心落回原地。   三个月后,乾清宫。   解决了燕赤袭城,太子反扑这些事情之后,云澜舟和简宁难得回京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云澜舟的登基大典近在眼前,礼部的官员和宫中尚衣局女官围着他禀报典礼细则。   简宁在御书房的书案旁边坐着,官员们也没觉得奇怪,实在是十次有八次来觐见,这位仙师大人就坐在旁边,怀王并不避讳什么,可见受宠之盛,旁人不可匹敌。   基于对这位仙师宠臣的尊敬和嫉妒,言官也多次上书弹劾简宁,但弹劾的奏书无一例外地被退了回去,一句朱批也没有。由此,满朝上下都对这位仙师大人警惕了起来,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佞臣。   至于他的不寻常之处,来拜见过怀王殿下的大臣们都说不上来,时常在怀王冷着脸询问朝中大事,或冷着脸即将处罚某人时,那位仙师大人便会和颜悦色地让人给跪在殿中的大臣们赐座,再好言劝说怀王一番,让处罚来得没那么猛烈。   如此半月后,朝中大臣觉得这位妖邪仙师大人实在是一个好官。   登基大典的礼部侍郎已经不再是简心和,简心和前几个月生了场小病,身体竟越来越差,只好请疾回家修养。   这位新上任的礼部官员,是曾经二皇子招揽的门生一员,进士一甲第二名周文秀,在太子登基后遭到清算,随意指去了扬州当了个七品官,如今被调回京城,是云澜舟从吏部历年官员贬迁名列中找出来的,不止他,之前被太子清算后,确有才学之人,都被调回了京城。   周文秀把当日登基的礼仪嘱咐了一遍,云澜舟恍若未闻,仍低着头批阅奏折。   周文秀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心慌半天,硬着头皮再问:“不知殿下以为哪里不妥?”   怀王没吭声,一旁的简宁把登基大典的奏书看完,缓缓道:“日出东山,昭示新君,可四海朝贺,番邦使臣来京大费周折,只上贡就好,另,穷凶极恶之人没必要赦免,大赦天下也免了,但冤案必反,着帝察司的人加紧去办即可。”   周文秀大惊,大赦天下怎么能免了,他憋着一肚子话要劝告这位不通情理的仙师,可那锯嘴葫芦怀王殿下此时开口了,“准。”   仙师不通情理,但周文秀还是通的,怀王都发话了,他在上赶着劝解实在是有点不给面子,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这个即将登基的殿下会不会拿自己开涮。   打发走了礼部官员,又迎来了宫中的尚衣局女官,女官们为云澜舟量定尺寸,又给仙师大人量了一回。   简宁加紧嘱咐了两句,衣物轻便即可,万不能太繁琐沉重。   女官们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了,被顺昌帝严格的服制要求整怕了之后,对仙师的衣服比对皇帝的还谨慎精细,势必做出飘然欲仙,仙风道骨的道袍来。   打发完这些官员之后,简宁瘫倒在了圈椅上,脖子咯咯作响,“皇帝怎么这么难做啊,殿下你都看了一天折子了。”   云澜舟闻言,放下笔起身给简宁端了盘点心,“都是陈年挤压的奏折,主要是冤案居多,这几月差不多看完了,以后没那么繁琐。”   简宁含着一块他亲手喂的牛乳糕,很是悠闲地问:“八殿下远嫁的事儿呢,他的嫁妆备多少?”   云澜舟难得笑了笑,好似终于从繁重的奏书里回过神,搬了把椅子坐在简宁身侧,一样瘫倒着,徐徐道:“凤冠霞帔肯定是要的,只是八皇兄不愿穿。”   “燕赤风沙那么大,八殿下不会反悔吧?”简宁道。   “反悔好几次了,每次又灰溜溜地跑回来说还是要去。”云澜舟脸颊一边浮现了一个酒窝,笑道:“阿宁想穿嫁衣吗?”   “不想。”简宁立刻坐直了身子,严肃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太重了,我那身道袍都重得抬不起手,嫁衣还是留给八殿下吧。”   然而,登基大典之后的当夜,简宁还是见到了那身红嫁衣。   只不过不是他穿的,是云澜舟穿的。   四月春暖,嫁衣也不厚重,云澜舟自是没戴凤冠的,主要是他不敢让尚衣局的女官给自己做凤冠,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皇帝估计要被骂死了。   他只戴了一顶玉冠,束了个简单的男子发髻,盖着红盖头等到了被青芽等侍女们簇拥而来的简宁。   刚一进门,寝殿的大门就被人轰地关上了,青芽的笑声震天动地,简宁还寻思呢,这是中了什么邪?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青芽中邪,是云澜舟中邪了。   穿着一身嫁衣的云澜舟就这么端正地坐在床边,幔帐两边燃着龙凤喜烛,灯火通明的寝殿中,红衣垂地的云澜舟分外醒目。   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取下某人盖头的简宁好像面对一座举世珍宝,他从进门开始就不断地呼吸急促,心跳如雷。   走到床前后,二十来岁的人生好像白过了,他从未这么紧张过。   可紧张的间隙,他又忍不住笑,不知道是因为太滑稽,还是因为太高兴,总之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简宁顿了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用旁边的金秤撩起了盖头的一角,期间还因为太慌张导致金秤掉地,在极度的窘迫和兴奋中,他终于看到了盖头下的云澜舟,看到了那双他无论生死都无法忘记的眼眸。   “阿宁来得好晚。”云澜舟笑着看向他,很少见的,两边脸颊都笑出了酒窝。   简宁感觉自己快站不稳了,腿软脚软地拉着云澜舟的衣襟,把人扑在了喜被里,吻上了云澜舟的唇角。   其实这个时候最紧张,最飘飘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吻的哪里。   既然做都做了,再多窘态都曾被云澜舟看去,也不差这一回,他抱着丢脸丢到底的志向,看准后吻上了云澜舟的眉心,这一回他吻得很仔细,一串小狗点水似的吻落下去,云澜舟的笑意更明显了,他紧紧抿着唇,强忍着才没有笑开,任由简宁温热地指尖摩挲着自己的耳垂,鼻梁,在简宁的唇离开之时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不继续了。   实则是简宁扑别人时自己倒先躺了下去,此时云澜舟撑在自己身上,仰头仰得有点脖子酸的简宁撤开了些距离,隔着几寸之外,以一种别样的眼光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第一次这样注视着云澜舟,注视着他的那张曾经看惯了的脸,原先只觉得他俊美矜贵,不知何时起,他却瞧出了几分惑人心魄的艳丽来。这片刻的分神,嘴唇已经不自觉凑了上去,毫无预兆、猝不及防地贴在了一起。   怎么会光是看着人家一张脸就忍不住……简宁绝望地想,他实在是个无耻的好色之徒,也是给他捡着了,这张倾国倾城的脸便是神仙见了也要动一动凡心。   而这个并不彻底的接吻,先惊愕的是简宁这个先主动的人,他暗恨自己实在窝囊,连做一回登徒子也做得这么狼狈,反观云澜舟只是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后面不改色地侧着身,任他的唇来回磨蹭。他这么乖顺,立刻助长了简宁耍流氓的信心,他用嘴唇摩挲着云澜舟颇为湿润的唇畔,呼吸交错间,带着试探舔了舔那凉凉的唇。   人生唯一的这方面经验还是很久之前偷看云澜舟那本风月话本的简宁只做了这么一个动作,便立刻捡起脸皮,不好意思地缩回了脑袋。   脸和耳根都快熟了,简宁头顶几乎冒着热气,他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尤其对面还是云澜舟……   如果不是云澜舟,他绝不会这么做,如果是云澜舟,他又像个火烧屁股的猴子,急不可耐,却在偷香窃玉时局天促地。   殊不知那一下根本也算不上什么接吻的简宁心潮澎湃,恨不得直接四脚朝天溘然长逝了。   正在脑中天人交战时,简宁忽觉脸颊凉了凉,云澜舟的手贴了过来,手心比平时热上几分,带着小心的力道,将他的脸掰过来,随后也不动作,就这么欲语还休地看着他。   简宁险些没被看得直接扑上去,然这个险些也险得很潦草,单是对望了片刻,他就没忍住一把摁在了云澜舟肩头,将他的外衫撩去一半,把人家按在了床上,也是云澜舟没反抗,否则他这点力气,按死个蚂蚁还轻易,按云澜舟却是远远不够的。   云澜舟还是乖乖地任他盯着,锦缎般的墨发铺散开来,光泽如漆,坦然地躺在床上,一副随君揉搓的模样,简宁也不是个真道士,寻常人的七情六欲在心里天翻地覆,最终全成了蓄势待发的万种风月,他低头一面啄食、一面啃咬云澜舟那浅淡的嘴唇,想让它染上颜色,或是染上独属于自己的气味。   边啃还边想,原来圈地竟是这样痛快,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地主呢。   云澜舟这块风水宝地,如今也几乎落入了他的手中,简宁有些小人得志地想,以后他想在这里种什么,就种什么,现代所谓的草莓还不止,他得种片大西瓜,要红红火火地开疆拓土,席卷云澜舟的一生。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齿尖的力道,只凭感受咬着他的唇畔,柔润的触感在心里激起一阵阵的涟漪,正要换个姿势亲吻时,他忽然感觉云澜舟伸出舌尖顶了顶他的唇,那短暂的轻触给简宁带来了不亚于泰山崩塌的震撼。   平时不是没亲热过,可今夜因着满屋喜色,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格外不同。   简宁的脸皮和后背乍起一股电流似的酥痒,撑在云澜舟颈侧的手瞬间卸了力道,整个人扑在一个宽大紧实的胸膛上,也正是此刻,他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心跳,撞得他的耳朵都有些疼,这样大的动静和云澜舟平日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截然不同,带着简宁的心跳也跟着加快,呼吸不上来了似的。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玉兰花香,简宁好似踏空跌入了一个名为温柔乡的深渊,浑身没劲,懒洋洋地贴在了云澜舟身上。   同样呼吸困难的云澜舟感受着怀中忽然的充实,与曾经无数次梦中和幻想中的一样,甚至更好,更让他难以自拔,这不真切的一幕是真的吗?怀中的人也是真的吗?他缓缓对着床帐眨了眨眼,撩起了简宁一侧的头发,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是阿宁的味道,就算时过境迁,他还是对这个味道有着几近癫狂的依恋。   趴在他身上喘气的简宁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云澜舟猝不及防地翻身压了过来,简宁一瞬呆了呆,眼前再次一花,看到了那张逐渐凑近的白皙脸庞,他想说等会儿,压着他头发了,但云澜舟的吻来得更快,简宁的唇畔被云澜舟细细密密地舔舐着,随着耳畔逐渐扩大的黏糊声音,这个吻被云澜舟逐渐加深,简宁从身到心软成了一把浆糊,亲吻原来是这么一件如梦如痴的大事,也就半炷香的时间,他就觉着自己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了。   想完他又狠狠唾弃自己这没出息的品格,不就是亲个嘴?   过会儿他又想,亲嘴啊……   他在和云澜舟亲嘴,这还是大婚之夜……   这么一摇一摆的心神荡漾起来。   云澜舟的鼻尖很凉,呼吸却很热,他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了简宁腰下,五指张开,扶着他的背脊,把他往上提了提,简宁正面更紧地贴上了青年已经完全长开,长成熟的身体,都是男人,那是什么顶着自己他一清二楚,这突然的触碰,即便是隔着衣衫,也让简宁猛地身中一热,有股诡异的酥麻蔓延全身,一些不好的想法迷上了他的心窍,云澜舟还没做什么,他自己先尴尬得挡住了脸。   太下流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流!   好似在回应他心里那些不入流的念头,云澜舟的膝盖轻轻顶了顶他的某处,简宁一瞬间挣脱了他的吻,整个人向后倒去,难耐地闷哼了一声,云澜舟却如一条巨蟒似的缠了上来,慢条斯理地单膝跪在床畔,一只手撑在简宁颈侧,一只手从身下抽了出去。   简宁不知道他突然停下动作是干什么,睁眼去瞧,就见云澜舟解开了自己的衣衫,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光点。   若不是背对着光,简宁一定会看到云澜舟紧抿的唇已经被血色染红,眼神炽热得几乎吓人。云澜舟只给自己留了一件内衫,因为方才脱衣的动作太大,那片朱红内衫就这么斜斜地挂在肩头,明晰的锁骨、喉结、修长的脖颈,和垂在肩头的墨色长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宁只看了一眼,脑中便炸起了翻天覆地的烟花。   这实在是太艳丽了,连风月话本都没看过几本的仙师大人只觉一颗心蓦地塌陷下去,落到无底洞中,他竟生出了无尽强烈的慌乱和不安,紧紧摁住了胸膛,便是抓不住那颗不知所踪的心,也要抓住几分不继续沉溺的理智来。   今夜窗外落雨,入冬深寒,屋中的两人却热出一身汗,云澜舟俯身时,长发垂在简宁手背上,混着那只温热大手毫无章法的抚摸,简宁腰处不知中了什么邪,被摸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白蚁从骨缝中爬过,很是酥麻难耐。   他侧身避开,要去捉那只手,却顺势被扣住手腕,云澜舟将他的手拉到身前,故意慢吞吞地引着他自己解开了自己的外衫,再扶着他的后背,将衣服一寸寸地扯了出去,扔到了一旁。   蚕丝内衫贴身,云澜舟倾身而来,胸膛相触时,比直接碰到肌肤还叫人浮想联翩。   他的吻落得很重,急切如雨,简宁逐渐有些应付不来,侧头要歇息片刻时,云澜舟的手指钳住了他的下巴,与之前的缓慢和乖顺不同,这次简宁感到下巴有些疼了,可见那手指用了多大的力气。云澜舟不管不顾起来便让人招架不住,像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鬼,在简宁身上拼命地吮吸水分。   一夜无梦。 第99章   放纵是不可取的,第二日腰酸背痛的简宁得出了这个结论。   除了身体不适,精神上也受到了重大打击。   他并非觉得男人之间比较某些部位的长度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可当亲眼看到年近二十岁的云澜舟长得如此威武茁壮,如此兴致勃勃,他还是有点嫉妒了。   且此物有违兵法,丝毫不懂得什么叫做再而衰,三而竭,它只知道一而再,再而三,贪得无厌,肆意妄为。   余下几日,帝寝后殿每晚的宫人们都睡不成个好觉,隔一个时辰就要备水,伺候主子洗完,那两位屁股沾着床,便孜孜不倦不能自拔起来。弄得值守的宫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支离破碎。   坏景很长,直到简宁实在受不了,狠狠抽了大齐新帝一顿,才让这个在情事上刚出炉的生瓜蛋子消停了几日。   登基不久,政务是十分繁琐的,大到肃清政敌,稳定朝局,小到应付言官弹劾某御史衣冠不整,面露丑陋等鸡毛蒜皮。   终于坐稳皇位的云澜舟实在是疲乏至极,但他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潜逃出宫。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曾经他是皇子,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穿过层层守卫,带着简宁跃出城墙也不在话下,可如今他是皇帝了,他身边被云谋安插的暗卫时刻不歇地以身相护,百八十个人就这么瞪着百八十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皇帝所言所行,便是泥糊的人也憋了一肚子火。   由此,云澜舟潜逃出宫的计划还得仰仗他的夫君简宁。   简宁自从娶了这位大齐新帝后,好处多多,坏处也多多。   好处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只要在法度之内,他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坏处是屁股疼。   更坏的坏处是还得顶着言官声泪俱下的痛骂,带大齐新帝云澜舟出宫找哥哥玩。   以简宁的名义出宫,云澜舟趴在他的马车里,简宁靠蛮横帮他躲过了城门护卫的搜查。   那蛮横的资本就是御令。   冲出皇宫后总算松了一口气,简宁一行人来到了二皇子府,如今的宣王府。   刚一进门,二皇子就手忙脚乱地迎了出来,但是他忙起来,衣服却没忙起来,这幅衣冠不整的模样,让简宁和云澜舟大为吃惊。   “二皇兄,你被人打劫了吗?”云澜舟关心道。   二皇子,新封的宣王殿下,先是大逆不道地狠狠白了皇帝一眼,碍于四下有人,又恭敬地行礼道:“臣参见皇上,仙帝。”   仙帝,简宁新奇地适应着自己如今的头衔,因为云澜舟的一意孤行,所以他从仙师,摇身一变成了仙帝。   上朝时他不能坐龙椅,但是有自己的道椅,摆在龙椅旁边,很是风光地被大臣口诛笔伐了一顿。   不过云澜舟处事果决,扮黑脸一点也不突兀,简宁就在旁边和和气气地唱白脸,每当云澜舟发火时,简宁变会出声拨开大臣头顶那股死亡的气息,将局面圆回来。   如此半月后,大臣们逐渐接受了大齐两君并立的局面,只不过私下还是说云澜舟是个昏君,谬信修道成仙一说。   二皇子把人迎进内堂,此番他也清楚,云澜舟有话要说。   “二皇兄近来可好?”云澜舟坐在内堂首位,撩着茶盖问了一句。   憋不住的二皇子没他那么纠结,直接道:“我没想造反。”   这话把简宁都听懵了,和云澜舟对视了一眼,半晌才道:“二殿下好志向……”   您倒是说说您拿什么造反呢。   二皇子干笑了两声,语气却十分严肃,“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以前那么想当皇帝,如今也没当成,你们忌惮我是应当的。”   “二皇兄不必担忧,我从未想过你能造反。”云澜舟道。   二皇子欣慰地笑起来,还没笑完,就听他那杀千刀的弟弟继续道:“你哪有这个本事。”   “滚滚滚!滚出去!”二皇子凤眸一瞪,大不敬地起身赶客。   云澜舟却不搭理,视若无睹地朝外面瞥了眼,“八皇兄不准备远嫁事宜,来宣王府做什么闲事?”   刚一进门的八皇子被怼了一句,呵斥道:“这是你和皇兄说话的态度吗!”   “八殿下消消气。”简宁打了个圆场,但也忍不住道:“八殿下的嫁妆已经准备妥帖,就差吉日了,不知你喜欢五月初八,还是六月十三呢?”   “都不喜欢!”提到这件事八皇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坐下后茶也不想喝了,“这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   来回说了两句车轱辘话之后,八皇子只余一声长叹,和脸颊上可疑的绯红。   二皇子冷笑了一声,“那也行,老八不乐意,退婚吧。”   云澜舟也趁机插了一句,神色淡淡道:“两情相悦为重,大齐还不至于靠着王爷公主和亲来换取一时安定。”   因为燕赤新君,曾经的五公主赫连雅,在燕赤国呈大齐祝贺新帝的国书中写到,燕赤世代不犯大齐,愿聘大齐贤王云连琛为王夫,共襄盛业,似天地无疆,日月同辉,永固两国之交。   换句话说把八皇子交出去,燕赤就跟大齐永久休战,再不侵扰。   别人不知道,简宁和云澜舟可是很清楚的,赫连雅私下里与八皇子书信不断,两人早已对彼此芳心暗许,这国书无非是走个形式,让大齐的朝臣们同意把大齐的王爷嫁出去。   毕竟人家燕赤国君总不能和亲吧。   自然,八皇子并不知道自己要风光大嫁了,赫连雅在信中只是写她想与八皇子成婚。   这封国书在大臣嘴里念叨了数日,恪守儒家礼仪的大家伙儿最终愤而上书,请八殿下舍己为人,远嫁燕赤。   一时同意一时反对的八皇子此时沉默了,半晌才道:“退婚也不必……只是不可铺张浪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简直是胡闹。”   简宁低头笑了半天,“都依八殿下的。”   闲谈之后,云澜舟总算坦诚地提起了一件事,“二皇兄,皇位这件事,我此前并不知你尚在人世,如今我即位,一是怕你镇不住秦家军,二是来不及商议,我并非从一开始就想夺你的位置。”   应付大臣许久,他并非如以前那般不同婉转,只是面对自己认可的亲人,他不想撒谎,也不想试探。   二皇子捻着茶盖,闻言低头苦笑了一下,“其实很早之前,父皇跟我说过,我并不是当皇帝的料,那时我才七岁,后来我也用功苦读了几年,仍旧不如太子,我才知道,太子每次去见父皇,都会把我不会背的功课一字不落的背一遍,好显出我是个废物。”   众人都没说话,堂中一时静谧。   二皇子仰起头,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那时起我就觉得,一定得给太子一点颜色看看,我得超过他,任何地方都要比他强,让父皇看到我,相信我的才能,我这半辈子唯一坚持的事情就是给太子一点颜色,当不当皇帝我都不在意了,我一定要比他强,可是等他死了,我忽然就没这个想法了,我好像解脱了,那时我在曲州养伤,心知大势已去,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你们捞出来,我们几个在外面做点小生意,哪怕是种地,也未必不是一个出路,事到如今,我已经天赐福运,还混了个王爷当,实在是别无所求。”   等他说完,简宁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地敬了敬二皇子,“殿下心胸宽阔,胸有大才,必能福寿绵长,永享安乐。”   二皇子自嘲地笑了笑,“多谢。”   八皇子也有些感慨,“如今小十一称帝,我自然没有异议,这些年南征北战,只望日后顺遂,我走后也不能常回,朝中大小事宜,就靠二皇兄帮衬了。”   “好说,好说。”二皇子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另外,储君的人选,不知你作何打算。”八皇子看向了云澜舟。   简宁顿了顿,尴尬地偏开了脸,之前二皇子和八皇子已经看到他们的放浪行径,这会儿提起,就是要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了。   云澜舟还是一派镇定,他早已想好了对策,“从宗室中选出贤能者立为太子即可,此事我会尽快抉择,八皇兄不必忧心。”   他之前和简宁也商议过,他父皇别的不行,生孩子还是很厉害的,兄弟们病死的病死,除了太子之外,还有几位皇兄在京城安然无恙,因为云澜舟的雷霆手段,这几位皇兄焉得像鹌鹑,想必挑选他们的后嗣不成问题。   八皇子还是忧心忡忡道:“也不用太着急,二皇兄还没娶妻,若是二皇兄的子嗣……”   话没说完,二皇子出声打断了他,讪讪道:“我应该也没有子嗣。”   八皇子顿了顿,疑惑带怜悯地看着他,“二皇兄有隐疾?”   二皇子摆手成风,“我没有啊,我有我的打算。”   八皇子狐疑地瞧了他许久,搞不懂到底是为了什么,云澜舟勾唇笑道:“看来要赐二皇兄一座金屋了。”   二皇子懵了,“你国库发什么横财了?赐黄金就行了,我要金屋做什么?”   “没有金屋,你怎么藏娇呢?”云澜舟说完,直直盯着二皇子。他已身处高位多年,这目光平白把二皇子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胡说什么!”二皇子气虚,却不知怎么反驳。   在旁的简宁也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直到他们离开宣王府,坐上了回宫的马车,简宁才忍不住问:“为什么二皇子要金屋藏娇?他有喜欢的人直接说便好,难道谁会怪罪他?”   云澜舟高深莫测地笑着,凑近简宁道:“亲我一下,我就告诉阿宁。”   简宁这边抓心挠肝地好奇,连忙亲了好几下,目光灼灼地望着云澜舟,就差求爹爹告奶奶了,一边拱手作揖一边问:“为什么啊?”   云澜舟瞧着他那副小狗的样子,忍不住把人搂进怀中,狠狠搓了几下,才轻声道:“林公子没死,就藏在宣王府中。”   原来如此!   简宁恍然大悟了,怪不得二皇子方才出来迎接他们的时候衣衫不整呢,原来是这样!   “林公子没死吗?”简宁把云澜舟从身上撕了下来,摆正他的脸,迫不及待要知道事情经过。   云澜舟整了整衣服,把玩着简宁手上的玉铃,漫不经心地说:“当年林公子受禁卫军胁迫,只能让二皇兄假死,本也想救你,可是……他没来得及,后来他将二皇兄安顿到了曲州,自己在沧州等死,恰巧太子登基,想要二皇子的私库,还听闻二皇子把金银珠宝藏在京城郊外的□□之中,可惜谁也不知道那藏宝地在何处,听闻林雪衣是我父皇的暗线之后,便着人把林公子押送至京,又让我曾经留在景阳宫的南疆蛊师悉心医治,林公子是个聪明人,他这病拖沓了许久,白日就装晕,等到晚上才洗漱用饭,这么骗着太子过了一年,始终没吐露那笔银钱的去处……”   等他全部说完,简宁才搞清楚,后来云澜舟谋反,太子忙着镇压叛军,也顾不上料理林雪衣,反正银子不会跑,缓一缓再收拾他也不迟。   林雪衣就这么半装不装的混着日子,因为早年帮二皇子做事,招揽了不少门客,二皇子“死后”,林雪衣逐渐与那些人取得了联络,其中不乏江湖上的能人异士,这才护住了不断逃跑,不断遇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二皇子。   等到云澜舟大军压境,林雪衣见势头大好,便让人秘密护着二皇子,颠沛流离地跑回了庆州,又得知八皇子去庆州筹集军饷,故意引着二皇子与他相见,这才得以回京。   林雪衣本就没有被太子送还林家,一直关在京郊的庄子里,由此林家也不知道他的生死。云澜舟攻入皇城之后,林雪衣感到自己功德圆满,想一走了之,也怕二皇子抓到自己大加报复,于是躲去了颍州。   可二皇子不甘心,求云澜舟派人四处寻找,其中一个人就是云谋,云谋是个心眼儿比头发丝还多的人,拷问了几个太子曾经的手下,顺藤摸瓜地就找到了林雪衣,雷厉风行地把人抓了回来,交给了二皇子。   二皇子咬牙切齿地收下了这份大礼,把林雪衣关在了后院。   简宁目瞪口呆许久,实在被这两人的爱恨情仇震惊得五体投地,“林公子现在还好吧?有没有被二殿下拷打?”   云澜舟倒是很了解他那个外刚内柔的二皇兄,冷笑了下道:“他哪里舍得。”   复而又道:“若是阿宁背叛我,我也舍不得。”   简宁老脸一红,含糊道:“我也舍不得。”   我舍不得背叛你。   云澜舟在他脸上亲了亲,鼻尖轻轻蹭着简宁的耳垂,蹭着他今生唯一的依恋,“阿宁,你说月神是不是看到了我的愿望,才让我如愿以偿。”   简宁摇了摇头,笑道:“月神看没看到我不知,但是我看到了。”   我会让你如愿以偿。   斗转南回,江河断绝之前,共赴尘寰,生死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