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枯之色作者:我沉山海   文案:   知名画家陈述厌和刑警队队长徐凉云恩恩爱爱,大二那年搞到了一起,一谈就是五年。   结果五年后,陈述厌被和徐凉云有仇的人害了,直接进了ICU。   刚出ICU,徐凉云就把他给踢了。   徐凉云做事很绝,他也不管陈述厌哭着求他挽留他,当天就手机卡一拔扔进了垃圾桶,   秒速从家里搬了出来,从此在对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自此他们各别两宽,再未相见。   直到又一个五年之后,陈述厌的照片被扎在了凶案现场,成了犯人指名道姓的“下一个目标”。   本案负责人徐凉云理所当然地背负起了保护他的义务。   徐凉云:……谢邀,人在家门口,五年没回来了,心情很复杂,像干了一大缸子调味料。   CP:理智天然小暴娇自我克制我对不起你警察攻x温和负能你对不起我所以我只对你小暴躁温柔画家受   哈哈我不会写文案总之进来磕感情   1.1v1,感情流,非典型刑侦,双洁he,感情为主。不建议当刑侦文看,我们主要谈恋爱。   2.作话排雷看一看呐~攻有原因,不是渣攻,就是感情方面有点八嘎,他也知道自己有错但是没办法,后文有解释   3.日更,顺便收藏一下孩子下本书吧~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破镜重圆现代架空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述厌、徐凉云┃配角:更多预收完结文戳专栏可见喔┃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枯了,我装的。   立意:要有向前迈步的勇气 第一章 序像破碎的过往。   【非典型刑侦,感情流,作话排雷请细看】   ————   1月27日,凉城,除夕夜,晚23:47。   无数警车停在一座废弃工厂前,刺耳的警笛声与闪烁的警车灯光将除夕夜的喜庆夜晚强硬地撕开一条格格不入的渗人裂缝。   刚刚还在饭桌上左手抱老婆右手搂孩子的老刑警向徊满脸幽怨地叼着烟,站在被拉起的长条警戒线外,在寒冬和警车红灯的照耀下,对着远处被废弃的工厂的大门烦躁地吞云吐雾。   “什么毛病。”他低声嘟囔道,“除夕夜都不让人好好过。”   “没办法啊,毕竟有人报警。”   他旁边的年轻小刑警冻得满脸通红,又拿起手里的文件,一脸认真地报告说:“刚刚查出来了,死者是这附近一家培训机构的舞蹈老师,叫方韵,29岁。一周前在下班路上失踪了,她老公来警局报过案,找了一个礼拜没找着。”   向徊听到这儿,眉角一抽,又脸色阴沉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她老公这年过得可真难忘。”   他这一口气叹出来以后,就在寒冬里晃晃悠悠歪歪扭扭地散成了一片虚无。   接着,向徊打了个哈欠,又问:“钟糖还没来?”   小刑警答:“没,钟老师家在外县,说要三点才能到这儿……电话里直骂人呢。”   “真惨。”   向徊简短评价了一下警队的心理顾问钟糖老师,随后就道了两声“干活干活”,走上了前,掀开警戒线钻了进去。   小刑警连忙跟上,但他跨过警戒线时一个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结成的冰,当即身子一歪一个趔趄,啪叽趴到了地上。   小刑警连忙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跟上了向徊。   向徊一路径直往里走,进入了废弃的大工厂里。   走进去以后,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味道就扑面而来。   老刑警向徊早已习惯,眼睛都没眨一下,接着往里走。   这座废弃工厂废弃了很久,早已人去楼空,内部是空空荡荡的一大片。   工厂中央,几个刑警和鉴识科的人正聚在一起,研究着地上的那一具女尸。   向徊走了过去。   这是个很诡异的杀人现场。工厂里到处都是白色玫瑰,芬香混杂着血腥,以及废弃工厂里独有的铁锈味,成了一个说腥不腥说香不香的莫名其妙的味道。   工厂中央有个不知从哪儿搬来的台子,台子上有个中间镂空的铁管子,周围铺了满满一圈白色玫瑰,将它掩盖得很好。   女尸刚刚就是被“插”在那里的。有一根尖利的铁制管子贯穿了她的身体,又插在那个镂空的铁管子里,将她固定在了那里——就像固定一个无法自己站立的人偶或蜡像。   向徊走上前。女尸已经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还保持着死时的样子。   她身着华丽的白色天鹅芭蕾舞裙,妆容精致得像个洋娃娃,安详地闭着双眼,手虚握着一株插入心脏的白色玫瑰,脚背紧绷起来,头往下微微低着,在看这置她于死地的玫瑰,嘴角还有僵硬又渗人的美丽微笑。   像在跳舞,或者谢幕。   从她胸口上涌出的血染红了舞服和玫瑰的茎,而她身下的一大片白色玫瑰也很没有缘由地洒满了红色鲜血,它们将这些白玫染成血般鲜红的红色玫瑰。   女人死得□□详太美好,让这现场的一切都像一幅诡异又安宁的画。   “真他妈渗人。”   向徊忍不住骂了一句,又转头问小刑警:“我记得,是犯人自己报的警?”   小刑警连忙报告回答:“是,用过变声器,说话方式很奇怪,而且在电话里承认了,确定是犯人上门自荐,现在在查线路。根据接线员的表述,犯人还在电话里说过会有下一个目标,线索和信息都已经留在了现场,要我们好自为之。”   “还他妈好自为之,这个欠揍玩意儿。”向徊啧了一声,又道,“那那个线索,找到没——”   向徊应了声。随后,他就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又忍不住“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一圈。   这一看,他才发觉了不对,问:“徐凉云呢?他不是早进来了吗?”   “徐队的话,刚刚看过照片之后就脸色变了,然后就开车跑了,说去死者家里看看。”小刑警说,“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吧,只看那照片一眼就能看出线索——不愧是徐队,我的偶像。”   小刑警说到最后,就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以表示自己对刑警队长徐凉云的敬佩之情。   “线索?照片?”   向徊转过头,问:“找到了吗?是下一个目标的照片?”   “算是吧,您看这个。”   蹲在地上的鉴识科人员突然开口。向徊转身看去时,鉴识科的人就把装在透明袋子里的一张照片亮给了向徊看:“这张照片,刚刚就插在这个女尸手拿着的玫瑰上,直接被花茎插进去了,我们卸下来装袋子里以后,就给徐队看了,他看了一眼以后就跑没影了。”   向徊往前凑去,眯起眼睛,又眨了眨眼。   这张照片里,是一个人。   但可惜的是,这张照片原来可是被插在花茎上的。所以照片人脸的位置上被捅出了一个丑陋的大洞,周遭一圈还溅满了鲜血,只能模糊看清照片上的人的发型与身形,以及朝着镜头比耶的动作。   这是个很清瘦的人,穿着身宽松卫衣,露出的一截胳膊白得像夜里的月光,戴着一双和穿衣风格格格不入的黑手套。   他动作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旁边像是有一个人,又或者这张照片本来就是从哪张双人照上裁切下来的——一切都有可能。   向徊看得有点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那姓徐的是从这照片里看见什么了才会转头就跑,这他妈人脸都没有。而且这人实在长得太瘦,只看身形是有点雌雄莫辨的。   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他徐凉云那眼睛成精了?   向徊看得眉头紧皱,又伸出手,把装着这张照片的袋子拿了过来。   “这到底是什么啊。”向徊说,“说是下一个目标,但是脸都没有?他这纯属是在挑衅吧?”   小刑警在他后面探着脑袋眨着眼:“不知道诶。”   与此同时,隔了四五条街道的某个小区的一户家中。   徐凉云伸出手,拿起摆在书架上的一个相框。这张照片里,死在废弃工厂里的女人和一个青年站在一起,向镜头比着耶,又笑得灿然——话虽如此,但实际上笑得灿然的,只有女人一个人。   照片里的青年没什么笑意,脸上只有几分被强扯出来的勉强笑容。   青年留了一个狼尾头,特意做过造型的卷发似乎没怎么好好打理,乱糟糟地卷得像头方便面,可耐不住他长得好看。   他是真的长得好看,冷白皮丹凤眼细长眉,眉眼深邃得有些发暗,像在某场浩劫里劫后余生以后,从深渊里打捞出来的一般残破不堪。   这样的脸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看起来冷淡又不近人情,可他在这张照片笑得太勉强,这就让这不近人情看起来憔悴又可怜。   这青年的发型与身形,在照片里的动作,都与留在现场照片里的人完全相符,甚至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毫无疑问,现场的那张照片,就是从这张双人照上裁出来再加工的。   这张照片里的青年,就是现场那张人脸被捅掉了的照片正主,是那个杀人犯的下一个目标。   徐凉云逆着光,半张脸都浸在黑暗里。   半晌后,他夹起嘴里的烟,扬了扬头,把一口烟从嘴里慢慢吐了出来。   这口烟气在空气里飘飘而散,像破碎的过往。 第二章 一话缭绕的烟雾一时散不开。   凌晨五点半的大年三十,陈述厌在家楼下遛狗。   冬天天亮得很晚,他在一片夜色的凌晨五点半里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又把长得有那么点过分的头发往下捋了两下,以防冻耳朵。   陈述厌戴了副黑色手套。抬手又放下间,一条遮不住的细长伤痕蛇似的从手套里钻了出来。   这俨然是昨夜被插在杀人现场的那张照片的正主。冷白皮丹凤眼细长眉,就连这头不怎么好好打理活像一头方便面的狼尾卷发都一模一样。   但他当然不知道已经自己被杀人犯列成了下一个目标。他如果知道,当然就不会在这黑咕隆咚的凌晨里悠然自得地出来遛狗。   他牵着的边牧摇着尾巴,回过头,满脸神采奕奕地看向了他,一副精力没处用的样子。   陈述厌一脸没睡醒地低头看着它,又头疼地叹了口气。   今天是大年三十,一个喜庆非常的日子,但这显然和他陈述厌没什么关系。   他又是一个人——和一条狗。   他牵着的狗很显然还没被遛够,又接着往前走了——陈述厌作为一个在家久坐不起的画家,运动细胞无限接近于零,每次出来都没什么劲儿。与其说是出来遛狗,倒不如说是狗出来带着他散步。   以边牧这个智商,带他出来散步也确实是绰绰有余,基本上每天都能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冬天早起也真的是个很折磨人的事,陈述厌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刚往前走了没几步,远处就有一辆警车亮着灯行驶而来,很快由远及近,从陈述厌旁边嗖地掠了过去。虽然它没亮警笛,但好像还挺着急。   陈述厌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直到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之后,又顿在原地呆了好几秒。   他一直看着那警车消失的方向,就好像那车还在那里,未曾消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每看到一辆警车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前男友。   陈述厌的前男友徐凉云是个警察。更准确的说,在陈述厌的记忆里,徐凉云是个特警。   他现在不是了。   不过再往前说说,陈述厌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不是特警,只是个警校学生。   说起这些来有点语无伦次,可没办法,毕竟他们谈了五年恋爱。   五年很长了,五个三百六十五天五轮四季更迭,足够把一个人刻在心里骨头里灵魂里。所以一提起徐凉云,陈述厌脑子里就乱糟糟的,什么都能想起来。   ——扯远了。陈述厌记忆里的徐凉云是个特警,但现在并不是了。   两个人分手后,陈述厌还留着徐凉云的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看他们朋友圈的后续更新,徐凉云似乎在分手后转职去做了刑警,在分手后的五年里风生水起,现在已经是刑警队的一个队长,活得风风光光。   不过很显然,这和大年三十是个喜庆日子这事儿一样,和陈述厌没有任何关系。   手都分了,关他屁事,那混账东西是去做刑警民警还是高地保安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片刻后,陈述厌收回了目光,转身接着让狗领着他散步。   陈述厌又被狗遛了十多分钟,然后,他兜里的手机就嗡嗡响了起来。   陈述厌莫名其妙,大年三十的,这天还没亮,能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毛病?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给他打电话的人有病,但还是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看了一眼。   完全不认识的一串号。   他全以为是哪个闻鸡起舞很是敬业的骗子,直接给挂了。   接着被狗领着往前走了没半分钟,电话又响了。   陈述厌又挂了。   电话又响了。   他再挂。   电话再响。   陈述厌服了,无奈,只好接了起来:“喂?”   电话那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这座城市的风在呼呼地刮,刮得电话里都传来了窒息似的风声,听起来莫名像谁在很用力地吸气。   陈述厌还以为是对面信号不好,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可过了好半天都没听到回应,只听到对面在闷闷地刮风。   他只好又冲着对面“喂?”了一声。   依旧毫无回应。   ……什么东西。   陈述厌更莫名其妙了。他把电话从耳朵边上挪开,心道现在的骚扰电话真是够敬职敬业,大年三十凌晨五点半就开始骚扰淳朴老百姓。   他刚要伸手挂掉电话的时候,终于,电话对面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响,盖过了那些风的呼啸声。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好一阵手忙脚乱声,对面好像很慌乱,在乱塞电话。   陈述厌听得无语,伸手去按挂断。   可有个很耳熟的声音突然从电话对面传了过来。这声音十分恨铁不成钢,十分用力地骂了一句“你他妈傻逼吧操”——一听到这声音,陈述厌要去点挂断键的手就猛地一顿。   倒很快,这道久违的声音在电话对面的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就被赶鸭子上架地讲起了电话。   “喂,陈述厌啊?”   陈述厌一怔。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端着手机愣了小片刻后,才讪讪地重新把手机贴到了耳朵上,很不确定地试探着叫了声:“钟老师?”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电话里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警队里的心理顾问,一位从海外留学归来的犯罪心理学高材生,是个名叫钟糖的男人。学历太高为人太狠说话一针见血套路一层叠一层,谁见了都得叫一声老师。   正所谓名字越粉,干事越狠。   干事儿贼狠名字贼粉的钟糖哈哈干笑了两声,说:“是我是我,呃……那个,你出门了?在哪儿?”   “……出来遛狗。”陈述厌说,“在家附近,怎么了吗?”   “那个……你别动啊!我现在叫人去接你回家!你上个vx,跟我共享一下实时位置!”   陈述厌:“……”   陈述厌默默回了回头,看向走回去最快只用十分钟的路,说:“不用了吧,我走回家也就十分……”   他话都没说完,钟糖就立刻打断了他:“不行不行!你在那儿千万不能动!你站到监控看得到的位置,找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路灯底下!对对对去找个路灯底下!就在那儿等着!赶紧上vx!”   陈述厌又觉得莫名其妙了,但他知道钟糖干事情是讲道理的。   就这么默了片刻后,他就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出事儿了。”钟糖倒不瞒着他,也不含糊,说,“你回家来慢慢说,我们就在你家小区里,我先找人把你接回来。”   陈述厌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答应了下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左右看了看,乖乖找了个在监控范围里的十分显眼的路灯底下,站定了下来,上了vx。   他家狗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呜呜嘤嘤地蹭了两下他的腿,然后趴在了他腿边。   陈述厌朝着它轻轻笑了一声。   他上了vx,钟糖比他快,早就给他发了个句号,然后发起了位置共享。   陈述厌点了进去。   然后,他就乖乖地站在原地等。   一大清早,这事儿出得他有点迷幻。五年不见的警队相关人员突然给他打电话,还是钟糖这种等级的。   一提到警察,陈述厌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徐凉云。于是,徐凉云的名字开始又一次不由分说十分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不知道是他自作多情还是确实如此,陈述厌总感觉自己和徐凉云之间又要有事发生了。   可他们谈了五年,也又分了五年。五年能把一个人刻在心里,也能把一个人挖出去。   所以陈述厌对此根本提不起劲,也没有任何感想,只觉得迷幻得似梦非梦。   他在将近六点的凌晨里靠着路灯吹冷风,半清醒半晕乎的觉得这事儿好扯淡。   都五年了,他妈的。   别来烦人行吗。   很快,五分钟不到,就有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了过来。   车子缓缓停在他面前,副驾驶的窗子被摇了下来,钟糖的脸时隔五年地出现在了陈述厌眼前。   他比以前成熟了不少,鼻梁上架着的方框眼镜换了个金框的,眼睛周围一圈黑,像是熬了夜。   “早啊早啊,过年好啊,好久不见。”一脸憔悴的钟糖强打着精神对陈述厌完成了久别五年的招呼三连,又说,“快上车,带你回家。”   陈述厌站在车跟前眨了眨眼,迷茫了一下,应了两声,抱着狗上车了。   开车的并不是钟糖,而是一个陈述厌眼生的面孔,是他没见过的一个警察,不知道是新来的还是只是纯粹没见过。   上车以后,钟糖就转过头,笑着对陈述厌说:“不好意思啊,出的事太大,放你一个人回家不放心。”   陈述厌眨了眨眼,有点不明情况的拉长声音“啊——”了一声:“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详细情况回你家说,事情有点多。”钟糖说,“我们去你家敲过门,没人在——你家里是没有别人吗?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没有。”   钟糖话已至此,陈述厌都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就说:“但是我不见徐凉云,我家不欢迎他。”   钟糖早知道他会这样,也没多说什么,又哈哈笑了一声:“知道知道,他也说了,他会避嫌的,所以才是我们来接你。”   陈述厌撇了撇嘴。   你看,果然和徐凉云那死人有关系。   陈述厌恨死徐凉云了。   他永远都记得五年前的那天。那天天气阴沉,在闷闷地下雨。陈述厌浑身是伤的从ICU出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乎,一阵阵闷闷疼得像有火在身上慢慢烧——徐凉云就在这种情况下给了他一通分手电话。   他声音凄凉地跟他分了手,说完就挂,也不听他往后说。   然后,徐凉云就从家里搬了出来,拔掉了手机卡,那之后还翘了半年多的班,在陈述厌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就这么用冷暴力分了手。   陈述厌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世界就剩他一个人了,家里的东西就少了一半了,毛孩子就没了一个爹了,他就被徐凉云彻底拉黑了。   妈的,徐凉云大傻逼。   陈述厌恨他的冷暴力,但狗不恨他。   边牧一听徐凉云的名字,就眼睛一亮,张嘴就叫了两声——毕竟当年是徐凉云和陈述厌一起把它从狗舍带了回来,又含辛茹苦一起带大的。   陈述厌瞪了它一眼:“嘴闭上。”   边牧就蔫了,趴了下来,呜呜嘤嘤了一声,不敢再吭声。   路程很短,车很快就开到了陈述厌家楼下,钟糖跟他一起下了车。门口,一个长相相对稚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刑警正站在那儿守着。   见钟糖下来,小刑警目光一紧,连忙挺直了腰板:“钟老师!”   “辛苦辛苦。”   钟糖打了个招呼,又转头带上陈述厌,随口明知故问了一句:“你家还是9楼?”   陈述厌点了点头:“嫌麻烦,没搬过——您不是都去过门口了吗。”   钟糖笑了两声:“随便问问嘛。”   陈述厌没说什么,和钟糖一前一后地进了楼。   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两人进了楼后,另一旁的一辆白色轿车里,主驾驶的车窗被人摇了下来,有缭绕的烟雾从其中迫不及待地鱼贯而出,争先恐后地跑进空气里散成虚无。   然后,一只瘦到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笃笃敲了两下车门。   守在楼门口的小刑警闻声,连忙一路小跑了过去。   他跑到车窗边,弯下了身,刚想说点什么,却被烟气呛了一嘴。   车子里烟雾缭绕,小刑警一过去一张嘴,就被动吸了口二手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连徐凉云的脸一时都看不太清,也不知他刚刚是抽了多少。   小刑警缓了小半分钟,才在一堆烟气里哑声叫了一声:“徐队,怎么了?”   徐凉云坐在车里,一时没回答,嘴里叼着根徐徐烧着火星子的烟,望着陈述厌和钟糖刚刚一起走进去的楼门口看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缭绕的烟雾一时散不开,就连站在车窗旁边等他说话的小刑警都看不清他的目光。 第三章 二话“总要留个沙包揍,我看着也解气……   陈述厌家在9楼,左边那家,901。   他牵着狗,和钟糖走进电梯,按下了9楼。等到了楼层,陈述厌又牵着狗,走出电梯,往左边走。   这一走出来,陈述厌就默然了。   有两个警察守在他家门口,跟两尊门神似的一动不动。   这两个警察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朝他身后的钟糖一点头。   钟糖也朝他们点了下头,算打过了招呼。   楼下站了个刑警,上边还有两个守门的——此时此刻,陈述厌才终于发觉,好像这次的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他转过头,眉头一挑,问钟糖:“我是摊上事儿了?”   钟糖笑着跟他点了点头:“摊了个大事。”   陈述厌无言,也很无奈,只好叹了口气,说:“那进我家说吧。”   钟糖点了点头。   陈述厌走到自己家门前。   他家门是指纹锁,陈述厌走到门前以后,就伸出手,把手套从手上扒了下来,伸出小拇指,按在了解锁区域。   他手上全是伤痕。那些伤痕横七竖八,布满了他整个手背。有一块一块的灼伤,也有细长的伤痕,一条一条贯穿整个手背,触目惊心。   钟糖作为当年那件事的局中人之一,一看到这些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年的一幕幕,一口气直接哽到了喉咙眼,忍不住有点头皮发麻了起来。   陈述厌开门很快,手指一按上去,门就咔哒一声开了。   他侧过身,先让钟糖进去了:“您请。”   钟糖收回目光,朝他笑了两声,走了进去。   临进去前,他又吩咐门口的两个人好好看着。   两个警察点点头,示意他尽管放心。   钟糖就进了陈述厌家里。   陈述厌以前是和徐凉云一起住在这里的。作为和徐凉云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关系还算不错,甚至都称兄道弟了好些年的同事,钟糖以前也来过几次。   这次再来,颇有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觉。   钟糖一眼就发现陈述厌重新布置过了家里。   看来,他也曾经触景生情过,然后为了断情绝爱,就把这里重新装修了。   钟糖转头再一看,一眼就看到了当年徐凉云在游乐场给陈述厌打下来的巨型牛油果。它还躺在客厅里,只是这么些年过去,它早就变了形,那微笑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在哭。   钟糖心里突然有些泛酸的无奈。   这东西既然没扔,那看来陈述厌嘴上是那么说,心里还是很念着徐——   钟糖刚想这么分析,被陈述厌松开了绳的边牧就放飞了四只蹄子,朝着那牛油果就甩着舌头扑了过去,然后呜呜嗷嗷地开始撕它,龇牙咧嘴地,好像有仇,一看就是被这么专门训练过。   钟糖:“…………”   尼玛,误会了。   恨的是真他娘深。   陈述厌拿着狗绳,在门口换好拖鞋,又给钟糖拿了一双出来,对他说:“您换个拖鞋。”   他这么一把拖鞋递过去,再抬头,才看到钟糖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发了疯似的撕咬牛油果的狗子。   钟糖转过头来,应了两声,又问他:“你故意这么训的布丁?”   布丁是这条边牧的名字,当年还是他和徐凉云笑笑闹闹打了半天架才起的。   徐凉云本来想叫它大黄,陈述厌被土得不行,说能不能时髦一点,边牧也不是黄的。   徐凉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那叫big yellow,实在不行就看颜色叫它BLACK AND WHITE,听起来有没有很酷。   陈述厌被他搞得无语,又忍不住想笑,俩人就在沙发上因为这个事儿笑着吵了起来,你推我搡了半天——陈述厌当然是推不过他的,所以最后就成了徐凉云把他按着手腕压在沙发上。   后来徐凉云从了他,就叫布丁了。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陈述厌面无表情地想着往事,心里起了点涟漪,但这点小动静算不上什么水花。   他只点了点头,对钟糖凉凉说:“总要留个沙包揍,我看着也解气。”   钟糖脸上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起来。   陈述厌看得有点想笑——五年过去,不用徐凉云自己,只要是跟他有关系的人在这种事儿上摆出点这种表情,陈述厌心里都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很奇怪的大仇得报的感觉。   但他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心里总有个声音蔫蔫纳闷着问,怎么就这样了呢。   但这声音不重不轻,可以忽略不计。   陈述厌直接选择忽略不计,问:“所以,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大张旗鼓,我好像没犯什么事。”   “啊,坐下说。”钟糖笑了笑,道,“怎么说呢……是个大事。”   陈述厌简单嗯了一声。   家里来了人,陈述厌也不好端着一双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的手走来走去。没办法,他只好转身去默默换了副纯棉的方便活动的手套,然后领着换了拖鞋的钟糖,走到了客厅,坐了下来。   钟糖是拿了个公文包进来的。他坐到茶几前,伸手打开了包,拿出来了一根笔。   陈述厌毕竟跟了徐凉云好几年,这些个做派和流程都一清二楚。他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根录音笔。   钟糖伸手捣鼓了一下录音笔,又转头笑着对他说:“见谅哈,问话要录音。”   陈述厌点了点头,没多大意见。   录音笔开关启动,然后被钟糖搁到了一边。   他又从包里拿出了个文件袋,问:“三天前的下午,你人在哪儿,干了什么?”   这是个很那个的开头。   一被问这个问题,陈述厌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摊上事儿了——这个事儿不是杀人放火,就是盗窃打劫。   陈述厌回想了一下之后,说:“在公园写生,那边有监控,你可以去试着调一下看看。”   “大冷天的去写生吗?”   “写生顺带遛狗。”陈述厌淡然回答,“布丁是边境牧羊犬,不定时撒个欢可能会拆家,每周末都得带着去公园,撒开让它跑一会儿。反正每次去我也是闲着看它,干脆就带了画板去做写生练习——犯法了吗?”   “当然没有,只是问问。”   钟糖笑着应了一句,又问:“是哪个公园?”   “云海公园,在湖边的大空草地,允许放狗的那边。”   钟糖点了点头,应了声好的。然后,他拆开了文件袋,点了几下里面的纸以后,就从里面捏出来了一张照片,摆到了陈述厌跟前。   “认识这个姑娘吗?”   钟糖问他。   陈述厌正靠在沙发上,闻言,就坐起身来,伸长脖子去看了一眼。   照片上的女人正朝着镜头轻轻笑着。她五官标致长得清秀,眉如柳目如水,笑容自然,唇红齿白的很是好看。   “……认识。”陈述厌说,“是方韵吧?”   “是的。”钟糖说,“你跟她很熟吗?经常联系?”   “不经常,普通朋友而已,点赞之交。”   “怎么认识的?”   “她托我去给她画油画。”陈述厌说,“她原来是个芭蕾舞演员,前两年的时候结了婚,为了老公和孩子决定不做演员了,就把一张演出照给了我,让我帮她画下来,算作留念。”   钟糖点了点头:“是线上联系的吗?你们线下有见过面吗?”   “见过。我习惯先去和金主面对面聊一聊,了解一下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感觉。不然画的时候容易迷茫还卡壳,画得不对了大家也都很闹心,到最后收场都不好收。”   “在哪里见的?”   “第一面吗?在大剧院。”陈述厌说,“她请我去看她们舞团的表演,那是她最后一场演出——你要看她给我的演出照吗,让我拿来画的那张,现在还在我房间里。”   “一会儿请务必交给我。”   钟糖说着说着就朝他笑了一下,又转身说了句稍等一会儿。随后,他从包里拿出了张纸和笔来,在纸上面写写画画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记录什么。   片刻后,他才终于抬了抬笔,又抬起头,问道:“后来还见过面吗?”   “见过,创作中途她常来看。”陈述厌说,“后来画成了,她很满意,还请我吃过一顿饭。”   “她常来看?”钟糖眯了眯眼,道,“她来过你家?”   陈述厌点了点头:“来过。”   “几次?”   “好几次,我不记得,我没有数别人来过我家几次的兴趣。”   “她有拉着你拍过照吗?”   “……有。”   “什么时候?”   “把画交给她的那天……她拉着我,我们两个人拍了张照。”   陈述厌越回答,越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话说到此处,他就有些许按捺不住了,问:“怎么问这些,方韵出事了吗?”   钟糖低头在纸上写了两行字,点了点头,也不瞒他,更不委婉,很直接地说:“昨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报警,方韵死在冬同路那边的那个老工厂里了。”   陈述厌愣住了。   “倒不是怀疑你是犯人。”钟糖说,“只是那个犯人把你的照片留在现场,说下一个就是你,那张照片就是方韵跟你。” 第四章 三话我以后可能就没有今天这么年轻啦……   钟糖这话一出,陈述厌才总算理解了今天这魔幻的一切。   原来他又成了某个黑手的目标。   短暂的讶异过后,陈述厌就低了低眸,似乎对此没什么感想,甚至又一次靠回了沙发上。   他没吭声,但钟糖是心理顾问,就算人不说话,他也能靠表情读懂一些。   钟糖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犀利得像是能刺穿人。   他说:“你好像不怎么害怕。”   陈述厌道:“毕竟有经验。”   钟糖意料之中地苦笑一声,又说:“那对于同时记恨你和方韵的人,你有没有什么人选?”   陈述厌默了一下,想了片刻,说:“没。”   “你知不知道同时认识你们两个的人有几个?”   “我知道的……七八个吧。”陈述厌说,“大家住在一座城市里,搞艺术的不多不少,肯定会有都认识的。”   钟糖点了点头,又把纸折了一下,把自己刚刚记录的笔记折到了背面不给他看,然后才把纸笔交了过去,说:“人名写一下。”   陈述厌就乖乖把人名写上了。   钟糖把纸收回来一看,见是七个人名。这七个人里面,有一大半也都查了出来,都在方韵的交际圈里。   剩下的应该是不常往来的,但是两个人都认识的人。   钟糖点了点头,又咂了下嘴,说:“那行,今天就先这样……能麻烦你把那张方韵给你的演出照拿给我吗?可能那张照片里有什么,我们需要查一下。”   陈述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那我去拿。”   钟糖点了点头,又按了下手边的录音笔,停止了开关。   陈述厌离开去拿了。他一离开,钟糖就低了低头,看向手里的录音笔,轻轻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照片在陈述厌的卧室里。他走进去,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翻到了当年方韵给他的相片。   陈述厌拿了出来,交给了钟糖。   钟糖接过照片,看了一眼。   这张照片和他一个多小时前在死者家客厅里看到的那张挂着的画一样。穿着洁白舞裙的方韵在舞台中央张开双臂,向后展开,仰头看向上方,上半身都微微向后折去,像一只即将飞向天空的白鹤。   钟糖看过一眼之后,就把照片放进了文件袋,然后把东西全部都收回包里,站起了身来,说:“行,那我就先走了。这边会派人随时随地保护你,也会有人监视你家门口,你理解一下。”   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陈述厌倒没多抵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没问题。”   “好。那你如果要出门,就和门口的警察协商一下,会有人陪同你一起。”   陈述厌点点头。   “等过两天我可能会给你打电话,让你来局里做个笔录,你到时候记得接电话。”   “好的。”   “行,那我走啦,你小心点。”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夹着包走向门口。   就在此时,一直趴在那个面目全非地牛油果旁边安安静静的布丁突然站了起来,嗒嗒走了过去,背着耳朵可怜兮兮地望着钟糖,呜呜嘤嘤了一声。   钟糖:“……”   陈述厌看了它一眼。   布丁走上了前,蹭了下钟糖的裤腿,又抬起头,满眼委屈巴巴,很是可怜兮兮地又朝他嘤嘤了一声,像是在问他什么。   陈述厌不拿脑子想都知道它想问什么,很头疼地叹了口气,语气不是很好地叫了它一声:“布丁。”   布丁一哆嗦,回头看了眼陈述厌。   回头看是看了,但看得很不服,陈述厌分明看到这狗崽子眼里一股“你说了我也不改”的犟劲儿。   他有点火大,低声道:“回你窝里去。”   布丁摇了摇尾巴,不走。   “回去。”陈述厌说,“徐凉云不回来。”   布丁更用力地摇了摇尾巴,不听他的,又抬头看向钟糖。   钟糖被搞得有点那个,无言了片刻后,转头看向陈述厌,道:“它是听到我说徐凉云的名字了?”   陈述厌被这死崽子气得脑瓜嗡嗡疼,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间。一听钟糖说这话,他就又气又无奈地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对……您见笑,它总觉得徐凉云还会回来,我都跟它说好几次我们分手了。”   钟糖无奈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只低头摸了摸狗头,对此不发表任何言论,很快就直起身来,说我走了。   布丁连个回答都没得到,十分失落,耳朵背了过去。   钟糖脱下拖鞋,换上自己的鞋。   陈述厌站在门口送他。   钟糖算是陈述厌半个朋友,但五年前出的事儿实在太那个,钟糖还是徐凉云那边的人,他和陈述厌五年间也没怎么联系过,也没那么多可说的话,说了反倒显得尴尬。   于是,两人就这么很默契地沉默无言了好一会儿。   钟糖换好鞋,拿上包,转头拉开门,准备走。   临走前,他又回过头,朝着陈述厌道:“那我走了啊。”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迈出了脚步去。   但刚迈出左脚,门才敞开一半,钟糖突然就听到陈述厌叫住了他:“等下。”   钟糖回过头。   陈述厌看着他,表情没什么起伏,很平静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早上那个电话。”陈述厌说,“谁给我打的。”   钟糖朝他笑了一下:“难道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陈述厌哑口无言。   “那我走了。”钟糖说,“祝你新年快乐。”   说完这话,钟糖就离开了,还很体贴地为他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   门关上了,陈述厌还莫名感觉这一下也关上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他垂了垂眸,横了一眼自己家的傻狗。   布丁毕竟刚刚是跟他对着干了,这么被他一横,它就朝着他可怜兮兮地呜呜嘤嘤了一声,还走过去蹭他,一副认错的良好态度。   陈述厌低头看了它一会儿后,就低了低头,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出来。   “别蹭了。”他说,“以后别干这事,徐凉云真的不回来。”   布丁坐了下来,仰着头看他,又嘤嘤了一声,好像很不服。   “真的不回来。”陈述厌低着头说,“他不回来了,也回不来了。”   他看着布丁,看到它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不太清,却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魂落魄。   陈述厌一时恍惚,忽然间有些分不清刚刚的话究竟是说给狗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徐凉云不回来了。   他也回不来了。   很不合时宜地,陈述厌眼前忽然浮现出徐凉云七八年前跟他热恋时,朝他笑得桀骜不驯的样子。   陈述厌眼皮一跳。   他抬起头,看向刚刚被钟糖关上的门。   “难道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钟糖刚刚是这么说的。   他说的没错,陈述厌确实不需要,他知道那是谁给他打来的。   普天之下,知道他有生命危险,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给他,好不容易接通了以后又连大气都不敢跟他喘一声的警察,只有那么一个。   陈述厌转头走到窗口,看了一眼楼下。   楼下的车不少,陈述厌看不出哪辆车里藏着徐凉云。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很难用苍白言语来概括,陈述厌只能称它为现实太魔幻——他相信,正在楼下坐在某辆车里偷偷瞧他家的徐凉云一定也这么想。   分了五年了,居然因为一个杀人案再次有了交集,陈述厌居然又被一个恶人盯上了命。   魔幻归魔幻,但他们一定谁都不想见对方。   五年前分了以后,他们早都把对方满满一铲子一铲子埋土里了——正所谓每一个前任都该在心里去死。   都五年了,也不能因为这个魔幻现实再把彼此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   陈述厌忽然有点累。这么一想这件事,他又免不得想起了方韵。   人毕竟有血有肉,一个跟自己有过来往的人突然死了,即使在听到的那一刻不会像至亲一般伤心欲绝,但也终究还是会为生命的消散而感到难过。   那是个好姑娘。   陈述厌记得她,她是个长得很清秀性格也很好的女孩。见到陈述厌的第一面,她笑得像朵花。   是真的像,像追着太阳跑的向日葵。   她叫他老师。她说陈老师,就麻烦你给我画张画啦,我以后可能就没有今天这么年轻啦。   她那时候刚穿着常服到了剧院,还没来得及去后台化妆,散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开演前。方韵说让他先去看表演,感受一下她的舞蹈,看完以后他们再去找家奶茶店坐一坐聊一聊。不然在看前了解舞蹈演员太多背景的话,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就不能很好的感受这一支舞了。   “这样您就能有自己的想法了,画起来也好发挥。”她笑着说,“您说呢?”   她说的很对,陈述厌就很听话地先坐下看表演了。她真的很美,和陈述厌刚刚在后台时看到的完全不同,精致至极,像个容不得玷污的脆弱又美丽的洋娃娃。   那一支舞也很美。音乐幽静如山谷里的溪河,像阴沉天空破开的第一缕光照在叶子上挂着的露水。   在那一支舞的最后,她捧着一捧玫瑰在心口上,眼角淌泪,却面带微笑地绷紧脚背,向观众席鞠了最后一躬,再抬起头扬起一笑,结束了演员生涯的最后谢幕。   那是她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支舞。她穿的是白色坠羽的舞裙,像极了山间仰头看向夜晚星河的白鹿。   最后的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时,被灯光照得像掉落的碎钻。 第五章 四话陈述厌听见自己的心脏汹涌如那天……   不知道是因为方韵的死还是徐凉云的再次出现,亦或是自己居然再一次成了目标,陈述厌忽然很想喝酒。   方韵是个好姑娘,任谁都会为这样的逝去而感到难过。   钟糖走了,家里没人了,陈述厌就脱下了手套,露出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的两只手,然后走到冰箱前,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了两罐啤酒,再把冰箱门重新关上。   布丁是个粘人的嘤嘤怪,一路都摇着尾巴跟着他。   陈述厌又从厨房里拿了个玻璃杯,然后又回到了客厅。   他打开啤酒,然后倒进杯子里,抬手一饮而尽。   很奇妙的,对于自己被人盯上这件事,他是真的并不那么害怕。   想来,可能是因为无所谓。   陈述厌低下头,看了眼在腿边坐着看着他,摇着尾巴的布丁。   布丁也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就又嘤嘤了一声。   嘤嘤怪。   陈述厌想。   他没动,就这么跟狗对视了半晌,手指轻轻抠着杯壁,嘴里还留着啤酒的苦辣味。   他脑子乱乎乎的,一会儿是方韵,一会儿是徐凉云,一会儿是自己。   半晌后,陈述厌就朝着布丁笑了一声,笑得有点心情复杂。   他说:“等我死了,徐凉云应该就会来接你回家了。”   布丁朝他嘤嘤了两声,看起来可怜兮兮,不知到底有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杀人犯先生似乎没有把杀陈述厌这事儿正式提上日程。   此后几天的日子依旧非常平淡,平淡得陈述厌有时候会忘掉自己被人盯上了。   但每次出门遛狗或者倒垃圾的时候,陈述厌一开门就会和门口的警察对上眼。   他也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很清醒地意识到——哦,对了,我现在是预定死者,脑门上有大大的一个危字。   算了,无所谓。   陈述厌很意外地对此没什么所谓。怕倒是有点怕,但是并不怕死掉,只是怕受苦。   这就让他看起来很是坦然。   方韵的事很快就上了新闻,陈述厌也才得知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   除夕夜那天,是杀人犯本人给警察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废弃工厂那边杀了人,要警察赶紧去看看。   警察接到电话赶了过去,结果就发现方韵死在了那里。周边一大堆白玫瑰,但方韵身边小小一圈的白玫都被血染红了,血都是方韵的。她身上有针眼,是从她身上抽的。   而且,方韵身上的衣服正是三年前最后一场演出时穿过的舞裙。   场面看起来非常艺术,但是新闻没有图片。   不过描述都够渗人的了。   除夕夜当晚那通杀人犯本人打来的报警电话,警察查过线路,结果发现那是他偷来的手机。手机正主除夕当晚在家里吃年夜饭,一直没离开过,方韵死的时候也在和家里人一起买年货,不可能是他。之所以没挂失手机卡,是因为那两天正好过年,营业厅都关着门,他就打算等到年后再说的——谁能想到会被杀人犯顺走。   新闻里也说了犯人有下一个目标,并把相关线索留在了现场,但并没有明说是谁,陈述厌只被各大媒体说成了一个艺术工作者。   这些天,陈述厌每次出门身边都会跟着一个警察,警察会戴着蓝牙耳机或者对讲机,一路跟在他身边,偶尔还和同事说几句话,也会跟他闲聊两句。   拜这所赐,陈述厌也知道了这件案子的进展过程。   这事儿还没跟媒体说过,但是陈述厌给的那七人他们也都查过,其中有个人早半年多前就因为癌症的治疗结果不尽人意,自暴自弃在家里自杀了,其余人都在家里过年或者人在外面旅行,没一个有嫌疑的。   陈述厌听得一路沉默,没吭声。   警察也没多问他,就说你小心点,可能就是冲着你来的。以前有这种案例,为了混淆视听杀两个人,其实跟另一个人无冤无仇,就是想杀后面那个,前面那个就是为了扰乱调查拉出来垫背的。   ……那方韵不就太可怜了。   陈述厌垂了垂眸,轻声嘟囔了句:“想杀就来呗。”   冬天的风太大,警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陈述厌转头明知故问了一句,“我这件案子谁管?”   丝毫不知两人关系的警察诚实回答:“我们队长,徐凉云。你放心,徐队很厉害的。”   陈述厌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陈述厌和徐凉云果然心里想的都一样,都不想在对方面前露面,彼此都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交集。   直到初六那天,有个人给陈述厌发了消息。   不清。:“厌厌老师。”   不清。:“你有没有空。”   陈述厌正在厨房做饭,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了。   给他发消息的人名叫周灯舟,是个搞雕塑的。   周灯舟去过陈述厌的画展,很喜欢他的风格,是他的崇拜者之一,但一直自己自嗨,没去打扰过他。   直到三年前陈述厌为了散散心,去了周灯舟的雕塑展。进去逛了才十多分钟,陈述厌就被他逮住了。周灯舟抓着他的胳膊,上来就是一番激情的“艺术告白”,说喜欢他风格很久了。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风格相近,自然聊起来也很投机,那天一聊就是两个小时。   那之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还合作过,关系挺熟,这几天周灯舟回家里过年去了,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一过年就忙得不行,所以才断了几天联系。   陈述厌拿围裙抹了两下手,想了两下,一身油烟味地回复:“有空也没空。”   不清。:“……”   不清。:“什么鬼,到底有空没空。”   “你先说干什么。”陈述厌说,“我现在比较危。”   对方很明显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发了两个笑哭的表情过来。   不清。:“不跟你闹了啊,那什么,我想跟你合办个艺术展,我搞了一套作品。”   “哦……”陈述厌问,“什么时候?”   “三月吧,早春,我想搞个枯木逢春那种。”周灯舟说,“你懂吧厌厌老师?枯木逢春,枯萎的花遇到春天,光照遍枯萎,却没办法让它再盛开,迟来的光什么都救不了,已经枯萎的只会一直枯萎下去,直到彻底消亡,尘归尘土归土。”   陈述厌被他这个近乎绝望的描述弄得哽了一下,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徐凉云。   他撇了撇嘴,把死前任的脸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无语打字:“这不叫枯木逢春。”   周灯舟还挺无辜:“这就是枯木逢春啊,不然这叫啥?”   陈述厌:“这叫谁都别想救老子。”   周灯舟:“……哈哈,厌厌老师真幽默。”   “谁跟你开玩笑了。”陈述厌说,“你这立意也太丧了,枯木逢春哪儿是这个意思。”   周灯舟说:“或许吧,可我跟你不就是这样的吗?”   陈述厌:“……”   倒确实。   周灯舟这话一说,陈述厌又再一次不可控地想起了徐凉云。   他有点想骂人了,但这一次无论他怎么赶,都没办法把他的脸从脑海里弄出去,总看到七八年前还年轻的徐凉云朝他桀骜不驯地笑。   “你有很多这种风格的吧。”周灯舟说,“我去年也弄了不少这样的,枯木逢春要是不行,我们就换个名字。我明天回去,后天抽空见一面?”   陈述厌想了想,回了个字。   “成。”   交流完成,他刚想放下手机,可周灯舟这番全新版本的枯木逢春理论看多了,他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徐凉云向他告白的那天。   跟影视剧里月白风清或晴空高照或落日余晖总之太阳月亮十分耀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调调不同,那是一个暴雨瓢泼的天气。   天阴沉沉的,电闪雷鸣,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不得不说,很不适合告白。   但是徐凉云这人是真的没有仪式感,告白都不选天气场景不看气氛。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实在等不及了,或者压根就没想过要等。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很容易冲动上头。   那年陈述厌刚二十岁,上大二,徐凉云大三,是警校名列前茅的风云人物。   陈述厌把那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周五,周末两天放假,陈述厌就背着包回了家,在往地铁站走,准备回家。   地铁站离学校有些远,陈述厌走了十多分钟后,就遇到了撑着黑伞在往这边来的徐凉云。   他记得那天的徐凉云穿着件薄薄深色连帽开衫,里边是件灰蓝深色的T恤,上面龙飞凤舞地用白色写了“LOVE”这个单词。字体太帅,看起来LOVE得有点烈。   他下面是条黑色修身牛仔裤,脚上踩了双复古色马丁靴,但是踩了一路水过来,有些脏兮兮。   徐凉云应该是好好挑过衣服,陈述厌反正是第一次看到他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   徐凉云似乎是在往他的学校那边走的,一见到陈述厌走过来,他就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出学校。   当然会这么早了,上那天的课的老师突然有事,陈述厌就提前放学了。   陈述厌那时候看见他了,但没搭理他,因为他俩那时候在微妙的冷战。   徐凉云想叫住他,怔了这么一下之后,他就连忙叫了他好几声。   他说陈述厌,陈述厌,陈述厌。   叫了几声呢?陈述厌记不太清,反正每一声都砸在心坎上,比那天的雷鸣劲儿还大。   但他没搭理,就那么跟徐凉云擦肩而过,走远了。   徐凉云看他目光漠然地走远,这下才急了,于是很大声地撕扯着嗓子跟他喊:“陈述厌!!!”   倒不愧是警校学生,喊得底气十足,像在跟犯人喊手抱头蹲下别动。   陈述厌被他喊得一激灵,终于抓着雨伞停了下来,一时不敢回头。   他都没来得及做回头的心理准备,就听到徐凉云又在后面很大声、近乎是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地朝他喊:“跟我谈恋爱!!!!”   陈述厌吓傻了,连忙回过头。   周五刚放学,往外走准备回家过周末的同校学生有好几个。徐凉云这话一出,四周的路人就纷纷傻在了原地。   一瞬间,震惊、新奇、怪异、意外、兴奋、嫌恶,所有的一切都向他们涌了过来。   徐凉云是个很莽的人。他那时候年少轻狂,根本不顾忌人们的眼光。   他不会顾忌的。   陈述厌看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眼底有一如往常的、桀骜不驯的光芒。   “……跟我谈恋爱。”   徐凉云隔着倾盆的雷雨,举着一把伞,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嘴唇紧张得发抖,脸色通红,被陈述厌这么一看,声音就有点弱了下去,但仍旧坚定。   他对他说:“做我男朋友——我是特警,我让你安心一辈子。”   陈述厌听见自己的心脏汹涌如那天的雷雨。   这一幕一直深深烙刻在陈述厌心底里,想起时总和那天的电闪雷鸣一起轰隆隆作响,骨头缝里都渗出发麻的爱。撑着黑伞的青年人是阴沉潮湿雷雨天里难以直面的烈阳,他的声音牵动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让他从此星河长明,也让他从此万劫不复。   陈述厌忽然感觉心里有点热得慌,无端热得人有点心烦意乱。可能是热到了极致,他又隐约觉得凉得厉害。   他顿在原地僵了两秒。然后,又重新把手机抓了起来。   “后天约在晚秋吧。”   陈述厌说。   ——那是以前他和徐凉云的约会圣地。 第六章 五话“因为过了个晦气的年。”……   “啊?”   钟糖坐在办公室里,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捧着个大缸吹里面的热茶,一脸憔悴,一看就是这几天一直在为那个舞女杀人案疯狂卖命工作。   他站起身,往徐凉云那边走了走,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然后对着电话另一头说:“陈述厌要出门见人?”   徐凉云正扶着脑袋脑袋头疼,一听这话,就抬起了头来。   他也是一脸的憔悴,比钟糖还严重,看起来像是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   事关陈述厌的命,估计他也睡不好。   钟糖离徐凉云近,尽管声音不大,但徐凉云能听到电话那头说话。   他听到守着陈述厌家门口的警察说:“对,说要出门见一个关系特别特别好的朋友,让我跟您打个招呼……”   关系特别特别好。   徐凉云眼皮一跳,拽了一把钟糖的袖子,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开免提。   钟糖看了他一眼,很无语地眼角眉角齐齐一抽,伸手开了免提。   他接着对电话对面说:“那你跟着去不就行了,跟我报备个什么。”   “没有……他就,那个,非得让我跟您说一声……”   说什么?   徐凉云莫名有点不爽,又因为熬夜脑子晕晕乎乎的,于是放下左手的笔,转手拿起杯子,喝了口良药苦口很他妈提神的黑咖啡。   然后他听到电话对面说——   “他说,他们两个约在了晚秋……您看着办。”   徐凉云一口咖啡全喷出来了,喷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这一口不仅喷了,还全呛在了嗓子眼里,他根本憋不住,弯下腰就开始咳嗽,又咳了个惊天动地。   周围有人被他吓了一跳:“徐队!?”   “怎么了你!?”   一群人闹哄哄地围上去关怀,而为数不多的资历很老的几个知情人士都无一不是一脸毫不意外的神情,回过头来淡定围观。   钟糖也无言了。   钟糖作为见证过这两人爱情的人之一,当然知道晚秋是个什么地儿——更准确的说,凡是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基本上人人都知道晚秋。   晚秋是家浪漫主义西餐厅,有烛光晚餐服务,情侣套餐很多,还会经常送玫瑰给客人,提前预定的话也会帮着准备各种惊喜,玩的是一套又一套,简直是情侣的天堂。   陈述厌和徐凉云以前就很爱去那约会。   陈述厌这话显然是说给徐凉云听的,最后那句“您看着办”想必也是送给徐凉云的。   钟糖有点无语,伸手把眼镜从鼻梁上扒下来了点,又捏了捏眉间,转头看了看还在咳的刑警队队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有点脑仁疼。   默了片刻后,他说:“行,知道了。”   这个回答有点那个,电话对面的警察沉默了一下,说:“别‘知道了’啊钟老师,这怎么办,让不让他去?……还有您那边怎么了,徐队怎么了?”   钟糖默了一下,把眼镜扶了回去,道:“没事,他呛着水了。怎的,你什么意思,他不是非要去?”   “不是。他说如果影响我们工作,他就不去了。”   钟糖:“……”   钟糖抽了抽眼角,突然有点想骂娘。   他倒也没那么意外。   毕竟他是学心理的,稍微动一动脑子就知道事情肯定会发展成这样。   陈述厌和徐凉云以那么个方式分了手,肯定心里意难平,纵使自己为了让自己别那么难过会把这种心理往心底压,但人可不是一种能靠理性控制感情的生物。   陈述厌肯定还是不甘心。他自己可能还没察觉到,但他肯定想见徐凉云。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所以他就会作,作得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但陈述厌这个人向来沉默寡言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太能接受自己作,但为了徐凉云又不能不作,就又给自己的作找了个后路。   太绕了,绕死了,他妈的比他上大学的时候那满篇的英文都绕。   钟糖叹了口气,心道谈恋爱真是他奶奶的够麻烦。   对面的警察等了半天都没等来钟糖回答,只听到徐凉云在那儿毁天灭地似的咳嗽,还有钟糖的一声叹息。   他有点诧异,就叫了他一声:“钟老师?”   钟糖这才回过神来,就又捏了捏眉间,说:“让他去吧,你盯着点。”   说完这话,钟糖就立刻伸手挂了电话。   毫不意外的,他前脚刚挂,那边咳得要死的徐凉云就一把伸出了手,拽住了他的袖子,捏着哑得像要原地去世似的嗓子,目眦欲裂地朝他喊:“不行!!他去个屁去!别让他去!!!”   省省吧你。   钟糖翻了个白眼,说都懒得说,应付了一声:“行,知道了,我再给他打个电话去——你差不多睡觉吧你,几天没睡了。”   这话说完,钟糖就甩开了徐凉云,打着哈欠转头去补觉了。   钟糖一边走着,一边拿出手机,看了眼通话记录以后,就又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他根本就不打算再打一个电话回去。   也根本不用打。   钟糖走出去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在门口站定,满脸都写着“你爷爷我早已看透红尘”的无奈。   他默默倒数。   5。   4。   3。   2。   1——   正如他所料,徐凉云分秒不差地在里面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了起来:“钟糖!!!”   钟糖就知道,于是大叹一声,往回走了几步,探了个脑袋进办公室里,看向咳得满面发红目眦欲裂跟个红脸关公似的恐怖非常的徐凉云。   徐凉云看着他,嘴唇抖了半天。   半天后,他就缩了缩脖子,眼角眉角齐齐抽了好几下,再开口时,说的话就跟有人架了把刀在他脖子上似的非常艰难。   徐凉云磕磕巴巴:“还……还是让他去……吧。”   钟糖冷笑一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毫不留情地转头走了。   他就知道。   徐凉云见他冷笑,当场就炸了,嗷一嗓子喊了起来:“你听到没有!?!?”   钟糖头也不回:“听见了——”   *   陈述厌觉得自己非常莫名其妙。   有些时候,人做起事来好像真的不讲道理。   他是真的不想见徐凉云的,也知道见了也没什么用,可鬼使神差地,就想这么干。   就想跟周灯舟约在晚秋,就想借这题狠狠发挥一把,就想再把这事儿捅到钟糖那,让徐凉云知道——   等这些都干完,陈述厌就窝在了窗台前的吊椅上,背靠着椅子一晃一晃,自己都看不明白自己了。   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   那为什么这么干?   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但是心里莫名感觉很爽,还很兴奋,更激动又忐忑。   ……兴奋个屁啊,有什么可兴奋的。   陈述厌在心里大叹一声自己真他妈是个纯傻逼,又贱又傻逼。   五年前他被徐凉云给踹了,五年后他再搞这一出,就和蹦蹦跶跶地到徐凉云跟前贱兮兮地问他你还爱不爱我没什么两样。   他越想越觉得脸上挂不住,尴尬感油然而生。   可这尴尬硬是打不过心里那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和爽感。   ……疯了吧,操。   陈述厌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小贱人。   他在椅子上晃啊晃,越想越愁,又无端地就感觉好累。   没过多久,他家的门被人敲响了。   陈述厌站起来去开门。毫无意外,敲他家门的是门口的警察。   警察倒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说:“钟老师说了,可以去,但我们要跟着。”   你看。   徐凉云果然不在意吧,他肯定觉得陈述厌这出特别搞笑。   都他妈五年了啊,他说不定都有新女朋友了——男朋友也有可能。   陈述厌这么隔着电话作,他肯定在听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了。   陈述厌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和爽感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低了低眸,蔫蔫应了声好以后,就赶紧把门关上了,像是想赶紧逃避什么。   他关上门,紧握着门把,感觉到自己伤痕累累的一双手在一阵阵发颤,似乎还在紧张。   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徐凉云这样的反应,这样的答案,他明明早都知道。   片刻后,他才终于松开了手。   他听到外面的风在呼啸,感觉身后一片空空荡荡,再也听不到当年那汹涌的雷雨声。   他回过头,看见布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坐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   陈述厌看着它,片刻后,苦笑了一声。   隔了一天以后,将近傍晚的时候,陈述厌和周灯舟见面了。   妻女双全的周灯舟过完年以后脸都圆了一圈,满面红光的,幸福都写在了脸上。   他笑嘿嘿地说:“哎呀,过年好啊厌厌老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陈述厌声音凄凉:“因为过了个晦气的年。”   守在一边装路人的警察:“……”   周灯舟愣了一下:“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陈述厌说,“比较倒霉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走吧。”   周灯舟听了这话,反倒有点放不下心来,不太放心地问:“真不是大事儿啊?”   陈述厌答:“真不是。”   “那行吧。”周灯舟说,“要是出了事的话,你记得给我说。”   陈述厌点了点头。   他当然不打算说,这事儿和周灯舟又没关系。周灯舟一个小小的雕塑家,知道这种毛骨悚然的事情也做不了什么,只会徒增烦恼。   再说,会不会被杀,陈述厌也没什么所谓。   他看得很开。   两人在街上肩并肩走着,聊着准备合作举办的艺术展。   周灯舟这人一说起办展来就来劲,总想说个全面。这人肢体语言和口头语言一样多,说话总喜欢手舞足蹈地比划,说到兴奋处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就搂住陈述厌,话里话外都一副“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的样子。   陈述厌早都习惯了,也没说什么,随便他动手。   周灯舟一边说着这次展子的立意,一边跟陈述厌走进了一家西餐厅。   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周灯舟有点诧异了——因为这里并不是晚秋,只是一家平平无奇的西餐厅。   周灯舟看向陈述厌:“不是说去晚秋?”   陈述厌说要去晚秋完完全全是为了刺激徐凉云,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干嘛会做出那种事儿,后来徐凉云还不搭理他,他这几天一度非常尴尬,当然也不会想再去晚秋。   周灯舟这一问,他就又想起了那天的尴尬经历,于是抽了抽嘴角,说:“不是哪儿都一样吗,我又不想去晚秋了,情侣太多。”   周灯舟寻思也是,没再过多问,跟着陈述厌走了进去。   两人落了座,点了两份套餐,把菜单还给服务生以后,周灯舟就又开始了。   他说:“我过去半年都做好作品了,咱俩得把东西串和一下。毕竟是雕塑跟画,不是同一类型的。当然,一个展子立意一样,风格可以迥异,但不能八竿子打不着边。”   “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厌厌老师,你也知道我巨喜欢你。我还记得你以前是那种深渊里开花的风格,花往天上看,有那种王尔德说的身在泥泞仰望星空的味儿——但也不全是,你不是星空那么柔和的东西。”   “也不是不柔和,就感觉你的画里,那些发光的,深渊里的东西抓着的……光,都特别烈,那些从暗处往外开的花也都特别坚强。”   “就那种……不是只是在互相救赎,我感觉还有在一起坚韧不拔,特别勇敢,为彼此而生,就给我这么一种感觉。”   “但是你这些年就不是了,你这些年的画里没有光了,色调也灰了,画面特别暗,那些东西就一直往深渊里沉,越沉越深越沉越深——这没什么不好的,我觉得特别好,你怎么着都特别好,我永远喜欢您。”   “扯远了扯远了,我呢,我就是觉得……真的,枯萎的东西救不回来,只能尘归尘土归土,重生又能怎么重生呢,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话说到这儿,还没来得及往下说,突然间,西餐厅的门就被人不是很友好地推开了。   真的不是很友好,一下子推开的,哗啦一下,挂在门上的那些铃铛的响声都急促得像在催命。   陈述厌正听周灯舟说话说得出神,这一下子,就把他的思考给拽回了现实。   他撇了撇嘴,转头无语看向这个气氛终结者。   推门进来的人是一个人来的。他戴着渔夫帽,黑色墨镜,一个黑色口罩,身上穿着黑色风衣,里边是件白色衬衫,修身的裤子把腿衬得很长,脸却是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都不给别人看。   身上还行,但那个帽子和全身都不搭,感觉像是从谁那抢劫过来的似的。   陈述厌一看他,就愣了一下。   愣了片刻后,他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了。 第七章 六话“那你刚才干嘛呢。”   陈述厌遥遥看着那个推门进来的人,忽然感觉现实再一次变得魔幻了起来。   这也太荒诞了。   陈述厌忍不住抬了抬手,轻轻嗤笑了一声。   像是嘲讽,又有点微不可察的无奈。   周灯舟听他笑了,就回过头,见他嘴角真的还噙着笑,当即就有点不明白了:“你笑什么呢??”   “没。”陈述厌说,“看见了个傻子。”   是真的傻,居然以为这么一遮就能骗过交往了五年同居了三年的男朋友。   周灯舟:“?”   周灯舟眨了眨眼,又回头看向那个刚推门进来的人。   那人一路咚咚咚地走到吧台前,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一样,每一脚踩下去都十分用力,踩了一路咚咚响。   走到吧台前之后,他又毫不客气地一下子拉开了椅子,声音极大,刺啦一声响。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啪一下子摔到桌子上,坐到椅子上翘起了腿,看起来气场很强的样子,一点儿不像个傻子,反倒很不好惹。   看起来像闹事的,吧台里的服务生都被他吓一跳。   周灯舟:“……厌厌老师,你认识那个人啊?”   “不。”   陈述厌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他垂了垂眸,漫不经心道:“我不认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旁边。   跟他一起出门来守着他的警察为了方便盯着他,就坐在他附近。   陈述厌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到这警察目眦欲裂,满脸震惊地看着那坐在吧台前的男人。   陈述厌低了低眉,觉得有点好笑,又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那人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完全不明状况的周灯舟小声说,“这一路进来叮叮哐哐的,怎么感觉他要打人了?”   “嗯。”陈述厌看都不看那人一眼,说,“好像挺生气的。”   “真恐怖。”周灯舟说。   “别说他了,他有什么好说的。”陈述厌说,“接着说你的展子。”   陈述厌把话题拉了回来,周灯舟哦哦了两声,也不再去看吧台边的那个好像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了,回过身来,接着重新定义他的丧式枯木逢春。   陈述厌听得心不在焉。   他没抬头去看。和男人五年不见,比起上去歇斯底里地质问些什么,他竟然更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风轻云淡根本不在意,似乎这样,他就能更体面更得意一些。   或许是因为曾经真的很狼狈。   因为这个,他一直没抬头去看吧台边的男人,就一边听着周灯舟说话,一边轻轻敲着桌面,频率听起来有点心事重重的烦躁。   过了片刻后,服务生走了过来,端着两份前菜。   他把前菜一份一份放到桌子上来的时候,陈述厌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句:“能问一下吧台那边的那个人点了什么吗?”   服务生一怔,看了看他,目光有点莫名其妙。   陈述厌补了一句:“我认识他,他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啊。”   服务生这才理解,他倒好说话,对着陈述厌一笑,然后说:“他点了杯意式特浓,不加糖不加奶的。他看起来火气很大的样子,您最好哄哄他,先生。”   服务生一看就是把他俩误会成了正闹别扭的同性恋小情侣。和以前不一样,现在的社会真的很开放。   陈述厌眼皮一跳,心里的雷区炸了个雷。   果然是咖啡,还是意式浓缩这种巨苦的。   他倒没变。   陈述厌心里念叨着,然后抿了抿嘴,抱着想恶心男人一把的想法,他抬起头,对服务生说:“给他加两个方糖,再顺便上个草莓蛋糕——你这儿有吗,奶油切角那种。”   服务生点了点头:“有的。”   “好,再给他上一份葡萄乌龙,少糖多冰,加片薄荷。有吗?葡萄乌龙。”   “有。可以现调,先生。”   陈述厌点了点头:“那就给他上这些。”   服务生点了点头,跟他确认了一番之后,就转头走了。   陈述厌再一抬头,就看到周灯舟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陈述厌知道他要问什么,于是捏起桌子上的一块面包,指了指吧台那边的人,说:“枯木逢春。”   周灯舟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于是往前倾了倾身,往陈述厌跟前凑了凑,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你那个前任啊?”   陈述厌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砰地一声响。   陈述厌这才终于抬头,将目光投了过去,就看到是吧台边的那个男人抬腿踢了一脚旁边没人坐的椅子。   估计在他那边看来,就是周灯舟站了起来,往陈述厌脸上凑。   像要亲。   这么一看,陈述厌才发现男人真的瘦了不少。尽管他又是口罩又是墨镜又是帽子的,大半张脸都埋没在阴影里,根本看不见面容,但轮廓却已然消瘦了很多。   他正在那侧着半个身子看手机,但目光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落在手机上,还是落在别的地方。   陈述厌反正是觉得他现在非常咬牙切齿。   陈述厌冷笑一声,心里骂了句傻逼。   他咬了口面包,面无表情地嚼了两口,突然又发现男人在用左手看手机。   陈述厌皱了皱眉。在他的印象里,男人一向是用右手拿手机的。   注意到男人用手的变化这事儿突然让陈述厌有点微妙的不得劲。他撇了撇嘴,心里忽然开始无端泛起了波澜。   五年没见男人,爱恨都太汹涌,陈述厌心里的情绪波澜一打开开关,没几秒就开始惊涛骇浪,好的坏的都一并翻腾了起来。   陈述厌又听到了瓢泼的雷雨声,听到了徐凉云的告白和凄凉的分手,一声一声轰隆隆炸在心头。   ……   陈述厌啧了一声。   他突然想,什么风轻云淡根本不在意,见鬼去吧。   他该去看看那个吧台边的男人,该给这些年汹涌的爱恨一个交代。   陈述厌想罢,就站起了身来,决定去和男人体面地做一个五年的清算。   他拍了拍周灯舟,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地放下了一句:“我去逢个春。”   陈述厌说完这话就走了,周灯舟只能转头目送他。   陈述厌一路走到吧台前。他一起身走过去,吧台前这举手投足都写着“我很生气”的男人一下子就不对劲儿了。   陈述厌看到他手上很明显地一抖,然后连忙收起了手机,有些慌乱到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转头站了起来,脚步匆匆,一看就是想溜。   “站住。”陈述厌道,“来都来了,你上哪儿去。”   男人顿了一下。只一下,他就又一次迈出了步子,接着疾步往外走,想跑的心思溢于言表。   陈述厌一看他还往外走,一下子想到了他当年那一通根本不给人挽留机会的分手电话,和当年不由分说的不辞而别。   一股无名火一下子烧了心。   这股火窝在他心里很久了,陈述厌当即提高了声音:“徐凉云!”   往外走的男人顿住了脚步。   他停了下来,不再动了。   这是徐凉云,这确实是徐凉云——他虽然把自己包成这样,但陈述厌能认出来。   无论他扮成什么样,陈述厌都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没动,但是陈述厌感觉出了他的慌乱无措。   “回来。”陈述厌说,“我现在对你没那么多耐心,给我滚回来。”   徐凉云没动。   他越是不动,陈述厌心里的火烧得就越旺。   任谁被热恋中的男朋友以那种冷暴力的方式分手撇下,心里都会有怨念。   这怨恨都五年了,当然想爆发。   陈述厌啧了一声,走过去一把拽住徐凉云,把背对着自己的他一把拽回了身来。   徐凉云就乖乖让他拽着,像个提线木偶似的随意处置,又一声都不吭。   “说话。”陈述厌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   话已至此,徐凉云或许是知道自己这次死活都跑不开了,只好轻轻叹了一声,哑声开口了。   “没有。”   徐凉云说。   他说完,又觉得这样跟陈述厌说话不太自在,也不太合适,就伸手取下了墨镜,又把墨镜折了起来,放在手心里。   他眼睛周围一圈都是浓重的熬过夜的痕迹,还轻轻蹩着眉,整个人憔悴得和陈述厌记忆里那桀骜不驯的身影一点儿对不上号。   陈述厌看着他那双眼睛,突然有点不认得他了,连那些都准备好要爆发的恨都一时间卡了壳。   他记忆里的徐凉云长得很好看。   五年前的时候他是年轻的特警,黑色的制服衬得他人很白。陈述厌记得徐凉云有双含情眼,但这双含情眼上头横了一对剑眉,再加上他本人的一身浩然正气与凶狠如狼,含情眼基本上是白瞎了,空有个好看的壳。   只有在陈述厌这里例外。   他看陈述厌的时候,一双向来冷漠如冰的眼睛里会柔成两池水,像遥遥望不见尽头的海底,让陈述厌越陷越深。   可现在海干了,陈述厌在他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看见他眼睛的这一瞬,陈述厌眼前一晃,这才慢吞吞地意识到,原来都过去五年了。   陈述厌又慢吞吞地想,原来五年是一段远比他想的更长的时间。   五年了啊……好长时间了。   真的好长时间了。   陈述厌这么一想,就无端怅然了起来。于是默默地松开了手,放开了徐凉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徐凉云垂眸呆了片刻,又伸手把口罩取了下来。   他真的瘦了不少,不知道这五年是怎么搞的,一点儿陈述厌记忆里的精神气都没有,甚至憔悴得有些不符合这个年龄段。   陈述厌看着他,忽然想,徐凉云不年轻了。   他记忆里的那个在汹涌的雷雨里大声喊他的名字,喊着他叫他跟自己谈恋爱的警校学生,他坚韧的烈光,大约早就死了,死在了他那件案子里,算是为他而死。   如今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光留下的一捧死灰。   死灰站在他面前沉默了好久。然后,他才抿了抿嘴,对陈述厌说:“我真的……没什么想说的。”   陈述厌心里还怅然着,可这些年对徐凉云的怨念太深,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被心里的积怨已久推着冷笑了一声,一句话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那你刚才干嘛呢。”   他问。 第八章 七话“忘了。”   “那你刚才干嘛呢。”   陈述厌问他。   徐凉云:“……”   徐凉云显然也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在干嘛,陈述厌分明看到他嘴角一抽,神色也变得有点为难,一看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想和陈述厌说,也不想和他见面,那他跑进来一路咚咚锵锵的是在干什么?   陈述厌心里突然有点平衡了,他发现,原来连自己都看不懂自己的不止他一个。   徐凉云也这样。   徐凉云默了片刻,把脑袋别到了一边去,紧抿着嘴不愿吭声,又低头抹了抹脸,像是因为不敢面对什么而心虚。   他一这样,陈述厌心里就突然无端生出来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凉。   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悲凉。五年前用冷暴力和他分了手,不由分说就不辞而别的人现在这么憔悴不堪地出现在他面前,甚至都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看起来还莫名失魂落魄的,陈述厌觉得自己该高兴的,也该幸灾乐祸的。   这完全就是个爽文剧本。   但他高兴不起来。他看着徐凉云,一点儿都寻不到当年雷雨里大声喊爱他的青年的影子。   他突然就觉得更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爱恨这东西从来不讲道理。   陈述厌死盯着他,又很犟地问了他一句刚刚才问过的问题:“你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没有。”   “连句对不起都没有吗。”   徐凉云不吭声了。   陈述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知是他对徐凉云的感情太浓烈,还是五年前受的伤真的太重,脑子都开始一阵阵昏昏涨涨地疼了起来。   换做以前,他是真的不会对徐凉云说这样的话的。   真的不会。   但是现在会了。   ——他现在居然会了,徐凉云。   陈述厌越想越恨,于是伸手扒下手上的手套,扒得近乎是咬牙切齿。   他把伤痕累累的一只手举起来,伸到徐凉云面前,差点没怼到他脸上去。   陈述厌声音都恨得发颤:“你连句对不起都没有吗!?”   徐凉云像是被他手上的伤刺痛了眼,陈述厌分明看到他双眼一凛,几分惊恐很格格不入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他甚至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毫不自知地往后退了半步。   原本坐在一边负责守着陈述厌的警察早被吓傻了,都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才好。一见到此情此景,他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连滚带爬地上了前去,插入了其中,把两个人分开了。   警察扑上去把陈述厌往后拉,好声好气地劝了起来:“好了好了好了……陈先生你冷静点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啊?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陈述厌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就炸了。   那些汹涌的恨全都一鼓作气涌了上来。   警察话都没说完,陈述厌就又喊了起来:“商量?我不跟他商量吗!?是谁不商量的!?”   陈述厌气得简直要疯,脑子里嗡嗡直响,伸手试图推开力气比他大多了的警察,用没戴手套的手指着徐凉云就骂:“你他妈的我刚从ICU出来!!徐凉云!!我刚出来!!!你就他妈跟我分手!?你有病吧!!”   “我他妈手都动不了!!签字都没法签浑身都疼着呢你就他妈的跟我分手!?!”   “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电话都不接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说了就算!?你以为你谁啊你,你累什么累!?!你以为我躺ICU很容易吗!?!你知不知道我他妈有一整年什么都画不出来啊!?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抖得笔都握不住!!!你知不知道医生跟我说我再也画不了画了,你知不知道我又去做手术又去做康复训练你知不知道我多疼啊!?你他妈知不知道啊你!?”   陈述厌越骂越激愤越骂越委屈,当年徐凉云那一通电话声音太凄凉,比外面的雨都冷。   徐凉云走了。他说因为他累了,所以到头了——他说散了吧陈述厌,我们到头了。   如今骂着骂着再想起来,陈述厌都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觉得这也太他妈没有道理。   “我做错什么了啊!?!你说啊!!”   “我他妈做错什么了你要跟我分手!?我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出院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晚上睡觉手还疼呢!?!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是你那句话都是那天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被吓醒过多少次啊?!!”   “你不说让我安心吗!?你他妈人呢!?!”   他越骂越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地什么都喊了出来,也越喊越上头,渐渐冲动就击败了理智,他也不管那么多了,抓着手里的手套就朝徐凉云砸了过去。   陈述厌骂得声音沙哑歇斯底里,一边砸过去,一边接着朝徐凉云撕心裂肺地大声喊:“你就他妈是个傻逼!!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他妈看上你了!!!”   手套一下子砸到了徐凉云的脸上。他被砸得一哆嗦,但没躲,也没后退。   反倒是拦着陈述厌的小警察被这一幕吓了个半死:“徐队!!”   徐凉云没吭声。   他头埋得很低,即使陈述厌在这西餐店里破口大骂成这样,他也没回一句话,就一声不吭地全接了下来。   手套砸过来以后,陈述厌不知道是没词儿了还是骂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徐凉云,红通通的全是怨恨。   徐凉云深埋着头。不知是不敢看他,还是不肯看他。   差不多到了晚上吃饭的点了,这家西餐店虽然不热闹,但也来了几个人。陈述厌闹这一通,基本上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还有人举着手机拍了两下。   周灯舟也坐不住了,连忙跑了过来,伸手抓住陈述厌,试图让他平静点:“厌厌老师!你冷静点啊,这儿还有人呢!”   徐凉云在陈述厌通红的目光里站了片刻,听他气喘吁吁地沉默了很久。   四周好安静,陈述厌喘气声里的恨意都被这份安静放大了无数倍,在无言的空气里沉沉浮浮,十分清晰,牵连着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   最后的最后,陈述厌死瞪着徐凉云,声音沙哑地对他道:“我他妈恨死你了。”   徐凉云没太大反应。   他似乎早就知道会如此,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莫名像如释重负。   就好像他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徐凉云低下头,把地上的手套捡了起来,看起来莫名顺从。   陈述厌死死瞪着他。   徐凉云站了起来。他抬起头,似乎是想把手套还给陈述厌。   但他一看陈述厌的脸,又顿了一下,干脆转头放在了吧台上。   “你说得对。”   他终于轻轻开了口,声音莫名比刚才憔悴了许多。   “是我对不起你。”他说,“我跟你说几句对不起都不够,你恨我也理所当然,我没什么意见,你可以更恨我,过来打我都可以。”   陈述厌:“……”   “你怎么骂我都行。”徐凉云说,“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以后不会烦你。”   这话不知道怎么了,徐凉云分明看到陈述厌表情被气得更加扭曲。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徐凉云茫然了一下,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嘴瓢说了别的话。   陈述厌不知道为什么更生气了,他又骂了一声,伸手推开警察和周灯舟,把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塞进了兜里,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灯舟连连叫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他叫回来,没办法,他只好连忙跑回去拿上自己的钱包,慌里慌张地付了钱,又赶紧追了出去。   警察也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看看陈述厌,又看看徐凉云,一脸不知所措。   徐凉云抬腿轻轻踹了他一脚,指了指陈述厌,又挥了挥手——意思很明显,跟上,不用管他。   警察得了命,这才朝他一点头,转头赶紧跟上那被杀人犯盯上的性命。   待这几个人都走以后,徐凉云才又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次更加如释重负,颇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   他再转过头,看到陈述厌的手套还安安静静地摆在吧台上。   徐凉云:“……”   操。   他眉角一抽,有点愁,于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包烟来,刚想抽一根出来点上消消愁,吧台里的服务生就突然怂里怂气地叫了他一声:“那个……先生……”   徐凉云抬起头。   服务生端着个餐盘,上面有一杯葡萄乌龙,一块草莓奶油切角蛋糕,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意式浓缩和两块方糖。   “刚刚那位先生给您加的……都算在刚刚的账上了。”服务生怂怂地道,“您……怎么办?”   徐凉云默了。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您要吗?”   徐凉云没回答。   他看着那餐盘里的东西,沉默了好久。   那是六七年前,他们交往的时候,在晚秋那边最爱点的下午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喜欢一起吃一块切角的草莓奶油蛋糕。   可是徐凉云已经很久都没往咖啡里加过方糖了,他也一时想不明白陈述厌给他加这些干什么。   可能是想看看他看到这些的表情吧,也可能是想恶心恶心他。   徐凉云垂了垂眸,把烟塞了回去,说:“给我打包吧。”   服务生点了点头说好。   他就把餐盘放到吧台上,转头去找打包的袋子和塑料杯了。   徐凉云叹了口气,心里愁绪万千,干脆伸出一直插在兜里的右手去拿咖啡,打算喝一口消消愁。   可他刚用右手拿起咖啡,手就猛地一抖,杯子一下子摔回了原位,那咖啡也洒了好些出去,洒到了他手上一些,也泼到了那块草莓蛋糕上不少,把奶油泼了一片坑坑洼洼,像脏污的水坑。   徐凉云:“……”   服务生闻声赶了出来,被他吓了一跳,看向了他,还是没敢多吭声。   徐凉云把手收了回来,不太自在地把手背上的咖啡蹭在了衣服兜里。   “忘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给自己找补的话,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   他说:“抱歉,蛋糕就扔了吧。” 第九章 八话“您这求爱方式也非常画家了。”……   “太强了。”   这是周灯舟五分钟里说的第八句“太强了”。   陈述厌手抠着磨砂的杯子默默数。   周灯舟很显然还没感叹够,他轻轻摇着脑袋,又长叹一声,再一次感叹了一句:“真的,您太强了厌厌老师,刷新了我对您的最新认知。”   第九句。   厌厌老师蔫蔫地数。   他眼圈还红着,瘪着嘴巴,时不时地轻轻吸一口气,看起来特别委屈。   傻逼徐凉云。   他在心里骂。   周灯舟带他来了一家奶茶店,轻车熟路地给他点来了他最爱的少糖多冰葡萄乌龙,让他转换一下心情,一会儿再找别的店吃晚饭。   “我认识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您这么跟人骂,不得不说,令人耳目一新,简直令我钦佩。”   他是真的挺钦佩,都开始“您”上了。   陈述厌愁得要死,单手抱着葡萄乌龙,叹了口气。   他的手套忘在了那个店里,和丢了没什么区别。没了手套,陈述厌这手伤痕累累的很是吓人,压根就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袖子也不够长遮不上,没办法,只好这么蔫蔫揣在兜里。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您前任。”周灯舟又说,“您好像比自己说的还恨他。”   “可能吧。”   陈述厌说。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自己恨到什么程度,这世上毕竟没有丈量爱恨的工具。   但很奇怪,等离开那家店,被傍晚的寒风一吹,冷静下来了点之后,陈述厌再细细一品,竟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没来由地心疼刚刚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低着头挨他的骂的徐凉云。   服了,他妈的明明是徐凉云对不起他。   陈述厌愁得想死,直在心里骂自己真是贱得有病,忍不住伸手扶了下脑门,叹了口气,又想喝酒了。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对周灯舟说:“我是不是还没跟你仔细说过来着?”   “前任的事吗?”周灯舟嗦着珍珠奶茶说,“您没仔细说过,只说过他是个用冷暴力分手的死渣男,您快恨死他了,很想把他暴揍一顿。”   这确实都是陈述厌说过的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见过徐凉云一面,再听这些自己说过的话时,陈述厌竟然无端感觉已经时隔三秋,非常的不真实。   “那你听我说说吧。”陈述厌有点有气无力,“我现在有点想说。”   周灯舟欣然接受:“您说。”   说啊。   陈述厌抿了抿嘴,准备开口,可在要开口讲起的时候,忽然又哽住了。   故事太长了,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葡萄乌龙加了冰,屋子里暖和,有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淌。   他看着杯子上缓缓往下淌的水珠,有些惘然地沉默了片刻。   他想,故事的开头应该是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他是一个总会在画画时不经意抬手间把颜料抹到脸上,头发会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啾啾,画面的色调总爱弄得很灰,会因为学分和满课以及画具颜料都太贵而天天愁得眉毛拧在一起的,普普通通的美院学生。   那时候,他的手还骨节分明,尽管总是会沾上颜料,但还是干干净净,特别好看。   徐凉云曾经很喜欢他的手。   *   陈述厌记得那是大二上半年的某一个周末,他去了凉城北边的那个云海公园。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徐凉云。   那是陈述厌第一次去那个公园,他平常闲着没事如果想写生,都是去学校里找位置。他们学校毕竟是美院,地大物博,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个景儿,陈述厌往往一坐能坐一天。   但那天他西方艺术史的期中考试挂了科,还就只差两分。   不得不说,这是世界上最意难平心不甘的事情。   陈述厌就自闭了。他心里烦得不行,不想在学校窝居了,想出去散散心,就背着画板走了出去。   去了云海公园。   那是他第一次去。他手插着兜,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好久,看了好久的景。   最后在湖边停了下来。   围着云海公园的湖的护栏后是片大空草地。   陈述厌那时就站在湖边的护栏后面,站在草地上,望着湖面上被倒映出的天空,看着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反射日光,呆呆望了好久。   看了片刻后,他一转头,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穿了黑色连帽卫衣和灰色运动裤的青年。陈述厌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拿着手机在看,耳朵上连着的耳机线从身上垂下来,连在了手机上。   他应该是经常来,公园的流浪猫揣着手窝在他腿边,正眯着眼睛。   那天光线倒是真的很好。初秋的时节,暖和的光从树影叶片的缝隙里挤进来,斑驳地洒了他满身。   那是徐凉云。   徐凉云那么呆着的时候表情很凶,他低垂着眼睛看手机,含情眼无波无澜,像两块冰。   那时候恰好有风在吹,把他的发丝吹得微微晃动。   陈述厌当时感觉心里有哪个地方突然动了一下,随后牵连着浑身所有血液开始轻轻地晃,像是也被风吹动了一般,又像是被一滴水滴荡开了圈圈涟漪。   他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迷迷糊糊地看了几眼就走了。   后来他离开那里,这个画面始终盘旋在他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他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日日夜夜把他折磨得心神不宁,睁眼闭眼全是那青年垂下去的一点儿不含情的含情眼和剑眉以及他身上斑驳的光影和微晃的乌发,一次次把他弄得心神恍惚,心口闷热。   就连老师后来都来问他怎么上课魂不守舍的。   直到某日,陈述厌在上课时闲着没事在纸上无意识摸鱼乱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居然他妈把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在横格笔记本上速写了下来。   那时候,他看着自己画下来的青年脸上的那双特别清楚的含情眼,忽然感觉自己的心魂儿竟然要被这么寥寥几笔给勾走了。   他这才终于意识到了。   他对这个黑衣灰裤白运动鞋,只看过一面的青年,一见钟情了。   陈述厌曾经痛苦纠结过一段时间,毕竟男人喜欢男人这事儿有点太匪夷所思。   他痛苦了很久,也在网上查了很久这个群体,试图和自己和解,让自己放弃。   他失败了,他最后选择和外婆说了这件事。   他的本意原是让外婆骂他一顿或者上手揍他让他放弃这件事,可没想到,外婆却对他说,喜欢就去喜欢嘛,人活一世不容易,有想要的东西的话,怎么能还没试过就放弃呢。   外婆看得很开。   外婆说得也很有道理,于是第二个周末,陈述厌再次背上了画板,去了云海公园。   在那个湖边,他又见到了徐凉云。   但这一次徐凉云没坐在那儿,他在慢跑,恰好在陈述厌跟前跑了过去,跟他擦肩而过了。   他似乎是有周末去公园慢跑锻炼的习惯,那个下午绕着公园跑了足足两圈。   陈述厌猜的。因为那天他坐在湖边支起画板之后,徐凉云在他跟前又跑着路过了一次。加上之前,一共两次。   他看到徐凉云从路那头往路这头慢慢跑过来,头发跟着一晃一晃,身上斑驳的光随着前行不断地在变,脸上淌下来的汗珠被光照得晃眼。   徐凉云跑过来的时候,陈述厌拿着笔抠根本用不着抠的起型,余光偷偷瞟他。等他跑过去,他就正大光明地去瞧人家的背影。   后来的所有周末,陈述厌都往那个公园跑。   徐凉云倒也很有原则,每一次跑步的路线都很固定,有时候也会在湖边停下歇一会儿,陈述厌也每次都能看到他。   陈述厌总在湖边写生。有次徐凉云停下来走一会儿,估计是好奇了,就悄悄走到他身后去看。   徐凉云站在身后的时候,陈述厌感觉心脏都要骤停了,突然一下子就忘了该怎么画画,就对着早已经抠好的地方不停地叠着没有意义的色,后来导致那一块的颜料尤其厚,看起来特别丑。   总而言之,陈述厌就这么流连了好几个周末,偷偷瞧了好几次徐凉云。   每一次的徐凉云都让他内心的鼓动更加高昂,一见钟情的微小涟漪渐渐被掀成巨大的骇浪。   他从来没有对周末那般心驰神往过。   陈述厌好几个夜里彻夜难眠,也更加魂不守舍。   陈述厌后来画速写,画了好多徐凉云。那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含情眼无时不刻都在摄他心魂,让他心口闷闷地疼,从此万劫不复。   后来,陈述厌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真的要疯,于是在那天,正式迈出了第一步。   那是个晴朗的周末,陈述厌没带画板,只拿着一个准备了很久的袋子,去了公园,身上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视死如归的气魄。   徐凉云一如往常地在下午从路那头慢慢悠悠地跑了过来。   然后,在他要跑到陈述厌这边来的时候,陈述厌走了过去,伸出手,把他拦了下来。   徐凉云停了下来,然后摘下耳机,转头看向他。   他那时候气喘吁吁,脸上淌的汗珠和眼睛一起发着光。被人突然拦下来,看起来有些茫然。   那是陈述厌第一次正面面对他,窒息似的紧张。   陈述厌伸出手,递给了他一个袋子。   然后他说:“给你。”   徐凉云更懵了,但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袋子,非常茫然。   徐凉云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陈述厌紧张得快背过气儿去了,满脸通红,回答得支支吾吾连不成话。   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时间觉得丢人,就连忙一点头,后退两步,手握在一起,朝徐凉云意义不明地鞠了一躬,然后转头走了,飞速逃离现场,紧张得当场顺拐。   袋子里是一个油画画框,上面画的是徐凉云。斑驳的光打在他身上,他安静地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手机,有只肥硕的胖橘窝在他腿边。   是陈述厌第一次看到的徐凉云,也是他第一次用那么光亮的颜色画一张画。   陈述厌还往袋子里面塞了巧克力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他自己的vx号。   陈述厌那天真的紧张死了,等离开了那儿,他才感觉心脏跳得厉害,一阵阵咚咚地疼,像要从胸腔里挣扎着跳出来,就连头皮都在嗡嗡发麻。   所以走出去没多久陈述厌就停了下来,扶着电线杆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好久,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回学校,他手机一声vx提示响,陈述厌再拿出来一看,就见到真的有个申请过来了,还备注了云海公园。   他又窒息了。   他忍不住当场倒吸一口凉气,被兴奋到近乎要发疯的情绪高高推向空中。   “我擦。”周灯舟听得愣神,说,“真的加了啊……不过您这求爱方式也非常画家了。”   “他加了。”陈述厌嗦着葡萄乌龙,慢吞吞地说,“后来还问我多少钱。”   周灯舟得亏没喝水。   他一听这话就猝不及防地噗了一下,然后连忙抿住嘴角,开始努力憋笑。   陈述厌看了他一眼:“想笑可以笑。” 第十章 九话“他也喜欢过我。”   当年,徐凉云的头像是一个白衬衫男孩抱着一把白菊的上半身,露着半截白净胳膊,脸被花儿挡了个彻底。   还行,至少不是欧美壮汉亮腹肌性感女人抽大烟以及其他等等各种总之一看就是直男的头像。   看到徐凉云这个头像,陈述厌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一点机会的,至少它看起来没有那么直男,还隐隐约约透露着一股弯的气息。   后来陈述厌发现一切都是错觉,徐凉云就他娘是块木头。   但那时候他不知道。人嘛,没怎么了解对方的时候总爱在各个方面抓住细枝末节的细节给对方打分猜测,用的头像当然也算在里。   于是,陈述厌点击了通过申请,进了徐凉云的聊天框。   然后他卡壳了。   陈述厌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满脑袋空白和僵在空中的两手,他这辈子头一次觉得原来和人vx聊天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他手足无措了半天都没能憋出来一句话,就那么僵了三四分钟后,又颤巍着手去点了下徐凉云的头像。   徐凉云朋友圈第一张图的缩略图,看起来像是陈述厌给他的那张画。   陈述厌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了句不会吧,然后点进了徐凉云的朋友圈。   第一条:   “神奇的经历增加了。”   附图:陈述厌今天给他的那张画。   陈述厌突然两眼一抹黑,当即想逃离这个星球。   他想大叫,还想把手机摔了。   他都没来得及往下翻,直接就被徐凉云朋友圈第一次刺激得原地尴尬癌晚期。   也就是这个时候,手机又嗡了一下。   陈述厌一看,是徐凉云给他发消息。   徐凉云言简意赅:你好。   陈述厌从来没觉得这两个字会这么难回复。   他端着手机沉默了很久,压下想尖叫的情绪,把自己端得一副冷静克制的样子,回复:“你好。”   陈述厌还在想下一句,徐凉云就又发了一句话过来:“凉艺的?”   陈述厌的学校叫凉城艺术大学,简称凉艺。   徐凉云的学校叫凉城警察学院,简称凉警。   陈述厌点了点头,然后才傻了吧唧的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隔着手机点头人家根本看不见。   他撇了撇嘴,伸手打字:“对,油画系。”   “这样啊。”徐凉云说,“这是你们学校新搞的什么课吗?”   陈述厌:“……”   很显然,画家的求爱方式对这种警察学校没怎么经受过艺术熏陶的人不太通用。   陈述厌被哽得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他本以为把一张画了徐凉云的画给徐凉云,还给了他自己的联系方式,对方就能明白他是有意思的。   徐凉云却以为这是凉艺的课程要求。   这能是什么课,自我推销课吗!?没有这种鬼课啊!!   徐凉云见他不说话,却以为他是不太好意思开口,又自顾自的、非常体贴地问了一句:“是需要我付钱吗?”   陈述厌在手机另一头默默痛苦扶额。   徐凉云他妈的以为他是卖艺的。   周灯舟笑得快死了。   “他以为你是上什么课啊!”周灯舟笑得像个大鹅,“我们又不是搞推销卖保险的,油画系的干嘛还要学自荐啊我靠,照他这么说你这不就是强买强卖了吗——”   “是啊。”陈述厌有点怅然地道,“所以我告诉他——”   “——我不要钱。”   十一年前的陈述厌扶着脑门无语打字:“那张画是送你的,不是什么课。”   “是吗。”   徐凉云猜错了意思,倒也不尴尬,又问:“那你为什么给我画画?”   陈述厌又哽住了,他抿了抿嘴,沉默了好久后,才酝酿出了一句还行的话:“光线挺好的,你长得好看,觉得构图不错,造型也可以,色调也高级,就画了。”   一个非常美术生的回答。   没怎么经受过艺术熏陶的徐凉云被说得晕晕乎乎,似懂非懂,哦了声,说:“那谢谢你了,挺好看的,改天请你吃饭。”   陈述厌脑子嗡了一声。   请、你、吃、饭。   这四个字转换一下,就是“跟我出门”。   陈述厌的脸腾地就炸成了一片红。   跟徐凉云一起出门倒是很快。   徐凉云是一个不会白吃别人的人,欠别人点什么他会觉得不太自在。   陈述厌给他画了画,又不要他钱,他就觉得得还人家点什么。周三下午两个人都没课的时候,徐凉云就领他出去吃饭逛街了。   陈述厌那天翻箱倒柜地换了十来套衣服,恨不能把自己扮成迪士尼公主出去。   但毕竟第一次跟人家出门,打扮得太用心看起来也莫名可疑,陈述厌怕打草惊蛇,最后还是穿了一身比较日常的黄黑格子衬衫配长裤出去。   徐凉云也很日常,他穿了件白T,下面是黑色运动裤和一双白鞋,白T设计感很强,两条银链子从心口挂到右边袖子上,哗啦啦地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   陈述厌到地方的时候,徐凉云站在一列共享单车旁边等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耳机的线长长垂下来。   陈述厌那时候察觉出来一点儿端倪了,徐凉云似乎特别中意黑白灰。   那时候,陈述厌记忆里的徐凉云换过两三次穿搭,但都是黑白灰色。   陈述厌小跑了两步,走到了他跟前。   徐凉云伸手把耳机摘了下来,看着他一笑。他那时候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桀骜不驯年少轻狂的色彩,比陈述厌第一次看见他时,洒在他身上的那斑驳的光还要亮人。   陈述厌站在他跟前,看着他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完了。   徐凉云那天带他去了一家商场里,吃了火锅。   陈述厌那一天都乖乖巧巧,怕人家对他第一印象不好,也没吃多少。   徐凉云跟他闲聊了很多。他说自己在东边的警察学校上学,那年上大三,侦查学,志愿特警。   警察,还是荷枪实弹的特警。   陈述厌嗦着火锅店里的酸梅汤,徐凉云的形象瞬间在他心中高大神圣不可侵犯了起来。   但一转头,他又觉得有点似梦非梦了。   陈述厌那时候是真没想到进展会这么快,刚给人家送了幅画,人家转头就把他约出来吃饭了。   结果全部都是他的错觉。   周灯舟嗦着饮料,闻言一哽,默了片刻后,问:“什么意思……就只出去过那一次?”   “对。他请我吃过那一次饭之后,就再也没有一起出去过了。”   陈述厌说:“那天晚上我俩在地铁站分开了,你知道的,凉艺在西边,凉警在东边,两个对角线——我有时候都觉得我能碰见他跟南极碰见北极差不多了,真是奇迹。我之后给他发过几次消息,他回了,但都是尬聊。也是,画画的跟警校的,八百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聊也没什么可聊的。”   他说起这些来有点东一杆子西一棒子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有点乱七八糟,但好在没那么脱离前后逻辑。   陈述厌回忆起这些的时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些往昔的事在他口中亮晶晶的,和他以前的画一样有烈光的味道,可他眼睛里一点光彩都没有。   他轻轻说:“后来我觉得尴尬,怕他烦我,就不聊了。”   “他都请我出去吃饭了,结果最后还是这样了,我有段时间就特别难过,觉得人跟人果然天注定,男人和男人果然还是没戏,就寻思着要不要放弃。但我还是想看看他,也不太打算就那么喜欢着他然后找别人谈恋爱——说起来乱七八糟的,反正就还是喜欢他,被这么折磨也认了,就这么跟自己和解了,周末的时候还是一直往那个公园跑。”   “然后我发现,给他那幅画还是有用的,至少他认识我了,每次从我面前跑过去的时候,他会跟我打招呼。后来去的多了,他看我眼熟了,就跟我近了不少。跑累了之后会在我附近坐下来。后来,他还会在歇着的时候跑过来看我画画,跟我闲聊点什么。”   “他说的事情都是学校里的,有时候会问问我学油画都上什么课,乱七八糟什么都会闲扯。在现实里碰到他,他会比网上话多一些,说起话来语气也不一样——经常有这种人的,线下线上两个人格,也可能是我实在在他跟前混得太眼熟了。”   “我们俩还是渐渐熟了,慢慢聊了不少,互相都了解了很多。后来徐凉云还会给我买水来,他知道我最喜欢喝葡萄汁,还有加芋圆的布丁奶茶,少糖多冰的葡萄乌龙。说起来很怪,我们微信上不聊天,但是总在那个公园坐在一起聊。”   “后来有一次,我感冒了,周末没去,然后第二周外婆生病,我又回了一趟家,去医院看她。我想过要不要给徐凉云发消息,但是一想,可能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朋友,在不在公园都没差,发了又要尬聊,就没有说。”   陈述厌说:“结果后来,他反倒给我发了微信,问我怎么回事,怎么两个礼拜都没看到我。”   “我都蒙了。”   陈述厌难得笑了一声,说:“我告诉他我上周感冒了,这周回家看外婆……他就给我说是吗,两个礼拜没看到我,还以为我出事了。”   “我说没有,我下周会去。后来他告诉我,那两个礼拜他没看到我,下午就哪儿都没去,也没去跑步,一直坐在湖边等着我,一直等到晚上八.九点,有次差点没赶上门禁被关外头。”   “可他怎么等都等不到,足足两个周末都这样,他才慌了。后来他说,肯定在那之前他就喜欢我了,自己没发现而已,不然为什么会坐在那里傻等,连个消息都不敢给我发。”   “他也喜欢过我。”陈述厌说,“他也愿意停下来等过我的。”   “……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   “他怎么突然就不要我了呢。”   “我……其实倒也不是,我其实大概猜得到他为什么不要我。可能是怕再拖累我,可能是不敢面对我。”陈述厌说,“他当年跟我告白的时候说让我安心,那么那天他看我的时候,也一定很难受。”   陈述厌突然说起这些,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周灯舟听得有些没头没脑。   但他没吭声,他知道陈述厌需要把这些说出来。   陈述厌说:“我一开始并不想恨他的,我只是不甘心。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恨他让我手受伤,更不恨他让我因为他被牵累进这种事情里,我只是恨他扔下我。”   “我恨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做不到。”   陈述厌说完,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的轻笑了一声:“好像扯远了。”   他笑得柔和,周灯舟却看得隐隐作痛。   “……没关系。”周灯舟说,“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嗯,”陈述厌敛眸看自己的手,“好。” 第十一章 十话“五年前,叶夏案,网上应该还有……   “那次之后,他就开始在vx上跟我聊了。”   “我们两个越来越熟,但感情总没有拉近。徐凉云是块木头——我这话没骂他,他真的是块木头。每次我隐晦地提示他,或者很小心地试探他的时候,他都能用能让我最无语的方式回敬我。”   “我并不是被拒绝,我很清楚,是他根本没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跟他说今晚的月亮好漂亮,他说是吗十五的月亮更亮,你到时候好好看看。我说我有点想你,他说你怎么说话像个姑娘似的,想我干什么。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他说我觉得还好啊,你画画很好看。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说没有,你要介绍给我吗?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他说哦哦是吗,恭喜你。”   “他真的从来不明白我什么意思。而且十年以前那个时候,同性恋还特别上不了台面,基本上全被当做怪物和变态,我又不敢跟他挑明了说,可是想放弃又放弃不了,睁眼闭眼全是他。”   “我那时候喜欢他喜欢得特别累。”   “可没办法,谁让他那天坐在长椅上晃我的眼睛。他太好看了,就算我欠他的吧。”   周灯舟无奈苦笑,问:“那后来他怎么发现的?是他自己发现的吧?”   “不是。”陈述厌说,“是我被逼急了。”   他那天是真的被逼急了。   两个人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初夏。   那是五月下旬的一个周末,陈述厌和徐凉云一前一后地走在公园湖边。那时候天色晚了,他们在一起往回走,准备回学校。   走的就是那条湖边的路。   那时候天色黑了,云海公园里有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来来去去,路灯散着暖黄的光,蚊虫聚在灯光下,嗡嗡嗡嗡的有点令人烦心。   徐凉云跟陈述厌那时候已经很熟了,基本上什么都会跟对方说。   徐凉云那时候本来在说学校下周有训练,要训狙.击.枪。他说自己很擅长这个,学校年年都有,他每次都没掉出过前三——可说着说着,他就突然话题一转,说:“对了对了,我下周可能要回一趟家。”   和陈述厌一样,徐凉云家在外地,高铁五个小时,很远。   那时候是五月下旬,离放假还很早,大学也不放六一。   那个时候回家,是个有点莫名其妙的事情。   陈述厌就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家?”   “我妈说给我介绍一个姑娘。”徐凉云说,“她说我明年就要出去实习了,老大不小了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警察又忙,等上班之后更难找,倒不如现在赶紧相一个谈着。”   陈述厌心里咯噔一声,脚步都跟着慢了下来。   徐凉云却丝毫没感觉出来,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着,嘴里还习惯性地不停叨叨着。   “我觉得有道理,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我也知道我得谈一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陈述厌突然停了下来。   徐凉云又往前走了一两步,嘴里又叨叨了半句话以后,才察觉出来身后的脚步声没了,于是回过了头。   陈述厌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他不知道那时候徐凉云看见的他是什么样子,总而言之,徐凉云愣住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他一声:“……陈述厌?”   陈述厌看着他,沉默了。   然后,陈述厌轻轻开口:“你想谈恋爱吗。”   徐凉云呼吸微妙的一哽,被他一下子问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   陈述厌却似乎没有那么多耐心去等他的答案。徐凉云不回答,他就又问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谈恋爱。”   声音有些急促,急得发颤。   徐凉云这才反应了过来,他慌忙嗯嗯啊啊地应了两声,语气莫名有点干巴巴的:“是倒是,但是我……”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可陈述厌脑子里跟团浆糊似的,根本就不想再听徐凉云往下说。   他满脑子都是徐凉云这次回家之后就去相亲,他就有女朋友了,陈述厌就完了,这辈子跟徐凉云没关系了。   他不想就这么完了,他不甘心。   于是,一句话就那么想也不想地从陈述厌嘴里跑了出来。   他说:“我也能跟你谈恋爱。”   徐凉云的话一下子就卡壳了。   过了好半天,陈述厌才听到他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陈述厌看到他眼神里的僵硬,看到他眼神里的怔愣,看到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像被现实抡圆胳膊给了一耳光。   徐凉云吓傻了。   陈述厌心凉了。   晚风很没有道理地大了起来,把夏夜长得枝繁叶茂的树叶吹得哗哗乱响,像他们彼此都乱成一锅粥的思想和内心。   陈述厌心有不甘,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说了,他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完了,徐凉云不觉得他恶心才怪。   慌神只是短暂的,很快,陈述厌又很迅速地在几秒之内就想开了。   他想,那干脆就这样吧。   破罐子破摔了。   陈述厌就在那把他吹得头发都乱了的晚风里,对傻在原地看着他的徐凉云很犟很犟地说:“我也能跟你谈恋爱。”   “我给你画画,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跟你谈。”   “我画画从来不用那么亮的颜色。”   话说到这儿,才有眼泪从他眼角边淌下来。当它淌下来的那一刹,陈述厌才发现自己手在抖,声音在颤,甚至都有些看不清眼前。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害怕的,是慌乱无助的,甚至是恐惧的。   他是怕徐凉云远离他的,怕他觉得恶心。   他怕得浑身冰凉。   可他又很冷静。他很冷静地想,一切都完了。   于是他吸了口气,低了低头,又给自己找补了一句:“不过就这样吧,我以后不烦你了,那张画你随便处理,扔了也行。”   说完这话,他就像那天在这里拦住徐凉云给他那张画时一样,朝他一点头,后退两步,手握在一起,朝徐凉云意义不明地鞠了一躬,然后转头走了,飞速逃离现场。   他真的想赶紧跑,于是没走两步就跑了起来,跑得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只听到徐凉云在后面很大声地叫了他一声陈述厌。   后来徐凉云说,他那天晚上被吓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追。可他追的时候陈述厌早跑远了,他在公园里跑着找了足足一小时都没找到他。   等徐凉云放弃回学校的时候,才发现居然早已经过了宿舍门禁的点。他进不去,就只好在外面魂不守舍地晃了一宿,脑子里跟团乱麻线似的乱七八糟,整整一宿毫无睡意。   那当然了,陈述厌直接跑出公园去地铁站回学校了。   陈述厌的脑子也同样跟团乱麻线一样。   出了公园以后,他失魂落魄地往地铁站晃悠。就那么在路上走着走着,他突然又觉得与其被拒绝不如自己主动退出,反倒还能给自己留个破罐子破摔的体面。   于是他把徐凉云的vx号删除拉黑,把徐凉云过去给他买的水的空瓶子全扔了——是的,他一直留着那些。   只是那些画满了徐凉云的本子他扔不掉。   他看着那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那双含情眼,怎么都狠不下心去扔掉它。   后来过了一周。那一周天气很闷,热得人心口都闷疼闷疼——不过大概只有陈述厌一个人这么感觉。   直到周五那天,下了一场雷暴雨。   陈述厌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徐凉云。   对方在汹涌的雷雨大喊着向他告了白。   陈述厌那时候被他喊懵了,他撑着一把伞,在那汹涌的雷雨里看着徐凉云,慢慢红了眼眶。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看着徐凉云愣了好久后,又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什么?”   “……谈恋爱。”   徐凉云那时候脸红得像爆炸。这么蔫蔫了一声以后,他又耸起双肩来,狠狠倒吸一口凉气,又很大声地朝陈述厌喊了起来:“跟我谈恋爱!!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的声音盖过了磅礴的雷雨,也盖过了陈述厌疯了似的心跳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陈述厌听清了。   他又看着徐凉云愣了好久,然后忽的笑了一声,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他这反应太奇怪了,徐凉云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样,一下子愣那儿了,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陈述厌那时候用一周做好了全部结束的准备,可到头来,他要放弃的东西居然自己跑了过来。   陈述厌委屈得不行,笑过一声之后,就伸手丢掉了伞,慢慢蹲了下去,在汹涌的雷雨里伸手捂住脸,淋着雨抓着头发,很大声地嚎啕了起来。   徐凉云被他吓了个半死,连忙撑着伞跑上去给他遮雨,又蹲了下去。   他都没来得及问什么,陈述厌就伸手抱住了他,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相当惨烈。   他感觉到徐凉云身子一僵,但很快就软了下来。   他听到徐凉云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搂住他,对他说对不起委屈你了,好长时间了,我有错。   他听到徐凉云说,以后不让你哭了。   他说过这话的。   徐凉云说过这话的。   陈述厌想。   徐凉云跟他说过好多好多。他后来还说,他那天在云海公园没说完的话,其实是“他也觉得自己该谈恋爱了,但是不想回家相亲,想自己找一个,总感觉身边就有合适的”——他没感觉出来自己喜欢陈述厌,但冥冥之中,他感觉出来身边是有一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   只是他太钝了,这全都是感觉。   直到陈述厌那天在晚风里把这件事捅破,徐凉云才慢慢吞吞地想明白了。   但为时已晚,学校周日就开始训练了,还是全封闭式的,徐凉云想破头皮装各种病都没能请到一个假跑去找陈述厌。   他那时候都魔怔了,周日上午试水的五枪里有一枪直接打到了别人靶子上,还他妈正中红心。   这一枪把那个同学整得老脸发绿,直骂徐凉云能不能别用这种方式侮辱人。   徐凉云本人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满脸茫然,满脑袋都是陈述厌。   徐凉云那几天想出去想疯了,还跟自己同学说:“要不你给我一枪怎么样。”   他同学:“……要不我给你请个去精神病院的假吧。”   徐凉云:“也行也行,不挑。”   同学:“……”   徐凉云那些天真的很自闭。   偏偏陈述厌还把他vx拉黑了,线上也没法把话说开。   徐凉云那几天魂不守舍,三年里头一次在狙击训练里掉出了前三。   他是第六。   之后,教官又嫌他这些日子太闹腾,还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教官说一句他忘一句,于是给他扣了十分,以示惩戒。   徐凉云又掉到了第九。   徐凉云后来总感叹,说那十分扣得该啊,是真活该,他要是早点察觉出来自己喜欢陈述厌,哪儿还会被扣十分,当时别说十分,五十他都认,做错就得立正挨打。   陈述厌就笑。   陈述厌说到这儿,就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   故事讲到这儿,他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想长舒一口气出来。   他问过徐凉云为什么喜欢他,徐凉云说不知道,反正不知不觉间,他周末一进公园就开始会奔着湖边去,开始每天每天掰着手指数离周末还有几天,又慢慢地开始记住了每一个陈述厌。   徐凉云说,他记得陈述厌画画时握着笔的手,看向远方时眯起的眼睛,看向他时会低垂下去莫名乖巧的眉眼,有时候不小心抹到脸上去的颜料,画画时会扎起在发后的小啾啾,喝水时滚动的喉结,笑起来时会轻轻眯起来的眼睛。   以及那一声又一声,明明在别人嘴里喊出来平平无奇,陈述厌来说却莫名令人心悸的“徐凉云”。   徐凉云说,他真的像在叫天边的云,一声一声虚幻似梦,如同高中教科书里说的那葬了许多英雄的温柔乡。   那时候的徐凉云对他很好。   有一次冬天的时候,他会跨越一整个凉城来凉艺,总把自己学校那边最好喝的奶茶揣在怀里,交到陈述厌手里的时候还是温的。   徐凉云却很懊恼地骂了一声,跟他说本来要的是热的,捂了一路还是没打过这狗操的冬天。   陈述厌笑得不行。   徐凉云也会带他看电影,给他买少糖多冰的葡萄乌龙,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亲他。有时候他们去吃关东煮,徐凉云嫌弃烫,把东西挑出来以后呼呼吹好久,才塞到陈述厌嘴里。   徐凉云很喜欢他的手,牵着他的时候小心翼翼,还总是捧着他的双手,脸色十分虔诚,说这就是艺术家的手啊,干干净净白白嫩嫩。   陈述厌就无奈地笑,说那都是骗人的,画画的时候全是铅灰颜料,一点儿都不干净,跟挖煤的似的。   徐凉云说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干净,我喜欢。   徐凉云真的很喜欢他的手,冬天的时候都不让它冻红,总把他的手往自己兜里塞,叨叨着艺术家的手就是命。   有时候徐凉云上训练课,会提前和陈述厌说一声,让他去警校看看。   陈述厌每次都去看了。他过去的时候,总能在警校的操场上的众多人群里一眼看到徐凉云。   他看到他端着一把黑得神圣的狙.击.枪,一枪中了远处的红心。   同学欢呼,老师见怪不怪。   陈述厌那时候站在警校外围,看着他的背影,想,徐凉云以后就是正义的化身,会挡在他和很多很多人身前。   他会保护很多东西。这很多里有陈述厌,但又不止陈述厌。   陈述厌这么一想,才发觉那些早该被卷入汹涌的恨里消失不见的东西原来都早已扎根,根本不会被卷走,他翻一翻还是能找到。只是这些都被蒙上了一层恨的颜色,早已寻不回当年的光鲜。   徐凉云没有保护他,他也再画不出当年坐在长椅上的徐凉云了。   “徐凉云对不起我。”陈述厌喃喃着说,“他对不起我……但他以前真的特别好。”   周灯舟看他这样,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问:“那后来……是怎么了?他为什么突然对你冷暴力?”   “……”   陈述厌低了低眸。   他很不愿意讲这段事情,但他是愿意向周灯舟把这些往事全盘托出的。   他紧抿着嘴,几次试图开口,可这些鲜血淋漓的事他又是真的不想提起。   就这么欲言又止了几番后,陈述厌放弃了,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   “你回去自己看吧。”陈述厌说,“五年前,叶夏案,网上应该还有记录。” 第十二章 十一话“我看你也不是那么恨他。”……   陈述厌和周灯舟一起从奶茶店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时间也指向了九点来钟。   浪费了不少时间,故事实在太长了。   时间不早了,陈述厌也不怎么想吃饭,但周灯舟没理由跟他一起饿肚子,陈述厌也自觉今天晚上实在有点对不起人家,没办法,他还是强撑着和周灯舟找了家餐馆,食之无味地吃了顿饭。   周灯舟知道他没心情,倒也没有再说展子的事,就东扯西扯地扯一些闲淡,笑嘻嘻地帮他转移注意力,别再因为死前任的事情难过。   吃完饭以后,周灯舟就开车送陈述厌回了家。   “今天没怎么好好聊展子。”陈述厌说,“有点对不住你,改天可以再聊,不行也可以线上连视频语音什么的。”   “害,都是小事,您别在意。”   周灯舟笑了一声,说:“没办法嘛,谁能想到您前任会出现——没事,等您把状态调整一下我们再说。看您今天有点糟心,歇几天吧厌厌老师,我不着急,反正我那边作品也得细调调。等您差不多好了再给我打电话,要是想出门逛逛您也可以约我,散散心什么的。”   陈述厌点了点头。   周灯舟朝他大度一笑,说了句“您保重啊”以后,就把车窗摇了上来,一脚油门踩下去,走了。   陈述厌目送他的车离开自己的视线。   周灯舟一走,他就长出了一口气,莫名疲惫了起来,很想回家倒头就睡。   于是他转过头,回了自己家。   到了家门口,一直跟在他后面的警察就被守在楼门口的同事拽住了,没跟他上去。   陈述厌回头看了一眼,警察笑着说钟老师改了方案,上面换了人守,让他自己上去就行。   陈述厌就自己上楼了。   他一从电梯里走出来,就看到自己家门口居然只有一位警察——以往都是两个人门神一样站在这里的。   而且,他没见过这个警察,警察应该是今天第一天站在这里守着他家。   陈述厌觉得奇怪,这几天守在他家门口的警察是固定的六人组,每天轮换着蹲在他家门口和楼下守着。   听见身后有动静,警察就回过了头来。   这是个长相很不错的警察,剑眉星目一脸英气,只不过脸上有点杀气腾腾,搞得这英气全都成了戾气。   不过从他身上穿的制服来看,这似乎是个民警。   陈述厌正打量着这位警察,警察就对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跟他打了招呼:“陈先生,你好。”   陈述厌:“……你好。”   警察摸了摸兜里,摸出了一只手套,递给了陈述厌。   警察说:“徐队让我给你的。”   陈述厌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今天他砸到徐凉云脸上去的那只手套。   陈述厌一下子就想起了今天见到徐凉云的那一幕幕,想到了他那张憔悴至极的脸,一时心头发哽,忍不住眉角很不爽地一抽,啧了一声。   他走过去,路过警察,伸手开门,头也不回地放下一句:“我不要了。”   然后,他啪地关上了门。   警察:“……”   陈述厌进了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布丁就一下子从自己狗窝里冲了出来,用国际奥运冲刺的速度扑了过来,跟颗炮弹似的一下子顶进了他怀里。   五年前那事儿出了以后,陈述厌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被这么一顶,差点没被撞死在自己家里。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靠到门上,接住怀里咧着嘴摇尾巴的狗,无奈至极。   布丁很大声地汪了两声,然后又嘤嘤了起来,好像是在问他今天死哪儿去了。   陈述厌无奈:“我出去见人了。”   他并不打算把今天见到了徐凉云的事儿跟布丁说。   徐凉云人是渣男,但却是个好爹,布丁很喜欢他。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述厌以前刚分手那会儿,每次抱着布丁哭着说徐凉云不要他了的时候,布丁都总会用各种行为反驳他。   它总会把两个人的东西给陈述厌叼来,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呜呜嘤嘤着。又或者在他面前很大声地叫,似乎是想跟他说什么。   可惜的是陈述厌听不懂狗话,他不知道布丁想说什么。   但他猜得到,肯定是“他不是不要你你俩肯定还能好”这类的。   算了吧,好不起来了。   徐凉云自己说的分手,他俩还好个鬼。   陈述厌不打算把今天和徐凉云的事告诉布丁,省得布丁一听这个就兴奋,以为徐凉云回家指日可待。   徐凉云根本不会回来。   陈述厌叹了口气,在家门口撸了会儿狗。   今天晚上陈述厌比预定时间回来的晚得多,没带它出去玩,布丁很不高兴,一个劲儿在他怀里晃着尾巴骂他。陈述厌无奈,揉着狗头连连道歉,保证明天带它去公园撒欢以后,布丁才终于放过了他。   搞定了毛孩子,陈述厌拖着莫名非常疲惫的身子,蔫蔫地去简单洗了漱,然后进了卧室,一脑袋砸在枕头上,当场就睡着了。   他又梦到了那场汹涌的雷雨,但这一次,向他告白的青年脸色憔悴,正是他今天所见的模样。   陈述厌看见他握着伞的手是左手,可他记得当年徐凉云用的是右手。   青年没有再朝他撕心裂肺地喊,这次甚至都没有告白。他只是撑着一把黑伞,面色憔悴地对陈述厌念叨着今天他听到的、徐凉云对他说的话。   “我对不起你。”   青年念叨着,一声一声地说:“我对不起你,陈述厌。”   “你可以恨我。”   “你恨我吧。”   “陈述厌,恨我吧,你该恨我。”   陈述厌看着他,听着汹涌的雷雨声,被念叨得脑袋嗡嗡疼,心里直骂你以为我不恨你吗,我恨你恨得快死了徐凉云,你闭嘴行不行。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布丁把他叫了起来。   陈述厌睡了一觉醒过来,莫名更累了。   他打着哈欠,甩了甩脑袋,身心俱疲地起了床,洗漱完毕以后,蹲下来给布丁套上了遛狗绳,出门了。   他一打开门,看到昨天被徐凉云赶过来给他送手套的警察还站在门口。   也不知道他最后怎么处理了那只手套。   警察先生见他出门,就说:“陈先生,早。”   过了这么多天,陈述厌也早习惯门口有警察守着了,就朝他一点头,回了句“早上好”,然后领狗出门。   警察低头看了眼他牵着的狗,语气没什么波澜地问:“你出门遛狗?”   陈述厌闷闷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警察跟上了他。   陈述厌也早习惯身边会跟着警察了,走到电梯前按了下行的按键之后,就转头很轻车熟路地找了个话题:“怎么昨天晚上就你一个?”   “钟老师说你家门口没必要安两个人。站两个警察总吓到你对门,而且地方小,要是犯人真来了,两个人反倒放不开。昨天就因为这个开了会,最后徐队决定换一下,楼下两个楼上一个,再把我专门插进来换掉一个,还是六个人——我是昨天被徐队指名道姓刚插进来的。”   昨天刚被徐凉云指名道姓插进来的人。   怪不得之前没见过。   电梯来了,陈述厌走进了电梯里。   警察跟着他走了进去。   陈述厌牵着狗,伸手按了一楼,又看了警察一眼,说:“他让民警过来?”   警察说:“我下个月升刑警。”   陈述厌又问:“他指名道姓要你来?”   “对。”   “你跟他很熟吗?”   “不算太熟,半个上司,我是民警队的。”   “他跟你说起过我?”   “之前没提过,昨天下午安排我来的时候提过两句,然后就让钟老师告诉我情况——我也就一知半解而已。”   “是吗。”   陈述厌手插进兜,盯着电梯下行一路变化的楼层数,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他怎么跟你说的?”   这位警察倒不打算瞒他,道:“徐队说你是他前男友,以前对你不太好,出过不少事,没必要的话就不要在你面前提他。”   “……你倒提了很多。”   “是你主动问的,陈先生。”警察手插着兜,看着他悠悠道,“我看你也不是那么恨他。”   陈述厌:“……”   陈述厌低了低眸,撇了撇嘴,心里骂了句屁啊我快恨死他了。   他没再和这位警察说话了,沉默着出了电梯。   楼门口倒是真的有两个警察。警察哈欠连天,有一个一转头,一见两人前后走出来,就朝他们点了点头,又伸手和跟在陈述厌身后的警察抬手打了招呼:“弦哥,上班第一天,加油。”   陈述厌身后的警察也抬了抬手,点了点头,算是回了招呼。   陈述厌领着狗出门上路,在清晨里跟狗一起出来散步。   冬天早起真是个很折磨人的事情,陈述厌也打了个哈欠,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这么一看,他才看到昨天半夜周灯舟给他发了消息。   凌晨两点多,就三条。   不清。:厌厌老师。   不清。:我找到报道了。   不清。:我看完了。   然后没了。   就这么寥寥三句,陈述厌一眼看过去,却觉得莫名沉重。   想来,大概是当年那件案子本身就太沉重了,所以有关这件事的言辞无论多么轻描淡写,都会在字里行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述厌对着对话框沉默了很久,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才好。   他举着手机,默了半晌后,打字回复。   “你知道就行了。”   你知道就行了。   别说出来了,别再说了。   ——别跟我说这件事了。   陈述厌戴着手套,有些不太好打字,每一下都必须按得很用力。   按着按着手机键盘,陈述厌就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在按手机,而是在按下那些鲜血淋漓。   在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幕压进心底。 第十三章 十二话“让他滚。”   陈述厌回完这些话,就收起了手机,接着遛狗。   遛狗回来的路上,他顺路买了份早饭,回到家时已经八点来钟。   在家草草吃过早饭以后,陈述厌就在书房里架起了画板,开始干活。   但活干了还没半小时,门就被人敲响了。   陈述厌抬手抹了下脸,又一次成功地把手上的颜料蹭到了脸上。   他放下手上的家伙,去开了门。   守在门口的警察已经换了人。一个陈述厌很眼熟的警察站在门口,对陈述厌说:“不好意思陈先生,钟老师让你去一趟警局,说要做笔录,顺便告知你一下那件案子现在的进展。”   ……那就去呗。   陈述厌去换了身衣服,把脸上和手上的颜料洗干净,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就拿着钥匙出了门。   警察开着车,领他到了警局。   警局是一个自带庄严气场的地方,兴许是因为和法治挂钩,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觉非常严肃公正,陈述厌总觉得在这儿笑都是个很没脑子的事情。   开车带他来的警察又带他走到了询问室前。   询问室前有一排长椅。陈述厌还没走过去,就看到一个男人低着头坐在那儿,两手交在一起,看起来很是失魂落魄。   看起来有些眼熟,但陈述厌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那是方韵她老公,叫韩泽。”警察在他旁边说,“今天也被叫过来问话了。你放心,他不是嫌疑人,有不在场证明。钟老师在里面问别人,你先等会儿吧。”   陈述厌这才明了,于是点了点头,走了过去,准备坐会儿。   韩泽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这个男人比陈述厌记忆里老了许多,看起来十分憔悴,黑眼圈浓得无法忽视。   韩泽扯了扯嘴角,很尽力地朝陈述厌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陈老师。”   陈述厌被他这十分勉强的笑刺痛了眼,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   那时候方韵还没死,她拉着韩泽,搂着他的胳膊,和陈述厌说,陈老师,这就是阿泽。   她那时候笑得很开心,紧紧贴着他,韩泽被她拉得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很腼腆地朝着陈述厌笑,说陈老师你好。   和如今判若两人。   陈述厌叹了口气,走过去,隔着半个座位坐在了他旁边,说:“好好睡个觉吧。”   韩泽苦笑:“睡不着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韵韵。”   陈述厌不吭声了。   他很有体会,也知道这种情况别人说什么怎么劝都不会好用,干脆就不再作声。   韩泽又轻轻喃喃着自言自语起来:“为什么要杀她呢。”   “……韵韵没做错什么啊。”他说,“她教人跳舞,带女儿去公园玩,会带孩子去舞台演出,失踪前天还跟我说要给那些小孩做跳舞的衣服呢……她那么努力生活,没干过什么害人的事……怎么她就……被人杀了?”   陈述厌沉默地听着。   “前些天……警察跟我说啊。他们说……可能是因为韵韵当年离开舞台,隐退做老师了,所以……有狂热粉接受不了,就杀了她……现场才会是那个样子。”   “……她做错了?”韩泽轻轻问,“她不该那么选的吗?”   陈述厌默然,转头看向韩泽。   韩泽红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刚刚的问题不知是在问陈述厌,还是只是自言自语。   陈述厌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他说,“选择是人自己做的,她什么都没做错。”   韩泽闻言,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依然目光呆滞,满眼通红,看起来吓人又可怜。   “原因永远不在被害的人身上。扭曲的是害人的一方,被害的人没道理要给自己找一个被害的理由,别人也用不着给他们找。生而为人,用不着斯德哥尔摩。”   韩泽两眼通红地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前男友说的。”陈述厌摊了摊手,道,“他有时候还是会说点人话。”   询问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陈述厌没见过的人。他伸手扯着衣领,目光凉凉地看了眼长椅上的两人,然后抬脚缓步离开了。   钟糖跟在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书写板,上面有张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的纸。   他一看长椅上的两人,就笑了下,伸手打了招呼:“来了啊?那陈老师先来吧。你先进去,我去拿点东西。”   陈述厌站起身来,和韩泽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询问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和三四把椅子,一个白板挨着墙放着,上面的字被人擦了个干净。   陈述厌随便挑了把椅子放下,然后点开了手机,打算玩点什么消磨时间。   他玩手机玩得心不在焉,连一行字都没办法完完整整看进去。   见过韩泽以后,他满脑袋都是方韵,一时有那么点抑郁。   方韵选择放弃舞台这件事,陈述厌当时也确实是觉得有点不值。   两人在线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方韵就对陈述厌说自己要放弃舞台,下个月就和男朋友结婚,然后去附近的培训机构做老师。   陈述厌当时也非常不解:“没必要一定要放弃舞台吧?跳舞和结婚不冲突啊。你跳舞很好的,而且你还不想放弃跳舞吧?”   “谁说我要放弃了啊?”方韵笑了起来,说,“我要是放弃跳舞,都不会去做培训老师啦。”   “你听我说啊陈老师,我确实是离开舞台,但是并没有想要放弃舞台。我很喜欢跳舞,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但是我要结婚了,生命里也不会只有跳舞——我很佩服那些一生都在舞台上一心一意跳舞的演员,但是我并不是这一种,我想去……多方面发展着生活吧。”   “我从舞台上下来了,我离开了,但我没有放弃。我会去教那些想要跳舞的小孩,我会做通往舞台的路。”   “可能这确实算是没出息吧,但这是我的选择。我还是会跳舞的,只不过是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而且啊,这样在最美的时候退出,看我的人就只会记得我最绚烂的这一刻了,像不像烟花?”   “转瞬即逝,但是永远最美。”   方韵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得特别开心,洋洋得意。   陈述厌看着她笑,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说,你可想好了,以后不要后悔。男人都是禽兽,说的话都不能信,你可别被你男朋友说的鬼话骗了,千万想好。   方韵就笑了,说好好好。   陈述厌没有过多劝她。   毕竟选择因人而异,没有绝对的正确。但如果方韵觉得这样最好,那一定这样最好。   因为这是她的人生,没人能给她打分,下值不值得的定义。   只有她自己能。   杀了她的人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陈述厌心不在焉地沉在往事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   陈述厌转头一看,就见到钟糖一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手拿着个棕色文件袋,笑着走了进来。   钟糖笑着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钟糖一边说着笑着一边走到陈述厌对面,把咖啡放在桌子上,递给了他。   陈述厌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这不是咖啡,而是一杯热水,大概是钟糖特地拿来招待他的。   陈述厌伸手把热水拿了过来,抿了两口。   温度还行。   钟糖坐在了他对面,把文件袋放在一边,没急着打开。   他问:“您有看新闻吗?”   “有,毕竟跟我的命有关系。”   钟糖点点头以示赞同,道:“那话就好说多了。新闻上应该也说了,方韵死得可以说是非常美,美到了足以被称为艺术的地步。不过我倒觉得这个现场一点儿不美,反倒一股心理变态的味儿。”   陈述厌道:“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也是。”   钟糖抿嘴一笑,低了低头,把另一个文件袋打开,从里面掏出来了一堆纸,来回翻了一会儿,慢慢悠悠地接着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查。在收集到各种信息之后,我前几天就做了一个犯罪侧写出来,但在你们两个人的交际圈没有找到类似的人。”   “所以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在已经断绝联系,或者也并不是那么熟,只有两三次见面之缘的人里,有没有这类人——毕竟杀人犯都挺变态的,可能你一个眼神就会让他想杀人。”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纸给他递了过去。   纸上是一些中英文互相交杂的信息,信息之间用横横竖竖的线相连,最后连到中央,成了几个组成性格的形容词或名词。   钟糖指着纸上的信息,简洁地为陈述厌总结:“现场布置得很严谨,方韵脚边的玫瑰的血珠有被擦拭的痕迹,甚至有断裂层,因为血洒的角度不如人意而更换过几朵玫瑰,甚至拔除花瓣,还有许多根本没必要的细节都有被刻意调整过的痕迹。是一个有点病态的完美主义者,推测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对方韵的爱太过浓郁而导致的高程度还原——不过不论哪一种,这类人的控制欲都会比较强。”   “方韵脸上的妆容和三年前的谢幕演出时基本一样,但是把定妆喷雾当成补水喷雾了,应该不太了解化妆品,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所以,是一个经受过高等教育,对艺术有一定了解,性格比较孤僻,非常严谨,控制欲很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完美主义者,或极度爱恋方韵的某人。既然化妆品使用有错误,那平常应该不是特别讲究自己的脸。我个人更偏向是男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女性的可能。”   钟糖问:“有人选吗?”   陈述厌歪了歪脑袋,仔细想了片刻,道:“没有。”   “你仔细想想。”钟糖说,“疑似也行。”   陈述厌:“疑似……硬说的话是有两个,完美主义者,高等教育的。”   “谁?”   “一个是吴夏树,一个是杨碌。”陈述厌说,“吴夏树肯定不算了,他半年前就死了。”   吴夏树就是那个因为癌症治疗得不尽人意,自暴自弃在家里自杀的人。   他死得轰轰烈烈,一把火把自己家烧了,煤气直接让他烧炸了,凌晨三四点里轰隆隆,楼上楼下都被吓出了心理阴影,大家都得用一生来治愈。   等火灭了以后,吴夏树就成了客厅里一具黑乎乎的煤炭。   钟糖肯定也查到了这件事,他直接把吴夏树划出了名单,道:“我记得杨碌不在你给的名单里?”   “不在,他不认识方韵。”   “他是完美主义?”   “是也不是——他自己的事上不会完美主义,但一画起画他就能抠死自己。”   陈述厌说:“一般画画都是画整体,但他很能抠那些小细节。笔触、明暗交界线、亮面不够亮暗面不够暗过渡太粗糙,每一块细节他都总不满意,一直在抠,总说细节决定成败,不过画得也是很好看,我觉得这应该也叫某种完美主义。”   “他很孤僻吗?”   “不,他不孤僻,很温和的一个人,人缘不错。他之前有个儿子,儿子是早产儿,身体特别不好,刚出生就被查出了好多病,心脏和肺都不好,有先天性的病,医生说难治好,一直在治。”   “治病要花钱,他钱花得不少,一直在卖自己的画,画展上的画都明码标价了,还自己去推销,网上买推广,这些年画画有点流水线作业的味儿,很商业,倒也没空抠细节了。”   “是吗。”   钟糖显然不打算放过他,在纸上记了两行字,又问:“他不认识方韵?”   “……不认识。”陈述厌说,“你不是刚问过一遍吗。”   “有的问题要问好多遍的,以防故意编造错误答案。”   钟糖笑着解释了一句,又问:“你跟杨碌怎么认识的?”   “画展。我开画展,他拜托我帮忙挂几幅他的画上去帮忙宣传。”   “你挂了吗?”   “挂了,我记得那几幅都被人买下来了。”陈述厌说,“杨碌很感谢我,前几年来往还算频繁。但是最近几年他太缺钱,画得太多了,结果都不太精细,卖不出去,就总有人说他水平下滑,也拿不到钱了,那时候他特别难,一直有人骂他,他老婆也在外面挣钱,累得不行。可能是看他俩太辛苦了吧,儿子突然就在医院跳楼自杀了,还给他俩留了封信,写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那以后他就不再做画家了,老婆也辞职换了工作。我好久没联系他了,不知道他最近在干什么。”   很可怜。   但不得不说,更可疑了。   钟糖在纸上记了两笔,咂了下嘴。   陈述厌问了句:“韩泽说,可能是狂热粉干的?”   “是啊,几天前我怀疑有可能是方韵的狂热粉丝,粉着粉着就恨之入骨了的那种。脑残粉的脑回路嘛,每一个都把粉的人当成提线人偶,一旦不朝着自己理想方向走他就不干,他自己就是全世界,控制欲强到离谱,你懂的。”   “至于你,可能是觉得你给她画的画不好,有爱屋及乌就有恨屋及乌嘛。但我们前几天一查,方韵退出舞台三年,平台粉丝没多少了,过年的时候他们都在家里,没有一个可疑的,所以这条路暂时不通了——杨碌这边我查查,以后有消息了再通知你。”   “今天就先回去吧,送你过来的那位刑警还在门口等你,让他送你回家。”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了桌子上的东西。   陈述厌起身离开。 第十四章 十三话好嘛,清醒了。   陈述厌出了询问室,和韩泽打了个招呼,准备回家。   韩泽面色憔悴又担忧地对他说:“陈老师,你可当心点。”   陈述厌朝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和守着他的警察一前一后地出了警局,坐车回家。   他在家门口轻车熟路地接住扑过来抱他的狗,撸了一会儿,随后在家躺倒,睡了两小时回笼觉,起来做了午饭,简单吃了口以后,下午又带狗出门,准备去云海公园。   理所当然地,又有警察跟在旁边。   布丁在云海公园湖前的大空草地上甩着舌头玩命撒欢,野得简直看不出原形。   陈述厌坐在远处的长椅上叹了口气,心道如果有来生他就变成一只狗,天天就这么无忧无虑的跟铲屎的蹭吃蹭喝到处疯跑没有烦恼,不必挂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   陈述厌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方韵,一会儿是韩泽,一会儿是如今的徐凉云的那张莫名憔悴的脸。   这件案子牵扯的人实在太多,陈述厌脑子不太够用。   到底会是谁干的?   陈述厌实在不觉得杨碌是杀人犯,那个人看起来一向温厚老实。   想着想着,陈述厌忽然又想,如果自己被杀,也会被弄成方韵那种艺术性的现场?   徐凉云会来负责他的尸体?   陈述厌倒有点想看他会用什么表情面对自己的尸体。   这想法有点恐怖。陈述厌嘴角猛地一抽,赶紧把它压了下去。   手机突然在他兜里嗡嗡了起来。   陈述厌拿了出来,看了一眼,电话上面标的是“快递服务”。   他轻轻一皱眉,接了起来。   “喂?”   “喂?”快递小哥的声音有点慌乱,问,“是陈述厌先生吗?”   “……是我。”陈述厌应道,“您有事?”   “哦哦,是这样的。”快递小哥说,“您年前寄过来的,给双藏那边寄的大件快递,出了点问题……里面的物件不是个画吗?”   陈述厌年前确实卖出去了一张画。买下画的是双藏市的暴发户老板,对方懒得上门取,就是用快递邮过去的。   陈述厌低了低头,“啊”了一声算是应答,说:“是有这事,怎么了吗?”   “那个……物件出了点儿问题。”快递小哥慌得声音有点局促,说,“送来的时候您不是要求好好检查吗,还没邮出去呢,就是送出去之前想着检查检查,打开一看,发现画框被摔坏了……年前我们这边着急回家过年,是有点暴.力了。您看我们是给您赔偿换了,还是……您看看怎么办?”   “……我……”   “赔偿我们是肯定会赔偿的。”快递小哥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画框您得换一个吧?还是不换?不换的话就先给您邮走,您也好节省时间,换的话我明天上门一趟,您先换了,我们也赶紧邮出去,赔偿的事儿好说。”   “……那是得换一个的。”陈述厌说,“那您明天来一趟吧,我看看到底坏成什么样,赔偿再说。”   “好好好。”   快递小哥一下就笑开了,又赔着笑道了几声歉,定了明天早上十点半的时间以后,才挂了电话。   陈述厌退了出来,看了眼微信。   周灯舟又给他发了消息。   陈述厌往后一靠,靠在长椅上,点开微信。   周灯舟发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包来隔空抱抱他,然后说:“不过……厌厌老师,我觉得他后来不联系你跟你冷暴力,可能也不是真的想?”   “你想啊,他当时还中弹了呢,做了十个多小时手术,也没说住院了多久,可能真的一直在住院没办法动呢。”   陈述厌盯着周灯舟最后一句话,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不认识中国话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连忙一把抓住手机,疯了似的打字问:“谁中弹!?!?”   很快,周灯舟那边就开始打字了。   他先打了一排省略号出来,好像是在无语怎么陈述厌一个当事人不知道这件事。   但很快,他又开始打字了,应该是准备给陈述厌说明。   陈述厌却没那么多耐心了,他一个语音电话给周灯舟甩了过去。   周灯舟接了起来。   陈述厌都没给他“喂”的机会,张嘴就劈头盖脸一顿问:“什么中弹,谁中弹了,谁说的!?”   “……你前任啊,徐凉云。”   周灯舟被他这火炮似的态度搞得有点懵,说:“当年的新闻说的啊,说他们压着犯人下楼的时候,那个犯人就突然跌到地上,带她走的刑警去扶她的时候,她就一下子把人家腰边——就别在腰边的那个枪□□了,对着走在前面的徐凉云就是五枪,子弹全都用完了。”   “不过是趴在地上打的,她也没打过枪,五枪就只中了三枪,打到肩膀和……和哪儿来着,反正是没打心脏上。但是也有生命危险的,三枪啊,这要流血过多也得死,看当年的新闻说是救了好半天,人差点就回不来了。”   陈述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把他砸傻了,开始单曲循环似的一阵阵在他脑子里回响。   ——人差点就回不来了。   ……徐凉云差点就回不来了。   周灯舟反倒稀奇他这态度,陈述厌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周灯舟就问他:“怎么,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   陈述厌突然有点磕磕巴巴,没来由地慌了起来,道:“我哪儿知道……他们不让我看新闻报道,说怕我想起来,容易有心理问题……我也不敢看,我住院的时候他们也都说徐凉云回家歇着去了,不敢来见我……我哪知道啊……没人告诉我啊……?”   “……这倒也是。”周灯舟哈哈了两声,说,“你确实不看比较好……不知道也比较好,都分手了。”   陈述厌压根就听不见他说话了,脑子嗡嗡直响。   陈述厌在医院的时候,别人嘴里的徐凉云是受了情伤,在家歇着没心思上班,选择对他冷暴力的渣男,是不敢面对他去逃避现实的胆小鬼,是扔下他不管不问选择消失的混账。   他怎么会中弹的!?   这跟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样。陈述厌死也没想过徐凉云会中弹,会进ICU,和他一样险些丢命。   徐凉云……徐凉云或许不是不管不问他,是那个时候,他可能压根就没有意识。   ……他曾经为了这个案子拼过命,甚至差点把命搭进去。   他曾差点为他而死的。   陈述厌心里忽的就往里轻轻塌陷了一块,原本磅礴的恨意一下子脆弱了下来。   这么一想,陈述厌就又想起了徐凉云莫名其妙换了的惯用手。   ……万一那个也是……   陈述厌这么一想就想出了神去。周灯舟在对面等了好久都没等来他吭声,就叫了他一声:“厌厌老师?”   陈述厌回过神来,又问:“还有别的吗,徐凉云还怎么了?提到他手了吗,手有没有出事?”   “没有啊,就是从天台下来以后就中弹了,然后送进医院,后来过了两个多月,出来了,就报了这些。”周灯舟说,“没说他手怎么样啊——他手怎么了吗?”   “……没。”陈述厌说,“他换惯用手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报就算了,可能就是他单纯自己要换。”   “也不一定,警察内部的事情肯定媒体不清楚啊,谁还没点隐私了。而且听你这个意思,他肯定瞒了你很多,再说你出了那事,他割腕都有很大可能。”   陈述厌好久都没吭声。   他垂了垂眸,看向远方,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涌。   周灯舟在电话另一边等了会儿,又一次好久都没听到他说话,只听到冬日的风在呼啸。   “……厌厌老师?”   陈述厌回过了神来,他慌忙敷衍着应了两声,说:“你说得对。……先挂了吧,我给徐凉云打电话。”   “……好。”周灯舟说,“你有事给我电话。”   陈述厌嗯了一声,然后挂了语音电话。   他没有徐凉云的联系方式,只好就近给钟糖打去了电话。   二十四小时全天在忙敬职敬业的心理顾问钟糖老师很快就接了起来,问了句:“有事?”   陈述厌相当开门见山:“麻烦叫徐凉云接电话。”   钟糖:“……”   陈述厌知道对方是震惊他的要求,但他没那么多耐心等他震惊完毕。于是啧了一声,催促道:“快点,让他接。”   “……不是。”钟糖说,“他睡觉呢……昨天晚上没咋睡。”   陈述厌有点不耐烦:“那把他叫起来。”   “……刚睡下去半个小时,早上他又出门去查案了,回来还开了个会。”   陈述厌闻言默了一下,想了想徐凉云那个样子,一时心绪更乱。   他刚想说那算了,可话还没出口,钟糖就又说:“算了,我给你叫起来。好不容易你这会儿吹邪风要找他,一会儿你冷静了不找了,他把这机会睡过去,回头得揍死我。”   陈述厌:“…………不是……”   他刚想阻止,钟糖却压根就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说完就放下手机,转头大喊一声:“徐凉云!!!你电话!!!醒醒!你老婆找你!!!”   陈述厌:“……”   陈述厌听到“老婆”这个词,禁不住眼皮一跳。   陈述厌听见对面一阵窸窸窣窣乱响,忍不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莫名久违地紧张了起来,口干舌燥又浑身发麻。   片刻后,电话就被人换了过去。   他听到徐凉云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地拿过手机,声音黏糊地朝他闷闷“喂?”了一声。   陈述厌都想得到他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不愿意睁开眼醒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电话的样了。   沉默半晌后,陈述厌说:“是我。”   他听到电话那边迷迷糊糊的哼唧声瞬间一哽,全没了。   好嘛,清醒了。   陈述厌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可他想到当年那三枪,根本就笑不出来。 第十五章 十四话徐凉云在雷雨里来了,又在雷雨……   徐凉云清醒了。   陈述厌听到那边又窸窸窣窣一阵响,应该是徐凉云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人一紧张就躺不住。   徐凉云慌得好久都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慌慌忙忙跟陈述厌嗯嗯啊啊地应了两声,问:“怎……怎么了啊?”   陈述厌:“……”   被这么一问,陈述厌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词。   他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说,脑子里晕乎乎的全是那三枪。   可是都五年了。   徐凉云早就好了,陈述厌也早就好了。   现在心疼,未免太晚,也太贱。   而且他也没必要心疼。他们早就分手了,是徐凉云自己选择不说的。徐凉云毫无理由的分手是真的,那之后仍然放着他不管自顾自消失也是真的,所有不辞而别的冷暴力都是真的。   陈述厌也仍然该恨他,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该因为他中弹而全部原谅。   ……可徐凉云中了三枪。   陈述厌心里乱糟糟的。他紧抿住嘴,在盛着爱恨两端的天平上摇摆不定,纠结得像要把自己撕裂开,连握着手机的手都隐隐开始用力。   徐凉云丝毫不知陈述厌的内心动摇,就那么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   陈述厌一直不出声,徐凉云就有点等不下去了,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陈述厌……?”   陈述厌轻轻叹了一口气,紧紧握着手机的手松开了些。   “晚上忙不忙。”他问。   徐凉云没回答。   陈述厌猜到他多半不会回答,就自顾自地接着道:“不忙的话,过来找我一趟。”   “……不是。”徐凉云说,“你想起什么跟方韵案子有关的事的话,可以跟你旁边的警察……”   “我没想起来,早把知道的全说了。”陈述厌莫名有点烦躁,啧了一声,道,“我就他妈不能约你了是吧?”   这话太过直白,徐凉云直接不吭声了。   他不吭声,陈述厌也不吭声。   他等徐凉云的回答。   两个人就这么举着电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好半天后,徐凉云才对他说:“我们分手了。”   “我知道。”陈述厌说,“你在我住院的时候不要我了。”   徐凉云:“……”   陈述厌一时嘴快说过这话后,觉得自己实在像条被人扔下车,在原地呜呜嘤嘤不愿接受现实还在等人回来接的可怜小狗,于是撇了撇嘴,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现在也不稀罕要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   陈述厌又觉得好像说得有点太重了,抽了抽嘴角,接着补充:“我就是想看看你而已。拿着我上次扔你脸上的手套来,挺贵的。”   ——十五块钱一副,照顾摆摊的老奶奶买的。   徐凉云还是没吭声,陈述厌却听到了他无数次差点出口的音节,想必是在那头好几次欲言又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估计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来。   “你要是不来,明天我去找你。”陈述厌说,“你不怕我在警局门口大喊刑警队长把重伤住院的男朋友扔ICU冷暴力分手的话,晚上大可以不来。”   说完这话,陈述厌就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陈述厌内心还是久久难以平静。   他看向在大空草地上撒欢的布丁,看它快乐回归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冬日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脸发僵。   陈述厌感觉心里忽然就多了个隔栏,让这些原本磅礴的恨意上不去也下不来,总之再也无法纯粹。   纵然他知道他真的该恨。该用力的恨,把这曾经他最爱的男人恨之入骨。   陈述厌看向远方,怅然地叹了口气。   真的太贱了。   他在心里骂自己。   被这三枪带着,那些原本深埋心底的鲜血淋漓也掀开了棺材板,慢慢地重新浮现回了心头上。   陈述厌其实不太记得当年那件事的详细情形了,如今想起这些,他都觉得像某一个遥远又离奇的梦。   他甚至都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被抓走的。关于那天的最开始的记忆,是有人泼了他整整半盆冰水,把他泼醒了。   然后在一开始的半醒未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咯咯咯咯疯得发哑,从那以后成了他的梦魇。   有光照得一片刺眼。   陈述厌眼前晃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恢复。他看到四周是一片工业风的水泥地,有两个影棚用的灯光直直冲着他照着,还有一个手机摆在他面前。   更准确的说,那个手机是摆在一个高高的三脚架上面,像在直播一样,摄像头开的内置,正面冲着他。   面向他的光太刺眼,陈述厌眯着眼,目光恍惚地看了会儿,才终于陈述厌从手机里面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面,黑色的皮带紧紧套在他身上,把他的手脚捆在这张椅子上,就连脖子上都被绕上了一圈,椅子四边连了许多线。   这是张电椅。   有冰水从他发间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陈述厌看到【视频中】的字样在手机左上角忽闪忽闪,带着红色的提示光。   陈述厌浑身冷得发抖,脑子嗡嗡作响,现实太过恐怖,就连惊恐都带上了一层茫然的色彩。   他傻了,但听到有个女人一直在笑,她的笑声至今都时常在他的噩梦里回响。   于是彻头彻尾的恐惧本能性地从他心里升腾而起,就此缠绕他一生。   陈述厌抬起头。   有个黑衣女人站在他附近,在看着他笑个不停。   看起来很眼熟。   陈述厌愣了好久,然后反应了过来。那是两个月前,开始在他家楼下超市工作的收银员——是叶夏。   叶夏一蹦一跳地朝着他走了过去,又背着手俯身下去,眯起的双眼里似有浓情蜜意,歪着脑袋笑着问他:“你醒了呀?”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他回答了吗?   陈述厌不记得。   他只记得她那时疯疯癫癫的,很快又大笑起来,展开双臂跳舞似的转圈,很兴奋地在说着什么。一会儿朝着他说,一会儿朝着在视频中的手机大声嚷嚷,喊着爱啊恨啊生啊死啊。   具体都在说什么?   陈述厌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害怕得不行。   叶夏说了很多,然后打开了电椅的开关,于是高压的电流瞬间袭遍陈述厌全身。   陈述厌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感受。   仿佛血液逆流,浑身撕裂,骨骼崩碎,每一个细胞都在濒死挣扎,痉挛着惨叫。   陈述厌闻到空气里烧焦的皮肉味儿,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到喉咙冒血的惨叫声和生理性的哭咽声。他乱蹬着挣扎着,却根本没办法逃脱。   他要死了。   他想去死。   他疼得无法呼吸,后来近乎叫不出声,但他一直在心里念徐凉云。他记不清很多事,但记得自己痛得濒死时,记忆里说会让他安心一辈子的徐凉云的身影尤其鲜明。   从他口中说出的“安心”两个字尤其明亮。   于是,他在口吐鲜血,渐渐看不清眼前,痛得痉挛不断的黑暗里,发不出声音地不断地一声声叫他。   ——徐凉云,徐凉云,徐凉云。   能不能来救我,徐凉云。   救救我啊……徐凉云。   ……救救我。   我不想死。   ……徐凉云没有来。   陈述厌的记忆里,徐凉云是没有来的。他或许来了,只是陈述厌不记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夏停下了电流,朝他走了过来。   陈述厌那时候浑身都疼,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地一阵阵痉挛着,近乎想死,就那么低着脑袋,一阵阵喘着血腥的粗气,喘得阵阵哽咽,疼得呜呜咽咽地沙哑着哭,痛得想缩成一团,瑟缩着身子发抖。   陈述厌艰难抬头。在被血泪模糊了一大片的视线里,他看到叶夏高高抬起了手。   一把刀狠狠剁在了他手上。   鲜血淋漓的惨叫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之后的事,全部没有记忆。   再醒来的时候,陈述厌人就在ICU了,还带着呼吸器,有仪器在旁边滴滴响,上面时不时上下跳动的数值是他的心律。   那时的陈述厌努力低了低头,看到手上活活被缠了三圈绷带,一点皮肉没露出来。   他刚醒过来,浑身到处都有火在烧似的疼得要命,脑袋更是头疼欲裂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什么都没法思考。   他只本能性地想,徐凉云呢?   好在那时候有个警察在他旁边。陈述厌一醒,他就连忙把医生叫了过来,又俯身看了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关心了两句,问了好多。   陈述厌就那么目光恍惚地看着他。   警察问了一大堆,陈述厌一个问题都没记住。过了好半天以后,他才声音沙哑地问:“徐凉云呢?”   警察让他给问愣了,然后嗯嗯啊啊地应了一声,说:“……徐凉云……他那个,还在查你这个事儿呢,真跟疯了似的……你这个事情还在查,他暂时没空。这样这样,等你出了ICU,他应该也就查完了,到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你放心,你恢复得挺不错的,很快就能出去了……徐凉云人都要被逼疯了。”   陈述厌被电得脑子都有点不好使了,听得一懂半懂,就那么目光空空地点了点头,只记住了一个“等他出ICU徐凉云就会来”。   那两天真的很疼,但一想徐凉云马上会来,陈述厌就撑下来了。   等他出了ICU,他就等来了徐凉云的一通电话。   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雷雨,陈述厌手没办法抬起来,是警察把手机放在他耳边,让他听电话的。   陈述厌尽量放轻松声音,朝对面喂了一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呀?”   徐凉云却没有回答他。   陈述厌听到他那边雨很大,噼里啪啦瓢泼似的下着。   徐凉云似乎没撑伞,陈述厌听不到雨砸到伞上的声音,就在电话另一头噼里啪啦地下。   “你没撑伞吗?”陈述厌问他,“找把伞吧,会感冒的。”   徐凉云依旧没吭声,沉默了很久,电话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还阴沉。   陈述厌莫名不安了起来,沉默许久后,他哑声唤了一声:“凉云?”   “……陈述厌。”   那是陈述厌记忆里,徐凉云声音最沙哑,最憔悴的一次。   “我累了。”他说,“就这样吧,我们到头了。”   “……散了吧。”   然后电话被挂,世界一分为二,徐凉云彻底消失。   在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响声里,陈述厌措手不及地迎来了他们的终焉。   徐凉云在雷雨里来了,又在雷雨里离开了。 第十六章 十五话“吃饭了没有?”   徐凉云那通分手电话来得猝不及防,电话挂断以后,陈述厌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他慌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让警察再打一个。可是无论再怎么打,都没办法拨通了。   徐凉云再也没接过电话,嘟嘟的等待接通声像通往地狱的无尽路,遥遥看不到尽头。   陈述厌一直没看到尽头。   他那时候脑子一团乱麻,呼吸都不畅了。明明身上还疼着,手也动不了,他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掀开了被子,疼得龇牙咧嘴也要翻身下床去找徐凉云。   尽管他那时候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该出去找。   可他哪里动得了呢,那么一翻身他就摔到了地上。陈述厌却不甘心,又挣扎着一把把自己翻过来,趴在地上接着往前爬,爬着也想去找徐凉云,看起来狼狈至极。   ICU里的一群医生护士听到动静冲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到了床上。他们不管陈述厌哭嚎挣扎着喊徐凉云,把他死压在床上扎了针镇静剂,这才算把他镇住了。   陈述厌镇静了。可镇静的心绪挡不住潜意识的苦楚,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眼前,一直淌眼泪,手被刚才那一通闹搞得伤口崩裂,一阵阵痉挛地颤。   他说让我再打一个电话,让我再打一个……求求你了,让他接电话吧。   警察于心不忍,一直在给徐凉云打,可是怎么都通不了了。   后来不知是谁给警察打了电话过来,他出去接过以后,回来脸色就变得一片青白。   他说对不起啊小陈,你别给徐凉云打了。   他不要你了。   警察说,他真的不要你了……对不起啊。   陈述厌看着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警察,觉得自己应该伤心欲绝一点。   可他打了镇静剂,他伤心不起来,心情像一片平静的死海,甚至都没办法为这猝不及防就结束了的感情不甘。   他觉得这也未免太荒唐,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像疯了。明明徐凉云说不要他了,他却在那里笑得像失心疯,一边淌眼泪一边笑。   “……为什么啊?”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伤心一点,问:“到底为了点什么……?”   警察低着头,憋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他……累了吧?”   这个理由就他妈搞笑。   那天晚上陈述厌疼了好久,疼得就算打止痛药也睡不着。   徐凉云就那样不要他了。   他最后只留给陈述厌一通电话,然后消失,让其他人去面对他,自己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逃避他,不见他,用最冷酷的方式和他诀别。   后来陈述厌大病了一场,高烧烧到直接昏死,把医生吓得不轻。   再后来来过了许多人,他们来照顾他,可每一个人都不是徐凉云。   等到陈述厌治疗得好多了,手差不多可以动了的时候,他终于拿起了手机。   他试着给徐凉云发过消息。   可徐凉云冷暴力得非常彻底,每一种联系方式都无一例外地全被拉黑。   那个时候,陈述厌才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里迷迷糊糊地明白过来了。   徐凉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要他了。   五年的感情,加上暧昧的那一年,一共六年的感情,徐凉云说不要就不要了。   于是陈述厌渐渐泣不成声,渐渐哭得声音嘶哑,身上的伤都跟着阵阵痛得厉害。   没了徐凉云的陈述厌狼狈不堪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在医院做清创疼得惨叫,出院的时候连人带东西从楼梯上摔下来站不起来,半夜梦回那场暴行他尖叫着醒过来,怕得抓着头发惨叫着哭。   两个月后他出院回到家,看到家里空荡了一大半。他知道徐凉云回来过了,但他不会再回来。   钟糖说狗被徐凉云送到宠物店寄养了。你可以去接,那条狗他不要,留给你了。   陈述厌去接了。他去接的时候,看到布丁眼睛发亮地看着他嗷嗷叫,原地转了一圈,又嘤嘤了起来,像在问他徐凉云在哪儿。   陈述厌看着它,又笑了起来,很无奈地轻轻说,布丁啊,你爹不要我了。   他真不是个东西。   陈述厌说。   这话说完,他就又对着狗子掉眼泪了。   带着布丁回家之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看到卧室里有一张之前没画完的画,黑暗里的花在努力向上生长,去够仿若伸手可及的烈光。   陈述厌站在画前,突然就不知道这到底该怎么接着往下画了。   于是那张向光而生的深渊之花被他丢到了楼下的垃圾箱里,从此他再没画过自己的光。   后来又有好长一段时间,陈述厌手抖得厉害,笔都握不住,一笔都画不了,气得他直摔东西,在家里毫无理由地尖叫,像要疯了。   他一个人去看医生,医生说你可能画不了画了。   可陈述厌只会画画。没办法,他只能又拼了命地做康复训练,去做手术去复原,每一次都疼得忍不住哭,那些都是徐凉云留给他的伤。   每次疼得直哭的时候,他都想起徐凉云之前说不会再让他哭。   徐凉云骗人。   陈述厌抱着只是回想起来都忍不住轻轻发抖的自己,抬起头望向远方,这些原本笃定到令他绝望的话,此刻竟然在随着冬日的风剧烈动摇。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对自己说,试图让这些恨再次牢牢扎根。   徐凉云骗我。   徐凉云不管我。   徐凉云是混账东西。   他坐在长椅上缓了片刻。等到落日西下,陈述厌就拉着布丁在云海公园里走了一会儿散了散心,然后回了家。   散心没什么用,陈述厌心里还是一片阴霾。   回到家以后,他也在手机上检索了一下,找到了好几篇当年的报道——说来好笑,这还是他第一次搜这些。   这件事当年闹得轰轰烈烈,有很多报道。   他们说叶夏害了特警恋人,说叶夏是绑架犯的女友,说叶夏这是报复行为,说叶夏对特警开了三枪,还有比较脑残的说特警站住没动让她打了三枪。   陈述厌想点进去仔细看看。可叶夏两个字如同诅咒,让他横竖都不敢点进去,连手指都在抖,哆哆嗦嗦的像得了帕金森。   他仿佛又听到了叶夏在他耳边咯咯咯咯地疯笑,笑得他脑子都一阵阵嗡嗡响。   最后,手里的手机从他颤抖不停的手中掉落在地。   陈述厌这才发现他的手已经抖得不像样了,呼吸也乱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出来,眼泪正顺着脸颊往下慢慢淌,止都止不住。   布丁发现了他不对,早就跑到旁边呜呜嘤嘤地蹭他碰他安慰他了。   陈述厌慢慢蹲了下来,握着抖如筛糠的两只手,在原地深呼吸了好久。   他连去看看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连去看看以前的徐凉云的勇气都没有。   陈述厌蹲在原地缓了好久,突然反过来觉得自己可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他想到这恨得心窝都疼的五年,突然感觉一切像个荒唐的笑话,于是凉凉笑了一声,声音酸涩又讽刺。   陈述厌握着抖个不停的两只手,抬了抬头,看向一直绕着他,担心得直嘤嘤的布丁。   “……他是不是真的有隐情。”   陈述厌头昏脑涨,喃喃着自言自语道:“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布丁回答不了他。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五年没回来过了。   缓过来了以后,陈述厌就给钟糖发了微信,问徐凉云到底怎么说——毕竟交往了五年,徐凉云很了解他,他知道陈述厌不会真的跑去警局闹事的。所以徐凉云会不会来,是个未知数。   钟糖说他早走了,电话挂了以后他一下午都没睡好,早早就醒了,坐都坐不住,两个小时前就光明正大地溜了。   钟糖一说这个就来气,又说当上司就是好,自己去搞老婆,把工作全留给底下人,妈的。   陈述厌:“……我不是他老婆。”   钟糖:“哦。”   钟糖:“搞前夫。”   钟糖:“这样您满意吗陈老师。”   陈述厌白眼一翻,简直想把他拉黑。   他叹了口气,不想再说这件事,给钟糖打了条消息,想让他把徐凉云的电话发过来。   可就在要把信息发送出去的时候,陈述厌又觉得这有点太那个了。   他又把信息全部删掉,想了想,随手发了个表情包,草草结束了对话。   算了。   陈述厌没什么精神地想。   过了会儿,一个电话突然打到了陈述厌的手机上。   陈述厌看了一眼。没见过的一串号,未知号码。   他接了起来。   “喂。”   他轻轻说。   他听到电话那边有窒息似的闷闷风声,像谁在很用力的吸气,和大年三十凌晨那天一模一样。   陈述厌知道是谁,于是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不知多久,电话那头的人才终于很艰难地憋出了两个字儿来。   “……是我。”他说,“这是我……换的手机号。”   “嗯。”陈述厌应了一声,“我知道。”   徐凉云在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很久。   他不说话,陈述厌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拿着电话,听着彼此的呼气吸气声,和这座城市的冷风呼啸声。   陈述厌突然感觉这一幕像极了上大学那两年。那时他们正热恋,会连麦连一整个晚上,睡着了也不挂断,就一直听着彼此的呼吸,哪怕听到手机发烫都不放手。   只不过时光匆匆,刻骨铭心的已经多了太多,此刻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徐凉云才终于又一次开了口。   他说:“我在你家楼下了。……手套我叫人给你送上去吧,你就别见我了。”   徐凉云又在逃避见他。   陈述厌一下子烦躁了起来。他扶了扶脑门,狠狠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心里的火,冷静了一下后,开口耐着性子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哎。”   “我说我要见你。”陈述厌说,“你能不能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听得懂。”徐凉云说,“但是你见我干什么……你看我不生气吗。”   “很生气。”   徐凉云:“……”   “但是我就是要见见你,我今天说什么都得见你。”陈述厌道,“你不见我也得见,这事儿你说了不算,给我在楼下等着,你要是敢跑你就完了。”   陈述厌说完,也不听他回答,直接挂了电话,坐在原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一下以后,才站起来戴上手套抓了件衣服,下了楼。   徐凉云果然就在楼门口。   他换了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里面还是那件白衬衫。   一天不见,他眼睛周围的黑眼圈更深了,看起来更憔悴了些。他缩着双肩,有些局促地站在楼口,表情很是紧张,外面的夜光洒在他肩头,像落了层浅雪。   他手里拿着那天的手套。   陈述厌就知道他不会扔。   陈述厌朝他走了过去。   陈述厌一走过去,徐凉云就身子一僵。等他走到身前以后,徐凉云就低了低头,又抬了抬头,有点无措地讪讪把手里的手套递了过去,双手奉上。   陈述厌接了过来,塞进了左边的兜里。   徐凉云显然是不太敢面对他,手套被拿走以后,他就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把两手握在一起,慌得直抠手,干巴巴地说:“没……没事的话,我就先……”   “你走一个试试。”陈述厌表情很坦然地对他说,“你看我骂不骂你就完了。我马上就拦个出租车追着你车屁股拿喇叭骂,保证方圆十里都有我的回音。”   徐凉云不吭声了。   “吃饭了没有?”   “……?没有……”   “没有就跟我去吃饭。”陈述厌说,“我也没吃饭,挺巧。”   陈述厌说完就把手套塞进了兜里,转头走出了楼。   徐凉云实在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一时人都傻了,根本就没动地儿。   陈述厌走出去好几米都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徐凉云还傻在原地,就侧过身来,声音很平静地催他:“走啊。”   徐凉云两肩一抖,连忙胡乱应了两声,跟了上去。   追上去了以后,他就像个惹老妈生了气的小孩似的,就蔫蔫地跟在陈述厌身后,一路安安静静。 第十七章 十六话他原谅不了他自己。……   陈述厌说去吃饭,就真的是去吃饭。   徐凉云在他身后一声没吭,跟他隔了三四米,蔫蔫低着头走着路,一路乖巧得略显诡异。   陈述厌是不知道徐凉云在想什么,反正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三枪。   他领着徐凉云去了小区附近一家平平无奇的炒菜店,落座要了三个菜,全是徐凉云以前爱吃的。   陈述厌要完东西一抬头,就看到徐凉云傻愣愣地站在小店的过道里,手背在后面,又乖巧又手足无措,看起来活像个被班主任拎着走的受宠若惊的中学生。   陈述厌被他搞得无语,嘴角抽了抽,问了句:“你会不会坐下来?”   徐凉云抿了抿嘴,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坐在了陈述厌对面,僵硬得像关节石化。   陈述厌看得更加无语:“你能不能放松点,我又不吃人。”   “……不是。”徐凉云有气无力道,“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吃饭?”   徐凉云沉默了,然后默默斟酌了片刻,说:“没事的话……你应该是恨不得把我剁了下饭的。”   陈述厌:“……”   陈述厌撇了撇嘴,眼神默默飘走,看起来莫名像在心虚。   “而不是让我坐在这里跟你一起吃饭。”徐凉云接着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陈述厌被他问得心绪泛起了点波澜,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见徐凉云他就心乱。   本来就够乱的了。   “不知道。”他低垂下眼睫来,说,“先吃饭吧。你让我组织组织语言……回去我再跟你慢慢说。”   徐凉云朝他点了点头,低了低眼帘,蔫蔫“好”了一声。   他这一声“好”,把陈述厌心里搞得微微一动。   陈述厌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又局促又乖巧的这副样子,忽然感觉自己有点要恨不动了。   他感觉自己要完。   没过多久,饭菜就被端了上来。陈述厌要的三个菜全是徐凉云当年爱吃的,一荤一素一道汤,然后两碗米饭。   徐凉云被这三道菜搞得眼神微僵。   他抬头看了看陈述厌,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好欲言又止。   陈述厌倒比他坦然不少。他伸手掰开筷子端起饭碗,随口问了他一句:“查怎么样了?”   徐凉云压根就不敢动筷子,坐得比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都板正,声音蔫得像蚊子嗡嗡:“还在筛……”   “大点声。”陈述厌看了他一眼,“刑警队长怎么当的。”   徐凉云:“……”   “到底查怎么样?”   徐凉云就乖怂乖怂地把音量调大了点:“还在筛。”   “没有嫌犯?”   “……基本没有。”徐凉云道,“方韵是被发现的两天前死的,那两天里犯人肯定在忙着布置现场,但是那两天刚好临近过年,一般小区监控里都照到了人……杨碌也有被监控照到,他也不是。”   “……现在就在考虑是不是随机杀人,或者团伙作案。”   “唔。”   陈述厌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了解,又拿筷子指了指他跟前的饭碗,声音很轻很轻:“吃饭。”   徐凉云不吭声,抬头蔫蔫看他。   “看我干嘛,菜都是给你点的。”陈述厌说,“我又不会给你下毒,咱俩又不是仇人。”   这话一出,陈述厌才慢一步反应了过来——他俩现在确实是仇人。   徐凉云是放他重伤住院不管不问的渣男,陈述厌在恨他的冷暴力。   从客观事实上来说,是这样的。   陈述厌手上筷子一顿,默了几秒后,干巴巴地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还没恨你到那个地步。”   徐凉云听了这话,表情有点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一声不吭地默默伸出手,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开始吃饭。   陈述厌看了他一眼。   徐凉云用左手拿筷子。   ……这就不对劲了。   就算真的换惯用手……也没必要连拿筷子都改吧。   陈述厌咬了咬筷子,眉头皱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气氛微妙,谁都没再说话,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吃完了饭,陈述厌说要请他,就起身去付了钱。   徐凉云本来过意不去,起身想自己付钱,结果陈述厌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要是付钱我就在这儿把手套脱了”。   徐凉云被要挟了,只好认命地被请。   付完钱,两个人走出了饭馆。   陈述厌站在冬天的夜里,哈了一口白气出来。   他仰头呆呆看着白气在空气里飘散,然后低下头,看向一直看着他的徐凉云。   “在这儿开始吗?”陈述厌说,“好像有点没情调。”   作为一个艺术中人,和徐凉云这种不管天时地利只要人和了就上的人不同,陈述厌生活讲究仪式感,活着就是一遭风雅,干点什么都要讲情调。   陈述厌说,这是对人生最起码的尊重。   徐凉云站在能把人吹成傻逼的寒风里,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偏偏陈述厌却不着急,他说完这话,又仰头看了看天上,接着慢条斯理道:“今天没出月亮。”   徐凉云站在一旁沉默看他,莫名更不安了。   “风水真不好。”陈述厌说,“给你打电话前看个黄历好了,冲动了。”   徐凉云听得心惊胆战,生怕陈述厌下句跑出来一个“那今天算了改天再说”——那就太他妈煎熬了。   “这儿就……挺好的了。”徐凉云大着胆子干笑了两声,道,“你有什么话就这儿说吧……我还挺忙的。”   “那你送我回家吧。”陈述厌说,“路上说。”   徐凉云:“……”   “可以吧。”陈述厌看向他,“那些警察看你跟着我都没跟过来呢,你不送我回家,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万一路上……”   徐凉云有点受不了,赶紧伸手打住:“我知道了,我送你。”   陈述厌破天荒地朝他笑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往回走。   冬天的夜晚太冷,俩人各自手插着兜,和来时一样,再次一前一后地走上了路,隔了三四米。   说来好笑。两个原本手牵手走过这条路无数次的人,现在却这么刻意保持着距离在走。   路是老路,人是旧人,可人却偏偏比路变得更不如从前。   陈述厌有点心不在焉,忽然觉得他们隔开的这几米像极了这分开的五年。   陈述厌叹了口气,转头给接下来的话题开了个看似很漫不经心的头:“你手怎么了?”   徐凉云:“……啊?”   “手。”陈述厌说,“我可不记得你是用左手吃饭的人。”   徐凉云被他问得一哽,陈述厌听到他脚步都顿了一下,估计是慌了。   但他找理由倒是找得很快,没消片刻,他就开口说:“不是,是我前两年抓一个盗窃犯的时候……受伤了。”   “是吗。”陈述厌应了一声,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有个朋友,昨天去看了当年的新闻,然后告诉我,你当年中了三枪——好不好笑,我居然完全不知道。”   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去看向他,说:“你不觉得你这是在侵犯一个受害者的知情权吗?”   “……没有。”徐凉云慌了起来,说,“当时都打完分手电话了……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陈述厌被他给气笑了:“我他妈是受害者,你管我叫没关系?”   徐凉云不吭声了,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停下了脚步。   陈述厌这次看他却不觉得恨不动了,只觉得徐凉云真他妈有够气人,真是让他恨得想死。   又逃避又逃避又逃避,连个眼神他都要躲!他除了躲还会干点什么?!   “……跟你说话是真生气。”陈述厌气得牙痒痒,“我差点没被活活电死,我就没有知情权?什么道理?!我都想去告你了!!”   “……”   “低头干什么,抬头!”   徐凉云抿了抿嘴,乖乖抬头了。   他一抬头,眼睛里那些流转不去的心绪就进了陈述厌的视线。   陈述厌很难形容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只觉得里面的愧疚和自责像能比天高的浪。   陈述厌一下子就被这个眼神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气瞬间全消了。   他沉默了。   徐凉云也不敢吭声,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了好久。   沉默了很久后,陈述厌就有点受不了了。   “……徐凉云。”他说,“你说点什么。”   徐凉云看着他,紧抿着嘴,沉默不语。   陈述厌问:“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没。”徐凉云说,“我就是……你用不着心疼我。”   陈述厌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被这一句话搞得脑仁生疼,真是又想生气又不舍得生气。   他扶着脑门慢慢蹲了下去,很想冷静一下。   徐凉云却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怎么了,连忙上前了几步,跟着蹲下去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这一蹲过去,才发现陈述厌根本没事,就是被他气得有点冷静不下来,才蹲下去平静平静。   陈述厌蹲在地上,扶着脑门,垂着眼帘看着地上结冰的水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太无奈了。尽管不知道是对徐凉云,还是对自己,亦或是对这操蛋的一切。   又或者每一个都令他很无奈。   “……徐凉云。”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压根就不记得那天……医生告诉我,损害太大,所以我身体各项机能都有降低,免疫力也下降了,还影响了记忆。说真的,我都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被弄走的……我这几年也经常发烧感冒,都是因为那件事。”   徐凉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陈述厌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只知道把我弄走的人跟你有仇,不知道为什么盯上了我。”   “……你这么对我,我听到你中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心疼你。我知道你可能有隐情,我知道即使你有隐情你也是对我冷暴力了,我知道我该恨你……但我他妈的就是想心疼你。”   “……我真是贱啊我。”陈述厌笑了一声,说,“你也真是混账啊。”   陈述厌有点语无伦次,也不管徐凉云吭不吭声,又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把话说了下去:“这么多年了……都五年了。”   “再算上一起的五年……我们都十年了,徐凉云。”   “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啊……我们都这么长时间了。”   “我跟好多人说过你。有人说我比自己说的更恨你,有人说我好像也没那么恨你……说来说去,有时候我自己都迷糊,不知道到底恨不恨你……又到底多恨你。”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陈述厌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对我。”   “……你就是个混账啊你,分手你总得给理由吧……累了算什么理由。”   “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总记得我们还好好的。”陈述厌说,“我不记得那天,但我记得前一天……前一天你还给我买花,你还说爱我……你还抱着我说明天早上给我买粥喝。”   陈述厌说这些时一直扶着脑门,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晦暗难明,像在很努力地回想,又像在很努力地不去想。   他说到这儿,才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徐凉云。   陈述厌问:“我那天……喝粥了吗?”   徐凉云低下了头,嘴唇抖了好半天。   不愿意去回想那天的,不止陈述厌一个人。   好半天之后,徐凉云才终于颤着声音,回答了他。   “……喝了。”   他说:“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买粥。”   陈述厌又问他:“是你救的我吗。”   “……不是我。”徐凉云说,“是向徊带人去的……我那时候……在吐。”   陈述厌怔了一下。   “……不是觉得你恶心,我是……太恨了。”   徐凉云说:“不是恨叶夏,是恨我自己。”   陈述厌抿了抿嘴,不吭声了。   两人再一次相对无言了片刻。   最后,徐凉云长出了一口气,低了低头,对他说:“你不要再去想这件案子了,也不用在乎我中没中弹,手怎么了……这些都是我活该,你只管恨我就好了……你是被我连累的。”   “你恨我吧。”他说,“你恨我,我心里才过得去。”   徐凉云声音有些颤,仿佛所说的字字都是他心上的血,一滴一滴颤颤悠悠。   陈述厌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轻轻问了他一句:“那你还爱我吗。”   陈述厌肉眼可见地看到他身子一僵,像是被这句话捅中了心口。   陈述厌笑了一声:“你还爱我。”   徐凉云抿了抿嘴,伸手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道:“别说了,送你回家。”   陈述厌脸上的笑意悲凉了:“你果然还爱我。”   徐凉云紧抿住嘴,再次沉默了下来。陈述厌看见他的右手在一阵阵轻轻地抖,像是控制不住——那不像被感情感染,像是病理性的在抖。   “……是。”徐凉云说,“但是我们完了。”   陈述厌像听不见,他抬起头,看着徐凉云,问他:“手到底怎么了?”   徐凉云不吭声。   陈述厌接着眼圈通红地问他:“你不会真的割腕了吧?”   徐凉云不发一言,低下了头,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被徐凉云毫无道理地扔下了整整五年,陈述厌心里的问题太多,已经多到无所谓有没有答案了。   他接着问:“你为什么扔下我不管?”   “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陈述厌蹲在地上仰头问他,“为什么要在我重伤的时候跟我分手?你既然还喜欢我,那到底为什么分手?到底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你为什么都不问我疼不疼?你就这么不在乎吗,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你不是说过那么多次爱我吗?”   “……你到底为什么做对不起我的事?”   似乎是明白自己终究难逃一劫,半晌后,徐凉云终于闭了闭眼,再次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出来。   他声音都有点哑了:“因为我也算是害你的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我知道那么做是伤你,我知道有错,我知道那么做会伤你……我知道你那时候疼,可我……我没资格去问你疼不疼。我也压根就没想让你原谅我,我就是……爱不下去了……想让你恨我。”   “……我没脸去看你。”徐凉云说,“也没脸去跟你继续处下去了。”   话已至此,陈述厌就明白了。   他低下了头,长长出了一口颤抖的气息,扶住脑门,手一阵阵发抖,突然很想哭。   徐凉云和他不一样,他把那天记得清清楚楚。   陈述厌不记得,但徐凉云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记得陈述厌的惨叫,他记得他身上的每一处伤,他记得那天的每一滴血。   他原谅不了他自己。   这就是他们分手的理由。   五年了,陈述厌那样用力地恨过他,恨得血都滚烫,可今天夜里的风太厉害,它们全都被吹走了。   “……我送你回家吧。”徐凉云说,“你回家吧。”   陈述厌仰头看他。   他看到路灯洒在徐凉云肩头上,冬日的风将他的衣服吹得哗啦哗啦响。   陈述厌忽然无端感觉徐凉云正在这猎猎寒风里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坍塌。   “……别再联系了。”   徐凉云对他说:“对不起,陈述厌……我真的对不起你。”   “……你恨我吧。” 第十八章 十七话他说你恨我吧,你恨我我心里才……   陈述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这一路失魂落魄,徐凉云走在他后面,两个人谁都没吭声,像一同走向最后的末路。   等到陈述厌走到单元前,徐凉云才在他身后说了声:“那我走了。”   站在楼门口的两个警察都应了两声,对他很尊敬地点了点头。   但徐凉云这话显然不是和警察说的。   陈述厌回头看向他。他看见徐凉云逆着光站着,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平静。   小区里的路灯洒了他满背的光。陈述厌看着他,看得久了,他忽然有些恍惚了。   他想,徐凉云真的瘦了太多。   这么看着他的时候,陈述厌竟然怎么都没办法想起他从前的样子。   徐凉云手插着兜,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朝着陈述厌低了低头,轻轻鞠了一躬。   像最后的诀别。   然后,徐凉云直起身,低着眼帘,不再看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离开了他的视线。   陈述厌见他转身离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凉云走。他看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却再也找不到自己心里原本磅礴的恨。   他一声“徐凉云”横在嗓子眼里,像喉咙里卡了一口血,没有吐出来的勇气,也没有咽不下去的心甘情愿。   他看着徐凉云的背影,突然在心里念叨了起来——他心里说回头,你回头啊徐凉云。   可徐凉云再也没有回头。   陈述厌站在原地,看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等到徐凉云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喉咙里的这一口血才终于裹着五年的爱恨,心不甘情不愿地沉沉落进心胸里。   他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帘,转头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陈述厌连撸狗都没有兴致了,平生第一次把扑上来热情迎接他回家的布丁从身上扒了下去,还对它说“别烦”。   布丁是条聪明的小汪汪,这一下它就察觉出来陈述厌心情不对了。   它就卧在原地,背着耳朵,可怜兮兮地朝着他呜呜嘤嘤了几声,似在询问。   可陈述厌一点儿都不想说。   他脱了鞋走进屋,又脱下外套,随手扔在一边,也不开灯,往沙发那边走了两步,直接一脑袋栽在上面。   陈述厌脸朝下,把两手伸到头顶,伸手盲脱了手套。   然后他把手收回来,放在脸前,耷拉着眼皮,看向手上那些早已痊愈的伤。   伤口弯弯扭扭,有刀砍的,也有电出来的,简直丑得不堪入目。   陈述厌在黑暗里看着这些伤,愣了好久,脑子里全是今天的徐凉云。   陈述厌长长叹了一声,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躺了很久。   思绪万千。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后,他就坐起了身来,准备洗洗睡了。   可刚一坐起来,陈述厌就看到布丁居然在很努力地咬着那个一直摆在客厅里的巨型牛油果,往他这边拉。   牛油果太大,布丁要弄过来不容易,它只好艰难地咬着牛油果往这边扯着拉着。   陈述厌愣住了。   布丁听到陈述厌起来的动静,一抬头,和他对上了眼。   它就又嘤嘤了一声,然后抬起爪子,按了两下牛油果,又使劲把它往陈述厌这边拽。   陈述厌看着这个早就变了形的牛油果,突然想起了当年的徐凉云。   恍然间,他仿佛又听到徐凉云在那个晴空万里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大声地叫他,朝着他笑。   那年的徐凉云还是特警。他趁着休假拉着陈述厌去游乐场约会,还给他买了棉花糖和草莓味的冰激凌吃。   那天天气倒很好。初秋的时节,气候刚刚好。   那时候他们偶然路过一个搞射击项目的店,陈述厌不经意一转头,一眼就相中了里面最大的那个牛油果。   那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变了形的牛油果那时候光鲜亮丽,绿油油的很可爱。两只豆豆眼,嘴角往上扬,两颊还有粉色的红晕。   陈述厌是个想要什么就说的人。于是他停了下来,伸手拽了下徐凉云,指着那个射击店里的牛油果,说:“凉云,那个。”   徐凉云叼着根冰糕的棍,转头一看,就看到了那个店里大得有点傻逼兮兮的牛油果。   徐凉云:“……你说那个绿不拉几的吗。”   陈述厌点了点头。   “你想要?”   陈述厌再次点了点头。   徐凉云一向宠他,很痛快地应了下来:“想要就给你打。”   说完这话,徐凉云就牵着他去了店前。   工作人员正拍着旁边的板子和来问的人介绍:“一枪十块,十枪八十,打中哪个号给哪个——哎你好你好,玩几枪?”   陈述厌看向店里。   摆枪的射击地距离靶子大概五六米,上面画了大大小小的红圈,红圈里都写了数字。那个巨大牛油果的数字是最中央的红心,红圈小得可怜,一看就是专门用来勾引消费者的,一般人估计打十枪都中不了一次。   但对专业选手来说就不一样了。   专业选手徐凉云伸手扫码给了钱:“一枪就行。”   陈述厌丝毫不意外,又转头看向了他。   “……一枪够干什么的。”工作人员想劝他多花点钱,道,“先生,我理解你,你看你带着哥们,我知道你想逞能,但咱又不是专业的……”   “不是哥们。”   徐凉云一边听他扯一边走到旁边去,伸手捞起一把看起来最顺眼的枪,拿在手里左左右右研究了起来,说:“是我男朋友。”   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转头看了眼陈述厌。   陈述厌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两手握在一起,朝工作人员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时候社会进步了点,对待同性恋的态度算是在接受和不接受之间摇摆不定,有接受的人,也有不能接受的。   陈述厌很幸运,工作人员是能接受的那一波。   他就朝陈述厌很慈爱地大度一笑,又转头对徐凉云说:“那你更不能这样了啊,你说万一这枪空了——诶你干啥?”   徐凉云端着枪往后撤了两三步。   他把这种游乐园专用枪的子弹上了膛,然后端了起来,说:“没有,觉得这种距离有点没挑战性。”   工作人员:“?不是,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凉云就一发子弹射了出去。   子弹百步穿杨,一下子中了最难中的红心。   工作人员直接傻了。   枪没出烟,但徐凉云想在男朋友跟前装一把,于是把枪拿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把枪口对在嘴边,呼地吹了口气。   他说:“专业人员也会带男朋友来游乐场玩的。”   徐凉云说话时面无表情,但眼睛一直盯着陈述厌,一句“陈述厌你看老子帅不帅”无言地写满了整张脸。   徐凉云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厌厌,你云哥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一挑眉,又把那柄玩具枪扛到了肩上,满脸都写着“快夸我”。   他想把自己板得很帅,就一直在努力板着不笑,可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想扬,就憋得一阵阵抖,眼睛里都发光——估计那时候他肯定觉得自己贼他妈耀眼。   他也确实很耀眼。   六七年时过境迁,陈述厌忽然红了眼睛。   他想起那年的徐凉云。那时候徐凉云那么年轻,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含情眼里水似的柔,闪烁着清冽的光。   徐凉云曾经很喜欢他的。   徐凉云会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会在早上给陈述厌买早饭回来,然后用各种方法叫他起床,还时不时地就会给他买花回家。   陈述厌的画室里总有开不败的各种花,总散发着徐凉云爱他的芳香。   出门的时候徐凉云会牢牢牵着他的手,冬天会把他的手往自己的兜里塞。陈述厌在家里画画徐凉云会在旁边一声不吭地默默陪着,陈述厌唠叨画画的事他会笑着一言不发地听,哪怕根本听不懂。   徐凉云会在家里抱着他到处晃,一声一声黏黏糊糊地叫他厌厌。   陈述厌有时候熬夜画画,上床的时候徐凉云早就睡了。   每次他都会迷迷糊糊地抓着陈述厌把他往怀里拉,然后意识很不清醒地随机找个地方亲一口,声音很黏糊地跟他说以后别熬夜,话还没落音就又睡过去了。   那时候徐凉云总爱嘟囔陈述厌我可太爱你了,人是互相的,你也得永远爱我。   ——你也得永远爱我。   我太爱你了,所以你也得永远爱我。   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这种话的徐凉云,到了如今却改了口。他在冷得像能把人冻死的寒风里说你恨我吧,你恨我我心里才过得去。   他说我对不起你。   布丁已经把牛油果叼到了陈述厌脚边,它仰起头,爪子按了两下牛油果,嘤嘤了两声,像在安慰他。   陈述厌看着这早已经变形得看不下眼的牛油果,忽然感觉它微笑的表情像是在哭。   他看着它,忽然浑身冰凉地想,徐凉云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他们真的完了,全都完了。   五年时过境迁,他们彻底结束。   相爱成了痛恨,无可奈何的痛恨。   明明是他早就知道早就接受早就为此麻木了的一件件事实,可事到如今却变得再一次杀人诛心,让人喘不上气来地一阵阵窒息起来。   ……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他们谁做错什么了,要变成今天这样?   陈述厌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有眼泪淌了出来。   他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低下头缩起身子,伸手紧紧抓住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喊了起来,双手一阵阵颤抖。   外面没有下雨,撑着伞大声喊爱他的青年也不在。   这次没有人再来把他抱进怀里,对他说对不起委屈你了。   再也没有人了。 第十九章 十八话陈述厌眼前一黑。   徐凉云坐在自己车里,灯也没开窗户也没开,就在一片黑暗里叼着根烟吞云吐雾。   车子里一片烟雾缭绕,他目光空空地看向眼前,也不知到底在看哪里,又到底在想什么。   就这么过了好久之后,他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起来。   徐凉云也不看是谁,抬手就接了起来:“喂。”   钟糖一向懒得跟人喂来喂去,张嘴就说事儿:“你完事儿了啊?”   “……完了。”徐凉云低了低头,道,“彻底完了。”   “……不是我说你,你完什么完,你说你回去多好。”钟糖忍不住道,“你看看,你跟他都五年没联系了,本来都该全断了,结果现在跑出来这么件案子——我说真的这就是天意啊,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还喜欢你,你追去呗,肯定能追回来的啊,那个事儿你跟他说开了他也肯定……”   徐凉云听不下去了:“你搞心理的说天意?”   “哪条法律规定心理学家不能说天意了,你要跟我掰扯我还能从心理角度给你掰扯天意。你听不听?”   “……不用了。”   钟糖笑了一声,又把话题拐了回去:“哎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说真的呢,我看你俩复合挺好的,你把那事儿告诉他得了。你这人哪,我都跟你说了五年了,人要学会跟自己和解——”   钟糖一说这个就跟他妈楼下教育孙子的老大爷似的,徐凉云一听他开讲这个就脑袋疼,每次都想打他一顿让他闭嘴。   于是他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强行结束话题:“没事儿我挂了。”   “别挂!!”钟糖大叫,“杨碌给了条线索!!”   徐凉云刚要挂了,一听这个,只好又把手机拿回到了耳朵边:“说。”   “有个画家也画过方韵,还非常喜欢她。”钟糖说,“画的是半身人像,背景是红白玫瑰。因为画没有展出或者给别人看过,所以没几个人知道,只有跟他关系很好的两三个朋友知道这件事。”   这一听就非常可疑。   徐凉云皱了皱眉,问:“谁。”   “……吴夏树。”钟糖说,“半年前死了的那个吴夏树。”   徐凉云沉默了。   他沉默了,钟糖也不说话。   片刻后,徐凉云抬起头,声音有点哑:“吴夏树确实死了吧。”   “死了。”钟糖说,“当时烧成焦炭了,为了确认身份,法医那边就测了牙齿的DNA,确实是吴夏树本人,肯定死透了。”   徐凉云一边听着,一边伸手把烟摁灭在了车上的烟灰器里。   “知道了。”他说,“我现在回去。”   *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陈述厌被门外窸窸窣窣的一阵谈话声给吵醒了。   他一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居然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层薄被子,一看就是布丁亲力亲为叼来给他盖上的。   陈述厌睁着双惺忪睡眼,呆呆地茫然了好半天。   他看向茶几上的七八个啤酒罐,感觉脑子有点昏昏涨涨地疼,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他倒一直这样,每次起床来都跟有痴呆症一样,脑子不会第一时间跟着醒过来,得坐床上呆个两三分钟,大脑才能重启成功。   一如既往地,等过了两分钟后,陈述厌的脑子才慢吞吞地醒了过来。   陈述厌终于慢慢悠悠地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他和徐凉云见了一面——很不愉快的一面。   然后他回家,情绪失控,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以后久久缓不过来,哭没了眼泪就坐在那里发呆。布丁吓得在他身边绕来绕去,钻他怀里舔他脸都没用,陈述厌一直回不过来神,满脑子都是在冬风里好像要散架了一样的,憔悴至极的徐凉云。   后来呢?   后来陈述厌好像去拿了酒,这次连杯子都没拿,直接对嘴吹,一口气吹了八罐……   ……然后就睡过去了。   睡得很晚,喝得太多脑袋很疼,昏昏沉沉地一夜无梦,现在还有点困,宿醉过后的头痛一阵阵突突的疼。   回想完毕,大脑也重启成功,陈述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揉了揉太阳穴,笑了一声,无奈又寒心。   他转过头,看向门外。门外的警察在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话,还在嘱咐他什么。   就是这阵谈话声把他吵醒的。   “见谅啊,现在情况特殊,所以得查查。”警察还在门外说,“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你进去吧,这事儿不能和普通民众说。”   另一个声音连连赔笑,声音带着局促的笑意——也是,面对警察,一般人都会这样。   哪怕自己明明没犯什么错。   陈述厌有点反应不过来,没明白到底是谁来了他家还要被警察查东西。   这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到过。   过了没多久,他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您好,”敲门的人说,“快递。”   陈述厌这才想起,昨天有快递公司的给他打了电话。   给他打电话的就是这个声音。   他应了两声,站起身来,扶着疼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伸手把沙发上的手套拿了起来,戴在手上,趿拉着拖鞋,慢慢悠悠地去门口给开了门。   虽然快递员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年轻,但实际上却是个胡子拉碴瘦瘦弱弱的中年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出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面有警察,他看起来有点慌,大冷的天却无端一头冷汗。   他还抱着个大纸箱子,箱子大得有点离谱。   陈述厌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寄画的时候用的可不是这种大箱子,他用的是个扁扁平平的长形盒子,看起来像个大纸壳子的那种。   似乎是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快递员连忙慌慌张张地解释:“您那个被弄坏了,年后的快递多,我们也没有那样的箱子了,只好先放这里给您拿过来看看。”   “……是吗。”   陈述厌昨晚喝了酒,脑袋正疼,也懒得多想,就往后退了退,说:“那进来吧。”   布丁在客厅那边,躲在巨大的牛油果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来人。   它很怕生。   快递员走了进来,关上门,终于长叹一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头一看,看到那边探头探脑的布丁,又笑了起来:“您家有狗啊?”   “嗯。”陈述厌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块空地,说,“您把东西放下,我先看看,放这儿就行。”   “不着急不着急。”   快递员一边说着,一边把箱子慢慢放到了陈述厌指的地上,又直起身来,回头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张折了两三下的纸,说:“您先把这个填了吧,然后我把箱子拆开,您再看看里面的东西。”   陈述厌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展开一看,就见是一张赔偿保证同意单。   上面有一系列条款,还有一个小表格,需要他写一下寄出的物件和时间,以及损坏物品的预估价格,右下角还需要他签个字。   “那个预估价您就写画框的价格就行了。要实在不放心就先空着,等我把箱子打开您看看里面以后再补上。反正我开箱还得几分钟,得一边开一边拍照记录——上边规定过程都要拍照走流程的。反正您看着也是看着,不如先去把表填了,也省时间。”   陈述厌扶着脑门呆了会儿,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就应了两声,转头走进书房,找笔填表了。   刚拿起笔,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嘬嘬的动静,应该是快递员在逗狗。   陈述厌听得无奈,轻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把圆珠笔的笔芯按了出来,开始填表。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快递员就不再逗狗了,转而是一阵胶带被撕开的哗啦哗啦声,应该是在拆开箱子。   箱子拆完以后,外面就安静了下来,想来应该是在外面等他出来。   周遭很安静,只有写字声在刷刷地响。   陈述厌一边写着一边轻轻揉着脑袋。半夜喝酒的后劲儿太大,他的脑袋总一阵阵昏昏涨涨地疼。   等东西写好以后,他就放下了笔,转头打算出去,把东西交给快递员。   可一转头,他却看到原本应该在外面等他出去的快递员竟然就站在他身后。   快递员跟他距离太近,压迫感如山一般。他的脸上不再带着笑意,阴沉沉地有些恐怖,呼吸粗重无比,冷汗汗如雨下,瞳孔在眼眸里震颤不停。   陈述厌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撞上了背后的桌子,桌子上的东西被撞得一晃,哗啦啦一阵响。   下一瞬间,他听到了电流被接通的滋啦声响。   陈述厌太熟悉这声音了。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能在噩梦里听到这个声音。   他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立刻抬手想挡。   可快递员力气却比他大。他一下子就把陈述厌挡住脸和脖子的那只手拽了下来,上手就把电.击.枪毫不客气地按在了他脖子上。   陈述厌脖子一痛,眼前一黑,当场失去了意识。   ——   隔了几个街道的警局里。   徐凉云突然手上一抖,咖啡杯居然毫无预兆地活生生和杯把脱离开来,啪地掉在了地上,炸了一地陶瓷碎片。   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查证或思考,大半人都被这一下吓得一个激灵。   钟糖正在自己的座位上趴着眯觉,被这么一炸就腾地垂死梦中惊坐起,满脸都写着没反应过来的茫然,头发都睡得炸了起来,脸上全是印子,红彤彤的像刚从汗蒸室里出来。   旁边的老刑警向徊见他这爆炸鸡似的造型,忍不住噗嗤乐了。   钟糖没搭理他,他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又甩了甩脑袋,赶了赶残存的睡意,道:“他妈的什么东西,吓我一跳。”   “徐凉云。”向徊指了指后面,说,“他把杯子cei了。”   钟糖根本听不懂这方言:“??什么??”   “……碎了。”向徊只好把语言系统切成普通话,说,“他把杯子打碎了。”   钟糖回头看去。   徐凉云手里捏着可怜兮兮的杯子把,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碎裂的杯子,连裤腿都被溅上了咖啡,白衬衫上也洒上了一些,就那么僵在原地,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自己都很无语。   徐凉云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碎裂一地的陶瓷碎片,沉默了很久。   钟糖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走了过去,说:“干嘛呢,罚站似的,碎了就叫人收拾了嘛,洒到文件上没有?”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瞟了一眼徐凉云桌子上的文件。   还行,没洒上,基本全冲着徐凉云去了。   “没有。”   徐凉云慢半拍地说了一声,又把手里幸存的杯把轻轻放到了桌上,然后就不再吭声了。   他仍旧低着头看着那些碎裂的碎片。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些异常不好的预感。   非常不好。   仿佛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正在发生。 第二十章 十九话——烈光再度刺入深渊。……   陈述厌家里一片死气沉沉,空有粗重又急促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快递员两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陈述厌面前。   他冷汗淋漓,目光惊恐,两手抖个不停。来来回回咽了好几口唾沫以后,蹭着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双手合十,咚咚给他磕了两个头。   “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他颤声说,“我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的,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妈还在ICU,一个月要三万呢……我也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啊……”   “你要是死了可别来找我……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磕了两个头。这一通拜佛似的流程走下来之后,快递员才站起了身,伸手捂着脸狠劲搓了两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做足心理准备以后,伸出手拉起陈述厌一条胳膊,把他拖在地上,拉出书房,走向客厅。   拖动声如同一把钝刀在磨一条绳子,嘶嘶地慢慢接近意同死亡的断裂。   快递员把他拖到客厅,然后放下他的胳膊,伸手从腰包里翻了翻,好半天之后,才颤着手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个细长的白色针筒。   快递员手抖得不行,把它拿出来的时候,里面的液体还在肉眼可见地晃动。   ——   半个小时后,徐凉云驱车到了陈述厌家楼下。   他把车停在楼下,熄火下车。   下车的那一刻,一辆小货车慢吞吞地开着,从徐凉云跟前晃晃悠悠地路过了。   徐凉云偏头看了一眼。   小货车的背后有成风快递的LOGO,车牌是凉城本地的,凉A66788。   徐凉云只凉凉瞥了一眼,转头就锁上了自己的车,上了楼。   他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他在警局里呆得坐立难安,心里总有个声音朝他恨铁不成钢地吼你现在要是不去看看陈述厌就全都完了。   这声音跟他喊你个傻逼陈述厌出事了。   这未免太荒唐了,陈述厌肯定出不了事的。   门口仨警察,他怎么出事。   就算真出事了,守着的警察也肯定会通知他,绝对比他大老远自己开车跑过来看要来得快。   徐凉云心里琢磨着这些,动身来之前还给守在门口的警察打了电话问了情况。   警察说陈述厌生龙活虎的非常健康,就是看起来不太开心。   徐凉云寻思他也开心不起来。   守在门口的警察都这么说了,那想必陈述厌肯定好好的。   理智是这么告诉徐凉云的——可徐凉云最后还是来了。   人毕竟不是纯靠理性行动的生物,警察的直觉大多时候也很重要。   这个直觉就告诉徐凉云真的出事了,他必须得自己过来看陈述厌一眼。   ……   ……就看一眼。   徐凉云心里十分挣扎地想,他就站在楼道拐角里,让站在门口守着的警察敲敲他的门,等他自己出来开门——徐凉云到时候看他这么一眼,这就行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楼道里走,轻车熟路地走进电梯,按了九楼。   电梯到达。   门还没开,徐凉云就听到有人在砸门。   声音是那位被他亲自点名来守陈述厌的牛逼民警谢未弦。电梯门还没开,徐凉云就听到他连砸带踹,声嘶力竭地喊:“陈述厌!!陈述厌!!!”   徐凉云愣了一下。   他赶紧走出电梯。   一出电梯,他就看到一个刑警傻愣愣地愣在一旁,谢未弦急得要疯,一个劲儿地拽着门把,门把都让他给拽得要和门分家了,就只有半边胶和链子在和门藕断丝连,看起来摇摇欲坠。   见到此情此景,徐凉云脑子当即嗡了一声,一瞬间,五年前的一幕幕再一次浮现到了眼前。   刑警被谢未弦的所作所为给吓蒙了,转头一看徐凉云来了,就更懵了:“……?徐队?你来干什么?啊这个先不管,你快管管他,他要疯了啊他要拆家——”   “谁他妈疯了!?”谢未弦转头就破口大骂,“你说那快递的拿他妈那么大一个箱子干什么,你那脑子怎么长——”   谢未弦话都没说完,徐凉云就走了上来。   他理都没理这两个人,匆匆几步走上前,什么都没问,只道:“让开。”   谢未弦看了他一眼,侧身让开了。   徐凉云上去砸了两下门,叫了两声陈述厌,没得到应声之后,他就退后了一步,伸手就一下把门把手从门上拽了下来,然后从兜里掏出把手.枪来,对着里面身残志坚的门锁就是啪啪两枪。   门口的两个人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简单粗.暴,都傻在了原地。   门锁当即报废,徐凉云伸手一拉,把门拉开了。   他抬腿进屋,声音焦急地喊了一声:“陈述——”   徐凉云连名字都没喊完,就被眼前情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   有不知名的黄色花瓣乌泱泱地洒满了半个客厅,布丁就倒在花瓣中央,呼吸急促又气若游丝地喘着气,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嘴边还有血。   而在它旁边,有一捧被高高堆起的土,土边是陈述厌的一双手套。而小小的土坡之上,还有一张纸被针扎着固定在那里。   【枯萎的向日葵将为死亡再次绽放】   ——上面用鲜红的字体如此写道。   徐凉云呼吸一窒,瞬间浑身血液都冷了,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窖里。   他听到有警报的声音如同丧钟长鸣一般响起,世界开始轰隆隆坍塌。   他听到五年前陈述厌的惨叫声,一声一声痛到呕血。   “……拉警戒线。”   他喃喃了一声,然后回过头,近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快拉警戒线!把狗送医院!!派人出去搜!!!!”   ——短短五分钟里,凉城平和的一天就被接连响起的许多警笛声撕开了恐怖又渗人的裂缝。   警局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调查资料,转头该出门找的出门找,该联络相关人员的联络相关人员,该整理相关情报四处通知的也在整理又通知。   整座城市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像在惨叫着叫喊某一个人的名字。   ——陈述厌是活活被难受醒的。   耳边有一阵声音颤抖的讲话声随着他的清醒而慢慢清晰。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说话的人似乎十分害怕,甚至说得上是惊恐。   “……警察发现了!!”   “我怎么知道会……这跟你说的,说的不一样啊!!”   “……我当然慌了!那是警察啊!!!”   “……我不管了!我不想管了……我不能管了……!”   说话的人只有一个,应该是在打电话。   陈述厌在这唱独角戏似的说话声里慢慢清醒了过来。   有四面墙将他挤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团成了一团,不得不在这里拱起后背缩着身子,骨头仿佛都要麻得变形,被周身的四面墙压得无法动弹。   脖子上灼烧似的痛感让他十分难受。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根本动弹不了。   他两手被绑在一起,缩在身前,被挤压得全麻了,压在下面的右手手腕痛得厉害,嘴上也被贴上了一块胶带,连呼吸都困难,要说话出声更是不可能。   陈述厌尽力呼吸着,但这里狭窄又黑暗,连个透气的眼儿都没有,大冷的天却闷热得要死,呼吸都成了奢望。   他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浑身都湿了。   他费力地吸气呼气着。过了一会儿以后,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要死了。   他想,这下可真是全完了。   很奇怪,陈述厌却并没有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恐慌,而是立刻想起了徐凉云。   他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等他死了,徐凉云来处理他的案子观察他的尸体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等他拿到陈述厌这名死者的死亡原因、现场照片、生平经历乃至生前的人际关系,看到里面有很多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后悔?   似乎是因为呼吸困难而导致脑子都不好使了,陈述厌想得有点恍惚,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就这么一遍遍傻愣愣地想——徐凉云会不会后悔?   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发现自己还是很爱,会不会像陈述厌一样就此被梦魇缠绕一生,在这以后的每一个深夜里都会想起陈述厌,时不时地就会梦见这一天,每次梦到都会撕心裂肺地惨叫着醒过来,会不会抬头回头间都感觉陈述厌还在身边?   陈述厌轻轻闭上眼,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也终于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他还是想告诉徐凉云他还爱他,真的恨不动了。   他想说他真的还想试试。   他想说他真的很想他。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都完了。   呼吸的困难让他的脑袋开始一阵阵昏昏涨涨地疼,也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宿醉。   脖子上的灼痛开始越发明显,无法忽视地一阵阵烧似的疼,被压着的手腕也开始毫无理由地剧烈作痛起来。   打电话的人喊过几声之后就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电话对面是跟他说了什么。   片刻后,他听到快递员声音低低地嘟囔着应声:“……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就按你说的这样吧。”   “……嗯,嗯,好……行。”   “我知道了……我马上给你送过去……挂吧。”   这话说完,就有一阵脚步声慢慢渐行渐远。   世界安静了。   陈述厌盯着眼前的黑暗,挣扎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快递员回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他身前。   然后他周身一震,被拎了起来。   被拎着走了好一段路以后,陈述厌又被放了下来,然后是一声后备箱被盖上的声音。   又有一声车门开了又关的声音,随后,车子就被开了出去。   陈述厌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儿,但他知道此行必死无疑。   他估计也没办法活着出箱子了。   周身轻轻晃悠,车子前行了一段时间,被密封的箱子里的氧气也渐渐耗尽,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陈述厌感觉意识开始慢慢远去。   他轻轻闭上眼,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就此慢慢沉入黑暗。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迅速由远及近,跟疯了一样直冲过来,没几秒就变得十分清晰。   像一支破暗而来的箭,像一道落在荒野上的惊雷。   这声音刺破黑暗,一下子把陈述厌从黑暗里拉了上来。   徐凉云的脸瞬间出现在陈述厌眼前。   他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讶异或猜测,就听到了他最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   “停车!!!!”   他听到徐凉云声嘶力竭地大喊:“警察!!!车停下!!!”   ——烈光再度刺入深渊。 第二十一章 二十话(一更)“……你别折磨我了。……   这辆车并没有停下来。   陈述厌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它加快了速度,而在车后响着的警笛声也跟着从耳旁一掠而过。   刹车的声音刺破耳膜般响起,车子相撞的声音瞬间炸开,周身都跟着剧烈震颤起来。   司机在前面被吓得惊声大叫,赶紧又往后倒车想跑。   然后,一声枪响。   陈述厌听见徐凉云歇斯底里地喊:“下车!!赶紧下车!!!!!”   车停了。   陈述厌忽然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没来由地有股尘埃落地的安心感。   他听到车门被打开,听到徐凉云急匆匆地把手铐扣上,听到他声音焦急颤抖地喊他的名字,听到他急哄哄地走过来,打开了后备箱。然后他颤抖的呼吸一哽,喊了一声陈述厌的名字,用力地撕开了胶带。   陈述厌尽力在狭小的空间里仰了仰头。   胶带被全部撕开,箱子盖被打开,光亮和冷风一同鱼贯而入。   光太刺眼,陈述厌被刺得轻轻一抖,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看不清徐凉云。   但徐凉云很用力地拉起了他的肩膀,把他从箱子里拽了出来。   他被焦急又用力地揽入怀里。   陈述厌浑身使不上劲,一突然吹了风,又头痛欲裂起来,只能软绵绵地瘫在徐凉云怀里。他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只听到徐凉云颤抖的呼吸声。   陈述厌靠在他肩头上,感觉到徐凉云抱他抱得很用力,像怕他再消失。   这样被他抱着时,陈述厌忽然间无端感觉有些陌生,大约是因为五年都没被抱过了。   徐凉云抱得哆哆嗦嗦,尤其是右手,抖得比其他地方厉害得多,真的像得了帕金森一样。   陈述厌恍恍惚惚地生出了一股很强烈的异样感。他觉得徐凉云的右手出过事,好像不是割腕这么简单。   徐凉云声音在颤,有些哽咽,好像在哭。   ……别哭啊,哭什么。   陈述厌很想抱他一下告诉他没事,再和他说点什么。   但他嘴上还被封着胶带,而且心一安下来,他就莫名疲惫了,眼皮开始慢慢发沉,很想马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即使他根本不想睡,但困意来势汹汹。   没有办法,陈述厌只好伸出近乎没有知觉的两只手,伸手去抓住了徐凉云身上的衣服,就算作回拥了。   他想抓紧一点,可没过半秒,陈述厌手上的力气就一松,滑落了下去。   他在徐凉云怀里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就在一片黑暗中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他,听到警笛声尖叫着响,听到周遭很乱很吵,听到推车的车轮声开始似远似近地哗啦啦响,感觉胳膊上被扎了什么东西,很痛。   头也很痛,像要裂开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很冷静地说他被注射了什么东西,说他高烧了。   有人在抓着他的胳膊,抓着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八成是徐凉云。   他听到徐凉云声音抖得说不出话,好像在哭,连叫他名字的声音都开始断断续续地缺字少音,应该是被吓得不轻。   陈述厌想睁开眼安慰安慰他,可怎么都没办法睁开眼。   他感觉脑袋很疼,他感觉自己应该是醒着的,应该是想醒过来的。   可他睁不开眼。   后来呢?   后来就真的昏过去了,没有一点儿意识,什么都听不到。   等他再慢慢醒过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陈述厌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医院的天花板。   那些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吵闹全都消失不见了,头痛感也消失不见。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外面的风在呼啸着寒意。今天晚上月亮很亮,即使没有灯,也能把四周看得清楚。   陈述厌低头,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房很大,就他一个人。   他两手没戴手套,十分丑陋地露在外面。   他左手上有块白色小贴布,下面扎着针,针连着管管连着瓶——他在输液。   但不得不说,这小贴布看起来可比他的手漂亮多了。   陈述厌低头看着这些,茫然了一会儿后,又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他愣住了。   徐凉云竟然正趴在他床上睡觉。他脑袋枕着右胳膊,左手勾着陈述厌左手袖子里面紧紧抓着。   他睡得倒似乎很安稳,只是眉头深皱着,似乎梦见的东西不怎么样。   陈述厌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很快,他的目光又被徐凉云右手手腕给吸引过去了。   他手腕上缠了两圈绷带。   陈述厌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不过徐凉云倒是把袖子拉得很长,手腕还总往里藏,不给他看内侧到底有什么。   这种事随便猜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伤疤。   陈述厌曾经很笃定徐凉云是割腕了,但割腕的人应该不至于手会抖成那样。   估计徐凉云不止是割腕这么简单而已。   那到底怎么回事?   陈述厌心中疑惑,忍不住抬了抬有点使不上劲的左手,想趁他睡着时去拎起他手腕来仔细看看。   可手刚抬了一小半,陈述厌的手就被什么东西紧紧扥住了,死活没办法再抬。   陈述厌低头看了看,就见是徐凉云死死勾着他袖子的那只手。   陈述厌:“……”   陈述厌默然。   ……这个人的力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陈述厌又使劲拽了拽,死活拽不过他。   ……有这种刑警队长,人民真的很放心耶。   陈述厌轻轻叹了口气。   关键是那犯人不知道是给他注射了什么,他的手有点使不上劲。徐凉云本来力气就不小,这一来二去的,他拽不过徐凉云也是情理之中。   陈述厌只好又转头看向自己右手,试着抬了抬,想逼自己一把,毕竟有舍才有得。   他想摸摸徐凉云的手。为了这个,伤一把自己也没什么,顶多针管回血而已。   陈述厌看得很开。   但这次刚抬起来,病房的门就被人拉开了。   来的人一进来就道:“输完这瓶没了啊。”   陈述厌撇了撇嘴,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讪讪放下了手。   来的人走到病床床头这边,摸着黑把床头的夜灯开关给打开了。   夜灯的灯光不刺眼,很柔和。   来的是个护士,她开了灯以后,才发现陈述厌人已经醒了。   “醒了?”她说,“那你不错啊,手给我。”   陈述厌默默把输液的手伸了过去。   护士利落地给他拔了针,让他摁好,然后收拾起输液用的东西,多的话一句没说,就嘱咐了他几句早点睡注意休息多喝粥少吃辣以后,就关上了床头的夜灯,端着所有的东西走了。   她走以后,陈述厌又低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还是没醒,而且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他以前可睡得没这么死,虽然说不上特别容易醒,但是有点小动静都会醒过来点。   估计最近是太累了。   陈述厌想。   他又想起今天来救他的徐凉云,想起在昏迷时他听到的徐凉云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那声音声嘶力竭,像在竭尽全力地把他拉出黑暗,也像害怕他再也出不来。   陈述厌坐起了身,俯身过去,伸出右手,去轻握住了徐凉云那只缠了两圈绷带的右手。   很凉。   陈述厌轻轻皱起眉,摩挲了一下他的手。   陈述厌和徐凉云牵过很多次手,他从来不是手脚冰凉的体质。哪怕是冬天的时候,徐凉云的手也不会很冷,牵一会儿就能暖和。   医院里还有暖气,怎么会这么凉?   陈述厌的目光又落在他手腕的绷带上。   陈述厌没敢多碰,只轻轻在边上摸了一下。   他倒是很想把这东西拆开看看,但万一这是在敷伤口就不好了。   但这么一来就很匪夷所思了——如果只是单纯割腕的话,五年前留下的割腕伤,怎么到了今天还要缠绷带?   是今天救他的时候又伤到了?   会这么巧?   陈述厌觉得不对。   他觉得自己该把徐凉云叫起来,然后问他这些问题,再把将死时想到的那些话说给他听,再听一听徐凉云会怎么回答他。   可徐凉云睡得很沉,陈述厌舍不得叫醒他。   陈述厌开始纠结,摸着他的手纠结了好长时间——到底该不该把他叫醒。   他想听这些问题的答案,可徐凉云这些天太累,他也不舍得叫醒他。   他终究还是心疼徐凉云的,纠结了老半天,最后也没舍得叫醒他。   很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以后,陈述厌就起身慢慢爬了过去,换了个方向,脑袋挨着徐凉云,手轻轻握住他一只胳膊,侧身躺下了。   这么一握,陈述厌又感觉有点不真实。   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感觉,这人真的瘦了太多了。   多得有点离谱。   陈述厌再次忧愁地叹了口气,把人握紧了点,尽力往他身上靠,蹭了蹭他。   兴许是交往五年留下来的身体记忆,这么一凑近徐凉云,陈述厌突然就困了。   他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医院的床没家里的舒服,陈述厌还没有枕着枕头,也不知道那个快递员到底是给他注射了什么,他浑身都有点没力气,睡得不太好。   所以第二天,陈述厌一被紧紧抓住手腕,就醒过来了。   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陈述厌浑身一哆嗦,茫茫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缠了两圈绷带。   抓住他的人力气很大,在颤抖,搞得陈述厌手腕生疼,还不得不跟着他一阵阵犯哆嗦。   陈述厌茫然,眨了眨眼,又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喘息着哭。   他更茫然了,下意识地迷糊着声音“啊?”了一声,转头看去。   徐凉云此刻正紧紧抓着他一只手,左手紧抓着病床上的被子,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浑身抖得恐怖。   他在呼吸急促又粗重地喘息,在哽咽,在哭,似乎有惨叫声憋在喉咙里一般阵阵声音发闷,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最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看的景象。   陈述厌被眼前这一幕吓懵了,平生第一次睡醒之后在十秒以内大脑就迅速开了机,开机速度战胜百分之百的历史记录。   他手腕被抓得很疼,甚至在跟着徐凉云一阵阵抖。   但他没空管这些。   陈述厌连忙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推了推徐凉云,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没反应,一阵阵抖得更厉害,左手都已经颤抖得抓不住床单,就那样仿佛要溺水而死一般四处乱抓,像渴望一个能救他的杆。   陈述厌连忙去抓住他左手,很用力地握住了他,又叫他:“徐凉云!!”   徐凉云仍旧没反应,他喘得更厉害,像在挣扎。左手紧紧回握住他,力气大得像要把他也拽下来。   “徐凉云!!”陈述厌急得快疯了,声嘶力竭地叫他,“徐凉云!抬头!!徐凉云!!!”   徐凉云突然猛一个抬头,腾一下子站了起来。   陈述厌刚刚急得已经倾身过去了些,徐凉云这一突然起身,就哐当一下撞上了他的脑门。   陈述厌猝不及防,一下咬了舌头,脑袋嗡了一声,晃了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倒到了床上,“呃”了一声。   他还拉着徐凉云那只左手,右手也还被他拉着,于是陈述厌这一坐回去,就把徐凉云也一下子拉了过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徐凉云就扑到了陈述厌身上。   徐凉云半压着他,满头冷汗淋漓,跟刚淋过雨回来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惊疑不定,非常恐惧,似乎刚刚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景象,眼睛红得吓人,还有眼泪在往下淌。   他还在轻轻发抖。   陈述厌脑门被撞红了一块,有点疼,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魔幻得让他觉得这都无所谓。   他看着徐凉云,愣了好半天。   徐凉云好像根本就没回过神来,一直在喘气发抖,呼吸都发哑,眼睛直愣愣的,好像根本没回到现实里来。   他还在害怕。因为害怕,他也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在抓着谁。   陈述厌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   等过了好一会儿,徐凉云差不多缓过来些了之后,陈述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眼睛里回了点光。   他抬起头,满脸怔愣地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茫然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了好几秒,空气都凝固了。   突然,徐凉云触电了似的猛地一哆嗦,连忙收回手,站起来连连往后退,直到砰地一声撞到墙上,再无后路可退为止。   “……对不起……”   徐凉云低着头,声音又哑又慌张,无措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道着歉,一边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他轻轻喘着气,四处看了一圈之后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收回目光,看都不敢看陈述厌,转头就往门外跑。   “徐凉云!”   陈述厌想拽住他,连忙翻身下床。可他刚一站到地上,脚上就突然一麻,瞬间双腿知觉全部麻痹,又惊呼一声,哐当一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直接摔在了徐凉云心头上。   徐凉云心里轰隆一声,转头一看,就看到陈述厌整个人跪在地上,疼得直吸气,一手撑着地,一手紧捏着大腿,看起来可怜又卑微。   徐凉云顿在了原地。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连忙跑了回去,跟着跪到地上,握住他一只胳膊,着急地关切他:“怎么了?哪儿疼!?”   陈述厌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到徐凉云居然真的跑了回来。   他实在没想到会这样,他都习惯了徐凉云的逃避了,以为他这次也肯定不会回头来看。   “没有……腿突然麻了而已。”   陈述厌轻轻悲凉一笑,有些怅然地问他,“你怎么……一见我就跑啊?”   徐凉云:“……”   “我应该没那么吓人吧?”陈述厌说,“你刚刚怎么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徐凉云低下头,紧抿着嘴,不愿意吭声。   陈述厌看他这样,知道他是不愿回答,于是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刚才在找什么?”   陈述厌问题太多了。   徐凉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在家。……所以在找……找个东西而已。”   “找什么?”   陈述厌问。   徐凉云嘴角一抽,眼神逃避着飘向一旁,说:“你别问了……我真的说不了。”   陈述厌看他这样,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他撇了撇嘴,尽管于心不忍,但也仍然不愿放弃。   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跟中邪了一样。”   徐凉云很没有理由地浑身一哆嗦。   “你在哭。”陈述厌说,“我都没听你哭成那样过,你现在叫我别问……我真的做不到。”   徐凉云不吭声。   陈述厌垂了垂眸,沉默了片刻,左右等不来徐凉云回答他。他知道徐凉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他说:“徐凉云。”   徐凉云仍旧沉默。   “我不想恨你了,真的。”陈述厌说,“你能不能别让我恨你了。”   “我也还爱你,我真的做不到。……我不瞒你,我真的恨不起来了。”   “我如果不知道你中弹,大概能一直恨下去。”他说,“但是现在不行了。”   “你但凡有一个理由,我就恨不动了。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啊,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给你一堆台阶下……没办法,我就这样。……谁他妈叫你那天坐在那儿,谁他妈叫我那天闲着没事跑去那儿看见你了。”   徐凉云紧咬住牙,陈述厌看见他嘴唇都隐忍得发抖。   “你别跑了。”陈述厌抬起眼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徐凉云还是在沉默。   反正徐凉云也不吭声,陈述厌干脆也不管他听不听了,直接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   “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吧……我真的,我至少有知情权。”   “那都不是你的错。”他说,“你看到了啊,我就是这种体质,我就特别吸罪犯,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看到了,你在不在我旁边,我照样被人盯上。”   “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说不定也躺在玫瑰里面了。……你说他会给我穿什么?我办画展有好多套衣服,你说他想复刻哪件?他会把我放在哪儿?凉城好像没有别的废工厂了。”   “哎,我好看得开啊。”陈述厌笑了起来,说,“人真的很奇妙啊,有过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   徐凉云右手一抖。   “……别说了。”他说,“你别说了。”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看着徐凉云,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轻声问:“你害怕吗。”   徐凉云又不吭声了。   “你害怕。”   陈述厌说。   “……”   “我也害怕。”陈述厌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你爱我,你不想让我知道。但是我也爱你,徐凉云。”   他说:“所以我想知道。”   徐凉云终于抬起头,看向了他。   陈述厌看到他眼睛里有压抑的隐忍,也有想要惨叫出声的痛苦。   那些痛苦被藏得好深好深,像是已经藏了好久。   陈述厌再一次悲凉地笑了起来:“我们再试试吧,徐凉云,我们重新开始,再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互相折磨一辈子,爱一个人不是这么爱的。”   “……你别折磨我了,我真的要被你逼疯了。”   “你告诉我吧。”陈述厌看着他说,“算我求你。” 第二十二章 二十一话(二更)“——早上好啊,警……   徐凉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这一口深呼吸的气息在颤抖。   颤抖。   颤抖,颤抖,颤抖。   徐凉云似乎一直在颤抖。   他收回手,把脸埋在手心里,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你让我想想。”他声音都哑了,“你让我想想……”   陈述厌就沉默地等着他想。   徐凉云在不断地深呼吸,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粗重,似乎内心在为这件事地动山摇,难以权衡。   好半天后,他才揉了一把脸,放下了手,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先把事情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你有知情权。”徐凉云说,“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你知道这些以后,我们再说……要不要重新开始。让你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这种决定,不太公平。”   陈述厌:“……好。”   “行……我先扶你起来。”徐凉云说,“我去叫医生,看看你怎么突然就腿麻了。……我有点担心,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五年前的事。”   陈述厌:“……”   陈述厌知道自己肯定没事,但是徐凉云天天都爱操心他,他是磨不过他的。   没办法,陈述厌只好叹口气,答应了下来:“好。”   徐凉云站了起来,把手伸到陈述厌胳膊底下,把他抱了起来,放回到了床上。   然后他走到床前,按了下铃,跟护士站的护士交代了几句话,麻烦他们把医生叫来。   这之后,他又伸手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伸手拧开,从里面倒出了两片浅黄色的药片,放到嘴里,水也不喝,直接生吞了。   陈述厌看得愣了。   徐凉云转过头看向他,轻描淡写了一句:“一会儿跟你解释。”   陈述厌“哦”了一声,心情有点复杂。   两个人相顾沉默了下来。   陈述厌突然想起布丁——他是在家里被袭击的,快递员之前还逗过他家的狗。   一想到这儿,陈述厌连忙抬起头,问:“对了,布丁怎么样?”   “我叫人送去宠物医院了。”徐凉云说,“被下了药,说是得住院一段时间,没生命危险,放心。”   陈述厌听它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在此时拉开了门。   他拿着个银色的医用小锤子,走进病房,过来测了测膝跳反应,对徐凉云说:“没什么问题,昨个儿也跟你们说了,注射的那个是慢性麻痹类药物,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全身麻痹而已。昨天虽然注射了点中和类的,能抵消这个药物的大部分反应,但是这个药的效果比较猛,不能全部抵消,会留点反应也正常。”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转头接着说:“药物的起效和能抵消的效果会根据个人体质出现不同反应,看他这个样子,估计得缓个三五天了,会慢慢好转,不用担心。他躺着坐着趴着都没影响,就是下地的时候照顾着点,多喝点粥少吃辣的,不能喝酒喝咖啡,茶可以喝一点,给他注射的药是慢性药,所以这个忌口要二十多天。”   徐凉云连连点头。   嘱咐完这些,医生又说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也没什么问题以后,就离开了。   医生离开以后,徐凉云长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他走回来说,“还好。”   陈述厌早知道自己肯定没什么大事,靠在床上抱着被子催他:“那开始吧。”   徐凉云无奈苦笑一声。   他走过去,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全是苍凉。   “……五年前的时候。”他轻声说,“那件事发生前三个月,市郊那边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绑架犯叫苏恩阳,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以前因为偷东西留过案底。当年他从市中心拐走了一个小孩,向家长要了二十万赎金。家长拿不出钱,没办法,只好选择了报警。”   “警方很轻易地就查到了他,于是展开人脉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女朋友。”   徐凉云说:“那就是叶夏。”   陈述厌:“……”   “苏恩阳是家里老二,从小成绩不好,斗殴打架偷东西敲诈勒索一样不差,早被家里断绝了来往,他所有的朋友知道他出了这种事都不愿意出面,只有叶夏愿意协助我们。”   “但是协助得不怎么愉快。叶夏很偏执,她坚信苏恩阳是被逼的,因为苏恩阳已经答应她不会再干这种事儿了,早在两年多前就开始自己打工赚钱了,不可能还会犯罪,还是这种和以前那种偷偷抢抢差别很大绝对会蹲牢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是和我们吵着协助的,她说我们一定搞错了,一定没查对,甚至指着钟糖骂他是个饭桶。”   陈述厌:“……钟老师没骂她吗。”   “他没有。”徐凉云说,“警察嘛,经常能碰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钟糖还留学过,当然知道跟这种人吵起来没有意义,最后气死的只会是自己。”   陈述厌:“……”   确实。   徐凉云一说这件事表情就不太好,脸色都有点发青。   他长叹了一声,问陈述厌:“我能抽根烟吗?”   “……你抽烟?”   陈述厌有点愣,徐凉云以前从来不抽烟。   “嗯。”徐凉云说,“跟你分了以后就开始抽了,本来周围人……就一直在抽。我也心烦,就碰了。”   陈述厌轻轻皱了皱眉。   抽烟毕竟对身体不好,他是不太想让徐凉云抽的。   但接下来要说的事已经不是单纯一个“烦心”能形容的了。   “……抽吧。”陈述厌只好说,“以后少抽点。”   徐凉云点了点头,伸手从怀里掏出包烟盒来,掏出打火机点上了。   用的还是左手。   他接着说:“后来我们通过她,一边劝导苏恩阳,一边定位了他的所在地。”   “但都被叶夏毁了。在行动开始前,她暗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苏恩阳,导致他情绪失控,人质被他挟持,他跑到了大街上,造成了恐慌。”   “……苏恩阳做这件事的时候精神就很紧绷了,叶夏和他说的时候很着急,也很冲动,没注意他的精神状态,只顾着想让他收手,就说了很多被抓住的后果,结果说得太过,导致他直接精神崩溃了,谈判专家跟他谈都不管用。”   “最后他一刀捅了小孩的肚子。”   徐凉云垂了垂眸,道:“然后我狙死了他。”   话说到这儿,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夹在手里拿了出来,呼了一口缥缈的烟气出来。   “这就是叶夏案的原因,因为我狙了她男朋友。”徐凉云偏过头看向他,说,“你是被我牵累的。”   陈述厌:“……”   “出事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徐凉云说,“和我看过的那么多案子的卷宗一样,一点儿特别的都没有。”   ——罪行与恶意总滋生在平平无奇的某一天里,没人知道自己会被害。   那天也是如此。   那天的徐凉云一如既往出门遛狗,给陈述厌买早饭回家,进卧室叫他起床,钻进被子里闹他,狗子在旁边兴奋得直叫。   然后陈述厌起床刷牙洗脸,徐凉云换衣服上班。等他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陈述厌也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喝他买来的粥了。   徐凉云把那天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记得那时候餐桌上的玻璃瓶里摆了一支粉紫色的郁金香,是两天前徐凉云给陈述厌买的。   那天天气晴朗,太阳把花蕊里照得发光。   光也落在了陈述厌后背上。他逆着光,那光落在他肩膀上,特别亮。   徐凉云喜欢操心,临走的时候还让陈述厌吃完饭去把冬天的衣服倒腾一下,要入冬了。   他还说陈述厌你白天多画点,别总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   他说你少接点单子,佛系一点,我又不是不挣钱,用不着你天天熬夜,晚上好好睡觉。   他那天和往常一样唠叨了很多,他说陈述厌中午我不回来了,你看着点时间好好吃饭,十二点之前必须吃,吃的时候拍照发给我,我得看看你吃什么。   陈述厌嗯嗯应着声,一边喝粥一边答应他,喝到情深处还嗝了一下,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又跟他挥手,说你好好上班。   徐凉云笑着应了两声,然后走过去抱了他一下,抓着他白白净净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抱他。   也是最后一次亲他的手。   “我到班上之后,有人说早上有个姑娘送东西来了,是个盒子,说是为了感谢我的……感谢我‘救’了她的男朋友。”   徐凉云说到这儿,就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来沉默了好久,然后低了低头,往远处走了走,靠到墙上,慢慢滑坐到了病床边的一排椅子上。   他闭着眼,紧皱着眉,狠狠吸了一口烟,夹着烟的手在肉眼可见地抖。   他在攒说接下来的事情的勇气。   徐凉云放下烟,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他低垂着眼,前倾着身,看着地面,右手又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他似乎习以为常,看都不看它一眼,轻轻地道:“盒子里是个手机。”   “盒子里是个手机……还有个便签,说是十点整会自动开机。……我不信邪,试了几次,开不了机。”   “……给它充电也不行。”   徐凉云声音开始慢慢发抖,他说:“我试了好多方法……都不行。”   “……我就等到了十点。”   “我等到了十点……然后,手机真的自动开机了。开机之后……手机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软件……壁纸是你。”   徐凉云死死盯着医院地上的瓷砖,说:“壁纸是你的照片……她偷拍的。”   “……还用红色的笔画上了×。”   “然后……然后,突然有个视频邀请……企业会议平台的。”   “我点进去了。”徐凉云说,“我看到你坐在那上面。”   他甚至都不敢说那个椅子的名称。   陈述厌脑子嗡一声,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幕。   他紧抿住嘴,手紧紧抓住被子,压下内心恐惧,尽力冷静下来,听徐凉云往后说。   徐凉云坐得离他很远。   他把烟叼在嘴里,看着面前的地砖,目光却有些放空,似乎在透过这些地砖看五年以前。   他想起当年那场直播。   “叶夏对我说,”徐凉云轻轻说,“‘早上好啊,警官先生’。”   “——早上好啊,警官先生。”   在给镜头看过坐在电椅上的陈述厌之后,第十二秒的时候,叶夏出现在了镜头里。   她直接走到镜头面前,手握在身后,低下身,咧嘴笑着看向镜头,瞳孔微微缩小,表情看起来有些渗人。   “您今天又来工作啦?”她笑着说,“今天你要杀死谁啊,混账东西?”   她笑得很甜,和说的话格格不入。   “你记得我吗?”她歪着脑袋笑起来,说,“你还记得我吧,可是你把我男朋友杀了的。”   “你在旁边的楼上,架着枪,你不让我见他,只给我在车上看直播——你不让我跟他说话,我只能从直播里看到你开了枪,看到恩阳被你一枪爆了脑袋……”   “……在那么多人面前。”   她说着说着,笑容就消失了。   她说:“你凭什么不让我跟他说话。”   “什么叫他会情绪失控……我要是跟他说话,他一定会冷静下来的!!!”   “是我让他情绪失控的吗?”她问,“是我让他情绪失控的吗!?放屁!是你们!!是你们逼他!!!”   徐凉云被吓得快疯了,一直在摆弄手机,吓得自言自语着喊,想回答她想阻止她想求她放过那早上还被他抱过亲过的人。   可软件被禁言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看着陈述厌在她身后垂着脑袋死气沉沉,吓得呼吸不畅,手机都在手里发抖。   叶夏又笑了起来。   她扬起脑袋,笑得声音发哑,好像要背过气儿去。   “你当时就是这样对我的!!”她大喊,“你不让我和他说话!!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一边说着一边捞起一盆冰水,回头就全浇在了陈述厌身上。   徐凉云看到陈述厌浑身一抖。   徐凉云脑袋疼了起来。   他扶着脑门,在医院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当年那一幕幕如锋利刀刃,每一幕都能在他心上挖血。   陈述厌当年疼得直哭,惨叫着嚎啕,声音在电流声里被撕得颤抖断裂,十分凄惨。   他或许不记得了,但是叶夏曾经拿着菜刀,剁肉一样砍他的手。刀刀见骨,鲜血淋漓。   然后她伸手把电线绕到他手上……绕在他早已经疼得开始痉挛的手上。   然后她打开开关,电他的手。   叶夏说徐警官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没有,你就是这样对恩阳的。   徐凉云并没有。   让她在车里看着不要再去见苏恩阳给他精神刺激的是警方做的决定,他狙死苏恩阳是因为他已经对人质实施了杀害性行为。   他从没有让叶夏眼睁睁看着苏恩阳死,更没有这么对过苏恩阳。   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他做没做这些已经全都无所谓了。   陈述厌在哭啊。   他很疼啊……他很疼啊,他在哭啊!!   关他什么事啊!?   徐凉云记得自己那时候对着手机喊,像是想替陈述厌惨叫一般,喊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他想去砸了手机,是特警队的一堆人冲上来把他拦下来的。   警方要定位,那个视频没法退出也没法暂停,就那样一直放,陈述厌的惨叫声一直绕在他耳边,从此在每一个深夜里回响,挥之不去。   等徐凉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已经满脸泪水,喉咙哑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他喉咙很痛,痛得咳嗽,然后他咳出血来了。   他喊他喊得喉咙冒血。   后来,叶夏开着电椅的开关跑了,警察破解了被她上了锁的定位,上门救了陈述厌。   徐凉云在厕所里吐得想死。   他去不了。怕他行为过激,上头不准他去现场。   那时候徐凉云还流了鼻血,怎么都止不住。后来更是趴在马桶边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两腿跟废了一样打哆嗦。   他满脑袋都是叶夏给他直播的陈述厌,满脑袋都是只能隔着手机嘶吼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他疼得痉挛惨叫的自己。   徐凉云脑子昏昏涨涨,在厕所里一边哭一边吐还一边流鼻血。   废物得像个笑话。   后来陈述厌被救出来的消息传过来,徐凉云站不起来,就狼狈地抓着东西往前爬,爬着也想去看他。   徐凉云求人带他去看,求人扶他一把。   特警队的人扶着他去了。   徐凉云是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跑进ICU的。   他去的时候,ICU里的医生护士还在抢救陈述厌。   隔着一层玻璃,徐凉云看到他呼吸微弱地昏倒在那里,戴着呼吸器,身上全是被电出来的伤,一片片被电得焦黑。   他原本白白净净的小画家面目全非,浑身血肉模糊,手上鲜血淋漓,皮肉翻起,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还在一阵阵无意识地痛得哆嗦痉挛。   徐凉云近乎不敢认他。   他手撑着玻璃,双腿发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ICU前,别人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他推开别人,低下头,看到自己双手抖如筛糠,看到有眼泪下雨一样啪嗒啪嗒往下砸,看到有血跟着滴滴答答往下落,大概是他又流了鼻血。   徐凉云伏下身,跪伏一样在ICU前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不停,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抓出了血,终于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哀嚎出声。   声声撕裂到泣血,像要连灵魂都扯碎。 第二十三章 二十二话他那时候似乎已经不太正常了……   五年前。   深秋夜里的风把外面的树影吹得哗啦啦响。   重症监护室里,一堆仪器在很规律地滴滴作响,仪器表上的数值时不时上下跳动,呼吸器一亮一亮,躺在床上的人面目全非,连脸上都有青紫的痕迹,一呼一吸都声音沙哑,像在渗血。   徐凉云坐在一旁,失魂落魄地背靠着墙,脸上两边有好几道竖着的浅红血痕,那是他白天跪在ICU前抓着脸惨叫过的痕迹。   ICU里飘着药的味道。   徐凉云抬了抬头,看向陈述厌的手。   他的手已经被绷带包了起来,像个木乃伊一样。   四周很安静,徐凉云耳边却嗡嗡作响,那直播视频里的一幕幕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声音也仍在他耳边一声声响。   徐凉云放在腿上的右手突然紧抓住腿,开始一阵阵用力,用力得轻轻发抖,抓得自己的腿都疼。   他深深低下头,大半张脸都浸在黑暗里,眼神开始变得晦暗难明。   忽然,咔哒一声轻响。   徐凉云抬起头。   钟糖从外面走了进来,鞋踩在地上,一步一步轻轻地响。   “查不到叶夏了。”他走到徐凉云跟前说,“人去楼空了。工作辞了,家里也都空了,手机钱包都没拿……用来直播的那个就是她的手机,留在现场没拿走。身上一点儿能拿来定位所在地的东西都没有。”   徐凉云声音哑得断断续续:“不是有的银行卡可以用来定位吗。”   “……她没拿钱包。”钟糖说,“我刚说完。”   “监控呢。”   “拍到她了,但是跟丢了。”钟糖说,“应该是在哪个死角里换了衣服。”   “……换了衣服就找不出来了吗。”   钟糖:“……”   这话说完,徐凉云就突然毫无预兆地撕扯着嗓子哑声喊了起来:“人就他妈是那么个人,换了衣服又他妈不是换了皮!!!!怎么能找不出来的!?!你是干什么吃的啊!?!!我——”   他喊到一半,嗓子就突然痛了起来,于是声音戛然而止,控制不住地开始低下身去剧烈咳嗽。   徐凉云咳得几乎喘不上气。   就这么惊天动地地咳嗽了好半天以后,他又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   钟糖早跑到了他旁边去,沉默地拍着他后背给他顺气,一声也没吭,但眼神很是关切,还有点心疼。   等徐凉云不咳了,他才问了句:“缓过来了?”   他没问“你还好吗”或者“你没事吗”,因为他知道徐凉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   徐凉云闭了闭眼,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咳了这么半天,他也冷静了。   “……对不起。”他说,“我现在……有点控制不好情绪。”   “正常。”钟糖拍着他的后背,说,“很正常,我早知道你得朝我喊了。”   徐凉云没回答。   钟糖也没有再说话。   夜晚又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久好久以后,徐凉云又轻轻开了口。   “为什么不来杀我啊。”他问,“为什么不是抓我,不是让我手废掉……不是我杀的人吗。”   “平衡法则。”钟糖平静回答,“心理学管这个叫平衡法则——你狙死了她的绑架犯男朋友,我们让她看直播让她无能为力,她就要让你也这样。通俗来讲,就是让你等价交换。”   徐凉云没有说话。   他脑子里昏昏沉沉,都有点听不明白钟糖的话了。   他只是想,是吗,平衡法则。   ……平衡法则啊。   “你也别想这些了。”钟糖说,“别和心理变态找道理,没什么意义。”   ——别和心理变态找道理。   徐凉云忽然笑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以前他处理过那么多现场,见过那么多罪犯受害者和无辜群众,也和别人说过无数次“别给罪犯找道理,别给自己找错处”,可当这回事真的轮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东西真的控制不住。   徐凉云忍不住想,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是不是不该开那一枪,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做警察——如果不是我,事情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陈述厌就不会躺在这儿。   他这个时候会做什么呢……应该会在画画吧。   他会把头发扎成小啾啾,会端着调色盘,脸上肯定又有一不小心抹上去的颜料,手上或许有很难洗掉的颜料,他大概会抱怨,说手又不干净了……   ……手。   徐凉云乱七八糟地想,想得眼圈都红了。   ICU里的仪器在滴滴地响。   在这些代表生命的冰凉数值跳动声里沉默了很久以后,徐凉云终于抬起了头来,看向病床上面目全非的陈述厌。   他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一句话断断续续得没人听清。   他轻轻说:“我想回家了。”   那个今天早上的时候,还什么都好好的“家”。   徐凉云声音太哑,钟糖没听清:“什么?”   徐凉云低下头,摇了摇头,再没说过话。   钟糖后来走了,接着去忙这个案子。   徐凉云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没合过眼。   他睡不着。   最后,清晨天光乍破的时候,徐凉云站起了身,走到陈述厌边上。   他伸出手,想摸摸他。可陈述厌体无完肤遍体鳞伤,徐凉云都不知道该摸哪里才不会让他疼。   徐凉云的手在空中悬了半晌,最后去摸了摸陈述厌的头发。   然后他声音沙哑地说了声虚无缥缈的对不起,披上外套离开了那里,从此五年都再没回去过。   他回了局里,接了叶夏案的所有资料,从那以后三天没合过眼,在局里日日夜夜地翻,四处跑着去查,整整三天毫无睡意,恨和愧疚和自责和愤怒撕扯着他的爱,让它变得扭曲,变得难以直视,变得让他自己都难以面对。   所以在第三天,有人告诉他陈述厌醒了的时候,徐凉云没有去。   他想去,但是不敢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去面对陈述厌了。   现在再想想,他那时候似乎已经不太正常了。   但他自己没发觉。   徐凉云呼了一口烟气出来,低头看了看右手手腕上的绷带。   他就这么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腕,说:“叶夏最后离开直播视频的时候,对我说,她会在她的地方等着我,一直等我,让我跟她上门算账。”   “我们查了叶夏六天。”   “我去了她的工作单位,去了她家里,去找过她朋友,去问过她交际圈里的所有人,但是都没有找到她。”   “叶夏家里情况不怎么样。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父母重男轻女的程度很严重,她从小就伺候自己的哥哥,基本上没得到过关爱,家里一直在把她当做保姆呼来喝去,所以长大以后遇到苏恩阳,只从他那儿得了块糖就爱上他了。”   “这些种种导致她心理偏执,对苏恩阳百般纵容,对外人警戒心极强……当然,这并不能成为给她脱罪的理由。”   “钟糖用心理推算推出过几个地方。都是跟她和苏恩阳有关系的地方,但是每一个都不对。”   徐凉云说:“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那几天跟疯了一样,觉都没好好睡过。”   他垂了垂眸,心绪又飘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特警队专用室里。   “这他妈怎么能没有的!?!凭什么没有!?!!!”   徐凉云嗓子还是哑,但脾气的暴躁在与日俱增,喊起来时沙哑的程度一天比一天强。   他每说一句话,下面的人都得肩膀一哆嗦,担心他那跟个年久失修的破烂收音机似的嗓子是不是先去医院挂个号比较好。   感觉要报废。   特警队里新毕业刚入行才半年多的女警员林橘尤其如此。她把双手在背后默默向下合十祈祷了一下,说:“队长,那是真的没有……我真的带人找过了,整栋楼都找了。”   她去找的地方是叶夏和苏恩阳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是凉城的一个商场。   她带着五个特警队员封锁了商场,花了大半天去找,根本就找不到叶夏。   要命的是,这是钟糖给出的心理推算的最后一个地点。   这儿都没有叶夏的影子,也就意味着他们可能要翻篇重来。   徐凉云气急败坏。   那是陈述厌出事的第六天。   六天,整整六天。   “都他妈六天了,找个人找不到!?!?!”   徐凉云一把把厚重的资料摔到地上,情绪早已经把他压得崩溃。   徐凉云很少这么疯了似的发脾气,整个特警队全员立正,后背全被冷汗浸湿,没一个敢多说话。   大家都知道他现在非常恐怖,已经不是用“心情不佳”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了。   徐凉云又气又急,伸手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过身,晃晃悠悠地往里边走。   熬了这几天夜,他脚步都虚了。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身子一歪,砰一下摔到了桌子上。   身后一帮人惊呼:“队长!!”   一帮人连忙乌泱泱围了上去。   林橘跑到徐凉云跟前,发现他竟然满头都是冷汗,莫名其妙地开始气喘吁吁,眼睛里都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队长?”她讪讪地轻轻叫了一声,“你没事吧?”   徐凉云没回答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好像要把桌子看出个洞来似的。   林橘又叫了他一声:“队长?”   徐凉云这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表情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竟然写满了刚被叫醒似的茫然。   林橘也茫然了:“……你真的没事吧,队长?”   徐凉云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慌慌张张地应了两声,然后直起了身,又伸手抹了一把脸,沉默了下来。   “……你要不去睡个觉吧?”林橘有点担忧,“你这几天不是都没睡?就前些天你对象醒过来的时候你眯了四个小时……”   徐凉云哑声答:“睡不着。”   林橘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行了,你们先走。”他说,“你们先……再去找找。”   “……可是都找过了啊。”林橘说,“钟老师推算出来的地方,我们全都找过了。”   徐凉云:“……”   他紧抿住嘴,眼睫轻轻颤了起来。   “……再去找找吧,”他哑声说,“再去找找吧。” 第二十四章 二十三话“但我不是你,我是个警察。……   徐凉云这个特警队队长下了令,特警队的人只好接着出去寻找。   他们走后,徐凉云靠在桌前,扶着脑门,又沉默了很久。   外面的天很阴。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没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声音细密得令人心烦意乱。   徐凉云的手机忽然在桌子上嗡嗡地开始震动。   他回过头,伸手把手机拿了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留在医院里守人的警察。   徐凉云按了接听。   “喂。”   他说。   “徐队,”对面的警察说,“他出ICU了。”   徐凉云微微一怔,抬了抬头,喉结微动,但并未开口说话。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就让他出来了。现在说是转到单人病室接着观察,仪器刚拆了一半,下午还要清创……我看那是真的疼,他叫得跟杀猪一样……您早点过来看看吧?您不是说他出ICU以后就过来看看吗?您什么时候过来?”   徐凉云没吭声。   他又低下头,垂下眼帘,看向满地的资料。   都是他刚刚因为找不到叶夏而气得摔到地上的。   ——他确实是说过陈述厌出ICU之后就去看看的。就在他那天早上离开那儿的时候,和守在那里的警察亲口说的。   可其实他说的很没有底气,他没脸去看陈述厌。   陈述厌越疼,他越没脸去。   他怎么有脸去——要不是他,陈述厌现在哪儿至于会躺在那种地方。   徐凉云根本就不敢去看。   他想,可能他说的这个“去看看”的期限,大约只是在蒙骗自己而已,只是在逃避罢了。   他不愿走,但也不敢去。所以就这样扯着快断的线,鲜血淋漓地进退两难。   一片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徐凉云看着地面上散落一地的文件沉默。   警察等半天都没等来他回答,有点奇怪,只好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队?”   徐凉云闭了闭眼,把眼底那些晦暗难明的心绪压进眼底,哑声说:“知道了……我忙完就去,你让他别再惦记我了。”   说完这话,徐凉云就立刻挂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低头沉沉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去,捡起了几页资料,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   可这次站起来时他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回去。   恍惚间,直播那天的情形又浮现到了他眼前来,一幕幕鲜血淋漓,一声声撕心裂肺,就连自己那一声声声嘶力竭到沙哑冒血的声音都还犹然在耳。   徐凉云扶住桌子,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真的熬夜太多,脑袋都一阵阵嗡嗡地疼了起来。   缓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弯下腰,闷头把地上所有的资料都慢慢捡了起来。   “……我最后还是联系了钟糖。”   徐凉云轻轻说:“我们开了一个会。因为心理推算全部错误,所以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是我发现不对的。”他说,“我发现叶夏把整件事的布局都安排得精确到诡异。”   “苏恩阳绑架小孩后窝藏的地方是一栋大楼,挟持着人质跑出来的时候是在楼门口的街上,我在那栋大楼对面的高楼上架的枪。”   “她害你的地方在我们家楼下两层,她特别租来的房子。她还在我们对面的楼租了一间,两边分别是7楼和3楼。”   “7楼是苏恩阳窝藏人质的地方,3楼是当时我架枪那栋楼的楼层。”   “她还把手机定位的地方设在了我们楼下,和当时苏恩阳跑出来的地方差不多。”   “她在复刻那场绑架案的现场。”徐凉云说,“所以是我们把一切都想复杂了,她的心理其实很单纯,还是在贯彻平衡法则。”   “她要和我彻彻底底身份互换,让自己变成我,让我变成她。”   “知道这些以后,我们就赶过去了。”   徐凉云又吸了一口烟。   “那天的雨很大。”   他哑声说。   雨真的很大。   瓢泼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赶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开着雨刷,警笛声在雨里若隐若现。   他们一路开到小区门口,恰巧那时他们前面有两辆车,也在进小区。   他们就只好停了下来,等这两辆车进去以后他们再进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顶多两三分钟。   可徐凉云连这两三分钟都等不了了,他一下子拉开了门,拿着外套就下车了。   开车的林橘吓了一跳:“队长!?”   她连忙把脑袋探了出去,朝他大叫:“你拿——”   她应该是想说“你拿把伞啊”,但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又细又密个头还大,噼里啪啦砸到脸上的时候特别疼,林橘才说了两个字,就被砸得浑身一抖,赶紧缩回了车里。   徐凉云把外套罩在头上,在这种大到几乎睁不开眼的雨里往里走。   大雨很快就把他浑身上下都打湿了,雨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在往里走,丝毫没犹豫。   他走到自己家对面的楼。单元门锁着,没开。   其实只要随便在门铃锁那边按个门牌号,麻烦他们给开个门就行了。   可徐凉云那时候没那么多耐心,他直接把那铁门给活活踹开了。   当场踹了个报废。   然后他上楼,去了天台——三个月前的绑架案的最后,徐凉云收起了枪,去了那栋楼的天台上,回收了用来传影像给监控台的无人机。   那个地方在市郊,监控恰好坏了几个,监控的视角不太够用,所以动用了警用无人机。   所以在叶夏看来,最后的最后,徐凉云去了天台,在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瞰了这一切。   她也一定会在这一点上跟随他的脚步。   小区天台一向不对外人开放,都上了锁。但徐凉云去的时候,通往天台顶楼的门已经有了被人人为撬开的痕迹。   他脚步匆匆又摇摇欲坠地走了上去,身上的雨水往下滴滴答答。   他开了门。   在顶楼噼里啪啦的暴风雨里,有一个人站在远处,穿着一身黑色雨衣,手插着兜,身上的衣服被那天的暴风吹得不停哗啦啦响,响声大半都被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   从背影看,那是个女人。   徐凉云目光阴狠,慢慢一步一步走进雨里。   听到脚步声,那人微微抬起头来,终于笑了两声。   那是很熟悉的笑声。   一听到这笑声,徐凉云瞬间想起了六天前的那场直播,心里立刻咯噔一声,怒火瞬间被恨意点燃,眨眼就烧了个天高。   他利落把腰间的枪拔了出来,对准了叶夏的后脑勺。   “转过来。”他哑声道,“手抱头蹲下!!”   叶夏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投降似的举了起来,并没有乖乖听话去抱头蹲下。   “你好慢哪。”她柔声说,“让女孩子等这么久,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回过了头来。   那确实是叶夏。   她脸上的笑意浓到恐怖,嘴角近乎要咧到了耳朵根,眼睛里亮着血腥又温柔的诡光。   她举着双手回过身来,声音温柔:“好像被救下来了啊,你的‘恩阳’。”   徐凉云举着枪,在大雨里一声不吭又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恨。   “真遗憾。”她说,“早知道抹了他脖子再走好了,然后把手彻底剁下来留给你……”   “闭嘴!!!”   徐凉云歇斯底里,声音嘶哑地朝她大吼起来:“我叫你手抱头蹲下来!!听不懂人话吗!?!”   “怎么这么急呢?”叶夏晃了晃举着的两手,轻轻笑了起来,“你又为什么——”   “我叫你闭嘴!!!”   徐凉云拿着的枪的右手在大雨里一阵阵恨得颤抖,红着眼睛朝她大喊:“你凭什么找他!?!凭什么不来杀我!?!我做的事他妈的关他什么事,你凭什么废他的手你凭什么那么折磨他!?!你——”   “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易呢。”   徐凉云声音一哽。   “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易呢。”叶夏说,“我的恩阳在那么多人面前和你喊,他那么崩溃,那么需要我,可你们却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他……只杀了他的话,你怎么理解我这份心情?”   徐凉云听得怒火中烧,简直要被气炸。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他大骂起来,“是你自己让他精神崩溃的!!那个时候你越说话他越——”   “那你开枪啊。”   叶夏抬起脚,慢慢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轻轻摇着手,笑说:“你既然现在这么恨我了,那你开枪啊,警官先生。”   “开枪啊,朝我开枪。”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朝我开枪……对我开枪。”   “杀了我,你就是杀人犯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她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杀人吗,你已经杀了无数个苏恩阳了吧?”   她朝他走过来,眼里扭曲的疯狂在大雨里无端越发清晰,声音在雨声里轻轻颤抖。   “凭什么你不是杀人犯?”   “你杀了苏恩阳,凭什么你不是杀人犯……我只不过是对你做了你做过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恩阳从来不会因为我崩溃,我是他的光……一切都是你们在给自己找理由,是你们在给自己脱罪。”   “你不听我说话,不听他说话,不给我们机会……你就是个杀人犯。”   “——是你杀了他。”她喃喃着说,“是你杀了他,你是杀人犯。”   徐凉云被说得愤怒至极,心里的恨火开始越烧越高。但很奇妙的是,他竟然越来越冷静,握枪的手也慢慢不再颤抖。   他冷静得浑身都发凉,甚至有点难以呼吸。   “杀了我啊。”她笑了起来,“杀了我啊,开枪啊。”   “开枪啊……你开枪啊!!!”   叶夏脸上的笑突然变得疯狂,她瞪直了眼,展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向他大喊:“开枪啊!!!!”   “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做吗!?!开枪啊!!!”   “告诉所有人你就是个杀人犯!!告诉所有人你他妈杀了我男朋友!!!告诉所有人是你们让他死的!!!!”   “是你杀的!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你凭什么杀他!?他绑架人是有原因的啊!!你们凭什么不听他说!?”   “你连枪都不敢朝我开吗!?你他妈不是警察吗!?!”她喊,“懦夫!胆小鬼!!你只敢——”   徐凉云把枪口偏了偏,扣下了扳机。   砰地一声。   子弹破开雨帘,擦过叶夏的耳朵,打穿她的发丝和雨衣,在雨里破开了一条弹道,像在无声大吼。   叶夏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僵在了原地。   一瞬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雨在依然噼里啪啦地砸。   叶夏看到徐凉云手上的枪冒起了烟。这些烟很快就被雨水掩埋,但这磅礴的大雨掩不住他眼里阴冷的恨。   那恨和那天的雨一样磅礴,和那天的雨一样冰冷。   那里面没有冲动。   “我很想杀你,甚至想让你也坐坐那把电椅。”   徐凉云慢慢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在大雨声里朦胧难辨:“但我不是你,我是个警察。”   “我的职业守则不准我这么做。”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变成杀人犯,我也从来都不是。” 第二十五章 二十四话钟糖说:“你这样可能要PT……   叶夏僵在原地,片刻后,她突然又笑了一声。   也就是这个时候,钟糖的声音从楼道里传了上来,还有一堆噔噔蹬蹬的上楼声。   “徐凉云!!!”钟糖一边在楼道里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一边对他喊,“你冷静!!!你是警察啊!!!对她动手那就掉她的套里了!!!你清醒点!!!”   来了。   徐凉云微微扬起头,轻轻叹了一声,拿枪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   他仰头看着暴雨如注,默默松开了手。   枪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钟糖在楼道里一直喊着徐凉云让他冷静,徐凉云听着那些话,突然感觉心里又疼又凉又冷,像掉在了冰窖里,像今天的雨都是下在他心上的,噼里啪啦地砸出了好多鲜血。   叶夏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笑得尤其夸张,都弯下了腰,不能自已,像是疯了。   徐凉云听着她笑,仰头看着天,感觉到似乎有一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再往前一步,就是彻头彻尾的深渊。   深渊里很黑很暗,他知道那里是比今天这雨更冷的地方。   但他不得不跳下去。   除了跳下去,别无选择了。   这就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他不得不坠入其中的尽头。   叶夏的笑声突然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徐凉云”,突然就从怀里拿了一把刀出来,冲了过去。   徐凉云低下头,看见她手持着一把刀大叫着冲了过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叶夏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声音和暴雨一起轰隆隆作响。   徐凉云站在原地看着她,恍惚间,他突然看到了陈述厌。   他看到他的小画家拿着调色板和笔站在画板前,手上都是颜料,脸上也不知怎么的搞上去了一些,在回头朝着他笑。   那些在那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看起来普通又有点偏灰的颜色,如今再看去,却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徐凉云无端闻见了满屋的芳香。   他低下头,垂了垂眸。   雨下大了,大得他睁不开眼,却压不过叶夏疯了似的叫喊声。   突然,他身后一声枪响。   子弹破空而来,正中叶夏肩头。   叶夏肩头一痛,表情瞬间扭曲,拿着刀的手猛地一哆嗦,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手上的刀也旋着飞了出去,划了一地滋啦啦响。   她捂住肩头,声音微弱了下去,又很不服输地大声哀嚎起来。   刑警们跑上天台,大叫着让叶夏别动,在大雨里艰难地把她双手铐在一起,骂骂咧咧地让她老实点。   林橘跑过来,一把把徐凉云从外面拽回了屋子里,好让他别再淋雨。   她气喘吁吁,被吓得满头冷汗,大声质问徐凉云:“你干嘛呢你!?你看不到她手上有刀吗!?你等死吗你你有病吧!!你怎么从凉警毕业的你个傻逼!!!”   徐凉云:“……”   徐凉云看着她,目光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伸手推开林橘抓着他胳膊的手,转身摇摇欲坠地走回雨里,蹲下身去,把刚刚掉到脚边的枪捡了起来。   用左手捡的。   他回过头,把枪交给林橘,站在雨里哑声说:“拿走吧,你先下去。”   “……?”   林橘一下子茫然了。   她看了看枪,又看了看徐凉云,然后又看了看枪,说:“什么拿走……这不是你的佩枪吗?我拿走干什么?”   “先拿着下去。”徐凉云说,“我再在这儿待一会儿,你先下去,在车里等我。”   “……哦。”林橘只好把枪接了过来,说,“那您别待久了,大雨淋多了会生病。”   徐凉云凄凉一笑:“我都快病死了。”   林橘愣住了。   她似乎有了什么猜想,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特别害怕。   她看着徐凉云,表情惊恐地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连忙转头看向钟糖,脸上写满了“救命”。   钟糖倒一直目光凝重地盯着徐凉云——刚刚徐凉云面对着刀尖无动于衷,很显然这一幕让他觉得问题不小。   钟糖轻皱起眉,开了口:“你该去看个心理医生。”   “改天吧。”徐凉云说,“我没心情。”   “最好早点去。”钟糖说,“你这样可能要PTSD。”   徐凉云脑子昏昏涨涨,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什么D,但又好像没听过。   他看着不远处被压在地上还在挣扎大叫的叶夏,突然很累。   “无所谓了。”他凄凉地笑了声,“有什么关系。”   钟糖:“……”   钟糖眉头皱得更深了。   徐凉云这样,任谁都看得出来不对劲。   林橘都害怕了:“队长,你别这样……”   “徐凉云。”   钟糖打断了林橘,接着道:“陈述厌还没出院。”   一听到这个名字,徐凉云浑身一抖。   “他可还等着你呢。”钟糖说,“我也会在楼下等你。”   说完这话,钟糖就转过头,跟林橘挥了挥手,说:“拿枪走。”   林橘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应了两声,拿过徐凉云手里的枪,转头跟上钟糖,下楼了。   她不太放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好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能说什么。   她走后,上来抓人的两个刑警也压着叶夏走了过来,打算压着她下楼。   临走时,他们看了徐凉云一眼,没说什么,沉默无言地压着罪犯下去了。   被抓住的叶夏表情更恐怖了,大仇不得报让她的恨意愈发疯狂。   在从徐凉云旁边经过的时候,她就像条被人强制拉走的疯狗一样大叫了起来,死命挣扎着叫喊。   “徐凉云!!!”她大喊,“杀人犯!!你是杀人犯!!!杀人偿命!!!你去死啊!!!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你去死啊!!!!”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挣扎着往他那边扑,像是恨不得把他咬死,真跟条疯狗一样。   刑警被她搞得恼火,又使劲拽了她一把,骂了一句“老实点”,用蛮力拽着她下去了。   被强拖硬拽下楼的叶夏还在不停叫喊,声音在楼道里回响:“你算个屁警察!!!”   “你都不敢对我开枪!!!你算什么警察?!!”   “你拿枪杀人!!你杀了我男朋友!!!!你算什么——”   压着她走的刑警无语,忍不住在楼道里草了一声,骂了两句神经病,然后就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里让她住嘴,于是她的话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成了一片心不甘的呜呜嗷嗷。   徐凉云站在雨里,再没吭声。   天台上还有一名刑警。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向徊。   向徊穿着雨衣,刚在瓢泼的大雨里回收了叶夏的刀。但他没急着走,就站在那里,目光同情心疼又可怜地注视了徐凉云好一会儿。   他沉沉叹了一声,走了上来,在走到徐凉云旁边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徊用他独有的那一把老烟嗓说:“没办法,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们就是这么个职业。”   “要是真的受不了,放手也行。”他说,“多的是人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才放手的,但是也有很多人愿意顶着风也要跟你在一起……看你选哪个了,我个人更推荐后面那个。”   说完这些,向徊就又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离开了。   徐凉云站在雨里。   站在再无任何一个人的雨里。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但他却仍然听到陈述厌在惨叫,听见叶夏在笑,听见那些电流声把他的小画家撕得血肉模糊。   他越是不想去想,这些声音就越是清晰。   太清晰了。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在雨里捂住了脸,脑袋嗡嗡作响。   他眼圈红了,泪水融在雨里,没人看见。   徐凉云慢慢蹲了下去,雨声淹没了他的哽咽。   他就这样只身一人蹲在天台上,身前身后空无一人,像在被雨水吞没。   缓了好一会儿以后,徐凉云打了那一通电话。   徐凉云听到陈述厌声音还有点抖,徐凉云听到陈述厌故作轻松,徐凉云听到陈述厌自己都疼得不行却还在问他怎么不撑伞。   徐凉云还听到陈述厌的惨叫声依然犹然在耳,怎么都挥之不去,一阵阵把他的心脏喊得痉挛。   于是徐凉云说,我们散了吧。   然后电话挂断,他把自己推向了末路,推进了深渊。   徐凉云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一把摔了手机,在和他那天大喊爱意时同样滂沱的雨里抓着头发,彻底崩溃,大喊着哭出了声。   他还听到陈述厌在惨叫,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徐凉云省去自己最后还是听到陈述厌在惨叫和钟糖说他要PTSD的事,把叶夏案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完了。   他叼着烟,接着说:“之后我下楼,正好他们带着叶夏去了三楼——她之前租的那个屋子里,让她找了些物证出来。”   “我下楼的时候,正好他们也押着叶夏出来了。我就这样中弹了,过程跟你朋友告诉你的一样。”   说完这些,徐凉云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   五年了,他终于感觉到心里那些黑压压的东西散去了一些。   徐凉云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晃悠悠。   他抬头看向陈述厌,这才发现对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红了眼睛,正淌着眼泪看着他。   徐凉云早知会如此,表情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他走到陈述厌床边,把烟摁灭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坐到他身边,说:“别哭,有什么可哭的……这都是我活该。”   陈述厌红着眼睛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闭上了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靠了过去,慢慢地伸手抱住了徐凉云。   徐凉云浑身一僵。   陈述厌感觉到了,他也感觉到徐凉云僵得很厉害,僵得一阵阵发抖。   他也感觉到徐凉云真的瘦了太多。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在他怀里轻轻吸气。   再开口时,他声音都哑了。   “徐凉云。”他问,“我这五年……干什么呢?”   徐凉云:“……” 第二十六章 二十五话他说:“我们别这样了吧。”……   徐凉云闭了闭眼,眼睫在一阵阵发颤。   他没有伸手去回抱住,就那么僵着身子坐在那里,伸手抓住了一团被子——很用力地抓。   他长叹了一声,低了低头,道:“别可怜我。”   陈述厌窝在他怀里,轻轻一颤。   陈述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从徐凉云怀里微微起身,抬头看向了他。   徐凉云看着他,眼圈红了,但却没有流泪出来。   “你该恨我的。”他哑声说,“你该恨我的。”   陈述厌怔住了。   徐凉云像是魔怔了,他往后蹭了蹭,像是想远离陈述厌一般,看着他一声一声自我催眠似的说:“我对不起你……我那么对不起你,你得恨我的……”   “都是因为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他说,“你别不恨我啊……你得恨我……”   陈述厌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徐凉云看向他的目光太过渴求,陈述厌只好叹了一声,开口道:“我恨过你。”   徐凉云声音一哽。   “但我从来没恨过你让我……受害。”他说,“我只恨你凭什么不来看我,凭什么因为这种事就要跟我分手。我知道你为什么,但是我就是恨你因为这种事就放手。”   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他,眼睛里满是悲哀。   “徐凉云怎么这么胆小呢。”他喃喃着说,“我喜欢的居然是这种怯懦的人吗。”   这话相当杀人诛心,徐凉云肉眼可见地浑身一哆嗦。   “我怎么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陈述厌说:“我就只恨你这个。”   徐凉云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句话对他造成的冲击真的不小,他需要稳稳情绪。   他沉默着缓了好久,然后说:“……你说得对。”   “我是真的……怯懦。我已经不敢管了,真的,我已经不敢管了……我的仇家太多了。”   “我是警察,这种事我都习惯的,可你不该习惯……所以我其实,不希望跟你重新开始。”   “我还爱你。”他说,“所以我希望你活得平平安安,希望你离我远一点,离我再远一点……你至少不用再……那样。”   “我不敢去看你,是我胆小,我就算有理由也对不起你,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狗屁理由……我是对不起你的。”   “……你也没必要再找我了……我已经完了。”   徐凉云一边说着这些,一边伸出手,慢慢把右手手腕上缠着的绷带解了下来。   绷带被解开,一圈一圈慢慢滑落下来,像徐凉云在把自己的皮剥给他看。   最终,他手腕上一道丑陋又深重的伤疤出现在了陈述厌面前。   那伤疤触目惊心,粗重又恐怖,光是看这么一眼,陈述厌就浑身一凉,后背都发麻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猜得没错,我割过腕。”徐凉云说,“割腕的时候很用力,割掉了手筋。”   陈述厌怔了一下。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于是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   “我举不起枪了,连你都护不住,我有什么资格再拿枪。”徐凉云对他说,“所以……我回不去了,我已经废了。……就算你跟我重新开始,我也没办法……”   徐凉云说不下去了。   他声音抖得厉害,又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双手抖如筛糠。   可陈述厌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算重新开始,徐凉云也不是他爱了五年的那个徐凉云了。   他回不去了,他已经不敢了,他手已经废了,他举不起枪了。陈述厌记忆里那个在警校里会端着一把黑得神圣的大狙一枪狙中远处红心,会撑伞跨了半个凉城跑过来对他喊爱他的人,大约早死在了那场雨里,又或者因为难以原谅自己而割腕而死。   无论哪种,都算是为他而死。   一口气一下子哽在了陈述厌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地让他窒息。   陈述厌再难自制,于是又一次扑了过去,这一次他抱得十分用力,终于在徐凉云怀里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活活背过气儿去。   陈述厌哭得都喘不过气,却很执拗地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声音都抖得断断续续。   陈述厌脑袋里昏昏涨涨的,全是浓烈的过往。   他想起那些年徐凉云回家来时,会站在门口捧着花看他,又或者拎着超市袋子,对他说厌厌我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啦。   然后朝他笑,笑得那般耀眼,那般热烈,那般赤诚。   他想起报道里中了三枪倒在雨里的徐凉云,他想起那天跪在ICU前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抓出了血的徐凉云,他想起在夜里声音憔悴地对他说“你恨我吧”的徐凉云。   陈述厌再也忍不住了,一边哭着一边对徐凉云声音哽咽地喊,喊得断断续续声音颤抖。   “……你什么样我都爱你啊!”他大声嚎啕着喊,“我又不是……又不是因为你拿枪才爱你的!!”   “我放弃不了啊……都五年了,你一出现……你一出现我还是想往你那边跑,我怎么放弃啊!?”   “你跟我说完这些,你还让我怎么恨啊!?”   “你能不能跟我好好的……你能不能别折腾我了!?”   陈述厌哭着跟他喊了很久,徐凉云被他抱着,听他这些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叫喊,早已红了眼睛,在默默地掉眼泪。他的呼吸声一阵阵粗重,脑袋都一阵阵嗡嗡作响。   陈述厌大声嚎啕,每一声都砸在徐凉云心上,把这五年砸得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最后的最后,陈述厌平息下来了些许,却还在一阵阵哽咽。   他颤声说:“我们别这样了吧。”   “你放过我吧,徐凉云。”陈述厌说,“我恨不起来了,我真的恨不起来了……我们都不容易啊……都早都忘不了了,忘不了的怎么放弃……你回来吧……我求你了,你回来吧……”   徐凉云眼睫颤抖,同样心口作痛。   他的摇摇欲坠终于在陈述厌的哭声里彻底崩塌,轰隆隆地坍塌成一片废墟。   他伸出手,抓住陈述厌,很用力地把他按在怀里,呼吸一阵阵颤抖,声音一阵阵哽咽。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总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总说不出口。他抱着陈述厌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么和自己僵持了好久后,徐凉云终于抱着他点了点头,颤抖着说了声好。   陈述厌突然鼻子一酸。   好不容易被憋回去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他低下头,往徐凉云怀里钻了钻。   陈述厌再一次泣不成声。   “对不起……”徐凉云一遍遍呢喃,“……对不起啊。”   陈述厌没回答。他在徐凉云怀里拼命摇头,手死死抓着他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徐凉云抱着他,然后低下头,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又一次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若劫后余生,如释重负。   他抱着人的右手一阵阵发抖。   “……我真的对不起你。”   徐凉云说。   他们就这样在病床上互相抱了好久,一直没松开手。   等过了一会儿,陈述厌哭够了劲儿,徐凉云也没松手。   陈述厌也没松手,哪怕不说话也抱着。   在惨烈的收场过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迎来了平静。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一声不吭,偶尔吸两口气,还带着点残留的哭腔,可怜兮兮的,紧紧抱着徐凉云不撒手,犟得像个小孩。   安静了许久后,陈述厌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哎。”   “你疼不疼?”陈述厌抱着他问,“你疼不疼啊?”   徐凉云动作一顿,浑身一僵。   “……不疼。”他说,“我不疼,远没有你疼。”   “我不疼。”陈述厌说,“我早就不疼了。”   徐凉云没有回答。   他不吭声,只一下一下拍着陈述厌的后背,哄小孩一样。   他对陈述厌说:“等你出院,就带着狗搬来我家吧。”   “嗯。”   “……我……还有几件事没跟你说。”   “嗯。”   陈述厌知道是什么。   早上徐凉云刚醒的时候跟中邪了一样,这件事他还没提。   大概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陈述厌想。   他靠在徐凉云怀里,乖乖等他开口说。   徐凉云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   “是创伤性应激障碍。”他说,“这几年一直在吃药。……所以如果你要跟我住的话,得做好心理准备。”   陈述厌默然。   他想了想徐凉云今天早上那个能吓死人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很严重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警察都要做心理状态测试的,真的那么严重的话我都不能做警察了。只是……”   只是什么?   徐凉云没有说。   他说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了。   陈述厌抬起头,看到他在低头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眼神却欲言又止。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   “……要不这样吧。”他说,“我晚上把钟糖叫来,让他跟你说……我实在有点说不出来。”   陈述厌:“……”   陈述厌无言。   徐凉云既然这么说,那他这个病会牵扯到的事情估计不只是叶夏案。   它牵扯到的事情或许比陈述厌想到的更多,那是徐凉云自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陈述厌没办法,只好应了两声,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抿了抿嘴角,难得地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些什么时,手机就很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了起来。   徐凉云撇了撇嘴,接了起来。   “喂。”   陈述厌往上拱了拱,贴到他身上,顺便偷听了一下电话。   徐凉云接受度很好地把手往下挪了挪,没说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开门见山老鼻祖钟糖在电话里说,“你听哪个。”   徐凉云:“……随便。”   “好消息是听你的话摘了一下吴夏树生前的好友以后,犯人锁定了一个十人圈。”钟糖说,“坏消息是十分钟前接到了报案,杨碌从家里失踪了。”   徐凉云闻言一怔,沉默片刻后,脸色沉了沉,问:“现场有花吧。”   “有啊。”钟糖道,“这次满地都是蓝桔梗。” 第二十七章 二十六话“我们这样算复合了吗?”……   蓝桔梗。   徐凉云皱了皱眉,又低头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仰头看着他,然后歪了歪脑袋。   他不是很明白这花是什么意思。   但他这无意间的歪头太犯规,徐凉云心里砰地中了一枪,一下子软了下来,连忙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声音都有点慌慌张张了。   徐凉云慌慌张张地对着电话道:“知道了,你在哪儿呢。”   “杨碌家里,我们已经赶过来了。他家全都是血,挺多的,鉴证科的说这个量是活是死说不好,不过让我来说,肯定是凶多吉少的——估计是昨天留了陈述厌一命,结果被你半路截胡,这次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钟糖回答,“你还在医院吗?”   “……嗯。你先派人外出搜集信息,调监控看看,看能不能追到踪迹,我一会儿就去。”   “我已经这么安排下去了,但目前没什么收获。不过我确定是熟人作案,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家里也干净,可以确定是杨碌主动把人放进来的,而且过程中也没有争斗。报案的是他老婆,我们问过她知不知道可能是谁,她说自己不清楚,她昨天上的夜班,杨碌并没有和她说自己和谁有约。最糟的是他们家楼里的监控还坏了,没拍到进来的人,是昨儿半夜突然坏的,估计是那犯人搞的。”   “是吗。”徐凉云应了两声,“我马上过去,好好看看情况。”   “嗯。”   钟糖应完这一声后,突然笑了一声,拐了话题,“对了,你昨晚睡得好吗?”   徐凉云:“……”   陈述厌眼瞅着徐凉云的脸色疑惑了一下,然后慢慢阴沉了下来。   徐凉云好像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不会是你……”   “现在的安眠药质量真的很不错啊,徐队。”钟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泡水之后连警察都看不出来啊,还是你太相信我了?”   徐凉云手上一用力,手机一声惨叫。   钟糖在那边发出了迪士尼动画后妈得逞般的傻逼笑声,道:“恭喜复合啊,回头记得给我买喜糖,拜拜哦我在现场等你——”   说完这话,钟糖就啪地挂了电话。   徐凉云把手机拿了下来,看着被挂断的界面,良久无言,但满脸都写着想杀人。   陈述厌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钟老师……给你下了安眠药?”   徐凉云看向陈述厌。   在看他的那一刻,徐凉云脸上的杀气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些无可奈何和无语的疲惫。   “是。”他说,“我昨天在这儿守着你的时候没打算睡,还喝了咖啡……毕竟我睡着的话第二天早上就会变成那样,被你看到就不好了。结果钟糖昨天拿着半瓶水进来了,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说咖啡也不解渴,就把剩下的小半瓶都给我喝了……”   陈述厌:“……”   那怪不得了。   人家自己先喝过,别人自然不会认为水有问题。   钟糖应该是假装喝的,根本就没把水喝进嘴。再加上陈述厌出事了,徐凉云魂不守舍的,也很难注意到别的。   更别提钟糖跟他共事这么久,对彼此都很信任,谁能想到钟糖会给他下药。   ……钟糖居然给他下药。   徐凉云被钟糖气得脑壳疼,伸手捏了捏眉间,叹了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是这几天太累了,咖啡都撑不住才会睡过去,但没想到自己身边有他妈一个活叛徒。   他无奈,他无语,他想揍死钟糖。   “我得走了。”徐凉云低头对陈述厌说,“杨碌从家里突然失踪,这次也有花留在那儿,可能是犯人转移目标了,我得去看看。现在还不知道是活是死,但是肯定得找的。”   陈述厌唔了一声,神色也有些担忧起来,说:“你去吧,是得去看看。”   他毕竟认识杨碌,出了这种事,当然也会忍不住担心。   徐凉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站起了身。   陈述厌问他:“你说也有花留在那儿,我被带走的时候也有花吗?”   “有。”徐凉云站起来,拿起大衣,利落地穿到身上,说,“你家整个客厅都被铺了向日葵的花瓣……我记得你以前没怎么画过向日葵。”   “确实没怎么画过。”   陈述厌应了一声,拉住徐凉云袖子,把他往自己这边拉过来了些许,然后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轻皱起眉,揪着他穿在里面的白衬衫,说:“怎么洒上咖啡了也不换一件。”   徐凉云低头,看到自己昨天洒在衣服上的咖啡污渍还十分显眼地挂在白衬衫上:“……”   徐凉云无可奈何,说:“昨天洒上去的,你那个时候出事了,没来得及换。”   陈述厌:“……是这样啊。你先快走吧,去看看杨碌。”   徐凉云应了声好,又伸手揉了两把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拉住了陈述厌的手。   这个动作似乎要了他很大的勇气。徐凉云的手在空中停停顿顿,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才终于抓住了他。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垂了垂眸,又紧抿住嘴,轻轻揉搓了一下陈述厌的手背,眼神里满是悲痛。   陈述厌没戴手套,手背上的伤疤摸起来有些粗糙。   徐凉云把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慢慢拉了拉,拉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又讪讪放了回去,松开了他。   陈述厌沉默。他想起徐凉云以前每次上班前都会拉着他的手,然后在手背上亲一下。   “……我先走了。”徐凉云说,“我去看看,晚点给你发消息。”   陈述厌点点头,道:“去吧。不过你要给我发消息的话,得先把我拉出黑名单。”   徐凉云浑身一僵。   “拉出来以后直接加就行,我vx号没变。”陈述厌忍不住苦笑,说,“还是你跟我告白那天,后面加大写的RAIN。”   徐凉云撇了撇嘴,低下头,蔫蔫道了声好。   他又说:“对不起。”   陈述厌:“……没关系的。你快走吧,不是还要去查案吗。”   徐凉云乖乖点了点头,又很依依不舍地跟他说:“我晚上肯定会过来,外面有警察,你有事叫他们。”   陈述厌点了点头,伸手挥了挥,示意他尽管走不用担心。   徐凉云却犯了爱操心的毛病:“你少下地,我一会儿去叫人给你买早饭,你都吃了,不许……尽量别剩下。”   陈述厌被他那不敢硬性要求而突然停顿的改口搞得有点心情复杂:“好。”   “你看看什么时候出院……反正回家养着也行,那就尽早出院。可以先不急着搬家,去我家先住一段时间,等好得差不多了再说。出院的话先跟医院租个轮椅,好了以后再送回来,在家待着总比在医院舒服点。”   “嗯。”陈述厌应了一声,“你晚上过来再商量。”   “行……中午你按时吃饭啊,想吃什么跟他们说。晚上想吃什么到时候给我发消息,我给你买过来。还有,你昨天出手术室以后,我就叫人去你家给你拿了件外套,顺便把你手机拿过来了,就放在柜子里面,外套在下面的柜子里,要是冷了就拿出来披上……你想发消息就给我发,反正想发什么就发什么,我看到就回。”   “知道了。”陈述厌有点哭笑不得了,“你快走吧,我没事,你去看看杨碌。”   徐凉云也知道自己现在确实该去干正事。他是个刑警队长,他有职业素养,他和陈述厌是不容易,但也不能耽误他工作,现在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徐凉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了,揉了揉陈述厌的头发,说我真走了,然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拨号一边走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了:“我说。”   陈述厌:“嗯?”   徐凉云小心翼翼:“我们这样算复合了吗?”   “……不然呢?”陈述厌又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还让我搬去你家。”   “……那好。”   徐凉云嘟嘟囔囔地应了一声,缩了缩肩膀,看起来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那我……我们从头开始,慢慢来……我先走了……你好好呆着。”   陈述厌都不知道第几次说这话了:“你快去吧。”   徐凉云这才终于走了。   他把手机上的电话拨了出去,出了门。在转过头的那一瞬,陈述厌分明看到他眼里的小心翼翼只在一瞬间就全部消散,眼神变得像一把利刃,寒得人心里发凉。   一下子就变了个人。   徐凉云拉上门走了,走时电话对面的人恰好接起了电话,于是他对着电话声音肃冷地喂了一声,说赶紧去查杨碌。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走后,陈述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徐凉云对他和对别人真的太不一样,这事儿让陈述厌感觉有些不真实。   片刻后,他才长叹了一声,小小伸了个懒腰,往后一倒,躺到了床上。   陈述厌躺在床上,一阵无言。   可该说不说,徐凉云真的变了太多了。   陈述厌内心五味杂陈,心想他现在对自己真的是敏感又多疑,以前那种“全世界陈述厌肯定只爱我一个”的自信是哪儿都找不到了。   陈述厌越想越有些怅然若失。   他想,或许有很多东西真的回不来了。   正躺在床上伤感时,柜子里突然嗡了一下。   陈述厌爬起来,打开柜子,自己的手机果然如徐凉云所说,正躺在里面。   他拿起来一看,是vx来了一个好友申请。   陈述厌:“……”   ……草,好快。   陈述厌苦笑了一声,点开手机,进了vx。   徐凉云的名字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点,头像是一片黑,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陈述厌一开始以为是网卡了,点进去打算让它加载一下,结果却发现它不是没有加载完成,真的是一片纯黑。   一片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黑。   陈述厌心里无端咯噔了一声,然后沉了下去。   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陈述厌对着手机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心情莫名沉重了起来,点了通过。   时隔五年,徐凉云终于光荣回归了陈述厌的vx通讯录。   但五年前的聊天记录全被一扫而空,连被拉黑的提示都没有了,只有刚通过的时间点,下面挂着一条成功加为好友的通知,剩余的是一片空白。   连vx都知道他们得重新开始。   陈述厌的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打开对话框,对着键盘思索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他得说点什么。   于是陈述厌敲敲打打,然后无一例外地全部删掉。   他正对着手机烦恼的时候,徐凉云就突然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光看缩略图,陈述厌就能看出来,那是他拍的一张天空。   跟陈述厌这么多年,徐凉云也被感染得有了不少艺术细胞,这张拍得还不错,一看就知道还调了个色。   徐凉云很快就发消息过来了。   .:刚出医院。   .:已经叫人去给你买早饭了,一会儿记得吃。   .:案子有个事情得问你话来着,忘记跟你说了,送早饭的人一会儿会问你,你别紧张,照常回答就行。   陈述厌垂了垂眸,打字回了个好,又问他:“那你吃没吃饭?”   “没。”徐凉云给他发语音说,“一会儿路上买几个包子就行。我先开车走了,我得去看看杨碌。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就说,我看到会回你。”   陈述厌:“……”   徐凉云说完这话就不再吭声了。   陈述厌端着手机,发现自己这辈子真的是只有在对着徐凉云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给别人发消息真是他妈一件很难的事。   徐凉云都这么说了,陈述厌不发点什么就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更何况徐凉云现在还有创伤性应激障碍,他有心理疾病,陈述厌更是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才行……   他得说点什么的,无论什么。   陈述厌端着手机沉默了半天。   以前他倒是天天都有废话和徐凉云说。当然,徐凉云也有很多废话跟他说。   两个人在一起嘛,不互相叨叨废话那日子都过不下去的。   什么今天的云长得好像仙女教母,什么路边的蒲公英被风吹走了耶,什么今天路边摊的阿姨多给了两块肉,什么今天在路边看到了小猫——日子就是被这种毫无营养的发言和对话撑起来的。   可如今才刚刚重新开始,陈述厌一时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废话可以说。   才刚复合,他或许应该矜持一点。   ……等等,需要矜持吗?   好像不需要。   矜持不矜持的,又不是刚谈恋爱。   这是复合,都是五年的老夫老妻了,端着是该端着一点,但没必要那么端着啊。   而且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徐凉云还爱他,他端着干什么,端给谁看。   再说徐凉云现在还有心理病,虽然陈述厌不太明白,但总之把他捧心尖上好好对待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所以端着肯定是不行,徐凉云现在一定心理脆弱,万一就因为这个难过了……   陈述厌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牙一咬心一横,一瞬就跟自己和解了,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发:“你要吃什么馅的包子,从哪买的包子。”   “包子好不好吃。”   “今天冷不冷,你要穿着那件沾了咖啡的衣服去现场吗?”   “你总吃包子吗,你不会天天包子配咖啡吧?”   “这个搭配好诡异……你这么吃真的不会得胃病吗。”   “你现在怎么那么瘦啊,你不会真的有胃病吧?”   “你现在查怎么样了。”   “晚上过来给我讲讲。”   “你是不是很忙,你先查案吧,我可以自己玩,查案最重要。”   ……   十分钟后,陈述厌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发出去的二十条消息,又扶着脑门陷入了沉默。   ……人要是想做,真的什么都做得到。   陈述厌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在心中感叹了一声自己真是没变。   就在此时,病房的门被人笃笃敲响了。   “陈先生,”门外的警察说,“徐队叫我买早饭给你。”   陈述厌应了一声,让他进来了。   进门来的警察剑眉星目,一副凶狠样,是那个被徐凉云指名道姓插进来的民警。   他抬了抬手,手里是一份米粥和饼,还有一份小咸菜。   民警先生走过来,把早饭放到床头柜上,一言不发地给他拿了出来,打开了盖子。   一切都弄完后,他甩了甩手,转头说:“那我先去门口守,你有事叫我,吃完之后得问你点事情。”   陈述厌点了点头,又缩了缩脖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后知后觉地觉得这警察有点吓人。   不是令人觉得害怕的那种吓人,是令人觉得敬畏的那种吓人。   也不知道之前怎么没发现,想来可能是全被恨意挡住了,所以对和徐凉云有关系的人全有一种渣男同伙的滤镜加成。   民警先生可能是发现了他突然的拘束,于是顿了一下,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放松点,陈先生,我没那么吓人。”   陈述厌:“……好的。”   “你先吃饭吧。”他说,“吃完饭叫我,徐队安排我问你点儿事。”   徐凉云刚发消息跟他说过,陈述厌知道,应了两声,在床上蹭着挪到饭跟前,随口问了句:“是要问快递员的事情?”   “不是,那小子被当场抓获了。”民警先生说,“要问吴夏树的事。”   陈述厌刚掰开筷子,一听这话,脸上一愣:“?” 第二十八章 二十七话“给我买花吧。”陈述厌说,……   吴夏树。   一个让自己死的轰轰烈烈,让他那整个小区都有了心理阴影的男人。   “吴夏树的话,我记得我说过他死了。”陈述厌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是民警,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民警先生说,“听说是发现了他和方韵有很大关系,他好像画过方韵,画里还有白玫瑰,所以现在对他高度重视。如果他没死的话,应该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民警道:“刑警组的比我知道的更多。所以就是问你一下吴夏树的情况,别紧张。”   陈述厌点了点头。   民警见他理解,就点了点头,最后放下一句“那我在门外守,吃完叫我”,转头出门了。   病房的门被他拉上。   他走后,陈述厌拿好筷子,乖乖吃起了饭。   他一心二用,一边吃饭一边打开了手机,退出了和徐凉云的聊天界面,这才慢了很多拍地看到周灯舟昨天找过他。   周灯舟是找他问展子的事,顺便探了探他和徐凉云的事情,看起来很想八卦的样子。   看来警方把他受袭这件事保护得很好,一点儿口风没露出去,周灯舟什么都不知道。   陈述厌回了他两句展子的事,想了下,又轻飘飘地给他发了一句“复合了”。   然后坐等周灯舟给他发两排大问号。   朋友做得久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都猜得到。   有时候就是想看这种反应。   陈述厌想着这个画面,都禁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他退出界面,咬了口饼,想了想,搜了一下创伤性应激障碍。   很快就有一大堆科普跳了出来,甚至还有推荐药物,乱七八糟得令人眼花缭乱。   陈述厌一看这些,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点进去了其中一个,往下翻了翻。   越是往下深入了解,他眉头皱得越是深。   同一时刻,守在门口的民警先生正背靠着门手插着兜,很无聊地盯着天花板看。   走廊上人声冷清,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连脚步声听起来都相当冷漠无情。   这么呆了十多分钟后,忽然就有人遥遥叫了一声:“哎!警察大哥!”   警察“大哥”转头看去。   一个护士捧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朝他走了过来。   “刚有人去护士站那边,把这个交给我了。”她把花递过去,说,“他说他是陈述厌的朋友,是来看他的,但是陈述厌跟他说了现在情况特殊,他也没办法进病房,干脆就把这个交给我们,让我们拿过来了,你就给他拿进去吧。”   民警先生愣了一下,然后眯了眯眼。   他吸了下气,看起来像是闻到了什么似的。   护士丝毫没察觉出来,还在说:“还有还有,那个人还有话让我传,他说——”   “等下。”他说,“别动。”   护士:“?”   民警说完这话,就一步上前,伸手在护士拿着的这捧花里来回晃了晃,权衡了一番之后,捏住其中一株蓝紫色的花,往外抽出来了一些,然后探头往里瞧了瞧。   护士捧着花,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敢动。   病房外不止他这一名警察在守,见到情况有异,就有两个刑警围了过来,问:“怎么了?”   看花的这位民警很快把脑袋缩了回来,伸手把那根蓝紫色的花和里面的一朵红玫瑰各自捏出来了半根。   花茎上是淋漓的新鲜血液。   两个刑警各自倒吸一口凉气。   其中一个当即就反应过来了,连忙骂了声“操”,然后拔腿就往护士站那边跑,估计是想去抓那个送花过来的人。   民警想也知道那人肯定早跑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又把花按了回去,然后甩了两下手,把花从护士手里抱了过来。   另一个刑警从怀里掏出了警察证,亮了一下证件后,又拿出了一根笔,对护士道:“抱歉打扰一会儿,情况特殊,我得在这儿问你几个问题,根据要求还要进行录音,提前告知你一下。”   护士人都懵了,闻言愣了好几秒,然后才嗯嗯啊啊地应了两声,点了点头。   刑警先生简单道了句谢谢配合,摁下了录音笔的开关,问:“送花来的人长什么样?”   护士紧张得不行:“是……是个穿着黑西装打领带的人,很高很帅……”   “很帅?看到脸了?”   “没有。”护士说,“他戴着金色镶边的眼镜,还有黑口罩,还戴了一个黑色的帽子,但是人很高很瘦,脸型也好看,眼睛也特别好看……肯定是个很帅的人嘛。”   刑警和抱着花的民警互相对视了一眼。   刑警先生很快收回了目光,接着问:“那你有问他的名字吗?”   “问了。”护士说,“他说他叫……吴夏树。”   刑警:“……”   刑警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去。   他啧了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接着问:“那……关于这个吴夏树,你还有什么别的印象吗?回忆一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仔细回想一下,什么细节都行。”   “啊……”   护士仰了仰头,目光飘忽了一下,很乖地去回想了一番,又伸手挠了挠脸,慢吞吞地回忆道:“他……很白吧,然后穿的一身正装,像个贵族似的,好像特别宝贝这捧花,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小心,嘱咐我一定要交给陈述厌,说因为这些都是他最宝贝的作品……”   “作品?他是这么说的?”   “嗯。”护士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莫名其妙,问他什么作品,他就笑了,说这些就是他的作品。”   “我以为他是个搞花的艺术家,就那种搞插花的什么的,就没有再问了。但是最后他走的时候,又说了好多很莫名其妙的话,说让我告诉你们。”   刑警问:“他说了什么?”   护士道:“他说——”   被警察问起时实在太令人紧张,护士一时脑袋里有点空白。于是她低了低头,紧抿住唇,仔细思索了一会儿。   她记忆里,穿了一身黑色正装的人放下花离开时,还曾经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说了一声“对了”,回过头,道:“他们还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   护士当时正在登记他的名字,闻言一愣,抬起头,“啊?”了一声。   “吴夏树”像是魔怔了,他站在那里,眼睛里有诡异的光。   他说:“他们还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   “他们还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他再次喃喃了一遍,“你得告诉他们,我对他们所取的名字不满意,我对他们所取的名字不满意。”   “告诉他们,”他唱剧一样伸出手,高高抬向上空,目光随之一起看向空中,“告诉他们。”   他说:“那叫做雪白鹿。”   他看着自己伸向空中最前端的指尖,眼中熠熠生辉,闪烁着诡异的光。   他又喃喃了一声:“雪白鹿。”   ——   病房的门被人突然砰砰敲响了。   陈述厌还在一边端着塑料碗喝粥一边沉思徐凉云的事,想得太深,当即就被吓得一呛,半口粥全咳了出去。   门外的人大声道:“警察,你方不方便现在问话?”   声音变了,应该是换了个人。   陈述厌放下碗,咳嗽了两声,抹了下嘴清了清嗓子,应声让他们进来了。   开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警察得了他回应,拉开了门。进门来的警察有两个人,一个是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徐凉云就是莫名其妙看重他的民警,另一个是见过一两次的刑警,也是之前一直都负责看护他的。   两个警察跨着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刑警朝他一点头,走了进来,面目严肃到狰狞:“打扰了。”   陈述厌:“……没事,不打扰。”   陈述厌一边应了一声,一边抬头看向民警。   民警先生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看向他的脸色还算柔和。   或许是因为对方是被徐凉云看重的人,陈述厌莫名其妙有点小依赖他。   他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民警:“出什么事了吗?”   两个警察走进病房,刑警先生一屁股坐在了病床旁的一排椅子上,民警先生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地朝他点了点头,道:“吴夏树又活了。”   陈述厌:“?啊?”   刑警先生拿出手机,点了两下,说:“刚刚有个自称是吴夏树的人,来医院送了一捧花给你。”   陈述厌:“……??”   刑警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里的照片调了出来,递给了陈述厌看。   陈述厌拿过来一看,就见这是一捧相当五颜六色的花,白的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全都有,一应俱全。   “他说这些是他的作品。”刑警先生说,“根据我们的资料,吴夏树确实是一个很喜欢画一些花的画家。”   “他确实是。”   陈述厌应了一声,又放大了这些花,来来回回看了一下,轻轻皱起眉,道:“这里面……好像至今为止的花都有吧?”   确实是这样。   已经死亡的方韵案件里出现过的玫瑰、陈述厌家里的那些黄色花瓣的向日葵、以及这次杨碌失踪时被留了满地的蓝桔梗,都在这一捧花里。   这里一共七支花。除了这三朵,还有一朵白色的绣球花、一束蓝风信子和一束紫风信子、以及一朵粉色郁金香。   “对。”刑警先生回答,“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共要杀七个人……目标并不仅仅是你和方韵两个人。我猜多半是劫你没劫成,所以察觉到了这么下去难度太大,干脆就用这种方式扩大了范围吧,这样好办事。也有可能是一开始打的就是调虎离山的主意,根本就没打算让你排在第二个。”   陈述厌默然,再次看向图片里的这捧花。   “不过呢,不管是哪种,现在都要抓紧时间。”   刑警边说着边拿出了个笔,拎在手里给陈述厌看了一下。   陈述厌知道那是根录音笔,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他请便。   刑警便摁下了录音笔开关,清了清嗓子,干起了正事。   刑警开口问他:“吴夏树是个怎么样的人?”   “特别内向。”陈述厌回答,“我跟他七八年前就认识了,他人特别自闭,跟他说十句话他也不见得能回一句,只管自己安安静静画画。但他其实对别人意见都挺大的,每次问他对画有什么意见他都会变得很话痨,是那种很能指点江山的人。我不是很喜欢被别人说教,所以跟他关系不太好。”   “你有跟他吵起来过吗?”   “没,我不是很喜欢跟人吵。有几次他指点我,我不高兴了,就跟他说你别说了我不爱听,他就没再说过话了。那之后有一次我俩又因为一件事彻底闹僵,就不怎么主动联系了,基本上也就朋友圈互相点个赞,所以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顶多算认识吧。”   刑警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个小本来翻了两页,看了两眼,接着问:“吴夏树和你互相了解多少?”   “不多,但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他很不能接受这个,有次写生的时候跟我悄悄说过男人应该找女人才对,两个男人就是变态,就是有病,不正常。我听得很不高兴,摔了笔跟他说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转身就走了。就是那次闹僵的,所以我们俩关系还挺不好的,但他跟方韵关系不错,听说他很喜欢方韵——听说。”   刑警应了一声:“你听说的是真的,我们查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两圈录音笔,又问:“你还没回答完,你对吴夏树了解多少?”   “不多啊。”陈述厌说,“全都是听说来的,我对别人不怎么感兴趣,听说他大学转过一次专业,刚考学的时候不是美术生……都是传言。”   刑警撇了撇嘴,有些头疼的拉长声音嗯了一声。   他又问了陈述厌两三个问题,但陈述厌真的和吴夏树走得不太近,问题回答得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用。   刑警只好收班。   “行吧,先这样。”他说,“刚刚收到花的时候给徐队打了电话,他说犯人已经知道了你在哪,指不定想干什么,所以还是现在就办出院,他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们也马上去给你办手续。”   陈述厌点了点头,示意了解。   两个警察交代完事情,就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不久,陈述厌的手机便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   陈述厌转头一看,见是徐凉云给他打过来了一个语音通话。   他低头拿起手机,接了起来。   “喂,”陈述厌问,“怎么了?”   徐凉云在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然后才嗯嗯啊啊地开了口。   他说话时声音有点慌:“那个……他们应该跟你说了吧,花的事。”   “嗯。”陈述厌说,“刚刚问完我的话。”   “嗯……我寻思也差不多该问完了,才给你打电话。”   徐凉云现在一跟他说话就有点干干巴巴,话里话外都硬邦邦的,支支吾吾地像刚跟他谈恋爱似的紧张——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刚谈恋爱的时候徐凉云还很年轻,意气风发的特别自信,可比现在更放得开。   人可真是越活越回去。   陈述厌垂了垂眸。   “犯人来过了。”他说,“你在哪儿呢?”   徐凉云突然就更慌了:“我来了我来了,你别怕,我马上到——我还有两个路口就到了,你别怕……外面都是警察呢,不会有事的,我马上到啊。”   陈述厌:“……”   陈述厌一时无言。   他本意是说“犯人来过了,这儿不安全,还是趁早走比较好,所以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商量商量”,可徐凉云却把他的意思理解成了别的。   陈述厌也不好再改口,只好顺着话往下说了:“行,那你慢点。”   “可以快点的。”   “……”   “我马上到。”   “……好。”   “你别怕。”   陈述厌哭笑不得:“我没怕,他送完花就走了。”   “怕他在附近。没事,我马上过去带你走。……带你回我家,保证他不敢跟上来。”   陈述厌:“……真的啊?”   “……真的。”   徐凉云顿了一下,然后紧抿住嘴,好像想强调什么一般,又重复了一遍:“真的。”   “没有第二个叶夏了,”他说,“没有第二个叶夏了。”   ——他像是在对陈述厌说,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陈述厌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全部欲言又止了。   最后的最后,他只轻轻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应了一声:“哎。”   “给我买花吧。”陈述厌说,“给我买花好不好。” 第二十九章 二十八话陈述厌毫不犹豫:“那就不安……   “给我买花吧。”陈述厌说,“给我买花好不好。”   徐凉云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   “……好。”他说,“我给你买,回家以后就给你买。”   陈述厌浅浅笑了一下,嗯了一声。   他一笑徐凉云就慌,陈述厌听到他呼吸很明显抖了一下,然后慌慌张张地说马上就要到了,又支支吾吾地说了好几声别怕以后,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电话被挂断以后,陈述厌低头看着被挂断的界面,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他总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徐凉云真的太不像徐凉云了。   徐凉云来得倒真的很快,电话挂了以后没十分钟,陈述厌就听到了一阵咚咚的焦急脚步声。   然后病房门就被拉开了。   陈述厌抬头一看,见到徐凉云站在门口,紧抿着嘴,脸色有点白,有些气喘吁吁。   看来,尽管“吴夏树”没有怎么样,但隔天就出现,并且在这么近的距离放下了一个杀人预告这件事,对徐凉云的冲击还是很大。   并且又是在他走了以后出的事。   徐凉云很明显坐不住了,他走进来,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件陈述厌的外套,给他罩到了身上,说:“走,我叫人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了,我去给你取轮椅。”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陈述厌挨得很近。陈述厌看到他脸边有汗淌下来,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急着跑上来而累出来的。   陈述厌实在很想问他点什么,但眼下似乎不是时候,他只好应了两声,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好像把他当成残废了,还亲力亲为地给他穿好了衣服,然后给他戴上了手套。全副武装完毕以后,他本来要去给陈述厌取轮椅,可突然又不放心陈述厌一个人呆在病房里了,便又把他背了起来,去护士站一起办手续。   他已经叫人去办了,陈述厌被背着过去的时候,看到民警正趴在护士站前台那儿扶着脑门填表。   之前问他话的刑警也站在护士站里,正捏着录音笔问两三个护士的话。   徐凉云一走过去,民警就回过了头。   他看了一眼被徐凉云背在身上的陈述厌,似乎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徐凉云:“都差不多了,有个护士去取轮椅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走,剩下的手续我来就行。”   徐凉云没说什么。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背上的陈述厌,说:“那先送你回我家。”   陈述厌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   徐凉云说完,又转头看向在填表的民警,说:“你弄完也过去,到我家门口去守。”   民警头也不回地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陈述厌眨了眨眼,看了看民警,又低头看了看徐凉云。   等了一会儿以后,他们就等来了去取轮椅的护士。徐凉云把陈述厌放到轮椅上,又嘱咐了这里的警察几句,让他们结束询问之后一半回局子调查一半去外出找杨碌,推着陈述厌走了。   他走以后,留在护士站里问话的刑警也恰巧完成了工作,手插着兜慢慢腾腾地走了出来,看向徐凉云离开的方向。   他叹了口气:“真是不容易啊,我们队长。”   民警嗯了一声,没多应答。   “又是让你去守他家门口吧?”刑警说,“他怎么那么稀罕你。”   “别说这种屁话。”民警头也不抬地道,“我有老婆。”   ——   陈述厌被徐凉云推着出了医院,又被他抱起来送进了车里,还被亲力亲为地系上了安全带。   做完这些,徐凉云又让他等一会儿,随后关上车门,把轮椅折叠起来,放进了后备箱。   陈述厌在后视镜里看着他在后面一阵叮叮哐哐地收拾,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车里。   这车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浅浅香味,陈述厌有点闻不了这个味道,一闻就感觉自己要晕车。   他把车窗摇下来了一点,捏了捏眉间,轻轻晃了晃脑袋。   闻了这一会儿他就感觉头晕了。   徐凉云很快就把轮椅收好了,他走过来,坐到了主驾驶的位子上。   见陈述厌摇下了车窗,他愣了一下,然后无奈一笑,道:“抱歉,车里烟味重,怕呛到你,洒了点香水……香水也很呛吧?”   “没。”陈述厌说,“开窗就好了。你以后少抽点那东西,最好戒了,对身体不好。”   徐凉云坚定地点头:“好,我戒。”   徐凉云的神色太过坚定,跟接了圣旨一样坚决。这还没干什么,陈述厌就莫名有了一种他能为了这个保证上刀山下火海视死如归在所不辞的感觉。   他都有点害怕了。   “……你慢慢来。”陈述厌讪讪道,“也不是让你现在立刻马上全戒了……就少抽点,慢慢戒。”   徐凉云朝他狠劲儿点头,满脸写着你说得对全听你的。   “……你真的懂了吧?不能着急啊?平时也可以抽一点的,别多抽就行,我的意思是,我们慢慢一点一点戒掉……好吗?”   徐凉云点头如拨浪鼓。   “……你懂就好,那开车吧。”   徐凉云乖乖开车。   陈述厌却还是发愁,特别不放心。   他总有种徐凉云真的会因为自己一句话狠劲儿戒烟的感觉,从今天开始就不抽了那种,说他会为了这个伤害自己陈述厌都信。   陈述厌内心无奈叹气,心道这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他自己盯着了,看他有一点儿不舒服就疏导一下。   也只有他说话才会在徐凉云这里管用了。   但也不用多发愁,他们可以慢慢来。   陈述厌一边想着,一边偏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在看路。他一旦不看陈述厌,脸上的表情就会板起来。这个人有天生臭脸症,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特像生气。   这么一看过去,陈述厌就感觉他可真是太凶了。   明明刚刚还小心翼翼成那个样子。   陈述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家在哪?”   徐凉云脸上的“凶”啪一下子全碎了,眼神往他那边闪了一下,这么慌慌张张地看了他一眼以后,赶紧又收回目光看向路上,支支吾吾着嗯嗯啊啊了两声,说:“在咏光路上……那个公寓区里。”   “几楼?”   “一楼。”徐凉云说,“不敢住高楼了。”   陈述厌:“……”   陈述厌哽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前天两人见面时,徐凉云不来上楼见他,只说让手下人把手套拿上去给他。   “……你是现在不敢上高层吗。”陈述厌问他,“所以那天也没上我家去?”   “不是,那不至于。”徐凉云说,“是不敢在高层睡而已,上去是可以的。”   陈述厌唔了一声,表情不怎么好看。   徐凉云察觉出他情绪不怎么对,忙补充了几句:“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严重,要真有那么严重现在都不能当警察了。……我晚上还是会把钟糖叫到家里来的,有些事情你必须得知道。”   徐凉云说到这儿声音一顿。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那些话没有出口,全部止在了嘴边,一个音儿也出不来,成了一片虚无。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蔫蔫闭上了嘴。   陈述厌却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他问。   徐凉云沉默了片刻。   “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他说,“跟我谈很不安全的。”   陈述厌毫不犹豫:“那就不安全吧。”   徐凉云:“……”   “我要是会怕这个,五年前的时候早嚷嚷着跟你分手了,更不会跟你谈恋爱,现在也不会坐在这儿。”陈述厌说,“你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叶夏就想放弃我。”   徐凉云眼睫一抖。   “我早说了,我就只恨你这个。”陈述厌道,“不是说好了不让我再恨你了吗,你别说这话了,你别看我这样,我胆子很大的。”   “……跟胆子大不大没有关系。”   “但你胆子不大。”   “……”   “你现在真的,太胆小了。”陈述厌往他那边靠过去了点,“你勇敢一点吧,徐凉云,你是警察啊。”   徐凉云不吭声了。   陈述厌接着说:“我陪你勇敢,我不想当你心里那块噩梦。”   车子正好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徐凉云转过头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和他记忆里一样,一双眼睛很平静,但眼底里隐隐有光。那光隐在深处,很难瞥见,但徐凉云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光就那样拉着他,让他一步步沦入其中,再难脱身。   “我们啊,”陈述厌对他说,“不能输给叶夏吧。”   徐凉云心里轰隆一声,突然无地自容地羞愧了起来。   你看陈述厌。   他对自己说,你看陈述厌,他走过黑暗,他伤痕累累,但他没有摇摇欲坠。   他仍然有爱人的勇气,他仍然有面对恶意的胆量。   徐凉云嘴角抽搐,片刻后,终于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喃喃着说,“我怎么了呢。”   “你受害了。”陈述厌平静道,“我们一样,所以现在要去相依为命。”   徐凉云像是魔怔了,说的话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该治好吗?”   “……”   陈述厌没吭声。   徐凉云说的不是能不能,是该不该。   这是一个原则上不对劲的问题。   陈述厌实在很想问问他何出此言,但徐凉云的眼睛告诉他徐凉云说不出口。   陈述厌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如果难受的话,就治好吧。”   徐凉云垂了垂眸,眼底里有什么东西沉了底,变作了一片令人看不清晰的晦暗难明。   他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徐凉云的这个心理疾病似乎并不是很严重,反正没有影响到他开车。   那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把车开回了家,然后去把轮椅弄好,把陈述厌从车上抱了下来。   徐凉云推着他往家里走。路上走着走着,陈述厌就抬头问他:“布丁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去接它?”   这话他白天问过一遍,但养毛孩子的都是操心的爹娘,徐凉云很理解他,道:“说是得观察一段时间,现在洗了胃在宠物医院里躺着,我去看过,它好像很想扑我的样子,可惜现在没那个能力,一直躺在那儿嘤嘤嘤。”   陈述厌有点想笑:“那得憋死了。”   “我寻思也是。”   “医药费很贵吧?”陈述厌问,“花了多少钱?”   徐凉云说:“不多,三千来块,我撑得住。”   “是吗。”陈述厌说,“那等我以后好了,我在家里给你做饭吧。”   “……好。”   “平时也得给你买水果吃。”   “嗯。”徐凉云应声,“好。”   陈述厌一边跟徐凉云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一边往外走。   一出地下停车场,陈述厌就发现这公寓区里都是矮楼,最高的也没超过七层。   陈述厌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他抿了抿嘴,决定等晚上钟糖来的时候好好问问这件事。   徐凉云问他:“你怎么过年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回你外婆家?”   “有点事情,就没回去。”陈述厌坐在椅子上抠手,又仰头转移了话题,“你好像很看重那个民警?”   徐凉云看重的民警整个局子里只有一个,他知道陈述厌说的是哪个。   徐凉云本还想多问下陈述厌的外婆,但被这么强硬地转移了话题,他也只好放弃,乖乖答道:“是啊,我一眼过去感觉他不简单。”   陈述厌很赞同他这句话:“确实。”   “他也确实不简单。”徐凉云接着道,“昨天你被那个快递员带走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人都没觉得不对劲。因为那个快递员真的是个快递员,他们查过他的证件,还查了他身上,都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才放进去的,是他换班过去的时候听人描述了一下,发现不对劲的。”   陈述厌拉长声音喔了一声。   “今天‘吴夏树’送花过来的时候也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反正他本人说是闻到了血味……但是其他警察得凑特别近才能闻到,血的味道很浅,也不知道他鼻子怎么长的。”   陈述厌:“……他叫什么?”   徐凉云答:“谢未弦。”   “好怪的名字。”陈述厌说,“好像哪个诗词里有这两个字……像古代人。”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差不多。”   “你比他好点。”   徐凉云无奈笑了两声。   陈述厌又问:“他很能打吗?他跟我说他近战第一名。”   “是吧。”徐凉云道,“反正枪法真的不怎么样。别人跟他一说这个他就不服,有次还说什么用不惯现代科技,给他一把弓保证不是这个效果。”   “……”   怎么越来越像古代人了。   徐凉云问:“他对你应该态度很好吧。”   “有吗?”陈述厌歪了歪脑袋,“我觉得就普通啊。”   “那就是对你态度很好了。”徐凉云道,“你跟他男朋友一个姓,他对象也姓陈。我之前告诉他你叫什么的时候,他表情就不对了。他是个急脾气,但是从来不跟他对象喊,我一看就知道他大概跟你喊不起来,他可稀罕他对象了。”   陈述厌:“……我感谢我姓陈。”   徐凉云又笑了两声。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过这些以后,两个人就进了一栋楼。   徐凉云推着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二单元,然后走向一楼左边,伸手打开了门。   他家也是指纹锁。   “这是指纹密码锁,用密码也能开。密码是六位的,是你生日,你出生年份后两位加上生日那天的日子。”徐凉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两天要是有需要,就先用密码开门。等过两天你能站起来了,我再带你录入指纹。”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领着他进了屋子。   一进去,陈述厌就觉得自己眼前一抹黑。   徐凉云家里全是黑白灰,一点新鲜颜色都瞅不见——什么桌子椅子沙发,全部都是一色的黑白灰,冷冰冰得像阴曹地府。   陈述厌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色盲了。   “你家怎么……”陈述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这么……有个性?”   “我看亮颜色心里难受。”徐凉云说,“黑白比较静心。”   陈述厌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他走进徐凉云的生活连几个小时都没有,却每走几步都能踩中徐凉云心理疾病的影子。   他不住高层,家里一片黑白。   都是因为PTSD。   这一切都告诉陈述厌,这个病已经渗入了徐凉云的生活,把每一分每一寸都染得草木皆兵。   陈述厌一时无言。   他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撇了撇嘴,道:“那我……”   徐凉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道:“你随意的,你要是看这里不行,可以重新装修。你拿过来的东西也不用顺着我,我以前的心理医生说,要治好这病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你,所以你怎么来都行。”   他这话一出,陈述厌就隐隐约约地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该不该治好了。   他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扰陈述厌。   陈述厌再次沉默了。   他叹口气,道了声好我知道了,又转头打量了一下他家。   他家里不大,进门左边一个客厅,右边是开放式厨房,厨房边上就是餐桌,往里走是有三个关着门房间,应该是卧室和卫浴。   陈述厌打量来打量去,发现他家里基本上没有东西摆在桌子上,一切都空荡荡得有点吓人,只有一瓶小药瓶摆在餐桌上。   他想起今早的时候徐凉云生吞过药,于是转头问:“你在吃什么药?”   “帕兮汀。”   陈述厌一下子皱起了眉。   他早上查阅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时候查到了这个药,也进去翻阅过。   这是种多用来治疗各种心理疾病的药,能有效控制睡眠障碍和食欲减退,以及焦虑惊恐和狂躁。   陈述厌一时竟然有些不敢问这些个症状里徐凉云占了几条。   他知道徐凉云肯定有惊恐症状,早上那个样子就能看出来了。   “一直在吃吗?”他问,“每天都要吃?吃多少?”   “每天早上吃三四粒,晚上也是,一天两次。”徐凉云如实回答,“白天看情况,如果这一天里没什么大碍就不用吃,不行中午就得也吃两粒,晚上实在睡不着会吃别的安眠药。”   “……你还吃安眠药。”   “……偶尔。”   陈述厌太了解他了:“那就是经常吃了。”   “……”   “以后喝水吃。”陈述厌说,“生吞多受罪,那又不是糖豆。”   徐凉云点点头:“好。”   陈述厌又转头打量了一番四周:“这是你买的房子吗?”   “买的。”徐凉云说,“我妈资助了我一点。”   一听他说家里,陈述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你妈知道你有这个病吗。”他问。   “她知道,也知道我不当特警了,还有你因为我被害了。我那时候不太好,她过来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徐凉云说,“我跟我爸也说了我有病,不知道他怎么想。”   陈述厌有些无奈:“谁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也说不了什么。”   徐凉云朝他笑了笑。   “你下午还要出去忙吧。”陈述厌道,“我这样也没办法跟着你去,在家等你吧。”   “也好。”徐凉云说,“杨碌那边还没信,我得赶紧去看看……等一会儿谢未弦来了我就走。你中午好好吃饭,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中午饭叫他们给你买,我一会儿再多叫两个警察来,你别怕。”   陈述厌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点。”徐凉云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把谢未弦叫进屋里来?还能照顾照顾你。”   陈述厌本来想说大可不必,但一想之前的事,又觉得这么干其实很有必要。   “……行。”陈述厌说,“让他进来吧,你不介意的话。” 第三十章 二十九话“剩下的话,我替你说。”……   谢未弦此人做事情倒是很快,没过半个小时就把医院所有的手续都弄完了,开车到了徐凉云家门口,走了过来,敲响了门铃。   他来的时候,陈述厌正和徐凉云一起呆在卧室里。   徐凉云推着他的轮椅领他逛遍了自己不大的家,顺便换了身衣服,把沾了咖啡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   他家里真的是清一色的黑白配,呆得久了陈述厌都有点眼花,感觉自己此时此刻是真身穿进了九十年代那时候的黑白电视里,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他都不知道徐凉云是怎么能在这地方住下来的。   谢未弦来敲门之后,徐凉云就出去开门了。他本来想推着陈述厌一起出去,但陈述厌实在觉得被他推着出去见人有点太诡异,于是婉拒。   徐凉云就把他留在了卧室里,自己出去开门了。   他开了门,然后和谢未弦站在门口那边交代事情,不知道他家的门怎么了,一直在滴滴嘟嘟作响,好半天之后才停下来。   留在卧室里的陈述厌侧耳听了一会儿。他俩说的大都是案子的事,徐凉云的声音和面对他时完全不同,声音低沉了几分,听起来很严肃。   徐凉云说杨碌还没找到,而且现场有好大一滩血,出血量已经是致死的量了,估计是凶多吉少。现在警察都在外面找人,但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命人去调查吴夏树了,徐凉云准备去吴夏树父母家里仔细问问话。   听起来是有很大进展的。   谢未弦说话倒很大声:“我感觉那个姓杨的应该是被当场抹脖子了。”   “我也觉得是当场就给杀了。”徐凉云也道,“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得找下去,我得去接着查了,你进来守。”   “……进哪儿。”   “进我家啊。”   谢未弦小小地默了一下:“……可以是可以,我有一个问题。”   徐凉云道:“你说。”   谢未弦语气非常诚恳非常认真:“你是色盲吗?”   徐凉云:“……”   “你知道你家的颜色真的非常黑白分明吗?”谢未弦说,“我站在这儿都快眼瞎了,这个世界不是色彩缤纷的吗。”   陈述厌没忍住,在卧室里噗嗤一下笑了。   他没再理外面那两个人,自己自食其力地推着轮椅,往前行进了一些距离。   这个卧室里也是同样的黑白灰色调,一切都被压得沉闷闷的。   卧室不大,门旁边挨着墙放着一个衣柜,对面地窗户边上是一张床,床边是床头柜。床头柜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放。   陈述厌一早就注意到了,徐凉云家里摆的东西很少,甚至说一声压根什么都没有都不过分。无论是茶几上餐桌上还是这种床头柜上,都很少摆些什么东西,整个家干干净净,空荡得有点吓人。   陈述厌自己推着轮椅走到床头柜前,然后低头伸手,拉开了柜子。   半柜子的药。   陈述厌皱了皱眉,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瓶子。   这和徐凉云今早从兜里拿出来的药长得很像,应该是同款。   陈述厌翻了一圈药瓶。果不其然,瓶身上有帕兮汀三个大字。   陈述厌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在此时,卧室的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回过头。   徐凉云正好朝他走了过来。他见陈述厌拉开柜子拿了药出来,神色轻轻一抽,但没过多反应。   他只叹口气,说:“这里面都是药,看看就行了,别研究,你又不是这个专业的。”   “……我知道。”陈述厌说,“我就看看。”   “你随便看,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翻,我先走了。”徐凉云说,“不知道得忙到什么时候,晚上我尽量带钟糖回来——我家门的密码是你生日。六位密码,你出生年份最后两个数字,再加上生日日期。”   陈述厌点了点头。   徐凉云伸出手,看那方向应该是想去摸陈述厌的手。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手在空中突然一顿,最后只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想起今早在医院里时,徐凉云去握他的手时的样子。   看起来也是这样的,像在害怕。   陈述厌说:“你等会儿。”   陈述厌叫住了他,于是徐凉云回过头。   陈述厌向他伸出手:“你牵牵我。”   徐凉云:“……”   “牵牵我。”   “……我……”   “牵牵我吧。”陈述厌向他摊开手掌,“我们都和好了。”   徐凉云无话可说。   他低下头,看着陈述厌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眼神都发抖,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他手上面目全非的伤一般。   “别害怕。”陈述厌握住他的手,说,“只是难看了点而已,你别怕它。”   “……我没有。”徐凉云说,“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可是徐凉云,这是我的手。”陈述厌道,“你不能怕我啊,牵牵我吧。”   徐凉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然后咬了咬牙,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陈述厌的手。他闭着眼,努力地深呼吸,像在把什么东西很努力地压进心底。   他力气好大,陈述厌被他握着的这只手有些痛,还在跟着他一阵阵发抖。   “……对不起。”徐凉云慢慢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一阵一阵努力地深呼吸,声音发颤,“真的……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陈述厌说,“我不怪你。”   徐凉云紧握着他的手,轻轻摇头。   徐凉云握着他呆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轻轻颤着声音说我走了。   “我去抓人。放心……我会把人抓到的。”   陈述厌点点头,说我信你。   徐凉云抱了抱他,依依不舍地看了他片刻后,起身离开了。   陈述厌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他转过头,想叫徐凉云一声,但看着对方离开的消瘦身影,他心里突然又茫然了几分,这一声徐凉云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没叫出来。   徐凉云走了。   陈述厌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药放回柜子里,又翻了两下柜子里的药。   柜子里的药差不多都是帕兮汀,角落里有一瓶别的药,看起来已经被冷落很久了,其他还有三四瓶不同种类的安眠药。   陈述厌脸色不太好看。   他正在这儿翻着药,卧室的门就又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回过头,见是谢未弦。   谢未弦靠在门边,表情很无聊。   “打扰一下。”他说,“你希望我在哪里守。”   陈述厌有点没懂:“……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希望为自己保留一点隐私让我滚远点,还是希望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陈述厌:“……”   陈述厌最后选择让谢未弦站在卧室门口。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手里捏着瓶帕兮汀的小药瓶,靠在椅背上发了一天的呆,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给徐凉云发消息。   徐凉云似乎很忙,虽然这一天下来,他也给陈述厌发了很多消息,但都集中在某几个时间点,根本没空跟他互聊。有次陈述厌第一时间看到了他的消息给他回复,可徐凉云却没回他,等过了两个多点以后才回复了他。   陈述厌理解,毕竟在查案。   但徐凉云不原谅自己,每次回他时开头都得说一句对不起忙了好久。   他每次说对不起,陈述厌都莫名其妙地有点心梗。   中午的时候,徐凉云问他吃什么,陈述厌说叫个外卖就行,他现在也不方便做。   徐凉云想想也是,就给他定了个外卖,连带着守在那儿的谢未弦一起请了。   谢未弦似乎很嫌弃外卖这个东西,没吃多少。   一天下来,再没出什么事。   陈述厌闲着没事,下午的时候和谢未弦聊了两句,这一聊他才得知对方是去年才当上的警察,一年里看徐凉云没什么不对,看样子是完全不知道他有心理疾病的。   看来徐凉云的病确实没有那么严重,周围的人都没发觉出来他有心理疾病。   他大概是只会在自己跟前表现得很明显。也没办法,陈述厌本人是这个病的一半病源。   陈述厌连连叹气。   谢未弦站在卧室门口,早看见了陈述厌手里的药瓶,但没问什么。   周灯舟下午的时候给陈述厌回了消息。如陈述厌所想,他为陈述厌表演了一个满屏问号。   周灯舟:什么东西?????   周灯舟:你这,你,你这就,你???????   陈述厌看得很想笑,于是轻轻笑了一声,说别急,我给你讲。   然后,他把自己和艺术杀人案有关,甚至刚刚差点死掉的事实隐去,只说自己去逼问了徐凉云,然后把徐凉云刚刚讲过的五年前的事情原委简略了一下,告诉了他。   “他不容易。”陈述厌说,“我也怪不动了,就复合了。”   周灯舟良久无言,说:“唉,也是。你这样也好,我看您这五年茶不思饭不想的,可能就是该复合的命。”   陈述厌隔着屏幕笑了两声。   日落西山的时候,徐凉云给陈述厌发消息,说现在还没找到杨碌,可能得很晚才回去了。   陈述厌说没关系,先找人吧。   徐凉云嗯了一声,又给他发了句对不起。   陈述厌终于受不了了,说你别说对不起了,我都有点心肌梗塞了。   徐凉云没再回他,陈述厌叹了口气,以为他是又去忙了,放下了手机。   可过了一两分钟,手机又响了一声。   陈述厌拿起来一看,就见到徐凉云给他又发了一条消息。   “可我是真的对不起你。”他说。   陈述厌:“……好了,你别说了。”   手机上端的“对方正在输入中”闪闪灭灭,徐凉云大概是输入了又删掉删掉了又输入了好久。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发,只发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狗表情。   陈述厌又在屏幕后面叹了口气。   “我等你回家。”他说。   隔了两个小时以后,徐凉云回了他一声好。   后来夜色渐晚,兴许是药物原因,陈述厌坐在轮椅上慢慢困了,没撑住,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是开门声和交谈声把他吵醒的。   陈述厌慢慢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发现外面竟然悠悠飘起了雪花。   屋内一片黑,外面的雪就显得很亮,也很漂亮。   陈述厌看着外面,愣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他听到了钟糖的声音。钟老师很大声地打着哈欠,在往外面赶客。   “你走吧你走吧,”他说,“知道你有家室,回去陪你老婆去,明天早点过来,最近特殊时期。”   陈述厌眨了眨眼,过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估计是对谢未弦说的。   他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关着。再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了层小薄被子。   他又愣了下,第一时间习惯性地以为这是布丁给他盖的。   但陈述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布丁并不在这儿。   ……那估计是谢未弦给他盖的。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外面的门被咔哒一声关上了,应该是谢未弦走了。   “现在怎么办,你老婆睡了。”钟糖说,“叫醒吗?”   徐凉云啧了一声,声音有点懊恼:“弄得太晚了。”   “查案嘛,”钟糖长叹一声生活所迫的气,“生活嘛!”   陈述厌在屋子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晚上十点半。   陈述厌轻轻叹了一声。收起身上的小薄被子,动了动轮椅,往屋外行去。   钟糖往旁边走了走,坐到了沙发上,说:“你要今天不说,就明天再说。我就搁这儿凑合一宿得了,沙发够我睡了,一会儿我找床被子去,你家被子都放哪?”   徐凉云“嗯”了一声,刚要再说些什么,紧闭着的卧室门就吱呀一声,被陈述厌推开了。   外面开着灯,灯光还是那种白炽灯。尽管不亮,但陈述厌是从一片黑的屋子里出来的,一下子就被晃了眼。   他不禁眯了眯眼,又揉了揉眼睛,慢慢打开了房门。   徐凉云愣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   “怎么醒了?”他俯身下去问,“吵醒你了?”   陈述厌刚睡醒,有点迷迷糊糊的,于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平时一直熬夜,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八点来钟就睡着了。”陈述厌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查了很多吗?”   徐凉云嗯了一声:“主要在找杨碌。”   “没找到吗?”   徐凉云摇了摇头。   陈述厌轻轻皱了皱眉。   这都过去一天了,那这么看……凶多吉少。   “那个混账东西八成是玩的调虎离山。”徐凉云说,“把警力都吸引到你这边来,大家就会把重心放在你和方韵两个人的交点上,谁会想到杨碌……他根本不是想挑衅警察,是想扰乱调查。”   “……那他干嘛还要安排快递员弄走我……”   钟糖遥遥回答:“估计就是想试试吧,看这招能不能把你弄走。如果能弄走,那就算运气不错,一箭双雕。如果不能也无所谓,杨碌失踪了,警察也知道自己的调查方向不对了,就会扩大范围,目标一共有七个人呢,这么多人,他可以一步步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你身上一步步挪开,这样他也更好下手了——哎,你家有没有泡面,我有点饿了。”   徐凉云回头横了他一眼:“我不吃泡面,冰箱里有饼干和牛奶。”   “那也行,有没有奥利奥,我想吃奥利奥。”   “你怎么这么挑,有不就行了,自己拿去。”   “你妈,”钟糖骂他,“你老婆要说这话你他妈绝对屁颠屁颠给他去拿了,没奥利奥你也能跑二里地给他买去。”   钟糖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一个翻滚站起来了,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地去厨房觅食。他今天应该是累得不行,一路哈欠连天,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的。   陈述厌看得也很无奈,又低头看向徐凉云,对他说:“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先睡觉。”   徐凉云家里不大,这话传进了钟糖耳朵里,他在不远的厨房里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大声回应:“现在说也可以啊,我熬得起,才十点半,对警察来说这都是正常操作。”   陈述厌听得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低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朝陈述厌歉意一笑:“今晚说了吧,好吗?”   “……可……”   陈述厌想说明天吧,你都跑一天了,太累了。   徐凉云却很固执地对他说:“今晚吧。”   陈述厌:“……”   “今晚吧。”   徐凉云死死不肯让步,他轻轻拽住了陈述厌半截衣角,右手又开始轻轻抖了。   他看着陈述厌,那是一个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眼神。   说它难过或悲伤或痛苦,似乎都太过轻描淡写了。   那是比这些苍白言语都更加沉重的一个眼神。   “今晚吧,陈述厌。”徐凉云对他说,“你让我全都告诉你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陈述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向徐凉云的手,发现他的右手手腕上又缠上了绷带。   他突然很想抱抱徐凉云。   可偏偏在这时候,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钟糖走了回来,手里还捏着盒刚喝到一半的牛奶。   “你先回卧室。”钟糖对徐凉云说,“剩下的话,我替你说。” 第三十一章 三十话钟糖说:“只要他跟自己和解……   徐凉云回卧室了。   但是他看起来很不安,临走前抓着陈述厌,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就那么抓着他站在那儿死犟死犟地呆了好久以后,徐凉云才抿了抿嘴,很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   “我之前……瞒了你一些事情。你听完这些,如果想走……我不拦你。”   陈述厌有些无奈:“我不走。”   “想走也行。”徐凉云却很固执,“想走也行的……你先听他说吧。”   陈述厌无话可说。徐凉云态度太固执,他知道自己说几次不走都没用的。   “好吧。”他决定也固执一下,“但我肯定不走。”   徐凉云闻言一默,没有回答,低下了头,又轻轻跟他说了声对不起,转头看了眼钟糖,再没说什么,起身走进了卧室,然后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陈述厌看着他走进去关上门,目光久久离不开,他总觉得徐凉云现在失魂落魄的。   钟糖捏着盒牛奶走了过来。   陈述厌转过头,看向他。   钟糖晃着手里的牛奶,说:“我们开始吧。”   钟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表情十分肃穆。   他走过去,推着陈述厌到了沙发边。   他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也坐到了陈述厌身边。   钟糖前倾着身,沉吟了片刻,问:“你知道什么是PTSD吗?”   “上午查过,”陈述厌说,“是在经历过精神刺激以后会导致的精神障碍吧?”   “简单来说是这样,”钟糖道,“但是更完整的解释,是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通常被叫做创伤性应激障碍,简称PTSD。”   一打开话匣子,钟糖就把手里的牛奶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双手轻轻拢成拳,抿了抿嘴,眉头轻轻皱到了一起。   “这种精神障碍,会导致心理和生理上都有无法控制的反应,包括但不限于失眠、惊恐、狂躁、焦虑、恐惧、噩梦、自伤或自杀倾向,警觉性增高,麻刺感、窒息感、甚至于濒死感。而最直接的症状,是你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造成创伤的事件——不由自主。”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看向陈述厌:“它不是你主动想起来的,它像一头疯狗,时不时就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你根本控制不住。”   “并且最要命的是,每一次想起来,都像被又一次拉回了当时的那个场景,再重新经历一次一样。”   陈述厌:“……”   “好了,我从哪开始跟你说呢。”钟糖慢吞吞道,“你住院的时候开始吧。”   “你住院的时候,徐凉云也在住院。你知道的,他中弹了。”钟糖说,“哦对,还得先跟你说说那天——那天他中弹的时候,我就觉得已经不对劲了。”   “逮捕叶夏那天,我怕他有什么事,其实也没敢下楼,就在天台楼梯那——你们小区的构造你应该清楚,电梯到顶楼,然后再往上爬两层楼,才能上天台。”   “我就在那个楼梯间等他。他下来的时候被雨淋得妈都不认识了,那时候应该已经感冒了,下来的时候直咳嗽。”   “我跟他一起下了楼,警车就停在楼外面。我们下去的时候,正好那两个押着叶夏的同事也下来了,走在我们前面。叶夏不肯走,他们就压着她拽着她往前走。”   “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钟糖慢吞吞地回忆道,“叶夏摔倒了。我同事低头去扶她的时候,她一下子把他腰上的枪拔.出来了。”   陈述厌听过这些。   但再听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抖,垂了垂眸。   他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   钟糖接着说:“然后,我刚回过头去看,徐凉云就突然把我推开了,自己没动。”   陈述厌一怔。   他从来没听过还有这一茬,一下子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糖。   钟糖早知道他会这个反应,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很平静地缓缓把当年的事告诉了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叶夏打了三枪。”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出问题了。”钟糖说,“他已经开始折磨自己了,他对你的负罪感让他必须站在那里,必须为此受伤,不然是真的会疯掉。”   陈述厌:“……”   “我们后来把徐凉云送去医院,救护车还没来的时候,他抓着我对我说,千万不要告诉你他中弹的事情。”   “他说他对不起你,让我们去照顾你,等你好了以后,就谁都别出现在你面前了。”   “我知道他心理出问题了。所以后来手术完成,他好了一些以后,我就想拉着他去那个医院看心理医生。”   “但是他不去,他告诉我,等你出院他再去。”   “我当时觉得确实不能逼他,只好妥协了……也怪我,当时要是硬拖着他去,可能后面也不会那样了。”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叹了一声。   他搓了搓双手,沉默了好久。   “……你出院那天。我去给你办好了手续,送你回了家,帮你安置了点东西以后,我就转头去了旅馆,打算去找徐凉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徐凉云比你早出院半个多月,在外面租了间旅馆长期住着,那时候他没什么心情找房子,就一直在住旅馆。”   “我进去的时候,听见浴室里有水声。”钟糖说,“水很大,都漫到地板上来了。”   “有血。虽然很浅很浅,但是水里有血。”   陈述厌呼吸一滞。   “我走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钟糖声音缓慢地给他形容,每一句话都在为他拨开五年的浓雾,带他去看那些鲜血淋漓。   “他开的是热水,一开门,满屋子的水蒸气,浓雾一样。”   “浴室里开着花洒,满地都是水,一开门就是血味。”   “热水下雨似的往下洒。”他说,“那水特别烫,满屋子都是蒸气。”   “徐凉云坐在地上,他淋着热水,像在淋雨。他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在割右手的手腕。”   “他还醒着,他很清醒。他很清醒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腕,在一片血里面找自己的手筋。”   “——他手在抖,抖得特别恐怖。”   陈述厌像被人捅了一刀,心脏疼得一震,几乎喘不上气。   “我吓得半死,关了花洒把他拖出来,拨了120,给他止血做紧急措施。我一直在骂他,他像傻了似的看着我,一声也不吭,好像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后来,120来了,我带他上了救护车,医生给他清创,兴许那时候是真的疼了,他终于说话了。”   “他声音很哑。他问我,你听不听得见。”   “我问他,听见什么。”   “他说他还听得见。”钟糖说,“他说他还是听见有电流声,还是听见你在叫他。他说他得去,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幻听了。”   钟糖说:“他的手废了,再也没办法拿枪,平时也没办法拎太重的东西,只能拿些轻的,还会受到PTSD这个病的影响。有时候心理状态不好,右手就会抖得很厉害,东西都拿不起来。”   “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治这个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弱化自己的负面情绪,一步步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但他不想走出来。他说是他导致了这个局面,他没资格走出来,哪怕一辈子活在这种精神障碍里都是他活该。”   “所以他一直在吃药。现在只是靠药物在控制,大概根本就没有好转。心理疾病这东西,人要是不能跟自己和解,都是迈不出第一步的。”   钟糖说到这儿,就看向了陈述厌:“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他家基本没有东西摆在明面上。”   陈述厌很痛心地艰难应答:“是……这也跟PTSD挂钩?”   “当然。”钟糖说,“他有时候晚上做噩梦,经常会梦到叶夏案。等到早上醒过来以后就会发作。有时候会惊恐,有时候会狂躁。狂躁的时候会摔东西,家里被他摔得七零八碎的,收拾起来麻烦,他干脆就不摆东西在明面上了。”   陈述厌闻言皱眉:“他不是在吃药吗?”   “有时候故意不吃。”钟糖回答,“他不肯放过自己啊,总会时不时故意让它发作——昨天晚上是打算吃的,是我赶在他吃之前给他送了安眠药泡水,不用谢我。”   陈述厌:“……”   陈述厌无言。   “他创伤比较大。”钟糖接着说,“一在三层以上的高楼躺下,他就总感觉有人在看他。当年叶夏租了你们对面楼的三楼,一直都在监视你们。”   “这个家里是黑白的,他也是怕弄些好看颜色会想起你。不是不想想起,是他一直对自己强调叶夏案,他一直让自己把那件事记得很深,别的事情他觉得没资格去想。”   “你肯定不知道,其实当年你住院的时候,他不是没去。”   “他去过,他一直在那儿。”钟糖说,“他做完手术,昏了三四天以后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怎么样。”   “你们在一个医院,他醒过来没几个小时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看你了,但他没有进去。”   “他一直没进去,但他一直在你病房门口。你清创的时候他在外面听,半夜的时候他在门口开条门缝偷偷看你,但怎么都不肯进去。”   “我还记得,你清创的时候,他总坐在门口。”钟糖缓缓道,“他低头抓着脸,两只手都发抖。我说你不行就回去吧,他又不肯走,听得都把自己的脸抓花了也不肯走。”   钟糖说完这些,就沉默了下来。   陈述厌也没说话。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外面的风在一阵阵呼啸。   两个人互相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两个自己清楚,我也没什么资格说,毕竟你们自己比我清楚。”   陈述厌没吭声。   他看着钟糖,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睛,就那样沉默着不发一言,呼吸在轻轻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前倾了倾身,伸手捂住脸,将这口气在手掌里慢慢呼了出来。   沉默了很久后,陈述厌开口询问:“他……能好吗?”   钟糖说:“只要他跟自己和解。”   “原谅自己,跨过这个坎,淡忘它。要想痊愈,只有这一条路。” 第三十二章 三十一话“……鸢尾花。”……   陈述厌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早上的时候,徐凉云会问他“我该不该治好”。   那并不是他在犹豫要不要打扰陈述厌。   徐凉云只是始终没办法原谅他自己。他没办法和自己和解,那一幕幕鲜血淋漓始终在他脑海里,它挥之不去,徐凉云也不允许自己将它挥去。   这么多年了,每当药物和时间将这一幕慢慢埋上土,想要将它埋葬的时候,徐凉云就会自己断绝掉药物,亲手把它再挖出来,把心口上结痂了的伤撕开,让淋漓的鲜血再一次喷涌。   他不允许自己忘。   他不放过自己。   陈述厌身子前倾,捂住脸,呼吸颤抖。   他一直深深痛恨的当年对他绝情非常的徐凉云,居然是一直都在那里的——他他妈的居然是一直都在的,他在外面一直哭,一直恨自己。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陈述厌连连喃喃着问,可谁也回答不了他。   陈述厌自己对这件事也有心理阴影。他越想这些,就越是能想起当年被按在电椅上的一幕幕,甚至都想起了当年那空气里蔓延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他似乎又闻到了。   他双手发抖,忍不住也手上用了些力,和徐凉云一样开始抓自己的脸。   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是真的很疼。   他当年……得有多疼啊。   陈述厌心里乱得像麻,近乎难以呼吸,溺水一般喘不上来气。   他觉得自己得去找徐凉云,于是松开了手,这才发现手上湿漉漉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连视线里都是模糊一片。   他完全没发觉到自己哭了。   陈述厌怔了一下,然后连忙抹了两下脸,把脸上的眼泪擦抹干净,吸了两口气。   他手忙脚乱地抹完脸上的泪痕,又抬头对钟糖说:“那我去卧室了,您早点睡。”   钟糖:“成,等有空给你报备一下案子进展,我先推你去卧室。”   陈述厌本来想婉拒,但他手抖得厉害,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八成也推不动轮椅,只好答应了下来:“好……麻烦您了。”   钟糖“害”了一声:“客气什么。”   钟糖说完就站起了身,推着陈述厌,把他推到了卧室门口。   “那就晚安了。”钟糖说。   “晚安。”陈述厌心不在焉。   钟糖转身离开,顺便关上了客厅的灯,整个屋子变得一片黑暗。   陈述厌伸出手,打开了卧室的门。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徐凉云。   卧室的门渐渐打开。窗帘没有被拉上,透过外面不亮的夜光,陈述厌能隐隐约约把卧室里的情形看清楚。   徐凉云没有坐在床上,他靠着床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像是烟,但又不像。   他前倾着身,低着头,双手拢在一起,垂在身前。   在这样一片黑暗里,这消瘦身形看上去寂寥又落魄。   陈述厌被这一幕刺得当场浑身一震。只这一瞬,他就看到了这五年里的徐凉云。   他一直在这样的一片黑暗里,独自一人面对梦魇。   徐凉云听到动静,慢慢抬起了头。   陈述厌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个什么眼神。   他站在门口,慢慢把门向后推开。   他伸手,想自力更生地把轮椅往里推,但他手抖得厉害,一点儿都推不动,怎么都动不了。   轮椅甚至吱呀一声,往后退了几寸。   陈述厌突然在这一瞬崩溃了。他无法自抑地哽咽了一声,然后往前一扑,直接从轮椅上扑了下来。   徐凉云吓了一跳,赶紧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起身去接他。   陈述厌往他那边爬,他腿还动不了,就那么靠着上半身艰难地往前挪。   他也没挪几步,徐凉云很快就跑过来了。   他一来,陈述厌就又扑了上去,一下子抱住了他。   徐凉云浑身一僵。   陈述厌抱着他,慌乱无主地一直把他往自己怀里按,哭得几乎上不来气。   “我来了……”他说,“我来了,我来了……我在这儿呢,你别怕,你别怕啊……我好好的呢,我没事了,我……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了,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你会好的,你肯定会好的……我们治病吧,你忘了吧……你忘了吧,我求求你了,我不怪你啊……你干什么啊你,你干什么啊……”   “你怎么不进来啊……你为什么不进来啊?你进来看看我啊,你看看我……你告诉我……”   “你疼不疼啊……你为什么不忘了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干嘛啊你……你还疼不疼啊,现在还疼不疼……”   “我们怎么就这样了,凭什么这样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啊……凭什么变成这样了……”   陈述厌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地前言不搭后语。他哭得委屈又无力,到了最后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只一遍一遍地问凭什么。   像在问徐凉云,又像在问他自己。   徐凉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呼吸在颤抖不停,在接连的哽咽诘问里很快红了眼睛。   他紧咬着下唇,在抑制着想要泣不成声的呼吸。   “我们回去吧……我们……我们回去吧……徐凉云……”   这句话似乎是一下子捅进了徐凉云心窝里。他浑身一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慢慢低下了头,在陈述厌怀里缩起了身,靠在了他肩头上,终于哭了出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他紧紧抓着陈述厌,像抓着末日里唯一能救他的方舟。   他大声嚎啕,他哭着哀嚎哭得沙哑哭得声音都碎裂,用力得好像喉咙里都要哭得冒血。   他在抖。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真的……”   陈述厌心要碎了。   “……别说对不起了……我爱你。”陈述厌一声一声哽咽着对他说,“我爱你……别再说对不起了。”   陈述厌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对徐凉云说这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的旧伤一阵阵隐隐作痛,竟然和当年一样,让他痛得想死,痛得几乎窒息。   徐凉云没回答他,一直在哭。哭到最后他低了声音,开始一阵阵哽咽,哭声闷闷的很压抑,像这五年。   但他一定听到了陈述厌说我爱你,陈述厌分明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手在那一瞬变得更颤抖。   那天晚上徐凉云哭了多久,陈述厌记不太清了,因为他自己心也很痛,也一直在哭。   后来,徐凉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陈述厌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毕竟他也哭得昏天黑地的。   他抱着徐凉云又抽噎了好久,然后抹干净了眼泪,很坚强地吸了几口气,轻轻扒开了徐凉云抱着他的两只手,想站起来把徐凉云弄到床上。   他忘了自己腿废了,刚站起来就又摔了回去。   陈述厌心里委屈,但没什么办法,夜里冷,他只好爬着去床上拿了一床被子下来,又爬了回来,身残志坚地把自己和徐凉云一起包在了里面。   他在被子里抱住徐凉云。徐凉云睡得很沉,呼吸声却沙哑,一呼一吸带着陈述厌起起伏伏。   陈述厌看着他,像看这五年的破碎岁月。   他抱住他,整个人哆哆嗦嗦地埋进他怀里,声音也沙哑。   “晚安。”   他附在徐凉云耳边,轻轻说。   别再做噩梦了。   陈述厌想。   他们复合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一起蜷在床边,窝在一个被子里睡过去了。   兴许是因为药物作用,陈述厌这一觉睡得很死。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徐凉云来晃他肩膀,他才从梦里悠悠醒了过来。   陈述厌缓缓睁开眼,看到徐凉云拿着朵蓝色的花,正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述厌脑子不是很清醒,就那么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徐凉云。   “……鸢尾花。”他听见徐凉云说,“我今天还得接着出去查……早饭给你买好了,你有事给我发消息,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陈述厌大脑还在开机中,根本不提供任何功能,就那么傻了似的看着徐凉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凉云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是陈述厌没听太清。   徐凉云应当是早知道他会这样,很无奈地朝他笑了一声,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徐凉云一摸他,陈述厌就又困了。   他一声也没吭,直接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陈述厌从床上爬起来,低头一看,手里居然拿着一捧蓝色的鸢尾花,而且已经在他怀里蔫了一些。   陈述厌坐在床上,手捧着这一捧蓝色的蔫吧了的鸢尾花,良久无言。   等过了两分钟大脑重启完成,他才想起了早上的事,以及昨晚的事。   于是他转头看了一圈四周,发现自己没在地上,而在床上——大概是徐凉云把他抱上来的。   而一旁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份豆腐脑。   陈述厌抱着蔫了的花,沉默了很久。   他撇了撇嘴,放下花,下了床,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站起来。   结果啪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陈述厌无言以对,跪在地上叹了口气。   没事,问题不大,这种局面很习惯。   他正这么想着,胳膊就突然被谁拉了一下。   陈述厌抬头一看,看见谢未弦抓着他一只胳膊,表情看起来有些无语:“你干嘛呢。”   陈述厌:“……起床。”   “那也不必请安。”   陈述厌:“……”   谢未弦把他扶回到了床上,说:“把早饭吃了吧,摆那儿一个来小时了,都快凉了。”   陈述厌却很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那捧花一眼。   他转头问:“这里有没有花瓶?”   “有啊。”谢未弦说,“你要插花对吧,那人早上买花回来就顺道买了个花瓶的。”   陈述厌赶紧把要蔫了的鸢尾花递给他:“插里面,浇点水,麻烦快点,它要死了。”   谢未弦就知道会这样,把花接了过来,又催促了他一声快点吃饭以后,就转过头去插花了。   陈述厌这才放下了心,转过头去吃饭了。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八点半。   那徐凉云是七点多就出门了。   他好忙啊。   陈述厌一边吃着饭一边心里叨咕,又打开了手机看了眼。   徐凉云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和昨天的没什么差别,让他好好吃饭,尽量把饭吃干净,说自己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但估计是悬。   其中还有一句:“昨天说不出来话,没回你,我觉得有点不好,早上对你说了好几句我爱你,不知道你听到没有。”   陈述厌:“……”   谢邀,一句都没听到。   陈述厌刚遗憾着,就看到徐凉云还在下面补了一句:“没听到我就晚上回去再说。”   陈述厌瞬间心情好了。   今天的徐凉云比昨天话多了些。昨天他还有点不敢唠叨,能一句说完的绝不敢分两句,甚至有的话都不敢多说。   今天他倒发了好几大条,拍了出门的天空和自己的早饭,甚至吃药喝水都拍了,跟他乖乖报备说今天喝水吃了药,没有生吞。   他还说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抽烟,叫陈述厌放心。   虽然还是很小心翼翼,但把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   而且这字里行间里,陈述厌感受得到徐凉云有了想黏着他的苗头。   陈述厌一边吃饭一边跟他叨叨了两句废话,嘱咐他戒烟慢慢来,然后便很无奈地给他发:“以后给我买花,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塞我手里,我差点没把花压死。” 第三十三章 三十二话“‘吴夏树’报警了。”……   徐凉云后来给陈述厌回消息,说压死了也没关系,回头可以再买,但是花一定要交到陈述厌手里。   陈述厌无奈,说你别太费钱,毕竟花不能吃,柴米油盐都得买。   徐凉云被他搞得有点忐忑:“这就开始算过日子了吗?”   陈述厌有些无语:“毕竟咱俩都活着,活着不过日子怎么办,一起蹲天桥上喝西北风吗。”   徐凉云说那也行的,一起就行。   陈述厌:“……”   陈述厌说你够了,过日子也是你跟我一起,咱俩一起好好的,好好过日子好好活着,别喝什么西北风了,那东西又不好喝。   徐凉云嗯嗯啊啊地应着声,发的消息看起来都很受宠若惊。   陈述厌对着消息框,对着徐凉云满屏的小心翼翼,沉默了很久。   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他也还是心痛。   陈述厌踌躇片刻,慢慢地打下了一行字。   “徐凉云,”他说,“你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过了好久好久,徐凉云才回了他一个好。   徐凉云说谢谢你。   陈述厌在屏幕后低下眼眸,抿了抿嘴,看起来有些难过。   陈述厌说是让他别浪费钱,可徐凉云那天晚上还是捧着一大捧鸢尾花回来了。   陈述厌很无奈,但也很快乐,接了过来,把它们和白天插在花瓶里的那一捧蔫了一些的放在了一起。   这个屋子总算不是只有黑白配了,几束花给它增添了不少生气。   但徐凉云今天回来的比昨天更晚,晚上十一点出头时他才回了家。回来的时候哈欠连天累得不行,坐到沙发上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也跑了很多地方。   陈述厌还在花瓶跟前摆弄着他宝贝的鸢尾花,听他发出这种声音,就转过头,问:“累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徐凉云说,“我不渴。真渴了的话我就自己去,你不方便。”   陈述厌觉得也是,就推着轮椅走到了他旁边,伸手摸了摸他脑袋,说:“今天也好晚啊,早点睡吧。”   徐凉云脸色不太好看,愁得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去了,他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说:“还没找到杨碌啊……一点儿线索都没有,都快把凉城翻个底儿朝天了。”   陈述厌听得也有点忧心:“那……案子查得怎么样?钟老师不是说锁定了一个十人圈吗?”   “是啊。”徐凉云道,“知道吴夏树画过方韵,并且看过那张画的只有十个人。虽然这里面的所有人几乎都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会模仿他犯下案子的只有这十个知情者。但问题是,这十个人都表示吴夏树没有画过你和杨碌。”   “他之所以画方韵,也是因为暗恋她,画她是因为想借此向她告白,所以画里才会出现红玫瑰和白玫瑰。但没想到的是,在那幅画画成当天,方韵在朋友圈和韩泽官宣了。”   “所以这张画就被他收了起来,没发表过。如果目标只有方韵一个人,我们就能定义这是情杀,但是问题是目标不止她一个,杨碌失踪了,你也被盯上了。”   “而且吴夏树人已经死了。”陈述厌说,“如果真的是情杀,难道不该是他自己动手?”   “也有可能是对吴夏树有感情的人,在他死后看不过去,‘帮’他动手。”徐凉云说,“有很多可能。亲情、爱情、友情、师生情、敬畏之情,任何一种都有可能,心理扭曲的人会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于身边。”   陈述厌说:“那那个快递员呢?”   “那个快递员是被雇的。”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直起身来,拉过他的手,牵在手里捧着,低头轻轻揉搓他的手背,倦倦回答:“杀人犯用变声器给他打电话,用二十万的高价要求他把你带走,并且在他家门口放下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他作案过程中拍下的照片,都是方韵。他以此威胁快递员,如果他报警,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家孩子。”   陈述厌见他如此自然地完全不抵触地牵了自己的手,有些意外。   徐凉云的话很快把他拉回了神。   徐凉云说:“盒子里还放了一张存了三万块的银行储蓄卡。那快递员去取了,结果真的有钱。他家里缺钱,他妈人在ICU,癌症要化疗,一个月好几万,孩子连学都要上不起了,一来二去的,他就答应下了这件事。”   “我们查过那张储蓄卡,卡主是吴夏树。”徐凉云说,“我们还调过监控,去存钱的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和护士形容的一模一样。”   “他要求快递员和自己面交,地点在一个驿站门口。我们去了,但谁都没等来,后来在装你用的那个箱子夹层里找到了窃听器。据说装你的箱子和注射的针和药都是‘吴夏树’寄给那名快递员的,所以他肯定早就知道快递员被我截下来了。”   陈述厌听得脑子有点疼,思路跟不太上了,表情有些茫然。   他坐在那儿默默想了很久,又默默开口:“所以……现在的进展……”   “不怎么样。”徐凉云给他总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被盯上的人都是从事艺术行业的,而且在艺术方面都放弃过什么。方韵放弃了舞台,杨碌因为儿子的事情也没有再画画,你似乎也转变过风格。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的,目前在筛查这一点。”   “‘吴夏树’给你送的那一大捧花,我查了花语。方韵那时候的玫瑰花的花语是爱情,蓝色桔梗是孤独忧郁的爱,向日葵是忠诚爱慕和沉默的爱。白色绣球花是希望,粉色郁金香是博爱和高雅。蓝色风信子是生命与幸福,紫色风信子……是后悔和忧郁。”   “这些花语应该有意义。既然他说过‘作品’这个词,那他很有可能也是在把杀人当作艺术创作的,杨碌没了儿子,也正好符合蓝桔梗的花语。那么对他来说,每个受害者应当都符合这些花语,目前还在查有谁的经历符合其他花。如果符合上了,那很有可能也是目标——不过现在还在查。”   陈述厌问:“之前不是说锁定了一个十人圈吗?里面没查出嫌疑人?”   “现在是九个了。”徐凉云说,“杨碌也算在里面来着。……这十个人里倒没有非常明显有这种心理倾向的,目前还在进一步深入接触中,这事儿得看钟糖的速度了,他说目前看是有三个人可能有这种倾向。”   “三选一。”陈述厌说,“跟柯南似的。”   徐凉云笑了一声:“别闹。”   陈述厌问:“都是谁?”   “吴夏树读研究生的时候大他一年的师哥,一个以前唱歌剧的女网红,还有他研究生时跟着的主教授。等你腿好了以后,我就带你去见见。既然是打算杀你的人,那看到你说不定会露出什么马脚——不用怕,我陪你一起去。”   陈述厌点点头:“行。”   “尽早把案子破了。”徐凉云说,“省得提心吊胆的。你别怕,这次不会出事。”   “好。”陈述厌说,“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徐凉云如实答:“还好,吃了药,没做什么梦。”   陈述厌还是担心,轻轻皱了皱眉:“我们要不还是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等案子破了吧。”徐凉云说。   陈述厌一想到上次他拖着不去的结果,心里立即咯噔了一声。   “不行。”陈述厌态度十分坚决,“你等我好了,我们马上一起去。”   徐凉云:“……好吧。”   徐凉云想也知道估计是他自己割腕的这件事闹得陈述厌放不下心,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问他:“你腿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试过,站不起来……要不你抱我起来再试试?”   “行。”   徐凉云站了起来。他为了查案跑了一天,腰有点酸痛,于是就揉着后腰,走上了前,俯下身去。   陈述厌伸开手,搂住他的脖子,徐凉云就把他抱了起来,然后慢慢放到了地上,让他双脚着地。   两个人相互抱着,紧紧贴在一起。   陈述厌搂着他,听着徐凉云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久隔五年地感慨万千,忍不住想,果然这才是他人生的归宿。   他又把徐凉云搂紧了点,心道站不站起来都行了,如果能被这么一直抱着他可以当场残废。   徐凉云却以为他是怕摔,没多在意,问:“有没有知觉?”   “……那倒一直有,就是使不上来劲儿而已。”   徐凉云无奈,变了说辞:“那你现在觉得能使上来劲儿吗?”   陈述厌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可以。”   “那我松开试试?”   “你松。”   徐凉云就试着松开了点。   结果陈述厌当即两腿一抖,根本站不住,一下子往他身上扑过去了。   徐凉云吓得心里一激灵,赶紧把他重新抱住。   陈述厌扑在徐凉云身上,很不好意思地在他怀里干笑了两声:“好像还是不行。”   徐凉云无奈:“那就再养两天,不急。”   “好。”陈述厌说,“现在好晚了哦,我们睡觉吧。”   徐凉云点了点头,刚要接着说点什么,手机就突然开始在裤兜里嗡嗡震动。   徐凉云低声对陈述厌道了声抱歉,慢慢把他放回到轮椅上,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   他一看来电界面,脸色就拉了下来,凶得一脸正气。   徐凉云接了电话:“喂。”   陈述厌坐在轮椅上,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他看到徐凉云的脸色以惊人之势迅速黑了下来,像黑云压城城欲摧。   徐凉云紧皱起眉,低了低头,沉声问:“真的假的。”   “确定吗。”   “知道了。”他最后说,“我马上到。”   最后,他挂断电话,但脸色不见放晴。   徐凉云把手机揣回兜里,对陈述厌说:“我得走了。”   陈述厌问:“怎么了?”   “‘吴夏树’报警了。”徐凉云说,“找到杨碌了。” 第三十四章 三十三话这是一片蓝桔梗的花海。……   “‘吴夏树’报警了,找到杨碌了。”徐凉云说。   陈述厌心里一咯噔。   凶手本人报警,那杨碌大半是……   “……他死了吗?”   徐凉云看着他,沉默半秒,点了点头。   他显然也不喜欢这个结局,眼神有些晦暗。   “在一栋烂尾楼的五楼死了。”徐凉云说,“刚接到报警电话,我去看看,你在家里呆着。楼门口有守门的警察,我现在叫过来一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准备叫人上来。   他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又头也不抬地对陈述厌道:“我今晚估计睡不了了,你不用等我,早点睡觉。”   陈述厌不太开心:“熬夜不好。”   “……没办法,要查案,等忙过这阵就好了。”   徐凉云满脸歉意地看向他:“对不起。”   陈述厌:“……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了。”   徐凉云朝他歉意一笑,打了电话,把楼门口的警察叫了过来。   他挂断电话,俯身下去,揉了揉陈述厌的头发,又抓着他的手动作轻柔地揉搓了两下,说:“我先走了,你早点睡……我爱你。”   最后那句突如其来,陈述厌一下子被说愣了。   徐凉云见他这样,讪讪补充:“你说你早上没听见……我说晚上会补给你的。”   陈述厌这才想起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好好好我也爱你,然后伸手去搂住了徐凉云。   “我们要好好的啊。”陈述厌说,“你要把犯人抓到啊。”   徐凉云被他搂着,闷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我一定。”   陈述厌还想多说些什么,但徐凉云还肩负着命案的工作,他想说的还是很多,不好在这个时候扯住他的脚步。   而且杨碌死了。   陈述厌只好拍了拍他,说:“你走吧,我等你回来。”   徐凉云却还是那个徐凉云,陈述厌一松手,他就依依不舍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说了好几声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你早点睡,一直叨叨到警察来敲门。   敲门声响起后,徐凉云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述厌苦笑着送他,连连说着你放心我知道了,送走了刑警队长。   徐凉云一走,他心里就又变得空落落了。   陈述厌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有些怅然若失地看向窗外。   又死了一个人。   这种感觉实在不是很好。   陈述厌抿了抿嘴,默默祈祷这件案子赶紧破了吧。   案子破了,给死了的人一个交代,也让徐凉云松快点,让他好好回家来,让陈述厌抱着他好好睡一觉,睡到昏天黑地,再也不用梦见叶夏。   陈述厌看着窗外。现在很晚了,外面很黑,漆黑的夜里暂时还看不到天光。   徐凉云披上衣服下了楼,晚上太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悠悠而散的白雾。   他走进车,靠在驾驶座上长出了一口生无可恋的气。   徐凉云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看了一眼时间。   23:43.   上次的报警时间也是这个时间段前后。   徐凉云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讲究。   他坐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伸手从兜里掏出药瓶,倒在手心里两粒黄色小药片,又拿出车上的水瓶,拧开盖子,合着水一起吞了。   保障过自己不会突然发疯以后,徐凉云启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去往命案现场。   杨碌死的地方是凉城东郊的一片烂尾楼里。这楼盘建到一半就因为拖欠工人工资而导致工人罢工,最后闹上了法庭。黑料一出,老板赔完钱就跑了路,楼盘被迫终止了建设,就这么阴森森地盘在这个地方,这些年甚至还有闹鬼的传闻。   毕竟这地方路灯都没通电,一到晚上就只有这一片黑漆漆的,看起来确实很有闹鬼的氛围。   但今天不同了。   徐凉云到地方的时候,这栋烂尾楼的五楼正向外直射着通天的光,一看就是警用的灯在工作。   烂尾楼里没电梯,徐凉云自力走了上去。   烂尾楼里理应都是毛坯房,但五楼这间命案现场却不同。这间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如血般的红色,地面是浓重到令人喘不过气的黑。   墙上有云和星星,但这些都被以深紫色的颜色绘下,最低端还有一只只伸向上空的手,整个场景如同地狱绘图人间炼狱,画面震撼人心。   窗边有白色的窗帘。那白纱的半透窗帘被冬夜的风吹得呼呼晃动,上面被人泼了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像血,也可能是颜料。   烂尾楼没安窗户,外面的风呼呼往里灌。   窗户下方还有一长竖的蓝色颜料,看起来像是这蓝色跳了楼一样。   杨碌躺在里面。   有一张床放在里面,那看起来很像医院的病床,白床单白枕头。杨碌就躺在上面,脖子上有一道巨大又丑陋的豁口,从里面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蓝色的颜料。   从他脖子里淌出的蓝色颜料洒了满床满地,像苍空一般,给这地狱绘图撕开了一道梦幻的裂缝。   他周身洒满了蓝桔梗,这一整个房间的地上也全部都是蓝桔梗。   这是一片蓝桔梗的花海。   杨碌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满足,他嘴角扬着满足的微笑,轻轻眯起的双眼里,似乎还有未与灵魂一同消亡的光。   他好像并没有对死亡感到恐惧。   “来了?”   钟糖见徐凉云站在门口,回过身去走向了他,说:“不好受吧,这个点还得出门,你马上都要搂着老婆睡觉了吧。”   “闭嘴。”徐凉云横了他一眼,“有什么发现没有。”   “如你所见,”钟糖头也不回地给他指了一下身后,“地狱绘图,红与蓝与黑与花的交响曲,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和方韵那件差不多,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倒有个有意思的事儿,这次的报警时间和上次分秒不差。”   徐凉云一听这个,皱了皱眉:“几点?”   “晚上23:24分。”钟糖回答,“这么病态的坚持在这个时间点给警方报告,肯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徐凉云听罢,低下了头,沉吟片刻后,道:“吴夏树生前……我记得是将近凌晨三点半的时候死的。”   “对,凌晨三点二十七的时候。所以我觉得这个十一点二十四分是别的意义,不是死,是另一件对‘吴夏树’来说,比死更重大的事。”   “又或者,他是在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分的时候死的,并不是凌晨。”徐凉云道,“他不是死于爆炸火灾,而是在这个时间点,被这位‘吴夏树’谋杀了。”   钟糖一拍手,恍然大悟还有这么一个可能:“对哦。”   “毕竟烧死的尸体没办法判断死亡时间。”徐凉云说,“我本来还想着去看看他的烧尸的,但是肯定早就被送去火化了。”   “确实。”   徐凉云问他:“尸体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如你所见。死亡时间的话,应该是在昨天死的,大概在失踪后的两个小时内,详细还要等解剖结果。”   果然。   那大概就是直接在他家里杀了。   徐凉云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走进屋里,在大片的蓝桔梗里艰难寻找落脚点,走到了尸体跟前。   鉴证科的警察在拍照,徐凉云站在床尾,往前倾了倾身,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躺在床上的男人。   死去的男人毫无生气,脸色苍白,脸上微笑着的神情让这命案现场看起来格外像个恐怖片。   “为什么会这个表情,”徐凉云又说,“方韵也是这样,他也被打了致幻剂?”   方韵体内查出过致幻剂。   “肯定是吧。”钟糖拿着手里的板子敲着后脖颈,一边研究着交上来的报告一边说,“而且应该在注入前和药物起效前做过一段心理诱导,这样能让他们产生相对应的幻觉,并且所诱导的一定是对他们而言最有重要意义的一段事情,这意义甚至能大到能让他们忽视死亡的痛苦——强成这样的精神力可不常有。”   徐凉云无言。   他直起身,又转头打量了一番这张死亡的地狱绘图。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很强的违和感。   “还有四个未知目标,”钟糖说,“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徐凉云低下头,看了眼脚边的蓝色桔梗花。   *   时间一晃而过,天边天光乍破。   陈述厌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徐凉云跟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睡得很熟。   他大半个后背都露在被子外面,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跟他头抵着头,离得特别近。   近得陈述厌能把他一呼一吸都听得很清楚。   陈述厌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完全不知道他钻进了自己被子里。   但徐凉云应该睡下没几个小时,他看起来睡得很熟,但脸色不太好,大概是这几天真的太累。而且陈述厌还出过事,搞得他身心俱疲,睡觉的时候都难掩疲惫。   陈述厌看他睡觉都心疼,于是把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上手抱住了他。   不知道徐凉云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陈述厌这么一抱他,他的表情就放松了些,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拉长声音唔了一声,抱着陈述厌往下拱了拱,想往他怀里缩似的。   陈述厌苦笑一声,抱着他拍着后背,哄小孩似的哄他睡觉,哄他做个好梦。   卧室的窗帘拉着。徐凉云家卧室的窗帘是有点透明的黑灰色,清晨的初阳把它照得微微透光。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一边拍着他一边听他呼吸,忽然感觉一切都是恍然一梦。他的手也好徐凉云也好这五年也好甚至叶夏也好,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太长的噩梦。   徐凉云其实从来都没走,也没有什么创伤性应激障碍,他还是那个真挚又热烈地爱着他的徐凉云。   恍惚之间,陈述厌甚至以为根本没下过那场让徐凉云身中三弹,从此让他们彼此都活在了噩梦里的雨。   但这并不是梦。陈述厌抱着的徐凉云不是五年前的,他如今瘦骨脱相,不似从前,陈述厌抱一下就感觉得出来。   但是也好。他想,做完噩梦惊醒过来看到旁边有徐凉云,那噩梦或许也能算是美梦一场。   有徐凉云就行了。   陈述厌往徐凉云怀里缩了缩。   可老天爷却并不是个浪漫的人。陈述厌还没待够,徐凉云的手机就突然在枕头底下催命似的滴里嘟噜地响了起来——是闹铃。   徐凉云在陈述厌怀里猛地一哆嗦,瞬间醒了过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翻过身,慌慌张张地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把闹铃按掉了。   他松了口气,再抬头,才看到陈述厌刚抱着他的两只手尴尴尬尬地停在半空中,虚抓着他衣角,人已经被他突如其来雷厉风行的一顿操作给弄傻了。   “……你醒了啊。”徐凉云说话有点干巴巴的,“被我弄醒的?”   “没有。”陈述厌说,“早醒了……你怎么了这是。”   “没……我怕弄醒你。”   陈述厌哭笑不得:“醒就醒了嘛,没什么的。”   刚醒的徐凉云有点提不起劲,蔫蔫挠了两下很不屈地炸了起来的头发,嘟囔道:“不想弄醒你。”   “那要再躺会儿吗?”   “想。”徐凉云说,“但是要去工作……等工作完我躺个三天三夜的,我们也有空好好在一起待会儿。”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陈述厌无奈,道:“好吧……那既然我们一起醒了,就一起去吃个早饭?吃完你再去工作。”   徐凉云揉了两下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哈欠。   他应了一声行,但嘴上和手上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他扑了过去,抱住陈述厌,倒到了床上。   “五分钟。”他埋在陈述厌怀里说,“就五分钟……再睡五分钟以后就起床。”   陈述厌哭笑不得。   “徐凉云。”他说。   “嗯?”   “真好,”陈述厌说,“我们这样。”   “嗯。”徐凉云说,“狗看见得乐死。”   陈述厌笑了:“确实,那我们去接它吧。等我好了它也好了,我们一起去接回家来。”   说到这儿之后,陈述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等你也好了,我给你画张画。”   “太多了。”徐凉云声音迷糊起来,“你给我画得太多了……两大箱子……不敢看,全都压箱底呢……”   徐凉云越说声音越迷糊,到最后成了一片哼哼唧唧的外星语,陈述厌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   但他知道徐凉云在说什么。   徐凉云真的累得不行,和陈述厌说话都能睡着。说完这些,他就又进了梦乡,一呼一吸平缓起伏,又不肯不和陈述厌说话,连浅睡间都不放弃哼唧,好像还在说什么。   陈述厌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他轻笑起来,又忽然想起自己五年前恨得太深,早已经把所有和徐凉云有关的东西都扔了,只剩下一个牛油果泄愤。   陈述厌脸上的笑意一顿,渐渐消失。他抱着徐凉云,愣了半晌,然后慢慢长出了一口气,有些怅然。   徐凉云又睡了半个小时,然后打着哈欠起了床。   他坐起来,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早上八点,到了该上班的点。   陈述厌跟着他坐了起来,说:“凉云。”   徐凉云久隔五年地被他很亲切地叫了名字,一时嘴快应了一声之后,便一下子愣住了。   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述厌。   “干嘛。”陈述厌被他看得想笑,“不喜欢啊,那云哥?”   徐凉云慌了:“……没有,不是……没想到而已,你想叫什么叫什么。”   “好吧,那就还是凉云。”陈述厌说,“跟你说个事。”   “你说。”   “之前分手的时候,”陈述厌挠着脸,道,“我把你给我的东西……全扔了。”   徐凉云:“……啊。”   徐凉云似乎早知道会这样了,苦笑了一声,没多意外,说:“没事,扔了正常嘛,我以后再给你买,扔了就扔了。”   他又伸手去揉了一下陈述厌的脑袋,补了一句:“你别在意。”   陈述厌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一起起了床,徐凉云又抱着他试了一下能不能站起来。   陈述厌今天早上倒是可以勉强站住了,但是腿一直在抖,根本走不动,站着没几秒就啪地倒进了徐凉云怀里。   陈述厌趴在他怀里苦笑:“看来还得再缓缓。”   “不碍事。”徐凉云说,“慢慢来,不着急——我们去吃早饭吧?”   陈述厌抱着他,感觉周围都开始冒快乐的粉红泡泡了:“好呀。”   于是徐凉云推着他去洗漱,又给他换了衣服,从家里翻出了一副黑色皮手套,给他戴上以后,两个人就一起出门了。   徐凉云在,也没有必要叫警察跟着,他就叫谢未弦守在家门口,等他们回来。   徐凉云推他出去,出了小区。他们小区地方不算偏,但周围很安静。   出了小区门以后,对面就是另一个小区。两个住宅区面对面,共同安静生活,日子很安宁。   它们旁边就是两排餐饮店,店家们也不拿着喇叭大声吆喝。毕竟旁边就是两个小区,生意也不差。   徐凉云问他想吃什么,陈述厌说什么都行,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徐凉云想了想,最后还是依着他的喜好,推他进了一家早餐店,要了米粥咸菜和饼。   陈述厌被他安置在一张桌子前。徐凉云在那边点饭菜,身影看起来莫名让人安心。   他偏过头,看向门外。今天早上不算很冷,天气也不错。   他又一次觉得这样很好。   说来很俗,但是有徐凉云在,是真的很好。 第三十五章 三十四话“闻人玉,天生色弱。”……   吃早饭的时候,徐凉云一直在看手机。   他说手机上是案件的资料。那些资料想必信息量很大疑点很多,徐凉云越看脸色越沉。   陈述厌坐在他对面,一边看着徐凉云一边安静喝粥。   说到底徐凉云是个刑警队长,就算他有心理疾病,但既然能做上队长,他就不是个会被疾病拖后腿的人,一看资料就凶得像头狼。   不过凶起来也好看。   陈述厌看着他,嗦着粥想。   案件看起来很令人头疼,这一顿早饭下来,徐凉云的脸色基本没有放晴过。等他放下手机看向陈述厌,脸色才稍微柔和了些——他从来不对陈述厌凶。   徐凉云推着他回了家,然后就去上班了。   陈述厌在家呆得很闲,干脆打开了电视看看。   果不其然,一开电视就是这件“艺术”杀人案。   杨碌的死让整件案子雪上加霜,连续杀人魔的字眼开始出现在各个平台上,各大新闻都在播报着警方放出的消息。   警方并没有透露吴夏树和那七朵花的杀人预告的事情,想来是为了避免恐慌,才没有透露过多信息。   陈述厌靠在轮椅上,抱着暖手宝,百无聊赖地抠着手玩,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主持人说话。   电视机里,长相极佳的女主持人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说:“昨晚凌晨23:24分,舞女杀人案真凶再次犯案,画家杨碌被发现于凉城东郊的烂尾楼中。”   “据了解,该死者并非事前杀人凶手所预告的第二受害者,因此可判断是一名连续杀人犯。警方已掌握到重大线索,是熟人犯案的可能性极大,目前案件在进一步侦查中,为避免万一,请各位凉城居民夜晚尽量减少外出……”   这次也没有放出任何命案现场的照片。   陈述厌撇了撇嘴。   这之后的两天里,陈述厌拜托警察从他家里给他拿了些衣服过来,好在这边换洗,毕竟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套衣服。   徐凉云这两天很忙。他早出晚归,每次都后半夜才能回来,两个人说不了一会儿话就得去睡觉,有次徐凉云还拖着一身疲惫收拾了家里,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   陈述厌见状,就帮他分担了洗衣服的活,但他腿不行,没办法帮徐凉云扫地拖地。   衣服洗好以后,陈述厌看着徐凉云顶着一脸“我他妈好想睡觉”的脸在那里苦大仇深地拖地,觉得他好可怜,忍不住道:“等我好了,我替你收拾家里。”   徐凉云苦笑:“好啊。”   陈述厌也就晚上的时候能看到徐凉云了。这两天他早上醒过来时都看不到徐凉云,每次一醒过来,边上都只有空空荡荡一张床。想来是因为那天徐凉云半夜出警熬夜工作,陈述厌才有机会在第二天被抱着醒过来。   但徐凉云一直都会给他发消息。这两天他逐渐放得开点了,尽管话里话外还是小心得不行,但干点什么都喜欢给陈述厌报备,总小心翼翼地问他吃了什么在做什么。   好好的一个恋爱,硬生生让徐凉云搞得像网恋。   徐凉云晚上回来时总累得不行,脸色也总不见放晴。他不怎么和陈述厌说案子上的事,说等陈述厌好了以后,会把他带到局里详细展开好好说。   陈述厌有点忧心:“说给我听没问题吗?这不是机密……”   “你是关系者,算不上机密。”徐凉云说,“再说警察家属有特权。”   陈述厌就窝在他怀里笑了。   徐凉云回来的时候很累,但每次都坚持把陈述厌从轮椅上抱下来,让他试着站起来走走。   陈述厌很快就能站住脚了,后来也能试着往前走两步,但两腿还是抖。徐凉云总会扶着他,一步一步帮他慢慢恢复。   徐凉云不在的时候,陈述厌就在家里扶着些东西,自力更生地做点儿康复训练。   陈述厌恢复得还算不错,也恢复得很快。等到三天后的晚上,徐凉云回家来时,就看到陈述厌站在家里,手里端着一盆徐凉云前天晚上买回来的蓝莓,正往客厅这边走。   陈述厌好了。   徐凉云站在门口愣了两秒,然后笑了起来,把站在屋子里守着的警察送走以后,就朝陈述厌走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顺便伸长手从他手里偷蓝莓吃,还去摸他的手。   自打那天陈述厌主动要求他牵自己以后,徐凉云就不太忌讳这件事了,很爱主动去牵他,去摸他的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揉,和以前一样,又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一次,徐凉云一边摸着他的手,一边问:“没事了吗?腿还疼不疼?”   “不疼。”陈述厌说,“本来也不疼,就是使不上劲,现在缓过来了。”   “那就好。”徐凉云点点头,“那明天跟我一起去局子里吧,我给你看看线索见见嫌疑人讲讲进展,看看你能不能发现什么。我们现在进展还挺大的,争取早点把案子破了。过两天我陪你去搬家,下午我们抽空去看看狗。这几天你就别接单子了,我不放心,我得把你随身携带。”   陈述厌轻笑起来:“随身携带……你把我揣兜里吗?”   “也行。”徐凉云也笑起来,“我去买个大兜,天天揣着你走。”   “别闹。——对了,那去医院还轮椅的时候,我们顺便去看看心理医生好了。”   “……能不能过两天啊。”徐凉云有些犯难,“最近真的不行,在破案呢,我要是这时候心理状态不好了,有点说不过去的。反正你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五年都这么过来了。”   “五年都这么过来了”的这个表述让陈述厌有点不适。   但这确实是事实。陈述厌想了想,觉得也是,不太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他在的这几天,徐凉云确实还可以。虽然睡觉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但只要陈述厌抱抱他拍拍他,他就会好一些,也没有像医院那天被噩梦惊醒过。   “案子破了以后就去看。”陈述厌说。   徐凉云答应了:“好。”   陈述厌又问他:“案子快破了吗?”   “没。”徐凉云说,“明天跟你说。”   徐凉云正从背后抱着他。陈述厌闻言,就偏了偏头,看向了徐凉云。   他看到徐凉云紧皱着眉,表情严肃。   第二天早上,陈述厌站在七点的冬日清晨里,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天刚亮的时候徐凉云就起床了,陈述厌今天要跟他一起出门,不得不跟他一起起来。   “困吗?”徐凉云哈着白气问他。   “还行。”陈述厌说,“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六点起过床。”   徐凉云笑了两声,牵过他的手,领他往车那边走。   两人吃过早饭,去了局里。   清晨七点半的警察局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大多是负责这件杀人案的警察。每一个从徐凉云身边路过的警察都和他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叫了一声徐队。   徐凉云点点头,算作回答。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的背影,一声没吭。   跟在徐凉云身后走,警局里的一切就莫名变得更加庄严了,气氛也变得更加不可亵渎。   陈述厌也不知自己这是个什么心理。   徐凉云带他进了办公室,然后让他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得不说,刑警队长的位置真的不错,一张大桌子横在最里面,往前几米是十几张并排横着的办公桌。   徐凉云的位置旁边就是立着的大空调,空调旁边是饮水机,还有几个个头不小的绿植。   徐凉云走过去,把空调打开了,调了下温度,又给陈述厌倒了杯热水来。   陈述厌拿起来喝了一口,杯子里一股浅浅的咖啡余味——徐凉云肯定总用这个杯子喝咖啡,哪怕拿来喝热水都有一股苦味。   咖啡余威仍在,陈述厌只喝了一口,都禁不住精神了一下。   陈述厌低头看了下杯子,说:“你肯定总拿这杯子喝咖啡吧?”   徐凉云正站在他边上分拣文件,把一张张资料在他眼前摆好。一听这话,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是啊,有咖啡味儿吗?”   陈述厌点了点头。   “奇了怪了。”徐凉云说,“我寻思着今天要拿来给你喝水,昨晚都刷了好几遍了。”   “喝太久了,味道都已经渗到陶瓷里去了,徐队长。”陈述厌说,“已经洗不掉了,认命吧。”   徐凉云拿起张纸来,撇了撇嘴:“你别叫徐队,怎么被你叫这么一声我瘆得慌。”   陈述厌朝他笑了两声。   徐凉云把手上最后一张资料放到陈述厌跟前,开始干起了正事:“好了,看这儿。”   陈述厌低头,循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   这是张个人档案。档案上,吴夏树的照片挂在右上角。   吴夏树不怎么爱笑,照相的时候尤其。这张个人档案的照片上的他表情阴郁,嘴角向下撇着。他白净又瘦削,两眼里几乎没有任何神采,穿的是件黑色的卫衣。   “听说你不怎么了解吴夏树。”徐凉云说,“我也记得你跟他关系不怎么样。”   陈述厌点了点头,拿起这张资料看了起来。   资料上是吴夏树的个人信息。   吴夏树出生在外县的一个小县城里,父母是公司的小职员。大学不在凉城,而且一开始的专业并非艺术,而是口腔医学,在大二的时候转了专业,考研的时候考进了凉艺,读了油画。   后来研究生毕业,他成为了一名画家,还办过几个展子。   这个陈述厌记得,他在网上刷到过几次吴夏树的画,他画画色彩温和,喜欢让画面里的主体自己发光,背景也喜欢搞得灰暗,这种亮暗的对比性算是他的风格。   “我前两天跟他父母打电话了解过。”徐凉云拿着一张纸说,“他父母说跟吴夏树冷战好几年了。吴夏树小时候画画有天赋,在他们家那边得过好多次奖。但是他父母只认为这是一个爱好,画画不能当工作,太上不了台面。所以上初中以后,他们就把他的画具全都扔掉了,初高中都没让他画过画,连高考的志愿都是他们给填的。”   “但是后来吴夏树自己瞒着父母转了专业,父母知道以后很生气,甚至跑到学校去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当场就口头上断绝了关系。吴夏树后来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或接单子画画赚来的,父母总认为他在外面吃了苦头会回来自己认错,但没想到直到死吴夏树都没回来,甚至得了癌症他都没和父母说过。”   陈述厌表情微微一变。   “他的癌症是脑癌。”徐凉云接着道,“我去医院调了记录。记录显示,他发现的时候是早期,接受了治疗,但是并没有其他人说的什么治疗结果不尽人意,只是出现了一些副作用而已。”   “副作用?”   “是啊。”徐凉云道,“当时,吴夏树身上出现的副作用是视力减退,肢体麻木,乏力、消瘦,以及——色弱。”   ……色弱。   陈述厌眯了眯眼。   “他的主治医生把这事儿记得很清楚。他说脑癌就是颅内肿瘤,是一个肿瘤会压迫脑内神经中枢的病,治疗时用的药物也会多少对神经中枢产生影响。虽然会色弱其实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而且药物造成的影响会是永久性的,病情好转以后也很难消退,并且随着用药的深入,色弱会渐渐严重,大概率后期会完全变成色盲——吴夏树听完这些,转头就出院了,拦都拦不住。”   “来接他的,是他读研究生时候大他一年的师哥,嫌疑人之一。”   徐凉云说到此处,就把陈述厌手边的一张纸拿了出来,轻轻一抖擞,送到了他面前。   这又是一张个人档案。档案上的男人朝着镜头微笑,表情桀骜不驯,尽管是微笑着的,但他看起来相当轻狂自信。   徐凉云道:“闻人玉,天生色弱。” 第三十六章 三十五话“您这话说得很没有礼貌。”……   闻人玉是一个很耳熟的名字。   陈述厌伸手拿起档案,道:“我认识这个人。”   “认识吗。”徐凉云道,“跟他很熟?”   “还算可以吧,商业交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陈述厌说,“你应该查到了。他不是画家,是画廊的管理人,平常负责管理画作,我想办画展的时候也会拜托他帮忙……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吴夏树师哥。”   “读研的时候,他们在同一个教授手底下。”徐凉云道,“不过闻人玉说他们专攻不同。吴夏树是油画方向,他更偏理论方向一点。”   陈述厌一听这话,抬起头问:“你去见过他了?”   “还没,只是打过电话。毕竟要判断谁有犯罪心理倾向,所以钟糖在电话里跟他深入交流过,电话都录音存档了,大部分信息我都知道。本来应该上门问话的,不过闻人玉说这两天有事,让我今天再去画廊那边找他。”   陈述厌点点头:“我得跟你一起去吧?”   “当然,你在的话说不定他会说漏些什么。”徐凉云说,“钟糖也跟着去。”   陈述厌:“杨碌那边怎么样?”   徐凉云张了张嘴,刚要回答时,一道声音就插了进来,替他回答了:“和方韵那时候差不多一样。”   徐凉云抬头。   钟糖正拎着豆浆油条,往自己位置上走。   他朝徐凉云挥挥手:“早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放在自己工位上,然后拿着豆浆走了过去,一边鼓捣着吸管一边问:“说到哪儿了?杨碌?”   “嗯。”徐凉云应了一声,伸手按了下陈述厌肩膀,习惯性地下意识在外人跟前宣示了一下主权,道,“刚跟他说完闻人玉。”   “另外两个没说?”   “还没。”   “我觉得另外两个也不用说了。”钟糖道,“我们现在不是认定闻人玉就是真凶了吗。”   陈述厌:“……认定了吗,已经。”   “对。”徐凉云低头看向他,“我跟你说过,其他两个嫌疑人分别是一个唱歌剧的姑娘和吴夏树的研究生教授吧。”   陈述厌点点头,他记得徐凉云说过这话。   徐凉云说:“这位唱歌剧的姑娘是个女网红,在视频平台上很有名气。杨碌失踪的这两天,正好那个平台的一群音乐博主办了线下聚会,还一起拍了很多视频,那姑娘几乎每个视频都在。聚会从四天前就开始办了,她根本没时间去杀杨碌。”   “至于那位研究生教授,杨碌死的时候他倒没有不在场证明,现在也还在怀疑他,但我更倾向闻人玉。”   陈述厌问:“为什么?”   “直觉。”徐凉云说,“而且命案现场不对。”   “……怎么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位自称是‘吴夏树’的犯人是把杀人当作自己在创作一个作品。但是杨碌的样子和方韵的样子不太一样,方韵那时候可以说是凄美,但是杨碌……怎么说呢,那个现场比较野。”   ……野。   这个形容词未免有点太接地气,陈述厌默了片刻,问道:“是比较有冲击性吗。”   “……对。”   陈述厌问:“有多冲击?”   徐凉云说:“命案现场的照片就不给你看了,形容一下的话,只能说是地狱绘图吧。墙面都是红的,下面还画了手,跟恐怖片一样往上够的那种,连地面都是黑的。”   ……那这确实很有冲击性了。   “简直像是两个人在犯案。”钟糖接过话茬说,“所以我们分析了一下,认为有可能是这样的——这个杀人犯把方韵按照吴夏树的画布置了,但在这之后死的杨碌,则是按照自己的风格来的。又或者是,这是他认为的吴夏树的风格。”   陈述厌:“……有点绕。”   “心理嘛,本来就很绕。”钟糖笑了一声,“闻人玉是吴夏树的师哥,研究生期间肯定看他画过画,跟他接触也最多。他天生色弱,在成长过程中,很有可能会对其他拥有正常绘画能力的人感到嫉妒,所以我们认定很有可能是他。”   陈述厌听得一懂半懂。   信息量太大,他脑袋有点昏,于是眨了眨眼,低头翻了翻桌子上的资料。   徐凉云见状,便和他说:“你慢慢看,有什么发现和我说。”   陈述厌点了点头。   除却两张个人档案,这些资料里还有研究生时负责带他们的教授的资料。这教授陈述厌认得,也教过他,是教大二艺术鉴赏的老师,是个脾气很好的小老头,但一生起气来阴阳怪气的,也不好惹。   陈述厌又往下翻了翻,看到了吴夏树死时的案宗报告。   报告上说,吴夏树家里已经被炸得找不到任何细节,但经过牙齿DNA检测,确认了死者就是吴夏树。   “说起来,我当时听到的时候还有点稀奇。”陈述厌一边往下看一边说,“吴夏树居然选择把自己炸死。”   徐凉云一直低头看着他,闻言就问:“为什么?”   “你不觉得他那种人会选择平和一点的方式死吗?”   徐凉云一怔。   钟糖却不觉得不对:“不一定,大概是被癌症给刺激到了吧。而且他人生经历不怎么样,得了病还色弱了,乱七八糟的一加,肯定会精神崩溃,最后选择爆炸也情有可原。而且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这件案子的杀人犯把他杀死,再引发爆炸的,跟他自己想怎么死没关系。”   陈述厌唔了一声,没多说话,又翻了两页手里的资料。   徐凉云挑拣出来给他看的资料不多,大部分都和吴夏树有关系。陈述厌再往下翻时,几张医院的单子便跃入了眼帘。   “你先看着,等你觉得差不多了以后,我们就去画廊看看。”徐凉云看了眼表,说,“开车去画廊那边得半个小时。”   ——   陈述厌没有多看那些资料,没坐一会儿就选择跟徐凉云出门去见嫌疑人了。   “我真的看不出来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   “没事,很正常。”徐凉云说,“你看不出来就表示我们查到的信息都是对的,是好事。”   半个小时后,陈述厌和徐凉云以及钟糖一起站在了画廊前。   今天周一,来看画的人不多,门口空着。   画廊门口写着这次展览的名字,还有几个画家的名字。名字被用很有设计感的设计勾勒在墙上,下面还有细密的小字和寥寥几笔勾成的简笔画。   陈述厌被吸引去了目光,想过去看看。   但很遗憾,两位警员并不会被艺术所打动。陈述厌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徐凉云拉着手腕,直接走进了画廊里,和前台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陈述厌嘴角直抽,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也是,现在也不是看画的时候。   前台笑着应了两声,然后去给闻人玉打电话联系。   陈述厌抬头看徐凉云。徐凉云查案的时候脸上很凶,连看向四周的时候都很警惕,眼睛狼似的凶狠,抓着陈述厌的手也很用力,像是怕他被突然拐走似的。   徐凉云握着他的力度越来越大,陈述厌站在他旁边,渐渐有点受不住了。   “凉云。”他贴了贴徐凉云,悄悄说,“放松点,我的手真的要断了。”   徐凉云:“……”   徐凉云脸色一僵,把手放松了些。   他往后倾了倾身,对陈述厌说:“抱歉。”   陈述厌贴在他身上,说话很小声:“没事,爱你。”   陈述厌说完,就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前台的姑娘打完电话后,说闻人玉很快就来,麻烦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闻人玉确实很快就来了。没过五分钟,他就从画廊那头走了过来。   他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脚上一双发亮的黑皮鞋,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简直和护士说的人一模一样。   他还没走到跟前,徐凉云就眯了眯眼。   闻人玉走到三人面前,简单朝两位警察点了点头,在看到陈述厌时,表情疑惑了些,但很有职业素养地笑了起来,叫了他一声:“陈老师,您怎么跟着警察来了?”   陈述厌倒毫不忌讳,伸手指了下徐凉云:“跟着男朋友来。我也被盯上了,他不放心。”   闻人玉一愣,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表情不太友善。   刑警队长对内是条乖狗狗,对外就是头狼。闻人玉不敢多看他,只看了一眼眼神就抖了一下,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了解,没再多说什么,说了句这里说话不方便以后,就请他们进了一间茶水间。   闻人玉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热茶。   “实在不好意思,这礼拜去外地见了位画家。”闻人玉说,“事情我都在电话里听说了,也都把知道的都交代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陈述厌坐在徐凉云旁边,把茶拿了过来。   茶的温度不烫,是很温和的温度,拿在手里能暖手,还在腾腾往上冒热气。   陈述厌低头吹了两下茶,抿了一口,又悄悄转头去看徐凉云。   徐凉云居然正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以后,徐凉云收回了目光,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头也不抬地问:“去见了哪位画家?”   “?”   闻人玉眨了眨眼,显然对这个问题有点猝不及防。   “……王铭,画山水的那一位王铭老师。”闻人玉说,“怎么了吗?”   钟糖前倾着身翻看着自己的手机,问:“你在电话里说,是去了安城?”   “对。”   话说到这儿,闻人玉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问这些了。   闻人玉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不会在怀疑我吧?”   “干的就是这种怀疑人的工作嘛。”钟糖笑眯眯道,“有我们在怀疑,你才能安心生活啊,闻先生。”   “……警官先生。”闻人玉说,“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得纠正您一下,我不姓闻。”   钟糖:“……”   闻人玉笑了起来:“我姓闻人,这是个复姓。”   钟糖脸上的笑有点垮。   眼看钟糖的面子要挂不住,徐凉云赶紧清了清嗓子,说:“抱歉,是我们失礼了,你别在意。”   闻人玉朝他温和一笑:“不会。”   徐凉云说:“你只是在被怀疑的范围内,也不用那么有压力。很多事情电话里没办法说清楚,所以需要面对面聊一聊。不用紧张,我们先来随便聊聊吧。”   “好啊,聊什么?”   “当然是吴夏树了,他是这件案子的关键。”钟糖很迅速地调整好了状态,又笑眯眯了起来,问,“聊聊你是怎么认识吴夏树的?”   闻人玉有些许无奈:“之前在电话里您不是都跟我聊过这些……”   “再说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吧。”钟糖说,“还是说您之前是跟我撒了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编的了,所以没办法再说一次?”   这说法太过犀利,陈述厌在旁边听都觉得有些不适了。   作为当事人的闻人玉显然更加不适,脸上那很有职业素养的笑意都消失了些许。   但闻人玉还在笑。尽管笑意浅得略显凉薄,但他还是在笑的。   “您这话说得很没有礼貌。”闻人玉说。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陈述厌一个画家,真是没怎么见过这种气氛,只感觉空气都在燃烧,烧得他都口干舌燥。   他抿了口茶,转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的目光像两把刀,像要把闻人玉从里到外都看穿。   闻人玉坐在这种如刀般锋利的怀疑目光里,却丝毫不显害怕。   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闻人玉忽的又笑了起来:“想怀疑的话,尽管怀疑便是,毕竟我没有干这种事,想让我重复多少遍问题的答案我都可以说,毕竟我没有撒谎。”   “我和夏树在办公室里认识的。”闻人玉说,“在松赴教授的办公室里,作为研究生。” 第三十七章 三十六话“我现在感觉不像他了。”……   “松赴教授是凉城艺术大学的教授,我那年刚升研二。”   闻人玉说:“教授不爱多带人,每届只收两三个人,教油画鉴赏。可以跟他学画画,也可以跟着他学理论,他是个很博学的人。”   “我那天是去交论文的。和别人不同,我走的是艺术理论方向,作业全部是研究论文。恰巧那天夏树刚来找教授报道,带了一幅油画去见教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格子衫,戴着帽子和眼镜,还戴着口罩背着画板——那时候戴着口罩是很闷的,但是他戴了口罩。”   “他穿得很干净,但是很不起眼,见到我还不敢跟我对眼,看了我一眼就低头了,像网上常说的社恐。”   闻人玉说完,看向钟糖:“然后教授在办公室里介绍我们两个认识,说他是我师弟——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我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说的,您应该记得。”   钟糖点了点头,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去帮他搬宿舍。”闻人玉说,“他行李都是寄过来的,还在快递站那里,教授说他不认路,让我帮忙照顾一点,我就帮他去搬了。夏树好像很不舒坦,一直说用不着我,赶我走。我嘛,我比较热心,跟他说这是教授让我办的,用不着跟我客气,就帮他都搬完了。”   “再然后呢。”钟糖不肯放过他,“你们两个的关系怎么样,他有没有因为你天生色弱看不起你?”   “……”   听到这个问题,闻人玉很微妙地顿了一下,喉结微动,声音空白了好几秒,没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伸手去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热茶,说:“没有,我们关系还好。”   “是吗。听医院的人说,半年前他出院的时候是你去接的他?”   “对,他跟我说他色弱了。”闻人玉说,“他说只有我能理解他了,所以我就去了。”   “听说你帮他搬东西出院,”徐凉云接下话茬问,“你为什么会同意他在癌症治疗期间出院?”   “我并没有同意,也一直在劝他。但他说他需要回家缓缓,怎么都不肯继续治疗。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好,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没什么办法,只能和医生商量先回家冷静冷静,我来劝劝他,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再回来办住院接着治疗——我能理解。一个画家突然色弱,以后还可能会变成色盲,确实没办法冷静。”   “然后他就在当天夜里自杀了吗。”徐凉云道,“可根据邻居的证词和监控来看,你送他回家之后没过几个小时,就突然暴怒,大声骂着他摔门离开了?”   “因为他怎么都不肯回去治疗,”闻人玉淡然回答,“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也没那么有耐心。他固执得要死,给我气得不行,就对骂了起来。那天我回去本来想着第二天叫教授去看看他,毕竟教授教了他三年,说话肯定比我有重量——可没想到,他都没活到第二天早上。”   徐凉云有些不信:“真的吗?”   闻人玉朝他笑:“当然。”   这些回答毫无破绽。   徐凉云无话可说,只好转头看向钟糖。   钟糖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了根笔来,正前倾着身在那转着笔玩,表情很严肃。   闻人玉的话从头到尾都很有逻辑,也和他在电话里说得一模一样,钟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很显然,他和徐凉云有同一种感觉。   “好,闻人先生,最后一个问题。”   钟糖收起转笔的手,一字一字缓慢又沉重地问:“他真的真的,没有因为你天生色弱看不起你吗。”   闻人玉平静看向钟糖。   钟糖目光锐利地盯着闻人玉。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很久,目光交合间电光火石,空气里满是无味无形的硝烟。   最后的最后,闻人玉笑了起来,对他说:“没有。”   “——我们感情很好。”   ——   十几分钟后,钟糖拎着一袋子水,从附近的便利店里出来了。   他走向徐凉云的白车,开门坐到后驾驶座上,长哈了一口寒冷白气出来,把一瓶咖啡递给徐凉云,又把一瓶水递给陈述厌:“喏。”   陈述厌道了声谢谢,伸手拿过了水。   徐凉云从他手里把咖啡拿过来,拧开喝了一口。   钟糖问他:“怎么看?”   徐凉云答:“没说实话。”   “我也这么想。”钟糖单手拎着手里的水瓶道,“看他那个反应,吴夏树肯定是看不起他的色弱。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恨上了吴夏树,把他杀了。”   “我觉得不像。”徐凉云说,“我现在感觉不像是他了。”   “啊?”钟糖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今天穿的和那天在医院里护士看到的人一样啊,连那金框眼镜都一样。”徐凉云说,“一般人会这么大张旗鼓吗?脑子坏了也干不出这蠢事。”   “万一呢,”钟糖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个杀人犯肯定是个表演型人格,自大到这个份上肯定不是不可能的啊,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是他的。”   徐凉云没吭声。   陈述厌坐在副驾驶上,微侧着身,盯着徐凉云看了好半天。   徐凉云似乎更烦了,脸色更加阴沉,估计是因为又一个嫌疑人将要被排除在外。   “……我说。”陈述厌讪讪开口问道,“不能把闻人玉的照片拿去给护士看看吗?”   “吴夏树交际圈里的九个人都拿去给她看过。”钟糖很无奈,“但是当时那个送花的只露了一双眼睛,护士就说闻人玉看起来像。其他的要么是女性,要么就是长相不符或者身高身材不符。……等等,要这么一说的话,也有可能是这个杀人犯刻意想嫁祸给闻人玉,才把自己穿成那样的?”   陈述厌:“……有可能。”   “那……不是他的话,还能有谁啊。除了他,那九个人里基本没有能撑得住这个长相的人了,是那个唱歌剧的姑娘吗?……可她的不在场证明真的太完美了,而且她一不认识杨碌二不认识方韵,跟吴夏树虽然关系不错……慢着啊,我记得她——”   徐凉云没吭声。   沉默了片刻后,他打断了钟糖,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钟糖:“啊?”   “案宗里说,吴夏树自杀的时候,起火点在卧室,他人在客厅里,是坐在沙发上面安安静静等死的。”   “这是为什么?”徐凉云问,“他当时得知自己色弱,情绪肯定崩溃,怎么能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死?崩溃的人怎么可能坐得住?”   “那也不一定,人崩溃的模式不一样,他可能就是会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等死。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杀死的。”钟糖说,“我们现在不是也不知道是哪种情况吗——可能是吴夏树自己自杀,也可能是杀人犯杀了他以后再引爆屋内。”   “如果是被人杀死的,就更不对劲了。”徐凉云又问,“他的目的是杀死吴夏树,再在今天这起案子里装作已经死了的吴夏树犯案吧。那这样一来,把吴夏树伪装成普普通通的自杀,割腕或者上吊什么都行,让警方能直白地看出吴夏树死在了自己家里不是更好?”   钟糖一哽。   陈述厌也被他一席话说愣了。   “这么做的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徐凉云说,“这个人不想让人看到死了的吴夏树的脸。”   车内沉寂了下来。   片刻后,陈述厌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询问:“你不会是在想……吴夏树可能没死?”   徐凉云看向陈述厌,皱起的眉下意识地往外松了些。   他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从兜里拿出了手机来,打了一个电话。   ——徐凉云打电话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的法医蔡勉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靠在椅子上,戴着个很搞笑的眼罩,张着大嘴呼呼大睡,口水都流了下来,睡到情深处还磨了两下牙,呜呜哼哼地睡得很香。   等电话铃一响,他就一个激灵,还以为是领导来查,吓得一扑腾掉下了椅子。   蔡勉摔到地上,嗷一嗓子,疼得委委屈屈。   他欲哭无泪,拿起电话,看到徐凉云的名字明晃晃地挂在上面。   他揉着自己脆弱的后腰接了起来:“喂?”   对方开门见山:“你在局里没有?”   “在啊,不然我去哪儿。”   “那正好。”徐凉云说,“你找找一个叫吴夏树的人,半年前在家里自焚而死的。你看看你那儿有没有当时检测时候留下的人体组织,再测一次DNA,不要牙齿的。”   “……大哥。”蔡勉有点无语,“那都半年前的了……我记得他,当时不是定性自杀了吗。”   “对,但是现在事情不太对劲了,你先翻翻,要是实在没有就给我发个消息,有的话也给我说一声。”   蔡勉显然很无语——检测DNA可是个很麻烦的事。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他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挠着后脑勺应了下来。   电话挂断,蔡勉认命起身,打着哈欠揉着后腰往外走。   他走出办公室,打开了隔壁的门。   隔壁是间实验室,实验室里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在摆弄着器材。见蔡勉进来,他们便纷纷朝他点了点头,屈了屈身,打了招呼:“蔡老师。”   蔡勉挥挥手,算作回答。   他走到一个铁柜子前,从兜里掏出了把钥匙来,低垂下眼帘,把钥匙插进孔里,打开了柜子。   他伸手,把一排血样从里面拉出来了些。借着实验室有些不近人情的白色灯光,分辨了一下血样瓶上的细小文字,最后将里面一个写着“吴夏树”的小瓶拿了出来。   里面的血黑得有些离谱。   蔡勉低头看了下小瓶,撇了撇嘴。   画廊前,徐凉云车里。   蔡勉很快就给徐凉云发了消息,说运气不错,手头还有一管血样,等他去测个DNA,结果出来以后就告诉他。   徐凉云回了一声好。   车里,钟糖前倾着身,一手靠在主驾驶座位上,一手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手里拎着个水瓶。   “这不可能吧。”钟糖说,“如果真的像你认为的,吴夏树没有死,那死在那里的焦尸又是谁?和吴夏树有关系的人可一个都没有失踪的报告啊,牙上的DNA又怎么解释?”   “没有失踪报告是当然的了。如果和他有关系的人在他自杀那天失踪,警方岂不是会有可能怀疑他尸体的自杀性?”徐凉云说,“他肯定会选一个和自己没关系的人顶帽。如果一会儿的检查结果显示那确实不是吴夏树,我们就去筛筛那天前后失踪的人……牙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现在只是怀疑阶段,等结果出来再说。”   “……行吧。”   徐凉云点了点头,又把话题一拐:“你看过《无人生还》没有?”   “啊?……看过。”钟糖道,“你是想说里面那个法官吧?在中途就选择让自己假死的那个手法。”   “对,没人会怀疑死人。”徐凉云道,“仔细想想,和方韵杨碌都有关系,而且会恨这些为了艺术放弃一些东西的人,吴夏树全部都符合。”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明明自己得了脑癌变成色弱,以后可能不得不放弃这些,但偏偏这些明明有能力的人却选择放弃……”   陈述厌听到这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但他不是表演型人格啊。”   徐凉云看向他。   “刚刚不是说那个杀人犯有表演型人格吗。”陈述厌说,“吴夏树不是啊,他很自闭。”   “人在经过重大事件后,人格倾向极有可能会发生改变。”钟糖说,“更别提是这种癌症加上突然色弱的打击,他会变人格再正常不过了——但我还是想说,这也太离谱了。”   徐凉云凉凉道:“现实就是很离谱的。”   钟糖:“……”   “你也不用着急跟我争论,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等蔡勉把结果发给我再下定论吧——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如果是假死的话,牙上的DNA该怎么解释。”   “可以,”钟糖说,“那现在我们去哪?”   徐凉云:“……”   被这么一问,徐凉云才发现他们现在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   沉默片刻后,徐凉云说:“等着吧。” 第三十八章 三十七话“他又带走了一个。”……   三个人靠在车座上,各自沉默着思考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蔡勉一直没来信息。   徐凉云有点等不下去了,便给蔡勉打了电话问。对方说那具焦尸当时本来就烧得太狠,血液的DNA很难测,要不然当时也不会不测血液去测牙型了,让他下午晚点再说。   徐凉云无语:“你怎么不早说,我在车里等你等了一个小时。”   蔡勉:“?你也没问啊,我还寻思你日理万机肯定在忙别的事呢。”   徐凉云:“……”   徐凉云无话可说,只好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时间,见差不多到了中午吃饭的点,就带着车上的两个人随便在路上找了家餐馆吃饭了。   一顿饭下来,陈述厌基本都没有自己夹过菜,徐凉云一直在给他夹。   坐在他们对面的钟糖早已习惯,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鱼肉,接着跟徐凉云讨论案子。   陈述厌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徐凉云认为是吴夏树假死,毕竟现在做出的所有犯罪者侧写都符合吴夏树,这未免有点太不寻常。   并且据杨碌生前所说,吴夏树和他关系不错,曾经在他失意时来找过他,两个人还一起喝过酒。吴夏树建议过他还是要尽量保持自己的风格,现在他的画越来越流水线,已经快要失去原本的风格了。   杨碌那时苦笑着说儿子都要没了要风格干什么,吴夏树无言以对,也就再没有说过这件事。   但这样一来,两个人在这方面有过小小的意见分歧,吴夏树是有杀他的可能的。   钟糖说:“我承认你说的也有可能,但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现在的这个杀人犯心理状态比我们想的还有问题,他杀了吴夏树,然后把自己当成了吴夏树,所以他把吴夏树那儿的所有东西都烧了,因为他拒绝承认原来的吴夏树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才是吴夏树该做的,所以才会导致这些侧写看起来很像吴夏树本人?”   这番理论也不失道理。   陈述厌转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脸色依旧阴沉,手里的饭还满满一大碗,压根就没动过几筷子。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过头,看向陈述厌。   两人四目相对,徐凉云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后来,两位警员有一茬没一茬地互相讨论了很久。说着说着,两位的手机就同时响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自拿起手机,接了起来。   “喂。”   “说。”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两个人突然同时筷子一顿,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然后,一番“确定吗”“这么快吗”“在哪儿”“知道了马上到”的交流过后,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放下了手机。   钟糖咬了咬筷子,问徐凉云:“长芳小区?”   徐凉云点了点头。   陈述厌一头雾水:“什么?”   徐凉云站了起来,直接放弃一桌子的饭菜,拿起外套准备结账,道:“他又带走了一个。”   陈述厌:“……”   徐凉云低头,见他碗里的饭还剩一半,不禁感觉有些对不起他,满怀歉意道:“先走吧,没吃饱我一会儿再给你买点,得现在就去看看。”   “……没有,不用,我其实也不怎么饿。”   陈述厌说完就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披上外套,接着跟徐凉云去跑案子。   警察真的很不容易啊。   他想,忙起来的时候真的饭都吃不了几口。   长芳小区八号楼的楼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许多小区的民众围在警戒线前,抻长了脖子想往里面看,谈论声大大小小地此起彼伏,还有许多人高高举着手机在拍里面。   围在警戒线前的警察高声喊着,试图疏散民众。   徐凉云把车停在了楼门口。他本来想把陈述厌留在车里,但临下车时想了想,又觉得很不放心,于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陈述厌带下去了。   “这次被带走的,是吴夏树和闻人玉的研究生导师,松赴。”   “刚刚他在和一个学生视频,是学生报警的。据他所说,在视频途中,突然有人敲门,松赴去开门的时候突然尖叫起来,然后跑回到屋子里,拿起手机正要报警的时候,门就被踹开了,然后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进来,把他按到地上,打晕带走了。”   “据说在打晕之后还凑到正在视频的手机跟前,拿下帽子朝学生鞠了一躬呢。杀人犯满脸都是血,给那学生差点吓死。”钟糖啧了一声,“真是表演型人格。”   陈述厌光听描述都有些不适了。代入感太强,他禁不住想起了叶夏,忍不住往徐凉云身上贴了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徐凉云知道他怎么了,于是很用力地回握过去,拍了拍他手背,对他道:“没事的。”   陈述厌深呼吸了口气,嗯了一声。   三个人坐上电梯,到了五楼。   松赴教授住的地方在五楼右手边。他们上去的时候,门大开着,有警察站在门口。里面警察很多,有鉴证科的人在走来走去四处采证,举着照相机不停拍照。   这一次没有花海,客厅里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卧室的桌上摆了两三支紫色的风信子。   除了紫色的风信子,桌子上还有一个手机支架,以及麦克风和iPad。摆在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处于关机状态,支架上空空如也,手机躺在地上,屏幕有了裂纹,想必是混乱中掉下来时摔的。   有个小刑警正站在这里。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见到徐凉云进来,连忙一激灵站直了身:“徐队!”   徐凉云朝他点了点头,问:“怎么样?”   小刑警摇了摇头:“没什么发现。”   这不是个好答案。徐凉云皱了皱眉,走到桌前,拿起那三支紫色的风信子,左左右右看了看。   花没什么问题。   “紫色风信子。”钟糖靠着门边说,“后悔和忧郁,会是吴夏树后悔做了他的学生吗?”   “不知道。”   徐凉云说罢,把花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陈述厌很快被徐凉云安置在了客厅等待。   他坐在沙发上,手捧着一杯热水,看警察们到处走来走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手头寥寥无几的线索。   光是坐在一旁听着,陈述厌都觉得非常头秃。   真的跟不上思路。   陈述厌伸手挠了挠头发,撇了撇嘴。   一个下午就这么在命案现场过去了,狗也没看成。   但陈述厌没抱怨。   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徐凉云才终于走了过来,坐到陈述厌旁边,靠到了沙发上,脸色阴沉地长出了一口气。   陈述厌问他:“怎么样?”   “不懂。”他说,“我真的不懂,我以为要搞也是搞那个唱歌剧的姑娘。”   徐凉云估计是用脑过度,说话都不和陈述厌一个频道了。   陈述厌没有责怪他,问:“为什么?”   “那个姑娘以前是唱歌剧的女高音,去年用嗓过度,做了手术,术后声音恢复得很好,但是音色和以前不太一样,她对自己很不满意,于是自请退出了舞台,去做了音乐博主。”   “她和吴夏树关系不错,她和吴夏树说过自己选择退出舞台这件事,吴夏树觉得很不能理解,两个人也有过意见分歧……”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道:“我还以为下一个肯定是她,所以在她家那边布了好多警力……谁知道出事的是松赴。”   陈述厌说:“说不定是因为吴夏树这次自己也生病了,所以一下子就感同身受了,理解了,就没有对她下手?”   “钟糖也是这么说的。”   陈述厌:“……是哦。”   “我是真没想到他会盯上松赴。”徐凉云说,“松赴从来没有在艺术上放弃过什么。我们会怀疑他,只是因为他对艺术造诣的要求很高,是那种近乎于病态的高,对学生要求也很严格,接触过程中又感觉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才把他列到了嫌疑人里。”   陈述厌想了想自己大二那年可怜兮兮的艺术鉴赏的擦线分,很难不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很严,明明看起来脾气挺好。”   徐凉云愁得直犯嘟囔:“我明明还在单元门口派了两个人监视,也不知道吴夏树怎么避开的……”   徐凉云正说着,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   他把手机从兜里拿了起来,看也不看地接通了:“喂。”   “结果出来了。”   是蔡勉。   徐凉云一听是他,瞬间精神了,一下子坐直了身,眼睛都亮了起来,把电话紧紧贴到耳边:“你说。”   “不是吴夏树。”蔡勉慢吞吞地说,“血液里的DNA,不是吴夏树。”   ——不是吴夏树。   徐凉云心里一沉,轰隆一声。   他答对了,但是他高兴不起来,脸色反倒更加难看了。   徐凉云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问:“是谁的。”   “吴夏树死后三天,被报失踪的一个男的。”蔡勉说,“咱这儿有备案,是个叫余信恒的人。”   果然如此。   徐凉云眸色渐深。   蔡勉接着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一拿到结果就觉得很离谱,明明牙是吴夏树的,怎么血会是别人的呢,所以刚刚就去复盘了一下当时的检测报告。”   “我很幸运,真让我发现了一件事。当时在尸体四周,发现了一个被烧得焦黑的小器具,看起来像个钳子。”   “我当时没在意,刚刚去仓库里把东西找了出来,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试着用软件复原了一下样子,发现这可不是个单纯的钳子,是牙钳。”   徐凉云怔了一下。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禁不住眯了眯眼:“……不会吧。”   “是啊,不会吧。”蔡勉悠悠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世道真是离谱啊,徐队长——吴夏树居然把自己的牙全部拔了下来,安到了余信恒嘴里。” 第三十九章 三十八话“警方认为,该犯人似乎并没……   钟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喝水。   他直接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在那儿咳嗽了好半天,咳得满脸通红,活像关公。   咳嗽着缓了半天以后,他才哑声叹了口气,开了口:“我服了……我真的服了,为了让自己假死能干出这事儿来——人类的潜能果然无穷大。”   徐凉云声音冷冷:“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   “……我当然知道啊,你让我感叹一下不行吗!!”   钟糖嗓子还是不行,说完这话,他就又咳了起来。   陈述厌把目光从钟糖身上收了回来,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已经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正在那里来回踱步着走,手捂着半张脸,一边走着一边沉思,应当是在想抓捕吴夏树的办法。   “现在怎么办,”钟糖声音沙哑道,“得去抓人吧?”   老刑警向徊也在现场。他靠在门边,嘴里叼着根烟吞云吐雾,道:“肯定得去啊,但是又不知道他在哪儿。要网上发布通缉令搜集消息吗?”   “现在肯定不能发通缉令。”徐凉云说,“吴夏树心理状态很疯,现在全网发通缉令告诉他我们破案了,那松赴就不知道要被他怎么样了,得考虑民众的生命安全。”   “那怎么办?”向徊一愁莫展,“明明都知道了但是我们什么都不做?”   “那不可能。”钟糖说,“现在只能想个办法把吴夏树引出来。”   向徊问:“怎么引?”   钟糖说:“不知道啊。他现在把松赴抓走了,我们还不能太过刺激他,但是又不知道他人在哪……这他妈怎么办啊,去找闻人玉帮忙?”   这是个很令人发愁的命题。   钟糖说完就叹了口气,可这口气刚叹到一半,徐凉云却开口把它打断了:“不用找闻人玉。”   所有人纷纷一顿,抬起头,神色各异地看了过去。   徐凉云站在全员的目光里,声音十分平静:“我们钓鱼执法。”   ——钓鱼执法。   一个听起来不是很靠谱,而且很心机的词。   但是不得不说,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用。   抓捕行动说干就干,徐凉云很快就把所有人都安排妥了。他让钟糖和向徊去联络相关人员和警方编制外的友情赞助方,其余人则去钓鱼执法的地点蹲点。   这次他们是准备和吴夏树面对面刚了,自然不能带上陈述厌,徐凉云便把他送回了家。   陈述厌听完他的计划,有点迟疑:“他会因为这个跑过去吗?”   “大概率会,但不能说是一定。”徐凉云说,“没事,不行就想别的办法。我今天晚上大概是够呛能回家了,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没事,我等吧。”陈述厌说,“你在外面冒险抓人,我在家里真睡不着。你让我等吧,我也不是没有熬过夜。”   “……那好吧。”徐凉云无奈,“我可能真的回不来。等行动结束了,我就给你发消息,如果他没上钩,也可能会白等一晚上……你困了就睡觉,不用顾忌我。”   陈述厌摇摇头:“没事,我跟你一起等。”   “……好。”   说话间,徐凉云已经把车开到了公寓区门口。不远处,谢未弦靠着一辆警车,正在那里低头看着手机等。   他是被徐凉云叫来的。   见人已经来了,徐凉云就伸手把陈述厌身上的安全带摁开来,说:“你先回家吧。”   陈述厌点点头,道:“你注意安全。”   “放心。”   徐凉云垂下眼帘,看向陈述厌的手,声音轻了一些:“你放心,不用怕,我会把他抓出来的。”   陈述厌怔了一下,随后浅浅笑了一下:“我知道。”   徐凉云垂眸盯着他的手,说:“没有第二个叶夏了。”   陈述厌:“……嗯。”   他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名字。   “我不跑了。”徐凉云接着说,“我这次不跑了,哪儿都不去了。我肯定要回家,我要回家给你买花。”   “嗯。”陈述厌说,“我在家等你。”   “……我是警察。”徐凉云说,“你别怕,我以后真的会让你安心一辈子的。”   陈述厌说:“我以前也很安心,现在也很安心。”   徐凉云不吭声了。   沉默片刻后,徐凉云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述厌,声音有些发沉,似乎要说这三个字是件很费力气的事。   他说:“我爱你。”   “我知道,”陈述厌说,“我也爱你。”   徐凉云声音开始变犟:“我爱你。”   “好,我也爱你。”   “我爱你。”徐凉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我爱你,陈述厌。”   “你不太爱我,”陈述厌说,“你看,你居然叫我全名。”   徐凉云哽了一下。   “你以前都叫我厌厌的。”陈述厌声音有点委屈,“感情淡了吗?”   “没有!!!”   徐凉云很大声地下意识反驳了一句,然后声音又蔫了下来:“没有……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所以……”   “那等今晚回来,就叫我厌厌吧。”陈述厌说,“我想听了。”   徐凉云想说的解释被这句话全堵了回去。   “……好。”他说,“那你在家等我。”   “嗯。”陈述厌说,“我也爱你。”   徐凉云笑了起来。   陈述厌下车以后,徐凉云把谢未弦叫了过来,跟他交代了几句以后,便一脚油门开走了。   马达的轰鸣声带着徐凉云一骑绝尘,很快消失在了陈述厌的视线里。   陈述厌目送他离开。   徐凉云很快一转弯就离开了他的视线,但陈述厌却一直没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谢未弦站在他旁边,陪他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该进屋了。晚上天挺冷的,一会儿该吹感冒了。”   陈述厌应了两声,转头走进小区里。临走时,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两眼。   即使徐凉云早已离开,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想看看。   天色已晚,公寓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寒风呼啸着。   整座凉城被夜幕笼罩。   艺术杀人案搞得凉城人心惶惶。入夜之后,出门在外的行人也少了不少。   七月商场是家大商场,里头服装店奶茶店游戏厅一应俱全,客流量总是很大。   商场外有个大荧幕。这大荧幕和往常一样,播着商场里的店家们的广告和优惠信息。   但突然间,荧幕忽然一闪,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大荧幕里。   “插播一条来自警方的紧急信息。”长相极佳的女主持人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今日,艺术杀人案的真凶再次带走一名受害者。但与前两起案件不同,该受害者并不具备前两名死者的原则性特征,并且,前两次现场出现的大量花朵在本次现场也大幅度减少,甚至说得上是根本‘查无此物’。”   “对此,警方认为侦查方向存在错误,该杀人犯很有可能并非以艺术为中心目的。又或者杀人犯本身已经丧失理智,已经放弃以艺术为目的,开始了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建议广大民众夜晚不要外出,请锁好门窗……”   同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各个电视频道里。   所有的电视节目突然全面中止,开在道路上的每一辆车里的车内收音机的内容也全都停下,全都变成了新闻主持人的播报内容。   就连手机里的各大媒体也开始了狂轰滥炸。一时间,“艺术杀人案真凶已经放弃艺术”的头条塞满了各大板块。   某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映出来的光把他整个人照得分外寒凉。   “因此,警方决定地毯式搜索整座凉城,将警力从受害者住宅处全部撤离。”   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声音柔和庄严,他却听得咬牙切齿,牙根都被咬得咯咯直响。   他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苹果,苹果才刚削到一半。   不过很显然,他已经没有了再削下去的兴致。   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还在说:“警方表示,该杀人犯与其他犯人并无差异,所有犯罪者都是蔑视道德,没有是非伦理概念的普通人。并且此次命案现场毫无美感,并不符合艺术杀人案的艺术二字——”   话里的某处似乎是刺痛了男人什么,他突然一把将水果刀猛地插到桌子上,一刀便把削到一半的苹果插了个透心凉,甚至刀尖还入了桌子几分,用力之大可见一斑。   “——是否要继续以艺术杀人案称呼此案件,警方仍在思虑中。”   “警方认为,该犯人似乎并没有艺术层面的坚持。”   男人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慢慢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慢慢仰起头来,在一片黑暗里笑得几乎上不来气。   *   松赴家楼下。   黄色的警戒线已经被撤下,松赴家楼门口一派祥和,仿佛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楼门口停了很多车。这个小区地下停车场车位不足,很多住户都把车停在楼门口。   徐凉云也把车停在这里。门口这么多车,他的车一点儿都不起眼,不用担心会被发现的问题。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靠着车窗,盯着松赴家楼门口。车里不止他一个人,钟糖和向徊也都坐在车里,跟他一起守着。   他们的车里开着广播,这条新闻也同样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牛啊。”钟糖啧啧称奇,“这波鱼钓的啊,不服不行,果然电视台是专业写稿的,这不得被气死?”   “我有点没懂,”向徊问,“为什么那个杀人犯听到这新闻会跑回来看?你们怎么这么确定?”   钟糖很耐心地给他解释:“因为这条新闻里已经明确表示了,绑了松赴就意味着他杀人变得一点儿都不艺术,因为松赴和前两个人不一样,什么都没做错。他那种心理状态,肯定受不了这个——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为了让自己的杀人能继续维持艺术的原则,他肯定会回来做些什么。”   “……做什么?”向徊依旧不懂,“松赴他都绑走了,他还能做什么?真想反驳这条新闻的话,那就这次杀人也布置得和前两次一样不就行了?”   “等不到的。”徐凉云说,“在那之前,这条新闻就会迅速膨胀。一个经历过病痛,现在精神状态极其脆弱敏感,心理状态不怎么样的人,是不会允许别人对他进行这种‘侮辱’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理。”钟糖说,“所以我们让新闻节目说了警方打算从这里撤退,他一旦听到这个,很大可能会马上跑回来,把这里洒满花,用这种方式告诉警方他还在坚持他的艺术。”   徐凉云点点头:“毕竟他又不可能把松赴放回来。”   向徊:“……懂了。”   “懂了就行,”钟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那等着吧,看他上不上钩。”   徐凉云手撑着脸,感觉自己等得都要发霉了。   他叹了口气,低头点亮手机,给陈述厌发了两条消息。   发完消息后,他放下手机,看了眼车上的时间。   已经将近八点了。   距离他们拜托电视台发布那条新闻,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分钟。   他们就这样在车上等了好久。   等到十一点多时,突然,一个一身黑色的身影闯进了徐凉云的视线。   那人高高瘦瘦,穿着黑色的风衣,在冬日深夜里抱着一个大箱子,缓步走来。   徐凉云赶紧拍了钟糖一把:“来了!” 第四十章 三十九话“厌厌。”   远处,那个高瘦的黑色人影慢慢悠悠地走近了。   车里的三人凑到车窗跟前,又怕会被发现,都缩在车里,只小心翼翼地露出眼睛去看。   这黑色的高瘦身影目测一米八五上下,应当是个男人。他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脚步慢得像在散步。   在走到楼门口附近时,他的脚步又放慢了些许,慢得活像王八走路。   他慢慢悠悠地走,佯装无事地走到了单元门口前,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四周打量了一圈,见四下确实无人以后,才抬起脚,走进了楼里。   他前脚一走,徐凉云后脚就立刻打开了车门:“走!”   三人纷纷下车,匆匆走进楼里。   他们走进去时,楼里的电梯已经开始上行,橙色的箭头直指上方。   徐凉云早知如此,只看了一眼,就转头领人奔上了位于手边的楼梯,噔噔噔地跑向五楼。   他一边跑着一边关注电梯的动向。等到电梯行至五楼,徐凉云立刻抬起手,止住了身后两人的行动。   他们已经跑到了三楼。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不准备用电梯,只放慢放轻了脚步,慢慢往五楼靠近。   走到五楼以后,他们果然看到了松赴家早已被警方锁上的门此刻已经被人撬开,虚掩着一条门缝,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面遥遥传了出来。   声音并不近。听它距离,人应该是在卧室里。   徐凉云朝身后的人比了个手势,左手伸去腰间,把枪捏着握把拿了出来。   他走到门前,慢慢握住门把。   里面不断传来声响。   徐凉云看向身后两人。三个人手里都拿起了枪,各自都做好了准备。   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之后,徐凉云就直起身,一把拉开了门,闯进了屋子里,迅速跑进了卧室,举枪大喊:“不许动!!”   卧室里的男人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东西全掉了——人果然在卧室里。   而从他手里掉出来的,是一捧紫色的风信子。   他脚边摆着刚刚被他拿上来的箱子,箱子已经被开了封,能看到里面乌泱泱地塞满了风信子。这些花已经被他拿出来了一部分,全部都摆在了桌子上。   满屋子都是花香味。   男人急了,他啧了一声,立刻转过头冲向徐凉云,想撞开他跑出去。   徐凉云一侧身,又扬起手,一个背摔就把他摔在了地上。   向徊见状,顺势压了上来,一边喊着老实点,一边把手铐铐在了他身上。   男人奋力挣扎。   “别动!!”向徊大叫,“我告诉你!!我们破案了,你跑不了了吴夏树!!”   向徊一边大叫着,一边伸手去把他的帽子和口罩都扯了下来:“拿来吧你!”   这一拿下来,向徊却人傻了:“我操?”   口罩下的人,竟然不是吴夏树。   钟糖正举着枪对着这男人,一见脸不对,他也愣了,举着枪的手都垂下去了好些:“闻人玉??”   闻人玉被他们压在地上,脸上却毫无惧怕。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反倒还笑了一声。   他笑了起来,越笑越疯。笑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房间里的紫色风信子散发着过分的芬香,腻到发腥。   半个小时后,两辆警车行驶到到闻人玉家楼下。   徐凉云下车,打头走了进去。钟糖跟在后面,向徊和另一个警察压着闻人玉紧随其后,还有几个警察从另一辆警车上走了下来,跟下去打后手。   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了无收获以后,坐上电梯,往下到了地下室。   徐凉云一拉开地下室的门,一股苍白言语难以形容其杀伤力的剧烈臭味就扑面而来。   这味道不仅仅侵害鼻腔,还他妈十分地熏眼睛。徐凉云一开门就眼睛一痛,胃里当即一阵翻江倒海,呕地一下转头就开始干呕。   向徊本来还想笑他怎么老刑警还这么大反应,话还没出口,里面的味道就飘出来了。   他当即青了脸色,也跟着猛地呕了一声,剧烈咳嗽起来。   这味道太感人了。   不止是血味,还有尸臭味和那种类似于排泄物的味道,甚至还有消毒水的味——这么多味儿混在一起,杀伤力可谓是巨大无比,平常人估计闻上一下都得吐死。   徐凉云实在受不了,可不进去看看又不成,没什么办法,他只好脱下大衣缠住口鼻,捂着鼻子走了进去。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地下室的墙上摸索了会儿,找到了开关,打开了灯。   地下室里灯光昏暗,但好说歹说能够照明。   一开灯,眼前的情景就让所有人都心里一咯噔。   地下室的中央摆着一个大台子,台子上是好大一片淋漓的鲜血,无数苍蝇蚊虫围在那里嗡嗡地叫,旁边还摆着许多工具,什么锯子尺子和刀全部都有,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颜料和笔刷。   松赴被捆住手脚,扔在房间最里面,呜呜咽咽地哆哆嗦嗦着,脸上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和淤血,一看就是被闻人玉揍过。   他还在那里哆嗦着一动不动,即使警察来了也没反应,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声音一阵阵发抖,瞳孔都震颤不停,一看就是吓得不轻,精神已经出了点问题。   而在房间另一边,还摆着一张床。床上盖着白布,白布之下是一个人形,那人似乎还活着,一呼一吸间都带着白布缓慢地起起伏伏。   地下室的墙上挂了整整六幅画,每一幅都色彩鲜艳,配色十分诡异。   徐凉云一眼看到里面有一幅画色调金黄又血红,满画都是向日葵。   有个熟悉的人躺在那大片的向日葵里,心口被掏空了,空荡荡的心脏里向日葵扎了根,长得鲜血淋漓。   那个人睁着眼,目光是满片死的晦暗,黑夜一样暗。他好像在看远方,好像在看画外,好像在看徐凉云。   徐凉云眼角一抽,突然想杀人。   他回头,目光恐怖地看向闻人玉。   被警察压着的闻人玉死死盯着他,目光直勾勾的,嘴角扬着诡异的笑。   有几个警察连忙跑过去看松赴的情况,另一个赶紧联系了救护车。   徐凉云轻轻啧了一声,转头走到那张盖着白布的床前。   他走得越近,那些排泄物的臭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刺鼻。   徐凉云知道这是谁,手头的答案毕竟只有一个。   他走过去,手捏住白布,一把掀开。   一瞬间,一张消瘦得有些恐怖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白布一被掀开,躺在床上的人就张开了嘴,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嘴唇干裂,嘴里只有一片发脓发炎的牙床,一颗牙都没有。   他的头发掉得一干二净,瘦得像个骷髅,脑袋上裹了一大块早已渗满了血的纱布,嘴边和眼角边上乃至鼻孔里都还有残留的血痕,脖子上青筋突起,极为吓人。   ——吴夏树。   吴夏树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巴奋力张张合合,但只有啊啊的沙哑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徐凉云看到他眼里有恐惧,有渴望,还有绝望。   徐凉云看了他一会儿,转回身去,语气平静地问:“刚刚是不是叫救护车了?”   “……是。”   “再打一个。”徐凉云说,“告诉他们,一辆不够。”   他说完,再次看向了门口。向徊正和另一个警察站在那里,压着闻人玉。   闻人玉仍然在死死地盯着他。   “别看了。”徐凉云冷声对他道,“你肯定死刑。”   闻人玉噗嗤一下笑了起来,也不知这话是哪里好笑。   他多半是疯了。   徐凉云皱了皱眉,再次侧头看向墙上那些画。   他看着那张金灿灿的向日葵和里面他最熟悉的人,忽然久违地遍体生寒。   徐凉云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钟糖。”他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钟糖已经走过来看吴夏树的情况了。闻言,他毫不意外地回头看了那张画一眼:“你可以先回家。”   徐凉云:“……”   “也没什么事儿了嘛,人都抓到了。”钟糖说,“剩下的就是把这两个人送到医院,然后把闻人玉关进去就行了。毕竟都这么晚了,要审也得等明天才能审,事情我去帮你办,你先回家吧——回家找你的药去。”   *   夜深了。   陈述厌正在徐凉云的书房里站着发呆。   徐凉云家里的书房也是黑白搭色,他家里唯一有色彩的估计也就只有这些书了。但这些书也都色调很灰,并且全部都和法律以及刑事案件有关系,一本小说都没有。   陈述厌正发呆的时候,徐凉云就给他发来了消息。   陈述厌拿出来一看,消息只有两条。   徐凉云:结案了。   徐凉云:我要回家。   陈述厌有些想笑,回复道:回吧,我等你。   徐凉云秒回:你没睡啊。   “没有。”陈述厌说,“在等你啊,抓到吴夏树了?”   “抓到人了,但不是他。”徐凉云说,“回家跟你说,你等等我。”   陈述厌应了声好。   刚回完消息,书房的门就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谢未弦站在门口。   他朝陈述厌举了举手机,说:“局里说人抓到了,全面解除警戒,我就先回去了啊。”   陈述厌点点头:“好,辛苦你了。”   “不算事。”   简单客套完两句以后,谢未弦就跟他挥挥手,离开了徐凉云家。   徐凉云也很快就回来了。   陈述厌听到了开门声,去门口迎他。   徐凉云开门进来,朝他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陈述厌感觉这一笑里憔悴非常,还有些松了口气的安心感。   徐凉云关上了门,张开双臂去抱陈述厌。   陈述厌接住了他。   可徐凉云比他想象得力气大,这一抱里,他把自己半个人都交给了陈述厌,陈述厌当即一个踉跄,差点没因为接不住而一屁股坐地上。   陈述厌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发觉出了徐凉云不太对劲。   他抱着徐凉云,侧了侧头:“怎么了?”   徐凉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没回答,但把他抱紧了些,轻轻叫了他一声。   徐凉云说:“厌厌。”   “……哎。”   陈述厌应了下来,心里却没来由地有点慌。   慌得悸动,像第一次被他这么叫一样。   “厌厌。”徐凉云又叫他。   陈述厌莫名有点受不住,应声的声音都干巴巴的:“哎。”   “厌厌。”   “哎。”   “厌厌。”   “……哎。”   “厌厌。”   被叫得多了,陈述厌突然忧心了起来,开始一下一下给徐凉云拍后背安慰他:“在呢,到底怎么了啊?犯人跟你说什么了吗?你还好吗?是不是犯病了?”   “没有,我有吃药。”徐凉云说,“抓到的是闻人玉。”   “……?怎么是他?”   “不清楚,明天审问。”   “吴夏树呢?”   “在他家地下室里。”徐凉云道,“还在地下室里找到了画。”   “什么画?”   “……杀人的画,他把想杀的人都画成画了。”   徐凉云声音发沉,有些艰难地说道:“你在里面。”   陈述厌默然,也理解了一切。   这实在是个令人后背发凉的事,陈述厌头皮发麻,把徐凉云抱紧了点。   徐凉云也把他抱紧了点,说:“不怕,我赶上了。”   陈述厌没说什么,轻轻一下一下拍着徐凉云的后背,无言地安慰他。   “幸好这次赶上了。”徐凉云抱着他说,“幸好。”   陈述厌嗯了一声,道:“幸好你来了。”   徐凉云紧紧抱着陈述厌,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安心了下来。   “别害怕,我在这儿呢。”陈述厌说,“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徐凉云点点头,又偏过头去,蹭了蹭陈述厌,又叫他一声:“厌厌。”   “哎。”   “让我抱一会儿。”徐凉云说。   “抱吧。”陈述厌说,“不怕,我在呢。” 第四十一章 四十话“别害怕,我爱你。”……   那幅画真的给徐凉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抱了陈述厌好久,后来俩人一起洗漱上床睡觉,临睡前徐凉云还忍不住说,看见那幅画的时候他真的想揍死闻人玉。   “但是我不能揍。”徐凉云说,“我如果动手了,以后他找律师,律师还能说警察暴力执法。”   “……没办法,规矩就是规矩。他应该是死刑吧?”   “肯定的,故意杀人都是死刑——故意伤人也看情况死刑,叶夏四年前就被枪决了,你放心。”   陈述厌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说:“好啦,别再说她了,你别总念着了,让她消失。”   徐凉云没吭声。   陈述厌也沉默了下来,他想等一个“好”的回答。   可徐凉云总也不吭声,大约还是犹豫着不肯忘。   陈述厌在一片黑暗里垂了垂眸,问:“明天能去看心理医生吗?”   “明天……要审问,会忙,大概不太行,得后天。”   徐凉云说完,又连忙补充:“我不是拖时间,是真的忙,后天一定去!后天没什么事,我肯定请假去看医生!”   他着急起来莫名可爱,陈述厌忍不住笑了两声:“好,我知道啦,那我明天联系联系搬家公司。都结案了,我也该正式搬过来了……我再去宠物医院看看狗,还得回家拿点东西回来,你先去上班吧。”   徐凉云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明天……要一起起床吃早饭吗?案子破了,我不用起得很早了。”   “好呀。”   “那睡觉吧,”徐凉云凑过来搂住他,“晚安。”   “晚安。”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一大早起就太阳高照。   只不过冬天的太阳没什么用,外面还是很冷。   但结案之后崭新一天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   俩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徐凉云想起自己家的门还没录入过陈述厌的指纹,于是俩人围着门忙活了一会儿,把陈述厌的指纹录入了进去。   随后,徐凉云和陈述厌一起吃了早饭。约好中午也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以后,就各自分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就算案子破了,徐凉云也没改变多少,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分开的时候总依依不舍。   陈述厌也总被他带动,等徐凉云走了,他心里就空落落的。   很莫名其妙,又不是这一别就几天不见,明明晚上俩人都得回家。   陈述厌站在原地目送徐凉云开车走远,想了想,转头往公交站走去,路上顺便查了一下公众号和小程序,联系了搬家公司。   他本来想过到底要不要搬来这边。毕竟徐凉云这间房子没有陈述厌家的大,而且徐凉云接下来要治病,这黑白色调肯定都得重新装潢,这大工程很费事,陈述厌那边都是现成的,简直是精装修拎包入住,左想右想它都比徐凉云这间房子强。   但陈述厌住的地方对徐凉云来说实在不是个很美妙的地方,还是搬了好。   陈述厌东西多,搬起家来也费事,他就把时间预约在了下周二。他早上问过徐凉云,徐凉云那天能休,俩人可以一起去搬。   今天周三,陈述厌准备去宠物医院看看狗,已经把它晾在医院好几天了,挺对不起它的。   陈述厌定位了一下徐凉云给他发过来的宠物医院的位置。离得不远也不近,坐公交半个小时,一趟能直达。   陈述厌走到公交车站,从兜里摸出了几块钱。这都是徐凉云早上给他的,他的钱包还在家里,公交卡自然也是一样。   陈述厌坐上公交,到了宠物医院。   他走到前台,问有没有一只叫布丁的边牧在这里住院,大概是上礼拜送进来的,被毒害的。   前台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有。   “是警察送来的,还给我们吓了一跳呢。”工作人员说,“陈先生是吧?”   陈述厌点点头:“是我。”   工作人员点点头嗯了两声,操作了一下电脑,说:“好,布丁现在状态不错哈,可以站起来走走了,但是保险起见,今天还是不要接走了,放这儿再待会儿。毕竟这几天一直在用药,得看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也不会很长时间,就再观察明天一天就行,大概后天就能接走,回家要好好养养哈。”   陈述厌点点头,以示自己明白。   工作人员带着他去看了布丁。   布丁和其他五只狗在一个房间里,但并不完全在。它在这个房间里的一个玻璃房里,是单独一间,看起来像总统豪华套房。   陈述厌去的时候,它还趴在地上恹恹地不想动。   陈述厌一进门,它就眼睛亮了,赶紧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嘤嘤叫着晃着尾巴,嗷嗷走到玻璃边上,伸着爪子挠着玻璃叫他。   它走得有些晃晃悠悠,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要倒。   陈述厌无奈,走了过去,问它:“你怎么样?”   布丁朝他嘤嘤叫。   “恢复得还算不错,狗狗已经好久没见到主人了,应该挺寂寞的,今天您能多呆一会儿就多呆一会儿吧。”   陈述厌点点头:“好。”   布丁在玻璃房里垂着耳朵,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嘴里嘤嘤有词,好像是在问他什么,爪子很不安分,一个劲儿挠玻璃。   陈述厌想也知道是因为徐凉云,毕竟徐凉云来过一次。布丁五年没见徐凉云,徐凉云来的时候它还不能动,当然很意难平,想跟陈述厌问清楚。   陈述厌没急着回答,转过头问:“后续还需要什么花费吗?剩下的钱我付就行。”   “您男朋友都帮您付完啦。”工作人员说,“他来过一次,在这儿陪布丁待了会儿,问过我们还要不要花钱,说多少钱都可以花,狗狗不能有事。”   ……徐凉云居然跟工作人员承认过他们两个是恋人关系了。   陈述厌有些无奈,心道徐凉云或许还是没变的,他到哪都不会怂,被问了就大大方方承认是男朋友。   但在布丁的事情上,陈述厌和徐凉云当然是同样的想法。   多少钱都可以花,布丁得好好的。   “那……布丁好了以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什么,只是以后可能会玻璃肠胃一点,就尽量别再喂它吃生骨肉了,具体的等出院的时候会详细叮嘱您。”   陈述厌点点头。   工作人员说:“那您在这儿陪陪它?我把它放出来?”   “可以。”陈述厌说,“不过为什么要把它单独隔离?”   “怕别的狗狗闹它,它生病虚弱嘛。”工作人员指了指身边的一只自打她进来以后就一直甩着舌头撒欢疯狂往她怀里钻的大金毛,“这小子特别闹腾。”   陈述厌:“……懂了。”   工作人员笑了起来,把布丁从玻璃房里放了出来,把它抱起来交给陈述厌,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   毕竟在两个人说话期间,他们就已经被这房间里的狗包围住了。尤其工作人员刚刚点名过的这只大金毛,甩着舌头狠劲往她怀里蛄蛹,热情似火相当奔放。   但布丁一出来,角落里的一只块头巨大的阿拉斯加就站了起来。   它以一副百兽之王的姿态缓步走到陈述厌身边,无言地对金毛进行了恐吓。   金毛还真就怂了。它舔了舔嘴,缩了缩脑袋,呜呜嘤嘤了两声,转头溜了。   陈述厌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工作人员也沉默了一下,然后默默补充:“这是小明,它很喜欢布丁,经常会趴在玻璃房旁边看着布丁。”   “……小明。”   “嗯。”工作人员说,“它妈是市标明世隐。”   陈述厌:“…………挺好的,电竞少女。”   工作人员笑了两声,问:“那您要换个地方吗?”   “不了,就这儿吧。”陈述厌看向这只个头巨大又沉默寡言的阿拉斯加,说,“这儿挺好的。”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您要是想把布丁放回去就出来叫我一声,我来帮您弄,有什么事也都可以叫我,我会一直在前台那边,您站房间门口喊我我就听得见啦。   陈述厌说好。   工作人员便走了。   工作人员走后,布丁就在陈述厌怀里嘤嘤的更大声了,像在骂他。   陈述厌无奈,哄着说:“我错了,但我这段时间也在住院嘛,一直站不起来,还一直被人盯着命。咱爷俩都不容易,这不今天结案了我就马上过来了吗。”   布丁嘤嘤的声音弱了些,但仍然不罢休。   陈述厌听不懂狗话,但知道它都想知道些什么。   “是得亏徐凉云半路截胡我才没死,”陈述厌说,“我跟他和好了。等你好了,我就带着你搬去他家。”   陈述厌分明看到布丁眼睛里一亮,耳朵都跟着立了起来,爪子也开始乱动,兴奋得嗷嗷直叫。   好一个父母复婚,毛孩欢喜。   陈述厌无奈又好笑,抱着布丁哄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拍了几张照,给徐凉云发了过去。   他拍的都是布丁。他俩和好这事儿让布丁兴奋得不行,拍的照怎么都抓不稳型,全是虚影。   陈述厌实在拍不稳,心道算了,徐凉云也不会嫌他拍照技术烂,直接给徐凉云都发了过去。   发过去以后,他又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阿拉斯加。   这只体型硕大的阿拉斯加赶走闹腾金毛以后,就一直趴在陈述厌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老老实实的,眼神也十分平静,但其中又隐含着三分淡然七分不屈——是强者的眼神。   陈述厌默了片刻,又伸手给阿拉斯加拍了张照,发给了徐凉云。   陈述厌说:“它好像你。”   徐凉云很快给他回了消息。   他发过来了一串省略号。   ……回了,但没完全回。   陈述厌噗嗤一下笑了,问他:“审得怎么样?”   “还行,刚开始审,才说到动机的事儿上。”徐凉云回他,“真凶就是闻人玉,是他把吴夏树的牙全拔下来让他假死的。等中午我接你吃饭的时候,跟你细说。”   “好。”   “你找搬家公司了吗?”   “找了,约了下周二,你不说下周二能休一天吗。”陈述厌说,“宠物医院的工作人员说后天就能接回家,后天还得过来一趟。”   “行。”   “中午吃什么?”陈述厌问他。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陈述厌说,“跟你一起吃就行。”   “好。”徐凉云说,“你给我发条语音呗。”   “……干嘛啊,为什么。”   徐凉云说:“闻人玉太他妈疯了,现在已经在描述自己犯案的心态了,我怕他一会儿说到你的时候我受不了。”   陈述厌:“……”   “你给我发一条吧,我听见你说话就能冷静冷静。”   别说发一条了,发十条都行。   也别说发语音了,陈述厌一听他害怕,现在立刻奔出去打车去警局跨过半个凉城去抱住他的心都有。   但这显然不合适。   陈述厌抹了把脸,冷静了一下。   “可以。”陈述厌打字,“但是我说点什么?你突然叫我发,我也不知道该发什么。”   “你叫我一声就行,叫我名字。”徐凉云说。   “好。”   陈述厌回完,就伸手按住了语音键,准备给徐凉云发条语音过去。   语音键刚按下的那一刻,陈述厌突然顿了一下。   语音空白了片刻。随后,陈述厌喉结微动,慢慢地,轻轻地说——   “凉云。”   “别害怕,我爱你。” 第四十二章 四十一话“你杀了人,你是杀人犯。”……   这条语音发过去之后,徐凉云给陈述厌发了一句我也爱你。   徐凉云又说,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好好给他说,现在在审讯,不太适合给他发语音。   陈述厌表示理解。   他陪布丁在宠物医院呆了半个上午。叫小明的大块头阿拉斯加一直趴在他旁边,还时不时地歪歪脑袋过去闻闻布丁,看看它怎么样。   它甚至还闻了闻陈述厌,又很大方地把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伸了过去。   陈述厌怔了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   小明接受度很好,被摸得很高兴,眼睛都眯了起来,但还硬要面子,死活不肯像其他狗一样咧嘴吐舌头乐,一直死板着脸要面子。   但它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它很舒服这一事实。   陈述厌忽然想起以前住一起时,他坐在沙发上抱着徐凉云搓他的脑袋,徐凉云就是这个表情。   想要面子,所以板着个脸,但是非常享受。   即视感太强。陈述厌忽然有些想笑。   他揉着阿拉斯加巨大的狗头,说:“你真的好像我对象。”   阿拉斯加拿眼睛斜楞他,好像很不服,跟徐凉云一样。   陈述厌笑得更开心了。   他拿手机拍了好几张小明和布丁,准备中午的时候拿给徐凉云看。   中午十点半的时候,陈述厌走了。   他出去叫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把布丁放回去的时候,布丁朝着小明嘤嘤了两声。   小明终于出声了。它声音低沉,狗中低音炮,像小说里的霸总声线。   小明还走过去舔了两下布丁。   陈述厌默了一下:“它俩关系这么好吗。”   “是有点好哦。”工作人员仰了仰头,说,“不过您放心,我们一直都有观察它们,目前还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这点也他妈很像徐凉云。   陈述厌哈哈了两声,低头问:“布丁,你喜欢它吗?”   布丁愣了一下,然后侧了侧脑袋,晃晃悠悠一瘸一拐往里跑了,跑得很搞笑。   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陈述厌无可奈何,再次笑了两声。   工作人员也笑了起来,说:“要是布丁喜欢的话,您可以和小明的家长联系一下?小明是被送过来寄养的,它妈妈好像出去出差了。”   陈述厌:“……也行,那它妈……”   “正好也是预存到后天,我给她联系一下。”工作人员笑了笑,“后天您几点来接?”   陈述厌想了想,约了九点半的时间。   一切都沟通好以后,陈述厌就和布丁打了招呼,离开了。   “阿丁,你放心。”陈述厌没什么表情地跟它打招呼,“一切交给我。”   布丁目光很复杂地看了他好半天。   陈述厌笑了起来,跟它挥了挥手,离开了宠物医院。   他打了车,回了趟家。   徐凉云说,他毕竟是在家里被人带走的,所以他家被当做了第一现场,拉过警戒线调查过,前几天才刚撤人。   陈述厌出事的时候,门锁还被徐凉云拿枪干爆了,徐凉云前些天给他换了个新的,是指纹密码锁。   陈述厌本人不在场,指纹录入不了,徐凉云就给他设了一个密码。   “密码是你生日,年份最后两位加生日日期。”徐凉云说,“跟我家里的密码一样。”   徐凉云家的密码确实也是这个。   陈述厌走回家里,见到门锁特别崭新地挂在门上,和这扇已经七岁高龄的门有些格格不入。   陈述厌想象了一下徐凉云当时来到这里,怎么拍门都听不到陈述厌回答,于是左手掏枪对着门锁就砰砰几下的画面,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伸出手,输入了六位密码,打开了门锁。   他走进家。家里已经湛然一新,到处都干干净净,比他走的时候都干净,想必是徐凉云特地嘱咐人打扫过。   陈述厌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掏出来个草莓果冻,一边吸着一边在家里到处绕了一圈,粗略清点了一下到底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带走,又有多少东西扔了也无所谓。   绕完一圈以后,他把洗干净了的果冻壳扔到垃圾桶里,舔了舔嘴,叹了一声,心道自己这些东西可真是多。   但这些陈述厌是准备等过两天再来好好收拾的。他得去楼下物业办点手续,过两天还得跑跑中介。这房子给徐凉云留下的记忆不好,陈述厌不准备把它一直挂在名下所有。   陈述厌转头从卧室里拿了个书包出来,带了几件衣服,顺便把钱包耳机充电器一类的必需品也都带上了——这些天他都在用徐凉云的充电器。   他还在家里换了副手套,又拿了几副放进了包里。这几天他出门戴的手套也是徐凉云的,徐凉云的手比他大一些,虽然不至于戴不上,但总归是有些不得劲。   陈述厌端着脱下来的手套想了想,最后把这副徐凉云的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书包夹层里。   简单收拾了一通以后,陈述厌接到了徐凉云的电话。   徐凉云说自己下班了,问他在哪。   陈述厌说自己回了家,刚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过两天再回来好好收拾搬家。   徐凉云说:“那行,我现在去接你,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   二十多分钟以后,陈述厌背着包,坐上了徐凉云的车。两个人慢慢悠悠地开着车在路边晃悠了一会儿,最后随手挑了一家麻辣香锅。   陈述厌挑好了菜,又付好了钱,最后拿着两瓶水走回到了徐凉云的位子上。   他把水交给徐凉云:“多喝点水,平时别总喝咖啡,总喝对胃不好。”   徐凉云拿了过来:“好。”   徐凉云拧开水喝了一口,问:“布丁怎么样?”   “很好啊。vx里都跟你说了呀,后天都可以接回家了。”陈述厌说,“哦对,还有件事没跟你说。”   徐凉云坐在陈述厌对面,在托着腮看他:“嗯?”   “布丁被人……不是,被狗看上了。”   徐凉云沉默了。   他愣了好半天,然后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看上了??”他说,“被谁看上了???”   陈述厌已经打开手机找相册了,徐凉云这话一出,他也正好把小明和布丁的照片调了出来。   他拿给徐凉云看:“就这只。”   徐凉云看了一眼,就见这只阿拉斯加那硕大的狗头一个能顶两个布丁了。   不过很正常。阿拉斯加嘛,巨型犬。   “……这好像是你今天说像我的那只吧。”   “是啊。”陈述厌说,“真的很像。”   “……哪里像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拿我跟狗比。”   陈述厌笑了两声。   “你觉得怎么样?”陈述厌说,“布丁好像也很中意人家,要不要跟人家家长聊聊看看?”   “要喜欢就聊呗。”徐凉云说,“我是都行,反正布丁还没绝育。”   “行,那我后天去见见。”陈述厌道,“工作人员说后天可以见见,这只阿拉是被寄养在那里的。”   徐凉云拉长声音“喔——”了一声,又说:“明天上午的心理医生我约了十点,明天上午一起去吧。”   陈述厌点点头,问:“对了,那闻人玉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抓到的是闻人玉吗,那吴夏树是怎么回事?”   “吴夏树在他手上。”徐凉云道,“吴夏树被他关在地下室关了半年,还被他治疗癌症。”   “……?”   陈述厌被说懵了,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啊?”   徐凉云双手握在水瓶上,开始慢吞吞地回忆起来:“闻人玉说……”   ——闻人玉双手被拷,坐在审讯室里,双手放在桌子上,合在一起竖在脸前,眼睛像两把刀,嘴角微微扬着,头发有些乱。   “动机?”他笑出声,“我又不是杀人,你问我动机干什么?”   “你不是杀了吗。”钟糖坐在他对面转着笔,“不然方韵和杨碌都怎么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浪漫,我那只是在画画而已。”闻人玉说,“我只是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也是能画画的。”   徐凉云站在审讯室一面巨大的玻璃后方,嘴里叼着根烟,但并没有点燃,他答应了一个人要戒烟。   “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分是什么时间?”   “我画画的时间呀。”闻人玉说,“我那天晚上决定突破自己要动手画画,当时就是这个时间点。”   审讯室里的闻人玉一边说着,一边把双手慢慢交叉起来,接着道:“我天生色弱——不是色盲,但是我的色弱很严重,算是轻微的色盲。我对颜色的饱和度不敏感,甚至会无法分辨同一色域里的颜色……所以不适合画画,也不能画画,很多人都这么说……他们说得对,我也觉得我这样是画不了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画出来的不是我看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当然画不了。”   “松赴教授也这样说。每次只要吴夏树跟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总要说我真是可惜了,总要说我要是不色弱就好了,总说我和他不一样,他说我可惜了说我特殊说我跟他们不一样让我看开一点不要在意甚至让我帮他看看画每次看之前都要补一句不用看色彩——”   闻人玉说着说着就噗嗤一下笑了起来,颤声问:“他看不起谁呢?”   钟糖:“……”   “吴夏树那混账也是。”闻人玉说,“那天之前我就感觉出来了……他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他看不起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些画画的每个人都看不起我。”   “你带他出院那天,”钟糖问,“到底怎么了?”   “我劝他回去住院啊。”   闻人玉状似无奈地一摊手,手铐跟着响了一阵。   他说:“吴夏树在车上告诉我,他色弱了。我很高兴,终于有个人跟我处境一样了,但我希望他比我处境更糟,我希望他色盲,所以我劝他回去住院。”   “他说他不回去,他还要画画,我说你得活着。”闻人玉慢吞吞地复述,“他说你闭嘴,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画画。”   “怎么不一样了。”   “他也色弱了,怎么就和我不一样了——所以我摔门而出,一边骂着他离开了那儿。”   “我觉得这样不行。如果他只是色弱,那就只是和我一样,他没办法切身体会我的痛。”   “你懂吗?”闻人玉说,“你懂吗钟警官,我小时候色弱,我眼里的颜色特别灰,颜色如果饱和度不高我根本看不出来它是什么。但即使这样我也在画画,毕竟我不是色盲,我能用对颜色,我还有希望——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画一直画,学了大半辈子的美术,结果你猜怎么样?”   “——结果高中的时候老师说艺术院校不收重度色弱,我他妈考学的资格都没有。”   闻人玉笑了起来:“我班主任说我不行,让我放弃,他说我跟别人不一样,说我不行——”   “……哪儿那么多不行。”   闻人玉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成了一片恐怖的麻木。   他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低语般十分可怖:“我今天就要自己画画。”   “我不但要自己画画,我还要让吴夏树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既然我们不一样,那我就让我们一样。”   闻人玉说:“——我来给他治癌症,我来让他变成色盲,我拔了他的牙我让他先死,然后我再让他慢慢死在这世上。”   “读研的时候我给他看画,现在,该他给我看画了。”   闻人玉说这些话时,声音低得发麻。   说完,他便又笑了起来。   钟糖坐在对面,目光冰山似的岿然不动。   “你疯了。”钟糖说。   “艺术家就是疯的。”闻人玉说,“我在为艺术献身。”   钟糖没吭声,盯着他看了片刻。   片刻后,他说:“不对,你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闻人玉一怔。   “如果真的是为了艺术献身,你根本没必要要借吴夏树的名头。如果真的是想画画,你就该以自己的名义,更没有让吴夏树假死的道理。”   “你如果真的那么高尚,余信恒的死又是为的什么?你炸了吴夏树的家,楼上72岁高龄的老太太被卷进来死了,对门整整一家也因为你葬身火海,甚至整整一栋楼的人都被卷了进来。死了那么多人,重伤的也不在少数——这就是你要的艺术?”   “艺术从来不是这种东西。”   “你只是个想杀人又不想背罪名的疯子,你是个在给艺术抹黑自己又不想承认的杀人鬼。你哪里爱艺术,你分明是恨它。”   “你和别人没有区别,和所有杀人犯都没区别,你们都是没有是非伦理道德观的人渣——你甚至比他们更恶劣。”   “醒醒吧,闻人玉。”钟糖说,“你杀了人,你是杀人犯。”   “你不配谈艺术。” 第四十三章 四十二话徐凉云却愣了一下:“什么牛……   “那天晚上,闻人玉把吴夏树的牙拔光,让他假死以后,就把他关在了地下室里,用网上查来的方法买药,对他进行治疗。而且他的治疗是有目的性的,那个让吴夏树色弱的药他用的很多,而且他从来没学过医学,所以治得乱七八糟,现在吴夏树的病恶化了,原本良性的肿瘤成了恶性,昨晚送去了医院,现在在ICU里接受治疗。”   陈述厌听得遍体生寒,嘴角一阵阵的抽,被端上来的麻辣香锅看起来都不是很香了。   陈述厌问:“他……还好吗?有没有生命危险?”   “被关在里面折磨半年,当然不怎么好。”徐凉云回答,“有很大的生命危险。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个星期,估计肿瘤就直接炸在脑袋里面了,现在情况比较危急,在急救中。”   “炸”这个动词听起来太惊悚,陈述厌浑身哆嗦了一下。   “等他好点,能开口说话了,我们再去问话。闻人玉筹备这些筹备了整整半年,这半年一直在画你们。他先把命案现场画出来,再进一步筹划。”徐凉云说,“真是有够变态。”   陈述厌撇了撇嘴。   徐凉云看他表情不适,立刻很适时地适可而止,把闻人玉犯案的手法咽了回去,说行了别说了,然后掰开了筷子,说:“吃饭吧。”   陈述厌点了点头。   他吃得有点食之无味,徐凉云看在眼里,便又开口跟他聊起了琐事,帮他转移了一下注意力。   “你有多少东西要搬?”徐凉云问,“我看看周末能不能腾出时间去帮你倒腾倒腾。”   “东西还挺多的,得慢慢来。”陈述厌说。   “我家没有养狗的东西啊,狗窝狗粮狗碗全都没有。后天如果要去接的话,明天去看医生之后咱得回趟你家,还得拿点东西。”   “……是哦,我今天都没想起来。”   徐凉云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陈述厌说完低头扒了两口饭,没看到徐凉云脸上的笑在几秒里就慢慢消散,也没看到他低了低头,筷子在饭碗里索然无味地扒拉了两下。   徐凉云愣了愣神。   吃完饭以后,徐凉云就开车带陈述厌回了家。他说下午一点半就得回局子里,不过现在时间还早,可以回家躺半个小时。   陈述厌就陪他在床上躺了会儿。陈述厌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徐凉云从背后抱着他睡觉。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手机闹铃一响,徐凉云就坐了起来,满脸不情愿地起了床,脑瓜顶有根毛很傲气地翘了起来,简直金鸡独立。   陈述厌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头发。”陈述厌给他比划了一下,“它想独立。”   徐凉云顺着他比划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揪到了一缕到了青春期跟家里闹叛逆似的头发。   徐凉云抽了抽嘴角,大叹一声,起来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沾了热水,站在镜子前摁了它好一会儿。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想出了神去,就那么和自己面对面的互相愣神,像傻了似的。   徐凉云呆呆站在原地,好久都没动静。空气太过于安静,陈述厌觉得有点不对,便在卧室里遥遥叫了他一声:“凉云?”   徐凉云浑身一抖,立刻回神,忙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怎么都不出声音的。”陈述厌说,“你没事吧?”   “……没有。”徐凉云干笑了两声,“我能有什么事。”   说完这些,徐凉云讪讪松开了手。   那根金鸡独立的头发已经被摁了下去。徐凉云见此,就放下了毛巾,对着镜子捯饬了一下自己,回床上抱了会儿陈述厌,跟他叨咕了好几句我爱你。   “好好好,”陈述厌抱着他应声,“我也爱你。”   徐凉云再一次依依不舍地走了。   他走后,陈述厌就收拾了一下自己从家里带回来的东西。他把充电器放到床头柜上,又把衣服一件件拿了出来。   之前他在轮椅上动不了的时候,也拜托警察帮他拿回来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不知道该放哪,就摆在了床上。徐凉云回来以后看见了,就和他说不介意的话,可以放进自己的衣柜里。   徐凉云那时候说话比现在还小心翼翼,打开衣柜帮陈述厌放好衣服之后,他又问陈述厌这样可以吗,他是真的不介意他把衣服跟自己放一起,但是陈述厌要是介意,他帮他另找地方。   陈述厌说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可介意的。   徐凉云就朝他很局促地笑。   陈述厌看着他笑,心里难受,便过去抱他,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   现在徐凉云比那时候好多了,但他还是很小心。   ……希望明天看过心理医生之后会好一点。   陈述厌一边想着一边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几件衣服从包里拿了出来,放进了衣柜里。   下午,陈述厌待在家里刷手机。   周灯舟给他发了消息,说握草厌厌老师闻人玉出事了,你看见新闻了没,挖草他居然是个变态啊他。   周灯舟感叹三连:“哇我真的没想到。”   “哇他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变态啊。”   “哇真的人不可貌相啊握草我以前还找他办过展子啊妈妈诶。”   周灯舟感叹不停,陈述厌都没来得及点开对话框回他,他就又接着说:“好恐怖啊他,你说他那六幅画里会不会还有你跟我啊厌厌老师?”   陈述厌:“……”   回答正确,恭喜你。   “……不知道,但是闻人玉确实挺吓人的。”陈述厌道,“听说他肯定会被判死刑。”   “那肯定啊,法治社会不能让恶魔活在这世上,他要是活着我就不一定能不能活了。”周灯舟感叹,“真没想到啊,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吴夏树也挺惨的,新闻里说他现在在ICU呢,好像情况不太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希望能撑过去吧。”陈述厌说,“他也不容易。”   “是吼。”周灯舟说,“哎,他那个教授也进医院了,好像精神都出问题了,现在才缓过来点,真恐怖。”   “嗯,不好过。”陈述厌说,“希望能撑过去,估计得有几年心理阴影了。”   “不是说心理阴影是一辈子的吗?”   “前几年会很大,时不时就会想起来。过几年慢慢忘掉就好了,不会那么经常想起来,能好过不少。”   周灯舟给他发过来一串省略号。   片刻后,他试探着问:“厌厌老师……你现在还是会想起来吗?”   陈述厌沉默。   那一幕幕鲜血淋漓的从他眼前闪过。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有点抖。   “……还好。”陈述厌说,“忘是忘不掉的,但是不刻意记着就行了。”   周灯舟哦哦了两声,赶紧转移了话题——他没有刨别人伤口的兴趣。   周灯舟问他展子的事什么时候再商量商量,陈述厌说最近要搬家,过两个礼拜再说吧。   “你要搬家啊,”周灯舟说,“搬去哪儿?”   “搬徐凉云家里。”陈述厌说。   “……我靠,你俩也太快了,这复合才一个多星期吧。”   陈述厌说:“本来跟他时间就长,没那么多要矜持的。”   “也是哦,那你什么时候搬?我去帮帮你?”   陈述厌想了想,寻思也行,说:“我看看吧,我准备这周六去收拾一下,到时候给你发消息。”   “行。”   陈述厌躺在沙发上和周灯舟闲扯了会儿。后来徐凉云给他发消息,说他在搞手续,头好痛。   就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抱怨和撒娇。   陈述厌笑了起来,给他发了句多喝热水,晚上回来给你揉揉,又问他晚上吃什么。   徐凉云说你说吧。   陈述厌说那晚上吃点清淡的吧,我想喝粥。   徐凉云说好,我晚上买粥回家。   陈述厌说行。   下午闲着没事,陈述厌出门去逛了一圈。徐凉云家里冰箱没多少食材,全是用来填肚子用的压缩饼干和牛奶一类,也就还有两罐水果罐头看起来有点味儿。   倒也正常。徐凉云这人吃饭的事儿上很不会照顾自己,他不太会做饭,一进厨房就端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只会煮点方便面,从以前开始他家就一直是陈述厌做饭。   陈述厌去附近超市买了一堆食材和水果,拎回家把他家冰箱填了个三分之二满。   他又给徐凉云之前买给他的鸢尾花浇了点水。   徐凉云回来时天色早都黑了,他买回来了点粥和包子。陈述厌说下午他去了超市买了水果,让徐凉云去挑点洗出来。   徐凉云去了。他洗了两个苹果回来,表情很无奈地说他家冰箱真是一夜之间就变得很有生活气息。   陈述厌笑了起来,说:“一个人过和两个人过不一样的。”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了电视。外头北风呼啸,陈述厌靠在徐凉云身上,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在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述厌见他如此,便问他:“你在想什么?”   徐凉云怔了怔,然后收回目光,轻轻道:“没什么。”   徐凉云不说,陈述厌也没有刨根问底。   “别瞎想就好。”陈述厌只说,“你得开心一点。”   徐凉云没吭声。   陈述厌又补充:“我想让你开心一点。”   徐凉云垂了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兴许是明天就要去看心理医生,也兴许是复合之后心理疾病的事让徐凉云不太轻松,他这一晚都有些心事重重。   后来夜色渐深,两个人洗完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临睡前,陈述厌问他:“明天约的哪里的心理医生?”   “市中心那家医院。”徐凉云说,“以前就是她负责看我的,后来我开始吃药,稳定下来以后也不怎么联系了。我昨天跟她说明天去一趟的时候她还挺意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复合了,你让我过去看看,她说那是得一起来一趟。”   “这样。”陈述厌点点头,又说,“那明天见吧。”   徐凉云笑了起来:“明天什么时候见?”   “睁眼见。”陈述厌说,“要不一会儿梦里见也行。”   “好啊。”   “做个什么梦呢?”   徐凉云无奈:“你连这个都要安排吗?”   “当然了,我得让你做个好梦,万一我说几句就有心理暗示,你就真的能梦到呢。”   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沉吟了片刻,最后道:“那你就做一个我们去游乐园的梦吧。”   “游乐园?”   “嗯。”陈述厌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游乐园,你给我打了个牛油果回来那次?”   徐凉云却愣了一下:“什么牛油果?”   陈述厌一怔。   他愣住了,他抬起头,他在一片黑暗里看向徐凉云,他看到徐凉云眼睛里一片迷茫。   那是一片没有承载着任何记忆,非常空白的迷茫。 第四十四章 四十三话“我不要这种公平,我要徐凉……   陈述厌人傻了。   “……什么牛油果……就是那个啊?”   他微微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凉云:“我们刚毕业,搬出来一起住那时候,你领着我去游乐场,我说我想要那个牛油果……那个东西在射击场里,你就走过去给我打下来了,你一枪打下来的,你……”   陈述厌说得语无伦次,越说越着急。   可徐凉云的神情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茫然,像在听一个没头没尾又似曾相识的故事。   陈述厌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着徐凉云,感觉像被一盆冷水慢慢从头淋到脚,浑身都变得冰凉。   陈述厌喉结微动,轻声问:“你……你不记得了吗?”   他声音在发抖。   徐凉云眼神一僵,突然慌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终于是无话可说,只低下头抿了抿嘴,艰难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徐凉云声音发沉:“对不起。”   陈述厌:“……”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突然感觉那天的徐凉云真的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他连影子都抓不到。   徐凉云真的走了。他慢慢走远了,他消失了,他或许还能回来,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悲凉。   空余满腔悲凉。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徐凉云低着头,不敢看他。   相顾无言。   陈述厌看着他,片刻后,忽的轻笑了一声。   “忘了啊。”陈述厌轻轻说,“那就没办法了,以后再去一次吧。”   徐凉云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陈述厌,眼神更加茫然了些。   陈述厌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嘴角还噙着笑意。   他俯身过去,钻进了徐凉云怀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陈述厌说:“睡觉啦。”   徐凉云下意识地应了两声,抱住了陈述厌。   “晚安。”   “……晚安。”   互道完晚安后,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陈述厌窝在徐凉云怀里,又慢慢睁开眼来,满眼都是难压下去的心不甘。   他听到徐凉云呼吸声发沉,他知道他也睡不着。   陈述厌都知道,但他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后,陈述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会好的。”   徐凉云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在陈述厌脑门上亲了一口。   “睡觉吧。”徐凉云说,“我应该会想起来的。”   他说应该,他不确定。   陈述厌再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他没闭上眼,他在一片黑暗里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他抱着徐凉云,又感觉其实根本抱不到。   他其实想多问些什么,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另一些事。   可陈述厌不敢问,他怕会从徐凉云那儿得到更多的“我不记得了”。   他怕这句话。   于是一夜难眠。   徐凉云请了假,第二天不用上班,两个人便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起来时都将近九点了。   陈述厌睡得不太好,徐凉云也一样,第二天起来时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累,哈欠连天的。   徐凉云比陈述厌还要严重些,起床走进卫生间洗漱时不停地在揉脖子,还时不时把手攥成拳捶捶后脖颈。   陈述厌问他:“没睡好吗?怎么揉脖子,落枕了?”   “没有,想揉揉而已。”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收回手,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又苦笑起来,“你看起来也差不多啊,昨天不是很早就睡了吗。”   “画家是睡不够的。”陈述厌说,“睡觉这东西只嫌少不嫌多。”   “……确实。”   他们再没说没睡好这件事,但各自心里都心知肚明。   简单洗漱完毕以后,两个人下楼吃了顿略迟了些的早饭,然后开车去了医院。   市中心的医院是幢白色高楼,最顶端用红色的大字挂着医院名称,旁边还有医院的标志。   徐凉云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牵着陈述厌走了进去。   这家医院并不是陈述厌前几天因为艺术杀人案而住院的那家医院,而是五年前他险些命丧黄泉时进了ICU治疗的医院。   他对这家医院的记忆特别鲜明,一进来就有点束手束脚,手上的伤都隐隐作痛,让他忍不住心道五年过去这里也没怎么变。   两人坐电梯到了六楼。陈述厌被徐凉云拉着东绕西绕,终于到了一个挂着“心理诊疗室”的牌子的门前。   “就是这儿了。”徐凉云说。   陈述厌点点头,说:“那敲门吧。”   徐凉云敲了门。   里面传来一道很柔和的女声:“哎,进来吧,没锁。”   徐凉云便推门而入。   心理医生是个女人,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边摆着一杯水杯。陈述厌和徐凉云一进来,她就抬起头,朝他们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她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眼角有些皱纹,她的微笑让它们很显眼,也让它们看起来很美。   大约这种气质温和的人怎么样都是美丽的。   “来啦?”医生朝徐凉云笑起来,“你看起来不错呀。”   徐凉云苦笑一声:“我哪不错了。”   “比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好多了。”医生说,“你那时候比现在瘦多了,瘦得都吓人呢。”   陈述厌一听这话,眉角微微一跳。   医生歪了歪身子,看到站在徐凉云身后一些的陈述厌,道:“这就是你爱人?”   “是。”   徐凉云侧了侧身,看向陈述厌,道:“我们复合了,所以就再来看看。”   医生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又朝陈述厌笑了下,道:“你好,他经常跟我提你。”   想来温和大概也是一种气场,陈述厌站在这位心理医生面前,莫名有点心里发虚。   他点了下头,无端有点慌张:“您好,这些年您费心了。”   “这什么话,这是我的工作。”医生轻笑起来,道,“先进来吧,把门关上。”   两个人便走了进来,徐凉云关上了门。   医生站了起来,指了指咨询室旁的一排天蓝色绒沙发:“坐吧坐吧,我先去给你们倒点水。”   陈述厌说:“好,麻烦您了。”   医生道了两句没事没事,让他赶快去坐。   陈述厌不太适应,有些无措,但徐凉云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场面。他牵起陈述厌,说了声走吧,然后便拉着他坐了过去。   心理咨询室和其他病室不同,这里的墙纸是暖黄的,就连灯光都是暖色,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治愈人心的味道。   陈述厌侧过头去问徐凉云:“你以前总来这儿吧?”   “算是吧,刚开始每天都要来。”徐凉云说,“一开始吃药,后来药停了一段时间,医生想给我用心理疗法,但是我不乐意,僵持了半个月以后,只好又用药了。用药之后观察了两个月,没什么问题,我就再也没来过了。”   陈述厌轻轻蹩眉:“那你怎么翘了大半年的班?钟老师朋友圈里,你隔了七个多月才回局里啊。”   徐凉云说:“之后手要康复训练,中弹之后也得做体能恢复……回体制里还要做心理检测,我还转到了刑警,一堆事情乱七八糟,就拖了这么长时间。”   陈述厌听得轻轻皱眉。   医生端着两杯水走了回来。   她把水放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又坐了下来,没急着开门见山地展开整体说正事,反倒和他们闲聊了两句。   她问他们:“怎么来的?”   “我开车。”徐凉云说。   医生点点头,说挺好的,又问:“现在一起住还是?”   “一起住。”陈述厌答,“我准备搬去他家。”   “嗯。”医生再次点点头,又沉吟了片刻后,说,“那我们先一个一个来吧。徐先生,您先跟我来一下,我们去那边,我问问您现在的详细情况,之后也好跟您爱人交代。”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指了一下里面,那是个白色的门——这间心理咨询室里居然还有另一间房间。   “我觉得单独说比较好。”医生说,“您看可以吗?”   徐凉云当然没什么意见,也知道必定是这种展开。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说完,他转头看向陈述厌,说:“那我先去?”   “去吧。”陈述厌说。   徐凉云跟着医生走了。   他俩走了以后,陈述厌就端着水杯,慢慢一步一步凑到了那扇白色的门前——纵然他知道这么做有点不太道德,但他还是抑制不住本性,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到了门上,想要听到一些谈话内容。   奈何这门的隔音功效做的是非常不错,陈述厌都快把耳朵碾平了,也没听到一个音儿。   他只好作罢,叹了口气,开始端着水杯四处晃悠。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煎熬。纵使陈述厌知道徐凉云是在里面交代病情,没什么大事,也放不下心来。   他都没心思看手机,满脑袋都是徐凉云,总来回忧愁踱步,站都站不住脚。   就这么煎熬地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那扇白色的门才咔哒一声被人打开,徐凉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述厌连忙放下水杯,走了过去,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还好吗?”   “……也就那样吧。”徐凉云苦笑起来,“谈一次而已,也改不了多少。”   “……哦。”陈述厌蔫了下来,“也是哦。”   “……会慢慢好的。”   徐凉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吧。”   “嗯。”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能,要说的会有些那个。”徐凉云脸色有些说不出的犯难,“你别放在心上,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事。”   陈述厌知道徐凉云是在给他打预防针。   他知道,于是苦笑了一声:“我怎么不在意啊。”   徐凉云哑然。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   “你别担心。”陈述厌说,“你在这儿呢,我实在受不了,可以出来抱抱你。”   徐凉云无话可说,点了点头,说好,我在外面等你。   陈述厌踮起脚揉了揉他脑袋,走进了房间里。   这也是个布置得很好,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治愈人心的味道的房间。   医生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张手写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旁边是一个白色的圆圈小茶几,她手边是一根笔,茶几上面还摆着两个杯子,一束鲜花,另一侧是另一张单人沙发。   医生招呼他过来坐。陈述厌便回身关上了门,走过去坐下。   “情况我刚刚都从您爱人那儿了解了。”医生将双手合在一起,说,“我无意冒犯,就是确认一下……您现在是完全没有怪他的意思,对吗?”   陈述厌点点头:“我不怪他。”   说完,陈述厌想了半秒,又补了一句:“我当时也没怪他,就是怨他因为这个跟我分手而已。”   医生无奈笑了两声:“没有办法的,他当时……不太好。”   “我知道,所以现在是完全没怪他。”   “我听他说,您对当年那件案子的详细情形是记得不太清楚的,是吗?”   “对。”陈述厌说,“只记得一点片段。”   “好的。这样其实很好,您也不要强迫自己回想。治疗创伤性应激障碍,最主要的手段就是循序渐进,说得简单点就是慢慢来,他需要一点点忘,一点点走出来,您也不必多做什么,陪着他就好。好好生活,他自己会有‘事情已经结束了’的心理暗示,可以慢慢走出来。”   陈述厌点点头。   “他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一些。他是想走出来的,但是罪恶感让他有些犹豫。这个没关系,您可以慢慢引导,有想走出来的心就很好了,以后会慢慢好的——徐先生还说,他有记忆衰退的表现?”   “……对。”陈述厌说,“我昨天跟他聊天,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我说的事了。”   医生听得轻皱起眉来,道:“那这五年比我预想的还糟糕啊。”   陈述厌听得心里一咯噔。   他连忙问:“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跟您详细说过,他一开始来我这里治疗的时候,表现出了很强的自伤自虐倾向。不过还好,在后来的治疗过程里,好说歹说是把这种倾向压下去了,但他的治疗态度不太积极,他不愿意走出来,最后是无可奈何用上的药,好抑制病症会反应到生理上的大部分症状。”   “可是从头到尾,他都在不停回想。”医生道,“他的罪恶感很高,不停地回想就预示着他会不停放大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有可能会盖过一些对他来说想起来时可能会弱化这些罪恶感的回忆。无疑,这些肯定都和你有关,陈先生。”   陈述厌:“……那他,想不起来了吗?”   “不,这毕竟不是失忆。”医生说,“他可以想起来的,只要把这些负面影响弱化,就可以让他慢慢回想起来。”   陈述厌松了口气。   “您可以时常给他讲讲,多聊聊天,看看到底忘了哪一些,再讲给他听。不用着急,慢慢讲,对他治疗有好处。”   医生说:“我现在的建议是少用些药,他会忘掉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药物影响,现在就先试试看早晚各一粒。”   陈述厌有些担忧:“没问题吗,会不会抑制不住,出现症状?”   “很有可能哦,毕竟一直以来用药的强度都挺大。”   “那他工作……”   医生温和一笑:“这个您放心,我刚刚也和徐先生说过了,我建议他请个长假,先在家治疗一段时间试试,他答应了。”   陈述厌这才放下了心,又忧心忡忡地问:“那他出现症状怎么办?我怎么做合适?”   “没什么办法,只能叫醒他。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发病时会把人拉回五年前的情境里,您得叫他的名字,把他拉回来,告诉他那些事情都结束了,帮他深呼吸,让他冷静下来,或者抱住他,以防他伤害自己。如果发病很频繁的话,那我们就再酌情加药,不过我个人建议是尽量不要用药。”   陈述厌点点头。   医生又说:“徐先生说,他和您养了一条边牧?”   “对。”陈述厌说,“它最近受伤了,明天可以接回家。”   “这样啊。也没关系,边牧很聪明,狗也有治愈人心的功效,它对治疗病症有帮助。”   “好。”   “大概就这些。”医生道,“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他垂下眼帘,搓了搓手,轻轻说:“没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陈述厌说,“麻烦您了。”   医生轻轻摇摇头,温和地笑着:“职责所在。”   陈述厌走出来的时候,徐凉云也正在忧愁得来回踱步。   他俩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在外面等人的方式都是同款。   陈述厌一出来,徐凉云就忙迎了过来,问:“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陈述厌无奈笑起来,“你怎么跟我一样?”   徐凉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跟他一样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反应和陈述厌迎他出来时一模一样,都很紧张。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述厌走过去,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就松开了。   “走吧。”陈述厌说,“你是不是请长假了?”   “……对。”徐凉云说,“请假治疗。”   “那回家吧,回家看会儿电视。天气好冷,我想回家,家里有暖气。”   “……好。”   陈述厌笑起来,牵起徐凉云,回头和医生打了两声招呼告了别,离开了医院。   一出心理诊疗室,陈述厌就开始唠叨:“我们先去吃饭?还是回家随便做点东西吃。该吃午饭了,我中午想吃点辣的。我想吃麻婆豆腐,我们回家自己做还是怎么办?”   “都行。”   “那我回家做吧。”陈述厌说,“我昨天买了豆腐回家,材料都有。”   “好。”   “对了,不能直接回家,我们还得回一趟我家,给布丁拿东西。”   “好。”   “过两天我搬家过来,顺手把你家墙纸换了好了。”   徐凉云应:“行,你想换就换。”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行。”陈述厌说,“你好惯我。”   徐凉云轻笑一声:“我一直都这样啊。”   徐凉云确实一直很惯他,干什么都行。   “那你记得我大三下学期,刚开学那天吗?”陈述厌说,“那次新学期开学,我得换新的画具,你陪我去买。我买了几样东西,你帮我拎着,问我还要买什么。”   “我说得去专用店买油画画框,你说买。我说还得去别家店看看颜料,你说去。我说我还想去看看蒸汽眼罩,你听不下去了,你说走,买,都可以,我都行,我陪你,我一会儿送你回学校送你上宿舍,不要说了带我走吧。”   “我记得。”徐凉云无可奈何地笑了,“你那时候买了个好大的画框,还心疼我,不让我拿,自己拿了一路。”   陈述厌也笑了:“你记得啊。”   “我记得,但是有些事情记不全。”徐凉云说,“你昨晚说的那件事我也记得。我记得我跟你去过游乐园,但是只记得去过,干了什么就完全没印象了,断了片一样。”   “没关系。”陈述厌说,“咱俩日子还长呢,忘了的我给你讲。”   “嗯。”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医院电梯跟前。   陈述厌伸出手,按下了向下的键。   按亮了按钮之后,陈述厌慢慢收回了手。   他抬起头:“凉云。”   “嗯?”   “你要开心一点。”陈述厌说,“我中午会给你做麻婆豆腐,下午也会陪你一起的,你得开心一点。”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   他曾经桀骜不驯如烈阳般耀眼的爱人到了今日瘦得脱相。陈述厌从前死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天天都在对自己笑的徐凉云说你要开心一点。   他同样死也没想过,徐凉云会有一天在听到这些时,脸上会有犹豫怔愣又僵硬的神色。   陈述厌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别对我愧疚了,我不需要这种公平。对我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叶夏。”   “忘了它吧,忘了它不是对我不公平。”   回来吧。   陈述厌想,回来吧。   把他还给我吧。   把十一年前,那个撑着一把黑伞跑过来说爱我,在滂沱的大雨里嘶喊着说爱我的徐凉云,还给我吧。   把那热烈、赤诚、勇敢、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桀骜不驯,能用这世上所有烈火一般的语言形容的灵魂——   还给我。   别再让他沉在非己之罪的深渊里久久不沉底。   让他上岸吧,让他看一看光吧,像他当年对我那样。   陈述厌说不出口。   徐凉云一直认为自己回不去。他说这些,徐凉云会难过。   他只好说:“我不要这种公平,我要徐凉云开心。”   像以前那样开心。 第四十五章 四十四话“我都行,我依你。”……   徐凉云久久说不出话。   两个人站在电梯门前,手牵着手,却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   片刻后,徐凉云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时,电梯却叮的一声,好巧不巧地到达了他们所在的楼层,缓缓打开了门。   电梯里有人要出来,陈述厌便往徐凉云那边走了走,侧过身去,让了路。   徐凉云只好闭了嘴。   待里面的人都出来以后,两个人便走进了电梯里。   陈述厌伸手按了一楼。   徐凉云忽然说:“慢慢来吧。”   “嗯。”陈述厌应了声,“我只是说,你不要怕对不起我而犹豫。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希望你走出来。”   电梯门缓缓打开,医院里的光从外面挤了进来。   四楼的人走进了电梯。   接二连三的脚步声里,徐凉云低了低头,轻声说:“好。”   两个人走出医院,上了车。   很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徐凉云开车带陈述厌去了他家楼下,打算取布丁的东西回家。   “你在这里等我?”陈述厌说,“你别上去了吧,我怕你……”   “我没事。”徐凉云有些哭笑不得,“我之前不是来过好几次吗,没事的,我没那么脆弱。”   “……真的没事吗?”   “没事,再说东西多,你一个人拿不了。”徐凉云说,“我跟你去。”   徐凉云说完就打开了车门,走了下来。   陈述厌想想也是,这里曾经被警方当成事发第一现场拉起过警戒线,徐凉云一个刑警队长,肯定是出入过好几趟的,肯定不会有没什么事。   两人便一同下了车,一起回了陈述厌家里。   进了门以后,陈述厌就去卧室倒腾起了布丁的东西。徐凉云跟在他后面,时不时转头看看四周。   见他这样,陈述厌便说:“我重新装修过,是不是不太习惯?”   徐凉云摇摇头:“还好,是你的风格。”   两人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最后拿上了一袋还剩了一大半的狗粮,布丁的狗窝,还有三个它喜欢的碗和遛狗用的牵引绳,以及一些其他用品。   倒腾东西的途中,徐凉云就在客厅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绿油油的、有些老旧的牛油果。   他遥遥和牛油果对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指着牛油果问陈述厌:“是那个吗?你昨晚说过的。”   陈述厌点点头,说:“你之前来的时候没看到?你不是说警方把我家当成事发的第一现场调查过吗?”   “看到了,但是完全没有印象。”徐凉云苦笑一声,“我以为是你后来才买的。”   陈述厌轻轻蹩眉。   明明看到了却仍旧完全没有印象,徐凉云的记忆衰退可能比他想得还严重些。   “拿上吗?”徐凉云问。   “……拿上吧。”陈述厌说,“不过我得先告诉你……我这几年挺不高兴的,把布丁训得一直在撕它。”   “是吗。”徐凉云丝毫不在意,“我说你怎么留着呢。那这个就给布丁吧,我以后再给你弄来一个。”   “……好。”   两人把东西收拾了一下。陈述厌找来两个袋子,把狗碗和遛狗绳放了进去,其他的物品放在了另一个袋子里。   至于狗窝和狗粮个头都太大,没法装袋,只能拿在手里。   巨大的牛油果就更别提了。这东西拿起来最费力,陈述厌负起了责任,义不容辞地抱起了它。   他本来担心徐凉云右手没办法拿东西,想自己多拿一点。但徐凉云说他的右手不是废了,可以拿些重量不大的东西,平时拿点文件拿瓶水拿些吃的都可以的。   为了证明给陈述厌看,徐凉云就拿了那装着碗的袋子起来。那袋子里只装着碗和遛狗绳,重量不大。   陈述厌却看得心惊肉跳,表情都吓得跟着一阵阵哆嗦。   “你看,没事。”徐凉云说,“就是手筋断了,没办法拿特别重的,不然会脱力。打枪的话有后座力,那个就受不住,一箱水那样的也不行,这种轻一些的是可以的。”   “这样啊。”陈述厌却不放心,“你别拿了,这跟你行不行没关系,我看你害怕,你把袋子给我。”   徐凉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   “别说了,我爱你。”陈述厌抱着巨大的牛油果,手上还拎着另一个袋子,说话有点艰难,“给我,不然中午只给你半碗饭。”   徐凉云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地把袋子交给了陈述厌。   他说:“那我拿狗粮。狗窝太大了,我一会儿再上来拿一趟。”   布丁的狗窝是个房子型的窝。边牧是中型犬,这东西个头不小,两个人都没有手了,确实是还得再跑一趟。   “行。”陈述厌说,“别用右手啊。”   徐凉云连连点头:“好好好。”   随后,两人一起下了楼。徐凉云打开了后备箱,又上楼去把狗窝拿了下来,和陈述厌一起把东西放了进去。   牛油果个头太大,放不进后备箱,陈述厌就把它塞进了后座。   它很不客气地横躺着,霸占了一整排座位,脸上的笑仿佛在说“爷很霸道你爱不起”。   收拾好所有东西以后,他们上了车,一脚油门离开了那里。   陈述厌看向车边的后视镜,见到这个家在镜子里越来越远。   他转过头,看向他家对面的楼。   他仰起头,看向这栋楼的天台。   他坐在车里,他看不到。   于是他便低下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在开车,他看着眼前的路,没有看陈述厌。   回到了家以后,他们又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布丁的东西弄回了家里。   陈述厌把狗窝放在他们的卧室里,又把碗放在客厅里,牛油果也同样放在了客厅。   这一下子,这个原本黑白分明到近乎冷漠无情的屋子便突然就有了家的气息。   陈述厌突然就理解了心理医生为什么会说布丁会对徐凉云有治疗功效。狗都不在,只是东西往这儿一摆就有这种功效——实在是妙。   陈述厌手叉着腰,对自己的布置感到非常满意,于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对空气比了个大拇指。刚打算转头去做饭,忽然就听到了噗嗤一声。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徐凉云在他身后捂着嘴乐。   “……笑什么。”   “没有。”徐凉云说,“你好可爱啊。”   陈述厌经常被他这么说,之前交往五年,他早对这句话免疫了。   他撇了撇嘴,无奈地笑了起来。   徐凉云走过去抱他。他伸出手,把陈述厌扣在怀里,开始抱着他摇摇晃晃,轻轻撸他头发,脸埋在他发间,一呼一吸都很清晰地传进陈述厌耳里。   徐凉云以前经常这么干。   陈述厌被他抱着,很配合地跟着他摇摇晃晃。   过了会儿后,陈述厌说:“我要去做饭啦。”   徐凉云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   陈述厌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有沮丧。   “……我又不是要出门。”陈述厌说,“我去给你做饭而已。”   徐凉云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   陈述厌看他可怜,心里莫名过意不去。于是他摸了摸徐凉云的脸,说那你等我,然后便进了厨房,去给徐凉云做饭。   徐凉云不会做饭,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都少得可怜。   前几天徐凉云告诉过陈述厌,这些少得可怜的锅碗瓢盆,也全都是他五年前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妈过来看他时给他置办的。   她来过,还留在这儿照顾过徐凉云一段时间,等徐凉云好了不少之后才走。后来她走以后,徐凉云就很少用厨房里的东西了,于是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摆设。   陈述厌边想着边进了厨房。一进来就抬手就把立在一旁的菜板拿了过来,平放在了案台上。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陈述厌一边扎着头发,一边思忖了片刻,然后喊了一声:“凉云。”   徐凉云连忙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颠颠跑到了厨房来,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在呢。”   陈述厌看他这样,有些哭笑不得,心说你也够可爱的了。   他问:“中午还想吃点什么?一个菜有点太少了。”   徐凉云说:“我都行,我依你。”   徐凉云这话一出,陈述厌便突然很没来由地哽住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哽在了喉头,就这样上不来下不去的,让陈述厌无端有些难受。   陈述厌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那再来个洋葱炒鸡蛋吧。”   徐凉云乖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你去等我吧。”陈述厌说,“我马上就弄好。”   徐凉云点点头,乖乖消失在了厨房门口。   陈述厌看着厨房门口,又愣了会儿神,才转头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四周一静,思想就开始发芽。   陈述厌忽然想,如果换做以前的徐凉云的话,刚刚一定不会那么做,也不会那么说。   徐凉云一定会在被叫的时候拉长声音懒懒应声,然后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进来,慢条斯理地走到他后面,伸手过来从背后搂住他,再然后就咬他耳朵,声音闷闷地附在他耳边撒娇说他要吃什么。   他是个知道自己被爱,所以也有恃无恐地爱人的人。   他现在太小心了。   陈述厌想得莫名惆怅,忍不住叹了口气,盖上了锅盖。   没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一点儿不呛人的辣味香得恰到好处。   陈述厌正忙活着,忽然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到徐凉云走了进来。   “怎么了?”陈述厌问。   徐凉云没吭声,径直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身后去,然后从背后抱住了他。   “想你了。”徐凉云说,“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好久,都看不到你。”   陈述厌笑了:“这才多久啊。”   徐凉云说:“我不行,我可能有分离焦虑。”   “你之前不也把我放在家里自己去上班吗?”   “那能给你发消息呢,我也知道你在家,我知道我一下班回去能看到你,可你现在都不能回我消息,而且我也在家。”   陈述厌说:“对啊,我们现在都在家啊。”   “对啊,但是我在客厅你在厨房啊。”徐凉云说,“怎么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搞异地恋?”   陈述厌哽住了,一时无话可说,又好笑又无语,心说他还挺委屈。   他说:“这才隔了多少米,算哪门子异地恋?”   “一米之内我要是看不到你,那就算。”徐凉云道,“半米也算,十厘米也算,毫米也算。”   “你好黏人。”陈述厌说。   徐凉云当即浑身一僵,人从他身上起来了些,有点想缩回手:“不行吗?”   “完全可以。”陈述厌说,“别走,手放回来,再靠过来点,我爱你。” 第四十六章 四十五话“我很好,徐凉云。”……   徐凉云乖乖地把手放了回去,继续抱陈述厌。   之后,陈述厌在厨房里挪去哪儿,徐凉云就抱着他跟着去。他一声也不吭,就抱着陈述厌,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偶尔闷声哼唧两声,好像撒娇。   陈述厌感觉自己后背上活像贴了块活的牛皮糖,可移动性特别强的那种。   等做好了饭,徐凉云才从陈述厌身上起来了。   两道菜被端上了桌,陈述厌开了电视,随手开了个电影。   两个人一人捧着一碗饭,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饭,时不时还有一茬没一茬地唠两句。   “怎么样啊?”陈述厌问徐凉云,“鸡蛋会不会盐放少了?我怎么吃着有点淡。”   “没有。”徐凉云说,“挺好吃的。”   “是吗,那就好。”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闷头扒了两口饭吃。这口饭分量大,一进嘴里,徐凉云就鼓起了腮帮子,两颊一动一动的像仓鼠干饭。   这一幕莫名触人心弦,陈述厌心里有块地方被暖得软了下来,毫不自知地轻轻笑了起来。   徐凉云完全没注意到。他看了两眼电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以后,又低头去夹了一筷子豆腐。   这一伸筷子,徐凉云便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陈述厌。   于是,两人一瞬便撞上了目光。   陈述厌没动筷子,一直在看徐凉云。这一下子撞上了视线他也不慌,反倒朝徐凉云温柔一笑,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徐凉云被他笑得愣了一下,顿在原地,一时都忘了动。等到陈述厌问他怎么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哆嗦了一下,嗯嗯啊啊了两声,把本来要夹给自己的这块豆腐送到了陈述厌碗里,说话都莫名有些干干巴巴的:“吃饭,吃饭。”   陈述厌点点头,也夹给徐凉云一块炒鸡蛋:“你也吃饭。”   徐凉云拨浪鼓似的低头,低头往嘴里扒了好几大口饭,好像八辈子都没见过饭菜了一样。   陈述厌有些好笑:“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徐凉云抬起头,嘴里嚼着饭,两颊鼓鼓囊囊的,活像只大仓鼠,嘴角还有饭粒。   他们的生活稀松平常,意外地没受到“徐凉云要心理治疗”这件事任何影响。吃完饭以后刷碗,刷完碗以后俩人窝在一起,像以前一样黏黏糊糊地过了一个下午。   这一天都过得很平常,也很平静。两个人下午窝在家里,晚上把中午吃剩下的饭菜热了热,拿出来又吃了晚饭。然后再做了下搬家的准备,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   陈述厌要搬过来,徐凉云就把家里的书房收拾了出来。他说书房朝南,光线好,以后给陈述厌做画室用。   收拾完以后,两人就一起去了卧室,躺到了床上,又窝在一起唠起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搬家是要提前还是延后,比如明天几点去接狗。   徐凉云握着陈述厌的一只手,说自己今晚开始要减少用药量,会发病的可能性很大,怕在路上出事,最好不要出门。   陈述厌想想也是,就说那我自己去。   徐凉云说自己最好不出门,陈述厌又觉得那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家里,就取消了搬家公司的预约,准备等徐凉云这两周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生活稀松平常,陈述厌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心理疾病这四个字合在一起看,总给人一种它是洪水猛兽的感觉。从那家医院出来之后,陈述厌就总有一种他要和徐凉云并肩战斗打一个大怪物的预感,这一天里都在微妙地绷紧着骨头。   但到了现在,陈述厌才发现,心理疾病原来并不是一个会叫嚣着“老子要来了”然后挥着大刀闯过来的东西——至少徐凉云这个不是。   它是个无形之物。它会渗透一个人的生活,它会遍布在每个角落,它会让陈述厌无时不刻地感受到徐凉云在被影响,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徐凉云患了病,它让他明白这个破病就在这儿,让他知道他眼前的人一定很难过,但它却并不是一个只要做些什么就能简简单单治好的东西。   它是零散的,它不致命,但它曾经让人生不如死,如今也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陈述厌都不敢想徐凉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临睡前,陈述厌平躺在床上。徐凉云搂着他,手放在他身下,搂着他的腰。   两个人一起盯着房间的天花板。   “明天这个时候,脚底下就会有一只开水壶。”陈述厌说。   他说的是布丁。布丁是个嘤嘤怪,一嘤嘤起来常常发出气音,听起来特像水开了,陈述厌有时候就叫它开水壶。   徐凉云轻笑出来:“是啊。”   “明天早上,我想吃豆浆油条。”陈述厌说,“把油条泡豆浆里,那是天下第一的早饭。明天我去买早饭,你吃什么?”   “跟你一样就行。”徐凉云说,“我今晚就只吃了一粒药。”   “我知道。”陈述厌说。   “会不会发病呢。”徐凉云说,“不会明早就……”   陈述厌在一片黑暗里侧了侧头,看向了他:“你害怕吗?”   “怕。说真的,我真的怕。”徐凉云说,“怕给你伤着。”   “……不会的,你怎么会伤到我。”陈述厌说,“那天在医院,我不是……”   “那天不严重,我几年前没吃药的时候,发病起来很恐怖。”徐凉云说,“我妈在这儿的时候吓哭了好几回。”   “……她见过?”   “见过。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会什么样,但是我妈说特别吓人……后来医生说,我那是狂躁和惊恐。我妈那时候过来喊我,我直接把她身上抓出血了……所以我是真的怕伤着你。”   “……”   “我这几年在吃药,才没那些事。这一下子说让我慢慢断药,谁能说我会不会回去——所以我发病的时候,你离我远点,抱着花离我远点。”徐凉云说,“那花还没放到书房里去吧?”   陈述厌刚想回答他前面那些话,一听后面的问题,只好舌尖拐了个弯,回答了他:“没,在客厅呢。”   “我去放书房去。”   徐凉云说完就果断翻身下床,一边在黑暗里摸索手机的所在地一边说:“明早上发病给你摔了就不好了,那可是我给你买回来的第一支花。”   陈述厌:“……你不用,你不会的——凉云,你那时候没吃药,又不是让你现在立刻就断药,怎么可能会一下子就回去,而且我还在——”   徐凉云打断了他:“不行,我害怕。”   陈述厌无话可说了。   徐凉云抓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就往外走,趿拉着拖鞋走去客厅,拿起花来,把它挪到了书房,还把书房的门给锁上了。   他回来以后,又有点忧心忡忡:“我以后要是早上起来就发病,会不会伤着你?”   陈述厌:“……你不会还要跟我分居吧?”   “……”   徐凉云默了默。然后,他很固执地嘟囔道:“我怕伤到你。”   陈述厌很头疼,转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怕,养狗的谁没被抓过。再说,我可是在知道你有这毛病的基础上也坚持要跟你复合的,我的意思就是你抓我掐我我都认了,我愿意接受你这个病,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过来睡觉。”陈述厌说。   徐凉云乖乖过去了。   他掀开被子,讪讪躺进去,半晌没吭声——纵使嘴上答应了,但徐凉云或许还是不肯放下心来,这次甚至都不敢抱陈述厌,还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陈述厌无奈,翻身过去抱他。   他感觉到徐凉云身子一僵。   “别怕。”陈述厌说,“我不会走,别赶我走。”   徐凉云:“……”   “我会把你叫醒的——如果你发病的话。”陈述厌说,“别担心,我在呢。”   “那些事都结束了,你可以走出来了,不要回头去看了。你别看那个时候,你看现在的我。”   “我很好,徐凉云。”   “我在抱着你睡觉,我很好。”   “我明早会去给你买豆浆喝,我明早会抱着你醒过来,我明早会亲你。”   “我很好,你也很好。”   陈述厌说:“睡觉吧,好好睡觉。”   “做一个我们去游乐园的梦。”   “你陪我去游乐园,你穿着一件白T,白T上有银色的链条,是我给你买的一件衣服。你给我买了棉花糖和冰淇淋,你带我去坐了过山车,你端起枪,给我打下了最难打的牛油果。到了晚上的时候,你拉着我去看喷泉,我们在摩天轮上接吻——你说你爱我,你说你永远爱我。”   徐凉云慢慢闭上了眼。   他表情不安定,但他慢慢沉进了梦乡里。   陈述厌摸他的脸,缓缓道:“晚安。”   他的晚安道得太轻,像生怕惊醒了谁,像生怕扰了那些泡沫般温柔的时间。 第四十七章 四十六话“就那个一点边界感没有的混……   陈述厌第二天醒过来时,外面天色已亮。   他照例懵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了低头,看到徐凉云整个人都蜷在他怀里。   徐凉云紧搂着他腰,脑袋埋在他胸口前,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贴在他身上。兴许是昨晚陈述厌临睡前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他的表情比这些天来睡觉时柔和了很多,只是还轻轻皱着眉,仍是有些不太轻松。   陈述厌低头看着他,傻愣愣地愣了一分多钟,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他伸手揉了揉徐凉云的脑袋。   可就这一下,徐凉云突然浑身一哆嗦,轻轻闷声惊呼一声,猛地两手一紧,把陈述厌勒得忍不住“呃”了一声,抬起头来睁开了眼,醒了。   徐凉云醒得突然,意识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抬头去看陈述厌的时候,他两眼迷迷瞪瞪的,好像还在梦里。   陈述厌被他勒得肚子疼,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徐凉云胳膊,刚想说些什么,徐凉云就接着迷迷瞪瞪地、意识很不清醒地叫了他一声:“厌厌?”   “嗯?是我。”陈述厌疼得声音都不太稳,“你先松开点,我疼。”   徐凉云还没完全醒,于是声音迷糊地应了两声,跟他说对不起,然后松开了他,往旁边一倒,捂住脸搓了两下,嘴里发出好一阵不愿醒过来的哼唧声。   “别对不起了,你没睡醒吗?”陈述厌说,“那你再睡会儿,我起床给你买早饭去?”   徐凉云摇了摇头,又慢慢坐了起来,揉了两下眼睛。   陈述厌也坐了起来,见他这样,又说:“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徐凉云没吭声。他坐在那里,揉完眼睛就捂住了半张脸,表情莫名有些忧愁,怔怔地不知是想了什么而出了神去。   徐凉云没回答,陈述厌便又叫了他一声:“凉云?”   一被叫了名字,徐凉云才转过头,“啊?”了一声。   “怎么了?”陈述厌问,“你梦到什么了?”   “……没。”徐凉云道,“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问呗。”   “我那天是不是还给你买玫瑰了?跟你去游乐场那天。”   “……?”   陈述厌怔了一下,说:“买了……你在游乐场里买的。”   徐凉云接着喃喃着问:“卖给我的是个挎着花篮的小姑娘……是不是?”   陈述厌:“……是。”   徐凉云不再问他了。他开始自言自语,像在给自己填补丧失的记忆。   他说:“那个小姑娘扎着麻花辫,穿的是蓝色格子的裙子。挎着的花篮里面还有白玫瑰和郁金香,风信子和满天星……我买走的是最后一支红玫瑰。”   “花上还有小线灯……拿一条线连起来的金色的小灯珠,很亮……很好看。”   “我领你过去的时候,天快黑了。”徐凉云说,“你从我手里拿走玫瑰的时候,挎着花篮的小姑娘有点惊讶……她又很快就笑了,她说……她说祝你们幸福。”   “你有点不好意思,往我身后躲,你抓我的衣角。”   “我没办法,我对卖花的姑娘说谢谢,然后转头拉起你……我说你不好意思什么,我说你一手玫瑰一手是我。”   “然后正好天黑了……摩天轮亮起了光。”   “我看到了。……然后,我就对你说……我说……我说厌厌,我们去坐摩天轮吧,我说我想在那儿亲你。”   陈述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讶异开口:“你……”   “我梦到了。”徐凉云显然也很难以置信,“梦里梦到一半,刚刚一坐起来……突然全都返上来了。”   陈述厌:“……”   徐凉云的记忆回来得太突然,陈述厌人都傻了。   这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于是,在片刻的怔愣后,陈述厌眼睛里迅速亮起了光,简直他妈星河灿烂。   他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徐凉云扑回到了床上,然后扒着他的肩膀往上一窜,两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下去。   徐凉云猝不及防,陈述厌很明显地感受到他浑身都僵了。   他接受性不是很好,牙齿都给陈述厌一种紧绷着的感觉,从里到外都硬邦邦的。   陈述厌还没亲完,就忍不住笑场了:“你干嘛啊?”   徐凉云呼吸打哆嗦,一个字儿蹦不出来。陈述厌起身去看时,就见他满脸通红,眼神闪躲,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陈述厌心里突然一哽。   他这才反应过来。徐凉云想了起来,并不意味着他回去了。   更不意味着他走了出来。   他只是想起来了,仅仅是想起来了而已。   “……我不行。”徐凉云伸手捂住嘴,声音艰难又生涩,“我不行……你让我缓几天。”   “……好。”陈述厌说,“那我去给你买饭。”   徐凉云点点头。   “别着急。”陈述厌道,“你慢慢来。”   “……嗯。”   陈述厌又抱了他一下,亲了亲他嘴角。   徐凉云还是很僵硬。但陈述厌没有说什么,他拍了拍徐凉云胸口,然后起来洗漱换衣服,出门买了早饭。   路上,他想了想,给心理医生发了消息——昨天从医院里出来时,他和心理医生互换了联系方式。   陈述厌简单把徐凉云一夜之间就把事情全想起来了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一下,又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是否需要注意什么。   医生倒是回得很快。   她说这倒是很稀奇,心理障碍要恢复记忆,理论上来说是很难的,尤其徐凉云这种还没有完全迈过心里的这道坎的类型,对这种事情理应是有一点抗拒存在,不该恢复得这么快。   “这种情况下,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说,“你对他的影响真的很大,陈先生。”   陈述厌默然。   “但您要明白,这会让他更难受。今天又减少了用药,可能……很有可能会发病的,陈先生,您好好看着他,发病的时候如果没人,他有可能会自残的。他现在肯定很没安全感,多陪着他一点,尽量不要出门。”   “好。”陈述厌回复道,“我会的。”   陈述厌拎着豆浆油条回了家。   他到家的时候,徐凉云刚洗漱完。不知是医生的话给了陈述厌一些心理暗示还是确实如此,陈述厌总觉得徐凉云今天看起来比以往更憔悴。   更憔悴的徐凉云朝他笑起来时都好像很吃力。   “回来了啊?”徐凉云笑着对他说,“吃饭吧。”   陈述厌看他心疼,于是张开双臂:“过来抱抱。”   徐凉云乖乖过去抱了他。   他刚从卫生间洗漱完出来,发丝上还有没擦净的水珠。   陈述厌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不怕。”陈述厌说,“我在这儿呢。”   徐凉云没作声。   “我一会儿叫我朋友帮我接狗过来,我就不出门了,今天陪你在家。”   “……怎么不出门了。”徐凉云道,“我一个人没事……”   陈述厌打断了他:“不能放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没事的。五年都这么过来了,你出门一会儿而已……”   “不行,我不放心。”   徐凉云试图挣扎:“我一个人真的没事的,我……”   陈述厌道:“别说了,我必须得陪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你说什么都没用,这事儿我说了算。”   徐凉云终于是无话可说了。   “现在有我了,你别害怕。”陈述厌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别自己都扛着。”   徐凉云半晌没吭声。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不知道。”   陈述厌问:“不知道什么?”   “好多。”徐凉云说,“太多了,太乱了,我理不清……我很烦。”   陈述厌轻轻拍他后背:“没事,我们慢慢理,事情本来就很多,我陪你理。”   徐凉云没有吭声。   “先吃饭吧。”陈述厌说。   “好。”   两个人走到茶几前坐下。   吃饭的时候,陈述厌给周灯舟发了消息,想麻烦他代替自己去接一趟布丁。   发完消息,陈述厌就看向了徐凉云。   徐凉云今天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一顿饭吃下来他总发呆,时不时就抬头看向别处,眼神呆呆楞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述厌叫了他几次,把他叫回了神来。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又听到或者看到了。   徐凉云说没有,就是控制不住总走神,回过神来又不记得刚刚发呆时都想了什么。   徐凉云一这样,陈述厌就更担心了。   他实在放心不下徐凉云。听医生的意思,徐凉云今天是处于发病的高发期,看他这个样子也确实很像,陈述厌怎么想都没办法离开他去接狗,哪怕这时间不会太久。   万一就在他出门的时候发病怎么办?   等两个人吃完饭,陈述厌把东西收拾好扔进垃圾桶后,周灯舟才回复了他。   周灯舟说今天在搞作品,就是打算放在和陈述厌合作的展子上展出的作品。他说自己在弄最后一件,在进行最后的细化环节。   陈述厌默了一下,问他着不着急,毕竟大多数搞艺术的都讲究灵感,灵感来了真的停不下来,没心思干别的。   “不着急啊,我们不是日子都没定下来了吗。”周灯舟说,“怎么啦厌厌老师?”   厌厌老师说:“不着急你能不能帮我去接个狗?”   周灯舟去过陈述厌家,见过布丁。   “可以啊,你家狗怎么了?”   “住院了,胃出了点问题,边牧玻璃胃。”陈述厌说,“我男朋友昨天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今天请假在家治病,人家让今天试试少用药,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太对,不太敢出门啊我。”   “理解理解,我去帮你接。”周灯舟道,“你家狗在哪家医院?你对象家在哪儿?你都给我发个位置,我一会儿去帮你接狗,再给你送过去。”   “我马上发你——哦对了,还有。”   陈述厌突然想起了布丁的儿女情长,说:“跟我们家狗一起的有个叫小明的阿拉斯加,我跟宠物医院的前台说过,你跟他们说你是我朋友,说我今天有事去不了,麻烦人家家长加我vx。”   周灯舟显然不太能理解:“啊?”   陈述厌言简意赅道:“俩狗看对眼了。”   周灯舟沉默了。   沉默半晌后,他说:“枯木逢春啊。”   陈述厌噗嗤一下乐了,附和:“嗯,枯木逢春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到了如今不知是枯木还是春的徐凉云。   徐凉云又愣神了,正傻了吧唧坐在沙发上转头望窗外。陈述厌这一乐,就把他给拉回了神来。   徐凉云回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述厌低头打字,“我叫我朋友去帮忙接狗了啊。”   “哪个朋友?”徐凉云问。   “周灯舟,搞雕塑的,三年前认识的,那时候跟你分了,你不认识他。”陈述厌说,“但你见过。那次我骗你说我去晚秋,吓得你跑过来,还跟在我后面进了西餐厅那次,约我出去的那个就是他。”   徐凉云肉眼可见地把脸拉了下来。   “哦。”他声音凉薄道,“就他妈那个跟你勾肩搭背还搂你脖子一口一个厌厌地叫你一个劲儿往你脸跟前凑的那个一点边界感没有的混账是吗。”   陈述厌:“……” 第四十八章 四十七话这个人都一直在这儿。……   徐凉云脸色很黑。   陈述厌看着他这一张拉得又黑又臭不停往外散发幽怨气息的脸,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吃醋了啊?”他问。   徐凉云供认不讳:“吃了。”   “别吃醋啊,普通朋友而已。”陈述厌说,“我们那天是在聊展子……”   徐凉云无能狂怒:“什么展子得需要他老人家弯下腰来搂着你脖子贴你耳朵旁边说!?”   “……倒也没贴耳朵旁边。”   “那都搂你脖子了!”徐凉云气呼呼地喊,“没贴也差不多了!都那么近!那么近!!我都看不到你俩之间有缝!!怎的你搞个展子还必须无缝对接吗!?!!你俩还他妈一开始要去晚秋说!?干嘛啊!?你要上天啊!!”   陈述厌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什么!!”徐凉云大叫,“不许笑!!你给我解释!!!!”   “不是……就普通朋友啊。”陈述厌强忍住笑意说,“人家都结婚了……都有姑娘了,他家姑娘都上幼儿园了,谁跟我一样三十多了都不找对象啊。而且不是没去晚秋吗,我那天说去晚秋是气你的,谁让你死活不露面给我看?”   听到这些,徐凉云的怒气才往回收敛了点。   他肉眼可见地蔫吧了下来,不吭声了,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抓起个黑色抱枕往怀里塞,开始闷头用力捶抱枕,一下一下捶得特别用力,拳拳到肉,抱枕被一下一下揍得变形,看起来很可怜。   徐凉云消气了,但没完全消气。   陈述厌看得好笑,走了过去,抱住他,蹭着他的脸,柔声问:“还生气啊?”   徐凉云嘟囔着赌气:“他搂你脖子。”   “嗯,他就那样,为人比较热情。”陈述厌说,“你那时候还没回来嘛,我一个单身汉,他肯定没那么多忌讳的。现在我跟你在一起,他以后会收敛点的。”   徐凉云赌气:“可他搂你脖子。”   陈述厌憋不住地想笑,没忍住,又扑哧一声,搂着他脖子抱紧了他,说:“以后不啦,我注意点,好不好?”   徐凉云低眸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有些不服的低沉哼声。   陈述厌说:“乖啊,一会儿你姑娘就回来了。”   约摸中午十点半的时候,周灯舟抱着他家个头不小的“姑娘”布丁来了。   “你好,厌厌老师,”周灯舟抱着狗在门口笑着道,“送货上门。”   “辛苦了辛苦了,”陈述厌把狗从他怀里抱过来,道,“麻烦你了啊。”   “害,这麻烦什么,我……”   周灯舟刚要接着说点什么,陈述厌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陈述厌回头,看到徐凉云双手抱臂,一脸杀气腾腾地走出来,目光相当凶狠,好像瞪哪个即将接受审讯的犯人一样瞪向周灯舟。   ……他这时候倒不愣神了。   陈述厌哭笑不得,心道吃个醋可真跟吃药一样好使。   陈述厌再回过头,就看到周灯舟脸上笑意凝固,脸都白了,简直是一片惨白,想必他这辈子都没有被警察这么瞪过。   人生新体验啊,这日子过得真刑。   “……你好,徐警官。”周灯舟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久、久仰大名。”   徐凉云还没来得及应声,一声狗叫就十分响亮地打破了安宁。   布丁很大声地叫了起来,在陈述厌怀里无法安分地胡乱动弹,挣扎着想跳下来。陈述厌一个没抱住,布丁就挣扎成功,从他怀里一跃而下,摇头晃脑晃晃悠悠地朝徐凉云奔去了。   徐凉云愣了一下,低下头。   布丁恢复得还行,只是走起路来还有些晃晃悠悠地走不快,就这么跑到了徐凉云脚边去,扒着他的裤腿使劲晃着尾巴嗷嗷地叫,一边叫一边嘤嘤嘤,可怜兮兮又奶凶奶凶的。   徐凉云这下是彻底生不起气来了。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把一看见他就嗷嗷个没完,使劲扒拉他要抱抱的布丁抱了起来。   五年没见,布丁比他想象得更重。低头去抱时,徐凉云估计根本没想到会他妈是这个重量,突然低低“草”了一声,往前倾了倾身,差点没抱住。   陈述厌吓了一跳,忙道:“你别用右手!”   “知道。”徐凉云说。   徐凉云说完这话,就把狗抱了起来,又瞪了眼周灯舟,不再说什么了,抱着狗转头回屋。   徐凉云走后,陈述厌回头,对周灯舟歉意一笑:“不好意思,他……”   “我理解。”周灯舟点点头,“我老婆也爱吃醋。”   陈述厌:“……那就好。”   周灯舟说:“但是警察吃醋是真他妈吓人啊,我都以为我要进去了。”   陈述厌:“……”   “你跟他过日子得啥样啊,你会不会天天都觉得自己被一股浩然正气包围?”   陈述厌:“……确实是的。”   徐凉云这人确实一身浩然正气,正义的光辉和法治的光芒天天在他家里光芒普照法渡众生。   陈述厌想着想着,就无奈地笑了起来,问:“你接回来的时候,宠物医院的人说什么了没有?”   “喔,他们说你家狗要注意的事情还挺多的,说让我传话怕有差错,让我把你vx给他们,我就给他们了……他们应该加你了呀,您没看vx吗?”   “……没怎么看手机,我上午陪我男朋友来着,还收拾了会儿屋子……我一会儿看看。”   “行。还有那个叫小明的狗……它妈没来,说是工作出了点差错,要晚点才能回来了,现在还在出差。我把你的vx号留在那儿了,等它妈回来你俩就能加上吧。”   “行。”陈述厌点点头,“谢谢你了。”   “没事没事。”周灯舟说,“那你男朋友这个治疗要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展子怎么办?”   “他请了两周的假治疗,我看看怎么调。”   一说这个,陈述厌就降低了音量,说:“也不知道能恢复得怎么样,我得看看他情况,有消息了我vx给你发消息。”   周灯舟给他比了个OK:“妥,您慢慢来,我怎么都行。”   又随意聊了两句后,周灯舟就走了。   临走前,周灯舟说:“对了,厌厌老师。”   “嗯?”   “主题要不要改改?我们枯木逢春的主题。”   “都可以啊,我都行。”陈述厌说,“你要改什么?”   “枯木逢春,还是枯木逢春。”周灯舟忽然笑了起来,说,“是被春光救回来了的枯木的枯木逢春,不丧了。”   陈述厌:“……行,但我现在手头没有这样的……”   “我觉得您马上就能画出来了。”周灯舟说,“现在让您合着我那丧式的主题画东西,您也画不出来了吧?”   周灯舟一边说着,一边朝他屋里努了努嘴,说:“您画里丢了的东西,这不是回来了吗。”   陈述厌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无奈笑了一声。   送走周灯舟之后,陈述厌转头走进客厅。   刚刚在门口和人聊天的时候他就一直听到狗在叫,这一进客厅,他就毫不意外地看到布丁在晃晃悠悠地绕着徐凉云不停地嘤嘤嘤,尾巴摇个没完。   像在跟他撒娇,又像在问他这五年都死哪儿去了,还像在心疼他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徐凉云坐在沙发上很无奈地看着它。有时候布丁嘤得惨了,徐凉云就乖乖点头嗯嗯两声,像在认错。   陈述厌一回来,徐凉云就抬头看了过去。   他一挑眉,说话语气有点酸不溜秋的:“完事了?”   “……嗯啊。”   徐凉云冷哼一声,低头去撸狗头,道:“以后别跟他勾肩搭背地搂脖子,我不高兴。”   陈述厌轻笑两声:“知道啦。”   他走过去,挨着徐凉云坐下,见已经快十一点了,便问:“中午吃点什么?饿了吗?”   “没有。”徐凉云答,“你饿了?”   陈述厌摇摇头。   “不饿就先不用做饭了。”徐凉云说,“我们待会儿吧。”   “好呀。”陈述厌道,“我们干点什么?”   “什么都不干。”徐凉云说,“就一起待会儿。”   “好吧。”陈述厌说。   布丁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感受到了什么,陈述厌话音一落,它便忽然跟着安静了下来,跑到了徐凉云手边去,搂住他的右手,乖乖趴了下来。   徐凉云伸手撸了两下它的狗头。   陈述厌靠到了他身上。徐凉云想了想,也靠了过去。   两个人相互靠着,沉默了下来。   四周很安静。   这样呆着呆着,陈述厌慢慢地就明白了,徐凉云为什么想要就这么安静地和他待着,什么也不干地和他待着。   四周很安静,这就让外面的风声与身边人的存在成了这一方世界的全部。这能让人能清楚地感受到旁人的存在,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逝,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在这缓慢的流逝里,他的爱人就坐在他旁边爱着他。   所以也能让他明白,无论是在此刻被荒废过去的时间里,还是过去曾有过意义也或曾毫无意义的时间里,亦或是未来无人可知会变得如何的时间里,这个人都一直在这儿。   在这里,爱着他。   陈述厌靠在徐凉云身上,握住了徐凉云的手。   徐凉云愣了片刻后,才回握了过去。   他轻轻摩挲着陈述厌手背上的伤痕,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呆了好半天,陈述厌陪着徐凉云愣神,谁都没有去看时间。   等到中午十二点半时,陈述厌的肚子很没出息地打破了宁静。   徐凉云偏偏被这个动静拉回了神来。   他笑了起来:“饿了?”   “嗯。”陈述厌说,“屁股还有点麻。”   “那去做饭吧。”徐凉云笑着说,“坐麻了就不要强撑着,可以跟我说,不用硬逼着自己陪我。”   “没事,我爱你。”陈述厌道,“中午吃点什么?”   “都行。”   徐凉云还是这个答案。   吃饭是生活的一大部分,他们总会无法避免的有这种对话。而每次有这种对话时,陈述厌都总会下意识地以为徐凉云会点菜,会抱着他声音闷闷地撒娇说想吃什么。   徐凉云的这种反应都已经刻进了陈述厌的DNA里,让他以为一定会如此。   可徐凉云没有。   陈述厌接不到自己以为会有的答案,于是这答案碎到了地上,成了一地谁也接不住的怅然。   陈述厌只得苦笑。   他把怅然藏起来,说好,我去做饭。 第四十九章 四十八话“对不起啊,你才是最怕的那……   徐凉云还是坐不住,陈述厌进厨房还没五分钟,他就趿拉着拖鞋跟进来了。   还带进来了一只狗。   他进来的时候,陈述厌还在淘米。   陈述厌被人从身后抱住,一点儿不慌,只道:“又坐不住了?”   “嗯。”   陈述厌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陈述厌一边淘米一边转头去看,见到布丁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它恢复得还不怎么样,走起路来底盘不太稳,也走不快。   陈述厌朝它苦笑了一下。   他中午随便做了点。饭上桌之后,布丁就凑上来扒着桌边闻,鼻子一动一动的。   徐凉云捂住它的嘴把它往下拉:“滚滚滚,你不能吃。”   布丁可怜兮兮地朝他呜呜嗷嗷,伸出爪子去扒拉徐凉云的手。   陈述厌轻轻笑,低头拿着手机,点开vx,看到果真有宠物医院的好友申请。   他点了通过,在聊天框发了句你好。   现在一点半多,兴是宠物医院的人已经上班了,陈述厌的消息发出去还没十秒,对方就秒回了。   “您好。”对方说,“我这边是愈爱宠物医院哈,想跟您交代一下狗狗以后的注意事项。”   说完,对方还发了一个可可爱爱的狗狗表情。   陈述厌表示明白。   宠物医院的人说,布丁现在还是有些脆弱,所以不要喂食生骨肉一类的食物,只能吃些狗粮,可以经常喂些肉汤,也可以适当喂一些苹果和胡萝卜,有助于恢复。   平时可以像往常一样带着出去散散步,但是不要太久,也不要做些太剧烈的运动,毕竟现在恢复得还不怎么样。   “现在已经大部恢复得很好了,就是后续需要您这样帮助它养一养,再好好恢复一下,估计再过一周左右就可以完全好转。”对方说,“幸亏它吃到嘴的药没多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   陈述厌在屏幕后面连连点头,接着问:“那后续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吗?”   “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下周六的时候带着狗狗来做一个检查。不过不来也可以,布丁吃进嘴的药不多,药物导致的胃出血在我们这里已经治好了,只是后续需要再养养胃,您可以放心。”   ……胃出血了。   陈述厌有些心疼自家狗子,抿了抿嘴叹了口气,说我下周六带着它去看看。   然后他起身,给布丁倒了些狗粮——他一开始怕布丁吃不了他家有的狗粮,没敢给。毕竟之前宠物医院的人说它现在玻璃肠胃,陈述厌生怕它的胃会玻璃到狗粮也吃不了,中午还给它拿鸡腿肉煲了肉汤。   那既然没玻璃到这个份上,陈述厌就给它倒了些狗粮。他没倒多少,这傻崽子给多少吃多少,实诚得很。   给倒完狗粮以后,陈述厌又去给它拿另一个碗盛了些肉汤,第三个碗倒了水,全并排摆好了。   布丁晃晃悠悠走过去吃了。它走起路来底盘不稳,摇摇晃晃的。   陈述厌望着它的背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已经好了的腿。   “他给狗下的什么药?”陈述厌问。   徐凉云又愣神了,陈述厌一说话,他才被拉了回来。   徐凉云“啊?”了一声。   “那个快递员。”陈述厌说,“他不是被闻人玉指使的吗,给布丁下了什么药?你去的时候它什么样?”   “……它倒在地上,吐了点血。”徐凉云答,“我叫人送去宠物医院,自己跑出去找你了。把它送去的人后来告诉我,给狗下的药是农药,他是把农药抹在火腿肠上面了……怕你担心,我没敢告诉你,闻人玉其实是冲着把狗毒死去的。”   陈述厌:“……”   “不过你别担心,那快递员养过狗,他对狗有点感情,没舍得下死手。所以火腿肠上的农药成分不大,应该是用水稀释过。而且他没用闻人玉告诉他的农药牌子,他知道那个会害死狗,用的是毒性不强的农药,掺了点安眠药进去,布丁那时候才动不了。医院的人给洗了胃,说也幸好是吃进嘴的不多,洗完胃以后就是有些胃出血,毒性不大,没威胁到生命。”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喃喃问:“怎么总有人恶意这么大呢。”   徐凉云没吭声。   他垂了垂眸,扒拉了两下碗里的饭,然后把筷子放了下来。   徐凉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人啊。”   “也是。”陈述厌苦笑一声,道,“吃饭吧。”   吃完饭后,徐凉云自发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刷碗——他们家以前就是这样,陈述厌负责做饭,徐凉云负责刷碗。   布丁也干完了饭。它爹咪的做饭手艺还是一流,它很满意,吃完肉汤就舔着嘴往窝里走了,嘴边还滴滴答答滴着汤水。   陈述厌看了它一眼,痛苦面具瞬间上脸,抽出张纸来就追了过去:“布丁!!”   布丁嗷呜一声,乖乖被逮住擦嘴。   陈述厌给它擦干净了嘴,把纸团成一团,放到茶几上,轻皱着眉骂它:“吃得到处都是,你饿死鬼投胎吗?”   布丁嘤嘤。   陈述厌看了它片刻,很快就皱不住眉了。   他的表情慢慢柔和,最后叹了口气,把狗往怀里揽了揽,头埋进它柔顺的毛里。   “别怕啊,布丁。”陈述厌说,“你没事,我们都好好的。”   布丁呜呜了两声。   它知道陈述厌在说什么,抬了抬爪子,安慰似的蹭了两下他肩膀。   陈述厌抱了会儿布丁以后,就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松开了布丁,开始撸狗。   他揉它的狗头,捏它的脸,又摸它柔顺的毛。布丁很配合,一直咧着嘴乐。   陈述厌心情很好,撸到开心处忍不住傻乐了两声。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徐凉云在洗碗。   一切都岁月静好。   陈述厌捏着布丁的狗脸,开始跟它聊天:“你爹是不是瘦太多了?”   布丁又嘤嘤,它是个嘤嘤怪。   “就是,他现在还不习惯我亲他。”   陈述厌压低声音,跟狗轻皱着眉嘟囔着抱怨:“有什么不习惯的,我还想跟他睡觉呢。”   布丁呜呜。   “他现在生病了。”陈述厌揉着狗头,说,“你得……”   话到此处,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陶瓷碎裂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徐凉云打碎了碗。   声音来得突然,陈述厌吓得手一哆嗦。   布丁也脑袋一抖,刚刚还因为享受被撸而背起来了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警觉地看向厨房的方向。   陈述厌坐在沙发上,心里很没来由地突然咯噔了一下,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升腾而起。   他往前倾了倾身,慢慢站了起来,遥遥叫了一声:“凉云?”   没回应。   只有水声在哗哗地流。   四周很安静,和上午陈述厌跟徐凉云靠着肩膀挨在一起时一样安静。   可跟那时不一样,眼下的安静很恐怖。   布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嘤嘤了两声,前爪很不安地在沙发上踩了两下。   陈述厌也察觉到事情是真的不妙了,于是低声骂了一声,赶紧往厨房那边跑。   布丁跟着跳下了沙发,全力跟着他往那边跑,但还是跑不快,急得它一瘸一拐。   陈述厌跑进厨房。   厨房里的水龙头开着,水流哗哗地流。洗碗池前,一个碗碎裂在那儿,已经碎成了一地陶瓷碎片。   徐凉云已经退到了正对着洗碗池的墙边,他坐在那里,背贴着墙,整个人缩成一团,手合在一起,捂着口鼻,眼神呆愣愣地看着眼前。   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眸子在一阵阵颤,手也在一阵阵抖。   空气里,他粗重的呼吸声在起起伏伏。   陈述厌赶紧跑了过去。他伸出手,摇了两下徐凉云,大声叫他:“凉云!”   徐凉云没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一直在眼神颤抖地看着那一个方向,呼吸声很不冷静地起伏着。   “徐凉云!”陈述厌开始使劲摇他,“徐凉云!徐凉云!!醒醒!!!!”   陈述厌喊得很大声很用力,嗓子都被扯得发疼。   徐凉云终于被他摇动,慢慢松开了手,抬头看他。   陈述厌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这个眼神。   他很难形容这是个什么眼神,他只能从里面看到无尽的恐惧。   恐惧之中,是无穷的旋涡。   陈述厌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他突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那片无穷无尽的恐惧。   徐凉云看着他,眼里的恐惧越来越深。   这是个太陌生的眼神。   四周陷入了一片恐怖的宁静。   陈述厌张了张嘴,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到手上的旧伤在痛。   一声狗叫突然响了起来。   布丁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地努力跑过来,急得都有点脚步发瘸。   它呜呜嘤嘤着,赶紧往徐凉云怀里钻,咬着他袖子,把他的手往下扯。   陈述厌这才被拉了出来。   “徐凉云!”   陈述厌赶紧冲上来拉他,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大声喊道:“你看看我!你醒醒!!你看着我……看着我啊,我没事!”   陈述厌喊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他急得要命,一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朝徐凉云喊:“五年过去了!五年都过去了!都结束了啊,你看看我!我们没事!!别害怕啊,你别害怕!!!”   陈述厌喊得歇斯底里,徐凉云却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在听,又好像并没有听。   他嘴唇动了动,慢慢地、很轻很轻地从唇齿间地吐出了一个字:“叶……”   陈述厌一顿:“……什么?”   “……叶。”徐凉云怔愣地看着他,“叶夏……”   陈述厌浑身一抖。   “叶夏,叶……”   “……别,不要……”   徐凉云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眶,声音也碎裂了,被陈述厌抓着的手开始剧烈发抖,右手抖得尤其吓人。   “……停下,别……”   “……我求求你……”他说,“我给你跪下……我可以,可……”   “……我可以……我自杀。”   陈述厌浑身一震。   “……放了他。”   “放了他……别……”   徐凉云越说声音越颤,到了最后,浑身都突然开始一阵阵剧烈地抖。   痛苦都太直接地体现在了他身上,让人不住地跟着浑身冰凉地作痛。   陈述厌突然也被不由分说地扯了进去。   电流仿佛又途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一阵阵为之发抖,那些本都一直被尘封起来的记忆突然也被连根拔起,恶意血腥痛苦爱恨恐惧一同交织,在耳边开始轰隆隆作响。   ……对了。   陈述厌昏昏沉沉了起来,有些傻愣愣地想,对了。   她说了。   她——   陈述厌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想起她在直播给警方看的手机面前手舞足蹈,她歪着脑袋说你跪下呀,你跪下我就放了他。   她说你自杀呀,你去恩阳死的地方跳楼,你让记者把摄像头都对着你,你在所有人面前跳楼,你在所有人面前摔个四分五裂你把脑浆都摔出来你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死得难看。   她……   她说着说着,突然回过头,然后掐住陈述厌的脖子。   她很用力地掐,陈述厌那时候已经被电过一遭,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他连一口气都上不来,他张着嘴喘不上来气,他被迫仰着头窒息,眼睛在一片血泪重影模糊里努力地往下看。他看向远处直播着这一幕的手机,手颤抖着往那边伸,可他被绑着,根本伸不起来。   他想向徐凉云喊救命。   他想喊徐凉云的名字。   他——   陈述厌正想着,徐凉云就突然低了身子,把自己缩得更厉害,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连呼吸都在用力。   他开始出冷汗,那些冷汗淋漓得像他出去淋了一遭雨回来一样。他脸色开始发白发青,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扯开被狗咬着的袖子,他伸出颤抖的手,他抓住陈述厌捧着他的双手,像在惊涛骇浪里抓住一叶扁舟。   陈述厌回过了神,看到徐凉云的目光变得愈发惊恐,看到他冷汗淋漓面白如纸眼眸通红泪如雨下。   他张着嘴喘气,呼吸慢慢染上了哭腔。   他声音开始吚吚呜呜地发哑,仿佛在把痛苦用力压在嗓子里一般。   陈述厌手腕被他抓得痛死,但他不敢说话。   他看着徐凉云,近乎不敢呼吸。   徐凉云看着他,在看他身上那些早已被擦干了的鲜血淋漓。   在他眼里,它们依然在流。   流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徐凉云突然慢慢吸了一口气,眼眸开始剧烈震颤,仿佛看到了什么这一生都无法接受的场面,突然从嗓子里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松开抓着陈述厌的手,突然身子往前一倾,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又伏倒下去,双手紧抓住自己的脸,一声声惨叫哀嚎哭喊破碎,卑微得近乎要融进尘埃里。   布丁开始呜呜嗷嗷地叫,去咬他的衣服扯他的袖子,想让他停下,急得难得的呼噜噜地吼叫起来。   陈述厌也赶紧过去扒他。   他一边大喊着徐凉云一边抓着他。可徐凉云怎么都不起来,陈述厌费了老大力气,才把他在地上翻了个身过来。   这一看,他才发现徐凉云已经把自己脸上抓出了血痕,指甲里全是他自己的血。   陈述厌吓得要死,赶紧把他的手拉开,大喊:“徐凉云!!!”   徐凉云早已红了眼睛,满脸泪痕,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使劲挥着手,想挣脱陈述厌。   陈述厌破天荒地大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俯下身去,很用力地抱紧了他,像试图把两个人硬生生融在一起一般用力。   徐凉云没因为这个停下,他开始乱蹬着喊叫,一声比一声歇斯底里,使劲地把陈述厌往下扒,也很用力。   陈述厌理都不理他,死抱着他跟他一遍一遍大喊。他喊徐凉云的名字,喊着告诉他都结束了叶夏死了,喊着让他他妈的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是谁在抱着他。   他喊着说你不要害怕徐凉云,你不要害怕。   哪怕他自己都怕得阵阵发抖声音颤得不行,哪怕他犹然还感觉有人在掐他的脖子,哪怕他身上又感觉有电流在烧。   狗在一旁呜呜嗷嗷地叫喊,声音也急得不行。   也不知是陈述厌喊的还是徐凉云自己缓过来了,慢慢地,他停下了挣扎,只是呼吸仍在一下下喘不上来气一般辛苦。   他努力地深呼吸,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气息都被哭意染得发颤。   陈述厌一直抱着他,哪怕自己也被带得头皮发麻,身上早好了四年多的旧伤都在一阵阵灼痛。   布丁在一旁呜呜嘤嘤,咬着徐凉云的手,时不时舔一舔。   过了不知多久,徐凉云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出来,呼吸声也慢慢变得正常。   他咳嗽了两声,终于完全缓过了神来,于是低了低头,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   “……谁?”   陈述厌愣了愣,抬头去看时,就见徐凉云一脸茫然,好像真的不知道是谁抱着他。   陈述厌一抬头,徐凉云反倒还愣住了:“陈述厌?”   “……啊?是我……”   陈述厌有点懵,他心道不会吧,难以置信地问:“你不会……”   “……不是。”   徐凉云这才反应过来,很虚地抬了抬手示意暂停,又倒了回去,捂了捂脸,说:“你让我缓缓……我每次都这样,一时半会儿……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徐凉云说完,又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布丁见他缓了过来,也挪了过去,在他旁边开水壶似的嘤嘤嘤。   徐凉云苦笑一声,伸手揉它狗头。   怕陈述厌多想,他又接着道:“我没有……我这次真没忘,这次真没有……我是真的反应不过来。几年前那时候,我犯完病缓回来的时候……就有时候以为你还在ICU,有时候以为你没跟我分手……有次还满屋子叫你名字找你,叫了十来分钟才反应过来分手了……”   徐凉云声音沙哑,话说的断断续续的,时不时就得停下来咳嗽两声缓一缓。   陈述厌听得不是滋味,就说:“你别说了,先缓缓。”   徐凉云就很乖地闭了嘴。   但他刚在陈述厌跟前犯了病,很显然是待不住的。老实闭嘴呆了还没一分钟,他就忍不住开了口,说:“厌厌。”   “嗯?”   “我伤到你没有?”   陈述厌疼着手腕说:“没有。”   “你害怕吗?”   “没有。”陈述厌说,“我不会怕你。”   “我没说这个,”徐凉云说,“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在怕叶夏。”   陈述厌一怔。   徐凉云忽的苦笑一声:“你怕的吧。”   “……”   “对不起啊。”   徐凉云伸手抱住了他,道:“你才是最怕的那个。”   陈述厌没有吭声。   他在徐凉云怀里垂了垂眸,感觉到徐凉云抱着他的两只手抖得好厉害。   他又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喉咙刚刚喊得有点痛,于是禁不住猛烈咳嗽了两声。   像是刚被谁掐过脖子。 第五十章 四十九话但不论如何,他在往前走。……   陈述厌没吭声,徐凉云也没有吭声。   两个人互相抱着沉默了好长时间。   渐渐地,徐凉云抱着他的手不再发抖了,陈述厌也抱他抱得半边身子有点麻,于是抬起头看他。   徐凉云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头也往上仰着,目光空空地看向上方。   他眼睛里一片平静的茫然,好像又愣神了,又好像没有。   “在想什么?”陈述厌试探着问他。   徐凉云这次却没有愣神出去,他马上就回答了:“在想地上好凉。”   陈述厌噗嗤一下笑了:“那我们起来吧。”   “好啊。”   于是两个人爬了起来。徐凉云发病之后整个人都不太好,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没给陈述厌跪下,得亏陈述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徐凉云很无奈地说自己腿软,陈述厌没办法,便扶着他进了卧室。   陈述厌把他放倒在床上,说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喝。   徐凉云说不用热的,你拿杯水来就好。   陈述厌想了想,寻思也是,烧水还得要时间。现在两个人嗓子都不好受,是水就行了。   于是他点点头,去厨房接了两杯水来。   布丁没跟着他来回跑。它跳到卧室的床上,朝着徐凉云呼呼噜噜,表情有些生气,看起来好像在骂徐凉云。   陈述厌端着水回来时,就看到布丁还在背着耳朵朝靠在床头上的徐凉云呼噜噜地骂。徐凉云微垂着头,伴着狗的呼噜呼噜声一下一下点着头,好像在附和着说你说得都对。   陈述厌又忍不住笑了,他走过去,顺了两下狗背,说算了算了,你爹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水递给了徐凉云,道:“你说是吧,它爹。”   徐凉云撇了撇嘴,伸手去拿水。   陈述厌喝了半杯水,然后把被子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凑了过去,看了看徐凉云脸上的伤。   徐凉云还在喝水。陈述厌这么一凑近,他就把水杯放了下来,咽下嘴里的水,问:“怎么了?”   陈述厌说:“我看看。你别动,我看看你脸上。”   徐凉云乖乖给他看。   他刚刚对自己下手下得不轻,脸上全是被自己抓出来的血口子。这些伤都已经出了血,十道血印弯弯曲曲,看了都让人觉得脸上疼。   陈述厌越看越心疼。   “你对自己怎么……”陈述厌欲言又止,话到中途叹了口气,道,“你对自己好一点啊……还疼不疼?”   “……不疼。”徐凉云说,“我没事。”   “我不信。”陈述厌道,“你家有没有药?我给你上点药。”   “有……客厅那边,电视下面的柜子里,有碘伏和创口贴。……不用了,这种小口子,放几天自己就好了。”   “上药能好快一点,再说我能放你不管吗。”陈述厌拍拍他脑门,说,“你等我。”   说完这话,陈述厌就去找药了。   他走到客厅,找到了碘伏和创口贴,里面还有一盒棉签。陈述厌把这些都带上,回了卧室,把东西都放到了床头柜上。   他想了想,把自己喝到一半的那杯水拿起来一饮而尽,又去厨房接了一杯回来,先拿棉签沾了点水,然后在徐凉云脸上的口子点了点,给他先用水变相清洗了一下伤口。   沾了水的棉签碰到伤口的一瞬,徐凉云轻轻嘶了一声,但没躲,只轻轻皱了皱眉。   “疼吗。”陈述厌说,“乖啊,弄完就不疼了,上药我们能好得快一点。”   徐凉云嘟囔着“嗯”了一声。   陈述厌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拿着棉签给他处理伤口。陈述厌凑得这么近,徐凉云能把他一双眼睛都看得很清楚。   他看到陈述厌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徐凉云这个人。   徐凉云垂了垂眸。   布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着凑近了过来,卧在徐凉云身边,开始呜呜嘤嘤,好像也在担心。   徐凉云拿右手去胡乱抚了一下狗头。   布丁拿爪子牵住他的右手,脑袋低了低,趴在了他手臂上。   陈述厌拿水沾完了伤口,就把碘伏拧开了,又沾着碘伏给他脸上的伤消毒。   徐凉云轻皱着眉忍耐。他盯着陈述厌看,眼底却是一片晦暗难明。   拿碘伏全部处理完后,陈述厌便摸了摸徐凉云的脸,然后收回手,笑了一声:“好啦。”   徐凉云看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   徐凉云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陈述厌一只手,轻轻叫他:“厌厌。”   “嗯?”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我就是想,你既然回来了,我得跟你好好的。”   陈述厌默然。   他知道徐凉云要说些什么了,于是收起了笑意,垂了垂眸,拿出另一只手,两手一同握住徐凉云,一边摩挲着他的手,一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我知道我得跟你好好的,我不能再有病了。”徐凉云说,“医生告诉我,你跟我这个情况,PTSD很有可能会变成二联性精神障碍……就是会传染。你可能会被我带着应激障碍。”   “我不想让你这样,我真的不想,这破病不好受。”   “我也不想让你害怕了。是我说我要让你安心的,结果到头来还要你安慰我别怕……说真的,我都觉得丢人。”   “没有,不丢人。”陈述厌说,“你……”   徐凉云道:“可我是警察。”   陈述厌:“……”   “我都知道,但是我一想到我当年放着你在ICU没管,我就没办法走出来。真的,我知道的,无论我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把你一个人放那儿不管啊。”   “你多疼啊。”他说,“我多混蛋啊。……我这五年,好多时候都想,我现在这么让你恨我,估计也是为了自己。我不想面对,所以让你恨我,我就有不用面对的理由了……我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蛋。”   “我也确实是。”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真的,我怎么就不去看看你。”   “我特别后悔。”徐凉云说,“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一这么想,就觉得,如果我这么轻易就走出来了,这么轻易就把这些全都忘了的话……那对你……对当时的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陈述厌道,“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徐凉云点了点头。   “你说你要我开心。”徐凉云说。   “我说我不要公平。”陈述厌说,“我说对我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叶夏。”   徐凉云不做声了。   他低垂下眼帘,紧抿住唇。   “我也说过,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   “不要说什么不公平了,公平一直都在。叶夏被抓住判了死刑,有个叫徐凉云的警察早就给了我公平。”   徐凉云一怔,抬起头来。   陈述厌看着他,说:“只是他为了这个公平冒了好大风险,我现在心疼他。他说他对不起我,那决定该不该原谅他的应该是我——我原谅他了,我不怪他。”   “辛苦他了。”   陈述厌苦笑起来,看着徐凉云说:“希望他可以早点走出来,跟我一起养狗,在太阳底下挑最好看的花买回家送给我,好好亲亲我。”   徐凉云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嘴角在抖,又红了眼睛,慢慢俯身过去抱住陈述厌。   他说对不起,他终于抑制不住,他闷闷地哭出了声。他的声音还是沙哑,哭不大声,就那么一阵阵闷闷地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得断断续续,说对不起,对不起。   陈述厌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一言不发。   出来吧,徐凉云。   陈述厌想,走出来吧。   走出来,回来看着我,回来爱我。   像以前一样,勇敢一点。   布丁似有所感,它跟着走上来,伸出爪子,按了按徐凉云。   陈述厌看过去,看到它眼睛里也有担忧与心疼的神采。   它什么都知道。   陈述厌想着,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徐凉云抱着他哭了很长时间。但哭过这一场以后他好了不少,那天下午没愣神几次。   发病之后他腿软,躺在床上蔫蔫呆了半个下午,陈述厌陪他一起躺着,有一茬没一茬地跟他聊天,但更多时候都一起安安静静地呆着,一起看窗户外面的景色。   虽然没什么可看的,两个人却仍旧一起躺到天黑。   徐凉云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忍不住叹道:“真是虚度光阴啊。”   “挺好的。”陈述厌说,“光阴就是用来虚度的。”   徐凉云笑了。   晚上,他们随便做了些东西吃。陈述厌本打算带着徐凉云去遛狗,但徐凉云怕自己在外面发病,不肯去。陈述厌又怕他在家里出什么事,没办法,在给了布丁半块苹果和半碗肉汤之后,他就哄着它说你爹最近不太好,就暂时不出去了。   布丁是条善解人意的小汪汪,很大度地叫了两声,原谅了他。   陈述厌苦笑,说等你爹好了,我们一起带你去玩。   布丁很高兴,更大声地汪汪了两声。   这之后几天,徐凉云都恢复得不错。时间一转眼过去三天,他什么事都没出,愣神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也没有再发过病,白天醒过来时也没有因为噩梦惊醒过,只是睡觉的时候表情仍然不是很好。   仔细想来,大约是陈述厌那天说的话真的把他彻底拉出来了,他真的在慢慢好转,连那些小心翼翼都有了要往回收的苗头。他朝陈述厌笑的时候,渐渐有了些五年前的影子。   为此高兴之余,陈述厌有些无可奈何,忍不住心道早知如此就好好跟他谈一谈了,问问他到底怎么想,早把这些话说开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然后他又转念一想,觉得也不一定。毕竟徐凉云得了这个病,肯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封闭内心,说不定主动问他他是不会说的。那天估计是因为发了病,陈述厌不但没怪他,甚至还忍着自己的恐惧去哄他,这一来二去的,他才自己承受不住,把那些话说出口的。   但不论如何,他在往前走。   这就行了。 第五十一章 五十话“晚上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在过去的这三天里,徐凉云脸上原本触目惊心的十道口子慢慢转好,这几天结痂了,看起来好了很多。   他再没发过病,愣神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与此同时,也越来越黏陈述厌。   这事儿好像都已经刻进他的DNA里了。有次徐凉云又愣了神,就那么看着远方发呆,陈述厌习以为常,没有叫他,又正好觉得口渴,就起身去了厨房,准备倒两杯水回客厅。   结果他站起来往那边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响。他回头一看,就看到徐凉云也跟着站了起来。   陈述厌这一回头,徐凉云也跟着停了下来。   陈述厌愣了一下,还以为徐凉云是没在愣神。可仔细一看,他又看到徐凉云满脸都是茫然,表情也呆呆愣愣的,看向自己的目光也非常“智慧”——总而言之,他肯定是在愣神的。   陈述厌一时觉得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于是往他那儿走了两步,伸出手,在他跟前挥了挥。   徐凉云没有任何反应。   陈述厌又收回手,默默地往外走了两步。   愣着神的徐凉云呆呆地跟着迈出了两步。   陈述厌莫名心疼又好笑,干脆转过头,走向厨房那边。   愣着神的徐凉云一路跟在他后面。陈述厌接了水,回了客厅,徐凉云也跟着他走了这一路。等回了客厅,陈述厌坐回到沙发上,徐凉云就也跟着坐了回去,伸手抱住了他。   陈述厌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都这样了,还记得要跟着我啊?”   徐凉云这才被他拉了回来:“啊?”   回过神来的徐凉云眼睛里有了点光彩。陈述厌看着他的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朝他一笑。   这三天里,陈述厌陪着徐凉云,有时候跟他聊天,俩人就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以前。陈述厌帮他复盘以前的事情,徐凉云记得一些,也忘了一些。陈述厌说起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很茫然。   不过他也在慢慢想起来。   这就很好了。   而宠物医院里那只巨大的,名叫小明的阿拉斯加的那出差在外忙于工作的老母亲也终于回来了。从工作人员了解到了相关情况之后,她就加了陈述厌的vx。   是个用漫头的女生。   “你好你好,”她开头就说,“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工作出了点差错,在外面多耽搁了一会儿。”   “没事没事。”陈述厌道,“那我们……怎么弄?”   姑娘人很大度:“既然俩毛孩子看对眼了,那就多相处相处嘛,培养培养感情。要是真喜欢,那就到时候再说以后的事。我平时工作忙,小明都是放我俱乐部里养的,您要是方便,我就送去您家待几天,伙食费啥的我可以给您出。”   陈述厌寻思也行。   他答应了下来,姑娘就说周一的时候给他送过去,还要了他的地址。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徐凉云这几天恢复得属实是很快,情况很好,陈述厌就给他的心理医生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心理医生也很意外,但她却并不像陈述厌那么高兴,反倒有些担忧。她说徐凉云恢复得有点太快,她怎么寻思怎么不对劲,横竖放不下心,就叫陈述厌带徐凉云来医院一趟。   于是周日这天下午,陈述厌带着徐凉云出了门,去医院。   他俩临出门的时候,布丁不干了,上来就围着他俩裤腿蹭,甚至上爪子扒,呜呜嗷嗷被虐待了一样嚎,吵着闹着要跟他们出门。   也可以理解,毕竟徐凉云这几天怕发病,都没出过门,就连陈述厌刚刚说要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都犹豫,说怕自己发病。   陈述厌说你三天都没发病,没关系的。徐凉云想想,觉得也是,这才答应了下来,起来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但这几天里他不出门,陈述厌也不放心他一个人,俩人一直待在家里——人没事,他家狗倒是要疯了,徐凉云发病过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在他俩跟前刨沙发撕牛油果,愤恨之情肉眼可见。   徐凉云家的沙发很快就被抓成了流苏。   徐凉云教育过它一次,布丁背着耳朵很乖地听了,但当天下午就给他上演了什么叫“我听话了我装的”。   徐凉云气得要命,每次沙发一被狗刨,他就喊着“布丁”去拽它。   布丁也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的,每次徐凉云一喊它,它就转头开蹽,在屋子里背着耳朵蹭蹭地跑,偏偏还因为没恢复好跑不快,所以每次都被徐凉云抓住一顿乱教育,也每次都呜呜嘤嘤的态度很良好。   但一切都是假的。每次教育完以后,没过一会儿它就又去刨了,徐凉云又去抓它,布丁又再一次跑不快被抓住——一天下来,这番光景重复了四五次。   陈述厌很无奈,说:“别怪它了,边牧是牧羊犬啊,天生是活在草原上的料,肯定要大运动量的,你不带它出去,它就只能拆家……这还只拆了你的沙发,算是很为你着想了。”   徐凉云看向他家原本干干净净眼下却成了一片流苏的沙发:“你确定?”   陈述厌:“我猜的。”   徐凉云:“……”   陈述厌朝他笑了起来,过去抱他,说:“没关系啦,等过一阵子我不是还要搬家过来吗,你家这里我也得重新装一下,到时候重新换个沙发。”   徐凉云撇了撇嘴,转身过去抱他。   这都是前些天的事情了。周日这天下午,两个人穿戴好衣服,然后对着一个劲儿朝他们哀嚎的布丁,陷入了沉默。   徐凉云讪讪指了指它:“带出去?”   “医院里怎么带进去啊。”陈述厌有些头疼,“而且我还打算去趟超市呢……家里食材快没了。”   徐凉云唔了一声,说也是。   布丁很显然听懂了,它不干,背着耳朵朝陈述厌哀嚎起来。   “我们是出去办正事的。”陈述厌很困扰,道,“不方便带你啊。”   狗狗哪懂这么多,狗狗只知道你不带它出去玩。   但布丁是个听话的狗狗,它不会无理取闹。陈述厌这么一说,布丁就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下来,眼睛里都没了光彩。背着耳朵转过头,一步步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狗窝。   它背对着两个人趴了下来,也不正眼瞅他们,只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沧桑难过的背影。   两个人看着这一幕,半晌无言。   片刻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转了转头,互相看了一眼彼此。   很巧,他们各自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款不忍心。   陈述厌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徐凉云就说:“我听你的,你想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陈述厌听他这么说,就轻轻一笑,然后转过头,对布丁道:“等我们回来,就领你出去。”   布丁显然不相信,背着耳朵头也不回地呜呜了两声。像在跟他抗议,还像在骂他。   陈述厌无可奈何。但没办法,他也很想马上带着布丁出去,可毕竟医院和超市都不可能能让狗进去,而且超市倒还好,医院肯定是不行,陈述厌必定是要和徐凉云一起进医院的,到时候没人看着布丁,陈述厌也不太放心把它一个狗留在车里那么长时间。   就只能等回来再带出去遛了。   自己家的狗自己哄,陈述厌在家门口好声好气哄了会儿布丁,但布丁怎么都不给他正脸瞧。   陈述厌也没办法了,只好说了声你等我们回来,带着徐凉云出了门。   两人去了医院。   心理诊疗室里,心理医生正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他们一推门进去,医生就抬起了头,对他们笑了一笑。   “来啦?快进来吧。”   他们便进去了。   坐下之后,心理医生和他们简单聊了聊,了解了一下大致的情况之后,就把徐凉云单独带进了之前的那间房间里,要跟他单独聊一聊。   徐凉云走进去以后,医生就在门口和陈述厌单独说了些事情。她说他好得太快,到了有点吓人的程度,所以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述厌问她这会有什么问题,她说他可能会为了让自己快速走出来而在心理层面不自知地采取一些无意识手段,说白了就是可能会偏执地自欺欺人,以达到让自己痊愈的目的。这样确实会好得很快,但是会出现新的心理病症,麻烦更大,所以要看看他有没有这种意识。   陈述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目送两个人进了那间房间。   人倒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比如明知那里没东西还非得去看一看——就比如陈述厌。他明明知道那个房间隔音效果很好,却还是过去了,想听听看他们的谈话内容。   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陈述厌又在外面抱着杯水忧愁地来回踱步。等过了半个小时多,这两个人才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陈述厌连忙上前:“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心理医生笑着说,“是他本人恢复得真的很快,是我想多了,真不好意思啊。”   陈述厌这才松了口气,又笑着说没事没事。   徐凉云走过去牵他的手,陈述厌又问医生这些天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医生说没有。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不会再发病了,可以到处去散散心,不用担惊受怕的。到处玩一玩看一看,也好分散一下注意力,能好得更快些。   陈述厌说好,又道:“他最近还有点愣神,那这个……”   “啊,这个不用担心。”医生道,“这个一半是病症原因,一半是药物减少了摄入量的原因,以后会慢慢好的,现在不是愣神的次数也一天天少了吗。看他现在的情况,再过个两天就试试一天一片,大下周试着断药。毕竟是药三分毒嘛,能不吃就不吃。”   陈述厌点点头。   又听了会儿医生的嘱咐以后,两人就离开了医院。   按着陈述厌之前的计划,徐凉云开车带他去了超市。   车子驶出医院,上了路。   车内开着暖风。   陈述厌靠在副驾驶上,两手抱臂,长长舒了一口气出来,偏头去看徐凉云,问:“医生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跟我聊了聊,问我这些天有没有发病,都发生过什么。”徐凉云说,“她说我好得太快了,简直闻所未闻。”   “确实。”陈述厌忍不住笑,“我这些天也这么觉得,你怎么好得这么快。”   徐凉云撇了撇嘴。   “但是这不是坏事,我也没放在心上。”陈述厌说,“那她最后给你解释你为什么好这么快了吗?”   “说了。”徐凉云道,“说是因为你。”   陈述厌唏嘘了一声。   “说是因为你本人对我的影响太大,比她想象得更大。而且这个病一半的原因是因你而起,你说的话做的事都会对这病有影响,这才会好得这么快。”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抽空拿余光瞟了下陈述厌。他很快速地看过了他一眼,然后又很有司机的职业素养地迅速看回眼前的路,说:“她还说,幸好你是对我感情深,毕竟照我这个情况,你有能力让我好,也有能力让我更糟。”   陈述厌若有所思,看向面前的路,沉吟了片刻,说:“我绝对不会让你更糟的。”   “我知道。”徐凉云说,“晚上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陈述厌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下。   他看着徐凉云。徐凉云在开车,说这话时神色如常。   陈述厌怔这一下,徐凉云还以为他是不想做或者不想吃,于是又赶紧抽空看了他一眼,问:“不行吗?”   “……没有。”陈述厌说,“没有,可以的,可以的……我给你做。” 第五十二章 五十一话“以后我就跟你相依为命了。……   陈述厌心情不错,因为徐凉云终于跟他提要求了。   尽管还不像以前那样似的撒着娇要,但这是个进步。   心情不错的陈述厌进了超市,一个高兴就买了三大袋子东西。   要不是考虑到徐凉云有只手不能用,陈述厌估计会搞四大袋子东西回家。   他心情真的很好,往外付钱的时候都很高兴,一边笑一边轻轻摇头晃脑。   徐凉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路。陈述厌给了他一个袋子,说你别用右手拿,然后接着回头摇头晃脑,甚至还轻轻哼起了歌。   徐凉云忍不住笑了两声:“你怎么了啊?”   陈述厌晃着身子:“我心情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笑,一脸认真,看起来可爱得很。   徐凉云无奈一笑,伸出没拿东西的右手,想去牵他。可陈述厌两只手上都有东西,徐凉云的手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抓住了他大衣的帽子。   陈述厌被他一下抓住,还以为他是有事,回过了头,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询问的味道。   徐凉云说:“没事,不牵着你点我难受。”   陈述厌拉长声音“喔”了一声,笑了起来,说:“回家回家。”   徐凉云对对联似的回答他:“好的好的。”   两个人拎着东西回了家。一回到家里,他们就看到布丁还生闷气似的趴在自己的狗窝里,背影依然沧桑又难过。   陈述厌看得又好笑又心疼,招呼着徐凉云把刚买来的东西分了类,在厨房里挑挑拣拣了一会儿,该冷冻的冷冻该冷藏的冷藏,至于买来的其他日用品,也都放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一切都置办好以后,陈述厌就说:“去遛狗吧?”   这话话音一落,窝在自己的狗窝里自闭中的布丁就一下子立起了耳朵。   徐凉云应了下来:“行啊。”   布丁这下高兴了,立刻一扫阴霾,原地起立,汪汪叫着甩着舌头就朝俩人颠颠跑了过去。   陈述厌哭笑不得,低头去把它抱了起来。   “听懂啦?”他问。   布丁汪汪两声。   陈述厌刮了两下它的小鼻头,转头说:“要不我们走远点,去云海公园吧。”   徐凉云点点头,说行。   于是俩人给狗牵上绳子,带着它出了门,驱车去了云海公园。   现在是二月初,天气还很冷,云海公园里人却不少。这是凉城市中心第一大的公园,即使是大冬天,也有不少人趁着周日领着家人出来玩。   当然,最多的还是小情侣。   两人把车停在停车场,牵着狗走进公园,往湖边走——布丁总爱去那个地方。   两人手牵着手。   往湖边走的这一路上,他们看到了好几对情侣。这些小情侣大多都很年轻,甚至有的都还不好意思牵手。   陈述厌牵着徐凉云,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路人,悠悠叹了口长气。   徐凉云听他叹气,转头问:“怎么了?”   “没有,就是感叹一下,他们好年轻……我们年轻的时候也爱来这儿。”陈述厌说,“但现在我不年轻了,我都三十了。”   “我也三十多了。”徐凉云道。   “真的不年轻了。”陈述厌说,“以后我就跟你相依为命了。”   徐凉云:“好啊。”   他们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一边走到了湖边。布丁是条聪明汪,即使放开它自己去浪也没什么问题,以往陈述厌每次带它来这儿,都是这么干的。   于是他把牵着狗的绳子松开,像往常一样大手一挥,道:“自己去玩吧。”   布丁这次却不干了,它呜呜嗷嗷两声,咬着徐凉云的裤腿往外拉,一看就是要徐凉云去跟它玩。   徐凉云人都已经坐到了长椅上,正往后仰着仰头看天,被这么一扯就一时无言,低头去看。   布丁背着耳朵看着他,一边咬着他的裤腿一边嘤嘤地叫。   徐凉云眼角抽了抽。   他直起身来,前倾过去,说:“我跟你说,可以是可以,但我要提前告诉你,我现在没以前那种体格子了。”   徐凉云以前是特警,平日里体能锻炼都是家常便饭,他们两个经常一起带着布丁来这儿,徐凉云每次都爱带着它绕着这块地方跑,还爱带着飞盘跟它玩,能跟它一起野半天。   但很显然,他现在肯定比不了从前——刑警肯定也是要体能锻炼的,但强度肯定不比特警。   布丁不干,跟他嘤嘤。   “我可以跟你去。”徐凉云说,“但咱们说好了啊,我……”   布丁根本不听他往下说,徐凉云话刚说到这儿,布丁就又嘤嘤了起来,打断了他。   徐凉云这下无奈了,便站起身来,对陈述厌说:“那我去陪它玩玩?”   “去吧。”陈述厌早知他会答应,点点头道,“没事,不行了就回来,它能理解你的,估计就是想让你陪它玩会儿。”   徐凉云点点头。   于是一人一狗进了场。   布丁开始撒欢地跑。三天没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它憋坏了,一进来便一路甩着舌头往前冲。即使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跑得也不怎么快,它也看起来很嗨。   徐凉云跟在它后面跑着,时不时喊一声布丁。   陈述厌坐在长椅上看。   这一人一狗久别五年地跑在一起,身体却都不太好。陈述厌以前也经常和徐凉云一起来这儿遛狗,以前的景象都还烙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么一看,如今瘦了不少的徐凉云和他印象里的人,还是有些对不上号。   年轻的徐凉云总比现在笑得肆意些。   可没办法。   这怪不了他。   冬日的风迎面吹来,在寒阳的辉映下,带着些泛暖的冷意。   陈述厌额前的发被吹动。   徐凉云说自己体格子不比从前,这话他应该是有些不自信了。他和布丁又一起跑了一个小时,看来警察不论是特警还是刑警,体能都是一等一的。   徐凉云跑出了汗,回来的时候嫌热,外套都脱了。   “会着凉。”陈述厌轻皱着眉对他说,“快穿上,别嫌热,会生病的。”   徐凉云听他的话,又乖乖穿上了。只是穿的时候眉头轻皱,还噘着嘴,一看就是真的热,不愿意穿。   徐凉云坐在他旁边,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抹干净手心里的汗以后,才去牵他。   布丁也跟着回来了,往陈述厌脚底一趴,伸着舌头开始喘气,看来也累够呛。   它一回来安安静静地在陈述厌脚边做雕像,从旁路过的路人就被它吸引去了目光。有人小声夸它可爱,有人给它拍照,还有人问陈述厌能不能摸摸它。   布丁确实长得品相极佳,陈述厌早就习惯了被围观或者被搭话,于是他点点头,示意可以摸。   布丁也知道自己被夸了,于是时不时地就摇摇尾巴,仰起头,一副“老娘知道老娘很优秀”的样。   “女明星啊。”徐凉云说。   “女明星有两个爹。”陈述厌道。   徐凉云笑了。   落日西沉,两个人牵着耍够了的女明星回了家。女明星今日得以出门,和爹共跑,心情极佳,回家路上都晃着尾巴,走路都一扭一扭的。   陈述厌看了它片刻,这才想起小明的事还没跟它说。   “布丁。”陈述厌道,“明天小明要来咱家喔。”   布丁虎躯一震,回头一脸震惊地看他。   陈述厌接着道:“还要住几天。”   布丁瞳孔地震。   徐凉云倒是面色如常。他知道这件事,陈述厌做饭的时候,在厨房和他说过——只不过那时候布丁饿了,在客厅专心干饭,没听到。   布丁回过头,背起耳朵朝陈述厌叫,目光三分难以置信七分怎会如此,骂骂咧咧地像在骂他怎么现在才说。   陈述厌转头看徐凉云:“它是不是骂我。”   “应该是。”徐凉云道,“都不跟你嘤嘤了,应该挺生气。”   陈述厌眨眨眼:“生气干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得换位思考。”徐凉云说,“你想想,如果那年你把画送给我之后没几天,你宿管跑进来告诉你,‘啊小陈过两天徐凉云跟你一起搬到一个二人寝室去单独住顺便你爸妈也在’,你干不干。”   陈述厌:“……”   很好的一个例子,代入感很强,他已经要疯了。   布丁确实气得不轻,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后座上扒着前座,嗷呜嗷呜地骂骂咧咧,陈述厌只得连连道歉。   等到了家,布丁就蔫下来了。   愤怒过后,狗开始焦虑,在家里步履蹒跚地来回踱步,焦虑到情深处甚至开始又去祸害徐凉云家的沙发。   布丁刨沙发的时候,陈述厌正在厨房里给徐凉云做皮蛋瘦肉粥。徐凉云一如既往地来了,从背后抱着他,贴他贴得死紧。   哪怕狗刨沙发的声响传来,他都没动。   布丁刨沙发刨了半天,徐凉云根本不为所动。   陈述厌就问:“你不去看看?”   “随便它。”徐凉云抱着他完全不为所动,“反正等你搬家过来,我们就换沙发。”   陈述厌哭笑不得。   “我们买没买豆腐,我想吃小葱拌豆腐了。”   “买了呀。”   徐凉云道:“那我去给你拿,你放在哪儿了?”   陈述厌:“冷藏里。”   徐凉云点点头,这才松开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去冰箱里寻找豆腐。   外面的布丁似乎是因为无人理它而更加愤怒,刨沙发的动静越来越响,一阵阵刺啦刺啦地像在抗议。   这动静渐渐变成了噪音。   陈述厌切着要放进粥里的配料,很是无奈。他转过头,看到徐凉云刚把豆腐从冰箱里拿出来。   冰箱门还没关,徐凉云便对着一冰箱的东西,颇感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转头朝着客厅里大声喊了声:“布丁!”   这一声很管事,布丁安静下来了。   徐凉云关上冰箱,走过来,把豆腐放在案台上。   他刚放下,外面的刨沙发声再次响起,且比之前更加用力,频率也更加密集,刺啦啦啦地真的像在骂人。   厨房里的两个人被这声音搞得手上的动作同时一顿,抬起头,看向彼此。   随后,他们便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起来。   布丁气得更用力了。 第五十三章 五十二话你跟我回家吧。   陈述厌熬了一大锅粥。   该怎么形容这个量呢——大概是那种够一个人两顿的量。   徐凉云看着这一大锅,终于明白了陈述厌到底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厌厌。”他说,“是不是有点多了。”   陈述厌端着锅,对他眨巴眨巴眼:“不多啊,我还觉得是不是有点少呢。”   徐凉云:“……”   该怎么说呢。   大概这就是爱吧。   两个人盛了粥,坐到饭桌跟前,就着小葱拌豆腐喝了。   布丁兴许是看自己挠沙发没用,也不挠了,窝在自己狗窝里自闭。   陈述厌看得好笑,开口安慰了布丁两声。但布丁不吃这套,陈述厌一说话它就仰头嗷呜嗷呜,还是骂他。   陈述厌无奈。   等两人吃完饭,徐凉云开始收拾碗筷的时候,布丁就站了起来,绕着两人腿边打转,还一个劲儿往卫生间跑。   一看就是有诉求。   陈述厌跟着去了。布丁带他进了卫生间以后,就跑到浴缸旁边,上爪就开始挠浴缸。   陈述厌:“……你想洗澡?”   布丁嘤嘤了一声。   陈述厌挠了挠头,说我去跟你爹说。   徐凉云人还在厨房洗碗,陈述厌去找他说这事。他晃悠进厨房里,像他做饭时徐凉云会抱他似的,他也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徐凉云。   徐凉云问:“怎么了?”   “布丁刚主动要求要洗澡。”陈述厌说,“估计是为了明天见小明。”   徐凉云嚯了一声,说:“行,等我洗完碗。”   陈述厌贴着他点了点头。   徐凉云洗完碗,两个人就带着狗进了卫生间。   徐凉云家里没有给狗洗澡用的盆,两个人也忘了从陈述厌家里拿。   徐凉云说:“糟了,我们拿没拿犬类专用的沐浴露?”   “拿了。”陈述厌拿着个可可爱爱的沐浴露瓶子,说,“好不好笑,我们拿了沐浴露,结果忘了拿盆。”   徐凉云笑了两声,说:“没办法,拿浴缸凑合凑合吧。”   他这话话音一落,布丁就跳了起来,一个纵跃跃进了浴缸里,转头咧开嘴,吐着舌头一边乐一边看这两个人。   徐凉云:“……”   陈述厌:“……”   沉默片刻后,陈述厌忍不住道:“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这孩子马上要化人形。”   徐凉云点点头:“是离成精不远了。”   布丁歪歪脑袋。它好像懂了,又好像一点儿没懂。   两个人放了水,一起给它洗了澡。   这是他俩复合以后第一次一起伺候布丁洗澡。两个人都很熟练,布丁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等洗完了,两个人就起了身,把浴缸里的水放掉。他们刚要去给布丁找毛巾时,布丁就突然直起身子,抖搂起来,把身上的水都给抖了出来。   瞬间水光四射,它两个爹都没反应过来,全被波及到了。   陈述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衣服湿了一大半。   他再抬头看徐凉云,就看到对方也正是如此。   徐大队长抻着衣服抽着嘴角,很无奈很生气,但又不舍得把气撒出来,只好瞪向布丁。   布丁似乎是知道自己做错了,又背着耳朵嘤嘤起来。   徐凉云无奈,叹了口气,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只是他笑的时候,他看到徐凉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又愣神了。   又好像没有。   后来,两人给布丁找来毛巾,把它擦干,然后又拿起吹风机给它吹毛。   等一切都弄好以后,布丁就摇着尾巴,甩着一身香气飘飘的毛,开始自豪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来经过愤怒以后,它开始翘首以待了。   陈述厌无奈一笑,又低头抻了抻自己身上湿掉的衣服,说:“我得洗个澡。”   “我也得洗。”徐凉云说。   两人就洗了澡。   洗完澡后,时间也不早了。陈述厌是先洗的,他洗完以后,就先躺到了床上,过了约摸半个小时,徐凉云才肩膀上披着个毛巾进来了。   徐凉云掀开被窝进去,抱住陈述厌。他一往陈述厌怀里一窝,陈述厌就感觉到他头发还有些湿,一看就是还没吹干。   “头发又没吹干。”陈述厌放下手机,捏他头发,“你每次用吹风机都吹不干。”   “那热风吹得脑壳烫。”   陈述厌:“是吗,那不还有中档吗,不烫也不凉的那个。”   徐凉云终于坦白从宽:“不爱吹。”   陈述厌笑了。   徐凉云卧室里没有台灯。陈述厌没开大灯,就只有外屋的灯光漏进来。   他们在并不明亮的光里抱着。   徐凉云说过这话以后,就不再吭声了。抱了陈述厌一会儿后,他松开了,看着陈述厌的眼睛,片刻后,垂下眼帘,伸手去捏了捏他脸边的头发,闷闷叫了他一声:“厌厌。”   “嗯?”   徐凉云说:“你说,我这些天就在想啊。”   陈述厌问:“想什么?”   “我现在生病,你把我拉出来了,”徐凉云念叨道,“你疼的那时候……我可不在。”   “……你怎么又说这个。”陈述厌道,“我都说了……”   徐凉云根本不听他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多疼啊。”   陈述厌:“……我不疼。”   “你别骗我。”徐凉云说,“我知道的。我那时候以为你恨我就行了,但我现在才知道,恨人一点儿用都没有,能治病的不是恨。”   “我是真的对不起你,比我以前想的更……我,我把这辈子都搭给你也还不起。”   徐凉云一边这么说,一边伸手去轻轻握他手腕,一下下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他手背上丑陋的伤。   徐凉云垂着眼帘看他,外屋的光好像能反射进他眼睛里,昏暗得特别温柔。   徐凉云说:“我爱你。”   “你要是要,我把我这几辈子都搭给你。”   徐凉云这人作为一个警察,很少做出这种违背科学主义的承诺。   陈述厌躺在床上看他,把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在被窝里牵住他两根指头,像是怕被人发现了似的,轻轻说:“那我都要了。”   徐凉云苦笑起来,往他跟前凑了凑。   他捧住陈述厌的脸,亲了下去。   他亲得很轻,亲得很小心。   外屋的光很暗,但是徐凉云眼睛里有东西在闪。   徐凉云这么一过来,放柔了身心,两人再一离得这么近,陈述厌就又被他这双含情眼勾走了。   里面好像有两汪温柔的海,陈述厌再一次掉了进去,然后越沉越深。   他脑袋里迷迷糊糊地,恍恍惚惚地只有一个想法。   ——徐凉云亲他了。   徐凉云没亲太久,很快就松开了他。   徐凉云摸了摸他的脸,轻轻盖住他的耳朵。   他轻声说:“谢谢你。”   陈述厌苦笑。他没回答这声谢谢,只是还伸着手,在揪着徐凉云的衣角。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忽然无端觉得这屋子里的黑白落在眼里都温柔至极。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某一天。那天徐凉云和他一起走在路上,然后他说,我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说我爱你。   陈述厌懵了,于是抬头看他。   徐凉云那时牵着他,陈述厌看他时,他也在看陈述厌。   他说,我爱你。   你跟我回家吧。 第五十四章 五十三话我们得去看你爸爸吧?……   那天之后,陈述厌就真的和他回家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现在陈述厌和徐凉云在一起的日子可以用平淡来形容。和所有爱到深处并不会轰轰烈烈的大多数小情侣一样,他们的生活也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起床吃饭工作睡觉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徐凉云亲了他这件事,无疑能给这种平淡添彩。   第二天的徐凉云比陈述厌醒得早,陈述厌睁开眼时,就看到徐凉云一手抱着他一手划拉着手机,看这样子,应该是醒来有段时间了。   徐凉云跟他这么久,当然知道陈述厌醒过来以后得给大脑一段开机时间,于是放下手机低下头,伸手摸摸他的脸,轻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陈述厌茫然地看了他一分钟,大脑成功开机,他打了个哈欠,往旁边一侧身,抱住徐凉云,腿也往他身上一挂,哼哼唧唧了两声。   “怎么了,”徐凉云道,“还要睡啊?”   “不了,睡不着了。”陈述厌说,“我就抱抱你。”   徐凉云嗯了声。   陈述厌抱了他一会儿。抱着的时候布丁听到了他俩起床的动静,迈着步子颠颠过来了,朝着他俩汪汪两声,好像在催他俩早点起来收拾收拾接它男朋友。   “布丁。”陈述厌叫它,“等会儿,我抱会儿你爹。”   布丁的叫声一下子变成了嘤嘤嘤。它一边嘤嘤叫着一边跳上了床,走到俩人旁边,揣手趴了下来。   它的两个爹又抱了一会儿。片刻后,陈述厌才松开了徐凉云,翻过身,又伸了个懒腰,问徐凉云早上吃什么。   徐凉云说昨天不是粥没喝完么,今天早上吃点剩饭得了。   陈述厌寻思也是。   于是徐凉云坐了起来。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伸手去拽住了他衣角:“等下。”   徐凉云被拽得一停,回头看他。   “你亲亲我。”陈述厌说。   徐凉云愣了一下:“啊?”   “亲亲。”陈述厌重复了一遍,又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像昨天晚上那样。”   徐凉云这才明白。他无奈笑了一声,连连道着“好好好”,俯身下去,亲了他。   陈述厌还躺在床上,徐凉云几乎是欺身上去亲的。亲的时候陈述厌抓着他的袖子,面上没什么表现,被子里的两条腿却一晃一晃,高兴得像要上天。   一吻毕,陈述厌快乐起床,高兴得满屋子哼歌,摇头晃脑地像把家当舞厅了,徐凉云抱都抱不住。   陈述厌看看手机,发现一大清早小明家长就给他来了消息。   于是他们联系了起来。   小明它妈自称是个打工人,最近挺忙,昨晚就说自己九点上班,今天会在早上就把狗给他送过来,时间就定在了八点半。俩人起床的时候八点多一点,时间也正好。   陈述厌手上有她的联系方式,就由他去出门接狗。厨房里的饭菜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徐凉云热一下粥罢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交给他的。   陈述厌就跟徐凉云打了招呼,洗漱穿衣之后,出门了。   小明它妈站在小区门口。毕竟牵了一头壮得跟山似的阿拉斯加,一眼就能看到。   小明还是跟陈述厌前些天在宠物店看到时没差,一双眼睛散发着强者的光芒。   它妈长得很貌美,一头长发仙气飘飘,白白净净唇红齿白。   陈述厌小跑过去,和对方简单打了招呼。   双方家长第一次线下见面,这才展开了一次很正式的自我介绍。对方说自己名叫宣筝,在凉城市中心的那家电竞俱乐部工作,小明是她买回来在俱乐部里养大的。   “见的人多,它就比较……看透红尘吧。”宣筝笑着说,“您是做什么的?”   陈述厌言简意赅:“画家。”   “哦——我小时候也学过画画。”   “是吗,后来没有学吗?”   “没,我更喜欢打游戏。”   陈述厌:“……挺好的,打游戏确实有意思。”   两人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宣筝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见时间没多少了,就说自己要去上班了,把小明交给了陈述厌,转头跑走了。   待她跑远,陈述厌低头看了看小明。   小明仰起头,看向陈述厌。   眼神一片平静。   陈述厌真是打哪儿看都觉得它巨像徐凉云。   他牵着狗回了家。   他开门进屋,见到布丁就守在门口。   “布丁,”陈述厌松开狗绳,“来,你男朋友。”   陈述厌分明看到布丁瞪了他一眼。   怎么,这都不让说吗。   陈述厌只好闭上了嘴。   徐凉云正好端着一锅粥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看了眼两只已经凑到一起去互相闻的狗,没多理这茬,只对陈述厌说:“来吃饭了。把衣服脱了吧,都进屋了,怪热的。”   陈述厌点了点头,脱了衣服,过去吃饭。   两只狗看样子在医院里早已培养了不少感情,相处得很融洽,没一会儿布丁就领着小明走了。   陈述厌吃完饭,去找了它俩。俩狗正一块趴在卧室床上,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   陈述厌看得一时无语,转头把徐凉云招呼了过来,跟他一起无语。   两人无语了一会儿,又一起笑了起来。   徐凉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陈述厌盘算着自己也差不多该搬过来了。这么多天被太多事耽误,他真的该好好弄一弄这个家了。   徐凉云也和他一个想法。两人上午商量了一下,预约了这周五的搬家公司,准备今明两天回那边的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倒腾这个家。   陈述厌想起和周灯舟之前的约定,就问:“要不要叫人来帮忙?”   “你叫谁?”   “周灯舟。”   徐凉云立刻横了他一眼。   “……不叫了。”陈述厌道,“我们自己搬。”   “不,叫他来吧。确实得叫人来帮忙,我下午叫钟糖来,他下午没事。……而且那是你朋友,你不能因为我就跟人淡了来往。”   徐凉云说这话时不太高兴。   他这人倒还是这么个人,哪怕不高兴也能把事情拎得很清,什么事儿上都一身正气,总不愿意陈述厌被爱绊了脚。   于是陈述厌给周灯舟打了电话,问他方不方便。周灯舟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自己完全方便。   布丁和小明都是聪明的汪汪,放他们自己在家当然也不会有事,于是陈述厌和布丁嘱咐了几句,说自己要回去搬家以后,就和徐凉云一起出门,开车回了另一个家。   他们还在路上进了家杂货店,买了胶带和剪子,还买了几个大纸箱子和塑料的收纳袋子,全副武装地回了家。   陈述厌家里的东西很多。撇去那些日用品不提,他可是个画家,一个画家的家里,装备至少占三分之一。   徐凉云对待他的装备十分小心翼翼,画板画架都十分小心地收起来。这些东西他一开始都是立起来放在墙边的,可放好之后他又怕它们倒下去,又让它们平躺在了地上。   俩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周灯舟来了。   周灯舟上午帮了他们不少,下午的时候钟糖打着哈欠来了,他说自己上午有班,下午才给休息,还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这梦做得他累死,睡这一觉居然比不睡还累。   上午就在的仨人累得不行,正坐在沙发上一起歇着喝水吃饼干。   徐凉云听他这话,就问:“什么梦?”   “老牛逼了徐队。”钟糖说话都恍惚了,“世界末日,太阳跟月亮全砸下来了,那陨石跟不要钱似的,我家都没了,天上老大一个黑洞。我以为那是个黑洞,结果那他妈是个眼睛——就是,那个黑洞突然就睁开眼了,反正画面极其震撼。”   “……然后呢。”   “然后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我进了个医院,有个两层楼那么高雕像突然长出腿儿来了,跑出来举着火把追我。”   徐凉云:“……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医院里哪来的雕像?!”   “是吧,”做梦人本人显然也觉得非常离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我居然还他妈记得那雕像的名字,你说离不离谱。”   陈述厌倒是好奇了:“那雕像叫什么?”   “Cherubines。”钟糖说,“我对英文老敏感了,过去为了学这个出国,半条命都差点没搭里。”   陈述厌却被他这一句叽里咕噜的单词给说懵了。   “什么意思?”陈述厌问。   钟糖耸了耸肩:“不清楚,应该是专有名词。”   陈述厌唔了一声。   他们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下午接着搬家。   钟糖是个好帮手,这人看着个头没徐凉云高,但怎么说都是个警察,力气是真的不小。   后来,陈述厌还在网上找了一家装修公司,自己做了份设计方案。这几天他在家里转来转去,为了布置新家的事直挠头发。   但好说歹说方案是设计出来了。为了迎合方案,搬完家以后,陈述厌又带着徐凉云去了家具城,挑了几件新的家具。当然,他们换掉了那被狗祸害成了流苏的沙发。   既然要搬家,还要把家里重新装修,那徐凉云自己家里也需要收拾。   两个人就把自己家里也收拾了一下。这一下子,就翻出了许多压箱底的东西。   和陈述厌因为痛恨而把东西全部扔掉不同,徐凉云还把这些都留着。一收拾起来,他们就翻出来了陈述厌给徐凉云画过的画,陈述厌给他买的衣服,许多许多。   还有一本相册。   陈述厌一翻开相册,就看到年轻时穿着特警制服的徐凉云背对着镜头,后背上的特警二字白得发光。   陈述厌嘴角一抖,垂下眼帘,苦笑了一声。   下一张照片,是徐凉云转过了身。他戴着黑色头盔,手里还拿着一把枪,在朝着镜头肆无忌惮地笑。   那天的光线真的很好。   陈述厌叹了口气。   徐凉云一直在旁边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陈述厌身后,从背后慢慢抱住了他,一声都没吭。   陈述厌低下头,看到他们刚刚打开的一个徐凉云说是“没怎么拿出来过”的箱子里,十年前他画的第一张坐在公园长椅上的徐凉云放在最上方,一点尘土没有。   想来这些年徐凉云应该是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擦一擦上面的灰。   这些箱子里的画全部都是。   陈述厌合上相册,拍了拍徐凉云抱着他的手,让他松开了些。   他转过身,去亲了徐凉云。   一吻毕,陈述厌搂着他的脖子,额头抵在他下巴上,说:“我爱你。”   “嗯。”徐凉云亲他额头,“我也爱你。”   与此同时,两只狗子的感情逐渐升温,每天都黏黏糊糊地在一起。周三的时候,宣筝就来把小明接走了,说过两天可以带两只狗子一起出去玩。   陈述厌想了想,说行,不过他过两天要忙着搬家,就麻烦她等自己消息。   宣筝给他比了个OK。   周五这天,装修公司和搬家公司都来了他家,大家忙活了整整三天。他们把家里清空,然后重新刷一遍墙漆。刷完之后,他们开窗等了一天,待墙漆干掉以后,他们又重新布局了一下他家的家具,来了个大翻新,让这个家从此再也不黑白分明。   等到周日下午,两家公司的人才走。   陈述厌倒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周灯舟今天也来帮忙了,钟糖要上班就没有来。   周灯舟一天下来也累得不行,本来也想在他家歇会儿,结果一看时间,就握草一声,说自己今天跟他家姑娘约好了晚上出去玩,然后就匆匆和陈述厌告了别,一溜烟跑走去接他闺女了。   他临走时还喊:“陈老师!展子日子差不多该定了啊!回头咱俩赶紧抓紧时间啊!”   他改口了。   陈述厌扬手跟他的背影说行。   周灯舟这两天表现不错,而且他又很有眼力见地主动改口了,徐凉云对他的敌意也没有那么强了。   所以周灯舟走时,徐凉云还给他塞了瓶水。   周灯舟受宠若惊,兴许是真的时间紧迫了,拿过去的时候口不择言,跟徐凉云说谢谢警察叔叔。   警察叔叔徐凉云嘴角一抽。   陈述厌笑出了声。   家里焕然一新,布丁就开始巡逻地盘。过了好半天才走到客厅来,跳上新沙发,摇着尾巴走到徐凉云跟前,脑袋搁在他右手臂上,趴下了。   “你怎么总爱弄我右手,”徐凉云低头对它说,“这几天闲着没事就爱扒拉它。”   “它知道你右手不好了吧,那么道伤口,看见的都知道。”陈述厌道。   徐凉云不做声了。   陈述厌说:“手给我看看。”   徐凉云把手给他了。   陈述厌托着他的手,看了他手腕上的伤。   这道伤还是触目惊心,几乎令人难以直视,想必这一生都难消了。   陈述厌摩挲着他手腕,说:“过两天出去玩吧。”   “好啊,”徐凉云说,“但在那之前……我其实想带你回家,我跟你复合了,得回家去见见我妈。正好家里刚装修好,现在还有点儿墙漆味,我们回我家住两天,把窗户开着,散两天味再回来。”   “行啊——但是回你家之前,我们得去看你爸爸吧?”   “是,我也好久没去看他了,现在有话想跟他说。”   徐凉云说完,就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你跟他说。”   陈述厌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五十四话还是留不住,谁都留不住。……   第二天下午,陈述厌就和徐凉云踏上了回他家的路。   徐凉云家就在凉城,只不过不在市中心,在北城那边,一到冬天就是凉城最冷的地界。   他们没带着狗走。陈述厌本还犹豫要不要带狗,结果当天晚上宣筝就联系了他,问他什么时候带布丁和小明一起出去玩。   陈述厌说最近可能要出个门,没什么时间。宣筝说那正好呀,把布丁交给我吧,让它和小明在一起,你就放心出门。   陈述厌一寻思也是,毕竟去看徐凉云他父亲的话,是有些不方便带着布丁的。   于是他去问了布丁的意见。   在布丁也表示自己想去找小明以后,转天早上,两个铲屎官就又约好了时间,陈述厌把布丁送了出去。   “我会把它放在俱乐部养,您放心,跟我家小明一起。”宣筝说,“您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了,回趟家看看父母和外婆而已。”陈述厌说。   宣筝点点头,说行,随后领着布丁走了。   徐凉云头天晚上给他妈打了电话,陈述厌靠在他身边听了。   他妈一开始难以置信,后来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在电话里慌慌张张地应了几声,又说自己马上就收拾家里,随后便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电话被挂断,徐凉云无可奈何,转头对陈述厌说:“她也觉得我对不起你。”   “……别对不起了。”   转天上午,两人又出门买了许多东西,准备带回家给徐凉云父母。   中午吃过饭,歇了一个钟头以后,两人就开着车,回了他家。   凉城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开车去徐凉云父亲所在的地方,需要一个半小时多。   车子启动,窗外的路灯随着车速徐徐退后。   陈述厌看着车窗外,慢慢地陷进了回忆里。   那是他大四时候的事了,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大概是八年以前,又或者九年以前,七年也有可能。   陈述厌记不太清,也懒得掰着手指头好好数,毕竟纠结年数显然没什么意义。   总而言之,那年徐凉云第一次说爱他,然后在周末的时候带着他回了家。   徐凉云说,他和他妈说过了,也跟他妈一起去找他爸说了,他觉得要带陈述厌回家见父母了,因为他想跟陈述厌有以后。   陈述厌便跟着他回了家。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车,陈述厌都没毕业,大四的时候天天为了毕设忙得晕头转向。徐凉云也不是什么队长,只是个特警队里还算突出的小特警。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坐着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地往徐凉云他爸那边走。   徐凉云那时候的行程安排很诡异,他带着陈述厌打车去了一个公交车站点,然后在那里坐了公交车。   陈述厌很奇怪,问他:“怎么不直接打车去你家?”   “去我家之前,先去看看我爸。”徐凉云回答他,“他位置比较偏,一般出租车不爱往那边去。”   “……你爸妈不住在一起吗?”   徐凉云点点头。点了头之后,他又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很微妙吧。”   他说。   直到那辆公交车到终点站前,陈述厌都没明白这个微妙是什么意思。   直到车到了终点站,广播说“终点站‘北郊坟场’已到站”。   直到徐凉云牵着他走进坟场里,走到一座摆放着黑白遗照的墓碑跟前。   墓碑是黑的,比其他的更大一些,也更气派些。碑上写着徐一灼,上方是烈士二字,两侧是两排题字,写着“烈士为民永生悼念,钢铁之躯挡火抗炎”,碑中央还有一张遗照,碑前铺着黑色的布。   遗照里的人是个器宇轩昂的警察,笑起来的样子和徐凉云很像。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看着墓碑。墓碑上还有很多小字,写着他的生平。   徐一灼死在十四年前。   陈述厌那时脑子很乱,使劲捋了好半天,才捋出来徐凉云那年大约才七八岁。   徐凉云蹲下去,把在坟场门口附近买来的白菊放到墓碑前。   “我爸为了救人死的。”他说,“十四年前,有家银行被抢劫,抢劫犯没说自己留了炸.弹在银行里,是我爸突然发现的。那时候还在给人质解绑,大厅里很多人,可倒计时就剩半分钟不到,大家都来不及跑,所以他喊了一嗓子以后,就抱着炸.弹反方向跑进银行里……银行金库大,他想着扔进去就行,能挡一下爆炸冲击。”   “……结果他没来得及。刚扔进去,那破东西刚一离手……”   徐凉云说完,便低下了头,不再往下说了。大概是说不下去了,也可能是不想再说。   他蹲在墓前沉默几许。   那时是深秋,有风吹来秋天的干枯气息,凉得人喉咙发干,连徐凉云的背影看起来都很寂寥。   陈述厌站在徐凉云身后,默了片刻,跟着走上前,在徐凉云旁边慢慢蹲了下去。   陈述厌一过来,徐凉云就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遗像。   徐凉云说:“爸,这是我男朋友。”   二月的北郊坟场比记忆中更冷。   两人手牵着手,各自手里拿着两束花,走在路上。   他们走到徐凉云父亲的墓前。   这座碑还是和陈述厌记忆里一样。黑白遗像上,徐一灼的笑也还是那么像徐凉云,笑得有如烈阳。   徐凉云蹲下去,把白菊放到墓前,声音闷闷:“爸。”   冬日的风更寒更冽,冷如刮骨,话出口的一瞬间,就被风刮成了一片悠悠白气。   陈述厌也蹲下去,跟着把手中的一束花放到墓前,留了一束花握在手里。   两个人肩并肩蹲着,徐凉云沉默了好长时间。   陈述厌偏头去看他,看到他正望着黑白遗像,目光平静又深邃,仿佛是真的在和那遗像上的人对视着。   “……爸。”   徐凉云又叫了他一声。   两个人蹲在碑前,额前的发都被风毫不温柔地吹动着。   “我跟他复合了,”徐凉云看着遗像说,“转来转去,结果我还是找他了。”   “除夕那时候,我不是在家里接了个报案电话么……凉城出了个连续杀人案,这案子跟他挂钩。出了挺多事的,说起来你可能要笑我,我就是……还是,往他旁边跑了。”   “你别想多,人我抓到了,杀人的是个画廊的管理人,心理有点不正常。”   “你也知道我得病了,最近这病好了,医生说多亏有他,还说我明天开始可以断药试试。我最近为了治病请了假,一直在家,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带着他回家跟你说说,我一会儿也回去跟我妈说说。”   徐凉云说到这儿以后,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向墓前的花。   徐凉云沉默了好久。   好半天后,徐凉云说:“爸。”   “我其实……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直以来都错了。”   “这么些年,我想的都是让他恨我。我一直想啊,他恨我,去找别人,这辈子都别再想我了,这样就行了。……我知道这样只不过是我在逃避,是我不敢面对,可就算是我不敢面对,他因为我进了ICU这事儿也是真的。”   “但我发现我错了。我生了病,他有跑过来救我的勇气,我当时却只有自我逃避的胆量。”   “……我前几天做梦了。梦里你和我说,警察要挡在所有人面前。我还梦到你死了以后那会儿,很多人都哭着跟我说,你是英雄,叫我别恨你……其实不说那些我也不会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英雄。”   “小时候你说你是警察,你给我讲你上班的事情,我小时候就想,我以后也要当个警察,我也想当英雄。”   “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你的。我现在这样……谁都对不起。我真的,我现在这个样子鬼都看不下去,我其实有时候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当警察。”   “我不是英雄,”他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英雄。”   陈述厌张口反驳:“你是。”   徐凉云身子一顿。   陈述厌收回目光,看向碑上的黑白遗像。   “你是英雄。”陈述厌说,“我两次差点死掉,都是你救了我。你是英雄的孩子,你是英雄。”   徐凉云哑口无言,看着他说不出来话。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这一声像是自嘲,像是欣慰,像是无奈,总而言之,里面的东西太多太多。   徐凉云说:“大概也就对你来说我是了。”   在墓前呆了半天后,两个人起身离开。   徐凉云本想带着陈述厌离开坟场,陈述厌却牵着他,往另外一边走。   徐凉云怔了:“不走吗?”   “不走,”陈述厌说,“看看我外婆。”   徐凉云愣住了。   他看了看陈述厌,又看了看他手里不知为何买了两束,刚刚却只拿出来一束的花。   陈述厌很平静地看着他。   徐凉云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述厌,瞳孔都颤抖:“不会……”   “三年前去世了。”   陈述厌对他说:“癌症,我照顾了一年,没有用。钱都花光了,可没办法,还是留不住……谁都留不住。”   二月的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悄悄溜过,陈述厌看到徐凉云眼里升起地动山摇一般的颤抖,和近乎能把一个人压到跪下的歉意。   陈述厌苦笑起来,笑声成了一片悠悠白气。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年没回外婆家吗?……因为没有了啊。”陈述厌对他说,“我也说过了啊……我以后真就跟你相依为命了。”   “我只有你了。” 第五十六章 五十五话“我妈说我们家就欠好。”……   这么多年来,陈述厌是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的。   外婆叫郑清兰,陈述厌带徐凉云见过他。   徐凉云带他回过家以后,陈述厌也带着他回了一次外婆家。那次回家,他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摊开给徐凉云看了。   他家住在某个老小区的三楼,屋子里的家具都老气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了。陈述厌带着徐凉云进了家,给他看了摆在客厅电视旁边的一张照片。   那是张全家福,上面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女人的怀里抱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陈述厌给他指:“这是我,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我外公——我三岁那年,他们一起出门,留外婆在家看着我。出门的时候出了车祸,三个人全没了。”   “我妈是独生女,我爸是入赘的。奶奶那边嫌弃他入赘给我妈,和他说一旦跟我妈结婚就断绝关系,结果就真的断绝关系了,这些年理都没理我们。不过幸好我家还有个超市,是我爸我妈结婚那年开的,这些年一直靠着它活着呢。”   陈述厌说这些的时候,外婆正好洗了一碗草莓出来。   “我把超市经营得可好了,”小老太太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和陈述厌高兴起来时一个样,“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呢!”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徐凉云表情怔愣,根本没想到陈述厌家里会是这种情况。   外婆一直在乐,她对徐凉云很满意。   一转好多年过去,二月的寒天里,陈述厌领着徐凉云在坟场里左绕右绕,最后停了下来。   面前的墓碑上,写着郑清兰三个字。   徐一灼算是烈士,墓碑才会那么大。   郑清兰的小了许多,碑上遗照里的面容仍和陈述厌遥远记忆里的一样。   和他记着的最后的外婆不同。   陈述厌蹲下去,把花儿放到了墓前。   他没吭声,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的外婆。   他不太擅长和死人说话。   于是空有风声奔走。   一片风声将这里吹了个寂寥长久。半晌后,徐凉云才问:“什么癌?”   他声音有点抖。   “肺癌。”陈述厌蹲在墓前平静回答,“化疗把头发都剃光了,直咳血,喘不上气,话都说不清,呼吸都呃呃啊啊的,脸和脖子特别肿,身上倒瘦得皮包骨头。”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脚步声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   陈述厌吓了一跳,一回过头,就看到徐凉云跪在地上,往前伏倒,俨然一副谢罪的样子。   陈述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凉云便头抵着地,对着墓碑就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徐凉云!?”   陈述厌被吓到了,赶紧冲过去,要把他拉起来。   徐凉云不起,声音都发抖:“你先别拉我。”   陈述厌:“……”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真对不起你……这种时候我都不在,我干什么吃的。”   “……不是,这……”   “我说过的。我明明跟你说过了,我明明在你外婆跟前也说过的……我他妈真是,你别拉我,你让我跪着。”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知道徐凉云在说什么。他第一次把徐凉云带回家时,他告诉他他只有外婆的那天,徐凉云看着那张他们一家人的照片,说陈述厌,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那时候外婆也在。   徐凉云说完又转过头,对着外婆说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对他好。   后来到了晚上,徐凉云在他房间里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一只手揽着陈述厌,俩人一起仰头看着天花板。   徐凉云忽然转头看向他,开口对他说,我以后会对你好。   “我以后好好对你,我以后会对你特别好。”徐凉云说,“我一定把你这二十年来缺的爱全给你补上。”   陈述厌被他说得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今天总说这个啊?”   “我心疼你啊。”年轻时的徐凉云说,“早点遇见你好了。”   陈述厌没吭声。   他在一片黑暗里看徐凉云,他看到徐凉云那双含情眼里情绪太多,若非要总结,大约只能说他很难过。   徐凉云跪在地上头抵着地,深深吸气的声音尤为刺耳。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我真的错过太多了……我就是个混账东西。”   “……你没有,你快起来,”陈述厌去拉他胳膊,“你别跪着了,癌症又和你没关系……”   “你别拉我,”徐凉云说,“你让我跪着。”   “……”   “我以后会对他好的,我以后真的会对他好……我再也不会松手了,我不会放他一个人了,我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他跪在地上,如此喃喃低语。   他手在抖。   时间慢慢悠悠向前行进,一晃日落西山。   两人坐在车里,遥望天边斜阳。   车里暖风呼呼的在吹。陈述厌偏头看徐凉云,见到他头抵着车窗,轻皱着眉,脑门上淤青了一大片,肯定是刚磕头磕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别人呢。”   徐凉云突然说。   陈述厌怔了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没有家人,一个人活着很累啊……怎么就不去找个,新人呢。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心疼你孤苦伶仃的这几年……太难受了。你怎么不找个人……帮你扛一扛呢。”   陈述厌语气平静:“就因为没有家人而去找新人,我不觉得基于这种目标之上能找到我想要的。就算对方跟我在一起,那他对我的喜欢我觉得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掺了觉得我可怜的水,我不希望一个人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徐凉云:“……你还真没变。”   陈述厌无奈一笑,又道:“别想啦,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的,那是癌症啊,又不是你在那儿就能好……”   “我不在那儿。”徐凉云说,“你那时候肯定最需要我的,你一个人在医院里面照顾你外婆,好多事情带着手套肯定不方便做,你那么一双手……操。”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开始破口大骂起了自己:“我他妈个混账东西。”   陈述厌无可奈何,去牵住他的手,轻轻拍他手背,说:“好了好了,别想了。”   徐凉云沉沉叹了一声,声音都哑了:“你不怪我吗。”   陈述厌摇摇头。   “你不怪我当时不在吗。”徐凉云眼睛都红了,“我现在快恨死我自己了。”   陈述厌说:“你那时候走得太久太远了。”   徐凉云嘴角一抖。   “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不用对不起我。而且说实话,我那个时候……好像多少能理解你一点了。”   徐凉云一怔。   陈述厌说起这些来,目光很平静。   他说:“外婆当年化疗剃光了头发,还朝我笑着说她换了发型。她带着呼吸器咳血,有好长一段时间吃饭都不行,只能输营养液……我做了那么多却什么用都不管,她还是一次一次被推进手术室。那个时候,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无能为力,只能这么说。”他说,“仔细想想,我好像从那以后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恨你了。而且你在那里确实也没什么用啊,我的外婆我照顾,这不是理所当……”   徐凉云听不下去了,过去抱他。   他又开始抖了。   “别说了,”徐凉云说,“你别说了,别去想了。”   陈述厌声音一哽,不再作声了。   他忽然感觉有些奇妙。他也曾经为外婆的离开撕心裂肺地哭过,为自己在这世上真的成了孤身一人而绝望过,但如今却对这些看得一片坦然。可徐凉云如今却像过去的他,像在跨时空地和过去的他一起为此难过。   “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徐凉云说,“我真的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嗯。”   “我会对你好,”徐凉云喃喃着说,“我不会放手了。”   “……嗯。”陈述厌说,“我们回家吧。”   徐凉云点点头,抱着他长舒了一口颤抖的气。   等到夜色降临时,两人才终于拎着大包小包,到了徐凉云家里。   徐凉云的母亲前来开门,她家里的猫咪不认生,也跟着晃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来了。   五年过去,她也老了些,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也瘦了些许,但和陈述厌记忆里的样子没多大差别。   她一开门,见到陈述厌,就紧张兮兮地一缩肩膀,讪讪笑了起来:“小陈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还拿东西呀,不用给我拿东西的。”   小心翼翼的样子和五年后陈述厌初见徐凉云时一模一样。   陈述厌应了两声,说没事您收着就行。   他嘴上说着话,目光却被跟着来门口迎客的猫给吸引过去了。这只猫白白胖胖一身长毛,可爱又高贵。   他还是第一次在徐凉云家里见到这只猫,不禁有些讶异:“什么时候养的猫?”   徐凉云说:“两年前,我给她买的。”   “是啊是啊,我一个人在家没意思嘛,又懒得出去遛狗,就养了只猫。你要是喜欢可以抱抱呀,它不认生的。”   他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从鞋柜上拿下来了两双拖鞋,再一抬头,才看到自己儿子脑门上青了一片。   她一愣:“脑门怎的还青了?你怎么伤的?”   徐凉云默默摸了下脑门:“没事,磕头谢罪。”   他妈很显然被说了个莫名其妙,但陈述厌在,她没多问,就说你等吃完饭了去厕所拿个毛巾沾点热水,热敷处理一下,说完就去厨房了。   “饭早好了啊,我怕放凉了,没敢提前给你们盛,我现在就去啊,咱们马上吃饭。”   徐凉云他妈一边唠叨着一边小跑进了厨房,拖鞋擦地一路响。   陈述厌换了拖鞋,一进房间,就看到他家茶几上摆着满满一桌子菜。什么螃蟹鱿鱼五花肉大虾鸡翅丸子汤,简直可比满汉全席。   陈述厌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哇。”   徐凉云显然也没见过这架势:“我天。”   两人穿着拖鞋走了进去。他家的猫倒也是真不认生,他俩一进屋,就开始蹭着他们俩,蹭得二人满腿猫毛。   陈述厌蹲下去,撸了两下猫。   猫咪仰起头,接受性很好。   陈述厌轻轻笑,问徐凉云:“它叫什么?”   “好好。”徐凉云说,“我妈说我们家就欠好。”   陈述厌一哽,登时哑然了。   他看到徐凉云身后有张他爸的照片。照片被裱在相框里放在桌子上,里面一身黑的特警正在笑,笑得很开心。 第五十七章 五十六话“……我妈真是下了血本。”……   徐凉云他妈妈很快端着饭过来了,她招呼着陈述厌坐到饭桌前,又慌慌张张地调了一下桌子上饭菜的位置。   她说:“你快坐下吃坐下吃,别客气啊。我去再给你倒杯水……你还是喝点饮料?我家冰箱里还有点可乐,葡萄汁也有,看电视吗?儿子去把电视打开啊,你喝点什么?”   陈述厌一时无言,心道她真是和徐凉云像极了。   “不用了,我不渴。”他说,“您不用这样,坐下吃饭吧,我渴了自己去倒水,我们都和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她讪讪笑起来,说,“把……把手套摘下来吧,别害怕,这儿没外人。”   陈述厌一哽,应了一声,伸手把手套摘了下来。   施初雪——也就是徐凉云他母亲。她看着陈述厌手上的伤,脸上的笑有些发僵,嘴角都有些抖。   但那并不是害怕,那是愧疚。   陈述厌莫名有些不忍心,作为当年的受害者,反倒不得不出口安抚起了他人:“我没事,阿姨,我不疼了。”   施初雪哑然,她抿了抿唇,费尽力气苦笑了一声,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吃饭吧,别说了啊。”   徐凉云刚去开了电视,这时候刚坐回来。他捋了两把头发,把脑门上的淤青遮住,低着头没说话。   一顿饭下来他都没吭声,施初雪倒是时不时问陈述厌点儿什么。   她问怎么就和好了,陈述厌就把闻人玉案的事情跟她说了。   施初雪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徐凉云,试探着道:“那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病好了。”陈述厌说,“我们一起去看过心理医生。”   施初雪一怔:“好了?这么快?”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这病痊愈的速度确实是快,亲妈都不信。   “医生说是得有个人拉他一把,正好我们复合了,算是我拉了他一把吧。”陈述厌说,“他现在恢复得不错,马上就可以停药了。”   施初雪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说:“幸亏有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筷子随意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饭,看起来有些没食欲。   “小陈呀,”她说话慢吞吞地,“阿姨也不是第一次见你了,你们之前那么长时间,阿姨也都看在眼里。有很多事情你们自己肯定比我明白,我也就不多说了。确实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要是还肯跟他在一起,那阿姨当然是乐意的,就是……阿姨怕你委屈。你是个可怜孩子,父母走得早,出了那事儿,没人陪着你,阿姨心疼你,也自责,所以……阿姨很感谢你愿意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不用顾忌,给阿姨打电话,阿姨一定帮你,倾家荡产也帮你。你要是不嫌弃,以后阿姨就做你妈妈。”   徐凉云:“……”   “……好,谢谢阿姨。”   施初雪点点头,应了两声,又看向徐凉云,叮嘱道:“别再做对不起人家的事了啊。”   徐凉云叹了口气,默默扒饭点头。   “你对不起人家,人家愿意回来是对你还有情分,这不是本分,这是人家给你的恩赐。”施初雪开始唠叨,“你可得对他好点,不能再跑了,再跑你就是个混球东西了。”   徐凉云嘴里嚼着饭,一声不吭地连连点头。   他很认同他妈说的话。   吃完饭以后,陈述厌帮着去收拾了碗筷,又进了卫生间,和徐凉云一起找了条毛巾,泡热水里浸湿了,又折起来,给他放到了脑门上,热敷了一下脑门上的淤青。   陈述厌让他躺着敷。   他把毛巾搭在徐凉云脑门上,问他:“疼不疼?”   “不疼。”徐凉云毫不犹豫,“没事,我皮糙肉厚。”   陈述厌苦笑,捏了捏他的脸。   晚上,两个人和几年前一样,进了徐凉云的卧室里睡了。   他家倒是没变,除了一些物品肉眼可见地被时间老化了以外。   徐凉云却看着自己的床沉默了。陈述厌一进他屋子就四处打量,等一收回目光,就看到他蹲在床前,掀起床单看着下面的褥子,不知道在干嘛。   陈述厌走过去,低下身:“你干嘛呢?”   徐凉云正在一层一层捏着床褥子数。   陈述厌一来,他也正好数完,于是放下了床单,转过头满脸一言难尽地对陈述厌说:“我妈给你加了六层褥子。”   陈述厌:“……”   “把你当豌豆公主了吧这是。”   陈述厌被他逗笑了。   在徐凉云家睡的这一晚很安稳,兴许他们应该感谢把陈述厌当成豌豆公主的施初雪。   这天晚上陈述厌做了个梦,他梦到了第一次来这个家的时候。他那时还是个上大学的小年轻,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施初雪喜欢得不行。   “你看人家儿子长得多好,可可爱爱的。”她开始拉踩徐凉云,“你再看看你!一天天到晚拉个脸,真不知道是要去当警察还是去当劫匪!”   劫匪大哥徐凉云一抽眉毛,道:“我随我爸。”   施初雪说:“你爸可比你开朗多了。”   “你烦不烦啊对象都带回家了你能给我留点脸吗!?”   陈述厌被他逗乐,坐在沙发上轻轻笑。   施初雪后来还拿出相册来给陈述厌看。她给他看徐一灼和徐凉云的合照,时间过去太久,照片都泛黄。   但照片上的两个人却是同款的热烈,哪怕照片发黄都挡不住。   她笑着说:“小陈啊我跟你讲,我老公可是真不聪明。你知道他怎么跟我告白的吗?那天我俩出去约会,我看上了一家店里的一个项链。图案就是个小太阳,玻璃做的。”   “我喜欢,但是买不起,看了两眼就走了。结果那天下午,他拉着我回了那家店附近,把我放在路上,让我在原地等他。”   “我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他叫我。我一抬头,就看到他抓着这项链往我这边跑。你说跑过来能有几分钟?这二傻子这几分钟都不乐意等,抓着项链隔着老远就喊施初雪我爱你我想跟你结婚——好不好笑?那时候都没谈恋爱呢,上来就要结婚。”   陈述厌听得迷迷糊糊,被描述里同样耀眼的徐一灼闪得有点头昏,也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天雨里的徐凉云。   看来老徐家这特点一脉相传。   陈述厌梦得乱七八糟,一转眼又梦到徐凉云有次做任务伤了胳膊,回家以后陈述厌心疼得直掉泪。徐凉云说他没事,说完就笑嘿嘿地拿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单手把他抱起来转圈,说你看我说我没事吧,你云哥就剩一只胳膊也是最强的。   陈述厌还是心疼,眼睛更红了。   徐凉云这才慌了,连忙把他放下来安慰。   陈述厌做梦做得迷迷糊糊,转头又梦到徐凉云给他买了花。他把花别在自己头上,对陈述厌说今天的花是我,你养我吧。   陈述厌这一梦做得又好笑又难过,随后梦到途中,他就被徐凉云摇醒了。   陈述厌睁开眼,看到周围一片黑,徐凉云翻身起来趴在床上,侧着身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睡到半夜就起来,他的声音免不得有些沙哑:“你干嘛呢……又哭又笑的,梦到什么了?”   陈述厌也迷迷糊糊的。他唔了一声,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说:“没……就,梦到……以前的事。”   “唔。”徐凉云吧唧吧唧嘴,“梦到什么?”   “阿姨跟我说你爸怎么告白的。”陈述厌嘟囔着说,“阿姨也不容易。”   “谁容易啊,这世道。”徐凉云打着哈欠,往他那边挪了挪,翻身过去抱他,“没事,我爸守着她呢……我爸可稀罕她了。”   陈述厌说:“说真的,你爸挺帅的。”   “是吧。”徐凉云道,“我也这么想。”   两人说完,就又迷迷糊糊地一起抱着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上午,陈述厌一早起来,满茶几的山珍海味和他say HI。   全都是新的,没有昨天吃剩下的。   陈述厌:“……”   一大早起就这些吗。   施初雪一见他起来,便热情地招呼他赶紧吃早饭。   陈述厌吃完,和徐凉云一起帮着她收拾了下家里。之后,他们又凑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   施初雪看了看时间,一看到了该准备午饭的点,便说:“你们说在这里住两天是吧?那中午吃点什么?”   陈述厌:“都行都行,随便弄点就好。”   结果施初雪中午又弄了一桌满汉全席。   同样是全新版本。   陈述厌:“……”   当中午吃完饭,他靠在徐凉云身上,悄悄和他说:“咱下午就回家吧。”   徐凉云想也知道为什么:“我妈太热情了吧。”   陈述厌点点头,说:“我感觉我在这儿呆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阿姨的钱。”   徐凉云笑了两声,说行。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借口有急事,回了家。临走时,施初雪还塞给了他们两袋子东西,他们拿来的从超市买的礼盒她也不要,推着要还给他们。   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最后两人拿着两个袋子一个礼盒,回了家。   他们走时开了窗户通风,下午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墙漆味儿。   徐凉云把施初雪给他们的两个大袋子打开了。   他一看,里面是他们吃剩下的一些山珍海味,什么螃蟹鱿鱼猪肘子宫保鸡丁水煮肉片,全都拿塑料盒包了起来。   破案了,怪不得这两天拿上来的全都是新菜,施初雪早把剩下的给他们打包起来准备让他们自己拿走了。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一大兜子水果。什么苹果橘子梨,车厘子和很不合季节的草莓都有。   “……我妈真是下了血本。”徐凉云说。   陈述厌很无奈地点点头。 第五十八章 五十七话“回家。”   陈述厌始终把徐凉云放在第一位,医生说过他可以试试断药以后,陈述厌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问过心理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断药,医生说大概这周三吧。   “他之前频繁用药,我怕一下子断掉会有不良反应,所以减少力度服药至少十天左右,之后再断药,大概到周二差不多……周二晚上停药吧。”   医生说。   陈述厌掐着日子算,正好他们从徐凉云家里回来时是周二,晚上陈述厌就让他停药了。   陈述厌没担心,他觉得徐凉云已经走出来了,不会有什么事。   他也确实没什么事,第二天起来时一切如常。   陈述厌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也说没什么事。   一切都很不错。   眼看徐凉云的两周病假要到期,这天中午,陈述厌就一边搅着碗里的鸡蛋一边看日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下周一,批了我两周多点儿的假。”徐凉云说,“出去玩吗?”   陈述厌也是这么想的:“好呀。”   徐凉云问他:“去哪儿?”   “去游乐场吧。”陈述厌说,“我想跟你再去一次。”   徐凉云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当天,两个人就在网上订了票,第二天一早就驱车去了游乐场。   去的还是当年总去的那一个。   第二天周四是工作日,而且大冬天的,游乐场里人不算多。他们到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多,今个儿天气不错,就是有点冷。   周四小孩要上学,基本上没有带着孩子来的,差不多都是小情侣,有不少人牵着手亲亲我我的,一看就是在热恋中。陈述厌一眼看过去,不禁又有些想扼腕叹一声青春匆匆,岁月真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去不回头,一转眼他就从二十小年轻变成三十老画家了。   想当年他也曾经和徐凉云在这里浓情蜜意过,还不止一次。   后来他们也来过好几次。   他们在这儿玩过不少浪漫,买过玫瑰也打过枪,接吻都要挑个夜色正好华灯初上时摩天轮最高点上。   陈述厌这么一想就想出了神去,又想到了那年在摩天轮上的徐凉云。   他前倾着身,在一片高高夜色里亲他。   过山车上有人嗷嗷尖叫,尖叫声把陈述厌拉回了神。   他转头看,正好看到前一批坐完过山车下来的游客。这一帮人小脸通红或煞白,索索哈哈地全被冻僵了,看着就冷。   ……这过山车还是一如既往地要人命。   陈述厌第一次跟徐凉云坐的时候,下来脑袋嗡嗡了半天。   徐凉云看了眼直冲云霄的过山车,哈了几口白气出来,低头问陈述厌:“坐吗?”   “不坐,这大冷天的,我受不起这个。”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往围巾里面缩,对徐凉云说,“我身子骨不好了,这几年一不注意就爱感冒发烧,今天我就不吹风了。”   “是吗。”徐凉云心疼地揉揉他头发,说,“那我们搞点温和的,你是不是爱看恐怖片来着?”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展开刚从门口进来时从架子上顺过来的游乐场导图。陈述厌揽着他胳膊,顺势就靠到了他身上去,看他展开的导览图,肆无忌惮地跟他贴贴。   自打分手以后,陈述厌就没来过这游乐场。导览图的样子虽然和他记忆里的差不多,但有一些项目被替换掉了,也有一些升级了。   也是,都五年了,游乐场当然也会做出一些创新。   不过项目创新归创新,从导览图上来看,它整体没被打破,很和谐。   徐凉云指指图上的鬼怪古堡:“鬼屋还是在这儿。”   陈述厌凑过去看。   他们几年前来的时候就有这个鬼屋,位置也没变。不过这鬼屋换过了,之前他们来时它还是个病院,应该是后来换了个古堡主题的。   古堡也不错,有新鲜感,很有挑战性。   两人一起去了。   十五分钟后。   古堡里,一具巨大白骨张大了嘴,从口中吐出阵阵黑气,黑旋涡似的眼眶里冒出血光,恐怖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嘶哑至极。   游客纷纷尖叫,叫声撕心裂肺,甚至有人喊起了妈。   人群之中,陈述厌和徐凉云手牵着手,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它。   半个小时后,从古堡走出的游客里,一半软了腿脚,一半眼角犹然挂泪,还有几个目光空空地像看到了彼岸,傻了似的说我想我妈了。   场面一度十分搞笑。   一起出来的陈述厌和徐凉云却没怎么样,俩人走了一遭出来神清气爽。   他俩谁都不怕鬼。   陈述厌朝徐凉云要来了游乐场的导览图,正在这儿研究着,徐凉云就过来揽住他,问:“吃不吃棉花糖?上次给你买棉花糖吃来着。冰淇淋就算了,大冬天的,别吃那个。”   “吃。”陈述厌点头,“我要草莓味的。”   徐凉云无可奈何:“你换个味儿啊。”   当年他就总吃草莓味的。   陈述厌说:“我就喜欢草莓味嘛。”   “好好好,给你买给你买。我记得卖的在这边,我们往那边走走看看。你想去哪?”   陈述厌倒是早就看好了,徐凉云一问,他就指了指导览图上的一个地方:“这儿。”   两人走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当年的射击场地。   射击场也多了件大装备。当年它还是个露天场地,如今却有了一个银色的科技感十足的小屋子,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室内项目。   两人走了进去。   陈述厌舔手上的棉花糖。刚刚往这儿走的路上他们正好遇上卖的,徐凉云就给他买了一个。刚刚路上他说自己想吃,陈述厌就把棉花糖递给他,可谁知徐凉云没咬棉花糖,过来亲了他一口。   他说:“行了,我吃到了。”   陈述厌愣了下,然后笑了起来,说你多吃几口也行。   陈述厌拿着棉花糖,一边跟着徐凉云往里走,一边问他:“你现在还能打吗?”   徐凉云知道他是说枪的事,毕竟他现在右手已经全废了。   徐凉云朝他一笑:“我有办法,放心,欠你的一个牛油果我得还。”   陈述厌唔了一声,说你别逞强。   徐凉云点点头,说你放心,然后拉着他走了进去。   射击场地有了个屋子,里面的设备自然也焕然一新了。墙上琳琅满目地挂满了玩具枪支,远处的靶子上方有电子的显示屏,一闪一闪地显示着分数。   看来规则改了,现在是算总积分的体制。   陈述厌正打量着屋子里,袖子就被徐凉云轻轻拽了拽。   “厌厌,”徐凉云指指另一个方向,“奖品在那边,你喜欢哪个?”   陈述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奖品同样琳琅满目又很有秩序地摆在一个台子上,由上到下的什么都有,玩偶有吃的也有。   没有牛油果。   “没有牛油果。”徐凉云语气有点遗憾,“怎么办?”   “没有也行,我看那个熊就不错。”陈述厌指指里面的一个大白熊,“你看。”   徐凉云看过去。那大白熊个头大,向下撇着嘴,表情很凶。   徐凉云轻皱起眉。陈述厌看了他一眼,一眼就看出来他很不解陈述厌干嘛选这个。   “它跟你很像,”陈述厌说,“你在外面的时候就这个表情。”   徐凉云:“……我没有。”   陈述厌:“你有,你是个警察嘛,在外面就是这么凶的。说真的,挺帅的,我喜欢,可你又不肯对我凶,我就想要个这样的看一看,能望梅止渴。”   徐凉云无话可说。   他轻轻叹了一声,说你看什么都像我啊你。   “因为我爱你。”陈述厌说。   “我也爱你,”徐凉云说,“我知道啦,我给你打,你跟我来。”   陈述厌被他牵着往前走。   俩人一起走到台前。工作人员走过来,很热情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又给他们看了板子,介绍了规则。   “我们这里是积分制哈,一次三枪,靶子上十个环,打到哪个环就是几分。那边的奖品下面都有标积分的哈,积分可以累加,玩几次都行。”   陈述厌转头看过去。奖品台离得远,他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那大白熊下面有标签,写了个数,第一个是2。   2后面的数字他看不清。   徐凉云的眼神倒是尖,他看了一眼,说写的是23。   说完他就付了钱,要了三枪。   工作人员给他拿了把□□来,徐凉云示意她换了把大狙。   陈述厌看向他右手,不免有些担忧:“你可以吗?”   “得你帮我才可以。”徐凉云朝他笑,说,“你过来,站我旁边,糖先放下。”   话虽如此,但这游戏场所里,没地方给陈述厌放下棉花糖。   工作人员虽不明缘由,但还是很有职业精神地走上前,自告奋勇地帮陈述厌拿了棉花糖。   陈述厌把棉花糖交给了她,走到了徐凉云旁边。   徐凉云手托着枪,低头检查了一番枪体和弹匣,在开枪前查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陈述厌对这一幕太熟悉,一眼就看出了他动作的生疏。   ……他都不熟悉以前最趁手的枪了。   工作人员在一旁给他解释枪的机制,徐凉云一边听一边点头。   检查好枪以后,他伸手摩挲了下大狙的枪管,对陈述厌说:“过来。”   陈述厌乖乖过去。   徐凉云将右手臂往前一伸,搁在枪托下,代替右手托住整把枪。   这个动作有些艰难,但徐凉云看起来还行。他动了动右胳膊,朝扳机的位置努了努嘴,对他说:“食指放到扳机这里,我说按你就使劲往下按。”   陈述厌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徐凉云右手用不了,所以陈述厌来帮他开枪。   陈述厌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按着扳机,准备等徐凉云一声令下,他就使劲摁下去。   “别紧张。”徐凉云说。   “我不紧张。”陈述厌道。   “那就好。”   徐凉云笑了声,眯起一只眼,去看瞄准镜。   只一瞬,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   枪口在空中重心不稳地来回晃悠了几下,最后稳定在了一个点上。   徐凉云说:“按。”   陈述厌扣动扳机。   子弹出膛,划空而过,却偏了些方向,中了九环。   且是险中。这一枪要是再往外偏一毫米,就八环了。   一枪九分。   陈述厌有些失落,徐凉云以前每枪都中红心。   “不错,”徐凉云放下枪,丝毫不在意地道,“我们99。”   陈述厌笑了声:“也是。”   两个人合力三枪下来,打了个998的吉利数字,合计26,拿那个大熊绰绰有余。   换完以后剩下三分,陈述厌给徐凉云拿了一个钥匙扣。   徐凉云拿到手就把车钥匙扣了上去,秒用。   工作人员说可以把熊真空包装,给他们送到园区门口的置物台,再给他们一个手牌,等走的时候拿手牌过去换就行了。   陈述厌就领了手牌,跟徐凉云一起离开了。   两个人在游乐场里边玩边逛了一整天,等到日落西山夜色降临,冷月代替寒阳挂到空中时,徐凉云便拉着陈述厌,走到了摩天轮前,排队坐上了摩天轮。   陈述厌跟他走了进去,坐到位置上,说:“最后还是要这个啊?”   “当然了,”徐凉云领着他坐下,“我这一天都是为了这个活着的。”   陈述厌笑了两声。   月亮高悬,两人坐上摩天轮时,周遭已全是夜色,游乐场里的霓虹灯闪烁不停,放眼望去一片斑斓。   这座摩天轮个头不小,随着他们所在的座舱慢慢上升,所能看见的景色也越来越广。慢慢地,大半个凉城都入了眼来。   一片万家灯火。   陈述厌又看看天上,月亮旁边一片星辰。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星星出来了很多。   陈述厌收回目光,偷偷看徐凉云。   不知是他俩心有灵犀还是什么,陈述厌一看过去,就看到徐凉云也恰巧收了目光回来,看向他。   恰好四目相对。   徐凉云乐了。他笑了一声,仰头看了看。   陈述厌也跟着仰头看。座舱正在慢慢向上走,他们晃晃悠悠地飘上最高点。   徐凉云叫了他一声:“厌厌。”   陈述厌低下头。   坐在他对面的徐凉云倾身过来,两人的距离慢慢缩短。   徐凉云握住他的手,然后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陈述厌的世界忽然放慢了倍速,空气变得缓慢又温柔。   徐凉云慢吞吞地凑近他,又一次在摩天轮行到最高处时,在最高的夜色里吻了他。   他动作很轻,也很小心,有几分对待信仰一般的虔诚味道,又像在轻轻去摸一幅颜色绚烂的画。   爱意与气息一同滚烫至极,陈述厌眼睫微颤。   他眼底里闪烁起不知名的光,他伸手轻轻抓住徐凉云的衣服,他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含情眼里盛着自己。   他轻轻闭上眼,放自己沉沦而去。   过了许久,徐凉云松开他。   他不急着起身,他摸着陈述厌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厌厌,”他说,“谢谢你救我。”   陈述厌被太过浓烈的爱意弄得头昏眼花,莫名有些缺氧,一时间不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徐凉云看他满眼茫然,笑了。   他重复了一次:“谢谢你愿意救我出来。”   陈述厌懵懵懂懂,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明白。   但这不重要。   他看着徐凉云,他看着他那双眼睛,看着这双眼睛里的自己,忽然忍不住很俗地在心里想,他真的离不开徐凉云了,他这辈子只能是徐凉云了。   陈述厌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他此时此刻的思绪。他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的爱意,想不出任何能形容的词语。   爱意来得太浓烈,饱和度太高的感情色彩便会不可控地变成最烈的火光,一鼓作气地让人再无法自控。   后来走出摩天轮,二月晚上的夜风也没让陈述厌冷静一点。   陈述厌转头看向徐凉云,叫了声“云哥”。   徐凉云一怔,转头看他。只这一眼,他就声音一哽浑身一僵。   徐凉云沉默了很久。   徐凉云喉结微动,抹了一把脸。   “回家。”   他说。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拿手牌换上大白熊回了家,一路上谁都没吭声。   进家时,徐凉云抓着陈述厌的手,二月这大冬天的,他手心里却出了汗。   徐凉云回过头,在一片黑暗里看向陈述厌。   书房里的鸢尾花在月光下开,蓝得令人心驰神往。 第五十九章 五十八话“那就给我买花吧。”……   陈述厌的身体很不好。   这点在第二天一大清早得到了证实。第二天一起来,他就感觉身上发烫,脑袋晕晕乎乎的,一阵阵闷闷作痛,喉咙也有点疼。   喉咙疼得不适,陈述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俗话说久病成医,所以都不用坐起来,陈述厌就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发烧了。   他身上难受,脑门上却一片冰冰凉凉,似乎是被放了什么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摸到一条毛巾。毛巾是凉的,应该是被冷水浸泡过。   陈述厌转过头,旁边一片空空荡荡。   徐凉云不在。   他又咳嗽了两声,微微起身,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徐凉云。   徐凉云遥遥应了两声,然后便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很快跑了回来,手里还端着杯水。   “醒了?”他满脸担忧,“醒了就先喝杯热水吧,我一会儿背你去医院看看。”   陈述厌唔了一声,点点头,揉着脑袋坐了起来,接过徐凉云手里的热水,乖乖一口一口抿了起来。   他鼻子不通气,于是又吸了两口气。   徐凉云伸手来摸他脑门,试着温度。   “怎么发烧了,”他轻轻嘟囔着问,“你疼不疼?”   陈述厌摇摇头,轻轻咳嗽起来。   “……我没有,跟昨天晚上那没关系,你别多想,我就是……身子骨不好。”他哑声说,“我这几年就这样……总爱感冒发烧。这两年好多了……我都一两年没发过烧了吧,就是时不时会感冒。”   “我总觉得跟昨天晚上那有关系。”徐凉云少见地对他轻皱起眉来,说,“喝水吧,我一会儿给你换衣服,背你去医院。”   “……我没事,就是轻烧……跟昨天晚上也没关系,我就是……多半是昨天吹风吹的,我躺一天就好了。”   “不行,去医院。我们去一趟吧,你好好看看。我真不放心,我带你去吧。”   陈述厌看着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拗不过他了,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沙哑的气,点了点头。   半个多小时后,徐凉云背着他走出了家。陈述厌被他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脑袋上也被裹了针织帽和围巾,包得密不透风。   徐凉云甚至还在把他带出家之前先出来把车挪到了家门口,副驾驶的座位还放平了,一出来就把陈述厌平放在了副驾驶上。   过于贴心。   陈述厌平躺在副驾驶上,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这要不得个高烧都对不起他家这徐大管家。   他躺在座位上,车窗外的景色都是仰视效果了。这么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后,陈述厌就转过头,看向徐凉云,哑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发烧的?”   “六点多吧,你身上有点烫,我就醒了。”徐凉云说,“你呼吸声不对,我一醒过来看到你脸上红,就爬起来找退烧药了。可是我从来不发烧,家里没药,没办法,我去查了下百度,就先拿毛巾给你物理降温了。我刚才准备出门给你买药的,但是既然你醒了,我们就直接去医院好了。”   陈述厌唔了一声,说好。   他又偏头看窗外。有一个人比自己还早发现他生了病,这事儿令他有点说不出来的高兴,或者说是欣慰。   欣慰身边终于有个人会爱他关心他,把他放在心尖上。   俩人到了医院,徐凉云背他起来,小跑进医院,然后把他放在医院大厅的银色座椅上,说你等等我,然后自己跑去挂了号。   陈述厌靠在座位上难受,仰头看着医院里的白炽灯,突然想起前几年他自己三十九度高烧,没人在旁边,只好自己打车踉踉跄跄地来医院。   那时候他意识不清醒,衣服都穿少了,路上又着了凉,进来的时候直接奔了四十度,咚一下子昏在了医院里。   那时候外婆刚被查出来癌症,简直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   外婆朝他笑,说小厌,外婆就怕你以后会一个人啊。   一个人不好受呀,小厌。   陈述厌怅然。   他低头,看到徐凉云在医院前台填表,在给他建卡挂号,连轻轻皱着的眉头里都写着爱他两个字。   他不怪徐凉云,只是有时候还是不免遗憾。   有很多时候,徐凉云要是像今天一样在他身边,陈述厌肯定能更体面些。   他是希望徐凉云在的。只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也好,以后一起就行了。   以后把手攥牢点,别再松开,就行了。   徐凉云挂好号后跑了回来,背着他去了门诊。医生给他测了体温,37.7,确实是轻烧。   医生说和他们俩说的没关系,多半是昨天他俩出去的时候喝风了。就算没上过山车,他俩一个劲儿走室内项目,那游乐场里的室内项目都是分散的,里面也都开着热风,现在二月天,外面还死冷。这么冷热频繁切换,陈述厌还在外面吃棉花糖张嘴喝风,第二天起来才会轻烧。   “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他身体免疫力不太好而已。多吃水果蔬菜,平时少熬夜,多出去走走,别总在家里闷着,一会儿给他打一针就好了,不过以防万一,今天就在家里好好躺着养养吧。看他这样,你最好在家里多备点感冒颗粒,我估计他挺爱感冒的。”   徐凉云连连点头,全都记下了。   打针的时候,陈述厌看那尖锐的针头嘴角直抽,胳膊虽然露了出来,人却抓着徐凉云不放,半个人都抱着他,不敢去看。   徐凉云抱着他拍他后背,安慰着道:“好了啊,不看不看,就疼一下。”   陈述厌可怜兮兮地发出小奶狗呜咽一样的声音:“呜。”   徐凉云哭笑不得。   打过一针以后,徐凉云背着他出了医院。   陈述厌感觉好了不少,可还是有些使不上劲,懒得动。便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背上,搂着他脖子,问:“你放心了?”   “嗯,”徐凉云点头,“你吓死我了。”   陈述厌笑了,笑得病恹恹的,问他:“你是不是怕以后都碰不了我了?”   “没,”徐凉云说,“我对这事儿……你知道的。”   陈述厌确实知道,徐凉云没多少世俗的欲望,每次都是陈述厌说他才会出手,且事事都以陈述厌优先,对他很是温柔。   “我就是怕你因为这个发烧,所以想来医院看看。要是真因为这个,我以后就不碰你了。”   “我会疯掉的。”陈述厌说。   徐凉云乐了一声。   陈述厌听着他笑,心里也忍不住跟着轻笑。   “凉云。”他说。   “嗯?”徐凉云应了声。   “我好爱你。”   “嗯。”徐凉云说,“我也很爱你。”   陈述厌病蔫蔫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陈述厌这天低烧,回到家以后徐凉云没让他下床,一直让他躺在床上静养。又给他倒热水又陪他躺着的,让他好好盖着被子多睡觉,睡一觉出出汗,起来就好了。   这是人类发展至今的至高法则。发烧就出汗,出完汗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陈述厌躺在他怀里笑。   躺了会儿后,他说凉云你知不知道,我前两年发烧的时候,没人带我去医院。   徐凉云默了一下,说嗯。   陈述厌其实想跟他说不少以前的事。这一天下来,他心绪万千。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和徐凉云回首自己过去的黑暗人生。   他靠在徐凉云怀里,握着他的手呆了好长时间。   “凉云,”陈述厌说,“我们以后好好的。”   “嗯,”徐凉云应了下来,“我会的,我以后会好好对你。以后你要是生病了,我来照顾你。”   陈述厌轻轻沙哑一笑,忽然想起了那天。   那天在大雨里告白之后,徐凉云讪讪地问他你回家吗,陈述厌点点头,说我回家看外婆,徐凉云就摸摸鼻子,眼神慌乱闪躲,说那我送你吧。   然后徐凉云就送他去车站。他没敢牵他,俩人只是一同撑着一把伞,并肩朝着车站走。   前脚刚告白成功在一起,后脚俩人就都蔫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偶尔眼神相撞,都在相交的的一瞬间便触电似的躲开了。   他们那时候青涩得连看向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不敢看对方,他们就只好那么脑子跟团浆糊似的一起往前走。   等到了车站,又一起脑子跟团浆糊一样并肩站着,像两尊沉默相守的雕像。   后来公交车来了,陈述厌才干巴巴地对徐凉云说:“那……那我走了。”   徐凉云僵硬地对他点点头:“你走吧……我,我回头给你发消息。”   陈述厌点点头,上了车。   上车的人多,陈述厌排在最后,跟着人群一步步慢慢往前晃悠。   徐凉云目送他。陈述厌那时候感觉他的目光烈火一样烧在后背上,骨骼都发麻地痛。虽然很不合适,但他真的忍不住在心里催前面的快一点,徐凉云这把烈火真的要把他给烧成灰了。   片刻后,徐凉云突然开口:“那……那个。”   陈述厌两肩一抖,回头。   徐凉云那时候脸好红。   他张着嘴支支吾吾好半天,说:“我,我第一次谈恋爱……可能,可能就……就有点那个,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你要是,要是有那什么……就,就主动跟我说。”   他确实是第一次谈,话挑明之后他再看陈述厌,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蹦不出来了。词儿跟零碎的豆子一样往外蹦,就是死活说不到重点上。   可陈述厌那时候也慌。两个同样慌张的人心有灵犀,陈述厌愣是听懂了他想说什么。   陈述厌被说得紧张,他也是第一次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   于是,也不知道是脑子那时候抽了还是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陈述厌张嘴就蹦了一句话出来:“那就给我买花吧。”   徐凉云一怔,然后紧抿住嘴,点了点头,表情非常凛然,仿佛接到了一个什么非常重要的任务。   两人说话间,前面的人都上了车。公交司机按了下喇叭,示意陈述厌赶紧上车。   陈述厌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于是慌慌张张朝徐凉云一点头,转头上了车。   他上车,投币,回头,远远看到徐凉云在车站撑着黑伞,满脸通红地目送他一路远去,目光像在看信仰一般庄重虔诚。   他眼里有烧不尽的烈火,烈火之中有陈述厌这一生的归宿。 第六十章 [最新]五十九话徐凉云揉揉他脑袋,在他脑门……   陈述厌在徐凉云怀里睡着了。   徐凉云搂着他,时不时揉他头发,给他掖掖被角,摸摸他的脸,又一下一下轻轻拍他身上,哄小孩睡觉一样哄他。   过了很久以后,他抬头看向窗外。   似乎寒冷都被他们之间的爱意带缓,外面的寒风轻柔了许多。   陈述厌在他怀里睡得安稳,呼吸均匀,毫无防备。   岁月静好,大约就是如此了。   徐凉云低头看他,轻轻扬了扬嘴角。   就这么静静养了一天以后,陈述厌退了烧,成功复活。   第二天,他们去接了布丁回家。宣筝所在的俱乐部是凉城市中心的电子竞技俱乐部,楼不高,外表银得高级,一股高科技感扑面而来,从外观上就给人一种“老子很吊”的既视感。   DaYBreaK这串单词烫得金光闪闪,挂在上面熠熠生辉。   “听说这是家电子竞技俱乐部。”徐凉云在他旁边说,“养小明的那个姑娘,说不定是职业选手呢。”   陈述厌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很牛吗?”   “看水平了,如果去比赛的话,算上奖金,听说牛的一年将近一千万吧。”   “……你怎么这么了解。”   徐凉云耸耸肩:“组里有小刑警喜欢这个。”   两人正说着,宣筝就领着狗出来了。   几天没见他俩,布丁高兴非常,一冲上来就抱住陈述厌的腿,嗷嗷叫着往他身上扑。   徐凉云看不过去,牵着狗绳把狗拽过来,说行了他身体不好,你别弄他。   布丁嘤嘤。   宣筝在一边笑。   宣筝第一次见徐凉云,便问陈述厌:“这是您……”   “是我男朋友。”陈述厌说。   宣筝愣了一下,随后笑开:“这样啊。”   交谈了一会儿后,两个人就带着狗回了家。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平淡如水,但过得很舒适。   徐凉云有天晚上说出趟门,回家时就给他买了花回来。那是一大捧红玫瑰,上面还有小线灯,一个个金色的小灯珠像星星。   “那天去游乐园,晚上上摩天轮的时候,我就看到有卖这个的。”徐凉云捧着花说,“我当时本来想着,等从摩天轮上下来我就给你买,结果后来……急着带你回家了,没买成,我有罪,这是我的歉意。”   陈述厌无奈一笑,接了过来。   他说:“忘了也没办法,当时也不是买花的气氛。”   他把一大捧玫瑰放进花瓶里,和以前一样,放进了自己的画室,摆在窗边。   画室里,玫瑰和鸢尾一起开得令人心驰神往,满屋的花香。   有了漂亮的花,陈述厌便又好好规整了一下自己的画室,把画重新摆上了画架。   他抽空给周灯舟打了个电话,两人商量了一下展子的事。   周灯舟说怕电话里说不明白,约个时间见一面比较好。   陈述厌说行。   他打着电话,看了眼自己刚摆上画架上的这幅画。   画才画到一半,这画上是个面向一片重重黑云的人。   陈述厌记得自己的构思。画里四周一片黑暗,无火无光,天上没有任何能照亮他的救赎,整个画面黑压压的令人喘不过气。   陈述厌看着这画,听周灯舟在对面定时间。   周灯舟说:“那下周三?周三晚上怎么样?”   “……行。”陈述厌说,“地点你定,我都行,你回头vx发我位置就好。”   周灯舟说行嘞,俩人互相“好好行行嗯嗯”地结了尾,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以后,陈述厌站在原地,抠着手机和画互相对视了片刻。   片刻后,他放下手机,走上前,拿起浅黄色的颜料,挤在颜料盒里,又回头拿起松节油,往里加了点。   鼓捣好颜料后,他拿起个刷子走上前,好好沾了颜料,抬手一笔下去。   ——一道浅薄金光。   周一的时候,徐凉云病假结束。完全痊愈的刑警队长获得新生,精神抖擞地回了他人民公仆的岗位上。   至此,所有事终于拉下帷幕,走歪了五年的日子终于回到了正轨上,所有的一切也终于都安稳下来了。   之后的日子都和五年前一样。徐凉云下班回家会给陈述厌买花,他回家来时会抱着陈述厌晃晃悠悠,早上会出门遛狗,给陈述厌买早饭回家。   陈述厌也终于架起画板开始干活。   也和五年前一样,徐凉云下班以后回来,就爱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地陪着他看他画画。有时候陈述厌想唠叨了,他就半倚在他的座位上听。   就为了让徐凉云坐在这儿的时候能舒服点,陈述厌后来还买了个懒人沙发放画室里。   当然,是徐凉云专用的。   这次他也记着这事儿,置办家具的时候特意买了个懒人沙发,放在了画室里。   和以前一样,陈述厌有时候爱唠叨那些绘画理论,他喜欢的画家和各个地方的艺术史。徐凉云五年前后都没变,听得迷迷糊糊,嗯嗯啊啊地点头,有时候时间晚了,他会忍不住打个哈欠。   陈述厌知道自己唠叨这些他听不懂,就笑两声,说:“你睡觉去吧。”   “一起去呗,这么晚了。”徐凉云说,“你明天再画,医生叫你少熬夜。”   陈述厌想想也是,就又画两笔收了个尾,跟着去洗漱了。   他想起刚同居那会儿。那时候徐凉云也爱坐他旁边听他唠叨,虽然听不懂,但他总笑。   陈述厌就问他,你笑什么?   徐凉云说,不知道,看见你就想笑,我太喜欢你了。   陈述厌就无可奈何,问:“那你有没有听我刚刚说什么呀?”   “听了,”徐凉云说,“你说魔女。”   “莫奈。”陈述厌道。   “好,”徐凉云点头,“磨难。”   陈述厌:“……你睡觉去吧要不。”   周一这天晚上,陈述厌跟他说,自己周三晚上要和周灯舟出门。   他一说这话,徐凉云就肉眼可见地警觉了起来,手机也不看了,立刻直起了身,两只眼睛少见地对着陈述厌放出了审讯犯人时的光芒。   徐凉云道:“周灯舟?”   “……啊,对。”   “跟他出去干嘛?”   “说展子的事情……”   “去哪儿?”   “吃、去吃个饭……他说去圣彤商场那边的一家西餐厅。”   “又去西餐厅?”   “西餐厅比较安静嘛。”陈述厌说,“在炒菜店聊办艺术展……是不是有点太low了?”   徐凉云冷哼一声,不太服气的样,收起姿态往后一靠,又问:“几点回来?我接你去。”   “不知道,没定。”陈述厌说,“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吧。”   徐凉云撇了撇嘴,说行。   周三晚上,徐凉云亲力亲为地送他去了俩人见面的地方。陈述厌下车前,徐凉云说自己就在附近逛会儿,有事给他打电话。   陈述厌点点头。   周灯舟倒还是老样子。他满面红光,一见陈述厌就很高兴,蹦蹦跳跳地跟他聊展子。   “人我都联系好了,就等作品和定日子了。”周灯舟问他,“您看什么时候?”   “你不说三月吗。”陈述厌道,“我要拿几张出来?展子在哪儿办?”   “地点的话,我定的是响灯巷那边的画廊……没定一直以来那边的。闻人玉出了那事,我现在对那边的画廊有点……抵触。”周灯舟说,“我们场地不小,所以可以的话,您多拿一点比较好,尽量就行,数量不强求,实在拿不出来也没事,我这雕塑也挺占地方的。时间也不一定非要三月,您看着来。”   陈述厌点点头,沉吟片刻后,说:“那方便的话,就多给我点时间吧,四月中左右行不行?我好好准备准备。”   “行的行的,都妥,我明个儿跟他们说说。主题还是枯木逢春,没问题吧陈老师?”   “没问题。”陈述厌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陈述厌天天都在家里对着画板忙活。狗子在家里陪他,时不时就在他旁边呜呜嘤嘤两声。   徐凉云在这期间给他买了不少花回来。很快,陈述厌的画室就再次满屋芬香了。   陈述厌看这些花开心,没忍住拍了个照,调色发了朋友圈,无文案。   他向来是个发朋友圈懒得想文案的人,也很少发朋友圈。   但他朋友多,这一条很快来了很多个赞。   布丁和小明的感情也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升温,时不时就得出去一起约会。有次隔了七八天没见,布丁就不干了,抓着陈述厌呜呜嗷嗷地叫,抓完他就抓徐凉云,骂骂咧咧地要见男朋友。   陈述厌无奈,给宣筝打了电话。   宣筝在电话里说:“哎呀,我最近给忙忘了,打春季赛呢,我头都要秃了哈哈——我后天回家,到时候把小明给您送过去哈。”   陈述厌愣了下,说行。   他挂了电话,跟布丁解释完以后,坐回去画了会儿。   但宣筝话里说的“春季赛”让他太在意,画了没两笔,陈述厌就坐不住了,拿起手机搜了宣筝的名字。   然后,“DYBK电竞俱乐部《败落之源》职业战队冠军选手迷雾真名宣筝”的百科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真的是职业选手。   还是拿过冠军的职业选手。   陈述厌不禁感叹一声人世间真是卧虎藏龙,越强的人看起来越随和。   那些总在强调自己很强的人反倒没什么水准。   时间一眨眼过去一个多月。这天徐凉云一如既往回到家,然后往他身上扑,抱着他在家里晃晃悠悠,伸手抹他脸上的颜料。   徐凉云把抹下来的金色颜料给他看:“怎么又沾到脸上了。”   陈述厌傻笑,说:“它自己跑上来的。”   徐凉云笑了声。   “吴夏树好了不少了,”徐凉云说,“治疗得还不错,现在也能说些话了。”   “……是吗。”   “嗯,”徐凉云应了声,“我明天得和钟糖去问话。”   “……好。”陈述厌拍拍他的手,“注意安全。”   “嗯。”   徐凉云抱紧了他点,亲亲他耳垂,又垂下眼帘看他,说:“你好像有点……低落?”   徐凉云说不出陈述厌的情绪状态,但他知道陈述厌情绪不对。   “不算低落吧。”陈述厌说,“我就是……你办案的时候,我就觉得……怎么说呢。”   “觉得他可怜吗?”   陈述厌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不容易。”陈述厌说,“但我还是不太喜欢他,他说我变态。”   “人的情感很复杂,这很正常,不喜欢和觉得可怜不冲突。”徐凉云说,“而且他说你变态,这确实很烦人。”   陈述厌点点头,转过身去,抱徐凉云。   徐凉云揉揉他脑袋,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 第六十一章 大结局我曾被烈阳爱过,所以我成为了……   三月底的时候,徐凉云说吴夏树要做一个肿瘤切除手术。   “他恢复得不错,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大。”徐凉云说,“也是奇迹了,当时送到医院去的时候都恶性肿瘤了,得亏有他父母在。”   “他父母来了?”   “来了,吴夏树被救下来的那天晚上就连夜赶过来了。他妈跪在急救室门口哭得上不来气,之后他爸还跑进局子揍了闻人玉,乱乱哄哄的。”   陈述厌唏嘘了一声。   他爸他妈……看来还是很担心他的。   “孩子出了这么桩事儿,还进了ICU,一开始医生还说很大可能会死,他爸妈就也没那么强控制欲了,一直在医院里陪着他,哭着给他道歉。”徐凉云叹了一声,说,“不过也好。现在病有望治好,也算大团圆了。”   “是呢。”陈述厌说,“挺好的。”   他是真的觉得挺好的。   人能有个归处,挺好的。   展子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徐凉云回来时总问他画得怎么样。   陈述厌说没问题,他有想法。   徐凉云便说:“你别累着。”   陈述厌笑了起来,说好好好。   后来有天,陈述厌在家里画画,钟糖突然给他发了个消息。   钟糖:陈老师。   钟糖:给你看个好东西啊。   钟糖:[视频文件.MP4]   陈述厌纳闷地轻轻一皱眉,点开了视频。   这是一段监控,监控录像有些不清晰,但能看清。   视频上,一辆银色面包车开在路上,随后在一个红绿灯的路口停了下来。   这是个十字路口。在和它相交的左手边的路口上,一辆警车也停了下来。   两方都在最前排。   几秒后,面包车所在的路口亮了绿灯,它连忙往前驶去,速度有些稍快。   警车在原地呆了半秒,突然,两边的车纷纷一顿。监控没有声音,但想来应该是警车按了喇叭。   它一脚油门,直接闯了红灯,闪着头顶的警灯就跟着冲了上去,两辆车很快消失在了监控里。   随后,有人点了几下页面,换了一个监控画面。   画面也得以延续。   两辆车很快出现在了监控画面里。警车全速前进,一个原地漂移,整个车转了一百八十度,一个高难度的操作,直接横到了面包车跟前。   面包车始料未及,撞了上去。   警车被怼着往前行进了七八米,才逼停了面包车。   陈述厌惊呆了。   可这还没完,面包车赶紧往后倒车,想跑。   与此同时,警车上也下来了一个人,举着手.枪,对着面包车就是一枪。   开完这一枪,这人就肉眼可见地胳膊一哆嗦,枪差点没掉。   面包车也一下子停住了。   开枪的人身残志坚,硬撑着换了手拿枪,歪着身子就朝着面包车快步跑了过来,急匆匆地。   陈述厌定睛一看,发现这人开枪时用的是右手。   而这个人自不必多说……是徐凉云。   陈述厌想起他那时不知为什么缠了绷带的右手手腕,这才终于明白其中缘由。   陈述厌一时心绪复杂,忍不住捂了捂脸,在手心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他想了片刻,默默伸手点了保存。   保存完毕,他退出来。   钟糖又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钟糖:《刑警队长英雄救美》   钟糖:陈老师,猥琐发育别浪,这是我背着他给你录的。   陈述厌给他比了个OK。   “钟老师,”他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以后有事就说。”   钟糖给他来了句“妥”。   时间一晃到了四月,日子小桥流水一般平平稳稳地过。   和他们说好的一样,两个人在一起好好地往前走。   画画是个不太容易的工作,陈述厌坐着画久了就有点烦躁。有次画得腰酸背痛,他就出去接了杯水回来,在画室里来回走了走,算是休息。   他在画室里一边走一边喝水,徐凉云坐在自己的懒人沙发上看手机。   陈述厌端着水,盯着徐凉云看了会儿后,便放下了手里的水杯,走了上去,扑到了他身上。   他来得突然,徐凉云一怔,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陈述厌就两手捧住他的脸,随后一番蹂.躏,撸狗一样捧着他的脸摇头晃脑,还祸害他的头发,最后居然就自己把自己逗乐了,笑着松开了他,捂着肚子乐得不行。   徐凉云人都快晕了,被他闹得无语,又忍不住笑起来,随后低声骂了一句,起来扑他,把他按到地上,礼尚往来地也去撸他脑袋,后来就咬他脖子,再后来闹嗨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开始胡乱亲他。   狗在一旁都跟着兴奋,不停乱叫。   陈述厌跟他闹着,抬头看到画室里暖黄的灯光,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时,心里忽然很没头没脑地对自己说了声,傻子,这才叫活着。   “这才叫活着”的日子平稳又安定地过了下去。   陈述厌弄完了所有的作品后,叫了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把所有的画作装箱运了过去。   布置展子要四五天,差不多一个礼拜左右。尤其临近展子的三天里,陈述厌忙得不行,常常失联,一天里基本回不了几条消息,晚上也总是八.九点才着家。   徐凉云就给他现场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分离焦虑。   第一天陈述厌回来得有点晚,徐凉云蹲在家门口,缩成一团看他,一双眼睛十分幽怨。   第二天陈述厌回来得有点晚,徐凉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他,陈述厌一进屋,他就说:“哄我。”   第三天陈述厌回来得有点晚,徐凉云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喊:“你还要不要我了!!!!”   “要要要要要。”陈述厌哭笑不得地哄他,“我回来了啊,我马上到家。乖啊不生气了,明天带你看画展好不好?”   徐凉云跟布丁似的呜呜嘤嘤:“你带我去啊?”   “嗯,我带你去,”陈述厌说,“不收你钱,你是画家家属。”   徐凉云哼哼唧唧:“那我去。”   陈述厌笑:“好好好,你也太好哄了。”   徐凉云又不乐意了:“我不好哄!!你回来给我做蛋炒饭!!!我要吃蛋炒饭!!!!”   陈述厌无可奈何地笑。   第二天展子和计划中一样顺利开启。陈述厌和周灯舟两个人名声都在外,来的人不少。   展子在响灯巷的画廊里。这画廊很大,一进去先是周灯舟的雕塑,一棵枯萎的树有一人半那么高,是个大工程。   上头有深色墨绿的光打下来,暗喻着春。   徐凉云仰头看它,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好难的吧。”他说,“这得费多少功夫啊。”   “是挺难的,”陈述厌说,“他也很厉害的。”   徐凉云点点头,很认同地说是挺厉害,又转头问他:“你的在哪?”   陈述厌笑了起来,拉起他的手往旁边走:“这边。”   徐凉云跟着他去了。   陈述厌的画是在一个长廊里,画作一幅幅挂在上面,一路通向长廊尽头。   第一幅是一个在深渊里将近枯萎的花。画面里一片黑压压,没有任何光源——它快要枯萎了,它快要死了,却没有任何光来看它。   徐凉云轻轻一顿,拉着他停了下来。   陈述厌停了下来,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个是我一年前画的。”陈述厌说。   “……嗯,”徐凉云看着那朵花,说话有些干巴巴的,“查案的时候,我是听他们说过……你变过风格。”   陈述厌笑了起来:“但没想到会变得这么阴间吧?”   徐凉云皱皱眉,道:“别这么说自己。”   陈述厌笑了声,没反驳他,只说:“往里看吧。”   徐凉云就被他拉着,一步步慢慢往里走。   画作一幅一幅,前半部分都是或黑压压或满片枯萎败落的画面,从画里透出的绝望感近乎让人喘不过气。   但到了后面,画里忽然慢慢亮起了光。   慢慢地,远处有光刺破黑暗,花朵盛开,树木枝繁叶茂,春阳触手可及,温柔的光芒倾盆而下——   徐凉云慢慢被陈述厌牵着走。   最后,他们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陈述厌却在和他一同走到倒数第二张前停了下来。   他松开牵着徐凉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徐凉云被他松开,当即一怔,回头看他,一脸茫然无辜。   陈述厌看了眼挂在画廊最里面的画,说:“你自己去看。”   徐凉云眨了眨眼。   他明白了什么,于是手插着兜,慢慢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一张画前。   最后一张画,是一个撑着黑伞的青年。   周遭是夜晚。画里的青年撑着黑伞,被伞挡去了大半张脸,手插着兜,一声不吭,伞下和背后尽是一片阴森森的暗。   有一只手朝他伸了过去。   在伞前,在大半张画面里,在那只手上,都有光。   那光并不是烈阳的光,那是月光。   近处枝繁叶茂,远处寸草不生,夜光温柔至极。   徐凉云一时心止。对着画愣了好半天后,他才看到画作之下还挂了一个银色的长牌子。   他凑过去,看到牌子上有一句话。   【我曾被烈阳爱过,所以我成为了月光。】   徐凉云哑然,“月光”二字一瞬直射心底,铺成一片光芒。   他回头,他看到陈述厌在向他笑。   他眼前一晃,他有些头晕目眩。   我曾被烈阳爱过……所以我成为了月光。   徐凉云心里念。   然后,这一句话便开始在他心中千回百转。   我曾被烈阳爱过啊,所以我成为了月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