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影[刑侦]   作者:京久   本文文案:   外冷内热想禁欲禁不了的受vs又奶又A涩气美人攻   年下   剧情版文案:   曾震惊宁安市的连环杀人案尚未结案,作为始案嫌疑人的程野最终以受害人的身份扎入警方视线,竟扯出藏在暗处的双胞胎弟弟。   像是顺理成章一般,弟弟江南成了警方的高度关注对象。   城市天空诡云依旧,一桩桩案件接连发生。抽丝剥茧,一张盘根错节的犯罪网逐渐浮出水面,双胞胎之谜顺势而解。   甜甜版文案:   姜北,人送外号“高岭之花”,一表非凡。众人认为,他之所以被个小屁孩拿下,追根究底,是他脸皮太薄,对方脸皮太厚!   姜北在想该怎么形容江南,直到听到那首《莫妮卡》。   ——你弄脏了我的客厅,你摔碎了我的花瓶,你撕碎了我的毛衣,你笨拙又灵敏,多情又绝情,还很……欠收拾。   欠收拾的江南又乖又柔地瞧着他:“姜队,我能勾.引你共进午餐吗?”   姜北深吸口气,内心OS:自己领回家的问题青年,出于人道主义,不得退货,得教育好!   “吃什么?”   ps:   扯淡向,扯淡向,扯淡向,重要事情说三遍。   年下,1V1,必须he。   双方视角都有,先出场的是攻,攻!南攻北受!(敲重点!!!)   欢迎提出批评与意见。   ——————————————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都市情缘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北,江南 ┃ 配角:好大一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锅乱炖“刑侦文”~~   立意:不畏义死,不幸荣生。 第1章 雨夜。   那个男人站路口很久了。   晚夏时节的雨说下就下,裹着几声闷雷,顺便带走所剩无几的暑热。雨砸在玻璃窗上,留下一片交错杂乱的水痕,将窗外的城市夜景割得支离,晕开一滩迷乱诡谲的光。   对面就是宁安市最繁华的商圈,成排的奢侈品店亮着大LOGO,无情嘲笑在这座城市打拼的普通人……至少在嘲笑站在路口的那个落魄男人。大雨天的,他连伞都没有,叼了支点不燃的烟,像在等人。   江南观察他很久了,男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但江南拉上了窗帘,男人立马垂下头,裹紧湿透的风衣走过转角。   墙上的壁钟敲了三下,此时八点整。   江南转身换上一副笑脸,瓷白的皮肤在水晶灯下泛着莹润光泽,眼睛弯成圆润的弧度,漾开一汪笑意,带有几分少年气。   他对坐在底下的少女们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作业明天交,不要偷懒哦。下雨了,建议同学们结伴回家,或者让家长来接。”   画室里的“沙沙”声瞬间停止,一位少女从画布后窜出毛茸茸的脑袋,眼巴巴盯着江南:“老师,我还不想下课。”   江南皱皱鼻子:“但是我要约会。”   教室里爆出一阵唏嘘。   这是家艺术培训机构,来上课的全是为备战年底艺考的高中生,每天上完文化课后,挤出时间来培训。江南虚度了二十三的人生,终于在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夜被一道惊雷劈醒,认为自己该找个正经事做,没准儿能在三十岁之前发大财娶媳妇儿。于是认认真真做准备,随随便便找工作,干什么不重要,工资高就行。   每当江南看着这群冲他美貌慕名而来的少女,觉得离飞黄腾达又近了一步。   比起老气横秋或是书卷气重的老师,同学们更喜欢年轻欢脱的江南。不论是江南身上那种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半熟感,还是怎样请教问题也不会烦的好脾气,都满足了青春期少女的秘密幻想。   “好了,”江南摘下落了颜料的围裙,“回家吧,路上小心,不要走小路,遇到可疑男人记得向附近的店家求助。”   教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少女们三三两两地排队洗画笔,笑着回应江南,顺带想象一下江南待会儿是要与哪位大美人约会。   简单收拾好后,摇晃的裙摆随着少女们轻快的脚步声一同远去。小孩子大概都不长情,刚还囔着舍不得老师,转眼人就跑没了。   雨没有停,越下越大。江南留下来收拾教室,临走前拉开窗帘看了眼,男人已然没影了。   收回目光,眸中又映出玻璃窗上的雨珠,眼波流转间闪着细碎的光。他给姜北发了条消息,简简单单三个字——下雨了。   大概十几秒后姜北回复:我来接你,半小时到。   江南嘴角浮起一个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浅笑。是的,他也需要家长来接。   拿上雨伞关了灯,江南走到楼下,看到一位女同学背着双肩包,站在门口朝马路上张望,小黑裙在夜风中轻轻地飘。   “没带伞?”江南问她。   少女回头,脸登时红了大半,抬手将头上的渔夫帽往下拉了拉:“我有帽子。”   “但不防雨,”江南失笑,“你住哪儿?我送你。”   “不用不用,”少女慌乱,忙摆手,“我……自己回去,谢谢老师。”   “不客气。”   最终少女没拗过江南,小心翼翼钻进伞檐下。许是怕占地方,抱紧双臂努力把自己蜷得很小。   江南与少女隔了一拳的距离,雨伞不够大,他左边肩膀全湿了,衣料紧贴皮肤,勾勒出精实不失力量感的肌.肉线条。   “左转。”少女往前一指,脚下有些虚。她实在不想让老师送她回家。在她心里,老师不是摆在画室供人临摹的粗制滥造的石膏像,而是用上好象牙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不能踏她家门口的污水坑,更怕老师发现她住在破房子里。   ——来自一个青春期少女莫名其妙的自卑心。   说来搞笑,繁华商圈背后竟藏着片老破小,仅一路之隔,却像横了道天堑。水泥地被货车压烂了,积了水,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炸.弹”,污水能飙脸上去。   “你住这里?”江南看这片儿的小巷似蜘蛛网,七横八纵,几盏昏黄的路灯照不到尽头,监控也是摆设,便随口一问。   “……嗯。”少女的头埋得更低了。   江南的反射弧绕了一圈后回来,才看出她的窘态。“我是说,以后尽量让家长来接你放学,一个人很危险。”   雨砸在伞面的声音很大,淹没少女细若蚊吟的回答。途径一家小卖部,少女终于扬起脸,说:“老师,我有些冷,能帮我买瓶热饮吗?”   作为女性之友,江南自然不会拒绝,独自进小卖部买了热奶茶和热牛奶,付完钱出来,才发现少女已经跑没影了。   “……”   想他江南也是招摇撞骗界的佼佼者,曾顶替双胞胎哥哥混进市局都没被人发现,今晚居然让个小姑娘给唬了。   正想着,姜北发来消息,说他出发了,问位置在哪儿。江南在小卖部屋檐下躲雨,定好位发过去。老板看天气不好,早早关门回家,临走时搬了条塑料凳给江南。   一到下雨天这破街上的下水道就把不住门儿,污水一个劲地往外涌,整条巷子弥漫着股腐臭味。   有人踩水而来,脚步声急促。   “哎呀,这卖货的这么早就关门啦?”来者是位妇女,不死心地伸长脖子往小卖部内部瞅,“就这做啥生意,难怪开了二十几年的铺子还住这破小区,活该穷。”妇女的嘴跟那冲跑的下水道井盖一样,一个人叨叨半天,扭头又薅了江南一把,问:“小伙子,老板什么时候走的?上次他多算了钱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江南冲妇女一笑,不远处的灯火落进他眼睛里折射出狡黠的光:“老板说他申请破产了,一般这种情况,债是追不回来的。”   妇女反应好半天,最终以一句“呸”结束此趟要债之旅,随及扭着水桶腰钻进小巷。没出两分钟,一声直刺耳膜的尖叫被冗长的巷道无限放大,利刃一般划破黑沉沉的夜空。   ——   呜嘀呜嘀——   警笛声惊醒酣睡的老破小区,数辆警车破雨而来,骤停在小巷入口,黑漆漆的巷道被红蓝相间的警灯照亮。   姜北打开车门,裹着一身寒气下车,将衬衫衣袖随手卷至肘部,抬手一招:“保护现场,快点。”   几名警员拉起警戒线,警方和吃瓜群众塞满逼.仄的小巷。现场勘察员举着相机拍照,每一次曝光都将少女的脸映得惨白,市局痕检科主任王志鹏也带着人寻找被大雨冲走的生物检材,一脸焦躁。   “无关人员请退后,不要破坏现场,说的就是你!不要拉警戒线!”   “姜副支队!”   暴雨如注,砸在姜北硬朗的脸上,脸色不算好看,挺拔的鼻梁在侧颊投下一抹凌厉的阴影。他本来打算来接江南回家的,结果半路接到电话通知他出现场,说有人报警称榆林路发生了命案,更恼火的是,报警人是江南。   别人报警等结案后说不定能得面锦旗,但江南不行,他只会被拉回市局细细盘问。   姜北戴好手脚套,拉起警戒线钻过去:“怎么样?”   法医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死者还未出现尸僵尸斑,下颌关节未固定,推测死亡时间在两小时内。死者后颈有钝器击打伤,出血量少,口面部发绀,颈部有瘀痕,暂时没发现口腔和眼结膜有潜血,也有可能是死亡时间太短的缘故。哎!你们拍好照了吗?要放尸体了。”   少女被固定在一根指示牌柱上,湿透的小黑裙勾画出青涩又玲珑的身材,颈、腰、腿部用细麻绳捆住,再绑柱子上。从远处看,这少女像立在雨中等人。   法医解开绳子,少女的脖颈立马垂下来,折成个诡异的角度,头上的黑色渔夫帽顺势落下。   姜北将细麻绳收进证物袋,轻触少女颈部的瘀痕:“这缢沟好浅。”   “是,”法医掰过少女的嘴,“死者舌头轻微后缩,不太符合机械性窒息的特征,还有这儿,”法医拉下少女的衣领,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单薄的胸.膛,“锁骨上窝、胸骨上窝、肋间骨向内凹陷,这一般发生在呼吸困难的患者身上,即用力吸气时会出现三凹征,我只是初步推断,具体死因得做了尸检才知道。”   “也就是说,她是死后被人用绳子绑柱子上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呼吸困难?”姜北摁了摁死者受伤的后颈,指尖沿着颈椎上的小凸起一路向上:“疑似钝器击打导致第一、二节颈椎骨断裂,尸检注意看是不是骨折块压迫后方延髓造成的呼吸衰竭。”   法医应了声,心想你说是就是。   作为宁安市市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姜北在十年的从业生涯中极少栽跟头,除了半年前在一起连环杀人案中翻了船。这船翻得,把他辛苦塑造的黄金单身汉形象也翻没了。   “老王,”姜北抬手招呼,“作案工具找到了吗?”   王志鹏最烦别人叫他老王,听起来像隔壁的。他想就着手里的板砖拍姜北头上去:“再叫老王信不信我弄死你?局里一群毛没长齐的小崽子就是跟你学的,天天老王老王地叫,没大没小!找到块板砖,断口和受害人后颈的创缘吻合,但雨太大了,现场被毁得差不多了,能提取到DNA最好,提取不到,我就往你头上拍!还发现一个书包,拉链坏了,里面的现金手机学生证啥的都没丢,受害人叫温妤,是个高中生,看上去凶手不是为财。”   姜北蹲地上跟死者大眼瞪小眼,少女眼皮半耷着,露出一半漆黑的瞳仁,配上身上的小黑裙,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把尸体带回去吧。”姜北起身,朝停在巷口的警车走去,“一组排查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注意那种学医的。林安,联系上受害人家属了吗?”   林安,一线刑警,此刻正在车里跟报警人江南和第一个发现受害人的妇女斗智斗勇。   “我发现温妤的时候,她还有体温,估计凶手还没走远,”江南揉着额角,看上去倦倦的,“报警时我让你们抓紧排查小区附近的监控,没准还能抓到凶手。”   “态度端正点,我是让你来做笔录的,不是让你来指导工作的。”林安用笔敲了敲文件夹,“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安跟江南不对付,最主要原因,是因为江南拐跑了他老大。两人通常说不上三句话就能闻到火.药味,都在盘算怎么把对方搞死。   江南索性靠在椅背,阖上眼假寐:“温妤没伞,我送她回家。”   “之后呢,你待在小卖部门口做什么?”   “等阿北来接我。”   “叫姜副支队长!”林安实在忍不了,就着文件夹拍江南头上去。一旁的妇女本就吓飞了魂儿,这会儿见警察打人,快速挪了位置。   江南撩起眼皮,送林安一个“你死了”的眼神。   “看什么看,好好说话!自己什么身份不清楚吗?”林安气不打一处来,接着问,“你是怎么发现死者的?”   江南说:“听到阿姨尖叫,跑过去一看就发现喽。”   妇女在一旁狂点头,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那那那……那什么,温妤是我邻居的女儿,我我……以为她在等人,过去一看,死啦!这小伙子不怕,报了警。哎呦我的天……”   妇女刚要发作,哗啦一声,车门被人从外拉开,风和雨同时灌进来。三人闻声看去,只见姜北站在门口,湿透的衬衫描绘出宽肩劲腰,浑身透出来的冷冽感又把妇女脖子吓缩了回去。   江南瞬间坐正了,目光在姜北身上游走片刻,眼睛一弯,把绵绵情意全锁在了勾人的眼尾。   姜北伸手一指江南,沉声道:“你到我车上去,待会儿跟我回市局配合调查。” 第2章 谋杀。   晚十一点的城市不算热闹,加之下雨,路上最多的就是送乘客回家的出租车,霓虹灯却从未歇,上演一场又一场令人眼光缭乱的灯光秀。   黑色越野坠在警车后,恰遇红灯,泊在了十字路口。姜北趁这当头点了支烟,奶油味的爆珠香烟,这东西国内没有,得找代购。烟味不呛人,随着烟雾弥漫出一股淡淡的牛奶味。   坐在副驾的江南咬着吸管,把空牛奶盒嘬出声响。   声音扰人,姜北终于开口说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距离你上次寻畔滋事,才过了5天。”   他的意思是,江南因为报警,又得进宫了。   “上次是他们欺负小女孩,”江南辩解,“而且我没动手。”   他说的是实话,自从改邪归正后,他不动手,一般对方一挥拳头他就找张干净的椅子一躺。上次就是这样,还硬说被打成了内伤,热心市民报了警,当地派出所把人带回去调解不好,让家属来领。   姜北至今还记得派出所基层民警见到他时的惊讶反应,啥也没说,让他赶紧把人领回去教育。   “我让你在教室等我,两条腿不跑是不是会死?上次是寻畔滋事,这次是命案,不管你有没有嫌疑,你都得去局里接受调查。”   幽蓝色的霓虹灯将姜北的眉眼映得很冷,甚至有些焦躁。自从他把没爹没妈的江南领回家后,便提前体验了一把当老父亲的感觉。但自己领回去的人,出于人道主义,又不好退货。   “半年前的连环杀人案你是重大嫌疑人,虽然后来因证据不足没有起诉,但现在还在补充侦查,所以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消停点……”   江南歪着头,从这角度看去,姜北的侧脸没在夜色里,灯光切割出他干净利落的轮廓,在额头和鼻尖铺上层细软的幽芒。   江南看他嘴唇一张一合,倾身贴了上去,猫一样地咬。   车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满腹的教育说辞全都凐灭。江南的呼吸很热,姜北感受到了,从江南身上散发出的牛奶味也好像滑进了他领口。   江南总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动口又动手。   “我没有乱跑,”江南松开他,用鼻尖蹭着姜北的,“我很乖的。”   后面的车把喇叭摁得震天响,两人齐齐望去,只见林安头伸出车窗大吼。   “姓江的小王八蛋,绿灯啦,你他妈到底走不走!?”   ——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市局灯火通明,痕检、法医各司其职,加班加点赶着出检验结果。视侦把案发现场周围的监控全提了回来,情况不太乐观,下雨天能见度很低,而且凶手作案场地选得好,整条巷子的监控摄像头全是摆设,明显是事先踩过点。   姜北换了身干爽的警服,这会儿刚从询问室出来,疾步走进办公室,说:“报警人称在晚8点看到个穿黑色风衣,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出现在受害人所在的培训大楼下,站了大概有30分钟,期间一直朝培训楼里望,视侦看一下有没有符合该外形特征的可疑人员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   报警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那可是市局的VVVIP嫌疑人,一等一的混子,单凭这点,提供的线索的真实性就有待考证,鬼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但上头发话了,不得不从。   “林安,”姜北扭头问,“受害人家属联系上了吗?”   林安坐在角落里吸面,大晚上的,5块钱一桶的红烧牛肉面就是最大的慰籍。他囫囵吞完,一抹嘴:“联系上了,说待会儿过来。”   “待会儿?”   距离案发已过去好几个小时,受害人家属一直未露面。受害人在自家小区门口遇害,但凡有心的,十分钟不到就能跑下楼,可温妤家属不一样,一直在推时间。   林安把面汤喝干净了,狠狠打了个嗝:“受害人家属说,家里还有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要照顾,得安顿好老人才能过来。姜哥,你说就这家庭,凶手不为财不为色,那为什么呀?难道是无差别杀.人,随机选中一小丫头片子?我总觉得这案子有些奇怪。”   “谋杀,”姜北翻看现场拍回来的照片,少女安静立在雨中,眼睛半阖,定格的雨珠成了背景板。“受害人身上太干净了,衣物没有乱,除了后颈有一处击打伤,再无明显伤口。如果是你,想用砖块把人砸死,你会砸哪儿?”   一经提醒,林安的疑惑点豁然解开:“头!一般人会砸头!”   打人打脸,砸人砸头,刀子捅腹,几乎是刑事案件中的惯用手法,当然,除了个别变态喜欢玩点特殊的。   姜北说:“颈椎骨断裂一般不致人死亡,凶手能一击毙命,可能是个惯犯,至少了解医学知识或者之前有练习,等尸检结果……”   话音未落,传达室的值班员拎着大包小包破开刑警支队办公室的门,说:“姜队,您定的外卖到了。”   众人闻声看去,对着餐袋流哈喇子。今晚来的民警都是临时收到召唤,抛弃老婆孩子热炕头,冒雨赶来,心中凄惨无地诉说。这会儿领导半夜送温暖,众人决定,暂时把姜北当做“热炕头”。   “热炕头”说:“半小时吃完干活。”   林安立马冲厕所抠喉咙管,想把泡面抠出来腾肚子吃大餐。   姜北虽以一张不苟言笑的冰山脸荣获“高岭之花”的称号,看上去不近人情,但有一点好,他不像隔壁队的领导只会画大饼,天天说要带底下的人去吃好的,可实际情况是,只有煎饼油条冷豆浆,相比之下,刑警队的焖菜小炒简直就是米其林三星大餐。   一群大老爷们把外卖分了,看到一只餐袋里放了盒热牛奶,识趣地没拿。隔壁痕检科主任王志鹏闻着味就来了,撸一把地方支持中央的地中海发型,脸上堆笑:“我听到你们的餐到了,我就知道,老姜一定会给我留,太客气了!”   王志鹏正准备坐下开吃,手还没碰到袋子,就让姜北眼疾手快地拿走了。王志鹏的笑僵在脸上,以一记狠厉的目光剜过去:“几个意思,敢情不是给我留的,是给某个小崽子的?”   姜北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九条规定,得保障被询问人员的正常饮食。”   “你少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刑事诉讼法,你这是正大光明给人开小灶!”   姜北没管王志鹏的叽叽歪歪,拎着餐袋直奔询问室。江南趴桌子上小憩,开门声吵醒了他,顶着乱糟糟的黑发抬头,看清来人后会心一笑,瓮声瓮气地唤了声“阿北”。   “吃吧。”姜北把餐袋放桌上,坐到江南对面。   “饭都送来了,看来你们是想留我过夜?”江南没什么胃口,“作为热心公民,我只是报了个警而已。半年前的连环杀人案警方认为我是嫌疑人,所以所有刑事案件都有我的一份是吗?出了事就一定是我江南干的,我要是杀人,绝对会伪装成意外死亡,温妤的死不符合我的做事风格。”   “找到你的不在场证明会放你走,”姜北问,“你吃不吃?”   江南理了理头发,再抬头时眼里盛了一汪水,看上去乖顺又漂亮。他说:“吃。”   燕麦粥加几碟小菜,都是夜里好消化的东西,还冒着热气。江南掰开一次性筷子,下意识递给姜北,忽想到不合规矩,悻悻作罢:“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先前说的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几天前他来过培训大楼一次,站在同一个位置。当时他没站一会儿就打车走了,我以为他在等车,直到今晚又看到他。这么一想,他可能是在确认培训楼里有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姜北把江南推远的炒时蔬推回去:“可培训楼里不止美术生。”   “那个路段人太多,舞蹈班的教室是封闭式的,剩下的就是画室。我们班在二楼,有面落地玻璃窗,从对面马路可以看进来。”江南喝完粥,慢条斯理地擦净嘴巴,随后对姜北说了句谢谢。   “吃完把这个签了。”姜北递给他纸和笔。   “这是什么,询问笔录?”   “嗯,看下打印有没有问题,没问题就签字。”   江南用笔帽撑着下巴,认真检查,忽地眼睛一亮:“你打印的?询问时我明明说了句‘想你’,你记漏了。”   姜北掐着眉心,无奈道:“快签。”   “哦。”江南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大字,完事习惯性地一顿笔尖,留下个小尾巴似的小黑点。   姜北收回笔录,又道:“负责摸排走访的人说,温妤的社交圈很干净,基本就是家、学校、培训班三点一线,所能接触到的成年男性仅限于男老师,可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你说的黑衣男子不在这个行列内。”   闻言江南一挑眉,佩服姜北的协调能力和办事效率,这才多久,就摸清了受害人的社交圈。难怪姜北手下没女的,就这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牲使的上司,恐怕没几个人顶得住。   “老师、同学、学校清洁工、亲人等,甚至是我,你们看着查喽,”别人是饭饱思淫.欲,江南是饭饱思睡觉,他下巴磕在桌面,浓黑的睫毛缓缓垂落,“但是……温妤的死状很奇怪,我好像在哪见过。”   姜北放轻了声音:“哪里奇怪?”   “你让我想想,”江南喃喃呓语,“天亮前放我走,我约了医生。”   询问室里积攒着食物氤氲的热气,久久不散。说完江南脑袋一歪,发出浅而匀长的呼吸声。他是个随时随地都能睡的人,用市局民警的话来讲,江南就像个流浪汉,找个遮风避雨的犄角旮旯就能睡,认床什么的压根不存在,天大地大,哪里都是他的栖身地。   姜北有时会想,如果半年前没有发生那起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事件,江南就不会被警方找到,那么他现在肯定还在某个泥潭里打滚。   那现在的江南像什么?   像只没养家、天天想往外蹿的流浪猫——姜北想。 第3章 跟踪。   天蒙蒙亮,天边翻起一排鱼肚白,雨变小了,淅淅沥沥地下。视侦员顶着俩熊猫眼,经一晚的奋斗,终于在满屏雪花的监控录像中找到了可疑人员。   “找到了,黑色风衣黑色棒球帽!”   视侦员把处理好的视频投大屏幕上,在场补觉的吃早饭的全抬起头。姜北坐在最后一排,顶着张一夜没洗但依旧能打的脸同众人一起看向屏幕。   视频里,黑衣男子先是站在一家奢侈品店前,望着对面的培训大楼,随后像发现了什么,将湿透的风衣一裹,钻进转角,然而他并没有离开。   画面一转,男子躲在转角的一颗大树下抽烟,没抽两口,把烟扔地上追了出去。这时受害人和江南出现在镜头里,男子坠在其后,直到走入榆林路的无监控区,画面断了。   视侦员说:“榆林路那边属于三不管地带,查路网监控有点难,我们走访了附近的商家,拿到了榆林路路口的监控。”   画面里是一家小卖部,镜头正对门口的结账台。昨晚8点32分,受害人与江南再次出现在监控里,两人短暂交流后,江南进入小卖部买饮料,受害人却转身跑进了小巷。江南选饮料的过程相当漫长,几乎把货柜里的奶制品全拿出来看了一遍。   在场的人看得不耐烦,想快进又不敢。姜北单手支颐,终于发话:“快进吧。”   画面一帧帧闪过,到某个节点时,姜北坐直了身体:“9点01分36秒,正常速回放一遍。”   此时的江南已发现受害人不见了,懵了半晌,似乎又觉得选的饮料不合心意,再次进入小卖部,就在这时,有个黑影蹿到门口,逗留了两秒,旋即钻进受害人走的那条巷子。而江南,在小卖部关门后,一直乖巧地坐在玻璃门前。   “这么说这人是一路跟踪温妤,确定小丫头身边没大人后伺机行凶?”林安摸着冒出胡茬的下巴,眉梢压紧,“那烟头没准能确定嫌疑人身份。”   林安蹭地跳起,皮带一紧,原地打了管鸡血,拿上车钥匙就要去找烟头。   “不用了,”姜北说,“市中心凌晨5点开始清理垃圾,这会儿已经晚了。”   从精神小伙切换到老大爷模式林安只用了一秒,钥匙一扔,窝回椅子,腿上盖了条不知从哪个垃圾桶里捡来的粉色薄毯。   在场的人都面带倦容,只有姜北,优越的骨骼撑起面部皮肉,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可靠感,深黑的瞳眸紧盯屏幕下方的时间。   9点01分。   姜北问:“昨晚出现场,警车开不进去,我们从小卖部走到案发地花了多长时间?”   林安打了个哈欠,拖长声音说:“就一两分钟。”   说完,他仿佛冻住了,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只拳头。热心同事刮来一阵西北风给他当早饭吃,林安反手就是一拳,随及说:“温妤是8点32分跑的,可疑人员是9点01分进入巷子的,中间差了三十分钟,这个时间,温妤完全能跑回家,但她遇害了!打电话问接警台,昨晚江南是什么时候报的警?要精确时间。”   我方友军赶忙拨通电话,一阵“嗯嗯哦哦”后,扭头说:“9点12分报的警。”   “11分钟杀一个人,这得是灭霸吧?”林安把毯子一扔,“灭霸打响指前还得说反派台词呢。不对呀,温妤又不傻,大雨天的等三十分钟就等人来杀她?我知道了,这是合伙作案,温妤进小巷后就被人劫了,这哥们再去断后。”   林安的跳跃性思维支撑他脑补了一部扑朔迷离的早间悬疑剧。从温妤离开到报警一共1小时不到,这得是多厉害的杀手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清理、逃跑这一系列事情。林安狠狠打了个寒战,捡回毯子温暖自己的小心灵。   “那条巷子没有别的岔路可以走出去,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帮凶,只要他进去了,肯定会看到温妤,”姜北说,“视侦查一下这人之后去了哪儿。”   “好勒!”   一群人一哄而散,徒留一屋子的烟味和男人味。早8点过,各个岗位陆续到齐,姜北趁着卫生间还没被人攻.占,进去洗了把冷水脸,倏地刺醒了他敏觉的神经。   方才视侦放的监控视频在他脑子里重放,黑衣男子在温妤走后30分钟才钻进小巷,要说跟踪,这个间隔时间未免太长了些,那么男子真的是在跟踪温妤吗?   “姜队!”   姜北的思路被传达室工作人员的一声吼给打断,把心里不安的苗头强行按回去。一小年轻哒哒哒地跑来,说:“姜队,受害人家属到了。”   ——   五分钟后,接待室。   “温洪亮温先生是吗?”姜北递过去一杯热水,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很沧桑,胡子拉碴,眸底猩红,哭肿的眼皮将眼睛挤得只剩一线,涌出的泪水卡在皱纹里,欲落不落。   温洪亮穿着洗白的短袖,上面还沾着秽物,两条粗壮的手臂连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两分钟内第五次抬手抹眼泪:“是,我是温妤的哥哥。警官,我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还那么小。”   说到这,温洪亮咬住翻皮的嘴唇,忍住眼泪。   “具体死因得等尸检结果出来才知道。”姜北的目光不经意间滑过温洪亮的脸,这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岁,不像哥哥,倒像父亲。   “昨晚8点到9点之间温妤有联系过你吗?比如让你去接她放学之类的。”   “没有,”温洪亮盯着水杯,双眼空洞,“我们家跟普通家庭不一样,我妈生小妤的时候年纪很大了,因着这事落了病根,没多久就去了。我爸也老了,没人看着不行。白天我去工地干活,让护工看着,晚上就我看着,小妤很懂事,知道我爸离不开人,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就是怕她出事,我还专门找了离家近的培训班,没想到……”   温洪亮没用桌上的卫生纸,扯起衣角抹了把脸,许久后才平复心情:“不好意思,我能见见我妹妹吗?”   “尸检完会通知家属来领遗体。”姜北说,“你妹妹平时都是准时回家吗?周末会不会和同学出去玩?”   温洪亮摇摇头:“平时她9点半之前一定会回家,至于周末,嗐,请护工一天一两百,我想能省一点是一点,周末就是我妹妹在家照顾我爸,我爸挺黏她的,在家陪陪他老人家也好。”   也就是说,温妤的所有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上课,文化课上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上专业课,周末则在家照顾生病的父亲,没时间去结识陌生的成年男子。   姜北问:“你妹妹谈恋爱吗?”   “啊?”温洪亮顿了顿,才说,“这个……没发现,她大了,就算有,估计也不好意思跟我说。我妹妹该不会是被……”   “我只是随便问问,这段时间请保持手机畅通,方便警方有事联系你,如果你想起任何细节,也一定要联系我们。”   温洪亮失魂地一点头,忽像诈尸一般,猛然掀开椅子,扑上前去拉住姜北的衣袖:“警官,我妹妹明年就高考了,我养了她十几年,我爸要是去了,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不能就这么死了!求你们给我妹妹一个公道,否则……否则将来我也没脸见我死去的妈!”   每年来市局要公道的、喊冤的、哭丧的数不胜数。同样是死人,在医院感受到的是人间疾苦、生老病死,但在警局,体会到的是人心险恶。花季少女雨夜遇害,年轻的身体正躺在冰冷的解刨台上,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枯萎。   温洪亮的情绪一直不稳定,喉咙里像梗着水,哑声说了很多,大概内容就是父亲年纪大了,看样子没几年了,妹妹也走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没讨着老婆,没个一儿半女。等父亲一走,他便孤影于世。   姜北自知从他嘴里问不出有用线索,陪着坐了会儿,随即把温妤的书包交给他:“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确认好后签完字就可以拿走。”   黑色背包昨晚让王志鹏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发现拉链被人扯坏了,里面的财物一样没少,一个未成年少女的书包里有什么东西比钱更能吸引凶手目光?虽是这样,但也没找到有用的生物材料,看样子凶手是有备而来。   说是确认,温洪亮只是草草看了眼,签完字便抱着背包呆坐,没有要走的意思。   从接待室出来,外头已经闹翻天了,安保组急匆匆地往楼下赶,隔着数堵墙都能听见一妇女吱哇乱叫,还有林安不耐烦的长篇大论。   姜北下楼时,妇女已被安保组拿下,嘴巴却不输,没把门儿似的狂喷:“什么意思,把人带来关了一晚不赔钱是不是?老娘打一晚上麻将净赚五千,你们耽搁我时间,就得赔钱!警察了不起啊,随便拘平头老百姓,简直没天理!”   “重大刑事案件传讯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我是在规定时间内放你走的!”林安狗撵一样跑得飞快,生怕再落入妇女魔掌,一溜烟蹿到姜北身后。   “怎么回事?”   “出去买包子遇到个泼妇,”林安啐了口,“就昨晚第一个发现温妤尸体的大娘,老凶了,硬说我非法拘人要赔偿,从下半夜闹到现在。如今要不是法制社会,这样色儿我一拳能薅翻五个。”   几个安保跟妇女讲道理讲不通,连拖带拽地把人拉出去。临近门口妇女不走了,没骨头似的跌坐在地,撒泼打滚:“哎呀!我的耳环不见啦,那可是我女儿从东海给我带回来的珍珠耳环。我戴了好几年都没丢,来这儿一趟就丢了,你们得赔钱!”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戴的龙珠呢,”林安拥着姜北往楼上走,“姜哥,吃包子吗?才出炉的。”   林安披荆斩棘买回来的包子,姜北随手拿了一个:“江南呢,还在询问室?”   “嗯,”林安说,“那小崽子把市局当他家了,三张椅子拼起来当床睡,我去的时候他还没醒。我当初就说,不建议他出院!”   姜北:“……要不你去市医院给他办住院手续?”   “我没钱,精神科老费钱了。” 第4章 梦魇。   下雨了。   小孩的棉服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喉咙被勒住,发出微弱的呜咽——是有人从后面拉着他衣领。   女人疯了,将小孩拖过泥泞的小路,最终来到一座桥上。身下是滚滚的江水,卷起的狂浪像地狱里伸出的手,欲将来人拽入深渊。   “去死!去死!鬼小孩!”女人双手一松,小孩落入水中,狂风暴雨的夜,连激起的水花都被吞没。   似乎不会有人发现小孩。大晚上的,谁会来这种鬼地方。   污臭的江水拍打着瘦弱的身躯,小孩不死心地拽住一根水草,同水里的垃圾一起摇摇荡荡。   “别怕,把手给我!”   倏地,一只熠熠生光的大手递到面前,原来真的有人会来这种鬼地方。小孩睁开被水泡发的眼睛,看清来人是个大哥哥,但他好笨,趴在岸边徒劳地伸出手,怎么也抓不住他,一切都是那样遥不可及。   水草“啪”的断了,巨浪把小孩卷进漩涡。   蠢蛋哥哥,小孩想。   周遭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时光长廊。   同样是夜,雨没有停,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房间里有挥散不去的热气,放在床头的蜂蜜水已凉透。小孩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体温烫得他发颤。   小孩说:“我就躺在你怀里,你爱我或是恨我都可以杀掉我,不要害怕我。”   噗嗤——   怀抱的主人把刀刃刺进他的皮肤,强烈的痛感迫使小孩死死咬住对方侧颈。   他听见对方固执地说:“晚安,小孩。”   嘭!   玻璃窗全碎了,大群人踏着碎片而来,嘶吼声、哭喊声几乎要砸穿耳膜。   “报告,嫌疑人生命体征不稳!”   “快!快叫救护车!带走!”   “不要,还给我!”   ……   喧嚣似潮水般褪去,只剩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脑子里回响,小孩眼前是抹不开的浓黑,漫无边际的黑暗从四面包抄而来,但他还是看清了站在远处的人,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   他说:“江南,回去吧。”   “江南,我们将合二为一。”   梦里下个不停的暴雨将江南砸醒,携带着丢失的记忆片段重新回归大脑,然而他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睁开失焦的眼睛,精巧的鼻尖浮起一层细汗。   不知是谁在他身上盖了件外套,嗅了嗅,衣料上的味道与梦里的一样,是姜北的。   江南没有起,蜷在外套下,随着动作,后背那道已愈合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再被外套里的温度缝合。   这时有人敲开了询问室的门,说:“大哥,你都睡了一晚了,再睡要收费了啊。你的不在场证明找到了,可以走了。”   “别叫我大哥,受不起。”江南起身,将外套搭在腕间,脸色有些苍白。   民警还立在门口等他回神,忽有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传来:“谁说他可以走的,二十四小时还没到。”   江南暗骂一句。   民警扭头叫了声杨中队,心想有好戏看了,却被杨朝瞪回了办公室。   江南瞌睡还没醒,懒懒地靠在椅背,长腿嚣张越界,伸到对面的椅子下。没等杨朝开口,江南便说:“不记得,不清楚,不知道。我是作为报警人来配合调查的,如果你想问我连环杀人案的事,请提前预约哦。”   半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六人死于非命,警方认为江南是重大嫌疑人,连夜展开抓捕。人是抓到了,材料也准备好了,结果移送检察院判定为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需补充侦查。市局为此成立了专案组,这位刑警支队第一大队中队长杨朝举头自荐,顶掉他上司,成为专案组组长。   他的理由非常简单,认为专案组前组长姜北与嫌疑人关系非常,按理应回避,不得参与调查,以保障公平公正。   杨朝始终把江南当成连环案的凶手,只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再加之抓捕当晚江南出了事,从ICU醒来后脑子便瓦特了,问以前的事他统统回答不记得,这给杨朝的调查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医生说是心因性失忆,杨朝不信,这他妈狗血连续剧用烂的梗怎么会照进现实?说江南装病还差不多,反正这小子的演技可以拿奥斯卡。   江南起身欲走,杨朝冷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证据不足,许队和姜副队又保你出来你就万事大吉了?别忘了,当初非要抓你的人是谁。”   江南僵了极短的时间,那是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紧绷动作,随后他倾身,蛰伏在桌下的黑影爬出来,轻松盖住了杨朝:“当初是谁要抓我不重要,但是你要抓我,就得拿出证据。第一次补充侦查的时限已经过了,要是第二次补充侦查仍拿不出证据,就只能做不起诉处理了。你有空在这儿跟我讲废话,不如去干点正事。”   杨朝回视江南,他见过无数犯人的眼睛,罪恶的肮脏的,但没人像江南一样,直白又赤.裸,像黑沉平静的水面,深处却藏着暗潮。   他没绕弯子,直接说:“连环杀人案六人遇害,其中包括你哥哥程野。第四位被害人遇害当晚,监控拍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衣着和你的一样,并且当晚姜副队在案发单元楼见到了你。起初大家不知道程野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理所当然怀疑程野。但第五位被害人遇害时,程野待在市局,无作案时间,这点你要怎么解释?”   “你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喽,”江南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但你都说了,我和程野是双胞胎,我顶替他上班你们都没发现,一段监控视频你能看出什么,看透我的DNA吗?”   “那程野呢?”杨朝眸子压得很紧,“你逼程野和你换身份,顶替他。程野遇害当晚你就住在他家。当时程野是嫌疑人,你杀了他再伪装成畏罪自.杀,以为这案子就算完了,没想到警方从程野的胃容物里发现了端倪,得知你俩是同卵双胞胎。身份败露后,你跑了,这又该怎么解释?”   “你们先是怀疑程野,他死后,作为弟弟,我很光荣地继承了他‘嫌疑人’的衣钵,跑,不是情理之内吗?”江南说,“我不否认我顶替过程野,这事儿你们已经找我算过账了。可你说我杀人,就得拿出证据,案发现场的指纹DNA什么的。我不记得以前的事,要是我杀了人,证据什么时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伸出双手给你铐,但你别想用一段监控视频抓住我。”   江南抬手看不存在的表,说:“问完了吗?我脑子坏了,约了医生,得去复查。”   自杨朝担任专案组组长以来,曾多次传讯江南,最终被江南以“连续传讯疑似变相拘.禁”为由给投诉了,从此只能捡别人的传讯时间问江南一些事情。   他说:“不要放弃治疗。”   “……”江南兀自走到门口,顿了脚步,又说,“上头收了我的驾照,我搬家换工作也得上报,我跑不了,所以你能不能少找我麻烦,我谢谢你。”   这俩人互相看不顺眼,在杨朝心里,江南就是个有妈生没妈教的市井混子、社会毒瘤,不关进去早晚得出事。而江南觉得杨朝迂腐,是个拿着正义当枪使的棒槌。   两人在对彼此的评价上达到高度统一。   见完棒槌,江南心情不是很好,避开人群溜达到二楼。姜北正站在走廊尽头打电话,在江南走过来之前,他已经摁下了挂断。   “你的衣服。”江南把外套递给他,指尖轻碰对方的食指,一触即分,“我昨晚想了想,想出温妤的死状为什么怪异了。”   他像个给警方提供线索的普通市民,如果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姜北侧颈的话。   姜北让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拉高衬衫领遮住侧颈的一圈咬痕:“为什么?”   “像……”江南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像一幅画,叫《雨中女郎》,图片发你手机上了,你可以对比下现场拍回来的照片。画里的女郎跟温妤一样,黑衣黑帽子,站在雨里,眼睛半阖。”   姜北看着手机屏幕,一幅压抑的画映入眼帘。画中身穿黑衣的女郎立在雨中,惨白的脸色与背景融为一体,被水晕染开的颜料代表雨,从女郎的黑色帽檐边滴落。   不少艺术家都擅长用冷色来渲染低迷沉重的氛围感,但这幅画有些与众不同。女郎的右眼眼珠像女孩们滑出的美瞳片,吊在半阖的眼皮上,她在凝视你,又像在凝视远方,平添了几分吊诡感。   姜北记得温妤的死状,除去她身上用于固定的细麻绳,无论是穿着还是神态都与这女郎有七分相似。   是巧合吗?如果不是,那么凶手便是在模仿画作。   姜北问:“这幅画有什么特殊寓意?”   “禁画,”江南说,“《雨中女郎》是一位乌克兰画家所作的肖像画,因为女郎眼皮上用了过多的颜料,夜晚时会在眼下投下阴影,看上去就像她睁着眼睛在看你。再加上用色压抑,曾购买过它的三位顾客都觉得这画挂在家里像多了个监视生活的幽灵,甚至出现了幻觉。不过后来检出画上涂有致幻药物,这画就被禁了。但谣言要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要么愈演愈烈,有人说,看过真迹的人都会死。”   姜北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温妤身上的确有诸多疑点,比如凶手为什么不砸头,要砸颈椎?假设凶手在模仿画作,砸颈椎能最大程度保住“主人公”身.体的完整性,不会像砸头一样血花四溅。第一、二节颈椎后上方是延髓,为生命中枢,受压可能会引起急性的心跳骤停、呼吸衰竭,可一砸就中,手法未免太过高超。   破案不靠想象力,否则就不叫侦查。思维发散到一定程度,姜北及时收住了,说:“温妤的尸检结果没出来,具体死因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会酌情参考。”   “嗯,你们看着办。”江南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黏上姜北侧颈,“我一直很想问,你脖子上的咬痕是谁咬的?”   这问题太突兀,姜北握紧手机的手出汗了。但江南并无异常,就像问“你吃饭了吗”那样随意。   姜北不可察觉地深吸一口气,说:“猫咬的。”   江南冲着姜北皱皱鼻子,放软了声音:“它好凶。”   姜北瞧着他:“就是凶。”   “不咬回去?”   似是想到了什么,姜北眸光一动:“咬回去了。”   江南逗着他玩儿:“怎么咬的,咬了哪儿?”   不知怎的,姜北想到趴市局门口的流浪猫,那猫被女警收拾得雪白,很是乖巧黏人,但也凶,陌生人一靠近它就炸毛,哈着气露出尖牙要咬人。   乖是装的,实际野得很。   江南见他不说话,不逗了,手伸进姜北搭在腕上的外套里,指尖顺着姜北的小臂爬了会儿:“我去医院了,不要想我。”   他总是这样,把人心尖挠痒后便找各种理由开溜。姜北熟知他的套路,没留他,放下衬衫袖子转身走进办公室。   王志鹏看样子来了很久了,煎饼果子都啃得只剩张面皮,油腻腻的塑料袋旁放着两份报告。他对姜北说:“来了?我屁.股坐麻了你才进来,看来是时候给上头建议在市局门口立块牌子,就写‘邪祟与江南不得入内’。”   作为反射弧可绕地球五圈的中老年人,王志鹏曾看姜北讨不到媳妇儿,把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家的未婚闺女全介绍给姜北,结果没一个成的。王志鹏这才发现没对,连夜总结,认为一定是江南的原因,那小模样小性子像姜北英年早生的私生子,姑娘们肯定不愿意当后妈,这才搞不成,因此王志鹏对江南意见很大。   “老姜,不是我说你,当初那案子大家都知道。虽然江南脑子坏掉这事儿全是你的功劳,但他现在能蹦能跳,孩子大了,要学会放手。”   姜北:“……”   一旁的林安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王志鹏,觉得这老哥不是反射弧长不长的问题,而是没有反射弧。与此同时,林安也十分羡慕王志鹏有一双没看过惊悚画面的干净眼睛。   王志鹏啃完煎饼,说:“我去法医那儿拿了检验报告,确定板砖就是作案工具,上面黏了根温妤的头发丝,应该是砸温妤后颈时带下来的,至于其他,没有。尸检结果我也顺道给你捎来了,你看一下。” 第5章 抱我。   “鉴定意见,死者温妤系寰枢关节脱位、引起延髓及高位颈脊髓受压致脑室内出血、呼吸衰竭而死亡,死前所受外力击打为其死亡发生的诱因。我靠,真是砸死的,手那么准,‘手艺人’呀!”林安看完尸检报告,转头望向姜北,“我最讨厌这种变.态杀人犯,但是我们查了温妤的社会关系,没发现有符合‘手艺人’特征的可疑人员。姜哥,你说凶手会不会是随机杀人,那晚恰好碰到落单的小姑娘就下手了?”   姜北想到方才江南说的话,如果凶手真的在模仿画作,那就不是随机杀人,温妤身上的衣物与画中女郎的相似,这是经挑选出来的。可单凭一例案件,不好妄下结论。   “那个跟踪温妤的黑衣男子呢,找到了吗?”   “还没有,”林安说,“案发当晚9点20分左右,有辆私家车的行车记录仪拍到该男子急匆匆地出了榆林路,然后没影了。”   “9点20分警方还没有赶到现场,但江南已经报警了。按时间来算,这个男子比江南更早见到温妤。如果他不是凶手,他看到温妤后不报警似乎说不过去,是凶手,时间又对不上,”姜北翻了翻尸检报告,“老王,你带人复勘下现场……”   王志鹏一蹦三丈高:“再说一次,别叫我老王!”   这一声吼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激灵,林安赶忙奉上枸杞养生茶给他老人家降火:“来,鹏鹏喝口水。我告诉你,你这把年纪千万别轻易动怒,不然头顶秃得更快。”   养生茶王志鹏是喝不下去了,一把打掉在他头顶上游走的罪恶之手:“滚,你们这群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尊老爱幼?难怪你们刑警支队被称为市局最强光棍组,都是有原因的。”   “鹏鹏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林安不高兴了,“我们是把青春奉献给了人民群众,不然谁想今天左手明天右手,别以为你有老婆就可以鄙视我们!”   王八念经,王志鹏不听,起身掸掸衣服潇洒离去,徒留最强光棍组独自郁闷了好久。   “靠,这算不算人身攻击?”林安将茶一饮而尽。   姜北不参与光棍组的讨论,也不打扰,片刻后才说:“大家辛苦一下,找找全市近几年来因颈椎骨断裂死亡的案件。凶手能一击毙命,应该是个惯犯,特别注意那种没结案或者刑期已满释放的。受害人家属现在还坐在接待室等结果,温妤也躺在解刨台上,不论是对死者还是对社会,我们都得尽快交出答卷。”   姜北向来人狠话不多,每当他开始扯什么社会、责任之类的,跟了他几年的林安便知有鬼。只见自家老大去卫生间换下了制服,出来时频繁看手机,还假装不经意地拿走了车钥匙。   林安眼睛一眯,问:“姜哥,需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姜北瞄他一眼,“对了,你留意下那个要赔偿的阿姨。”   “谁?那个泼妇?”林安一想到她就脑瓜仁疼。昨晚那妇女先是见了死人害怕,不敢一个人待,后半夜又吵着饿了要吃饭,到天亮时直接打通任督二脉,腰不酸腿不疼了,死皮赖脸说警方耽搁她打麻将,要赔偿。   “我不是大娘的对手,哎!姜哥你去哪儿?”   话音刚落,姜北只留给林安一片转瞬即逝的衣角。   ——   江南在市医院站下了地铁,站在出站口十分嫌弃地闻了闻自己一宿没换的白T,浑身不自在。他一边在身上挠了百八十遍,一边轻车熟路地摸到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的办公室。   张医师见他两手空空地来,便说:“片子呢,片子都不拍你来干什么?”   “不拍片,反正拍来拍去都一个样,”江南坐到张医师对面,拿起桌上的人体模型给扭了个羞耻的造型,“我来是想……”   “有一天你会想起以前的事的,不要急,”张医师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赶忙截住话头,“再说你现在不挺好的吗?没必要纠结过去,虽然这可能给调查造成障碍,但那是警察的事。”   江南低着头,脑子里乱糟糟的,早上那个噩梦还纠缠着他:“您说心因性失忆是因为遭受到重大打击从而选择性遗忘某些事情,”他用卫生纸做了条裙子,围在人体模型的腰上,“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我来是想跟您说,以后我不来复查了,我放弃治疗了。”   张医师惊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少儿不宜的人体模型,额角抽抽:“……你确定要放弃治疗?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你去打对折,我觉得你还能抢救一下,年纪轻轻的要对未来充满信心。”   “打骨折我也不去。”江南把十.八禁人体模型放到张医师面前,张医师登时瞪大双眼,拖着转椅退到一米开外。   “你不能放弃治疗,我先给你介绍个内科医生,不,你去楼下找我爸看看。你是不是没遵照医嘱?我就说你没好利索,你等等,我马上打个电话!喂,爸……”   这一惊一乍的,江南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正盘算着埋哪儿,直到两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他才反应过来:“啊~我流鼻血了,一定是肾火太旺的缘故。”   “没有肾火这一说!”张医师挂断电话,塞给江南一包卫生纸,“5楼出电梯左转,走到头就是,快去。”   江南不紧不慢地扯出几张纸捂住鼻子,头都懒得仰,站起身告了辞,慢悠悠地走出办公室。   张医师目送人离开,他还记得半年前江南来的那晚,浑身没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后背豁了条大口,血可劲儿地往外冒。跟着他一起来的两名刑警一个说这人是杀人犯,救活了也没用,一个要求必须抢救回来。   张医师正式接触江南是在人醒后,因为不记得事需要做脑部造影,当时他还心慌慌的,毕竟给连环杀人犯看病有风险。但江南出乎意料表现得很好,甚至可以用乖来形容。他像初次被人收养的小朋友,是个清澈又寂灭的存在,常常会让人忘了他还是个嫌疑人。当然,江南也很烦,会不厌其烦地问你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阵敲门声传来,张医师回神,好整以暇地迎来了他的第二位客人。   “姜副队,这个送您,”他把没眼看的人体模型递给姜北,说,“记得报销,每次来都手痒。”   姜北把模型复原,放回原位:“今天他也问了那个问题吗?”   “没有,估计是想通了,不打算再纠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了。”   姜北沉吟片刻,神色不见喜怒,淡淡地“嗯”了声。   回答太过简单,张医师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姜副队,每次江南来医院复查,他前脚走您后脚就来,您到底是希望他记起以前的事呢还是不希望他记起?”   “顺其自然,”姜北说,“他的口供对案件的调查很重要,能记起来当然是……最好的。”   张医师心道好他妈官方,真这样想就不会来医院问情况了。   “我看江南对自己有没有杀人这事不怎么在乎,倒是很在意是谁伤了他,每次来都问。”   姜北没说话,把卫生纸揉皱了。   “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就算你们瞒着他也没用。况且他又不傻,你作为‘肇事者’把人接回家照顾,说不定他早就琢磨通了,归根究底,是你当时不相信他。”张医师充当了回心理医生,看到姜北的脸色发生了变化,才及时打住。   姜北抬手摸到侧颈的咬痕,痒痒的,似乎又把他拉回到那个雨夜。是的,他不相信江南,职业习惯让他只相信证据,可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江南是干净的。   另一边,老中医确认江南只是上火导致的流鼻血后,拉着江南讲了堂养生课。   “年轻人不要过度消费身.体,夏秋交换季注意清淡饮食,更不要看网上的小广告去买什么补药吃。像你这种小年轻,正是火旺的时候,吃多了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反而不好。所谓开源节流,你不节制怎么开源都没用,我的建议是,一星期两到三次……”   越说越离谱,江南的鼻血流得更猛了,微笑着听完老先生花几十年总结出的养生大法,觉得没什么用,于是脚底抹油开溜,出门就把俩鼻塞崩垃圾桶了,而后迈着“我最靚”的步伐摇到医院门口,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停在路边。   “这位长官,能搭个顺风车吗?”江南敲敲车窗,没等人回答,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飞快地在姜北面颊落下一吻,“你跟踪我?”   姜北耳根发烫,正想着怎么把跟踪变成偶遇,主意已经在加载了,却率先发现了江南的异常:“你鼻子怎么了?”   “哦,流鼻血。”江南扯了张湿巾,对着镜子清理干涸的血迹,从这角度看,眼角形状异常漂亮,夹着层薄薄的雾。   “医生说我火太旺没地方撒,所以流鼻血了,如果还不能泄.火,可能会引起血崩。”   姜北的剑眉瞬间拧成麻花状,不由地整了整衣服,把敞开的衣袖扣也给扣上了。江南从镜中看他小动作,哪都给遮上了,只留段流畅的脖颈,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阿北,”江南逗他,拿一双含了水的狐狸眼瞧着他,舔湿了唇,绵绵地唤,“阿——北。”   姜北像是溺在了江南眼里,近乎仓惶地别过脸:“这个问题……额,多喝热水。”   “我不。”江南凑上去,并没有追问姜北为什么会来医院,两人心照不宣地把这事翻篇。江南用双臂环住姜北的腰,头磕在肩窝处,咬上那段心心念念的侧颈,嘟囔道,“抱我就能好。”   拥抱是种浪漫行径,也是姜北能给出的最大回应,在这方面他从不吝啬,认为小孩要适当地哄着,给足了安全感对方才会乖。   江南享受着这个怎么也不会腻的拥抱,满足地弯起了眼睛,余光突然瞄见对面马路上躲在大树后的黑影,脸色蓦地冷下来,沉声问:“跟踪温妤的男人你们找到了吗?”   “怎么了?”   这时电话响了,姜北还没来得及断开车载蓝牙,江南就按下仪表盘上的接听键,林安的声音一瞬间冲破喇叭,在车内回响。   “姜哥完了!”林安听上去很着急,“刚接到报警,那个要赔偿的大娘死了!我正和老王往那边赶呢,半路接到的通知,说人死在了自己家。” 第6章 珍珠。   “我和银莲都死了老伴,银莲的儿女又在外打工,不常回来,我想着和她搭伙过日子,中午去超市抢了几斤牛肉,想给她送来。电话里还说得好好的,一开门就看见银莲坐椅子上,叫了几声没反应,走近一看,死了,立马报了警。”   死者是昨晚发现温妤尸体的妇女,叫徐银莲,是个独居老人。据她的老相好说,来时见家门没关,就推门进去了,后发现人已经死了。   王志鹏本来带人来复勘,接到通知后直接上楼,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不大的客厅里闪光灯此起彼伏,现场勘察员忙着收集指纹、脚印,法医对着尸体皱起了眉。   姜北从警员手里接过手脚套,戴好跨过勘察板进到屋内,冲法医扬了扬下巴:“怎么样?”   “死者低下.部有淡紫色的斑点状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在2到4小时前,面部发绀,锁骨胸骨及肋间骨出现三凹征,另外……”法医顿了顿,说,“死者体表无明显伤口,除了后颈有一处钝器击打伤,作案工具是把锤子。”   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基本是南北通透户型,穿堂风将在场的人都吹出了一层白毛汗。两天内发生两起颈椎骨断裂死亡案件,不禁让人联想到半年前的连环杀人案,这是又诞生了一个连环杀人犯的节奏。   徐银莲的尸体还没进尸袋,安静坐在餐椅上,闪光灯对着她三百六十度地拍。她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偏向门口,双眼大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姜北扶起徐银莲的头,发现她竟化了妆,妆容与她的年纪极其不符,白中透红。   “这么说死者从市局回家后就遇害了。她平时有化妆的习惯吗?”   报警的老相好摇摇头:“没有,银莲说儿女赚钱不容易,不搞那一套。”   “那就是后面化上去的,”姜北用棉签蘸取徐银莲嘴唇上的口红,这颜色比他妈用的要暗。姜北认不出,抬手招呼,“老王,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颜色。”   王志鹏瞪他一眼:“你当我是什么,每天扒指纹脚印现在还得给你认口红色号是不是?早知如此你当初为何不招个女警?”   姜北环顾四周,发现全是些糙老爷们,衬得门外的江南格外清秀:“你过来帮我看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统一望向门外,只见市局的VVVIP嫌疑人十分规矩地戴好手脚套,拉起警戒线钻进屋内。   正在卧室勘察的林安闻声跑出来,拖着大嗓门问:“他怎么来了?”   姜北摸摸鼻子:“路上捡的。”   “没道理,在我这儿是‘过来看一下’,在江南那儿就是‘过来帮我看一下’。”王志鹏故意把“帮我”两字咬得很重,狠狠磨了下牙,转头又扎进勘察中。   江南接过姜北手里的棉签,对着光看了会儿,说:“是女孩子喜欢的颜色。”   “女孩子?”   “嗯,应该是烂番茄红或者枫叶红之类的。我们班的女孩子有时会聚在一起讨论哪个颜色最适合秋天,我听了一耳朵。虽然我建议她们涂粉色,但没人听我的,”江南把棉签还给姜北,侧头看向徐银莲,“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用正红色,比如姜阿姨,可这位阿姨的妆,化得很年轻,配上她的珍珠耳环,整个人很漂亮。”   徐银莲刚死不久,脸色不算难看,再加之化了妆,如果不是眼膜浑浊,压根看不出她死了。   “这大娘之前还说耳环掉了,敢情是想讹我,”林安边说边对死者鞠躬,画面看上去有点滑稽,“所以说人还是得积点嘴德,不然说不定哪天就飞来横祸。照江南说的,口红是小姑娘喜欢的颜色,妆又画得好,凶手会不会是个年轻女性?”   “不像,”王志鹏指指厨房,“厨房里有打翻的海带炖排骨以及扒抓痕迹,凶手是在那儿动的手,事后再将尸体搬到饭厅。但从厨房到饭厅这段距离没有明显的拖拽痕迹,绝大可能是扛或者抱过来的。这大娘少说110斤往上,一般女性扛不动,除非是金刚芭比。”   法医正准备把尸体装袋打包带走,姜北制止了,就着徐银莲目前的姿势观察片刻,目光落在那只珍珠耳环上。   他对江南道:“你之前说,看过《雨中女郎》真迹的人会死,如果温妤算凶手创造出来的‘真迹’,那徐银莲就是看过‘真迹’的人,所以凶手又把徐银莲做成了《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为更符合少女形象,还特地给徐银莲化了妆?”   江南着急撇清嫌疑:“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位阿姨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番话听得在场的人一头雾水,但《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大家都知道,林安在手机上搜索图片一对比,惊讶出声:“真有点像!姿势和角度,还有姜黄色的外套,但这跟温妤有什么关系?”   “不对,”姜北不知在和谁说,“昨晚跟在温妤身后的是个男子,男子会化妆吗?”   江南不答反问:“你不觉得化妆和画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凶手爱模仿名画,说明他在这方面有研究。”   “可他一下就能选中小女孩喜欢的口红色号吗?明明粉色更适合少女,有可能,口红不是他买的,而是拿的现成的,”姜直男如是说,又问王志鹏,“老王,温妤的书包里有口红吗?”   “啊?没发现,”王志鹏似乎接受了老王这个称呼,叹口气,“书包里只有几百现金,手机学生证和一些画画工具。”   “温妤化妆吗?”姜北的视线落在江南嘴唇上,不知是上火还是皮肤白的原因,江南的唇色总呈现出一种饱满的玫瑰色,看上去又软又……   姜北轻飘飘地挪开目光。   “化妆?只要她们不往脸上抹两团高原红,我就觉得她们是天生丽质,”江南一撞姜北的肩膀,“再说我一直盯着女孩子的脸看,你会不高兴吧?”   “……”姜北扶上他的背,推他出去,“好了,感谢你的帮忙,如果还能想起什么,一定要联系警方,你可以去上课了。”   江南半推半就地走,小声说:“这么说今晚你又不回家?独守空房好可怜的,需要我帮你拿换洗衣服和爱心晚餐来吗?”   “管好你自己,”姜北将人推出警戒线外,又扭头对屋里人说,“视侦排查下周围的监控。老王,屋里有没有打斗、翻找痕迹,财物有丢的吗?”   王志鹏捶着不经用的老腰站起身:“除了厨房有争斗痕迹,没别的发现,家里的现金金银首饰都还在,就连门锁也是好的,就目前看来,熟人入室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姜北走到厨房,大滩汤水溅了满地,结了层乳白色的猪油,碎掉的瓷碗躺在冰箱旁。他抬手看表,说:“现在是晚上7点,假设徐银莲是4小时前死的,那就是下午3点左右遇害,她会在3点吃饭吗?”   “我会!”林安举手传达干饭人精神,被姜北瞪了一眼后,悻悻放下手,“那是因为我忙起来没空吃饭,大娘就不一定了,在我们家不按时吃饭是会被打的,老一辈在这方面很注意。”   “嗯,”姜北蹲下身,用手蘸了半凝固的汤水,又抬头看看窗外不明朗的夜空,稀稀拉拉布着几颗星,“这种天气应该不会有人把食物放在外边,猪油显然是在冰箱里凝固的。徐银莲在不是饭点的时间拿出冰箱里的食物,随后遇害,有可能,她不是自己吃,而是想把食物分给凶手。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门锁没有坏,因为徐银莲亲自给凶手开了门,邀他进屋拿饭菜。林安,你去小区里问问,徐银莲平时都跟哪些人接触。”   林安还在想那满口胡说八道的大娘会这么好心把香喷喷的海带炖排骨分给其他人?旋即听见姜北说“你的报告还想不想让我签字”,猛一回神,一溜烟跑了。   林安走后不久,姜北兜里那只市局统一发的国产手机震天响,他手伸进口袋,蓦地一顿——车钥匙不见了。   手机还在叫嚣着让主人临幸,姜北看是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滑动接听,另一手仍在找车钥匙。他没有乱扔东西的习惯,一定是江南趁他不注意摸走了,江南是个“惯犯”,总爱从他兜里顺东西。   “姜队,”电话那头说,“您要找的颈椎骨断裂致人死亡的案件找到了。六年前,薮春中学发生了一起案子,一美术老师失手杀了人体模特,尸检报告上说,死因系颈椎骨断裂压迫延髓导致呼吸骤停。这老师最后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了5年零7个月,前几个月刚刑满释放。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不承认失手杀人,是有一名同学出面指认了他,这名同学叫……”   或许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电话那头重重“嘶”了声,才说:“叫程野,就是您想的那个程野。”   姜北顿时僵在原地。   ——   江南将偷来的车钥匙拋上抛下,他挤够了地铁公交,他想,如果抄小路,应该不会被交警查。   老小区里没几盏路灯是好的,江南捡着亮堂路走,以免踩到狗屎,却不妨被人撞了个正着。   一佝偻的老头冲上来拽住江南衣角,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哽咽道,“你看见我家小妤了吗?看见了吗?小妤!”   江南皱着眉,刚抽回衣角,老头的手又追上来:“有没有看见我们家小妤?她不见了,不见了啊,昨晚就没回家,是不是你带走了,是不是?!”   老头好似疯癫状,拽着江南猛摇。   “爸!”这时一中年男人急匆匆跑来,将老头扯至一旁,低头向江南道歉,“不好意思,我爸他生病了,认不清人,实在不好意思。”   “可他记得温妤。”江南看清男人是温妤的哥哥,报名时见过的,眨眼间换上一副笑脸。   温洪亮显然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眼睛已肿得睁不开,虚虚地看了眼江南,继续道歉:“不好意思江老师,我爸他有老年痴呆,小妤昨晚没回来,老人家吵着要出去找,这才……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爸说。”   温洪亮一手拉住随时准备跑的父亲,一手抹了把脸。   “没关系,”江南说,“温妤回家了吗?她有些东西还放在画室,改天我给你送过来。”   “不劳烦,”父亲要跑,温洪亮直接上双手抱住他,“有空我去拿,今晚的事对不住,我先带我爸回家了,江老师您路上注意安全。”   江南目送父子俩进到单元楼,打趣地一挑眉,直到两个身影走入楼梯转角,才转身离开。   姜北的车停在小区外,一旁还围着警戒线,这里的住户听说死人了,都绕到后门走,不想沾晦气。江南出小区时,路上也就零零散散几个人,所以那个躲在大树后的黑影格外显眼,虽跑得及时,但还是落进了江南的余光里。   江南没管,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按照先前的计划抄小路走,一路畅通无阻,只是有一辆出租车遥遥地坠在后边。 第7章 投案。   江南把车停在自家小区的东南门,位置选得很好,是监控盲区,停好车又用强力磁铁吸了吸行车记录仪,屏幕闪了几下随及黑下去。做完这一切,他也没忘答应姜北的爱心晚餐,去存取室拿了刚送来的生鲜,悠哉游哉回家去。   之前因为生病,姜北接他回家住了段时日,奈何姜北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生活白痴,何谈照顾病号。所幸那段时间姜母在,见江南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果断抛弃自个儿一天蹦不出俩字的亲儿子,把江南当闺女养。江南直呼遭不住,身体好些后便拒绝了姜母“吃软饭”的盛情邀请,很有骨气地收拾好行李,搬到了……姜北楼上。   用他的话来讲,距离产生美,一堵墙的距离也是距离!   江南在密码锁上按下一串数字,门应声而开。自从姜母被老公召唤回家后,姜北的三居室又变得冰冷起来,整一个地产商样板房,半点人气没有。   江南在厨房忙活,把洗净的排骨混着玉米淮山一起炖。砂锅里呼出热气,细密的水雾裹着烟火气溢满整间屋子,心身顿时暖起来。   “吃饭了。”   好吧,他知道没人回应他,就想嚎一嗓子,总觉得这么大的房子里应该有爸爸妈妈和爱人,在他嚎完后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才对。   这时手机给了他回应,是姜北发来消息——开车不要被逮到了,我不想去交警队领你。   “切。”江南认为姜北在怀疑他的开车技术,发了个“强壮”的表情包过去,而后进到主卧收拾衣服。   姜北的卧室是典型的男性冷淡风,灰白为主色调,唯一的装饰,是挂在床头的一幅油画。色彩浓郁的红玫瑰挤满画框,如火如虹,热烈持久,右下角的落款是“江南,2021.1.31”。   那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江南想。   姜北一直说这画跟他房间不搭,半夜起床瞧见满眼的红很瘆人,但这么久以来也没见他把画移到客厅,可能是因为懒。   江南打包好换洗衣服和晚餐,匆匆出了门。   晚夏季节的夜有些凉,空气中残留着独属于夏天尾巴的湿闷感,风也吹不散。大树在夜风中轻摆,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暗影。男人躲在昏暗中,点了支烟,猩红的火星好似只义眼,精准锁定从单元楼里走出来的青年。   青年和记忆里的没差,只是高了许多,脸依旧漂亮,甚至随着骨骼长开,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丽色。当年青年眉头一蹙,眼尾一垂,警方便信了他的鬼话。   正想着,青年突然一闪,没了踪影。风停了,树叶仍在摆,男人想今晚没机会了,扔了烟踩灭,正要离开,这时一辆黑色越野刷地骤停在跟前,挡住了去路。来不及反应,从车里伸出的坚实手臂猛然缠上男人脖颈,把惊呼全锁在喉咙里。   男人呜咽着,双腿蹬地,一阵天旋地转后,被人扔在了皮革座椅上。   “你好啊,”江南礼貌地同他打招呼,“我看你跟了我很久,需要聊聊吗?”   男人弓起身猛咳起来,手伸到身后摸出提前准备好的短刀,奋力向前挥去。寒光在刹那间映亮江南的眉眼,他眼疾手快地握住男人持刀的手,咔嚓一声轻响,腕骨折成个骇人的角度。   男人作势要喊,江南夺过短刀将薄薄的刀刃伸进男人大张的嘴中:“别动,我手不是很准,捅到你喉咙我不负责。”   刀尖抵着上颚,把男人卡在嗓子眼里的痛叫逼了回去,冷汗冒出来浸湿鬓角。他瞪着饱含惊恐和咒怨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江南脸上。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江南迎着他的目光,愉悦地说,“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站在培训大楼下的人就是你。我以为你在跟踪温妤,原来你的目标是我,我能听听你跟踪我的原因吗?”   “唔唔!”男人小幅度挣动起来,眸底愈渐发红,那模样恨不得要把江南生吞了。半晌后,男人见江南仍含笑望着他,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索性不动了,用眼神示意江南把刀挪开。   江南双眼一弯:“听话一点,我塑料膜都给你准备好了,保证警方在这辆车里找不到一点血迹。”   刀一挪开,男人像打了鸡血,扯着嗓子狂叫:“程野!你他妈的王八蛋!敢做假证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男人狂喷了十来分钟,把程野的十八代祖宗全拉出来“艹”了遍。越野车的隔音效果很好,将粗鄙的骂声全闷在里头,江南玩味地一撩眼皮,在车座底下翻出塑料膜,啪地拍到男人面前。   男人梗着粗红的脖子瞬间没声了。   “喷了那么多粪终于有一句有用的了,”江南用刀在男人眼前画了个圈,“所以你跟踪我,是因为我做假证陷害你从而想报复我?”   男人后脑贴着座椅,愣愣地一点头。   “就你这水平还想报复我?”江南见男人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发型还是监.狱里的标配,一双眼睛又怒又怕,像刚上任的小丑,因心中不满要搞点自以为很大的动静吓吓对方,没想到栽了跟头。   “你他妈胡说八道,害我坐了六年牢!我艹.你祖宗!”男人深吸口气,又要发作,江南及时打断他。   “那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程野已经死了,你们监.狱不通网吗?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程野,我是他弟弟,你没见过双生子吗?”   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换了数种颜色,煞是精彩,目光在江南身上走了数遭,脑袋瓜高速运转,在想这人说的什么屁话。   江南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接着说:“你应该不知道程野是双胞胎,没关系,现在知道了。那坏消息就是,警方认为程野是我杀的,恭喜你,跟踪到个杀人犯。”   这回男人把后背都贴紧了座椅,面色铁青。   “这不是重点,”江南笑起来,“你说程野做假证,那你的六年牢白坐了,想不想要赔偿?”   男人摸不准这个自称是程野弟弟的人在打什么主意,愣在原地没敢动。   “不想要也没事,”江南说,“温妤死的那晚你出现在榆林路,警方会很高兴见到你的,作为优秀市民,我有义务送你到市局。”   ——   市局刑警支队办公室。   “两天发生两起恶性杀人案件,凶手系同一人,社会危害性极大,再死个人就够得上连环杀人案了!”   市局副局长宋应桥这段时间痛风犯了,正搁理疗馆拔罐呢,接到消息罐也不拔了,风尘仆仆赶到刑警队办公室。   “半年前的案子还没解决,现在又来一个,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不能走以前的老路。说到半年前,杨朝,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宋副局人到中年恰遇更年期,一点就着,上下嘴皮子一碰,整个办公室里没人敢说话。这会儿大家伙的注意力齐齐落到被点名的杨朝身上,真心为这哥们祈祷。   只见杨朝嘴巴刚张开,宋副局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他要说啥,抢先说道:“别告诉我江南还没招,这已经是第二次补充侦查了,我不希望这案子成一个悬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江南脑子坏了,他说的话不作数,招了也没用,一份司法鉴定报告甩你头上还能给你扣个逼供诱供的帽子。让你做受害人分析,受害人!六个死人摆面前你挖不出东西?成天就知道盯着那憨批。”   杨朝闷着头说了声“是”,半点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刚说到哪儿了?对,两天两起恶性杀人案件,”宋副局按住自个儿飙升的血压,喝了口菊花茶,勉强控制住火气,“怎么样,有线索吗?”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姜北身上。   姜北夹着支荷花,没点,一帧帧翻过大屏幕上的案发现场照片,又示意各位看案情材料:“第一位受害人温妤,年龄17,第二位受害人徐银莲,年龄57,两位受害人均系颈椎骨断裂死亡,且同住榆林小区。视侦排查了榆林小区周边的监控,发现温妤被害当晚,有名黑衣男子出现在小区附近,徐银莲被害时,该男子再次出现在案发地周边。”   姜北翻了翻案卷,说:“法医在对徐银莲尸体进行尸检时,发现胃容物为海带和肉类,这跟案发现场遗留的食物一样,加之门锁没有损坏,初步推断为熟人作案。凶手在作案后都对现场进行了清理,并且杀人手法比较果断,应该不是初犯……”   话音未落,传讯室值班的女警推门而入,拎着袋子红着脸,又被宋副局吓了一激灵,舌头都捋不直了:“姜姜……姜队,有人给您送送了晚饭过来。”   一旁的杨朝默默翻个白眼。   小女警一想到来送饭的青年,红潮瞬间蔓延到胸口,糯糯地瞄一眼姜北,满脑子的不可描述,心想站在雪山之巅的姜队难道好这口,人在办公室坐,家里还藏了个小白脸?   姜北对着小女警羞答答的面庞皱起了眉,沉声道:“放桌上吧。”   “还好意思吃饭呐?”宋副局伸长脖子问,“犯人会等着你吃完饭再跑吗?”   姜北:“……”   犯人啥时候跑不知道,反正小女警感觉气氛不妙,扔下餐袋拔腿就跑。   “啧,炖的汤吧,这么香,”宋副局手指勾勾餐袋,大晚上的闻不得,锁柜子里不准味道散出来,扭头又道,“你接着说,说完再吃,回头别说我苛待你。”   “……”姜北把折断的烟放桌上,继续刚才的话题,“就作案手法来看,凶手不是初犯。根据这一推论,我们找了近十年来因颈椎骨断裂死亡的案件,发现六年前在薮春中学发生过相同的案子,作案人系薮春中学的美术老师孙一航,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了5年零7个月,前几个月刑满释放。”   六年前的案子是清河区分局侦办的,跨局借阅侦查卷得走流程,目前姜北手里只有大概信息。他看了眼笔记,说:“这案子发生在晚上,现场没有找到指纹或是其他生物检材,是有名学生称看到孙一航失手将人砸死,报了警。但事后孙一航不承认过失杀人,一审后提起上诉,被驳回了,维持原判。”   宋副局听得直挠头:“这样就判了?”   姜北点点头,大概猜到宋副局在想什么:“六年前的案子跟最近的两起很相似,同样是颈椎骨断裂死亡,同样是作案后清理了现场。另外,孙一航的资料显示,他的住址在案发小区对面,就隔了一条马路,有足够的作案时间,作案动机还没有查明。”   杀人不像过年杀猪那样简单,脖子一抹就能开席了。杀人总得有个理由,仇杀、情杀之类的,不然就归于随机杀人。   宋副局疲惫地一抹脸,随及双手一摊:“说了这么多,孙一航人呢?我就说嫌疑人不会等你吃完饭再跑吧,你难道还想等他自个儿送上门?”   “林安在孙一航所住的小区蹲点,技侦和视侦也在追踪孙一航位置,”姜北说,“大概今晚就会有结果。”   宋副局没再多说,姜北的办事效率比起刑警支队正支队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正支队长病退了,刑警队就剩个半老不嫩的副队顶着。要是正支队长身体好不利索,一时半会不归岗,那姜北还得继续顶。宋副局怕这后辈心思用在了别处,误了工作,时不时说两句敲打下。   他拿出柜子里的餐袋递给姜北,嫌弃地说道:“大男人用什么粉色饭桶。”   “……”姜北尴尬地掀开袋子,除了热腾腾的保温盒,还有罐温牛奶和车钥匙。   这时有人轻扣了办公室的门,那位被吓跑的小女警折回来,但没敢进屋,将一张圆脸挤进门缝,弱弱道:“那那那个姜队,有人来投案,是叫什么孙孙一航的。”   闻言,宋副局把二郎腿一放,噌地坐直身体:“还真有自个儿送上门的!” 第8章 审讯。   孙一航的手腕让法医做了简单处理,这会儿正吊着右胳膊,用还健全的左手扶着不健全的腰以极慢的速度坐到椅子上,完事抬手抹一把快流进嘴里的两条鼻血。   这形象俨然是个受害人,但孙一航坚称他是过马路时不小心摔的。   审讯室里极其安静,一旁的书记员大气不敢出,只剩姜北翻动笔记本的声音。修长的手指在白纸黑字上滑动,看到某处时眉梢压紧,令原本深邃的轮廓更显冷硬,像镌刻在深色背景墙上的精美浮雕。   孙一航刚才受了江南的亲切问候,现在看谁都像恐.怖分子,不由吞了吞喉咙。   姜北开口打破静默:“需要叫人帮你处理下鼻子吗?”   在这种环境下突如其来的关心着实令人感到诡异,孙一航果断拒绝:“不用。”   姜北例行询问:“孙一航?”   “是。”   “年龄?”   “三十二,宁安市人,家住榆林路985号X栋X单元X号,目前无业,有前科,但我不承认,”孙一航是有经验的人,不等姜北问完,就把基本信息一股脑全说了,“那什么,我来是想说,额……昨天晚上我见到了那谁,一个穿黑裙子的小姑娘。”   姜北也不绕弯子,直接点破:“但你没报警,为什么?”   “我不敢报啊!”一提起这个孙一航便浑身怨气,情绪有点激动,扭了腰,疼得直吸冷气,过好半晌才说,“你们肯定查了我的资料,知道我坐过牢,换你刚出来也不想沾晦气。”   姜北直奔主题:“你跟踪她?”   孙一航明显顿了下,然后才说:“没有,我只是路过。”   “监控拍到你从培训大楼跟到了榆林小区。”姜北将笔记本电脑推到孙一航面前,视频里的黑衣男子一路尾随温妤,直到钻进小巷没了踪影。   画面一闪,来到今天下午的5点许,男子换了身行头,鬼鬼祟祟在榆林小区门口待到了7点过,才打车离开。   姜北睨一眼孙一航的衣服,跟视频里的完全一样:“你两次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要怎么解释?”   “我……”孙一航噎住了,表情一言难尽。   “我帮你说吧,”姜北的双目在一瞬间精光大作,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六年前你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入狱,你的学生程野指认了你,不过你不承认。出.狱后记恨在心,要想报复,所以你跟踪温妤的美术老师,恰好徐银莲死时这位老师也在案发小区,你就又跟踪他是不是?”   孙一航的脸色由白转红,被姜北逼人的口气触动了敏感神经,倏地腾起,撞翻了桌上的水杯:“程野那小瘪三儿就是瞎说!我没杀人!你们这些条子抓不到凶手就随便拉个人来顶罪,我要起诉你们!”   一旁的书记员擦着被水浇湿的工作服,起身要去叫人来控制这莽夫,姜北制止她,示意她坐边上去,随后对孙一航说:“温妤和徐银莲是因颈椎骨断裂而死亡,这跟六年前的那起案子一样。实际上,这种案例非常少,而你,作为一个有前科的人,还是个美术老师,又三番五次出现在案发小区附近,不管你到底在跟踪谁,你都是本案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嫌疑人。你最好老实交代跟踪温妤那晚看到了什么,如果你不想再吃免费伙食的话。”   姜北的声音不算生硬,但就是这平铺直叙条理清晰的语气把孙一航震住了。六年的牢狱生涯告诉他警察靠不住,只要警方把逻辑理顺了,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孙一航梗着粗红的脖子,铁窗生活将他的学识全扔去喂了狗,一句“你们条子查案全靠屁.股猜吗”卡在喉咙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空气仿佛冻住了,孙一航僵在原地,怒视的眼睛全程没眨过,许久后才说:“我就看见那小姑娘让人绑柱子上,过去一瞅已经死了。为什么不报警?上次就是因为我多管闲事让程野那小子给坑惨了!我又不傻,人不是我杀的,干嘛报警给自己找麻烦!我来就想告诉你们,我没杀那小姑娘,六年前也没有失手杀人,至于你说的姓徐的老太婆,我压根不认识。你们冤枉好人,就得给我个说法!”   接下来孙一航全程在喊冤,哭爹骂娘,正话说不上两句又“艹”上了程野祖宗,上到省厅下到派出所都拉出来咒了遍,把六年来存的怨气全倾倒而出,市局屋顶差点让他掀翻。   姜北在走廊上抽烟透气,窗外是五彩斑斓的夜色,霓虹灯硬是把浓黑的天幕映成了暖橘色。   林安接到消息说孙一航投案了,开着夏利赶回局里,三步并一步跑到楼上。   “姜哥,姓孙的招了吗?”   “没有。”姜北转过身,手肘搭在窗沿上,“他不是来投案的,他是来喊冤的。”   “喊冤?”林安隐约听到审讯室里传来的谩骂,许是喊累了,没一会儿就没声了,“这么说六年前他没失手杀人?不能吧,那案子是分局查的,再水也水不到这程度。”   姜北把烟扔进易拉罐,道:“清河区分局的前辈说,案发时程野作为报警人被带回了分局,当时他说,看到受害人死了,孙一航就站在受害人旁边,但没有直接指认孙一航。二十四小时后程野回了学校,事后警.察又问他,他说看到孙一航与死者发生争执,失手砸死了人,你不觉得他的证词有点矛盾吗?”   “是有点,”林安砸吧出点意思,“但光凭证人证言是没用的,还有程野,怎么死了也不消停。姜哥,你该不会是信了姓孙的鬼话吧?我跟你说,那小子的作案时间很充足。”   等林安真见到孙一航,才发现自己大意了。两人来到审讯室外的隔间,通过耳麦听到孙一航乱骂一通,林安给出中肯评价:“我觉得他是无辜的,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应该干不出那档子事来。”   审讯室内,杨朝被拉来审孙一航,屁.股还没沾到板凳,就让孙一航问候了遍,书记员赶忙递来杯水给他消火。   “你就是孙一航?”   “不然你是?”孙一航嗓子有些哑,嘶着声说,“你们查了我的案底,就别问我那么多废话了。我来就是想说六年前我没杀人,那小姑娘和大娘也不是我杀的,你们到底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我懂了,他是来碰瓷的。”林安摸着下巴说。   “他出.狱几个月了,要碰瓷不该这时候来,”姜北按着耳麦对杨朝说,“问他跟踪温妤那晚有没有看到可疑人员?”   杨朝再次把视侦整理出的监控视频放给孙一航看:“既然你知道流程,就不多说废话。你说你没杀温妤,那么你跟踪她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没有,我进巷子的时候这姑娘已经死了,我不想惹一身骚,所以没报警,再说我没跟踪她,”孙一航的智商突然上线,极力撇清,“我根本不认识她,我跟的是这小姑娘的美术老师。”   杨朝瞥了好几眼视频,确认给温妤撑伞的人就是他做梦都想抓到的江南,突然来劲了:“江南?你跟踪他干什么?”   孙一航不答反问:“江南?他真不是程野,程野真死了?”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我也没跟踪他,我跟踪的是程野,谁叫他俩长得一样,”孙一航说,“程野当年放狗屁陷害我,我就想找他算账,既然他死了就没这个必要了,但我的六年牢还是不能白坐!”   审讯室外,林安隔着单向玻璃看清了孙一航的脸,“啧”的一声:“我好像知道他的两条鼻血是怎么来的了。”   姜北略显疲惫地掐着眉心:“……这个事情我知道解决。”   林安慷慨献记:“门口的水果店还没关门,这个点儿榴莲在打折,新鲜的,跪上去肯定疼。”   姜北:“……”   审讯室里,杨朝翻看案卷,头也不抬地说:“这么跟你讲吧,我们这儿的法医说,颈椎骨断裂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四肢瘫,当场死亡的案例很少,除非是高位颈椎严重骨折或错位,压迫到呼吸中枢。换句话说,这手艺是门绝技了,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了吧,因为作案手法跟你六年前的一样!”   “六年前是程野坑我!”孙一航扯着嗓子说,一双牛眼就要掉出眼眶,“当晚我只是回画室拿东西,谁知道那婊.子死里头了,一丝.不挂地躺沙发上。我好心叫她起来回家,一看人已经死了,偏偏程野那瘪三儿来了,马上报了警。我还怀疑程野跟婊.子有一腿呢!”   杨朝皱起了眉:“婊.子?”   “人体模特,不是婊.子谁愿意来当模特,要价还贼高,”孙一航冷哼一声,“我们中学是所艺术中学,程野是我的学生,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长了张小白脸,一群女学生趴窗户上对着他哇哇叫。那婊.子肯定也看上程野了,约他去画室,不然她大半夜的扒光了躺沙发上干嘛,行为艺术吗?”   姜北拿到了六年前的案发现场照片,死者叫王雨琦,浑身赤.裸躺沙发上,身.下垫着画画时用于做背景的衬布,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放在腿根,整个画面有种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颓靡感。   总结,这造型是事后被人摆出来的。   姜北摁住耳麦,说:“问他程野到画室时他在干什么?”   杨朝:“程野说,他看到你与死者发生争执,失手砸死了受害人,是这样吗?”   “狗屁!”孙一航不健全的右臂都给气活了,“我去的时候那婊.子已经没气了,除非诈尸,否则程野不可能看到我砸人!不对,诈没诈尸我都不可能砸人!”   ——   “姓孙的很可疑,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说,六年前的案子证人已死,只要他打死不承认,就死无对证,随便他怎么瞎掰。”杨朝从审讯室出来,揉着饱受折磨的耳朵,说,“至于跟踪,他认识程野,事后怎么说都行。”   此时夜已深,不值班的全回家陪老婆孩子了,整栋大楼人不多,没了白日的热闹,冷清不少。   孙一航嚎了一晚上,但那是怨气,不是害怕或紧张,这会儿风卷残云般地扒完内勤送来的饭,趴桌上睡了。   林安看向审讯室内:“这哥们从智商和表现来看,不像是杀人犯。”   杨朝:“杀人犯会在自己身上挂牌子?”   “你是不是看谁都像杀人犯?”林安顶回去,“切忌主观臆断,懂否?”   杨朝难得与林安计较,端着水杯出了隔间。他属于一根棒槌上青天的类型,直来直去不懂转弯,没准哪天就能随机砸死个幸运儿。   林安小嘴叭叭地:“目前我们只有段监控视频,不能完全证明孙一航就是凶手,要是他说的是真的……”   “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姜北接过话头,“那六年前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趁孙一航出狱再次栽赃嫁祸也不一定。查查孙一航的社会关系,看能不能与两位受害人联系起来。对了,徐银莲那边怎么说?”   “嗐,甭提了,”林安跟在姜北后边走出隔间,说,“那大娘有张碎嘴,十里八乡的人都遭过她的亲切问候,要说仇杀,她家门口估计得排长队。但除了这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家楼下搞卫生的大爷说,徐银莲嘴臭是真的,心好也是真的,有时会分大家一些蔬菜水果什么的,小区里的流浪猫狗也是她在喂,大家对她是又喜又恨,不然光靠嘴臭,她也找不到老伴不是。”   姜北说:“尸检报告上写着徐银莲的死亡时间在下午3点到5点之间,孙一航是在5点过出现在小区附近的,那时我和江南刚赶到小区,但也不排除他是故意在5点过出现在监控范围内、好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可能性。还有六年前的案子……”姜北回办公室拿车钥匙,指尖顿在小猫挂件上,“那案子结案结得太顺了。”   从立案到移送材料至检察院,总共花了十天不到,确认孙一航是凶手全依托于证人证言以及作案工具上的指纹。而程野作为报警人,完全被排除在嫌疑人范围内,为什么?   姜北将公文包拍林安胸脯上,说:“你可以回家了,别忘了查孙一航,明天我去趟清河区分局,有事打电话。”   林安嘴巴一瘪,委屈巴巴:“姜哥你又要抛弃我。”   “内勤组不用出外勤,需要我给你申请调组?”   “我可是你亲生的,你不能给我找后妈,”林安开始油腻腻的猛男撒娇,“要不我陪你去门口买榴莲吧。”   “不买。”   姜北甩了林安,去停车场取车,车门一开,只见一束沾着水珠的玫瑰花静静躺在驾驶座上,散发着馥郁芳香。花束里放着张卡片,上面写到——我让店员少放了一朵花,剩下的一朵,回来送你。   “幼稚。”姜北想也不想便说,而后发动引擎抄了近路回家。 第9章 玫瑰。   两天一夜的连轴转让姜北那张帅脸冒出了青色胡茬,他一手摸下巴,一手捧着花上了电梯。到家后把花插.进花瓶,而后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捯饬干净。   客厅的落地窗大敞,风卷着窗帘灌进来,姜北洗漱完出来就看见茶几上的小玩意儿让风吹了满地。他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家,走时一般会把门窗关好,这敞开的窗户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是哪个没长后手的人干的。   姜北把毛巾搭脖子上,收捡好东西再去关窗,这时一抹红色的暗影一晃而过,仔细看,是一根细线栓着支玫瑰从楼上悬吊下来,在他家阳台边晃晃荡荡。   他伸手去拿,玫瑰调皮地向上一蹦,跳到他够不到的高度。   姜北趴在围栏向上看去,果不其然,江南半截身子悬在外边,冲他露出个纯天然无公害的笑,手里还握着线头。   “下来。”   一声令下,玫瑰跟着主人一起瞬间没了踪影。   没出二十秒,密码大门“啪嗒”一声开了,姜北好像看到只大型猫科动物摇头摆尾地飞奔而来,直接把人扑倒在松软的沙发里。   江南刚洗漱了,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在姜北怀里又蹭又拱,水珠洇湿了姜北的胸襟,衣料变得半透明,黏在蜜色的皮肤上。   江南用指尖沿着洇出的轮廓描绘,不轻不重刚刚好。   他唤:“阿北。”   裹了糖的嗓音能击溃姜北所有的防线,但江南乖顺地躺在怀里,毫无顾忌地向他坦露致命弱点时,总能让他想起那个雨夜。   当时他像完成使命般伤了那个正欲逃跑的嫌疑人,也伤了他的小孩,可笑的是,命运把小孩奖励给他了。   是的,是奖励。   姜北摸到江南后背的疤,火烧似的一碰即分,转而捉住那只在他胸.膛游走的坏手:“手老实点。”   江南一笑,抽回手穿过姜北腰间,抱起他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再把剃了刺的玫瑰别在姜北潮湿的发间:“送你。”   姜北也没忘正事,问他:“你今晚去哪儿浪了?”   江南眸子里盛了发间滴落的水,濡湿的睫毛半垂着,凑上前去咬住玫瑰,喃喃道:“浴缸,我在浴缸里浪,要检查吗?我留了证据在里面。”   姜北的耳廓让江南的呼吸给拨痒了,偏头蹭了下,恰好蹭到江南齿间柔软的湿热。“诚实点,我买了榴莲。”   “我买了XXX,”江南又轻又热地威胁他,“还是奶香味的。”   姜北想逃,又被捞了回去,大手掌着他后腰,一路揉到尾椎尖,揉热了呼吸。像是要扳回一成,他用不稳的声线固执地说:“孙一航是…嗯…你送来的?”   “嗯,”江南不骗他,将脸埋在姜北颈间哝语,“不好吗?这样你可以早点回家。”   教人这样把着腰咬着颈,姜北出汗了:“但你把人打了。”   “他跟踪我,带了刀,我是正当防卫。”江南哪哪都是理。   姜北扣住他不安分的脑袋:“正当防卫需要弄坏我的行车记录仪?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   这是又要上教育课了,江南不弄了,往后一倒,瘫椅背上,举双手投降:“我知道,不要打人,不要惹是生非,不要靠近任何案发现场,最好每天培训楼、家两点一线,回家就得把门反锁,以防我管不住腿跑出去到处搅。嗯,你说过很多次了。”   话都让他说完了,姜北没的说。   他总是像教不良青年那样,把江南冒出的坏苗头给强行按回去。江南在犯.罪这方面很有天赋,不看紧点这会儿案底打印出来估计得有3斤重。   他的确是领了只未经驯化的小兽回家。   江南盯着姜北,眼珠小动物似的一抡,又换了副模样:“孙一航拿着刀,往我脖子前一划,要不是我动作快,现在你肯定不能坐我腿上。”   姜北这才发现他们还保持着暧.昧的姿势,他从江南身上下来,整了整衣服,坐旁边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   在家他不抽味道呛人的烟,衔了支奶油味的爆珠香烟,说:“他认错人了。”   “我知道,他全抖干净了,”江南擦着头发,“程野是个好哥哥,他死了麻烦都让我兜着,我得找家美容机构整个容,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姜北看着江南雪白的侧颊,半晌后转了话锋,“帮我看个东西。”   姜北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是王雨琦的。面容姣好身材丰腴的女人赤.身.裸.体躺沙发上,把照片单拎出来看不像是案发现场,倒像是在影楼拍的艺术写真。   显然江南也是这么想的,对着照片愣了片刻,眸子深处闪出点不明所以的光,目光在手机屏幕与姜北之间来回游荡,脑补了一出始乱终弃的狗血戏码。再放纵思维发散下去,江南觉得姜北马上就要去厨房端碗汤药出来叫他“大郎喝药了”。   “别乱想,”姜北掰正他疑惑的脑袋瓜,“是受害人,你看她像什么?”   江南把心放回肚子,认真审视照片:“像维纳斯,《沉睡的维纳斯》,是一幅画。她是受害人,这么说六年前孙一航案的死者就是她?”   “嗯。”姜北应了声,没再说话。   三起案件的作案手法一样,都是把人砸死后模仿名画摆出造型、布置场景,凶手好像对“画”有种莫名的执着。   但三位受害人也有不同之处。   “你们找往年的案件找出了孙一航,”江南拿过手机,把照片放大,“但孙一航胆子好小,跟了我那么久不敢动手,被我一吓什么都说了,他会把人剥光扔画室吗?如果这位女士不是为了追求刺激想在学校画室搞行为艺术,那她的衣服就是死后被人脱下的,这点跟温妤和徐银莲不一样。温妤死时刚好是雨天,又穿了黑裙子,与《雨中女郎》完美吻合,徐银莲则是因为珍珠耳环,这两位身上本身就带有符合‘画’的某些特质,但这位被剥光的女士……额,她叫什么?”   姜北说:“王。”   江南见姜北听他讲话,两指间的烟都燃尽了,转手给掐了,然后才说:“这位王女士身上没有符合‘维纳斯’的特质,唯一的可能,是凶手把她当成了‘维纳斯’。不管王女士是什么样的,这个人于凶手来说就是‘维纳斯’一般的存在。维纳斯在希腊神话中是美与爱的象征,凶手很可能喜欢她。就像我对外宣称你是我的监护人,这只是个代名词,代表‘我爱你’。要是哪天你死了,我会把你放进玻璃罩,像小王子保护他的玫瑰花那样。”   姜北听得出神,江南伸手摸摸他侧颈的咬痕:“前面是我瞎掰的,不必放在心上,最后一句你可以听听。”   这人没个正经,姜北捉住那只撩拨的手,江南立马换上一副手要断了的痛苦表情,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不去做个演员?”   “为了给18线小明星留条活路,不然单凭我这张脸,就能迷倒万千女性,富婆们也喜欢我这款小鲜……嗷!”   姜北真用力捏了下江南的指骨,打断他极不要脸的自述:“你的脸皮的确比普通人厚,出去要饭都能比别人多要两碗。”   好歹是市局刑警支队出身,姜北的手劲儿不是盖的,又狠又准。江南觉得他最近乖过头了,才让姜北有机会下手。他撂下句没什么鸟用的狠话,以此来保住他岌岌可危的家庭地位,继而趿着拖鞋钻进厨房。   江南有个毛病,就是做事时会搞出很大的动静,像是要证明他的存在,或是吸引他人注意,直到有人提醒,他才会安静些。   姜北在锅碗瓢盆乒呤乓啷的声音中喊他:“江南。”   不需多说,厨房里的噪音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微波炉细微的运作声,“叮”的一声,江南端着两杯热牛奶出来:“喝吗?甜的。”   姜北心道:我以为你要炸厨房,原来只是在热牛奶。   “待会儿喝。”   江南把杯子放茶几上,脱鞋滚上沙发,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姜北腿上。姜北下意识抬起胳膊给他腾位置,眼睛还黏在手机上。   客厅里变得安静,谁也没说话,偏生这种安静不仅不会使人感到尴尬,反而特别安心。   柔和的灯光,被牛奶热气蒸得越发娇艳的玫瑰,以及江南匀长的呼吸声,都能融解掉姜北深藏起来的疲惫。   可落地台灯是江南挑的,玫瑰是江南送的,就连呼吸也是江南的。姜北看着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蜷成一团,这是个防御姿势,不禁想到底是流浪猫黏上了他,还是他冷冰冰的房子需要有个人来蹦哒。   毕竟江南靠脸也能傍富婆,富婆有钱又有大别墅……   扯远了,姜北把富婆轰出脑袋,伸手去够薄毯。他以为江南睡着了,没想到江南动了下,埋在他小腹间瓮声瓮气道:“你还在看王女士的人.体艺术写真?”   姜北将目光转过去,好半晌才说:“……新闻。”   “哦,大半夜看那东西的确挺危险的,”江南把自己蜷得更小,“孙一航有跟你说吗?六年前的薮春中学过失致人死亡案少了一样能证明他无罪的物证,他当时太慌乱,记不清是什么东西了。事后他委托律师,让律师申请查阅侦查卷,但律师说侦查卷没有问题。孙一航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在撒谎,如果你想去查侦查卷,可以留意下。”   江南呼出一大口气,烫了姜北一下,才接着说:“孙一航应该没有跟你讲这些,毕竟他很反感警方,也不相信你们,你们同样不相信他。当彼此之间没有信任,他就不会说真话,因为说真话也没用。你们在他身上打上标签,就会顺着这个方向找证据来佐证这个标签是正确的,他说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北觉得江南借着裹毯子的动作将他推远了些,说的话也意有所指。但江南仍乖巧地枕在他腿上,平静的连睫毛都没颤。   姜北不可察觉地深吸口气,说:“你是不是——”   “我是打了他一顿他才说的,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打第二顿。”江南巧妙地截断话题。   “……”姜北思忖须臾,道,“但孙一航不说,警方就可能错过重要线索,信任是相互的,他不相信警方能证明他的清白,故意隐瞒事情,这种态度本身就会引起警方怀疑。我的意思是,他得说,我才能知道,你明白吗?”   姜北或许没意识到自己语气温柔,轮廓浸在氤氲的灯光里,眉眼柔和不少。   江南睁开一只眼睛瞧他:“谁在说话?姜副支队长还是姜北?”   “姜北。”   “姜北是谁?”   “我。”   “姜北把手给我。”江南逮住了指尖,拽过来在掌心落下一吻。   姜北把手给他玩儿,又说:“孙一航的案子确实有些问题,受害人以这种状态死在画室,按常理,会认为是强..奸未遂故意杀人,是主观意识上有犯.罪倾向,客观上造成受害人死亡的事实,但孙一航仅仅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被判了刑,对受害人的死状没有合理的解释——受害人为什么会赤.身.裸.体躺在画室?我只是猜测,还没有证据。”   “哦,姜副支队长上线了,”江南将姜北的手摁在自己胸口,“那要是当时着急结束这案子呢?过失致人死亡,3年以上7年以下,对当时的孙一航来说,这是最轻的结果,像要……息事宁人。要是让孙一航蹲个一二十年,估计他当场就能跟审判长拼命。你思考完了吗,可以让‘姜北’出来见见我吗?我困了。”   江南将衣兜里的塑料包装袋揉出声响,姜北抬手一指:“门在那边,自己回家,我累了。”   “刚好我困了,我们可以一起休息。”江南倏地腾起,不由分说地将姜北打包抱回卧室,灯也不开,略显粗鲁地把人扔床上,给姜北听了会儿塑料摩.擦声,继而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奶糖。   江南剥开糖纸,含了糖,滚一边去躺好:“我睡了。”   姜北的心境如过山车一般,“咻”地开过七绕八拐的轨道,然后蓦地停住了。他触到江南漂亮的肩胛骨,想起江南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说“晚安”。 第10章 分局。   姜北的生物钟在早七点准时响起,又让条胳膊压了十来分钟,年轻人早间斗志昂扬的家伙抵在他后边又顶又磨,半晌后说:“你走吧,一个小时不够,我让你飞,伤痛我背。”   姜北:“……”   江南翻个身,直接卷走被子,裹了个卷儿,下半张脸躲进棉被里,轻轻唱:“再见了阿北,今晚我就要远航。来,抱我一下你就能走了。”   江南是个优秀演员,撒娇哭泣强硬随机切换。姜北在猜打开惊喜盲盒后会得到一个什么模式的江南,手却不自觉地抱了下半死不活的卷儿,说:“你目前是禁止外出状态,最远也就能溜达到宁安市收费站,老实点。”   被安抚的江南一秒切换到咸鱼模式,躺平了:“再,见。”   姜北收拾好出门,上班高峰期,汽车尾气与雾霾来了次完美融合。汽油味儿混在霾里静止不动,挑战视力的同时也在挑战肺过滤功能。   车堵在了二环高架,姜北进退两难,前面的车不动,后面的车主狂催。   “搞啥子,前面的走不走?上班要迟到了!”   “怕迟到你咋不开飞机?晓得堵你还开二环来干啥,五环外容不下你吗?”   ……   这是每天早上都会上演的辩论赛,人们被汲汲营营的生活磨掉了耐性,嘴巴成为最好的利器。   姜北在骂声中升上车窗,算着时间,想在9点前赶到清河区分局已是不可能了。   林安显然是坐的地铁,5块钱一趟的千万豪车载着他绕了安宁市大半圈,电话打来时还能听见地铁站广播温柔地说——列车即将进站,请不要拥挤,有秩序地上车。The train is about to enter the station……   “卧槽!踩我脚了!”林安口吐芬芳开了场,骂骂咧咧,“挤地铁穿什么高跟鞋,还是粗跟,我五根脚趾无一幸免!姜哥,我去了趟薮春中学,孙一航以前的同事说,他任教还没满仨月就被关进去了,相处时间太短,同事也不了解他。我又去了趟孙一航家,问他邻居,邻居说孙一航是单亲家庭,当年他爸他妈离婚闹得人尽皆知,两人都想要抚养权。最后孙一航被他爸带去了外省,那时他才十几岁,上初中,走了就没回来,直到前些年他妈生病才回的宁安,对,就是王雨琦出事那年。邻居还说孙一航回来没几个月又不在了,他妈对外宣称孙一航是去外省工作了。”   车外的辩论赛吸引了大批吃瓜群众,一条二哈头伸出车窗外,鼓着眼睛左瞅右瞅,时不时嚎两声助个兴。   姜北把车窗关严了,才道:“这么说孙一航可能不认识温妤和徐银莲。”   林安:“他回宁安后就待了几个月,估计地盘还没混熟就进去了,而且那时温妤还在读小学,不认识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王雨琦,事隔经年,只能查当年的侦查卷了。这是巧合吗?孙一航刚出来就出事了,要是孙一航说的是真的,那真正的凶手肯定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狱。卧槽,这么一想,杀温妤和徐银莲岂不是计划了好几年?!就等孙一航那个二百五出来顶锅。”   “温妤和徐银莲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资金往来、去了哪儿吃了什么这些全部重查,缺失的部分找技侦恢复。涉及到的相关人员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全审一遍。”姜北吩咐完,挂了电话,又回想起昨晚江南说的话。   ——孙一航说,少了一样能证明他无罪的物证。   巧合?姜北想,这也太巧了。六年前程野作为证人指认了孙一航,六年后这个“证人”由程野变成了江南。一对双胞胎在不同的时间遇上同一个“嫌疑人”,且都选择了报警。   案发现场提取不到有用的生物检材,这时只要江南像程野那样,咬定孙一航行凶,那么凭孙一航跟踪的监控视频,再加上有前科,把孙一航变成重大嫌疑人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   可凶手真的在陷害孙一航吗?   假如六年前案发当晚孙一航没有回画室拿东西,见到王雨琦尸体的便是程野。温妤死的那晚,要是江南没有坐在小卖部门口等他,监控没拍到江南,那江南就是第一嫌疑人,孙一航倒像个误入凶案现场的铁憨憨。   孙一航从始至终就是个“备胎”。   但凶手怎么确定江南和程野就一定会去案发现场?   姜北在二哈的凝视中揉着额角,突然想通,不禁出了身白毛汗。没错,江南讨厌下雨天,这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给他留下了阴影,就更不会让没伞的小姑娘冒雨回家,所以送了温妤,可程野不怕雨,只能说明这对双胞胎其实早就让人摸清了底。   可程野那晚为什么要去画室?   这个问题在分局得到了答案。   姜北到清河区分局已是9点过,停好车后他没有立马下车,而是给江南发了条消息,嘱咐他注意周围的人,以及去哪儿都要留下证明,带时间水印的照片、超市小票诸如此类的都不能丢。   他以为江南会敷衍地回句“哦”,没想到回了一段话——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①。   底下附了张图,是早年姜北买的那本《善恶的彼岸》。江南说他今天心情好,想看本书装个b,还问这书好不好看。   搞半天在对牛弹琴,姜北只好把消息复制了重发一遍,如愿以偿得了江南一个“哦”。   姜北觉得江南正常了。   清河区分局的负责人听说市局刑警支队副队长“下乡”了,热情接待了姜北,边扯淡边把人往办公室里带。姜北先说明了来意,又同这老狐狸虚以委蛇好一会儿,把狐狸肚子里的阿谀之词全榨干了,负责人才悻悻站起身干正事儿。   “上头跟我说了,姜副队要借阅当年的侦查卷是吧?等着,我去拿。”   清河区分局在各区分局中受理案件量常年保持第一,原因无他,只因这地方是老城区。刚发展起来时吸引了大批外来务工人员,挣到钱安了家,东南西北方的人往这儿一扎堆,成了锅“大杂烩”。风土民俗不同,拌嘴打架那是常有的事,一不小心就成了故意伤害,为清河区分局狠狠冲了波量。   负责人拿了侦查卷回来,笑着说:“姜副队要是想看案卷,说一声在内网查不就完了吗,还辛苦跑这一趟。”   姜北接过牛皮纸袋,也不隐瞒:“我来是想见这案子的经办人。”   负责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滞了片刻,那是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动作,旋即又笑烂了脸,说:“这案子是老刘办的,赶的不巧,老刘出外勤了。我们这地方没一天安生的,事儿一大堆,天天往外头跑,姜副队恐怕要多等会儿了。”   “没事。”   听了这话,负责人立马换上副关心家国大事的表情,旁敲侧击:“怎么,是出了什么大案子需要参考以前的案件?”   姜北使出废话文学神功打发这老狐狸:“只做参考。”   说了等于没说,负责人自觉问不出东西,但面子还是做足了:“行,你坐会儿,我出去调人把老刘换回来,有什么事叫隔壁内勤的小王。”   负责人一走,姜北先是检查了牛皮纸袋的封条,确认没拆封过才打开袋子。厚厚的一叠侦查卷有股淡淡的霉味,抛开不重要的,姜北找出证人证言以及现场勘验报告。   程野作为报警人,当晚被带回了分局,第一次询问时程野说回画室是因为王雨琦找他,不停地消息轰炸,王雨琦还藏了他的学生卡,没办法才去的。程野提供了相关聊天记录,证实他说的是真的。结果到画室后便看见孙一航拎着画画时用的陶瓷罐站在赤.裸的王雨琦旁边,孙一航哆哆嗦嗦告诉他人死了,随及报了警。   证言页右下角是程野的签名,名字后面落了个小点。   第二次询问地点在薮春中学,这次程野说得更详细,说到画室外便听见有争吵声,走到门口一看,孙一航拿着作案工具,而王雨琦已经没了。   看完这些,姜北只想到两个字——情杀。   我的“维纳斯”招惹其他人,我要杀了她,让她成为我一个人的“维纳斯”,至于那个小白脸,也得接受惩罚!   这种情况存在吗?姜北想如果江南半夜约了个富婆去酒店,他大概会亲自去扫.黄,把江南拘个十天半个月,再扔出去喂狗。莫名的,他和臆想出来的凶手共情了。   姜北赶紧把跑偏的思路拉回正轨,接着看现场勘验报告,单是勘查照片就有一小叠。带有数字的标牌放在疑似线索处,再拍照留存,有半只脚印、打翻的颜料等等。姜北逐一数过去,1到103号没有漏掉的,那是什么物证不见了?   来回看了几遍,又对比王雨琦的照片,姜北找到了那处极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王雨琦的照片是个远镜头,身后是堵雪白的墙,没有多余的东西,窗也没有,衬得沙发旁的27号标牌有些多余。但27号拍的是一滩碎玻璃,从溅落痕迹看,是从高处垂直落下的,不少玻璃渣还卡在地脚线里。   一堵干干净净的墙能有什么东西掉落?   姜北抬眼看见对面墙上挂了幅万马奔腾图,玻璃画框正折射出细碎的光。   ——是画,墙上的画不见了。   “你好,”这时有人进了办公室,来者是个中年男人,鬓染银霜,双目炯炯,生了张国字脸,说话也是一板一眼。   “我是清河区分局刑警大队队长刘霆风,也是薮春中学案的经办人。”   撇开警衔不谈,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眼前这位大队长都是长辈。姜北起身同他握手:“市局刑警支队姜北。” 第11章 巧合。   “我知道你。”   刘霆风不看桌上散落的侦查卷,也不问是什么事,只用他挺直的腰板以及毫不避讳的目光给了姜北答复——我行的端坐的正,我的调查没问题。   他像长辈一样拍着姜北肩膀,说:“我和你师傅以前是同事,就是市局刑警支队正队长许正元,我俩二十多年前在这片儿抓扒手。他跟我提过你,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老许最近怎么样?”   师傅的故人,姜北不好怠慢,老实说:“病退了。”   “这样阿。你坐,别站着。”刘霆风身上有种岁月打磨出来的从容不迫,恰到好处的威仪有几分像他的老故人许正元,让姜北感到亲切。   “当年我和老许都还年轻,年轻人总想往高处爬,他就去了市局,但这破地方总要有人守着,我没去。老许爬得比我高比我快,可退得也比我早,”刘霆风摇头笑道,像在感慨岁月无情,“我听人说了,你来是想问我六年前的案子,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姜北想,现场勘查出了那么大个漏洞,刘霆风做刑警二十几年,不可能没发现,除非有人故意隐瞒。   他把现勘照片推到刘霆风面前,手指点了点:“这里少了一幅画。物品清单虽然能和现勘照片对上,但27号标牌的碎玻璃从哪儿来的,这是个疑点。”   意外的,有人在质疑当年的调查是否规范时,刘霆风既没发火也没表现出惊讶,反而长舒一口气,随后才说:“我不绕弯子,这案子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孙一航。作案工具上的指纹,他遗落在画室的钥匙,甚至我们在查王雨琦的聊天记录时,孙一航跟王雨琦的对话也冲满戾气,尽管他不承认。他当时骂了我好久,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刻。他这样骂,我也在想,孙一航到底是不是无辜的?我又带人复勘,结果还是指向孙一航,再加上有个孩子指认他,最后他自己也写了供词。”   “没有几个杀人犯愿意承认自己的罪行,这种情况下我只能相信证据。孙一航不满王雨琦,这是作案动机,他晚上回画室拿钥匙时遇到王雨琦,两人发生口角,推搡间失手致王雨琦死亡,这是证据呈现给我的作案经过,也是最合理的解释。如果你觉得当年的调查有问题,我倒是愿意听听。”   “案件在侦查阶段我不该说的,但我想告诉您,又出现了两起跟六年前一模一样的案子,”姜北道,“您记得六年前报警的小孩吗?”   刘霆风沉吟片刻,似在回想:“记得,姓程对吧?王雨琦好像喜欢他,一个很乖巧的孩子。”   姜北皱起眉,他跟程野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并不觉得程野乖巧,或许程野跟江南一样,都有着数张面孔。   他说:“程野在半年前死了,孙一航在监.狱里不知道,他认为是程野作假证诬陷他,所以出狱后跟踪程野弟弟。您可能听出来了,程野有个双胞胎弟弟。巧的是,孙一航在跟踪他的当晚,有个女孩子遇害了,孙一航甚至见到了受害人尸体,而报警人正是程野的弟弟。更巧的是,凶手的作案手法跟当年一样。”   刘霆风八风不动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许久没说话,从烟盒里摸出两支烟,递一支给姜北。   姜北拨燃火机用手拢着火替他点烟,接着说:“您不觉得这是在复制六年前的案子吗?要是最近的两起案子不是市局负责,而是由分局负责,当您见到报警人和嫌疑人时,肯定会想‘怎么又是他们’,像一个组合一样,六年后再次合体了。”   刘霆风在烟雾中眯起眼睛,作思考状。姜北不打扰他,毕竟要承认自己的调查有错很难,如果证实孙一航是无辜的,那么负责侦查的刑.警、审查公诉材料的检察院,上上下下只要碰过这案子的人全得受处分。   在刘霆风点上第二支烟时,姜北看得出来他压力很大。刘霆风是多米诺骨牌中的一块,他倒了,会产生连带反应。   “……巧合吧。”足足沉默了五分钟,刘霆风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暂且先认为孙一航是巧合,受害人均系颈椎骨断裂死亡也是巧合,”姜北说,“那程野和他弟弟呢?一对双胞胎遇上同一个‘嫌疑人’,实际上同卵双胞胎在我国新生儿中的比例只占千分之五,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对。这千分之五的概率出现在同一系列的案件中,您说是巧合,不觉得很牵强吗?”   姜北盯着刘霆风的眼睛:“您的调查没有错,证据呈现出的结果就是孙一航过失致人死亡,那要是丢了一样重要物证呢?您一直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画室里消失的画去哪儿了?我想您应该是不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不是刻意隐瞒。”   听完,刘霆风突然笑了,靠在椅背上肩膀放松:“年轻人,你是在给我台阶下吗?难怪老许敢缩在家里不出来,原来是有个好徒弟给他镇场子。但是姜副队,一份侦查卷不是靠一个刑.警就能做出来的,这其中还牵涉到法医、痕检等等。你说的画我的确没见过,接警那晚是现场勘查先到的案发现场,勘查完该比对的比对,该送鉴物科的送鉴物科。”   案件的侦破是个耗时耗力的过程,单靠刑.警很难完成,少不了技术人员的支持。刘霆风没有点破,但也说得够清楚了,画可能在检验阶段就被人拿走了。   姜北翻到现场勘验报告的最后一页,签名是清河区分局痕检科主任。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个事儿,”刘霆风道,“当时这案子走完公检法一套流程后,局里的痕检科主任离职了,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我们这破地方,调来的人待不了两个月都想走,所以谁也没在意。我不是怕调查失误上头要处罚我,错了就是错了,只是你一提,我就在想,主任家里说不定真出事了,你要查,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老许估计得找我拼命。你还没结婚吧?”   这问题问得太突兀,姜北明显愣了下,然后才说:“没有。”   “我想也是。”刘霆风揉了把酸涩的眼睛,“姜副队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北把侦查卷收好塞进牛皮纸袋:“孙一航是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的刑,但案发现场呈现出的是强..奸未遂,我看侦查卷上没有提到这个问题。”   “这个啊,你得问孙一航,他的律师当时申请了自行调查,过失致人死亡是律师根据调查辩护出来的最轻结果。”   临走前,刘霆风抄了份分局痕检科前主任的地址给姜北,但这是六年前的了,能不能找到人就凭运气了。   刘霆风目送姜北上了车,扭头给他的老故人打了个电话:“老许啊,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可能要跟你一样提前退了。你是不是在你徒弟身边插了个眼线?还能远程监控办案,咱俩啥时候聚聚?”   ——   江南果真扎扎实实地装了个b,拿着那本《善恶的彼岸》没翻两页,对着最经典的一句话拍了照,转手发到朋友圈,配文案——精神世界的丰富来源于对书籍的领悟和思考。   不一会儿,图片下方集了大波点赞和评论,评论区两极分化严重,江南逐条看下去。   林安:装b遭雷劈,劝你赶快买个避雷针。   王志鹏:实在没事儿干,你找个朝九晚五的班上吧。   ……   这些人是半年前江南住院时加的好友,原因无他,只因医院的饭太难吃,民警又守在他病房外防止他逃跑,不让出去,江南只好委托这两位给他带外卖。林安曾一度因为江南太挑嘴想砸锅掀碗,最后看在他老大的面子上忍住了,但这不影响他看江南不顺眼。   江南正考虑要不要把这俩货拉黑,下一秒又让一群学生的无脑吹给取悦了,把拉黑这事儿抛到了外太空。   培训班的女同学们清一色尬吹——“老师好棒”、“我要向老师学习”、“老师一看就是精神世界特别丰富的人”。江南感叹着少女最可爱,猛然想起自己上课快迟到了,垂死病中惊坐起,拿上书打个车,跟打.仗似的赶到教室。   不迟到就是他对这份工作最大的尊重。   艺考预备生都是在学校上完文化课后才会来,学业繁重。江南到时,有一部分学生正开足马力抄作业。   “你这样能考上大学吗?”江南悄悄走到最后一排,冷不丁开了口。   抄作业的少女吓得一激灵,课本哗啦啦地摔在地上,夹在书页里的几张照片顺势滑出。   一时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集中到最后一排,江南抬手看不存在的表,笑着说:“离上课还有五分钟,你们可以准备了,不听话的待会儿单独安排个不锈钢套餐,还是垫衬布那种。”   同学们直呼画不了,悻悻转过头去。   被吓坏的少女回过神,捋了裙子蹲下身捡课本和照片。江南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几张照片上,同样蹲下去帮少女捡东西。   “你偷拍我,”江南拈起张照片,“我跟大家说过吧,不准偷拍,更不准把我的照片放网上,这些东西没收了哦。”   少女睁着杏眼,眼瞧着江南把照片收走,弱弱地说:“对不起。”   她看起来快哭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没关系,”江南为少女擦了眼泪,“你叫什么名字?”   “邱星冉。”   “星冉,真好听。在我朋友圈下面评论要向我学习的人是你吧,你的微.信名和真名一样,我记住了,顺便给你带了份礼物,”江南将书递给少女,是那本《善恶的彼岸》。“没事了,起来上课吧。”   少女握着已被翻得柔软的书,骨节泛起象牙白。   江南在起身的瞬间又换了副模样,正儿八经掏出他只写了几个大字的备课本,对着底下的同学夸夸其谈,完事在全班同学的哀嚎中搬出他的不锈钢豪华套餐。   “你们在静物素描这块儿太差了,回头考不上大学别说是我教的,”江南在众目睽睽下摸出一只刷锅的钢丝球扔桌上,“三小时,画好了下次带你们出去写生,画不好柜子里的石膏像爱你们。”   同学们敢怒不敢言,埋头练习,一时间画笔与画纸摩.擦出的“沙沙”声淹没了窗外的车流声。   江南在教室里溜达,悄无声息地溜到最后一排,轻轻握住了邱星冉的手腕:“亲爱的,你怎么连排线都不会画?我教你。”   少女的手腕在江南手里一抖,险些拿不稳笔。然而江南并没有越界,只是领着她完成排线练习,最后说:“这是最基本的,你真的是美术生吗,还是你来这里上课只是为了看我?”   邱星冉倏地侧头,纯真无邪的杏眼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狐狸眼,旋即漾开一波水光。少女咬了下唇,说:“……我成绩是很差。”   笃笃笃——   谈话蓦地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邱星冉心下松了口气,顺着声朝门口看去。   ——温洪亮搓着受伤流血的手,有些拘谨地对江南说:“江老师打扰了,我来拿小妤的遗物。”   江南把铅笔还给邱星冉,领着温洪亮去了办公室,从桌下拿出一只纸箱递给他:“温妤的东西全在这里了,工具作业什么的。”   “哦,好。”温洪亮撕开纸箱上的透明胶带,看了几眼后欲言又止,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办公桌上的一只笔记本,“……就这些吗,没有遗漏的?我想把小妤的生前物全烧给她。”   江南笑起来:“还有,”他找到医药箱,指指温洪亮受伤的手,“我帮你处理下吧。” 第12章 律师。   “24小时了,为什么还不放我出去?我要告你们非法拘.禁!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条子没安好心,又想让我背黑锅,我他妈又不是厨子!”   孙一航身上的电子产品全放在隔间的储物柜里,但这不影响他的时间观念。24小时一到,这哥们又不安生了,凡是叫得上名儿的,均无差别问候一遍。   林安刚回市局,端着碗炒河粉踹开了审讯室的门:“安静点,食堂关门了,喊饿了没人给你送饭吃。”   “什么,意思是还不放我走?”要不是孙一航胳膊没好,不然这会儿该挥林安脸上去,“凭什么?!我又没犯法!到点儿就得放我走!”   “谁跟你说24小时一到你就能走的?”林安扔他一瓶水,“兄弟,没作案嫌疑的我们才会放人,你这又是跟踪又是前科的,我倒是想放你走好还我市局一片清净。放心,我们都是按规矩办的事,绝不多留你一分钟。”   孙一航红着脸琢磨半晌,登时反应过来,张口就骂:“江南那小王八蛋告诉我24小时后我能走我才来的!他们兄弟俩就没一个好东西,妈了个巴子!”   林安看这大兄弟喊得辛苦,把炒河粉一并给他了:“我跟你说,宁肯信狗改得了吃屎,也不要信江南的鬼话。”   林安觉得这哥们绝对是坐牢坐傻了,都这样了还不省省力气,非得嚎。   他摇着头从审讯室出来,抬眼便看见自家老大迈着大步走来,顿时跟叙利亚难民见了大肉包似的往上贴,吧啦吧啦汇报一整天的工作。   “姜哥,温妤和徐银莲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全查了,我还去了徐银莲跳广场舞的根据地,没有发现异常。一个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一个是连智能手机也玩不转的大娘,把她俩刨干净了能称得上线索的就是徐银莲肢体不协调,广场舞跳得不是很好,为这事没少跟人吵架。温妤呢,标准的乖乖女、老师心目中的希望,旷课迟到都没有一次,你要说你这姑娘招惹了不法分子,我都觉得不可能。另外,视侦查了温妤和徐银莲死前一星期的监控,除了孙一航那个二百五,没别的人跟踪她俩。哎,实在不行我再查一遍,老王那边我也通知他去掘地三尺。”   “知道了,”姜北把一袋热腾腾的夜宵给林安,继而问,“孙一航呢?”   “在里面,嚎半天了。怎么?分局那边问出什么了,我们这案子要破了?”   姜北没回答,看了林安一眼,转身往审讯室方向走。一开门,孙一航那句“江南你他妈”直直刺进姜北耳膜。   “不用骂了,江南没妈。”   孙一航不以为然,一屁.股坐椅子上:“什么时候放我走?”   “排除你的作案嫌疑后就能走了。”   孙一航冷哼一声:“你确定不是想让我顶罪?我告诉你,没门!我的律师已经在路上了,等我出去后第一时间投诉你们,我——”   姜北打断他:“哪个律师,六年前那个?”   孙一航不说话,用没残的左手解着炒河粉包装袋。袋子打了个死结,解得他鬼火冒。   姜北帮他解,这无事献殷勤的态度让孙一航心中疑云丛生,搞不懂这条子想干什么,一边拘着他不放,一边又帮他解决吃饭问题,连一次性筷子都给掰好了,就差喂嘴里。   孙一航不吃了,仿佛面前不是加了火腿鸡蛋的炒河粉,而是一碗敌.敌畏,吃完就该上路了。   姜北见他没有要吃饭的意思,看来仍对警方十分抗拒。正想着要不要让比较温柔的刑.警来撬开孙一航的心门,但“温柔刑.警”这个品种实在稀缺,手下的人个个五大三粗。姜北决定自己来。   “你不饿吗?”   孙一航在听到这句话时脑子里劈了道惊雷,觉得这冷冰冰的警官今晚极不正常!拖着椅子退到一米开外,以防发生人传人现象。   姜北拙劣的演技没撑到一秒就破功了,但仍在硬撑:“你说你是被冤枉的,我暂且相信你。我也去分局问了情况,你的案子确实有点问题。”   孙一航的眼珠抡了好几圈,似乎在掂量眼前这位警官可不可信,别是套完话转手又把他扔号子里去。   “你真相信我?”   “暂且相信。”   “切,我就知道。”孙一航单方面切断刚建立起来的信任。   “因为你还没交代完,”姜北说,“你得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的交代干净,我才能相信你。比如你的辩护律师是怎么把强..奸未遂的罪名给你抹掉,辩护成过失致人死亡的?”   孙一航在被审讯的24小时里头一次露出正常人状态,不吵不闹,只轻轻撩起眼皮,用目光在姜北身上搜寻一圈。   姜北说:“过失致人死亡是最轻的结果,比起当时侦查案子的刑.警,你肯定会认为那位律师才是帮你的人。5年零7个月而已,你出来后才三十出头。”   “什么叫而已?你进去试试!”孙一航恨声道,“本来我跟你一样是有编制的,因为这事儿我的教师资格证被吊销了。而已?我他妈读了十几年书考的证一夕之间就没了。你们办事不利,凭什么该我遭殃?!当时学校里那么多人,老师学生、扩修舞蹈教室的工人,我他妈就回画室拿个钥匙撞见了王雨琦,你们就咬着我不放,不是想找人顶罪结案是什么?!你们的破案率都是这么来的吗?!”   姜北在他吧啦吧啦的大堆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工人?”   “工人!”孙一航脑子一充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跟着姜北说下去,随即一愣,“啊,工人,怎么了?所以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就咬住我不放?”   这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往他的千古奇冤上扯,没有要好好配合警方调查的概念,姜北只能从他颠三倒四的话中抽丝剥茧,把有效信息串联起来。   “你之前说王雨琦是婊.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见过那些嫖.客,还是王雨琦招过你?”   孙一航的表情顿时变得揶揄:“你想嫖?”   “……”姜北觉得审孙一航比审法盲大妈团还难,你不知道下一秒他的思维会跑到哪个外星球,关注的重点跟你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得知道王雨琦接触过哪些人,才能不咬着你。”   这话还算中听,孙一航心中的高墙垮了一角:“我……我就是听她打电话,约李老板张老板去酒店,更过分的是,她叫程野去画室!未成年啊,毛都没长齐,真他妈恶心!”   “你是因为这个才怀疑程野跟她有一腿?”姜北问,“你确定她约的是程野而不是别人,她打电话时有明确提过对方名字吗?”   “程野后面不是去了吗?不是他是谁。”   姜北:“这么说你不确定,是那晚程野出现在画室,你自动代入了他。”   “是这样吗?”   “……”姜北仿佛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换个没耐心的来,准把孙一航的脑子打清醒。   “我告诉你吧,程野去画室是因为王雨琦藏了他的学生卡,他向警方提供了相关聊天记录,也就是说,王雨琦不是通过打电话的方式约程野的,”姜北耐心解释,“王雨琦约的是其他人,如果杀人的不是你,那有可能,这个人在到达画室后行凶,事后被你撞见了。”   王雨琦非法卖.淫,就算学校老师对她有旖思,也不会约在画室,被人看见是要通报批评的,给人生狠狠抹上一笔黑。至于学生,就更不可能了,事情败露少不了挨顿骂记处分,家长领回家没准能打断一条腿,这两类人会选择相对私.密的地方进行交易,而画室属于公共场所。   除开这些,就只剩学校的工作人员以及扩修舞蹈教室的工人,这些人哪怕扫.黄扫到他,出来后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过段时间又是条好汉。   姜北:“你记得王雨琦约了谁吗?”   “这么久了我哪记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孙一航想也不想便说,“欸!不对呀,当初你们咋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我就说你们这些条子随便抓人冲业绩,等出了事才想起要查了。”   孙一航看起来又要开骂,姜北及时打断他:“这些情况你当时有反映吗?”   “我说了呀!”   “跟谁说的?”   “……”孙一航不说话了,用眼角睨人,像竖起刺的刺猬,满脸写着“狗日的条子又诈我”。   姜北扔了支烟过去,大有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你跟律师说的吧?当时警方怀疑你是嫌疑人,你就是以这种态度面对询问的,认为警方只想找人冲业绩,你只相信答应帮你辩护的律师,你委托律师去看侦查卷,那你猜他有没有发现侦查卷有问题?”   孙一航愣住了,眉毛拧作一团。   姜北继续煽风点火:“其实我做刑.警也不是很久,我都能看出侦查卷有问题,你那位律师肯定也能看出来。你明明可以无罪的,然而他给你争取了6年的刑期,完事你还感谢他,因为比起强.奸未遂故意杀人,过失致人死亡真的不值一提,这也是你当年没办法的办法,可他真的在帮你吗?要是他有心,就该第一时间把情况反映给警方,而不是等公诉材料移送检察院了,他才跳出来说能帮你争取减刑。警方才是那个一心想抓住真凶的人,且不挣你一分咨询费、诉讼费!”   孙一航回过来味儿,嘴巴微张,全身不可控地颤抖起来,精神世界仿佛崩塌。他明明无罪,可“犯罪证据”要他烂在牢里面,甚至那位看上去公正不阿的律师也要了他六年时光。假的!没一个人能相信!   “现在可以说说那位律师是怎么‘帮你’的了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姜北捏着烟,把烟草压实,这样抽起来会更有劲。他专注于手上的事,丝毫没有要再搭理孙一航的意思。话尽于此,利害关系全分析干净了,但凡有脑子的都能想通。   这跟刚才那位咄咄逼人的警官差别太大了,似乎是放弃调查了,不打算再深究。孙一航心下一慌,拖着椅子坐回来,双目赤红。   “……我说,我说。”   ——   刑警办公室里充斥着饭菜味和烟味,一群大老爷们待的地方空气质量极差,也没人开窗透气。饱含一氧化碳的烟雾积聚在半空,硬是把最强光棍组弄成了“人间仙境”。   姜北是闯入“仙境”的督察员,坐窗边的同事赶忙去开窗,转过脸来笑呵呵地说:“没响,这次烟雾报警器没响。”   姜北在办公室里搜罗一圈,没发现林安,就把手里的纸条放到杨朝工位:“查一下这个人。”   杨朝似是没听见,对着手机傻笑,一套黏糊糊的表情包发得甚是顺手。姜北无意间瞥见,小声问:“女朋友?”   杨朝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马把手机倒扣在桌上,那句“不然是男朋友”差点脱口而出。   “找对象上报组织了吗?”   “凡是擅自脱离组织的,都该处以极刑。嫂子美吗?”   同事在起哄,杨朝那张糙脸瞬间染上羞涩的少女粉,假装没听见,拿过纸条专心工作。   姜北暗自感叹,果然脸皮薄的才会脸红,不像某些人,永远是死人白。他脑子里想着其他事,支着大长腿坐桌沿边,在手机搜索栏输入孙一航交代的律师姓名,弹出来的信息让他把“死人白”赶出了脑海,释放运行内存。   ——“张小伟”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了,某度一搜一箩筐,但让能某度单独写个百科介绍的少之又少,能得此“殊荣”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张小伟,毕业于政法大学,博士学位,出的书姜北有幸拜读过,主要研究领域为刑法、经济刑法、性犯.罪。这么一个人竟给孙一航辩护,不是心怀大义就是心怀鬼胎。   “他就是孙一航的辩护律师?”林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姜北旁边看了老半天。   姜北不答反问:“我跟你提过这事吗?”   林安语塞。   “少跟许队互通小消息,他身体不好,没事不要打扰他。”   林安挠挠头,发誓以后找对象绝不找同行,啥事都瞒不过。   “找到了,”杨朝的少女粉褪下了,眼睛钉在电脑屏幕上,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往外蹦,“张小伟,刑事律师,在政法大学担任过讲师,后进入达洋集团做法律顾问,专处理经济案件。达洋集团破产后……靠,他就放飞自我了,只接大案重案,‘战绩’累累,见缝就叮,直到把公诉人逼的无话可说。找他打官司的大部分是叫得上名字的富豪,这是个法外狂徒呀。”   姜北的重点放在“见缝就叮”四个字上。据孙一航供述,张小伟利用王雨琦喜欢程野这一点,坚持王雨琦是为达到勾.引目的,在画室自行脱衣等程野。为佐证这一观点,他在自行调查期间还找到了王雨琦非.法卖.淫的证据,嫖.客们提供了聊天记录和交易记录,至此案子走向变得离奇。   王雨琦是个给钱就让上的婊.子,强..奸?不存在的,哪怕孙一航有那个心思,最多就是个嫖.客。但从孙一航和王雨琦的聊天记录来看,孙一航对王雨琦的行为极其不齿,多次警告她不要招惹学生。所以这案子就成了为维护学生心身健康的好老师,误入画室见到个正欲勾.引学生的婊.子,劝说未果发生口角,失手杀人。   听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但张小伟有这本事何不做无罪辩护,非要绕一大圈?他真的没有发现侦查卷有问题吗,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而这样一位知名律师,孙一航说是他随便找的。   姜北:“查一下张小伟在哪儿。”   “哦,出国了,”杨朝说,“五年前去了美国燙淉,说是进修,出国记录都还在。另外,张小伟在处理完薮春中学案后,没有再接其他委托,修整一年后就直接走了。” 第13章 日记。   “出国了?”   像张小伟这种高端人才,出国进修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姜北想到刘霆风说的话——分局痕检科前主任在案子结束后就辞职了。   一个辞职,一个出国,两件事碰到一起就显得稀奇了。换句话说,薮春中学案是他们两人经手的最后一起案子。   然而姜北的手还伸不到美国去,张小伟除了留下一张“战绩单”,这条线基本算是断了。   林安从刚才起便在出神,思绪不知飞到了哪个星球,摸着下巴喃喃道:“达洋集团。”   “什么?”姜北没听清,疑惑地看着他。   林安回过神,打着哈哈:“没什么,我就是在想,达洋集团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地产商吗?这种企业的法律顾问会给孙一航辩护,的确有些奇怪。”   “达洋集团早就破产了,”杨朝边回复女友消息边说,“那时房地产经济刚刚兴起,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地产商都去淌这滩不知深浅的浑水。达洋集团作为一个成熟企业,拍了大堆地皮,完事遇上全球金融危机,房产政策收紧,彻底玩完儿,还欠了一屁.股债。棒打落水狗,张小伟也要吃饭,接几个案子有什么奇怪的。”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林安第一次听到这棒槌说这么有人味儿的话,默默把功劳全归于杨朝的神秘女友。   “孙一航说,当时张小伟给他看了眼调查记录,细节他记不清了。在他想起来之前,除了送饭送水外,不要打扰他。要是薮春中学案的凶手另有其人,六年后再次作案也不一定。”姜北走到工位坐下,展开刘霆风抄给他的纸条,六年已过,分局痕检科前主任可能搬家了,那那幅画还留着吗?   ——   江南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霓虹灯无私燃烧自己只为彰显这座城市的繁华,都市丽人们右手星巴克、左手小香包投入资本主义的怀抱。   可江南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打到车。   周末一到,市中心的几条大路堵得不行,圈里人出不去,圈外人进不来。思虞片刻后,江南扫了辆共享单车,吭哧吭哧蹬到市局。   当他迈着归家般的步伐,亲切地同安保大爷打完招呼,跨进市局门槛没一秒又折了回来,定在安保亭门口。   安保亭桌上对外立着块小牌子,上面写到“外来人员请登记”,旁边用水性笔加了行小字——邪祟与江南不得入内。   江南:“……”   这赤.裸.裸的区别对待经上级批准了吗?   “喵~”   常在市局混的那只流浪猫在叫,是只串儿,它妈估计找了个名贵品种的老公,基因得以改善。猫通体雪白,一双异瞳尤为漂亮,长毛,让人民警察喂得油光水滑,脑袋上还编了撮小辫,一看就是警花姐姐的杰作。   大白猫撑着肉垫,妖娆又不失优雅地走过来嗅江南,确认过味道,这是个毒物,吃不得,又甩着大扫帚尾巴走了。   刚溜到市局门口,回头冲江南叫一声。   “喵~”   你看着。   大白猫跳过门槛,懒懒地舔了下爪子,抬头又叫。   “喵~”   看到了吗?我能进,你不能进。   江南与这猫大眼对小眼,倏地一笑,抬手招呼:“小白,过来,我给你肉吃。”   猫一动不动,晃着条大尾巴向他炫耀。   “它不叫小白,”安保大爷乐呵呵地提醒道,“它叫旺财,招财猫,嘿!这猫居然不对你呲牙,平时见了生人又是哈气又是炸毛的,可凶了。”   江南接收到信息,立马改口:“旺财过来。”   这回不仅旺财动了,方圆500米内的“旺财”也收到召唤,纷至沓来。安保大爷拎着袋狗粮把狗往外头引,怕吓着猫,顺便给它们开了顿洋荤。   大白猫不屑地看一眼抢食的狗群,扭头又换了副模样,眯着眼对江南又蹭又拱,还求抱抱,喉间发出咕噜声。江南摸它,越撸越觉得没对,这模样似曾相识,甚至昨晚还见过,于是掏出水粉笔,给旺财画了个花脸妆。   这样陌生多了。   江南一刮猫鼻子:“我带你去割蛋蛋好不好?”   “喵!”   本喵真是看走了眼,这只两脚兽好坏,居然觊觎本喵的蛋!   旺财浑身炸毛撒腿就跑,又就让人一把捞起,下一秒只听那人吼道:“哪个小崽子把猫画成这样了?今天才洗的澡,缺不缺德?!”   安保大爷拎着狗粮回来,给缺德的小崽子搬了条塑料凳,示意江南坐着等。   旺财让人一吓,“喵呜”一声蹬腿下地,到处乱蹿保蛋。   姜北下班出来就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刻。旺财见到老熟人,四条腿抡得飞快,惊慌失措朝他飞奔而来。   警察叔叔救我,有两脚兽要割本喵的蛋!   江南同样不赖,身高腿长,赶在旺财前劫走姜北,用脚尖把猫拨开。   “这猫……”姜北对着旺财的大花脸皱起眉。   “这猫太小了,不太行。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你去吃饭。”   姜北话还没说完,就被塞进了车里。江南说是要带姜北去吃晚饭,也的确这么做了,只是方法比较特别,全程坐副驾驶座上充当人工导航,不停地说“前面右拐,怎么封路了?退出去左拐,注意,前方500米驶入辅道”。姜北在这智障导航的指引下烧了半箱油,到料理店时已经没胃口吃饭了。   他抵在方向盘上无奈地说:“明天我跟张医师说一声,你继续接受治疗,催眠什么的都行。”   江南正在解安全带,闻言一挑眉:“什么叫‘继续’?张医师跟你说了什么吗,还是你主动问的?”   姜北把头埋在手臂与方向盘共同支起来的狭小空间中,心想要怎么解释他的偷跟行为。所幸江南没有追问,转而在他耳边轻笑一声:“上次你们刑警支队聚餐,你不是说想来这里吃饭吗?结果让队上的人拉去了大排档。走吧,我订了位置,要是你不想开车,我们就晚点回去,等交警下班了我来开,无证上岗而已。”   江南拉过姜北的手,在脉搏处轻咬一口:“这只手辛苦啦。”   姜北的大脑一半奉献给了社会,一半留给自己的小家,至于吃饭什么的,全存在脑回沟里,不扒开找根本找不着。   服务员面带微笑地领客人去二楼雅间,踏上被抹布磨得锃亮的木楼梯时,姜北才想起他的确说过想来这里吃饭。   服务员倾身拉开推拉木门,又将客人鞋子摆好,退了三步才转身离开。包厢里亮着盏橘灯,桌案上熏了香,甜软的气味渗进衣料里,姜北不喜欢,用香灰淹灭了。   江南翻看菜单:“你想吃什么?”   姜北不挑:“都可以。”   “随便”、“都可以”之类的最难将就了。江南不看菜单了,抬头时眼里着了火,直直烧到姜北跟前。他探过桌案,尝一口坐在对面的“开胃菜”,手不安分地往人衣摆里钻。   姜北耳尖,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几乎是喘着说:“有……人。”   木门“刷啦”一声被拉开,江南像个正人君子,把菜单递到服务员手上:“随便上什么菜都可以。”   服务员明显懵了下,随及红着脸退出包厢,不敢多看另一个埋着头的男子。   生意人理解的“随便”就是最贵最好的,许是怕客人反悔,菜上得很快。   姜北喝着汤,热气把逃过一劫的耳垂也蒸红了。他吃饭不像队里人那样,难民似的哧溜一通,嘴都是用窗帘擦的。   他吃得干净又漂亮。   江南撑着头看了会儿,把三文鱼腩推到他面前,说:“等你吃完我给你看样东西。”   江南总能从口袋里摸出些小玩意儿,如果江南是惊喜盒子,那他的口袋就是藏在大盒子里的小盒子。   姜北把食物嚼干净了咽下去,搁下筷:“什么东西?”   “你吃饱了?”江南盯着那只白瓷盘,“你们做刑警的不都是五碗饭起步吗?”   姜北:“……”   江南不逗他了,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只本子。姜北有些失望,因为本子装在塑料密封袋里,这包装不像是“惊喜”,倒像是……证物。   “温洪亮找我拿了温妤的遗物,”江南给自己倒上一杯清酒,还没送到嘴边就让人夺走了。他面露可惜地皱皱鼻子,接着说,“温妤把东西全锁在了柜子里,这个是我收拾时发现的,我想对你们应该有帮助。”   姜北让服务员拿来两只一次性手套,把塑料密封袋拆开。本子封面是清新绿,包了层透明的书壳,看得出主人很爱惜它。扉页上写了名字和购买日期,少女的字不见清秀,像复印的正楷体,笔笔工整木讷。   “温妤有强迫症吗?”   “大概吧,”江南说,“疯子和天才都有点特殊习惯。”   姜北看他一眼,才翻开本子。意外的,本子里除了记录少女心事,还有人物速写,画的全是同一个人。   ——江南在她笔下活灵活现,面部轮廓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完全复制江南。她对江南的眼睛尤为执着,从被橡皮擦擦软的画纸来看,她会反复修改。   江南剥了只虾:“温妤的性格很文静,下课基本不会和同学打闹,但我没想到她在画我。”   “青春期一时冲动,”姜北冷声说,“等过两年就会后悔,要是她活着,说不定连本子也扔了。”姜北越说越没对,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是觉得全国的女性都喜欢你?”   “当然不,”江南笑道,“有时候男性也会——”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姜北把视线落回本子上,每幅画旁边都配了字,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在记录江南。   【8月8日,我去了新的培训班,有了新老师,他不该做老师的,应该做模特。】   【8月12日,老师让我们画人物速写,模特是他。他只坐了两分钟就睡着了,全班同学画他的睡相,旁边那个人画得好丑,不要再画了!!!】   几个感叹号狠狠拨动了姜北的神经。警方摸排走访,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对温妤的评价无外乎是文静懂事,善解人意。可这么一个人会因为同学画画画得丑而发脾气?   江南手指沾了清酒,在桌面画着无意义的圆:“我们对温妤好像有误解。”   的确,温妤看起来文静,只因她把戾气全发泄在了笔记本里。接下来的日记感叹号不仅频繁出现,甚至还有脏话。   【8月20日,老师让我们画石膏像。我想吐,我看到石膏像就想吐!垃圾恶心!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画画,去死吧!】   【8月25日,有个女同学在偷拍他,他好像发现了,但没有制止。为什么!垃圾总是偷拍,为什么不制止?!抓住她的头发扇耳光,快点!】   姜北看得直皱眉,温妤呈现出一种不符合青春期少女的疯癫状态,她像个疯女人,在日记里叫嚣着要弄死偷拍的女同学,并在网上搜索了方法。她非常维护江南,凡是偷拍偷画江南的,温妤都对其展现出了极大的恶意,这种维护不是没缘由的。   【——8月28日,他可以成为我一个人的‘维纳斯’吗?我会因此喜欢上画画吗?】   【9月3日,贱.人发现了!他要没收我的本子,他弄坏了我的画,不可以!去死啊贱.人!!他告诉我不能分心,他在囚.禁我,他要杀了我,救我。】   这一页的人物速写被利器划的面目全非,即使温妤事后做了补救,用透明胶带把破损处黏起来了,但画再难复原。很显然,这是日记里的那个“贱.人”干的。   “有没有觉得很熟悉,”江南偷偷抿了口酒,霎时福至心灵,“六年前,凶手把王女士的尸体摆成了《沉睡的维纳斯》,六年后,温妤把我当成了‘维纳斯’,然后死了。其实她不喜欢我,她只是需要一个趣点,以此来支撑她完成枯燥乏味的培训课,总的来说,她学画是被逼的。” 第14章 威胁。   姜北深深看一眼温妤的“维纳斯”,心道小姑娘眼光堪忧,不由分说扔只防霾口罩给江南:“把你那张全国女性见了都走不动道的脸遮好。”   江南刚把寿司送进嘴里,一脸莫名其妙,明明蘸的是酱油和芥末,却为何尝到了酸味?一定是厨师手抖,加了过多寿司醋的原因。   然而姜北不解释,抓起手机去外边打电话:“林安,把温妤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再查一遍,还有网页浏览记录、网购记录。那小姑娘在网上搜索了杀人方法,你没发现吗?我不管你平时是怎么跟许队打小报告的,也不管许队跟你说了什么,你要是不想干了就把制服扒了回家种田。”   林安擦着脑门上的汗,感叹传话筒真难当:“……好的,我这就去刨温妤家的祖坟!”   江南叫来服务员买单,见姜北在打电话,没打扰他,溜达到停车场取了车。姜北出来时还在看手机,从善如流坐上副驾:“去市局。”   “好的大哥。”   江南这个无证司机开车贼溜,精准切开车流的同时还能腾出嘴巴说废话:“从温妤的日记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善茬,小小年纪就想杀人了,是个预备役犯.罪分子。她要是不死,说不定坐在审讯室的就是她了。”   姜北眼皮一跳,抬起头:“江南,我知道你其实没什么同理心,但逝者已逝,尊重下死者。口罩戴好。”   “……”江南莫名挨了训,突然羡慕起旺财来,旺财可以到处跑,他不能,他脖子上有条无形的绳索,以防他蹿到灰色地带。   “好吧,那说正经的。温妤是个戾气很重的小姑娘,但她隐藏得很好,所有人对她的评价都是乖巧懂事。我不认为这姑娘是表演型人格,更像是被人威胁,强装出来的。”   姜北一点头:“怎么说?”   江南好片刻没说话,盯着前方,倏地把车停在路边,开门下车:“前面有交警,我刚喝了酒。”   “你真的是——”姜北已无话可说。   “就一口。”   姜北甚至不想下车和他打照面,长腿一跨移到驾驶座。江南这个无证司机摸到方向盘没十分钟又滚回到专属座位,他有种预感,再不开口说点什么姜北又要训人了,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说到哪儿了?威胁是吧?”   “……”   “嗯,威胁。”江南道,“温妤说她不喜欢画画,但她其实从初中起就在学画。一个人能忍气吞声到这种地步,只敢在日记里发泄,不觉得奇怪吗?又不是要挣钱吃饭的大人。”   姜北把车停在路口接受检查,交警确认好信息,挥着手让人走,转身又去检查下一辆,训斥声透过车窗传进来。   “你是怎么把重型货车开进市区的?通行证呢?搞啥子,你不知道有绕行道路吗?”   姜北驶过十字路口,将训斥声甩远了。江南把头缩回车里,打开储物格,竟发现盒牛奶,眼睛一亮:“你准备的?”   “买早饭送的。”   “老板娘真好,”江南喝着牛奶,“你明天还去买早饭吗?我陪你一起去,明天周末,我可以陪你一整天,我想和你挤地铁,感受下人间烟火气。”   “……你醉酒还是醉奶?”姜北有时候真想把他打包发最快的快递退回原厂,但一想到原厂已倒闭,只得作罢,“你接着说,温妤学画,然后呢?”   让大货车一打岔,江南已经忘了说到哪儿了,重新组织了语言:“温妤从初中到高中,做着她不喜欢的事,不敢发脾气,憋得都想杀人了,她甚至在日记里求救,真的没人发现她的异常吗?那些说她乖巧懂事的人中,有人在撒谎。”   姜北不否认,但警方抓人得看证据,不然传讯时间一到就得放人,就算吃了熊胆敢拘着人不放,最后批捕文书批不下来,大家也只能挥手说再见。现在的破案电视剧、法律科普网上一搜一大堆,那些想挣脱法网的罪犯估计比派出所新来的实习生还了解得透彻。证据不足加打死不认,就能让他们逃之夭夭。   条条框框只能框住君子,框不住别有用心的小人。   他需要一个切入点。   姜北说:“温妤在回家的路上遇害,徐银莲在自己家遇害,但是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除了孙一航没有拍到别的可疑人员。孙一航说他没杀人,假设把他刨除在外,那如果凶手没有跟踪两位受害人,又怎么知道温妤提前放学回家、以及徐银莲是什么时候从市局出去的?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这个人跟受害人非常熟,与徐银莲抬头不见低头见,能让徐银莲降低警惕放他进屋,并且能接触到温妤的笔记本和掌握她的行踪。”   他心里隐隐浮出个答案:“温妤放学前给她爸打了个电话,从通话记录来看,她经常与她爸通话。但她爸无生活自理能力,通常这种情况,她应该更依赖哥哥才对,我好像忽略了她的亲人。”   江南“唔”了声:“我一直在想,既然温妤不喜欢画画,那温洪亮为什么还要送温妤去学画。他们的家庭条件不足以支撑一个艺术生的开销,一盒42色的水粉颜料就是温妤一个月的生活费。温妤是没跟温洪亮提这个事情,还是温洪亮假装不知道?温妤的邻居说温洪亮对妹妹很好,好到倾尽所有也要把她送进全市最好的艺体中学,上最好的培训班,结果花了钱不讨好,换我我也想不通。”   江南没有点破,话锋一转又绕到别的事上面去了:“温妤的笔记本藏得很隐蔽,她在自己的储物箱里垫了层夹板,本子藏在夹板后面,我差点没发现。笔记本好像另一个她,锁在小隔间里,上了锁,不打开就发现不了她的另一面。”   “我之所以说温妤被威胁,是因为青少年有自以为无法疏解的心理问题时,大部分人会想到自.杀,而她忍了。她一定有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是‘贱人’威胁她的筹码。听你这么说,温妤和她爸的关系很好,她爸也是,家在哪儿都记不得,独独记得女儿,他会不会就是温妤的‘理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窗外,姜北其实很想问他——你在青少年时期都想了些什么?   不过以他对江南的了解,得到的答案可能是“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中的其中一个。   “少女心事真难懂,”许久后,江南冷不丁感叹一句,“我上学那会儿肯定每天沉浸在逃课泡妞的喜悦中,绝对没时间想这些。”   姜北:“……”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把江南踹下车。   江南作为涉案人员,被姜北带回了市局。意外的,这个点刑警队办公室里还有不少人,王志鹏也在。林安这个千里传声筒被姜北训了一顿后,扭头就把消息发到小群里,分分钟集齐了一支小战队。   这哪是掘温家祖坟,分明是掘了刑警支队的祖坟。   王志鹏坐了老半天没等来人,本来打算回头找林安算账的,这会儿见姜北手里拎了个本子,就知道来事了,双手接过:“这是什么?”   “温妤藏起来的笔记本,她在日记中提到有人要杀她,之前凶手翻温妤的书包,不是想拿钱,是在找这个本子,看能不能从上面提取到有用线索,”姜北推了把江南的腰,对他说,“你去杨朝那儿把笔录做了,签完字就可以走了,算了,签完字到接待室等我。”   王志鹏走到门口,一听这话不干了:“他又要占用公共资源,老姜,孩子大了,成年了,比你还高,政策要放松,才能茁壮成长。你看我家那小子,我就让他释放天性,他也没给我搞事,上次月考英语还考了100分,数学也终于突破了60大关!”   姜北总觉得王志鹏是误会了什么,不然就是脑回路没长对,好心提醒:“我们市初中语数外满分是150。”   “是吗?那还差得远,”王志鹏把笔记本往胳肢窝一夹,“我给我儿子挣择校费去了,谁也没别打扰我,看我回家不抽死那小崽子!”   林安掘完祖坟回来,正好冲撞了要抽儿子的老父亲。王志鹏一看这种小年轻就来气,反手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   “我今天招谁惹谁了?”林安就差表演个嘤嘤嘤了,满腹委屈无处说,抖着手里的几页纸,道,“姜哥,我让技侦查了温妤的网页浏览记录和网购记录,这事儿我真不是故意的,那小姑娘太聪明了,用的越.狱网站。”   姜北挑眉看他。   林安可能是觉得姜北对谁的撒娇都没有抵抗力,正要发作,蓦地后颈一凉,回头一看,真正的预备役犯.罪分子正冲他笑得一脸纯真,让他想起那段与江南不得不说的血腥暴力往事,悻悻收敛了。   “那什么,温妤的网页浏览记录包括机械性窒息死、溺死、氰化.钠,总之就是各种死法,这姑娘是闹哪样。她的网购记录,除了画画工具外,还有成人尿不湿,应该是给她爹买的,以及一卷细麻绳,看样子她选择了机械性窒息死,工具都准备好了。”   “等等,”江南在一旁开了口,“用于固定温妤尸体的就是细麻绳,她是什么时候收的货?”   “9月4号,直接寄到了培训大楼。”   “温妤是在4号晚上遇害的,”江南说,“那晚我看到孙一航在培训大楼对面徘徊,提早下课,让她们结伴回家。温妤没办法对同学下手,只能把麻绳带回去,结果让凶手给利用了。”   林安不寒而栗,如果那晚温妤没有遇害,那死的就是另一个小姑娘。温妤长期压抑自己的情感,江南用卓越的演技吸引了她,人身处黑暗,不论见到什么都觉得那是救赎。她像守护珍宝一样,想用极端的方式赶走觊觎她宝贝的人。   这姑娘眼光真不行。   正想着,林安脖颈再次一凉,姜北正抱臂看他,眼中的精光似要掀飞他的天灵盖,直捣脑浆。   “我一直没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许队打小报告的?”   “哦啊嗯,这个……”该来的总会来,林安心虚地搓着手,“大概一二三四六月前吧,忘了。”   姜北:“我不反对你给上级汇报工作,但别什么都说,毕竟许队暂时病退,别打扰他养病。”   林安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这事儿就算翻篇了,继续宣读他的刨祖坟结果:“温妤,17岁,基本信息大家都看过无数遍了,直接说重点。这姑娘是她妈四十好几才生的,出生没几个月她妈就走了,那时她爸还没生病,还能给她挣奶粉钱。直到温妤上初中,她爸在工地出了事,手受伤不能用了,领了残疾证,养家的重担就落在她哥温洪亮身上。再后来她爸年纪大了,得了老年痴呆。”   “等等,”姜北说,“温妤上初中时他爸出了事故。江南,温妤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   江南趴在桌上快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像老爷爷手里的小扇子,扇得又轻又缓。他懒懒道:“初中,分班时做过登记,像这种有基础的学生会分到进阶班,你们可以去培训楼看登记表。”   像是想到了什么,江南倏地睁开眼睛。   姜北:“怎么了?”   “没事。”   “做完笔录就到车上去睡。”   江南接过抛来的车钥匙,二话没说挪了窝。   等人一走,姜北拿过林安的刨坟报告逐字研读。温妤的父亲在工地受伤后,得到了一笔赔偿金,同年温妤从社区中学转到一所艺体中学的初中部。对于艺体中学来说,当然是越早学越好,再加之温妤成绩优异,直升本校高中部。   至于温洪亮,人生平平,乏善可陈,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大专肄业,跟着父亲跑工地,那年温妤正好出生。   “只能查到这么多了,”林安说,“乍一看这就是个算不上富裕的普通家庭,只是有几个时间点比较可疑。温妤的日记没被发现时,大家都以为她是喜欢画画,温洪亮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倾尽所有送她上艺体中学。温妤呢,也表现得像个体贴哥哥的好妹妹,用优异的成绩来报答哥哥。现在看来,温妤更像是被逼的,连她爹的那笔赔偿金都很可疑。”   姜北:“温妤把日记本这种私人物品藏在画室的行为,说明她认为画室比家里安全,但这只是猜测,连旁证都算不上,只要温洪亮说一句温妤青春叛逆期,整天想些有的没的,我们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他养了温妤十几年这事不假。调几个人过去盯着温洪亮,在主证出来前保证他在警方视线内。”   “这种时候我就非常羡慕江南那小崽子了,”林安双肩一耸,“逮着人打一顿,不老实交代就打两顿,完事说自己是正当防卫,拍拍屁.股啥事没有。”   “……”姜北提醒林安,“别跟他学。”   林安一撇嘴:“当然不会,我暂时还不想把自己玩儿完。”   姜北正在咀嚼“玩儿完”这三个字,走廊里“咚咚”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听便知是某个想抽死儿子的老父亲来了。人还没进门,声先到。   “老姜,初中语数外满分真的是150分吗?老子冒着秃顶的风险把崽子送进私立学校,周末培训都花了不少钱,”王志鹏的反射弧绕了一圈后回来,这会儿终于炸了,头顶稀疏的几根毛支棱着,“那小崽子是怎么跟我说的,骗我语数外满分100,我信了他的邪!刚打电话回去我还没骂他,他就跟我说不想上私立学校了,压力太大,还说我逼他,我真的是——”   王志鹏拘一把心酸泪:“我天天和死人打交道压力不大吗?!送你们个便宜儿子要不要?不要回去我就抽死他!”   “别别别,鹏鹏你有话好好说嘛,”林安给他老人家倒了一杯水,“孩子嘛,不懂事很正常。再说你不是在释放他天性吗,怎么给送私立学校去了?”   “我——”王志鹏语塞,转而掷地有声地放了句狠话,“明天我来自首,老姜你不用带人出现场,现勘我都自己做!”   如今姜北很能理解王志鹏的心情,安慰道:“别冲动,别让你儿子成为第二个温妤。”   “关温妤什么事?”王志鹏想起正事,“说到温妤,那姑娘的笔记本上有一丁点血迹,是谁的不知道,已经送去检验了,等结果吧。” 第15章 突破。   江南拿上车钥匙,但没去车里,溜达到接待室,碰着个熟人。   孙一航先前吵着要回家,真放他出去他又不走了,把窝从审讯室挪到接待室,一个人占三张椅子,躺了个四仰八叉。   许是号子蹲久了,神经敏觉,孙一航眼皮还没掀开,鼻子先动,闻到股危险气息,顾不上半残的胳膊,翻身坐起,瞳孔紧张地颤动着:“你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告诉你,这儿是警局!”   “所以呢?”江南挑张椅子坐下,孙一航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一瞬间收回自己42码的大脚。   他在跑与不跑间艰难抉择,所幸江南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只靠在椅背垂着头,眼皮已然阖上。   孙一航胆子大了些,打量起江南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张脸,只觉得太像程野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程野诈尸了。   六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程野时便眼前一亮,那张符合美学标准的脸仿佛是经过精密计算长出来的,就有一点不好,太白了,显得娘们唧唧的。   “看够了吗?”江南头也不抬地说,“我已名草有主了。”   孙一航挪开目光:“谁…谁他妈看你了,我只是在确认你是不是程野。”   “永宁公墓2号院第7排从左往右数第3块碑,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要去掘人家坟,”孙一航冷哼一声,“死了就死了,坏事干多了总要遭报应。”   江南不睡了,盯着雪白的墙壁发呆,许久后才开口:“程野是个怎样的人?”   孙一航一时没摸清这人又在演哪出戏,前些天还干净利落地打了他一顿,今晚又失魂地坐在一边,像个茫然又无枝可依的小男孩。   “你俩不是亲兄弟吗?问我干什么。”   “负责调查案件的刑警跟我说,我和程野从小就分开了,程野让亲妈扔去了福利院,之后被人领养,有了妈妈和家,”江南侧头看向他,眼里带了点得意,“我不一样,我有——”   孙一航实在没看懂江南用口型说了句什么,也不感兴趣,没有追问,只说:“程野是个傻叉。”   江南笑出声:“看来你是真的很恨他。”   “不然呢,一个张着嘴乱放屁的人把你嘣进号子你不恨他?我那晚就是回画室拿宿舍钥匙,偏偏钥匙放在沙发,被王雨琦压住了,我当时都傻眼了。拿吧,我又不敢碰死人,不拿吧,警方肯定得找我,到时候我怎么说?我下课前还提醒学生们带好随身物品,结果自己把钥匙忘在了画室,这不扯淡吗。当时程野过来,我也给他解释了,甚至他能排除嫌疑也是我给他作的证,结果他妈反咬我一口。”   孙一航脑子缺根弦,骂舒坦了也就消停了,至于智商啥的,看情况随机上线,但大部分时间智商都在赶来的路上。他掸掸卷起的裤腿,说:“除了这事,程野好像也没啥,成绩好专业课也好,我本来还指望他考上清华美院给我挣光,结果……他最好去工地搬砖!”   江南不理解:“他考不考清华美院好像跟你没多大关系。”   孙一航看他一眼:“当老师的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考上好学校,有个好未来。再说,程野的养母当时来学校开了次家长会,拉着我说了很多。我是有使命感的,不能让程野养母觉得自己领了个废物儿子回家。别说你看着你学生时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江南十分诚实,“我只想领工资。”   孙一航:“……”   摊上你这种老师真惨。   夜已深了,市局除了值班的没几个人在。江南在表达完对钱的喜爱后就没再说话,接待室里安静非常。孙一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昏昏欲睡的江南,突然觉得这人虽然在身高上占了优势,蜷起来也好大一坨,但也没那么可怕。   正想着,只听江南缓缓道:“你到底是觊觎我的美貌还是觊觎我的肉.体?别看了,我已经不干净了。”   孙一航在蚊子都是公的号子里面待了六年,听了这话,再次看向江南娘们唧唧的脸,脑海中上演着不可描述的小电影,只是电影的另一位主人公性别无法确定,始终在女与男之间徘徊,最终发出灵魂一问:“痛吗?”   江南没回答,送他个迷之微笑,孙一航立马不吭声了。   关于案件的发生经过,孙一航在负责审讯的刑警口中听了个大概。他不敢走,怕一走出市局下场就跟徐银莲一样,又不敢离江南太近,只好蹑手蹑脚地缩到角落。   江南也不睡了,一闭眼就有两只大灯直照在脸上,着实令人不自在。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你说你没有过失杀人,但又亲笔写了供词,为什么?”   “嗯?”孙一航大睁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我的律师告诉我,认罪态度好可以减刑。当时我都进看守所了,你知道进看守所意味着什么吗?”   江南接过话:“有作案嫌疑,上级同意批捕,等待判决。”   “对,”孙一航揉着酸涩的眼睛,“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所有证据都指向我,我认不认好像没多大意义。而且王雨琦就那样死了,扣到我头上的罪名是强..奸未遂故意杀人,我可能要烂在牢里,所以我接受了律师的提议,毕竟过失致人死亡3年以上7年以下。我没权没势,只能这样。”   江南:“这是个好办法。”   孙一航望着天花板,深深叹口气:“刑事附带的民事诉讼要求我赔偿王雨琦家属。那时我才工作不久,压根没钱,我爸为数不多的财产也让他后老婆和小儿子败光了。我妈离婚后没再婚,只有套离婚时分得的老房子,她倒是会倾家荡产替我赔,可我要是烂在牢里,我妈一没钱二没房三没子女的,她下半辈子怎么办?六年是我唯一的选择,至少我出来后还年轻,可以挣钱孝敬我妈。”   对于别人家的故事,江南其实没多大感触,但还是配合目前的氛围以及孙一航的心情说了句“你真孝顺”。   孙一航被这句敷衍的话触动了心弦,撩起衣角抹一把脸,情绪翻涌而出:“等我出来我才发现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我妈把房子拿去做了抵押,大把年纪还要出去挣钱还贷款。她明明可以把房子卖了,就不用打工了,她就是怕我出来后没地方去,才留着那老房子,完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她儿子是杀人犯。我找程野,就是想让他跟我去我妈面前把话说清楚,没想到失手了。”   江南听着,沉吟片刻后说:“你真是个完美的栽赃对象。”   “什么?”   “我是说,快点把案件细节想起来,警方需要你的帮助。”   姜北拿上薄毯,去到停车场发现江南压根没在车里,又折回来,听见接待室有谈话声,便站在门口偷听了许久。   “姜——”民警拎着夜宵,正要叫姜北一起吃,见姜北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民警只好把“队”字吞回肚子,掂着脚走了。   人没走多久,林安匆匆赶来,那句“姜哥”在楼道里回响,震得玻璃窗都在抖。   “姜哥,你站接待室门口干嘛?我看你杵那儿半天了!”   姜北:“……”   林钢铁猛男如是说:“温妤日记本上的血液比对结果出来了,新鲜出炉的。那人有案底,在数据库里一比对就找着了,惊不惊喜?!”   “好惊喜,”江南缓缓踱到门外,接过姜北手里的薄毯,指尖有意无意地滑过姜北手腕,“人民公仆半夜送温暖,真的好惊喜,谢谢。”   姜北摸摸鼻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就让林安揣回了会议室。   “这人叫李明阳,男性,39岁。根据他的资料来看,他在2000年初报名参加了艺考,那时全国刚开启艺考热潮,机制还是比较完善的,有记录。但他大学没有就读与艺术相关的学校,而是学了医学影像专业,之后肄业。”   会议室里,大家伙靠着烟来撑起打架的眼皮,一包中华围着桌子走了一圈,回到原点时只剩个空盒子。接着大家开始传打火机,丝毫不想听林安漫长的铺垫。   “欸欸欸,”林安敲敲桌子,“怎么回事?”   这时姜北问:“这人改过名字吗?”   得到回应,林安原地打了管鸡血:“改过。李明阳他爹是上门女婿,儿子生下来跟妈姓,后来他妈死了,李明阳就改了名儿,跟爹姓,叫温洪亮!他改名后没去更新他的个人资料,难怪之前查不到‘温洪亮’这个人。”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内,姜北抖落一截烟灰,在想如果温洪亮是凶手的话,按他的谨慎程度,怎么会把血蹭在温妤的笔记本上?王志鹏带人复勘了一次又一次,两位受害人的尸体也三检了,都没找到有用的生物检材,偏偏在笔记本上找到了。   “不对呀,”杨朝伸手一指屏幕上的资料,“他不是有案底吗,怎么改的名儿,走后门?”   “只是处以拘.役而已,又不是服刑人员,出来就能改,”林安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犯的事,寻.衅滋事,还报假警,情节严重。温洪亮这人绝对有鬼,他当时报警称程野在校外把他给打了,派出所去找了程野,程野的老师同学作证,说程野压根没出过学校。温洪亮不服,当场又把负责此事的民警打了,成功给自己留了个案底。”   “等等,”杨朝让他给绕晕了,“怎么又扯上程野了?”   林安莽是莽,好在脑子转得快,捋了条大致的时间线出来:“就是说,六年前温洪亮自称与程野在校外发生摩擦,伤情鉴定都做了,他的确是让人打了。后经程野同学证实,程野无作案时间,最终温洪亮被处罚。他拘.役期满后,立马改了名字,同年王雨琦遇害。”   “这样说有没有清楚一点?可还有疑点,就是温洪亮怎么认识程野的、以及他的伤究竟是谁打的这些都不清楚,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但可以得出,温洪亮认识程野,也很有可能认识当时在薮春中学做人体模特的王雨琦。”   姜北全程没说两句话,手指敲着桌面。温妤的笔记本好像一条无形的绳索,一瞬间把跨越了六年的两起案子串联起来,甚至把温洪亮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捅了出来。   倘若温洪亮认识王雨琦,并把她当做“维纳斯”,那当王雨琦招惹他人时,温洪亮不是没可能要去找程野麻烦。然而程野只是看上去斯文,实际爪牙尖锐,温洪亮不料让其反将一军,情急之下报了警。   但程野同学的证词无法解释,一定有什么信息漏掉了。   温洪亮可能因为这事记恨程野,埋怨王雨琦,动手杀人不说,六年来还一直徘徊在程野身边。那江南呢,温洪亮把温妤送到江南工作的培训班是什么意思?   “薮春中学案已经结案了,”姜北说,“事隔那么久,孙一航牢也坐完了,只要温洪亮咬死不承认他与王雨琦的关系,就无法把他钉死,现在的重点还是在温妤身上。”   “这案子不能细想,越想越瘆得慌。姜哥,要不我们把温洪亮抓来要到口供结案算了,其他的交给杨朝,杨朝才是负责调查程野和江南的人。”林安回过来味儿,打了个寒战,又小心翼翼地寻求姜北意见。   姜北和杨朝同时看向他,一个表情带着打量,一个眼神犀利,犹如一棒槌敲得林安无话可说。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安静,姜北拿上油性笔,在白板上写着什么,完事敲了敲白板边缘:“目前我们手上只有一个笔记本,从受害人的日记来看,她学画并非自愿,并在日记中表明了态度。之后日记被人发现,从血迹检验来看,这个人是温洪亮。”   “温洪亮很有可能因为温妤不听话从而杀了她,就跟老王想抽死他儿子一样,暂且把这当做是作案动机。”姜北顿了顿,笔记本上的血迹始终令他不安,“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算不上主要证据,呈上去是会被退侦的。一组的人去查温洪亮近一星期都去了哪儿,林安去问问孙一航在薮春中学任教时有没有见过温洪亮,杨朝跟我一起去把温洪亮拎回来,我要他的口供。”   林安刚跑到门口五指抓地来了个急刹,不可置信地问:“姜哥你不要我了吗,不捎上我吗?” 第16章 对峙。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都睡了,破败的小区里只有几盏灯亮着,偶尔传来几声流浪狗的吠叫。   温洪亮还在忙,端着碗热腾腾的汤从厨房里出来。   这房子太小了,一居室,却要住三个人,杂物堆的到处都是,伸腿都困难。妹妹是女孩子,占了唯一的一间卧房,父亲睡客厅,而他,在阳台摆了张简易床,平时还好,一遇刮风下雨就要遭殃。   他踢开挡路的纸箱,将不锈钢盆放在一老人面前。老人双眼散光,干枯的手抖个没完,坐在床边叫着温妤的名字。   “小妤,我的小妤呢?她跟我说放学了,她咋还不回来?”   老人嘴巴一瘪,牵动了如树皮般的松弛皮肤,终于有了点活气,浑浊的眼中涌上雾气,作势要哭。   温洪亮搅着汤,细声安慰:“爸你忘了吗?小妤上学去了,还没放学呢。”   老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呆愣地一点头,跟着低声复述:“还没放学,还没放学呢……”   说到最后自己也信了。   “对,”温洪亮舀了汤,勺子递到老人嘴边,“你不是说饿了吗,吃完饭咱睡觉,睡醒小妤就放学了。”   温洪亮也是困了,眼皮快砸在地板上。奈何老头不肯睡,不是吵着要出去找女儿就是问他小妤去哪儿了,折磨得人精神崩溃。   老人眼珠蓦地一动,像是想起什么,五根细指握住温洪亮受伤的手。温洪亮手一抖,潵出些汤汁,抬眼回视父亲。   半晌后,老人歪着头半带责备道:“等……等小妤放学,你不许再骂她了,她她是好孩子,给我买肉包子。”   温洪亮有些哭笑不得:“好,不骂她,我再也不骂小妤了。咱把饭吃了睡觉,啊。”   老人一想到睡醒就能见着女儿,捧过碗稀里哗啦地喝汤,把碗底的残渣也舔干净了。   温洪亮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完事松了大口气,捡了碗去厨房清洗。刚洗完便传来一阵敲门声,躺下的老人一激灵,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去开门。   “我睡醒了,小妤回来了!”   温洪亮只觉恼火,扶额叫了声:“爸!”   门外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老人没看见女儿,好生失望,表情迅速暗淡下去,灰溜溜地回床上睡觉。   客厅一览无余,姜北一眼晃过,最后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温洪亮:“市局刑警支队,我们见过的,关于你妹妹的案子需要你配合,麻烦跟我走一趟。小张小李,你们留下来看着老人。”   ——   半小时后,审讯室。   “温洪亮,曾用名李明阳是吗?”   “额…是,对,都是我。”   “9月4日晚8点到9点、以及9月5日下午3点到5点之间,你在哪儿,干了什么,有人能替你作证吗?”   “那两天…哦,我在家照顾我爸,我爸能替我作证,中途因为我妹妹出事,来过警局一趟。你们都是知道的呀。我想问问到底为什么把我拉来警局,我还得回家照看我爸。”   单向玻璃外,姜北戴着耳麦,观察着玻璃另一边的温洪亮。   事发突然,温洪亮鞋都来不及换,穿着双凉拖鞋,脚趾紧张地蜷在一起。饶是如此,他面上还是做足了戏,露出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演到动情处,还用包着纱布的手揉揉太阳穴。   “靠,他爸老年痴呆,不能作证人。”林安撸起袖子,作势要冲进审讯室,“他绝对是故意的。”   王志鹏按下这冲动易怒的小年轻,没忍住又想起自己儿子,下了重手,在林安的哀嚎声中说:“故意的又怎样,我们没有确凿证据,他要硬说在照顾他老年痴呆的爹,那也没办法。这人敢在警方眼皮子底下瞎串,怕是早就想好了应对方法。”   “不是,请问我犯了什么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爸要是醒了,你们照顾不来的。”温洪亮三句话离不开他爸,俨然是个大孝子。   这时姜北按住耳麦对负责审讯的杨朝说:“问他的手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你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温洪亮刚站起身,闻言又坐回椅子上,说:“昨天在工地干活受的伤。”   姜北听着,心里的疑云顿时开解。昨天温洪亮带着受伤的手去培训班找江南拿温妤的遗物,江南扣下了温妤的笔记本,就那么凑巧,笔记本上有血迹。   他推开审讯室的门,书记员喊了声“姜队”,随及起身给他腾位置。没等温洪亮反应,一只清新绿的本子“啪”地扔到桌上:   “见过这个笔记本吗?”   温洪亮睁着还未消肿的眼睛,一线瞳仁闪动几下,摇着头说:“没见过。”   “是吗?”姜北当着温洪亮的面随意翻动笔记本,动作带有几分舒展,仿佛他不是来做审讯的,对面的人说与不说都没关系,“其实我们找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了解一下你妹妹的心理状况。你知道温妤不爱画画吗?”   温洪亮足足思考了半分钟,才迎上姜北的眼神,硬邦邦地说:“不知道,我妹妹没跟我提过这个事。”   “你撒谎!”杨朝拍桌而起,“上艺术中学和培训班一年得花多少钱,你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温洪亮双手一摊,“我要是知道小妤不爱学画,何苦起早贪黑地跑工地给她挣学费,您说是不是,警官?”   “卧槽!他分明是自己没考上艺术大学,才逼着温妤去学画的,”林安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好哥哥含辛茹苦供妹妹上学,一下就从刑侦剧跳到温情家庭剧了。”   “别说了,”王志鹏捏着鼻梁,“再说我都不敢抽我儿子了。”   “那好,就当温妤没跟你说过这事,”姜北收回笔记本,语气淡漠,“就当她是宁愿看着你在工地上拿命挣钱,也不愿意说出实话让你轻松一点,看来你们兄妹的感情不像外人说的那么好。”   闻言,温洪亮的面部肌肉出现一丝紧绷,与前几天那个在接待室里求警方给他妹妹一个交代的人完全不同。但这只是一瞬间的破绽,旋即又恢复了老实巴交的模样。   他说:“警官没养过孩子吧?像小妤这种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并不会什么事都跟我讲,我想这很正常吧。”   温洪亮面对警方的提问几乎是对答如流,说着些模棱两可的话,无论从哪个方面分析都说得通,显然是个老油条。   “小妤走了,说实话我也很伤心,你们该问的先前也问过了,我也配合你们的调查。”   “那麻烦继续配合,”姜北微微倾身,注视着温洪亮的眼睛,“你妹妹的心理状况很糟糕,她不止一次在日记中提到不喜欢学画,甚至还放话说要杀同班女同学,当然,这些你都可以说不知道。但她还提到过一个人,这个人看了她的日记,毁了她的速写,她说这个人在囚.禁她,还要杀她。”   “杀她?!”温洪亮惊恐地睁大眼,嘴唇开始发颤,片刻后把头埋进双臂间,很合时宜地发出抽噎声,“……我居然不知道,是我……是我对不起小妤。”   “停停停,”杨朝看不下去了,把想打人的冲动逼到丹田,说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你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因为你撒谎了!你说你没看过温妤的笔记本,那本子上有你的血迹该怎么解释,难道不是你在破坏温妤速写时留下的?!”   此话一出,一旁的书记员大气不敢出,温洪亮的抽噎声也戛然而止。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头顶的白炽灯将气氛烤至胶着。   姜北转过背,朝玻璃外的林安递了个眼神。然而林安正弯腰系鞋带,眼神让王志鹏接收了,反射弧搭载着粗略信息开始漫长的分解工作。   “我没看过小妤的笔记本,”许久后,温洪亮从臂弯里抬起头,夹着眼泪的皱纹每一丝都透着狡猾,“我想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谁交给你们的,但昨天下午我去培训班拿小妤遗物时,江老师说没有遗漏的。你们自然有法子确认这本子上的笔迹是小妤的,但我的确不知道这笔记本的存在。”   杨朝当场愣住,目光在温洪亮与姜北之间来回晃动,大致摸清了那团具有非凡意义的血迹是怎么来的。   姜北捏着烟,但没点,烟丝从他两指间渗出:“温妤的培训老师说,笔记本是在你妹妹的储物箱里找到的,这点培训班的同学都可以作证。那你呢,怎么证明案发时你不在案发现场、以及你的确没有看过这个日记本?”   温洪亮无奈一笑:“警官,您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吧,您能证明您在家没有看过电视吗?这是一个道理。”   姜北发现这人有支配倾向,说不上两句话就试图把对方往别的方向引。他用骨节敲敲笔记本:“这么说你没有证据了,那好,我们的技术人员——”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碰过这本子!”温洪亮不等姜北说完,压着声低吼,“你该去问问姓江的,那天他假好心给我处理伤口,明明就是他弄上去的。我有权请律师吗?我要叫律师!”   姜北还是那句话:“有证据吗?没有的话……根据技术人员的检验结果,你就是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另外我想问你,你是怎么认识程野和江南的?”   王志鹏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反应过来,踢踢旁边的林安:“快去问你一组的同事调查有无进展,你也去问问孙一航那个二百五想起什么没有,顺便给你家老大买个榴莲回来。小林?你到底在干啥?!”   林安的屁.股莫名挨了一脚,不满道:“我就系个鞋带你踢我干嘛?”   “你在打中国结吗?”王志鹏一把捞起他,“我跟你说,温妤笔记本上的血迹是被人弄上去的,姓江的小崽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老大知道这事还拘着人不放,晓得啥意思不?就是要你们刑警支队尽快找到确凿证据,不然温洪亮把律师找来人就跑了,你还有心思打中国结,不争气的东西,快滚!”   林安把这笔账记下了,准备回头再找老王说事,旋即小旋风似的跑出了隔间。   面对姜北的提问,温洪亮思考了很长时间:“程野……哦,那个学生。当时薮春中学扩修舞蹈教室,我去那儿干过几天活儿。你们既然知道我以前叫李明阳,应该是查了我的案底,嗯……我和程野发生过矛盾,至于江南,认识他纯属意外,这能证明什么吗?”   姜北不答反问:“你和程野发生矛盾的原因是什么?”   “嗯……我不知道,”温洪亮放慢语速,每个字都在大脑里磨了无数次才吐出来,“可能他就是个坏学生,看我不顺眼。我想问一下,这跟我妹妹的死有关系吗?”   姜北:“没有,我只是怀疑六年前的薮春中学杀人案也和你有关,别紧张,仅仅是怀疑。你认识王雨琦吗?”   “不认识,”这回温洪亮没思考太久,几乎是脱口而出,“犯人不是抓到了吗?跟我没关系。”   一旁的杨朝已经按耐不住了,审过无数嫌疑人,要么为争取减刑直接招供,要么谎话扯到底,被警方发现漏洞,很少有这种真假话参半,说啥都不脸红的。上个令他这么无语的人还是江南,要不是被姜北按着,他真想放旺财进来咬死这人。   姜北问他:“确定不认识?”   温洪亮点点头:“我就光棍一条,哪儿认识什么女人。”   “我没说她是女人。”   温洪亮不解:“听名字就是个女人,难道不是?”   “是,”姜北说,“你说温妤是孩子,叫程野为学生,这两人年龄不大,这么叫没错,可我没说过王雨琦的年龄,当年这事因为牵扯到未成年,禁止新闻报导,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你怎么确定王雨琦是个成年女性呢?”   杨朝以一副“还有这种操作,这算诱供吗”的表情望着姜北。   温洪亮轻笑一声:“要是我第一反应是未成年的小女孩,这不更奇怪吗?您说是吧?”   姜北顺着他说下去:“的确是这样。”   温洪亮收敛了笑,觉得这警官在和稀泥,嘴里没个准话,讯起人来不急不缓,红脸白脸全让他唱完了。   姜北把桌上的烟丝收拾了,说:“你不承认没关系,薮春中学杀人案的‘犯人’现在就在我们局里。他说他是冤枉的,当年差点以强..奸未遂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幸好他遇到个好律师,把王雨琦各种不干不净的社会关系全扒了个遍,最终帮他辩护成过失致人死亡。当年律师的那份调查资料现在在警方手里,上面提到一个人,叫‘李明阳’。”   温洪亮脸色骤变。 第17章 转折。   【你老大把牛皮吹大了。】   林安刚跑到接待室,便收到王志鹏的消息,他正想回复“我老大从不吹牛”,接着王志鹏又来消息了。   【你老大跟温洪亮说,咱们手里有律师的调查资料,温洪亮吓到了,这人有鬼,但关键咱们什么都没有哇!孙一航还没想起来?完了,你老大要去局长办公室喝过期花毛峰了,这是骗供!】   林安咽咽口水,把手机揣回兜里,朝接待室大喊一声:“孙一航!”   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孙一航被吼得一激灵,手脚并用地往角落里挪了挪。   “你躲什么?”林安把他拎回椅子上,按住他双肩,“我问你,律师给你看过的那份调查资料你想起来没?”   孙一航睁着无辜大眼摇摇头。   林安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是冤枉的,蹲了六年号子你就没想过哪里不对,你天天都在干些什么?”   “我踩缝纫机,”孙一航无力辩解,“为挣表现号子里的缝纫机都让我踩冒烟了,哪儿来时间想别的。”   林安:“……”   “出什么事了?”   林安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薄毯里钻出一颗脑袋,细碎黑发下的眸子携着几分被人惊扰美梦后的不耐烦。   “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我等阿北。”江南裹着薄毯起身,随手抓抓头发,“笔记本上的血迹被发现了吗?阿北是想骗供吗?”   林安:“……”   咱能不能低调点?   “什么血迹?什么骗供?”孙一航腰不酸腿不疼了,顿时来劲了,“是抓到犯人了吗?能证明我清白吗?”   孙一航感动地啜泣一声,摸出手机就要给他妈打电话报喜讯。江南及时阻止他,用一种将醒未醒的懒倦语气说:“别着急,警方手里什么也没有,你想证明清白,得靠你自己。你想起那份调查资料上都提到过谁了吗?”   孙一航捏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小幅度地挪动脚步,像热锅上的蚂蚁:“时间过了太久,我……”   “没关系,”江南柔声安慰他,“我们来说点你知道的。”   同一时间,审讯室。   “你们想骗我……,”温洪亮的智商与他老实巴交的外表呈两极分化,这会儿回过来味儿,笑道,“你要是真有那份调查资料,还用得着在这跟我耗时间,还问温妤干什么,直接问我王雨琦就好了。公家都这么办事的吗?随便逮个人来就说是嫌疑人,我要投诉你们!”   姜北双手空无一物,舒适地放在桌面,十指交叉:“给你个机会坦白而已。你知道一旦让警方盯上,早晚会查出你有问题,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情况很有可能一枪崩了了事,但我们总得维护下你的生命权,这才给你个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跟姜北共事久了,就知道他不爱说废话,杨朝听他扯些没用的来拖延时间,便知要是再拿不出东西唬住温洪亮,等温洪亮反应过来只会变得更皮实,想套口供就更难了。   他朝外边的王志鹏递了个手势,王志鹏至今没搞懂自己是怎么从吃瓜群众变成参与者的,但送佛送到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违反纪律的不是他,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住。   王志鹏看着林安发来的短信,也不知啥意思,按住耳麦对姜北说:“王女士,300一次。”   温洪亮没有要多待的意思,看看时间,起身欲走:“警官,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我爸该醒了。”   姜北不拦他,只说:“你曾用‘李明阳’的账户给王雨琦转过账。”   温洪亮浑身一紧。   姜北心想猜对了,趁热打铁:“一次转300,这是王雨琦做一次人体模特的价格。后来你改了名,又没去更新资料,再加之律师权限有限,没法儿往深了查,你就成了漏网之鱼。”   “……”温洪亮的小眼滴溜转,警觉的像只狐狸,在思考警方是否真的有证据。   “你喜欢王雨琦。”姜北肯定地说,“你跟程野发生矛盾也是因为王雨琦,但王雨琦不喜欢你,你便以需要人体模特为由接近她。没记错的话,你曾经也是个美术生,王雨琦接了你的单子,可你总不能把心爱的姑娘带回你的老破小,恰好那段时间你在薮春中学扩修舞蹈教室,你就约王雨琦放学后在画室见面,没想到那晚王雨琦约了程野,你嫉妒、心有不甘,一怒之下把王雨琦砸死了,等程野过去接盘。别不承认,薮春中学的美术老师已经指认你了。”   这剧情实属狗血,但姜北得把它编得像真的一样,只要有一句话刺中温洪亮,那就成功了一半。   像是被人扒了遮羞布,温洪亮不可控地颤抖起来,血丝爬满眼眶,似罪恶之手狠狠拽住漆黑的瞳仁:“……你们怎么……”   杨朝听姜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心觉没对,把书记员赶出审讯室,自己做记录。   姜北扔温洪亮一支烟,微一倾身,蛰伏在桌下的阴影悄悄爬出,猛然跃于温洪亮跟前:“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温洪亮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眼神不躲,但剧烈收缩的瞳孔出卖了他:“……那案子已经结了,跟我没关系,就算我认识王雨琦,我和她也是正当交易。”   “当然,王雨琦那么贵,你又没钱嫖。”   “咳咳!”杨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温洪亮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红,愤怒值飙升。像这种有支配倾向的人,不允许旁人挑战他所谓的尊严。   “王雨琦是个给钱就让上的婊.子,老子不稀得嫖她!”   姜北:“你承认了,你认识王雨琦,并且对她的私生活比较了解,知道她在卖.淫,这跟你刚刚的供述相左。解释一下,为什么撒谎,怕事情抖出来?”   温洪亮选择沉默。   “是不稀罕嫖还是没得嫖?”姜北像捕猎手一样紧紧咬住温洪亮,“你花300块才能见王雨琦一面,程野不一样,王雨琦求着要见他,因为他年轻漂亮,学习又好,跟你完全不同。你怒火中烧,杀了王雨琦还想陷害程野,结果有人比程野更先到达案发现场,你就顺水推舟,反正有人替你顶罪,是不是?”   温洪亮不回答,胸口极剧起伏着。   “你不想说这个?那好,我们来说点其他的,”姜北道,“2000年初你报名参加了艺考,结果没考上,上了个大专,读医学影像专业。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偏偏温妤出生了,你妈又病了,家里供不起你,你只好辍学跟着你爸跑工地。要是没有温妤,你可以顺利毕业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你认为现在的局面都是温妤造成的,所以你把未完成的梦想强加在温妤身上,逼她学画。结果温妤不听话,你就动了歪心思,是不是?”   温洪亮眸光闪动,片刻后讪笑起来:“梦想……梦想是什么?为了给她买奶粉,我的梦想全卖给收废纸的了,八毛钱一斤!”   “这不能成为你杀她的理由,她是你亲妹妹!”   “不,我说这些只能证明我对温妤特别好,仁至义尽了,她小时候没人照顾,我上哪儿都带着她,还不好吗?”温洪亮擦了眼角噙着的泪,干裂的唇勾起一抹带有血气的笑,“警官,说我杀人,单靠胡编乱造可不行。”   “怎么样了?”林安匆匆跑回隔间,整个人贴上单向玻璃,观察着审讯室里的情况。   王志鹏啐了一口:“姓温的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软硬不吃,打死不认,我儿子不抽了也要抽他一顿!”   林安戴上耳麦,道:“姜哥,孙一航说他想起不见的物证是什么了,是一幅画,就挂在画室里,那画被人划烂了,说是程野的获奖作品。”   姜北听着耳麦里的声音,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像钟摆的嘀嗒声,声声催人,惹得温洪亮心燥。   “杀温妤和徐银莲可能是你想了很久的计划,关于徐银莲,我想她是说了什么惹怒了你。既然是计划,你肯定做了万全准备,那王雨琦呢,第一次杀人你有没有想过你失手了?”   温洪亮但笑不语。   姜北:“我之前说你嫉妒程野,杀王雨琦时你甚至划烂了程野的画,跟你划烂温妤的速写一样——”   “不对,”温洪亮突然出声打断姜北,“你们根本没有证据!你们什么都没有查到!死条子敢骗供,律师!我要找律师告死你们!”   姜北心里的某根弦“嘣”地断了。   “程野……哈哈哈,压根没有程野的事!傻逼条子敢讹我!”温洪亮遽然暴起,掀翻的铁椅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尖叫。   杨朝见状不对,摸出手铐箭步上前,同赶来的刑警把温洪亮摁在桌上。   林安与王志鹏疾步而入。   “姜哥你没事吧?”   “怎么搞成这样了?”   姜北抬手示意他们没事,目光却如寒钉一般钉在温洪亮涨红的脸上:“什么叫‘压根没有程野的事’?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陷害程野,你的目标是他弟弟,你早就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对不对?!我问你,你划烂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那画不是程野的,所以才觉察出我在诓你?”   温洪亮让人按住了头,脸上的糙肉挤作一团,从□□中渗出几声冷BaN笑。   “我在问你话!”姜北倏地拎起温洪亮的衣领,手背上爆起的青筋突突跳,锋利的眼神一刀刀往温洪亮脸上刮,连在场的刑警都愣住了。   温洪亮笑得更开了,烂肉似的往下滑,就是不肯开口说话,誓死要行使他的沉默权。   林安最先回过神,示意刑警把两人拉开,又附在姜北耳边小声说:“咱不能刑讯逼供。”   刑警七手八脚地拉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不大的审讯室顿时像炸沸的油锅。   “哎!慢慢来。”   “你要不就招了吧,争取从轻处理。”   “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不要以为你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   姜北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理了理歪掉的衣服,冷声说:“不说是吧?把这个人里里外外查一遍,另外来几个人跟我去搜查。”   林安瞪大双眼:“搜……搜查?”   杨朝:“还是晚上?”   “不然等天亮律师来了保他出去?” 第18章 搜查。   几辆车冲出市局,融入沉沉夜色中。打头的是杨朝的车,不过他还没摸着方向盘,就让江南捷足先登了。没人问江南为什么会来,拿着做过手脚的证物骗供都干了,现在还要去无证搜查,相比之下,江南这个问题青年也不算问题了。   林安坐在后排,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此趟能有收获,否则没法把这事盖过去。   “你能不能别比划了?”旁边的杨朝让他晃得眼都花了。   林安:“你懂什么,我在给咱们刑警队祈祷。温洪亮死不承认,唯一能跟他联系上的证物还被人动过手脚。说白了,咱们现在要啥啥没有,连搜查证都没有,上级要是追究起来,你去顶锅?”   杨朝不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都怪我,”江南把接待室的薄毯带出来了,十分自然地放姜北腿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这回杨朝和林安齐刷刷把白眼翻上了天。先前谁也没料到温洪亮有案底,毕竟那人看起来太老实了,任谁都可以踩一脚的样子,一比对还真有问题。名字可以换,DNA却无法改变,数据库诚不欺我。不仅有问题,还和程野有关,这么一想,江南那句“不是故意的”实在没有可信度。   姜北把毯子角对角叠好,突然问道:“一组那边怎么说?”   林安:“哦,对。查了温洪亮近一星期的行踪,就工地和家两点一线,连买菜都是护工上班时顺手捎的,如果他藏匿证据,也多半在这两个地方,一组的人已经去工地了。”   “绑温妤尸体用的细麻绳是她网购的,购买记录显示买的是十米一捆的麻绳。老王量了温妤身上的麻绳,只用了四米不到,剩下的案发现场也没有,多半让人收起来了,”姜北说,“还有徐银莲死时脸上化的妆,她爱人说她没有化妆的习惯,这个化妆品会不会是温妤的?”   杨朝摩.挲着下巴:“有可能,要是他把东西毁了呢,他又不傻,留着干嘛?”   江南开着车,时刻注意两边汇入的车辆,最后挤进小道抄近路:“温洪亮是受害人家属,自然会受到更多的关注,反常举动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住的小区是个旧居民楼,垃圾清理不定时,把东西扔外边有风险,工地人多眼杂,也不合适。”   在职嫌疑人分析嫌疑人,杨朝真是活久见,来了点兴趣:“但留着更危险。”   江南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说不定温洪亮存侥幸心理呢?替罪羊孙一航的出现会放大这种心理,一回生二回熟,他比上次更有把握。他大概是想等风头过了再处理,直到他在我办公室看到温妤的笔记本。”   姜北望着车窗外,路两边影影幢幢的树在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把话接下去:“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嫌疑人分析是根据心理和行为得出的结论,可能会出错,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如果温洪亮见过温妤的笔记本,当他发现本子被扣下时,会意识到危险,从而展开下一步动作,比如销毁,我们错过了最佳时间。”   在打击犯罪时,最怕遇上变态,即使这一类人屈指可数,遇上了,就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警察和嫌疑人同样是人,谁也不敢保障半点差错不出,这场博弈在没落下帷幕前,谁是赢家还是个未知数。   “嗐,万物留痕,实在不行我找大仙跟温妤通个灵。”林安说了个带安慰意味的冷笑话,自己也被冷到了,默默靠回椅背不再开腔。   “我比较倾向于温洪亮把东西藏在了家里,他从培训班离开后就直接回家了,他得赶在警方找上门前清理掉,行踪可以向你们同事再确认一下,”江南沉吟片刻,又说,“要是我,我会把东西烧了,没有证人,即使警方发现焚烧痕迹,对我轰炸审问,只要我不承认,你们就拿我没办法,法院也不可能捧着一把灰说我有罪。”   江南感觉有两道视线凝在后颈,笑了起来:“别看我,不是我干的,伪装成意外死亡才是我的风格。”   榆林小区安保极差,大门大敞,保安亭只做摆设,堆满杂物,成了个小仓库,压根没人守。几辆车毫无阻拦地驶进小区,随便找了块空地停车。   江南费力地从驾驶座上下来,嘟囔道:“这车太小了,腿都伸不直。”   杨朝从他身边经过,没个好气:“伸不直就截肢。”   “……”   一行人匆匆上楼,脚步声震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惨白的光刺破黑暗,将墙壁上乱七八糟的涂鸦照得无所遁形。   看护老人的两名警员见人来了,叫了声“姜队”。木板床上的老人听到动静,倏地睁开眼睛,大喊一声:“睡醒了,小妤放学了!”   老人手掌撑着床起身,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人来自己家,表情呆滞,目光还搜寻着温妤。纵使心智只有几岁,但血浓于水,老人在没找着女儿那一刻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两行浊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小妤呢,见着小妤了吗?”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姜北深吸口气,说:“开始吧,都仔细点。”   大老爷们干起活来很是麻利,戴好手脚套进屋,大有要把房子翻过来的气势,一寸寸地地毯式搜索,纸箱、床底,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统统不放过。   “姜队,没有发现焚烧痕迹。”   “没有找到隔间之类的。”   “叔,爷!您让我们进去看看。姜哥,大爷不让查卧室怎么办?”   林安从杂物中探出脑袋,一脸无可奈何地看向姜北。   老人发现他们在翻东西,立马堵在温妤卧室门口,打死不让人进去。老年痴呆患者又不能说他不配合工作,几个警员好说歹说,硬是进不了门。   “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老人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趁人不注意钻进卧室反锁了门。   姜北丢下纸箱,上前去敲了敲门,卧室里传来金属碰撞声,确定声音不是来自门后,姜北抬腿就是一脚。   嘭——   屋里的老人让重响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嘶声大喊:“出去,不要进来,滚出去!”   温妤的卧室小得可怜,一张单人床靠窗放着,小物件都摆在了窗台上,靠墙立着个四开门的老式大衣柜,把手上了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完全不像是少女的房间。   姜北:“把衣柜打开。”   虽是上了液压锁,但好在衣柜质量不行,几个警员没费多大劲,连锁带把手一并扯了下来。里头不知放了多少东西,没了锁,棉被棉衣瞬间冲破柜门,雪崩似的往下掉。   诺大的衣柜里存着全家人的过冬物资,属于温妤的只有一小格,放着几条深色裙子和贴身衣物,警员全抖了个干净,继而交给痕检员。   老人慌了,冲上前去抢:“不要,出去!出去!洪亮回来会骂小妤的,滚出去!”   “我们在帮您找女儿,”痕检员不敢硬拽,生怕这大爷栽跟头,“您不放手,女儿就找不着了!”   老人不放手,只哽咽道:“东西乱了小妤会挨骂的,会挨骂的呀~”   姜北打开离他最近的一道柜门,一股无法言喻的味道直冲脑门,雨露均沾的在房间里弥散开来,这下所有人都闻见了。   “咳咳!”   “我靠这什么味道?”   “好像是尿骚味儿,”一位经验丰富的痕检员说道,“没十天半个月发酵不出来。”   挂衣区塞满过冬衣物,姜北一件件地确认,异味不是从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而是来自衣柜本身。这柜子是用颗粒板制成的,防水性差,液体很有可能渗到板材内部,也就是说,柜子里待过人!   姜北抬手一招:“过来几个痕检,拍照取证!”   许是被尿骚味儿熏得反应迟钝,亦或者是案件终于有了突破、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在场的人只顾着勘查,没注意到一直闹个不停的老人哑火了,盯着这群陌生人双目愈渐发红,悄悄捡起地上的液压锁,颤颤巍巍举过头顶,对准了人群中最高的那人的脑袋。   “滚出去!”   江南家庭地位不高,没有领导批准是不能随意进入案件相关场所的。这会儿他正坐在大门口打瞌睡,活像个没人疼的小可怜,端上破碗就能出摊了。大脑告诉他“你困了”,可老人的骂声吵得人睡不着,声音一停,反倒不想睡了,反射性地站起身。   “——滚!”   老人将液压锁挥出了破空之声,照着姜北的后脑砸下去。   就要成功了,把这群人赶出去!   老人不知哪儿来的蛮劲,把锁当斧头劈,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生生接下了这一击,江南疼得嘶了声。   众人反应过来,林安率先吼道:“小张和小李呢,你俩怎么看人的?这儿差点就成案发现场了!”   姜北看到江南的手臂肿起一大片,眉头一拧:“你没事吧?”   江南没回答,脸色不算好看,平时含着水的眼角也结了冰,仿佛之前那个黏人的他只是假像,恍惚的像场美梦。他从老人手里夺下锁,用独特的上扬语调说:“袭警,您是想去警局见儿子吗?”   老人的劲头只有一瞬,手里的东西教人抢了去,便打焉了,牙关止不住地发颤。   “他们是不是没告诉您,”江南缓缓说道,“您的女儿已经——”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姜北及时打断他:“江南。”   老人一听跟女儿有关,眼珠一动,两只手像干裂的藤蔓紧紧缠住江南:“小妤……小妤咋了?”   “死了。”   短短两字砸得老人踉跄好几步,几个警员忙上前扶住,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大爷,您没事吧?”   “哪里不舒服要说啊!”   “江南你有病吧?”林安不客气地说,“气坏了你负责?”   “家属有知情权,他不知道真相就会一直等温妤。”江南垂落眼帘,目光在姜北的鼻尖上一滑而过。   姜北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旋即对手下的人说:“小张把人带出去,其他人继续勘查,你也出去。”   最后一句是对江南说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要乱跑。”   老人挣脱搀扶着他的手,喘着粗气,薄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即将决堤的堤坝,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胸腔。他“呜”地一声,拨开围在衣柜前的痕检员,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小妤不会死,不会!洪亮骂她,她就躲进柜子,哎呀,坏了她就没地方躲了!”   他誓死要守着女儿的“藏身地”,将痕检员推出老远。终于有人忍不住喊了声:“人都没了,还躲啥。”   “有,有的!”老人像是要纠正这句错误表述,急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小妤说了,等她考大学就好了,考大学,她要考大学!小妤呢?”   老人钻进柜子,好像女儿藏在了木头缝里,指甲刮划出尖锐的声音。   “大爷,您不能进去!”   警员七手八脚地拉人出来,脚步声、劝告声塞满不大的屋子,吵杂又混乱。老人挣扎着,兽类一样挥舞着爪子,完全不听劝:“小妤之前就在这,就在这!”   姜北单膝跪在老人面前,比起其他人,他的语气堪称温柔:“我帮您找,您先出来好吗?找着了叫您。”   老人软硬不吃,只顾着抠木板缝,哐当!衣柜不经造,板子劈头盖脸砸下来,姜北挡住了,继而是泛黄的纸张哗啦啦往下掉。   林安一惊:“这是夹板,板子后面有东西,来几个人!”   衣柜内壁让人糊了层成色相同的薄木板,警员抄上家伙一点点撬开,一张黑白遗照赫然出现在眼前。照片的女人约摸四十几岁,短发齐耳,眼神空洞。   “我说这家里总缺了点什么,妈死了,怎么能没有遗照呢?原来在这。”   林安正欲把照片取下来,老人突然发了疯似的挥出手,在林安胳膊上挠出几道血痕:“不要碰!没有人了,小妤也没了,都没了!”   老人一见爱人,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声泪俱下,哀嚎声直刺耳膜。   姜北拍着他的背,接过警员手里的温水,一点一点地喂。老人喝不下,起伏着的胸腔里发出微弱的鸣响,只张着嘴大口喘气,双眼瞪得老大,像濒死前的最后挣扎。   姜北心道不好,将人一把捞起:“杨朝去把车开过来,联系市医院的急诊科,林安你在这儿守着,回局里让老王抓紧时间!” 第19章 医院。   凌晨五点半,市医院。   姜北去取江南的片子,骨科医生扶了扶眼镜,盯着屏幕深深地叹口气:“唉~”   姜北的神经立马紧绷起来:“!?”   医生瞥一眼他,忙解释:“我就是累了,别紧张。”   “……”   “患者呢,没来?”医生喝口水,说,“胳膊没事,骨头没断,年轻人身体抗造,但凡大个十来岁,骨密度降低不经砸都得打半月石膏。回头拿冰袋红花油敷敷,消肿活血,多运动运动,避免出现瘀血。”   姜北觉得医生口中要打半月石膏的大龄青年是他,摸了摸鼻子,拿上片子打完招呼走人。   杨朝从急诊室出来,忙出一脑门的汗,打理完这边又匆匆赶到骨科。   “温妤她爸怎么样了?”姜北问他。   “没大碍,”杨朝说,“年纪大,三高人员,一激动就犯病,这会儿已经睡下了。我总感觉他知道些事情,他还记得温洪亮骂温妤。”   “知道也没大用,司法鉴定一出来,以他的精神状态不能做证人,说的话最多供我们参考。”姜北去楼下取冰袋,杨朝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   “——温洪亮仗着他爸老年痴呆顶不了事,虐待未成年,咱们凭这个先把他拘了再说!”   “温妤身上没有伤,□□不成立,”姜北说,“精神虐待无法鉴定。”   温洪亮狡猾,对温妤从来都是精神施压,又在外树立了好家长的形象,即使温妤向他人控诉,对方也只会觉得这小姑娘不懂事,毕竟家长教训小孩再平常不过了。如果温妤继续说,大概会得到一句——你哥关心你才会骂你,隔壁家的小孩不听话,你看你哥骂他(她)不?   谁会相信小孩子呢,大人不论做什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衬得小孩小题大做。   姜北拿了冰袋,走过转角,看到江南在走廊上瞎溜达。也不知该说他的生活习惯好还是不好,一到晚上,他便睡神附体了,走哪睡哪,但不管睡得多早,白天一样起不来。下午五点钟的课,他能赖到4点半,而后跟搞突击似的爬起床洗漱,随便扒两口锅里的剩饭弹射出门。迟到是不存在的,哪条路不堵车,路口的红灯亮几秒他全知道,时间卡得非常准,绝不早到也绝不迟到。   他现在是睡神状态,拎着只便利店的袋子,把走廊的椅子全看了一遍,似乎是没找到称心的铺位,屁颠屁颠地准备溜到下一层。   市医院床位不够,走廊上还躺着些患者和陪护家属,全在休息。姜北没有大声叫他,给他发了条消息。   远处的江南脚步一顿,摸出手机,屏幕上弹出对话框。   【——后面,到我这儿来。】   杨朝是十分不乐意当千瓦大灯泡的,但江南去院外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饭,拿上饭就跑好像不太礼貌,怎么着也得吃完再跑。   他坐在两人对面,端着饭无从下口,见江南吃了,确认这饭没毒才肯动筷。江南瞧着他,默默抽出张湿巾,假装把饭吐出来。   “有毒。”   杨朝:“……”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有毒法医能检出来的。”全组地位最高的人开口了,两人只好互瞪一眼低头吃饭。   但这话实在安慰不到杨朝,见了法医还有什么搞头?一盒饭让他吃出了壮士慷慨赴死的悲壮感,胡乱扒完,垃圾一扔,溜了。   江南吃完,用湿巾慢条斯理地清理手指,又往姜北身边挤了挤,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准备睡觉。   姜北拿出冰袋,言简意赅:“手给我。”   江南从善如流地伸出右臂,就像把自己也交出去一样。他皮肤白,用老王的话来说像他死了三天的大舅爷,衬得高高隆起的红痕颇为吓人,皮下有点状的瘀血。姜北摁了摁,瘀血没消失也没移位。   江南轻笑出声:“这不是尸斑,摁了也不能判断出我的死亡时间。”   “……”职业病误人。   姜北把冰袋敷在江南胳膊上,杂乱无章地揉,生疏得好似个新手。江南不打扰他,随他怎样揉都可以。   半晌后,姜北开了口:“我一直没问你,为什么要在温妤的笔记本上做手脚,你知道温洪亮有案底,故意让警方查?”   “不知道,”江南想也不想就答,“我是不小心的。”   姜北信了他的邪,虽说现在为完善数据库、好用来帮助解决犯罪案件及打拐、倡导大家采血入库,但实际上实行起来非常难,目前这项措施只在罪犯身上实现了。也就是说,如果温洪亮没有案底,警方只能拿着DNA检验结果找人来一个一个地比对,这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你还记得徐银莲遇害那天我陪你去了榆林小区吗?”江南不睡了,坐起身,“回去的时候我在楼下遇到了温洪亮,我从没有去过那个小区,但温洪亮也没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寒暄也没有一句,好像他知道我会来一样。我告诉他改天把温妤的遗物给他送来,他说不用,生怕漏了什么东西要亲自去培训班取。”   “回家后我发现孙一航跟到了家门口,嚎了半天才说程野作伪证陷害他,我想要是他说的是真的,那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六年后再次作案。后来温洪亮找我拿遗物,我没把笔记本放进去,他把东西翻了好几遍,又数次看我放办公桌上的笔记本,问我有没有遗漏的。我猜他是在找笔记本,又不好明说,于是我爱心泛滥帮他处理了伤口。我只是赌一把,仅此而已,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江南把事情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半点破绽没有,但姜北认为像江南这种老奶奶摔了都不想扶的人,万不会去管谁死了。   他做这些的初衷来源于孙一航的那句“程野陷害我”,经大脑处理,他把王雨琦、孙一航、程野、温洪亮这四个人联系起来。先将孙一航塞到市局,又根据温洪亮的反常行为推断出他与六年前的案子有关,继而送来动过手脚的笔记本。如果警方没有查到温洪亮的案底,江南大概会亲自去问温洪亮与程野的关系,“警方”于他而言只是个印证猜想的最佳途径。   姜北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关于程野,杨朝会去查,你不要——”   “哦,杨朝。”江南打断他,“他好像除了试图唤醒我的记忆、隔三差五逮我去讯问一番外,什么也没做,最近连问都懒得问我了。”   姜北皱起眉。专案组是宋副局在管,关于连环杀人案的调查进度不会对外宣布,但从杨朝平时的状态来看,他好像的确没做啥,宋副局也不催,时不时提一嘴,证明这案子他还是在乎的。   “你希望我无罪吗?”江南突然问,“是无罪,不是等补充侦查结束做不起诉处理。”   姜北转过头,溺在江南漂亮的眸子里,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江南笑起来:“那要是我有罪呢?”   姜北停下手中的动作,垂落视线,十分公平正义地说:“我给你写起诉意见书、移送案卷材料。”   “我真是谢谢你。”江南哭笑不得地抽回手,把手臂上的水珠擦干净。   姜北还想说什么,蓦地被电话铃声打断了,看到来电人是林安,立马接了起来:“怎么样,有发现吗?”   林安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毛病,沉声说:“衣柜里除了遗照,还有不少画,是温洪亮画的,有他的落款,从日期来看,画的应该是王雨琦,但他留着这些东西似乎说不过去。”   市局分配手机时考虑到年纪大的耳朵不好使,买了音量最大的,对面说话都漏声。江南听了一耳朵,插话道:“温妤的笔记本也是在夹板后面找到的。”   “不是温洪亮,”姜北对林安说,“是温妤,温洪亮可能在王雨琦死后把东西扔了,让温妤捡了藏起来了。”   薮春中学案发生时温妤还没上初中,很难想象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想到把哥哥的画藏起来。她知道王雨琦和温洪亮的关系吗?   温洪亮曾说,温妤小时候没人照顾,去哪儿都带着她,那温妤是有可能跟着哥哥去薮春中学、并见过王雨琦的!王雨琦死后,温妤在收集她以为的罪证,没准等她有能力带着父亲脱离那个家了,会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   她幼小无助,恐惧战胜了一切,让她选择忍气吐声、闭口不言,最终成了“王雨琦”。   “还有,”电话那头的林安说,“在墙缝里找到根小管儿,有女朋友的同志说,是口红管,牌子是什么C,我也没听过。口红那什么……膏体?”林安这个把女同事的cc霜当润肤露抹脚后跟的钢铁直男,让他研究口红也是强人所难了,“对,就是膏体,让人抠空了,半点残留没有,无法跟徐银莲脸上的妆做对比。”   江南轻声提醒:“口红底部有色号,官网一搜就能搜到同款。”   姜北看他一眼,发誓下次一定要招个女警。他把话传达了,电话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林安又说:“没有啊,哦豁,同事说标签让人撕了,这小龟孙做事倒是干净。除了这两样,没有找到缺失的麻绳,那麻绳也算作案工具,但是口红管和画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只能证明温洪亮认识王雨琦和温妤要化妆,说他杀人有点牵强,现在咋办?”   姜北吐出口浊气,下意识地在衣兜里摸烟,指尖突然触到折纸尖锐的边角,那是刘霆风抄给他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清河区分局痕检科前主任的地址。   “你现在带人回局里,把找到的东西交给老王,另外看好温洪亮,要是他把律师找来了,说证据不足要取保候审之类的,别同意,拖到我回来,等我消息。”   姜北飞快挂了电话,又给刘霆风拨过去,很快就有人接。现在虽是清晨,大部分人还没起床,但刘霆风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字字有力:“姜副队,这个点来电,是有急事吗?”   姜北也不拐弯抹角:“六年前薮春中学案发生后,有没有一个小女孩来找过您?”   “小女孩?”刘霆风沉默了很长时间,似在回忆,随后才说,“还真有一个,但这跟案子有关系吗?那小姑娘跑到分局来,我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肯说,最后才讲自己找不着家了,我送她回去,她住榆林路那边,离清河区有十几公里,当时我还奇怪一小姑娘怎么跑这么远,问她她也不说,下车就跑了,怎么了?”   姜北掐着眉心,扼惜当年与真相失之交臂,但又不能怪一个小学生不够勇敢,不管哥哥是好是坏,他都是全家的支柱,没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小家会瞬间崩塌。纵使温妤跟着哥哥跑工地时看到了负责调查此案的刑警,鼓起勇气找到分局,最后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她知道薮春中学案的重要线索,同时也是受害人之一。”   太阳准时升起,金橘色的光透过玻璃窗照进阴冷的走廊,惊醒了沉积一夜的死气和病气,就连光束中也漂浮着细小尘埃。   就一小会儿没跟江南讲话,这人又睡了,从额头到下颌角呈现出一种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柔和安宁,眼尾更是挑出一抹漂亮流畅的弧度。不管他睡得多好看,姜北也没空欣赏,一把拎起他的衣领,蹦出一个字:   “走。” 第20章 佟辉。   姜北拿着刘霆风给的地址,决定去找清河区分局痕检科前主任,温妤这条路不好走,那就试试别的路。   江南仍是没忘要挤地铁感受烟火气,亦或者是要报复姜北惊扰了他的美梦,拉着人扎进汹涌的人潮。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双休日,大部分人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用时间换取金钱,周六早上的地铁依旧人满为患,空位自然是没有的。   江南拎着早餐,眼看着狗不理包子被挤成狗不理“饼子”。姜北待在江南为他支起的小空间里,问:“感受到人间烟火气了吗?”   地铁中途停靠,乌泱泱的人头争先恐后挤入车厢。江南戴着防霾口罩和棒球帽,遮了大半张脸,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埋着头给牛奶插.吸管,而后递到姜北嘴边:“感受到了,不止烟火气,还有氮、氢、二氧化碳的混合气体。”   姜北就着他的手喝了口牛奶,眼神滑过江南根根分明的睫毛,又轻飘飘地移开。   两人在朝阳新居站下了地铁,说是“新居”,其实是2000年初的第一批商品房,距今有些年头了。好在为整理市容,原本斑驳的外墙刷了新漆,不走进去就不知道里面有多破。   姜北绕过无人清理的垃圾桶上了楼,敲了敲那道紧闭的房门,意外的,很快就有人开门。屋里挂有防盗链,只开了条缝,年轻女子立在门后,怯生生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打扰了,我来是想拜访佟辉先生。”姜北说。   痕检科前主任叫佟辉。   屋里的女子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观察屋外有几个人。一看是两人,她便想到是警察,一般警察走访都是两到三人一组。   “能给我看下你们的警察证吗?”   姜北愣了一下,这女子不仅警惕,还猜中他是警察。他把工作证举到门缝,方便女子看清楚。   “之前也有警察来找过你吗?”   女子点点头,确认好姜北的信息,又指指江南:“你的呢?”   江南皱皱鼻子,他连驾照都被没收了,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证件也忘家里了。   女子没等到他的证件,说了句抱歉就要关门。   姜北拉着门把手,耐心同女子解释:“他不是警察,是我…嗯…弟弟。我是有一些事想请教佟辉先生,能让我见见他吗?”   江南就着“弟弟”二字反复咀嚼,觉得没对,又好像是对的。   女子低头思量须臾,才问:“是什么事?我帮你问问佟叔叔。”   “关于六年前的事,”姜北说,“佟先生是你叔叔?他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给警察开门?”   “是我房东,我叫他叔叔,”女子摸出手机,看样子是在给佟辉发消息,“他把房子便宜租给我了,让我帮忙留意找上门的警察。”   姜北问:“其他警察找佟先生是为什么事?”   女子看一眼姜北,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佟叔叔同意见你们,但他不住这边,我抄个地址给你,稍等一下。”   门始终不曾大开,姜北透过缝隙看到女子走到茶几旁,蹲下身找纸和笔,片刻后回来:“佟叔叔让你们去这儿找他。”   姜北接过纸条,还没道谢,女子便把门“嘭”地关上了。   “……”   “哥哥,她不是很待见你。”江南在一旁煽风点火。   姜北看着他,没忍住把他的棒球帽转了三百六十度,由于静电缘故,摘下来时整个头都炸了。   如果捡来的弟弟不用来玩儿,那便毫无意义。   姜北将帽子扔还给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跨下楼梯,展开女子给的纸条,上面的地址不是住宅小区,而是一家老三样土菜馆。   江南跟在后边,脑袋搁在姜北肩上,说:“这位佟先生是个怪人,怕警察找他,为此还搬了家,连见面地点都挑在人多的饭馆;又怕警察找不到他,让租客替他留意外加把关。”   “应该不是怕警察找他。”姜北说,“我只跟租客说是六年前的事,佟辉就答应见面,他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当年他真的带走了物证,这事儿捅出来,不管他辞没辞职都得追究责任,要是怕的话,大可以拒绝我。”   姜北走着走着,忽感觉肩膀一轻,回头一看,江南正站在高一级的楼梯上,帽檐压得很低,瞧不清表情:“这么说,他是在躲其他人。”   “很有可能。”   “你还记得帮孙一航辩护的张小伟吗?”江南直挺挺地跳下台阶,精准落在姜北跟前。   “记得,”姜北沉声道,“张小伟很有名,肯帮孙一航辩护的确挺令人意外的。我开始以为他是急于想找个替死鬼,连哄带骗让孙一航写下供词,好帮真正的凶手开脱,但温洪亮有什么值得让他这么做的?这点让我想不通。”   “如果张小伟不是为了帮温洪亮呢?”江南习惯用问句,给对方留出思考时间。   姜北心下一动:“在为孙一航辩护之前,张小伟只帮富豪打官司,你是想说,这些人里面有人有背景?”   “放飞你的想象力,大胆去想,”江南摸摸姜北侧颈的咬痕,“说不定有人是天选之子呢?佟先生惹不起,就带着物证跑了。”   姜北捉住那只坏手,不料被反握住。   江南领着他探向自己的喉结,又酥又痒地磨,拨云撩雨地吞咽着。这人花样不带重复的,纵然姜北在基层时扫过不少黄,但遇上这般不要脸皮的,也有点招架不住,浅尝辄止后便抽回手,正色道:   “审讯时我骗温洪亮说有律师的调查资料,他明显不知道这件事,甚至还供出自己认识王雨琦,从这点来看,温洪亮不认识张小伟。至于孙一航就更不可能了,孙一航一‘认罪’,立马就拍板结案了,走完流程后再没人提起过,剩下的就只有王雨琦和——”   姜北顿住了,薮春中学案涉及到的人除了这几位,还有作为证人的程野,但温洪亮说,他做这些与程野无关。   那和谁有关?孙一航承认“罪行”后,这案子就结了,没有深入调查,导致这个人从始至终都被排除在案件之外,而孙一航“认罪”,是让张小伟吓的。   张小伟着急结案,意在保护这个人吗?   江南没等到姜北的后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抓住温洪亮,”姜北深深地看他一眼,话锋一转,“温妤和徐银莲调查起来有点困难,证据不足是可以取保的,要是让温洪亮跑了,再抓回来就难了。试试能不能在王雨琦一案中找到突破口。”   ——   从地铁站出来就是宁安市的古道老街,一水的木质仿古房,里头的商家卖着些稀奇古怪的手工艺品。一到周末,市民们爱带着老人孩子到这儿消遣时间,人一多,又催生出一条美食街,那家老三样土菜馆就在邻街。   一干瘦的男人穿着汗衫,拎着个布制购物袋,袋子被新鲜的番薯尖塞得鼓鼓当当。男人轻车熟路地走到土菜馆,服务员连忙迎上,简单交流后,带着男人去了二楼转角的包厢。   佟辉叫退服务员,推开门,见有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青年,瞬间愣了下。   “佟先生是吗?”姜北已等候多时,想来佟辉不住这边,特意挑了个离家远的地方见面,所以来晚了。姜北站起身,说,“我是市局刑警支队的,这位是我弟弟,刚出院,医生建议做好防护。”   江南欣然接受“刚出院的弟弟”这个身份,轻咳几声,朝着佟辉微一颔首。   佟辉这才反手关门,拖开椅子坐下:“小倩跟我说了,你们是为那事来的?”   姜北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关于六年前的薮春中学案,‘犯人’说少了一样能证明他无罪的物证,我也去查了当年的侦查卷,发现的确有问题,少了一幅画,可勘查报告是您签的字。实不相瞒,现出现了两起和那案子一模一样的案件,我不是来追究您责任的,只是抓不到凶手,就可能有更多的人遇害。”   佟辉默了很长时间,揉着眉间刀刻般的皱纹,眸中蒙上层阴郁,最后才说:“那案子……我也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咱们遇到的杀人案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偏偏……我能抽支烟吗?”   “请便。”   佟辉点火的手在抖,又深深吸了一大口,艰涩开口:“是霆风告诉你的吧?当时他为了这案子跟我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我辞职也没同我说一句话。”   姜北:“为什么?”   “怀疑我呗,”佟辉露出个很淡又自嘲的笑容,“他算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我交上去的现勘报告不对,为这事跟我吵,直到那谁…好像姓孙的认罪了才算完。”   “你拿走了画,对吗?”江南开门见山地问。   这问题太直白,佟辉怔了一秒,又轻轻点头:“对。其实按规矩,在技术人员没到场前,任何人都不得碰案发现场的物品,得等人来了拍照取证,我们算是第一经手人,除了血迹,要偷偷抹掉一个指纹或脚印是件很简单的事,霆风怀疑我不是没理由的。”   “我懂了,那画上有血迹。”江南说,“你们怀疑是凶手砸碎画框时留下的,自然要拿回去检验。”   “是这样,”佟辉大概把江南当作市局的人了,也不藏着掖着,“除了血迹,还有几枚指纹,在现场发现这种东西,肯定要送去检验,我也这么做了。但现场平时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单是学生老师就有几十个。我本来打算跟霆风提议,让他把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找来一一比对,结果……”   佟辉又点了支烟,淡蓝色的烟雾笼罩着他,莫名有种沧桑感。   “结果出事了,”江南接过他的话,“你不认识当时的嫌疑人,没有必要陷害他,唯一的可能,就是发生了一件令你害怕的事。这件事让你放弃比对,可那幅画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你只好把画带走,又修改了物品清单,让东西彻底消失在警方面前。”   “我……”佟辉把脸埋在掌心里,声音发抖,“我女儿不见了。” 第21章 我在。   佟辉说完又恢复了平静,仿佛那道伤经这么多年早就结了层厚厚的疤,怎么戳也戳不到惹人疼痛的筋骨。他夹着烟,在烟雾迷眬中眯起眼,缓缓道:   “我女儿刚过完一周岁的生日,我就调去了清河区分局,薮春中学的案子是我调岗后经手的第一起杀人案。原本我是打算跟霆风汇报的,中途接到我老婆的电话,说我女儿不见了,我老婆还收到条短信,大概意思就是让我不要查这案子,否则就撕票,结案后会把我女儿送回来。”   他顿了顿:“干我们这行的,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见得多了,我怕他真的敢……我不敢报警,也没有跟霆风说,随便交了份现勘报告上去。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上级要追究,就找我吧,跟霆风没关系。”   大家习惯把人民警察当作坚实的壁垒,但壁垒也是普通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见过血腥的案发现场,剖析过嫌疑人扭曲变态的心理,所以当厄事降临在自己头上时,那种恐惧比他人来得更为猛烈。   佟辉摁灭了烟,把购物袋里的番薯尖倒出来,掏出几页泛黄的纸放桌上:“这是当年被我调包的检验报告,上面有日期和法医的签名,应该能作证据用,至于那幅画,让我老婆一把火给烧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查以前的案子,既然说到这了,那就交给你们吧,我做的糊涂事儿,还要你们来收拾烂摊子,麻烦了。”   姜北收下了,没有立马审阅,而是问:“案子结束后,对方没有按照约定把您女儿送回家,所以您才留着老房子?”   “没有,”佟辉搓了把脸,面露疲色,“我在我女儿身上挂了块写着地址的银牌子,她要是还活着,没准儿能自己找回家。我也去派出所采血做了登记,看能不能匹配到失踪儿童。后来我老婆怀孕了,她害怕,我就带她搬了新家。有时派出所的同志会来找我,我让租客帮忙留意着。”   又是一场家庭悲剧,江南听着,忍不住问:“你没想过找她吗?”   佟辉把番薯尖收拾了:“怎么说,我感觉她活着,万一一找才发现她早死了呢?说到底是我对不住她,她爸没用。”佟辉苦笑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看网上说什么‘薛定谔的猫’,你不打开盒子,就永远不知道猫是死是活,你就当它活着好了。”   这自欺欺人的神逻辑。   佟辉显然是赶着回家炒番薯尖,办完正事后拎起购物袋就要走,临走前打包了一盒红糖糍粑,给他小儿子带回去。   人一走,江南拉下口罩,露出被捂得红润的嘴唇,用筷子蘸了空盘里的糖浆,放在齿间轻轻地咬。看他那模样,姜北心里莫名泛起一圈圈涟漪,柔声问:“你饿了?”   随及不由分说地重新叫了份红糖糍粑。   香甜的糍粑放油锅里过了油,外酥里糯,再浇上黄豆粉和浓稠的红糖浆,一份老少皆宜的小食点就诞生了。姜北看着他吃,没两分钟这人便不安生了,将糍粑扯出几厘米长的莹白拉丝,又用舌尖舔走嘴角的糖浆。   姜北把手里的检验报告捏皱了:“你能不能好好吃。”   “你为什么总要看我吃饭呢?”江南像被喂饱的小动物,扯过湿巾仔细清理嘴巴和手指,“你喜欢看,我总要表演点你爱看的,不然以后你不看了怎么办?”   姜北:“……”   我谢谢你。   话虽这样说,但姜北没有移开目光,那种感觉就像初次养宠物,怕它应激不肯吃饭,要守着它吃完才安心,直到食盘干净了,又会想——啊,这小东西居然会吃东西。虽然姜北很想把江南当大人看,却总做不到,只好用“生命平等”来安慰自己。   “知道你现在的眼神像什么吗?”江南拿过姜北手里的检验报告,盯着他说,“像觊觎我美色的老流.氓,我们回家再看好吗?你想看哪儿都可以。”   好不要脸。   姜北近乎仓惶地别过脸,夺过检验报告一本正经地逐字研读。   寥寥几页纸带着股陈旧的腐朽味,承载着孙一航的冤屈和佟辉破碎的亲情,但佟辉为掩下这事,连报告带证物一并偷走了,比对更是没实现,是谁留下的痕迹至今没有答案。   江南单手支颐,凝视着姜北的侧颜,好似在欣赏一幅绝世神画:“进出画室的人有很多,指纹可能是学生老师留下的,关键在于血迹。”   “凶手事后肯定会发现自己受伤,返回现场的可能性比较大。恰好那段时间温洪亮在薮春中学扩修舞蹈教室,打着看热闹的幌子去案发地,就能发现警方拿走了画。”姜北喝了口水,接着说,“像这种人群密集的场所发生命案,警方查起来有一定难度,在某种程度上能给凶手提供时间逃跑,或者计划下一次犯.罪。”   江南“唔”了声:“你怀疑佟先生的女儿是温洪亮掳走的、以此来威胁佟先生中断比对?”   “我不知道。”姜北说,“温洪亮那种被家庭重担榨干、年纪一大把还没结婚的人,因为心理不平衡而杀人倒有可能,可绑架小孩,还给家属发威胁短信,实在不像他的手笔。就算想干,绑小孩不难,那家属电话呢,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姜北沉吟片刻,又说:“要是佟辉的女儿还在世,整整六年前,温洪亮不会养她这么久。他想威胁佟辉,至少在短时间内得保证孩子是活的,小孩会哭会闹,但以他的条件和情况,不论把孩子藏哪儿都有可能被发现。”   江南一语点破他的思虑:“这案子有第三方参与。”   江南的脑子转得非常快,他不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分析问题,而是习惯站在嫌疑人的立场,把自己当作嫌疑人,想方设法挣脱法网。这种人要么投身公.安事业,发挥自身特长为社会安全贡献一份力,要么把牢底坐穿,江南显然偏向于后者。   他说:“柿子要挑软的捏,就像孙一航,想到他妈妈无依无靠,无奈之下‘承认’自己过失致人死亡,因为这个刑期最短。至于佟先生,我有他爱人的联系方式,如果他不听话,今天我切下孩子的手指给他发过去,明天再割只耳朵,直到割到他听话为止,我不信他会不顾女儿的死活,非要去调查别人怎么死的。等他反应过来想报警,我已经跑了。”   姜北眼皮一跳,要不是江南去哪儿都会给他发定位报备,不然真说不清楚。   江南看透他的小心思,笑道:“放心,不是我,你就差把我锁笼子了。”   姜北干咳一声,回归正题:“张小伟的出现确实挺突兀的,以他的人脉——”   话还没说完,市局统一发配的国产手机响了个惊天动地,其威力直逼饭馆开业找的腰鼓队。   他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林安咋咋呼呼的毛病又犯了,说话噼里啪啦往外蹦:“姜哥,你猜对了,温洪亮把律师找来了,说咱们不按规矩办事,电话都打到纪委那儿去了。大周末的局里也没几个人,宋副局在赶来的路上了,你知道宋副局还在更年期,骂起人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姜北揉着眉心,感觉宋副局的唾沫星子已经喷脸上了。   “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姜北几步走出包厢,忽想起自个儿好像落下了东西,正要回去拿,一个黑影立在他背后,欲盖弥彰地顶了顶他的膝盖窝,坚定说道:“我在。”   “……”姜北简单交代他,“我有事,你先回家。”   ——   “太不像话了!检举电话都打到纪委那儿去了,你们到底想干嘛,啊?骗供、无证搜查,还他妈是晚上,跟这私闯民宅有区别吗?家属还让你们气进医院了!你进市局的时候是怎么宣誓的?”   一回局里,姜北就接受了宋副局唾沫星子的洗礼,默默退后一步,远离喷射口。   宋副局扶住办公桌,不至于让自己气晕倒下:“你一个人也就算了,偏偏刑警支队让你带偏一半!你是不是想造反?还有那谁,江南,敢往证物上抹血,你不是答应我看好他吗,你怎么看的?能不能看好了?不能我马上送他进看守所!当初我就不同意保他出来,老许非要保,他要是出了事你和老许跟着遭殃,你以为担保人这么好当?上级对这案子很重视,生怕出现半年前的那种情况,你倒好,在老虎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姜北等他骂完,才面不改色地说:“温洪亮——”   “别跟我说姓温的是嫌疑人,”宋副局抬手打断他,“就算是,你不按规矩办事,找到的东西能不能用还是个问题。律师在接待室等着回话,纪委那边也在问我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人我是放还是不放?”   姜北无奈叹口气:“温洪亮虽然没亲口承认杀人,但他的作案嫌疑很大,包括六年前的案子也跟他有关。他逃了六年,放了就不好抓回来了。等案子结了,我再去领处分。”   “你真是——”宋副局把牙磨得咯吱响,恨恨道,“平时憋不出俩字,说起这些来倒一套一套的。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在哪儿学的歪门邪道?”   局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年轻那会儿没少合作。宋副局认识姜北的师傅许正元,只是许正元身体不好,年纪一大就力不从心了,爬到刑警支队长的位置后便不动弹了。可他破天荒的收了姜北,手把手地带。那时姜北还是个嫩得出水的小年轻,宋副局也只是个副支队,平时没少拿姜北开涮,要说歪门邪道,有一半是听宋副局说的。   宋副局想起当初跟姜北瞎吹的逼供手段,尴尬地咳两声,火气焉了大半:“坐吧,陪我喝杯茶,再把工作进展交代了。好不容易休个假,净给我搞事。”   宋副局边说边拿出他不知放了多久的花毛峰,那茶在局里可谓是毒.物一般的存在,偏生宋副局爱喝保质期短的绿茶,每次买都搞批发,左右不贵,买回来随便塞哪个犄角旮旯。因保存不当,内勤曾在他办公室清理出几包发黑长毛的茶,完事还到处宣扬宋副局清廉节俭,好茶都舍不得买。   姜北拿上杯子,主动给自己接了杯白开水:“不用麻烦,我喝热水就行。”   宋副局狐疑地看着他。   “对了,关于六年前的薮春中学案,我去找了经办这案子的技术人员,他承认私自带走了物证,现勘报告也作假,”姜北把佟辉给的检验报告放办公桌上,“这是从物证上提取到的生物检材,还没来得及做比对就让技术人员带走了。有人因为这份缺失的报告无辜入狱,不管我的审讯合不合规,温洪亮认识受害人王雨琦这是事实。”   宋副局戴上老花镜,逐字研读,半晌后说:“指纹……人群聚集地的指纹难查,关键还是在于血迹。”   这话说的跟江南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的想法,打算把温洪亮扣住再找证据,但如今不像以前了,自查自纠的时代过去了,有纪委盯着,我最多给你拖到审讯时间结束,”宋副局扶了扶眼镜,“我的意思是,不要浪费时间做别的,先比对血迹,指纹这东西,说不定是学生留下的,找起来费时。温洪亮有案底,他要是凶手,数据库一对一个准,一切以侦破案件为主要目的,其他别多想。”   这话从宋副局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不中听,这回换姜北狐疑地看着他:“不止是报告的问题,程野还作假证。”   宋副局一听那两兄弟的名字就头大:“哎呀,人都死了,难不成你还想把他骨灰盒刨出来送看守所去?”   姜北:“……”   “我知道你放不下半年前的事,但那案子现在是杨朝负责,要查也是他去查,你不想让人说你以公谋私吧?”宋副局敲敲桌子,“听懂没有?你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现下的案子,在什么位置干什么事,不是让你仗着权力大瞎造。滚,该干嘛干嘛去,你要是找不出证据又撬不开温洪亮的嘴,那我只好放人了,抓紧!我还要写情况说明,姓温的王八蛋,我真想……”   宋副局一如以前,说完正事总要骂上几句心里才舒坦。   姜北拿上检验报告,送去做比对,出来时他的两名“同伙”哒哒哒跑过来,七嘴八舌一顿问,生怕他遭受了过期花毛峰的荼毒。   “宋副局请你喝茶没?我给你带了瓶益生菌饮料,说是能清肠胃。”   “要不直接去洗个胃?”   姜北至今没搞懂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就获得了国宝级待遇?他眼神滑过王志鹏和林安,问:“勘查报告呢?”   王志鹏的脸色沉下来:“你把我们科室当生产队的驴吗?东西刚送来不久就要勘查报告,难怪你们那儿没女的。”   “那抓紧,”姜北拿过林安手里的饮料,对他说,“你没事的话就先回家休息,等报告和比对结果出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林安顺着杆就爬,顺带来了个猛男撒娇,这差别待遇,让王志鹏扭头就走。   临走前,姜北去审讯室看了温洪亮,但没进去,站在单向玻璃前观察着里面的人。   仅过了一夜,温洪亮老了一大头,脸色发黄,眼袋就要掉到下巴,觉自然是睡不着的。   像是知道外头有人,他悠悠抬起头,撕去了老实巴交的假皮囊,每个毛孔都透着低劣的阴狠,眼神似垃圾桶底部沉积多年的老垢,裹着最脏最臭的东西穿透玻璃,精准落在姜北身上。 第22章 爱你。   姜北到家时天已经黑尽了,夏天与秋天交替的季节,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夜就让风吹冷了,连带着指尖也泛起凉意。   门一开,客厅的灯是亮的,像是特意等他归家,亮度调节得格外柔和。换作平时,姜北肯定认为是家里进贼了,但现在他从容淡定地在玄关处换鞋,听江南在游戏的厮杀声中说:“给你留了饭,我饿了,就先吃了。”   之前江南拒绝“吃软饭”,很有骨气地搬到了楼上,没住两天,又把阵地转移到了楼下,楼上则成了他的个人展厅,陈列着一系列惊天神作,等着死后增值。用他的话来讲,骨头和肉.身是可以分开的,于是把骨气存放在楼上,肉.身抱着被子就下来了,还说这两个在本质上互不影响。   姜北不想和他扯这种歪理,左右扯不赢,从善如流地去厨房里盛饭。自从江南来了之后,他便与外卖挥手说再见了,不管多晚回家,那只骚得不行的粉色饭桶永远在等他。   客厅里,游戏声盖过了碗筷碰撞声,江南盘腿坐在沙发,洗了小碟葡萄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眼睛就快与手机屏幕融为一体,整个人就只剩一双手在动。   姜北洗漱完出来,这人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被砸中的右臂高高肿起,但丝毫不影响他操作,手指舞得飞快。   “你的手还要不要?”姜北问他。   江南言简意赅说了“要”,人却半点没动。   姜北在心里默念几遍“人是自己捡回家的”,随及去冰箱取了冰袋,走到沙发前一声令下:“手。”   真的只有一声,叫不动网瘾青年,江南说“最后一局”,话音刚落,就感觉冰碴子刷啦啦地掉身上了。几番犹豫,在李白和姜北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姜北。   江南讨好地喂他一粒葡萄:“待会儿还走?”   姜北含着葡萄哝语:“来电话了就走。”   “哦,好辛苦,”江南眼尾挑起一抹秾丽之色,又让过长的睫毛搅碎了,变得朦胧起来,“不如我养你吧,我给你养老送终。”   姜北没坐,站在他面前,眼神掠过江南眸底,轻轻一触便觉得像被小动物的爪子挠了下。他咽下葡萄,攒动的喉头勾得江南目光一亮,爪子不老实地探上去。   “别站着,坐着敷,腿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等你落座了。”   这“座椅”可不是死物,他会动,姜北遭过罪,万不肯再坐。江南不急,拿一双狐狸眼瞧着他,指尖一寸寸下滑,绕到腰迹,技巧性十足地揉。   他比以前乖多了,不再横冲直撞,为数不多的耐心全用在了姜北身上,姜北同样会情不自禁地回馈给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姜北没躲,这让江南的胆子大了些,手钻进衣摆,一把捞过没有一星点软肉的劲腰,让姜北安稳落座。   “怎么喂不胖?不好摸。”   姜北的冰袋早就不知掉哪儿去了,沾了水的手撑着江南肩膀,让他别那么快蹭上来:“等你每天像我这样,也不会胖。”   江南皱皱鼻子:“好像有道理,那我给你摸我的。”   他握着姜北的手,带着手游进衣服里,挑了根覆有枪茧的手指,慢慢刮搔着。   江南好生大方,一圈腰迹让姜北摸了个遍,嘴也没闲着,照着姜北侧颈的牙印咬下去。   姜北猛然一惊,挺了下腰,小腹碰到江南的,想退,放在腰间的手却将他圈得更紧。   江南突然有一种要把犬齿刺进皮肉里的冲动,他做过的,否则咬痕不会到现在还没消。他发了力,感受到怀里的人在颤抖。   “别……别咬那儿。”姜北的小腹让江南烫得快化了,江南却衔着他的致命点不松口,好像在提醒他不要忘记这个咬痕是怎么来的。   他记得的,想要掰起江南的头。江南听话地松开口,呼吸扫过颈间,蹭过下颌,转而去追逐湿软的舌。   鼻息交错间,江南倏地拖起姜北。没了支撑,姜北只好倚靠在他身上,压得更实,就像把自己送到对方嘴边一样。江南的手也没闲下,褪了阻碍,才让姜北再次落座。   姜北招架不及,仰着颈痛哼一声,眉头拧成结。江南没敢再动,坏心眼地附在他耳边,学着他刚才的声儿喘给他听,臊得姜北耳尖泛红,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口了。   江南等他适应了才用力,凿得深,逼得他从唇缝中泄出声,掌心里也全是他背上的热汗,江南没擦,任由汗顺着脊柱流到深处。   ……   今晚的江南没有被睡神附体,到点了还在忙活,先捞起人去卫生间收拾干净,又换了沙发套,不然明天保洁来了看见着实尴尬,做完这些,才屁颠屁颠地钻进卧室。   他以为姜北睡了,没想到人家还在刷手机,顿时给江南造成一万点暴击,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不行?   姜北拿眼睨他,掖了掖被角,沙哑开口:“要睡就好好睡,不睡就滚楼上去,我累了。”   江南觉得自己又行了,几下滚到床上,拉过姜北的手臂枕了个舒舒服服,考虑到方才过火了,没再造次,在姜北旁边蜷得分外乖巧,还替他揉腰。   这跟刚刚那个势要把对方撕烂的野兽完全不同,仿佛下一秒就要绵软地“嗷呜”出声,但此刻姜北只记得他凶,心有余悸地挪了位置,扯得腰一阵发酸。   “别动,你不动我就不动,”江南捞他回来,耍起赖来,“我的服务是全套的,事后赠送价值9998元的按摩。”   姜北实在没忍住,说:“你好不要脸。”   江南小声嘟囔:“明明是你没教育好。”   这人全然不知脸皮为何物,完事还把自己当成弱势方,说得重了他能立马表演个琼瑶式落泪,好像全天下的委屈全让他一人受了。   姜北放弃了,由他抱着。江南往姜北怀里拱了拱,小孩似的,睡觉要抱人,这还不够,他还要姜北的体温、呼吸、味道,要贴得近才能感受到。   价值9998元的按摩江南只按了个零头就困得不行了,直接罢工,也没说退钱或者后边补上之类的,只阖上眼皮,溺在梦境与现实的交汇处,不分虚实地对姜北说:“睡吧,我爱你,明天也是。”   姜北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捏了捏他的指尖。   当惯了人形抱枕,姜北在捆缚里睡得还算安稳,不出意外能睡到自然醒。半夜手机震动,江南睡眠浅,丁点儿响动就能吵醒他不咋值钱的睡眠,这会儿撑起身拿过手机,黑灯瞎火也没看是谁的,抬手就接。   “喂。”   听筒对面是个陌生的声音,用愉悦的语气说:“姜队吗?”   江南把手机拿远看了看,发现是姜北的,正打算叫他,电话那边的警员没听出声儿不对,继续说:   “——比对结果出来啦!指纹和血迹分别是两个人的,指纹是那谁,哦……”   “小张,你在瞎打啥小报告?”林安及时喝住警员,没让他说下去,夺过电话喊他姜哥。   江南半带玩味地挑了下眉,没吱声,将手机贴到姜北耳边,揉醒他后又躺下了。姜北不存在起床气,从睡梦中到进入清醒状态只需一秒,看到是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想也没想便起身找衣服穿。   “……嗯,我知道了,半小时到。”   ——   半小时后,审讯室。   “2015年9月到11月期间,你用李明阳的账户给王雨琦转过账,共计2400元整。王雨琦出一次活儿的价格是300,这么算下来,你一共找过她8次,跟你家里的画儿的数量对得上,对此你有异议吗?”   “……”   “虽然迟到了六年,但幸好在案发现场提取到了你的DNA,证据确凿,这回律师来了也没用,你还想怎么狡辩?”   “……”   “说话!”   林安一拍桌,把旁边的刑警和书记员吓了一大跳,然而温洪亮皮厚,埋着头假寐,硬是没动弹一下。   姜北待在审讯室外的隔间,挠着有些刺痛的侧颈,指甲缝里浸了点血丝。   ——野猫好凶,牙口真利。   这想法只在脑子里待了一秒不到,继而聚精会神地盯着室内。   温洪亮“睡醒”了,揉了揉眼,不得不在铁证面前低头。他平静道:“不狡辩,主动交代可以争取宽大处理是吧?嗯……让我想想,王雨琦——”   林安听懂了,温洪亮的潜台词是“让我想一下怎么编”,这人压根没有悔过之心,就连此刻眼里流出来的也是狡诈的光。   “王雨琦,”温洪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说,“当时我在追求她,不过我没什么钱,好多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借着需要人体模特的由头约她,等下工后在画室见面。她开销大,没多想就答应了。”   林安:“你是怎么杀她的?”   温洪亮置若罔闻,依旧十分淡定,自顾自地说:“一来二去咱俩就认识了,后来我发现王雨琦非常忙,放学后经常见不着人。当时温妤还小,我带着她,不可能等太久,就催,可王雨琦那小婊.子跟我说她有更大的‘单子’,没空。”   “然后你就知道了王雨琦在非法卖..淫?”林安问,“你一时没想通杀了她?”   “不,”温洪亮掀起眼皮,轻笑道,“我只是……那晚我看她在画室,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她跟我吵,说‘干什么也不关我的事’。我怕她大晚上的待在学校有危险,叫她回家去,她不肯,拉扯间她摔了,磕了后脑勺,没多久就断气了。”   温洪亮顿了顿,深叹口气:“哎~只怪她命薄,其实我也是好心,算起来,这是过失致人死亡。”   这番话听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差点就把林安唬过去了,琢磨过来味儿后心觉没对,又一拍桌:“你放屁!你说王雨琦磕了后脑,那她躺沙发上要怎么解释?难道不是你抱上去的?事后你连打急救电话之类的补救措施都没做,还损毁他人作品,你这是故意犯.罪!”   温洪亮一耸肩:“我只想叫她回家,怎么能说是故意呢?再说,当初不是以过失致人死亡结的案吗?”   “别以为前面有人打了样板你就可以照着瞎掰,你没做补救措施,就可以怀疑你主观上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   温洪亮是浑身裹满粘液的泥鳅,滑得很,看似抓住他了,又没完全抓住。过失和故意是两码事,过失的结果就跟孙一航一样,待几年出来头发都没白,捯饬捯饬还可以重新开始,这人在给自己争取最轻处罚。   林安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打人,火气全聚在了嘴上:“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六年前你砸死王雨琦,六年后你用同样的方式杀了温妤和徐银莲,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跑不了,我劝你老实交代!”   温洪亮不语,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姜北看了一会儿便走了,路过接待室时,没看见孙一航,估计回家给他妈报喜去了。   早上7点不到,正是市局最清净的时候,值班人员去吃早饭了,整个刑警队办公室就留了个小张。小张是杨朝组上的人,刚来不久,安排给他的都是些繁琐活儿。   姜北接了杯热水,又看看值班表,说:“不是你值班,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小张咬着包子嘿嘿一笑:“杨中队让我整理材料,我给忘了,昨晚就来了,跟您打电话那会儿我都来了好久了。”   “跟我打电话?”姜北一直以为那通电话是林安打的。   “嗯,我是想通知您比对结果出来了,”小张可能是觉得自己发现了新大陆,语气愉悦,“血迹和指纹是两个人的,DNA能和温洪亮的对上,指纹是江南的,之前不是采了他的信息吗,一查就查到了。虽然同卵双胞胎共享一套DNA,但指纹不是,林安哥没跟您说吗?我还想查一下他的案卷,不过我不能随便查,想知会您一声。”   姜北神经一凝:“指纹是江南的?”   “对,”小张的脑袋瓜高速运转,“程野从公大毕业后进入市局实习,没多久就让江南顶替了,恰巧那段时间发生了连环杀人案,后来程野也死了,我怀疑那不是江南第一次顶替程野。”   “我问过程野的高中班主任,他说程野不管是文化课还是专业课成绩都非常好,就算不考美院,单凭文化成绩上个211也绝对没问题。您知道一个学校要是出个状元,那就是门面。但程野高考失利了,就差十几分,与211没缘,第一志愿报了宁安公大,大学期间表现优异,他的导师曾在市局就职,给他写了介绍信,否则他进不来市局。我总感觉老师们口中的‘程野’和我见过的程野不太一样。”   小张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又说:“江南的指纹出现在程野就读过的薮春中学,会不会成绩很好那个是江南,高考失利的是程野?他替程野上学,但没法替考,最后就成这样了。”   高考算是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几十年前或者十几年前技术不发达,作弊替考层出不穷,但宁安市作为一线城市,早在几年前就针对这一现象采取了有力措施,让替考成了过去式。   听完小张的话,姜北胸口像堵着块石头,背也被汗濡湿,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散热。   事实上,在程野没死之前,市局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是姜北察觉出程野的胃容物与跟自己吃过饭的那个人不一样,由此推断出他俩是双胞胎。后来江南被抓,一查才发现他是个黑户,连身份证都没有,要是死外头多半会当做无名尸处理,送去医学院做大体老师。民警无法,大发慈悲带他去办理了证件。   信息时代,黑户是没法上学的,但江南会画画,面对杨朝的讯问时,也能随口扯出《刑事诉讼法》怼回去。姜北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江南,江南的回答无非是在“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这三句话中轮流重复。   姜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触碰到江南,他把孙一航和温洪亮捅到警方面前,是想借乘东风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已确定温洪亮认识程野,姜北不敢想象要是温洪亮被保出去了,江南会做什么。   那在薮春中学案中,作假证的究竟是谁?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思绪打断,姜北接起来,守在医院的杨朝只着急地说了一句话:“出事了,另外,绑温妤用的细麻绳找到了。” 第23章 麻绳。   “患者胃部有异物,引起呕吐,现在异物卡进了呼吸道,需要手术取出,你们谁是患者家属,来签个字。”医护人员拿着手术同意书,眼睛扫过一群大男人,“家属没来吗?赶紧让家属来一趟,患者年纪大了,别等出了事找医院麻烦。”   说完,医护人员换了无菌服小跑进手术室。   姜北接完杨朝电话,匆匆赶到医院,气都没喘一口,又等来了温洪亮他爸需要手术的消息。   杨朝擦了额头上的汗,说:“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发觉没对,他老人家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干呕,又吐不出东西,好不容易吐出来了,差点当场熄火。拍了片子,医生说胃部有大量异物,有些卡在气管里,情况不是很好,建议手术。吐出来的东西……”   一个敢帮法医搬高腐尸体的一线刑警,此时也说不下去了,额角青筋爆跳。   姜北拿着片子,沉声说:“胃部的异物是消失的细麻绳。”   穿堂风吹过走廊,把金秋九月的艳阳天吹得格外阴冷。温洪亮在培训班看到温妤的笔记本后,回家销毁了证据,只是没有焚烧,而是用了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   在场没人说话,就连平时咋咋呼呼的林安也沉默了。   “打电话叫老王带人过来取证。”姜北拿上片子往病房走。   一位刑警追问:“那还通知家属吗?”   “不通知。”   “可是家属有知情权,”刑警的声音越来越小,“万一出了事……”   “他连别人的生命权都不放在眼里,我还得保障他的知情权?”姜北转过身,五官冷硬得像漠河以北常年不化的精美冰雕,“去他妈的知情权。”   刑警没敢再吭声。   ——   “作孽呀,得,现在口供也不用套了,铁证如山!”   接到通知,王志鹏带着人打.仗似的赶到病房,对着老人家吐过的垃圾桶一阵瞅,戴上手套捡出里头的麻绳小段。   “嗬!这人还知道把东西剪碎,怎么不直接灌瓶敌.敌畏,还少遭点罪。”王志鹏把证物袋收好,又扭头对姜北说,“咱们有多久没碰着过这种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了?”   姜北坐在床头,接上前面一句话:“温洪亮是想销毁证物,但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   “就当他脑子长反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温洪亮说吧,”王志鹏到底比姜北年长,平日里开开玩笑不打紧,正事上还是忍不住以长辈的立场说两句,“万一大爷出事了,你不怕温洪亮找你麻烦?那是个难缠的主,别回头把自个儿折进去了,再怎么说,人是他亲爹。”   姜北:“你认这样的儿子?”   “我儿子姓王不姓温,”王志鹏瞪他一眼,“我跟你说实在的,你带人无证搜查把人老爹气进医院,完了又出这事,别让人逮住你的小尾巴!话说你嘴皮子怎么越来越利了,被传染了?”   “没有。”姜北在手机上问杨朝手术情况,回复是“不乐观”,这三个字着实扎眼。老人家进手术室时已经出现了呼吸困难症状,就算是年轻人也不一定受的住。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个事。”王志鹏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好看,开口道。   这熟悉的开场白,姜北想也没想便说:“不相亲不加微信不聊天。”   王志鹏一时噎住了,半晌后才说:“你想相亲也没人给你相了,我王家的血统哪点不好,这么多姑娘塞给你你一个也没看上。放心,自从你上回抱着受害人的骨灰盒去见了姑娘,我老王家的单身女性就把你拉黑了,我刚离婚的大舅娘都看不上你,说是怕你下回扛具尸体去见面。”   “替我谢谢你大舅娘。”   “这倒不必,不是,我怎么跟你扯这个,别带偏我!”老王绕了一圈回来才记起正事,“我是想说,你有没有觉得这起案子跟半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很像?”   姜北不看手机了,抬眼看王志鹏,反问:“哪里像?”   王志鹏属于技术人员,但他一直向往刑警队,要不是反射弧过长,说不定比姜北还爬得高,好不容易有个展示机会,当然要抓住。   他往床上一坐,面色肃杀:“温洪亮也算是连环杀.手了,杀到最后杀手足,半年前的案子也是这样。还有,两桩案件的现场处理得非常干净,虽说这是变态杀人犯的基本操作,但要做到万无一失还是有难度的。”   姜北点点头,诚恳评价:“前面一句可以听听,后面那句……不排除有谨小慎微心理素质又强的人、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能将现场清理干净。”   王志鹏嘿嘿一笑:“术业有专攻,我就随便说说,最像的还是杀手足这一点。江南的案子为什么证据不足,因为他和程野是双胞胎,案发现场没有生物检材,监控视频又顶不了用,所以证据不足,温洪亮虽然差个双胞胎兄弟,但他有哪儿死人就往哪儿跑的孙一航呀,送上门的背锅侠,那不得用起来。”   姜北十分捧场:“还有呢?”   “以及温洪亮他爸,你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发现程野和江南是双胞胎的,是不是根据胃容物推断出来的?”王志鹏指指垃圾桶,“这里头也是胃容物,装的是作案工具,能和温妤身上的麻绳对上,像不像模仿作案?”   姜北兀自琢磨。   ——老王的话挑挑拣拣就只有几句能听,但温洪亮的确说过“压根不关程野的事”,江南的指纹又出现在薮春中学,证明温洪亮的目标是江南,且两人都有个拖后腿的手足,别说是模仿作案,这么多年恐怕把江南的十八代祖宗也全刨干净了。   那温洪亮知道半年前连环杀人案的内情吗?   “我出去一趟,”姜北陡然站起身,“这边有情况随时联系我。”   王志鹏还没展示完,观众就跑了,连忙喝住:“欸!你又去哪儿?”   ——   宋副局正在办公室喝茶,一听说作案工具找到了,便懒得写情况说明了,这也算因祸得福功过相抵,不搞无证搜查这一出,能把老爷子气进医院?没准早死家里了。他对自己找的这个理由十分满意,眼角笑出数道褶子。   这时有人敲门而入:“宋副局,温洪亮申请去医院探望病重家属,这得办案人员同意,姜队不在,您看……”   “不在你不知道打电话?这点小事也要问我。”宋副局没个好气,“姓温的探望什么家属?那是受害人!他脸皮忒厚了。”   民警委屈巴巴:“守在医院的同事来消息说,老人家情况不是很好,姜队又不让告诉温洪亮,我怕出事,就……咱们联系不上温家的亲戚,您看这……”   宋副局斜眼看他:“那晚搜查有你在吧?”   这回民警把脖子缩进了肚子。   “瞧你那点出息,”宋副局摆摆手,“找几个彪形大汉押温洪亮去医院,注意安全,签完字看完人就押他回来,陪护什么的,不可能,去吧。”   姜北在停车场泊好车,继而大步流星地走到审讯室,门一开,别说温洪亮,连毛都没有一根。   “不用找了,”宋副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让人押他去医院了,你有空把拘捕申请了,回来送看守所去。”   “怎么押医院去了?”姜北自动忽略后面那句话,“我有事问他。”   “又有事?你当我这审讯室是火车站小旅馆,想住多久住多久,方便你一有事好找人?”宋副局厉色道,“现在证据确凿,不管温洪亮认不认这都是事实,你不好好把收尾工作做好,又闪什么幺蛾子?”   姜北压根没听,打开手机里的内部系统看出警记录,想联系上押送温洪亮的同事。   这态度让宋副局出离愤怒了,大喊一声:“姜北!”   “回头再说。”   扔下一句话,姜北在宋副局又惊又怒的目光中离开了,徒留宋副局一人在原地爆.炸。   就出警记录来看,押送车至少在30分钟前就出发了,不堵车的话,这会儿应该到医院了。   一辆黑色越野精准切开车流,朝医院方向开。不知为何,姜北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莫名悬起老高,忙不迭给负责押送的同事打了个电话,一接通便问:“你们到哪儿了?”   “市政公园这边,有点堵车,”电话那头的刑警说,“再过三个路口就到了,咋了姜队?”   押送车里,气压极低,温洪亮坐在后排,一边一个彪形大汉,跟黑白无常送人上路似的把人夹在中间。温洪亮见副驾的刑警挂了电话,扯了扯腕上的“银镯子”,向前倾身,礼貌开口:“我想问一下,我能在医院照顾我爸几天吗?”   刑警透过后视镜看他,眼中滑过鄙夷:“不能,上头交代签完字就押你回去,要不是你家没亲戚,你还出不来这一趟。”   犯人见得多了,也默默划出个三六九等,像温洪亮这种六亲不认、杀害妇女以及未成年的就是最下等,跟他说话都嫌脏嘴巴。   温洪亮没等到后话,又自己搭腔:“嗐,我就是想陪我爸几天,顺便问问他为什么要生下温妤。”   刑警冷笑一声,揶揄道:“三岁看到老,你爹有先见之明。”   温洪亮假装没听懂,又靠回椅背,似是放弃挣扎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是进去了,应该出不来了,我爸如果过世,像我这种情况连奔丧的资格也没有,我就是想趁这段时间好好陪陪他,我对不起他。”   刑警不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你这样色儿的我见多了,真心悔过是不存在的,无非是在法律的重压下假惺惺地挤几滴眼泪,赌审判长可不可怜你,行了,别费力气。小张,前面右转。”   同一时间,姜北堵在了十字路口,这口子绿灯特短,往往还没发动引擎,它就红了。左边的车主怨声载道,不妨有几个插队的,挑起一波接一波的公愤。姜北不与他们挤,方向盘一打,驶进辅道,后边的长串车也跟着调换了路线。   姜北看着手机地图上的提示,离医院仅2公里。他再次给同事打电话确认情况,意外的,这回没人接。   出任务时保持手机畅通是基本要求,姜北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大约五分钟后,负责押送的刑警回了电话,语气急促:“姜队,温洪亮跑了!” 第24章 穷途。   时间倒回到二十分钟前。   温洪亮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见没人再搭理他,也就悻悻闭了嘴。   押送车依旧在马路上平稳行驶,市医院位于辅城大道边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打着车灯呼啸而过,连成一条光带。   越靠近医院车越多,一到傍晚给病人送饭的家属也来了,争先恐后地挤进医院门口的那条小路。   驾驶座上的刑警打了个左转,打算绕到后门,那边人少,能减少不必要的围拥。   医院旁边有个公园,建的时候说是配套公共设施,意在供病人们休息娱乐,其实没啥大用,人都搁病床上躺着了,哪有精力走出几百米逛公园?久而久之,公园成了附近居民遛狗遛小孩的最佳场所,都到饭点了,还有一群大爷大妈抱着自家孙子交流心得体会。   刑警瞥了一眼,暗自感叹自己啥时候才能让爸妈抱上孙子。就这不到两秒钟的分神,一小孩猝然从公园冲到马路上,车灯映亮他稚嫩又惊恐的脸。   副驾的刑警汗毛竖立,第一时间伸手拉过方向盘。   刺啦——   尖锐的摩擦声划破夜色,但是晚了,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嘭”的一声闷响。惯性将车内的五人推向椅背,前排的挂饰抛出道锋利的线,重重砸在挡风玻璃上。   车被迫停稳,几位刑警的冷汗唰唰涌出浸湿制服,也不知是谁小声问了句:“孩子呢?”   开车的刑警最先回过神,三下五除解开安全带跑下去,只往车下看了一眼,便摸出手机联系与他相熟的急救科医生。   “喂,有人受伤了,在医院西南门的那条马路上,带几个人过来,快点!”   事故现场不一会儿便聚集了大堆人,押送车本就扎眼,现出了事,公园里的大爷大妈以及患者家属迅速围拢,有帮忙的,有指导工作的,有说警.察不靠谱的。   护士推着急救车过来,车轮哗哗作响,周遭人声嘲杂,沸油般混乱的环境中,温洪亮借着扭动脖子的动作左右顾望——此处人多车多,警.察不敢随便开.枪。   几个护士到达车前,边对车底的小孩做急救处理,边对旁人大喊:“帮忙抬下车,压到孩子了!”   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患者家属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去抬车,整齐划一的吆喝盖过了议论声。刑警走到车窗前,对后排的人说:“先带他上去,注意安全。”   负责押送的“黑白无常”应了声,刷啦拉开车门。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温洪亮使出一身蛮劲挣脱束缚,脸上的横肉跟着颤动,他大步跨下车,撞倒一众老头老太,小孙子吓得哇哇直哭,温洪亮面露凶光,用手铐勒住小孩脖子,找了块人肉盾牌,拖着小孩要不命地往辅城大道上跑。   车主让这亡命之徒整了个措手不及,忙踩急刹,后面的车接二连三咣咣追尾,喇叭声此起彼伏,宁静的傍晚就此变成人间炼狱。   后边有刑警在追,瞄准射线几次滑过温洪亮的大腿,都让半死不活的人肉盾牌挡了去。就着小孩和车辆做掩护,温洪亮撒开腿跑,他笃定对方不敢在这种环境下开.枪,也不恋战,一头扎进绿化带,扔了累赘,消失在夜色里。   姜北赶到时现场已乱成一锅粥,保险公司的负责人哭丧着脸拖走一辆辆事故车,交警堆在各个路口指挥交通,红蓝相间的警灯将夜空映得诡谲。府南区分局派了增援,查完医院附近的监控紧接着开出警车追捕温洪亮。   负责押送的刑警见姜北来了,搓着手迎上去:“老大,我……”   姜北抬手打断他的自我反省,只说:“把协查通告发出去,通知各个车站、收费口加强排查,路网和天网监控查了吗?”   刑警一指停靠在路边的警车:“分局派来的技侦正在查。”   姜北推开车门坐上去,技侦正在忙,没注意到有人来了,直到姜北问了声“怎么样”,技侦才回话:“七点零九分目标出现在XX小区,咱们的人已经过去了,不过20分钟内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现目标,要是他不露正脸、换了装束改变轨迹,就很难通过行为特征抓取到目标了①。”   技侦刚说完,姜北就朝外边的刑警吩咐道:“把温洪亮的高清照片下发到各个分局和派出所,增派人手到XX小区附近,出入人员挨个检查,再调几只追踪犬过来。”   刑警领了令,风一样的跑了。   守在急诊科的林安和杨朝刚安顿好老大爷,又接到两位小朋友,一个出了车祸,另一个让歹徒拖了百来米远,家属跌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急诊室的门开开合合,护士推着器械车跑得飞快,差点撞上另一名大眼护士。   “陈思琛的家属!”   地上的老太一听孙子名字,鼻涕一抹一骨碌爬起来:“在这!医生,我家小琛没事吧?”   “没事,擦伤,来签个字,楼下缴费,”大眼护士生硬说完,又喊,“官景一的家属,官景一!”   林安教她嚎得心烦,没忍住怼回去:“天天家属家属,没家属你们是不是不救人了,我孤儿我该死?”   护士嘴上丝毫不输:“来医闹的人比你们警局抓的罪犯还多,提前告知能减少后期不必要的麻烦,谁都来闹,医生还救不救人啦?!”   林安脖子一梗,心道你眼大你说的都对!   护士扔给他一张身份证:“官景一小朋友书包里的证件,你们不是警察吗?找找家属,孩子骨折加脑震荡,别是走丢了没人管。”   林安莫名其妙接个活儿,转手交给杨朝:“你叫人找家属,我问问有没有人报失踪。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这就让温洪亮跑了,那孩子怕不是……”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妇人的呜咽:“景一,景一呢?”   林安闻声看去,一共来了三个人,女警带着一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一位半老徐娘正往急诊室赶。   林安:“你们是官景一的家属?”   妇人只顾着哭,半个字说不出来,旁边的男人开了口:“我是,她是保姆,请问我家孩子……”   “哦,骨折加脑震荡,”林安不露声色地将他打量个遍,又说,“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男人面带赧然。   一旁的女警解释:“孩子他爸工作忙,上下学都是保姆接送,今天下午放学路上堵车,晚到了十来分钟,孩子就自己跑了。保姆报了失踪,是我们查找不利,给你们造成了麻烦。”   “这是麻不麻烦的问题吗?这是——”   林安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朝揣胳肢窝了。杨朝说:“既然家属到了,这儿就交给你们,这位同事,检查好家属证件,别领错孩子,医药费回头找市局报。”   林安让杨朝揣了一路,直到进电梯才放开。   “干嘛?”林安理理衣领,“我就说两句。”   杨朝睨他一眼:“咱们的人把人家孩子撞了,你什么态度,还不嫌事大?”   林安哼哼唧唧:“我这不是气不过吗?”   两人出了电梯,走到医院外,微凉的夜风灌了一领子,林安打个哆嗦,弓着身跑到姜北旁边:“姜哥,人找到了吗?”   “负责排查的同事还没来消息,”姜北点了支烟,也递林安一支,“医院那边怎么说?”   “俩孩子没有生命危险,”林安道,“家属看上去挺好说话的,问题不大。”   姜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握着手机看消息。平时这个点江南要么叫他去培训班接他放学,要么询问他晚餐想吃什么,今晚却没动静。江南于他来说就是个放家里不放心,揣身上不方便的神奇存在。   这时分局的技侦探出车窗,朝这边喊道:“姜副支队,目标出现了,跑望江府邸去了!”   姜北摁灭手机,说:“所有人跟我走!”   原地待命的几辆警车跟着黑色越野呼啸而出,警笛声震天。   ——   下班回家,江南在公交车上睡了个昏天暗地,司机将他拉到总站后才叫醒他。   “小兄弟,到站了,我收工了。”   江南悠悠转醒,望一眼车窗外:“这是哪儿?”   “府南区公交总站,睡过了吧,我这趟车是环线,东南西北都跑,坐过站就走远了。”司机大哥见这小伙子长得水灵极了,好心提醒,“下次别睡了,注意安全,回家去吧。”   江南道了谢,迷迷瞪瞪走出公交站,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去绿岛筑。”   司机调出地图,说:“嗬,九公里,估计1个小时才能到,兄弟你要是急的话可以坐地铁。”   “不急,”江南理理乱糟糟的头发,多问了一句,“这个点还堵车?”   “堵,”司机发动引擎,“说是有个歹徒跑了,市医院那边都闹翻了,各个路口都在排查,咱们要配合工作不是?”   江南听着,眼尾落了车窗外的灯火,折射出狡黠的光。   同样闹翻的还有互联网,手机一开,数条推送消息弹出来——“警车撞人”、“拖拽男孩”、“歹徒挟持人质”等成了热门话题,评论区讨论得热火朝天。短视频平台也不甘示弱,一搜附近,几乎全是吃瓜群众拍摄的现场视频,马赛克都不打,江南一眼就认出那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是温洪亮。   难怪这个点了姜北还没查他岗,原来是在忙。江南自觉地把今晚坐过站的事情告诉姜北,附赠一张出租车计价器照片,告知姜北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姜北可能没空,没有回复消息,江南又打开行车记录仪监控App,定位显示目标车辆距离他仅3公里。   上次送孙一航去市局之前,他把姜北的行车记录仪弄坏了,被叨了两天,最终斥巨资买了个“高端货”,双向摄像头,还能连手机,方便随时查看。软磨硬泡半天,姜北才答应把新的记录仪装车上去。   出租车停在路口,排队等检查,民警查完前面的大货车,走过来询问司机有没有拉过温洪亮,司机摇摇头,民警又让江南把口罩摘下来。   检查完,江南感叹一句:“真是很堵啊,不好意思,麻烦在前面地铁站停下车。” 第25章 暗斗。   晚九点, 望江府邸附近。   宁安市南门的高端住宅区让警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警笛声声催人,小区保安同样不敢懈怠, 关了三个小区门,只留正门以便检查出入人员。   “把搜索范围向外扩大500米!”说完,姜北摸了把脚边的追踪犬, 这狗长得凶,浑身腱子肉, 四条腿绷得笔直,时刻准备着执行任务,摸它也没反应。   姜北对训导员道:“让它确认气味。”   歹徒逃跑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网络, 周围的居民人人自危,躲家里不敢出来, 生怕成了歹徒手里的人质。温洪亮这个亡命之徒,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做什么。   林安过来拿步话机,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怎么感觉今晚的场景似曾相识?”   一旁的刑警搭腔道:“你忘了半年前抓捕江南,也是围了几个小区, 那会儿你还是个瘸子。”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北听了一耳朵, 没打断他们,眉间染上阴郁, 就在这个当口,远处的追踪犬吠叫不止。   “汪汪汪!”   “找到了!”   刑警纷纷朝声音来源奔去,姜北霍然动身, 疾步走到小区后门,只见单行道上摆着几只一人高的衣物回收箱, 追踪犬正对着其中一只箱子打转。   “姜队, 只找到件带血的衣服。”   衣服是温洪亮来市局时穿的那件, 姜北扔给追踪犬,蹲下身掏箱子,掏出一副挂着血肉的手铐。   “跑不远。”姜北再次摸一把追踪犬,狗在训导员的指引下确认完气味,突然像疯了一样朝望江府邸背后的府南江奔去。   姜北精神一凝:“把警力全部调到府南江附近,快点!”   ——   温洪亮跑过空无一人的马路,被手铐刮掉皮肉的双手流血不止,可见森森白骨。他不知痛,用捡来的衣物胡乱一裹,防止血液流出。   哪里没做对呢?他想。   他和江南明明是同类人,那该死的兄弟姐妹就是个拖油瓶,为什么江南能逍逍遥遥过日子,他就得被逼入绝境?   不公平。   警笛声越来越近,四条腿的畜牲也叫个不停,温洪亮像台机器,除了拼命跑没有别的退路。肺在胸腔里快要爆.炸,喘息在这个不算冷的秋夜里结成白雾,身体负担过重,但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他:   不要停。   他不甘心,他本该有个好未来的,大学毕业后进入医院工作,拿着份稳定的收入,保障生活的同时还能维持他的小爱好,每月存点钱,年纪一到结婚生子,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偏偏天不遂人愿。   17年前温妤降生了,本就不大的房子里堆着奶粉尿布,他妈年纪大落了病,整天瘫在床上,身下的床单都捂臭了,到处是屎尿屁。   他的妹妹一点也不懂事,只会张着小嘴要吃的,他妈干瘪的乳.房喂不饱她,她要吃几百块一桶的奶粉,他妈好生伤心,最后带着乳.房一起死了。   他爸说这是他的种,打不得,要养大。他天天沉浸在儿女双全的喜悦中,直到没钱买尿布了,又把重担分摊到年轻力壮的儿子身上。   “她是你妹妹,我死了,她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兄妹就要互相扶持,我不信她将来不认你。”   亲人,兄妹。   这两个温暖的词把他唬住了,但几年后回馈给他的只有妹妹不及格的试卷和越来越空的钱包。   他想见心爱的姑娘,可他的“维纳斯”很贵,一次得花掉他好几天的工钱。偶然一次,他得知他的“维纳斯”居然免费了,免费对象是个男孩,长得细皮嫩肉,像只漂亮的瓷娃娃,跟他一对比真是天囊之别。   一瞬间,他给“维纳斯”打上了新标签——婊.子,还是个肤浅的婊.子!   他抱怨命运不公,解决完婊.子后逃之夭夭。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担心警方找上门,等了整整半年,没动静,他又觉得自己转运了,再加把劲就能改变现状。   可他老了,干不动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妹妹身上,要她学画,要她出类拔萃,要她替他拥有一个美好未来。   “下学期转学,社区的破学校老师不行。”   “我给你报了培训班,下午放学后开课,不想去也得去!”   “你为什么比第一名少考7分?我花了那么多钱也救不了你的蠢脑袋!”   妹妹又惊又怕,边喊着“不要杀我”边往衣柜里钻,他爸跟着喊,急吼吼地拿上液压锁锁住柜门,不让人打开。   喊声惊动了隔壁邻居,那个嘴没把门的徐大娘咣咣敲门:“三更半夜喊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亏得你没娶老婆,不然娶一个跑一个。俗话说和气生财,晓得你为啥穷不,三天两头吵,财神爷都让你吓跑了。有啥好吵的,不就是丫头考试没考好吗?多大个事,再吵我报警了啊!”   不该是这样的,这跟当初他爸说的完全不一样。既然投资没有回报,及时止损才是最好的办法。   温洪亮穿着捡来的鞋子跑得飞快,他妈的,高端小区的有钱人扔的垃圾也比他在地摊上精挑细选的破鞋穿着舒服,这辈子至少要买一双属于自己的鞋才能死!   一想到这儿,温洪亮莫名有了股动力,也不管前面有没有路,只要踏过去了就是路。   府南江是个好地方,运气好的话,会有人来帮他一把。   平静的江面倒映着万家灯火,横跨江两岸的长廊上立着座六角凉亭,不知是谁在梁上挂了串风铃,叮叮当当的响,极其诡异。   姜北只晃了一眼,眉梢的寒气越积越重。他环顾手下的刑警,厉声道:“有个杀人犯跑了,三位受害人还躺在地底下等交代,周边群众也等着恢复治安,就算把这地方翻过来也必须找到人。十人一组再配条追踪犬,自行划分区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检索,另外在附近路口增设路障,禁止外来人员进入搜查区,开始吧。”   不消多言,刑警们就地解散,短暂交流后分好区域,继而高效又井然有序地投入到搜索工作中,一时间,难以计数的强光手电几乎要将夜空映成白昼。   姜北抽空看手机,两个半小时前江南来消息说已经到家了,按他的习惯,这个点应该睡下了。姜北的右眼皮突突直跳,总感觉不放心,按下快捷键给江南打电话。   他的私人手机密码跟门锁一样,江南极不要脸地把自己的备注改成了“小情人”,可电话已呼出三十秒,小情人未接。   不远处的江畔,几名刑警正在沿途搜索,突然有人说:“兄弟,你的胸在发光。”   大高个“刑警”低头一看,放胸前荷包里的手机亮了,关了静音没发现,制服衣料又不咋的,光透出来了:“啊~查岗电话。”   “哦呦,兄弟在哪儿高就,居然还能找到对象,我们分局连耗子都是公的。”   今晚前来支援的刑警来自各大分局和派出所,大家难得合作,总要交流下哪里的待遇最好女警最漂亮。   大高个“刑警”笑笑,随口一说:“小时候认识的,不是单位的。”   “难怪。你不接?这都打第二个电话了。”   “找人要紧,”大高个“刑警”假巴意思打个官腔,“先大家后小家,我去那边看看。”   冰冷的机械女音说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姜北刚要重拨,府南区分局的技侦哒哒哒跑来,喘着粗气说:“姜副支队,这边负责人说监控室的保险丝烧了,正在抢修,查路、天网监控对终端有要求,这种自己装的我查不到哈。”   姜北的右眼皮跳得更凶了,对技侦简单交代两句,又抬手一招:“林安。”   “咋了?”林安以为有什么大事,麻溜窜过来。   姜北不擅长说谎,搜肠刮肚想了个狗屁理由:“我家燃气灶忘了关,你去帮我看一下。”   林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你家的厨房不是摆设吗?”   几声狗吠打破沉寂已久的夜晚,把在场刑警的心吊到嗓子眼。姜北一边大步往追踪犬所在的位置走,一边对林安解释:“我怀疑温洪亮知道半年前连环杀人案的内情,他关注江南好几年,不可能一点不知情。江南不傻,肯定猜得到,但现在的情况是温洪亮跑了,江南也不接电话,你去我家看看……”   姜北真不知该怎么说,叹口气:“……看看犯.罪小天才在不在家,不在就找人把他给我抓回来,拎到我这儿来,在就守着他。”   林安心道这任务好艰巨,温洪亮至少怕死,可江南百无禁.忌,好不容易乖了段时间,又要搞事了?   “姜队!”杨朝抖抖手里的东西,“找到的又是带血的衣服。”   姜北翻看衣领的标签,这牌子一件衬衫要上千块,一看就是在衣物回收箱里捡的。   林安说:“他要是每件衣服都抹上血,也够追踪犬找的。”   姜北:“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马上走!”   杨朝拧着眉点上烟:“这地方封了,温洪亮还能往哪儿跑?”   姜北没回答,环顾四周。这里是府南江,南门的高精尖人才聚集地,大大小小的商业综合体数不胜数,温洪亮为什么要往人扎堆的地方跑?   除了警方,还有个人了解这里,温洪亮在等他。   河风把盘旋在上空所剩无几的暑气吹散了,两岸的树叶簌簌地飘,忙活老半天的刑警们难得凉爽,趁着夜微凉加紧搜索。刚提上劲,步话机里便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   “确认身边组员的工作证和警号,”姜北再次复述,“确认身边组员的工作证和警号,快点。”   温洪亮快窒息了,垃圾桶里的秽物淹没了他,吸进的每一口气全是令人作呕的腐烂气,他捂住口鼻,硬生生把想吐的冲动憋回去。   外边的动静突然停了,只剩风呼啦吹过垃圾桶盖顶,他想掀开盖子看看,就在这时,一个不急不缓、堪称悠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擂动着心跳。   温洪亮耳朵嗡鸣,冷汗直冒,感觉对方正走在他脆弱的神经上,稍一用力就能将他踩得血肉模糊。   脚步声停在了垃圾桶外,温洪亮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断放大,震得脑袋混沌。然而对方即没喊人也没逮他出来,只是万分嫌弃地勾起垃圾桶盖,扔了个东西进来,随后合上盖子,踩着轻缓的步子离开了。   温洪亮悬着的一颗心重重砸回胸腔,口鼻同时吁出大口浊气。他在垃圾渣里摸索着,触到一个硬物,拿过一看,竟是部手机,没密码,滑开屏保便是备忘录,简洁有力的写着一句话。   ——   林安在绿岛筑小区门口泊好车,二话没说对保安亮出工作证,保安给他开了闸机门,走出两步林安又退回来,问:“刚刚有没有一个很高很白很……好看的成年男性出去或进来?”   保安一脸憨笑:“咱们小区的业主都好看。”   “……”   这一视同仁谁也不得罪的保安,林安不与他多说,急匆匆跑到单元楼上了电梯,一出电梯,早已准备好的拳头直往房门上敲。   “江南?”   没反应。   “姓江的小王八蛋,再不开门我给姜哥打电话了啊。”   “我真要打电话了!” 第26章 坏种。   “小王八蛋!”   林安实属扰民了, 把门捶得震天响:“给你三秒钟的时间,三、二……妈的!”   啪嗒一声,门开了, 江南赤.裸着上身,白皙的皮肤上覆着汗珠,顺着人鱼线流进密处, 眼尾还凝着一抹糜烂的红。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形象吓了林安一跳,没眼看又不得不看。   “你搞什么?这么久才开门。”林安挤进门, 查看房子里有没有小妖精,敢乱搞他第一个劈了江南。   “我倒想问问你搞什么?”江南倚着墙看他,“大半夜私闯民宅, 打扰我和五指姑娘约会,好不礼貌。”   “既然有时间约会怎么没时间接电话?”林安厉声道, “少扯那些没用的。”   “哦,手机放客厅了,”江南拿过茶几上的手机,一共有五通未接来电, 均来自同一个人, “阿北有事找我?”   “叫姜副支队!”   江南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转身回卧室。   床上还放着姜北前几天带回家清洗的制服, 这会儿江南正在想怎么把抠掉的几颗星粘回去,翻箱倒柜找出小卷双面胶,边默默道歉边干亏心事, 好歹能把眼睛唬过去,弄好又去厨房热牛奶。   林安没走, 在客厅沙发躺了个四仰八叉, 江南捧着陶瓷杯, 皱眉道:“你打算在这过夜?”   “你以为我想?”林安气呼呼,“姜哥让我看着你,老实点。”   “不至于,别在我身上浪费警力。”   “不不不,”林安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行踪有关社会稳定,不存在浪费警力这一说。你继续跟五指姑娘约会,不用管我。”   江南瞬间无语,回房锁上房门不打算再理他。   江南猜想姜北会叫人来逮他,为赶回家,一路上地铁出租11路车轮流换,热出一身汗,所幸赶在人工监控到达前进了屋,暂时逃过一场爱的教育。   身上黏黏糊糊,他拿上换洗衣物进到主卧卫生间,恰时手机亮了,是个陌生来电。   江南接起来,顺便拉上卫生间的门,把声音锁在里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着急,这么快就来电话了,怕警方逮你去吃枪子?”   电话那头的男人低吼着:“我要是吃了枪子你也不远了,你怕吗?肯定怕吧,不然不会来找我。”   江南没回答,反而轻柔地说:“你需要我怎么帮你呢?你逃到府南江,就是在赌我会不会去找你,既然你知道那个地方,想必是查过我,我很好奇,我何德何能值得你盯那么久?”   “你们兄弟俩没一个好东西,”温洪亮冷哼一声,“想让我吐出真话,总得付出点代价,给我钱,再找人送我出省。”   江南有些哭笑不得:“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透明,没那么大本事。”   温洪亮咬牙道:“那你最好祈祷我别被警方抓到,不然我把你干的龌龊事全抖出去,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说起来,你比我狠,半年前的案子可是死了六个人啊,你一定能在我前面行刑。”   “你威胁我?”江南坐在水池边,顿了片刻,又说,“好吧,我接受你的威胁,但你得先说点什么让我相信你,别欺负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我自己会琢磨。”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后传来一阵低笑,像是从烟熏坏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沙沙的尾调,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程野,”温洪亮说,“你们两兄弟自愿互换身份,互相模仿骗过了所有人……不,说错了,不是换身份,你连身份都没有,你只是程野的影子,他把身份借给你,让你像个人一样活一段时间,我认识你那会儿你还叫‘程野’,干掉正主的感觉好不好?”   江南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乍一看有孩童样的天真,眉眼盈盈。   “说具体点,比如你是怎么发现我和程野的?”   温洪亮突然喘起来,听筒里还有呼呼的风声——他在跑。   “妈的,老子听你的话从南门游到北门,四条腿的畜牲还是追上来了,你他妈耍我?!”   “亏得你把手机保护好了,不然你真是孤立无援了,”江南揶揄道,“那是追踪犬,即便是超过14天的气味它也能追踪到,并不会攻击人,但遇上你的话,就不一定了。”   温洪亮没听懂,只顾着跑:“老子不想听你科普一条狗!”   “我们想到一处了,”江南用他独特的上扬语调说,“我也不想听你说废话,不要浪费时间。”   听筒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狗吠,是追踪犬发现目标的信号。   温洪亮越喘越凶,声线不稳:“我跟踪过程野,咳咳……因为我想看看王雨琦那婊.子在勾.搭谁。我跟着程野到了校外,被他发现了,打了一架…咳…我想整他,报了警,结果他跑了。警察去学校找人,找到个毫发无损的你,老师同学也说你从未出过学校,那时我就怀疑你俩不是同一个人。”   “可模仿得再像也会有破绽,你长期替程野上学,程野就得将就你的习惯,我至今还记得他喝牛奶喝到吐的样子。你不抽烟吧?我在薮春中学干活那会儿,不止一次碰到程野在上课时间躲厕所里偷偷抽烟。我根据这些小习惯区分你俩,觉得有意思极了,哈哈哈…咳咳!就一直观察你们,直到程野死。”   江南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水池台面:“过了桥有一座废弃工厂,往左边数第四车间里有辆车,是以你的名义租的黑车,开废了老板也不敢声张,放心用。”   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良久后有引擎发动的声音。温洪亮吁了大口气,说:“你以前住在这边,不怕警方顺藤摸瓜摸到你?”   “当然不,”江南无声笑了,“早就有人猜到你是在模仿我作案,不然就凭你也配调用这么多警力?既然是模仿,我帮你做得更像一点,完全按照我的路线走也没关系,不过警方会因此对你加大搜寻力度,迫不及待要抓你回去问半年前的事情,所以你有什么话快点说,我好考虑要不要继续帮你。”   温洪亮大笑几声:“我被抓了对你没好处吧,你还有考虑的余地吗?”   江南沉吟片刻:“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我的诚意,事情到这一步,我也没有退路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合作了吗?”   “你真敢玩儿,你哥都比不上你,”温洪亮讥讽道,“我哪点不好,王雨琦和温妤居然看上你这种混账玩意儿。”   “我年轻漂亮呀,”江南愉悦地说,“不止她们,我一哭,刑警队长都得哄我。”   “那你他妈快给老子哭,让刑警队长把人撤了回去哄你,他要是抓到我,我就把你的烂事全说出去,看他还哄你不?死基.佬!”   江南低低地笑:“你好天真呐,这也信。”   温洪亮应该是甩掉警方了,说话声大,也愈发猖狂:“你们兄弟俩究竟是谁的坏种?一个赛一个的坏,难怪你爸不要你们,你妈也不待见,把程野扔福利院,把你扔府南江。可到底是女人,不够狠,要我就把你摁死在江里,免得你爬上岸祸害人。”   “估计你妈做梦也没想到,她扔得老远的俩儿子长大后竟找到了彼此,还共用一个身份。江南,你为什么要帮程野上学?你还没断奶,羡慕程野有养母是吗?”   江南摸着脖子,感觉赃臭的江水灌进了喉咙,致使呼吸阻滞,那口在胸.腔徘徊已久的浊气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巨浪同样在拍打他年仅十岁的瘦弱身躯,他认为自己快死了,又不想死,暗自祈祷能有个人来拉他一把。   上帝像是听见了,一位大哥哥向他伸出手,告诉他“别怕,我就快抓住你了”。   又像没听见,大哥哥笨得要死,游泳都不会,生生错过了。   大哥哥……   江南摸到姜北的剃须刀,抽吸一声,强迫自己从零碎的记忆中抽出身,对温洪亮说:“你是因为这个才跑到府南江等我的吗?十几年前的事你都能翻出来,真是辛苦了。”   温洪亮一哂:“确实辛苦,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打听到,手里没点筹码,哪敢跟你玩儿?考虑好了吗,是给钱还是和我一起挨枪.子?”   江南一挑眉:“当然不会是后面一个选项,但你出省,也只会变成全国通缉犯,明天我告诉你第三个选项好不好?”   “什么选项?”温洪亮一锤方向盘,“不要明天,就今晚!别耍花招!”   “今晚有人守着我,我一出门,你跟着玩完,需要我马上来找你吗?”   温洪亮一梗,沉默须臾后又说:“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可别乱来。”   “不会,我很乖的,”江南唇边的笑逐渐加深,“我还想听你说说程野的事,不过今晚你应该是不会说了。这样吧,明天我要带学生外出写生,能溜出去,你来找我,我告诉你第三个选项,想要钱也可以,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跟踪程野的那段时间看到了什么,包括程野去过哪儿、见过什么人。”   听筒里传来一声冷笑:“我能活到明天再说,先给我找个藏身地儿!”   ——   宁安市北门的废弃工厂。   几条追踪犬穿过凌晨2点的城市,毫不停歇地赶过来,一路上发出代表希望的吠叫,可真到了这里,它又不叫了,只伸着长鼻子一个劲儿地嗅地面。   “姜副支队,狗没反应,气味应该是在这地方消失了。”训导员说完,摸一把热得哈哈吐气的大黑狗。   姜北环望四周,整座工厂蒙着一层灰败,乱拉乱搭的电线在半空结成网,为数不多的几个监控摄像头毫无生气地耷下头,金属外壳让附近居民拿去卖钱了,这儿就是个鸟不拉蛋的鬼地方。   “来几个痕检,看看有没有车辙印,我不信他靠两条腿跑,一组去工厂外边找附近的商家调监控,留意出入车辆。”   杨朝跟着跑了大半夜,越跑越觉得没对。半年前他参与了抓捕行动,江南也是从南门一路跑到北门,同样的路线。不过当时江南带着溺水的姜北,跑不远,只能躲进周边的老旧小区。   所有人都认为江南是凶手,也害怕姜北会因为私人情感放他走,姜北到底够狠,面对拒捕的嫌疑人下了狠手,最后检方说“证据不足”,让这一切变成一场荒诞的闹剧。   杨朝艰涩开口:“姜队……”   “江南以前住哪儿?”姜北听出杨朝语气不对,但没在意。他的小孩好好地待在家里,此刻他只想把温洪亮逮回来问清楚,“温洪亮照着江南的路线跑,江南最后落脚的地方在哪儿?”   半年前的冬天一直在下雨,姜北从温暖的被窝里醒来,听到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看到的是身穿灰色毛衣的江南,他甚至不知道江南把他带到了哪里。   他的可活动范围仅限于一张床,他陪江南疯,直到警方包围小区,江南的疯病还没好,连拖带拽,说要带他走。   可江南真好骗,一说抱他立马就乖了,毫无戒备地在你怀里撒欢。姜北揉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摸到一把水果刀……   他对得起背过的入警誓词,但对江南……他认为江南不肯说实话,是在责怪他没有坚定不移地去相信他。   “落脚的地方?”杨朝突然出声,把姜北从潮湿的回忆中拉出来,“都拆了,本来就是违章建筑,那次之后一公里内的乱搭乱建全部强制拆除了。”   姜北眸光一动:“江南的老窝没了,温洪亮还能跑哪去?技侦,调到监控了吗?!” 第27章 末路。   江南睡神附体, 一觉睡到大天亮,要不是地沟油的异香惊扰了他,不然还能睡。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 赤足走到客厅,看见林安捧着碗飘满红油的外卖吃得正香。   江南眯着惺忪睡眼,语气有几分无奈:“你怎么还在这?”   “我也不知道, ”林安咬一□□汁的牛肉丸,含糊道, “姜哥没让我撤,我不能走啊。”   “那你继续待在这里吧,我要去上课了。”说完, 江南钻进卫生间洗漱。   林安端着外卖过去,时刻谨记自己是人形监控, 一双眼精光大作。   剃须水的清香和厚重的红油味混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弥散在卫生间的各个角落。江南一边默念“闻不见闻不见”,一边清理下巴冒出的胡茬。   “你还长胡子?”林安如是说。   江南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你说呢?”   “我以为长你这样色儿的不长胡子。”   “我以为长你这样的不长脑子。”   “……”   有些人为什么要长一张嘴?   其实林安没有爱看男人刮胡子的癖好,纯属好奇, 更加好奇两个要刮胡子的雄性生物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一定是江南不要脸!   江南让他看得不耐烦,把剃须刀往洗漱台一搁:“在厕所门口你能吃得下去饭?”   林安点点头:“这不挺干净的吗?哪那么多讲究, 就算你腐成巨人观我饿了也得吃饭啊。”   嘭——   江南二话不说把门关了。   林安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端着外卖回饭厅。片刻后,江南收拾好出来, 换上鞋子就要出门,林安嘴巴一抹, 屁颠屁颠跟上去。   这人决不能跟丢。   写生课是两个班一起去, 离艺考仅剩两个多月, 负责人制定了一系列冲刺计划,说什么也不能让家长觉得钱白花了。三十号半大不小的未成年学生,为保证安全,负责人包了两辆车,集合后一起出发。   江南到时,学生们正往大巴车上搬工具,时不时打打闹闹,少女的裙角也跟着摇曳。   林安听了会儿嬉闹声,感叹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并向江南投去羡慕的目光,大概意思就是说,市局各大支队的女警加起来也不敌一个美术班的三分之一!   “全是未成年,”江南提醒他,“口水擦擦,别给你老大丢人。”   林安真想撕烂江南的嘴:“说什么呢?我是在想那么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姑娘,要是在外边遇上坏人就麻烦了。告诉她们,有警察叔叔保驾护航,让她们尽情放飞梦想!”   江南没听林安叨逼叨,去到教室逮住两个想偷懒的学生,一手一个拎上车。   “到齐了吗?”负责人拿着喇叭喊,“我再点下数,到齐就出发了!一、二……欸,差个位置。”   江南站在车厢过道,垂眸看温洪亮发来的信息,边对负责人说:“你们先走,我坐朋友的车。”   江南走下车,同车窗里伸出的一双双芊芊细手挥手告别,等两辆大巴走远了,才坐上林安的车。   温洪亮来消息说他已经出发了,正往写生集训地赶,一再警告江南不要耍花招。   就买包烟的功夫,林安回来时青春少女们已经没影了:“人呢,都走了?”   “是的,”江南收好手机,心不在焉地说,“她们不想和怪蜀黍一起。”   “……”林安叼着烟,“去哪?”   “幸福梅林。”   “那么远?!四环了。”   “那边风景好呀,”江南轻笑道,“宁安市的花卉种植地,农家乐也多,关键是车流量小,不会堵车,多好的地方。”   林安眯着眼瞧他,要不是守了他一夜,否则听到着阴阳怪气的口气就该怀疑他要搞事了,但话说回来,江南正常了才更不正常。   ——   同一时间,另一边。   “姜队,昨晚凌晨有一辆套牌的迈腾车在工厂外边的住宅区溜达,被便利店的监控拍到了,车轮型号和在车间里发现的车辙对得上!”警员睁着一双黑眼圈能吊掉下巴的眼,兴奋地说。   在场的人又是一夜没歇空,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听得这一句,浑身又来劲了。姜北扔掉烟火,疾步朝工作车走去。   “迈腾,车牌号宁AXXXXX,白色,查一下路网监控。”   正在小憩的技侦反射性坐起,哈喇子还没擦干净,手已经开始动了,一顿操作猛如虎。   “你们市局的人都这么不要命的吗?”分局的技侦打了个哈欠,含糊道,“一晚上眼皮也不眨一下。”   “就是要命,所以得抓紧时间。”姜北说完,看林安发来的报备信息,说一早就带江南去上课了,这会儿在去幸福梅林的路上。   技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说话了,专注于手上的事,不大的车厢里只剩细微的机器运作声。   金秋九月的天还算暖和,明媚的阳光洒在路边黄了一半的银杏树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良久后,技侦“嘿”了声,一拍大腿:“找到了!这人真是不怕死,白天也敢瞎蹿。可疑车辆白色迈腾,一小时前出现在绕城高速,下高速后朝东南方向走拐进三环大道,现已驶入幸福梅林景区。”   姜北眼皮一跳:“你说哪儿?”   ——   幸福梅林夹在新城区和老城区的中间,是片难得的湿地区,肥沃的土壤孕育出大量植被与花卉,早在十几年前,此处就以“花乡”打响了名号,也正因如此,让它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进程中得以保留下来,成为宁安市的“肺”。   越往景区开视野越开阔,葱郁的树取代了冰冷的钢筋森林,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股芳草香。   林安吹着口哨,心情愉悦,一辆破夏利让他开出了超跑的感觉,风直往车里灌,音响里动次打次,若不是限速,他准能原地起飞。   江南实在不忍心打扰他自嗨,但又不得不说:“温洪亮找我。”   “啊?”林安反应过来,一脚踩下急刹,车跟着颠了下,“什么?!”   “我说温洪亮找我,”江南漫不经心地晃晃手机,“我是温妤的美术老师,他有我的号码不奇怪吧?确切地说,他在威胁我,他要我送他出省,否则就把半年前的事全抖出去,想让我陪他一起死。”   林安又惊又疑地看向江南,在掂量这人嘴里哪几个字是真的,但就聊天记录来看,每个字都是真的。   温洪亮笃定江南跟他一样怕死,拿着自以为有用的筹码同江南谈条件,殊不知江南压根没放心上,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头搭在车窗晒太阳。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林安被他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整炸了。   “我也得琢磨琢磨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江南笑道,“万一是真的,我就亏大了。”   林安听着他平静的语气,脊背不禁浮起一层白毛汗。   “温洪亮无路可走了,他在赌我会不会帮他,”江南低声道,“我想了想,我实在没本事,帮不了他,还是交给你们吧。”   林安真想把江南的脑袋敲开,好生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正准备把最新情况上报到组织,组织先他一步打来了电话。   “林安,查到温洪亮在幸福梅林,车辆信息发你手机上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我要活的,还有话要问他,等我过来。”   “姜哥,欸!”林安刚想说什么,对方就挂了电话,他只好打开技侦发来的地图,一踩油门,车贴着地咆哮而出。   温洪亮的手心里全是汗,险些握不住方向盘,他以为江南胆子再大也不敢拿命跟他玩儿,可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告诉他失算了。   “妈的!”温洪亮冲过新设的路障,只一霎那间听见协警拿着对讲机说:“发现目标车辆,在樱花街与银杏街的交汇口,正往正南方向开,再重复一次……”   “收到!”   林安鼓足了劲儿,方向盘一打拐进樱花街。幸福梅林路宽车少,一路上可谓是畅通无阻。林安肆无忌惮地开飞车,强烈的推背感促使肾上腺素飙升。   他担心江南受不了吐车上,十分大气地发他一只塑料袋。江南看也没看,沉声说:“左转。”   林安:“什么?”   话音刚落,一辆大货车从右边汇入主道,底盘高导致大片视野盲区,司机似乎没看见有车,没有要减速的迹象。庞然大物的阴影笼罩在头顶,林安心下一慌,离弦箭一样冲出去,也不妨车尾灯被撞了个稀碎。   “我靠!真是水了个大逆!”林安边心疼车灯边沿着主路往南开。   温洪亮像一头困兽,张牙舞爪进行最后的挣扎,砰砰撞倒路障,所过之处扬起半丈高的尘土。   后边有车在追,改造过的排气管轰鸣着,震得地面颤动。温洪亮透过后视镜看一眼,从副驾车窗伸出一只瓷白的手,正悠闲地同他打招呼。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江南发现了自己在骗他?江南不怕坐牢?他到底想干什么?   温洪亮憋着一口气,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恨不得把江南扒皮抽筋。   警笛声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铸成一道铜墙铁壁,在这种情况下,温洪亮反而镇静下来,在裤子上蹭蹭手心的汗,再次握紧方向盘。   可下一秒油箱灯闪起了红点,提示灯居然亮了!没油了,四环都跑不出去!   “第四车间里有辆车,以你的名义租的黑车,放心开。”   “你好天真呐,这也信。”   温洪亮想到与江南的对话,五脏六腑快要气炸,浑身冒着腾腾煞气。   刑警支队还未赶来,当地派出所民警率先抵达,几辆警车唰唰停在前面挡住去路,下来的人用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迈腾的两只前轮。   “警察!不许动!”   嘭——   子.弹擦过路面,留下一道黝黑的痕迹,温洪亮心下一横,眸中闪过血光,紧急调转车头,堪堪避过子.弹,旋即朝着不远处的那辆红色夏利飞速撞去!   仅一个呼吸间车已到达眼前,林安没预料到这鱼死网破的局面,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踩刹车。   “别停!不想被撞就转弯!”江南拉过方向盘,放仪表台上的杂物稀里哗啦落下来,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尖叫。   林安早上吃的外卖被甩到了嗓子眼,强行咽下后对江南喊:“你往哪儿开?那边是绿化带!我——”   嘭——   话未说完,红了眼的温洪亮不要命地以一记甩尾撞上夏利车头,后视镜当场报废,林安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又是一颠,内脏跟着翻个跟头,车窗玻璃劈头盖脸砸下来。   “靠!你是不是和温洪亮有大仇?那么多车他就撞你!”林安在玻璃渣里找配枪,也不管姜北嘱咐了什么,温洪亮嗝屁了不要紧,反正是迟早的事,江南嗝屁了他就摊上大事了。   “大概是嫉妒我年轻貌美?”江南操控着方向盘,野牛刨蹄似的冲上绿化带,奈何底盘太低,动力疲软,前轮上去了,后面俩轮子转了半天还在原地摩擦。   温洪亮勾起一抹嗜血的笑,他要江南陪葬,一想到黄泉路上有小怪物作陪,一股莫名的优越感便席卷了他,猛然踩下油门,狂嗥着弹射而出!   林安屏息瞄准迈腾车轮,派出所民警也扎堆赶来。正要扣下扳机,林安突然感觉地面震颤,有一庞然大物压过马路,猖狂地朝这边驶来。   定睛一看,是那辆大货车,还是辆油罐车!   “撤退!”林安扯着嗓子大喊,又朝天放了一枪提醒旁人,“撤退!不要过来!”   温洪亮也让他吼懵了,往后一看,几米高的巨物像进击的猛兽,失控地冲过来!   江南硬是把破夏利当劳斯莱斯开,“轰”地冲上绿化带,后轮掀起一片草皮。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冲天巨响,大货车“嘭”地撞飞迈腾,自己也发生侧翻,轰然倒地,运载的油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重力撞击使得小车翻滚几圈,碎玻璃如利刃一般往车里扎,温洪亮全身剧痛,粘腻的血液糊住眼睛,目及之处净是血红。   林安与死神擦肩而过,脸色煞白,艰难地咽了咽喉咙,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江南。江南面不改色,只有点无奈道:“刹车好像坏了。”   “哦,什么?!”林安的冷汗唰地冒出来,觉得江南才是来收命的。   “你淘的老古董二手车,早就让你修一下,别急,我找颗树撞撞。”   林安一口老血梗在胸口,还没来得及吐出,车身就一阵剧颤,安全气囊倏地弹出,当场把他崩懵。   “咳咳!”   车被迫停稳,江南拨开满身的玻璃渣,下车将林安拖出来放到安全的地方,继而朝车祸现场走去。   迈腾车四脚朝天,温洪亮以倒挂金钩的姿势被安全带勒在座椅上,脑袋充血,眸中也是一片猩红。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血光向他走来,不同于六年前的青涩,当年的少年已彻底长成一头怪物。   “你弟弟比你聪明多了,他会成为最完美的怪物,不是那种用金钱和利益砸出来的罪恶傀儡,而是从里到外的、不需要任何诱.惑也能自我驱动的怪物。只可惜,他不认识我,否则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   温洪亮发现程野不上学的时候经常去一座漂亮城堡,事实上,有江南替他应付老师同学,程野会在那儿小住一段时间。   偶然一次,他听到一个男人与程野的对话,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再去时,城堡已出租,成了座儿童乐园。   温洪亮闻到了血腥味,看见江南好整以暇地趴在破碎的车窗边,脸上挂着孩童般纯真的笑,摸出手帕替他擦净血。   他听见江南说:“真可怜,我看那辆大货车在我面前晃了好几次,就一直在想,它什么时候撞过来呢?看来司机喜欢在车少的地方下手,也更喜欢你。”   温洪亮嘴唇翕动,喉间发出呜咽声。   江南扔掉手帕,撑着头看他:“我是来履行承诺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个选项,以你现在的情况,只能在外就医,是不是比当通缉犯强多了?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程野去过哪儿,见过什么人,半年前的受害人们究竟是谁杀的?”   江南往车里探了探,盯着温洪亮血红的双眼笑起来:“你想威胁我,以为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就信你了?真抱歉,我只信遗言。没人提醒过你吗?宁肯信狗那什么,也不要信我的鬼话。”   温洪亮张着嘴,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江南用近乎柔软的语气说,“闻见汽油味了吗?你听,刺啦,是火星的声音,油罐车快爆了,但救援车还在路上,只有我能救你。你是想在外就医、每个月去报个到、平淡过完下半生,还是想死在这里?” 第28章 货车。   警车、消防车、急救车的鸣笛声齐鸣协奏, 惊飞栖息在枝桠上的鸟雀。姜北到时,现场已是一片狼藉,油罐车里的油溢得到处都是, 而江南离易.燃易.爆物仅几米之隔。   姜北的心脏骤然拧紧,在一众劝说声中拉起警戒线钻过去。   “江南,你他妈的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姜队, 危险!咱等消防车和防爆车过来。”   “无关人员不要靠近事故现场!里头的人赶快撤离!”   姜北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拉住,只剩嗓子还能喊:“回来!不回来你以后都不用进门了!”   周遭全是刺鼻的汽油味, 温洪亮闻见了,两颗浸在血里的眼珠子微微颤栗着。   江南看了眼车外,一水的警车停在警戒线外, 焦急等待增援。   “你看,他们知道车快爆了, 不敢贸然行动,”江南回头盯着温洪亮说,“只有我能帮你。”   刺啦——   细微的燃烧声触动了神经,温洪亮浑身一紧, 嘴唇张了又闭。   “不想说?”江南掸掸衣服上的赃物, 抬腿欲走,“没关系, 你旁边还有个大货车司机呢,说不定能从他身上发现点有趣的东西。”   啪——   火不知烧到了什么,爆出脆响, 温洪亮闻到焦糊味,汗裹着血流下来。   他虚睁着眼, 看到江南后退几步, 蓦地咳出几口血, 嘶着声说:“程野……去……”   “去哪?”江南上前揪住他衣领,对远处的呼唤充耳不闻,“他去哪,见了谁?!”   温洪亮好似要把肺咳出来,喉间堵着血,发出咕噜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抬起血红的右手,示意江南摊开手,在细腻的掌心写下两个字。   嘭——   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动在场所有人的心,滚滚浓烟毫无预兆地升起。姜北看不清江南了,只能看到烟雾中的点点火星,点燃压制已久的焦躁与不安。   “江南!回来!”   消防车终于到了,撕开浓重的烟雾骤停在事故现场,井然有序地投入到救援工作中。   “无关人员后退!后退!”   另一边,江南替温洪亮解开安全带,拖着堆半死不活的烂肉拼命往绿化带跑。温洪亮任由江南拖着,脚后跟磨烂了,这让他想到在医院门口劫来做人肉盾牌的小孩。   原来是这种感觉,真疼啊,他想。   不仅脚后跟疼,大腿也疼,玻璃刀扎进腿肉,每动一下都剜着筋骨。温洪亮一咬牙,将玻璃碎片连皮带肉拔出,映得眸光一红,再一鼓作气,闷哼一声趁人不备捅进对方腹部。   噗嗤——   “敢耍我……去……死。”温洪亮阴恻恻地说道,他双手沾满血腥,分不清是谁的,温热的液体连成线的往草坪上滴。   剧痛顺着感觉神经袭遍全身,让江南升起一种想咬人的冲动。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格外清晰,像温厚的手,竭力抚平愈渐暴戾的情绪。   江南大为光火,眼中却淬了冰,反手扼住温洪亮粗短的脖子,收紧力道。   温洪亮的脸憋成紫红色,双目暴凸,徒劳地做着挣扎,不死心地从唇缝里泄出一句:“杀…杀了我,你就是……杀人犯了……”   江南像是沉溺在某个梦魇里,握着一堆烂肉不肯松手,指节发出可怖的咯吱声,直到遥遥传来一声呼喊,他的瞳眸深处才重新聚起了光。   “我嫌脏手。”江南放开温洪亮,满脸嫌弃,但这种时候又不能掏出消毒湿巾擦手,只好拎起温洪亮的衣领狂奔。   现场气氛胶着,救援人员争分夺秒,忽瞥见一道刺目火光闪过,想也不想便喊:“都趴下!”   轰——!   话音一落,油罐车被炸得四分五裂,残皮铁块四下飞溅,蘑菇状的火云窜起数丈高,裹着浓烟直逼烈阳,两边的树木唰然倾斜,火舌顺势舔舐至树梢。热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炙烤着皮肤,姜北的五脏六腑被烤得萎缩,胸.腔蓦地空出一大块,又让强烈的不安填满。   不等动静消停,他撑着滚烫的地面起身,只身冲进余火中。   杨朝就扭头咳了几声,一眨眼人不见了,忙跟上去:“欸!姜队!”   余热未散,吸进去的空气都灼喉咙,姜北咳嗽着,正要徒手搬开硕大的铁块查看,忽耳朵一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又急忙调转方向,杨朝跟着打个转儿。   远处的林安迷迷糊糊间听闻一声巨响,垂死病中惊坐起,目及之处是狼藉废墟,差点燎到跟前,身边还躺了两个人,一个温洪亮,一个江南。   亏得两条腿跑得快。   林安第一时间探侧颈,还好,都活着。探完之后发现没对,平时哪怕剩一口气都要蹦哒的江南以面倒地,硬是没动弹。   “小王八蛋,醒醒。”林安把人翻了个面,入目是一片血红,江南眉头紧锁着,身上的衣服已被染透。   “艹!”林安倏地站起,被安全气囊崩懵的后劲还没退,扶着树喊道,“这儿有俩伤号!加我一共三个,救护车!姜哥,人在这!”   幸福梅林地广人稀路宽车少,早在发现温洪亮进入景区那一刻就封锁了道路,车祸又发生在宽敞的十字路口,没有无辜群众受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工作人员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扑火的扑火,急救的急救。温洪亮在几名刑警的陪同下被送上救护车,拉响鸣笛扬长而去。   姜北跑过绿化带,一把捞起地上的江南搂怀里,像是要检查失而复得的宝贝有没有事,探鼻息看瞳孔反射走了个全套,最后拍拍他的脸:“醒醒,不要睡着了。医生!”   江南让这一顿操作整了个半醒,忽感觉腹部的伤口更痛了。眼都没睁,只确认了熟悉的烟草味,就哼哼唧唧往人怀里钻:“……我好痛,抱我。”   姜北:“……”   这人这时候了还不忘装可怜博同情,看来没伤到要害,话说回来,以温洪亮十二级残废的状态,哪怕使出吃奶的劲儿杀伤力也不大。   姜北暗自松口气,揉着他后脑勺,轻声安慰:“没事了,不痛了,救护车来了,我背你过去。”   抬着担架的两名护工面面相觑,觉得自己万分多余。   一旁的杨朝和林安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他俩已然见多不怪了。   “哪有让你背我的道理,”江南嘟囔道,就着姿势在姜北腹部小咬一口,霎时药到病除,别说捅一刀,就是八刀也不疼。   “算了,我去医院了,忙完记得来看我。”   两名护工简直没眼看,三观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满脑子的伤风败俗和不可描述。但当着患者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强装镇定带患者上了救护车。   姜北还得留下来指挥现场,没法跟着去,只抵在车门前对医生交代江南的血型过敏源等等。林安很想告诉他,没那么严重,江南衣服上的血大部分是温洪亮的,但看江南表演重症患者演的正得劲,也就不说话了。   心道:爱情果真可以挑战人类智商下限,一个爱演,一个敢信。   姜北目送车子走远,眉宇间凌厉的锋芒又显露出来,转身朝事故中心走去。   了解姜北的人都知道,这人相当护短,尽管他不说,也甭管平时他是怎么教训江南的,一旦江南在外头掉了一根毛,姜北非把人薅秃才算完,更别说车祸捅人了。   捅人的罪魁祸首搁医院躺着了,整理整理资料就能送他上法庭,枪.子是挨定了,至于货车司机……   现场的火已扑灭,四处是烧得黝黑的残块,不仔细看,压根辨别不出哪块是人体组织。跟来的痕检又捡着事了,人手一把钳子捡尸块。   “哎呦,这都些什么事,司机直接炸没了!捡了多少了,能拼出个全乎人不?!”   “不能,还差条胳膊!”   余热烤着小腿,姜北走出几步,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面前停了下来,朝杨朝一伸手:“给我双手套。”   杨朝认出那是条胳膊,心想人都炸得稀巴烂了,姜北该不会想拿尸块出气吧?那可太变态了。   姜北没等到手套,看杨朝一眼:“在想什么?”   “没什么,”杨朝回神,把东西递给姜北,又说,“开这种大货车的基本是跑长途,一年难免出几个疲劳驾驶丧命残废的,这货车司机比较惨,连个全尸也没有。”   姜北蹲下身,对着烧得焦香的胳膊瞅半天,目光来回移动,最终定在那只紧握的拳头上。   五指烧得皮肉翻卷,边缘处滋滋冒油,熟肉里可见森森白骨,姜北掰开蜷紧的手指,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硬物:“这是什么?”   杨朝刚想说这场车祸是意外,一看姜北手上的东西,顿时汗毛竖立,惊道:“火石轮,打火机上的火石轮!”   “开油罐车还携带易.燃易.爆物品,”姜北把火石收进证物袋,站起身说,“马上确认死者身份,在哪家运输公司工作,走哪条运输线路,大型货车进出城都需要通行证,且设有专门的绕行道路,这车——”   姜北顿住了,忽想起某夜跟江南吃完晚饭回市局,恰遇交警查车,一辆无通行证的货车就坠在他们后边。   当时江南是怎么说的?   ——我想和你挤地铁感受人间烟火气。   感受烟火气是假的,江南是个王八蛋是真的。姜北掐着眉心,一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宽慰感,一边又被一双无形的手越拽越紧。   六年前的薮春中学案有人劫走了佟辉的女儿,只为阻止案件继续调查,罪名阴差阳错地落到孙一航头上,到此暂且告一段落。六年后温洪亮换汤不换药地“卷土重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怎么不引起“劫匪”的注意呢?   “我在想,”杨朝摩挲着下巴,“会不会是司机故意引.爆油罐,搞自.杀式袭击,进加油站连电话都不让打,开油罐车带打火机也太扯了。”   杨朝可能是美国大片看多了,啥事都能往恐.怖袭.击上扯,出去扫个黄就跟FBI探员徒手拆炸.弹一样,能吓哭好几个小姑娘。   姜北环望四周的货车残体,估计生产商来了也认不出这是他家的车。   但他说:“我好像见过这车,9月6号,我带江南回市局那晚,途径总府路口,车就跟在我后边。马上查幸福梅林景区的监控,看这车能不能和那晚的那辆对上,对得上就查近半月的行踪,我要知道他的行动路线。”   “好,”杨朝说完,又兀自琢磨一会儿,回过来味后不由惊道,“这么说,这货车司机有可能是有预谋的?为什么呀?”   “暂时还无法下定论,可能对方认为温洪亮知道什么,或者江南知道什么,总之,是怕捅到警方面前,这是六年前那起错案、以及目前的状况所呈现出来的最佳解释,但要佐证这一点,还缺乏大量证据,”姜北垂眸看着证物袋,握着袋子的手骨节泛起象牙白,抬眼时又恢复往日无坚不摧的模样。   “一组协助技侦查监控,注意行车记录仪,坏了想办法恢复,尽快确定死者身份,联系死者家属,”他对底下的人吩咐道,“痕检呢?现场能提取到车辙印吗,爆.炸原因呢,能确认引.爆物是打火机吗?”   姜北就差把“谋.杀他娃”四字刻脸上了。 第29章 总结。   “喂, 姜哥,小王八……咳!江南没事,肚子上缝了几针, 医生说观察观察,以防感染,”电话那头的林安带上病房门, 悦耳的笑声瞬间小了一半,“你别信他哼哼唧唧地说这痛那痛, 人精神得很,他班上的女同学来看他了,脸都笑烂了!”   “哦, 还有温洪亮,他挺严重的, 在手术室还没出来,医院这边有我和哥几个守着,放心。对了,你妈不晓得在哪个山寨平台上刷的转了十八次手的黑心新闻, 说看到恐.怖分子把市局炸了, 打你电话你不接,又打来问我, 我跟她说了,她老人家……喂!”   姜北听完林安的一长串汇报,前脚跨进市局, 后脚母亲大人的电话就插.进来了。   姜北按下接听键,蹲下身薅一把趴门口的旺财。这猫精神不济, 见到熟人也不“喵”一声, 安保大爷小声说, 旺财跟大猫抢东西吃抢输了,郁闷,正思考猫生呢。   “……姜北,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每天都想换儿子的邓淑萍女士在电话里质问道。   姜北捏捏猫爪子,说:“听到了。”   “我刚说的什么?”   “……”   邓女士:“我就知道,我都不稀得说你。你说你多大的人了,自己照顾不好也就算了,小南呢,我才走多久,你就把人照顾进医院了。当初我说我留下来,你跟我保证能行,你行不行?”   姜北:“……”   他就知道他妈绕来绕去还是这件事。邓女士一直嫌弃亲儿子不会哄人,一天蹦不出俩字,想要个温暖的小棉袄。几个月前他把无家可归的江南领回家,邓女士原本不同意,等真见到江南,就真香了。   江南长得讨喜嘴巴又甜,上下嘴皮子一碰邓女士能高兴好几天,愈发衬得姜北不体贴。再加之邓女士对她人高马大的亲儿子有误解,以为白白嫩嫩的江南才是弱势方,真拿他当闺女看。   姜北见旺财不理人,薅了一把起身进市局大门,边对母亲大人说:“他不是小孩子,自己有分寸。”   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北差点咬到舌头。   “小孩子?”邓淑萍呵呵一笑,“当初我不同意你带人回去,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就一个小孩,不碍事’,这才几个月,就长大了?猪出栏都没那么快。”   姜北竟无言反驳,这话他的确说过。   邓女士不依不饶:“还有你,多久没回家看我和你爸了?长大了要自立门户了?明天我就来看你,让我知道你还天天吃外卖烟不离手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姜北被汹涌澎湃的母爱冲击得脑袋嗡嗡响,一阵“哦哦啊啊”应付完,邓女士才不甘不愿地挂断电话。   “姜队!”杨朝见着人,从二楼楼梯冲下来,没有开场白,直奔主题,“找到肇事司机了,郝林涛,男,45岁,五年前离异,有个儿子跟了妈,没有再婚,目前单身,在迅达运输公司上班,入职差不多有十几年了。老板说他为人忠厚老实,出事的时候的确是他轮班,他原本的线路应该走绕城高速出城,但幸福梅林那条路也是规定的绕行道路之一,还更近。在实际运输过程中,有些司机为超近路会擅自改变路线,只要不进入三环,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   杨朝轻嘶一声:“这种事很容易被当成交通事故处理,辖区交警大队已经接手了,暂时到不了咱们刑警支队。”   姜北快步走向刑警队办公室:“负责的交警是谁?”   “周大茂。”   姜北脚步一顿。这人他认识,从警十余年,认识的警察跟见过的罪.犯一样多,至于为何对周大茂印象深刻,只因周sir马屁拍得特响,别人是只拍当事人,他是把人祖宗十八代拍个遍,相当专业。   之前有幸合作,周大茂一见这年纪轻轻的刑警支队副队长,360度无死角回旋拍,顺便扯了段姜太公钓鱼的典故。幸亏不姓李,否则李氏名人的光辉事迹三天三夜也扯不完。   “回头我给他打声招呼,”姜北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问道,“郝林涛有买意外保险吗?”   “有,”杨朝跟在姜北身后,也不禁加快了步伐,“除了必买的交强险,他还买了50万元档的第三责任险,但这是赔给受害人的,他拿不到,温洪亮有份,说不定林安和江南也有,看保险公司怎么判定。”   姜北一转身,差点和低头走路的杨朝撞上:“你觉得我是要那几万块钱?”   “……”   杨朝心道:和你有关系吗?真赔下来那也是江南的,可不能拔人家毛。   他干咳一声,继续说:“除此之外,还有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他儿子,驾驶非营运车辆意外身故的最多赔30万,像他那种高危工种,赔付限额是有严格规定的。就目前来看,没有骗保的嫌疑,几个保险全是按规定买的。”   姜北“唔”了声,继而压紧瞳孔紧盯杨朝。他生得硬朗,优越的面部骨骼撑的眉眼深邃,瞳仁又极黑,盯着人看时,总给人一种被深潭凝视的感觉,森森寒气直扑面门。   杨朝迎着姜北的目光,满头问号,心想郝林涛的资料有错吗?自己没说错话呀。正想着,只听姜北道:   “郝林涛的个人信息查得非常快且全面,以你的效率,半年前的案子也该有进展了,可事实是,还在原地踏步。专案组不归我管,但我看你的意思是想等补充侦查时限到期?”   杨朝眼珠一抡,突然咧嘴露出八颗牙齿,如云开见日一扫阴霾,甚是明媚,走廊墙壁都映亮了。他做出握手的动作向前走去,大声喝道:“刘大队!您怎么来了,有事?去办公室坐坐喝口水,别见外,我们不喝花毛峰!”   刘霆风接受的可是正部级待遇,毕竟姜北都没喝过杨朝的水,但刘霆风不知,委拒了:“是有事,我来是想找姜副支队,改天有空再一起聚聚。”   杨朝敷衍点头,旋即扭头就走。   会客室,内勤小姑娘端来两杯热水,氤氲的水汽在两人间弥散开来。刘霆风朝内勤一颔首,小姑娘心领神会,退了出去。等人一走,刘霆风的神色变得凝重。   “关于薮春中学案,我听说了,说是抓到真凶了。这几天你忙,没来找我,但我想你应该还有事要问我,万一我停职,你不好找人,我就提前办好了。”   说着,刘霆风从磨掉皮的公文包里拿出小叠资料,推到姜北面前:“你上次来分局,说姓程的那孩子作假证,我留了个心眼,重查了证人询问笔录。”   姜北翻看资料,当时一共对“程野”做了两次询问,第一次是王雨琦被害当晚,“程野”报警后直接被带回清河区分局,第二次是在学校里做的,也就是第二次,“程野”将模棱两可的证词说清楚了,指认孙一航与王雨琦发生争吵,失手致王雨琦死亡。   询问笔录上有“程野”的确认签名,翻到下一页,是对两次签名的笔迹鉴定,结果显示吻合度仅百分之五十五,非同一人书写。   姜北吸了口气,带动肩膀提起,看上去有些紧绷:“佟先生带走的那幅画上有指纹,是程野弟弟的,他帮程野上过学,这份鉴定报告也算意料之内。”   他看着第一次询问笔录上的签名,名字后边有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小点。江南写字有个习惯,写完后笔尖总爱顿一下,留个小尾巴,像是画下句号,程野就干净利落,一撇一捺都有股狠劲,乍一看区别不大,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细微差异。   也就是说,报警后被直接带回清河区分局的人是江南,孙一航替他作了证明,询问时间一到江南回校,但第二次刑警找到的人是程野,在此期间他俩又换回来了。   程野不清楚事情原委,照葫芦画瓢,结果没画好,再配合当时并不全面的证据,律师一吓,孙一航唰唰写下供词“认罪”,完事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可他也因此记恨程野好几年,刑满释放便要找人算账。   姜北眸光微动——江南写下程野名字时在想什么呢?   “检材太少,这份鉴定报告你就当做个参考,”刘霆风端起水杯,递到嘴边又放下,赧然道,“那个,孙一航……”   姜北懂他的意思,觉得是自己侦查不利,导致无辜的人入狱,白白蹉跎六年时光。   “他说会提起行政诉讼,拿赔偿让他母亲把银行的抵押还了。”   刘霆风抿着唇,嘴角收紧,缄默好片刻后才说:“这样也好。”   “这件事也不完全是您的责任。”姜北突然道。   刘霆风一抬眼,接过话茬:“你想说佟辉?嗐,他……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止佟辉,”姜北放在桌上的双手下意识的交叉,这是个看似放松,实则暗示内心不安的小动作,“缺失的证物、程野的假证、在律师恐吓下写下供词的孙一航,少一环都不行,有了这些才能构成一条足以以假乱真的线。”   刘霆风思忖须臾,略显疲态的眼中又燃起了光:“什么意思?”   他还不知道佟辉女儿的事情,一听姜北说了来龙去脉,肺腑里登时翻起惊涛骇浪:“我就知道出了大事!问他他不说,一天到晚老实巴交的样子,好欺负!诺大个分局,多少警察,找不到一个小姑娘?!怕撕票,怕——”   刘霆风说不下去了,重重地一摇头,绑小孩这种事真是丧尽天良了,什么不碰妇女儿童的底线于他们来说统统是放屁,一旦发现家长报警,盛怒之下动手撕票的不是没有,找回来的缺胳膊少腿的更是比比皆是。   “他就是个软柿子!”刘霆风的性子算冲,一个没想通把桌子拍的啪.啪响,“他要早说,会这会儿都找不到人?哪怕是尸骨也给他挖出来!改天我去问问他。”   姜北等他发完气,才沉声道:“假设佟辉没有拿走证物,事情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至少以您来说,会将证物上的生物检材进行仔细比对。”   检材包括温洪亮的DNA和江南的指纹,温洪亮有案底,一查便知,那江南呢?   以刘霆风的性子,势必要好好查一番,双胞胎能骗过眼睛,却骗不过精密仪器,办理身份证时有采集指纹,查江南,对不上身份证,查程野,又对不上画框上的指纹,多个心眼就能发现程野被人顶替了,接着麻烦事就来了,比如双胞胎的不在场证明。   ——王雨琦遇害当晚报警的人究竟是谁?另一个又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怎么证明自己?这又牵扯到一堆人证物证,照这样查下去,会查到谁?   要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销毁指纹,佟辉是个实在人,在威胁下连画带检验报告一并打包带走,让温洪亮成了间接获利人。   有心人精心筹谋,靠坑蒙拐骗,终于避重就轻、把一场故意杀人案件扭曲成了过失致人死亡案。但温洪亮不消停,他膨胀了,认为自己还能走一次狗屎运,故再次作案,六年前的旧案也因此被翻出来,一举摧毁有心人的“劳动成果”,接着发生了车祸。   温洪亮人到中年不得志,生活重担压得他喘不上气。关于“爱情”的失败,他怪王雨琦肤浅孟浪,“人生”的失败,又怪父母生下个累赘拖累他,怪命运不公家门不幸,连邻居都能嘲讽他。然而他没有绝地反弹的勇气,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妹妹身上。   可他忘了温妤是个人,她的思想独立且自由,温洪亮花了大把钱,梦想能得到块“真金”,没想到是“镀金”,只有表面跟他想象的一样,实际离了十万八千里,他觉得不值,要把东西毁了。   他以为这次也能逃过法眼,替罪羊出来了,身边又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此时下手再好不过。模仿栽赃,他计划了好久,在家门口行凶,能最大程度躲避监控,小区里的人也都认为他是个好哥哥,警方不会怀疑他的。   他去市局演了场戏,平安回家,糟心的是那嘴比茅坑臭的邻居也回来了,说了他两句,但到底嘴硬心软,看他可怜,邀他去家里拿饭食。他一想到邻居曾听过他和妹妹吵架,顿时动了杀心。   没关系的,他想。他有替罪羊,实在不行,他还知道双胞胎的秘密,那只小怪物会帮他的。   这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刘霆风久久不能平复情绪,又想到佟辉,连着抽了两支烟,倏地把公文包往胳肢窝一夹,起身要走。   姜北送他,刘霆风摆手说不用,他似乎赶着去找佟辉,步伐匆匆,走到门口又顿住了。   孙一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提着个大袋子,见到刘霆风也是一愣。他不是没想过找刘霆风说事,可一想到刘霆风年纪跟他妈差不多大,闹难看了也不好,遂一直没去。   “……”   气氛顿时尴尬,孙一航正在想骂还是不骂,刘霆风就走过去,重重拍了下他肩膀,随及佝着背离开了。   “这样就完了?”孙一航如是说,扭头去看那个背影,觉得与他印象中的大不相同。六年前的刘霆风脊背挺直,走路都带风,如今看来是老了。   “你有事?”姜北问他。   孙一航一回神,立马换上副讨好的笑,跟前段时间那个艹.天日.地的人截然相反:“我来送锦旗,感谢警官!我以为我这辈子算完了,现在好了,过段时间我就回学校复职了!”   说着,他从袋子里拿出锦旗,唰唰抖开,一抹耀眼的红色光芒晃过市局大厅的墙壁天花板,引得所有人驻足。   路过的民警、内勤,就连清洁工也停下脚步,纷纷投来或惊讶,或愤怒的目光。   姜北冷着脸,一双黑瞳悠悠地从锦旗移到孙一航脸上,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孙一航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怎么了?”孙一航一脸懵逼,低头一看,只见朱红色锦旗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千古奇冤。   “……”   姜北一招手:“安保呢?送他出去。”   “哎!别呀!”孙一航赶紧把锦旗收起来,“拿错了,这个我是打算挂清河区分局的,我送您那面写的是‘警察显神威,心中为人民’,真的!改天我给您拿过来!”   “走吧走吧,”几个安保拉着他,“你这属于辱警,走走走!”   “姜副支队!”   姜北赶着去医院,没空理他,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退回来盯着孙一航,问:“你以前教过程野?”   孙一航逮住机会,挣脱安保,朝姜北重重一点头:“啊,教过,我还指望他考上清华美院给我挣光呢,不过听他班主任说,最后他报了宁安公大,这样也挺好。不是,姜队,你听我说,锦旗的事——”   姜北打断他:“你教他什么?”   “我……”这问题太突兀,孙一航一梗,脑袋“嘎嘣嘎嘣”运转起来,回忆穿过枯燥乏味的牢.狱生活,去到那间明亮的画室,“我教他美术呀,当然,我作为老师,肯定还教他正直诚实做人,努力学习,不说回馈社会,至少也要对得起自己!虽然他把我的话当个屁,作假证污蔑我,我真的很生气!我知道王雨琦勾搭他,怕影响他学习,还跟学校提过换人体模特,我……哎!”   姜北不由分说地拎起他衣领,语气坚定:“走,我带你去见你的学生。”   “几个意思?”孙一航的小短腿跟不上姜北的大长腿,小碎步踏出了花,“我就拿错个锦旗,您不至于要带我去墓地看程野吧,我怕鬼,您听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怕鬼!”   “不是程野,是另一个。” 第30章 糖果。   阳光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暖橘色的光斑, 床头几束凝着露水的百合散出馨香,冲淡了空气中的消毒水味。   笃笃笃——   门让人敲了几下,江南翻身下床, 笑得比花还娇。   “阿——”看到来人后,江南立马垮下脸,卡在喉咙里的“北”字去韩国溜了一圈, 回来后直接变成“西巴”。   “说人话。”宋副局反手带上房门,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南, “还活着呐?我以为你要把自己玩死呢。”   江南在果篮里薅了只苹果,往病服上蹭蹭就啃:“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是受害人。”   “你好大一个受害人!”宋副局用短粗的手指指着江南, “你那晚去了哪儿,视侦把监控都呈上来了, 要我放给你看?伪装成意外死亡不是你的风格吗?”   江南皱皱眉:“这话谁告诉您的,杨朝?”   “杨朝是我的人,把嫌疑人的情况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吗?”宋副局两手空空,转身想薅个家伙什敲江南脑袋上去, “我就该把你关进看守所, 不该同意老许保你出来!”   “不,跟保不保没关系, 您当时应该替我写起诉意见书,再给负责人打好招呼,说这人就是犯人, 那我这会儿肯定早死硬了,市局破获一起连环杀人案, 皆大欢喜, ”江南说, “这样的话,温洪亮说不定就不会杀人,至少不会招惹我,那辆大货车也不会撞上人。”   “六年前有人为掩下这事,拐走了佟辉的女儿,张小伟连哄带吓骗孙一航写下供词,让温洪亮跑了,但他不是最终受益人,最终受益的,是王雨琦遇害当晚程野见的那人。一旦刘霆风发现我顶替程野,肯定会查程野,查着查着,指不定能刨出什么大事,那晚程野见了谁,做了什么,这些都能查出来。本来这事算完了,偏偏温洪亮又搞事,还跟我说什么,要告诉我程野的事,你看,他连嘴皮子都来不及张,就‘嘭’!让车撞了。”   “再说,人不是您放出去的吗,寓意何为呢?您不怕您手下的人抓到温洪亮后让大货车一锅端了吗?说到底,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在您后边捡了个小便宜。顺便问一句,温洪亮死了吗?”   宋副局不答,指着江南鼻子说道:“你有这脑袋,干什么不好,偏要当个嫌疑人!你平时怎么作死我不管,但别插手案子,不然我只能送你去看守所了。”   江南把苹果啃干净了,将核精准投入垃圾桶,收了眼里的戾气,无辜地看向宋副局:“我求您个事行吗?”   “……”宋副局的表情一言难尽,搞不懂这人又想干什么,“你还能有事求我?”   江南吸吸鼻子,挺直了腰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大威猛,绝不是怕谁:“就您刚刚说的监控视频,别给姜副支队看,他会骂我的。”   “……”宋副局咬牙道,“我还以为全球60亿人没人管得了你呢!消停点行吗,算我求你,等补充侦查结束,你想干嘛干嘛,想去哪去哪,这样不好吗?”   “那半年前的六条人命呢?”江南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语气却沉了几分,“我的老师告诉我,要诚实正直做人——”   啪嗒——   病房门被人推开了,孙一航拿着那面“千古奇冤”的锦旗以及大堆水果站在门口,就表情来看,他十分不愿意承认自己说过这话。   姜北告诉他,当年他教的学生除程野外,还有江南,尽管他对这位欺师灭祖,用刀子捅他嘴,打断他胳膊的学生实在生不出好感,甚至有些怕,但一听这话,心中也不免感概万千,好歹有个王八蛋学生把他的话放心里了。   “……额。”孙一航蹑手蹑脚地把水果放床头,不尴不尬地看看江南,又看看宋副局,不说话。   宋副局回视他:“你就是他老师?教的没错,可惜遇上个混账学生,回头换个人来教。你,小姜,教不好我就只能给你送看守所了。”   姜北:“……”   “一天天的没个消停。”宋副局骂骂咧咧,从果篮里拿了几只水果,挤过姜北走了。   话最多的那位一走,病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孙一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巴巴地望向姜北。然而姜北目前的重心不在他身上,上前去检查了江南的伤口,确定没有感染才放心。   “你把他带来干嘛?”江南放下衣角,“给我灌心灵鸡汤?”   “不是,”姜北拉过椅子坐在病床前,盯着江南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告诉你,你不用在询问笔录上写下‘程野’的名字,更不用羡慕程野有养母,你不必成为任何人,我记得你,现在孙一航也记得你,将来会有更多的人认识你,跟程野无关,你只能成为你自己。”   “嗯!对!”孙一航适时发出感叹,心道还有我的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江南看孙一航一眼,极大气地扔他一只苹果:“送你,十几元一斤的进口苹果,就当给你的教师节礼物。”   孙一航这才看到床头的日历,刚好撕到9月10号,捧着苹果刚要感动,一下反应过来没对——这苹果是从他送来的水果里薅的,路边摊随便买的,十块钱三斤,不甜不要钱,怎么就成进口苹果了!   “@$*¥+#。”孙一航小声暗骂,林警官果然没说错,宁肯信狗改得了那啥,也不能信江南。   孙一航把六年来的第一份教师节礼物啃干净了,完事往裤腿上一抹手,说了句场面话,脚底抹油开溜。   “他怕我,抱歉没有让你看到师徒相见的感人场面。”江南抬手摸摸姜北侧颈的咬痕,凹凸不平的手感深得他心,越摸越得劲,最终让姜北打掉了爪子。   江南就这么坐在病床上,后腰垫了个软枕,身上搭着医院的被褥,整个人陷进柔软里,乌黑的发耷在额前,衬得皮肤雪白,窗外的阳光贪婪地停在他侧颊,映的一圈耳廓泛红透明。   相比起来,姜北就显得冷硬许多,整张脸没在阴影里,更突出刀刻般的俊朗五官。   “怎么了?”   “抓捕温洪亮那晚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两人同时开口,江南猫一样的瞳仁滴溜转,心想大哥始终是你大哥,不然全靠板着张脸也坐不到刑警支队副队的位置上去。   “别跟我说你和五指姑娘约会,每天晚上你都会躺床上打游戏,直到瞌睡来了手机砸脸上才算完,导致你现在还是个青铜,所以把手机放客厅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姜北说,“你睡眠又浅,听到震动能马上醒,不接电话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不想接,你的鬼话只能骗骗林安,骗不过我。”   江南深吸口气:“……看不起青铜?”   “……”姜北盯着他,“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抓住温洪亮了,不管他是想争取宽大处理也好,还是逼供也好,只要他能吐出一丁点线索,说不定你就解脱了,可他现在躺在ICU,吊着一口气开不了口。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害怕我查下去会变成下一个佟辉孙一航?”   江南不答反问:“你觉得你能把他平安带回市局?”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根据技侦排查监控来看,那辆爆炸的油罐车先是跟着江南,后又跟着温洪亮,甚至温洪亮逃跑时还出现在府南区,只等时机撞上来,想要将他平安带回去,的确不是件易事。   “躺ICU是他唯一的归宿。”江南突然说。   “你真的让我——”姜北重重抹了把脸,抬眼时满是疲惫,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我能把你打傻吗?”   “如果你不嫌弃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流口水、歪鼻斜眼、手还像得了帕金森一样抖个没完的话,那就可以。话说你这样做是要对我负责一辈子的,老婆你也别想娶了,那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我比你年轻,留着我有大用!”   “……”姜北否认道,“我可以等40岁的时候重新领养一个听话的。”   “嗯?什么叫重新?”江南眯起眼,“难道你已经物色好了?”   姜北微微倾身,这是个具有压迫性的动作,一般在审问嫌疑人时才会用到,代表他接下来会说出很重要的话,将一举推翻对方的狡辩词。   “不算物色,我只是想起一个人。”   “谁?待会儿我就去收拾他。”   姜北向来不爱搭理江南说的胡话,但这次破天荒地顺着他,点头“嗯”了声:“我记得我还没升上副队长的时候,许队让我去学校做普法演讲。”   江南在果篮里挑水果,试图挑只进口苹果,闻言一抬头,眸光微动:“然后呢?”   “我跟着前辈去了一所中学,学校后边有大片的山茶花,”姜北沉声说,“前辈告诉我山茶花又叫薮春,所以中学便以薮春命名。”   12月正是山茶花开的季节,学校的路铺满落英缤纷,喇叭里播着《运动员进行曲》,身穿蓝白校服的学生搬着椅子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踏着满地的红,一路打打闹闹,用青春气息驱散冬日的寒冷。   青年站在舞台后,一身藏青色制服熨烫得笔直,他拿着演讲稿,看着乌泱泱的人头涌入操场,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坐好。学校负责人在调位置,把超前发育的大高个全赶到后排,前面只有娇小玲珑的女学生,一个劲地往舞台后面瞅,想看看警察叔叔长什么样。   “你第一次来做普法演讲吧?”前辈拍上姜北的肩,说,“别紧张,这些小崽子听不了十分钟全得睡完,本来这事轮不到咱们,只是年底各局都忙着完成任务,没空,可总要有人给年轻气盛的崽子们上堂课,就算是吓,也要把歪心思吓回去。”   姜北点点头,那时他也风华正茂,大冷天的穿个制服不嫌冷,更不紧张,手指跟着《运动员进行曲》打节拍。   音乐蓦地停住了,主持人拿着话筒上台说开场白,隆重介绍这次来做演讲的是市局的刑警,虽然台下的少年少女们搞不清市局与派出所的区别,就像把治安支队与城管混为一谈一样,但这不重要,只要巴掌拍得好就行。   姜北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走上台,前排的少女窃窃私语,后排的男生甚至吹起了口哨,让老师一巴掌拍回去了。   得以安静,姜北开始他的演讲,意外的,学生们并没有睡觉,反而听得聚精会神。姜北不认为自己讲得有多好,大家不睡觉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后排那位少年腰间盘格外突出,全程都在充当气氛组,挨了老师数个巴掌也不消停。   姜北不看他,以免憋不住笑,万分难捱地演讲完。   主持人也注意到了少年,示意台下的人把话筒递给他:“来,最后一排的那位同学,我看你情绪很激动,听完演讲有什么感想吗?给大家说说。”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后排,姜北想,能在学校有这种待遇的,不是学习特好,就是长得特好。然而全校有上千名学生,最后一排离他好远,隔着冬日的暖阳和无数人的青春,他看不清少年,只能听见喇叭里的喘.息,那是少年当气氛组吼累了在喘气。   主持人没等到少年开口,主动问:“你那么得劲,长大了想当警察吗?”   少年瓮声瓮气地“嗯”了声。   主持人接着说:“你想当警察保护人民财产及人身安全是吗?那就好好学习,强加锻炼,将来——”   “不,”少年打断他,正处变声期,少年的嗓音有种独特的颗粒感,尾调微微上扬,“谁都想要警察保护,那谁来保护警察?我想成为保护警察的那个人。”   少年好张扬,骨骼都未长开,竟大言不惭地在一线刑警面前说要保护警察,主持人非专业,有些接不下去了。   姜北倒觉得很新奇,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一直闹腾个没完的少年突然沉默了,连呼吸也放得很轻很缓,仿佛刚刚张开羽翼的鸟儿收起了翅膀,把自己蜷在狭小的保护罩里。   “不想说没关系,”姜北安慰他,“等你进了市局再告诉我也不迟。”   江南终于薅到只进口苹果,没洗,擦擦就啃。他听姜北说陌生又熟悉的故事,舌根泛起股涩味,一定是苹果不甜的原因。   “后来呢?”   “后来他报考了宁安公大,大学期间表现很好,导师给他写了介绍信,他真的来市局了,”姜北的呼吸变重了,“遗憾的是,他是个黑户,没有名字,只能等别人通过身份认证后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和哥哥共用一个身份,配合得很好,直到哥哥死了,他又变成了嫌疑人,那时我才发现他是我十几年前在府南江边没抓住的小孩。”   姜北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胸腔里的酸涩感却越积越重,随着呼吸翻涌激荡:“我不愿意接受他是个杀人犯,更不想别人带走他,我想他就死在我身边,事实上我也动手了。你记得的对不对?你很久没跟我说‘晚安’了,因为我动手前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晚安’,你觉得这两个字很可怕是吗?从你小时候落水我没抓住你,再后来你在演讲会上告诉我你想当警察,最后你顶替程野出现在市局,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   姜北一把拉起江南,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扔出老远,强迫江南看着自己:“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心里没数吗?怕我查下去会有危险,所以干脆不说?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一个小屁孩来保护我。我不管你和程野换身份是因为羡慕他有家有妈妈、还是有人逼你,但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做你自己,你会有家和妈妈的,你以前的身份我也会帮你要回来,孙一航只是开始,我要见过你的人都知道你是江南,不是程野。”   这大概是江南第一次听姜北说这么多话,平时转得飞快的脑袋顿时当机,愣愣地盯着姜北看,眼里全是迷茫,卸掉了满身的伪装,露出最真实的状态,好像从没吃过糖的小孩被漫天的糖果雨砸懵了。   “你……”江南木讷地说,“好凶。你那么凶,我肯定不敢杀人。”   姜北点点头,注意到江南的眼神没对,说好听点是纯真懵懂,说不好听的就像个二百五。没人教江南长大,所以他停在了小时候,在极度放松时总会流露出一些小孩的表情和习惯,一般这种时候他该要抱了,但这次他没动,可能是被凶了的缘故。   难不成是傻了?   “……要不我给你削个进口苹果?”姜北试探性地问。   江南摇摇头。   “我给你热杯牛奶,加蜂蜜那种。”   江南再次摇头。   好吧,姜北懂了,认命地张开双臂:“过来我抱你。”   这回江南动了,动作相当快,把自己塞进姜北怀里,整个人都好了,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回家好不好?”   姜北记得答应江南的家,点头答应,正当他以为江南跟他是一个想法时,只听江南道:“医院的饭太难吃了,我已经两顿没吃了,啃个苹果你还给我扔了,再不回去就要饿死了,待会儿我去超市买菜,你想吃什么?”   “……”   姜北怎么能对江南抱有幻想呢? 第31章 日常。   “拿左边那箱, 有机低脂高钙的。”   “这个?”姜北直接拎起两箱牛奶扔推车里。   江南趴在购物车扶手上,浑身没骨头似的,直不起腰, 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两天,但他坚决认为医生是想骗他住院费,完事还吐槽医院的饭又贵又难吃, 医生让他滚,江南也是麻利, 镇痛药都忘了拿。   这个点商场的人还算多,姜北拉着购物车另一头,拖着个残废穿过琳琅满目的货架, 途经女性用品区、婴儿用品区、最终在锅碗瓢盆区停下了脚步,站原地开始怀疑人生。   “大哥, 你要买什么你直接说,你不觉得两个男人在女性和婴儿用品区逛一圈很尴尬吗?”江南如是说。   “我想找食品区。”   “楼下。”   姜北将购物车甩了180度,忽感觉一轻,残废让他甩下来了。   “……要不你坐里面?”   “你看我像智障吗?”   “……”   姜北可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进口零食区跟他家开的似的, 巧克力、软糖、曲奇泡芙各种小零嘴不要钱的往推车里塞。   “等等,你买这些谁吃?”江南问。   “你吃。”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吃零食?我的八块腹肌不同意我吃这种高脂高糖分的食品。”江南把东西放回货架, “你们是不是对我有误会?你想让我吃零食,你妈想让我喝鸡汤鲫鱼汤吃红糖荷包蛋!”   姜北随口一问:“有什么不对吗?”   “隔壁产科的新手妈妈天天就吃这些。”   姜北:“…………”   “我觉得阿姨对我误会很大。”江南推着购物车往菜品区走,一看那几只活泼乱跳的鳌虾便走不动道了, 伸手一指,让姜北打了回去。   “医生说你不能吃海鲜, 买蔬菜就行了, 明天我妈要来, 带了山地鸡和我爸亲自去农家乐钓的鲫鱼。”   江南:“…………”   江南至今还能想起他生病那段时间被鸡汤和鲫鱼汤支配的恐惧,更可怕的是鸡汤还得放中药材炖,导致他隔三差五流鼻血。但那是阿姨亲手做的饭,江南每次都把碗舔得光鉴照人,阿姨便更来劲了,加足了料,小江南醒得都比平时早。   “你有必要把我们的上下级关系给阿姨说清楚,”江南道,“阿姨每次看我的眼神,左眼写着传宗,右眼写着接代,我要能生绝对给你生!”   姜北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她只是觉得你像女孩。”   “长成这样不是我的错,”江南一言不合撩起衣袖,展示他的肱二头肌,“我不够威武雄壮吗?”   江南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骨架匀称,可能大学期间锻炼得好,周末没事又跟着姜北去健身房,即使生病也没让他消瘦下去,身材依旧能打。不过他不爱穿修身的衣服,平时就一件宽松T恤加运动裤,突显不出来,导致他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那张饱满漂亮的脸上,确实……像女孩。   姜北扫过他更为白皙的手臂内侧,什么肱二头肌全视而不见:“……这真不怪我妈。”   “……”江南放下衣袖,拿上两盒鸡中翅和腌料头也不回地走了。   由于邓女士明天将带着她的月子餐来姜北家,江南并没有买多少肉类,最多的就是牛奶和蜂蜜。结账员扫完条码,姜北刚要付账,江南就十分豪放地报出了他的会员号。   他是老顾客了,结账员朝他会心一笑:“直接从会员卡里扣款哦。”   江南点点头:“我现在多少积分了?”   “8563,很快就有一万积分了。”   “好的,谢谢。”   姜北推着推车去到停车场,把东西往后备箱搬,医院里那堆水果也带出来了,实在塞不下,只能放后座。   “你一直逛这家商场,就为了存积分?”姜北问。   江南嘬着有机奶:“嗯,一万积分可以换礼品。”   “什么礼品?”   “一个不锈钢盆。”   “……”姜北瞬间无语,“就为一个不锈钢盆你两个月在这里花了八千多?”   “你算错了,两元积一分,”江南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吧啦吧啦地说,“你妈照顾我那么久,她走之前我带她来买了礼物。还有你,猪身上除了排骨其他都不爱吃,我只能买贵的呀,你不买菜,不知道二师兄涨价了,二师兄的排骨更是蹭蹭往上涨,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韭黄都十六块一斤了。再说工资不花留着也没用,虽然我挺想在宁安买房的,但我的社保户口还没满五年,开发商肯定不敢卖给我,存到那时候钱会贬值,花了比较划算。”   这理由,姜北竟无法反驳。江南像个初入群居生活的兽类,有正常的工作,跟普通人一样拿着工资,买菜做饭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有存在意义的,但不锈钢盆算怎么回事?犯.罪小天才居然让个盆儿给套牢了。   姜北:“我问你,会员打折吗?”   江南眨巴着眼:“正常情况下会打折吗?”   “那也不能你花了两万就只送你个不锈钢盆!”姜北摸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到市场监管负责人,一接通就说,“喂,这里是XXX商场,这家商场是怎么回事?进口食品的税乱标,牛奶比官网还贵,会员不打折就算了,消费两万只送个盆,这是欺诈消费者。”   “唉唉唉,知道知道,之前就有人投诉,整治了又犯了,”电话那头的负责人擦着汗,“……但他们的会员制……盆儿……要不我叫他们送两个给您?”   这家商场的老板还不知道因为一个不锈钢盆,将会迎来怎样的一场腥风血雨。   姜北开车回家,看在江南是病号的份儿上亲自下厨做饭,于是开饭时便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两菜一汤全装在不锈钢盆里,瞎点晃瞎江南的眼。   “你不至于跟盆过不去吧?”江南夹起一筷子菜放嘴里,没敢嚼,直接咽,“他们一到周末还会给我发短信,我拿到身份证后开了电话卡,办了好几家商场的会员,就他们家最热情,气温变化也会提醒我。”   饭厅的灯光氤氲,姜北穿着棉质居家服坐在餐桌边,胸口还留着块做饭时溅的油渍,头发也是顺毛,一反往日干练的精英形象,多了几分烟火气。不过他没预想到自己做饭这么难吃,脸比烤糊的鸡中翅还黑,握着筷子下不了手。   “商场想坑你,自然要服务到位。你吃外卖吗?”   江南一抬头:“别浪费,做得那么好,下次不许再做了。”   姜北的厨艺名扬四海,亲妈都吃不下去,刚搬新家那会儿刑警支队闹着要办个搬迁宴,带上锅碗瓢盆食用油卫生纸兴致勃勃地去副队家蹭饭,第二天一半的人请假,至此没人敢踏进他家的门。   姜北也不想吃,去冰箱拿了健身餐,放微波炉热一热唬饱肚子完事,但总感觉少了什么,可能是胃习惯了江南做的饭,突然塞给它一些低脂高蛋白的食物它抗议了。   姜北安抚好胃,趿着拖鞋进到卧室,江南看他神神叨叨的,万分确定他是被自己的厨艺震撼到了,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由于腹部的伤口未好,姜北明令禁止剧烈运动,江南蹭了半天没蹭着,洗漱完就滚床角蜷成一团,被子一盖谁也不爱。   楼下邻居似乎还在吃晚饭,请了客,欢声笑语飘上来,夹着几声孩童的啼笑,吵杂中又洋溢着祥和。姜北拿过床头的书,翻到昨晚看的那一页,眼神又不禁轻飘飘地挪到旁边的卷儿上。   江南大有把自己捂死的架势,整个人缩进被子,只剩双脚悬在床边,偶尔动一动。   难得消停一晚,姜北觉得极其反常,一把掀开被子:“你在干嘛?”   被子下,江南已然睡熟了,双手枕在侧颊,发出浅而匀长的呼吸声。姜北拿上枕头掰过他的头,手背无意间蹭到黑屏的手机,是热的,还滚烫,分明刚刚还玩过。   “……”   一定是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姜北二话不说扔了手里的脑袋,拿过手机熟稔地解锁,这时江南醒了,翻过身,手脚并用缠上姜北,嘟囔道“很晚了,困了,可以睡觉了”。   姜北不吃他这一套,将手机举过头顶,翻到运行后台,一部未来得及关的小电影赫然出现在眼前,虽关了静音,但激烈程度可见一般。   卧房里顿时充满了靡靡的东洋味,饶是姜北在基层时扫过黄,看过现场直播,也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人在他床上、在他旁边看这种玩意儿!   “你想不想见隔壁扫黄大队队长?”   “不至于,”江南“噌”地坐起,一把夺过手机,面不改色地解释,“我是抱着虔诚的学习心态看的,这就是普通的教学视频,古代男子娶妻女子出嫁不也有人教吗?在你之前我又没实战经验,学习使人进步,不然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多花样?还不是小泽玛利亚教的好,你看,她很漂亮,是个混血……唔!唔!!”   姜北抄起枕头就往江南脸上怼,无论如何要堵上那张嘴。这人过分至极,整整一天先是不满苹果被扔,后为个不锈钢盆逛傻逼商场逛了俩月,现又蹦出个小泽玛利亚,反倒对我方姜副支队孜孜不倦的教导左耳进右耳出,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我……我不能,呼吸了。”江南掐住姜北的腰,长腿一绞,全身跟着发力,来了个180度的翻身,瞬间找回自己的绝对性地位,“你再这样我要做坏事了哦。”   姜北待在捆缚里,双手被扼住,从下至上迎着江南的目光,闯进那对猫一样的瞳仁,粗重的呼吸竟神奇般的平复下来。   楼下邻居用完膳了,姜北见过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偶尔玩点小情调,这会儿丈夫在调他的吉他,妻子窝在阳台的吊篮里,等爱人给她唱一首情歌。   【Hello monica, and you are Pandora。】   低沉的吉他声带着温暖的男音缓缓飘进窗户,姜北歪着头去听,露出个小巧的耳垂,冷不防让江南卷进齿间弄玩。   楼下的人还在唱:【黑色给了你眼睛,黑色给了你光明,也给了你颗黑色的心,你藏进黑色的森林,每个黑色的夜里,像一个黑色的迷。你弄脏了我的客厅,你摔碎了我的花瓶,你撕碎了我的毛衣,你呀愚蠢又聪明,你笨拙又灵敏,你多情又绝情,又狠心①。】   一曲终了,姜北转过头,耳垂从齿间滑出,江南面露可惜地咬着唇,眼神又轻又软地扫过姜北颈间。   “……你是被小泽玛利亚附身了吗?”姜北眼疾手快地扣住他脑袋,不然脖子该遭殃了,“安静一点好不好?今晚让我睡个好觉②。”   江南“啧”了声,伸手去关床头灯,在黑暗里吻了他:“听你的,那晚安了,我跟你说‘晚安’。”   “嗯,晚安。”   ……   五分钟后。   “你觉得小泽玛利亚漂亮吗?”   “滚。”   “我还有泷泽萝拉的,也是混血,更漂亮,你看不看?”   “滚~” 第32章 郁梓。   “姜副支队, 什么?!您说那起车祸是谋杀!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年轻有为, 一眼就看出问题……”府南区交警队马屁拍得特响的周sir又开始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地360度回旋拍。   姜北握着手机站在市局天台,眼睛下方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这得益于昨晚江南非拉着他科普小泽玛利亚和泷泽萝拉, 完事还口头阐述了自己的学习成果,让姜北一脚踹出了卧室, 又划拉门划拉到半夜,最后找出邓女士落下的发夹捅开了锁眼子,站床头倒半天苦水, 导致姜北现在听什么都像听江南在说“你谋杀亲夫”。   “没有谋杀。”   “啊?”周sir让他整懵了,“那到底……材料还递到你们刑警支队不?”   姜北掐着眉心:“递上来。”   “哦, 那行,但肇事者已故,立不了案啊,我只能把案情材料给你, ”周sir挠挠脑袋, 心想这千年不开花的铁树准是恋爱了,智商忽高忽低的, “对了,保险公司在核责的时候,发现肇事司机郝林涛填的受益人是他儿子, 他儿子现在在锦欣医院里躺着,保险公司怀疑郝林涛骗保给儿子凑医药费, 不打算全额赔付。但我看不像, 他儿子的病是个无底洞, 赔付金只是杯水车薪,要不您去看看?”   “知道了。”   挂了电话,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林安拎着两袋包子豆浆蹿上天台,看到姜北登时刹住了车:“姜哥,您……昨晚还好吧?黑眼圈稍微重了点,你放心,改天我找个宠物医院,必须让小王八蛋绝育!旺财那么凶的前些天让警花姐姐逮去割了蛋,现在乖多了。”   姜北懒得解释,劈手拿过早餐:“温洪亮的案件材料递到检察院了吗?”   “递了,今早刚递过去,”林安啃着包子,“不过以温洪亮现在的状态,恐怕没命上法庭,病危通知书都下了。”   “他爸呢?”   林安:“依你的意思,联系了福利保障机构,过两天就有人来接他过去,这辈子就这样了。”   早间的风拂过天台,又吹黄了楼下的银杏树,几场秋雨落下来,天气彻底转凉了,宁安市的秋天少见阳光,灰蒙蒙的云铺满天空,像要下雨。   林安撑着围栏,把豆浆当二锅头吹,对着对面硕大的警徽直抒胸臆,说什么人生是一场豪赌,娶妻生子养儿防老这种事赌赢了就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赌输了便成了温洪亮他爸,唯有紧跟党的步伐,坚信正道的光,才能破开人生途中的迷雾,找到正确的前进方向!   林安咂完最后一口豆浆,回头一看,天台上连根毛都没有,敢情说了半天说给了风听。   “欸!姜哥!”   二楼刑警队办公室。   几个小年轻吭哧吭哧地把吃剩的泡面桶、办公桌下塞的臭袜子以及各种不堪入目的陈年垃圾扒拉出来,装了好几大袋。紧接着有人打来水拖地擦窗,天然无害无异味的呋虫胺杀虫剂潵了满满一地,完事又喷上空气清新剂,最强光棍组瞬间焕然一新。   姜北反复确认自己没走错门,曾经多少次耳提面命告诉大家爱护卫生,但效果甚微,毕竟这群糙老爷们天天出完外勤回来集体挺尸,哪怕省厅厅长下凡,这群人也最多把用来擦嘴的窗帘收收,如今居然搞卫生了,恐怕是有天仙下凡。   “让让,别挡门口!”搬绿植的小周抬眼一看挡路的是姜北,嘴连忙打了个急转,“来几个人把咱亲爸抬回队长办公室放好!”   “……”姜北伸手一碾绿植叶,居然不是塑料的,接着几个人抱着纸箱,里头装着薄毯、拖鞋、靠枕以及保温杯,颜色粉粉嫩嫩,姜北这才想起去医院看江南之前,有份调任通知书送到他办公室来,没记错的话,调来的警察性别女,年龄二八,单身未婚,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最强光棍组今天比抓到潜逃了十年的通缉犯还高兴。   “老姜,听说你们那儿要来女警?这年头干刑侦口的女娃可不多了,要不你让人搬搬腐尸,把她吓来我们技术队?”王志鹏匆匆赶来看热闹。   “不行,咱们法医室还缺个看门的。”   “你们那天天看巨人观,掏心挖肺拼尸块,回头小姑娘准做噩梦,来视侦组最好不过了!”   一群人堵门口,也不管人专业对不对口,就想讨个吉祥物回去,供着也行,毕竟女的、活的、非嫌疑人受害人的在市局真的十分稀缺。   姜北看着眼前的人争得不可开交,身后的大老爷们呵呵憨笑,撸起袖子把天仙的工位布置好,摆上多肉盆栽,卫生纸消毒液,生怕天仙不满意要走。   “人来了让她来我办公室一趟。”姜北不关心天仙美否单身否,只关心她熬不熬得起夜,搬不搬得动尸体,扛不扛造。   这漠然的态度让王志鹏出离嫉妒了,朝姜北的背影喊道:“你要是不满意把人给我啊!没准是个美女。”   姜北回到自个儿的办公室,拿起调任通知书,人像栏的一寸免冠照看得出对方是个女的,至于美……不够白,眼睛不够灵动,嘴唇涂了唇彩也不是玫瑰色,笑起来不可爱,比起……比起谁?   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心里辗转了无数次,姜北手指一点桌面,对,市局门口的旺财最美。   刑警支队不看外表,刨开没用的,这位女警的履历还算漂亮,正经警院毕业,从派出所干到分局,表现中规中矩,未出过大错,有上进心,一路来都是脚踏实地地往上爬。这次调来市局没加塞没走后门,完全靠工作年限、平时表现以及……上级领导看市局一群男人糙得不成样子,要派个女警下来镇镇。   正想着,隔壁大办公室爆出一阵欢呼,一高挑的女子身穿制服,抱着文件箱迈着坚定的步伐走来,霎时最强光棍组如春风拂过红光满面。   还在天台啃包子的林安听到动静,火急火燎地往下赶,见到天仙的第一反应不是“哇!警花!”,而是:“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这老掉牙的开场白引来众人一阵唏嘘,林安挥手让他们安静,而后对着天仙的脸瞅,肯定地说:“我就是见过你。”   女警笑笑,友好伸出手:“我是从府南区分局调来的,上次抓捕逃犯,我们在市医院见过。介绍一下,郁梓。”   “哦~”林安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右手在裤腿上擦擦才递出去,“林安。来了就别客气,就当自己家,虽然咱们市局只接大案重案,但你放心,有这么多老爷们在,不会让你一姑娘冲前线搬尸体斗歹徒。”   “对!”   “那必须不能!”   郁梓低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不符合一般女警干练固板的形象,笑起来十分舒展,两颊饱满,齐肩发扎成高马尾,整体像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有几分青春气息。   “对了,”林安对她说,“让你去队长办公室报到。”   ——   同一时间,江南正在梦里与泷泽萝拉约会,迷迷糊糊间听到厨具翻动的声音,姜北不可能没事钻厨房,实际上有事也不会进去,唯一的可能,是邓女士带着月子餐来了。   邓女士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过,要搬到楼上自力更生,这会儿又大喇喇地躺她亲儿子床上,实在不像话,江南一激灵翻身下床,随便扒拉件衣服往身上一套,踮着脚悄声走出卧室。   “小南,”邓淑萍端着豆角从厨房出来,一见佝着身欲溜之大吉的江南,心想肯定是年轻人不好意思,遂没问他昨晚在哪儿睡的,只说,“这么早就起了?”   江南心道这都中午了,还早。   “额……待会儿我还要去上课,”江南皱皱鼻子,闻见一股熟悉的鸡汤味,瞬间觉得阿姨手里的豆角分外可爱,主动上前帮忙择菜,“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   一听这话,邓淑萍心里甜滋滋的:“就你还心疼阿姨,小北都不问我,当初我就说再要个女儿,小棉袄多好呀,又能帮我择菜又要接我的。”   江南:“…………”   邓女士年过半百,自觉终于圆了她的“小棉袄”梦,性别这块也就不卡那么死了,乐呵呵地去厨房盛一碗参鸡汤出来:“别择了,来,把汤喝了,我听说你生病了,专门跑乡下找村里人买的土鸡,冰箱里还有土鸡蛋,老一辈人说土鸡营养好,又香,我生小北那会儿就喝这个。”   “……其实不用麻烦,”江南闷头把汤喝了,一股中药味在口腔里蹿,“谢谢阿姨,下次您去乡下叫上我。”   我必须把村里的鸡全收拾干净。   “行,下回你陪阿姨去,你看着挑。”邓女士都替那几只鸡感到荣幸,她家小棉袄亲自点杀,鸡生光荣。   “饭前一碗汤,洗手吃饭吧,我再炒个素菜,吃完饭阿姨带你去买衣服。”   江南在冰箱里薅牛奶,准备冲冲满嘴的中药味,闻言一抬头:“买衣服?”   “小北没跟你说?”邓淑萍从厨房里探出头,“小北说你来的时候没带什么行李,这不天气转凉了吗,他让我带你去买几件外套。说起来我也很久没给小北买衣服了,他小的时候我和他爸工作忙,经常把他放在奶奶家,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就换季的时候我带他出去买衣服,小男孩个子蹿得快,他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说衣服小了,要新的,我还骂他没事找事,后来他奶奶告诉我,孩子是想见妈妈,不是故意找事。我和他爸好不容易稳定了,小北就长大了,这下不要妈妈了,还一天蹦不出俩字。”   “我知道你其实没什么同理心,不能感同身受,也不想和人亲近,你装的再好也没用,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有属于你自己的名字,你得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名字。”   “你会有家和妈妈的。”   姜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盘旋,低沉坚定的男声穿透沉沉雨幕,暴雨下的疯女人正掐着小孩的脖子,嘶声力喊:“去死!鬼小孩!”   “——你会有家和妈妈的。”   这句话像块石头,让人轻轻地放在心尖上,压制住那些惶恐不安,也驱散了疯女人表情狰狞的脸和下个不停的暴雨。   “小南。”   “小南?”邓淑萍端着盘干煸豆角出来,用手肘撞撞江南,“吃饭了,想什么呢?”   “想请几天病假陪您好不好?”江南擦掉鼻尖的细汗,笑起来,“反正我现在这样子去上课,老板肯定会认为我想讹他工伤费,下午我陪您去商场买衣服买菜,晚上我再去接阿北回家吃饭。”   邓淑萍心想那敢情好,又一下反应过来没对:“姜北还要你一个病号去接?!他干什么吃的,他是不是欺负你?我跟你说,他在外头使唤人使唤惯了,臭毛病改不了,但回家不能由着他。看他爸,家庭地位已经没有下降空间了,我这趟回去他必须给我铺红毯我才进门。”   江南苦笑:“我能和叔叔交流下心得体会吗?”   “啊?为什么?”   江南放下筷子,神情难得严肃:“就……您没想过我和阿北不是您想的那种——”   “不是什么?”邓淑萍打断他,生怕小棉袄要跑,“你怕你叔叔知道?嗐!他那地位还轮不上他说话,再说我是看透了,小北半天不给我娶儿媳妇回来我就知道有鬼。”   邓淑萍一高兴啥话都往外蹦,跟姜北简直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北刚工作那会儿,遇上个落水的小孩没捞着,从此以后他房间里就多了些小男娃爱玩的飞机呀汽车呀。他就这样,老许孙女都上初中了,他还送人芭比娃娃,不过飞机汽车可送不出去,那堆破玩意儿现在还在储物室里放着,我就觉着他是放不下那小娃娃。虽然小北干啥啥不会,但在工作上没出过错,这事他记了好久,直到你来了——”   说话声戛然而止,邓淑萍忽然想起姜北交代过她不要在江南面前提以前的事,以免江南筋没搭对,开启“嘤嘤嘤”或者“疯子”模式,哪个模式姜北都招架不住。   邓淑萍心虚地埋头扒饭,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把亲儿子丢人现眼的事抖出去,江南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眉头一拧:“飞,机?”   “什么鸡?哦,厨房里炖的是老母鸡,”邓淑萍抄起一鸡腿扔江南碗里,岔开话题,“补补,病好得快。你也别担心,阿姨想得开,人这辈子追求什么?小时候求好成绩,长大求好工作,稍微稳定一点又求心意相通的伴侣,这些听起来很简单,可要做好是难如登天。没有明确规定说你必须要考100分,要进入国企要有编制才算好工作,更没规定你必须要找个什么样的伴侣,就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遵从内心,开心就好。小北虽然除了工作啥也不会,但他有一点让我特满意,就是他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成为父母长辈的附庸品。”   从来没有长辈跟江南说过这些,乍一听还挺新鲜,他搁下筷子微微倾身,眼底燃起一簇属于年轻人的炙热的光:“阿姨您再说说。”   看他那样,邓淑萍的心软了大截,笑道:“说什么,小北?改天我把他穿开裆裤的照片拿来给你看。”   “不不不,”江南语气一放软,总给人一种撒娇的感觉,“说点其他的。”   “我刚说到哪儿了?”邓淑萍也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没想到江南爱听,顿时母爱泛滥,“总之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我希望你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选错了也要有承担后果的能力,这才是大人该有的担当。小北要是欺负你,你跟阿姨说,别不好意思开口,我绝不给他涨脸!来,再喝一碗汤。”   说了半天又绕回去了,江南看着面前的爱心鸡汤,觉得有必要把误会解开,清了清嗓子:“阿姨,我和阿北不是您想的那种——”   邓淑萍一抬眼:“你发现了?”   江南一脸懵:“发现什么?”   “小北把你当自家孩子呀,”邓淑萍说,“可能你俩的相处方式让你产生了误会,小北就那样,对比他年纪小的,还有弱势群体,他格外关照,对你就有点像老父亲对他不争气的儿子,我说过他很多次了,最近他还骂你不?”   江南点点头,表情却如遭雷劈。   这误会太大了,敢情这一对母子一个把他当闺女,一个把他当儿子,时不时还得客串下宠物,cosplay都不带这样玩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33章 父爱。   “这案子怎么到市局来了?!”宋副局“啪”地将案情材料掷桌上, “幸福梅林交通肇事案是府南区分局的事,你的手倒是伸得够长,把别人地盘上的活儿都揽过来了, 这是你的管辖范围吗?”   姜北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完美的鼻唇线一路延伸进衬衣领口,眼皮轻微下耷, 伸手拿过案情材料,语气淡漠:“郝林涛撞了我的罪犯, 我为什么不能管?”   “你的啥玩意儿?”宋副局火冒三丈地拍着桌面,“那就是个死刑犯!稳了,他要能上法庭绝对死刑。”   “怎么判是法院的事, 跟撞了我的罪犯是两码事,”姜北说, “温洪亮威胁报警人,紧接着出了车祸,郝林涛手里的火石轮,视侦查到的路网监控, 都说明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您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查?宋叔。”   从年满25岁后姜北就再没叫过叔,这一声“宋叔”一出口, 宋副局登时愣在原地,支队长办公室里的气氛也莫名变得胶着。   “其实我一直搞不明白,许叔为何要保江南出来, 关键您还同意了,说是为了我, 但许叔压根没想让我见到江南, 把他藏在鸟不拉屎的疗养院, 更搞不懂您为何要放温洪亮去医院,是不是有关江南和程野的事都不能查,为什么?”   宋副局一脸涨红,半晌后以雷霆之势吼出一句:“因为你脑子还不够清醒!因为还不到时候!不要因小失大,到时你会明白的!”   嘭——!   宋副局骂骂咧咧出了支队长办公室,差点把门给拍烂,隔壁大办公室里刚来的天仙听到动静,从堆成山的文件中抬起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清了那位年轻俊朗的副支队长。   林安没有因郁梓的到来改变原有的生活习惯,在一旁哧溜吸着酸辣牛肉面,一边还说:“别见外,这是正常现象,宋副局更年期,逮谁骂谁。”   郁梓点点头,收回目光:“宋副局好像很生气。”   林安:“毕竟老年组和青年组之间有代沟,不过你放心,他不怎么骂女的。”   “是之前没得女警给他骂吧,”郁梓说了大实话,“话说回来,我们队长好年轻,我见过好多队长,不是谢顶就是满脸沧桑。”   郁梓做正事时非常认真,可一旦放松下来,就跟个小姑娘无异,给盆栽浇浇水,给金鱼喂喂食,拿上小本本记好每位同事的习惯和喜好。这种人是很讨人喜欢的,但林安对她无感,可能是因为无意间瞥见郁梓给他的批注是“林安爱舔泡面盖”,导致好感度噔噔噔往下降。   “姜哥啊,这年纪当队长的确算年轻,他是宋副局和许队一手带出来的,千里马遇上了伯乐。再说我们刑警支队没有谢顶这个基因,就算咱们七老八十了,也毛发浓密,要谢顶也是技术队的谢,看看痕检老王技侦老李法医老张,个个头顶锃亮,冬天一来都要长冻疮,”林安心不在焉地说,“但我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啊,你别看姜哥优秀就想……额……那啥,如果你不想躺ICU或者被炸成几块的话,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以过来人的立场提醒下你。”   “啊?为什么?”郁梓好奇地瞪大双眼。   “怎么说呢?”林安放下泡面桶,刚想把边缘嗦一圈,又生生收住了,“姜哥家里有个未经驯化的碳基生物,护主,总之你别惹姜哥,上次我就以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形式给姜哥抛了个媚眼,打了俩月石膏,你是个姑娘——”   郁梓心道姑娘应该没事。   下一秒只听林安说:“你一个姑娘估计得半身不遂。”   “……”郁梓悻悻点头,“姜队女朋友?”   林安的表情瞬间莫测万变,显然被“女朋友”这个词儿给震住了:“算……弟弟吧,对,弟弟。”   “他弟弟也是警察?”   林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五分不屑和五分鄙视:“就他?不把牢底坐穿就该烧高香了。”   哗——   支队长办公室的百叶窗倏地被人卷起,姜北站在玻璃门后,眼神中带着五分不满和五分审视,以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形式向林安剜过来。   林安:?这都能听见?   “欸,姜哥您老出山要去哪儿?”狗腿林安上线,一看姜北手里的车钥匙就知道他要出去,很有眼力见地拿上公文包跟上去。   姜北似乎还想问林安刚刚说了什么,一看郁梓也在,只得作罢:“带上询问记录本,跟我去锦欣医院走一趟,郝林涛他儿子在那儿。”   “带了带了。”   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秋风一阵阵地往市局大门里刮,地砖上全是杂乱无章的水脚印,姜北走到楼下,拿过伞架里仅剩的一把公用雨伞,不发一言地递给郁梓。   “谢谢,”郁梓接过伞,腼腆一笑,“那你们呢?”   姜北没回答,幽黑的眼珠落在雨幕里的一个人影身上。   江南穿着邓女士精挑万选的新衣服,执着黑伞立在越野车旁边,明显是等了很久。他往那儿一站,脚下金黄的银杏叶和漫天的雨珠全成了背景板,乍一看像韩剧男主在雨中候人,放个bgm就能直接出片,可实际上江南换了三十六套姿势挠背,时不时掏掏耳朵里不存在的水,这略显滑稽的动作破坏了美感。   林安拉过郁梓,小声提醒:“未经驯化的碳基生物来了,就是他。”   姜北疾步走过去,开了车门,刚要拉江南上车,反被握住手腕。江南说:“背好痒,有东西扎我,帮我看看。”   林安不爱看他俩拉拉扯扯,转身上车,郁梓也收了伞,在林安惊讶的目光中就近坐上了副驾。   “欸!”   郁梓不知所以然:“怎么了?”   “没什么,”林安见她安稳落座,也不再多说,提醒她,“你旁边有个小型保温箱,里面有喝的,渴了自己拿,我怕你以后喝不到了。”   “不用。”郁梓将车窗升上,透过玻璃打量着雨伞下的两人,不禁感叹姜队家的基因真好,弟弟也长得好看,但仔细观察又觉得他俩不像。姜队更硬朗,五官贴近于西方中世纪的雕像,也就是现在年轻女孩口中的浓颜系建模脸,弟弟面部线条饱满柔和,说漂亮更贴切。   车外,两人挤在同一把伞下,江南背对着姜北,埋着头,露出一段瓷白的后颈:“就是后面,有东西扎我背心。”   “蹲下来一点。”随着江南俯身,包裹在衣料里的大片光滑细腻的肌肤展露在姜北眼前,恰到好处的肌肉附着在骨骼上,肩胛骨像两片正欲展开的翅膀,美中不足的是,左侧横卧着一条骇人的刀疤。   姜北的呼吸停了一瞬。   “好了没有?”江南伸手要挠,“是什么东西?”   姜北回过神,掏出新衣服上未剪的吊牌,一看牌子,心道邓女士真是舍得:“是吊牌,别动,我用打火机给你烧了。”   “哦,”江南一动不动,“阿姨说下雨了,非要我穿外套。”   “下雨你来干什么?好了,看看还扎吗。”   “来找你一起回家,”江南执着伞送姜北进驾驶座,看到副驾有人,乖乖地拉开了后排的车门,“我看别人家的宝贝都有人接,你也要有。”   就姜北的眼神来看,若不是有外人在,当这句骚话一出口时,江南就该躺地上了。   黑色越野在雨中平稳行驶,车厢内无人说话,姜北专心开车,林安已打起了呼噜,郁梓透过后视镜观察着用棉签挖耳朵的江南,很想问他是耳朵进水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挖了一路了。而且车里半点缝隙没留,就靠个新风系统换气,郁梓胸口闷闷的,想开窗透气,刚开一条缝,就听姜北道:“别开窗,别让雨飘进来,马上就到了。”   江南把外套一裹,脸埋进衣领里,瓮声瓮气道:“没关系,开吧。”   弟弟说话不顶用,郁梓听老大的,默默升上车窗。   傍晚时雨仍未停,湿透的马路倒映出城市的灯红酒绿,姜北将车开进锦欣医院地下停车场,以精湛的技术挤赢了五菱宏光,成功夺取最后一个车位,把对方赶到楼上的露天停车场。   “不愧是我姜哥,倒车入库绝了!”林安毫无灵魂的闭眼吹完,揣上郁梓去电梯间。   姜北从车上下来,打开后排车门,似老父亲般地将手盖在江南头顶:“你在这儿等我?”   江南瘫在后座,眨巴着眼,不答反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才能如此自然的把手放在我头顶?”   姜北想了想,说:“你猜。”   “我一直想做你的亲密爱人,”江南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下巴磨蹭,又对他说,“但你总想当我爸爸。”   换作旁人,早就“哎!”地回应江南了,姜北教养好,不占这种便宜,迂回婉转地说:“你终于感受到我如山般的父爱了。”   江南:“…………”   江南这辈子没给人当过儿子,“爸”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此刻面对沉甸甸的父爱不知如何作答,干脆利落地在姜北手上咬一口,留下一圈齿印:“警察哥哥去忙吧。”   姜北关上车门转身离开,车窗上映出他百年难得一见的浅笑,微微上扬的嘴角驱散了眉宇间的冷冽,一下变得明朗起来,虽转瞬即逝,却也足以。   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你说郝浩川转院了?!”林安趴在咨询台,问,“什么时候走的,转哪家医院了?”   医护人员翻看记录:“9月10号下午走的,我们不建议他转院,但患者家属坚持要转,都没通知主治医生就走了,至于去了哪家医院,这个我不清楚。”   “9月10号是郝林涛出事的第二天,郝浩川患的是尿毒症,不可能随便转院,”姜北把工作证拍在台面,“麻烦把患者家属的联系电话给我。”   嘟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   “对不起……”   医院走廊,姜北一连拨出数个电话,得到的全是机械女音冰冷的提示。   咨询台的医护人员一看姜北的工作证,市局刑警,心道怕是出了大事,一个电话呼来了郝浩川的主治医生,就连院长也来了,这会儿全盯着姜北看。   “那个警官,是出什么事了吗?”院长擦擦额头上的汗,“我们医院可没有非法集资私吞医保贩卖假药啊。”   “那是经侦的事,我问你,郝浩川转院前有说过他要去哪儿,干什么,或者有什么反常举动吗?”   “这……”院长看向一旁的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还不明白自己治个病咋把刑警招来了,认真答道:“郝浩川患者纠正血糖清醒后,问我能不能洗澡算反常行为吗?”   众人:“……”   “那真没有反常行为了,”主治医生说,“人浑身插满管子,想行为也行为不了啊。”   姜北问:“患者家属呢?走之前什么也没说?”   “没有,他妈就是一乡下妇女,这病得花大钱,还不一定治得好,他妈整天哭,估计是放弃了吧。其实这种情况很常见,一个重症患者拖垮的是一个家,甚至几代,有些自个儿都不想治了。”   “这个人来过医院没有?”姜北翻出郝林涛的工作照让医生辨认。   主治医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孩子他爸嘛,来过,问我郝浩川的情况,之后也每天来看他,但是从三四……还是一星期前他就没来过了。” 第34章 木马。   “问问其他医院, 有没有接收过郝浩川这个患者,”姜北大步跨进电梯,按下负二楼, “让人去郝浩川的老家走一趟,看他们是不是回家了。”   电梯缓速下降,郁梓拿着笔记本, 把姜北吩咐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继而抬头说:“私立医院也查吗?郝浩川在他父亲出事的第二天转院, 是有意躲避警方,大概率不会去大型公立医院。”   “查,凡是有条件接收尿毒症患者的医院都查, 另外,”姜北转向林安, “明天你去保险公司走一趟,先前府南区分局的周大队说保险公司有联系过他们母子,他们想拿赔付,就得留下联系方式和收款账号, 查查账户里有没有别的资金汇入。这事先不要让宋副局知道。”   “还有他老人家不知道的事?”林安一看姜北的眼神, 秒懂,改口道, “行,我找我老同学帮个忙,回头请他吃饭的钱姜哥你得给我报销, 这个月的津贴还没发。”   幸福梅林交通肇事案因司机驾驶不当,致一人重伤, 但肇事者在报案前因故身亡, 按规定不予立案, 即使郝林涛是有意而为,这案子也算结了①,保险公司核完责两边赔完,恐怕再无人提起。想重新立案侦查,就得找出新的证据和所牵扯到的人。   “我一直想不通,郝林涛命都不要到底是为什么?”林警官上线,一本正经地说,“为钱?他儿子的病可不是有钱就能治好的,难不成真是意外?不不不,意外也不能撞上温洪亮。”   闻言,姜北一皱眉,某个猜想悄悄冒出了头:“只有当事人清楚,尽快找到郝浩川母子。郝浩川的主治医生说郝林涛从一星期前就没来医院看儿子,这一星期内恰好温妤和徐银莲遇害,他最后一次来医院可能跟他们母子交代了什么。”   叮——   电梯门开了,郁梓走不赢两位身高腿长的男士,抱着本子闷头小跑,一不小心就撞到个结实的背。   “不好意思姜队。”   姜北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郁梓,想了想说:“很晚了,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郁梓受宠若惊:“不用,我坐地铁就行。”   “没事,送完你我再送林安。”   “啊?”林安迅速抱上姜北胳膊,“我跟你说,上次小王八……江南把我的刹车弄坏了,这会儿车还在修理厂,我以为我今晚得挤地铁了。”   不知林安在哪儿学的撒娇,姜北实在受不了,抽出胳膊退开老远:“他没赔你钱?”   “赔了,那不得狠狠敲诈一笔!”   从医院出来,钢筋森林华灯初上,黑色越野穿过繁华热闹的街区,甫一右转,视野顿时变得狭窄。单行道两边全是夜出摆摊的商贩,烧烤钵钵鸡油炸串串的异香塞满街道,雨棚下坐着交杯换盏的客人,雨天没有浇熄他们的热情,正举着啤酒杯吹牛皮。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郁梓拿上自己的小包,“前面的路车不好走。”   越野车在路边停下,郁梓跟同事道完别,抬眼看见江南,也不知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只说:“弟弟再见。”   江南微笑回应:“姐姐注意安全。”   人一走,江南立马收敛了笑:“你们到底是怎么给别人介绍我的?”   “姜哥弟弟啊,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说你柜门塌得渣都不剩?”林安跨下车,扭头又对姜北说,“这儿跟我家是反方向,我就在这下吧,前面有个地铁站,我挤地铁回去,帮我跟阿姨问声好。”   “所以说我在家得给人当儿媳妇,在外得当弟弟,还得给你当儿子,时不时你还拿我当宠物养。”等人全走了,江南跨到副驾,似乎对这四个身份吃不消,一脸无可奈何地望向车窗外,恰时手机振动,是邓女士发来的消息。   姜北:“谁,我妈?”   “嗯,问什么时候回家吃饭,”江南说,“阿姨不知在哪儿淘来的中药材,我已经流过一回鼻血了,要不你回去把鸡汤喝了?我还年轻,不需要补。”   姜北摇摇头,他高考那会儿受过鸡汤的荼毒,至此不想再喝,但邓女士对鸡汤爱得深沉,那是她满满的爱,认为这样一碗汤娃娃喝了能考大学,病号喝了能上天。   “你还是直接跟我妈说——”   江南突然抬手打断姜北:“抱歉,我接个电话。”   他还没回复邓女士的消息,就有个陌生来电打进来,他的电话卡办了没俩月,知道的人不多,除了市局那群想把他逮进号子里关起来的人外,就剩同事。   江南接起来,疏离又不失礼貌地说完开场白后,他的脸色迅速冷下去,眉梢压得很低,瞳仁机警地一轮,旋即又展开笑脸,柔和地对对方说:“好的,知道了。”   姜北开着车,余光瞥见他扬起的嘴角,莫名想到林安曾说过的一句话——江南笑得越天真,对方死得越惨,遂警惕一问:“谁给你打电话?”   江南摁灭手机,道:“同事,通知我有个学生明天不来上课。”   “请假?”   “不是,说是不想学了,想好好补习文化课考大学。”江南撑着头,“就温妤日记里提到过的偷拍我的那位女同学,叫邱星冉。”   姜北瞥一眼他:“她怎么了?”   江南一侧身,面向姜北,好不容易忍住把爪子探上姜北侧颈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说:“没怎么,上次我发现她藏我的照片,被我没收了,小姑娘都快吓哭了,然后我又发现她连最简单的排线也不会画,就问她是来学习的还是来看我的,不巧温洪亮来了,她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就走了。”   姜北听出没对,把车临停在路边:“温洪亮被撞这件事除去你插了一脚,还有个我没想通的疑点,就是郝林涛怎么知道温洪亮在幸福梅林。他之前的跟踪路线全是固定的,不管是你还是温洪亮,每天都两点一线,只要到点守在工作地点,就一定能等到人,只有出车祸那天,你们两个的行动轨迹和以往不同。”   “温洪亮逃跑当晚,周边群众把视频传到了网上,第二天同样有人上传视频,郝林涛看到视频后从府南区跟到北门的废弃工厂这些都能解释,但他是怎么知道温洪亮或者你去了幸福梅林的?视侦查了路网监控,他去幸福梅林的时间早于警方发现温洪亮的时间,所以他才能赶在封路前进入幸福梅林景区,意思就是说,除了你,还有人提前知道了温洪亮要去哪儿,并把消息告诉了郝林涛,郝林涛才及时改变路线。”   从监控来看,郝林涛前几日的目标是江南,哪想江南自从发现大货车后,也不要姜北接了,天天挤地铁,随后郝林涛把目标换成了温洪亮,温洪亮家住闹市区,一直没好下手,在幸福梅林那次算是他最好的机会。   但仔细一想,郝林涛把目标从江南换成温洪亮是很突兀的,那时警方还没有怀疑到温洪亮头上,郝林涛就未卜先知先跟上了,也不排除是六年前的那帮“有心人”提前告知了郝林涛,猜到温洪亮还留了一手,让他找准机会下手。   姜北问:“你故意把郝林涛引过去的?要是警方先抓到温洪亮,郝林涛就不会大老远的跑幸福梅林去。”   “应该不算故意,”江南顿了顿,说,“我只想赌一把,把温洪亮引过去,看司机会不会来。事实上就算我不插一脚,你也一样抓不到温洪亮,别忘了你身边的杨朝是宋副局的人。可他们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就连林安也是临行前才知道目的地的,这时候把消息放出去,郝林涛是赶不过来的,也就是说,消息是其他人放出去的,你觉得未满18岁的少女会策划犯.罪吗?”   姜北认真审视他:“如果是你,我觉得会。”   这误会太大了,简直解释不清,江南无奈道:“我说的是少女,我要是干坏事,你们绝对抓不到我,就算抓到,我也不构成犯.罪,上次不算,那是我自愿的。话说回来,去幸福梅林前,我收到了温洪亮的短信,没记错的话,我是在大巴车上看的这条短信,车上全是学生,人多眼杂。”   “你想说邱星冉?”   江南反问:“不可以吗?当时她就坐我右后方,稍微动一下就能看到短信内容,转头把消息发出去不难。再说她没事拍我照片干嘛,况且她还在画室见过温洪亮,她最有嫌疑。”   江南当真是不愿与人亲近,甭管老弱病残,只要有一丁点异常举动,他定认为有鬼,习惯以恶意去揣测别人,以便提前想好应对措施,保护自己。虽然他的分析有条有理,但一个小姑娘……   姜北揉着太阳穴:“邱星冉想教唆他人,还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她有什么筹码能让人替她卖命?”   “我没有立马怀疑她就是因为这一点,”江南说,“一个未成年没钱没势,是使唤不了人的,但要是她家长有呢?”   “家长?”姜北想说你扯的过于离奇了,搞得跟犯罪团伙似的,话到嘴边,脑子里又闪过宋副局以雷霆之势吼出的那句——不要因小失大!   所以到目前为止出现的人只是冰山一角吗?   “你这样说说的通,可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来支撑你的猜想,郝林涛的行车记录仪和手机全被炸毁了,数据恢复不了,就没法确认邱星冉是否和郝林涛通过信,就算有,那小姑娘聪明,也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号码和郝林涛联系,可能连名字也是假的,”姜北向江南一伸手,“说到这个,你把邱星冉的身份信息给我。”   “干嘛,你想查?你不是说没有真凭实据作支撑吗,你这样是违反纪律的。”说是这样说,但江南立马从手机文件里翻出学生登记表,双手奉上。   姜北是不会轻易违反纪律的,只见他随便下了个app,注册好点进实名认证,在信息栏填上邱星冉的名字和身份证号,一按确认,屏幕上弹出一条提示语——姓名与证件号不匹配。   姜北把手机还给江南:“好了,留的资料也是假的,想证明她确实和这件事有关,得找出证据,否则她出现在你面前也没用。如果她是雇主,会和被雇佣者联系的,可郝林涛已故,现在的重点在郝家母子身上,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转院,想完成交易,必然会再和雇主联系,顺藤摸瓜摸下去总能找到雇主。”   江南接过手机:“他们跑了?”   姜北没有纠正江南的说辞,微一点头,又道:“我想问你,那天你在车祸现场,温洪亮跟你说了什么?”   “嗯?”江南一侧头,目光从姜北的眼底一掠而过,瞬间又转向一旁,透过车窗定定地望向马路。   姜北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对面是家宠物店,店里亮着暖黄色的光,落地玻璃后放着木马形状的猫咪玩具,一只圆滚滚的猫正趴在马背上打盹,似是没睡着,尾巴尖一晃一晃的,旁边还挂了块牌子,上面写道“求领养,我很乖的”。   “木马,”江南嘟囔道,眼神没有离开宠物店,“我问温洪亮程野去过哪里,他说‘木马’。我在地图上搜了有关‘木马’的地名,都跟他说的特征不相符,可能时间过了太久,那个地方已经变了。”   “我找找看,”姜北转回头,询问道,“你想养猫吗?” 第35章 大潮。   “喵~”   晚饭过后, 邓淑萍和江南愣愣地看着组装猫爬架的姜北,一时没回过神,毕竟在邓淑萍心里, 她儿子除了抓坏人什么也不会,现在居然要养猫!关键是饭谁喂,屎谁铲?邓女士把头转向江南, 很想让江南找下家。   江南也没搞懂自己明明看的是木马,怎么带回了一只猫?   “喵~”   江南低头看蹭他拖鞋的猫, 心中飘过一长串省略号。   这猫长相清奇,暹罗猫的颜色英短的体型,整一个圆滚滚的小挖煤工。宠物店的店员说, 这是她们老板捡回来的流浪猫,五个月大了, 据说是上位主人怀疑猫血统不纯,是只串儿,给扔了。许是流浪怕了,被老板捡回去后小猫一天啥也不想, 光撒娇干饭, 时刻抱紧自己的新饭碗,个头不大还喜欢和别的猫争宠, 动不动就打架,无法,老板只能找个好人家把它送养了。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心弦, 姜北当时就来了兴趣。   店员又说这猫不是串儿,是重点色英短, 属于英短的返祖现象。   返祖?姜北的兴趣更浓厚了。   店员最后说, 这种颜色是稀有色, 带出去不会撞猫,方圆十里内找不到一只相同的猫,而且还是只弟弟,成年后会发腮,能长更胖,更好rua!   找不到相同的猫?姜北已经向店员要猫包,把猫打包带回家了。   “这小东西长得真别致。”邓淑萍捞起猫,抱在怀里撸,这猫不怕生人,谁给饭吃谁就是主子,先前邓女士给它开了个罐头,这会儿就对着人眯起眼,喉间发出表达舒适的咕噜声。   “既然来了,也不能扔了,小南,你给起个名儿吧。这咪咪还乖,都快睡着了。”   江南一看懒洋洋的猫,又看它浑身泛灰的毛,活像挖了五个月的煤没洗澡,当即赐予它新名:“叫脏西西,姜.脏西西,跟阿北姓。”   邓女士:“……”   小棉袄说叫啥就叫啥。   猫不干了,喵呜一声蹬腿下地,扭着个毛茸茸的小屁股找新爸告状去了。   江南大步走过去,用脚尖把这跟他争宠的小玩意儿拨开,越看越狗:“以后再养条狗,就叫姜东东,这样东南西北就凑齐了,四方来财。”   姜北放下手里的螺丝刀,从下至上盯着江南看,这明明是个稍显弱势的动作,但气势上丝毫不弱。江南别过脸,趿着拖鞋走了两圈,说:“……你慢慢弄,我上楼休息了,阿姨也早点休息。”   直到夜里10点,姜北才把猫爬架装好,豪华爬架占了电视墙的半壁江山,但脏西西显然不感兴趣,甩着条灰色的尾巴巡视领地,这蹭蹭那蹭蹭,要把新家的所有家具都标记上它的气味。蹭着蹭着就蹭到姜北脚边去了,标记完又抬起小脑袋,拿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瞧着姜北,软软地叫。   “喵~”   要抱。   姜北听不懂,伸手摸摸它的脑袋。他把脏西西带回家的原因,无外乎是听店员说了一句——这是一只黏人的、特别的流浪猫。正因脏西西是流浪猫,店员怕它携带病菌传染其他猫,将它单独关在玻璃房,一猫和一只木马为伴,只有洗澡时才放出来。   可它不知道自己被隔离了,还以为店员来宠幸它了,亮出爪子大杀八方,把靠近店员的猫统统赶走,扭头又换上副软萌的模样,在人怀里撒欢讨食。宠物店的缅因猫大哥曾多次目睹这小玩意儿挑衅它的小兄弟,要不是看它小,早一巴掌呼死了。   姜北拆开袋子,给脏西西放好猫粮,随即起身去洗漱,走到卫生间门口,忽想起了什么,退回来给脏西西开了盒牛奶。   今晚江南不在,姜北难得安静地看会儿书,12点一到准时关灯睡觉。   凌晨5点过,正是沉睡梦深时,一声瓷器碎裂声闯进耳朵,姜北睁开了眼睛。根据声速与传播方向,他确定是大门玄关处用于放钥匙的陶瓷摆件碎了,那是脏西西够不到的高度,简言之,有人进来了。   没出一分钟,卧室外又传来捅锁眼子的声音,发夹拨动弹簧片,哒哒哒!   姜北没动,听着声儿就能脑补出来人是如何匆匆忙忙地下楼,进门时让门槛绊了,碰倒了陶瓷摆件,来人没收拾,反正有脏西西给他背锅。想到这,又撂下一堆烂摊子,悄声走到卧室门口,掏出作案工具捅锁眼。   柔软大床明显下塌,姜北感觉身边多了个浑身火热的生物,紧接着有两条坚实的臂膀圈住了他。   “你醒着,对吧?”江南小声问。   “如果你再把动静搞大一点,我妈也会醒。”   “猫弄的,”江南狡辩,“不是我。”   姜北不想和他争,在捆缚里翻了个身,后腰触到个神奇的物件,霎时仅剩的睡意也跑光了:“江南你——”   “你感受到了对不对?”江南的臂弯越圈越紧,“阿姨的鸡汤名不虚传,小江南都比平时醒得早,你想见见它吗?”   “……”   没人回答,黑暗里只有两道呼吸声互相追逐着,江南等了很久没等到答复,默默摸出手机打开一两百个G的泷泽萝拉。   甜腻靡靡的女声传进耳朵,外国友人都能听懂的著名日语就此响起,姜北一把夺过手机摁灭,咬牙说道:“不要看了。”   “那你想看其他的吗?”   如果多给姜北两秒钟,他一定会说“不想”。   被窝里又热又吵,里头闷着短急的痛喘和蒸腾的热汗,姜北快不能呼吸了,伸出手抓住床头想挣脱出去,冷不防又被逮了回去。   “别出去哦,”江南温柔地威胁他,“阿姨会听到的,让她知道儿媳变女婿我会很尴尬的。”   江南没羞没躁地说,姜北的耳尖不知是被臊红的还是热红的,在颠簸里微微颤动。屋里没开灯,他看不清江南的脸,只凭感受,在他这里格外清晰。好像江南乖了太久,经常用语带牛奶味的撒娇掩饰他的坏,让姜北忘了他的劣根性是根深蒂固的。   客厅里的猫捕捉到动静,一听就是刚来的两脚兽在欺负它新爸,顿时火从心起,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去挠门,发出“喵呜”声警告两脚兽,爪子扒门的速度也随着屋内的闷哼越扒越快。   “喵呜~”   一肚子坏水的两脚兽,出来咬死你。   “为什么养猫,嗯?”江南霸占着姜北,手在黑暗里摸索着,哪哪都是烫的,“觉得像我?”   姜北教人拿捏住了七寸,一种携带着极致欢愉的濒死感瞬间袭来,令他胡乱抓挠着江南的手臂,神志不清地骂:“不是,你……你是王八蛋!”   江南用了力:“再骂一次,快点。”   姜北怕了,怕他不要脸,又受不了,热汗堵住毛孔,揉皱的床单全湿透了,他喘不上气,艰难吞咽着。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一边推拒着,一边又招架不住江南,次次陪他疯,在如潮般的冲撞里越溺越深。这其实是一种可预见的结果,假设十三年前他抓住了那个水里的小孩,也会毫不犹豫地带回家,像带走没人要的猫一样,谁敢保证小孩不长成现在这样,没大没小?但江南一定不会成为嫌疑人,他会有名字和光明的未来。   “江南。”   “嗯?”   “江南。”   “嗯?”   “……别咬我。”   江南红了眼,捞起他放怀里,不让他离开半分,任由对方在痛与乐的感受里抓破他的皮肤,咬烂他的肩膀,听对方含糊不清地骂“王八蛋”,又一遍遍地叫着“江南”,最后颠倒着喊。   江南以为他怕,哄他再坚持一下。   门外的猫越挠越凶,奶萌的叫声也变得嘶哑,它新爸被欺负得好惨,回头一定要咬死两脚兽,想着便开始在门框上磨乳牙。   江南撑着姜北,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相信我吗”?   姜北说不出话,只顾着喘。可江南是相信的,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走到姜北身边,是为了同他比肩,而不是针锋相对。他感觉姜北在很早之前就把无形的绳索圈他脖子上了,拉着他远离灰色地带,又听他说“别怕,把手给我,我就快抓住你了”,他怎么舍得让姜北失望呢?   今晚没有下雨,没有湍急的江水,更没有被浪潮拍进漩涡的小孩和趴在江边一脸焦急的大哥哥,只有姜北和江南。   江南找到姜北的手,挤进指缝与之十指相扣:“抓紧我。”   他感受到姜北的战栗,在大潮将至前绷直了背,也挖破了他的手背。   ……   晨光微曦,一缕阳光穿过凌乱的床,姜北在满屋子的热气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失焦的瞳孔迅速聚焦,眼睛往下一瞥,江南正跪在他腰侧,腹部的伤口脱了线,正往外冒血。   江南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弄我肚子上了。”   “……”   那一刻姜北是崩溃的,顾不上酸痛的腰,下床找衣服往江南身上一套:“去医院。”   “你先让我洗个澡。”   “不能碰水。”姜北也是头痛,“伤口裂了为什么不说?”   “死不了人,水和蛋白质的混合物都碰了,没关系的,”江南边擦边往浴室走,“让医生看见多不好,我可以不要脸,你不能不要。”   他露着精悍的背,上面满是抓痕,反观姜北干干净净的,暧昧的痕迹全落在了大腿侧。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没安生两分钟,江南半带遗憾地说了一句:“啊~又流鼻血了。”   一早上鸡飞狗跳,姜北拎他出来,塞他一包卫生纸,囫囵收拾完,出门又让猫衔了一口。脏西西浑身炸毛地瞪着江南,丝毫不惧体型上的差距,“咻”地冲过去,被江南一根手指头给撂倒了。   市医院算是市局的定点医院,平时不管是刑警还是嫌疑人受了伤全往这送,久而久之混了个半熟。医生一看又是江南,还记得他临走前吐槽医院的话,脸色不算好看。   “我就说让你多观察两天,看吧。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去楼下拿两盒消炎药,尽量不要沾水,不要剧烈运动。你身上是咋回事,打架了?伤口不裂才怪!”   医生一抬眼:“你怎么又流鼻血了,上个星期不才看过中医吗?又没听劝吧,让你不要乱吃东西,你一天天吃些啥?”   江南放下衣角,老实说:“人参当归鸡汤。”   “你吃它干嘛?”医生一拍大腿,暂且忘了江南是如何吐槽医院的,秉承医德给他上了堂养生课,“东西不能乱吃,那是你该吃的吗?当归补血活血,15g就能让你血崩,等你四五十岁了再补也不迟……”   姜北坐一旁,给邓女士发了条消息,让她把食材留着自己吃,江南根本不需要补,还没等到邓女士回复,兜里那只工作手机就响了,来电人是负责守温洪亮的民警。   民警不知道他来了医院,焦急地说:“老大,温洪亮进抢救室了,恐怕不行了!”   抢救室亮着灯,护士推着器械车步履匆匆,门开了又合,滚轮声和飞奔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温洪亮没有家属,唯一的亲爸也送福利机构去了,自然没人来看他,只有几个民警候在门外。   “今早温洪亮出现休克,立马送了抢救室,他的状态一直不好,送医院后就没醒过。”民警跟在姜北身后,讲了大致情况,“医生说本来就是吊着一口气,救不救得回来全看天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天渐亮,抢救室亮着的红灯也愈发的暗,好像在宣告温洪亮的死亡。没人在乎一个死刑犯怎么死,在哪儿死,值夜班的民警靠在铁椅打盹,就连跟着一起来的江南也心不在焉地擦着鼻血。   姜北看着他,再次想起他在车祸现场逗留的样子,这件事怪与不怪他意义好像不大,毕竟上有宋副局放人在先,下有郝林涛撞人在后,左右都轮不上他,就像他说的——你们抓不到我。   冗长的走廊陷入安静,没人注意到尽头的安全通道里站着位面容沧桑的妇女,急促地搓着皲裂粗糙的手,踱着碎步在原地打转,时不时探出头看看抢救室的门。   江南攒了大堆用过的纸巾,收拾了起身去扔,走到电梯旁的垃圾桶时,瞧见紧闭的电梯门上映出一个人影。   与此同时,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在场民警全站起身围上去。   姜北问:“怎么样?”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紧接着护士推着盖了手术布的尸体出来,马不停蹄地送往太平间。   “死了?”一位民警说,“那行,打申请送你们医学院解刨室去吧,活着不好好做人,死了总要做点贡献。”   “想什么呢?他爸万一要呢?”   “他爸能记得他?那我去要家属同意书。”   两位民警就要不要送温洪亮去做大体老师这事争论,江南听了一耳朵,退开一步让推车进电梯,就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映出妇女牵强的笑,旋即转身离开。   “阿北——”   不远处的姜北抬手接了个电话,林安一大早就去了保险公司,又托老同学查了郝浩川他妈的账户,这会儿刚有消息:“彭小慧,女,43岁,与郝浩川系母子,名下两个账户半月内没收到过超过5000元的汇款,也没存款,余额比我的脸还干净。另外,留的联系方式无人接听,应该是设置了骚扰拦截。”   姜北转过身,发现江南不见了,边找边对林安说:“继续盯着她的账户,温洪亮死了,如果郝林涛是受人教唆,人一死,交易就要开始了。” 第36章 患者。   妇女脚下生风, 紧攥着老人机跑到下一楼,钻进恰停在该楼层的客梯,许是跑得急, 泛青的脸上涌出红晕,才有了那么一点生气。   江南看着下降的电梯,转身进到安全通道, 出医院大楼时,妇女刚坐上出租车离开。   “跟上前面那辆车。”   出租车司机不明所以, 但一听后座青年不容反驳的语气,本能地发动引擎。   大约行驶半小时后,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逐渐稀少, 通城高速两边全是葳蕤的树。司机观察着青年的脸色,说:“小兄弟, 前面是宁安新区,路全让修房子的给压烂了,不好走,过去得加钱啊, 还有过路费。”   “好。”   这话中听, 司机一踩油门,坠在妇女乘坐的车后面, 几弯几绕后,停在了一家医院门口。   妇女没做停留,下车后径直走向住院部, 江南紧跟其后,在三楼的一间病房前驻足。妇女没注意到有人跟着她, 进房后便拉起一位患者的手放在脸颊边亲昵, 眼泪成线地掉, 忽又破涕而笑。   江南一看病房门口的信息板——患者:郝浩川。   ——   同一时间,市医院。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办案人员过来签个字!”   姜北给江南打着电话,同时拿过医护人员手里的笔,在温洪亮的死亡通知单上签字。   正值上班时间,数个电话打进来,同事的,检察院的等等,提示音里全是嘟嘟声。   “姜副支队,案件审查通过了,嫌疑人在审查起诉阶段死亡,做不起诉处理啊,但附带的民事责任得付,温洪亮家的老房子在他名下,过两天就去把他房子收了赔给受害人家属,这事就算完了,不用操心了,最后祝您缝案必破!”   “老大,问你怎么没来上班?”   “老大!宋副局找你!他又来骂人了!”   ……   姜北一阵应付完,刚挂断又有电话打进来,是郁梓。   “老大,市区的医院查遍了,没有找到郝浩川,我找找郊区的。”   消失了半天的江南在这时发来一条微信——宁安新区仁心医院住院部三楼317号,郝浩川的病房号。   “不用了,你先回局里吧。”   ——   40分钟后,仁心医院住院部休息区。   长排椅上似是黏了强力胶,彭小慧坐在上头一动不敢动,瘦弱的肩膀警惕性提起,局促地抠着手指甲,半晌后才抬起眼皮看对面的年轻人,吞了吞喉咙,说:“你们找我搞啥子?”   姜北:“……”   “她问你找她有什么事?这是方言,你听不明白我给你翻译。”江南接来一杯温水放在彭小慧面前。   姜北看着眼前的妇女,穿着洗皱的衣服,脸上净是风霜痕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怯怯回视他。许是大半生都待在农村,没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彭小慧一听来人是城里的警察,两条麻杆腿就开始打颤。   “阿姨,您别紧张,”姜北尽量把语气放柔和,“我来是想问您,一星期前您的前夫、也就是郝林涛,他去医院看过郝浩川是吗?”   彭小慧点点头。   “那您知道郝林涛出了车祸吗?”   彭小慧缩缩脖子,像是不知如何作答,须臾后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不晓得。”   “您知道的,”江南笑着打断她,“您今早还去了市医院,想确认郝林涛撞的那人有没有死,我见过您。”   彭小慧浑身一抖。   这事没有立案,目前所有的调查属于私人行为,江南说话没轻没重,姜北怕他又把人气进医院,到时没人兜着,发他一盒牛奶堵上嘴。   姜北:“阿姨,郝林涛最后一次去看郝浩川时跟您说了什么?您看到了,被撞者已经死了,他无亲无故,没人追究您的责任,您要是有困难也可以说,我知道您儿子病了,急需用钱,只要您能拿出相关病历资料,我们可以帮您以正规的渠道募集善款。”   彭小慧眸光微动,又迅速暗淡下去,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啥子也没说,就喊川川好生养病,我跟他都离婚几年了,他死不死撞不撞人不关我的事,赔钱也轮不到我赔,他来,就是想看哈川川,那是他的种!”   “阿姨——”   “郝林涛出了车祸关我啥子事?你们今天这个找明天那个找,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了几波,我儿需要静养,带他转院你们还是找来了!”彭小慧含着泪,“我去市医院就想看哈郝林涛撞了哪个,搞得天天有人找我!我和他离婚了,没得关系了,他撞哪个你们都不该来找我!我有啥子错?!”   彭小慧不会普通话,方言又说得快,激动时脸和脖子爬满愠色。   姜北听得艰难,让江南给他翻译。   ——彭小慧句句在理,两人已离婚,无论郝林涛做什么都与她无关,除保险公司外,谁也不该找她。   但这次真的无关吗?   “您不知道郝林涛撞的是什么人,我来告诉您,他撞的是个逃犯,”姜北盯着彭小慧的眼睛,微微倾身,“另外我想问您,您刚才的那番话是谁教您的?”   彭小慧猛一抬头。   “如您所说,您和郝林涛离婚了,他交通肇事与您无关,交警不会就这件事找您。实际上,找您的那位交警是我的朋友,我托他帮个忙。这事没立案,他是以个人身份找的您,不会自爆身份增加您的抵触心理,那您怎么知道他是交警的呢?您分得清各警种的区别吗?”姜北一字一顿,“是谁教您这么说的?”   彭小慧嘴巴微张,几度吞咽喉咙也没讲出半个字。   姜北今天很是收敛了,毕竟是私人询问知情人,不是讯问嫌疑人,开场堪称温柔,问着问着职业病又犯了,仿佛市局的审讯室让他搬这儿来了。一双黑瞳似捕兽夹紧紧咬住对方不放,彭小慧藏在桌子下的腿又开始抖,眼神飘忽不定,四处顾望想找个定点,最后拿起她的老人机:“……川川要醒了,你们不要来找我了,求求了。”   说完仓惶离开。   彭小慧的反应太直白了,警惕、胆怯、无助全通过肢体行为表达出来,她不懂隐藏,也不知自己的小动作被人翻来覆去地审视了好几遍。   彭小慧前脚走,姜北后脚就追上去:“阿姨!”   “你们不要跟到我!”彭小慧撑着楼梯扶手跑得飞快,好像追她的是个死神,一旦追上她儿子就没命了。   “我不晓得,我啥子都不晓得!你们不要问我!我就给我儿子医个病!你们哪来那么多名堂?!”   整层楼回荡着你追我赶的脚步声,不明所以的住院患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值班室的护士听到动静,匆匆跑来查看情况。   “彭阿姨怎么了?”   彭小慧大步跨下楼梯,指指后面:“不晓得哪儿来的人,追到我不放!”   “欸!这位先生——”   姜北拨开护士:“麻烦让一下。”   “这里是住院部,不要乱来!欸!”护士扭头就喊,“保安呢?叫几个保安上来,有人在住院部闹事!”   嘭——   彭小慧跑回病房,大力把门关上,搬来桌椅板凳抵在门后。病床上的少年听见声响,缓缓侧头,虚睁着浮肿的眼,轻轻叫:“妈。”   像是打了一针镇定剂,彭小慧逐渐平复下来,抹净脸上的泪痕,一回头:“哎!醒了,渴不?”   少年摇摇头:“外头啷个了?”   “没事,没得事。”   嘭嘭嘭!   姜北撞着门,门后的板凳咣咣往下掉。赶来的保安让江南堵在了走廊另一头,家伙什全被缴了,只能指着江南鼻子破口大骂。   “报警!快报警!太过分了!”   “干什么?病人出了问题你们负得起责吗?!”   ……   一时间整层楼像炸沸的油锅,骂声、脚步声、劝告声此起彼伏。   “他们找来了。”病床上的郝浩川看着震动的门板,疲惫地闭上眼睛,缩进雪白的被褥里。   “没事,莫怕。”安慰完儿子,彭小慧抬头就骂,“你们到底想干啥?!滚!”   房门被撞开一条缝,姜北伸进去一只手,拨开抵在门后的物什,又对里头的人说道:“郝浩川,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爸死了,你不想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吗?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不想替他讨公道吗?!”   郝浩川埋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彭小慧抱着儿子,声泪俱下地嘶喊:“滚!快滚!”   嘭——咣——!   门被彻底撞开,桌椅板凳尽数倒地,姜北一个趔趄栽进病房,迎上彭小慧愤恨的目光,那个胆怯的农村妇女头一次表现出狠劲儿。   姜北一眼扫过病房里的陈设,窗台上挂着晾晒的毛巾和衣服,角落里放着屎尿盆,昂贵的透析机连接着一个年轻的生命,细微的机械运作声盖过了外头的吵闹声。   郝浩川用被子裹住自己,缩在妈妈怀里,只有一双浮肿的腿露出来,小部分皮肤已经溃烂,即使做了处理也挡不住溃烂的趋势。   姜北走到病床边,说:“郝浩川,你知道吗?你爸死无全尸,所以你不该逃避现实,他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就在于你肯不肯说实话。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无所谓,那我就我今天的行为向你道歉。” 第37章 香樟。   “我不知道。”   窗户已开到最大, 仍驱散不了病房里沉积的死气。江南把窗帘打了个结,让阳光透进来,半靠在软枕里的郝浩川眯了眯眼睛, 等适应光线后偏头望向窗外,缓缓吐出那句“我不知道”。   姜北拉来张椅子坐下,尽量平视他:“那我们说点其他的, 我看了你的病历,慢性肾脏病五期是吗?”   郝浩川依旧望着窗外:“嗯。”   这里是三楼, 香樟树的树梢刚好爬到窗台,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 再往上是蓝天,赤.裸的没有一丝云彩遮挡。   江南折了段树枝, 用鼻尖轻轻地嗅,又放在郝浩川的枕边:“送你,你们学校肯定有很多香樟树,你想回学校吗?”   郝浩川似乎对那几片廉价的叶子很感兴趣, 拿在手里把玩:“我还能回学校吗?”   “当然可以, 只要你想,”江南说,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想要个名字,去年一群警察带着我去户籍室做了登记, 然后就有了。”   郝浩川愣了愣,目光扫过自称是警察的姜北, 最后投向江南:“名字?”   “嗯。”江南认真回视他, 透过郝浩川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十六七的少年, 在面对“你叫什么名字”这样简单的提问时,同郝浩川一样茫然无措。   少年就该恣意张扬,肩上挑的是清风明月,除此之外的所有不幸遭遇全是命运的捉弄。   姜北下意识地看江南一眼,顺着他说下去:“只要你想,所有人都会帮你,帮你转最好的医院,募集善款,或许等不到明年你就能回学校了。”   郝浩川握着香樟叶,埋头不说话。   “其实不止你一人想回学校,也不是只有你才想活,”姜北沉声道,“你应该在手机上刷到了,或者听你妈妈说了,你爸爸撞了一个杀人犯,那人在今早死了。或许你认为这没什么,杀人犯本就该死,那你知道他杀了谁吗?”   郝浩川哽咽着:“……我不想知道。”   “他杀了一个女孩,”姜北似是没听见那声几不可闻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那个女孩跟你一样大,只有17岁,不出事的话她该坐在教室里读书,明年夏天参加高考,等有能力了带着她老年痴呆的爸爸找一个条件好的地方重新生活。她就怀揣着这样一份希望在一个破家庭里生活了17年,哥哥骂她她也不敢说,因为她认为只有哥哥才供得起她读书。你看她什么都不说,下场好吗?”   郝浩川扔了香樟叶,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她也有爸爸,现在她爸爸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被人收走了,一个人在疗养院里,活了一辈子最后什么也没有,你想看你妈妈变成这样吗?”   “闭嘴!”郝浩川踢着被子,“我不想听!我就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她爸爸变成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错——”   “闭嘴!”郝浩川倏地暴走,抓起枕头和一旁的水杯一股脑地朝姜北扔过去,“你们活得好好的,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躺病床上试试!你隔三差五做血透试试!你没有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就没有资格多说我一句!!”   “你冷静点!”姜北抱着他,不让他蹭掉手背上的针头。   候在门外的彭小慧听到动静,心猛地揪了下,想开门进去但门被一个青年挡住了。   “川川!川川!”   “怎么了?还没完吗?”医生护士纷纷赶来,焦急地拍着门,“先生,郝浩川患者该例行检查了,麻烦开下门,先生!彭阿姨!”   妇女的哭声悲恸万分,顺着门板跌坐在地,软成一滩泥。   “彭阿姨您先起来。先生,麻烦开下门,再不开门我们只能报警了!”   “已经报了,”一位挂了彩的保安说,“市区里的就是不一样啊!闹事又打人,我几个兄弟的医药费不赔你们今天就别想走!”   “让开让开,怎么回事?”   “警察来了!警官,有人在医院闹事,硬闯病房不说,还打了好几个人!”   病房内,姜北将郝浩川紧抱在怀里,不让他挣动半分:“冷静点!你想活没有错,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但不该建立在别人的生命上!”   “我不想听,”郝浩川抽噎着,眼泪全蹭在了姜北昂贵的私服上,“我不想听,不想听……”   “你爸撞死个杀人犯,所以你就没有罪恶感了是吗?”姜北恨声道,“那我告诉你,那个杀人犯不死,他就能坐上法庭给所有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要我带你去警局看看吗?受害人家属还坐在大厅等回复,谁给他们交代,你还是我,他们的亲人该死吗?”   “走开!”   “你妈妈拒绝了我募集善款的提议,看来你们不需要钱,那对方答应给你什么?你妈妈下半辈子的保障?还是更直接一点,给你一个器官?”   那句话落在郝浩川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劈下,当即僵在姜北怀中,抽噎声戛然而止,连呼吸都忘了,脸色顷刻间褪尽。   “我说你这小兄弟,你是扰乱执法知不知道?”赶来的民警试图拨开堵在病房门口的江南,后者纹丝不动,顺带流了两条鼻血。   江南用纸巾擦干净,对民警说:“你完了,我哥哥出来会找你说事的。”   民警见过撞车碰瓷的,还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碰瓷方法:“我碰都没碰到你,你怕不是有病吧?赶紧去看医生,别挡路!”   “这是内伤。”   “……”   “警官,就是他刚刚打了我好几个兄弟!”保安指着江南鼻子说,“他不可能内伤,我才是内伤加外伤,必须赔钱!”   “行了,别囔!”民警扭头对江南说,“你走不走?”   “我哥哥还没问完话,不走。”   “嘿!我今天遇着个不开眼!你哪门子哥哥这么猖狂,当哥的光天化日硬闯病房,弟弟跟后边打了医院那么多人,你们哥俩配合倒好,”民警摸出手铐,“我先把你铐走再找你哥算账!”   哗——   病房门从里打开,带起一阵劲风,在场的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统一看向面带寒峭的姜北,走廊里的气压降至谷底。姜北梭巡一圈,目光落在一位医生身上。   刚还叫嚣着要找江南他哥算账的民警手一抖,手铐咣咣落地。这哪是江南的哥,分明是各位民警的大哥!   “……姜副支队您怎么来了,咋不提前打个招呼?这位是您弟弟?我没打他哈,一根头发丝也没碰,他的鼻血是自己流出来的!医生呢,带人去开个药!”   “咋的?”遭江南亲切问候的保安不满意了,“敢情闯病房的是你领导,所以这事就算了是不?不行!”   “你们抄家伙打人,算正当防卫,让你技不如人。”   “不是——”   “少说两句!”   混乱中,医生悄悄离场,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人说:“把那个医生抓起来。”   民警和保安吵到一半,忽听这一句,架也不吵了,本能地捡起手铐咔咔铐住医生。   “哎呦~”医生让人反手一铐,疼得直呲牙,“不是,警官我犯了啥事要抓我呀?”   民警也不知道,抬头看姜北。只见姜北对剩下的民警说:“仁心医院内科医生范成彬、赵建,外科医生杨鹏,麻醉医师费晴涉嫌非法移植人体器官以牟私利,把他们抓过来。”   赶来的民警们本以为是来处理鸡飞狗跳的小事的,不曾想摊上个大事,当即跑下楼逮人去了。   范成彬还在叫:“警官我冤枉啊!我没有干那档子事!”   “是吗?”姜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是肥肉的脸,“可你的患者说你在他面前保证过黑肾和活体肾一样好,绝对不会出问题。我问你,你的上家是谁,谁给你‘供货’?”   “我不知道!”范成彬浑身的肥肉都在抖,“什么上家,我压根没说过这话!我冤枉的!”   “冤不冤枉你去市局说给我听,带走。”   离仁心医院最近的派出所接到消息,立马派人增援,将医院堵了个水泄不通。几名涉案医生神经敏觉的已经开始跑了,出门就被逮个正着。   民警熟练地摸出手铐:“你跑啥?姜副支队一说我还不信,一看你跑我就知道稳了,干点啥不好,啊?像你们这种肯定是个团伙,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个月的指标就靠你们了。”   坐办公室喝茶的杯子还没送到嘴边,警察就到了,有人刚操刀完一场手术出来,没来得及说句狡辩词,便让人扔进了警车。   郝浩川身体不好,各种并发症缠身,交代了涉案医生后实在撑不住,姜北只好让他休息。彭小慧没想到儿子把这事说出去了,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姜北站房门外看着陷入沉睡的少年,死神离他那么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带走,这让姜北想起郝浩川临睡前说的话——   “我爸爸死了,他用命换一个肾,所以我更不能死,否则他做这些就没意义了。那天他来,告诉我找到□□了,让我好好准备手术,我太高兴了,都忘了问他怎么回事。后来我在网上刷到新闻,看到那辆爆炸的货车是我爸爸的,我才知道……警察叔叔,可不可以让我做手术?”   姜北不知如何回答他,做手术就意味着有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会因一时冲动而后悔一辈子。   所有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中,只有百分之五能以正规渠道获得器官,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终日躺在病床上,等一个死刑犯或者意外死亡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了,又得家属同意,即使这些都不是问题,也还有一座最难翻越的大山——配型。   大部分人耗干了一辈子,还是没能等来新的希望。正因供不应求,就此催生出一条黑色产业链。   “在想什么?”   姜北回过神,看到是江南,漂浮的情绪瞬间收拢:“在想程野不死多好,这样你以后生病了,有人给你配型,同卵双胞胎的匹配度很高的。”   江南皱皱鼻子:“听上去不是好事。我不会生病,我还得给你养老送终。”   “我有社保。”   “那不一样,”江南说,“社保会给你做饭吗,会撒娇吗,会给你暖床吗?”   姜北不置可否:“你似乎对你撒娇这件事很有自知之明,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你不是也喜欢吗?”   姜北盯着他,再次感叹江南脸皮之厚,但也只有江南,不要求他完成任务指标,不抓着他要公道,更不会嘶声力竭地叫他去抓嫌疑人,只是一种最简单的需要——要抱,要他好好的。   江南无坚不摧又柔软易碎,他明明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同样过得很好,把自己养得健康强壮,甚至还糊弄过一群警察,这样的他却爱在姜北面前撒欢,告诉姜北即使你平庸无奇,我也需要你。   姜北不肯撒的娇、不肯低的头、不肯服的软江南照单全收,用独特的方法维持着两人之间的平衡,不然准能把房子打翻。在姜北心里,江南是个又纯澈又疯狂又特别的存在,开惊喜盒子都开不出来的那种。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五分钟了,”江南笑起来,“这里人多,我不想动手动脚。你饿吗?我想勾.引你共进午餐。”   这人正经不过两秒,姜北微叹口气:“这医院才建不久,附近没有吃的,我去开车。”   “算了,下午等林安来了你不是还要询问彭小慧吗?就在医院吃吧。”   “你要吃医院的饭?”姜北还记得他在市医院是如何吐槽伙食的,医生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没叫上兄弟把他爆锤一顿,但胜负难料。   江南一挑眉:“你坐我对面的话,说不定我就爱吃了呢。” 第38章 掮客。   市局刑警支队大办公室里饭香四溢, 天仙来了没两天,各位单身男士原形毕露,甚至有把郁梓拉入糙人阵营的趋势。   郁梓小口咬着鸡排, 左手拿着纸,方便随时擦。   “你那样吃得吃到啥时候?我教你怎么吃肉。”只见某位刑警往嘴里塞了个鸡腿,吐出来只剩骨头, 这绝技,众人十分捧场, 爆出一阵喝彩。   郁梓:“…………”   嘭——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宋副局拿着资料进来,凭一己之力把火热的气氛拉至冰点。   “姜北呢?”宋副局找了一圈, 没找着人,“他给我拉了一车医生回来, 他人呢?”   众人集体摇头。   “看看你们,上个案子破了是不是就轻松了?队长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宋副局教训道,“跟你们队长学学, 没案子就去找, 这不又找着个人体器官买卖案吗,光医生就抓了五六个, 后面肯定还有‘供货商’,少说能抓十来个,这个月的任务干这一票就够了。不愧是我和老许教出来的徒弟, 诚不欺我!”   宋副局句句在夸人,脸色却黑的可以, 在场的人不敢吭声。   “愣着干嘛?审讯室里的医生不审了?”宋副局看向角落, “林安, 去把人审了。”   林安吞下一口老坛酸菜牛肉面,说:“可是姜哥叫我去仁心——”   “24小时黄金审讯期懂不懂?”   “哦。”   几个涉案医生抽空了刑警支队办公室,各刑警将拿到的供述交叉比对,硬是没发现破绽,那群医生不愧是合作已久的伙伴,老早就串好供了。   审讯室里的范成彬刚松一口气,又有人进来,大刀金马地坐他对面。范成彬快哭了,整个双下巴都在抖。   林安例行询问:“姓名年龄?”   “范范范成彬,37岁。”   “职业?”   “仁心医院肾肾内科主治医师。”   “你的患者说你伙同同事非法移植人体器官,有这事吗?”林安问。   范成彬一口否认:“没……没有,他瞎说的,不信你去看,他身上连刀口也没有,咋移植呀?再说了,器官配型有多难,大家都知道,我……我没有干过这事。”   范成彬的胆儿跟他的体型成反比,林安问一句他抖一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往下滴。   “患者身上没刀口是因为还没到手术时间,这不是你狡辩的理由!”林安说,“配型是难,按规定,只能从血亲、夫妻、死刑犯或者脑死亡患者身上摘取器官,就这还得走大堆手续呢。可你的患者说,你们在没走任何手续的情况下答应他五天后实施移植手术,期间带他去做了配型,我问你,供体哪儿来的?”   “没有这事,”范成彬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他瞎说的。”   林安不与他多说,从民警手里接过资料:“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打死不认就没事了,当我们吃素的?技术人员调取了你名下账户的流水,除去正常收入,近一年来有将近50万的不明资金汇入你名下的附属卡。另外,技术人员查了你的通讯记录,两天前,有位网名叫‘朵朵菊花开’的人给你的微信小号发了条消息,问你接到患者了吗?你的回复是‘接到了,钱和腰子准备好’,对方没有回复,直到今早才给你发了句‘五天后手术’,看样子你还不是初犯,你还想怎么狡辩?供体是不是由‘菊花’提供的?”   “……”范成彬拧巴着一张脸,嗫嚅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眼睛四处瞟,就是不敢看林安。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林安敲着桌子,“有聊天记录你就别想从这个门出去,老实供出同伙还能争取宽大处理,你不想等蹲完号子出来听你儿子叫别人爸爸吧?”   听得这一句,范成彬倏地收回四下游移的目光,定在林安脸上:“……坦白真的可以从宽处理吗?”   据范成彬供述,“朵朵菊花开”名叫蒋昆,真实性待考证,年龄不详。一年前在某医院肾内科找到范成彬,说有一台移植手术,做完就能拿几万块钱。   范成彬虽心有顾虑,但一想到儿子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家里的老人心疼宝贝孙子,非要送学费生活费高昂的私立幼儿园去,天天搁范成彬耳朵边念叨,索性心一横,接受了蒋昆的提议。   那次合作很愉快,术后蒋昆按照约定支付了三万元出场费给范成彬,大概一个月后,蒋昆再次找上范成彬,说需要一个手术团队,并表达长期合作的意愿。范成彬吃了回甜头,况且没人找他麻烦,胆子便大了些,在蒋昆的指导下,拉了同医院的外科医生、麻醉医师及护理人员入伙,和蒋昆达成了长期合作。   听完,林安真想一巴掌拍醒眼前这个见钱眼开的黑心医生,所幸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阻止了他:“蒋昆在你们的团伙中是什么角色?仅仅是组织手术?”   “他是掮客,”范成彬擦擦额头上的汗,说,“他负责联系‘供货商’和‘客户’,也就是供、受体。配型完成后会将受体的联系方式给我,转到指定医院等待手术。”   林安:“那供体呢?”   “那是‘供货商’的事,”范成彬为争取宽大处理早日和家人团聚,把知道的事全往外倒,“蒋昆作为掮客是要吃差价的,不可能让买卖双方见面,我们只负责受体,其他的全是他在勾兑。我听他说,他认识很多圈养供体的‘供货商’,又在垃圾网站发布消息或者从认识的医生那儿找需要器官移植的客户,再跟‘供货商’对接。”   “‘供货商’先给出一个价格,比如90万,其中包含医生的出场费,蒋昆就和客户谈100万,中间的差价就是他的,他还克扣我的出场费。谈好价格后客户付百分之二十的定金,交易开始,接下来就是异地配型,期间蒋昆会让我去接受体,带人做配型检查,配好后等待手术。”   林安真是开了眼界,之前不是没办过人体器官买卖的案子,所以一抓到医生就知道后面还藏着大群妖魔鬼怪。但那些案件中是没有所谓的掮客的,圈养供体、组织手术团队、在垃圾网站上找客户全由组织者包干,抓到一个就能一网打尽。   然而这起案件中有个两头吃的掮客,简言之,蒋昆为利益最大化,不让买卖双方见面,负责手术的医生——范成彬除了见过受体,压根不知道“供货商”和供体是谁,说直白点,抓他没用,得抓到蒋昆才能找到圈养供体卖出器官的犯罪分子。   林安问:“‘供货商’为什么不直接和你对接?这样他可以赚更多的钱。”   范成彬哂道:“嗐!跟我对接那不一锅端了吗?找中介保险,警察一层层查下去费时又费力,这期间他们早跑了。”   林安:“…………”   别的不说,警方的侦破手段愈发老辣先进,犯罪分子也更加狡猾,有段时间没碰着这种案子,掮客都整出来了。   “那个警官,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范成彬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您看能减刑吗?我老婆要是知道我干这事,肯定带我儿子改嫁,那婆娘老凶了,您能不能给我老婆说一声,说我……我表现还可以,让她别改嫁?”   “你老婆凶你还敢干这事,早干嘛去了?!我看你是没遇着更凶的,”林安睨他一眼,又问,“郝浩川也是蒋昆介绍给你的?”   范成彬点点头:“是,是。”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范成彬:“就和平时一样呀,让我接到人带去做检查。”   林安盯着他。   范成彬一看这眼神,就知道事还没完,又拧巴着脸,绞尽脑汁地想,最后说:“真就这么多了!我没见过供体,‘供货商’是蒋昆在联系,我要是认识‘供货商’,蒋昆还有机会扣我出场费?哦,说到这儿,这次的出场费蒋昆给得很高,这算有用信息吗,能再减两年刑不?”   这是法官的事,林安没跟他多扯,直接问:“这次蒋昆答应给你多少?”   范成彬比了个“15”:“平时都是两到五万,辅助医生拿得更少,但这次蒋昆开口就说给我十五万,聊天记录上有,他还有个小号,叫‘富贵牡丹’。”   这大妈味儿十足的网名,林安竟给看漏了,赶忙翻看技侦给的调查资料。‘富贵牡丹’在今早没头没尾地给范成彬发了个“15”,范成彬回了个问号,又问“这么多?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富贵牡丹”没说话,转而用“朵朵菊花开”的号作了回复,说“有事你我不担,干就是”!   林安兀自琢磨。   ——为什么蒋昆说他和范成彬不担责任?八十岁的老太都知道倒卖器官违法,蒋昆脑袋被驴踢了也说不出这话,显然他说的“事”不是指倒卖器官,而是别的。他不担责任的前提是他没参与这事,只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操老本行,警方找到他也只能就倒卖器官这事问他的罪,范成彬一群人更不用说了,只负责做手术。   “你能联系上蒋昆吗?”   范成彬摇摇头:“他让我不要主动联系他,都是他有事联系我,要我现在给他发消息吗?”   “那不用了,你主动联系他不就知道出问题了吗?”林安摆手道,“你俩会碰头吗?”   “碰头?”范成彬面露揶揄,“蒋昆抠得要死,为节约成本啥事都自己干,连‘货’也是自己送。”   “这么说手术时他会来给你送‘货’?”   “是。”   林安犯了难,目前蒋昆是唯一和“供货商”有联系的人,让范成彬给蒋昆发消息吧,会打草惊蛇,没准和“供货商”一道跑了,等蒋昆来送“货”时再抓捕吧,供体的肾已经没了。   蒋昆作为掮客,相当于一道保险,不论哪头被抓,他都能把消息传给另一方帮助逃跑,他被抓,两方的人能发现异常,抓紧时间跑。供货商、掮客、手术团队之间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环,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其余的人闻风而动。   犯罪分子的招儿层出不穷,把“方法总比困难多”这话运用到了极致。   ——   另一边,仁心医院。   赶来的民警扮成医生轮流守在郝浩川的病房外,医生被抓的消息已经封锁,尽量不惊动背后的“供货商”和掮客。   彭小慧出神地望着门外的人,她不关心前面有什么事等着她,只在乎儿子能不能正常手术。   姜北接到林安的电话,眉头紧蹙,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个犯罪团伙之间还隔着一个掮客。   “查一下给范成彬汇款的账户信息,蒋昆收了‘客户’的钱,必然会扣除差价后把钱转给‘供货商’,几十上百万的数额不会次次都用现金交易。”   林安:“姜哥你说对了,蒋昆是个老油条,这边技侦经侦正在查,给范成彬汇款的账户的确是蒋昆的,但他丝毫不避讳警方发现他倒卖器官赚差价,什么钱都往同一个账户转,单是汇入款记录就有几百条,转账记录更多,这还没查完,咱们一条一条的筛查能查到下月去,他明显是想给警方增加调查难度!靠,这什么人?”   姜北掐着眉心:“有最近的消费记录吗,或者有没有提取过大额款项?”   “没有,”林安说,“这账户只用于大额消费,平时买个包子啥的用不着这张卡,也没有取钱,看来是没发现出了问题。”   “继续观察这个账户,有异动马上上报,”姜北嘱咐道,“另外去开户行找银行柜员,让他们配合一下,以银行的名义给蒋昆打电话,一接通让技侦查基站位置。”   挂了电话,江南和杨朝正好扶着魂不守舍的彭小慧出来,妇人一见姜北,挣脱搀着她的手,上前去拉住姜北的衣角,一遍遍地问她儿子还能不能做手术?   “阿姨,您知道做手术有多危险吗?”杨朝硬邦邦地提醒,“专门圈养供体的人以几万的价格从供体那儿买器官,倒了几手后到你们面前价格翻十倍到几十倍不等,手术完没有售后,出现排斥反应没人管,人家收完钱也不会再理您。”   话糙理不糙,组织者从网上招募供体,体检合格后由专人照理,等配好型便带人去黑诊所做摘取手术,醒来后得到几万块拍拍屁股走人,身体出了问题找不着人,受体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几年前大家开玩笑说的卖肾买手机并不是耸人听闻。   彭小慧掩面而泣,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独生子去死,她等了太久了,等不来一个结果,儿子却每况愈下,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愿意一试。   几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彭小慧的抽噎没停过,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着姜北不放,她认为只要姜北一声令下,五天后郝浩川就能做移植手术。   林安有事来不了,宋副局派了他的心腹杨朝过来,这会儿正拿着询问记录本与江南眼瞪眼,视线触碰撞出火花。   姜北没管他俩,也没叫江南回避,安抚完彭小慧才问:“阿姨,您在市医院看到温洪亮死后,把消息传给了谁?您想好再说,现在您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记录在案。”   彭小慧重重地抽吸一声:“……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没事,您慢慢想。”   询问彭小慧有一定难度,这个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对方说什么她就信,她说的话得逐个抠字才能找出有用信息。   彭小慧抹一把眼泪,缓声开口:“我不晓得他是哪个,那天郝林涛来看川川,喊川川加了个人,说是医生。我也搞不懂,后头郝林涛出了事,川川就说那个医生给他发消息,问姓温的死没死,死了才可以做手术,我是因为这个才去市医院的。不关川川的事,他啥子都不晓得”   姜北问:“所以您回来后就让您儿子把温洪亮去世的事告诉了‘医生’?”   彭小慧点点头。   “我能看一下聊天记录吗?”   闻言,彭小慧从布包里拿出儿子的智能手机,屏保是母子俩的合照,少年笑得很明媚,跟如今的模样是天囊之别。彭小慧解开密码锁后就不会了,迷茫地看向姜北。   姜北接过手机,查看了所有聊天软件,郝浩川的社交圈很干净,Q.Q和微信只有几十个联系人,个个有备注,大部分是老师同学和亲戚,只有一位没有备注,叫“朵朵菊花开”——是蒋昆。   如彭小慧所说,郝林涛出事后蒋昆问了句“姓温的死没?死了就准备手术”,母子俩估计没摸清头绪,并没有回复。过了两天,也就是温洪亮去世后的两个小时,母子俩主动给蒋昆发了消息,说“死了”,蒋昆回复了个ok的表情,此后再无消息。   这两天足够郝浩川看到新闻报导、捋清来龙去脉,明白郝林涛为他做了什么,即使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也愿意放手一搏,否则他爸爸白死了。   蒋昆做事也是猖狂,毫不避讳警方查他账户流水,聊天也不换号,仿佛在说“你尽管查,反正抓不到我”。   姜北让杨朝拍了几张照,把手机还给彭小慧:“手术日期是谁通知您的?”   彭小慧:“范医生。”   果然,蒋昆只和范成彬对接受体的事,范成彬虽见钱眼开,但胆子不够大,让他知道背后还有买.凶.杀人这事,未必会同意做手术。蒋昆想尽快拿到钱,就得瞒住范成彬,不然重新找手术团队耗时,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同时他不能出面,又要确定温洪亮死亡,只能让这对走投无路的母子去查看。郝林涛已故,梦寐以求的器官就在眼前,他笃定郝浩川母子会任他摆布,可谓是人心算尽。   温洪亮一死,蒋昆立马和范成彬确定手术日期,并由范成彬通知患者,顿时给郝浩川母子俩打了针强心剂,也是“封口费”。要不是姜北死皮赖脸逮住郝浩川问话,过几天人就该上手术台了,下不下得来是个未知数。   姜北最后嘱咐道:“如果这几天有人联系你们,一定要跟便衣民警说。”   彭小慧“唔”了声,随即让人扶回了病房。   越野车上,姜北习惯性地摸烟,看到江南在旁边,又放回了兜里。   “没关系,你抽,”江南把烟放他唇边,又替他点燃,“怎么,想不通?”   姜北在烟雾缭绕中皱起眉,说:“根据范成彬和彭小慧的供述,这就是一起以人体器官为筹码的买.凶.杀.人案,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中午江南没吃两口饭,实力吐槽了医院的伙食,这会儿满车找吃的,在储物栏翻出袋奶油面包,眼底浮起笑意,边撕包装袋边说:“嗯,是不对,温洪亮的命卖得太贵了。”   江南一整天跟在姜北旁边把事情的发生经过听了个遍,温洪亮能在幸福梅林出事有他的一份“功劳”,姜北也不避着,只是被江南的话刺到了敏感神经,隐隐约约抓住点头绪。   “范成彬说,他作为主刀医生,出一场手术的出场费是两到五万,这次蒋昆直接给他十五万,再加上其他医生的费用,这场手术单是医生的出场费就高达几十万,再加上成本能达百万,”姜北道,“蒋昆视财如命,他肯拿出百万做手术,实际到他手里的钱只会更多。他跟范成彬说出了事他们不担责任,说明他在整件事中只是个掮客,帮人做事,真正担责任的人答应给他一笔钱,让他帮忙处理手术事宜。这样一层层算下来,涉及的金额可能高达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温洪亮的确不值。”   江南眼巴巴地望着姜北,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看我值吗?”   姜北心中一凛,寒意从足底蔓延至全身——对,郝林涛最开始跟踪的人是江南,转而跟踪温洪亮是在温去找江南之后,温洪亮威胁江南说要把半年前连环杀人案的事抖出来,江南假装信了,引温洪亮去幸福梅林,温洪亮早就认识了江南和程野,有人怕温抖出更多的事,所以临时换了目标!   对于郝林涛来说,只要给他儿子换肾,撞谁都一样。   江南咽下一口面包,道:“温洪亮要是值几百万,宋副局绝对不会放他去医院看他爸,早就榨干他了,就是不值钱,才放他出去钓鱼。”   姜北简直觉得自己与江南以及那群老狐狸脱轨了:“这么说温洪亮知道的事不多,至少是没有帮助的,宋副局审过他,明白他没有价值,放他出去,如果他出事了,说明对方被唬了,能被这种小把戏骗到的,不是宋副局要钓的大鱼,所以他叫我不要因小失大。但如果你出事了,就说明大鱼出现了,你一死,半年前的案子会进入死循环,可不管伪装成意外死还是什么,宋副局都会揪着不放。”   “你不想成为鱼饵,故意和温洪亮谈条件,假装很害怕,只是为了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到温洪亮身上去,事实证明你成功了,”姜北感觉江南离他好远,远到可能一眨眼就见不着他了,“许叔保你出来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运气好的话我还能见到你,”江南捏着姜北的下巴,放在手心反复摩挲,“我不会有事,我说要给你养老送终是真的。”   姜北捉住他的手,神情肃杀:“那个人是谁?”   江南沉吟片刻:“我没见过,我只帮程野应付老师同学,有时也应付他养母,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记得程野有段时间爱叫我‘小鬼’,虽说他是哥哥,可算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叫我‘小鬼’太奇怪了,我总感觉他是跟别人学的,可能宋副局和许叔知道那人是谁。”   ——   市局。   宋副局骂完人,嘭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摸出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二十年前的老旧通缉单。那时没有那么多侦破手段,网络也不发达,通缉犯人基本靠民警去街上贴悬赏通告,导致很多重犯时至今日才抓到,可仍有人在逃。   泛黄的纸张上印着大头照,即使掉屑破损,也难掩少年眉目清朗,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少年会成为通缉犯,时过境迁,除了接二连三地扔出烟雾弹,他在哪儿,变成了什么样却无人知晓。 第39章 供体。   郊区的一栋老别墅, 加地下室整整四层,顶楼是护理室,二楼堆着大堆药品和器材, 相当于仓库,一楼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位年轻小伙,他们没有手机, 不允许大声交流,靠看用于糊墙的报纸打发时间。   “吃饭了!”   一位干瘦的男子推着餐车进来, 晚饭很丰盛,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还有蔬菜和汤, 不限量,敞开吃, 只有把供体养壮了才能卖出好价钱。   门口守着两位壮汉,牛眼一睨,无人敢说话。年轻小伙们安静排队打饭,有胆子小的直哆嗦, 餐盘都拿不稳。   “你抖啥?”分食的男子长得尖嘴猴腮, 颧骨突出,外人叫他猴子。   猴子一勺子敲青年脑袋上:“亏待你了?来, 给你加个鸡腿。”   青年不要鸡腿,扑通跪地:“求你们放我走,我不卖了, 我想回家……”   猴子冷眼看着他:“当初不是你自愿上门的吗?没有后悔药卖啊,起开, 别耽搁我干活!”   青年被后头的人踢到角落, 他不愿意卖有人愿意, 赶着养好身体“出货”。   他蜷成一团,回想这几天简直像噩梦一样。他才二十五岁,和很多人一样穷得叮当响,大钱没欠,乱七八槽的网贷欠了一堆,催收电话搞得人崩溃。无意间点进一个垃圾网站,看到招募供体,价格刚好够他还钱,遂聊了几句,对方吹得天花乱坠,说食宿好,住别墅,天天吃营养餐,并保证对健康无害,找了很多案例说明哪怕只有一个肾也不影响正常生活。   青年稀里糊涂地去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没收了证件和手机,扔进别墅与众多供体同吃同住,圈养人天天跟喂猪似的,不吃还得挨打,现在想想,已是追悔莫及。   青年小声啜泣,看着排队打饭的供体们就像看到一堆血乎乎的器官,他们值多少钱呢?一个4万,这么多人加起来总价堪堪过百万。青年越想越怕,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动。   突然,地下室里传出“嘭”!的一声巨响。   “别打我!我不跑我不跑了!”青年瞬间吓破了胆儿,满脸惊恐地抱头痛哭。   猴子眼珠一抡,惊觉不对,扔下勺子便去查看:“看好他们,别让他嚎!”   “别打我!别打我!”   “别嚎了!关保姆间去!”   地下室也是手术室,每次手术完只做简单清理,祛不掉的血腥味从各个毛孔钻进去,像只利爪紧紧攥住肺腑,令人喘不上气。   “老子让你来做术前检查,你说不卖就不卖?当我的饭不要钱?啊!”男人浑身腱子肉,左眼竖卧着一道刀疤,表情煞是凶狠。也是红了眼,对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小青年一顿暴打。   “要不是只有你能配上型,这好事还轮的着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小青年咳出口血沫,小声嗫嚅:“……不卖。”   刀疤眼猛踹一脚:“这里我说了算!”   密闭的地下室里回荡着粗鄙的怒骂,拳头到肉的闷响尤为骇人,几个医生缩在角落,怕把人打死,又不敢上前帮忙。   猴子匆匆跑下楼梯,看到他大哥又在打人,心下一惊,连忙上前抱住:“别打,老大别打了!”   这体型跟他老大相差甚远,压根拦不住,刀疤眼喷出粗气,抬拳刚要挥下,包里的手机振动一声:“妈的,老子待会儿再收拾你!”   猴子钻了空,将小青年拖到一旁,抬手一招:“医生过来看下,别伤了内脏。”   小青年软绵绵地躺地上任人摆布,医生翻开他的眼皮用瞳孔笔一照,小青年没反应,倒是医生的瞳孔骤缩如针。   猴子捕捉到这一细节,当即探向小青年的鼻底,登时跌坐在地。   “老老老老大,打死死死死……了。”   地下室充斥着死一般的静寂,血腥味似乎越来越浓,猴子跌在地上久坐不起,医生的汗缓缓滚落,擦也擦不净。   刀疤眼一看手机信息,脸色由红转白,镇定下来后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唇角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上头说,条子抓了手术团队,让咱们停止交易。”   这话无异于是一枚炸.弹落下,把他人仅剩的理智炸得稀碎,猴子拔腿就要跑,几个医生器械也不要了,争先恐后地往楼梯口涌去。   砰砰砰!   刀疤眼劈手猛捶手术台,手臂上爆起青筋:“他妈的谁敢走?!你们以为跑了条子就找不着你们了?乖乖回来把摘取手术做了,拿了钱想跑哪儿就跑哪儿,我不信条子的手能伸到国外去!你们是要两手空空地跑、在收费站被捕,还是拿钱飞国外自己选!人是老子弄死的,你们怕什么?谁敢跑老子让他给这小瘪三儿陪葬!”   刀疤眼说一不二,早年在号子里当大哥,出来后戾气半点没减,吼一声震得房板都在颤。   众人顿住脚步,在心里打起了鼓。   猴子抖成了筛子,舌头都捋不直:“可可可是……条条子,他们……”   “条子咋了?找来了吗?”刀疤眼怒道,“等他们找来老子早溜了!赶紧过来把摘取手术做了找雇主拿钱!”   猴子不敢动:“可雇……雇主。”   “雇主和蒋昆没来消息,估计还不知道手术团队被抓的事。赶紧!等雇主得到消息,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下半辈子还得在牢里过!”刀疤眼一手一个逮人回来,砰砰扔手术台前,又吩咐道,“猴子,联系蒋昆,告诉他手术时间提前,让他安排好受体和手术室。”   猴子稀少的脑浆在这时起了作用,直摇头:“这样昆哥会联系手术团队,联系不上就知道出事了,我们会暴露的!”   刀疤眼一脸恨铁不成钢:“蒋昆都他妈成精了!条子没那么容易抓到他,想抓到他条子就得让手术团队和他对接,等条子审完蒋昆,老子早拿钱跑了,当我让那么多利给他是做慈善?!他总得为老子祭祭天。”   猴子跟了刀疤眼几年,知道他老大不止是四肢发达,还犯.罪经验丰富,脑子好使,即使条子不好斗,拖延时间还是能行的,足够他们跑到天涯海角。再说,雇主给的价钱可是一千零二十七万,何愁不能东山再起?老大还答应把零头给他。   只要货一出手,蒋昆自有办法,他们坐等收钱便是了,反正供体已经死了,跑也不急这一时,多等两三个小时就是一千万!   猴子呼出一口热气,心里有了底,一不做二不休,将地上的小青年搬上手术台,拿出打饭的气势对下边的医生吼:“赶紧把手术做了,早做早拿钱啊!”   地下室亮着惨白的无影灯,医用器械碰撞出尖锐的金属声。刀疤眼坐在台阶点燃一支烟,半张脸没在阴影里,每丝皱纹都夹着老辣阴狠。   猴子确认完手术正常开始,狗腿似的跑到刀疤眼跟前,搓着手问:“那个老大,雇主联系上了吗?”   “想钱呐?”刀疤眼玩味地看着他,“你跟了我几年,别说是钱,就是要女人我也逮过来送你玩儿,想不想要?”   猴子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扭捏道:“算了算了,我这不是担心雇主得到消息跑了吗?”   “跑?”刀疤眼啐一口,“就雇主那吊样还想跟我玩儿,一会儿叫我撞这个一会儿又撞那个,当老子碰碰车?要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老子才懒得亲自出马联系受体,为了躲,还白送蒋昆一个客户。我一直觉着雇主的脑子进了两斤水,你说是不是?”   猴子附和道:“是,绝对是!”   刀疤眼搭上猴子的肩,用烟指指手术台:“看到了吗?那儿躺着一千万,货一送出剩下的交给蒋昆去应付,跟着你老大稳吧。”   “稳!稳得一批!”若不是猴子读书少,绝对引经据典回旋拍,“但是条子,我……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刀疤眼挑挑眉:“知道你为啥娶不上媳妇儿不?又穷胆又小!甭管那么多,只要记住一点,钱在雇主手里捏着,咱们把钱唬出来就行了,真出了事也是蒋昆先遭,啥叫富贵险中求,这他妈就是!等肾——”   刀疤眼还没吹完牛,吧嗒一声,地下室陷入一片黑暗,不远处的医生一阵躁动。   猴子咽咽口水,提腿就想跑,刀疤眼一脚踹他屁股上,怒吼道:“怎么又停电了?!老子半个月前就叫你换配电箱,你耳朵出气用的?!这个月停了几次了?!!滚,去给老子修好!找的什么破房子,没一样省心的!”   猴子屁股尿流地滚了。   ——   沉沉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浓重的阴云积聚在城市上空,空气中流动着烦闷与不安。   整整一天,各位刑警各显神通,硬是没从蒋昆车载斗量的各种记录中找出半点关于“供货商”的信息,也不是找不到,只是数量过于庞大,收付款记录通讯记录包含各大洗脚房KTV高端娱乐场所,其中不乏有患者家属给的红包,想要在成千上万条记录中找一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不仅找不到“供货商”,连蒋昆也没见着影,他小钱不走卡和支付软件,最近的一条消费记录是一星期前去了趟酒吧,民警赶过去,酒保说他喝高了看谁都一个样,压根认不出谁是谁。   唯一有用的,是根据账户信息调出了蒋昆的案底,这哥们几年前做房屋中介,收了客户十万块钱说能办购房资格,客户等了半年没消息,一怒之下起诉他,出来后不收敛,反倒把生意越做越大。   银行柜员给他打电话关机,技侦抠破脑袋查到他的通讯录,一看,几千个联系人,真真假假掺一起,备注从1排到4156,筛查完不知猴年马月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什么?!警察!你他妈是骗子吧?再打骚扰电话小心我报警啊!”   “帅哥,咱便宜,200一晚,小姑娘得加钱。”   “蒋昆是谁?哦,我是他爸爸,打尼玛的骚扰电话!”   ……   “艹!”林安挂断电话,喉咙快喷出火,“艹了!蒋昆的通讯录是乱存的,什么人都有,上到六十岁大妈下到初中生,三百六十行他存了三百六十一行!最近通话在三天前,是个推销保险的,经常联系人在外地,是他网上撩的妹子!他压根不用自己的号码联系业务!连认识他的朋友都找不着一个!”   技术队大办公室,技侦的脑袋快抠冒烟了,蒋昆的记录打印出来卖废纸都能发财,刑警这边也不好过,看着密密麻麻的信息头昏脑胀,连杨朝也扛不住了。   “他干这勾当,肯定料到有一天警方会查他,他敢让警方查,怕是早就做了准备,他不仅要保自己,还要保‘供货商’,不然谁敢找他做生意?”   “那不找了?”林安质问道,“现在只剩四天了,供体还在‘供货商’手里呢!”   “我没说不找。”   “你俩再吵就给我滚出去!”技侦的头儿发话了,两人骂骂咧咧泄了气。   姜北坐一旁,紧盯着屏幕上的天网监控:“找不到吗?”   技侦员说:“监控人脸识别的前提是得露脸,你看看这,行为特征抓取也不行,他把记录做得乱七八糟,大概率不会在监控这块儿翻车,说到车,蒋昆名下也没车。”   “手机呢,还没开机?”   “没——”   话音未落,坐角落里的另一名技侦员振臂高呼:“开了!基站信号交换显示蒋昆的手机开机了!位置在——”   电脑屏幕上的红点与技侦员只有不到三秒钟的缘分,便匆匆告别:“艹!又关了!大概位置在北三环,可我看到的时候他是移动状态。”   “马上把协查通告发下去,”姜北蹭地站起身,“各个路口、收费站挨个排查。”   众人闻声而动,被推开的椅子与地面擦出刺啦声。恰时有人破门而入,郁梓拿着范成彬的手机赶来,气喘吁吁地说:“老大,刚刚蒋昆给范成彬发了消息,说手术时间提前,就在今晚!” 第40章 蒋昆。   “——老大, 刚刚蒋昆给范成彬发了消息,说手术时间提前,就在今晚!”   按理说蒋昆主动联系范成彬算好事, 但各位刑警脸上闪过狐疑惊讶的表情,因为手术提前意味着“货”马上就要送到了,那供体呢, 还好吗?   “这么说蒋昆开机就是为了通知范成彬手术提前?”   “怎么会提前4天?这事不对!”   一时间一股焦躁的氛围笼罩着所有人,为保障供体人身安全, 以“人”为首要目的,先前所有的调查都是围绕着找“供货商”解救人质所展开的,好不容易找着蒋昆, 本想逮了他审出“供货商”,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提前手术的消息。   姜北脸上阴云更重, 当机立断:“带上范成彬去和蒋昆对接,再从市医院调几个经验丰富的医生过来,如果蒋昆的确是来送货的,确认没问题就安排郝浩川手术!”   几辆便车离弦箭一般冲出市局, 刺破宁静的深夜, 高楼里未熄的几盏灯弱弱地照亮前进的路。   姜北大步跨上越野车发动引擎,睡得正熟的江南猛然惊醒。自从出了温洪亮那事, 姜北不敢再放他一人待着,犯罪小天才百无禁.忌,插一脚够刑警队捋好几天, 带在身边造福你我他。   车上睡着不舒服,江南扭了扭脖子, 猫一样伸伸懒腰, 而后看向姜北的脸——从额头到下巴都绷得极紧, 眉梢压低,无一寸不诉说着急迫与心躁。姜北的表情向来不多,所有情绪全藏在那双旁人不敢直视的黑瞳里,但江南敢看,他要在里面找到隐晦的爱意和姜北波动的心绪。   “出事了。”   这是陈述句,姜北“嗯”了声。   黑色越野坠在一众便车后面,驶向夜幕与柏油路的交汇处。蒋昆给出的手术室地点在仁心医院附近的黑诊所,途径通城高速,路两边的树影影幢幢,大家为了不打草惊蛇,没开警车,更没有警笛,周遭是那么的安静。   江南掏出姜北兜里的烟替他点燃:“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出什么事了?”   “手术时间提前了。”   江南透过后视镜看到紧跟上来的医疗车,是市医院的:“你怕供体出事,还怕肾.源出问题,更怕郝浩川做不了手术,因为这样你一头也捞不着。”   一语戳中,姜北张了张嘴,那更像是个无可奈何的动作,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几辆便车闯了一路红灯,紧赶慢赶就为赶在到货前到达手术地点布点。宁安新区刚设立不久,诊所附近还没完全建设起来,半夜三更没有行人,只有对面工地的运渣车轰隆驶过。   便车不宜聚集,分别堵在各个路口,市医院的医生和工地负责人交涉好,把医疗车藏进了施工地,随即架着走不动道的范成彬进了诊所。   姜北把车停在对面,远远看着等候在门口的彭小慧,那个妇人至少对医生鞠了十来个躬,又哭又笑地表达感谢。   江南张望一番:“郝浩川呢?”   “仁心医院,”姜北搓了把脸,“去市医院太远了,拖得越久肾.源活性越低,只能就近安排。”   “这事你没有上报吧,”江南握着他的手,“没关系,停职了我带你去玩儿,但我觉得你大概率不会停职,肾.源能不能用还是个问题,以及抓不抓得到蒋昆也是个未知数。”   姜北不否认,一切以倒卖商品为生的犯罪分子一个赛一个的狡猾,比如毒贩。“供货商”提早叫蒋昆提货,手术日期提前了四天,蒋昆不会一点感觉没有,他真的会来吗,还是察觉出了端倪故意摆警方一道,自己逃之夭夭?   “我猜‘货’会送过来,”江南缓声说,“蒋昆是个逐利之徒,发发消息使唤人跑腿就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就算真被抓了又怎样,他只是个掮客,几年前有个器官贩卖团伙7个月摘取贩卖活.体.肾51个,组织者才叛12年,底下的医生五六年。卖50公斤海.洛.因够枪.毙一百回,卖50个脏器就几年而已,你看,法律在生命面前都会格外开恩,我感觉他会铤而走险。”   就在这时,步话机里响起林安的声音:“姜哥,都过约定时间了,我这边连个鬼影也没见着,移植手术是争分夺秒的,他们太不专业了吧!”   “一组也没发现可疑人员进入监视区。”   “二组同样。”   姜北摁灭了烟,微一偏头,看到范成彬还在诊所门口等货,焦急地在原地踱步。   “这次你猜错了。”   步话机再次响起滋滋的电流声,两秒后传出郁梓的声音:“三组发现可疑人员进入监视区,但……好像是个外卖骑手。”   江南笑起来:“我说的是货会送来。”   “盯紧骑手!”姜北一声令下,推开车门走下去,潜伏在四周的刑警也悄声围拢。   静谧的夜,除了风声,还有由远及近的电瓶车声。骑手在诊所门口停下车,抱出箱子交给范成彬。范成彬皱着张能拧出水的脸,可劲向警察递眼色。   骑手交完货,正准备走,旁边草丛里倏地冲出个人影,抬腿就是一脚,骑手冷不防摔了个狗吃屎,惨叫声两公里外都能听见,这还没完,刑警摸出手铐反手一铐,骑手也是一懵:“干什么?!救命!有人打劫!”   “他是谁组上的?!闷头就冲,要是对方是个悍匪你可能没命了知道吗?”林安拨开小刑警,抬起骑手的脸一看,不是蒋昆!   “姜哥!”   众人让开路,只见姜北裹着一身寒气走来,戴好手套拿过范成彬手里的箱子。箱子外边包了层保温锡纸,撕开是一只器.官转运箱!   “货”真的送来了。   “马上叫上手术团队把东西送仁心医院去,确定能用就安排移植手术,”姜北把转运箱交给刑警,“痕检!老王呢?”   王志鹏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姜北,这人不分昼夜,只要有案子甭管你在干啥,哪怕在造人也得赶过来,导致老王至今没抱上心心念念的闺女。   “这儿,在这!”   王志鹏匆匆跑来,接过姜北手里的锡纸。   姜北说:“看能不能提取到指纹,能确定‘供货商’身份最好。”   诊所后门,一辆医疗车呼啦驶向仁心医院,三分钟后骤停在医院大门,大群医生护着那只承载着年轻生命的转运箱狂奔,脚步声急促。   院长没想到摊上这事,跟在姜北后边解释:“警官,我不知道他们做这个,真的!外边的诊所是他们租借的,我要是知道绝不会聘用姓范的!”   姜北不与他多说,只问:“手术室在哪儿?”   院长抢先按下电梯:“我带各位过去,接到通知所有仪器设备全准备好了,郝浩川患者在手术室等着,还没麻醉,只要确定肾.源能用我立马让医生做准备工作,绝不耽搁一秒!”   走廊上惨白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焦灼的表情。手术室亮着灯,那是市医院的医生在检查肾.源,郝浩川就等在隔壁。院长破例让彭小慧进了观察室,妇人整个趴在玻璃上,看到那团血乎乎的脏器也不觉可怕。   “老大!”一名刑警举着手机说,“各区协查的来消息,说排查暂时没有结果。”   姜北皮脂薄,忙活到半夜已是眼窝深陷,更显眉骨鼻骨锋利,沉沉的黑眸一扫,落在骑手身上。   骑手活了二十几年没见过那么多刑警,本能地感到害怕,忙撇清嫌疑:“我……我真是个送货的!接各种跑腿的单子,不信查我手机联系平台确认!”   不消他说,技侦早把他手机翻干净了,连资料也调出来了,的确是个帮忙跑腿的快送员,干得最多的就是帮人给小女朋友送花送蛋糕。   林安斥道:“你真是什么都敢送。”   “我不知道,”骑手解释道,“客户说是生鲜我就送了,还让我抓紧时间,平台不允许我们拆开包装查看,我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是……”   “生鲜?”林安被这个名词打懵了。   姜北:“你是在哪里接的货?什么人给你的?”   骑手不敢看姜北,盯着脚尖:“在北门的一栋居民楼里,客户说他女朋友想吃他做的夜宵,但他没时间送过去,就让我帮忙送。他说他有事,等不到我,把东西放家门口让我去取,我也没想到他说的女朋友是……”   骑手悄悄瞥一眼一旁烂成泥的范成彬,三观受到极大的震撼。   蒋昆的招儿真是让人出其不意,送肾.源都能说得如此浪漫,还女朋友想吃他做的夜宵。   “你没直接从客户手里拿货?”姜北问。   骑手点点头:“我不能超时,路上还耽搁了,所以取完货就走了。”   姜北转身对刑警吩咐:“把他的订单信息调出来,让最近的派出所去小区走一趟,调出附近的监控,我不信蒋昆跑得出宁安市。”   作为宁安第一大衙门的副支队,就连宋副局都拿这位徒弟没辙,平时也不与人红脸,有事说事,绝不废话,浑身上下就写着一个字——稳!他说跑不出宁安那就是跑不出去。   在场的刑警打了针强心剂,拎着骑手就走了。   候在楼下的技侦员三步并一步跑上来,电梯门一开,那声“姜队”贯彻楼道,同时手术室灭了灯,观察室的门缝里传出彭小慧震人心神的哭喊,跟随医生匆忙的步伐抵达跟前。   “为啥子不行?为啥子不能做手术?!川川还在隔壁等到起,救救他。”   “不能做,转市医院去吧,再等等。”   “姜队,蒋昆给范成彬发消息了!”   “——做透析还能撑一段时间。”   “——蒋昆让范成彬给他拍照,说要看到收货!”   霎时间各种声音不分先后接连响起,喟叹、嘶喊、安慰,走廊里像翻滚着汹涌的潮水,毫不留情地冲击着紧绷的神经。   姜北不由分说抓起范成彬扔给技侦员:“让他拍,肾.源不能用就让他拍!尽量拖延时间,我要蒋昆的IP地址和三角定位。”   另一边,市医院来的医生安抚好彭小慧,沉着脸朝姜北走来:“姜副支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第41章 妈妈。   “热缺血?”这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姜北皱眉问,“什么意思?”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有勒痕和汗:“热缺血指断肢/指离断后, 在没有进行冷藏保存或再植有效通血之前,肢/指体在常温下所处的持续缺血的状态①。”   医生叹口气:“肾脏热缺血的时间上限是30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会严重影响残余肾.功能, 正常男性的单肾肾小球率过滤GFR为45—60ml/min,送来的肾.源GFR低到没底了②。”   “意思是说, 造成这种情况是因为肾.源离体后没有及时冷藏保存?”姜北问道。   医生“唔”了声:“一般情况下,脏器离体后会第一时间进行低温灌注处理,临床上最长可保存72小时, 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肾.源在供体体内就已经供不上血了,是供体心脏停跳一段时间后取出来的, 简单来说,就是尸体取肾。考虑第二种吧,不然怎么能惊动刑警。”   灯光下,姜北的每一寸面部骨骼都在侧颊投下凌厉的阴影, 嘴唇张了张, 无声骂了句脏话。   病房里,郝浩川靠在软枕上, 床头橘黄色的小夜灯给他镀上一层温润的金芒,掩盖住憔悴的面色,仿佛他还是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明天即将转院, 彭小慧正强忍着泪水收拾行李,也没多少, 就母子俩的生活用品加只暖水瓶。   江南送郝浩川回房, 这会儿坐病床边怔怔地看着忙碌的妇女, 像隔着橱窗窥视一份昂贵珍稀的礼物。   “哥哥,你在看什么?”郝浩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自己的母亲在叠毛巾。自从他生病,母亲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凸起的脊骨。   郝浩川不想看,仓惶别开脸。   “怎么了?”江南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轻声问,“看不下去?”   郝浩川没回答,他的双亲因为他已不复当年模样,有人可能已经喝了孟婆汤。   江南替他掖掖被角:“你妈妈很爱你,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彭小慧拎着暖水瓶去打热水,郝浩川绞着手指不敢抬头,半晌后又将目光投向江南。   ——可能因为江南年轻,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也可能是那片带着阳光温度的香樟叶,亦或者是听医生说,当所有刑警都赶着去抓坏人的时候,只有江南陪着哭得虚脱的彭小慧,所以郝浩川对这位哥哥心生好感,不禁问:“那你妈妈呢?”   “嗯?”江南出现一瞬间的错愕,脑海中迅速闪过裹着雨水的潮湿片段,“我妈妈……”他顿了顿,又笑起来,“估计在家逗猫,刚刚发了视频给我,你要看吗?”   郝浩川跟着笑了,就着江南的手看屏幕里活泼乱跳的小煤球,大人一逗它就过来,把脸怼到镜头前软软地撒娇。   “我以前就想等工作了一定要养一只猫,”郝浩川的笑容变涩了,垂着眸,“应该是没机会了,我爸爸也……如果那天我能多问他一句,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从手术室出来后一直很镇定,甚至精神也比平日好了许多,像是释然了,现在看来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郝浩川瘦弱的肩膀抽动着,拽住江南衣袖:“他们是怎么说我爸爸的,杀人犯?他不是……”   “没人说你爸爸是杀人犯,”江南安慰道,“他只是太爱你,你会好起来的,医生会帮你找肾.源,放心,所有人都在帮你。”   手机振动一下,江南一看消息,是姜北发来的,问他在哪儿。   “我要走了,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   “下次”是个美好的词,郝浩川发了力重重一点头。   ——   楼下,姜北倚在车门,一边留意着技侦,一边频繁张望住院部大门,直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来才放心。   “你去哪儿了?”   “洗手间,难道我上厕所你也要守着?我不跑,我向你保证过很多次了。”江南撒谎从不打噎。   然而姜北耳听八方眼观四方,知道他在方才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做了什么,他陪彭小慧枯坐,语气柔和地说着安慰的话,又一道去了病房。   江南眼里大概只有三种人——无关紧要的,带孩子的母亲以及姜北,第一种占绝大多数,第二种有限定条件,比如要爱孩子,否则就归为第一种,最后一种条件最为苛刻,不是这个人就不行。   姜北没有揭穿他的谎话,转而看向技侦:“能三角定位吗?”   范成彬坐在车后座,抱着手机跟蒋昆吹了半天牛皮,表情像要死了,还得佯装轻松的语气打字,同时学着姜北问:“能三角定位吗?我真的聊不下去了,呜呜。”   范成彬竟有点想念市局的审讯室,一日三餐有人管,困了就趴着睡觉,至少不会被人逼着与脏器合照,完事还要以“我好开心”的状态跟人聊天。   “快了,”技侦员说,“聊不下去也要聊!”   江南往车里钻了颗脑袋,登时把姜北挤退几步,技侦员本想说他不懂规矩,见副支队长都没开口,也就悻悻闭嘴了。   范成彬对江南印象深刻,毕竟他在医院打过保安,一见是他便往后一倒,后背紧贴座椅:“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啊!”   “有监护人在我不会乱来,”江南沉声说,“我只是想问你,拍照这事是你们提前约定好的吗?”   范成彬摇着头:“谁他妈没事拿着人体器官拍照?我虽然爱钱,但也怕半夜有人站我床头好吧。”   “那这次他为什么叫你拍照确认收货呢?”   范成彬一梗:“我咋知道?”   江南说:“问一下,就问他钱什么时候到账。”   一水的便衣警,范成彬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本能屈服,消息刚发出去,旁边的技侦“艹”一声:“又关机了!三角定位不行,只确认了一个基站的信号,不怎么精确,但显示蒋昆还在北门。”   范成彬如蒙大赦,终于结束尬聊,手机一扔谁爱要谁要,窝在角落闭目养神。   江南喊醒他,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把收货照片发给他的?”   范成彬虚睁着一只眼:“早发了。”   一说起这个技侦员就来气:“他拍完就发了!让他拖时间拖时间,他吓得手一抖,biu~发出去了!”   江南转向技侦员:“蒋昆的账户有资金汇入吗?”   技侦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他,用目光询问姜北,旋即摇了摇头:“没有。”   ——   北门。   远处的天穹刚浮起一排鱼肚白,街角的早餐店就开张了,蒸屉一揭开,裹着香气的白雾破笼而出,瞬间弥散在街头巷尾。   江南拎着几个打包盒,踩过一地的银杏叶,拉开车门坐上去:“你要喝咸粥还是甜粥?”   姜北正翻看同事发来的消息,头也不抬地从江南手里接过早餐:“从监控来看,昨晚蒋昆把货随便放在一家住户门口后就走了,天网拍到他出小区后往郊区的方向走,但天网并不能拍到每一个角落,郊区商家又少,如果他刻意躲避监控,找起来有点麻烦。”   姜北喝了口粥,入口是浓郁的奶香味,燕麦粒熬得软烂,很是顺滑。他的第一反应是拿错了,牛奶燕麦粥是江南的,又看看江南碗里,肥美的虎虾和鲍.鱼浸在粥里,一捞,还有干贝和海参。豪华海鲜粥的鲜香深深刺痛了姜北的腰,当即换了粥。   “你不要吃这个,会流鼻血。”   姜北不仅把碗端走了,连江南马上要送进嘴里的海参也一并带走。   江南嚼嚼空气——嗯,牛奶燕麦粥才是他的最爱,姜北真体贴!   姜北丝毫不觉得抢了孩子的粥有啥,继续刚才的话题:“‘供货商’尸体取肾,叫蒋昆提前取货,从他第一次开机通知范成彬手术到现在,一直在北门徘徊,不排除他是被协警困在了北门,所以叫骑手替他送货,那‘供货商’应该也在这个区域。”   “供体一般是20到30岁的青年,可能背井离乡,一两个月不给家里打电话也正常,家里人没发现人失踪,就不会报案,通过查失踪报案找到供体不现实,重点还是在蒋昆身上。”   江南打开一盒虾饺放在操控台,恹恹地“嗯”了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转而说道:“吃完早饭我先回去了。”   姜北将勺子往粥里一扔:“你又想跑。”   也不知是上次的事留了教训,还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对彼此了解更深,致使江南腿一伸,姜北就能猜到他要往哪个方向跑。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不要擅自行动,不是每次都能像上次那样走运。你要跑哪儿去?想先警方一步找到蒋昆问出‘供货商’,再找到‘供货商’威逼利诱逼他把话全吐出来,一步一步追下去,一群吃公饭的赶不上你一个人的脚步,最后赶上给你收尸?”   “咳咳!”   江南让燕麦粒呛到了,眼尾涌出一抹红,含着的泪水欲落不落。他就拿着这么一双眼瞧姜北,摆手道:“阿姨下午要走了,我去送送她,晚点我还得去上课,说收尸就过分了。”   他的长相没有半点攻击性,每一寸都透着精致的柔和饱满,像株生长正盛的、美丽张扬的曼陀罗,他可以用人畜无害的脸骗所有人,独独骗不过姜北。   “少来,”姜北毫不留情戳穿他,“你刚刚在技术车边待了那么久,知道蒋昆往郊区跑了,又问蒋昆有没有收到钱,你认为他干完活儿没得到报酬是会去找‘供货商’要账的。‘供货商’圈养供体,藏身地点会选在隐蔽又便利的居住区,郊区有多少居民楼一双手就能数过来,找下去总能找到。你想知道是谁指使的郝林涛,谁在后面给钱,因为郝林涛起初是跟着你的。”   江南不走了,拿过薄毯将自己盖严实,以免姜北的透视眼看穿他。   “不用跑了,早派人过去查了,”姜北非要江南露出脑袋,“你能不能有点团队意识,你的大学导师没告诉你不可单独行动吗,谁教的你?”   江南活了将近二十四年,挨的骂加起来没姜北两个月骂他的多,心里默念自己找的人再怎么着也得受着,嘴上却不输:“我没编制,哪儿来的团队,真算起来,也是和众多取保候审的犯人一个团队,再说,我的大学老师你见了都得叫声前辈。”   “…………”姜北已经在找搓衣板了。   车窗外的技侦员站了有一会儿了,实在插不上话,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暗骂江南不识好歹——姜副支队骂人多难得啊,平时在局里都是给你个眼神自行体会,大大提升了各位的觉悟,也就只有江南能让姜北开金口教训人,这人还不乐意听。话说回来,江南往那儿一杵,宋副局、林安、杨朝全得骂他,这体质也是难得。   正想着,只见姜北抬起手,江南抱着毯子往后一缩:“你冷静点,我开玩笑的,你不能家暴,我也不可能每次都让着你。”   技侦员也是一惊,赶忙拉住姜北:“姜队别冲动,我家孩子也老气我,正常的,算了算了。”   姜北一时没摸着北,他只是想捡外卖盒,怎么成家暴了?技侦员拽着他不放,江南缩在角落一脸委屈,还抽空给姜北发了条消息。   姜北一看,气煞人也。江南说——我越怕,你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就越高大,反过来警察叔叔也会保护弱小的我,一举两得。   “……”姜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江南这招在他妈面前屡试不爽,现在已运用得炉火纯青,在外恶人全让他做了,殊不知次次遭欺负的人是他。   姜北抽出手,捡起外卖盒扔垃圾袋,不理江南,扭头问技侦员:“有进展了吗?”   技侦员看他俩不打了,放了心,说:“蒋昆在半小时前开机了,三角定位显示他很有可能在郊区的一别墅区,他一直没关机,也没有移动。”   “一直没关机?”江南一秒收起假皮囊,含笑望着姜北,“警官,您对这操作有什么感想?” 第42章 别墅。   别墅的铁栅栏外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大爷大妈, 伸长脖子往里瞅,小区保安赶了几次,走了又来。   “这是咋了, 怎么来了那么多警察?不是死人了吧,那咱们小区的房价又得降,本来就不好卖。”   “还不知道, 看样子不是小事。”   “欸!我刚想和物业说这事,这栋的住户昨晚闹了一晚, 小娃娃都给我吵醒了!”   别墅区私.密性强,栋与栋之间隔了二十来米,案发的那栋位于角落, 位置偏,也就隔壁邻居听到了动静, 但忙着哄惊醒的孙子,并未出门查看。   郁梓拿着询问记录本,将邻居带至一旁,问:“您是几点听到动静的?”   “凌晨两点半, ”大妈抱着孙子, 边哄边说,“我孙子刚喝了奶粉, 好不容易哄睡着了,这栋的住户不知道在做什么,开着几辆车轰隆隆地走了, 把我孙子吓醒了!”   “开着车?”郁梓侧头看向人去楼空的别墅,原来住户是半夜跑的。“您平时和邻居的交流多吗, 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那我哪知道, ”大妈摆手道, “这房子的房主前两年为了孩子上学搬市区去了,把房子租了,咱们这小区也没几户人,不像城里的房子,一开门全是人,放个屁都能听见,他们要是把门一关,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呀。”   这时一旁的小区物业说:“警官,这栋的生活垃圾特别多,我怀疑他们搞群租房,问过几次,住户说招待客人,我们也不能强行查看,早知道我就该看看的。”   小区出了事,多多少少与物业管理不到位有关,物业的工作人员头顶一片乌云,把知道的全说了。   “什么时候发现生活垃圾增多的?大概半年前,但我看这栋平时进出的就固定的几个人,有个刀疤眼,死活不交物业费,所以他叫我们修配电箱我们的人也没去。”   话音刚落,工作人员登时退开几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把目光转向小门,只见几辆车唰地停在门口,痕检法医拎着箱子拉起警戒线进到别墅内。坠在后面的是辆越野,姜北从车上下来,站门口踌躇片刻,从副驾扯出个人,赫然是带着鸭舌帽的江南。   “警官,你想好了,我一进去你就算违反纪律,”江南半拖半就地走,“我还是在车上等你,我不跑。姐姐好。”   郁梓一颔首,用笔挠挠头,忽想起宋副局骂姜北,让他看好江南,最好别裤腰带上,这是真别裤腰带上了?   “老大,”郁梓跟上去,给姜北汇报询问情况,“据物业人员说,这拨人是半年前来的,昨晚两点半开着车跑了,算了算时间,他们交完货后就走了,小区监控正在调。”   姜北点点头,将江南扔给郁梓:“看好他,别进别墅内。”   两人眼对眼片刻,郁梓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另一边,杨朝从警员手里接过□□,三下五除撬开了锁,门一开,一股屎尿屁与汗的混合臭味登时把众人熏退几步,杨朝还算淡定,捡起地上的手机:“老大,这应该是蒋昆的手机,从门缝里塞进来了。”   手机在人没影,蒋昆的这波操作着实让人看不懂。   姜北把手机交给技侦,旋即跨进别墅大厅。老别墅的户型比近年来的别墅要好很多,也更浪费面积,一楼就一个几十平的会客厅加卫生间厨房,六米挑高,抬头就能看见堆放在二楼的医用器材。   许是跑得急,来不及收拾,大厅里还留着各种花色的被褥,经盘点,一共三十七床被子。   这就是养供体的地方了,蒋昆果然来找“供货商”要账了。   刑摄忙着拍照,现勘员铺好勘察板,王志鹏带人取证,一看叠了一层又一层的指纹都快哭了。   “姜哥,”林安的声音从地下室传来,“下面有个手术室,我靠!”   法医为观察鲁米诺反应,关了地下室的灯,姜北刚下楼梯,便瞧见那张手术台在黑暗中发着蓝绿色的光,旁边还有横条状的血痕,很难想象有多少人躺手术台上做了摘除手术。   “能提取到DNA吗?”姜北等勘察员放好标牌,抬手开了灯,一瞬间每个角落都无所遁形,无声诉说着藏在金钱之下的血腥交易。   法医老张说:“手术台上不确定重了几个人的血迹,污染了就不好提取。”老张指指不远处的标牌,“那儿还有一处血迹,向手术台方向延伸,小部分呈喷溅状,应该是遭受过暴力,后被人拖到手术台,故致使部分血迹呈横条状。如果DNA能和肾.源对上,供体又死了,那这儿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了。”   话虽这样说,但供体死没死大家心里有数。手术室旁边是操作室,放着器官转运箱和用于储存脏器的冰柜,还有些瓶瓶罐罐,老张认出那是UW液,通常器.官离体后便用这东西进行灌注,进入冷缺血阶段,最长可保存72小时。   从手术室走到操作室一分钟不到,如果是活体取.肾,总不能一群医生守着肾等上半个小时再进行灌注,那也太缺德了。   “太缺德了!”林安心中愤怒,破口就骂,“这是人干的事?想钱想疯了吧!”   姜北拍拍他的肩:“找到尸体了吗?”   “还没有,”林安说,“说不定被运走了。”   姜北否认道:“‘供货商’是开了几辆车带着供体跑的,他不会马上把供体放了,以防有人报警,只能先转移,等拿到钱再走,这样报警也不怕,同时又不能让其他供体知道出了事,再次回现场转运尸体有风险,‘供货商’不太可能会这样做,找找有没有别的隔间地下室之类的。”   姜北环顾地下室一周,环境虽比不上正规医院,但该有的一样不少,甚至UW灌注溶液这种大型医院才有的东西他也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器官贩卖团伙。   别墅小院,江南坐在花坛边百般无赖地用脚尖刨土,脚套蹭得赃兮兮的,郁梓在整理询问笔录,时不时看一眼江南,提醒他:“不要破坏现场。”   这人好像有多动症,从前院绕到后院,对几颗半死不活的枯草很感兴趣。   江南停下脚上的动作,轻声唤一句:“姐姐。”   郁梓心头一悸,疑惑地回视他。半年前她还没进市局,但也听说了那起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当时市局把协查通告发到府南区分局,她没参与,只远远地瞥了眼通告上的大头照,第一想法就是长得凶神恶煞的不一定是杀人犯,看上去纯天然无公害的也不一定无辜。   进市局后多少听人说了,江南是许队力保出来的,与宋副局吵了几天,后又被姜副支队带走了,什么人才能让两大队长出马呢?林安曾半开玩笑地说,江南还在驯化阶段,但脾性改不了,还提醒她不要信江南的话以及别搞小动作,因为江南观察所有人所有事。   “怎么了?”   江南伸手一指:“你看。”   不远处的别墅小院,刚接受询问的大妈从地下室抱了只玻璃缸出来,小孙子闹着要尝一口,大妈假装用手指蘸了玻璃缸里的葡萄酒,在孙子嘴唇上轻轻一点,小孩立马不闹了。   以前管理不严,开发商偷面积是常事,尤其是位置不好的房子,为了卖出去,总说送阳台送花园送地下室,隔壁小院里有地下室,那这栋房子应该也有!   郁梓蹭地起身要去叫人,江南已把地刨出个坑,露出锈迹斑斑的铁门。   “欸!你别!”   郁梓未来得及阻止,江南就跳进了地下室,从深处传来叮铃铃的水声。   地下室很少用,没有楼梯也没有排水,雨水渗到地下,积了一室的水,幽绿的青苔爬得到处都是。   江南戴着手脚套,险些滑倒,扶着墙对郁梓说:“姐姐,能给我电筒吗?”   郁梓趴在入口,森寒之气直往领口里钻,她不可能让江南在地下室乱蹿,索性跳下去。青苔比想象的厚,郁梓打了好几个趔趄。   江南握住她的手:“小心。”   郁梓堪堪站稳,说了句谢谢。   江南放开她:“府南区分局压榨员工吗?你手上有枪茧,女孩子也出危险任务?”   这话实属多余,各局刑侦口人员紧张,招到的新人能熬夜的、看到巨人观不吐的、能拗过爹妈非要在一线干活的更少,再加之心理素质不强被刷下去的,实际留下来的没几个,分什么男女,人手不够都得顶上。   郁梓没回答他的问题,打开手电筒一照,瞳孔骤然紧缩。   ——   “卧槽水好冰!”林安顺着借来的梯子下到地下室,冷冽的积水从足底冲到脑门,狠狠打了个哆嗦。   头顶突然压下来片阴影,是法医室胖嘟嘟的老张医生下来了,这吨位,林安看着都怕。   “老张你慢点,摔下来地下室得塌。”   老张的小短腿硬是找不着梯子:“你快扶我一下!”   老张一落地,其威力不亚于菲律宾选手跳水,震得满室的寒气都在动。   刑摄已经拍好照了,无人敢动那具匍匐在水里的男尸,全看着老张在林安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地赶来。   江南候在地下室入口,帮忙扶赶来的痕检,王志鹏冷不防让人把住了腰,半空飞了会儿稳稳落地,老脸一红,对后面的人交代:“小心点哈,下面全是青苔,滑得很,哎呀!”   江南送走各位痕检员,握到个熟悉的劲腰,温馨提醒:“小心,扶着我。”   地下室没有灯,带下来的手电筒好几只落水里报废了,只有尸体处聚起了光。   姜北搭着江南胳膊,不至于像老王那样刚走出一步就滑了个狗吃屎。   “老大!”   “姜队!”   姜北走到尸体旁,男尸被人扒了上衣,以脸朝下的姿势溺在水里,背上布满瘀痕,不同于尸斑,这是撞击或被人打出来的。   老张做完准备运动,说:“闪开啊,我要翻面了,来个人搭把手,轻点轻点。”   尸体一翻过来,所有人的胃里是翻江倒海,又生生忍住了。如果说尸体取肾算残忍,那把尸体腹部划得乱七八糟真是丧尽天良了。腰腹右侧豁了条大口,一直延伸至后腰,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老张一看,右肾果然没了。   “这就是供体了,现在的腹腔镜肾切除手术能大大缩短创口,看这划的,是下了死手!”   姜北翻看刀口:“能看出有无生活反映吗?”   老张摇摇头:“地下室温度低,又在水里泡了一晚上,肉眼看不出伤口是否显痉挛。另外,手术时会出血,导致尸斑出现较晚,取肾手术一般3到4小时,刚好是尸斑坠积期,这期间如果出现尸斑再移动尸体,尸斑会减退或消失。”   “你看,死者身上无明显尸斑,这是移动尸体的结果,再加之室内温度低,血液流失,抑制了尸斑的出现,你想确认是否是尸体取肾,那等尸检结果吧。”   虽然一切迹象都表明是尸体取肾,但仅凭口头推断写不进报告,一切还是以专业的物理化分析为主。   “抬走吧,”姜北站起身,“回去跟肾.源做比对,尽快确定死者身份联系家属。老王,你那边有发现吗?”   王志鹏今天遭了大殃,浑身湿漉漉地站一旁,边哆嗦边说:“没……没发现,嫌疑人估计是从上面直接抛尸下来的,没进到地下室,别墅里生物检材倒是不少,我回去看看能不能和送来的器官转运箱上的指纹对上。弄完了吗,我好冷呀~”   老年人经不住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丝毫不像得了老寒腿的人。   尸体装进裹尸袋运回局里了,人陆陆续续离开现场,身上或多或少沾了流出来的组织液,正囔着要赶回市局冲澡换衣服。   别墅外看热闹的人全赶回家做饭了,亦或者是看到尸体抬出来怕触了霉头,跑得一个不剩,只有几辆警车停外边。   郁梓出警前带了个便携式包,里头装着各类应急用品,这会儿正给大家发毛巾擦身上的水。   平时照顾“家小”这种事全是林妈妈在做,就连经费也在他手里捏着,不过林安抠得可以,出警点餐都严格控制价格,养孩子只遵循两条原则,省钱第一和活着就行,毛巾纸巾之类的就别想了,他自己急眼了也是随便找地儿蹭蹭。好不容易来了个贴心的女警,甚得民心。   大家伙一顿夸,郁梓笑着应和,手里还拿着两条干毛巾。   姜北正跟王志鹏交代什么,郁梓没打扰他,将视线转向越野车——江南没跟大家伙一起,从地下室出来后便钻进了车里,作为编外人员谁也没管他,可能宋副局打过招呼,他来,大家不足为奇,他走,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给你。”郁梓走过去把毛巾递给江南,“从这里回市区很远,先擦擦吧。”   江南也没客气,伸手接过:“谢谢。”   郁梓看他埋头擦裤腿,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江南垂下的浓密睫毛,光滑的后颈一路收进棉质T恤的领口,呈现出白瓷般的质感。   哔哔——   警车停在一旁,警员探出脑袋对郁梓说:“警花,干嘛呢?走了。”   郁梓欲言又止,干脆不说,转身上了车。 第43章 游戏。   回到市局已是下午, 痕检法医视侦赶着出结果,草草扒完饭便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器官贩卖案受到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这是组织性的, 一个“供货商”手里握了几十个供体,再配个手术团队,可想而知作为掮客的蒋昆认识多少“供货商”, 背后又有多少无知青年误入歧途,多少医生违背医德。   上级让尽快破案, 以免造成更大的社会影响,林安大放厥词说他姜哥不休不眠一星期搞定,气得技术部门一人扇了他一巴掌, 最后让老张揣法医室观摩解刨去了,美其名曰要让林安体会体会幕后人的艰辛, 没有强大的后方支撑,哪来东西供刑警支队揣摩分析?还一星期,就算姜北不是人……错了,就算他拥有金刚不坏之身能轮轴转, 那也得照顾下地中海小分队的感受, 老王出完外勤回来又少了五根头发!   众人目送林安被绑走,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开始点团餐。姜副支队是组织协调工作用的,林妈妈是坚强的后盾,姜北不在挨骂的总是他, 见多不怪。   “林安走了,今日伙食增加五块钱!”   这是笔巨款, 众人鼓掌:“好!”   “吃什么吃什么?老大!咦, 老大人呢?”   市局对面的澡堂, 老板在衙门口做生意,不敢乱来,天天搁外头把市局的人全看熟了,客人还未走到门口,便起身迎接。   “姜警官,您几位,办卡吗?充值500抵800!”   姜北并不多言:“两位。”   江南穿着润湿的T恤满脸疑惑,王志鹏摔一跤情急之下拉了个陪葬的,吹了一路也没干,老王倒是回局里收拾干净了,剩个他在车里吹暖风。   江南抬头看澡堂招牌——天上人间,这名字有股欲仙.欲死的味儿,江南皱起眉:“你是这儿的常客?”   姜北摸摸鼻子:“冬天林安他们经常来。”   “你和他们一起?”   老板迎人进去,笑道:“对,林警官才办了卡,您说你们一忙起来脚不着家的,泡泡多舒服啊!这边是洗衣房,可以烘干,柜台拿吃的。”   秋天澡堂客人并不多,老板周道,没把人带大澡池去,开了间包厢,熏香凝着蒸腾的水汽,是种湿润的馥郁。   “你们慢慢泡,有事按铃啊。”   老板一走,姜北先检查了江南腹部的伤口,确认没问题又拍了一巴掌:“嗯,可以泡。”   江南瞥一眼池子:“我没说要泡澡,冲冲就行。”说完,便进了淋浴间。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江南冲澡很快,只要五分钟,出来后等姜北换下的衣服,拎着脏衣篮去了洗衣房。   老板以为他是市局新招的小弟,态度友好:“您按个铃我来就行,用不着亲自跑。”   江南给洗衣机消完毒,闻言一挑眉:“我们姜副支队平时都和林警官他们一起来的?”   “那可不,”老板说,“他们忙到半夜不回家,抽空就过来,我还专门给他们留了个大包厢!”   “大包厢,”江南品着这三个字,半晌后摸出手机,“麻烦给我办个会员,以后我们姜副支队只能泡单人间,直接从会员卡里扣。”   老板笑烂了一张脸,也不问什么原因,带人去柜台开卡充值,正在输电话号码,只听江南问:“消费有积分吗,能兑换礼品吗,节假日会给我发短信吗?”   老板手一顿:“……我应该开通这项业务吗?”   江南付完钱,一句话不说回了包厢,老板打量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这小兄弟在市局待不长,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姜警官不会要这样的人。   姜北冲完澡,舒舒服服地没进池子,双臂舒展地搁在池边的暖石上,蜜色的皮肤凝着水珠,顺着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浸进石缝里。   啪嗒一声,门开了,江南端着果盘进来,但并不打算下水,盘腿坐一旁。   “下来,”姜北左手一勾,“水不深,真的。”   江南无法拒绝姜北的邀请,又实在不想下水,托起果盘笑得一脸狗腿:“警官,您点的一号技师到了。”   姜北:“…………”   江南始终不肯下去,坐池边两条腿耷在姜北肩膀两边,让姜北靠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北锁骨窝里汪着的水。   一号技师捏肩技术堪忧,下手没个轻重,姜北答应给他小费才结束折磨。   “小费给多了,”江南捧起姜北的脸,弯腰在温热的唇上落下一吻,“还你的,小费太高别人会以为你点了个少爷。”   这暧.昧的交易,连带着水汽也变得缱绻起来,细细绵绵地缠绕住他们。   “你待会还要回市局?”江南问。   姜北一点头:“技术队那边出结果了就回去。”   “那能放我回家吗?”   姜北捉住水里的脚腕,抬头睨他一眼。   “你忘了你带回来一只没人要的猫?”江南笑道,“阿姨不在,它会饿死的。”   “我妈买了自动投食器。”   江南:“…………”   时间在这里变得很慢,屋里的水汽越积越重,头顶的排风扇呼啦运作,交换来新鲜空气。   江南倦倦地把脑袋磕在姜北头顶,略感无趣。他不喜欢泡汤,连淋浴也洗得很快,实在体会不了其中乐趣。但姜北不一样,这于他来说是种难得的放松。   “你睡着了?”   “没有,”江南的声音又轻又缓,“我只是在想,这案子你们好像漏了很关键的一点。”   “你想说尸体取肾?”姜北脖子一动,江南脑袋没了支点,差点一头扎进水里,好歹稳住了。   姜北沉声说:“这案子夹了个教唆杀.人案,给郝浩川换.肾的条件是温洪亮死亡,按理说,温洪亮一死,教唆者与接活人之间的交易就完成了,换肾是多此一举。如果怕不换肾患者家属报警,继续履行约定可以理解,但肾.源已经不能用了,‘供货商’还坚持把肾.源送来,蒋昆甚至要求收货拍照,这是个疑点,并且蒋昆名下的账户至今没有钱汇进来。”   江南捏着姜北的耳垂,揉得通红:“我们可以从头开始捋,比如‘我为什么要杀温洪亮’?”   “‘因为我怕他向警方抖出半年前的事,你做过司法鉴定,确定你脑子坏了,因心因性失忆忘了以前的事’,”姜北说到这,觉得没对,侧头看向江南,“你那份鉴定是许叔带你去做的,我能信吗?”   江南掰正他的脑袋:“别扯开话题,你继续说。”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江南此刻都在身后给他靠,真真假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姜北一秒回归正题,正色道:“且不论鉴定是否是真的,‘但我认为那是真的,比起解决什么都不记得的你,我觉得温洪亮更烫手,所以我得先解决他’。”   江南“嗯”了声:“‘我要怎么解决他又不被警方发现呢’?”   “车祸,”姜北说,“车祸最容易被处理成交通事故。”   “‘那我要开始找愿意干这事的司机了’,”江南往嘴里塞了颗葡萄,含糊道,“‘为了不被发现,我不宜出面,找了个器官贩卖团伙,他们见钱眼开胆子又大,人际关系网广,认识很多在底层挣扎的穷人,我开出高价,总有人愿意做’。”   姜北在水里转了个身,面对着江南:“不对,‘供货商’见钱眼开,大可以自己动手,还不用分钱出去,做这种生意的人头脑灵活,亲自动手比找人做得漂亮,没准真当交通事故处理了,以脏器为筹码雇佣郝林涛,只会留下更多马脚,除非——”   江南凝视他被水汽蒸得柔亮的眼睛:“除非?”   姜北的瞳孔瞬间压紧:“除非是雇主要求的,‘我要你找郝林涛帮忙解决温洪亮,并给他儿子提供肾.源,确认肾.源送到手术团队手里后付钱’,这是对蒋昆要求收货拍照的最好解释,所以蒋昆才会冒险给范成彬发消息,他在赌能不能拿到钱。”   “照这样分析这中间就存在两笔交易,”江南说,“第一:解决温洪亮,第二:给郝浩川换肾,关于温洪亮不再做赘述,那第二呢,要求给郝浩川换肾的人必然和他有某种感情联系。”   “‘供货商’接了活,又拿不准郝林涛能不能把事情做干净,为防止惹火上身,他得给自己上道保险,于是找到了蒋昆,再由蒋昆联系手术团队和受体,这样就算警方发现问题,也是先从受体下手,一层层查下去耗时,足够‘供货商’跑路。”   江南顿了顿,又说:“他们之间只是最纯粹的利益关系,范成彬想从蒋昆那儿拿钱,答应手术;蒋昆的这笔买卖不同于以往是吃客户的差价,这次他是从‘供货商’手里拿钱,所以冒险送货;‘供货商’想从雇主那儿骗出钱,故尸体取.肾,并嘱咐蒋昆拍照,好告知雇主交易完成了。雇主为躲避调查,不会涉险询问郝浩川手术是否成功,也或许是没想到供体会死,这就给了‘供货商’一个空子钻,说到底,这是场你骗我我骗你的金钱游戏。”   蒋昆不告知范成彬真相,范成彬以为还是像以前那样,傻不拉几答应手术,然而蒋昆在中间不知打算要吃多少回扣,实际上郝浩川母子掏空家底也凑不出一万块。“供货商”不告诉蒋昆供体死了,仍要求他送货完成交易,结果至今没收到钱。   姜北沉吟片刻,又缓缓道:“这样分析下来,也就能解释蒋昆为什么会把手机开机扔在‘供货商’门口,因为他没收到钱,又看到北门在排查,知道出事了,既然没有钱,那就直接撕破脸,把警方引到‘供货商’那儿,转移警方注意力。”   “且不论是雇主没给钱还是‘供货商’私吞了,蒋昆能找到的就只有‘供货商’。他只是个掮客,万不得已被抓了,还能靠供出其他‘供货商’争取宽大处理,这件事对他影响不大,他愿意一搏。”   江南点点头:“你比较有经验,如果你觉得这样分析没错的话,可以按着这条线查下去,错了别说我给你扇枕边风。”   姜北站起身,撑着池边一跃而上,带起大汪温水,水迹跟着足跟蔓延至淋浴间。   江南如是说:“你还洗啊?”   姜北打开花洒,拿过储物栏里的手机给林安打了个电话:“忙吗?不忙去宁安公大调江南……不是,调程野的评测报告,能调的全调,就说查半年前的案子要用。” 第44章 暗恋。   从澡堂出来, 江南给姜北写了份看似深刻实际没什么内涵的千字保证书,终于重获自由。目送姜北进到市局大门后,转身就进了地铁站。   姜北嘱咐他回家得喂猫, 零食罐头羊奶粉全放在空置的冰箱里,江南点头答应,心里却在想——那只咬他的小东西给它猫粮吃就不错了。拿着地铁票上了与家相反方向的列车。   郝浩川转到市医院的第一晚, 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情况不算好, 主症加并发症已把少年折磨得不成样子。医生花了很长时间给彭小慧说明病情,并承诺她尽快把求肾.源的消息发到各大医院,这样全国只要有一家医院有配得上型的肾.源, 即刻制定手术方案。   但这安慰不了彭小慧,父母都配不上, 还能指望谁?   彭小慧从办公室出来,失魂落魄地走到儿子的病房外,没进去,在门口的长椅上枯坐。   有人踩着轻缓的步子走来, 抱着束馨香的百合花, 腕上挂着只印着卡通小人的纸袋。   彭小慧听出脚步声是谁的,抬头换上副笑脸, 说:“来了。”   这个妇女不擅长交际,干瘪瘪地说完一句话后就不吭声了,怔怔地盯着来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儿子每次见到他都会打开话匣子,冥冥之中感到亲近。   江南坐到彭小慧旁边, 撕开外卖袋子放她手里。彭小慧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连忙推却, 一看盒子里装的是他们老家的特色菜,抬起的手又放下。   她用方言说:“川川最爱吃这个,每次回来都喊我跟他做,现在吃不下了。”   江南用方言回她:“那我们吃完再进切。”   彭小慧有些惊讶,现在农村里的小娃娃也学普通话了,说方言的越来越少,这年轻小伙一看就是城里长大的,生的细皮嫩肉,没准还是哪家的小公子。   她好奇地问:“你老家是我们那地方的?”   “不是,”江南说,“小时候无意间走到那边而已。”   “你屋头大人带你去的啊?”   江南摇摇头:“自己去的。”   彭小慧面露惋惜:“这么好看的小伙子你屋头人放心你一个人乱跑呀?幸好没走掉,要不然你屋头该着急了。”   江南不愿多聊,生硬地转开话题:“郝浩川呢,好些了吗?”   一提起这个彭小慧的神情又暗淡下去:“还是那样。”   “再等等吧,”江南也实在想不出多余的话安慰她,估计她也听了不少了,“现在有很多好心人会签署器官捐赠协议,会等到的。”   彭小慧捧着外卖盒,肚子叫了又舍不得吃,双眼空洞地发愣。她听过许多类似的话,医生说的警察说的,翻来覆去无外乎是那几句,唯一从郝林涛那儿听到了不同的。   “那天郝林涛说找到肾.源了,我高兴了好久。郝林涛平时要上班,每次来医院待不了多久就要走,那次他来陪了川川一天,我感觉有点没对,就问他啷回事,他说不消我担心,反正他要给川川换肾,结果还是不得行。”   说到这,彭小慧倏地回神,干瘦的手抓住江南手腕:“上次来找我那个警察,我骂了他,他是不是气了?”   江南失笑:“没有,他只是在忙。”   彭小慧稍微放了心:“他叫啥子?改天我去赔礼道歉。”   对于彭小慧这种家庭来说,最值钱的便是一句“谢谢”和“不好意思”。   “他姓姜,他们那儿只有他一个人姓姜,一问都知道,”江南站起身,“您先吃饭吧,我去看看郝浩川。”   江南刚扶上把手,又听彭小慧问了一句:“那你姓啥子?你来了那么多次我还不晓得你叫啥。”   江南柔声说:“我姓江。”   “哦,一个姓。”   郝浩川听到开门声,从被窝里钻出颗脑袋,一见是江南,趴床边摇高了病床。他的状态好了点,四肢和面部的浮肿消退不少,但眼睛还是只有一条缝。   “哥哥!”   江南将百合放床头,晃晃手里的袋子,语气愉悦地说:“送你的礼物。”   “是什么?”郝浩川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是堆花花绿绿的卡片,打开一看,是同学们写的祝福话语,右下角全署了名。最爱逗他的同桌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字像狗爬,除了名字其他全看不懂。   郝浩川噗嗤一笑:“你去我们学校啦?”   “嗯,下午去了趟,”江南指指卡片,“还有老师给你写的,他们说等你回去上课。”   郝浩川的目光没有从卡片上移开,越看便觉得离那个盛夏越近,大家穿过葱郁的香樟林去学校新生处报道,之后回到教室,五六十个人谁也不认识谁,但毫不拘谨,忙着交换姓名,不大的教室里塞满欢声笑语,同窗外烈阳那样热情。   “其实我高一第一学期没上完就进医院了,”郝浩川说,“他们今年都高三了,我以为没人记得我。谢谢。”   “怎么会,”江南皱皱鼻子,半开玩笑地说,“你们班的同学好热情,尤其是女孩子,是有人暗恋你吗?”   郝浩川一愣,脸唰地红了,带着少年独有的羞涩:“没有没有,作业都做不完,绝对没有。”   “没关系,你可以说,明年你就成年了,我教你怎么哄女孩子。”江南差点咬到舌头,自己家里那位都哄不好,三天挨顿小骂五天一大骂,也可能是男性与女性有本质上的区别,没准他的方法对女性凑效,半罐子水教这青涩少年还是够够的。   郝浩川的潮红更重,暂时忘了“明年”离他很远,捂着脸说:“真没有,我在学校待的时间不长,500度近视也不至于看上我。”   “自信一点,”脸皮堪比城墙厚的江南如是说,“我上学那会儿全校女生都暗恋我,其中包括视力正常的,导致很多男同学至今单身。我听你班主任说你喜欢打篮球,新生赛还得了第一,没有女同学给你送水送面包吗?”   脸皮厚会传染,像郝浩川这种抵抗力低的尤其容易掉坑里。他眨着眼,支支吾吾地说:“有吧,但也不是暗恋!”   江南就当他有:“那个女孩子漂亮吗?”   “唔~”郝浩川回忆片刻,“挺……可爱的。”   “可爱?”江南咦了声,“你完了,一般觉得对方可爱的都完了,像我当时就认为我的……”江南在想怎么称呼姜北,顿了顿又道,“我的爱人很可爱,致使我现在看他吊着张驴脸也感觉可爱,骂人可爱、生气可爱、认真工作的时候可爱,不会嘤嘤嘤也没关系。那你觉得那个女孩子哪里可爱?”   跟江南聊天的时候郝浩川不会有距离感,就像与同龄人讨论些无关紧要又趣味十足的话题,俩小男孩互相诉说着萌动的春心,怕别人听到,又怕无人分享那份悸动,要悄悄地说。   郝浩川听过江南与大人讲话,语气完全不同,即使知道江南是故意逗他开心,也会情不自禁地聊下去。   “哪里可爱?”郝浩川挠挠头,“说不清,她不是我们班的,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但我经常看到她下课后守在篮球场,我以为她来看我们班的班草,结果……哎呀!她就是眼瞎!”   对于郝浩川来说,他的青春期马上要结束了,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上做透析等一个肾.源,可追忆的美好时光仅剩那个盛夏。江南陪他聊,到后来不用做引导,郝浩川自个儿就能说下去。   彭小慧坐门外吃饭,听到儿子咯咯的笑声,嘴里的食物突然变香了,握紧筷子大口扒饭。   窗外更深露重,市局灯火通明。   林安像偷米的老鼠,仿佛自己是隐形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墙根钻进队长办公室,神神叨叨地拉上百叶窗,然后悄声说:“姜哥,你让我调的程野的资料调不出来,说是案子没结,除了专案组其他人禁止调阅。”   姜北从他打翻玻璃杯,到踩到同事的脚,看他一路跟间谍似的摸进来,多大个事一样,结果就这:“我以为你要告诉我,程野是宋副局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可能!看宋副局和江南那么不对盘就知道不可能!”林安拉过椅子坐下,用手拢着嘴,“但我怀疑他们兄弟俩是许队失散多年的儿子!”   换其他人早呼林安脸上去了,姜北脾气好,只略感无语:“要是实在没有用的消息,就准备开案情会吧。”   “别呀,你这么不相信我的执行力?”林安急眼了,“‘程野’的老师不见客,我求爹爹告奶奶几经周折找了其他人。自从半年前出了事,程野的资料概不外泄,江南又是个黑户,才办了身份证,档案调出来比我脸还干净,你知道他俩以前共用一个身份,但绝对想不到他们的大学老师是谁。”   林安向来爱铺垫一长串,姜北也给足了面子:“是谁?”   “市局特警支队前支队长。”   姜北额角一跳。   几年前他还不是姜副支队,是姜警官,宋副局还在一线,许队没有病退,刑警支队与特警支队交好,三位年纪相当的队长时常聚一起讨论案情。宋副局脾气冲,说不上两句就开始骂嫌疑人,特警支队长说他不稳重,又骂他,许队在中间和稀泥。但他们私下关系很好,连拔罐也是结伴去,其他人开玩笑说他们三人是拔罐老年组。   特警支队负责全市的反恐工作,还得搜爆排爆,工作强度大危险系数高,那位支队长年纪一大力不从心,遂早早让贤,去大学做了讲师。   既然程野毕业后进入市局是他推荐的,他又跟许队宋副局相熟,那为什么没人提起过这事?许队保江南的目的是什么?   “姜哥。”   “姜哥?”林安伸手在姜北眼前晃晃,“是不是觉得咱们的老年组人散心没散?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市局都没进成,程野一毕业就进来了,不得通过层层审批,局长队长不同意他能进?早扔基层锻炼去了,更何况那小子的书还是江南帮忙读的!”   玻璃上映出姜北棱角分明的脸,又被百叶窗叶割碎了:“还有呢?”   “不过我看了‘程野’的成绩单,的确漂亮,见习成绩也好,靠刷成绩进市局也不是不行。”林安这话不亚于过山车转了个大弯,“体能射击……总之各方面来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洞察力强,擅长嫌疑人分析,套话也不是盖的,当然,这些全是我听其他老师说的,甚至心理测评也没有半点问题,后来证实‘程野’是提前背了题,让心理师骂了一顿。”   “但其他老师也说,‘程野’一到关键考试就掉链子,虽算不上差,可比起平时还是差了一点,还总爱在重要考试前请假。”   姜北呼出口气,舌根泛起涩味:“因为重要考试无法替考,得请假出去把正主换回来。”   林安:“应该是这样。嗐,其实重要的我也没看到,全被锁了,人家翻了半天也就翻出几张不咋重要的废纸。”   “对我来说重要。”姜北道。   江南漂亮的成绩单锁不进保险柜,大家不知道他的存在,用“程野”来概括他,他给这个名字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姜北只记得演讲台下穿校服的少年。   那几张废纸对姜北很重要,他要把零碎的过去拼湊成完整的人生,一个只属于江南的人生。   “阿嚏!!!”   一声喷嚏震破宁静,王志鹏提着保温桶进来,瓮声瓮气道:“干啥呢?大晚上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在里面……阿嚏!”   “卧槽病毒!”林安登时捂着鼻子跑了。   “病你妹,着凉而已!”王志鹏吸吸鼻子,把保温桶放桌上,欲言又止。   姜北打开一看,不是宵夜,而是满满一盅汤,散发着略带辛辣的气味,是姜汤。   “我不喝,谢谢。”   老姜不吃老姜是众所周知的事,用他人的话来讲——干啥也不能吃自己家门。   王志鹏自然是知道的,指着保温桶不自然地说:“又不是给你的!那什么……江南不是让我拽水里了吗,换季了小心感冒,我让我媳妇儿多熬了点。”   王志鹏说着就火了:“爱喝不喝不喝拉倒,他那德性也就你爱将就,你也好不到哪去!还开会不,不开我回家辅导儿子作业了。”   ——   技术队会议室,地中海小分队坐会议桌左侧,右侧是最强光棍组,天仙负责记录会议。姜北自知已脱离光棍组织,不与他们窝一堆,好整以暇地坐下方,这位置能看完所有人,还方便看大屏幕。   “老张呢?”   “来了来了!”法医老张去分析室拿结果来晚了几分钟,刚拖开椅子就听姜北说:“从你开始吧。”   没事的时候大家爱吵吵闹闹,遇事还是十分正经的,老张一秒进入状态,一祯祯翻过大屏幕上的照片,开门见山地说:“死者身上不显尸斑,我们通过眼球化学法观察红细胞钾离子进入眼玻璃□□的规律,得出死亡时间在30小时前,这方法不受外界温度影响,还是比较准确的,也就是说死者在昨晚19点到20点之间死亡。”   姜北在纸上大喇喇地画了条竖线,标注好时间——昨晚19点到20点被害人死亡、23点蒋昆通知范成彬提前手术,凌晨一点收到肾.源。   “死亡原因呢?”   老张清了清嗓子:“根据皮下潜血来看,死者生前应该是遭受过殴打,下颌关节脱位鼻骨断裂,另外肋骨断裂刺破胸膜直达肺部,引起气胸,这是主要致死原因。死者手术刀口、断血管不显痉挛,无生活反映,确认是死透了再取的肾。”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最强光棍组派了位代表:“确认了,死者胡某,男,26岁,X省X市人,半年前来宁安市务工,据他前同事说,工作单位拖欠工资,房东多次催缴房租,一个月前胡某辞职搬家,应该是那时候进到器官贩卖窝的。死者家属已经从老家出发了。”   老张说完,一屁股坐椅子上。姜北开会的发言顺序都是固定的,以免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啥也没听清。王志鹏打着喷嚏自觉站起,调试好投影仪说:“阿嚏!”   众人如惊弓之鸟,拖着椅子退到墙根,远离病毒发散体。   “看看你们,搭档这么多年终究是错付了,”王志鹏揉着鼻子,“我冒着秃顶的风险,在现场提取回来的几百份生物检材中,找到了与器官转运箱上的检材相匹配的指纹。”   “除去骑手小哥的,还有……阿嚏!”   “算了老王,留着体力回家生闺女吧,”林安接过他手里的激光笔,在电脑上调出一份资料,正要开口,只听姜北提醒道:“别铺垫,说重点。”   “哦~”林安委屈巴巴,“现场提取回来的生物检材中有五份跟数据库对上了,有搞电信诈骗的、故意伤害的前科人员等等,推测这五位就是器官贩卖团伙的主要组成人员。”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份与器官转运箱上的指纹相同,”林安敲敲桌子,示意大家看大屏幕,一张凶神恶煞左眼带疤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马伟,男,34岁,他的作案经历可追溯到10年前,起初偷渡到柬埔寨搞博.彩,抓回来关了一段时间后又跑了,在外地杀了人,返遣回国后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了刑,两年前刑满释放——”   “等等,”姜北打断他,“过失致人死亡?谁辩护的?”   林安低头看一眼资料:“他自己。我们问了别墅的物业,认出了马伟,初步推测这人是贩卖团伙的头儿。”   姜北沉吟着,像是抓住了点头绪,瞬息之间又没影了,恍若一种错觉。   他顿了顿,又道:“视侦那边呢?”   “从调取的监控来看,昨晚23点左右有4辆面包车从案发别墅出发,那时蒋昆还没来消息,协查通告没发下去,额……让他们跑了。”   尸体生物检材是死的,可以等法医痕检到场,但嫌疑人是活的,一眨眼就跑没了,错过一秒可能要投入更大的人力物力寻找。   视侦员为挽局面,补充道:“车牌号已经发到各位手上了,嫌疑人是往出城方向跑的,出发没多久就发协查通告了,算算时间,困在宁安市的可能性比较大。另外,蒋昆在凌晨5点许进入别墅,6点扔下手机后离开,往城区方向走,目前看来刻意避开了路天网监控,我们的人正在调取沿途的商家监控。”   林安硬性总结:“全跑了?”   一星期破案纯属吹牛皮,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团伙,个个有案底,犯罪经验估计比在场部分刑警的破案经验还丰富。经各方协调配合,从郝浩川指认范成彬非法移植器官到现在,48小时不到拿到这些线索已是不易,老王骨头都快散了。   “现在被害人、嫌疑人信息全拿到了,”姜北面前的纸密密麻麻写了半页,时间线案发过程一目了然,只是上半页留了空,“组织贩卖人体器官属于重案,大家现在的重心在于找犯罪团伙,也别忘了案件的始发条件是温洪亮死亡,严格来说这是一起以人体器官为筹码的教唆杀.人案。”   大家让大团伙缠得分不开身,满脑子都是马伟蒋昆范成彬,这两天吃爆炒腰花也觉着不香了,的确把在医学院做大体老师的温洪亮和火葬场的郝林涛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一个人两个头也不够用,一经提醒,众人如醍醐灌顶,齐齐“哦~”一句。   姜北说:“我的意思是,既然现在确定了器官贩卖团伙的信息,最繁琐的大头做完了,下面的工作重点是找出马伟和蒋昆的藏身地,以及弄清教唆杀.人与换肾的作案动机,抓不到教唆者这案子就结不了。”   “温洪亮死了,郝浩川还在,马伟不惜尸体取肾也要把肾.源送来总得有原因,后面有个支撑他这样做的诱因,也就是说,得换肾才算交易完成,那为什么杀了温洪亮还不够,还非要要求马伟给郝浩川提供肾.源呢?”   几句话把事情捋清楚了,问题一抛出,会议室的气氛活跃不少,数个脑袋瓜嘎嘣嘎嘣地转。   “我知道!有人喜欢郝浩川,所以非要给他换.肾!”   “你狗血连续剧看多了吧,最想给郝浩川换肾的人是他妈!”   “他妈四个包包一样重,浑身上下摸不出五个钢镚,想干这事得有资金。”   “亲戚,没准郝浩川有个有钱的亲戚。”   ……   姜北把纸折起来放包里,站起身说:“刚刚那几个张着嘴发言的跟着林安把郝浩川查了,没说话的跟着杨朝协助技术部门追查马伟和蒋昆,散会。”   趁人还没溜完,姜北不尴不尬地补充一句:“回去抓紧时间休息。” 第45章 悸动。   啪——   灯一开客厅瞬间明亮, 脏西西从猫窝蹿出头,一看是它爸回来了,喵喵叫着跑去蹭姜北裤腿。   姜北捞起它放掌心, 去阳台查看食盆,自动投食器里有不少猫粮,至于罐头羊奶粉是没有的, 江南压根没回来喂猫。   脏西西手脚并用,非要爬上姜北肩膀给它爸告状, 两脚兽不仅虐猫,还半夜不归家。   姜北拿了猫条,蹲地上让猫跳下来, 脏西西一看有吃的,把不着家的两脚兽抛到了外太空, 伸长脖子等待投喂。   大门方向传来输入密码的声音,江南抱着大包东西,未来一星期的伙食全在他怀里。   姜北看也不看他,专心喂猫:“桌上有姜汤, 老王让我给你带的。”   “给我的?我不习惯他对我这么好。”话虽这样说, 江南还是仰头把汤喝尽了,辛香感沿着食道直达胃里, 全身都暖了起来。   喝完江南将买回来的食材分门别类码进冰箱,最后从购物袋里掏出两个不锈钢盆,砰砰扔地上。   许是不锈钢材质太过晃眼, 姜北抬起头,就眼神来看是想把盆敲江南脑袋上去的。   “商场发短信给我, 说他们的积分制变了, 一万积分可以换两个盆, ”江南极力解释,“你上次让市场监管查他们,我不能让你的努力白费,盆给脏西西用,一个装水一个装猫粮。”   这安排得明明白白,但脏西西毫不领情,白送的哪有电动的香,它不想守着俩破盆等不负责的两脚兽喂食,还是它爸手里的猫条好吃。   一万积分换来的盆不仅脏西西看不上,连姜北也用脚尖把盆拨开了。江南感觉遭到了嫌弃,扭头就走,掏出画本瘫沙发上沙沙地画着什么。   姜北一听这声没对——曾经江南看了部《泰坦尼克号》,要学jack画rose,姜北自然不同意,这人死不要脸,事后悄悄画,最后那幅出神入化的绝世神作葬身在了燃气灶上。   “你画什么?”   “你,”江南稍稍分了点目光给姜北,像羽毛般轻柔地掠过,“绘画是种最古老的记录方式,后来被文字所替代。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又用来定格那些美好的瞬间,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随手一拍便能将‘美好’永久保存,但绘画依旧存在,还被搬上了课堂,因为它不仅是心镜的表达,也可以作为感情的发泄。我每落下一笔,对方的骨骼、细纹,甚至投在睫毛下鼻翼旁微微晃动的光影,都会在我脑海中放大放慢,我倾注了所有的专注力,因为只有我足够爱它,它才能活在纸上。”   “……”姜北深吸口气,“如果你是在怪我上次烧了你的画可以直说,不必从盘古开天开始扯。”   江南不吭声。   姜北问他:“你画石膏像时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江南手一顿,眼里直白赤.裸又半带撩.拨的爱意越过千山万水直达姜北眸底:“不,我只对你有感觉。”   “那我希望你正常点。”   “好的大哥。”江南坐起身,沙发跟着陷进去。   他撕下一页画纸放茶几上,姜北喂完猫,几步走过去拿起他的神作看,纸上只有简单的几根线条,勾勒出猫咪憨态可掬的轮廓,姜北蹲一旁拿着食物喂猫,一派岁月静好。   “这次还烧吗?”江南拍拍沙发,“坐。”   秋夜渐凉,脏西西吃饱喝足后要爬人身上取暖,它早挑好地方了,它爸的大腿一看就很温暖,还没起跳,两脚兽雷弹大的脑袋抢先占了它的地儿。脏西西好生愤怒,报复性地跳两脚兽肚子上,打算压死他。   两脚兽的肚子一点也不软,对它的攻击毫无反应,但挺暖和,脏西西决定将个烂就,先在这儿躺会儿,猫猫报仇十年不晚。   江南身上窝了只小猫,姜北腿上枕了只大猫,一样懒懒的,小猫摇尾巴,大猫晃脚丫。   江南躺着也没歇,举着画本沙沙地画,小指沾了铅笔灰。   “你又画什么?”   “初恋。”江南说。   “你的初恋?”   “我的初恋献给燃气灶了,”那画不是速写,是江南花了几小时画的素描,姜北睡醒就给烧了,心中难免不畅快,“我画郝浩川的初恋。”   姜北品着“初恋”这个词,像酸甜的葡萄,跟燃气灶实在不搭:“你去找了郝浩川?”   “嗯,因为我看了邱星冉留的资料,发现她和郝浩川是同一所中学,但也不排除资料是假的,毕竟我在学校里没有找到邱星冉这个人,”江南手上动作不停,也没抬眼,“我又去医院找了郝浩川,想问他些事情。”   姜北将江南稍长的头发捋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你就这么怀疑邱星冉?”   “不然我想不通郝林涛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幸福梅林,他比警方的动作还快。”   几番琢磨,姜北选择相信江南大学的成绩单,但理智告诉他,分析不可能完全正确,还是得靠大量的摸排走访,实践始终是高于理论的。   “郝浩川和你说了什么,初恋?”   江南用笔抵着下巴:“说有人暗恋他,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根据他的描述把女孩画出来。”   刑事肖像绘画的运用可追溯到古代,那会儿没照片,发悬赏公告全靠画,他妈认不认识暂且不论。沿用至今对画师的要求也高了许多,毕竟不同于在画室画画,刑事绘画是要画出别人记忆中的人,多少有出入,与犯罪心理分析一样,在案件侦破中只做参考。   姜北说:“你事先代入了邱星冉,画不好的。”   江南撕掉一页纸:“所以这张废了。郝浩川说想看看那个女孩子,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得帮青春期少年完成心愿。”   “郝浩川能记清她的长相吗?”   江南送他个“老男人不解风情”的眼神:“你不懂,校园是最容易萌生春心的地方,明亮的教室、阳光、香樟,干净的环境下会催生出纯粹的感情,谈不上爱不爱情的,总之是比较深刻的。郝浩川见过的同学不多,稍作引导他就能记起来,难道你不记得你的初恋吗?”   这问题难倒姜北了,他的初恋是语数外物理化,到了大学是刑事诉讼法和刑事侦查学,工作后是各位嫌疑人,你跑我追,你插翅难飞,可谓爱得深沉。   这些倒是记忆深刻。   江南画得专注,没纠结这个问题,脏西西在他肚子上翻了个身他也一动没动,这不符合他往日刨根问底的作风。   姜北以为他在等回答,还在想,半晌后道:“我的初恋……”   “嗯?”江南挪开画本盯着他,“不想说可以不说。”   姜北充耳不闻,把后半句补全了:“——是我的祖国。”   “哈?”江南赞道,“你很有眼光。”   话题结束的措不及防,江南接着画画,画笔的沙沙声和猫的呼噜在姜北耳边盘旋。   安宁的环境中,姜北腾出脑子回想在他几十年的人生中有什么事是值得悸动的——拿到大学通知书?那是意料之内;第一次抓到嫌疑人?那是激动;几年前市局来了个肤白貌美身材好的女实习生?不,他不喜欢那一挂的。   再往前推,他的中学时光,额……他只想拿全校第一,恋爱影响他答题的速度。那换个校园呢,换成开着山茶花的校园。   演讲台下的人说:“我要当警察,然后保护警察。”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   “那等你进到市局再告诉我。”   “好。”   十二月很冷,有风,山茶花香和少年的声音是从同一个方向来的,姜北其实没什么感觉,就像大人听小孩说“长大了我要给你买大别墅大车子”,只当时暖了一下,并未当真。   承诺向来不值钱,更何况少年只说了一个“好”字,也就是这个字让他花费了五年的时光,履行了他的承诺,他出现的那一刻就硬生生把当年一秒钟的悸动延长至了两百六十二万八千秒。   姜北喃喃道:“……还有山茶花。”   温热的唇无征无兆地印上来,熟悉的牛奶味慢慢浸润他的舌尖。   江南撑着腰,由下至上吻住他的整个青春。脏西西被动作惊醒了,一看两脚兽又在欺负它爸,誓死要收拾他一顿,匍匐着身子准备憋个大招。   “喵!”   脏西西眼前一黑,是两脚兽的手握住了它拳头大的脑袋,脏西西不甘心,怎么可以欺负猫,前爪死命地扒挠那只手。   “嘶~”江南疼得泄了声,低头一看,这小东西个头不大倒够野,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奋力抵抗,手一松开又立马泄了气,跑它爸大腿边蜷成一团,委委屈屈求安慰。   “宠物店的店员说它多大了?”江南问。   “五个月。”   “哦,再过两三个月就能绝育了。”   “喵?”   脏西西瞬间警觉,也不装乖了,四条腿撒开跑,尾巴紧紧护住小铃铛,钻进卧室床底不出来了。   江南先前看中了市局旺财的小铃铛,让警花姐姐抢了先,再见时旺财已成了公公,不想恋爱光想吃,成功增重3斤,这回说什么也要亲自把脏西西送上手术台。   江南暗骂一句“逆子”,枕回姜北腿上继续画画。   “还没画完?”   “马上。”江南唰唰落下几笔,将画本递给姜北。   这画是要送给郝浩川的,跟正儿八经的刑事绘画不同,江南作了些美化,加了表情擦亮了眼睛。   ——少女生了双杏眼,鼻子圆钝可爱,脸颊饱满,五官算不上精致但胜在有灵气,是校园里受欢迎的类型。   姜北晃晃画本:“你看她像邱星冉吗?” 第46章 初恋。   蒋昆, 冒险送出货后被协警困在了北门,他以为等几天协警撤了就能跑了,在北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黑旅馆避风头, 不料遇上查房,旅馆老板为了不罚款,主动带民警抓人, 最终在进站口将蒋昆抓捕归案,立马拉回了市局。   经数天的整理分析, 挖出一条耸人听闻的利益链,后又经历了供体死亡,总之没一件好事, 蒋昆一被抓,简直大振人心, 比打管鸡血还管用。   蒋昆进过宫,知道条子不会着急审问,先不给水不给吃的晾几个小时,说是能瓦解心理防线。但他是何人, 经他手的人体脏器没一百也有八十, 丝毫不惧,正悠哉游哉地盘紫檀手串。   审讯室单向玻璃外, 杨朝收回目光,低头看手里的资料:“经汇总,蒋昆名下几个账户的资金进出高达千万, 到他手里的钱有百万不止,注册了一家公司做掩护, 其中经常汇款的几个账户也是皮包公司的对公账户, 注册地正在查, 推测是别的‘供货商’。”   姜北听完推门进去,耍了大波瞎操作的蒋昆此刻就坐他对面。意外的,这人很年轻,资料上29岁,面相像刚出大学校园的应届生,长相清秀,脖子手腕上挂着些不知所谓的珠串,根根油光水亮,胸口吊着块佛牌,就成色来看,他这一身玩意儿少说值几万。   姜北的开场算柔和:“你信佛?”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信。”蒋昆声线平稳,“警官,请问我犯了什么罪?”   姜北向后一招手,民警进来收走了蒋昆所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品,可这人还是没个人样。   “有人指控你倒卖人体器官非法获利。”   蒋昆漫不经心地向后一靠,“嗨”地一声:“那是他们自愿的,一个要钱愿卖,一个要命愿买,生命是平等的,我们不能阻止那些想要维持生计的和渴望活下去的人们自救,我只是牵线搭桥。”   这番诡论引得书记员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无声叹口气。   蒋昆不着急给自己辩解,打算汇报他的战绩,比方说有多少患者经他介绍活了下来,有多少供体拿了钱交水电气房租。姜北不与他浪费口舌,直截了当道:“你和马伟的交易细节是什么?”   蒋昆还是副吊儿郎当的样:“拿钱替人办事呗。”   “具体指什么事?”   蒋昆明白自己做的事真判下来也不过几年,也猜到范成彬那个二百五会供出他,狡辩反而对他不利。   他看眼对面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提示语,说:“他让我帮忙安排手术。”   姜北支着长腿,肩膀放松,颇有商界大佬商业谈判那味儿:“那你是怎么联系上受体的?靠自己的人脉?”   “不是,”蒋昆答道,“是马伟介绍给我的。”   “他没说为什么要介绍‘客户’给你?”   蒋昆说:“简单提了一嘴,大概就是有人找他帮忙,嗐,你们肯定查到了些东西,我就直说了,他要求给那小弟弟做手术,又嫌麻烦,让我处理下,答应事后给我钱。”   姜北问:“他答应给你多少?”   蒋昆比了个手势,不消说,单位为百万。   “这么大一笔钱你没觉得奇怪?”   “当然,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肚里没点儿花花肠子?”蒋昆笑道,“不过他说我只管手术的事,其他的不用管,这跟我以前做的一样,我就答应了,不过——”   姜北疑道:“不过?”   蒋昆不习惯手上没珠串盘,手铐也要盘上一会儿:“我让范成彬接小弟弟到医院后,马伟突然给我来了消息,让我确认一个姓温的死没死,那时我才发现我被马伟坑了。”   姜北思忖须臾,果然是千年的狐狸,一坑连着一坑:“马伟事先没告诉你,你接到受体后得知这事,可那时你已经没别的选择了,不管受体家属会报警,你又不想出面,所以让受体家属去市医院确认?”   蒋昆“唔”了声:“我只负责手术事宜,其余的事我没参与,”他再次看向“坦白从宽”四个大字,“警官,马伟还欠我钱,但他跑了,我也不要了,我愿意配合你们逮捕马伟。”   有钱时大家是兄弟,是合作伙伴,没钱就是挡箭牌免死令,这条利益线上的人无非是表面和谐暗地算计。蒋昆要是能把心思用在正途上,没准已是个成功人士了。   姜北:“你知道马伟一伙人去哪儿了吗,或者他们有没有别的窝点?”   蒋昆诚实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和他合作不久,了解不深。”   姜北又问:“是谁让马伟帮忙的?”   “唔~”蒋昆停下盘手铐的动作,沉吟着,“我不知道,买卖双方不见面是规矩,但我取货那晚马伟让我抓紧时间,嘱咐我收货拍照,估计是为了稳住我,说什么‘办好了小娘们立马给钱’。”   “小娘们?”   “马伟那年纪,三十岁以下的姑娘统称小娘们,三十岁以上的叫老娘们,他都这么叫,还说老娘们才有滋有味。”   ——之前只是猜测,现在可以确定对方是个三十岁以下的女性。   姜北示意书记员把这句浑话也记上,转而问蒋昆:“马伟有具体给你说过‘小娘们’是什么人吗?”   “他哪能跟我说,”蒋昆轻笑一声,“手术时间提前,我琢磨着是出了事,果不其然出来就遇上排查,他也是怕我半道撤退才说这话安慰我,结果他又坑我,回去找他的时候人已经跑了。警官,我能问一下出什么事了吗?”   姜北手肘搁在桌沿,沉声道:“供体去世了。”   “那我现在是提供线索帮你们抓在逃杀人犯?”蒋昆眼睛一亮,似乎是感觉自己的刑期噔噔往下掉,“我一定好好配合调查。”   姜北:“你认识郝林涛吗?”   “郝林涛?不认识,”蒋昆顿了顿,又说,“这姓跟那小弟弟一样,是他老子?”   姜北不答反问:“你没跟受体家属联系?”   “联系啊,但小弟弟不就一个老母亲吗?她连手机都不会用,跟她联系没用,我是和小弟弟聊的。”   “这么说你没和受体父亲联系过?”   “没有,”蒋昆十分真诚,“都进这地方了,你们也把我扒干净了,我没必要说假话。”   如果蒋昆的话不假,他的确只负责接送受体安排手术,那郝林涛开车撞人是从马伟那儿接的命令。   姜北看眼书记员做的记录,站起身松松肩膀,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杨朝,嘱咐他守着蒋昆交代出其他“供货商”以及销售模式客户来源等等。   组织贩卖人体器官在刑事案件中并不常见,但不代表吃人血馒头的人少,最主要原因是因为买卖双方在交易中并不认为自己是受害人。有些罪犯团伙会给供体洗脑,说什么救人积德又能拿钱,不出大问题供体不会选择报警,受体更不用说了。贩卖器官不像贩毒,人们谈毒色变,小学生都知道犯法,可一说起器官交易,有人甚至会认为是你情我愿,公平交易。   刑警队大办公室,林安在外忙了大半天,听说抓到蒋昆了,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没想到已经审上了,转身哺喂小崽子去了。   “中午吃什么?每人标准20啊。”   林安抠门天下皆知,众人也没说啥,但总有有意见的,半开玩笑地打趣:“咋又降了,我要上奏,老大!林安贪污,我强烈要求换个妈妈,咱们绝对不是他亲生的!”   “大家都没说话就你话多,”林安虚虚地挥个巴掌,“上个案子嫌疑人嗝屁儿了,津贴没批下来,再说,技术队那群老爷子不哄好,谁给你加班加点出报告?人家那儿各分局递上来的检验申请都堆成山了,插队全靠我刷脸又刷卡,孩儿太不懂事了,退下!姜哥你吃什么?”   姜北倚在打印机旁,看他们吵吵闹闹,心思却不在用餐费用上,在想团队中总有一个意见相左的,那马伟手里的三十几个供体全是自愿卖肾吗?只要有一个反悔了,脑袋瓜稍微聪明点,可能就会向外界发出求助信号,成年人不会像孩子那样半点反抗不做。   众人向林安报了菜名,林安统统记下,抬头又问:“警花,你吃啥?”   郁梓从抽屉拿出保温袋,日式便当盒里装着精致的餐食,三荤一素营养均衡:“不用,我带了饭,微波炉热热大家一起吃吧。”   “那行,”林安将视线投向姜北,“姜哥你呢?”   姜北摁下打印键,机器嘎吱嘎吱地吐纸:“我也不用。”   “带饭了,小王八蛋饭又做多了?那能不能让他再多做点,”林安一脸狗腿,“就上回你带来的啥汤,多加碗水的事!”   “不能,”姜北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不满,“他要是知道你叫他小王八蛋,大概会拿你炖汤。”   林安:“……”   此话有理。   旁边热饭的郁梓没忍住笑出了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叫她姐姐的青年,余光瞥见一抹白飘到地上,回神弯腰捡起:“老大,东西打印出来了。”   姜北拿过打印纸,上面是个少女的脸。上次江南画完郝浩川的初恋后,他用手机拍了一张,好歹算条线索。   林安伸长脖子看:“姜哥你换口味了?这姑娘比小王八蛋瞧着顺眼多了。”   姜北不解释,转身回了队长办公室,作为姜北的唯粉,林安屁颠屁颠地撵上去,对他家老大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   不料姜北抢先开口:“郝浩川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话题转得太突兀,林安怔了会儿,说:“他们家啊,祖传的农民,年轻一辈中倒是有外出务工做生意的,但算不上有钱,况且跟郝浩川隔了几辈,压根不亲,提人名字都要想半天那种。”   姜北将打印纸推到他面前:“那去郝浩川学校问问这个人。”   “谁?”林安一看,不就是他老大的新目标吗?少女脸上还挂着些许婴儿肥,没准还是个未成年,“姜哥,要不咱们换个人,未成年不行,仔细想想小王八蛋也挺好的,至少找不到比他好看的!”   姜北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蒋昆交代,雇主可能是个三十岁以下的女性,除了亲戚,不排除老师校友。”   林安“哦”地一声:“那这人是谁?”   “郝浩川的初恋。”   林安精神一振:“我要去告诉小袁,他猜的狗血剧情照进现实了,他们几个打了赌,为了一百块钱卯足了劲儿,小袁这会儿还在学校呢!” 第47章 复勘。   林安号称全刑警支队执行力最强的猛男, 一说干饭扒饭都比别人扒得快,傍晚时分,他披着疾风暴雨蹿上市局大楼, 将一份资料“啪”地掷在办公桌上。   “找到了,谷晴,女, 17周岁,两年前就读于XX中学, 一年前退学了,说是读不进去要进技校,她爸妈还去学校大闹了一番, 原因是爸妈不同意,谷晴自个儿跑了, 认为学校管理不利把孩子弄丢了。”   入学资料上的少女精致不足清纯有余,跟江南的画出入不大,成绩确实不咋的,分班分到了末班。   姜北问:“父母没报警?”   “报了, 但十七岁的人真要跑也不好找, 时间一久便没信了,”林安灌下大杯水, 说,“而且谷晴是她父母领养的,她一跑她妈就怀上了, 亲儿子正在家张嘴等奶喝呢,对这养女的态度是爱回来不回来。听她妈的意思, 觉得一直怀不上娃是谷晴克他们家, 不让谷家有香火。”   领养不是想领谁就领谁, 申请提交了分到谁就是谁,有些领回去养父母不满意,继续造娃,亲生的总比领养的香。   姜北翻看资料,十七岁的少女相当于一张白纸,来来回回就几条信息,人跑了一年,说不定已经在哪家工厂的流水线上了,还是未成年,就业信息网和纳税信息恐怕查不到她,又是大海捞针。   林安一屁.股把自己塞进椅子,摩挲着下巴:“我找了谷晴以前的室友,说这姑娘没啥异常的,在学校里也挺受欢迎的,收到的包子馒头棒棒糖啥的都会分出去,至于你说的初恋,室友是听她说过哪班的男孩子,但屁大点娃娃也没当回事,听完起个哄完事,就这姑娘,能干杀人放火的事?”   林安说的不无道理,谷晴的资料太干净了,年纪又小,家庭关系称不上一团和气,倒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在同学间受欢迎,老师对她的印象也还不错,没有青少年犯罪的倾向。   姜北从资料中抬起头:“郝浩川确认是这个女孩吗?”   “确认,”林安贼兮兮一笑,“你是没看到,那小子满脸通红地点了头,看得我想起了我的初恋。哎,年少不知初恋贵,错把少妇当成宝,我就栽在这上头了。但仅凭这点也不能说人姑娘为了暗恋对象杀人放火。”   姜北看着头像栏上少女清纯的脸庞,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上学那会儿有大群女的追你,你会选择谁?”   “嗯?”林安面色严肃,“为什么要加‘如果’这个限定词?”   “……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   “那肯定挑好看的啊!”林安一拍桌,“上学谈恋爱谁考虑那么多,我就挑好看的,带出去给兄弟看倍儿有面!”   “所以说谷晴为什么会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郝浩川?”姜北像在和林安说话,又像自言自语,“更何况郝浩川连她名字也不知道。”   林安没挑过别人,向来是姑娘挑他,一说是刑侦口的,相亲对象拍手夸赞,随后扭头就走,说是怕以后成寡妇不好再嫁,想找个工作危险系数不高的。他在这方面没经验,回答不了,干脆说:“你问问小王八蛋呗,问他是怎么抗住一群莺莺燕燕,为你紧守柜门的。”   扣扣扣——   林安以为柜门开了,一看是办公室的门开了,警员拿着份资料进来:“姜队,您要的复勘报告。”   “复勘?”林安一把接过递给姜北,“供体指甲里有马伟的DNA,凶手都确定了还复勘现场?”   姜北哗哗翻开:“别墅里养了三十几个供体,我想看看有没有人留下求助信号之类的,我不信三十几个人全是自愿的,半夜转移窝点总有人会发现没对。”   林安煞有其事地点头,回头看警员还站后边:“到下班的点了你不回家?你们老王又压榨手下了?”   “不不不,我们领导去医务室输液了,”警员忙摆手,“我是想跟姜队说,有人在楼下等你,让我问你什么时候下班回家。”   秋来天气变化无常,窗外的雨声砸中姜北耳膜,二话不说拿着报告离开,十秒后回来拎走了林安。   市局安保亭,保安大爷邀江南进屋等,屋里不暖和,四面窗户都灌风,雨飘湿了桌面。   旺财顶着撮小辫窝在墙角,小铃铛没了六根清净,也不跑外边找小母猫了,天天睡了吃吃了睡。   江南刚要撸它,旺财胡子一动瞬间炸毛。   就是这个人上次说要割它蛋,肯定是他给警花姐姐通了信,它的蛋才惨遭毒手,这仇结大发了!   旺财趴着飞机耳,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随时准备决一死战。大爷说它它不听,背弓起老高。   “你知道你祖上积了多大德才把你生在市局门口吗?还凶,”江南正儿八经地说教,“你做不了一只有编制的猫,至少也要温和待人,你要是敢动手就是故意伤害,警队队长绝对会把你扔进大牢,不会踩缝纫机就每天逮一百只耗子交差。”   旺财不会逮耗子,只会对警花姐姐撒娇讨食吃,当即泄了气,瞅见队长来了,更是蹿进桌子下不出来。   姜北是从“警队队长”开始听的,保安大爷乐不可支,笑说旺财差点要在牢里过了。姜北确定自己不会跟只猫过不去,在脸丢完之前,把江南揣回了车里。   越野车是往北门郊区别墅方向开的,林安这个高亮灯泡坐后座听江南讲了一路骚话,中途问了句郝浩川初恋找着没,接着又骚,亏得他老大含蓄内敛,不然绝对骚出天际。   别墅区住户少,昏暗里稀稀疏疏亮着几盏灯,在雨幕中忽明忽暗。站岗的人见是警察来了,不消多说拉开闸门放车进去。   这已经是第三次复勘了,案发别墅里里外外全让人翻了个遍,厨房那窝耗子的生父是谁都查出来了,但耗子不会说话,不知道马伟把人拉哪儿去了。   小院未经打理,雨一下一滩泥,一踩一个坑。姜北在门槛上蹭蹭,接过林安递来的手脚套,是两副。   江南说这次姜北惹了个大团伙,怕他回家路上让人端了,非要去市局接他,一下课蹬着辆共享单车直往市局冲,又莫名其妙让姜北拉来了案发现场。而林安认为,他老大拉他来纯属是凑数,毕竟规定出外勤至少得两名人员一起。   别墅的配电箱坏了,至今没修,房子里黑漆漆的,三只手电筒照不完六米挑高的大厅,只有夜风呼啦回响。地上还留着几十床被褥,经几天的发酵,渥出股酸臭味,风一吹满屋飘,过道中央放着餐车,食物已发霉,铺着层薄薄的菌丝。   姜北跨过散落的餐盘,注意到其中一只盘子倒扣在地上,油腻腻食物溅得到处都是,鸡腿滚到被褥。   “有没有一种可能,吃饭时间发生了意外,有人吓到了,把餐盘打翻了?”   “有,”江南半蹲在地上,举着电筒从被褥照到墙角,“并且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角落。”   据物业说,这房子是业主买的二手清水房,还没装修完就为孩子上学搬市区去了,地还是水泥地,溅上油渍擦不掉,几个油手印从餐车往墙角方向延伸,鞋底也沾了油,角落里留了半个不明显的脚印。   林安叼着电筒把皮带一紧,准备大干一场,含糊道:“就看那位仁兄脑瓜好不好使,敢不敢在凶手眼皮子底下留线索。”   他拿下电筒,大喝一句:“开整!”   别墅下上四层楼加起来少说有五百平,领导分了区,江南负责地下室,林安动作快负责二、三楼,他自己搜一楼。   楼上堆着各种器具药品,林安跟抄家似的哐哐扔开碍事的玩意儿,震的房板都在抖。   相比之下江南就悠然自在多了,自动忽略地下室浓重的血腥味,迈着轻缓的步伐绕手术台一周,仿佛他是来参加画展的,看什么都像艺术品。   他在手术台前立了片刻,转身打开储物柜,里头放着手术用具,止血钳手术刀等等,电筒一照,手术刀泛着的寒芒深得他心。   江南取下15号刀片,换上更为尖利的11号,随便薅了块软布包好揣包里,继而才开始搜查。   姜北搜查完,发现一楼与地下室的楼梯转角处有一间保姆房,都走下来了,干脆游到地下室入口,正好瞧见江南往衣服里放东西。   “你拿了什么?”   江南回神,若无其事道:“啊~你来了。”   他绕过姜北,几步跨上楼梯推开保姆房的门,指指地:“我拿了把手术刀,已经扔了。”   保姆房30平不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睡觉的隔间,还有独立卫生间,但大部分是操作间。马伟一干人把这儿当成了垃圾场,大包小包堆着些医疗垃圾,这东西不能乱扔,只能存起来统一处理,看样子,他并未处理过,随处可见染血的纱布、用过的针头器具等,地上赫然躺着把锋利的手术刀。   没有灯,姜北半张脸隐在昏暗中,是肉眼可见的冷色。   江南皱皱鼻子,张开双臂:“真扔了,不信你搜。”   姜北伸进他的口袋,没有,又沿腰摸了一圈,江南顿时瑟缩:“轻点,好痒,小心,这里面全是医疗垃圾,能不摸了吗?”   姜北搜.身手法专业,可江南耐不住痒,连着退了几步,从墙根挪到门框,脚跟一碰,门“嘭”地关拢,后背直接抵到门板上。   这环境实在不是壁咚的好地方,看在姜北第一次“壁咚”他的份上,江南十分乖巧,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姜北却不动了,黑瞳紧盯门板。   他的身高在人群中算拔高,但在泡牛奶里长大的江南面前还是差了一小截,江南嗅着跟自己一样的清爽发香,疑惑道:“怎么了?”   姜北用行动告诉他什么是工作中的男人对恋爱无感,推开江南拿电筒一照:“门板上有字。” 第48章 谷晴。   室外暴雨如注, 女澡堂里水汽氤氲,女子洗漱完穿好卡通睡衣,端着塑料盆回到宿舍, 开门就说:“谷晴,你快去洗澡吧,待会儿该停热水了。”   女子初中肄业, 今年20出头,年纪轻轻已受过社会的毒打, 对这未成年的小姑娘有几分恻隐之心,将洗发水香皂递给她:“快去,这会儿人不多。”   谷晴没接, 坐下铺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音乐盒,旋转木马跟着流淌的乐声慢悠慢悠地转, 将她拉回到童年时光,那时好多孩子和她一起坐马背上。这真是个稀奇玩意儿,显然别的孩子也是这样想的,咯咯笑的同时也不忘发出一声声感叹。   “谷晴?”女子唤她。   少女仰起清丽的脸, 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皙:“我出去一趟, 查寝的来了就说我去公厕了。”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下雨呢,宿舍门马上要关了, 到时你咋回来?”   谷晴没听,蹲身拉出床铺下的行李箱,取出只黑色小包放怀里, 拿着雨衣就往外头冲。   “欸!谷晴!”   大工厂人员杂,不像学校里那样好管理, 即使制定了严格的管理规定, 女宿舍楼下仍有群单身男性朝窗户里吹口哨。   谷晴紧了紧身上的雨衣, 贴着墙根绕着走,一名男子眼尖,瞧见她口哨转了个弯儿:“晴儿,你跑哪儿去?”   “走开!”谷晴抱紧怀里的包迈开腿跑,雨砸在雨衣上的声音淹没她不怎么强硬的警告。   “你别跑啊,”男子在后头追,“工厂关门了,回来我送你回宿舍,我给你带了夜宵,晴儿!”   “滚!”   暴雨利箭一样的下,将肮脏的水泥地冲刷干净,身后的脚步声也愈发清晰。谷晴喘着粗气,心脏快跳出胸腔却不敢停,怕那双大手摁住她的肩膀。   工厂外出得请假,可这挡不住各位“足智多谋”的流水线青年,围墙根小叶榕丛后被刨了个狗洞,够瘦子自由出入。   谷晴拨开乱枝,俯下身可劲往外钻,双脚往后一蹬便见到了高墙外的繁华夜景,那抹娇小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迷乱的灯光中。   ——   北门郊区别墅保姆房。   “这么说是有人用手术刀在门板上刻了字,刻在门后头外边的人推门进来也发现不了,绝!”林安将头折成九十度,“可这写的啥?小—木—寸,小木寸是啥?”   “不知道,先别说话。”姜北面对着门板站定,侧耳听见地下室里的江南说:   “喂喂喂,呼叫阿北。”   姜北说:“这间房离地下室近,能听见下面说话的声音,不排除是有人听到马伟他们商量逃跑,留下了线索,说不定还听到了供体死亡的全过程。”   外边有人敲门,旋即破门而入,江南走进来问:“能听清吗?我用的是平时说话的声量。”   林安硬是没琢磨透对方写的啥,眉头紧蹙:“能,但看不懂。”   三人对着门板一阵瞅,那堪比狗爬的字很挑战眼力,配电箱又坏了,对方还可能是摸黑刻的,一撇一捺各写各的,谁也不碍着谁。   江南手指一点门板:“我觉得是个地名,小什么村。”   林安二话没说钻出去搜信号,五分钟后回来:“姜哥,地图显示二十五公里外有一个小湾村!”   姜北摸着两字中间夹着的一条曲线:“就是这儿了,马上叫杨朝带人过来。”   黑色越野“咻”地刺破雨幕,压过冰冷坚硬的路面,义无反顾地没入黑夜中。   安宁市的发展规划是南到澳大利亚,北到北火车站,北门像是被遗忘在发展进程中,车开了五分钟便进入著名的城乡结合部,路边无人问津的地铁站入口是它最后的倔强。   小湾村更次,到处是农田,暴雨击打着玉米杆,泥泞的基根道烂得不成样子,法拉利来了也得在11路车面前低下头。越野车性能好,好歹开了百来米,随后陷进泥坑拔.不出来了……   “算了,走路吧。”姜北下车取出后备箱里的雨衣,分别递给两人,又问江南,“你能行吗?”   “我不能不行。”江南穿戴好便想抬手挖耳朵里不存在的水,堪堪忍住了,“走吧。”   深夜小湾村已陷入酣睡,放眼望去瞧不见一盏灯火。三人收了手电筒摸黑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坑。   江南走在最前面,或许是为了避开大坑,走得很慢,姜北却无意间想到他的心理测评。   ——测评结果没半点问题,后证实他是提前背了题,心理师找他谈话也是对答如流,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可能的确没大问题,只是冲澡很快,不愿泡澡,一到下雨天就感觉自己哪哪都进水了一样。   他只是没忘记十三年前的雨夜发生的事。   “江南。”   “嗯?”   “你他妈带的什么路?”林安沿着他的脚印走,最后走成了小碎步,“你是怕扯蛋吗?步子迈得那么小,话说你的脚比我想象的大,是长得高的原因吗?欸,不对呀!”   江南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是我的脚印,是脚印从这里增多了,可能有人从侧面过来导致脚印在马路中部增多,到我这个位置又消失了。”   姜北摸出质量过硬、防水又防摔的国产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一方玉米地:“右边,看脚印大小深浅不止一个人。”   “万一他是扛了一麻袋玉米呢,”林安冷不丁开个玩笑,拨开玉米杆,“还可能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米六一米七。”   其余两人:“…………”   玉米地不大,沿着脚印走出来就能看见土坡下的一座小院。房子是平房,并排修了七八间屋子,从一扇小窗中透出昏黄的光,在无边黑暗中格外显眼。院里停着三辆车,就轮廓来看是面包车,旁还放着辆机车。   林安将手比成望远镜状,此刻他不是小林警官,而是FBI探员:“报告队长,确认车型和马伟转移供体当晚开的一样。稳了,就是这儿。”   三人观察着小院,在支援没来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拿不准对方有多少人,要是其中有要钱不要命的供体伙同犯罪团伙群起而攻之,估计再来车民警也不够。   江南索性坐土坡上,叨着根狗尾巴草:“太安静了,三四十个男人睡一屋连呼噜都不打吗?”   林安提问:“你睡觉打呼噜?”   “不,”江南如是说,“我睡觉可甜美了。”   林安:“…………”   明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为什么还要问?!yue~   姜北眼神滑过那个懒散的人影,并不否认,江南睡觉除了费人点没啥大毛病。   他走出一步,在昏暗中将小院扫视一番:“不对,视侦查监控是四辆车,院子里只有三辆,少了一——”   话未说完,只听江南低吼一句“小心”!旋即一股大力扑过来,带着其余两人滚下土坡。   嘭——!   变故来得太快,只见玉米地里冲出一辆面包车,黑洞洞的枪口伸出车窗,子.弹迅风一样射.出,恰好打在三人刚刚待的位置,疏松的泥土爆开了花,稀里哗啦往下砸。   怕是早就埋伏好了,晚上暴雨一下冲毁了车辙,居然没发现有人搞突袭!   林安紧贴土坡,竭力把自己蜷成最小,啐一口嘴里的土:“我靠,他们居然有枪,早知道我也申请配枪了!”   枪声惊动了平房里的供体,也不知那人咋想的,估计是觉得警察才配枪,终于有人来救他了,不要命地冲到院子里大吼:“这儿!这儿!警察大哥我在这儿!”   嘭!   头顶一阵劲风削过,子.弹是冲着院里的青年去的,可惜射程不远,打了个空。青年吱哇叫着抱头鼠窜,拿过背篓挡在前面安慰自己,屋里的其余人跟着出来,一时间数只手电筒乍破黑夜。   青年虚虚瞧了眼,车上下来几个人,正是折磨他半月的“供货商”,正一步步朝土坡下的三人逼进。   青年咽下口水,壮了胆子,嘶声大喊:“他们过来了!有四个人!”   脚步声混着咕叽的踩水声在头顶响起,江南捡回摔落的几只强光手电筒,动作堪称神速,在光束扰乱对方视线的半秒里倏地蹿上土坡,藏在衣袖中的手术刀寒芒一扫,滋起一溜血光。   马伟登时后退几步,顾不上流血不止的右眼,抬臂格挡横扫而来腿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那只脚腕,奋力一摔!   束手束脚的雨衣阻碍了发挥,江南仰躺在泥地上,暴雨毫不留情地刺进眼眶,还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冰冷的枪口就抵在了眉心。   枪口下逃生只有一个办法——速度够快!江南几乎不躲,扬起手术刀精准刺入对方手腕,生生推开那只强悍有力的大手,在血溅到脸上之前往下一滑,雨衣像脱了骨绵软软的瘪下去。   对方绝对是专业的,血溅三尺哼也不哼一声,迅速转身就要扣下扳机——   江南在他抬手的瞬间提腿下劈,土制手.枪落地里滚了泥,让一只脚踩住了。   江南收回手,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清了对方的脸,实在惨不忍睹:“想好了,子.弹用完了你不一定能活着走出去,”他粲然一笑,有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天真,“前提是你得打中我。”   “难怪你值一千万,早知道就不费那事了,该直接找你,”马伟面目狰狞,“妈的找死!”   林安刚撂翻一个彪形大汉,接着又来一个,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吼:“别跟他废话!小王八蛋你变身啊!撂翻了我让宋副局给你发锦旗,不,我求姜哥抱你一天一夜!”   马伟没想到在他用脚勾枪的刹那一个黑影闪至身前,拦腰将他撞出几米远,再稳的底盘也架不住路面湿滑,两人同时“咚”地砸进泥坑。   马伟照着对方背部反手就是一肘,这一拳有百来斤的力,江南胸口涌出铁锈味,咬牙吞下握着手术刀手起刀落!   大概是带起的劲风扇燃的马伟敏觉的神经,侧头堪堪避过,并不恋战,落下一记重拳迅速脱身捡枪。   忽地脚腕剧痛,锋利的刀刃破开皮肉,眨眼间青年不知从哪个方向游过来抢先捡走了枪。   “妈的!”   马伟趁他未起身狠踹一脚,两人几乎扭打在一起,同时攥紧枪不撒手,枪口在两个额头间走了几个来回。   江南处于下方位置,两条悍腿固住了他的腰身,马伟无论从体型还是经验来说都要占上风,山一样压下来,硬生生把江南抵进泥地中。   枪口没个定点,双方都想崩了对方脑袋,两股巨力展开拉锯战,马伟低喘着,显然没想到这看起来娘们唧唧的青年如此难缠,咬牙将枪口一点点挪离自个儿的眉心。   江南憋着口血腥气,手臂青筋暴起,硬逼着另一双手扣下扳机,朝天放了两响空枪。   “你看,没子.弹了,不用抢了。”   说时迟那时快,马伟骤然发力,重如千斤的拳头猛地落下,江南硬挺着挨了一拳,压在胸腔里的血气登时从鼻腔喷了出来。   马伟一鼓作气,不料这人还有招儿——两条手臂死死绞紧他的脖子,拽着整个头陷进泥坑,那一刻他听到了颈骨错位可怖的咔吱声。   “是谁答应给你一千万,嗯?我带来的手术刀主要用于划血管和心脏组织,你说,待会儿我就把你解刨得漂亮点,我的刀——”江南啧一声,发现刀在扭打中掉了,不管话说得有多狠,都不影响他跑得快!   人在生死关头潜力是无限的,马伟没有过多挣扎,转而摸到了落在一旁的手术刀——   “小心!”   一辆山地机车从天而降,野牛刨蹄一般朝马伟压过去!   战斗力低下只负责放哨的猴子在这时朝这边喊:“老大!条子进村了!”   支援到了!   马伟顾不得身上的伤,拔腿钻进面包车,照先前计划的逃跑路线逃之夭夭。   江南缓了口气,看清来人是姜北,长腿支着机车,动作虽帅,只是形象不复往日精英模样,略显狼狈。   “谁欺负你了?”   姜北看向小院,一群被洗脑的供体总算消停了:“好多。”   “那不行!”江南顿时腰不酸腿不疼,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作势要往小院走。   姜北拉住他:“主犯跑了,你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他拍拍机车后座:   “上来。” 第49章 枪击。   小湾村以北有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 马伟这会儿估计在感谢好心人修路造桥,不然早困死在苞米地了。   猴子坐前面开车,手心全是汗, 时刻关注着后视镜:“老老老大!他们追上来了!”   轰隆——   机车贴地咆哮,紧咬面包车不放,一个加速冲上来与之并驱, 挨得近,金属外壳相互擦出火星。江南摸了姜北兜里的手铐, 抬手猛砸面包车车窗。   哐哐!   猴子手不稳,滑出个“S”:“老老老老大,现在咋办呀?”   马伟草草处理了伤口, 用牙尖拉紧绷带:“咋办?撞他!”   说着一把拉过方向盘,车头猛然撞向一旁的机车, 姜北反应迅速,操控着机车转了个弯,与地面形成四十五度的倾斜角,片刻后又折回来。   江南发了狠, 倾身一拳锤爆后座车窗!一个跃起攀上面包车车顶, 靠强大的臂力撑起整个身体,随后抬腿便是一脚!   车窗玻璃飞溅, 马伟本能挡了一下,就这一秒钟的分神,青年的腿风扫至身前, 当胸猛踹一脚。   “老大!”猴子快哭了,余光瞥见窗外有个暗影沉沉地压过来, 是条子!   几乎在眨眼间, 一只手击碎本就岌岌可危的窗户, 拽住猴子的头发遽然撞向车门!   哐哐哐!   猴子眼冒金星,压根腾不出手开车,死命扼住头顶那只手臂,脑袋嗡鸣,隐约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说:“停车。”   嗞——   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尖叫,黝黑的车辙印甩出几米远。马伟架住扫来的那双腿,似要将它折断,抄起短刀下劈!   江南半截身子还露在车窗外,随手抓了块碎玻璃,挺腰上力,同时腿绞紧马伟脖子,出手直直刺向对方颈动脉——   嘭!   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子.弹从右方穿透车窗直接将马伟的脑袋开瓢,中.枪并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留个血眼完事,现实中能崩掉半边脑瓜。   红的白的迸溅而出,顿时糊满整个后座,猴子没见过这阵仗,怔愣须臾后从灵魂深处爆出尖叫。   江南的手停在半空,与姜北对视,而后齐齐望向右侧的农田。   ——支援还未赶到,是谁躲在暗处开了枪?   暴雨愈急,成片的庄稼在夜色里摆动着身枝,好像哪哪都蛰伏着怪物,随时准备进攻给敌人致命一击。   警笛声由远及近,几辆警车破雨而来,蓝红相间的警灯映亮一方夜幕。十几号人齐刷刷冲下来,举着手电往枪声响起的方向追去。   “姜哥!”林安往面包车里瞅了一眼,“卧槽!死了?真是水了个大逆!”   江南放开马伟,瞅眼外边的倾盆大雨,又不想待在满是脑浆的车里,几番抉择,还是推门走了下去。   姜北将吓得尿裤子的猴子拖出来,几下上了手铐,又问林安:“院里那群人呢?”   “拉回局里了,对了,”林安指指路边,“你的车我给你开过来了。怎么回事啊,怎么有人开.枪?我听到吓了一跳,一百二十码飙过来的。”   农田里十几只手电在晃,杨朝一马当先冲在前头,手里攥着只遗落在现场的黑色小包。再往下是聚集的村庄,目及之处连个鬼影也没有。   姜北盯着杨朝停滞不前的背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林安说:“你通知老王带人来一趟。”   ——   王志鹏第N次被组织从睡梦中叫醒,多少次午夜梦回,半梦半醒间都能瞧见姜北站床头叫他起来干活儿了。   凌晨三点半,所有人员到位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刑摄忙着拍照,王志鹏带人挖湿泥,沿途寻找可疑的脚印,外勤刑警也不敢怠慢,一路搜到了山坡下。   姜北走过来问:“有线索吗?”   “那么大的雨,现场冲毁得差不多了,悬得很。我手下的小崽子搁那边忙着给脚印建模呢,你祈祷吧,希望是凶手的,”王志鹏捶着不经用的老腰站起身,“让你做人留一线,看吧,人家枪都使上了!估摸着大牢里刑满释放的有一半是你仇家。这是大案呐~”   勘察工作井然有序,姜北持着手电筒扫射四周,这时杨朝爬上土坡跑来:   “老大,找着只小包,看样子还挺新的。”   证物袋里装着只丝绒面料的黑色软布包,拳头大小,开口处穿了条细绳,看不出是装什么用的。   姜北把包拿出来翻了个面,里面缝了层防水布,整体算小巧精致,但没有标签。   “为什么不是全涤布而是防水布?”   杨朝没听懂:“啊?”   姜北这人没什么架子,反正脸往人堆里一搁,谁是领导一目了然,平时除了组织协调工作,也爱和下属讨论案情,对于拿不准的事更会询问他人意见,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总有一个能懵对。   他拈起丝绒包的里布:“一般来说,里布会选择涤塔夫或者色丁布,包括很多奢侈品也这样,用防水布做里布的少之又少。”   像是要印证姜北的话,杨朝摸摸警服里衬,手感是不一样:“可能是自个儿缝的吧。”   “看针脚不像,是用的机器,还没有标签。”   杨朝抓住点头绪,就没问姜北咋还会看针脚,不确定地说:“说不定家里有缝纫机,有些制衣厂的人也会偷偷摸摸偷布料给自己缝东西。”   姜北把物证袋递还给杨朝:“东西交给老王,包里没进水,看能不能提取到有用线索,不能的话就——”   话不用说完,大家都懂。这地方鸟不拉屎,方圆五百米见不着一户人家,线索不够就只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了。   路边,江南站越野车旁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想进去躲雨,可浑身又腥又脏,向郁梓讨了块大毛巾垫座椅上才安心坐进去。   郁梓拎着医药箱,指指江南的脸:“有消肿活血的药,你的脸肿了,擦擦吧。”   江南一照镜子,表情更臭。马伟那一拳真不是盖的,直接把盛世美颜打成了刚出炉的发面馒头,这下还怎么勾.引阿北?   “没事,还是很好看,”郁梓安慰道,没忍住轻笑出声,“医药箱给你放这了啊,我去帮忙了。”   说完埋头冲进雨幕。   “姐姐,”江南叫住她,本想美美地道谢,一做表情扯着半张脸都疼,只能吊着驴脸说,“谢谢。”   也不知她听清没,微一颔首扭头便走。   姜北忙完那边,拖着浸满水的高帮水鞋走来,身上披着件毫无设计感可言的雨衣,硬是让他穿成了时装周款。   “你的脸怎么了?”姜北坐进车里第一时间将江南检查了一遍,“刚刚不是没肿吗?”   “发面不得有个过程吗?”江南浑身不得劲,“有衣服吗?我身上好脏。”   何止是脏,还臭,滚了一身泥不说,马伟迸溅的人体组织有一半喷他身上了,可见现场有多么惨烈。   姜北车上还放着几套换洗衣服,随手薅了套给他。   江南也不避讳,车窗一升便开始扒衣服:“找着线索了吗?枪口要是再歪一点,开瓢的就是我的脑袋了。”   当时有多凶险估计只有江南知道,他绞着马伟脖子处于上方,两人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很难想象射歪了会是什么后果。   姜北生出种劫后余生感,目光扫过江南遍布细小伤口的胴.体,确认没大伤又暗自松口气,看他把衣服一件件穿好。   他俩的穿衣风格堪称迥异,姜北的私服偏正式,多以衬衫为主,江南则喜欢宽松的T恤,方便动手时不浪费时间撸袖子。   很不幸,江南没能hold住正装,衬衫西裤穿身上又是露手腕又是露脚脖子的,配上张馒头脸,多少有点像超前发育的小朋友偷大人衣服穿,完事还被大人发现胖揍了一顿。   姜北的教养告诉他不能笑,抬手摸摸鼻子,大致给江南讲了情况,包括在现场找到的丝绒布包以及马伟脑瓜里的子.弹与他自己使用的子.弹是一样的。   江南扯扯裤腿,说:“既然一样,那刚刚开.枪的人会不会和马伟是一伙人?射中马伟才是打偏了。”   马伟这个前科人员,小时偷针长大杀人放火,单是行拘就有无数次,更不提他偷渡到国外干的事,中间还应非法持有枪.支获刑两年半,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中场休息,出来后更是抄起了大生意。   “马伟制枪持枪,自制土枪很少有一样的,具体情况要等送去鉴物所,”姜北拿出条干毛巾,上手裹住江南湿漉漉的头,毫无章法地揉搓,“但那只小包,像是女性用品。”   江南跟着他的动作晃头:“交手时马伟和我说‘早知道该直接找我’,你知道我值多少钱吗?”   姜北动作一顿:“多少?”   江南比了个“1”:“每晚有个移动的一千万躺你旁边有何感想?要是你哪天穷得叮当响了,把我卖了,然后我悄悄跑回来,纯赚,我们五五分。”   摆在面前的致富路,姜北毫无兴趣,将毛巾扔给他:“我还不至于穷到这地步。”   江南想笑,发面脸生生阻止了他,垮着脸道:“马伟搬离别墅后没着急逃跑,而是搞埋伏守株待兔,说明他没收到钱,没收到钱的原因不排除是移植手术失败了,温洪亮又死了,雇主可能觉得不值当,转而转回最初的目标,也就是我,所以马伟才会说该直接找我的。”   姜北揉着眉心:“这个事情等审了马伟的司机再说。”   现器官贩卖整条利益链上的人全一网打尽了,其藏在背后的暗黑交易范成彬和蒋昆交代得差不多了,然而最重要的部分只有马伟知道,马伟意外暴毙,谁也不敢保证他那条狗腿了解多少事情,还有今晚的枪.击事件,谁在暗地里开了枪还是个迷。   临近天亮雨变小了,王志鹏一干人等经半晚的奋斗总算有了点收获,趁着喘气的当头累瘫在田坎上。   “老姜!”老王宝刀未老,半点不歇气,两条腿跑得飞快,半个身子蹿进车里,“现场提取到一组脚印,是不是凶手的我不确定。”   “怎么说?”   王志鹏挪了挪位置,腚在车外甩得欢快:“推测脚印是女性留下的,预测身高在150到160之间。” 第50章 行星。   清晨时天空蒙着层烟灰色, 阳光破不开云层,唯有绵绵细雨轻轻缓缓地下,像从天幕垂下的薄纱, 笼罩着湿淋淋的大地。   一排带泥的脚印延伸至路边的公共电话亭,挡风塑料片上还凝着水珠,模糊了少女苍白的脸。   她警惕地左右顾望, 覆着水雾的眼珠扫过空无一人的马路,这才摸出硬币投币, 颤抖地拨下那串烂记于心的号码。   一分钟的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少女咬着指甲,眉头越皱越紧, 听筒里回复她的仍是冷冰冰的忙音。   少女终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不死心地投入第二枚硬币。   村里人起得早, 做早饭什么的都是去自家地里摘最新鲜的菜,一妇人拎着小背篓,踩着轻快的步伐往地里走。脚步声震得少女心神一凝,慌忙扔下听筒溜进弃置的茅草屋中。   ——   市局迎来9月里最为吵杂繁忙的一天, 几十号供体受了批评教育, 本地人的爹妈是蹬着风火轮来的,老子二话不说赏自家儿子一个如来神掌, 老妈在一旁又劝又哭。   这些青年中有条件真不好的,背井离乡只为改善生活,不料让人忽悠进了贼窝。也有家庭条件中等的, 可是成年了爹妈不给钱呀,又不想努力, 伙着群杀马特贵族开动歪脑筋, 可惜贵族学院不教他们社会险恶, 仗着年轻力壮闷头去了,却不想对方大哥一看就不好惹,去了就出不来了,秀逗的脑袋又经几天的洗脑,甚至觉得大哥是救世佛。   赶来的几对父母在市局大厅就开闹,有人吞下一把高血压药,抬手就抽,恨不得把小兔崽子抽回娘胎重造,民警边劝边拉架,场面险些控制不住。   “大哥冷静!回去好好教育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说卖就卖啊?!看老子不抽死你!”   “都是成年人,有话好好说,别打!”   ……   做完笔录的小青年从询问室出来,他不是当地人,自然没人来接他。杨朝拍拍他的肩膀,简单嘱咐几句后放他走。   大致情况了解清楚了,这群所谓的供体基本是从网上的垃圾链接上接触到“供货商”的,对方做了一系列保证,把人忽悠过去后先做体检,合格的再做配型,报告会发到掮客那儿,由掮客匹配买家,工作可谓是快速高效。   小青年中途反悔了,让马伟的手下关进了保姆房,无意间听到地下室死人了,吓得不行,冷静下来后用手术刀在门板上刻下了转移地址,祈祷光辉伟大的警察大哥能找到他,救他于水火。   皇天不负有心人,没等几天便等到了正道的光,做询问时小青年感激涕零,只恨不是女儿身,不然得以身相许,杨朝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至此,器官贩卖一事落下帷幕,马伟未经本人同意,殴打供体致人死亡并强行摘取器官,侮辱尸体,一干涉案同伙、医生落网,可刑警支队高兴不起来,马伟中.枪死亡,背后还有个巨大的迷等着人去挖。   林安在回城途中抽空去了趟寺庙,求了张“事事顺利”符,这会儿对着黄符虔诚地鞠了三躬,众人对他这番有悖唯物主义论的行径噗之以鼻,立马搜了张绿袍关公照片打印出来供在上位。   姜北换完衣服出来,以为自己进了哪个神教,让他们把东西收了,又问:“侯子建肯说话了吗?”   侯子建外号猴子,马伟的贴身狗腿,虽然看过不少开膛破肚的场面,但近距离感受脑浆炸裂对他来说实属超心脏负荷了,回城路上晕了两次,扔进审讯室还没缓过来,抱头瑟缩在角落,看谁都像行走的爆裂脑瓜,一见人就尖叫。   “说了,”林安把符揣进衣服里衬,“全程只说了一个字,那就是‘啊’!”   姜北:“…………”   林安啐一口:“亏心事干多了总有天会被人找上门的,不肯说话就晾他一会儿,我把审讯室的灯关了几盏,等他怕了自然会叫人的。我没有刑讯逼供啊,你们谁也别理他,我赌两个小时后他就会看到满屋子的阿飘,求咱们过去问话完事赶紧送他到看守所过集体生活去。”   侯子建吓到说不出话,也不可能架着他掰开他的嘴。姜北溜达到隔壁楼,这里是技术队的根据地,法医室和痕检挨在一起,老张估计在煮骨头,也不开个排风扇,味儿都串到走廊上了。   姜北找了一圈,没找着王志鹏,痕检员说他们领导拿着东西去鉴物所了,还没回来,明显是找地儿补觉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是江南来了消息。   【我笔录做完了。】   姜北琢磨着要怎么回,这话就是日常报备,回个“嗯”,好像对不起江南半夜勇斗悍匪,又让群民警死乞白赖地拉回局里做询问,交代了与马伟发生冲突以及马伟嗝屁儿的全过程,至今未进一口食,给他吃他也看不上市局食堂的饭。   姜北闻到法医室飘出来的肉味,脑袋一热回了一句:   【你想喝骨头汤吗?】   发完他就后悔了,走过去让老张把排风扇打开,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一屋子痕检员满脸疑惑。   江南打算回家洗个澡,出市局后直奔地铁站,中途收到姜北的用餐邀请,又马不停蹄折回去。   法医室,姜北婉拒了老张留他用午饭的提议,最主要原因是老张得守着锅,他不想蹲锅边陪老张吹玄龙门阵。   刚出大楼便看见青年等在金黄的银杏树下,许是跑得急,呵出的白气融进绵密的细雨里,身后是被天色染灰的建筑群,只衬得他有颜色。   好像他一直等在那里,等在姜北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偏生姜北平时不爱东张西望,无数次错过了站人群中也十分打眼的青年。   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好比一颗行星矢志不移地围绕着恒星,最后挣脱轨道加速撞击。那个像风像雾又像迷一样的青年踩过银杏叶快步走来,姜北想,至少要有一次,他得主动迎接向他奔赴而来的、属于他的小行星。   还未走近,姜北嗅到一股“芬芳”,瞬间把浪漫的秋日拉回到一地鸡毛的现实,再次确定味道不是从法医室传来的,姜北皱眉看向了江南:“你身上什么味道?”   “啊~看来是发酵完成了。”江南皱皱鼻子,换衣服顶不了事,经一晚的时间彻底腌入味儿,“你嫌弃?”   “不是。”姜北没想到平日里精致如橱窗娃娃的江南让他溜了一圈回来彻底大变样了,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浑身土腥味儿,额角不知在哪儿磕了,晚上不显,白天一看紫了一小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虐待他了,连衣服也不给件合适的。   姜北在车上拿了瓶常备的云南白药,拉着江南径直往“天上人间”走,澡堂老板一看是自家会员来了,很有眼力见的开了间双人房。   在被姜北塞进淋浴间之前,江南还惦记着:“不是喝骨头汤吗?”   “洗完再喝。”   “哦。”   淅淅沥沥的水声持续了三分钟,江南洗完刚跨出门,又让姜北塞回去返工。江南是很不情愿的,窄小的淋浴间里积聚着水汽,换气扇努力工作也抽不掉满屋子蒸腾的热气,花洒哗啦啦流着水,似要冲走最后一丝氧气。   姜北卡着时间,在门外候了十分钟,里面没动静,只有水声还在继续,他不放心地敲了敲门:   “江南。”   无人应答。   “江南?”姜北心下一紧,说着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混着沐浴液香的热气直扑面门,一只手倏地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又毫无预兆地压下来。   姜北连退几步,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门板上。   江南像抓住了激流江水中的一块浮木,双臂越收越紧,头埋在姜北颈间,头发上的水淌湿了姜北的衣领。   姜北在一瞬间确定自己的做法过激了,江南冲澡顶多五分钟,多一秒也不行。   他拍着江南的背:“热水也会让你有淋雨的感觉吗?”   江南动了动,不像摇头或点头,更像个磨蹭的动作,家里新来的猫也经常这样。   “这里没有积水,你不会掉下去的。”   江南没说话,惩罚性地咬住姜北脖子,衔在齿间用犬齿轻轻地磨,“你在这儿守着我。”   神勇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昨晚那个身手矫健的青年现在在这儿耍赖,抱着人不撒手不说,还提些无理的要求。   姜北掰起他的头,无奈叹口气:“你是柔弱不能自理吗?”   江南全身一软,没骨头似的靠在姜北身上:“是。”   “那我要是走了呢?”   “走了就会有个疯女人来掐我脖子,”江南拿过澡堂标配的一次性发带,包装礼物一般缠在姜北脖颈,双手甫一收紧,“像这样。”   呼吸阻滞了片刻,姜北被迫仰头闯进江南水雾迷蒙的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江南主动说起自己的妈妈,尽管代号是“疯女人”。   ——暴雨下女人湿漉漉的手紧扼住小孩脖子,嘴里骂着难听的话,一狠心拖着小孩一同跳入刺骨的江水中。   江南松了手,将发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像打量送货上门的礼物,认真审视着姜北,那句“你好漂亮啊”在唇边绕了几圈,化成了一个绵软的吻。   幸而江南还尚存一丝理智,即便挠心挠肺也不会在除家以外的地方乱来,在氧气耗尽前念念不舍地松开。   姜北下意识想开门出去,刚转身又被捞了回来,一只手探进他的口袋摸走了手铐,反手一铐将他固在了门把手上。   “在这儿看着我。”   “解,开,”姜北一字一顿,江南反复无常,猜不到下一秒他会变成什么样。   “你让我洗,总得守着我,不然今晚熏死你。”   好可怕的威胁,姜北疲惫地阖上眼皮:“我让你把我脖子上的东西解开。”   “多漂亮啊。”   姜北很想爆粗口,思来想去骂得最顺口的也就那一句:“王八蛋。”   骂人的话江南听得多了,偏生从姜北嘴里出来的有点半怒半嗔的味儿,江南爱听,掰着姜北下巴又一顿厮磨。   江南把“柔弱不能自理”贯彻到底,洗好后要姜北给他吹头发,自个儿抱着果盘吃:“马伟的司机交代了吗?”   “没有,”姜北吹好头发又沿着他耳廓吹了一圈,“晃晃看脑子里还有水吗?”   “该是没有了。”   姜北关掉吹风机,摸一把他的顺毛,江南捉住他的手,叼着瓣苹果含糊道:“把我当脏西西撸?”   姜北换了只手:“我捡回来的为什么不能摸?”   江南放下果盘,转身跪趴在地上,一点点朝姜北逼近,他要是有尾巴这会儿该摇上天了。   姜北从未见过如此浑然天成的风骚人类,堪称进化史上的一大重要突破,如果生在古代该祸国殃民了。   姜北受不了他,举双手投降:“我不摸了。”   江南缓缓摇头,勾住姜北的腰攀上他的肩膀。   姜北觉得有必要带江南去扫黄大队备个案,就当他以为脖子又得挨一口时,只听江南附在耳边轻轻道:“你来电话了。”   感谢老王救人于水火,姜北不由分说甩开缠在身上的变异碳基生物,抓起手机就走。 第51章 工厂。   “老姜, ”王志鹏摸着越发锃亮的头顶,哗哗抖开手里的分析报告,“枪.击现场提取到的脚印长24.1厘米, 减去鞋子内外差和放余量,推测身高155左右,现场有多处滑倒痕迹, 压倒了19根苞米杆,这人心理素质不行呀, 放完枪连滚带爬跑的。另外,这人用的子.弹和马伟用的一样,由此得出, 嫌疑人系女性、初犯的可能性大。报告完毕,还有我事没?没事我去给我儿子开家长会了。”   姜北挥手放他走, 老王生怕姜北又留他,脚底抹油开溜。   “技侦那边呢?”   马伟死了,还留了个宝贵的财产——手机,昨晚技侦恢复数据恢复到天亮。   “马伟生前最后一通通话在昨晚22点29分, 通话时长1分23秒, 是个未实名手机卡,机主确认不了。”   姜北翻看通话名单, 这个191开头的号码半月内与马伟有过多次通话,和他自己整理的时间线一对比,马伟分别在郝林涛、温洪亮以及供体死亡当天与机主通过电话, 都是马伟主动呼出,白天呼出的电话机主多数未接, 晚上才会回拨。   回拨时间点基本固定, 在晚上9点半左右, 最迟不超过十点,通话时长均在5分钟以上,可昨晚与马伟的那通电话不管是时间还是时长都不符合机主以往的习惯。   一分半钟能说什么?如果是交代马伟换目标,也算大事了,既然如此,那告知机主几位被害人死亡又为何要花五六分钟?   嘭哐!   林安破门而入犹如一道闪电降临,活吓了技侦员一大跳,同时为会议室的门捏了把汗,正是因为市局有林安这样的人存在,几扇门通常用个半载就能以旧换新,领导下来视察都说整体风貌好得不行。   门还在痛叫,林安已经大刀金马地坐下了。先前姜北怀疑案发现场发现的黑.丝绒小包是轻工厂的员工偷偷缝制的,把办公室那群找不着事干集体拜绿袍关公的人放出去排查工厂,林安动作最快,回来的也最早。   “姜哥,我负责排查的那片区域除了正常请假的,昨晚没有无故偷溜出去的。现在的工厂管理多严呀,为防止意外发生,出去办个事还得走流程,咱们的侦查方向是不是有点没对呀?”   姜北点点通话名单,大致说了机主与马伟通话的情况,又道:“机主不在白天接听电话,而是晚上回拨,很多工厂在工作时间是禁止携带手机的。”   林安被说服了。   案发现场让暴雨冲毁得差不多了,线索实在不多,连那组脚印也是老王用庞大的身躯护下的,但脚印能给出的信息有限,关键还是在于黑.丝绒布包,且不谈侦查方向对与不对,问题是现在只有这一个方向,且先死马当活马医。   喜庆的电话铃声倏地响起,□□姐姐的《好运来》瞬间缓和了胶着的气氛,林安没有马上接听,而是祈祷了番“好运当头”才滑动接听键。   “是郁梓。喂,警花啊,你们那边怎么样?哥哥不行了。”   郁梓自动忽略那句警花,直奔主题:“这边有家工厂的女员工昨晚失踪了,负责人不想把事闹大,没报警,那员工叫……叫谷晴。”   ——   工业区内有多家大型轻工厂,虽说是各管各的,可挡不住各位员工躁动的春心,据说已有多对新人成功联姻,不过半路说拜拜的占大多数。   这种人群聚集区最怕出事,不管是姑娘让人伤了心要闹自.杀,还是肝火甚旺的小伙子要打群架,都让负责人伤透了脑筋,制定的管理条例不亚于管教所。   这点做得很好,但不影响工厂聘用未成年,初高中肄业的也得干活挣钱不是?拿着张50块钱买的□□就能混口饭吃,负责人看破不说破。   谷晴工作的那家工厂在园区最边上,后门连着条美食街,大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工厂负责人带刑警去了办公室,一路都在解释:“我不知道她是未成年,她身份证上成年了。为什么不报警?嗐,我们这地方啥年龄段的都有,压根不好管,再说又不是半大不细的娃娃,能出啥事,我这不是以为她出去找情哥哥了吗。”   娃娃失踪半天全家都得疯,青少年、尤其是早早出来混社会又与家里不常联系的青少年,不失踪个把月压根没人发现,林安就此问题严肃地批评了他。   姜北走过转角,推开办公室的门,等候在内的郁梓站起身叫了声姜队,腾个位置给他。   对面坐着谷晴的室友,也就是她在负责人概不承认员工失踪时站出来说谷晴昨晚就跑了。   女子面露畏怯,和郁梓待一起时不显,一见光往那儿一杵就能骇退好几个小流氓的姜北,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别紧张,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姜北接过郁梓手里的水杯递给女子,“谷晴昨晚是几点走的你还记得吗?”   “大概9点40左右,”女子说,“我平时洗漱完也就这个时间。”   据女子说,工厂加班有加班费,最迟不超过晚9点,她经常与谷晴一起加班。对于她们这种住宿舍的员工,有专门的寝室管理条例,女子作息比较规律,9点下班回宿舍后便去洗漱,如果与马伟通话的机主是谷晴,她回拨电话的时间倒也能避开室友。   姜北将一张照片推到女子面前:“你见过这个包吗?”   女子一看,正是谷晴临走前从行李箱里取出的黑.丝绒小包:“见过,是她自己缝的。”女子忽然意识到没对,工厂不是没发生过员工跑路的事,但很少有警察过问:“谷晴怎么了?她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雨夜失踪,女生会往哪方面想姜北心里清楚,顺着她说下去,“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女子咬咬下唇,想着还是把人找到重要,“这是她的私事我不该说的,她挺好看的,有些男的没事爱闹她,就昨晚她走后,我还听到有个男的在喊她。”   “你知道那男的是谁吗?”   女子摇摇头。   “林安。”   不消姜北多说,林安立马拎上挤一下蹦个字出来的负责人去车间找女子所说的神秘男子。   “谷晴是出事了吗?”女子终是不放心。   “还不确定,所以要向你了解情况,”姜北问,“谷晴临走时有告诉你她要去哪儿吗,或者有没有你觉得异常的行为?”   “可是她的包为什么会在你们手里?”女子没跟上姜北的节奏,回过来味儿更担心,“她没跟我说要去哪儿,只让我帮她应付下查寝的。”   “查寝?”   “对。”   既然还让室友帮忙应付宿管,谷晴也不像要一走了之的人。姜北摩挲着拇指骨节:“她走时带了什么东西没?”   “就一个小包和一件雨衣。”   “她平时有和你提起过其他人吗?比如男朋友,父母,总之工厂以外的人。”   女子再次摇头,只说:“她性子挺静的,不太爱说话,”末了又补充道,“但人挺好,男朋友……这个应该没有。”   姜北:“这么多人追她也没谈男朋友?”   “啊?”女子认为这问题太过私人了,虽说该配合警方调查,但也不想把朋友的个人问题往外说。   “别误会,询问内容会保密,任何小事都可能成为案件的突破点,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姜北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吊着张驴脸也能轮换七十二种语气,对老奸巨猾的嫌疑人和对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有明显区别,沉稳有力的声线让人倍感靠谱。   女子放宽了心,说:“其实我感觉她对男的挺反感的,可能是烦她的人太多,有种排斥心理,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很少见她和男的说话。”   姜北琢磨着,正巧林安推门进来,身后跟了个面黄肌瘦的小青年,一双眼透着迷茫,像隔壁灾难片的群演误入了警匪片片场。   小青年是谷晴的追求者之一,他声称自己对谷晴没歪心思,是正八二经想和她耍朋友。   “真的!”青年生怕这群人误解他纯澈的小心思,忙解释,“那晚我追谷晴是因为下雨了,厂门又要关了,我怕她溜出去有危险,想叫她回来!”   “你追着她出去了?”   “是,”小青年搓着手,“她是从后门走的,那条美食街贩子多,我追了没多远就找不着人了。”   姜北又问:“那你几点回的宿舍?”   “大概十点,我室友可以作证!”   工厂负责人告诉姜北,住宿舍的员工一般来说太晚是不允许出去的,但有在外租住房子的小夫妻,21点下班后得回家,有的人会跟着溜出去,因此厂门设在23点关闭,方便那些人浪够了回来。谷晴是21点40走的,这个点该回家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再出去门卫会东问西问,所以谷晴钻了狗洞。   小青年简单交代了谷晴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佝着背让负责人带回了车间,女子满脸担忧,拉着做记录的郁梓问了好些问题。   姜北喝了口水,说:“能麻烦带我们去谷晴宿舍一趟吗?”   “可以。”女子立马起身带路。   女员工宿舍靠近后门,一进走廊阴森森的,白天不开灯,冗长的过道里昏暗不明。女子摸出钥匙开了锁,说是两人间,其实就摆了张高低床,中间放着桌子,靠墙立着只储物柜,总共十平不到,一览无余。   女子说:“这种两人间一般是给夫妻提供的,不过我们厂很多夫妻在外边住,空了几间出来,我和谷晴就搬过来了,安静。”   两女孩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小杂物码在桌面,姜北一眼看到了那只旋转木马音乐盒,拧动拨片,轻灵的乐声倾泄而出。   林安伸长脖子看:“你喜欢这小玩意儿?”   “那是谷晴的,”女子正在阳台收贴身衣物,闻言转过头,说,“对了,她走前就盯着音乐盒发呆。”   姜北把音乐盒放回原位:“这是她买的?”   “不知道,应该吧,她也不收别人东西。”   “这姑娘习惯挺好啊,”林安等女子收拾完,才问,“谷晴住下铺?”   “上铺,床底下的东西右边是她的,灰色行李箱也是她的。”   姜北蹲下身,示意林安用执法记录仪录像,又要了把量衣用的尺子。   床底靠右放着几双鞋子,姜北一一量了,鞋子均长24.5厘米,不同款式有几毫米的差异,但实际上鞋子就固定的几个尺码,十个人中有三个人是相同的。   “你记得谷晴走时穿的什么鞋子吗?”   “运动鞋,”女子说,“她上班穿的运动鞋,我还让她换鞋,下雨容易湿,不过她没换,回宿舍也没换。”   现场的脚印也是运动鞋。   姜北拖出行李箱,许是谷晴走得急,拉链没拉回去。箱子里放着几条裙子,上班不常穿也就收起来了,夹层放着两张卡,女子说有张是工厂统一办理的工资卡。   姜北手里是张电卡,户号磨掉了:“宿舍需要自己交电费吗?”   “不用,用超了宿管会来收。”   姜北拍了照,转身又看了谷晴的储物柜,这姑娘的身份证、钱包、水卡饭卡什么的全在,除了手机雨衣和黑.丝绒布包没带走任何东西。 第52章 尊重。   “对男性反感?”电话那头的江南抱着束向日葵站市医院住院部门口, 花束里夹着个巴掌大小的画框。他答应郝浩川帮他画初恋,速写实在拿不出手,重画了幅水彩画, 裱了框,方便放桌上。   工厂后的美食街吆喝翻天,姜北在一片“章鱼小丸子”“铁板鱿鱼十元三串”的叫卖声中对江南道:“谷晴的室友是这么说的, 她基本不和男性员工说话,见了也尽量绕道走, 不收人礼物。”   “自我防御?”江南坐上电梯,慢得要死,每层楼都停, “郝浩川对她来说是特别的,他收到了谷晴亲手送的水。你吃饭了吗, 不要吃铁板鱿鱼,我给你订外卖?”   这山路十八弯的说话方式,姜北看一眼一旁烤得焦香的鱿鱼串:“我不爱吃这个,你不要订外卖。”   电梯里信号不好, 通话声断断续续, 江南听姜北说“我$爱@¥#你¥#@#”,嗯, 四舍五入姜北就是说爱他了,想来这还是姜北第一次主动告白。江南笑起来,心满意足挂了电话, 甜滋滋的余味让他从一楼笑到了十三楼,同电梯的人投来“这么好看的孩子傻了真可惜”的眼神。   与其说是美食街, 倒不如说是人群聚集区自带吸引力, 引来了大批卖小食的推车贩子, 正经店铺没几家,有也是复印店和日用品店。   林安和郁梓正在查商家监控,希望找到黑.丝绒包的主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姜北跨进门,同他俩一起凑屏幕前。   “你这不行啊,”林安指指屏幕,“全让外边的推车挡完了。”   视频中全是红色三轮车,劳动人民的智慧是强大的,就这么一辆小车硬是搞出了满汉全席的架势,炉火与油烟并存,隔着屏幕都能闻见食物的香气,马路对面自然是看不清的。   郁梓抱着询问记录本:“看了好几家商铺全是这种情况,追着谷晴出来的小伙子说,他就在这路口跟丢谷晴的,这么多车把路堵完了,出租车开不进来,谷晴绝大可能是走路出去的。”   三人出了店铺,蹲在烟火缭绕的街头,画面一下拉回到□□十年代的港片。林安紧盯河粉大哥,被高超的颠勺技术勾住了目光,嘴里却说:“一个小姑娘能跑哪去?”   姜北看着街对面吹糖的,老人一顿操作猛如虎,捏出只憨态可掬的猫咪:“谷晴让室友帮忙应付宿管,想来她还得回来,厂门宿舍门23点关闭,她22点出厂,她须在一个小时内办完事才能进门,否则会罚款,来回一小时,她最远也只能跑到单面车程30分钟以内的地方。”   林安轻嘶一声:“能这么算吗?”   “应该可以吧。”郁梓一大姑娘蹲马路牙子上不好看,商贩给了她一张塑料凳,如此热情,三人不好推却,在这儿把中饭解决了。   大火快炒出来的家常小菜味道还不赖,就是桌子太矮,姜北的长腿无处安放,吃的憋屈。   “谷晴行李箱里有张电卡,她应该有别的住处。”   郁梓说:“我问了负责人,放长假谷晴没有待在宿舍,但租房子一年到头不住几次也不划算呀。她室友给的电话打过去也关机。”   “等等,”林安筷子一顿,“咱们是不是忘了个很重要的事情。”   “嗯,雇佣马伟的人有钱,租得起房,”姜北窝不住,快速吃完站起身,“问题是哪来的钱,以及谷晴室友说她从不乱花钱,从她的个人物品就能看出来。”   林安不吭声了,这个问题估计只有谷晴能解。   谷晴的包遗落在枪.击现场,她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嫌疑人,偏生谷晴行径成谜,使侦查方向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干完饭林安灵光乍现,拍桌而起:“我知道了,她去看郝浩川了!”   ——   “请问,最近除了我还有人来看望过郝浩川吗?”   郝浩川转院那晚有民警陪同,交代护士多关照一下,怕马伟那拨人来找麻烦。护士工作相当到位,来访人员全记本子上了。   “除了市局的警察来问话,近几天没人看望他。”   “知道了,谢谢。”   护士放下本子,面前多了盒奶糖,应该是抱着向日葵花的青年留下的,想道谢可人已经走远了,扭头和小姐妹们分了。   郝浩川正在做日常检查,虽说情况还是那样,但精神头好多了,每日不再睡醒了就望着窗外发呆,偶尔会放个有声书,以此来打发时间。   江南推开病房门,守在病床旁的彭小慧神色一松,示意儿子哥哥来了。   “你不是说没人来看你吗?这不来了。”护士记录好血压,冲着病床上的少年一笑。   郝浩川拍拍床沿,让江南坐下,没着急收花,主要是不想让人知道花束里有个女孩的肖像画。   江南心领神会,用口型说:“秘密。”   “最近看东西模糊吗?”   护士一询问,郝浩川立马回神,盯着对方鼻尖,道:“有点。”   “没有像上次那样偷偷喝水吧?”   “没有。”   “还是没排尿?”   “嗯。”   护士可能想叹口气,忍下了,继而问了其他问题,不管问什么,郝浩川字正腔圆答得十分认真,眼神也没飘过。   “皮肤痒吗?”   郝浩川说:“痒。”   “挠了?”   “一共挠了十五下。”   护士觉得这肿成小胖子的少年认真得可爱:“我看看。”   郝浩川乖巧地撩起衣服,看来下手不轻,皮肤上还留着红痕。   “不能挠了啊,回头我把情况报上去,”护士替他掖好被角,“控制饮水,注意休息,避免用眼过度。”   郝浩川一一应下了,伸手扯了消毒湿巾递给护士:“我身上抹了药,擦下手。”   一股暖流滑过心间,接收他这么多天,发现这少年既懂事又体贴,没把查房的护士当老妈子用,行为举止得体。   护士笑着接过:“好好休息,晚点测体重。”   人一走,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彭小慧局促的开不了口,怕儿子嘴馋,吃的喝的全没有,招待不了客人。   还是郝浩川率先说:“妈,你去吃午饭吧,不用在走廊吃,我没事,不消守在外边,坐着吃完再回来也行。”   “那行,”彭小慧拿上零钱,“你们聊,有事叫人啊。”   “你呢,等你妈妈买饭回来?”江南问。   郝浩川指指墙上,护士小姐姐贴心地拟了张用餐表,伙食只有四个字形容——清汤寡水,少油少盐低蛋白,各类蔬菜倒是全齐了,干饭管够。   “花是给我的吧,”到底年少,藏不住心思,郝浩川接了花,只看一眼便迫不及待地拿出画框,“好像,你在学校见到她了?”   “你猜。”江南看着他,发现郝浩川同样回视着他,状态和刚刚完全不同,面对护士像教养极好的小绅士,而此刻只是个普通少年。   郝浩川心里打定江南是见到了,略感失落地说:“她今年高三了。”   “你也高三了。”江南没告诉他谷晴辍学了,甚至还失踪了,青春期就那么几年,总得给他留点美好的回忆。   郝浩川说着记忆里穿百褶裙的女孩,她总是很安静地守在篮球场,可惜自己太迟钝,从始至终没同她说过一句话。休学时是深秋,天气不算冷,女孩依旧穿着百褶裙,站在同一个地方。   江南说他也爱看对象穿百褶裙,话音刚落,专属于姜北的电话铃声响起,江南觉着手机甚是烫手,险些掉地上。   姜北在电话那头说:“在哪儿,医院?”   这口气,完全没有穿百褶裙的天赋。   “嗯,我好像知道谷晴为什么喜欢郝浩川了。”江南出了医院,路边一辆越野车打着双闪,不管,就是阿北在抛媚眼。   “为什么?”   江南走过去敲敲车窗,颇像只春夜里的猫,伸手在姜北侧颈刮磨着:“你想我了,嗯?”   姜北至今未想通为什么同样是人类,偏生江南能长成这样,难不成小时候那场事故给他留下了后遗症,比如脑子里的水到现在也没干,再比如磕了碰了,导致大脑发育不全?发起病来一阵一阵的。   姜北默默升上了车窗。   “夹着我手了,好痛。”   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偶有人注意到这边,江南倒不在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展示他卓越的演技,聚在眼眶的泪水说掉就掉。   姜北隔着层玻璃看他,明知道这人哭起来跟吃饭一样简单,可那泛红的鼻尖无声诉说着委屈,好像再对他说句重话也是莫大的罪过。   “上车。”   后座上的两人全程跟看话剧似的,郁梓不知是没眼看还是怕粉红泡泡冒出来,时不时用手捂脸。林安淡定多了,这种小场面不足以撼动他的钢铁心脏。   江南显然没想到车上还有别人,当即愣了下,收回不安分的爪子。   “你们来看郝浩川?”   “谷晴失踪了,”姜北递张纸给他,“最近没人去医院看他?”   江南说:“除了我没别人,亲戚都不敢来,怕找他们借钱。”   林安将脑袋挤进前排座椅的空隙:“我猜错了,小姑娘没来医院?”   “没有,”江南把不值钱的眼泪擦干净,“要来早来了。你们姜副支队说,谷晴对男性反感?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看郝浩川对女性很尊重,和我对话时爱盯着我眼睛,和女性对话习惯盯着对方鼻尖,有种止乎于礼的感觉,所有护士对他评价都很好,做力所能及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麻烦别人。”   林安:“谷晴因为这个喜欢他?”   “比起学校里闷头送情书送早餐,一下课蹲走廊偷瞄的,吓得姑娘厕所都不敢去上,一对比,这种人没有魅力吗?”   林安向后一靠,他只觉得肤白貌美贤惠的美人有魅力:“虽然你这种说法有些站不住脚,但据谷晴的同学室友说,小姑娘的确不爱和男性亲近,郝浩川是个意外。”   “人的性格和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比如郝浩川,一个单亲家庭,没生病之前爸爸只给抚养费,生活琐事全由妈妈负责。一个对外界所知甚少的农村妇女送儿子到城里上学,为了让儿子不自卑,不管从经济上还是什么,同样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这让郝浩川对女性有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江南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又道:“反观谷晴,她为什么不愿意和男性接触?十五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接触的人也不多,郝浩川的出现让她觉得——‘啊,原来还有这种男孩子’,感到新奇也好,寻求内心的慰籍也罢,侧面反映出谷晴需要一个尊重她的人,难道她平时不受人尊重?”   江南看向姜北,眼神仿佛在说“像我需要你带我回家一样”。   姜北让爪子挠了下,微痛感转瞬即逝,酥麻感却沿着神经蹿到了脑门,忽然抓住了头绪。   “林安,让谷晴父母来一趟,就说他们女儿找到了。”   林安应了声,恰时《好运来》响起,他摁了免提,□□姐姐不愧是国宝级演唱家,一开口就带来了好运。   民警在电话那头说:“侯子建那孙子肯开口说话了!” 第53章 身价。   “我说, 我知道的全说!你们什么时候送我去看守所?”   侯子建到底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成年人,平时又有马伟给他涨胆子,硬生生扛了一晚。   不知哪个民警心生一计, 半夜拿个破音响搁门口放《红嫁衣》,审讯室灯光又暗,他老大的光环瞬间退散, 侯子建见着了满屋的阿飘,脑袋接二连三爆开, 开膛破肚的场景更是潮水般涌现。   侯子建吓尿了,主动提出要去看守所。   姜北在市局楼下停了车,拎着江南塞进自个儿办公室, 疾步走到审讯室。侯子建见着人,赶忙抱紧对方大腿,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警官,都是我老大……马伟干的!他要钱,打死了人不说,还要掏人腰子, 我不敢不从, 一走他就要我给小瘪三儿陪葬,我是被逼的!”   姜北抽回腿, 冷眼睨他:“是谁让你们给郝浩川提供肾.源的?”   侯子建还要抱大腿,膝行几步,让民警提起来摁在了审讯椅上。他这辈子没见过脑瓜爆裂的惊悚场面, 一个劲儿地抓扯头发,手铐哗啦作响。   “是……是个小姑娘。”   “叫什么名字?”   “谷晴!”侯子建睁着猩红的眼, 过瘦的体格使他双目暴凸, 看上去整一个鬼样, “她找到马伟,要他解决一个小鬼,又要马伟给他提供肾.源。我没有杀人……他不是我打死的!”   侯子建捋不清话,一堆“他他他”砸下来,说完作势要躲到桌子底下,椅子的挡板阻止了他。   姜北雕塑一样坐在对面,和发疯的侯子建形成鲜明对比,沉声问:“‘小鬼’是谁?”   侯子建本身就瘦,吓了一晚只剩具人形骷髅:“我不知道,全是马伟干的,他干的!”   这时民警进来递给姜北几张照片,说是马伟手机相册里找出来的——青年系着围裙,抱着调色盘坐在画布前,身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颜料。   “为什么要解决‘小鬼’?”   “我不知道,小姑娘没说,我真的不知道!”   姜北将照片推到他面前:“这个人认识吗?”   照片上是温洪亮,马伟手机相册里唯一的一张,像是从远处偷拍后再放大截图,整张脸只剩马赛克块,但侯子建一看,瞳孔明显骤缩了一下:“温……温……他不是我杀的,是马伟!马伟不想亲自动手,让医院那小伙子的爹去干这事,完了再让蒋昆联系受体,我只是在中间传话。”   关于移植手术怎么安排的蒋昆已交代得差不多了,姜北没逮着这问题不放,转而问:“也是谷晴让你们杀温洪亮的?”   侯子建点头如捣蒜。   “没说原因?”   “没有,道上的人不问个人恩怨。”   “……”姜北略感无语,示意民警给侯子建倒杯水醒醒脑子,“谷晴为什么会突然让你们换目标?”   侯子建惊叫了一晚,喉咙早就如火烧,吨吨吞了水,状态好了些许:“小姑娘说,姓温的比较棘手,先弄他。”   “就这些?”   “就这些,真的!”侯子建向前倾身,巴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已证真实,“都是拿钱办事,不该问的不问,知道的越少麻烦越少,这是马伟教我的。”   一旁的刑警大为震撼,马伟别的不敢说,洗脑功夫一流,洗完供体洗下属,一群人服服帖帖,若非还有个清醒的留了求救信号,否则这帮社会毒瘤估计这会儿还在逍遥法外。   姜北琢磨着,温洪亮棘手只是假象,是江南给了他表演的机会,让他威胁,一个小姑娘玩不过大人,误以为温洪亮真要向江南抖出什么事来,着着急急换了目标。   然而马伟也不是吃素的,找了蒋昆做挡箭牌,几只狐狸自诩聪明,你诈我我诈你,反倒把合作搞崩了。   姜北摁着手里的水性笔:“谷晴是因为马伟胆子大又有供体才找上他的?”   “是,也不是,”侯子建声音沙哑,“她开始只想找肾.源,同行那里没货,把她介绍给了马伟,我老大……马伟那人爱吹牛,看她价格给得高,一高兴把他偷渡出国的事添油加醋的吹了出去,小姑娘一听,又给了马伟一个‘大活’。”   “大活”指什么大家心里清楚,姜北又问:“郝林涛也是谷晴让你们联系的?”   侯子建点点头:“小姑娘说电话号码是从学校学生登记表上抄的,让马伟联系看看,打不通她再想办法,马伟一打就通了,受体他爹也是没办法,就一个儿子,二话没说答应了。”   “谷晴出了钱,应该没要求郝林涛开车撞人吧?”   一说起这个,侯子建不敢看姜北,兀自抠着手指甲,小声道:“没有,马伟不想惹一身骚,让郝林涛去办那事,说……说穷人好欺负,既然想救儿子,郝林涛肯定会答应,还说开车撞人最多是交通事故,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郝林涛原本不用被马伟利用,可惜他穷,别无他法,知道前面是个坑也义无反顾往下跳,他一死不立案,不影响儿子以后工作,或许他从“接活”那一刻起就没想活。   审讯室陷入了沉寂,书记员盯着屏幕上的“穷人”二字,半晌后还是老老实实做记录。   姜北在细微的键盘敲击声中说:“谷晴答应给你们多少钱?”   侯子建怯怯一抬眼:“二百。”   姜北声音冰冷,作势要走:“这人不说实话,关到他肯说为止。”   一旁的刑警把资料一收。   侯子建不想再听《红嫁衣》了,哗哗扯着手铐:“不是二百!是一千零二十七!一千零二十七万!”   刑警一回头,不是被数额吓到了,而是:“咋还有零头?”   “我不知道!”侯子建皱着脸,“小姑娘是这么说的,买肾二百,买命一千,马伟说他要大的,肾送她,还保证两件事绝对办漂亮。”   姜北紧咬牙关才没让这个数额夺去理智——1027,这更像是个日期,10月27号?他不记得这天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1月27号倒有一件,十三年前的这天江南让妈妈扔下了府南江,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南,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小孩,一次次地对他说“救我”。   这笔钱是江南的买命钱,有人认为他在那天就该死。   姜北坐回椅子上,眉眼透着狠厉:“谷晴还和你们说了什么?她哪儿来的钱,谁给她的?老实交代,不然去看守所你也只能和杀人犯关一起!”   “就这么多了,真的!”侯子建搜肠刮肚地想,“她还给了二百定金,是现金,马伟藏在小湾村鱼塘边的小砖房里,但剩下的钱没给,马伟想去找她麻烦,又怕被条子……警察抓了,没敢出去。真没别的了,别让我和杀人犯待一起……”   刑警闻声而动,带人搜鱼塘去了。   “我问你,9月23号晚上十点半,有人给马伟打电话吗?”   “有有有!”侯子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要不是隔着张桌子,绝对冲过去抱姜北大腿,“是小姑娘来的电话,让马伟解决小鬼,完事立马付尾款,马伟本来想抽身了,拿上两百万跑路,但是你们找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姜北疑道:“马伟想抽身?”   马伟为了钱尸体取肾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只差临门一脚却打起退堂鼓不像是他的风格。   侯子建抖如筛糠:“小姑娘先给了二百定金,马伟觉着她有钱才答应办事,后来尾款迟迟不到账,马伟觉得小姑娘压根没那么多钱,是在耍他,不干了,而且……”   “而且什么?”   “小姑娘从来不主动给马伟打电话,都是马伟打过去她晚上才回拨,”侯子建咽咽口水,“但那晚是小姑娘主动打过来的,马伟怕她像蒋昆那样摆他一道,不答应,还骂了她一顿,小姑娘立马挂了电话。”   “马伟想扔下供体晚上跑路,往哪儿跑都想好了,结果刚出门看到有人来了,就……”   就被人爆了头。   姜北冷冷道:“马伟给了谷晴一把枪?”   “他那天喝高了,一高兴就给了,说送小姑娘玩儿,我拦不住。”侯子建砸吧出点味儿,“马伟该不会是被小姑娘毙的吧?!”   姜北没回答,只问:“马伟没收到尾款,说要去找谷晴麻烦,他打算去哪儿找谷晴,还是谷晴有告诉你们住址?”   “哪能,那小姑娘跟谁要吃她一样,马伟收了定金说请她吃饭都不肯,又不爱说话,哪能把住址说出来,”侯子建摇摇头,“是马伟道上朋友多,找个小姑娘还不容易?”   姜北最后确认:“你们找着她了吗?”   ——   队长办公室。   江南第一次来这地方,也算登另一个堂入另一个室了,本着居家必备好男人的优秀品格,想帮忙收拾下,不料姜北的办公室比他脸还干净,所以说家里那个不洗碗脏衣服随手扔、保洁不来绝不打扫卫生的姜北是假的?   不科学。   江南溜了一圈,发现姜北这人活得好生无趣,没养绿植,桌上没有稀奇古怪的小摆件,电脑屏幕是原始桌面,青青大草原上除了办公软件就是文件夹,抽屉里分类码着资料,没有吃的。   其他人都有屯粮,以免忙到半夜饿肚子,姜北不一样,屯了一抽屉牛奶,还是江南每天早上给他的,居然没喝!难怪喂不胖。   江南把兜里剩下的奶糖放进去,恰时有人推门进来,说:   “恭喜你,你的身价又涨了二十七万。”   江南俏皮一笑:“我们五五开,一人岂不是又能多分十三万五了。”   姜北对十三万五没兴趣,刚想说什么,身后的门“嘭!”一声。   这办公室其实是隔出来的,与隔壁大办公室就一面玻璃的距离,挂了百叶窗以做遮挡,门更是不经造。   “林安!”姜北低吼着转身,见来人是郁梓,语气缓和不少,“什么事?”   这姑娘跟林安混久了,下手没轻没重,好在把林安迅雷般的执行力也学到了:“额……谷晴的父母不配合调查,说孩子快成年了,又跑了一年,和他们没关系。我和林安哥查了老两口的资料,发现他们名下有一套经济适用房。”   姜北拿过资料:“他们不是还有一套商品房吗?”   经济适用房是面向低收入人群提供的保障性住房,出售价格实行政.府指导价,比同区商品房价格低不少,买到就是赚到。但买这种房子得查资产,低收入、无房或者现有住房小于48平米才可申请,谷晴父母现在住的商品房比姜北家还大,这房子怎么来的可想而知,难怪不接受调查。   一只瓷白的手伸过来翻到资料下一页:“房子地址离谷晴工作的工厂挺近的,还满了五年。”   “对,”郁梓说,“购买保障性住房五年内不能交易,这房子刚刚到五年,谷晴他爸就拿去做了抵押,一抵二抵一共抵了200多万出来。”   姜北一抬眼:“他们不接受调查?”   “差不多是这意思,态度挺坚决的。”   姜北道:“告诉谷晴她妈,她老公悄悄把房子拿去抵了,还不起钱银行要拍卖房子,看她来不来。”   ——   经济适用房的小区环境不比商品房,看得过去就行,户型多以实用性强的小三室为主,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窗户,坐电梯得等老半天。   八楼不算高,三人爬了楼梯,刚到六楼便听见一妇人在骂:   “杀千刀的,钱去哪儿了?我问你200多万去哪儿了?!当初我该听我妈的,不该嫁你,结婚十几年一个子儿不往家里拿,还背着我把房子抵了,是不是给丫头了?!嘿!我说她翅膀咋这么硬,敢一年不回来,敢情是你在后面供着,小丫头片子好玩不?离婚!”   “想什么,我给她的嫁妆,不能离婚,欸!别揪耳朵!”   “嫁妆?老娘嫁你那会儿你给的啥?四床破棉被!”   郁梓顿了脚步,悄声说:“谷晴她妈娘家是暴发户,嫁她爸属于下嫁,她爸工作十几年还是个普通文员,工资不高,亲儿子出生后全靠老丈人接济,不敢离婚,一离钱和儿子都捞不着。”   江南心道一定要好好挣钱,挣大钱!万一有天姜北把他扫地出门了,他就把房子买姜北对门去。“你们忙,我去上课了。”   姜北揪住他衣领:“时间还早,敢跑。”   郁梓没眼看,独自上了楼。   老两口在房门口吵得不可开交,谷母一听托关系买的房子让人拿去抵了,亲自去谷父公司揪着老公耳朵,一路拖过来,完事发现钥匙插不进锁眼,又一顿毒骂。   “换锁了?你是不是让丫头进来住了?这是咱儿子以后娶老婆用的,你让他结婚送人姑娘四床棉被啊?!”   “小晴年纪小,你让她往哪儿住?这儿不安全点吗。”   “呦!这还没到年底呢,黄鼠狼就忙着给鸡拜年了?别以为你那点花花肠子我不知道,你——”谷母瞥见有人上楼,以为是看热闹的,手一叉腰,“看什么看,再看你以后就嫁这种男人!”   好毒的诅咒!   谷母还想再骂,瞧见后边跟了俩小伙,一个赛一个的高,右边那个沉着脸,一看不好惹,妇人顿时噤了声。   姜北掏出工作证:“市局刑警支队,谷晴的养父母是吗?找人把门打开。”   警察都找到家门口了,谷母也懒得再隐瞒这房子,火气一上头,指着自家老公鼻子尖声道:“警察同志,这男人不是好东西,赶紧抓起来关进去!他——”   谷父难得硬气一回,忙上前捂住妻子的嘴。 第54章 洋葱。   门一开是套八十九平的小三室, 装修简单,客厅摆着烂大街款的沙发和茶几,少有人住, 到处都积着层薄灰,杂乱的脚印延伸至卧房门口。   主卧有张简易床,被子枕头未收进衣柜, 只盖了层塑料薄膜。   谷母一屁.股坐进沙发,拉着郁梓哭诉:“警察同志, 我命苦啊!你说我嫁的什么男人?刚结婚那会儿我怀了孕,这狗男人不闻不问,好了, 孩子流了,又伤了身, 肚子十几年没动静。”   谷父站一旁,脸上有些挂不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翻出来说有什么用!”   “怎么不能说了?孩子咋没的你心里没数?!”谷母要站起来骂,让郁梓拉住了,“怀不上娃你说可以领养一个, 领个小丫头回来正合你意!”   谷父瞥一眼郁梓, 涨红了一张脸:“说什么呢!孩子是你要领养的!”   主卧,姜北和江南听着老两口吵架, 无声对视一眼,转而环视房间一周。   据谷父说,谷晴跑了, 但好歹养了十年,不可能说断绝关系就断, 当时这房子没满五年不能对外出租, 又怕小姑娘在外头有危险, 索性背着老婆把房子钥匙给了谷晴。   房间里东西不多,除了床上用品,衣柜里还有几件衣裳,想来谷晴放长假才会回来一趟,平时住工厂宿舍。   姜北看着地上的脚印,说:“谷晴在那晚回来过。”   江南扶着敞开的衣柜门:“回来拿东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谷母在气头上,不管房里有警察还是什么,若无旁人地对着谷父破口大骂,“我俩结婚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十几年了,你对这个家尽过一点责任吗?!我老了,又生不出娃,没小丫头新鲜,你那点坏水就把不住门儿了是不是?!”   谷父险些捋不直舌头:“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谷母噗噗喘着粗气,“那我问你,你把房子给丫头住怎么解释?这是见不得人的事吗,你要背着我干这勾当,抵押的两百多万你给我解释啊!丫头没跑那会儿,你天天搁人房门口偷瞅啥,咱家浴室门不是你故意弄坏的?她为啥跑你心里不清楚?她是看不惯你这猪狗不如的爹!我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心里有鬼!”   “我懒得跟你说!”谷父说完,扔下哭得喘不上气的老婆,径直钻进主卧。   姜北草草搜了番,东西少得可怜,没什么特别的,地上的脚印也出自同款同大小的鞋,好像谷晴进来后便不知去向了,可小区门口的监控没拍到她出去。   刑侦人员的直觉让姜北升起一丝不安。   “那个……警察同志,”谷父在家遭老婆欺负惯了,见谁都畏畏缩缩的,不自然地搓着手,“您可别听我老婆瞎说,我……我就算色胆包天也不敢对未成年下手。”   江南嗤道:“所以你平时在谷晴房门口随便看看,觉得不够又弄坏了浴室门?”   谷父没想到这年轻人把话挑明了,当即老脸一红:“我什么也没干,真的!我老婆跟个母老虎似的,我哪儿有胆子搁她眼皮子底下乱来,再说我又不傻,未成年……那不犯法吗?”   “嗯~有道理,”江南用一种半带调侃的语气说,“家有悍妻,你压力肯定很大。”   这话实属戳中心窝了,谷父诚恳点头。   姜北觉得江南话中有话,什么叫悍妻?   江南忽略背后那道灼人的视线,冲谷父一笑:“令正每天查你岗,晚上回家还得交公粮,怀不上孩子又是一顿说,见别人老公升官发财,越发认为你没用,天天骂你,你很辛苦吧?”   不说还好,一说谷父便长叹一声,拉着江南的手,仿佛遇上了知音:“你老婆也这样?天天榨干你还要事事报备,上厕所超过五分钟都得满世界找你?”   “不,我家的可温柔了。”江南后腰蓦地一痛,姜北下手又重又狠,简直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他抽回手,对谷父道:“我的意思是,你压力那么大,得放松放松,可家里的未成年能看不能碰,你只得去外边找乐子,不想被女儿发现了。你老婆又凶,知道你在外边乱来绝对和你离婚,你害怕离婚,毕竟你又穷又没用,得靠老丈人接济,谷晴抓住这一点,逼你交出房门钥匙,又要你拿房子去做抵押,给她一笔钱是吗?叔叔,趁阿姨没发现,去卫生间擦擦衣领的口红印怎么样?”   谷父似雷劈中,愣愣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煞是精彩。   客厅里的妇人扣着郁梓嚎啕大哭,说当初结婚她父母不同意,但她看中男人老实本分,工资低点可以慢慢来,遂义无反顾地嫁了,如今看来像个笑话。   “嫖……嫖.娼又不犯法,”好半晌后谷父才回神,擦着额头上的虚汗,转身把卧室门关了,小声说,“我不也是没办法吗,老丈人看不上我,老婆又天天骂我,明明是我老婆不能生,传出去便成了我不行。我以为领个孩子回来会好点,没想到我老婆硬要自己生,我天天晚上对着坨死肉半点兴致没有,交不出粮又是我不行。都是男人,谁不喜欢胸大屁.股翘勾人的?”   事已至此,谷父敞开了说,他就喜欢年轻漂亮胸脯一晃一晃、说话细声细语的小娘们。   若非姜北身上挂着工作证,不能暴力执法,否则该下手了:“你给了谷晴两百万?”   “是,是,”谷父说,“小丫头长大了,学精了,要我给她一笔钱,不然就把我找女人的事告诉我老婆。我不能离婚,官司打起来一分钱捞不着不说,说不定还得倒贴,我没办法,便把这房子抵了。”   眼前这中年男人窝囊得理直气壮,姜北冷声问他:“谷晴没告诉你她要用这笔钱干什么?”   谷父摆摆手:“她和我不亲近,哪能说这个。”   “你最后和她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上月月末,问我钱到账了没。”   马伟收了谷晴给的二百万定金,这两百万绝大可能是谷父抵押房屋的钱,至于尾款,谷晴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个迷,像马伟说的——小姑娘压根没那么多钱,是在耍他。   可姜北认为1027这个有特殊意义的字数是真实存在的。   两人沿着脚印从主卧溜达到厨房,意外的,相较于其他房间,厨房一尘不染,防滑地砖上还积着水。   姜北看江南翻橱柜,突然开口喊他:“小鬼。”   江南手一顿:“橱柜里放着冰箱抽屉。”   角落那台老式冰箱通着电,运作声嗡嗡的,在客厅一片哭天喊地的嚎叫中莫名显得诡异。   ——干净的厨房,没人用却通电的冰箱……   姜北打开冷冻室的门,一股寒气直逼面门,让警方好找的黑.丝绒布包的主人正安静蜷在狭小的空间里,头发睫毛凝了层厚厚的白霜。   ——   唔哩唔哩唔哩——   几辆警车呼啸而来,一行人匆匆上楼,房门口拉了警戒线,不明所以的居民路过都要瞅一眼。   吵了半天的老两口终于消停了,一脸震惊地跌坐在门外,望着客厅不知在想什么。   “让让,让让。”   法医、勘查员领着箱子涌入,现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少女被抬了出来,以一种婴儿蜷在子.宫的姿势缩成小团,冻硬了,一时半会舒展不开,身上的百褶裙染了血,铁块一样支棱着。   “死者正面受击,看样子是被利器插入胸.口致死,具体情况等尸检,”法医老张差人把尸体装进裹尸袋,又说,“厨房里有大面积的鲁米诺反应,墙上瓷砖有喷溅状血迹,这儿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了。”   连轴转让姜北下巴冒出了青色胡茬,眼睛下方挂着俩不明显的黑眼圈,乍一看脸色黑成锅底:“尸检注意下死者的死亡时间。”   谷晴9月23日晚22点出厂,22点29分与马伟通话,24日凌晨1点许发生枪.击事件,期间只隔了3小时,谷晴是去完小湾村后回家遇害的,还是先回的家,进门直接遇害?   她的死亡时间意义非凡。   “有找到死者的手机吗?”姜北跨出厨房,王志鹏撅着腚量地砖上的脚印,画面着实辣眼。   “老姜啊~”老王语气深长,“这脚印……和枪.击现场发现的一样啊,但是……”   王志鹏甫一抬头,瞧见市局一枝花憔悴的脸,“嚯”一声:“你晚上打.仗去了?让林安来吧,那小子下午找地儿补觉去了,让他来,你不得回家带娃吗?”   “…………”姜北没理他这话,问,“但是什么?”   王志鹏一拍脑门,想起正事:“但是房子里只有死者一人的脚印,手机也没找到。一屋子的灰,哪怕凶手戴脚套进来也得留下痕迹,除非对方会飞!”   89平的房子里足印堪称凌乱,仿佛有人即兴跳了支舞,踩遍了各个角落。   姜北摩.挲着扎手的下巴,缓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行凶者和死者很亲近,两人有同款鞋,甚至大小也一样。”   王志鹏瞬间疑窦顿开,这完全有可能,小姑娘不都爱和闺蜜穿同款吗?   “行,回去我把检材仔细比对,我就不信了,这案子结不了!”   话音刚落,林安不知从哪个地方蹿上来,显然是睡懵了,左侧脸颊还留着衣服的纹理,钻进客厅一顿问:“谷晴找着了,死了?卧槽!搞恐.怖袭.击的是不是她?”   老王起身吼道:“你要是再来晚一点案子该结了!”   “我都快猝死在岗位上了。”林安小声嘟囔,虚虚地瞥一眼姜北,发现他老大真不是盖的,除了下巴有点胡茬,完全看不出是连轴转的人。   王志鹏向来爱惜晚辈,指着林安说:“你们队来了个警花帮你跑腿你是不是觉得轻松了?赶紧把人姑娘换回去,还有你老大,累着了不怕他家里那位找你麻烦?”   林安自知理亏,小嘴一瘪,双手供着他老大出门。   ——   正值下班高峰期,高架桥上堵得水泄不通,左右走不动道,姜北抽空给江南发了消息,问需不需要人接他放学。   江南下午到点便跑了,可能是谷父的窝囊样刺激了他,发誓要好好挣钱,等哪天姜北扫他出门,他就哗哗扔下红色钞票,哪怕是包养姜北,他也要在姜北家落地生根。   姜北还没听过在别人家包养别人的,一句“王八蛋”脱口而出,险遭咸猪手。   手机嗡鸣两声,对话框里躺了两个字:【不用。】   到小区时天已黑尽,万家灯火透出饭菜香,几个小孩舍不得回家,在活动区嬉戏打闹,家长跟在后边追。   姜北上楼开门,屋里没人也没开灯,但不影响脏西西的视力,瞅见回来的是它爸而不是一肚子坏水的两脚兽,立马钻出猫窝喵喵叫。   姜北摁亮了灯,盯着脚边的猫有些无可适从。他养这猫是以为江南想养,平时一个人在家时也能逗着玩儿,不曾想江南对猫不感兴趣,只对脏西西的小铃铛有想法。   姜北给猫放了食,用温水调了半碗羊奶粉,转而打开冰箱拿出仅剩的一个洋葱走进厨房。   这几天没人买菜,冰箱被掏空了,吃外卖江南又得吐槽半天,说人老板这手艺还敢出来开馆子。   当然,姜北的手艺连开馆子的标准也够不着,可好歹会切菜,想着在江南回家前把配菜切好。   终究是高估自己了,洋葱味儿太冲,姜北流着万分值钱的眼泪撂挑子不干了,刀一扔去客厅拿纸巾。   大门吧嗒一声,江南抱着满满一袋吃的进来,瞧见姜北好生委屈地擦眼泪,当即放下东西走过去。   “你怎么哭了?”江南不由分说把姜北的头摁在自己颈窝,学着姜北平时哄他的动作揉着后脑,“想我了,还是太累了,嗯?”   姜北自成年以来没被人搂怀里安慰过,何况对方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牛奶味,感觉像被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安抚了,多少搁不下面子,冷声道:“是洋葱。”   “我还以为有人欺负你呢,”江南捧起他的脸,话说这场面真是活久见,姜北哭起来称不上梨花带雨,也算我见犹怜,黑瞳让泪花浸润得愈发明亮,眼尾笼着抹水汽。   “啧,可怜死了。” 第55章 铃铛。   喂饱了人, 江南搁下碗筷,心里还惦记着姜北的朦胧泪眼,想再看一次, 奈何姜北不哭,拈着块水煮鸡胸肉喂猫。   脏西西还在换牙,咬不动大块的肉, 又舍不得丢,爪子按着姜北的手, 喵呜喵呜扯着肉块。   姜北看它辛苦,将肉撕成丝放不锈钢盆里,小家伙觉着它爸手里的才香, 伸出粉色的舌头将沾了肉汁的指尖舔干净。   一阵凉风从江南脚边掠过,仿佛他是这个家的透明人……   在他面前卿卿我我, 太不尊重人了!   江南脚尖一动,脏西西瞬间夹紧了尾巴,这两脚兽坏得很,它爸都打不过。   脏西西不舔了, 撒开腿跑。   “你为什么总爱吓它?”姜北揩了手, 拍拍身上的猫毛,对一桌子脏碗碟视而不见, 没打算动。   “你该问它为什么总爱躲我?”   “因为你吓它。”   这问题无解,江南对人好歹能装出个人样,对猫, 尤其是公的,总想着要开它一刀心里才畅快。   脏西西让他吓怕了, 到饭点厨房都不敢钻, 一进去一把明晃晃的刀在它脑袋上方晃, 讨不着吃不说,没准还得丢条小命。   脏西西一看见他就跑,能在角落躲一整晚不出来,姜北为了方便找它,在猫脖子上挂了串铃铛。这会儿铃铃铛铛的声音从主卧床底下传来。   它选的地儿真不好,江南睡眠浅,听着这声儿睡不着遭殃的是另一个人。   姜北起身去逮猫,不料江南抢先一步溜进主卧,轻咳一声,让脏西西好躲,假装自己是只透明喵,俯着身子从床底游出来,圆滚滚的肚子贴着地。   江南眼疾手快拎住它脖子,扯下铃铛:“我说每晚是什么东西在门外响,不准戴了。”   脏西西双腿离地,吓得“嗷”一嗓子,又不敢造次,尾巴卷到肚子上,向它爸投去求救的眼神。   “你能不能别和猫过不去?”姜北救猫于水火,脏西西得了自由,飞快蹿到卫生间。   江南拿着系了红绳的铃铛在姜北耳边摇:“我明明看的是宠物店里的木马玩具,你要买只猫,还戴这玩意儿,吵死了。”   姜北忍住想把江南扫地出门的冲动,大眼瞪小眼片刻,同脏西西一样,在家他也不敢把江南招惹过了,否则江南脑子一抽得犯一整晚的病。   姜北机智地转了话题:“你上次问温洪亮程野生前去过哪里,他告诉你‘木马’?”   “嗯,”江南绞着红绳,在细长的手指上绕了几圈,“怎么了?”   不知怎的,姜北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握紧他的手:“这会不会是个地名,或者是标志性建筑,谷晴有一只旋转木马的音乐盒,看样子是定做的。”   江南顺势将红绳缠上姜北中指,坠了只小银铃,衬得修长的手指好不可爱:“你想说谷晴和程野可能去过同一个地方,甚至见过同一个人?”   两人打着太极,江南总爱在他身上绑各种东西,心血来潮还会系个蝴蝶结,姜北要解,被制止了。   “1027万总不会是谷晴随便想的,而且她和马伟说,要他解决‘小鬼’,程野不也爱叫你小鬼吗?”   姜北放弃挣扎了,由着江南拨弄他指间的铃铛:“我想问你,十三年前你落水那晚还见过谁?”   似是铃声挑起了江南的兴致,上前一步将姜北圈在方寸之地:“我还见过你啊,最有可能知道1月27号这个日期的人是你。”   鼻息喷在颈间,姜北一巴掌拍在江南后脑,毫不留面子地拆穿他:“我不信你能爬上岸,有人帮你。”   “瞧不起人?”   姜北没回答,心里却是笃定。那晚的雨好大,江水又猛又急,小孩连抓住水草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自己爬上岸,还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江南不愿提起的过去里,一定有其他人存在。   姜北从未了解江南,长大后的小孩什么事都习惯以笑代过,他就像在剥洋葱,耐着性子剥一层江南才会吐出几句真话。   “好吧,那时我的确没能耐爬上岸,”半晌后,江南在姜北灼灼的目光下投降,吐出一口热气,“不过你要一个淹得半死的人说救我上岸的人是谁,我也真的说不出来,我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我在一家诊所里。”   或许怕江南不肯说下去,亦或者怕别的,姜北下意识握紧了他攥成拳的手:“然后呢?”   江南耸耸肩:“然后我偷了护士的钱包,跑了。”   “跑了?”   “不然呢,”江南半开玩笑地说,“俗话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人大雨天的跑鸟不拉屎的地方冒险救我,万一要我以身相许怎么办?我不干。”   “…………”   这神仙脑回路,姜北竟无言以对。   照正常思路,江南应该为捡回条命暗自庆幸,以他当时的年龄,服下软说不定就能傍个长期饭票,安安稳稳地长大。可他的想法是,有人要对他不利,偷了护士的钱跑了。   姜北不知该说他安全防范意识高,还是傻得可以,走投无路也不肯相信任何人。   “我……我妈的精神状态不好,”江南在姜北的温度里放松警惕,缓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她带我搬了很多次家,稍微长大点我就感觉她在躲什么人。”   姜北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连呼吸也放得很缓,生怕惊扰了他。   江南今晚是想看姜北哭着求饶的,莫名其妙让姜北带坑里了,反倒需要对方安慰,这发展势头不对!   他拿过姜北的手放下巴磨蹭,以此来找回他的绝对地位。   “我妈很漂亮,”江南接着说,“这样的单身妈妈带着一个孩子,去哪儿都会有流言蜚语。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笑我不男不女,要看我妈和野男人生了个什么玩意儿。我妈那时还是清醒的,会反抗会骂人,好像指指点点的人多了,她也跟着疯了。”   姜北实在想不出安慰的话,干瘪瘪地说道:“你也很漂亮,没有不男不女。”   江南笑起来,用犬齿扯了下银铃:“小时候我不爱笑,我妈总骂我鬼小孩,她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后悔要我,该要我哥哥。”   姜北轻声问:“然后你就知道了你还有个双胞胎哥哥?”   江南点点头:“我一直觉得我妈是养不起两个孩子,才扔一个去福利院,留一个在身边,毕竟等她老了还得要人养老。”   姜北想象不出来一个要拉着孩子跳江的疯女人平时是怎么对待江南的,她溺死了对江南来说反倒是种解脱。   “可能我没有长成她期望的样子,她才那样说,”江南扯出个不明显的笑,“话说回来,我也长不成她要的样子。”   姜北像被针扎了一下:“怎么说?”   “我妈不允许我出门,不让我上学,更不准我和别人接触,但她要我像其他孩子那样会笑会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守在她身边。”   江南记忆里那个玫瑰花一样的女人,他亲眼看着她枯萎,每天祈祷着她能烂在泥土里,这样他就自由了。   他把这些心思省略了,没说,低头在姜北的手背落下一吻:“我说完了,该你了。”   姜北反手打掉腰间的咸猪手。江南自述跟动漫似的,一周更新一集,一集25分钟,除去片头片尾广告只剩十几分钟,两年也播不完。   他等不了那么久,反问:“你妈经常带你搬家,又不让你接触外人,她在躲人?”   “大概吧,”江南今晚加更,“我偷偷跑过几次,她总是吓我说外头有人要抓我去掏心挖肺,还拿刀在我面前比划,我那时小,信了,再也不跑了。”   姜北小时候不是没被大人吓过,什么指月亮会被割耳朵,乱跑有人贩子拐他,打针哭了会被警察叔叔抓走之类的,他那时也信,但没见过有亲妈这样恐吓自家孩子的:“所以你被人救上岸后的第一反应是跑,你怕有人来掏你的心挖你的肺?”   江南不否认。   姜北:“后来呢?你回宁安市找到了程野?”   “我只想看看我妈天天念叨的哥哥到底有多好。”江南的话音戛然而止,不愿再说。   再后来的事姜北了解了,江南看到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出于嫉妒也好,羡慕也罢,他接近程野,两兄弟各取所需达成合作,互相模仿骗过了所有人。   姜北想不通:“你妈养了你十年,为什么会突然——”   “怎样?”江南打断他,侧头看向躲在卫生间的猫,“为什么突然想不开要拉着我跳江?大概是因为我做了坏事吓到她了吧,怕我长成一个变.态祸害别人,早早死了岂不是造福大家?”   姜北就这话不做评价,除了认定的人,江南对其他是抱着漠然的态度,离好青年还差十万八千里,脑袋不抽抽还好,抽起来整个市局都逮不住他。   “你没问过你妈为什么不让你出去,她在躲谁?”   “疯女人能说什么。”江南解下姜北手指上的铃铛,揉了揉,“你这么一说,我怀疑当初救我上岸的人是因为我跑了,才辗转找上了程野。”   “有证据证明救你的和与程野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有。”   话音刚落,姜北忽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视线平稳后发现他已经坐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了。   脏西西听见动静,费力往角落拱了拱,只留个毛茸茸的屁.股在外头。   “等等,”姜北的拖鞋在方才掉了,赤足抵在江南小腹,“你话还没说完。”   江南有七十二招,姜北就有八十一招防御招,管不管用看缘分。   江南让他抵在了冰冷的瓷砖上,看了会儿猫屁.股,说:“当时我没有身份证,诊所的护士不知道我叫什么,全叫我‘小鬼’,还说有位先生帮我付了医药费,过两天会来接我。”   “你没见到他就跑了?”   “不然呢,不跑现在你肯定见不到我,”江南捉住脚腕,摇了摇手里的铃铛,“还有想问的吗?”   姜北往门口挪了挪:“你妈会不会是在躲他?”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与江南的关系绝不简单,他后悔救江南一命,多年后要收回当年对江南的“恩赐”。   但江南上无老下无小,是个货真价实的光杆司令,要查他的人际、家庭关系难度不小。   江南再次晃了晃铃铛:“可能吧。你问完了?”   “我……!” 第56章 可怜。   …………   彻底消停下来是半夜了, 银铃一解开姜北登时弄脏了江南,他顾不上清理,软绵绵地往对方怀里一靠。   江南掌着他的脸, 濡湿的睫毛扇的他心下一软,又憋不住坏水,摇着水淋淋的铃铛。   姜北倏地一抖, 一把抢过扔进了垃圾桶。   “我就摇着玩儿,别害怕, ”江南逗他,揉着他泛红的眼角,“可怜见的。”   脏西西瞌睡上头, 却让铃铛吵得脑袋混沌,这会儿停了, 壮着胆子贴墙根溜出去。   它算是长见识了,两脚兽不是一般的坏,长大了绝对咬死他,让他天天欺负它爸!   今晚太过了, 姜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清洗时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比如把江南扫地出门、退回原厂、关进看守所, 他压根管不了,更受不了。   江南动作轻柔,拿过浴巾把人一裹抬走, 一地的碎玻璃也懒得收拾,左右脏西西不敢进门, 扎不到它。   姜北半个字不想说, 临睡前把手机充电线锁进了柜子。   江南的玩法一招接一招, 姜北怕了,不挨着他,躺在了角落。这人又像脱胎换骨一般,没了方才的狠劲儿,挪过来要贴着,要抱着,不给抱就哼唧。   姜北好累。   偏生这人不肯睡,抱着手机看小说,用江南的话来说,别人可以事后一支烟,他不抽烟,只能找点别的事来平复内心的躁动。   ——上上次是游戏,上次是泷泽萝拉,这次是……   姜北瞄一眼,嗯,是霸道总裁文……   捡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   正想着,手机吧嗒掉在床上,险些砸中姜北的脸,侧头一看,江南枕他臂弯里睡得好生安稳,匀长的呼吸热乎乎地哈在胸口,心头那股无名火又莫名下去了。   夜间下了场雨,雨点拍击着落地玻璃窗,江南的梦被浇湿了,意识浮浮沉沉,本能地绞紧了身边的温暖生物。   姜北迷迷糊糊间拍着他的背,留意着窗外的雨声,哄着他安稳入睡。   清晨时雨过初霁,房间里笼罩着暖橘色,细小尘埃在半空静止不动。   不管发生什么事,姜北雷打不动地准点起床,洗漱完立在光影中穿戴整齐,衬衫扣子扣到了喉结下方。   相较之下,床上赖着不起的人就显得太懒了,赤膊抱着枕头,肩膀上留了个血牙印。   姜北去喂猫,羊奶粉泡猫粮,脏西西惦记着它爸被欺负了,蹭了蹭再吃。   厨房里预约了早餐,“叮”的一声,豆沙包和甜玉米的香气扑面而来。   姜北又热了杯牛奶,混了勺蜂蜜,而后去敲敲卧房门:“三分钟,不起来没得吃。”   江南只能在晚上英勇,天一亮瞬间打回原形,家庭地位已经没有下降空间了,不敢不起。他撑着床起身,坐着愣了片刻。   “还有60秒。”   江南慢腾腾摸下床,随便拿了件衣裳套上,坐上餐桌时还一脸懵。平时他是下午起,收拾完去上课刚好,但姜北要他调整作息,起得比鸡早,至于睡得比狗晚是他自己作。   出门时姜北在他肩膀上贴了张创口贴,以免衣领磨坏伤口。江南这个免费劳动力跟着他去了谷晴工作的工厂,在最后一口牛奶嘬完前,车按照地图规划的路线又开到了经济适用房小区门口。   姜北:“从工厂到小区车程15分钟,如果谷晴出厂后直接回家,最迟22点20分能进门。”   两人上了楼,房门外还拉着警戒线,住隔壁的邻居听说死了人,觉着房子风水不好,在中介挂了出售,这会儿房主正和两个穿西装的小伙沟通价格。   姜北拉警戒线的手一顿,等他们聊完才问:“阿姨,大前天晚上您有见这家人回家吗?”   房主不愧是最强情报组的成员,当即撇下俩中介与姜北闲扯:“人大前天晚上没的?哎呦,我打麻将去了,没见着。我就知道要出事,半大不细的俩姑娘住那么大个房子多危险呀!”   阿姨说话太快,姜北没听清她说的是俩姑娘还是什么,疑道:“两个?”   “是啊,跟对姐妹一样,不过她们不常回来,我只见过一两次,问她们大人呢,俩姑娘也不爱吭声……”   阿姨扯起八卦来一套一套的,越扯越偏,姜北费好大劲儿拉她回来,问完问题道了谢,转身进了房子。   八十九平的小套三还保持着原样,江南小心翼翼跨过一地的标牌进到厨房。厨房鲜少有人用,没有油渍,让水一冲显得光亮如新。   那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细看,这会儿注意到角落里放了只干净的烧水壶,插头还连着插线板。   谷晴只偶尔回房子一次,锅碗瓢盆全没有,家电也少得可怜。   姜北溜了一圈回来,立在厨房门口,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开口:“谷晴室友说她有将近一个月没回家,家里的家电该积灰了,如果她从小湾村解决完马伟后回家清洗水壶烧水喝,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好了,还有那通电话……”   江南蓦地抬头:“电话?”   “侯子建……马伟的司机说出事那晚谷晴给马伟打了通电话,要他……”姜北与江南对视一眼,默契让他们能猜到对方下面要说的话。姜北顿了顿,接着道,“说完事会把尾款打给马伟,但马伟不相信谷晴,原因是谷晴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那晚却是谷晴主动打过去的,马伟是在刀尖上走的人,对风吹草动很敏感,认为小姑娘耍他,拒绝了。”   “以及他们的通话时长——谷晴不爱和人交流,想把事情交代清楚得花更长的时间,她与马伟的通话基本在5分钟以上,最后一通电话却只有一分半钟。”   江南:“你觉得电话是别人打的?”   “不止,我还怀疑谷晴没有去过小湾村。”姜北直截了当,又指指接连厨房的生活阳台,这种房子户型紧凑,恨不得一平掰成两平用,没有大的观景阳台,只有个不到一平的小阳台放洗衣机晾衣服。   角落的脏衣篮里扔了条干净的浅灰色牛仔裤。   “谷晴室友说,她走的那晚穿的就是灰色牛仔裤,小湾村路不好走,枪.击现场有滑倒痕迹,如果她去了,裤子上不至于一个泥点子也没有。”   江南“唔”了声,现场满是脚印,冰箱门上还留着痕检用石墨粉扫出来的浅显指纹。凶手的作案手法堪称粗糙,尸体往冷冻室囫囵一塞,满屋的痕迹擦都懒得擦。   至于谷晴去没去过小湾村,法医会给出答案,有时候尸体便是最好的证据,检验技术日新月异,死亡时间做不了假。   姜北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来,是想和隔壁的情报员阿姨聊聊。   江南问:“阿姨和你说了什么?”   姜北言简意赅:“房子里住了两个女孩,谷晴回家另一个女孩也会来,像是做伴。”   “监控呢?”   这种小区物业拉胯,业主又全是土著,服务不好赖着物业费不交,没钱物业不做事,交房五六年,别说监控,连挡了路的树枝都懒得修,真有心,想避开几个破监控很简单。   江南索性不问了,紧了紧手套:“这么说,凶手最有可能是谷晴的同居人。谷晴冒雨回家,脱掉打湿的牛仔裤,换了条百褶裙。”   说到这,江南想起郝浩川提过的穿百褶裙的女孩,她是否想见见他呢?   “谷晴淋了雨,有些冷,清洗完水壶打算烧壶热水暖暖,或许她的同居人就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伺机行凶。”   姜北听着,注意到江南的目光直往他腿上扫。江南刚刚说了什么?百褶裙!   他百分之百确定江南又想了个新花样,深吸口气:“明天我送你去看守所,直到补充侦查结束。”   江南不看了,摁灭歪心思,回归正题:“我的姜副支队,尸检和痕迹检验结果还没出来,您就这么着急下定论,说谷晴没有去过小湾村,您是对她的同居人有什么想法吗?”   有时候姜北真觉得江南像只猫,一只动作敏捷、嗅觉灵敏,对周围的一切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的野猫。 第57章 错误。   出了小区, 车往市中心的培训大楼开,江南坐在副驾翻看姜北的手机相册,照片里的他抱着调色盘, 在画布上认真描绘,若非这照片似曾相识,他真要怀疑是姜北偷拍他。   相册归了类, 最后一张是温洪亮,站画室门口局促地搓着手。   ——是他来拿温妤遗物那天拍的。   姜北说:“照片是在马伟手机里找到的, 雇主发给他是想让他认人。”   这不难理解,马伟既不认识江南也不认识温洪亮,干坏事前总要先认个脸。   “谷晴出工厂得请假, 近一个月负责人没收到她的请假申请,所以说照片是别人拍的, 你早就猜到了。”   江南眼前闪过跌落的课本,几张照片哗哗掉出,少女睁着双水汪汪的杏眼,像头受惊的小兽, 咬着唇对他说“对不起, 我不会再拍了”。   “谷晴平时得上班,请假麻烦, 用手机也不方便,有人帮她收集信息,再由谷晴告知马伟该怎么做。”江南盯着照片, “绕了一圈,还是邱星冉, 可那孩子退学了。”   去市中心的路不好走, 哪哪都堵着车, 到达培训大楼已是中午,姜北只想拿邱星冉留的资料,江南拎着保温袋邀他上楼,说有微波炉可以热饭。   这个点教室里没什么人,姜北在他办公室溜一圈,目光定在墙壁的油画上。   ——浓烈的玫瑰挤满画框,和他床头的那幅差不多。   “你看什么?”江南热完饭进来,摆好筷子,嘎吱窝还夹了张纸片儿,“邱星冉的资料,真实性待考证。”   姜北接过,资料填得实在简单,除了必填的选项,留了大部分空白:“她就读的中学是真的吗?”   江南饿起来不等人,兀自吃着饭,含糊道:“中学的确存在,她在没在那儿读就不知道了。”   “谁带她来报的名?”   江南说:“一个阿姨,看样子是保姆,全程跟在她后边拎水拎书包。”   姜北疑道:“保姆?”   听起来邱星冉家境不错,怎么会和谷晴这种高中肄业的流水线小妹认识?两人完全不像是一条线上的人,但江南确认照片是邱星冉拍的,他见过。   这两个小姑娘是什么关系?   姜北:“买.凶.杀.人对未成年来说是‘大事’,谷晴和邱星冉里应外合,想必关系匪浅,至少信任对方,如果谷晴的同居人是邱星冉,那她的确有大把机会在谷晴放松警惕的情况下动手杀.人。但是为什么?”   江南咬着筷子:“要是谷晴想自首呢?她回家换了百褶裙,我去过她的学校,那是校裙,辍学一年还留着裙子舍不得扔,她应该想去见郝浩川,好给暗恋对象一种我还在上学的假象,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多美好啊。”   姜北捏着筷子迟迟不下筷,想起侯子建的供述。   ——“马伟不想惹一身骚,让受体他老子去干那事,想救儿子,总得做点事,郝林涛二话没说答应了。”   买.凶.杀.人买的“凶”是马伟,谷晴没想让郝林涛开车撞人,是马伟不想多事,找人代劳,暗恋对象的父亲因故身亡,事情发展超出预期,谷晴是否会内疚呢,是否想去警局将事情全盘托出?   在此之前她得看一眼郝浩川,或许想说声对不起?   “不,”姜北突然道,“如果邱星冉只是帮忙拍照,这不算什么大事,她完全可以说拍着玩儿,分享给好姐妹而已,没必要对谷晴下手。”   “嗯?”   姜北沉吟片刻,筷子一点:“错了,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两人扯了一顿饭的淡,可在这儿玩最强大脑是没有用的。吃完饭,姜北搁下筷子,对脏碗碟伸了伸手,还没碰到碗边又缩回来,明显不想收拾。   江南看他动作,唇边噙着笑:“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越来越懒了。”   姜北:“?”   他表情出现一秒钟的错愕,只因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像在教训人,配上江南特有的语气,甚至带着股娇嗔味儿。   想他堂堂一队之长,谁敢说他懒?今让个比自己小八.九岁的小青年挑刺,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往椅背一靠,跷着长腿,周身气场全开,沉声道:“你也越来越过分了。”   潜台词:到底谁惯着谁?   为了几个破碗,两人硬是整出了精英警察对峙高智商罪.犯的紧张感,幸好江南脸皮厚又没羞耻心,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姜北败下阵来。   “你是说昨晚?”他眨巴着眼,小动物似的,“明明你也喜欢,你的所有反应在我这儿格外清晰,我想夸你,又怕你害羞。”   “…………”   打败姜北的从来不是穷凶极恶的犯人,而是江南拿一张纯澈的脸,一本正经且毫不避讳地谈论欲。   姜北聊不下去了,拿上资料准备走,不料手腕被人握住。   江南问:“走了?是不是忘了件事?”   他们之间的约定是——既然姜北不主动,别的做不了,拥抱总会,临走前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拥抱,不然……   江南眉头微蹙,垂着眼尾,琼瑶式落泪即将再现江湖!   姜北看他装,等眼眶里盛满了泪水,才勒令道:“憋回去,再哭让你和脏……和猫一起绝育。”   好狠。   “你变了,”江南收放自如,说不哭就不哭,“你以前会哄我的,现在吃了我的饭,睡了我的人,裤子一提还不认人。”   姜北教他说得语塞,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小浪货,仿佛是从品如衣柜里爬出来的。   他待不下去了,往江南脑门上一拍,拿上资料就走,远离这个盘丝洞。   正值午休时间,市局也半点不安宁,临近国庆,各局都忙,忙着在广场摆上党.徽,周围围了一圈鲜花,一片红红火火。   姜北停好车径直往办公室走,恰时手机响起,法医和痕检像是约好一般,同时来电。   一接通,王志鹏的声音瞬间冲破听筒:“喂?老姜呀,我跟你说,谷晴鞋上的泥土和枪.击现场的对不上啊。”   小湾村地处城乡交界,许多村民还在务农,土壤是西南地区特有的红壤,再加之摔倒,该还踩了干枯的玉米叶才对,而谷晴从工厂回家全程水泥路,对不上正好印证了姜北的猜想——谷晴没去过小湾村。   电话那头有老张的声音,法医室和痕检挨得近,这两货天天吵,一有事跟争宠似的,感觉谁先说谁就能得圣上垂爱。   “我说怎么打不通电话,又是你。喂,是我,老张,那啥,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三十六小时前,也就是9月23号晚10点到12点之间,你不是让我注意死亡时间吗,一具冻尸,逼着我用上了黑科技。”   老王吐槽:“你听他吹,手机还我!”   枪.击发生在24号凌晨一点许,种种证据证明谷晴没有作案时间,甚至回家后不久就遇害了。   挂了电话,姜北推开办公室的门,目光在各位同事间梭巡一圈,留意到坐窗边的郁梓。   说起来这姑娘来了之后一直跟着林安,林安想要个搭档,毕竟一个人跑腿多少吃不消,他也不管搭档是男是女,反正两条腿能跑就行。   姜北把邱星冉待考证的资料放她桌上,说:“查查这个人。”   郁梓愕然抬头,这位队长除了刚来那天找她谈过话以外,平时交流不多。姜北做事要求速度和质量,更喜欢用执行力高的林安,这还是第一次交给她任务。   郁梓接过:“好,我去问问林安哥。”   姜北点点头:“嗯,找到林安让他来审讯室。”   郁梓看看资料,虽不全面,但重要信息全有,查起来应该不难:“这个女孩……”   “她给谷晴传了几张照片,”姜北说,“其中一张是温洪亮的,你试试能不能找到她。”   “好。”   审讯室。   侯子建的批捕申请递上去了,心中落了块大石头,晚上不叫了,安静等待去看守所的那天。   这会儿见有人进来,心又悬起来:“警官,该说的我都说了!”   姜北大刀金马地坐对面,林安这几天精神头不好,被人从休息室拎起来凑数,人到了,魂还在行军床上。   姜北直截了当:“我问你,马伟接的最后一通电话,是谁打的?”   侯子建知道这些条子喜欢翻来覆去地问同一个问题,老实回答:“小姑娘啊。”   “哪个小姑娘?”   “谷……”侯子建稀少的脑浆在此时起了作用,感觉这话没对,反问,“除了谷晴还有别的小姑娘吗?”   姜北并不回答:“平时全是谷晴和你们联系?”   侯子建一点头,却愈发疑惑。   “你们是怎么判断来电的是谷晴而不是别人?”   侯子建“嗐”一声:“那小姑娘说话很慢,又小声,每次马伟挂了电话都吐槽她。”   林安的魂不知游到了哪个地方,冷不丁来一句:“马伟耳背?”   侯子建还想给他老大正名,想想算了:“也不是,就那小姑娘说话太小声了,马伟得开免提才能听清,又慢,马伟是急性子,说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就敢出来混社会什么的。”   姜北问:“马伟接的最后一通电话也是开的免提?”   “嗯啊。”   “来电人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吗?”   侯子建没有立马回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疑云丛生。半晌后说:“挂得太快,没仔细听,但小姑娘挂电话前骂了句脏话,把马伟搞得一愣一愣的,说这姑娘翅膀硬了,居然敢骂人了。”   姜北与林安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底——电话不是谷晴打的,匆忙挂断电话是怕马伟听出声音不对。   姜北:“照片也是谷晴发给你们的?”   “是,”侯子建摸不着头脑,“不然呢,还有谁?”   他的问题比讯问的警.察还多,姜北没理他,继而问:“最后一通电话,来电人给马伟承诺,说解决完‘小鬼’就付尾款?”   “是,之前不是说了吗。”   问完话,两人撇下一头雾水的侯子建,出审讯室去到楼梯间抽烟,烟雾缭绕中,尼古丁唤回了林安的神志,把侯子建说的话仔仔细细捋了一遍。   “既然谷晴死了,那万一马伟那晚答应对方了呢,最后谁给尾款,拿什么给?有两个可能,一,打电话的人没钱,在耍马伟,二,对方杀了谷晴,吞了她的钱。”   “你漏了一种可能,”姜北弹弹烟灰,“谷晴没钱,她只有她养父给的两百万,还给了马伟,真正付尾款的另有其人。这个人从始至终没和马伟那拨人接触,侯子建说来说去也只知道谷晴一人,给警方造成一种谷晴就是雇主的感觉。”   “忘了吗?谷晴最初的目的只是买一个肾。”   林安半懵半懂,摩.挲着下巴:“也不是没可能。”   姜北摁灭了烟,拍拍他肩膀:“打电话问问郁梓那边怎么样了。” 第58章 景一。   郁梓好歹是从基层一步步干到市局的, 看上去虽不似他人那般雷厉风行,可行动力不比任何人差,没了林安带她, 一样可以高效的完成任务。   下班时分,没事的都收拾东西准备撤退,姜北同样不例外, 打算去接“厨子”回家,没人做饭可不行, 他的胃让江南养挑了,普通外卖吃着不顺口。   【接不接?】   没头没脑的消息发出去,一分钟、二分钟、整整五分钟没人回复, 姜北决定吃食堂将就一下。   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 林安拎着从食堂打包的饭,三下五除解开塑料袋掰好一次性筷子递到姜北面前。   在被数个相亲对象拒绝之后,林安已无颜面对爸妈,每晚卡着老人家休息了才回家, 以防盼着抱孙子的两人在他耳边唱双簧。   以前还有姜北陪他, 近几个月他老大的心思完全飞了,只要没事, 下班准往市中心赶,接一位二十好几、站绑匪面前绑匪也不敢如何的成年人……   姜北握着筷子,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十分钟了,备注为“小情人”的青年还没回复, 姜北不看了, 顺手将腻歪歪的备注改成了小变.态。   林安看他老大一脸认真, 以为是工作上的事,问:“郁梓那边有消息了?”   姜北回神,不着痕迹地把私人手机藏进兜里,摸出统一发配的国产机:“郁梓来消息说,邱星冉填的学校是真的,她也的确在那儿上过学,只不过转学了——”   说到这,姜北蹙起眉,似乎遇上件很难办的事情:“她上初中。”   林安惊道:“什么?!”   比变.态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未成年的嫌疑人!打不得骂不得,不能逼不能诈,按规定讯问时还得有监护人到场,孩子一哭没准监护人得跟你急,反手就是一个投诉。   初中……   林安问:“满十六了吗?”   另一边。   学校已放学多时,操场上零星有几个学生,站银杏树下摆姿势拍照,郁梓倚窗边看了会儿,正要回想校园时光,一男老师携着资料进门,温和开口:“这是邱星冉同学的入学资料,您可以看,不能带走。”   办公桌上放着杯凉茶,老师周道地续了新茶,郁梓没喝,在备忘录记下邱星冉的紧急联系地址与监护人电话,继而将资料归还。   老师是邱星冉以前的班主任,据他说,这学校是所普通中学,邱星冉是划片就读划过来的,家里有钱,上了一学期便转去了国际学校。   老师懂规矩,没问刑警怎么找到学校来了,简单回答完几个问题,送郁梓出了办公室。   郁梓匆忙下楼,与拍照的几位学生擦肩而过,去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往五公里外的国际中学赶,同时把邱星冉的紧急联系地址发给了姜北。   ——   位于府南江畔的望江府邸是宁安市众多楼盘中的翘首,价格贵,物业服务更是一流。高大帅气的保安不管你是刑警还是什么,想去小区,要么证明是业主,要么让业主下楼领人,美其名曰不能制造躁动影响住户休息。   姜北临走前拉来杨朝当司机,他性子急,与林安一起逮住保安一顿教育,这才进了小区门。   豪宅入住率不高,傍晚时分也没什么烟火气,多数落地玻璃窗里透出昏暗,与中庭跳跃着的喷泉形成巨大反差。   小区栋数不多,临江那栋便是邱星冉的联系地址,一行人行至电梯间,不料又遇上了难题。   林安:“靠,有钱人怎么想的,坐电梯还要刷卡,邱星冉住几楼来着?”   杨朝一看:“二十七。”   随后林安从一楼骂上了二十几楼,安全通道里除了哼哧哼哧的喘气声,还回荡着“爸爸妈妈”。杨朝教他吵得心烦,气都喘不匀还得腾嘴教训他。   姜北走在最前面,率先摁下了2701号房的门铃,他本打算假装物业,不料门后很快有了动静,对方连来人是谁都没问,一分钟后门开了,从门缝里挤出一张小脸。   小男孩站凳子上也堪堪到姜北腰间,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粉雕玉琢甚是可爱,猫一样的瞳仁直白地打量着门外的人,丝毫不惧。   他左手扶着门把手,右手握着奶瓶,嘬了口奶才脆生生地说:“啊~”   众人:“…………”   这情况是先前没预想到的,小男孩“啊”完了不吭声,堵门口咬着奶.嘴与一群大人大眼瞪小眼。   姜北没忍住伸手刮掉他流到下巴的水,柔声问:“你大人呢?”   小男孩看猴似的,眼珠轮了一圈,说:“做晚饭。”   “你爸爸没告诉你不要随便给人开门吗?”   小男孩搓搓粉嫩的小脚,咯咯一笑,眼睛弯成了新月状:“爸爸不在家。”   姜北躬着腰,几乎与男孩持平:“那妈妈呢?告诉你家里人有人来了。”   “妈妈也不在,阿姨在。”男孩不怕生,肉嘟嘟的手扶住姜北脑袋,万分艰难地从凳子上下来,门也不关,转身哒哒哒地跑进里间。   姜北不记得有多久没被人摸过头顶了,让小男孩薅一把,手上的奶全抹他头发上了。后边的人不敢吭声,俗话说女不摸腰男不摸头,那小娃娃个头不高胆子挺大。   杨朝:“我怎么觉得那小孩有点眼熟?”   “嗯,我也觉得,”林安面色肃杀,“像小王八蛋,姜哥,你没问过小王八蛋有没有私生子?这问题很严重,看那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姜北没理这话,兀自清理头发上黏糊糊的奶浆。   杨朝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不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不是,我是觉得——”   话音未落,房里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房子太大,小男孩腿短,光脚跑了好一会儿才跑到房门口。没了板凳加持,男孩与姜北的身高差更甚,许是感觉没面子,硬要爬上凳子。   姜北问他:“你阿姨呢?我可以见见她吗?”   小男孩不回答,手脚并用爬得艰难,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最后向姜北伸出双手:“叔叔抱我上去。”   “……”姜北对小孩有十分的耐心,应了他的要求。   小男孩心里畅快了,才说:“阿姨马上就来。”   这小孩太可爱了,但要求多,上了凳子又要姜北帮忙捡掉地上的奶瓶。姜北擦干净了递他手里,又问:“你姐姐回家了吗?”   “没有,”小男孩说,“姐姐上学。”   “那星冉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男孩掰着手指,“阿姨说,姐姐一、二……五天才会回家。”   小孩的话最好套,问啥说啥。姜北随口夸他一句算数好,男孩美上天了,奶也不喝了,说他姐姐前几天回来过,还哭了,阿姨骂了她。   林安凑上前去:“你姐叫邱星冉?”   男孩点点头,五指作开花状:“星星。”   “你亲姐?”   这人类幼崽不懂“亲姐”是什么意思,歪着头瞧林安。   林安越看他越像小王八蛋:“你爸是不是叫江南?”   “林安!”   “你有病?”   姜北与杨朝同时开口,林安不尴不尬地笑笑:“我就随便问问,我这不是觉得太像了吗,算了,小孩长得都差不多。”   “不是。”小男孩突然开口,不知道在回答哪个问题。他耳朵尖,听到脚步声,扭头去看,“阿姨来了。”   一妇女系着围裙出来,刚想教训小孩怎么随便给人开门,看到来人又是一愣,站在入户花园处一脸呆滞。   她的反应落在各位刑警眼里,连拂动的头发丝都被放大审视。   杨朝小声说:“我知道为什么眼熟了,我在市医院见过他们。”   林安:“我也见过。”   妇女看来的是警察,也不好赶人走,抱起小孩挪开凳子:“进来吧,不用换鞋。”   房子是后现代的装修风格,简约中透着股人民币的味道,入户花园比一般客厅还大,靠墙摆着些工艺品,看成色不像是赝品,地板擦得光鉴照人,不换鞋不好意思进,但妇女不想招待人,也没给拖鞋,几人只好掏出随身必备的脚套戴上。   弯腰间,杨朝俯在姜北耳边说:“温洪亮逃跑那天,咱们的警车撞的就是那小男孩,叫什么……官景一,是那保姆来接走的。”   “景一,别乱跑!”   官景一刚上幼稚园,正是皮的年纪,一下地满屋子乱跑,去厨房偷吃了菜,又要打开冰箱拿蛋糕,够不着急得直跺脚,哼哼唧唧向保姆求助。   保姆无法,刚拿出蛋糕又让小孩全抢了去。他倒是热情,拉着几位叔叔塞真皮沙发里,拿勺子挖蛋糕,看姜北最顺眼,囫囵往他嘴里一塞。   姜北今天让这小孩拿住了,又是薅头发又是强行喂蛋糕的。   保姆说孩子不懂礼貌,官景一委屈了,小嘴一撇,伏在姜北肩上哭。   “…………”   姜北象征性地拍拍他的背,这真真和江南一模一样,小性子一上来说哭就哭。   “你们来找星冉?”保姆端来红茶,抱不走耍赖的孩子索性不抱了,坐几人对面,“星冉周末才回家。”   这觉悟,要说邱星冉没问题鬼都不信!   姜北身上贴了个幼崽,哼唧起来没完没了,也赶不走,只好抱起他放腿上,小蛋糕端给他,总算不哭了。   “是这样的,我们有些问题想问问邱星冉,她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在有钱人家做保姆,基本的眼力见是有的,妇女虽面露不快,好在有问必答:“大概四五天前吧。那孩子是官先生亲戚家的,不大不小不好管,上次也不知她跑哪儿去了,大清早的回来,一身稀泥,问她也不说话。官先生工作忙,经常出差,对这俩孩子不怎么上心,生活费给够就行。”   姜北:“平时就您带他们两个?”   “是,”保姆估计受过专业培训,坐得端正,说话不徐不缓,即使主人时常不在家也没有暗自僭越,“我刚来不久,他们家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上个保姆说女主人和官先生感情不和闹掰了,留了个孩子,景一一般人带不动,过段时间就得气走保姆,我还算待得长的。至于星冉,她爸妈走了,跟着她叔叔,官先生爱搭不理,那丫头愈发没法管。”   官景一很给面子,保姆刚说他不好带,他便手一滑,整盘蛋糕打翻在姜北裤子上。   这幼崽似乎深谙年纪小的优势,小声嘟囔一句“对不起”,贴上去撒娇,小手却不安分地把蛋糕当橡皮泥捏,随及啪叽扔椅背上。   “景一,下来!”   来者是客,再不待见也不能纵着孩子胡来。保姆拿来干净毛巾,塞给姜北的同时又把牛皮糖一样的幼崽撕下来。   “您刚才说孩子他爸经常出差不在家,”林安在小孩的哭闹声中问,“那上次和您一起去医院的是谁?不是他爸?”   “是幼稚园老师,”专业保姆在官景一面前也手忙脚乱,说话急促,“咱们不能随便留小孩的照片,我怕警察不信我,让老师作证,官先生很少回家的——景一!”   幼崽撒波打滚,钻到茶几下抓掉落的蛋糕,作势要扔保姆身上。   对面的几位男士瞬间对人类幼崽充满了恐惧。   姜北将脏毛巾搁茶几上:“邱星冉平时除了家和学校,还爱去哪里?”   保姆中了蛋糕炮.弹,一时气得说不上话,官景一知道没人敢打他,肆无忌惮地笑,这要是自家孩子,反手就是一巴掌。   “去什么培训班!”保姆大概是觉得这家的俩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恼人,竟有些委屈,“最近好像没去了,星冉想一出是一出,在学校也不老实,请过好几次家长,我还得替她应付老师,你们找她我一点也不意外。”   “对了,她学校附近有一套公寓,平时没事她会在里面休息,我抄个地址给你们,爱找就找吧,官先生那边我去说。” 第59章 星冉。   房里没开灯, 远处的灯火落进来,在雪白的墙壁铺上了霜,还不到深秋, 夜风却侵肤,将少女纤细的手臂吹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掌心的汗粘腻,险些握不住手机, 听筒里传出的长串忙音刺痛了少女的神经,在昏暗中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啊!!!”   突然一声尖叫震碎宁静, 邱星冉猛地扔出手机,正巧砸在梳妆台,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化学物品加工而成的异香潮水般席卷各个角落, 淹没仅有的理智。邱星冉不知该去哪儿,总之不能待在这里。   酒店式公寓一层楼有二三十间房, 走廊冗长.逼.仄,得走到尽头才有两部电梯。这地方条件不好,若不是离学校近、又不想与同学合住,她是断然不会住这里的。   目下空无一人, 被放大的脚步声像头怪物如影随形, 邱星冉觉得去电梯的路长极了,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她其实很漂亮, 水灵灵的小鹿眼,鹅蛋脸,年纪尚小还挂着些许婴儿肥, 是我见犹怜的类型,只不过那通未接通的电话令她火气上头, 怨怒夹着恐惧使整张脸在惨白的灯火下变得扭曲。   这时不远处传来开门声——是电梯门开了。   邱星冉蓦地顿住脚步, 屏息听了会儿, 来的不止一人,甚至安全通道里也有声音。   什么人会不坐电梯,要大费周章地爬二十几楼?   当断不断,邱星冉后退几步,悄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往楼顶跑。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亮了。   爬楼梯不比电梯快,一行警察离目标楼层还有两层楼,为了不惊动少女,走得极轻,然而楼顶的门让夜风惊扰了,“嘭”地撞亮了灯。   “什么情况?”   姜北扶着栏杆朝上看去,半个人影没有。   乘坐电梯上楼的民警站在公寓房门前,大敞的门无声诉说着主人不在家。   “姜队,屋里没人,”民警拿着步话机,闻见房里的香气狠狠打了个喷嚏,“应该刚走不久。”   “原地待命。”   “老大,”郁梓刚从学校出来,跟着众人上了楼,有些吃不消,两条腿止不住地打颤,“邱星冉的班主任说,她今天还去了学校。”   姜北听着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门,抬手示意大家停步:“把消防队叫来。”   楼顶常年没人用,墙根的青苔郁郁葱葱,栏杆斑驳,覆着层厚厚的红锈,类似于血液的气味让邱星冉想起那个雨夜——厨房里也是这个味道。   仗着年纪大几岁、时不时说道她的姐姐终于死了,从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湿了谷晴的百褶裙,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当时邱星冉是不怕的,只觉畅快。   邱星冉吹着风,细软的发丝拂过脸颊,眼睛紧盯楼下。   从这里看下去,消防车像是巨大的蚂蚁,拖着笨重的身躯,许是怕惊动少女,没有鸣笛。消防员很快确定好位置,赶忙充盈气垫。   邱星冉这才想起,她未成年啊,那群五大三粗的警察不敢拿她怎么样。   吱嘎——   身后的门开了,邱星冉心下一慌,攀上栏杆,头也不回地嘶喊:“别过来!”   “星冉,你冷吗?我带你下楼好不好?”   来人的声音很温柔,邱星冉缓慢回头,只见到一个女警,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群人破门而入,唰唰举起枪对着她。   这一刻她认清了自己的优势。   “姐姐。”小鹿眼里蓄满了泪水,邱星冉娇弱的身躯在风中摇曳着,即便如此,她身下的栏杆仍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痛叫。   “别动,”郁梓向她伸出手,试探性地走出两步,“先下来好吗?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慢慢说。”   邱星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瞬间炸毛:“叫你别过来!”   她往下一看,消防员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下的窗户里爬出来,正一点点向她靠近。   “啊!”邱星冉娇蛮劲一上来,惊声尖叫,“别过来,都走开!”   “卧槽,她该不会要跳下去吧?”   楼道里,几个大老爷们怕吓着小姑娘,挤在门后,时不时透过门缝看一眼外边的情况。   林安扶额:“这种小姑娘最难搞,怕了怕了,她要是跳下去,咱们写情况说明得写哭!”   “少说两句,”杨朝低声说,“不想写你去把她捞回来。”   林安偷瞄一眼:“卧槽,她还在动!”   邱星冉挪动着脚步,锈透的栏杆吱吱呀呀,承受不起几十斤的重量,倏地折成一个骇人的角度,少女跟着一抖。   “别过来!”她前后一看,“你,还有你,都别过来!”   “我不过来,”郁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石像似的僵在原地,“你不要动,你为什么要跑到这上面呢,给姐姐说好不好?”   邱星冉观察着下方的消防员,对方一动,她便动,那栏杆像是要断了,楼下的救援人员根据她的位置预判坠落落点,不断移动气垫,一时间场面陷入僵局。   “姐姐,你们要抓我对不对?”   “不,”郁梓比了个双手下压的动作,示意她放宽心,“我们只想和你谈谈。”   邱星冉发着抖,眼泪成线地掉:“可是我听到了,来了好多人,为什么?”   “你还小,犯了错可以弥补,跳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星冉,你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呢?我们下来再说。”   “弥补?”邱星冉从始至终都盯着消防员,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她,“可……可我杀了姐姐也可以弥补吗?你们骗我,你们全都知道,不然怎么会来找我?我不要下来,我讨厌坐牢!”   “这姑娘怎么回事?”林安问。   姜北与消防队员交涉好,缓步挪出楼梯间,对邱星冉说:“小姑娘,你想好了,跳下去会死得很难看,你叔叔不管你吧,没人替你收尸的。”   听到“叔叔”二字,邱星冉蓦地回头,怒视着姜北。   小丫头的注意力终于不再放在消防员身上,几名队员悄无声息地往上攀,圈出一个可控制的安全范围,这样她真跳下来也能接住。   “要你管!”邱星冉娇养惯了,冲着姜北吼。   “那你想要谁来管你?”姜北上前一步,“你都敢承认杀了你姐姐,为什么不敢跟我们走?你心里清楚,你未成年,你想听我跟你承诺什么呢?想听我说未成年不用坐牢?小姑娘,你不敢跳,你只想把事情弄大,万一真出了事,我们也会很难堪。”   楼下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波看热闹的人,飞檐走壁的消防队员煞是打眼,但人们的注意力显然放在了站楼顶边的少女身上,她要是纵身一跳,可想而知会引起多大的舆论。   小心思被揭穿,邱星冉收起眼泪,嘴角微微提起:“那警察叔叔想怎么办呢?”   姜北再次向前挪步:“下来,按规定我们会联系你的监护人。”   “不!叔叔不会管我的,”邱星冉瞪大双眼,“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他连电话都不接,他不会管我了!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管我!”   少女怒吼着,栏杆颤颤巍巍,倏地发出一声重响,端头已然断裂,再次倾斜而下,像网兜一样兜住少女。   这角度太刁钻,消防队员差点就能够着她了,这下让一道栏杆挡在中间,若是砸下来,不仅邱星冉有危险,就连抵在下方的消防员也可能难逃一劫。   偏生小姑娘还在动。   楼下的围观群众尖叫连连,揪紧了一颗心。   林安冒了一头冷汗,拿着步话机说:“底下的人注意,那姑娘在动,接住了,目测从左往右数第三间房的位置。”   “邱星冉!”姜北低吼着,“你死了你叔叔只会觉得少了个累赘,再说你想好下去之后要怎么面对谷晴了吗?”   “我不需要面对她!你不要过来!”   姜北大步上前,楼道里的人也纷纷冲出来,少女像挣扎的小野兽,若非下方有消防队员撑着摇摇欲坠的栏杆,否则她早掉下去了。   邱星冉似乎对目前的形势很满意,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又不敢贸然靠近,那群大人迈出又缩回的脚简直可笑极了。   她就是要用行动向他们证明,她只是一个容易被惊吓到的小姑娘,这样在后期的讯问中警方也不敢太过分。   她这心思太愚蠢了,但不是所有人都会由着她。她心里还在沾沾自喜,不料一双手遽然伸过来箍紧她。   “走开!”   邱星冉惊叫一声,抓紧栏杆不肯撒手,几个民警围上来抓着她胳膊。   “你到底想干什么?!”姜北抱着她往平台上拖,挨了她好几脚。   到底是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终是被众人撕了下来。   邱星冉跌坐在地,泼劲儿还没下去,眼瞧着要以头抢地,在场的人少有对付这种撒泼打滚的熊孩子,怕折了她胳膊踩了腿,一时施展不开,场面尤其混乱。   姜北却是不客气,再浑浑不过家里那位,直接拎起邱星冉的衣领,不由分说地扔给其他民警。   “带走。” 第60章 啤酒。   大户人家出来的少女没遭过罪, 肆意妄为,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得罪金主爸爸,尽量纵着, 家里人更是不管她。   邱星冉缺乏管教,一路吵吵囔囔,让人粗暴地塞进了警车。   她这辈子没坐过这么破的车, 一左一右还坐着警察,好生憋屈, 显然忘记她是以嫌疑人的身份被带走的,大小姐脾气一上来,叫嚣个没完。   回到市局已是半夜, 要马上审她是不可能的,这姑娘处于疯癫状态, 时哭时笑,片刻不消停,众人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从表现来看完全就是个小疯子。   郁梓跟着一名民警从暂时安置邱星冉的小房间出来, 冲姜北摇了摇头:“她除了在楼顶上承认自己杀了谷晴, 其他的什么也不肯说。”   小姑娘的作案手法堪称粗糙,痕检拿她的指纹与现场的一比对就能得出结论, 然而她和谷晴、马伟一拨人等是什么关系依然是个迷。   她在这起一环扣一环的案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姜北:“监护人联系上了吗?”   “没有。”郁梓道。   “老师呢?”   郁梓舔舔嘴唇:“老师……不太愿意来,她家阿姨说要带小孩,也没空。”   按规定, 讯问未成年得通知法定代理人或其他人员到场,学校不想把事情闹大, 惊动其他学生家长对学校来说不是好事, 避之不及, 至于保姆,更没理由摊上这种事。   姜北一看这么小的嫌疑人就头疼,进去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身高出众,肩宽腿长,站在灯光下影子直接笼罩了椅子上的娇小少女。   邱星冉闭了嘴,眸中的凶光斜射而来,却只有一瞬,继而含着泪,轻声唤了句“叔叔”。   姜北并不说话,只瞧着她。   邱星冉拿不准这人要干什么,脸上的表情换了几轮。她明白,姜北不怕她闹,心里也在琢磨要怎么对付他。   “叔叔,我想休息了。”   邱星冉才上初三,没有把她安排在审讯室。小房间里有张简易床,小姑娘若无旁人地爬上床,扯过薄毯盖在腿上。   这举动被姜北看在眼里,确定她是不怕的,拉过椅子坐下,要了杯水给她。   惊叫了一晚,邱星冉嗓子确实疼,吨吨喝下:“谢谢。”   姜北说:“你先休息一晚,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邱星冉握杯子的手一紧:“你不审我吗?”   “你太小了,联系不上你的监护人我们没法对你进行审问,”姜北观察着她的反应,“你的老师也不愿意来,阿姨要带你弟弟,抽不出空。”   邱星冉咬紧下唇,眼里闪过错愕,像是被所有人遗弃了,这大概是她整个晚上最真实的反应。   她对没有监护人这事耿耿于怀,学校里的同学非富即贵,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他们都有父母出席,只有她家里来的是保姆,一个穷酸的老妇女混在一群阔太老爷堆里丢份极了。   同学笑她是捡来的,是个假千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一一记下了。   她想要叔叔管一管她,想要引起注意,遂愈发的放肆。老师忍无可忍,通知家长,可最后来的还是保姆。   就连现在出了这么大个事,代理人都没有,许是感觉挫败,邱星冉无声张了张嘴,终是躺下用毯子盖过头顶,不想多说话:“我要休息了。”   姜北没告诉她代理人不能到场的可以通知未成年保护组织,走个流程而已。   他发现这姑娘只有在提到她叔叔时才会正常一点,其余时间全在装疯,不过正常状态便是不吭声,姜北试探性地问了她几个简单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沉默。   这时郁梓敲了敲门:“老大,外边有人找你。”   大半夜的谁会来找他,姜北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忽又想起下午出警前给江南发了条短信,问需不需要专车接送,然后……他把这事忘了。   他摸出手机,江南在4个小时前回复了消息,明确表示需要专车接送,如果姜北肯赏脸,还可以一起去餐厅吃个晚餐什么的。   然而此时已凌晨十二点半了。   姜北看一眼埋在薄毯下的少女,对值班民警交代了几句便往楼下赶。   他像个忘记去接自家小朋友放学的家长,心感抱歉之余也做好了江南在他面前哼哼唧唧的准备。   夜风撩人,吹拂被霓虹灯笼罩的夜色。   江南已等候多时,百般无聊地逮住旺财打发时间。猫一见他就哈气,凶得很,可一张嘴又少不了一顿教育。   可恶的两脚兽抓着它后脖颈,开始长篇大论,猫听不懂,但后颈挺疼,渐渐没了气焰,不甘不愿地伏在地上。   两脚兽见它乖了,蹬鼻子上脸,抄起猫揣怀里,从头顶撸到尾巴尖。   旺财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姜北一下楼便见着这一幕,他从没有看过江南抱脏西西,甚至喂猫的次数也很少,这会儿却抱着旺财撸得兴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家猫不如野猫香?   “你来了?”   江南打声招呼,他穿着件浅灰色的长款羊毛针织衫,脚踩一双做旧的休闲鞋,像趿着双拖鞋,圆润的脚后跟在鞋里欲盖弥彰的滑进滑出。   他每天早上起床两眼一抹黑,薅到哪件衣服穿哪件,精心搭配是不存在,胡乱穿搭让他浑身都透着股懒散劲儿,抱了只长毛猫就更显慵懒。   姜北摸摸鼻尖:“你等了很久?”   “不久,大概一……两个小时。我手机没电了,等你来接我,可是你好久都不来,我走了又怕你去培训班找不到我,所以就来找你了。不过看样子你把我忘了。”江南拈起猫的大扫帚尾巴,沿着姜北的下颌划了半个圆。   姜北这种一本正经的精英阶级,要配上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才可爱。   江南把猫给他抱着,伸手薅了把他的头发:“头发上是什么东西,打.仗去了?”   姜北让官景一一顿造,不仅头发黏糊糊的,裤子上还有蛋糕。   “一个小孩弄的,”末了又补充一句,“邱星冉的弟弟。”   “邱星冉找到了?”   “嗯。”   旺财野惯了,不喜欢人抱着,更不爱看这对基佬日常交流,十分嫌弃地从姜北怀里跳下地,钻进保安亭躲好。   姜北还在想要怎么解释把江南忘在培训班这事,所幸江南没有揪着这问题不放,只说“饿了”。   姜北对吃饭不讲究,出外勤有林安张罗,平时有江南照顾,再不济食堂外卖也能凑合,但真要他安排吃饭,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地儿,主要原因还是江南嘴巴太挑。   但江南今晚打定主意跟他走,不打算做安排,等着姜北后话。   姜北在订餐软件上看了还开门的餐厅,一一报给江南听,在得到对方五六个否认之后,姜北不干了。   “回家吃。”姜北手机一揣,作势要去停车场拿车。   “回家你做饭?”江南问他。   “你做。”   “我不想做,”江南说,“我等了你那么久,你还要我回家做饭给你吃,别人家的小可爱都不像你这样。”   姜北:“…………”   这人仗着有人惯他,时不时就作,明明是个市井混出来的混小子,装得跟哪家的小少爷似的,还不好打发。   姜北想起老王传授给他的育儿经——孩子不能惯着!   “爱做不做——”   话音未落,江南眉毛一挑,大步凑到姜北跟前,轻声说:“做。”   谈判太过顺利,姜北差点就信了,反应过来后发觉江南在调.戏他,登时往对方脑门上一拍。   市局这朵高岭之花天天听江南的骚话,看江南变着法儿地挑逗他,硬拉着他落入凡尘俗海,身上多少沾了点来自江南的情.欲味道,同时也产生了名为“江南”的抗体。   以前姜北听了这种话,虽面上不显,但泛红的耳垂会暴露他的心思,会推却,会躲,现在不一样,会动手了。   江南就爱姜北看不惯他又骚不过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个点了,要回家做饭也不现实,姜北择近挑了家苍蝇馆子,卖烧烤的,整个店三平不到,放了几只大冰柜便放不下桌子,用餐全在马路牙子上解决。   半夜正当生意火爆,老板抽空支了张桌子,简单招呼两句转身又去忙活。   周围全是交杯换盏的客人,醉意上头从天上吹到地下,玉皇大帝都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姜北拨开一地的酒瓶,拿了两张塑料凳摆上,看江南不愿过来,他满脸就写了四个字——爱吃不吃。   得,江南只能在席梦思大床上英勇,其余时间他是拗不过姜北的。   老板手脚利索,不一会儿便上了菜,一盘荤一盘素,两小碟辣椒面。   烧烤要两个人吃才有味道,以前江南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吃的,更喜欢动手做饭,认为外边饭馆的厨子比不上他。   如今两个人了,也就对把玉米串鸡中翅烤糊的厨子降低了要求,毕竟像他这么优秀的人实在不多。   怎么想都觉得姜北捡了个宝。   姜北不知道江南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夸上了天,怕他吐槽厨子手艺不好,让老板重新上菜,觉着江南这性子活这么大没被人打死实属不易,怎么想都是江南占了他便宜,只有他不嫌弃江南。   互觉被对方占了便宜的两人挤小桌子旁,要了两瓶啤酒,姜北不准他喝酒,发给他一瓶奶。   “你怕我撒酒疯?”   姜北毫不客气地说:“对。”   “怎么会。”江南给自己倒上一杯,他几乎不喝酒,但今晚的场子喝奶不太合适,学着隔壁大哥一口闷了。   做戏要做全,又拿了姜北放桌上的烟,不点,放在鼻下嗅着。长城微型雪茄有股浓郁的奶香味,格外好闻,江南一时舍不得扔。   姜北想起上学那会儿,班里也有群非主流学大人抽烟喝酒,跟江南现在的样子有得一拼。   “不能喝就不要喝。”   “可是我想陪你喝。”江南拿起那瓶比普通啤酒高出六倍酒精度的罗斯福,分别给两人斟满。   两瓶啤酒喝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姜北不打算再点菜,他在等,心里默数着数。   刚数到十七,面对的人脑袋一磕,眼见要砸在桌上,姜北伸手垫在他脑门,摸到他满脸滚烫,明显是不胜酒力。   姜北想:终于把江南放翻了,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这招简直不要太好用,早知道江南喝醉不撒酒疯,只是安静睡觉,就早该用这招的。 第61章 叔叔。   翌日, 江南从一间似曾相识的房间里醒来,身上盖了床大花被,旁边没有熟悉的人, 只有脏西西坐床头好奇地瞧着他,心想两脚兽改过自新了?昨晚居然没欺负它爸。   江南弹了下猫头,脏西西“嗷呜”一声, 就知道两脚兽不是个好人,一家的碳基生物全让他欺负了个遍!   它要去找它爸告状, 夹紧尾巴跑了。   猫一走,江南仔细回想了昨晚发生的事——姜北终于同意他喝酒了,却不想一瓶倒, 回家后姜北粗暴地把他收拾干净,随及扔去了小房间, 门都没带上。   所以说姜北是故意的?   现实版的潘金莲与武大郎,今天让你喝高度酒,明天不得骗你喝敌.敌畏?这还得了!   江南倏地腾起,鞋都没穿, 赤脚走到主卧。   姜北还没起, 听到动静拉过被子盖住头顶,不想理他。   脏西西要看两脚兽又搞什么名堂, 伸了颗猫头进来,浅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江南也不能直接掀被子,顺手抄起猫, 掀开被子的一角,把猫塞进被窝。   脏西西迎来了猫生的高光时刻, 它想挨它爸睡很久了, 今日愿望实现, 一时高兴得忘了形,在被窝里乱窜。   “江南!”姜北让脏西西挠了,撑起身瞪着罪魁祸首,顺便把猫赶走。   他的平静生活从江南来了之后便变得鸡飞狗跳,没一天安生的,但是能怎么办,当初是他非要把人带回来的。   姜北无奈往床上一躺,抬起胳膊盖在眼皮上,只想趁上班前好好睡个回笼觉。   昨晚江南时睡时醒,醒了就要找人,又吵着热,浑身发烫,给他降温折腾到凌晨四五点,好不容易不烫了,人却彻底醒了,继续折腾。   姜北疲惫地嘟囔一句:“让我睡会儿。”   他穿着棉质居家服,头发微乱,小夜灯的光切割出他近乎完美的面部轮廓,整个人陷在柔软大床中,像道静待享用的美味佳肴。   江南喜欢得紧,瞬间原谅了他昨晚的行为,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姜北的鬓边落下一吻:“你睡,七点我叫你。”   姜北翻了个身,留个后脑勺给他看,没有揭穿他没人喊绝对不起床的臭毛病。   江南借着小夜灯的光,描绘着烂记于心的轮廓,一个浮浮荡荡的灵魂找到了定点,就此生根发芽,野蛮滋长。   ——   早上八点半,市局各个岗位皆已到齐,临近国庆,大家都在讨论今年有什么活动,放假要去哪儿放松放松,往日紧张的气氛因着节假日缓和不少。   当然,手头有案子的不参与讨论。   昨晚林安值班,每隔两小时就让女警去小房间看看邱星冉。要说这姑娘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吧,又不像,她不嫌弃硬板床和食堂的粗茶淡饭,有吃有睡就行,要说她心大吧,也不像,一见有人进房间,便装出一副吓得不行的样子,尖叫声堪比帕瓦蒂罗。   林安受不了她,等她吃完早饭便差人将她送去了审讯室。   邱星冉一个人坐在空荡房间,盯着单向玻璃,她知道玻璃那头一定有人看着她,故努力憋出了几滴眼泪。   没等太久,有人进来了,是姜北和郁梓。   邱星冉眼珠一动,刚才那股可怜劲儿褪得干干净净,沉声说:“叔叔,你要审我吗?”   姜北点点头,坐到她对面。   三人相顾无言地静坐了一会儿,邱星冉心里打起小鼓,她记得姜北和她说过,审问未成年得有代理人在场,她也清楚老师阿姨不会来,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姜北骗她,还是真的有人愿意来?   邱星冉微微倾身:“你联系上我叔叔了?”   姜北翻看着资料:“你老师待会儿就来。”   “哦。”邱星冉有些失望,没了兴致,用脚尖踢着地板。   这时民警推门而入,通知姜北代理人到了。   老师就那几位,邱星冉看都懒得看,余光瞥见一双穿着休闲鞋的脚朝她走来,提步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许是外头天气不好,吹了风,脚踝处泛起一抹红。   她听见老师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清了清嗓子才说:“星冉,好久不见。”   邱星冉顿时汗毛竖立,冷汗唰地冒出来濡湿了衣襟,满脸惊恐地抬头望着江南,连尖叫都忘了。   江南笑起来,递杯水给她:“你的学费没有退,我还是你老师。”   邱星冉后知后觉,下颌发着抖,抬手打翻了水杯,热水尽数泼在江南裤子上。   江南也不恼,要了纸巾擦干净,末了对姜北说:“这位警官,可以开始了吗?”   “他不是!”邱星冉突然惊叫起来,“他不是我老师!”   如果说邱星冉先前装疯是为了逃避审问,那现在是真疯,架着审讯椅连连后退。   郁梓怕她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忙上前安抚。   相较之下,姜北与江南要淡定许多,看她闹了会儿,姜北才开口:“看你的反应,你应该不止是帮谷晴拍照那么简单吧?”   邱星冉已退到墙根,一听这话僵在了原地,目光狠狠剜过来,并不说话。   她一直都是这种状态,要么不吭声,要么只顾着喊叫,问什么都不肯说。   姜北扯了点题外话:“我听你班主任说,你在学校不太听话,经常欺负同学——”   “那是他们先欺负我!”邱星冉蓦地出声打断他,“我不能还回去吗?”   虽说初中是义务教育,但邱星冉就读的中学额外的收费昂贵,普通家庭上不起,整一个富二代窝。学生家长除了送孩子上学,还想着拓宽关系,尽量不得罪人,也给自家孩子打了招呼。   可邱星冉不一样,据保姆说,她叔叔常年在国外,对拉帮结派这档子事不感兴趣,邱星冉也不怕得罪谁,性子又娇纵,谁欺负她都要百倍奉还,对方家长找她有保姆顶着,真遇上缠人的又能奈她何?也因此陷入了恶性循环。   不同圈子的人有时是不能相融的,大人尚且能装装样子,小孩子却不想那么多——那群正儿八经出生富家的同学孤立她,开玩笑说邱星冉是捡来的,偶尔搞个恶作剧整她。   邱星冉没有关系好的同学,不敢明目张胆还回去,全来阴的,班主任拿她很是头疼。   姜北见她肯说话了,趁热打铁:“谷晴也欺负你?”   一提谷晴,邱星冉像是被梗住了,好半晌才说:“她很讨厌。”   “怎么会?”姜北否认道,“她的室友说她很好,文静好相处,跟你不一样。”   “才不是!”邱星冉拧着眉叫起来,“我最讨厌她仗着年纪比我大,对我说三道四的样子!全是装的,恶心死了。”   从邱星冉的表现来看,长期缺乏管教令她急需被关注,被肯定,为此不惜站上楼顶引得大群人围着她转,但一有人靠近,她又会产生排斥心理。   姜北与桌对面的“代理人”对视一眼,接着说:“可谷晴还带你回家了,她对你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   邱星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是看我没人管,看我可怜。她才可怜,一个打工妹,凭什么教训我。”   其实姜北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比如和谷晴是怎么认识的?但这孩子的话不好套,问错一句她立马闭嘴,姜北只能顺着话题择重点问。   “9月23号晚上她也教训你了?”   果不其然,邱星冉不吭声了,抬起下巴睨着在场所有人。   书记员记完最后一句话,还等着下文,被突如其来的沉默打乱了节奏。   “让我猜一下,”这时江南侧身看着邱星冉,直截了当地说,“其实买.凶.杀.人的是你吧?”   邱星冉的瞳孔骤缩如针,忽又想起她还在上初中,“未成年”是她最好的盾牌,依旧抬高下巴等着江南的后话。   “谷晴看你年纪小,不想让你淌这滩浑水,又劝不动你,恰好她需要一个肾,由此结识了马伟,让马伟去帮你做事,从始至终都把你护在身后,”江南靠在椅背,单手支颐,像在讲一个故事,“可是事情搞砸了,她后悔了,想劝你收手,她甚至穿上了校裙想去见郝浩川,你俩的‘合作’崩了,所以你杀了她,是这样吗?”   “是她自己要帮我的,”邱星冉冷哼一声,“可笑死了,她以为年纪比我大就能帮我把事情办好,可惜胆子又小,又蠢,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所以你动手了?”姜北问,“9月23号晚上,你杀了谷晴之后用她的手机给马伟打了电话,遭到对方拒绝便亲自去了小湾村?”   邱星冉挑起嘴角,似乎对她的行为很满意,她比谷晴的胆子大多了,谷晴教训她的那些话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姜北等不到她开口承认,可心里已有了答案:“你那晚给马伟打电话,让他解决‘小鬼’,完事立马付尾款,为什么?”   一听这话,邱星冉立马剜向一旁的江南:“因为他也很讨厌!”   江南低声笑起来:“小姑娘,我没惹你吧,我最多在你不认真学习的时候说你两句,这很正常,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就是讨厌!”邱星冉歪着头瞪大双眼,“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教训我,我学习不好关你屁事,我只是学着玩,轮不到你来说我。”   江南没理这话,觉得这孩子没救了:“那温洪亮呢?他也讨厌吗?他跟你素不相识,也没教训过你,你偷拍他是什么意思?”   “他恶心!”邱星冉想也不想便说,“我看了温妤的笔记本,她哥哥恶心死了。”   江南含笑看着她:“恶心到能让你把你弟弟推出去拦警车?”   他来时听杨朝提了一嘴,说温洪亮逃跑当晚,警车撞的小孩是邱星冉的弟弟,到底不是亲姐弟,下手够狠。   “官景一好烦,”邱星冉轻叹口气,眼睛微睨,竟生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媚态,“又傻又笨,整天吵吵囔囔。小孩什么的最好骗了,给颗糖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番危险发言听得在场的人不知如何作答。郁梓蹲在她旁边,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所有不合你心意的人都该死?”   “不是吗?”邱星冉垂眼看她,“活着就是要开心,那些令我不开心的人为什么要存在?姐姐,连你也要教训我吗?”   郁梓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   “就因为这些原因你要剑走偏锋?”江南哂笑道,“小姑娘,你知道你说这些话有多可笑吗?好吧,暂且承认我很讨厌,你那晚是冲着我来的吧,没想到枪打偏了,马伟成了替死鬼,不过他死得不冤。”   邱星冉看看郁梓又看看江南,对打偏这事扼惜不已。   “你真的很讨厌。”她说。   江南喝了口水,兀自说道:“但我想不通你利用你弟弟去拦警车是什么操作,温洪亮值得你费这么大劲儿?还有,你弟弟万一出了事,你不怕你叔叔不要你?”   一提她叔叔,邱星冉的脸色由红转白,气焰没了大半。   姜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想问你,你对马伟说的‘小鬼’……‘小鬼’这个称呼是谁教你的?你叔叔?或者说,你叔叔是什么人?”   邱星冉悠悠地掀起眼皮,阴恻恻地一笑:“就是叔叔啊~” 第62章 你凶。   邱星冉面对几个大人的轮番审问, 姜北又时不时抛出句话激她说话,终是从她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用邱星冉的话来讲,她做这些事仅仅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 理由滑稽又离谱,同时想引起她叔叔的注意,欺负同学叫家长不成, 便决定干票大的,左右有钱, 生活费多到用不完。   她把这事跟“好闺蜜”谷晴说了,谷晴劝不动,又怕她出事, 在结识马伟后随便提了一嘴,马伟不是放着钱不要的人, 立马拍着胸脯应下来。   邱星冉偷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谷晴,接下来的事便由谷晴出面应付,只是谷晴怎么也没想到,马伟为了不惹祸上身, 居然让郝林涛开车撞人。   事情发展超出预期, 毕竟谷晴从一开始只想帮郝浩川找肾.源,中途答应邱星冉仅是无奈之举。   事情失败后她想去自首, 还想拉妹妹回头,邱星冉自然不同意,火气一上头动了刀子。   真不知该说谷晴善良, 还是蠢得可以。如果她没有帮邱星冉,没有向马伟抛出一千万的诱饵, 马伟也许就不会让利益冲昏头, 甚至不惜尸体取肾, 那郝浩川说不定能得到肾.源,他爸爸也不会出事。   邱星冉说到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承认买.凶.杀.人,至于马伟、蒋昆一干人等“接活”后干了哪些瞎操作她并不清楚。但她和谷晴是怎么认识的、以及那位像镇定剂一样的叔叔是谁,邱星冉一概不说,一问就展示她能震碎玻璃的高音。   这极其微妙的态度,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江南真是要被这丫头的尖叫声震晕了,又想起他“代理人”的职责,接过书记员递来的笔录草草一看,签完字拍拍屁.股走人。   他溜达到楼下,轻车熟路地摸到男卫生间解决生理问题,门一开瞧见个熟悉的背影。   姜北不用回头看,光听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是谁来了,低头确认拉链拉好了,才去水池边洗手。   “好巧,”江南用含了糖的嗓音说,“你紧张什么,又不是没看——”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姜北骤然打断他,姜北越是对他产生抗体,那个名为“江南”的毒便会产生变异,一次比一次来势凶猛,现如今骚话张口就来。   江南也去洗手,目光分出一半滑过姜北乌黑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在藏匿在衣领里若隐若现的锁骨上绕了几圈。正看得兴起,倏地一捧水浇过来打湿了眼睛。   姜北抱臂瞧他:“再看就把你送去扫黄队。”   江南懒得擦脸上的水,全蹭在姜北肩上,伏在姜北颈间小声嘟囔:“就看一眼,你凶死了。”   他嗅着姜北身上的味道,和他是一样的,来自同一款沐浴露和洗衣液,方才被邱星冉吼飞的魂儿才逐渐归位,触到姜北的体温是真实。   姜北看卫生间没其他人,让他蹭了会儿:“酒没醒?”   “醒了,”江南狠狠吸了一口,“我是醉你。”   昨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小房间睡了一晚,心里不踏实,这会儿要补起来,想着便上了嘴咬。   这小性子真是没谁了,姜北轻嘶一声,捂着侧颈后退几步,不再与他纠缠,径直出了卫生间。   内勤的小姑娘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姜副支队,问了刑警支队的同事急匆匆摸到楼下,刚跑过转角便看卫生间出来两个人,粉红泡泡瞬间溢出。   她认得江南,那个经常在市局门口等姜北的青年,饶是她脑子里已经上演了上百部小电影,也想不通姜北这种看上去冷冰冰的人咋就出柜了呢?关键这俩人并肩走一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好吧!   “姜姜姜姜队!”小女警捋不直舌头,鼻子却捕捉到两人身上相同的味道,红潮蔓延至脖子,“外外头有人找您。”   姜北“嗯”了声,却不着急去见人,反问:“你脸红什么?”   “啊?”小女警第一回 磕真人cp,很是紧张,眼珠在两人脸上扫了数个来回,实在分不清他俩的号。   他们姜副支队看起来比较强势,但绝不是主动的料,是1的可能性不大,江南的长相又不像1,难不成是互攻?!   好羞羞。   小女警情不自禁露出了姨母笑,姜北压紧眼眸,万分确定她是脑补把自己补傻了。   “你们内勤是不是很闲?闲就去写份检讨,明天下班前让你们老大交给我。”   小女警一愣,粉红泡泡嘭嘭破裂,一脸委屈:“嘤~”   江南憋了半天笑,小女警一走眼睛立马弯成了新月状,无视姜北投来的白眼,低声笑着。   他觉得姜北活这么大估计没被人遐想过,冷得像山巅的谪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不想辛苦塑造的形象被人打破,一朝跌落神坛,成了小电影的男主角,完事还一本正经地叫“导演”写检讨。   姜北不理他,他也就这点出息了,丁点小事都能成为他快乐的源泉。   邱星冉家的保姆在市局门口等了多时,怀里抱着孩子,到底主人家给她开了高工资,真要不管邱星冉也不可能。   这会儿见姜北出来,一返往日爱搭不理的态度,连忙迎上:“警官,星冉她……”   姜北没想到是她,恰好有事要问,邀她去了接待室。   江南来一趟走完过场,本打算打道回府睡个回笼觉,不想保姆身上的人类幼崽溜下地抱着他大腿不放。   保姆说昨晚官景一发了烧,千哄万哄哄去打了退烧针,刚从医院出来,路过市局顺道来看看。   小家伙挨了针,心情很不美妙,委屈了一路,这会儿要人陪他玩了,保姆也就由着他去。   官景一的脸从白乎乎的糯米团子烧成了红苹果,额头上贴了退烧贴,头发东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拿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瞧江南,感叹道:“叔叔,你好漂亮啊。”   江南对人类幼崽无感,用脚尖拨开他:“漂亮还叫叔叔,叫帅哥。”   官景一也是听话,脆生生地喊:“帅哥。”   保姆:“…………”   姜北:“…………”   这人走哪儿脸就丢到哪儿,官景一也一样,要不然怎么会被他姐忽悠呢?   幼崽的马屁拍得江南心里倍儿甜,夸他漂亮的多了去,说他帅的没几个,大发慈悲地抱起官景一放腿上,手半点不安生,将小朋友的脸蛋当面团捏。   姜北很想提醒他,这是别人家的娃,还是个小少爷,捏坏了赔不起。   官景一却是不在意,权当按摩,被逗得咯吱笑。   恰时内勤的小女警来送水,本来脑中的小电影已接近尾声,一看到江南抱着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孩子,顿时排了新片,从禁.忌片播到了家庭伦理剧。   姜北注意到她:“你看什么?”   “啊?”小女警回神,找补一句,“小孩很可爱,姜队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有事叫我。”   小女警心道今天捅了马蜂窝了,次次被姜北逮到,乖乖溜回去写讨论。   官景一难得乖巧,保姆也是欣慰,喝了口水,说:“景一不怕生,就想让人和他玩儿,别介意。”   姜北侧头看着一大一小,初见官景一时不觉得,这么仔细一瞧,还真有点像江南——同样是小巧精致的鼻尖、玫瑰色的唇瓣、最像的是眼睛,透着猫咪般的狡黠灵动。   大概漂亮的人都有相同的特性。   姜北收回目光,问保姆:“官先生联系上了吗?”   保姆放下水杯,“嗐”一声:“我正要和您说这事,官先生没接电话。我来就想问问,星冉是什么情况,没人管是一回事,万一联系上了我还是得给官先生知会一声,她是不是……”   保姆心中早有预感,能惊动市局的刑警肯定不是小事,可话到嘴边仍说不出口,她不相信十几岁的孩子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未满十六周岁,上边会先派人进行心理辅导,”姜北直言道,“但重大案件还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   “刑——”保姆只在有钱人家做工,什么都懂点,一听“刑事责任”四个字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半晌没吭声。   “我们去别处玩好不好?”江南带着新得的牛皮糖去到角落,摸了几颗奶糖给他,官景一是典型的谁给糖吃谁就是大哥,乖乖坐地上舔糖球。   小孩走了,保姆才擦掉鬓角的汗,哆嗦着开口:“星冉她不会真的……那孩子是不听话,但是……”   姜北给她续了热水,保姆终究不是监护人,况且嫌疑人未成年,按规矩得保护其名誉和隐私,只点到为止,继而问:“邱星冉近几个月来有和她叔叔联系吗?”   保姆也懂规矩,没有多问,老实回答:“该是没有,她每个星期回来还问我有没有联系上官先生呢。官先生工作忙,在国外经常不接电话,偶尔发个邮件来问问景一的情况。我们这种帮人做活的,拿了工钱照顾好孩子就行,其他的也不敢多问。”   姜北遥遥地与江南对视一眼,这么说来这一系列事情全是邱星冉一人主导的,没有家里的大人参与。话说回来,要是有大人参与,也不至于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但1027万这个数字不像是空穴来风,邱星冉有钱是一回事,冒个零头出来实属莫名其妙。   姜北又问道:“邱星冉平时都和什么人联系,有关系较好的朋友或者长辈吗?”   “星冉那性子和谁都合不来,哪儿来的朋友?”保姆叹口气,说,“她在学校和同学老师处不好,回家看着景一又觉着烦,不然怎么一个人住外边?哎,我也不知道那丫头咋回事。”   保姆沉吟片刻,掸了掸被孩子蹭皱的衣角,像是想起什么,手倏地一顿:“我好像记起一个。”   姜北:“谁?” 第63章 看脸。   “姜哥!”林安在得知邱星冉招供之后, 积攒了一俩月的疲惫一扫而空,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十八岁的青春气息,主要原因是案子结了国庆不用加班, 他能去见他妈介绍的优质相亲对象了!   但招供归招供,后续还多,单是整理侦查卷就得费不少时间, 那小丫头承认了还不算,还得辅以证据。   “啪”地一声, 一份资料掷在办公桌上,林安说:“先前在邱星冉的公寓里找到了谷晴的手机,技侦把数据恢复了, 就聊天记录来看,邱星冉没撒谎, 是谷晴劝不动她才主动帮她的。”   资料林安先前已经看过了,汇报全挑着重点说。姜北随手翻了翻,发现这份记录比往常审阅的都要厚。   除了与马伟的通话记录,更多的是与邱星冉的聊天记录, 最早可以追溯到几年前。   “给邱星冉确认过了吗?”姜北问。   “确认了, ”林安撑着办公桌,“发现了吧, 那俩姑娘认识很久了,我就说谷晴怎么会帮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姑娘干坏事。而且你看她俩聊的第一句,上来就喊姐姐, 明显在加微信前就认识了。不过问邱星冉她只说‘就是之前认识的啊’,这姑娘认为她招了就完事了, 其余的不肯多讲, 她阿姨那儿怎么说?”   姜北敲击着桌沿。   一小时前, 接待室。   “之前我看星冉穿了双没有牌子的运动鞋,实际上我照顾她有段时间了,那丫头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她也不亏待自己,”保姆盯着眼前的水杯,仔细回想,“我看鞋子旧了,自作主张说给她扔了,她不肯,说是别人送的,不能扔。”   “当时我还挺高兴的,觉着星冉有朋友送她东西了,就问她是不是同学送的。”   姜北:“她怎么说?”   保姆:“说不是,我怕她认识了什么社会上的混子,在学校调皮是一回事,结识乱七八糟的人又是一回事,就多叨了她两句,那丫头不爱听,跟我急。说一个姐姐送的,小时候就认识了,不是乱七八糟的人。对了,她最后一次回家穿的就是那双鞋子。”   运动鞋是谷晴送的,同款鞋,正因同款,警方曾一度以为去小湾村的人是谷晴,可谷晴和邱星冉小时候就认识这事是姜北没想到的,俩姑娘的关系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保姆说完,带着官景一走了,“临时奶爸”江南如释重负,理了理被幼崽薅乱的头发,坐到姜北身边,说:“又是未成年。”   姜北懂他的意思,从温洪亮的案子开始,或多或少牵扯了未成年——佟辉失踪的女儿、谷晴、邱星冉、乃至被邱星冉推出去拦警车的官景一,统统不满十八岁。他们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警方的动作,甚至佟辉因为女儿违反纪律,让温洪亮逃了六年。   江南让幼崽折磨得心力交瘁,索性趴桌子上,半张脸埋进臂弯,瓮声瓮气道:“邱星冉在审讯室是怎么说官景一的?‘小孩什么的最好骗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忘了自己也是个小孩,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她之前骗过其他比她还小的小孩?”   “不过小朋友的确好骗,我把所有奶糖给了官景一,他居然叫我爹。”   姜北一记狠光剜过去,甚感无语:“你能不能干点人事?”   江南委屈了:“我没教他,他自愿的,我不能拒绝一个缺乏父爱的孩子向我索求温暖。”   又是歪理。   姜北没好气地问他:“你缺乏父爱吗?我给你。”   “谢谢,我已经长大了,不缺。”   江南满嘴跑火车,姜北感觉自己被感染了,时不时也“语出惊人”,暴露了藏在成熟稳重皮囊下的另一层本性。   不过他及时刹住车,摁灭要给江南父爱的想法,回归正题:“还忽略了一点,谷晴和邱星冉有相同之处,就是她们没有父母,一个被领养,一个由叔叔抚养,后生家庭天差地别,那她们是怎么在小时候就认识的?中产家庭会和上流家庭有交集吗?”   “邱星冉的手机能恢复吗?”   林安收了姜北递来的资料,准备归档,随及一屁股把自己甩进椅子,挠着头:“不能,她的手机让她摔得稀巴烂,最新款肾机,我看着都肾疼——要我去刨那俩姑娘的祖坟吗?”   林安跟了姜北几年,十分有眼力见,知道他老大心里还有众多疑问,可他眼冒星星地望着姜北、屁股不挪地儿的样子实在不像要去刨祖坟的人。   姜北拖着椅子默默后退一米:“有事?”   林安低头一笑,扭捏道:“刚我就想跟你说,能不能把小王八蛋借我一天?”   “啊?”   “别误会啊,我爱好女,”林安忙解释,“就是那啥,我妈让我国庆去相亲,对方名牌大学毕业,照片都给我看了,我想争取一把,不过像我这种在相亲路上屡战屡败,败了就爬不起来的人实在没信心。”   姜北疑道:“你想让他陪你去相亲?”   “怎么会?他去了还有我什么事?”   姜北肯定道:“这倒是。”   林安:“…………”   这话听起来咋不太顺耳?果然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比不上整天装模作样的狐狸精!   “不是,我是想,小王八蛋能搞定您这么……”林安伸手照着姜北比划,把“性.冷淡”三个字憋回了肚子,“那肯定有两把刷子啊,我今年都二十九了,一晃三十,再一晃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你不忍心看我打光棍吧?不,你忍心,那我爸妈七大姑八姨肯定不忍心呀,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我也想在冬天前找个暖被窝的,你都把我奶这么大了,人生大事上也得推我一把,好不好嘛姜哥~”   姜北看他扭捏作态的样儿,大抵明白他为何单身了,再次后退一米。   林安的猛男撒娇其威力不亚于江南的哼哼唧唧,前者跟油锅里捞出来似的,油星四溅,后者像煮稀的米饭,黏得不行。   姜北摊上这俩货,一个头两个大,抬手看表,正值下班的点,假装收拾了办公桌上的空气,提腿开溜。   晚上九点。   林安硬是认为江南这个“赤脚大仙”能在相亲路上助他一臂之力,死皮赖脸去培训班把人劫了,斥巨资定了家餐厅打算讨教撩人心法。   姜北去接人扑了个空,像谁虏了他家娃,开着空车在后边追。   林安今晚态度尚可,收起满嘴的“小王八蛋”,认认真真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表达了自己对爱情、对婚姻生活的向往。   江南坐在氤氲的灯光下,周边人声吵杂,而他安静地翻看菜单,几个特色菜看起来相当不错。等林安逼逼完他才心不在焉地说一句:“这种事……”   林安满心期待:“怎样?”   “看脸。”   幸好没点菜,林安脸一垮,转身招呼服务员:“老板,来碗素粉就行。”   这店不卖粉,服务员是新来的小妹,业务不熟,也不太敢和客人搭话,愣愣地站一旁。   江南看在特色菜的面子上又蹦了几个字出来:“或者不要脸。”   林安:“素粉里加个煎蛋!”   服务员:“…………”   姜北险些让茶水烫了舌头,想去隔壁桌坐。   “你别问我呀,”江南合上菜单,支着下巴看向姜北,一对睫毛像装了小马达,眨得人心颤,“你该问问我家那位,是喜欢我的脸,还是喜欢我不要脸。”   烫手的山芋莫名其妙甩到另一个人身上,姜北极其后悔今晚的选择,为什么要和这俩货坐一桌,回家吃外卖不香吗?   两道目光……加上服务员小妹一共三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小妹低着头,红着脸怯怯地瞄一眼对面两位面容姣好的男子,春天的花开在了初秋。   此刻姜北感觉自己像行走的禁.忌片男主角,干咳一声,拿过菜单随便勾了几个菜,打发走服务员小妹。   桌那边的林安中了江南的毒,同样支着下巴飞快地眨着眼,显然青光眼晚期:“姜哥,你说呢?”   这话题还过不去了。   今晚的气氛适合胡说八道,姜北跷着腿,手肘架在扶手上,随口一说:“我喜欢工资卡。”   不愧是当队长的人,说喜欢钱的时候也有种与生俱来的气势,从骨子渗出绝对性优势,仿佛工资卡本身就是他的。   江南这个唯粉差点再次拜倒在他的西裤下:“不早说,回去就把卡给你,密码10086。”   趋势逐渐跑偏,林安敲着桌子,不敢对姜北吼,只好瞪着江南:“停停停,我不是来看你发骚的。”   “表演给你看了,你都学不会,”江南“啧”一声,“难怪。”   林安:“…………”   他想跑单了,就不该信小王八蛋的邪!   服务员早看出他的心思,快速上了菜,临走时还不忘提醒一句,菜品出餐概不退换。   江南盛了两碗汤,分给姜北一碗,以身教学,可惜林安这个钢铁直男领悟不了,只觉俩人在单身狗面前狂撒狗粮,小嘴叭叭的。   姜北喝了口汤,排骨汤肉香浓郁,暖胃暖心,自然也没忘这顿饭的赞助商。   他和林安不是同期,林安进市局那会儿就跟在他后边跑腿,性子急,整天咋咋呼呼,做事糙得不行,是批评大会的长驻嘉宾,经几年的磨练终是改了臭毛病。   两人说是上下级,倒不如说好搭档更贴切,姜北需要林安的效率,林安需要姜北给出正确的方向,否则他能飘到外太空,效率再高也没用,这么久以来合作相当愉快。   当然,姜北也见证了林安一把辛酸泪的相亲史。作为家里的独子,林安父母盼着抱孙子,儿子工作忙时常不着家,总得给老人家留个念想,早在几年前便开始给林安安排相亲。   林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小区门口的流浪狗都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了,而他回顾时光荏苒,走出半生,归来无愧熠熠警徽,却仍是孤家寡人。   姜北说:“这事你该问杨朝。”   ——连猫都不待见江南,半罐子水只能骗骗冤大头。   他把后面这话混着排骨汤吞进了肚子,明摆着让林安换个咨询对象。   林安“嗐”一声:“他对象是高中同学,老早就私定终身了,不然能这么快脱离组织?再说他最近忙,程野养母找他,几天不见人影了——”   林安嘴快,话一出口猛然意识到说错了,想刹车已然来不及,窥着江南脸色。   半年前的案子还没结,杨朝依然和受害人家属保持着联系,程野作为嫌疑人的亲哥,身份比较特殊,再加之他养母孤身一人,自然多关照了些。   程母当时还主动给江南写了谅解书,说俩兄弟简直一模一样,看到江南像看到了死去的儿子,舍不得,最后谅解书没用上,这事也没人提了。   江南吃着菜:“看我干嘛?你们聊。”   席间火热的气氛骤然变冷,林安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脚趾抠出一个“艹”,最后为热场子再次斥巨资要了两打啤酒。   江南半点没喝,不想回家被姜北扔去小房间,林安知道他不喝酒,也不劝,只与姜北碰杯,奈何不胜酒力,酒过半旬看到了五个姜北与五个江南,对着空气吹牛皮。   国庆假期已经排休,左右没大事,姜北不拦他,听他吹。   林安兴致上头嘴把不住门,说他父母就他一个儿子,怎么着也得把终身大事解决了,让老人家放心,别人的父母这把年纪已享天伦,他父母还得担心他在外头伤了碰了,整天提心吊胆的。   说着说着又像坐过山车,“咻”一下绕到程野养母身上,忘了这个话题不该提,指着江南的□□,道:“人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没了,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依无靠……嗝……你是不是该去看看人家?别说你和程野换身份的时候没骗过她老人家!”   “嫌疑人不准见受害人家属,这是你们规定的,”江南挥散了烟雾,“还有,我在这。”   “是吗?”   林安寻着声音转了一百八十度,见到了另一个江南。他双眼迷离,两颊酡红,腮帮子逐渐鼓起……   !   姜北眼疾手快拉起江南退到一边,下一秒只听林安:   “呕——” 第64章 程琼。   二月迎新春, 十月逢国岁。   节假日期间,大街小巷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与满地的银杏叶交辉相映, 如火如虹。各大景点卯足劲搞宣传,誓要赚个盆满钵满,人流量也随之增大。   虽说是法定节假日, 但人流越大意味着潜在危险越多,基层民警派出去一大半维持秩序, 明显不够用,只得从上边调人。   林安所谓的休假仅指和同事换了两天班去相亲,不想喝高了, 躺了一天,后劲儿上来又拉了一天, 成功错过女神,可谓是凭实力单身。   有人看着三十六小时前女神发来的消息椎心泣血,有人被政.治部宣传科拉出去搞普法宣传。   用科长的话来说,趁着人多, 好好普及下反诈反恐知识, 顺便展示我方人民公仆优秀的精神面貌,主要目的用几句话总结——看到了吗?咱大放假的还在岗, 各位群众长点心,别等出了事又跑警局门口哭,有事找你也麻烦多多配合!   天公作了美, 阳光明媚,景点广场上人头攒动, 姜北不用亲自下场, 也不敢松懈, 身着警服站手下一帮小崽子后面,时不时纠正他们话术,鬓角淌了汗,心里画了数个圈圈,偏生宣传科的同事扛着相机追着拍,不去拍电影真是屈才。   姜北心里的圈圈越画越大。   脚边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低头一看,是瓶功能饮料,水蜜桃味的,包装上的粉红桃子像颗大爱心,骚气十足。   姜北抬眼便看见人群中那位耀眼的青年,拿着瓶同款饮料嘬,像村头的二傻子,右臂垂了只女士香包,左臂挂着来凑热闹的邓女士,旁还站着姜北亲爸。   姜父头一回见江南,很是好奇,盯着江南的脸不挪眼,满眼写着“这要是闺女该多好,这基因生个鹌鹑都好看”!   不过他养儿子采用的是“放手法”,尊重小辈的选择,再说母老虎在此,不敢造次,只得跟后边拎东西。   江南隔着汹涌人潮,两指在唇边轻轻一碰,飞吻精准抛向姜北,旋即扭头带着二老去往下一个景点,背影格外摇曳生姿。   姜北血压飙升,喝口水降降燥。   这时手机来了消息,江南说:【你穿警服真好看。】   姜北心念百转,今天看江南很不顺眼,大抵是因为他又变异升级了,有点不适应。   他回:【你不会腻吗?】   江南:【你腻吗?那我明天高冷点?】   姜北将对话框里的消息删了又改,没发出去江南又回了。   【你腻了我就可以去找富婆啦,下一个更乖~】   一旁负责拍摄的同事看市局的颜值担当脸色不好,眼神沉郁,这样拍出来效果欠佳,果断换人。   次日得了空,姜北陪着二老外出,邓女士心情愉悦,带了猫,又舍不得让江南背个大胖子,直接把猫包扔给姜父,姜父不想背,甩给儿子,姜北也不想,下意识递给江南,得了邓女士一个白眼。   得,脏西西四爪不沾阳春水,江南柔弱不能自理,亲儿子皮糙肉厚,就该受着。   姜父全程极少吭声,看自家媳妇走一路拍一路,脏西西友情出镜,江南主动担任摄影师,哄得邓女士喜笑颜开。   邓女士明显是把江南当成了儿媳,但姜父大智若愚,早已窥破一切,毕竟姜北的白眼悄咪咪地翻上天了,由此可见江南的家庭地位与他有得一拼。   正当姜父暗自庆幸自个儿知命之年遇知音,猛然反应过来没对,一把打在亲儿子背上,简直恨铁不成钢!   姜北挨了巴掌,看父亲的表情心里跟明镜似的,抬手摸摸鼻尖。   “你说你人高马大的……哎!”姜父长叹一声,背着手往前走,看江南的眼神就此变得复杂。   陪着用过午饭,姜北回了市局,跨进大厅便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往审讯室方向走——是宋副局。   这几日忙乱七八糟的事,报告没往上递,但邱星冉已送去该去的地方,宋副局去那边干什么?   姜北跟着他,宋副局耳背,听不见脚步声,眼却不瞎,瞅见窗户上的高大人影,停了步子转过身。   “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怎么样了,送走了?”   姜北点点头。   “那就好,”宋副局拧开保温杯吹了茶沫,“就怕你像上次那样乱来,这回是未成年,乱来没人替你扛。”   “上次”指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半夜无证搜查温洪亮家,举报电话都打到了纪委,闹得还挺大,幸好收场漂亮。   宋副局像是放了一百个心,杯盖一拧准备上楼。   姜北叫住他:“宋叔,我记得我查邱星冉这案子前,您跟我说了句话——不要因小失大。”   “我说过?”宋副局日理万机,压根不记得上次说废话是什么时候,隔着几米远直视着姜北,“不过……这案子没查完之前大家都一致认为是什么团伙性重案,干一票抵一年的指标,结果是俩小丫头片子干的,缩水太严重了!”   他拍拍公文包:“我还有会,你赶紧把报告交上来,有段时间不盯你又犯懒。”   结案报告一般由杨朝负责,姜北回到办公室,没见着杨朝人,只有林安在工位上奋笔疾书。   姜北冲了杯速溶咖啡,坐到桌沿边,握着杯子喝出了巴拿马瑰夏咖啡的高级感,一上来就问工作不太好,遂改口:“你相亲成功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林安头疼:“稳定发挥,没成功。”   姜北早猜到了,那晚林安喝到中途根本没人拦得住,吐了又觉浪费,唤来服务员点酒,最后还是江南把他扛上车送上楼的。林安刚开始誓死不让江南碰,骂他小王八蛋,听得江南险些抛尸野外。   “你们怎么不拦我啊?女神还去约定地点等我了,结果我他妈的在睡觉!罪过!”林安捶胸顿足,下一秒恢复状态,“算了,我注孤生,我爱工作,工□□我,我要与人民群众携手走完一生!”   爱了工作没一秒,林安手一顿:“我那晚没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胡话吧?”   姜北让江南磨得内心强大,什么话在他听来都没有江南随便说的一个字后劲儿大:“你让江南去看程野养母,大概就这些。”   林安倒吸一口冷气:“我这么说?”   “嗯,”姜北点点屏幕,“报告写完了交上去。杨朝什么时候回来?”   ——   “春天里”小区是宁安市的第一批小高层洋房,十几年前是香饽饽,如今第四代住宅都有了,也就不复往日风采,经多年的风吹雨打,连外墙也斑驳了。   程野的养母就住这儿。   杨朝坐上提不起劲儿的电梯,所幸楼层不高,一分钟便到。他戴好工作证,敲了门。   程琼出门迎接。   领养孩子有年龄要求,程琼领养程野那会儿都三十好几了,现已年近半百。当时她家的经济条件还过得去,够得着领养标准,不想世事难料,男人早些年同她离了婚,只留套房子给她。   程琼是典型的家庭主妇,离婚后没了支柱,恰巧那时程野正是用钱的时候,无法,只得出去打小工补贴家用,生了一堆白发,现下连儿子也没了。   “不好意思,大放假的还麻烦你跑一趟。”程琼迎人进门,客厅睡觉的博美犬听到动静,伸着脖子吠个没完。   狗是程野生前养的,浑身雪白,尾巴染了撮红毛,颜色掉得差不多了。   杨朝撸一把,狗不叫了,跑回毛垫趴着。   房子旧,但干净明亮。程琼泡了新茶,搁在杨朝面前,旋即拉开椅子坐下,默了好片刻才艰涩开口:“上次你来我同你说,阿野走的那晚他还回来过。”   杨朝:“什么时候,几点?”   “我……”程琼低着头,顿了顿,“1月26号凌晨4点左右。”   杨朝拧着眉。   程野毕业后在外租住房子,1月26号凌晨3点到5点正是程野的死亡时间,他被人缢死在出租屋内,直至天光大亮警方才发现他。   若真如程琼所说,程野4点回家,再回出租屋,除去来回路程,他不可能在凌晨遇害,要么法医推算错了死亡时间,要么程琼见到的人是江南,若是如此,江南就有不在场证明,但程琼的眼神飘忽不定,看样子多半在撒谎。   “阿姨,”杨朝语重心长地喊她,“真的是凌晨4点吗?我知道您看到江南会想起儿子,其实心里想替他开脱,可万事得讲证据。您前几次也同我说程野在那晚回来过,问您时间您又说不出来,今天说出来了,要我怎么信?”   杨朝说话直,面对程琼还是软了些语气,案子拖了这么多,没尽快给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是他的失职。   程琼没吭声,看向一旁的玻璃门储物柜,里头放着程野的遗物,塞了满满一柜子,外层有几个相框,是程野小时候的照片。小男孩笑靥如花,摆着猎奇的姿势,却不显怪异,反倒像只活泼灵敏的小狐狸,一双眼睛分外撩人。   他和江南在气质上也别无二致。   程琼收回目光,欲言又止,紧攥着手。   杨朝率先开口:“有什么话您说。”   “……我能见见那孩子吗?”程琼眼里有光,“我不和他说话,看一眼就行,能告诉我他在哪吗?我想看看他。” 第65章 阿野。   假期一晃就过, 姜家二老待了几天,亲儿子看腻了,准备打道回府。   这几天姜父一直在想, 到底是猪拱了他家白菜、还是他家白菜主动送到猪嘴边、亦或者是两颗白菜两头猪、相同品种一拍即合?   想不通。   邓淑萍接过儿子递来的包:“车就搁楼下停车场,不用送了,你忙你的。”   江南搭腔:“要送。”   邓淑萍笑起来。   姜父眼瞅着自家傻媳妇, 很想告诉她——你以为你得了一假闺女,实际是折了一儿子, 还笑!   邓淑萍说:“老姜,把车开到小区门口等我。”   姜父立马:“哎!”   “咪咪再见,下次来看你, ”邓淑萍同脏西西挥手,得了声软绵绵的猫叫, 这才心满意足地跨出大门,又说,“不用送,没多远, 小北, 都这个点了,你去上班吧。”   姜父溜得快, 留了大堆邓淑萍买的本地土特产,姜北他俩不吃,给她拎下去:“我把东西给你放车上。”   “你们不吃?”邓淑萍看看两个崽, “小南都瘦了,还挑食, 倒是你, 姜北, 你胖了,是不是饭没给人管够,还是你抢人吃的?多大个人了,真是。”   姜北:“…………”   有江南的地方挨刀的总是他。   老母亲的火眼金睛总能看透自家孩子纳米极的差异,盯着姜北棱角分明的脸硬说他胖了三斤。   “看来饭全让你吃了。”   两人送邓淑萍下楼,听她叨了一路,姜北“嗯嗯哦哦”一顿应付,邓淑萍觉着他不体贴,扭头同江南说,得到了来自对方的尬捧。   姜父开着车等在小区门口,一看儿子同江南走一块就额角抽抽,像镇宅之宝让人偷了,心里涩涩的。   邓淑萍坐上副驾:“就到这儿吧,再送都能跟咱俩老的回家了。”   说这话时她疯狂朝姜北使眼色,言下之意是——把人养外边算咋回事呀,扯不了证好歹带人回家看看,见见列祖列宗也成啊。   姜北假装没看见,伸手替她摁上了车窗:“风大,路上小心。”   姜父心道列祖列宗的棺材板怕是按不住。他替媳妇调整好安全带,发动引擎开走了。   江南目送车子消失在视野里,才用手肘撞撞姜北:“阿姨这么热情,不能让她失望,要不我们换换?我如此美貌,难道你就不心痒?”   天气晴朗,江南立在清晨的阳光里,映得柔腻的皮肤像镀了光的脂玉,眼里边含着晨间的露,流转间骤然生媚,勾人得紧。   那阳光到姜北这儿变成把刻刀,刻得眉眼愈发深邃,幽黑的瞳散着寒气,悠悠地扫视江南,满脸写着“你又作哪门子妖”?   他说:“我眼瞎,分不清谁美谁丑。”   “姜队好运气,”江南笑道,“瞎也能挑到最好的。”   姜北像不受诱.惑的唐三藏,眼也不眨:“没挑,是某人不要脸。”   江南逗他:“那也是姜队人中龙凤,不然某人怎么不咬别人光咬你呢?”   “是不小心招了邪,”姜北看他作,“甩不掉。”   “哪能?”   江南虚虚地搭上姜北肩膀,在路人看来这就是搁路边打嘴炮的俩兄弟,丝毫察觉不出藏在里边的汹涌暗潮。   “姜队一声令下谁敢不听?是甩不掉还是不想甩?”   大清早的,姜北似是喝了杯放了迷迭香的煮红酒,浑身又暖又飘,趁微醺感上头,顺着对方胡说八道:“一个叫江南的敢不听。”   江南嗔道:“他胆子好大,姜队喜欢这样的吗?”   姜北躲过他两个问题,还是着了他的道,一时语塞。   “……这辈子没养过邪祟,瞧个稀奇而已。”   “姜队可亏大了,”江南说,“为了瞧个稀奇赔了自己,其实邪祟瞧你也稀奇。”   这天聊不下去了。   姜北挥掉肩膀上的胳膊,挪动酥软的腿,佯装镇定地说:“那麻烦邪祟回去把猫砂盆清理了,床头柜里有零钱,就当给你的劳务费和……过夜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南眉头一拧,被“过夜费”三个字褪了神光。姜北真是跟着他学坏了,都会说浑话了,心情莫名的微妙。   “我看了,只有三十六块八,姜队想用三十六块八买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姜北唇角微提:“你就值三十六块八。”   正当他以为自己取得了初步胜利,终于压制住了江南,下一秒只听江南说:   “这么说来,一次三十六块八。行,给我半年时间,我要让你倾家荡产。”   邪物就是邪物,惹不起,姜北脸一垮,提腿便走。   江南留在原地品了会儿姜北遗留下来的“无可奈何”,通体舒畅,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听到姜北说“喜欢”。   姜北从来不说肉麻话,导致江南在“抠糖”这条路上越走越偏。   ——来接他放学是喜欢,纵着他皮是喜欢,夜里的湿润赤.裸也是喜欢,一点一滴汇聚成惊涛骇浪,足以在江南心里掀起一场永不落幕的海啸。   可万一呢,万一是他自作多情,人家真的是瞧个稀奇呢?   那姜北怎么不去瞧别人?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更稀奇!   嗯,就是这样,江南把自己安慰到了,决定去买个大肉包压压惊。   小区对面是条商业街,不远处还有几栋写字楼,赶着上班的打工人养活了沿街的早餐店,家家都排着队,一排排人头笼在蒸笼蒸腾的热气里,忙碌中透出烟火气。   他们两个都爱吃转角铺子的蟹黄包,不过老板每天定量只做几笼,买不买得到全凭运气。江南没打算给姜北买,三十六块八,吃什么蟹黄包?   他排在队伍最后边,左右无聊,摸出手机打发时间,游戏是玩不动了,止步于青铜,最近又迷上了小说,网页小广告推什么他看什么,在拜读了数本她逃他追的霸道总裁文以及白莲花攻略病娇的小说后,浏览器终于向他推了本男人能看的——推理小说。   话说男频是比女频爹味儿重,不过作者像个der,开篇大篇幅的描写凶手的分.尸过程,过于血腥暴.力,甚至有点……倒胃口,却意外的刺激神经。   江南全然忘了蟹黄包,站马路牙子上翻了十几页,俨然是个游手好闲的堕落青年,小白领们不与他一般见识,步履匆匆地绕过他,时不时碰到他肩膀。   可能是挡了别人财路,引人不满,不知从哪儿钻出个身着正装的小姑娘,捂着挎包挤过人群跑得飞快,一不小心就撞倒了旁边的人,几个踉跄扑在江南身上。   江南手一滑,手机落地上打了几个滚,屏幕碎成渣。   他的心也碎成了渣,能修好还好说,修不好几十个G的教学视频岂不是没了?简直对不起泷泽萝拉老师!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像是应届生,手里还拿着份简介,看样子要去面试。她涨红了脸,给江南说完又给被撞的人道歉。   那人没打算发难,挥着手让小姑娘赶紧去面试,别耽搁了。   江南也说:“没关系,你走吧。”   小姑娘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又赶时间,脚踩风火轮跑了,被撞的那人还立在原地。江南已经不考虑对方是不是想讹他了,心情沉重的弯腰捡手机,这时耳边飘来颤抖的女音,喊他:   “阿野。”   像块大石头砸向平静的水面,带动着水面下的暗潮翻涌而出,四下迸溅的水花激得江南呼吸一滞。   他并非对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说来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刚刚那个莽撞的小姑娘差不多,青涩又手足无措。   至少此刻是这样的。   那人还在喊他“阿野”,声音发着抖。   江南保持着弯腰的动作没动,难得露出的错愕表情全藏在臂弯里,他在想要怎么面对程琼,怎么解释程野的事情,又要怎么说他不是“阿野”,可他的确当过一段时间的“阿野”呀。   江南捡起手机,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往日灵活的嘴皮子不听使唤了,好半晌憋不出一个字,嘴唇咬得充血了才说:“……程阿姨。”   程琼“嗯”一声,她只到江南肩膀,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江南,蒙了水雾的眼睛在江南身上反复打量,看他是否瘦了。   “杨警官跟我说你住这儿,我来看看你,”程琼缩回伸出的手,她太贪心了,说好只远远看一眼的,可她眼神不好,总瞧不真切,瞧真切了又想喊他,还想触碰他。   “你……一直住这儿?”程琼的手悬在半空。   江南点点头,手机屏幕让他捏得更碎。   程琼又说:“我看到你和姜警官在一块儿,他之前不是……那他有没有欺负你?”   江南失笑:“没有。”   “那就好。”程琼看他有吃有住,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却久久收不回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儿子要是活着也该是这般模样。   “没事了,你去忙吧,让警察知道你见了我该找你麻烦了,去吧。”   江南的脑浆烂成一滩浆糊,颔首过后转身,融入人潮之中。   程琼穿着洗旧的衣裳,人也像被时光洗旧一般,眼角的皱纹深刻,浑浊的眼珠紧盯那个背影,踌躇几步,忍不住开口喊道:   “阿南。”   程琼的声音很小,落在江南耳朵里却盖过了人声吵杂,听得真真切切。   他转过身。   程琼说:“先前我不知道阿野有个弟弟,可我总感觉见过你,咱们是不是见过很多次?” 第66章 可爱。   是夜, 姜北下班回家,总感觉家里的气氛怪怪的,等他吃了饭洗漱完, 看到客厅被江南坐塌的沙发空空荡荡,才想通哪里没对。   太安静了。   平时江南会坐那儿玩电脑,要么画会儿画, 还得腾出嘴巴怼脏西西,一人一猫不对付, 说不上两句便要亲自动手教训上蹿下跳的猫,好一通闹腾。   今晚没人怼猫,脏西西得了清净, 蹲地上悠闲地舔爪子,不仅如此, 晚餐还只有道炒青菜,这伙食标准相比往日可谓是呈直线下降。   难道是因为三十六块八?   姜北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进到卧室,看到江南躺在小夜灯下, 身上盖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颗炸了的脑袋出来,一动不动。床头柜放着碎了的手机, 内屏坏了,彻底摁不亮了。   所以他这是在缅怀泷泽萝拉?   姜北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伸手探向对方额头, 又没发烧生病。旁边的人还是没动,好似只瓷娃娃, 是个死物。   他晚餐吃得少, 又睡不着, 半夜肚子叫唤,踢踢江南:“我饿了。”   江南闭目养神,不睁眼:“所以呢?”   姜北说:“不想吃外卖。”   江南缩进被窝,片刻后又蹿出头,瞪着姜北:“都凌晨一点了,你还想让我爬起来给你做吃的,太过分了!”   秋来夜凉,姜北的下巴埋进柔软被窝,鼻尖落了夜灯暖黄的光,一双眸子藏匿在细碎的黑发后,惹得江南心下一软。   “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大发慈悲地起床给你露一手。”   姜北:“…………”   江南爬起身,顺带卷走被子披身上,姜北没料到他来这招,想抢已然来不及,睡姿暴露无遗,只得起床。   大半夜做满汉全席是不可能的,江南烫了两个番茄剥去皮切成小丁,在锅里翻炒出汁,盛出备用,又极豪气的煎了四个鸡蛋,翻起脆边倒入番茄浓汤熬香,瞬间涌出香味。   姜北倚在门框上看他忙活,自觉虐待孩子了,主动洗净小葱切成小段。   锅里水开了,下了两小撮面,咕咚冒着热气,江南还是很安静,盯着锅不眨眼。   “手机坏了不高兴?”姜北在水池边洗手,“明天带你去买。”   江南捞出面,分两碗,撒上葱花滴上两滴香油,端着碗去了饭厅。   “新的有泷泽萝拉吗?”   姜北拉开椅子坐下:“再提泷泽萝拉你以后就用老人机。”   江南挑着面。   脏西西闻见香味,跳上姜北大腿讨吃的,姜北分半只蛋黄给它,猫吃饱了坐地上舔毛,浑身舔个遍。   它长大了,愈发膘肥体壮,舔着舔着从厚厚的毛里舔出支小口红,直指江南。   江南赶它走:“转过去舔,大半夜的几个意思?明天就带你去绝育。”   又开始了。   脏西西夹紧尾巴缩到姜北脚边,不舔了。   江南不爱吃蛋黄,一股脑扔姜北碗里。他说:“我今天见到了程阿姨。”   姜北早先猜到了半分,那天杨朝回局里,说去见了程琼,程琼心里积郁,想看看江南,杨朝瞅她这样,没忍住告诉了她地址,什么规矩全抛在了脑后。   先前姜北没问,是希望江南自己开口,亲自说比别人问心里来得畅快。   姜北吃着蛋黄:“程阿姨跟杨朝说,程野出事那晚回过家,她其实是想替你做不在场证明。”   江南听着,没吭声。   姜北筷子上挑着面,没送进嘴里,问他:“你那晚去找过她吗?”   “我找没找过她不重要,”江南搁下筷,“重要的是怎么证明我找过她。”   凭江南和程琼不清不楚的关系,程琼说的话就不在参考范围内,除非她真的能拿出证据证明江南在程野死时去找过她,否则这问题无解。   当初程琼给江南写谅解书,只说江南和她儿子太像了,舍不得,实际谁知道呢,万一她是看出江南和程野换过身份,认出他了也不一定,毕竟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模仿得再像,骨子里的特质改不了。   姜北跟程野只有几面之交,真要说,程野身上有年轻人特有的嚣张,这种特质可能来自狐狸妈妈的庇护。他长在围栏里,长大了想见识更广的世界,无畏地冲出围栏,失败了也无所谓,因为他身后有人。   江南不一样,他孟浪的皮囊下藏着小心翼翼,万事算尽,后路全是他自己铺的。对熟悉的人更显依赖,巴不得敞开肚皮等你撸。   姜北沉吟片刻:“今天杨朝说,程琼又联系他了,说有东西要给他。万一她真能拿出证据——”   “我就一洗前耻,”江南打断他,心情似乎好了点,“死了也能留清白在人间。”   姜北:“…………”   怎么感觉有点蹿频道了?   “不过话说回来,”江南吸着面,难得提往事,“当时我和程野换身份,替他去市局,他不肯,说不到时候,我把他关家里……你别瞪我,这事你们找我算过账了——不仅如此,我还霸占了他的窝,入住他的出租屋,他出事那晚我还住他家,他一死我就知道我完了。”   “然后你跑了。”   “不然呢?”江南把面汤喝干净了,满足地伏在桌上,“乖乖坐着等人来抓?满屋子都是我的痕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我想程野是被缢死的,说不定能定性为自.杀,这事就过去了,我也可以继续过我的日子。”   江南顿了顿:“但我没想到你猜出我和程野是双胞胎,认定他是他.杀,非要抓我,动作又快,我跑不了,然后我就想——”   话说一半最磨人,姜北头一回听他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很想知道他脑子里是装了多少浆糊才干得出混账事。   他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你接着说。”   江南摇摇头:“不,我想知道你那时是怎么猜出我和程野是双胞胎的,我演得不像他,还是说凭感觉,从一开始就发觉我没对?”   真要凭感觉,姜北这会儿大概还是姜警官。   事情已过去大半年,既然江南有意要解开缠了多时的结,姜北自然要卖他个面子,他想离江南近一点,想知道他心里边是怎么想的。   姜北说:“没凭感觉,法医又不是光领工资不干活。”   “尸检报告?”   “嗯,”姜北点头,“你一天三顿饭一顿不落,可程野的胃、肠里没有食物,我就知道我见到的人和死的那人不是同一个。”   “你肯定在想,我好狠,连饭也不给别人吃,导致胃容物都没有,”江南皱皱鼻子,“所以你认为是我杀了程野,也只有我有大把机会杀掉他。”   姜北坦然道:“换你也会这么想。”   说开了反倒浑身轻松,藏着掖着没意思。   江南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看,连你也这样想,那我要向谁解释我没有虐待程野,是他自己绝食威胁我放了他,幼稚死了。我跑,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我又跑不掉、甚至解释不清,既然如此,谁要抓我我就抓谁,要他给我陪葬。”   “你真好骗,一哄就来,可你好可爱,我又舍不得。”   姜北睨着他,被“可爱”这个形容词砸昏了头。江南轻松说完,就像搞了个恶作剧,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他才知道当时有多么被动。   “你为什么要把程野锁起来?”姜北问。   江南支着脑袋,又乖又柔地瞧着他:“处心积虑地接近你啊,关起来我才能代替他去市局。”   姜北不可察觉地轻叹口气:“正经点。”   江南挺直背,脚下不消停,逗着打瞌睡的猫:“当时不是发生了入室杀人案吗?受害人家里的监控拍到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和程野的一样,市局认为程野是嫌疑人,扣着他不放,准确地说,是你扣着他不放,案子是你主办的。”   姜北瞌睡全无,回道:“受害人和程野出自同一所福利院,并且案发时他的确去过受害人所住的小区,不过扣留他当晚,又发生了一起作案手法相同的入室杀人案,这次他没有作案时间。”   “他的嫌疑因此洗脱了大半,你们又没有有力证据,传唤时间一到只能放人。”   江南说:“案发现场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没有检材可供比对,能称得上证据的,只有一段看不清脸的监控录像。可程野越干净,我就越倒霉,要是警方发现他有双胞胎兄弟,我便成了嫌疑人,我独自生活,甚至没人能给我作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为防止他上蹿下跳把火惹到我身上,只好把他关起来。他那时在市局实习,不能无故旷工,我只有顶上。”   姜北终是从他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原由,心里舒坦畅快,思路却跑到年前的入室连环杀人案上,案子最后被判定为证据不足事实不清,江南得以取保,补充侦查姜北得回避,后面的事由杨朝负责。   姜北曾捋过无数遍,要说程野无辜,可监控视频里的人与他着装相同未免也太巧合了,若不无辜,他被扣在市局那晚哪儿来的时间作案?除了真凶,还有谁知道作案细节,以至于能完美复制作案手法?   他曾提出过有共犯的想法,事实上他还是怀疑程野,程野一死,江南跟着浮出水面,这是他没想到的。双胞胎连DNA都一样,要怎么判断当晚出现在案发小区的人是谁?   偏偏江南还把程野关起来,人一死,他就跑,任谁看都是畏罪潜逃。   怀疑……   要是有人利用他这份“怀疑”呢?   姜北正色道:“起初我不知道你们是双胞胎,只怀疑程野,程野的死被伪装成自.杀,当时也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死了,案子可以结了。可我从胃容物推出他是他杀,饭都没吃,哪来的力气把绳子扔上房顶上吊?所以我又发现了你。”   江南继续趴着:“很荣幸,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你的嫌疑人。”   姜北没理这话:“可程野被扣在市局那晚没有时间作案,所以我提出有共犯,你一出现,又入住程野家,这次共犯都用不着了,你的存在能合理解释所有的疑点,你就是最完美的嫌疑人。”   “不,”江南纠正他,“是完美的背锅侠。”   姜北兀自说道:“我的意思是,要是有人故意给警方打造了个嫌疑人呢?案发小区和受害人家里的监控是第一步;程野被扣当晚发生的凶.杀案件是第二步,意在撇清程野的嫌疑,转移警方视线;程野的死是第三步,彻底将视线转移到你身上。程野被他杀,谁还怀疑他?那出现在监控里的人就是你,这样又回到了第一步,连成一个紧密的环。”   打造嫌疑人这说法有点像薮春中学案中的孙一航,那个铁憨憨随便一哄便上钩了,到了江南这儿手段更甚。若真是这样,真叫人毛骨悚然,逍遥法外什么的都低级了,高级玩法是送你个嫌疑人,以便金蝉脱壳。   夜已深了,江南乏得很,起身收拾脏碗筷:“你说这些的前提是,得有证据证明我清白,否则我一直是嫌疑人。”   他感叹一声:“你们警察总不能听我放屁就相信我无罪吧?程阿姨……算了,程阿姨连手机都用不好,能知道什么呢?”   他朝厨房走,姜北侧身看他端着两个碗。   桌下的脏西西早被江南逗醒了,十分的不满,猫瞳里全是警觉,伏低身子蓄势待发,发誓今晚非要咬两脚兽一口不可,实在欺猫太甚。   江南没想到猫醒了,余光中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俯冲过来,猛地咬住他拖鞋。江南一个踉跄,右手的碗“哐当”落地,碎片、汤汁洒了一地。   他眼皮一跳,气急败坏,喝道:“猫!”   脏西西吓得不行,“咻”地跳姜北腿上,猫头埋进腿缝。   还是只绿茶喵。 第67章 盼头。   杨朝才停好车。   清晨时下着毛毛雨, 绿叶上挂了水珠,一层秋雨一层凉了,风吹在脸上都有股沁人的寒意。   他将冲锋衣的拉链拉上, 摸出手机给程琼打了个电话。   前些天程琼告诉他有东西要给他,他又让邱星冉那案子缠得脱不开身,虽说干坏事的是个小丫头片子, 但牵扯到的器官买卖案涉案人数众多,后续走起来麻烦, 时至今日才有空过来找程琼。   说起来这不是程琼第一次说要给他东西,逢年过节程琼都会送市局的民警一点小礼物,端午送自己包的粽子, 中秋送月饼,过年时还送了香肠腊肉。   一个妇人家做了不少吃食, 又没人与她分着吃,要是不收,她还有什么盼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请稍候再拨。】   电话那头没人接, 杨朝拿上购物袋,上楼去。   刚走到门口, 还没敲门,屋里的狗便开始叫了,嗷呜嗷呜的像是没吃饭。   杨朝敲了门, 没人开。   上班去了?   程琼在附近的酒店做清理工,酒店一般中午退房, 她九点半才上班, 为了不耽搁她, 杨朝还起了个大早,这会儿八点一刻,不会这么早去上班吧?   狗还在叫,有气无力的。   杨朝再敲门,对门的邻居赶早市,拎着菜篮子出来,问:“你找程孃?”   老洋房一层楼只住两户,全是门对门,久而久之混了个熟,不像现在的房子,门一关,隔壁住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邻居家也只有个独生子,知道程琼的事后没少照应,隔三差五串个门,看看老女人还在不在,别哪天想不开走了,收尸都没人来。   她说:“好几天没见着她出门了。”   杨朝眼皮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我家包饺子,想叫她来一起吃个饭,那天晚上她就不在,”邻居说,“你之前是不是来过?你打个电话试试。我还和物业说了这事,让他们来看看,不知道他们来没来。”   刑警干久了,凡事习惯往最坏的方向想,程琼又独居,要真出了事,十天半个月没人发现也是有可能的。   邻居看他神色凝重,也跟着心下一紧:“电话打不通?”   屋里的狗没声了。   当断不断,杨朝对邻居说:“您家里有没有□□,没有的话别的也行。”   邻居听他这样说,脸色有些白发,当即回屋找工具,□□是没有的,锤子扳手一大堆,邻居不知道哪个能行,全拿出来了。   嘭——!   老旧的铁门应声而开,惊了一屋的细小尘埃。饭厅的餐桌上放着剩菜,长了点霉,博美犬趴在毛垫上,听见动静虚虚地抬了下眼睛,连伸腿的力气也没有,狗旁边的食盆和水盆空空如也,狗屎狗尿倒拉了一地。   邻居不敢进门,站门口往里瞅,小声问:“程孃呢?”   老房子面积大,却没什么人气,杨朝找了一圈,慌忙拿出手机拨出电话:“喂,老大!”   ——   江南前脚跨进手机维修店,后脚柜台后的年轻男子蹿出头看一眼,接过客人递来的破手机,一顿操作猛如虎,说:“你这不是内屏的问题,电池摔松了,换了也开不了机,估计摔猛了,造成系统死机,你刷不刷机?”   江南问:“刷了数据能找回来吗?”   男子满脸写着“你看我像不像警局的技侦,我要有那手艺,还修什么手机”?   “没备份的话,就找不回来,不过你买新的还是没有原来的数据,你这手机型号这么新,不修可惜了。”   潜台词:我家又不卖手机,你不修我怎么赚钱?   江南不记得有没有备份,反正没事瞎点,死马当活马医:“你修修看。”   男子将电话卡取下来给他,等待期间,江南无事,在不大的店里瞎转,墙壁上挂了排情侣手机壳,粉的蓝的凑一对,独独找不到两只能凑成对的蓝色手机壳。   姜北用粉色应该很可爱,但他不喜欢粉色,拿出去不得让人笑死?   江南摁灭了念头,回到柜台守着男子修手机。   男子刷好机:“能不能开机看运气了啊。”   江南说:“没事,我没带现金,开机才能付钱。”   男子:“…………”   电池屏幕都给你换了,你给我说没带现金?   运气好,手机屏幕亮了,男子检查一下,确定没问题还给顾客。江南拿到手机,插.上手机卡,关了一天一夜的机,一有信号,数条短信弹出来,全是推送双十一红包的,叫人好生失望。   他是要过光棍节的人吗?自作多情。   江南趿着一双后跟被踩塌的鞋,游魂一样在街头游荡,头也不抬,着急恢复数据,看看启蒙导师还在不在。   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是郝浩川。   郝浩川的声音略显沙哑,是变声期的缘故,上扬的语调昭示他心情愉悦,张口就喊“哥哥”。   江南等在红灯口,“嗯”一声,他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捡个便宜弟弟。   绿灯亮了,他走过斑马线,听电话那头有笑声、有彭小慧毫不掩饰的哭声,那个女人终于敢哭出来了,看来是有好消息。   郝浩川说:“哥哥,你之前说我会等到肾.源的,我等到了!”   他很激动,呛了口水,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刚刚主治医生通知我……咳……外省有人和我配上了!”   “恭喜你。”   郝浩川的声音小下去:“但我悄悄问了医生,他说那人出车祸脑死亡了,我是不是不该这么高兴?”   江南没回答他,转而说:“你应该想想出院后怎么考大学,你明年不是高考吗?”   “我好久没上学了,考不上,我妈让我重读,”郝浩川顿了顿,扭捏道,“学校那边同意了,我……可以见到谷晴了。”   自打江南和他聊了初恋,这小子一有空就想,林安上次去医院让郝浩川认人,顺带告诉了他对方的名字,名字也好听,他更想——想站在香樟树下的少女,想一片百褶裙的裙角,想一瓶带着温度的矿泉水。   “算了,”郝浩川叹口气,“我还是好好上学吧,我走了那么久,她肯定不记得我了,不打扰她。”   “记得。”江南路过一家花店,门口摆着卖不出去的特价花,装紫丁香的花篮上贴了张标签,写着“花语:初恋”。   这花儿颜色俗气,长得又不如玫瑰娇媚,摆路边低价卖也无人问津。江南挑了几支新鲜的,让店员包起来。   他对郝浩川说:“上次我见到她她还穿着百褶裙,不过她走了。”   郝浩川“啊”一声:“转学了?”   “不知道,”江南又挑了几支尤加利叶递给店员,依旧拯救不了紫丁香,“大概去了个好地方。”   “好吧。医生叫我做检查了,有空聊。”郝浩川悻悻挂了电话。   江南抱着丁香去了市医院。   他的生物钟彻底被姜北调回正轨了,每天早上跟着姜北一起醒,醒来又无事,得晃到下午才有课上。   他晃到病房门前,提了鞋子后跟才推门进去,后跟没遭过毒打,磨脚。   病床上没人,只有彭小慧在收拾床头的杂物,看到江南来了会心一笑:“你先坐会儿,川川去做检查了。”   有了肾.源得加紧手术,要做术前检查,这女人等了那么久,也算柳暗花明了。彭小慧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接过江南手里那束带土味的花,也不嫌丑,找了个瓶子装起来。   她不善言辞,插完花气氛尴尬,搬张凳子给江南:“坐……我去买点吃的。”   “不用,”江南说,“我坐会儿就走。手术费呢?”   彭小慧也坐床上:“凑齐了,先前警察同志帮我在手机上弄了筹款,我也不懂,给川川看他说够了,说起来我都没好好谢谢人家。”   说到这,她面带赧然:“那时要不是姜警官揪着这事不放,我们娘俩都不知道咋办。我活了几十年,没什么本事,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把川川养大了,他要出了事,我还有啥子盼头?”   有人盼升官发财,有人只盼平安顺遂,彭小慧每每回想起,恍若一场大梦,令人心悸。   不知怎的,江南看到她就会想起前几天喊他“阿野”的程琼,她的处境还不如彭小慧,彭小慧好歹熬过来了,郝浩川以后不说能有多大出息,至少可以护她余生无忧,再不济,母亲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也欢喜。   程琼什么都没有,没有爱人和孩子,她有盼头吗?   彭小慧搓着手:“我没东西拿得出手,等川川身体好点,我回趟老家,拿几框鸡蛋送公安局去,他们吃吗?”   江南想说,只要不是砒.霜,他们都能往嘴里塞。   “吃,不过一般不收礼。”   彭小慧觉得受了别人这么大个恩,不送点东西过意不去:“不收……不收你拿回去,你每次来还带花,川川看到你也高兴。你们城里人难买到乡下的东西,拿回去给你妈吃也成。”   江南哪来的妈?正想说留着给郝浩川吃吧,话到嘴边忽又想到什么,打了个急转,说:“好。”   话音一落,手机响了,刷机后独属于姜北的铃声成了系统默认,江南认得他的号码,同彭小慧打声招呼,出了病房。   “怎么了?你可从来不会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说完,江南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胸口也跟着闷闷的。   姜北还是一惯四平八稳的语气,直奔主题:“程阿姨不见了,你最后见到她是在哪儿?” 第68章 墓园。   “这么大的人怎么会丢?没准是自个儿出去走亲访友了。”   春天里小区监控室, 物业负责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看几个刑警的眼神很是怯怯,转念一想, 业主跑不见了跟他有什么关系?语气不禁硬了几分:“咱们又没有业主家的钥匙,闯进去查看不是私闯民宅吗?先看看监控再说。”   “春天里”一共三道出入口,姜北和杨朝守在屏幕前, 把近五天的监控全调出来了,包括电梯间的。程琼五天前出了门, 再没回来过。   杨朝连着抽了几支烟,暗自责备自己没及时和程琼联系。   “哎呦,都怪我!”程琼的邻居搁旁边一跺脚, “那晚我就该直接报警的,找什么物业。”   物业负责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南刚下车便往监控室赶,气还没喘匀,直接推开挡在屏幕前的二人,手指滑动着鼠标。   他看向姜北:“程阿姨来见我那天就穿的这件衣服。”   屏幕里, 程琼穿着洗旧的素色外套, 对着电梯间里的镜子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姜北第一次看到江南脸上出现慌张的神色,握着鼠标的手骨节泛白。姜北低声安抚他几句, 和他对了时间,确定程琼出门后是去见了江南。   邻居脸色青白,盯着江南的脸不挪眼, 跟大白天撞了鬼一样。她认得这张脸,可程琼儿子不是死了吗, 搞不好都投胎了, 那这人是谁?   邻居哆哆嗦嗦伸出手, 戳戳江南手臂,不确定地问:“你是小野?难怪程孃前几天说要去看‘阿野’,我还当她犯糊涂了。”   江南声音有些抖:“她是见我。”   江南隔着针织外套感受到背上传来的灼热温度,是有一只手在安抚他,心绪莫名镇定下来。   姜北说:“你最后一次见到程阿姨是在我们小区门口,林安已经过去查了,监控显示她在见完你之后坐出租车走了,司机资料还在调,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我只是在想,”江南半垂着眼,“她说她要去见程野,会不会去了永安公墓?”   程琼近几天没去工作的酒店,酒店方以为她不干了,也没在意。可不管她去了哪儿,这都消失五天了,通讯全断,有经验的刑警心里清楚,恐怕是凶多吉少。   程琼独居,又不愿麻烦别人,杨朝给了她私人电话她也极少联系,唯一记挂的江南又被明令禁止见她,若不是憋不住,她也不会偷偷跑去看江南。   监控室里气氛胶着,尼古丁的味道塞了一屋子,邻居沉不住气,来回走动,愈发惹得人心燥。   程琼性情温顺,几乎不与人红眼,生活朴素,下班径直回家,又没业余活动,没结过仇家。她一个女人家,也没什么钱,若是绑架,对方图什么?   姜北把所有的可能性全想了一遍,程琼前几天还让杨朝去拿东西,又见了江南,更不像想不开要干傻事的人。   她到底去了哪儿?   正想着,林安一个电话打过来,在场的人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   “姜哥,出租车司机说,前几天是载过一个女的去永安公墓,去墓地的人少,司机记得特清楚,确定是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后才离开的!”   永安公墓位于城郊,这地方是程琼亲自挑的,说空气好,又向阳,程野喜欢。   越野车风驰电掣地赶到永安公墓门口,林安也刚到,看到姜北和杨朝没打招呼,而是瞥一眼江南。   说来江南算程琼的半个家属,前几天林安还喝高了说胡话,骂江南小没良心,他都不去看程琼,谁还管她?出了事怕都没人知道。   没想到一语成畿。   林安咬了下舌尖,道:“程阿姨那天见完江南后没走,在路边坐了半天,中午买了包子垫肚子,包子铺的老板见过她。她一直坐到下午四点过,看……”林安顿了顿,该说的还是要说,“看江南坐车去上课了才走。”   江南明白急是没有用的,反倒极其冷静,去敲了保安亭的门。守墓园的是个大爷,正在打盹,隔着五米远都能听到他的鼾声,让江南一叫,猛地惊醒。   墓园管理疏松,大爷每天除了打盹就是听曲儿,一问三不知,再说里头除了骨灰盒就剩大石碑,小偷脑袋挨驴踢了也不会跑这地方来偷死人的东西,没啥看头。   “女的?五十多岁?没印象。”大爷摇着头,松垮的皮肤跟着晃,“监控?我弄不来那玩意儿,你们等着,我去找小刘,他会。”   姜北抽着烟,用余光观察着江南,江南不抽烟,遇上烦心事只会闷头睡觉,现下没有床,他像木桩子一样杵在原地,望向山腰上一排排漆黑的墓。   姜北弹掉一截烟灰,心里也烦躁,程琼失踪五天了,要在墓园找到她几乎不可能,只求有一丝线索。   他对林安说:“程阿姨最后有回小区吗?”   她那么想江南,万一去完墓园后又回小区守江南呢?   “没有,”林安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顶部的细沙里,“嗐!早知道就不乌鸦嘴了!”   他喝醉酒说的话姜北没当真:“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程阿姨是在哪儿失踪的。杨朝,你这几天有没有漏接陌生电话?要是绑架,总得打电话要赎金,程阿姨不傻,如果绑匪问她电话号码,她应该会报你的。”   杨朝攥紧手机的手冷汗涔涔,低声说:“就怕不是。”   “手机保持畅通。”   说话间,大爷回来了,身后跟了个年轻人,是墓园的负责人。   姜北给他看了证件,负责人很配合,坐椅子上调出门口的监控:“五天前下午四点到七点的是吧?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再晚两天监控录像该自动删除了。”   十月中旬没什么人扫墓,更没有人傍晚才来,一眼便看见程琼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她行色匆匆,撑着不怎么灵活的腿走得飞快。   “咱们这七点关门,之后会有人巡逻,确定没人了就闭园,我再看看后面的啊。”   负责人倍速播放,视频很清晰,傍晚时分,一共有两个人进入墓园,一个程琼,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人,拿着朵白花走得颤颤巍巍。不到七点,这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   墓园附近不好打车,但有回城的公交,大概四十分钟一班,另一个监控摄像头刚好拍到公交站。   老人杵着拐杖,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又佝偻着身子,看不清脸。程琼心好,扶老人到铁椅坐下,聊了会儿天,直至公交车来了,一同坐上回城的车。   姜北说:“去公交公司查一下,那天是谁轮班。”   开城郊的公交车就那几辆,看到程琼是坐公交走的,似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找下去没准能找到人。   “等等,”江南太高,得猫着身才能看清监控视频里的人,他用手指点了点,说,“这位老人家可能是最后见到程阿姨的人,他带了花,是要去祭奠故人,如果能找到他祭奠的人,是不是就能联系上老人的家属问问情况?”   墓园负责人一拍桌:“对!当时买墓地全做了身份登记,我带你们进去看看。”   四人兵分两路,林安和杨朝去查公交公司,姜江二人跟着负责人进到了墓园。   天气阴沉,一排排墓碑立在乌云之下,无端生出股肃穆感。没到过年,扫墓的人不多,很多碑前空空荡荡,放了祭品的隔段时间也会被工作人员收走。   负责人带着二人一排排找过去,江南又柔弱不能自理了,腿像使不上劲儿,遥遥地坠在后面,步子拖得慢。   姜北走过去问:“不想见到程野?”   “怎么会,”江南握了下姜北的手腕,“那可是我亲哥,说起来我都没来看过他。”   他的表情分明是不想见。   姜北问:“要不你在山下等我?”   “算了,”江南说,“我去看看他,没准他晚上托梦给我,告诉我他是谁杀的呢?我还那么年轻,不想一直当嫌疑人。他埋哪儿来着?”   他舔齿尖的小动作被姜北看到了,姜北真怕他半夜来掘坟。   一对亲兄弟关系搞成这样也实属不易。   两人跟着负责人走。   姜北自从上回听了江南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便恨不得把江南剥干净,想知道他的所有想法,想看到他最本能的反应,就像今天,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是姜北没见过的,仿佛这样的他才是真的他。   “你好像……从来没把程野当哥哥看,为什么?”   江南脚步一顿,眼里夹着点欲语还休,那股浑劲又上来了,一把勾住姜北肩膀:“想知道?姜副支队,您不能空手套白狼啊,看得出来您最近对我越发好奇了,但我只对我爱人有问必答,你都把我的联系人备注从‘小情人’改成‘小王八’了,还想从我嘴里套话,想得美。”   “…………”姜北摸着鼻尖。   上次江南半天不回消息,姜北便把备注改了,江南手机一坏,玩他的手机,“小王八”就此浮出水面。   江南放开他:“改天我和林安说说,让他以后骂我就骂‘亲爱的’,你不是爱跟他学骂人吗?”   姜北竟无言以对,果然是小王八蛋。   江南撩完人,提腿就走。   数排墓碑找过去,很是费时,直至天色昏暗,几人才走到第七排。江南说不记得程野埋在哪儿是假的,程野就睡在七排中间的位置。   负责人赶着下班,不禁加快了脚步,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眼睛好比镭.射线,扫得飞快。   他回头冲两人喊:“这儿!这块碑前有花!咱们一星期清理一次,还留着。”   负责人指着碑,刚还庆幸能下班了,一看碑上的亡人照片,差点吓个魂飞魄散,这他妈不是那年轻人吗?诈尸了?天都快黑了,难不成撞见鬼了?   他默念一遍唯物主义论,转身想跑,江南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别害怕,双胞胎而已。”   “哦,”负责人魂不附体,“你们看,我……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先走了。”   墓园里只有几盏灯,照不亮亡魂投胎的路,姜北立在昏光里,没着急查看程野碑前的白花,想等江南祭奠一下再说。   江南却不以为意,丝毫不尊重已亡人,直接捡起地上打焉的白菊.花,说:“那位老人拿的就是白菊.花,但程阿姨两手空空的来,所以这花儿是谁送的?”   先前他们两人把监控看了数遍,确定程琼没在墓园门口买祭奠品。本想着通过老人手里的花找到他家属问情况,不曾想花出现在程野的墓碑前,绕了一圈绕进了个死胡同。   姜北疑道:“老人家犯糊涂送错了?你真的没有话要和程野说?”   “说什么?”江南把花放回去,“‘感谢你给我留了个烂摊子’?万一他半夜站我床头怎么办?我不怕,吓着你可不行。” 第69章 豪车。   话题莫名其妙扯到姜北身上, 他隔着昏黄的光看江南,总瞧不清江南的表情。   “既然没话说,那就走吧。”   车在夜色里疾驰着, 江南像没事人,身上盖了床薄毯,窝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手却不老实,在姜北大腿上游走。   “再摸滚下去。”   “滚也摸。”   江南狠狠捏了把, 逼得姜北在路边停下车。还没进城,郊区没什么人家,也少有人往墓园方向走, 四周静得可怕。   大腿上的钝痛感还未消失,姜北抓起那只手塞回毯子里。   江南动了, 撑着座椅起身,一张脸凑到姜北眼前,几乎鼻尖相抵,近到能看清姜北的瞳纹, 像平静的湖面, 总引得人迫不及待地想在里头翻起点波浪,于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一般这种时候, 江南总会说“你好可爱”,姜北不爱听,头往后仰, 与他拉开些距离,不料后腰攀上只手, 硬推着他往前凑, 江南的脑袋顺势砸在他颈窝里, 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棉被,用力往里钻。   “我有跟你说吗?”江南的声音闷闷的,“程阿姨那天来见我,她喊我‘阿野’。”   江南这一整天除了刚开始比较慌张,其余时间都与平时无异,半道还开了个“小王八”的玩笑,这会儿夜深人静,姜北知道他要开始了,揉着他后脑。   姜北身上很暖,像床棉被兜住江南的所有情绪。姜北无坚不摧,有时候江南更像那个需要被呵护的人,他没出息地想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程阿姨一直叫我‘阿野’,”江南说,“以前是,那天也是,我甚至不想跟她解释,她把我当程野,那就随她好了。可我走的时候,她叫我的名字,还问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她记得你,”姜北安慰他,“不然怎么会给你写谅解书?”   江南在姜北颈间磨蹭,鼻息呵在皮肤上凝成湿意:“以前我上学,她总爱送我,当时我就在想,程野真幸福,他居然还不爱着家。可万一……万一她从那时候就发觉我不是程野呢?”   你以为你孤身一人,其实有人默默爱了你好久,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破防决堤。就像姜北知道他无意间遇到的小孩是花了数年时间才走到他身边的,那一刻的感觉不亚于在白开水里加了颗桃子味的泡腾片,甜得冒泡。   “要是那天我送她回家了,她是不是就不会失踪了?”   “不怪你。”今晚的泡腾水不甜,有点涩,姜北安抚他的动作没停下过,江南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   他重重抽吸一声,愈发觉得姜北真把他当孩子养了,那多没面子,又忍不住多蹭了会儿,片刻后抬起头,问:“林安他们有消息了吗?”   ——   林安今早出门要风度不要温度,所谓身材不好穿得又少指的就是他。自从相亲失败后……不,没相亲,他连姑娘的面也没见着,这事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至此以后像只开屏的孔雀,想用肱二头肌吸引雌雀,只穿了件短袖便出门了。白天没事,夜里温度一降,冷得直哆嗦,死皮赖脸贴着杨朝取暖。   杨朝笔直,对大鸟不依人的林安很是不耐烦:“能不能别抱着我胳膊?”   “同事一场,抱会儿怎么了?”林安牙关都在打颤,“要不是姜哥不在,我还不抱你。”   杨朝冷哼一声:“在你也不敢抱他。”   “想什么?我是说姜哥车上有衣服,你思想腐化了吧。”话音一落,一辆车骤停在面前,林安跟叙利亚难民见到大肉包似的,立马抛弃杨朝扑向车里,“妈呀,冷死我了,有衣服吗?没有抹布也行。啥家庭条件啊,江南你居然有毯子盖,给我!”   江南怕他冻死,曝尸荒野,把毯子扔给他:“送你了。”   “怎么样?”姜北接过杨朝递来的烟,拢着火点燃了。   杨朝说:“程阿姨坐公交来了公交总站,之后不见了,司机马上就来。”   公交总站挨着高铁站,地铁换乘也在这儿,旁还有个客运站,每天的客流量高达几万。   姜北夹着烟,看江南和林安比嘴快,刚还沉郁的青年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说:“这里人多,不是绑架打劫的好地方——”   杨朝也是急,出声打断他:“可人就是在这儿没的呀!”   他心里不痛快,和江南一样,怪自己忙昏了头,连个电话也没给程琼打,要是早发现,事情也不会到这地步。   姜北一惯四平八稳,毕竟他一乱,底下的人跟着炸锅,不表于情这个特质似乎刻进了他骨子里。   “我的意思是,既然人群聚集地不好绑架打劫,剩下的可能——要么程琼是自愿跟人走的,要么是诱拐。”   杨朝刚想说程琼几十岁的人了,安全意识还是有的,自愿跟人走,一听就不靠谱,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可能?   她心好,自已都快成老太太了,遇上老人家还想搭把手帮个忙,她出墓园时正好遇到个老人,谁会对一个腿脚不方便、黄土快埋过头顶的老年人保持警惕呢?   这时江南走过来说:“程野墓前的花儿正是那位老人手里的那支,包了层透明塑料膜很好认。他和程阿姨几乎同时进入墓园,又同时出,如果是送错了,程阿姨应该告诉他,偏偏花就在程野的墓碑前,程阿姨为什么会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祭奠她儿子?”   “我知道!”林安把自己裹成了蚕蛹,不冷了,思维也活跃起来,“‘我是你儿子失散多年的好友,今天过来看看他’,这么说程阿姨肯定让他祭奠!”   众人:“…………”   还失散多年的好友,那估计程野得从穿开裆裤开始就认识老人,别说程琼,说出去狗都不信。   “你还不如说是老人家装疯卖傻,故意把花送错地方,好以此和程阿姨搭话,人一上年纪,患老年痴呆很正常,”江南站到风口处替姜北挡了风,“程阿姨还在公交站台与他聊过天,啧,越想——”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公交车司机本来下班了,接过通知半路打了个回马枪,拢着外套小跑而来。   “这么晚打扰您了。”   姜北亮了证件,给司机说了大致情况,所幸司机开的那班车平时坐的人不多,稍微一想便能想起。   司机眯着眼看姜北手机里的照片——是程琼的。   “她啊,是见过,跟一老头一起,两人到站后坐车走的。”   姜北:“一起走的?坐的什么车,在哪儿上的车?”   “是一起走的,我看他俩一路上聊的挺好的,以为是父女,没太在意,”司机伸手一指,“照片上的女的馋着老人家往那个方向走的。”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单行道旁立着排公厕,是死角!   司机又说:“是什么车没看太清,总之是黑色的,还挺长,车标是竖起来的。”   姜北眉头霎时拧成结。   先前他们猜测程琼是被绑架了,可没打电话来要赎金,让这推测站不住脚,经司机这么一说,更不可能是绑架。   ——立标是豪车的标配,最差也是辆大奔,豪车车主伙同七老八十的老人绑架年逾五十的酒店清洁工,听起来有点扯,除非车是偷的,但谁没事偷豪车绑架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立标豪车打眼,好找。   ——   市局热闹起来,此时凌晨一点,技侦视侦被拉回来加班,个个眼睛下方挂着俩乌青的黑眼圈,睡意未散,只能靠着咖啡香烟提神,大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空罐子快要溢出垃圾桶。   “咣当”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闪进个人影。   “找一辆五天前在东站客运站附近出现过的带立标的黑色小轿车,”姜北刚从外边回来,身上裹着深夜的寒气,对底下的人吩咐道,“人已经失踪五天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白吧。”   所有人动作迅速,全心身投入到工作中,检索提回来的路网天网监控。年前的案子还未结,一眨眼受害人家属不见了,要是找不到,后果可想而知,上头施压不说,让无良媒体一报导,怎么着也得扣一个“阴谋论”的帽子。   江南等在隔壁小办公室,无聊抠着办公桌边上的红漆,听姜北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手指蓦地一顿。   恰时姜北推门进来,脱下外套挂翘角衣架上,将衬衣衣袖卷到肘部,蹲下身翻抽屉。   抽屉里有喝的吃的,全是平时江南给他的,他吃得少,不知不觉存了不少。   他看一眼日期,一股脑扔江南面前:“再等等,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安慰人的话谁都听得懂,江南撕开糖果的包装纸,含了糖:“我在想,程阿姨为什么会主动上别人的车,以前她经常告诉我要注意安全,她不是那种随便跟人走的人,况且对方开的还是辆豪车,普通人遇上这种车不都是有多远走多远吗?毕竟移动的三室一厅刮坏了赔不起。”   “如果车主和老人是一伙的,按正常思维,程阿姨送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上车了就该离开,除非有人向她抛出了‘诱饵’,诱导她主动上车。”   “比如程野,”姜北接过话,“还有那辆车,谁会开上百万的车诱.拐一个妇女?公交车司机只看了一眼就能记住车标是立标,这么招摇,不怕被警方查出来?换句话说,这作案手法太嫩,不像有备而来,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车主是见到程阿姨后才起了诱.拐的心思,即兴而为。”   姜北这说法似乎能更好的解释豪车的出现,但是一个中年妇女有什么地方值得让对方铤而走险?说白了要钱没钱,又不年轻漂亮,抓回去倒亏几碗饭。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江南把糖果包装纸揉得哗啦响,“老人和车主认识,程阿姨比较细心,如果不认识,她绝不会让老人家上陌生人的车。再往回推,程阿姨和老人在墓园碰见了,且不管花是不是送错了,两人在墓园能聊什么?聊已亡人程野,‘诱饵’及人物的大致关系捋清楚了,还差一样最重要的——作案动机呢?”   这也是姜北的困惑所在,车主、老人、程琼三人之间找不出半点联系,可为什么偏偏是程琼,还是在她去祭奠程野那天出的事?   墙上的挂钟时针静悄悄地走了两格,更深露重,玻璃窗上结了层薄霜,困意逐渐被尼.古丁赶走,化作焦急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方。   十分钟后,郁梓抱起笔记本电脑急吼吼地冲进办公室,看到椅子上的江南登时一愣,心里打起小鼓。   老大大半夜的金屋藏娇被我看到了会不会扒我的皮?   他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   江南看她的表情便觉不妙,及时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姐姐,我打酱油的,不用管我。”   “……哦,”郁梓走到姜北旁边,看姜北也没叫江南回避,就直接说了,“老大,车找到了,奔.驰S400,外地牌照,10月10号晚上20点到21点之间出现在客运站附近,和公交车司机说的时间对得上。就路网监控看,该车于10月10号晚23点出城,朝东阳市方向开,凌晨到达东阳市后……推测是弃车了,林安哥刚带人去找了。”   对于弃车,姜北既意外又不意外,换掉打眼的车证明对方智商没问题,可那是一百多万的车,家底要有多丰厚才经得住败?   姜北拿过衣架上的外套穿上:“车主信息呢?”   郁梓飞快翻到下一页:“车主东阳市人,已经拿到联系地址了,现在出发天亮就能到。”   “叫几个人带上行头跟我跑一趟,”姜北顺手在小盒子里摸车钥匙,没摸着。   江南屁.股挪了地,食指挂着钥匙,挂件让他摇得叮当响:“一起走。” 第70章 车主。   这一天仿佛一滴水落进油锅, 又让市局炸了锅。凌晨三点,一辆车冲出市局,姜北在门口顺手逮来个小兄弟开车。   “车主叫韩文静, 女,现住东阳市市区,”郁梓坐在副驾, 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车管所把车主信息全发过来了, “这辆车五天前进了宁安市,当天晚上出的城,有过路费缴费记录。”   姜北靠在后排座椅, 望着路两边飞速倒退的树,一听这话转回头:“过路费?”   “对, ”郁梓说,“目前看来这辆车是正常出城。”   正常出城才不正常,车上带了个妇女,车主不怕程琼在收费口向外人求助?还是给程琼打好了预防针, 稳得住她?   车里陷入安静, 副驾上传来郁梓匀长的呼吸声,姜北睡不着, 戳戳一旁的江南。江南同样没睡,没发挥睡神体质,抬头盯着姜北, 又没话说,捏了捏他的手腕。   天色微熹, 四处笼罩着似蓝似灰的沉寂色彩, 车开进东阳市市区, 这座城市刚醒,许多铺子还未开张,但早餐店已忙碌了好久。   后座上一阵窸窸窣窣,江南倾身拍拍前面的司机,说:“麻烦在这儿停一下。”   车停在早餐店门口,江南下车,片刻后提着几个袋子回来,把早餐分给大家。   姜北咬一口新鲜出炉的蟹黄包,问:“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开车的小张说:“大概五公里,咱要是去了没见着人咋办?”   郁梓咬着豆浆吸管给他一个眼神,大抵意思是“不要乌鸦嘴”,有些事真说不清,毕竟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小张闭上嘴,风卷残云般的吃完早饭,蟹黄包让他浑身都是劲儿,发动引擎“咻”地冲出去。   豪车车主住的房子自然不差,市中心最繁华路段立着几栋高楼,户户带空中花园,外围围了圈郁郁葱葱的绿植鲜花,与周围冷冰冰光秃秃的写字楼形成极大反差。   小张一路上掰着指头算,自己不吃不喝也得干两百年才买得起这房子,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   一行人上了楼,电梯门一开,正好遇见个妇女站在走廊里,手里牵着条巨型贵宾犬,看着几人很是惊讶。   她不能不惊讶,这房子一层楼就一户,还得刷卡上楼,其他楼层的住户到不了这一层,姜北他们是让保安帮忙刷的卡,不然还得爬楼梯。   这女人就是车主韩文静了。   她本打算出门遛狗,没想到溜回几个刑警,还是外市的,一时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迎人进门。   “你们说那车啊?是我的,怎么了?”韩文静在吧台泡茶,几个杯子让她弄出了惊天的动静,大清早的,家里有人还在睡觉,被吵到了,从卧室里传出骂声。   “一大早的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天天跟打.仗一样。”   “嘿!小兔崽子!”韩文静杯子一扔,趿着拖鞋到卧房门口敲门,与里面的人对骂,诺大的房子瞬间充斥着女人尖锐的骂声。   她一点也不像豪宅的女主人,倒像个市井泼妇,俨然忘了家里还有外人,嘴丝毫把不住门,骂骂咧咧跑到另一间房间扯起自家男人,说他儿子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点上进心没有,天天家里蹲,问做老子的管不管?   姜北一行人见证了他们家的一地鸡毛,同时观察着韩文静,这哪是个诱.拐犯该有的样子,分明是个母老虎。   江南环顾四周,拍拍姜北手背,示意他看墙上:“全家福。”   相框很大,不得不承认韩文静其实很漂亮,只可惜气质不行,僵硬地偎在丈夫怀里,旁边站着一年轻人,估计是她家里蹲的儿子。儿子一脸不甘不愿,扶住一老人的肩。老人满头白发,眼神呆滞,坐在椅子里像一颗干枯的树。   是程琼在墓园见到的那位老人!   江南说:“这是一家人。”   “所以说奔.驰S400是去接老人回家,顺便带走了程阿姨,”姜北沉吟片刻,“那老人呢?”   一旁的郁梓疯狂敲键盘,随后小声说:“老大,你让我查的户主资料,这房子以前的户主叫韩文洲,去世了,膝下无子妻子早逝,由他父亲韩诚顺位继承财产,两年前韩诚又把这房子过给了韩文静。”   小张让郁梓的一堆“韩xx韩xx”搞懵圈了:“什么意思?大爷叫韩诚,是老子,继承了过世儿子的财产,后又过给了女儿?”   郁梓点点头:“除韩文静以外,韩诚还有个大女儿,叫韩文芳,没有分得任何财产。”   小张拍桌做个总结:“是争家产,稳了!老爷子七老八十了,该立遗嘱了,底下的女儿不得慌?老子爱幺女,分了这么大一套房子给小女儿,大女儿心里肯定不好受。”   “不排除这个可能,”姜北一目十行地扫过郁梓电脑上的资料,说,“可韩家人争家产,和程阿姨有什么关系?”   小张答不上来。   卧房里的韩文静一顿吼,好歹把死猪一样的丈夫拉起床了,男人其貌不扬,穿着睡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瞥见客厅里的警察嘴巴半天没闭上。   “愣着干啥?”韩文静推男人一把,“他们问咱们那车,哪辆来着?太多了我记不清。”   众人:“…………”   有钱人果然与凡夫俗子不同。   郁梓说:“奔.驰S400,车牌号XXXXX。”   男人坐在沙发,估计把家里所有的车都扯出来溜了一遍,好半晌才记起那辆价值百万的车:“那辆啊,之前借给我姐夫了,是吗老婆?”   这男人家庭地位一看就不高,凡事都要问一句“是吗老婆”。   韩文静却想把烂泥扶上墙,让男人自己想。她端着托盘过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天天除了吃饭睡觉还会干点啥?”   男人一拍桌:“那就是了,借给姐夫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又不像在说谎。   姜北问:“10月10号那天你们一家人在哪儿?”   “家里呀。”   这一家子人仗着老子有钱,不干活,天天家里蹲,换言之,没有人能替他们做不在场证明。   姜北指指墙上的全家福:“那位是令尊?”   男人回头看:“对,是我岳父。”   “他这几天没回家?”   男人“嗐”一声:“我岳父就剩俩女儿,我老婆她姐前几年不知发什么疯,非说是大家的爸,就得轮着照顾,从此以后我岳父在我家住三个月,时间一到我姐来把人接走,又在她家住三个月,这不折腾人吗?”   大女儿韩文芳的家庭条件远不如妹妹,韩诚年纪又大,腿脚不方便,除了脑子还清醒,吃饭如厕都得要人伺候,韩文静能请护工,韩文芳只能亲自照料,说她孝顺吧,可孝顺怎么会把老人从“城堡”接去“平民窟”遭罪?   在场的人全明白,无外乎是看老人时日不多了,想挣点表现,万一老人心情一好,在遗嘱上划上一笔,怎么着都不亏。   男人问:“我岳父怎么了?他月初时被我姐接走了,没在咱们家。”   江南瞧着对面的夫妻,要说他们演戏,演技未免也太精湛了,直逼他的奥斯卡奖:“10月10号,令尊去了宁安市,又被一辆奔.驰车接走了,顺便带走了一位阿姨,那位阿姨的电话至今未打通。”   江南窝在沙发角落,姜北将他挡住一大半,这一出声,夫妻俩才注意到他,四只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脸上,似要刮掉他一层脸皮。   江南轻咳一声:“我说,令尊可能失踪了。”   “什么?!”夫妻俩如梦初醒,倏地腾起,撞翻了茶几上的茶杯,在乒呤乓啷声中喊道,“失踪?!!!”   “打电话打电话!”韩文静一把拍在丈夫背上,“问问我姐咱爹呢?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前段时间咱爹不是找了张律师要立遗嘱吗?第二天她就把人接走了,安的什么心?”   “别打电话——”人没找到前,谁都有嫌疑,打电话容易打草惊蛇。   姜北话音还没落,夫妻俩炸开了锅,撇下家里的客人,找姐的找姐,找律师的找律师,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不知是不是动静太大,韩文静的倒霉儿子顶着鸡窝头冲出来,跟他父母一个样,逮住半截就开跑。   “妈,我外公呢?!”   “喂,杨律师啊,我爸最近有没有找你,他那遗嘱立了没?我没别的意思,就问问。”   “姐,你把我爸弄哪儿去了?!人警察都找上门了!”   ……   一家三口各喊各的,谁也不打扰谁,小张想叫他们冷静,举起的手晃了晃,没一个冷静的,客厅比集市还热闹,叽叽喳喳囔个没完。   手握财产的老人丢了,不炸才怪。   姜北对郁梓说:“打个申请,查一下韩诚名下的资产。”   这一家人的反应已经不是几百万的反应了,少说上千万,可要是这样,怎么着也得给大女儿一点甜头,但事实是,大女儿和小女儿的家庭条件是天壤之别,什么原因让一个父亲差别对待两个女儿呢?   江南饶有兴致地看他们蹦哒。   夫妻俩在打电话,韩文静的倒霉儿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问娘“我外公呢”?一会儿问爹“我外公去哪儿了”?爹妈都忙,没空理他,年轻人急吼吼地冲进卧室换了套衣服,看着还人模狗样的,   他不知道在坐的警察叫什么,一口一个大哥地喊:“现在怎么办?我外公不能没!”   姜北疲惫地掐着眉心:“你祈祷你小姨还在家吧。”   “对!直接去找我姐!”男人挂断电话,显然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好事,“我带你们去,她电话里说的不清不楚的,这事绝对有问题!我就不信老爷子这么大个人她还能藏起来不成?!”   “对,找我姐去,”韩文静在玄关处换鞋,“我把律师也叫上,今天当着警察律师的面,非得把话跟她说清楚!” 第71章 家产。   小张当了回豪车司机, 开着韩家的奥.迪RS8,只载了韩文静的丈夫一人。左右电话已经打出去了,为防止韩文芳受惊跑路, 姜北让他继续跟韩文芳通话,万一跑了,技侦也能找到她。   韩文静和姜北他们挤一车, 一上车嘴巴就没消停过,又带个巨婴儿子, 母子俩唱了一路双簧。   姜北听着,大致摸清了韩家的情况。   ——小女儿韩文静的丈夫是入赘韩家,平庸无能, 生个儿子跟娘姓,叫韩霖, 他倒不介意儿子和谁姓,有吃有喝就行。   大女儿韩文芳不一样,当初不顾家里人反对,嫁给个工薪阶层的小白领, 儿子跟老子姓。   韩诚是老一辈人的思想, 迂腐,既然他亲儿子没了, 也没留个后,那不管女儿们嫁的什么歪瓜裂枣,只要当上门女婿便成, 生的崽必须姓韩,不能断了香火。   本姓外孙和外姓外孙的区别出来了, 虽说韩文静一家三口个个扶不上墙, 但老人把本姓外孙当成宝, 没少帮衬,房子车子要什么给什么。   反观韩文芳,因着嫁人那事把关系闹得很紧张,她丈夫是个老实人,年年登门拜访,好歹缓和了一点,但也仅限于此。   韩诚有了个带把儿的本姓外孙,自然不想管另一个,权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生的崽也是别人家的,还管啥?只逢年过节一起吃个饭。   韩文芳一家刚开始还算老实,女人持家,男人挣钱,儿子小有出息,早年间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年前她儿子亏了大笔钱,要债的追到家门口,万不得已才打起老爷子的主意,想靠着大树东山再起。   韩文静锦衣玉食惯了,姐姐明摆着要和她抢“金矿山”,那怎么成?两姐妹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僵。用韩文静的话来说,她就觉得她姐没安好心,看老爷子年纪一大把了,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这家人倒丝毫不掩饰对老爷子财产的垂涎之心。   江南砸吧出点意思:“阿姨,既然令尊只认本姓外孙,财产早晚是你们的,那你们急什么?”   韩文静似乎对这漂亮青年有些忌惮,总感觉不是好人,伸长脖子不说话。   旁边的韩霖接过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几十年了,”江南说,“老爷子的想法岂是说变就变的?你们这样怕,怕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韩霖也不说话了,望着车窗外:“到地儿了。”   韩文芳住在普通的商品楼,比起妹妹的复式大宅,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交通不便也就算了,环境还不好,卖菜的蹲在小区门口,扔了一地烂菜叶。   就这房子据说还是老两口贷款买的。   江南对着楼房感叹:“韩文芳是老爷子充话费送的?”   姜北睨他一眼:“不知道,不过你的情况应该是充话费送的。”   “怎么可能?同卵双胞胎懂否?我这条命是我在妈妈肚子里搏出来的。”   “那就是送的。”   “……”江南蹙着眉,“看不起送的?让你捡了那么大个便宜,回头还看不上。话说你最近怎么老爱和我扛,我想见见害羞的‘阿北’。”   继“可爱”之后,姜北又被江南打上了新标签——害羞。   他实在吃不消:“我能把你的嘴缝起来吗?”   “缝起来不行,”江南说,“堵起来倒可以试试。”   郁梓没听懂他俩的“黑话”,面无表情地等小张过来,姜北却是听懂了,送江南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转身便走。   小张头一回开轿跑,和开警车的状态完全不一样。警车他当山地摩托开,能飞多高就飞多高,轿跑他当自行车骑,跑不快,生怕碾死地上的蚂蚁,主要刮坏了赔不起,导致落后一大截,卖煎饼的大爷都把三轮车蹬到澳大利亚了,他还在路口打转。   车上的男人等不及,开门下车。他出门出得急,只披了件外套,搭配……睡衣拖鞋。   “走走走,我姐夫他们就住这!她儿媳妇怀孕了,跑不了,往哪儿跑?”   韩文静跟着附和:“走,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小张刚停好车:“哎!阿姨等等!”   姜北和江南抢先上了楼。   据韩文静说,韩文芳这房子早抵给银行了,依旧填不上亏损,偏偏儿媳妇年初怀孕了,眼瞧着孩子就要落地,哪哪都需要钱,又实在拿不出,这么一看,他们一家的作案嫌疑最大。   可还是那句话,争家产关程琼什么事?   江南走在姜北身后,在路上捡了根笔直的树枝,没一会儿让他盘得光亮,戳着地走,发出“哒哒”的响声。   “你有没有感觉这家人很奇怪?”   他走路不看路,树枝戳到姜北小腿,从天而降一个冷眼。   江南:“…………难道你小时候不想要一根笔直的树枝?想要送你。”   最近这人改送树枝了,蹭床成本越来越低。姜北自然不会说自己小时候拿着树枝华山论剑的光辉事迹,毕竟遭了他妈一顿毒打。   “韩文静一家的反应不对,”姜北扯开话题,“照她的说法,就算姐姐假惺惺地把老人接过去挣表现,老人也必然会把财产赠予给本姓外孙一家,韩文静怕的没道理,不该这么紧张。”   “韩文静只说老人要立遗嘱,万一还没做公证呢?那遗嘱是无效的,”江南走到韩文芳家门口,还舍不得扔掉树枝,抬高声音说,“遗嘱无效,若老人出了意外,遗产便由第一顺位人继承,也就是他的女儿们,不管有没有尽赡养义务,这份遗产得平分。韩文静本来可以拿大头,这下损失惨重,她自然不会同意,韩文芳却能分得大笔钱,最终受益人是她们一家。”   江南敲敲门,“咚咚”声在走廊回荡,等了一分钟,屋里没人应:“但争家产是他们的事,与外人何干?”   姜北刚想开口说话,见江南后退一步,随后猛地撞向门。   嘭——!!!   这一撞用了十成十的力,把气全撒上头了,门板痛叫不止,一时间仿佛整栋楼都在颤。   屋里的两个女人让巨响震飞了魂,本想装没人在家,没想到竟有人暴力破门。两人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望向门外,手里的电话还没来得及挂。   江南跨进门:“跟你儿子打电话呢?”   手机大喇喇地敞在众人面前,屏幕没熄,上面的备注是“儿子”。韩文芳听得这一句,登时回神,连忙将手机藏在身后。她先前让妹妹一家“讨伐”了一回,听说了事发经过,也已经哭过了,脸上凝着泪痕,搂过儿媳妇的肩,又惊又怕。   江南看着韩文芳怀里的人,是个孕妇,估摸着快生了,肚子隆起老高,本能地捂住腹部。   “抱歉,我只是好奇是谁在客运站带走了我……阿姨,你们一个孕妇,一个得照顾孕妇,应该没时间,那是儿子了?”   “不关我儿子的事!”韩文芳一反刚才的怯懦,像只护崽的斗鸡,“我妹子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他们一家也没安好心!几十年了,他们靠着老爷子没少作妖,行,我是姐,该让着她,不该和她一般见识,可如今我家成了这副样子,她还嫌不够,要往我家泼脏水,还有完没完?!”   韩文芳与妹妹有六分像,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却被茶米油盐熬干了美貌,双眼深陷于松弛的皮肤里。今天一大清早让妹妹一家骑在头上欺负,她心里委屈,憋了几十年的火全往外人身上撒,同时还不忘护着怀里的孕妇。   儿媳妇靠着她,轻轻叫声“妈”。   “我对你们的家庭纠纷不感兴趣,”江南的表情堪称春风和煦,眸中的狠光却吓得婆媳俩往角落里缩了缩,“我想您妹妹没跟您说清楚,我再给您捋一遍——六天前,一辆奔.驰车在宁安市客运站接走了您父亲,顺便带走了我阿姨,现在我联系不上阿姨。巧的是,您妹妹说接人的奔.驰车是她的没错,可前段时间借给你们了,你们不会也借出去了吧?那是上百万的车啊~”   话都让江南说了,韩文芳张张嘴,到底没说出一句狡辩词。   怀孕的女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茫然,小推了韩文芳一把:“妈,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   “没事,”韩文芳推儿媳回房,“你先去休息,晚点我陪你去医院做产检。”   “妈!”   这明显是不想让快临产的孕妇担心,没对儿媳说实话。   韩文静曾酸不拉几地说姐姐家的儿媳妇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年轻又有本事,瞎了眼才嫁进韩文芳家的,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家里老人不懂事情的严重性,女子可是懂的,一听江南说有位阿姨不见了,捧着孕肚起身,质问婆婆:“你不是跟我说唐志宇带外公自驾游去了吗?怎么还带走了一个阿姨?这是违法的!我还以为是小姨家又找咱们麻烦警察才找上门的,搞半天是唐志宇干了好事!”   韩文芳还想补救:“你进房去休息。”   女子挣脱婆婆的手,几步走到江南面前:“唐志宇是我老公,他犯了什么事?”   江南看她身子不方便:“要不你坐下说话?”   女子不坐,强忍下心里的不安,说:“六天前......对,那次我外公半夜跑了,当时我们一家睡了,天亮才发现,唐志宇给外公打电话,说人跑宁安市去了,他开车去接人,一直没回来。我婆婆跟我说外公心情不好想出去散心才跑的,唐志宇带他老人家玩几天就回来。是这样吗?妈。”   韩文芳抹着眼泪:“可小宇是这样说的,他去接你外公回家,他......”   姜北一直不得空,在门外接电话,底下的人个个等他翻牌子,同时还得预防江南哪根筋没搭对突然抽风。   “老大,”电话那头的郁梓说,“韩文静把律师找来了,几人风风火火地上楼了,根本拦不住,看样子要大闹一场才肯罢休。”   又有电话插.进来,姜北听林安扯着嗓门说:“姜哥,奔驰车找到了!你绝对猜不到在哪儿找到的,咱们费了好大劲......”   又来,姜北掐着眉心:“说重点。”   “哦,好,”林安从外太空飞回地球,正儿八经地汇报,“车被遗弃在一新开发楼盘附近的排水沟里,老王看了,没有鲁米诺反应,在弃车前应该没人受伤,但没找着人。”   “走访下楼盘负责巡逻的保安,”姜北听到韩文芳的哭声,那妇女彻底崩溃了,“等我消息。”   “我儿子不可能干伤天害理的事,”韩文芳哽咽着无力辩解着,“他那天打电话来说找到我爸了,带老人家出去溜溜就回来,后来......后来他一直不接电话,关机,我想可能是景区信号不好,直到我妹妹今早来电话说......不,他不会乱来的。”   姜北应付完底下一帮子人,进门出示了工作证:“宁安市市局刑警支队,唐志宇是开奔.驰S400走的?”   韩文芳不懂啥四百五百的,这时她儿媳回答:“是,是开的那辆车,他想还债,出去应酬拓关系,拉下颜面跟我小姨借了辆车撑面子用。”   姜北说:“车找到了,在排水沟里。”   女子懂这是什么意思,当即打个趔趄,幸好背后有双强有力的手撑住她才不至于跌倒,她无暇感谢,眼泪成线地掉。   如果说只是找不到唐志宇,那事情还有一线转机,这都弃车跑了,明摆着是做了亏心事。   按常理不该询问一个快临盆的孕妇,更何况嫌疑人还是她丈夫,稍一受激来个早产,那真是写不完的情况说明,可韩文芳烂成一摊泥,问什么都说“我儿子不会干坏事”,只有儿媳还清醒。   姜北放轻声音:“唐志宇大费周章地跑去宁安市接走了人,又不辞辛苦地连夜开回东阳市,原因可能是他在宁安市没地方藏人,你们在本市还有别的房产吗?”   女子摇摇头:“唐志宇生意还好那会儿的确买了不少房产做投资,不过生意亏了,为还债全卖了,只剩这一套,还是我婆婆的。”   女子刚说完,眼珠一动,她听见楼道里的吵闹声了。   是韩文静一家带着律师来了。 第72章 争吵。   韩文静一家来得真快。   那家人不是吃素的, 嗓门老大,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她姐姐为夺家产谋害亲爹,其心可诛!   姜北问怀着孕的女子:“方便换个地方说话吗?”   女子犹豫片刻, 带人去了储物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位女警跟着她进门,可能是因为有女人在场, 她脸色好看了些,毕竟两个大男人看着都凶。   “韩文芳!我爹让你弄哪去了?!”韩文静人未进门声先到, 将昂贵的大衣一掀,直挺挺地往韩文芳面前一杵,气焰三丈高, “老爷子在我家半点事没有,来你家才几天, 人就丢了,你安的什么心?!”   韩文静的丈夫跟着附和:“你安的什么心?!”   韩霖不好和他爹抢台词,只说:“我外公呢?!”   这对父子身量差不多,长得人高马大, 让山珍海味堆出一脸横肉, 恶狠狠地瞪着韩文芳,像藐视路边的一只蚂蚁。   韩文芳答不上来, 只捂着脸哭。   韩文静指着她头顶骂:“你还有脸哭?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地说,要轮流照顾我爹?人呢,人让你照顾到哪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盼着爹一命呜呼好分家产是吧,好救你于水火是吧?你忘了你当初嫁人的时候是咋说的了?说这辈子不求韩家!”   一提当年的事韩文芳就来气, 斗着胆子抬起头:“都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你不要太过分!我是想要爸帮衬帮衬, 打欠条都行,可你是怎么跟爸胡说八道的?我和他老人家关系不好难道不是你煽风点火?!”   “嘿!”韩文静撸袖子,“怎么说话的你?!”   韩家两姐妹平时再不济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各过各的互不打扰,可一说到钱,纷纷褪下人皮,亮出利爪,像原始野兽,誓要把对方嚼烂撕碎拆吃入腹。   两人好一番唇枪舌战,韩文静不料姐姐敢跟她顶嘴,面子搁不下,红脸粗脖的抬手要打。   “冷静,冷静!”小张冒着生命危险劝架,夹在几人中间差点被吐沫星子淹死,“再吵治你们妨碍公务啊!几个钱吵成这样?”   压根没人听。   韩霖不嫌事大,满屋子乱窜:“妈,唐志宇不在,我嫂子快生了他都不在家伺候,绝对是他把人拐跑了!”   “你儿子呢?唐志宇呢?!”   ......   被韩文静拉来的律师从始至终不敢进门,怕伤及无辜,站门口扶扶金边眼镜,心中跑过一万只马。   他知道韩家人难缠,没想到是这种难缠法。   小张分出身给他指了条明路,用口型说:“储物间。”   “我已经几天没联系上唐志宇了。”   怀孕的女子话音刚落,就有人推开储物间的门进来,说:“你好,我是韩诚韩老先生的法律顾问,这是我名片,张律。”   没人管他真名叫张律还是称呼是“张律”,反正是律师。   张律不耽误人也不耽误事,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在做询问是吧,我有个情况给你们反映,韩老先生在去年年中找我做遗嘱公证,说要把财产赠予给韩文静一家。”   郁梓唰唰做着记录,留意到身旁的女子低下头,遂腾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姜北问:“已经做了公证?”   “还没有,”张律推推眼镜,“接到韩老先生通知后,我开始着手验明资产,可韩老先生临时变卦,说暂时不急。”   江南窝在杂物里,闻言“啧”地一声:“难怪,韩老先生可能是不想把财产给韩文静了,韩文芳觉得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才搞出一堆破事。人还是不能太有钱,否则身边全是豺狼虎豹。”   姜北一个眼神剜过去,让他要么闭嘴,要么说人话。   江南躺进杂物不吭声了。   “不,不是这样的,”女子捧着孕肚,有些魂不守舍,“我们家虽然欠了不少外债,但没想过要分多少财产,我老公只想让外公帮一把,借点钱,他还算有上进心,过了这个坎不愁不能东山再起。”   这番出于主观臆断的发言,倒让在场的人很好奇韩诚与两个外孙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本姓外孙韩霖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相比之下唐志宇更招人喜欢,至少他凭自己的本事辉煌过,要真没两把刷子,他的高材生老婆也不会顶着压力给他生孩子,可韩诚偏偏放着潜力股不投,要去扶一个阿斗。   郁梓说:“要是韩老先生拒绝借钱给你老公呢?”   女子手一顿,不说话了。   客厅里,韩家两姐妹谁也不让谁,扯着嗓门吱哇乱叫,小张就要控制不住场面。   “有什么话坐下来好生说,”小张拉着架,“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老爷子,否则吵破天也没用,坐下说。”   “找?咋找?”韩文静瞪着小张,“你们警察干啥吃的?绑架犯同伙就在你眼前你不抓,管我家的事干嘛?你把她抓起来问我爸在哪啊!”   韩霖躲在他妈身后,祭出经典台词:“我外公在哪?!”   “什么绑架犯?”韩文芳也是怒了,“你说话积点嘴德!”   韩文静轻哼一声:“谁缺德了?你干了亏心事还不让人说?当谁都是大哥呢,该惯着你?他要是知道你为了点家产这么对我爸,怕是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这两姐妹头上还有个大哥,也就是财产真正的主人、韩诚的长子韩文洲。民警一查才知道,这个韩文洲并不简单,也难怪大家伙争得鸡飞狗跳。   韩诚的原生家庭条件不好,幸好走了狗屎运,生个儿子打小就聪明,韩诚爱长子,砸锅卖铁供韩文洲上学。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能上完初中已经很不得了了,出门能充文化人使,但韩诚硬是把儿子供出了国。   韩文洲学成归国,那时国内的经济还处于起步阶段,有大片未知市场,在大家伙都忙着搞生产的时候,他学以致用,学着西方资本家搞起了投资,眼光又独到,放的长线终是钓到了大鱼,连带着全家立地飞升。   韩文洲不是止步不前的人,又踏实肯干,拿着第一笔收入,让钱生钱,积攒下厚厚的家底,一时风头两无。可惜天妒奇才,韩文洲英年早逝了。   对于他的离世,当时外界的风言风语颇多,有说他压力太大自.杀的,有说是意外死的,最离谱的是,说他死于花柳病,毕竟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万花丛中过,哪有身上不染香的?   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死了,换了波人独领风骚,时间一久也没人提起他了,就连遗产分割也没激起半点波浪。   韩文洲无后,遗产全由父亲韩诚继承,这笔钱足够让几代人衣食无忧,如今却成了导火索。   韩文芳与韩文洲年纪相差不大,说起来,韩文洲的学费有一部分还是韩文芳给的,他归国后也格外关照这个妹妹,这下小妹韩文静不高兴了,人一死,韩文静果断傍上手握遗产的父亲,狠狠出了口气。   韩文芳最不想有人提她大哥,韩文静话一出口,着实戳她心窝了:“你说这些话良心不会痛?当年大哥出国,咱家穷得叮当响,你要学大哥上学,忘了是谁给你筹的学费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翻出来说,”韩文静喘着粗气,“行,你能干你伟大,你把我爸弄没了,谁有你能干?不就是学费吗,老公,带了多少钱全给她,还给你!”   啪--   韩文静的丈夫还在摸钱包,一听这声脆响浑身一抖。   谁也没看清韩文芳是何时出的手,一耳巴子重重甩在妹妹脸上,这一巴掌下去在场没人吭声了,屋里落针可闻。   韩文芳胸膛剧烈起伏,红着眼喊道:“我是你姐!”   储物间里的孕妇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动静停了,对着众人扯出一个苦笑:“我小姨他们和我婆婆关系不好。”   这还用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江南不想听她扯家长里短,问道:“你觉得你老公最有可能把人藏在哪里?”   女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家只剩这一套房子,除了家,我想不出他还能去哪。”   “你老公在车站带走了人,又连夜赶回东阳市,”江南说,“如果他想杀人,在宁安市就可以动手,不必跑那么远。他回本市后把车扔在排水沟,没有交通工具,又带着你外公和我阿姨,肯定跑不远。车扔在哪儿来着?”   郁梓翻开笔记本:“XX楼盘附近,离这儿大概有15公里。”   江南沉吟片刻:“15公里不算远,要我就跑远一点,你老公不会傻到这地步吧,跑半天只跑了15公里,还把车扔在人多的楼盘开发区......嘶。”   江南莫名挨了一脚,扭头好生委屈地看着姜北。他话锋一转,说:“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老公带着人跑不远,那他有可能就藏在楼盘附近,你再好好想想。”   面对对方的逼问,女子含着泪光埋下头:“我真的不知道。”   “你听我讲,”姜北坐椅子上躬着腰,手肘搁在膝盖,几乎与女子持平,“我负责排查的同事刚来消息,说楼盘的保安看到你老公往东南方向走了,那边是待开发区,有很多监控死角。如果你外公和另一位阿姨没出事,找到他们你老公还不至于酿下大错,我们同样需要你的帮助。”   他声线平稳,只要不骂江南,就天生带着股抚慰人心的神奇能力,从骨子里透出踏实感,仿佛什么事交给他都能办好。   女子抬起头,眼泪欲落不落,憋红了眼眶。她老公失踪,公公忙着工作还债,一出差几天不着家,婆婆又被小姨纠缠,她好像无人可依,对面的警察一开口,又让她觉得日子或许还没有那么遭。   “......东南?”   姜北:“对,东南方向,不管想到什么你都可以说。”   “15公里外,东南方向,”女子习惯性地摸孕肚,半晌后说,“我想到了,我怎么忘了那个地方!” 第73章 烈焰。   “自建别墅?”   “对, ”从韩文芳家出来,姜北急匆匆地跑下楼提车,一边握着手机跟林安通话, “从楼盘出发往东南方向走大约三四公里,有一栋自建别墅,带人到那里汇合。”   据唐志宇的妻子说, 别墅是韩文洲在世时建的,一二十年前那地方是片宅基地, 没有产权证。城市要扩建,按规定得拆,但韩诚不同意, 说他儿子埋在别墅后边,没有把死人挖出来的道理, 也定期去打理别墅。   可能韩诚老早就发觉余下的女儿们觊觎儿子的遗产,不许人去祭奠,后来又不知怎的,韩诚前段时间亲自把儿子的尸骨挖出来送去了纪念堂, 所以大家都认为韩诚终是顶不住政府的压力, 不当钉子户了,同意拆别墅, 实际拆没拆,谁都没去看过。   出单元楼,外边天色已大暗。韩文静一家吵了半天, 一听快找到老爷子了,急吼吼地要跟着一起去, 可惜他们在案发时没有不在场证明, 是潜在嫌疑人, 被小张强行送回了家。   世界总算清净了。   姜北在兜里摸车钥匙,没摸着,一看驾驶座上早坐了个人。   江南朝他招手:“上来。”   姜北上车系好安全带,听江南说:“要是别墅真的被拆了呢?”   姜北动作一顿。   江南不是会说丧气话的人,事实上他对没把握的事也会装作游刃有余,天生自信张扬,可坏事发生在他身边的人身上,这下挫光了他的所有浑劲儿。   “会找到程阿姨的。”除了这话,姜北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   江南伸手捏着姜北下巴,棱角分明的手感深得他心:“我信你。”   “嗯。”   好似一个错觉,在姜北点头的瞬间,江南感觉到有个柔软物体轻轻碰了下他的掌心,还来不及品味,微凉的触感便一溜烟跑没了,同时姜北抬起头。   江南不可置信地问:“......你刚刚偷亲我?”   姜北不肯定也不否定,一本正经地在手机上翻地图:“现在出发,最快半小时就能达到别墅。”   不管,姜北就是偷亲他,说来这还是姜北第一次主动,难道能结束独自抠糖的日子了?   一个毫无技巧的吻让江南把车速飙到一百六十码,再快点都能平地起飞。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占便宜,”江南左转抄了近路,“你亲就亲,何必假装点头偷亲呢?知道吗,你再不给我告个白什么的,我都以为你拿我当炮友了。”   姜北:“…………”   谁家炮友比对方还主动,天天往人怀里蹭,到底谁占谁便宜?   江南有时候真的很好哄,随便给点甜头,他的心情就能从低谷攀上珠穆朗玛峰。   车开出主城区,待开发区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全是荒地,没有几盏灯火,偶尔能看见耸立的高楼,那是在建的住宅楼,可惜大多烂尾了,塔吊孤零零地站在夜色里。   难得有人开车,姜北在副驾上闭眼小憩,周遭极度安静,可江南在他耳边叨逼叨,吵得他额角直跳。   “——你知道一吻定情吗?”   姜北无奈说道:“不知道。”   江南压根没听:“不能让你白亲,等找到程阿姨了,我带你去买个圈圈套上,别家小可爱有的你也要有——”   “闭嘴。”   江南不闭:“不套个圈圈我怎么好意思缠着你,你又怎么好意思吃我做的饭?没名没分的。”   姜北脑袋嗡嗡的,恨不得缝上江南的嘴。他疲惫地掐着眉心:“你还会不好意思?”   “当然——”江南话锋一转,“不会,我怕你会不好意思。别害羞,既然你亲了我,我又不能八抬大轿迎你过门,主要我一光杆司令,我家也没门给你过,但该有的一样不能少。你要真害羞我倒插.门也行,你给我买,我不挑。”   姜北:“…………”   这人简直是空手套白狼的最佳典范,便宜全让他占净了。   “你脸皮能稍微薄一点点吗?”   “脸皮薄又不能当饭吃,但脸皮厚可以,”江南哪哪都是理,“我脸皮要不厚,你能见着我?说不定你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反过来说,你脸皮薄,活了二三十年还光棍一条,我们互补,凑合过刚好……”   江南还欲待说,姜北听不下去了,什么叫活了二三十年还光棍一条?他当即抄起先前屯的面包塞江南嘴里,囔囔声戛然而止。   “再废话把你扔下去!”   江南拿下面包,单手握着方向盘:“你又凶我!”   给点颜色这人就能开染坊,给个好脸色分分钟蹬鼻子上脸,惯不得。   “被占便宜的是我,挨骂的还是我……”   江南不甘心地小声嘟囔,一边瞅着四周——鸟不拉屎的待开发区除了两束车灯别无光亮,姜北要是真把他踹下车,他就只能找个山洞将就一晚了,想到这,他不吭声了。   车越往前开地越荒,路两边稀稀拉拉立着几栋待拆的民宅,人去楼空,能卖钱的玻璃窗防盗门早被人偷去换米油了,窗户大门大敞,像黑洞洞的嘴,夜风钻里头哭嚎,是个拍惊悚片的绝佳场地。   “你饿吗?”   江南把面包递给姜北,旋即副驾上传来包装纸摩擦的窸窣声,鼻尖萦绕着股浓郁的麦香。   江南分出点余光瞧旁边的人,车窗外是被染红的天穹,姜北埋着头咬面包,露出一段蜂蜜般柔腻的后颈,一路收进领口,起伏有致的侧脸刻进泛红的夜色,再往下是随着吞咽攒动的喉结。   江南觉得他真……   真他妈奇怪,天为什么会泛红?刚刚不是这样的。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江南的掌心唰地出了层汗。   “阿北。”   “嗯?”   姜北抬起头,望着车窗外,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远处分明爆出了火光,掩在葳蕤的树林之中,好像着火了。   只反应了一秒,姜北立即拨出消防电话,与此同时江南猛然加速,强烈的推背感致使肾上腺素飙升。   先前江南担心别墅被拆,实际没有拆,但此刻正在拆。   车骤停在别墅花园外,看样子火烧了有一会儿了,老别墅完全被火吞没,腐朽的房梁经不起折腾,“轰”地一声砸下来,扑起的火星瞬间将黑夜烫出无数个洞。   两人刚下车就被热浪袭退好几步,浓烟呛得喉咙刺痛。姜北只抬手挡了下扑面而来的火星,一个眼错不见,江南便从他身边溜走了,只身闯进火海。   “!!”   姜北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拉长了一个世纪。   年久失修的老别墅扛不住大火的舔舐,摇摇欲坠,房顶轰隆隆地往下塌,眼瞧着就要片瓦不存,压根撑不到救援来。   “江南!”   屋内黑烟滚滚,熊熊烈焰肆无忌惮地燎过四壁,火光之中,依稀还看得出别墅当年的富丽堂皇。   韩诚将儿子的遗居保存得很好,壁橱里码着不少老玩意儿,大厅铺了整张地毯,沙发茶几朝花园摆,左侧有一面专门用来挂相框的墙。   或许在一二十年前这里曾充满欢声笑语,但随着主人的逝世,那些美好时光不复存在,留下一地鸡毛,如今更是让大火烧得满目苍痍。   哐当!   巨大的相框被坍塌的木梁砸碎在地,玻璃迸溅,泛黄的相纸没了保护,大火乘胜追击,迅速把照片燎了个一干二净。   姜北只来得及看一眼,那是张结婚照,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握着新娘的手,眨眼间便成为了一摊灰烬。   姜北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四周持续高温缺氧,黑烟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姜北分不出心思想别的,他听见楼上有强有力的撞击声,遂快速穿过烈焰找到楼梯入口。   江南在楼上!   “江南!”   木质楼梯同样没能逃过大火的吞噬,咿咿呀呀做着最后的挣扎。   姜北刚跨出一步,敏觉的他忽感觉身后袭来一阵劲风,带着与周遭截然不同的冰冷感。   别墅里藏着人!   姜北来不及摸配枪,衣帛破空之声就直达耳膜,他当即旋身飞踢,雪亮的刀刃擦着他耳廓挥过。   来人黑衣黑帽,掩住了大半张脸,剩双眼睛藏在帽兜下,瞳孔里映出疯狂跳跃的火焰。   男子身手矫捷底盘又稳,姜北一腿过去竟没撼动他分毫。他丝毫不给姜北摸枪的机会,再次闪电般地手起刀落,仗着块头大猛扑过去。   身后的楼梯发出爆裂声,姜北只有一个念头,楼梯不能塌,否则江南下不来。   他骤然发力,抬臂架住男子的胳膊,刀尖生生停在他眼珠一厘米处,硬逼着对方后退几步,旋即提腿狂击对方腹部。   这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力,男子手上一软,从齿间泄出一声闷哼。   姜北偷得空隙,当胸猛踹一脚。   男子登时退开,瞥见姜北摸枪的动作,不要命地抓起燃烧的地毯抛过去。   姜北眼前一亮,让蹿动的火苗迷了眼睛,想挡已然来不及。   嘭——!   枪打空了,击中房顶的古董水晶灯,玻璃渣泼天而下。   另一边,江南顾不得周遭袭人的火焰,凭着股狠劲撞开那道紧闭的房门。   嘭——   霎时火星四溅,滚烫的气流集中涌出,钻进内腔烧得肺腑生疼。   江南大步跨进房间。   主卧床上,程琼躺在上面一动不动,身下的床单被烧出一股焦糊味,火已燎到程琼身上。   糟糕的是,韩诚为保护房子原样,并未做过修缮,老化的电线接二连三滋出火花,一路蹿遍各个接口。   这里快爆燃了。   姜北在喊他。   配电箱在哪里?   一瞬间江南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总之不能耽搁!   他脱掉外套和T恤,光着膀子冲进卫生间草草冲湿衣服,随即囫囵裹住程琼。   “阿姨,阿姨?”   程琼没反应。   江南抱起人就跑,突然轰隆几声巨响,燃烧的大梁劈头盖脸砸下来!   姜北脸上火辣辣的疼,兜头而来的地毯燎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但刀棍底下磨练出的意志让他咬牙忍下,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多做反应,凭感觉抬手扣下扳机。   刺啦——   中了!   血液落在火堆里的声音格外清晰,热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铁锈味。   男子都懒得管中弹的左臂,抄起短刀劈下。   姜北反应堪称神速,揭下地毯紧紧缠住袭来的短刀,反身绕上对方脖颈,猛一收紧,手臂青筋爆起,同时狠踹对方腿窝。   男子的脸涨成青紫色,不料腿窝剧痛,誓要逼他束手就擒,索性豁出去,反手抓住姜北手臂就是一个过肩摔!   轰!   烧坏的木质楼梯承受不起一百多斤的重力,轰然砸出一个大洞,木屑簌簌掉落。   姜北感觉背部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可头顶上方的阴影盖过了疼痛——黑衣男子似乎没想到楼梯质量这么差,一砸就烂,连个人都承受不住,霎时间脚下也失了重心,一坨烂肉眼瞧着要砸在地。   姜北卡在楼梯下用于储物的狭窄空间里动弹困难,刚要爬起,冷不防被男子砸了个七荤八素。他食指卡着扳机,顺势抵在男子腹部,紧接着侧颈一凉。   ——是刀锋抵着他。   “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男子沉声道,“要试试谁先死?”   房子里的氧气极速消耗,姜北清楚地知道再不走不是被烧死就是窒息死,可一时间又无法打破这僵局。   气氛胶着时,蓦地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他用特有的上扬语调说:“从他身上起来,我的枪比你的刀快哦。” 第74章 盖头。   姜北太了解江南了, 但凡江南手里有个能使的家伙什,就绝不会多说一句废话,一般直接上手。   姜北透过缝隙窥见他, 没错,他不仅没有枪,连上衣也没有, 赤.身横抱着瘦小的程琼,居高临下地睨着下方。   他应该想吓死对方, 实在不行,耍流氓也是可以考虑的。   姜北瞬间:“…………”   黑衣男子面对着姜北,压根看不见身后的情况, 他心里打起鼓,在想对方是否在忽悠他, 又扼制不住紧张,握刀的手颤动着,在姜北侧颈拉出一条血线。   江南冷声道:“给你十秒。”   男子心念电转,既然对方手里有枪为何还要倒计时, 直接动手不更好?他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被骗了, 手上立即发力。   但就在这时——   嘭!   大厅东南角彻底塌了,火舌携着黑烟瞬间暴起, 类似于枪.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男子猛地一顿,呼吸甚至停滞了几秒, 额角淌下豆大的汗珠。   趁现在!   江南一把拎起男子的衣领往旁边重重一甩,抬脚狠狠踹掉对方的短刀, 刀刃映着火光, “咣当”落地。   抱着程琼实在施展不开, 眨眼间江南感觉一阵劲风直逼面门,男子速度极快,拳头精准落在江南脸上。   “……”江南扛下这一拳,无声问候了他十八代祖宗。   老别墅真的快撑不住了,凶猛的火势一寸寸舔舐过每个角落,爆破声此起彼伏,浓烟冲天而上,碎屑残片横飞,喉咙里也愈发焦渴,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般迎面扑来,肺已撑到极限。   慌乱中,姜北感觉有人往他身上披了件湿透的衣服,撩起衣角替他擦拭两颊的灰,旋即又塞给他一个人,是程琼。   江南对姜北说:“快走,在外边等我。”   姜北裹紧程琼,这女人瘦得可怜,抱着没什么重量感。   江南赤着上身,裸.露的皮肤是烧灼的刺痛。黑衣男子失了短刀,并不恋战,转身往楼上跑。   明明现在还有机会跑出别墅大门,捡回一条命,他为什么要往楼上跑?   江南立刻反应过来,韩诚可能也在楼上!   老别墅的二楼楼梯口有一道铁闸门,门栓上落了条铁链用于加固,大概很少有人会在自己房子里装一道冷冰冰的铁门,更何况是别墅,但这儿就是有。   先前江南没留意,直到男子一上楼试图关上被火烙得通红的铁门才发现。   江南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抱着程琼跑出别墅,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分出去的心思瞬间收回,撑着楼梯扶手纵身跃上二楼,朝男子当胸一踹!   黑衣男子几个踉跄,就势抓住江南脚腕,发狠似的要把人抡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江南一个鲤鱼打挺抓住男子肩膀,重重肘击在对方侧颈!   咔——   可怖的骨节错位声似乎惹恼了男子,房子里的氧气耗尽,多待一秒都是煎熬,偏生这人难缠,男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架着江南往墙壁撞去!   哗啦啦——   整面墙的壁柜唰然倒塌,里面放着的各类玩意儿稀里哗啦砸碎在地。江南勾住男子,“嘭嘭”两声巨响,两人同时向后倒去,立刻扭打在了一起。   火势愈猛,江南扼住男子脖子,想要摘下他的口罩看看究竟是谁藏在别墅里,男子死命顽抗,扣着江南想要来个后背摔。   这时房顶的水晶灯突然“嘭”!地坠落,扑起直冲天际的赤浪,千钧一发之际,江南猛然松手退开。   火势未褪,疯狂蹿动的烈焰铸成道火墙,双目被烤得充血肿痛,目下是一波接一波浮动的热浪,根本看不清四下的情况。   黑衣男子被灌了满口的浓烟,呛咳几声,站起身抖落满身的玻璃渣。他自知这里不能久待,趁着一团乱箭步冲下楼跑了,顺便拉上了铁闸门。   江南差点就抓住他了,不料让铁闸门挡了下楼的去路,烙红的栏杆差点烫着他,这要挨上一下,保准三分熟。   老别墅的二楼已塌倒一角,夜风不住惊扰烈火,越吹越猛。江南别无选择跑到窗户边,找准位置打算跳下去,脑子里忽又闪过一缕白光——韩诚呢,要不要找他?   浓烟卷到花园,姜北刚安置好昏迷的程琼,抬头便看见在窗边犹豫不决的江南。   “跳!”姜北朝他吼,“往下跳!”   时间好似被拉长了,姜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没见着他动,心脏蓦地揪紧。   爆破声还在持续,支撑屋檐的木梁从中烧断,连带着废瓦残片倾盆而下。   “江南!”姜北在楼下张开双臂,哄着他,“跳下来,我接住你,快点。”   姜北等着他往下跳,却只见江南拍拍手上的灰,扔下一句“等我”,旋即转身没入火场中。   “!!”   轰——   与此同时,火场深处爆出一声巨响,瓦砾墙灰铺天盖地砸下来,动静盖过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江南!”   姜北裹紧江南给的湿外套,提腿往里冲。身后几辆警车唰唰停下,从车门涌出一堆人。   “程阿姨?”杨朝最先注意到空地上的程琼,抄起人就喊,“救护车!有人受伤了!”   现场如同炸沸的油锅,赶来急救的医生护士和消防员各司其职,丝毫不敢懈怠,四处回荡着各种命令喊声。   “无关人员撤离!”   “救护车,救护车!”   “我姜哥呢?!”   林安急匆匆挤过人群,瞥见火光中一晃而过的身影,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姜哥!不能进去!”   余下的民警闻声,纷纷朝同一个方向望去,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人拖出来。   “等等,江南还在里面!”   “不能进去!”   姜北挣脱束缚着他的手,让火烤红的脸满是焦急,恰时消防水枪开始工作,卷走滚烫的热浪。姜北冷不防被水溅湿,就着湿外套抹了把脸,看着围绕在他身边的同事,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喘着粗气吩咐道:“先送程阿姨去最近的医院,留一辆救护车在这儿,别墅里还有人,韩诚可能也在里面,还有江……”   “没事的,”林安十分有眼力见,不等他说完连忙安慰道,“没事的,小王八活千年嘛。”   火势渐渐小了,被扑灭的地方露出焦黑的残壁,再也看不出别墅原本的样子。   姜北气息未平,瞳孔中映出余火,他一点也不相信林安说的话,都是血肉之躯,哪有活千年的说法。   江南打破他的所有禁.忌,又一次次击退他的心理设防,姜北仿佛早已习惯有那个人在身边闹,无论他怎么任性都可以。可一想到万一江南不在了,恐惧感便如潮水般袭来。   然而江南就是个实打实的王八蛋!没事时爱黏着,有事净把人往外推,威风全让他一人耍完了。   姜北想着,拢紧肩上湿答答的外套,不知不觉绕过所有人,一脚踏进废墟里。   周遭突然吵闹起来,众人囔囔着朝火光中的人影奔去。姜北被吵醒了,定睛一看,江南正抱着韩诚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脚下拖出条血迹,倾刻间又让余温蒸发。   不是幻觉。   江南赤.裸的皮肤通红,分不清是燎红的还是被余火映红的,跳跃的火苗在他流畅的肌理上割出阴暗区,可能是身上有伤的缘故,驱散了他往日的懒倦和浑劲儿,倒显得可靠和锐利。   “快!救护车!”林安招呼来人,从江南怀里接过韩诚,吭哧吭哧地放上担架,而后拍拍江南的肩,“小王八蛋”四个字在嘴里打转,他最后说,“姜哥在那儿。”   火场里走一遭,能出来个全乎人实属不易,偷袭者跑路前切断了下楼的路,江南抱着韩诚也不可能直接跳下楼,全靠脚踹,踹断楼梯扶手才开出一条窄小的生路,却不防尖锐的断木切面在小腿上拉出条血口。   他走不动……走得动也不想走,朝姜北招手:“你过来扶扶我。”   姜北挪动脚步,越走越急。   江南无聊时饱览泷泽萝拉,搞错了,是饱览青春偶像剧,姜北这动作太像剧里的女主角,走着走着便冲过来给男主一个熊抱,bgm一响起,又是一场绝美的风花雪月。   虽说此刻没有bgm,但江南不挑,姿势都摆好了,等着姜北抱,不想姜北冲过来兜头扔他件衣服,湿答答的布料往脸上一糊,险些把他搞窒息。   怎么和偶像剧里演的不一样?别人家的小可爱都不是这样的!扔衣服算怎么回事?   江南不动,让衣服盖脸上,就等着姜北帮他拿,他要是窒息死了,姜北就是谋杀亲夫,回头还得守寡。   可如果姜北换个对象、分分钟把他忘了怎么办?   江南脑子里的偶像剧瞬间变成狗血剧,正想着,小腿一热,他眼睛往下瞄,透过缝隙瞧见姜北单膝跪在他脚边,替他简单处理了腿上的伤。   这么一看,好像姜北不给他告白也没关系,反正姜北这人就这样,除了工作和骂人,一天憋不出两个响屁,比起张着嘴巴说空话,他更习惯付诸于行动。   江南朝他伸出手:“好了,我答应你的求婚,可以起来掀我盖头了……嗷,痛!”   “痛就闭嘴。”姜北下了重手,拔掉刺进伤口的木屑,起身掀掉江南头上的衣服。   江南这才看清姜北发红的眼底:“你哭了?”   “……”姜北搀着他走,“火燎的。”   这是实话,但江南压根没听,他就爱往“爱得死去活来,没了对方便活不了”那方面想。   “别哭,我说了要给你养老送终的,无论如何要死在你后面。你之前说喜欢我的工资卡,我放抽屉了,如果我发生意外,你拿着卡给自己找家养老院吧,就当我尽力了,密码是10086。”   为什么这人死里逃生还能有这么多废话,若不是看在他是病号的份上,姜北早把他扔了。   姜北松开搀扶着他的手。   江南独自往前走,嘴巴片刻不停,后发现身边没人了,才转过身问:“怎么了?”   姜北抱臂看他:“你不是说腿痛走不动吗?”   江南吸吸鼻子,环顾四周——我的奥斯卡小金人哪去了? 第75章 我怕。   “谁是患者家属?”   东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灯火通明, 急诊室外的走廊挤满了人,给药的小铁车哗啦啦地过去,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催命似的,愈发惹得人心燥。   江南的伤已做了处理,半身不遂地靠在铁椅上, 听护士在叫人,撑着姜北起身。   一旁的杨朝按下他:“我去。”   今晚的情况着实谁也没想到, 能救出程琼和韩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救护车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回医院,可两人中一个身体不好, 一个年纪太大,在火场里待了那么久, 能不能抢救回来全靠天意了。   林安焦急地跺来跺去:“为什么会突然起火?”   江南穿着病号服,包了医用纱布的长腿委屈巴巴地蜷在铁椅底下,软绵绵地往姜北身上一靠,侧头盯着急诊室的门。   “韩诚还没有做遗嘱公证, 如果他死了, 遗产就可以平均分配。”   “这是人干的事?”林安吹胡子瞪眼的,“几个钱让一家人争成这样?争就争, 关程阿姨什么事?还想给老爷子找个陪葬不成?”   江南扯出一个笑:“大概吧。”   秋夜微凉,头顶明晃晃的白炽灯在房顶墙壁铺上层冷冰冰的白霜,江南裹着毯子, 不着声色地分一半给姜北,在柔软的薄毯下握了握他的手。   姜北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脖子上包着纱布, 脸上的烫伤涂了药, 完全不复往日精英形象,只剩眼里的锐气丝毫不减。   他感受到身侧传来的灼热体温,那颗悬浮在火场上空的心才逐渐归位,长长地舒了口气。   江南靠他肩上,一垂眼便能看见江南挺翘的鼻尖,呵出一串细密的水雾,无声诉说着这个人是真的。   姜北积聚在胸口的浊气还未吐完,便听见电梯方向传来一妇女尖锐的叫声,民警小张追在她屁.股后边劝。   “姐,您冷静点!”   “怎么冷静?合着不是你爸?”   韩文静从小张那张漏风的嘴里听到消息,说她爸找到了,三更半夜带着她的倒霉老公和家里蹲的儿子赶过来,往急诊室门口一杵,立马变了脸,也不问她爸情况如何,眼珠四下一瞟,“嘿”的一声:“韩文芳呢?韩文芳怎么没来?做了亏心事不敢来了吧,我就知道是她干的!”   韩家两父子搁后边唱双簧:“绝对是她!”   姜北一看见韩文静就头疼,朝小张使个眼色:“带回去。”   韩文静一听不高兴了:“我凭什么回去呀?!我爸病了,我看看他怎么了?这位警官,先前你说我爸失踪、我们一家没有不在场证明,是潜在嫌疑人,好,你说的对,咱们也配合工作。现在我大哥的老房子起火了,起火那会儿您派的小同志可是在我家守着呢,我们哪都没去,谁放的火不是一目了然吗?既然如此,我凭啥不能看我爸啊?”   姜北雷打不动地坐着,稳稳当当给江南靠,一边沉声道:“凭你是财产的继承人之一。”   韩文静的脸皮也实在是厚,大衣一掀,一屁.股怼椅子上,坐着不走了:“那我更不可能走!”   韩诚年事已高,就算抢救回来也改变不了他黄土即将埋过头顶的事实,指不定哪天就去了,韩文静一家也懒得装孝子了,要守着他爸,毕竟只要老爷子留着一口气在,财产怎么分配还没有个定数,万一老爷子一个没对,全赠予给韩文芳怎么办?守着他,说不定还能在他断气前争取一把。   韩文静赖着不走,她老公儿子只能揣着手蹲一旁,两父子哈欠连天,又不敢睡,埋头小声交流醒瞌睡。   哗啦一声,门开了,在场所有人都直起身,江南只看了一眼,发现推出来的人是韩诚,又失落地靠回姜北身上。   姜北拢着腿上的薄毯,安慰道:“没事的,放心。”   “但愿吧。”江南说。   “肯定没事!韩老先生这么大岁数都没事,程阿姨能有什么事。”林安要饭似的蹲地上,目送护士推着人走远,韩文静一家如梦初醒,跟饿狼一样扑过去。   “爸,爸?”   “外公!”   韩文静踩着尖细的高跟鞋,一双看不出年纪的手紧紧拉着韩诚,适时挤了几滴眼泪出来:“爸,听得见我说话不?是我,文静。医生,我爸咋不醒呀?”   “年纪太大,受了惊吓,一时半会醒不了,先观察一晚,让老人家好好休息。”   韩文静不听,还在叫:“爸,是我,文静!”   “我看她一点也不文静,”林安看那家人折腾,揶揄道,“瞧见没有,一群白眼狼。对了,她不是还有个姐吗,怎么没来?”   姜北说:“在家照顾孕妇。”   “她儿子找到了吗?别是因为她儿子去宁安市接的老爷子,完事又出这么大个事不敢来。”   “没有。”   姜北后脑抵着墙,捋了遍事情经过——唐志宇先是去宁安市接走了出走的韩诚,顺便带走程琼,把人藏在韩文洲的老别墅里,紧接着别墅失火。   这么一捋,唐志宇的嫌疑最大,可姜北心里还有疑云,就是唐志宇既然把人藏在别墅好几天,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晚纵火?那火明显是冲着人命去的,但如果唐志宇真的想杀了两个老的,犯不着拖上几天才动手,况且杀人的方法有很多,俩老的手无缚鸡之力,没准轻轻一推就摔死了,纵火,显得太小题大做了。   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   江南蜷着腿不舒服,见人散了个七七八八,索性长腿一伸,说:“这家人似乎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去了别墅二楼,发现楼梯口有一道铁闸门,什么人会在自家房子里装一道铁门,防谁?还是怕谁跑了?”   “这事你得问韩文洲,”林安腿蹲麻了,躬着身爬上椅子,“财产不也是韩文洲的吗,现在在老爷子手里捏着。我跟你们说,就韩诚的两个女儿,一个家里困难,等着用钱,一个烂泥扶不上墙,没钱准过不下去,财产分配一天没定数,这事就没完,鬼知道那家人还会做什么。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老爷子咋想的,长子英年早逝,只剩两个女儿,要我一人分一半,省得她们争。”   先前韩文静说,韩诚不帮衬大女儿韩文芳是因为她不听家里人劝,嫁到了别家,韩文静怕韩诚把财产赠予给她姐,闹得鸡飞狗跳。可民警一查资产才知道,韩诚手里捏着的不是一笔小数目,随便给个零头也够普通家庭一辈子的吃喝。   “韩文静一家的反应也不正常,”姜北听林安说完,突然逮住点头绪,“照韩文静的说法,韩诚疼本姓外孙,按道理财产有她家的一份,不论多与少,也够他们一家衣食无忧,她不该这么紧张。”   “反观韩文芳,她儿子带着韩诚失踪了,她却没报警,不管她是否知道唐志宇的计划,到最后她都默认了,而唐志宇剑走偏锋是因为韩诚不愿帮他。由此可见,韩家两姐妹可能都得不到财产,韩文静因此把韩文芳当成了假想敌,处处针对她,可韩文芳……是唐志宇却另辟蹊径,直接带韩诚去了韩文洲的别墅。”   “我懂了!韩诚爱长子,这么多年来还一直保留着儿子的遗居,唐志宇是想带老爷子去看看,最好把老爷子感动得痛哭流涕,没准财产就是他的了!”林安分分钟脑补了一部豪门恩怨,“虽然我的说法有点扯,但不这样想,我又实在理解不了这家人的脑回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韩家还不是普通家庭,剪不断理还乱,估计韩诚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膝下的女儿外孙个个拿一双饿狼似的眼睛盯着他。   姜北说:“把韩家上上下下全查一遍,包括已逝的韩文洲,另外让人盯紧韩文静和韩文芳两家人,一有动作立刻上报,明天再配合当地民警去趟火灾现场,走访下当地居民,看能不能找到唐志宇。”   姜北顿了顿,又莫名想起在火场中见过的婚纱照,怪异感再次缠上他,末了补充道:“——我和你一起去。”   林安刚想说程琼找到了,这事好像不归咱们管了,但他了解姜北,凡事爱刨根究底,而且就算姜北不管,他身边那只未经驯化的碳基生物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捅堆事出来更麻烦,林安只得应下:“行,明天我先把协作函发了。”   话音刚落,急诊室的门再次“哗啦”打开,护士推着转运推车出来,杨朝跟在一旁,擦拭着脑门上的汗。   江南听见动静,刚还残废到不能动的腿此刻又能走了,“噌”地起身,健步如飞,连林安都惊叹于这个医学奇迹,扭头一看他老大平静的脸色,秒懂,这人刚刚又在装。   “程阿姨?”   程琼太瘦了,甚至撑不起病服,单薄的像张纸,轻飘飘地帖在床面,双目紧阖不见醒,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边缘处渗出褐色的血迹。她刚经历一场生死浩劫,一下老了十岁,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看上去毫无生气。   江南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每次叫他“阿野”的时候,都带着满满的希翼。   “没事了,”杨朝看到程琼,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估计一时半会醒不了,先观察一晚,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转回宁安市。”   护士丝毫不做停留,推着车径直走进病房,余下的人一窝蜂跟进去,翻来覆去地问“有事没?啥时候醒?”,护士也是翻来覆去地重复说明,以为杨朝是患者家属,便着重给他交代了看护重点。   不大的病房塞满了人,姜北没有在人堆中找到江南,退出房门一看,发现他还停在原地。   “你不进去看看程阿姨?”姜北问他。   “唔~没事了就行,”江南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旋即蹙起眉头,赧然道,“以后再看她吧,毕竟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解释以前的事。”   江南的甜言蜜语和谎话向来是张口就来,上下嘴皮子一碰,人和鬼都让他唬得团团转,这会儿竟说没想好怎么解释,着实是件稀奇事。   姜北也不勉强他,颇有大哥风范地拍拍他的肩:“那早点休息吧。”   江南总感觉只要脱离了席梦思床,他和姜北的关系便会发生变化,在床上他是“江南”,下床秒变姜北的弟弟,姜北的猫,总之地位不高。   他吹散肩膀上的余温,拖着条受伤的腿,又不能走了,几个踉跄栽倒在姜北怀里,又柔又乖地瞧着他:“医院里有鬼,我好怕,不敢一个人睡。”   姜北:“………………”   这玩意儿能退货吗? 第76章 温柔。   病房里灯光昏暗, 姜北不记得有多久没合过眼了,趁着江南去换药的空挡,简单洗漱完, 回到床边拉上隔帘,与旁边张空病床隔离开来,头一沾枕头, 浓重的睡意便拉着人坠入梦乡。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团温水包裹着他, 从背心到胸.膛都是暖的,忽又掀起波浪,猛地将他拍打下岸, 又被什么东西稳稳当当给兜住了。   姜北心头一悸,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迫使他睁开眼睛, 然而身上的暖意并未消失,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梦,直到看见腰间搭着条手臂,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吵醒你了?”   江南换完药回来, 看姜北睡得安稳, 生怕他一个人睡在这湿润的秋夜里会冷,硬要往被窝里挤。   病床小得可怜, 两百斤以上的人躺上面都要考虑能不能翻身,遑论两个成年男性睡一起,质量不过硬的铁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姜北的瞌睡彻底醒了, 他压根不该幻想能有个好觉睡,除非江南全身瘫。   他作势要起床, 又被捞了回去, 只好无奈道:“你不能回自己床上睡?”   “挤挤就好了, ”江南还在往被窝里钻,“我又不挤进去。”   姜北秒懂他的黑话,侧头瞪着他。   好一番地动山摇后,江南终于钻进了心心念念的被窝,然而不能平躺,只能侧卧,否则不够睡,他又身高腿长,一双脚露在被子外边,想伸进去只能屈腿,一屈便会顶着姜北,索性手脚一起搭在姜北身上。   “你过来点,”江南搂紧他,“别又掉下去了。”   姜北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战术性仰头:“你去旁边睡!”   “将就一晚嘛。”   “你将就一晚,滚下去。”   “我不。”   江南山一样躺旁边,对方的拥抱和体温让姜北出了汗,他待在臂弯里动弹不得,挣扎无果,索性当自己是具木乃伊,不动了。   江南见他乖了,轻柔地揉着他乌黑的发,借着窗外的阑珊灯火,用眼神描绘他的脸。   姜北的轮廓很深,优越的骨骼把面部肌肉支撑得很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可自律和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眉宇间积攒了某种坚硬又可靠的东西,容易让人忽略他藏在冷冰外表下的柔软。   他没有冷冰冰,只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而已。   “阿北,”江南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温热呼吸,不禁圈紧了手臂,耳语道,“我腿痛,你抱抱我。”   这招屡试不爽,一阵窸窸窣窣后,江南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拥抱。   姜北真是困了,满脑子只想哄江南安静,然后睡个好觉,偏生下雨了,医院不像家里装有隔音玻璃,雨点打在窗上,从最开始的淅淅沥沥到密密麻麻,江南也钻他怀里了。   雨势不见停,门外还有值班护士的脚步声,推着医用推车啪嗒啪嗒地走过。一片嘈杂中,似乎只有昏暗里的狭小空间最为宁静,静到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声,又靠得那样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有规律的、起伏着的胸.膛,带来一种坠入云端般的心安。   江南不闹了,一颗脑袋怼姜北怀里,姜北却睡不着了,听了会儿雨声,问他:“你害怕?”   江南不要脸地说:“我怕死了,快点安慰我。”   姜北只是问问,真害怕他也不会安慰人,能问一句已是他最大的温柔!   江南还等着他说安慰的话,等半天没等到,抬头用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你问一句就完了?”   “……不然呢?”   江南“啧”一声:“你真没好好想过你以前单身的原因?”   姜北的下巴让江南的头发扎得有些痒,熟悉的洗发水香味混着湿重的空气萦绕在他鼻尖,怀里的人又滚烫。人一旦有了踏实感便有勇气想以前不敢想的事,因为无论思绪跑多远,回头还是眼前人。   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终于在一众相亲对象身上找到了答案,除开“我们八字不合,你工种太危险,又没时间陪我”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原因,剩下的,全嫌他太闷,连女孩子爱听的甜言蜜语都不会讲。   想到这,姜北大松一口气——幸好江南不是女孩子。   他一口气刚呼完,猛然反应过来,看看怀里眼巴巴等安慰的生物,又在想这玩意儿跟女孩子的区别大概就是少了个“女”字,本质上也是要人哄的。   他不会哄,干巴巴地说:“没事了。”   “哈?”   抠糖专门户江南把那三个字揉碎了抠,四舍五入姜北也算安慰他了,再四舍五入是姜北爱他,心情分分钟飞到外太空,手脚并用把姜北缠得更紧,一不小心绷到伤口,重重抽吸一声。   姜北再次展现他的“温柔”,又问一句:“还痛?”   “痛。”给杆江南就爬,在被窝里蹭着姜北冰冷的脚,蹭暖和了又沿着姜北小腿拨云撩雨地往上滑,不料反被握住脚踝。   两人僵持了一秒,江南用口型说着姜北的惯用台词——再蹭滚下去。也不知姜北听清没,亦或者是不想理他,并没有叫他滚,只叹口气,手掌覆在他伤口上。   隔着层纱布江南都能感受到来自姜北掌心的温度,安抚躁动的痛觉神经,似乎不那么痛了。   雨还在下,夜里气温骤降,江南抱着姜北,嗅到他身上的沐浴液香,睡意上头,思绪漂浮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迷迷糊糊间又听见姜北在说话。   “嗯?”   “我说,”姜北掖了掖被子,“老别墅爆燃前,你为什么要跑回去找韩诚?如果你当时听我的往下跳,就不会受伤。”   江南闭着眼嘟囔道:“你确定我跳下楼不会摔成二级残废?”正说着,他猛一激灵,认真审视着姜北,“你是不是希望我残废,好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顺便私吞我的工资卡?”   姜北:“…………”   话题怎么一下子跑到了太平洋?   他沉吟片刻,试图拉江南回正轨:“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不顾自己安危,也要去管别人死活的人。”   江南挑眉:“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没良心的人?”   姜北没说话。   可江南的确对大部分人没什么同理心,他可以计算温洪亮,也可以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未成年的邱星冉。他明明打算往下跳了,又半道折回,在快爆燃的情况下,正常人都会想着逃生,他偏不。   姜北突然搞不懂他。   “老头有钱,”江南说,“我救他出来,没准他念在我的救命之恩,大大方方把财产给我,我们就发达了!”   “…………”姜北泼他瓢冷水,“你是不是没睡醒?”   “我压根没睡,”病床着实挤,江南小幅度地调整姿势,用指尖滑过姜北脸上的细小伤口:“我不去找韩诚,你也会去,可我不想你去。”   他触到姜北的唇角,飞快落下一吻:“别想了,睡吧,晚安。”   话题结束得猝不及防,姜北只好闭嘴,动了动被枕麻的手臂,到底没抽出来。   雨下了一整夜,噼里啪啦打着窗户,直至清晨时才变小。天微亮,整座城市逐渐苏醒,笨重的公交车三步一喘,堵后边的私家车小电驴按喇叭狂催,昭示着忙碌的一天即将开始。   越野车在细雨朦胧中缓慢行驶,林安起了个大早,主动担任司机,跟着破导航走上一条最堵的路,到达老别墅时,东阳市辖区公.安局的民警已经忙活好一会儿了。   带队的人姓钱,叫钱平,是个谢顶的中年男子,他头顶锃亮,配上一张满是肥肉的脸,仿佛肥油都铺到了后脑勺。   他收到协作函,便亲自来现场等姜北他们,早先还做做样子,带着一帮子人搞现勘,见姜北一两个小时不到,心想这宁安市市局刑警支队的副队怕也是个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草包,没准还在狐狸精被窝里做美梦呢,既然如此,那就是同道中人,还做什么样子?钱平直接叫人开始“挖宝”。   “哎呦,姜副支队是吧,”钱平见人来了,跨过一堆杂物,蹬着两条小短腿跑来,抓起姜北的手摇三摇,旋即从兜里摸出烟盒,一人发一支,“麻烦你们亲自跑一趟,我听说了,昨晚这失火了,还有人袭警,性质相当恶劣,必须严查严办!”   话虽这样说,但钱平丝毫不动,叼着烟扯淡,他处事圆滑,明显是根老油条,没说上两句便开始称兄道弟拉关系,一口一个姜老弟地叫。   在别人的地盘上,姜北也不好甩脸子,皮笑肉不笑地同他虚以为蛇,眼珠四下一瞟,看得出工作没有多大进展,东西倒翻了不少出来,整整齐齐码在空地。   姜北扬扬下巴:“那是什么东西?”   钱平顺着看过去:“那个呀,没烧坏的小物件。”   两人边走边说,钱平跟观光导游似的,嘴巴叭叭地介绍:“姜老弟有所不知,这韩家以前在咱东阳市可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那谁......韩文洲要是还在,还有马云什么事?他在咱东阳市发家,有了根基,打算开拓市场,跑去宁安市,就你们那,可惜天妒英才,早死了。”   “我记得他爱搞慈善,也爱收藏些漂亮玩意儿,”钱平手指夹着烟,用烟头指指空地上的东西,“那些全是,估计价值连城呢,没烧坏总得给人扒拉出来,到时候还给家属。”   说的好听,可姜北看他眼露贪婪,根本没打算还,便知道他满身的肥油是怎么来的了,估计没少捞油水,现下连死人的东西也不放过。   “该还,”姜北接过话,顺手招呼来几位民警,“韩老先生住院了,来不了,既然你辛苦把东西收拾了,那把这些全部打包,待会儿送他家去。”   钱平立马跨下脸,这人咋说啥信啥?   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东阳市辖区公.安局的民警一看他们队长的脸色,不好动手收拾,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林安率先抄箱子装东西,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动起来。   钱平不好明说,烟头一扔,腆着个大肚子加入装箱队伍,脸色愈发的青。   “满脑肥肠,”等他走远,林安小声骂一句,又拎起一花瓶,吹了表面的灰,感叹道,“韩文洲审美可以呀,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别是些赝品,姓钱的怕是想不通。”   姜北没理这话,带着林安在周围逛了圈。   经大火一烧,别墅彻底不复当年风采,就连花园也未能幸免,炸飞的瓦片残砖落得到处都是,又铺了层厚厚的灰烬,雨一下,熬成一滩烂粥,一踩一脚泥。   待开发区人烟稀少,没什么活动痕迹,再加之迟迟不动工,野草长得甚旺,就要没过膝盖,压根看不见路。   姜北的裤脚被水洇湿,不再往前走,拍拍林安,示意他看草丛深处:“那边有压倒痕迹,叫姓钱的带几个痕检过来。”   林安冷哼一声,视线转向一旁:“我看他没空。”   钱平当真满脑肥肠,想着有外人在,大件的不好带走,小物件还是可以顺手牵羊的,反正房子烧了,鬼知道什么东西没烧坏,点数也点不出来,不如薅点走,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眼珠子一抡,瞄准时机往衣兜塞东西,心道稳了,然而一颗心还没落回胸腔,后背便被人拍了一把。   “钱队捡的什么好东西?”姜北丝毫不给他反应时间,两指一伸,勾出他藏在衣兜里的一副银手镯,随着动作响起清脆的银铃声。   姜北一听这声音就反射性头疼……不,是哪哪都疼,仿佛手里握着块烫手的山芋。   让人抓了现行,钱平涨红着一张脸,干咳两声,索性破罐破摔,说:“姜老弟要是喜欢,拿走,这儿全是我的人,没人说出去。”   他观察着姜北,要是姜北肯收,院里那些瓶瓶罐罐他也能顺理成章地带走一些,一副银手镯,哪有珍藏品值钱。   林安也张着嘴巴乱说:“银的值几个钱?你看看这镯子,还没满月吧,那么小一个圈,送我我也戴不进去,钱队要做人情,未免也太不实诚了。”   钱平实在没搞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出了一脑门的汗,试探性地指指身后的花瓶:“那……”   姜北明显对花瓶没兴趣,只把弄着镯子。   银镯子直径小,成年人的手腕戴不进去,还坠了两只银铃,一看就是小孩的东西。一般家里生了孩子,长辈们会送长命锁银手镯之类的,寓意平安吉祥。   “这也是你从现场扒拉出来的?”   钱平一点头:“啊,韩家人用的全是好东西,姜老弟看上哪件拿哪件,别客气。”   “我是想说,镯子分明是小孩子的尺寸,”姜北听不得银铃声,反手塞给林安,又问钱平,“可韩文洲不是无后吗,留着镯子干嘛用?” 第77章 婴儿。   钱平哪里知道, 韩文洲发迹那会儿,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想打豆豆,最多只听过长辈们闲时扯淡,说隔壁家的孩子真有出息, 至于韩家的家事,他并不了解。   “可能是送朋友的吧, 再说,他不是娶了个媳妇吗?也有可能是提前备给孩子的,结果他媳妇死得比他还早。”   钱平顿了顿, 面露讥讽:“所以这人呐,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 早早把这辈子的运气用完了,是没有好结果的,还连带着身边的人遭殃。”   听他一番话,姜北兀自琢磨。   韩文静因着韩诚失踪, 和韩文芳吵架,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翻出来了,却独独没提过韩文洲早逝的爱人, 好像他们一家子哪怕撕破脸皮,也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绝不提及大嫂。   为什么?   还有韩文洲, 他当真如钱平所说,因年轻时太顺, 运气用完死的?这也太扯了, 更扯的是, 韩文洲夫妻俩全短命,这怕是犯了太岁。   可姜北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再加之韩家两姐妹对大嫂极其微妙的态度,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天色愈暗,乌云压在头顶,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不管韩家的家庭关系如何复杂,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先找到唐志宇,他是个关键人物。   姜北看看四周,此处荒无人烟,摸排走访是不可能的,除非地上爬的天上飞的会说话。他又指指花园外的草丛,说:“那边有压倒痕迹,带几个痕检过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钱平十分不乐意,好歹是他的地盘,哪轮得上外来人指挥他做事,但又忌惮姜北发冷的脸色,只好招呼来痕检,假巴意思嘱咐对方仔细勘查。   那痕检员跟着钱平混,也混出了一身肥肉,提着工具箱在一片狼藉中走得艰难,偏生脚下的碎砖瓦还要与他作对,路没走几步,滑打了几个,一百多斤的肉险些摔地上。   姜北看着这帮子人真糟心,格外想念老王老张他们,恰时手机响了,他走出几步,去旁边接听。   “老大!”郁梓语气急促,喘着粗气说,“唐志宇他老婆预产期提前,羊水破了,这会儿正往医院送,她说她想见唐志宇。”   先前郁梓被派去守着韩文芳一家人,想着有孕妇,有个女警在方便一些,没想到还真让郁梓碰上了孕妇生产。   电话里的救护车鸣笛声声声催人,姜北掐着眉心,也不知上哪去给产妇找老公。   “先稳住她,送去医院再说。”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哎呦”一声,痕检员还是没能逃过摔个狗吃屎的结局,踩到团软乎乎的东西,脚下一崴,脸先着地,接着鼻血横飞。   一百多斤五花肉掉地上的动静还有点大,钱平心疼工具箱,忙不迭捡起来:“你怎么回事?路都走不稳!”   痕检员可委屈了,烂泥似的瘫坐在地,抱着摔破的膝盖疼得呲牙咧嘴:“我哪知道踩到了什么鬼东西。”   姜北已无话可说,这帮人先是搜刮废墟里的物件,后又装模作样搞现勘,这要是个杀人地,现场恐怕早被他们破坏完了。   痕检员坐着不起,其他人也无暇管他,姜北终是看不下去了,去车里拿了瓶红药水递给他,顺便拉他起来。   姜北看看天:“快下雨了,劳烦各位辛苦一下,抓紧时间。”   痕检员在姜北这得到了温暖,可劲点头,草草处理好伤口,从钱平手里抢过工具箱,扭头就走。不料他从哪爬起就从哪摔倒,刚跨出一步,那敦实的身躯便开始摇晃,短胳膊轮成电风扇以保持平衡。   “吔——”   姜北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他,避免他摔成肉饼。   痕检员站稳了,长舒一口气,对姜北道谢,旋即埋头抱怨道:“今天我不信还过不了这个坎了。”   他用脚把废墟里的乱石拨开,想踏出条平路,拨到一半发觉脚感没对,弯腰一看,倏地屏住呼吸。   ——他脚下有东西。   姜北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头也不抬地喝道:“姓钱的!”   “姓钱的”正躲一旁抽烟,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浇灭猩红的烟头:“嘿!今天真是不顺——来了!姜老弟有何吩咐?”   ——   同一时间,东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姜北一大清早就走了,没人管,江南硬是在床上赖到肚子叫唤才起,起床后洗把脸,趿着拖鞋溜达到医院食堂,放眼望去全是清汤寡水,实在提不起胃口,又屁颠屁颠地颠到医院门口的饭馆,打包顿午饭往回走,还没走回住院部,泼天大雨砸下来,将他困在急诊大楼屋檐下。   雨下得急,不平整的水泥地面迅速积起水洼,这时一辆救护车叫嚣着冲破雨幕,利箭一般驶过,溅起的脏水泼了江南一裤腿。   江南:“…………”   这裤子真是多灾多难,先是陪着他在火场里走了一遭,现又替他挡了水,等回家绝对把裤子供起来!   救护车骤停在大楼门口,随行的医生护士不顾大雨一窝蜂涌出来,合力抬出医用转运车,一边还安慰床上的患者。   “别紧张,放轻松。”   “快去通知助产和新生儿科!”   “产科医生呢?!”   ……   这是有孕妇快生了。   人群之中,传出一女子痛苦的呻.吟,带着哭腔,江南瞥了一眼,发现产妇正是唐志宇的爱人。   韩文芳跟着来了,突如其来的临产让她手忙脚乱,一张脸皱得能拧出水来,只抓着儿媳妇的手,说些没用的话。   郁梓也陪同在侧,帮忙拎着产妇住院要用的东西,边还熟稔地指导产妇吸气呼气,十分专业。   医用推车哗啦啦地驶进大楼,郁梓拎着大包小包,两只手显然不够用,看见一旁站了个闲得蛋疼的青年,不由分说把东西塞给江南。   “帮忙拎一下。”   江南:“…………”   一大口袋怼他怀里,不重,只是满满一袋的产妇卫生用品令他有些尴尬,但也无法,乖乖地坠在众人后面。   产妇早产,看样子无法顺产,韩文芳慌慌张张地签完手术同意书,目送儿媳妇进到产房,手术室门一关,嘈杂声潮水般褪去,死寂重重地压在心头。   韩文芳深吸几口气,环顾空荡荡的走廊,看到一同而来的郁梓和江南。   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孩子父亲下落不明,又事发突然,产妇娘家也没来得及赶过来,隔着一栋楼的韩文静一家人更不可能过来探望,只有两个陌生人在。   太冷清了。   想到这,韩文芳像泄了气的气球,绵软软地贴着墙壁滑下地,头埋在膝间,无声哭起来。   郁梓也蹲在地上,柔声安慰她。韩文芳哭了会儿,自觉这样不太好,儿媳妇生孩子本来就没人来探望,她要是还哭哭啼啼的,待会儿产妇出来该作何感想?   韩文芳没接郁梓递来的卫生纸,用衣袖抹了把眼泪,抬起头眼巴巴地盯着对方:“姑娘,我儿子找到没?我给他打电话他还是不接,之前他一直盼着孩子出生,可现在……”   刚出事时韩文芳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着唐志宇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能带着老爷子跑哪儿去?儿媳预产期前肯定会回来的。如今老爷子找到了,但老别墅失火,唐志宇依旧了无音讯,警方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想就后怕不已。   “您儿子……我帮您问问找到没。”到底是女人,有时感性胜过理性,郁梓摸出手机,通讯录翻一圈,发现只能找她老大,电话拨出去又没人接,求助性地望向江南。   江南捧着冷透的午餐,几次想打开盒子扒一口,自觉此时的气氛不适合干饭,生生忍住了。   他接收到郁梓的目光,嘴巴抿成一条线,在心里画了数个圈圈。想他柜门塌得渣都不剩,哪能想到这辈子竟还有机会蹲产房门口等一女人生孩子,但送佛送到西,举手之劳的事他也不会拒绝。   “我给阿北打个电话试试,稍等。”   江南拨出姜北的私人号码,冰冷的机械响了将近一分钟,似乎没人接。   另一边。   暴雨下的火灾现场更显狼藉,拍打起的污水溅脏所有人的裤腿,在场的人却大气不敢出,凝重的氛围逼得人喘不上气。   姜北没撑伞,湿透的外套紧贴皮肤,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他直挺挺地往那一杵,浑身的冰刺骇退了钱平所有的神光。   他指指废墟一角,沉声道:“姓钱的,你刨了半天破碗烂盆,怎么没把这个刨出来?”   钱平畏畏缩缩佝着身,顾不上暴雨侵肌,结巴道:“这这这……”   “现勘法医叫过来,”姜北懒得与他多说,扔下一句话,转身接过民警递来的伞,朝底下的人一吼,“保护现场,搜查范围扩大到500米,注意草丛!”   兜里的手机响了有四五次,姜北这才有时间接,看到来电人是“小王八蛋”,眉宇间沉积的戾气也散了不少。   他没发觉自己语气柔和:“在忙,待会儿给你回过去。”   “我不找你撒娇。”电话那头的江南侧头看向产房大门,随着门一开,冲出一声稚嫩又洪亮的啼哭声,助产护士抱着一新生儿出来,小家伙全身裹着胎脂,白乎乎的一小团。   韩文芳闻声而动,瞬间有了力气,迅速冲上前去看刚降生的小天使。   护士说:“是个小公主,六斤七两,估计是孕期养得好,提前几天生也没什么大问题,母女平安,妈妈待会儿就出来,放心。”   韩文芳一听这话,再也绷不住,眼泪决堤而下,她还想抱抱自家孙女,护士告诉她还得做新生儿护理,说完便带着孩子走了。   江南的目光随着护士一起动,一边对姜北说:“新妈妈想见见她爱人,问有消息没?”   护士往江南这边走,江南好奇地伸长脖子瞧襁褓里的人类幼崽,又道:“他们生了个女儿。”   姜北也听到了婴儿啼哭声,没着急挂电话,同时身后的民警奋力刨开乱石和烧断的大梁,现勘和法医也到了,急匆匆往人群聚集处赶,快速展开工作,一时间摄像机的闪光灯将所有人的脸映成惨白。   等刑事摄像拍完,众民警才把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从废墟抬到临时搭建的雨棚下。   姜北走到雨棚,盯着死者焦黑的脸,烧成这样,估计只有亲妈认得出来。他对江南说:“她爱人……唐志宇……好像找到了。”   恰时护士抱着新生儿经过江南面前,小家伙张着嘴大哭,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眼睛还没睁开,就会撒泼了,不满意护士裹着她,伸出手臂乱挥,似乎在试探这个新世界。   江南觉得有意思极了,假装不经意间碰碰小家伙露出来的脚,随及只听姜北接着道:   “——但不确定是否是唐志宇,让郁梓通知家属过来认尸吧。” 第78章 认尸。   产科病房内。   新手妈妈麻药劲过了, 但身子虚,被韩文芳严严实实地捂在被子里,半睁着眼听婆婆唠叨。   “——住几天院, 我再带你回家坐月子,”孙女降生,韩文芳得照顾儿媳孩子, 分身乏术,暂且忘记了失踪的儿子, “你也别想着身上脏,立马洗头洗澡,月子里不能着凉, 落了病根以后有你受的,忍忍就过了……”   郁梓在一旁帮忙收拾东西, 听了韩文芳的这一番老经验,纠正道:“生完孩子抵抗力差,刀口没好,保持卫生以防感染, 注意保暖就行。”   病房上的女子冲她笑笑, 很赞同她的说法。   韩文芳还想说什么,突然想起儿媳生产时有个帮忙拎东西的青年, 手术完太忙没注意,回头人便不见了。   她拍拍郁梓,问:“哎, 姑娘,先前那个小伙子呢?”   郁梓扬扬下巴, 示意她看门外。   江南候在门口, 一屋子的女人他没好意思进去, 想等郁梓出来让她通知家属去认尸。   人家家里刚添新丁,正是喜悦的时候,这一瓢冷水还是让郁梓去浇比较好。   恰时护士抱着洗净的孩子过来,小家伙终于消停了,待在襁褓里咿咿呀呀地哼唧。   江南梗着脖子瞅,婴儿小鼻子小眼的,谈不上可爱漂亮,皱巴巴的一团。   之前邓女士一时兴起,给他看姜北小时候的照片,也是丑兮兮的,邓女士十分嫌弃,觉得她和姜父长得还算过得去,儿子怎么丑不拉几的,一看就娶不上媳妇,一度怀疑抱错了孩子,幸好后来长开了,但也改变不了姜北娶不上媳妇的事实。   江南眼睛黏在女婴脸上,心想这孩子过几年没准能长成个小美人,像姜北一样,逆袭成一方颜霸!   护士注意到他,问道:“你是孩子亲戚?”   江南说:“我是自愿者。”   “哦,”护士心道就是亲戚,不然刚守在产房门口干嘛。她年纪不大,信网上说的婴儿睁眼看到谁以后便长得像谁,抱着刚睁眼的孩子往江南面前凑,“多看看漂亮叔叔,以后咱们也长得漂漂亮亮的。”   江南:“…………”   这任务有点艰巨。   “什么叔叔,”他倔强地说,“叫哥哥,我保证她以后比我还漂亮。”   护士拿眼看他,这人忒不要脸,生怕孩子看多了跟他一样脸皮厚,抱着孩子走了。   “宝宝来了!”   护士一进病房,笑得比花还灿烂,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在妈妈身边,开始验货,两条胳膊两条腿全拉出来展示一遍,表示无畸形。   韩文芳心疼孙女,她生孩子那会儿可没人把孩子翻来覆去地看,生怕护士把小孩扯坏了,作势要抱走。   郁梓拦下她:“正常检查,你们要是发现问题,及时跟医生说,人家是专业的,别担心。”   相较之下,郁梓更像是个过来人,可能是职业原因,韩文芳信得过她,缩回手不抱了。   护士检查完,将孩子放在摇篮,说:“宝宝有黄疸,没事多晒太阳,四十天后看黄疸消退情况。我先去忙了,有什么不懂的按铃啊。”   病房里还有其他新手妈妈,个个有老公婆婆陪着,护士一走,大家活跃起来,纷纷过来给新加入的小朋友打招呼,从性别问到体重,转而又把话题转到自家孩子身上,一时间好不热闹。   产科大概是医院里唯一拥有欢笑的地方。   病房上的女人却高兴不起来,尤其是看到别人家的丈夫笨手笨脚地学着抱孩子,便想到她老公要是在场,也该是这样。   她扭头小声问郁梓:“我老公有消息了吗?”   郁梓答不上来:“这事是你们辖区的民警在负责,我再帮你问问吧。”   说着,她走出病房准备打电话,看到江南还在,道:“你好像有事跟我说。”   江南直截了当:“哦,你们姜副支队说貌似找到唐志宇了。”   郁梓没懂:“貌似?”   “在火灾现场找到的,烧得不成样子,让你通知唐志宇的家属去认尸。”   郁梓心头咯噔一下,倒不是因为有人死于非命,而是心疼刚出生的孩子,韩文芳一家全盼着唐志宇回来团聚,如果死者真是唐志宇,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们怎么承受?   病房里,韩文芳洗净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逗,又对儿媳说:“等她爹回来取名字。对了,你外公是不是也在这医院里住着?我在想要不要把孩子抱去给他老人家看看,好歹是重孙。”   “算了吧,”女子道,“郁警官说小姨他们守着外公呢,人昏迷不醒,抱过去外公也见不着。出这么大个事,小姨肯定闹,别吓着我女儿。”   韩文芳一想起韩文静那阵仗,有些后怕:“也是。”   女子接着说:“再说,外公又不喜欢女孩,何必抱过去讨他不开心。”   韩文芳不说话了。   这时郁梓推门而入,打扰她们的短暂平静。   “韩阿姨,我有事和你说。”   ——   与此同时,火灾现场一阵忙碌,出了人命,痕检现勘再不敢懈怠,冒着大雨收集检材,倒显得钱平最闲。   “这人绝对是纵火犯!”钱平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头顶的卤蛋让雨一浇,油得发亮。他指着地上焦黑的尸体,说,“失火时有人躲在别墅里袭警,后来别墅爆燃,他绝对是没逃出去,把自己玩死了,不然怎么会有人傻到这地步,看见别墅起火不报警,还不怕死地往里钻,图啥?姜老……姜副支队,你说是不是?”   姜北没理他,钱平是个典型的好事冲前头,坏事靠边站的人,他自行捋了条思路出来,硬拉着案子往玩火自焚上靠,认为死者就是嫌疑人,因自己失误,造成去世的结果,人死了,不用立案,更不用侦查,直接拍板结案,能省不少事。   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以当时火势,想要全身而退着实困难,不排除偷袭者被困在了别墅内,倒霉透顶,把自己烧死了。   姜北问民警要了双手套,翻看死者的左臂,发现小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与大面积的烧伤截然不同。   他招呼来法医,说:“你看看这是不是枪伤。”   “枪伤?”   姜北:“偷袭者被我击中了左臂。”   法医秒懂,要能确定是枪伤,那就真如钱平所说,嫌疑人把自个儿玩死了,但尸体烧得五分熟,严重缩水,别说判断伤口,就连推测身高都难。   法医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名堂:“还是尸检吧。”   姜北也知道要法医用肉眼判断烧坏的尸体有点强人所难了,没多说什么。   “明显是枪伤!难不成是摔的?怎么会这么凑巧,刚好摔到左臂?”钱平不死心,“我看呐,多半是嫌疑人纵火后没走……对,他们一家不是争财产吗,外孙把老爷子接走了,藏在别墅里,没准是想逼老爷子立遗嘱,老爷子不同意,外孙一气之下点了火,反正只要老爷子一死,财产平分,左右不亏,嘿!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   钱平的嘴打了个急转:“没想到咱们姜副支队来了,救出老爷子可不行,万一他供出外孙,到时直接玩完,所以外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搞偷袭。你看看,恶人有恶报,栽自己手里了吧。”   钱平干别的不行,记忆力倒是好,姜北只给他说过一遍事情经过,他全记住了,甚至能添油加醋地脑补出整个案发过程,乍一听还没有破绽,不去当悬疑剧编剧真是屈才了。   姜北睨着他:“要不你回去把结案报告写了?”   钱平心道成了!提腿要走,不料姜北不客气地抓住他衣领,拖他到尸体面前:“姓钱的,你有证据证明带走韩老先生的人、纵火者、偷袭者以及死者是同一个人?”   钱平矮姜北一大截,小鸡仔似的被姜北拎住脖子,心下一紧,摇摇头。   他的确证明不了,韩诚是在宁安市被带走的,那不是他的地盘,从老爷子失踪到现在又过了六七天,还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鬼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   “不能。”   “那你结什么案?”姜北松开他,被姓钱的酒囊饭袋搞得心燥,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下,“少主观臆断,有时间刨破碗烂盆,不如好好想想案子怎么收场,现场全被你破坏完了,你打算在结案报告上写剧本?”   妈的,省城来的就是不一样,说话硬气,当自己地盘呢?!   钱平在心里问候一遍姜北全家,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悻悻搓着手:“那……小秦!死者家属联系上了没?不对,是认尸的人来没?就韩老爷子的外孙他妈,韩文芳!老爷子的外孙叫什么来着?唐…唐……”   “唐志宇!!!”   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震得在场的人心神一凝,循声看去,韩文芳跌跌撞撞跑来,若不是要亲眼确认死者是否是她儿子,恐怕她早已栽倒在泥地。   等跑到雨棚外,她又不走了,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断线的木偶,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陪同在侧的民警说:“阿姨,您看看是您儿子不?”   韩文芳没回答,紧盯着尸体手指间的一枚金戒指——年轻人喜欢铂金戒指,她儿子结婚时说要买一对当婚戒,但她认为金的好,小两口顺着她,一起去挑的,她再熟悉不过了。   “阿姨,认完人我们要把尸体带走了,阿姨?”   韩文芳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嗡嗡作响,从郁梓通知她来认尸那刻起,她整个人都是飘的。   尸体的衣物全被烧干净了,只留下枚戒指,韩文芳不相信她儿子会死,还死得如此难堪。   “怎么可能是唐志宇!”   她突然有了活气,箭步上前拨开人堆,想要将尸体看个仔细。   知儿莫如母,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使化成灰也认得,韩文芳走近尸体,下一刻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认完脸把尸体抬走,”姜北催促道,“赶紧的。”   韩文芳一听这话,作势要抢尸体,猛地扑过去,民警麻利地拦下她,一时间哭嚎声、劝诫声狂乱轰.炸,惊飞栖息在树梢的几只寒鸦。 第79章 女儿。   收队时天已黑, 拖钱平的“福”,天公又不作美,现场被破坏得很彻底, 现勘痕检忙活半天,一无所获,那片被压倒的草丛也只能证明有人来过。   案子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唐志宇是嫌疑人才是最好的解释。   钱平收拾完东西,看起来心情不错, 因为调查进展与他构思的剧本完美重合,不出意外,马上就能结案了!   临走时, 他让姜北放心,还让姜北不用辛苦地来回跑。虽说案子最开始是在宁安市发生的, 还牵扯到未结案件的受害人家属程琼,但现下程琼找到了,唐志宇的尸体又是在东阳市发现的,没姜北的事了, 言下之意, 外人不要来指点江山。   姜北一看见他便很想给他松松筋骨,钱平忌惮姜北脸色, 溜得贼快。   等他走远,落在最后的法医才小声骂一句,也觉得钱平不靠谱, 扭头又对姜北说:“等尸检结果出来再通知你们,我尽快。”   “麻烦了。”   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 姜北驱车赶回医院, 湿透的衣服还没干, 粘腻的贴在身上,只想回去洗个澡。   路过程琼病房时,他打算进去看看,要是情况好转,隔天便能转回宁安市。   手刚扶上把手,门从后面被人打开,江南走出来,目光先绕着姜北梭巡一圈,才说:“你回来了,冷吗?”   也许是医院走廊不通风,长久以来积攒下的热气经久不散,姜北泛冷的指尖逐渐回暖,暖意顺着脉络传遍全身,直达心脏。   亦或者这种感觉是来自于江南,只是姜北不愿承认,之前独自生活惯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一小年轻身上找到安定感。   江南始终在认真履行他几年前许下的承诺,姜北感受到了。   “不冷,”他透过玻璃小窗看一眼病房内,程琼安静躺床上,问,“程阿姨还没醒?”   “没有,医生说没大碍,只是昏迷。”   两人并肩往前走,韩诚也住这层楼,在中间的位置,韩文静估摸着她爸快不行了,正拿着电话联系律师,嗓门还大,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爸年纪大快熄火了,可遗嘱还没立。   两人经过她,听了一耳朵,大概在说唐志宇居心叵测,把老爷子搞成这个样子,按民法典来说,以欺诈胁迫等手段妨碍被继承人设立、变更或者撤回遗嘱,情节严重的将丧失继承权,简言之,唐志宇一家分不到一毛钱。   她倒是比律师还专业,民法典都搬出来了。   韩文静打完电话,转身便看见姜北他们,吓得一哆嗦。   “哎呦,姜警官回来了,辛苦了。”   她完全没想到身后有人,抬手擦着脑门上的虚汗:“我进去照顾我爸了,你们早点休息。”   韩文静不做停留,进病房迅速关上房门,她老公儿子见人进来,上前迎上,一家人搞得跟等着皇帝驾崩、妄图继承江山的佞臣一样。   江南说:“韩诚也没醒,好像年纪太大,又受了惊吓,各种老毛病翻了,今天下午还去了趟抢救室。”   韩诚年近八十,活到现在已属高寿,哪怕不出事,也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人了。   姜北倒不意外,说了个题外话:“你不是说不想去看程阿姨吗?你不仅看了程阿姨,还看韩老先生,韩文静没轰你出来?”   “悄悄的,”江南皱皱鼻子,“闲得慌,我还去看了唐志宇的女儿。”   江南走到自己的病房门口,一进门,立马换了个人,直接扑倒在姜北怀里,嗅着对方脖颈间被秋雨浇湿的淡淡烟草味,嘟囔道:“我也想要个女儿。”   姜北:“…………”   这人又抽哪门子疯?   “你自己生,”姜北试图扒开他,“放手,我衣服是湿的。”   江南不放,抱着姜北从门口摇到床边,可劲黏糊:“不嘛,你生的才可爱。”   把姜北杀了他也生不出女儿,又甩不掉黏在身上的牛皮糖,灵机一动,当即给江南出道难题:“我想要儿子,你先给我个儿子再说女儿的事。让开,我拿毛巾。”   他心道能打发江南了,下一秒只见一双手伸过来,捧着他的脸迫使他仰头,毫无预兆地闯进对方猫一般的浅色瞳仁里。   江南收了浑身的懒散劲儿,神色认真,舔舔嘴唇,诚恳开口:“爸爸。”   “………………”   大意了。   姜北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虽然他刚带江南回家时,真有把江南当小孩对待,那是因为江南演技精湛,总装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时间一长,才发现全是套路。   但江南的一声“爸爸”实在让他承受不起,这得干多少缺德事才能碰着个倒霉“儿子”?   姜北不上他的当,没答应,挣脱他的手,说:“我去洗澡了,你没吃晚饭的话点个餐,帮我也点一份。”   这儿子也当了,姜北翻脸不认账算怎么回事?不仅如此,居然还想吃他的饭!   江南不干了:“你说的,我给你个儿子你就给我生女儿,‘儿子’有了,我女儿呢?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又没叫你真生,你说句好听的哄哄我也不行?”   姜北一个头两个大,掰着腰间的手,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外边:“不要闹,我拿毛巾。”   “生不生?生不生?”   江南撒泼耍赖,脚下一滑,拉着姜北一同倒在病床上,质量不咋样的床板吱吱呀呀地痛叫。   姜北面朝上仰躺着,江南的脸就在眼前,只隔着几寸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江南伸手护着姜北后脑,让他与冰冷坚硬的床栏隔离开来,随及又一点点探进他潮湿的发间,这更像是个安抚的动作。   “阿北,生一个嘛,女儿好可爱,加上我们的优秀基因,以后肯定聪明又漂亮。”   没准还不要脸,那也太可怕了。姜北心想。   江南重重压他身上,滚烫的体温烘干他的衣服,让他暂时忘了白天的糟心事,溺在一场姓江名南的美梦里。   “生不生?”   姜北一动不动,这问题他真的没法回答。   江南含着笑意,手沿着姜北的脊柱往下滑,欲盖弥彰地绕腰际半周。   姜北有些痒,似乎猜到江南下一秒想干嘛,屈腿抵着他,小幅度地挣动起来,还是没能逃过被江南挠痒的结局。   “!!”   腰间的软肉教人把在手里捻弄,姜北不知该笑还是该骂,总之不好受。床板愈发叫得急,被子在挣动间散落在地,姜北实在招架不住他,忙说:   “生,生!王八蛋!”   “好好说话,”江南停下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北喘气,姜北瞪着他,他很是受用,“小心你生个小小王八蛋出来。”   姜北趁机发力推开他,今天没机会收拾钱平,心气不顺,这会儿江南在,手又开始痒了,照着他后脑就是一巴掌。   “生你大爷!”   说罢,拿上毛巾疾步走入卫生间,反锁了门。   “生你大爷。”江南捂着被打的地方,学着姜北说话。姜北不仅骂人,还家暴,这日子简直……越来越有趣了。   卫生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江南靠在软枕里,翘着腿翻看外卖软件,想着在姜北洗完澡前订好餐,不料中途杀进个蹭饭的。   笃笃笃——   外边有人敲门,江南眼皮不抬地说:“请进。”   嘭!   门倏地被人推开,一听这阵仗,就知道来者不是温柔可亲的护士姐姐。   江南说:“轻点,吓着我这病号你得负刑事责任。”   “得了吧,你瘸的那条腿只能唬唬我姜哥,”林安裹着厚外套,跟个老大爷似的,在病房里晃一圈,“我姜哥人呢?”   “洗澡。”   林安眼神一寒,瞅瞅衣衫不整的江南,凌乱的床单、地上的被子和紧闭的厕所门,一下子想到各种毛片,血压狂飙。   “小王八蛋你太过分了!这里是医院!”他作势要教训江南,甭管打不打得赢,气势先拿出来再说,外套一脱提腿就上。   姜北洗个澡的功夫,外头已经闹翻天了,他真该待在外边,不该回医院。   他冷眼一瞥,说:“要打出去打。”   地位最高的人来了,江南收回手,“噌”地躺回床上,很是无语,好好点个餐,莫名其妙挨顿打。   林安光着膀子,自觉自己此时的形象不雅,伸手拿回被江南压在身.下的外套:“起开,别压着我在国际菜市场买的貂皮大衣。”   “哦,”江南起身,“赶快把你的雕皮大衣拿走,回头我再送你块雕牌肥皂,好好洗洗你的沙雕皮。”   林安:“…………”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赢,林安一转身:“姜哥~”   姜北见怪不怪,淡定地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没带多余的衣服,拢着江南的长款针织外套,略显宽松,微敞的领口遮不住流畅的肩颈线,锁骨在柔软面料下若隐若现,整个人立在氤氲的灯光里,好似只经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你有事?”   “我——”林安一顿,才想起他来不是找江南打架的,而是,“哦,程阿姨的出院手续办好了,明天咱就回去。”   姜北扬扬下巴:“家属在那,你跟他说。”   林安翻个白眼。   江南没理他,找了块干毛巾给姜北擦头发,顺便替他紧了紧衣服领口,硬是把开衫外套变成了高领毛衣:“也是你家属,和你说一样的。”   秀恩爱死得快!姜北除外。   林安把白眼翻上了天,眼珠刚回归正位,又道:“对了,你下午叫我去查那辆被唐志宇借走的奔驰车,结果车早让姓钱的扣下了,说什么协作调查不等于全权接手,主办权还在他们手里,有进展会通知我们的,姓钱的明摆着是想把案子草草结了。”   此话不假,若非有外区的民警在,钱平真能在发现唐志宇尸体那一刻回去把结案报告写了。   但姜北总感觉哪里没对。据韩文芳说,唐志宇去宁安市找老爷子,找到后还打了个电话回家,告知韩文芳人找到了,要带老爷子去散心。韩文芳也正因这个电话,想着儿子就是带他外公去旅游了,稳了几天没报警,导致错过最佳侦查时间。   说不通的是,唐志宇带人旅游,当晚却游回了东阳市,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带着人去了韩文洲的老别墅。暂且认为唐志宇是嫌疑人,打电话什么的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意在稳住韩文芳,可问题是,他带走的不止是韩诚,还有程琼。   一个电话打回去能稳住韩文芳,但程琼那边呢,他不怕有人及时发现程琼失踪,顺藤摸瓜摸到他家?如此一来,那通电话不仅能向警方提供线索,还顺便坐实了唐志宇绑架的罪名。   简言之,唐志宇绑架程琼和打电话这两个举动的目的是相悖的。   他脑袋挨驴踢了?   更奇怪的是,他把人藏在老别墅,几天没动静,偏偏警方找上门的当晚,他选择用纵火这种极端方式、打算收了俩老的的命。   这两天糟心事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再加上钱平一搅和,姜北的思路有些乱,打算从头开始捋,也就是那辆车,不想钱平动作更快。   没有吹风机,江南把姜北的湿发揉得乱糟糟的,顺便就着水给他做了个造型,在遭姜北“家暴”前,江南麻利地溜回床上,躺得分外乖巧。   “姓钱的是谁?”   在别人的地盘,姜北无法带着他到处跑,信息脱轨,江南不太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林安讲了大致情况,江南立马“哦~”的一声,说:“意思是姓钱的为了省事,打算把唐志宇弄成嫌疑人,不仅扣下奔驰车,还明里暗里让你们不要插手这案子?”   林安啐一口:“姓钱的就是个酒囊饭袋,等完事我绝对参他一本!”   江南沉吟片刻:“如果姓钱的真的就此结案,不仅他能省事,韩文静一家人也能跟屁.股后边捡个大便宜,只要拍板认定唐志宇绑架和纵火,他就丧失继承权,韩文静也不用争了,但是——”   “但是她还是不放心,”姜北接过话,“钱平的思路也说得过去,韩文静得到财产的概率又增加了,可她心里仍没有底,甚至刚刚还打电话和律师确定。”   按理说,韩诚的长子韩文洲已死,第一顺位继承人只有女儿韩文芳和韩文静,唐志宇犯法,连带着韩文芳一起遭殃,这对韩文静百利无一害。   况且线索从最初就指向唐志宇,韩文静一家也极力把矛头引到唐志宇身上,现下唐志宇离嫌疑人只差一步,韩文静不但不放心,反而比刚开始知道韩诚失踪时更紧张。   她在怕什么?   林安一头雾水,简直不能把绑架、纵火、争家产这几件事联系起来,更何况中间还插了个毫不相干的程琼,越想越乱。   他最大的疑问是:“既然他们两家争财产,听韩文芳的意思,她儿子也不傻,明摆着以胁迫手段逼被继承人立遗嘱会丧失继承权,唐志宇干嘛还要铤而走险绑架韩诚……和程阿姨?他不怕韩诚临时反水倒打一耙,到时得不偿失?”   “万一有人比唐志宇更聪明更狡猾呢?”江南说。   “什么意思?”   江南坐起身,唇边噙着笑,仿佛他才是真凶:“从头开始捋,财产继承人只有韩文芳和韩文静,可韩诚变化无常,说要做遗嘱公证将财产赠予给韩文静一家,后来又反悔了。”   “如果我是韩文静,肯定不高兴,在极其想得到财产又拿不准韩诚在想什么的情况下,我会想法干掉另一个继承人。你看,现在的情况也是如此,韩文静成了潜在的最大受益人,不能排除她的嫌疑。”   听他一番话,林安暗自庆幸,幸好江南是光杆司令,没有遗产给他争,否则他爹妈晚上估计睡不好觉。   “你是想说,可能是韩文静主导了整件事,把唐志宇变成嫌疑人,她便成了财产唯一的继承人?”林安摩挲着下巴,“可是小张守着他们一家,哪来的时间作案,雇佣他人?且不谈这个,像你说的,韩文静的计划很完美,她离成功只差一步,不放个鞭炮庆祝一下,还紧张什么?”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这时姜北突然开口:“如果还有继承人呢?韩文静的对手不止是韩文芳,所以她才会紧张。”   林安的脑袋瓜开发到极致,惊讶道:“程阿姨该不会是韩诚遗落在外的私生女吧?!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对方会虏走程阿姨,明显是想把继承人一网打尽,没想到程阿姨被救出来了。嘶 ~这关系复杂了。”   姜北:“…………”   又是个当伦理剧编剧的料。   “我是想说,钱平今天在火灾现场翻出来的那对银手镯——”   “这可太复杂了,”林安还沉浸在他的剧本里,压根没听姜北说什么,“算了,不猜了,韩家的十八代祖宗也查了,火灾现场也勘查了,没啥发现,还是祈祷韩诚醒来,提供点线索吧,咱们也不能凭猜测乱抓人。”   江南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裹紧被子,漫不经心道:“你觉得七八十岁的老太爷还能醒?”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爸!”   一听声音就是韩文静,踏着尖细的高跟鞋跑得急:“医生!我爸醒了!714号病房的病人醒了,医生!”   江南:“…………” 第80章 抢救。   “医生!714号病房的病人醒了!!!”   韩文静可谓是惊风火扯, 一嗓子嚎醒了整层楼的病人,搞得跟诈尸一样,其他病房的病人但凡能走的, 纷纷出来瞧热闹,要看是出了怎么一个医学奇迹。   “安静!其他患者回病房!”   “医生,快点!”韩文静不文静, 压着嗓子声音也大,她老公拉着她回房, 不想让人把他们一家当猴看。   江南也钻出个脑袋瞧,上方重了林安的脑袋,两人没见过世面, 也想见证医学奇迹。   林安:“你看韩文静的反应像嫌疑人吗?财产分配还没定数,老爷子醒了万一把财产全回馈给社会怎么办?她兴奋个啥?”   江南盯着韩文静一家人:“不管怎样, 韩诚醒了,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好事。”   “不一定,”林安否定道,“我看多半是回光返照, 我爷爷去世时也这样。”   一旁的姜北想捂林安的嘴, 已然来不及了。   大家已经见证过林安乌鸦嘴的威力,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果然,没出两分钟,前去韩诚病房查看的护士慌慌张张跑出来, 让服务台赶紧联系心血管科的医生,再准备一个抢救室。   三人齐刷刷:“…………”   林安悻悻缩回脑袋, 窝在一边:“我不说话了。”   “心率还在持续下降, 现已小于50次每分钟, 准备阿.托品和葡萄糖溶液!”   “血压也在掉!”   ……   冗长的走廊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医生护士拥着医用推车跑得飞快,韩文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坠在最后,索性蹬掉高跟鞋箭步追上去,她老公儿子还跑不过她。   “爸,能听见我说话不?”   “外公,是我,韩霖,您别吓我!”   “爸!”   大群人围着韩诚转,医用推车“咻”地驶过江南的病房前,只一瞬间,江南透过人堆缝隙看清了那个仅有过两面之缘的老人。   韩诚在火场待的时间比程琼更长,伤势也更重,花白的头发全燎没了,面部四肢的烧伤上了药,纱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他干枯松弛的皮肤,只露出双浑浊的眼睛,半睁不闭,瞳仁却有光,紧紧盯着某一处。   一群人进到电梯,嘈杂声很快褪去,整层楼又恢复平静,林安探出头观望,不解道:“韩文静一家演的是哪出?韩诚都醒了,我去隔壁看看程阿姨醒没。”   热闹看完了,江南继续回床上躺尸:“早知如此,不该回去找韩诚的,浪费力气,还搭上我一条美腿。”   “这个情况你不是早预料到了吗?”姜北翻看他的“美腿”,不好好换药到处蹦哒的后果就是伤口感染了,没准会留疤,“截肢吧。”   “哈?”江南收回脚,捂在被子里,“你想好了,你要这样对我,等你老了我会拔你氧气管的。”   姜北:“如果到时你还有腿走路的话。”   江南的表情像吃了十顿医院的饭,不敢相信这么可爱的姜北居然打他美腿的主意,也太狠了。   夜深人静,两人都没睡,心照不宣地等待韩诚的抢救结果,他要是出了意外,案情发展想要峰回路转便更加难上难加。   真的是唐志宇绑架人,又蓄意谋杀吗?   他真的会傻到把犯.罪计划实施得漏洞百出,甚至搭上自己的命?   凌晨十二点半,走廊里再次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像光脚踏在地砖上,清脆清晰。   这时林安看完程琼回来,说:“程阿姨还没醒。姜哥,我刚出来时看到韩文静一个人回病房收拾行李,我问了护士,说老爷子暂时抢救回来了,但情况不乐观,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建议他们转去省城的大医院继续治疗。钱平心大,这种潜在嫌疑人也不派个人守着,还同意他们转院。咱们要不要也带程阿姨回省城去?在自己的地盘办事方便得多。”   凌晨一点半,医生联系好上级医院,紧接着两辆护送车离弦箭一般冲出东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大门。   姜北一行人开车坠在后面,大半夜的,谁也没有睡意。林安坐在后排,把脸挤进前排座椅中间。   他道:“我刚听了一耳朵,医生跟韩文静说韩诚主动脉闭塞,情况比较严重,随时可能引发心肌缺血或脑梗,年纪太大装支架又有风险,完了完了,人要没了。”   姜北透过后视镜睨他一眼:“你可以不用说话。”   林安闭了一分钟的嘴,又道:“韩诚要是没挺过去,这场财产之争便落下帷幕了,韩文静成了最终赢家!”   姜北说:“前提是确认唐志宇是嫌疑人,他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别着急下定论。”   车驶进隧道,疾风呼啦掠过车顶,这隧道比想象中的要长,越往前开,耳膜的压迫感越重,甚至出现短暂的眩晕。一路没说话的江南终于忍不住了,打开车窗。   “呕——”   他没吃晚饭,胃里也没东西给他吐,干呕一阵坐回车里,倦倦地说:“还有多久能到?”   姜北伸手打开储物栏,示意他车上屯有吃的:“快了,出隧道就是宁安市。”   江南回头瞪着林安:“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林安莫名其妙,路是他老大挑的,说是全程高速更近更快,所以江南瞪他干嘛?   “小王八蛋,冬天快来了你要冬眠了,脑子提前瓦特了是吧?让你平时节制节制,看看,虚了吧,过个隧道还晕车。”   “你再说一遍。”   这俩人又要吵,姜北轻咳一声:“要吵全在这下车。”   “我明明还能大战五百年。”江南用只有姜北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嘟囔一句,靠在车窗闭目养神,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车驶出隧道,林安越到半夜越精神,扭过身看身后的大山,隧道口像一张大嘴,撕裂巍峨的山。   “姜哥,你之前让我查韩文洲,你知道吗?他就是在这死的,说是他半夜驱车从东阳市开往宁安市,当年两市之间还没通高速,只有盘山公路,因他驾驶不当车翻下山了,当场死亡,死时还不到三十六岁。”   江南听他吹玄龙门阵,又来了兴趣:“你在哪儿打听的小道消息?靠谱吗?”   林安真想怼死他:“不靠谱你自己去查。”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韩文洲是二十年前死的,当时通讯不发达,很多人不知道这事,档案库也没有现在健全,查不到完整信息,再加之韩文洲身份特殊,外界不了解全貌,对他的死因猜测颇多,最扯的一个版本是,说韩文洲发迹后抛弃发妻找别的女人,把发妻气死了,他妻子早逝后怨气不散,化成厉鬼索命。   不知道是哪个赤脚大仙编的,林安说的,是各个版本中最正常的一版。   “据说当时韩诚不相信他儿子能出车祸,”林安接着说,“要求立案侦查。”   姜北:“后来呢?”   “后来……”林安编不动了,“你先让我想想怎么编。话说回来,韩文洲是在安宁市境内出的事,如果真的立案侦查,应该也是宁安市负责。”   江南笑道:“前提是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   他把林安说的事当故事听,姜北却听进去了。二十年前韩文洲在宁安市因意外去世,二十年后作为父亲的韩诚拖着一身病骨,在没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独自跑来宁安市,随后遭遇不测。   姜北突然问:“韩文洲是几月几号死的?”   林安:“2001年10月10号。”   韩诚就是在10月10号晚被奔驰车带走的!只不过是二十年后的10月10号!   到达宁安市市医院已是清晨6点,秋天一来,天亮得晚,天空还是深沉的克莱因蓝。   韩文静一晚没睡,完全不复往日暴发户的形象,裹着皱巴巴的大衣,又披头散发。她的高跟鞋蹬在了东阳市医院,丝袜磨出几个洞,全程打着赤脚追在医用推车后面,跟着去了治疗室。   林安下车说道:“韩诚好歹是她亲爹,扶她这么多年,再怎么想财产,老爷子快去了,做女儿的不能不着急。”   “你能不能别去不去的?”江南拎着程琼为数不多的日用品,在医院门口找了个长得和蔼可亲的女护工。   程琼昏迷不醒,又孤身一人,没人照顾,江南也不可能伺候她洗澡如厕,干脆雇个护工,省事。   草草收拾完天微亮,林安趁着空挡溜去治疗室瞅韩诚,回来又开始念叨:“都下病危通知书了,老爷子真快不行了。”   病房里,程琼还不省人事地躺床上,姜北替她掖好被角,转身恨不得给林安一巴掌,在病人面前说谁谁谁不行了简直晦气。   “你不是说你不说话了吗?”   “啊?真的!”林安瞪大双眼,“我爷爷去世时也跟韩诚一样,先无意识地睡几天,突然有一天醒了,交代完我们这些后辈,当天晚上就走了。我不是说程阿姨啊,程阿姨肯定长命百岁,但韩诚——”   “好了,可以走了。”姜北拖着他出病房,江南立马起身“嘭”地从内摔上房门,把姓林的乌鸦隔离在病房外。   林安吓了一大跳,趴在门上对里面的人说:“小王八蛋你几个意思?你能照顾好程阿姨吗?要不再找个护工,小王八蛋?”   姜北生怕他喊下去要遭毒打,到时他也拦不住,遂拎着林安的衣领下楼。   “小王八蛋一直这副德性吗?”林安哼哼唧唧,“我好歹比他大几岁,天天没大没小的,姜哥你不管管?”   “管不了,”姜北真不明白他俩怎么一见面就吵,“再说他也不是一直这样,你不惹他就行。”   “我……”林安脖子一梗,他老大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替江南辩解?搞半天江南的德性是姜北惯出来的!   林安很不开心,想他平时犯点小错姜北都是冷眼相对,怎么挨着江南他老大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姜北没理会他的小心思,下楼提车,在手机上调出地图,机械女音毫无感情地播报。   【去往‘永安公墓’,全程二十三公里,大约需要行驶一小时,从当前位置出发……】   虽说林安不满意姜北替江南辩解,但到底不忍心再让姜北开一小时的车,率先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咱们去永安公墓干嘛?”   姜北有些困,一沾座椅忍不住阖上眼皮,从额头到下颌全透着疲色:“我在想,既然韩文洲是2001年10月10号去世的,那韩诚10月10号去永安公墓是不是想祭奠儿子?”   林安想说不能吧,韩文洲是东阳市人,埋在宁安市干嘛?但去墓园看看也不费事,倏地踩下油门,“咻”一声冲出医院。   守墓园的大爷今天没上班,年轻的负责人只好顶上,倒省了事。   负责人还记得姜北和林安,先前几人来过墓园找程琼,今又来了,遂问道:“那阿姨还没找到?”   “找到了,”姜北说,“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们墓园有没有一个叫韩文洲的?”   “韩文洲?死的活的?”   “已经去世了。”   负责人“哦”一声:“死人……两位警官等等,咱们这活人好找,找死人我得翻翻档案。”   负责人带二人去了档案室,一排排的铁皮柜上贴着标签,以排分类。   “你们记得是几排几号不?”   姜北摇摇头。   “那就难找了。”   幸好负责人相当配合,叫来几个值班的帮忙找。   其实林安不认为韩文洲会埋在这里,他觉得韩诚之所以来墓园,是跟着程琼来的,毕竟程琼是他的“私生女”。   他还沉浸在他的伦理剧剧本中无法自拔。   就在这时,一小年轻从成堆的档案本中蹿出头,拿着文件夹说:“姜警官,找到个叫韩文洲的,您看看是不是您要找的故人,别是同名同姓。” 第81章 病危。   姜北迅速拿过文件夹, 一打开,资料哗啦啦地往下掉。   安宁市对墓地的管理很严格,除去八十周岁以上、孤寡、以及罹患绝症的老人可提前购买寿墓, 其他人想买,全得由亲属拿上逝者的火化证明做详细登记。   姜北捡起资料仔细翻阅,韩文洲的火化证明是东阳市殡仪馆开具的, 而逝者死亡日期一栏填的是2001年10月10号。   “还真找到了?是韩文洲吗?”林安简直不敢相信,“等等, 不是说韩文洲最开始埋在自家别墅后面,因占地拆迁,韩诚才迫不得已把儿子送去了纪念堂, 怎么又跑宁安市来了?”   姜北也想问这个问题,难道韩诚把儿子的尸骨挖出来后直接送来了宁安市?因为韩诚不许人去祭奠韩文洲, 所以韩家两姐妹也没发现这事?   姜北一伸手,问:“墓地认购书有吗?”   “有存档,”墓园的负责人把资料递到姜北手上,“在这。”   认购书崭新, 认购人是韩诚, 使用人韩文洲,而认购日期是今年的二月份。   林安伸长脖子瞅:“还真是韩文洲, 但韩诚辛辛苦苦把儿子刨出来,又大老远地送来宁安市是何用意?老一辈人不都讲究落叶归根吗?还有,既然10月10号是韩文洲的忌日, 韩诚带着白花独自来祭奠儿子,又为什么把花放在了程野的墓前, 老糊涂放错了?”   林安的疑问一个接一个, 试图把这些问题与案件联系起来, 脑袋瓜高速运转。   姜北紧盯着认购书上的墓地购买日期——今年二月份。   他逮住点头绪:“韩诚可能不是因为别墅要拆迁,才把韩文洲的骨灰从东阳市移到宁安市的。”   听君一席话,林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有道理,韩诚当了这么多年的钉子户,怎么会突然顶不住政府压力,要给儿子迁墓地?并且还没有搬走别墅里的贵重物品,差点让姓钱的收刮了,他完全不像个同意拆迁的人,除非他根本没打算要放在别墅里的藏品,但那是他儿子的遗物啊,不要也说不过去。”   姜北捏紧墓地认购书,飞速捋了遍案发经过——韩诚来永安公墓祭奠儿子,放错了白花,因此碰见前去看程野的程琼,随后两人同时被奔驰车带走藏在老别墅,紧接着失火。   那要是韩诚的白花没有放错,程琼也不是他偶然间遇到的呢?   这样一来,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姜北莫名开始发热,是一种燥热,心跳也跳得很快,脑子里迅速闪过所有与案情相关的人的脸,无论死的活的,仿佛他即将打开潘多拉魔盒,靠近那个秘密。   林安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再确认一件事,”姜北招呼来墓园负责人,问,“墓地认购人是可以选位置的对吗?”   “当然,”负责人说,“位置好的稍微贵一点,角落的位置就便宜,要是有空墓给他们选的话。”   “带我去墓园看看。”   负责人忙不迭上前开路,墓园很大,分区,一区大概能安葬两百来号人,从山脚向上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漆黑的墓碑。   姜北:“哪个位置最好?”   负责人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山顶:“那儿,全是独栋,朝正南方向,无遮挡,间距还大,日常管理维护也是最好的。”   林安想着韩诚有钱,肯定会给儿子选最好的位置,提腿要往山顶走,走出几步发现他老大没跟上来,一回头:“哎!姜哥!”   姜北一指山腰的一片墓地:“那里的墓是不是便宜?”   负责人点点头:“比起山顶的便宜不少,均价均价。哎,上次我带您去那边看过,就普通的墓。”   程野埋在山腰。   林安看他老大转了方向往山腰走,跳下台阶跟上去。   山腰的墓地是均价,销量也最好,一排排瞧过去全是有主的。负责人说,现在农村也开始实施火葬了,供不应求,近几年的墓地价格又水涨船高,单价甚至超过了住房单价,很多人一到年龄便提前购买寿墓,导致一些意外死亡的人一墓难求。   姜北径直走到第七排,在程野的墓前停留一会儿,随及一侧头,看向旁边的墓,碑上用金漆描了几行字——爱子韩文洲之墓,故于2001年10月10日。   林安也看见了,倒吸一口冷气,霎时毛骨悚然。   先前他们来一趟,意在找程琼,并没有注意程野旁边埋的是谁,就算注意到,当时也不知道“韩文洲”是哪路神仙。   负责人也觉奇怪,抱臂抿着嘴,旋即只听姜北问:“你刚不是说山腰的墓一墓难求吗?”   “是啊……”负责人嗫嚅道。   “墓……”刚发现韩文洲资料夹的小年轻也跟来了,比起日理万机的负责人,他更了解墓园的杂事,“我想起来了,去年年底有位家属带着他爸还是他妈的病危通知书来下定寿墓,就这块,后来又退定了,买了山顶的别墅。当时我还纳闷,他们一家给老人治病花光了钱,怎么有钱买山顶的墓?”   林安按耐不住脑洞,唰唰写了个新剧本:“是韩诚出钱给那家人买的山顶的墓,等这块墓空出来,韩诚又立刻买下,把韩文洲葬在程野旁边。程野是今年一月底去世的,所以韩诚才会突然给儿子迁墓,并在二月份买下墓地,目的很明确。那么他在墓园遇到程琼也不是偶然,他可能从一开始就认识程琼,这就能解释程阿姨为什么愿意跟他走了,因为……嘶~姜哥,我有预感,不出意外的话,你要发了,苟富贵,勿相忘!”   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姜北难得没有反驳他,反问:“还记得在老别墅废墟翻出来的那副银手镯吗?我先前说,在韩文芳即将丧失继承权的情况下、韩文静还紧张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还有别的继承人——”   “记得,你说的都对!”林安连忙接过话,再次强调,“苟富贵,勿相忘!”   ——   江南回宁安市后,先安顿好程琼,后回家洗了个澡,顺便看看留守猫咪脏西西。   猫两三天没见着活人了,看回来的是两脚兽,屈尊撒娇,然而半块冻干也没讨着,两脚兽便拎着一盅香喷喷的鸡汤走了,临走前还特意提醒它该绝育了。   两脚兽这德性在它们猫界是讨不着老婆的,它爸真是瞎了眼!   脏西西窝回猫窝开始想念它爸。   江南拎着十全大补汤回到医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程琼昏迷不醒,咋喝?遂坐在程琼病床前把汤喝干净了,馋哭了同病房的老大爷。   来查房的护士问他:“你是患者家属?”   江南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自愿者。”   “那出去,”护士赶他走,“别在病房吃东西。”   江南一抬眼,瞥见对面病床被严格控制饮食的老大爷眼巴巴地盯着他,羡煞的泪水从他嘴角流出来。   “哦,程阿姨醒了叫我。”   江南拍拍屁.股走人,溜达到重症监护室。   韩诚估计真的快不行了,从治疗室出来径直送去了重症监护区,医生的意思是,患者年纪太大,动手术有风险,没准上手术台就下不来了,建议保守治疗。   正值饭点,住院部的电梯人满为患,江南不想挤,脚一打转,往安全通道走去。   这时一阵又轻又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急匆匆地擦过江南肩膀朝楼上跑去。   江南叫住来人:“张律师?”   男人顿住脚步往身后看,扶扶金边眼镜,青年那张过目难忘的脸他是记得的,只是不知道名字。   江南笑道:“我们见过的,在韩文芳家里。”   男人正是韩诚的律师张律,之前韩文静找韩文芳吵架,把他也带去了,也正是他给警方说韩诚在去年年中找他做遗嘱公证,想要把财产赠予给韩文静一家,后来韩诚又反悔了。   “忘了自我介绍,”江南友好伸出手,“我姓江。”   “你好姜先生,没想到在这碰见了,”张律记得那天姜北时不时瞪青年一眼,以为青年是姜北倒霉催的弟弟,一个姓,“姜警官也回宁安了?”   “嗯,忙去了,”江南与他并肩走着,身上透出来的散漫劲儿在不知不觉中拖慢了张律的步伐,“张律师不是在东阳市吗,大老远赶过来是出了什么事?”   张律说:“韩老先生醒了。”   “那真是太好了。”江南笑笑,心里暗自琢磨,上次韩诚醒来时,韩文静恨不得拿着大喇叭向全世界宣告她爸醒了,这回怎么这么安静?不符合她的风格啊。   他说:“韩老先生估计自己有预感,临走前想交代您一些事情。”   张律仰头看看天花板,有些为难:“不是韩老先生叫我来的,是韩文静,她说老先生的嗓子好像熏坏了,说不出话,让我来看看。”   张律扯出一个苦笑:“他们一家人,怎么说……谁会让一个律师来看患者,其中用意大家都懂。事情发展到这地步,韩文芳有权拿到财产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韩老先生一断气,不用立遗嘱,财产也是韩文静的,她找我来,大概是觉得有律师在更稳妥吧。”   “哦?张律师也认为韩文静一家看老爷子救不回来了,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张律不语,他处理过的各类纠纷数不胜数,见过不少之前和和睦睦的家庭为几两碎银撕得鸡飞狗跳,与其说露出狐狸尾巴,倒不如说是人的本性使然。   江南在安全通道门口打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句谎话:“我阿姨住这层楼,我先去看她了,张律师慢走。”   他毕竟是外人,跟着律师一齐上去看韩诚倒显得奇怪,知道韩诚已醒就行了。   张律一颔首,转身大步跨上楼梯。   医院的重症监护区大概集中了世上大部分的生死离别,整层楼安静得可怕,就连查房的护士也不觉放轻了脚步,生怕盖过那些虔诚的祈祷。   张律轻轻推门进到房病,床上的老人耳可不背,听见动静,浑浊的眼珠一动,极其缓慢地扫过律师、韩文静、他女婿和外孙,最后把目光凝在韩文静脸上。   “爸,”韩文静一抹泪水,握着韩诚的手,说,“张律师来了,您有什么要交代的您说,还想见谁,我都给您叫来。”   韩诚目光不移,一遍遍地摩.挲过韩文静的脸。   韩文静本身漂亮,再加上保养得好,看不出是好几十的人了,若她嗓门小点,往那儿一杵也是个极具风情的女人。   韩诚大概在想,他可爱美丽的二女儿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   韩诚张张嘴,喉间发出嘶哑的嘶嘶声,调不成调,话不成话,眼泪跟着流出来,洇湿包裹在脸上的纱布。   “爸,您说,我听着,”韩文静凑到老人嘴边,“您说。”   她老公儿子也围在床边。   “爸,别着急,慢慢来。”   “怎么会说不出话?外公,您认得我不?认得您就吭个声儿。”   张律不敢坐,替老人掖掖被角:“老先生是什么时候醒的?”   “在东阳市醒过一回,又睡了,医生让转大医院,”韩文静哽咽道,“来宁安市又进了回抢救室,快中午的时候醒的,可到现在也说不出话,都怪唐志宇,怎么下得去手?!张律师,麻烦您跑一趟。”   “……应该的,”张律看韩诚嘴唇干得爆皮,打算倒杯水给老人家润润,刚一转身,一只干枯的手倏地伸过来紧拽着他手腕,力道大到不像一个濒死的老人该有的。   “爸,怎么了?!”   韩文静一家开始紧张:“您是不是有话要给张律师交代?”   “怎么交代?话都说不出来。”   “爸,咱们慢慢说。”   韩诚以为张律要走,紧拽着人不放,缠在手上的纱布纷纷绷开,可见骇人的烧伤。   张律缓声说:“我不走,我去给您倒杯水。”   “我去!”   韩文静风风火火地起身,韩诚还不满意,一边拽着张律,一边用另一只手赶余下的女婿外孙出去。   “爸,您一个人怎么行?”他女婿说,“咱们不放心呀。”   “外公,没事,您慢慢来。”   “!!”   韩诚喉间的嘶嘶声更重,甚至全身开始发抖。   他女婿吓一跳,搞不懂老爷子要干嘛,又怕把他气死了,到时候说不清,拉着儿子往门外边退,“行,咱们先出去,但我实在不放心,我叫两个医生来看着您可以吧?爸,您可千万别急。”   直到病房里只剩韩诚和张律两个人,韩诚急促的呼吸才愈渐平稳。   张律拉过椅子坐下,问:“要等医生来吗?”   韩诚艰难一点头。   看完好戏的江南溜得贼快,扭头就给上级汇报最新情况,拿着电话说:“姜副支队,韩诚中午醒了,但韩文静谁也没告诉,还偷偷叫来了律师。”   姜北正往市局赶,接到电话立马调头,朝市医院飞奔而去:“醒了?然后呢?”   “提供线索不应该给我奖励吗?”江南说,“我先记下,记得你欠我一次奖励。韩诚的情况很不乐观,动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没机会亲自分配财产了,韩文静找律师来,是想让律师见证韩诚断气,证明她没有通过不法手段获得遗产,但是——”   姜北快被他吊死了,学的几句脏话全用在了江南身上:“有屁一次性放完。”   “你又凶,”江南“啧”一声,回归正题,“但是韩诚刚刚把韩文静一家赶出病房了,只留了张律师和医生在身边,想知道这场财产之争大戏的结局吗?赶快过来,不然等韩诚一断气,你们只能通灵问他绑匪是谁了。” 第82章 发达。   姜北和林安飞奔到市医院, 瞄好一个停车位打算停车,不料后边的一辆车狗撵摩托似的飘移过来,以一记漂亮的甩尾抢先卡入停车位。   姜北连忙踩下急刹, 车身跟着一颠,林安的骨头差点遭晃散,趴在车窗准备开骂, 看清车身后又把“他妈”吞回了肚子,说:“那不是郁梓的车吗?”   抢车位的车堪堪停稳, 一妇女跌跌撞撞地跑下来,什么也没说,径直朝住院部跑去。   正是韩文芳。   郁梓也下车, 跑到姜北车窗边,说:“不好意思老大, 我没注意到是你的车,车位……”   姜北摆摆手,示意她算了:“不是让你在东阳市看着韩文芳吗?怎么回来了?”   郁梓面带赧然:“早上韩阿姨抱着小孙女说要带去给韩老先生看看,没找到人, 一问医生才知道韩老先生病危转院了, 韩文芳要来看他,我想我跟着她, 应该没问题。”   虽说韩文静和韩文芳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关系可见一斑,先前两人在同一家医院不打照面也就算了, 现下亲爹病危,韩文静硬是没把消息告诉韩文芳。为人子女, 韩文芳来看她爹也无可厚非。   韩文芳脚下生风, 抢先一步到达重症监护区, 姜北一行人赶上楼时,不出所料,韩家两姐妹已经吵起来了。   “韩文芳!你还有脸来?!”韩文静指着鼻子骂,“要不是你儿子动歪心思,我爹能变成这样?!”   “你安的什么心?你来是想气死他老人家吗?!”   “滚!”   韩文芳刚痛失爱子,没有力气和她吵,只拉着路过的医生护士一遍遍地问“我爸怎么样了”?   走廊里的谩骂声、哭嚎声铺天盖地涌来,同样“热闹”的还有病房,韩诚本身只吊着一口气,把韩文静一家赶出病房没一会儿人便不行了,科室医生匆匆往这边赶,压根没空回答韩文芳的问题,还是一位女护士看她熬红了双眼,心下一软,腾出一秒跟她说:“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韩文芳霎时跌坐在地。   相比众人的手忙脚乱,角落里的吃瓜群众显得淡定非常,就差来包瓜子边磕边瞧热闹。   江南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鬼知道他坐了多久,看到姜北来了,抬手一招:“这里。”   “怎么回事?”姜北听着吵杂声,问,“电话里不是说韩诚醒了吗,怎么又不行了?”   江南耸耸肩:“回光返照,林安他爷爷去世前不也这样?”   一旁的林安:“…………”   再说话算我输。   江南拍拍座椅,示意姜北坐下:“着急也没用,坐着吧,受害人要真死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别担心,还有程阿姨呢。”   姜北疲惫地掐着眉心,江南身上的懒倦感有时能拉着他归于平静,使他镇定地看待所有事。   姜北问:“韩诚醒时找了律师?”   江南点点头:“律师是韩文静叫来的,让韩诚扣下了,韩诚赶韩文静一家出来,人守在门口,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没看着。”   林安以拿个破碗就能出摊的姿势蹲在地上,双手塞进袖口:“韩诚嗓子熏坏了不能说话,扣下律师干嘛?”   “不知道,后面还进去了两个医生,”江南看向一片忙碌的病房大门,“医生进去没十分钟,就成这样了。”   走廊上,韩文芳长坐不起,除了郁梓还好心劝慰她,其余人根本不睬她。   但宽慰的话说再多也没用,昨晚她才去认了儿子的尸体,天轰然倒塌,后半辈子被生生撕裂了,然而祸不单行,今天父亲又病危,她的来处和归途在短短一天之内统统泯灭,几乎快看不清前方的路。   韩文静比起她稍微要好点,至少儿子还在,所以还有力气骂人,披头散发的像个市井泼妇。   “韩文芳,你为什么呀?!爸不见了你为什么不说?你早知道唐志宇没安好心是不是,你以为不说就能替他开脱了?”   韩文芳一听儿子的名字,濡湿的睫毛忽地一颤,捂着脸说:“大哥忌日,我以为爸——”   “狡辩!”韩文静瞪着眼出声打断她,“是,爸每年是会去看大哥,但哪次不是当天去当天回?他是失踪一天吗?是整整五天!这五天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报警?!就是你和你儿子串通一气,想害死我爹!”   韩文静急火攻心,哪管谁是她亲姐,扬起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作势要打。   郁梓连忙挡住韩文芳,背上挨了一巴掌,韩文静打错人也不慌,将错就错,带着郁梓一起骂:“你们警.察干什么吃的?这人是杀人犯他妈!你们不把她抓起来还带她来干嘛?!”   得,警.察把事办好就是人民的好榜样守护者,办不好便是“干什么吃的”。   林安啐一口:“不是,这种遗产纠纷,但凡是受益人都有嫌疑,韩文静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警.察招她惹她了?”   姜北没搭话,只说:“把郁梓拉回来。”   林安“哎”一声,蹿起身:“别把警花打坏了。”   等他一走,姜北踢踢江南的脚,问:“小天才,你对这事怎么看?”   江南看热闹,看半天剧情还没有任何进展,本来神色倦倦,一听姜北叫他“小天才”,瞌睡瞬间醒了大半:“什么小天才,不是小王八蛋吗?怎么,又多了个爱称?”   姜北说:“犯.罪小天才。”   “哦,听上去又是骂人的话,”江南略感失望地阖上眼皮,“你想让我猜嫌疑人?我是要收费的,温洪亮和邱星冉的费用你还没结,看在你也出了不少脑力的份上,我给你打对折。”   姜北不和他开玩笑:“我是问你对韩家人争财产这事怎么看?你觉得韩文静为什么会紧张?”   江南皱皱眉,坐直身认真审视姜北:“怎么看?坐着看喽,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对钱不感兴趣,这题超纲了。”   “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姜北追问。   江南笑起来,笑得又乖又软:“我只对你有想法,很多想法。”   简直是对牛弹琴,但姜北不放弃,接着弹,同样回视着他,等一个答复。   江南最受不了姜北长时间的盯着他看,比起姜北万年冰封的脸,那双黑眸里   藏着更深的情绪,越是幽深越令人惊心动魄,吸引着江南去触摸,去探索,他分明在姜北眼里看到了期待以及一点点……怜爱?   “像你这种高冷挂的人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时,我会认为对方在勾.引我,”江南伸手盖住姜北双眼,浓密的睫毛扫得他掌心发痒,“我会受不了,会忍不住想让他变得不再高冷,还想看他哭着求我。”   听了这番虎狼之词,姜北破天荒地没叫他滚,也没躲,让温热的掌心覆在脸上,原本干涩的眼也得到舒缓。   他闻到江南身上淡淡的牛奶味,干净得像婴童散发出来的,下意识把对方当成小孩,握住江南的手腕反复摩.挲。   “你真的没想法,还是不想说?好吧,或许你这次的确分析不出来了,因为……有句诗是怎么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怎么又扯上诗了?”江南挪开手,姜北的眸子让他捂出一层迷蒙的水雾,飘渺的光从他睫毛缝隙间析出,江南喜欢得紧,夸道,“你真可爱。”   突然,韩诚的病房里爆出几声惊天动地哀嚎,姜北闻声,心头“咯噔”一下,拉上江南迅速起身上前查看情况。   “爸!爸!”韩文静拽着医生,“怎么会这样?医生您再给瞧瞧,爸!”   “外公!”   “爸,我对不起你。”   “韩文芳你走开!”   两个女儿再怎么吵,韩诚也听不见了,他从火场出来,硬撑了几天已算是医学奇迹,到底七八十岁了,经不起折腾。   老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阖,像睡着一样,等护士拿过白布将他一盖,医护人员朝他一鞠躬,他的一生便彻底结束了。   “因抢救无效,宣布韩诚临床死亡,死亡时间202X年10月19日21点39分,节哀顺变。”   重症监护区不止这一间病房有哭声,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就像被姜北强行拉进病房的江南,比起哭得喘不上气的韩家两姐妹,他镇定自若,淡淡地瞥一眼隆起的白布,好似看半天好戏终于看到大结局了,如释重负地说:“啊~死了。姜副支队,受害人之一没了,还是去看看程阿姨吧。”   大结局了就没必要再看了,江南要走,姜北眼疾手快拉住他:“我没让你走,在这儿守着,程阿姨有人照料,不用你担心。”   江南舔舔嘴唇:“……好吧,你凶你说了算。”   他表情相当不情愿,甚至有些无措,与方才那个满嘴浑话的人截然不同。他既不愿意看韩诚,也不看姜北,只踢着光滑的地砖。   这时韩诚的律师走过来打破沉闷的气氛,目光先是在江南脸上停留了足足一分钟,最后才看向姜北,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录音笔递给他。   张律说:“姜警官是吧,你好,韩老先生临走前说了些事,我想还是录下来比较好,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姜北接过录音笔,难掩惊讶之色:“不是说韩老先生嗓子熏坏了不能说话吗?”   张律习惯性地扶眼镜,没着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另外,韩老先生做了口头遗嘱,将名下所有不动产、车产赠予给二女儿韩文静,将名下存款的百分之五十赠予给大女儿韩文芳。”   “什么?!”韩文静听得这一句,立马不哭了,不顾她爹尸体未凉,急吼吼地冲过来质问张律:“什么口头遗嘱?!我爸话都不能讲,立什么遗嘱,就算立,凭啥给韩文芳百分之五十的存款?!她是杀人犯他妈!你们律师靠谱吗,别张着嘴乱说啊!”   “待会儿再说,”她老公把她往回拽,“咱爸还没走远呢,现在说这些像什么样子?”   韩文静挣脱他,气势颇汹地往张律面前一杵:“韩文芳一家干了好事,把我爸害死了,还有脸分财产,王法哪儿去了?!一个个警.察也在场,不把韩文芳抓起来,都在这儿看戏呢?!”   “别吵,安静!”   张律在韩文静的唾沫横飞中说:“怎么分配遗产是韩老先生自己拿的主意——”   韩文静压根不听他说:“警.察呢?!把韩文芳抓起来啊!什么口头遗嘱?不作数!”   警.察在维持秩序:“安静!吵什么吵?”   张律也很倔强,硬是把话说全了:“在危急情况下、并有两个与继承人无利害关系的见证人在场时,立的口头遗嘱就具有法律效应!韩老先生符合情况危急的条件!”   “不作数!凭什么给杀人犯他妈?!”   “韩老先生说等调查结果出来……”张律的眼镜都被韩文静挥掉了,气得不顾形象地大吼,“等调查结果出来,谁干的好事就依韩老先生的意思没收谁的财产!都没干就安生过日子去吧,他妈的!”   “是韩文芳一家干的好事!”   韩文静逮着谁就跟谁吵,民警拦不住她,林安差点让她挥一巴掌,不知韩诚未走远的亡魂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又要怎么去地底下给儿子一个交代,他留下的遗产终是把一家人变成了仇人。   一片惊声嘶吼中,姜北用沉稳有力的声音问:“还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产呢,归谁?”   对,韩文静得不动产和车产,韩文芳分得存款的百分之五十,那还有百分之五十呢?   问到关键了,现场登时鸦雀无声,比吼“安静安静”管用多了,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张律。   张律真是用生命在工作,他拍拍被扯乱的西服,边低声骂着边捡眼镜,一戴上视线恢复清明,瞧见漂亮的青年还在踢地砖。   他清清嗓子,道:“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韩老先生说,赠予给江南先生。”   病房里更静了,落针可闻。韩文静惊掉下巴,甚至忘了骂人,就连一直跪在地上的韩文芳也转过头,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江南。   当事人却依旧很淡定,像买饮料中了再来一瓶,内心的激动劲儿一晃就没了。他不惊讶,也不兴奋,只是说:“阿北,辞职吧,我们发达了。” 第83章 遗言。   “……怎么会是他?”   韩文静愣了好半晌, 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又惊又凶地打量着江南,似乎想用眼神把对方刮掉一层皮。   她就这么看着, 眼里的震惊逐渐变成恨意,全身不可控地抖动起来,直到姜北将江南护在身后, 韩文静又猛然惊醒,“扑通”一声栽倒在韩诚的尸体上, 声泪俱下地质问:   “爸!为什么呀?!大哥……您就这么放不下大哥?!人死了二十年,您就从来没想过我和您外孙?”   韩文静一把拽过韩霖,不顾儿子的痛叫, 硬把人脑袋怼到韩诚面前,死人与活人只隔着层薄薄的白麻布:“您说您要个后人, 好,我儿子跟您姓,韩霖跟您姓!可到头来为什么比不过一个外姓人?!!”   韩霖没近距离接触过死人,吓得瑟瑟发抖:“妈!”   “好了!你冷静点!”韩文静她老公扯开她, “人已经走了, 你闹也没用!赶紧联系人把咱爸送回东阳市,着手办后事吧。”   韩文静烂泥一般瘫在她老公怀里, 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嘴里不停地喃喃:“为什么呀?”   江南深深地闭上眼睛, 睁开后半点不见往日的懒倦和狡黠,尽是寒意:“姜副支队, 你早猜到会这样对吗?所以刚刚才会问我对韩家人争财产一事怎么看, 还说我‘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之前说,韩文静紧张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还有个继承人,现在继承人出现了,我也有作案嫌疑,你要把我抓起来吗?”   姜北吞吞喉咙,嘴唇翕动,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他也是上午去墓园确定了韩文洲的墓后才猜到半分,再加之先前在火灾现场翻出一对小孩的银手镯——老别墅是韩文洲的,那么别墅里放的全是他的遗物,韩诚爱长子,把所有东西保存得很好,包括手镯。   钱平曾说银手镯可能是打算送朋友的,但仔细一想,银手镯不值钱,以韩文洲当时的身家,怎么会送便宜货给朋友?更像是给自家孩子准备的。   韩文洲是二十年前在去往宁安市的路上出车祸去世的,那时江南两兄弟才几岁,并且也在宁安市,程野在福利院,江南则跟着他疯了的妈,总之没有爸爸,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韩文洲是想去找自己的儿子?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在程野死后,韩诚会突然给韩文洲迁墓,还在一墓难求的情况下大费周章地把韩文洲葬在程野旁边,因为韩诚要替他完成遗愿。如此一来,程琼自愿跟韩诚走也能解释得通了,只要韩诚给程琼道出真相,作为程野的养母,程琼定会去看个究竟。   “不抓我吗?姜副支队,”江南戳戳姜北的腰,“不抓我回家睡觉了哦。”   他转身要走,姜北立马握住他手腕,又无法要求他给韩诚守夜,就算他愿意,韩文静也不待见他,他依旧是个光杆司令。   两人久久僵持着,这时张律从韩文静身上收回目光,说:“韩老先生名下的不动产只有一栋房子,也就是韩文静一家现在住的那套,其余全部兑现了,换句话说,韩文静什么也没分到,看她哭天抢地的样儿,你们应该猜到了,但江南先生……着实是我没想到的。”   姜北一边拽着江南不放,一边说:“韩老先生本身能说话,只是等着你来再说,是吗?”   “姜还是老的辣,”张律苦笑道,“估计他老人家早就发觉余下的女儿外孙们盯着他的财产,又出这么大个事,他谁也信不过。恰好韩文静把我找来了,目的再明显不过,韩老先生失望透顶,索性把财产分配了,并嘱咐我等调查结果出来,再看情况依法收回财产。”   姜北逮住重点,眉头一皱:“什么意思?韩老先生不知道是谁绑架他并纵火?所以要等调查结果?”   “他只能确定是唐志宇来宁安市接的他,后面的事他也不清楚……”张律说,“因为他不确定这事是女儿外孙们干的,还是那孩子回来了。”   “孩子?”姜北觉得今晚的信息量超负荷了,“韩老先生去世前究竟说了什么?”   张律扶扶眼镜:“他老人家说——”   三个小时前。   张律看韩文静一家退出病房,拉过椅子坐在韩诚的病床边,问:“要等医生过来吗?”   韩诚艰难一点头,随及从喉间发出喑哑苍老的声音:“……以我现在的情况,可以立口头遗嘱吧?”   张律“嗯”一声,他从老爷子拽他手腕那刻起就猜到韩诚能说话,只是拿不准守在病房里的是女儿外孙还是豺狼虎豹,遂一直憋着。   韩诚悲切地望着张律:“等医生过来做见证人,把财产分了,也就没人争了……咳咳!”   “您先别说话,也别激动。”张律连忙调低病床,让老爷子躺平顺气,不想老爷子再次拽住他手腕,声音颤抖:   “你听我说……咳咳!我不行了,有些事我只能说与你听,你再给警方反映,那天……那天是唐志宇来宁安市接的我。”   张律按住韩诚的手一顿:“唐志宇?”   韩诚突然咳嗽起来,嶙峋的瘦骨在病服下细密地颤动着,越咳他越急,生怕话没说完就断气了。   “是唐志宇接的我……当时车上还有程琼,唐志宇刚把车开出公交站,程琼说她晕车,唐志宇就独自下车买晕车药……”   张律同样反握住韩诚的手,不问他为什么带走程琼,只说:“后来呢?”   “后来唐志宇回来了……咳咳!”韩诚喘着粗气,眼里迅速聚起抹不开的灰雾,“又或者不是唐志宇,我不知道,我睡过去了,再后来别墅起火……咳!你给警方说,我觉得那孩子回来了,这事一定要查清楚!”   韩诚没头没尾地说着,只想道出重点,不在乎前后是否搭调,毕竟他没有时间娓娓道来。   张律疑道:“孩子?”   “文洲……文洲的孩子,”韩诚的眼角夹着泪,“我做的孽,他有儿子,他——”   嘭——   这时病房门倏地被人撞开,两名医生冲进来作势要稳住韩诚,韩诚挥舞着干瘦的手臂,统统拒绝。   “人来了,张律师……我的财产,房产车产给文静,存款基金的一半给文芳,分了……不争了,若她们心有不轨,张律师,你替我收回来。还有一半,给……咳咳!”   “好,我知道了,别激动!”张律招呼来医生,“老先生快不行了,准备抢救室!快!”   “快去把科室医生叫上!”   “准备肾上腺素!”   ……   韩诚对耳边的喧嚣充耳不闻,在最后一刻用尽所有力气死拽着张律,固执地说:“——还有一半……给江南,文洲做梦都想找到的孩子,我替他找到了,我对不起他,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事了。如果不是我,文洲不会死。”   韩诚老泪纵横:“我不该不同意文洲娶那个女人,更不该不承认那女人的儿子,还纵着文洲在外边乱来。我想认回孙子的,又怕文芳文静知道了有想法,我谁也没说,现在没机会了。是我的错……”   张律内心的震惊无以加复,任由韩诚抓皱他的西服:“什么女人?韩文洲先生的发妻?她生了个儿子,您不承认?韩文洲先生又在外边乱来,生下……所以传言是真的?韩文洲的妻子真是因为丈夫婚内出.轨,才郁郁而终的?那她儿子……太乱了。”   韩诚交代完所有事情,瞬间被抽光了全部力气,重重跌回软枕里,张着嘴像条搁浅的鱼,垂死挣扎。   “……文洲不该死,不被承认的孩子要报复所有人,他会回来的,他回来了……”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焦急的吼声贯彻整间病房,夹带着韩文静的哭嚎,可韩诚再也听不见了,耳中回荡着重如擂鼓的心跳声,那是心脏骤停的前兆。   江南听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可真是人生无常,大肠……”   姜北把他后半句话瞪回去了。   江南砸吧砸吧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韩诚身上,但只有一秒:“行吧,虽然我觉得私生子的故事相当狗血,但我已经知道我想知道的事了,没我什么事了,麻烦张律师领钱的时候叫我一声。”   他从姜北手里抽回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   姜北追出去:“江南。”   江南脚步没停。   “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一转身,撞了姜北一个满怀,顺势往上贴:“哄我,哄好了我给你买大别墅。”   姜北气不打一处来:“谁他妈要你的别墅?”   “那姜副支队是什么意思?”江南眼波流转,那股子媚劲儿又淌出来了,“想让我回去守着他,再披麻戴孝给他磕几个响头?感谢他没忘记还有个遗落在外的孙子,还把遗产给了我,让我这辈子都不用奋斗了,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说。”   姜北让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确没有立场要求江南回去守着韩诚,只是他认为江南一直渴望的家有了,不管那个家是怎么样的,至少该去看看。   “……如果你以后不会后悔的话,就回家休息吧。”   江南用手指点着姜北胸.膛:“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回来。”   江南刚一转身,身后便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唤:“小鬼。”   韩文芳七拐八拐地扒着墙壁追出来,直到抓住江南胳膊才算找到定点,堪堪站稳。她与江南差了一个头的高度,仍费力仰起脸,拿一双猩红哀切的眼睛反复端量着江南,似乎想从对方的眉眼中找到她大哥的影子。   “我早该看出来的,你像他,你像他……” 第84章 往事。   江南最终没走成, 被韩文芳半拖半拽地拉到休息区,一屁.股怼长椅上,软绵绵地往姜北身上一靠, 用行动说明我柜门已经飘到太平洋了,你们要我回去继承家业传宗接代是不可能的。   哪知对面的韩文芳压根没注意到两人的暧.昧举动,眼睛仍死死黏在江南脸上。   户外的灯光昏暗, 柔和了她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又含着泪, 鼻尖也红,乍一看,有着一两分与江南相似的媚态。   她问:“你妈呢?”   江南脱口而出:“死了。”   这是要把天聊死的节奏。   姜北在桌子底下握着他的手, 用了力,示意他好好说话。   江南领悟到领导的用意, 立马改口:“哦,自.杀了。”   姜北:“…………”   你还不如说死了。   江南说话的口气毫无波澜,像死的是别人的妈,无他无关。   韩文芳闻言, 也没表现出意外, 愣愣一垂头:“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一二三四年前。”江南就不好好回答。   韩文芳这才抬头,微微倾身:“十几年前, 你才几岁?你跟谁过?”   “哥哥,”江南抓起姜北的手,炫耀般地晃晃, “哥哥说他养我。”   韩文芳瞅瞅姜北,又问:“那你亲哥呢?”   江南:“也凉了。”   江南有问必答, 反正张着嘴乱说, 一老一小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但韩文芳不在意,或许是因为她刚死了儿子又死了爹,没空想别的,也没接收到江南想溜的迫切心情。看着刚找回来的大侄子,小心而生疏的问着些往事,最后说:   “是我大哥对不起你们。”   “哪有,”江南皱皱鼻子,“你们不是补偿我了吗?啧,只可惜我妈妈没等到这天,否则她绝对舍不得死……嗷!”   江南一侧头,入目是姜北起伏有致的冰冷侧颜,但也没能浇熄他的火气:“你踩我做什么?”   姜北不睬他,强行把韩文芳放在江南身上的注意力拉回来,问:“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韩文洲是怎么死的?”   “如你们听到的,车祸。”韩文芳苦笑着,“修别墅那片地原先是我们家的祖宅,后来把老房子掀了盖了新房,我爸是个非常传统……甚至可以说是迂腐的人,他要守着祖宅的地,我大哥陪着他住在别墅。有天晚上,我爸要找大哥,发现人不见了,当时我和文静嫁了人,不与他们住一起,我爸半夜跑来我家找我大哥,找了一夜也没找到人。”   “你知道2000年初出了事并不能及时联系到家属,直到第三天,才有人来通知我们,说我大哥在宁安市边界出了车祸,车坠下山崖,人当场就没了。”   姜北听着,下意识握紧江南的手,然而江南比他想象的皮实多了,既没闹也没要哄,下巴磕在桌面,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仿佛自带一个屏蔽器,外人无论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一心只想和周公谈理想,浑身透着超脱世俗伦.理的淡然。   姜北接着问:“车祸的事最后怎么处理的?”   “交通事故,”韩文芳抹一把眼角,瞧着江南脸色,“我大哥半夜开车出门,说是疲劳驾驶导致的,但我爸不这样想,要求宁安市警方立案调查,以当时的条件,又在山沟里,能查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了。”   虽然在众多对韩文洲死因猜测的版本中,姜北已听过这一版,但亲耳听韩文芳说,又是另一番心境,因为死的不是别人,而是江南的父亲,他如果活着,江南应该会快快乐乐地长大。   姜北的舌根莫名泛起股苦味,沿着咽喉滑下去,久久堵在喉间。他望向江南扇得轻而缓的睫毛,又感慨其实现在也挺好的,毕竟江南已经够浑了,要是在金钱堆里泡大,没准更浑,说不定等待他的真是铁窗和缝纫机,他们也不会遇见了。   “韩文洲应该有司机,为什么要半夜独自驱车来宁安市?”问到关键问题,也不知是他的手还是江南的手出了薄汗,姜北分明感觉到掌心相贴的地方格外湿热。   “这事要从更早之前说起了,”韩文芳怯怯地瞧一眼江南,看到青年歪着脑袋像是睡着了,才小声说,“我大哥出国前娶过一任老婆,是他的高中同学,也就是外人所说的发妻。当时我大哥年轻气盛,没想那么多,只想结婚,可我爸辛辛苦苦供他十几年,连我和文静也不怎么管,自然不肯让儿子早早结婚,认为结了这辈子便完了,不同意这门婚事,让我大哥出国,我大哥也是犟,和我爸谈条件。”   姜北猜到几分,接过话:“韩文洲跟老先生说只要让他结婚,他就出国?”   韩文芳点点头:“是,我大哥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因为结婚而影响进修。”   姜北:“老先生同意了?”   “他不能不同意,”韩文芳扯出一个笑,很牵强,“我大哥很倔,和我爸杠,我爸不会看着他辛辛苦苦供出来的儿子半途而废,只能同意,可等我大哥一出国,我爸又变了,他把我大嫂赶走了。”   虽然韩诚已死,按理不该在背后议论已亡人,但姜北十分不理解老爷子专断独行的做法。   韩文芳依旧笑着,每个毛孔都透着涩味:“相信你们也听出来了,我爸是老一派人的思想,爱儿子,更对我大哥寄予厚望,早早便幻想我大哥学成归国会带着全家飞升,所以他认为我大嫂学历低,配不上我大哥,也配不上我们家,赶她走。我劝过我爸,他不听,我和他老人家的关系也因此闹得很僵。”   在2000年初,一个海归的确比一百万还金贵,别说以前,就是现在,学历鄙视也依旧存在,讲究个门当户对。   姜北知道韩文芳说的只是“前菜”,遂问道:“后来呢?”   “后来……”   “嘭咚”一声,一旁的江南脑袋栽在了桌面,俨然一副睡熟的样子,可姜北知道他只是不知如何就这事发表感言,在逃避而已,眼睛一闭便接收不到韩文芳怜爱抱歉的眼神了。   韩文芳盯着他睡颜看了会儿,想伸手触摸又不敢,局促地绞着衣角:“后来我大哥回国了,估计他是随了我爸,再加之工作忙,发现他老婆不见了也没有多问。”   姜北说:“也许是韩文洲猜到老先生会赶人走才没有问的。”   “不,”韩文芳否定道,再次窥一眼江南,“我大哥……怎么说,站在女人的角度看,他的确不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男人,他发迹后,又带了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女人回来。”   姜北刚想说什么,江南倏地睁眼,不阴不阳来一句:“难怪有人说韩文洲喜欢收藏漂亮玩意儿。”   韩文芳要解释,只见江南又眼睛一闭脑袋一歪,睡了,仿佛方才他只是梦了个游,大半夜的还怪瘆人的。   沉默许久,韩文芳才说:“……是的,那女人是这小鬼的亲妈,我大哥非常喜欢她,甚至带她回家住。”   姜北兀自琢磨:“老先生应该也没同意。”   再漂亮的女人也配不上韩诚的海归儿子,更何况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漂亮女人,鬼知道她在外边被多少人垂涎采撷过。   韩文芳长吁一口浊气,望向被霓虹灯染红的夜幕,思绪飘回几十年前。   “我爸没同意,但当时我大哥年纪有些大了,我爸想抱孙子,恰好那女人怀孕了。我大哥把那女人带回家后,不让她出门,一直养在家里,所以孩子是我爸看着怀上的,能确定是韩家的种,他也就没说什么了。”   这时,江南再一次诈尸:“韩诚只想要孙子吧,还有,我说我妈妈怎么喜欢把人关在房子里,原来是跟韩文洲学的。”   这人今晚说话夹.枪带.棒,口气中颇有不满。   韩文芳不等他闭眼,连忙解释:“不是的,你妈妈在我家至少过得很好。”   “金丝雀当然过得好,好到她后来想不通自.杀了。”   “我……”韩文芳张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是我大哥对不起你们。”   姜北出声打断他们,再让江南说下去,估计会把韩文芳搞出心梗。   “按您的说法,他母亲在韩家过得很好,可江南和我说,从他记事起他母亲就是一个人,她最后带着孩子离开了韩家是吗?为什么?”   “因为……”韩文芳狠狠打了个寒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因为我大哥的正妻回来了,时隔十几年,她带着她儿子回来了。”   医院的夜很安静,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连三人轻微的呼吸声也给这无边夜色平添了一份吊诡感。   “我大嫂回来了……”韩文芳喃喃细语,“她说要让她儿子认祖归宗,可实际不是这样的,她生病了,走投无路才找上我大哥的。我爸赶大嫂走时根本不知道她怀孕,莫名其妙带个男娃回来说是韩家的种,我爸不认,觉得我大嫂是想讹我们家。但那时我大哥已有头有脸,这事传出去肯定对他有影响,他差人做了亲子鉴定,确定男娃是亲生的,可我爸仍是不信,刚好小鬼他妈妈生了,一对双胞胎,也是男娃。”   姜北大概能猜到当时韩诚的心情,看着怀上的孙儿降世了,并且是对双胞胎,一下喜得两个孙子,这可真是喜上加喜,他定不会去管另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姜北问:“老先生又把那对母子赶走了?”   “没有,”韩文芳摇着头,“当时我爸高兴极了,忙着找北京的大师给孙子取名字算字,甚至孩子出生没多久,他就着手准备百日宴,压根没闲心管别的。我大哥迫于压力,趁机把我大嫂他们安排进别墅,为的是堵住我大嫂的嘴,以免她到处乱说。”   江南听不下去了,直起身掸掸衣服,坐如针毡:“正妻和妾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是清朝穿越过来的呢。怎么,正妻最后被我妈妈气死了?”   “不,我大嫂本身病入膏肓,搬进别墅没多久便病逝了,只留下个儿子,虽然十几岁了,养不家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我大哥想着亲子鉴定也做了,好歹是亲生的,就养着了。”韩文芳很怕江南,埋着头不敢看他,自己不在理,无论江南怎么没大没小地拐着弯骂人,韩文芳也只能受着。   故事发展到这里,按正常套路,正妻死了,小妾该上位了,母凭子贵,就此走上人生巅峰才对。   然而世事无常。   韩文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大嫂死后,不知道为什么,你妈妈变得非常怕我大嫂带来的那个孩子,刚开始还和他讲道理,说你们两兄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小,要小心照顾,长大了也要互相扶持。后来你妈妈可能是产后抑郁,情况越来越严重,不允许那孩子碰你们俩,直到有一天那孩子想抱你,你妈妈彻底爆发了,没留下一句话便带着你俩走了,走时你俩还没满百天,名字也没来得及取。”   江南终于来了点兴趣:“所以你们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小鬼?”   “不算小名,”韩文芳说,“你爷爷觉得你们兄弟俩打小调皮,左右名字没定下,大小鬼地叫,大家也跟着叫。”   江南小声嘟囔:“还不如叫调调皮皮。”   不出所料,他又挨了一脚。   韩文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听见江南说什么,自顾自道:“因为这事,我爸更加不待见那孩子,他老人家和我大哥找了你们很久,突然有一天,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说你们好像在宁安市,我大哥气都没歇一口,匆匆忙忙半夜驱车过去,结果出了车祸。”   “我大哥一死,我爸孙子儿子一样也没捞着,他把气全撒在那孩子身上,那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后也跑了。”   一个好好的家,就此分崩离析,迂腐固执的韩诚有责任,沾花惹草的韩文洲也有责任,再加之韩诚把全部精力放在了长子身上,韩文洲一死,整个韩家竟没有一个人能接手产业,刚飞升的紫微星哐哐坠机,留下的大笔遗产,还让这个家貌合神离二十年,最终再次酿成悲剧。   “我大哥死后,我爸一蹶不振,可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放不下双胞胎孙子,”韩文芳突然活了,倾身拉住姜北衣袖,“虽然我爸再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孙子,但我明白他放不下,我大哥的遗产,按理说该他儿子继承,我明白,我也常常跟唐志宇说,让他不要惦记,再困难打欠条都行。”   韩文芳一说起唐志宇,眼泪成线地流下来:“姜警官,我当着你的面把我们家的破事翻出来,除了想让小……江南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想告诉你,我儿子不可能会因为争财产而谋害我爸,他死了,可我不能让他背一个谋杀犯的罪名,我养大的儿子我最了解,我也得给我爸一个交代。”   姜北很为难,绑架是在宁安市发生的,但纵火在东阳市,尸体也是在东阳市找到的,说白了,这案子他插不上几手,顶多是协助,再者以钱平的尿性,一没人在上头盯着,他准能编套剧本把结案报告写了,除非峰回路转。   姜北安慰道:“我尽力。”   可能是因为他先前为这事跑上跑下,找到唐志宇尸体后也没着急盖棺定论,坚持侦查,让唐志宇暂时避免了成为嫌疑人,亦或者是“大侄子的哥哥”这个称呼给他镀了层厚厚的滤镜,韩文芳信得过他,微一放心,又把注意力放回江南身上,赧然道:   “你爷爷找了你们小半辈子,现下你哥哥也不在了,我知道你很为难,但看在他老人家也不容易的份儿上,你能不能……”   该来的总会来。   “想多了,我不为难,”江南支着脑袋,眼里映着迷乱的夜色,“韩诚只想要带把儿的孙子,不想要‘江南’,我要是走了,那我哥哥怎么办呢?”   他偏头凝视着姜北:“你要‘江南’吗?要的话现在带我回家,我困了哥哥。”   姜北同样回视着他。   几秒后,姜北呼出一口气,朝着韩文芳一颔首:“您儿子的事我会尽力的,也麻烦您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好好配合警方,另外,节哀顺变。”   说完,他起身拉着江南,在韩文芳惊诧的目光中离开了。 第85章 主动。   江南一夕之间变成了有钱人, 但他相当低调,回家路上顺道买了俩土豆和一箱牛奶,打算回去炒盘土豆丝、喝口奶庆祝一下, 压压惊。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旋即是哒哒哒的切菜声,一下子把几天没人住的精装房塞满了烟火气。   姜北在阳台喂阔别已久的猫, 脏西西不愧是流浪猫出生,即使只有一台自动喂食器陪着它, 它也能把自己吃得膘肥体壮,嗷呜嗷呜吃了几口猫粮挣表现,又眼巴巴地向它爸讨要零食。   它爸比两脚兽大方多了, 叫唤两声便能得到一个罐头,猫风卷残云般地吃完, 嘴巴也不舔,忙着找它爸撒娇。   姜北好像天生对会撒娇的生物没有抵抗力,一把捞起猫放怀里,走到厨房门口倚门框上看江南忙活。   家里另一只会撒娇的生物差点被原主人要回去, 幸好这只没良心, 拒绝了。   姜北私自地想着,那颗悬在市医院上空的心才穿过湿凉的夜, 落回暖意融融的厨房。   “你好像不太高兴。”姜北说。   “高兴呀,”江南没抬头,专注于切菜, 手上动作不停,“你不高兴吧, 差点失去一个千年难遇的美男子。”   姜北:“…………”   江南把切好的土豆丝浸泡在凉水里:“放心, 我说了要给你养老送终的, 我走了,以后你老了谁给你推轮椅?你要实在不放心,明天我给你买个十斤的鸽子……不,是鸵鸟蛋戴上。”   他转身,打算去饭厅冰箱拿配菜,姜北脚一伸,挡住他的去路。   江南一挑眉,幽幽地盯着他:“你不饿,不想吃饭了?”   江南的脾性大概被姜北摸透了,没事的时候爱装有事,哼哼唧唧求安慰求抱抱,有事时他又装没事,要么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要么躺床上,被子一盖谁也不爱。   所以姜北百分之百确定他不高兴,在医院酸韩文芳的几句话压根解不了他二十几年的憋屈。他可能也幻想过自己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只是那个家的情况着实令人心塞——乱七八糟的伦理关系,豺狼虎豹般的亲戚,还莫名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幽灵哥哥,打破他对“家”的固有印象,幻想碎得渣都不剩,他肯定在想,呸!   江南摸着姜北怀里的猫,挑起猫下巴,不顾脏西西颤抖的瞳孔,说:“猫,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不高兴,所以我摸你都不躲了?来,给我抱抱,就当安慰我。”   狗日的两脚兽,想让我爸抱直说,拿我当挡箭牌干嘛?吓得本喵瑟瑟发抖。   脏西西嗷呜一声,从姜北怀里蹿下地,不当电灯泡,一溜烟缩回猫窝。   “看,它觉得我没有不高兴,不想让我抱。”江南耸耸肩,挤过姜北,在厨房门不到一米宽的狭小空间中,电光火石间,江南忽感觉有一双手搭上他的腰,独属于姜北的气味陡然逼近,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姜北泛红的脸,似乎有个冰凉柔软的物体挨了下他的唇角,极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姜北收回手,迅速倚回门框,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时刻握紧他的高冷人设,不咸不淡地说:“安慰你了,做饭吧,我不想只吃土豆。”   姜北说什么?!   江南根本没听,灵魂已出窍,就地蹦了段迪斯科,心中噼里啪啦放起烟花,险些炸成核.武器爆炸现场。   ——刚刚姜北亲我?对,姜北亲我,还是主动的!   想当初我嘴巴亲麻了姜北也不给个回应,如今居然主动了!真是孺子可教也……不对,是姜北可教也,果然只要脸皮够厚,就没有拉不下神坛的高岭之花。   不对呀!   他肯定是被我传染了,那他今天亲我手,明天亲我嘴,下个月岂不是要反攻?!以我们两个的体型差,也不是没可能,所以这是他反攻计划的一部分?先探探我的底,再整发大的?   他不会真把我之前说的屁话听进去了吧?   那不能,姜北……姜北毕竟没我骚!   重点还是他主动亲我!   江南找好自己的定位,灵魂再次出窍,继续蹦哒,纵使心情已冲出地球大气层,但表面仍竭力保持淡定,吊着张脸,说:“你居然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趁机占我便宜。”   姜北:“…………”   若非现在是法治社会,否则江南绝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这个门,这人实在是太欠揍了!早知道该退货的。   “做饭吧。”   姜北不想理他,又想起猫砂盆还没清理,拿上买菜时存下的塑料袋,转身走了。   江南围裙一摘,人家都主动了,还做什么饭?   他屁颠屁颠地黏上去,抢过姜北手里的垃圾袋扔一旁:“待会儿做,我们先洗澡澡睡觉觉。”   姜北只感觉后背贴了块火热的牛皮糖,想甩还甩不掉,很是无奈:“现在做!”   “好,依你,”江南拥着姜北往卧室走,“现在做。”   “我说的跟你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姜北貌似挣扎过,也努力过,但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江南的当。   窝在角落的脏西西目睹了案发过程,生怕它爸又被两脚兽欺负,翘着尾巴溜到卧室门口,果然听到两脚兽叫它爸抬腿翻身自己动。   狗日的两脚兽今晚绝对嗑.药了,要么就是疯了,而且比以前疯得更厉害,毕竟以前欺负归欺负,可从没要求过它爸自己动。   脏西西气得炸毛,两只爪子拼命挠着门,突然“啪”一声脆响,随及两脚兽“嗷”了一嗓子,脏西西百分百确定两脚兽挨打了,这才放下猫猫小心脏。   就该打,叫人自己动简直过分!   江南忍痛坚持到最后,完事软绵绵地俯趴在床上,也不穿衣服,被子凌乱地搭在腰间,露出一片精悍白皙、覆着薄汗的背,上面还有个红艳艳的巴掌印。   姜北也认为江南疯了,扯过被子盖过江南头顶,眼不见为净。   江南不盖,他要把背上的巴掌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控诉姜北的家.暴行为。他痛,但他不说,拉过姜北的手温柔地往掌心送了几口气,嗓音柔得出水:“下手那么狠,你的手痛不痛?我给你吹吹。”   姜北无力抽回手:“……别作。”   江南的手指追着对方手腕而去,得到姜北一个冷眼。   “我错了,”江南说,“我知道主动亲我到自己动跨度太大了,下次我不会了,我动。你打也打了,不气不气。”   姜北搜肠刮肚地想能击破江南脸皮的脏话,可来来回回就几句,没准还能骂得江南浑身舒坦神清气爽,想到这,姜北不打算骂了,翻过身拿个背对着江南,眼皮一阖,累得想睡觉。   谁也没提做晚饭的事,大概都累了。江南深刻反省了自己顺杆爬的行为,盯着姜北陷在软枕里的后脑发呆,思绪开始放空。   “阿北,”江南戳戳他裸.露着的圆润肩头,“你是不是后悔带我回家了?”   姜北把被子掖到下巴下,裹得严严实实:“没有。”   江南再次顺杆爬,贴过去把脑袋搁在姜北颈窝:“真的?”   姜北闭着眼不回答,眼尾拉出一抹水墨样的柔和弧度,像是睡着了,偏生身后的人不安生,用指尖沿着他耳廓滑了半个圆,拨弄着小巧的耳垂,痒痒的。   自从江南来了后,姜北每晚睡觉前便多了个艰巨的任务——哄人睡觉,否则他没法好好休息。江南真是年轻又热闹,有时还热闹过了头。   他再次翻过身,用一双含着情.欲余韵的眼睛瞧江南,对方回以深刻凝视,让他把堵在嗓子里的那句“睡吧”吞回了肚子。   他想,如果江南不闹了,日子应该挺无趣的吧,好像闹闹也无妨,反正……对,反正时间还早。   姜北问:“你高兴了?”   江南见他肯说话了,如释重负地倒回床上,挨着对方暖融融的皮肤:“啊~你说医院那事?还好吧,也没有很不高兴。”   当然,姜北腿也抬了,身也翻了,虽说动不起来,但是人要知足,江南早把医院的事抛到了外太空。   姜北不知道他脑子里装了什么黄色废料,一本正经地问:“因为你早猜到你是继承人之一?什么时候?”   “别墅失火那晚,”江南望着被灯光映出光晕的天花板,“我比你先进去,当时房子里的东西还没完全烧完,我看到了我妈妈的照片。”   在他的记忆里,他妈妈是一朵快烂在土里的玫瑰花,颓靡萎烂,整天紧张兮兮地观察着所有人,用满身的刺把自己护在置锥之地,也刺痛了别人。   江南从不认为她漂亮,实际上,再漂亮的脸蛋一旦张着嘴瞪着眼惊声嘶吼,只会让人觉得她是个疯子,江南也这么想,直到看到他妈妈早年的照片。   那女人在火光中笑靥如花,穿着一袭宽松柔软的棉质裙,拥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惊艳妩媚中透着股慈和,仿佛她是个好母亲,不会把孩子扔去福利院,更不会拉着亲骨肉去死。   江南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抓起相框扔进火海中。   姜北摸到床头的烟,想了想又放下,接着问:“所以你后来才跑回去找韩诚?”   江南瓮声瓮气地“嗯”一声:“我想问他一些事的,没想到老头身体太差,凉得太快了。”   姜北突然记起在医院那段时间,江南表现得很懂事,也不跟着他跑了,拖着条残废腿到处蹦哒,甚至还偷偷去看过韩诚,他应该是想等他醒吧。   江南说:“后来你说韩文静之所以在韩文芳快丧失继承权的情况下还表现得很紧张,是因为还有个继承人,作为你的小迷弟,我信你,我开始想我是否就是那个继承人,但这也太扯淡了,而且我对财产没兴趣,我忽然又不想知道以前的事了,老头爱死不死吧。”   知道自己生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的确比不知道的要好。   江南说完,想起厨房还有一盘等着他临幸的土豆丝,爬起床找衣服穿,路过镜子照了下背,抱怨道:“你不动就不动,打我干嘛,都肿了。”   姜北没理他,坐起身,被子顺势滑到他锁骨以下,露出一小片柔腻的春光。   “你不想问我我是怎么猜到的?”   “我知道你回宁安市后去了墓园。”   “什么?”   “因为……”江南穿好衣服,弯腰在姜北凌乱的发间落下一吻,“你可以先睡会儿,饭做好我叫你。”   姜北睡不着,他明明没有告诉江南他去了墓园,林安没有他的允许也不会把事情往外说,所以江南是怎么知道的?   凭刑侦人员超强的直觉,他怀疑江南监.视或者跟踪他,可能还不止一次。   平静的夜晚总是短暂,自入秋以来,天亮得越来越晚,还多雨,天幕蒙着层厚厚的阴云,似乎再也不会亮了。   房里光线昏暗,姜北睡得昏昏沉沉,还没有天亮的概念,破天荒地起晚了,要不是一通电话似雷鸣般的惊醒了他,否则他还能睡。   姜北慌忙起床,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上班的点。   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叫我?”   身边没人了,江南卷过被子,理直气壮地说:“大哥,我自己都起不来,还叫你,你对我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此话有理。   姜北不与他计较,拿过蓝牙耳机接听电话,边换衣服。   林安猜到他老大昨晚肯定是被狐狸精缠住了,导致入职以来第一次迟到,他心有不满,骂骂咧咧好一会儿,才抖着资料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姜哥,东阳市的法医今早发了份儿传真过来,是唐志宇的尸检报告,还热乎的。您老啥时候来局里,还是需要我带着扫黄队去解救您?” 第86章 尸检。   姜北驱车飙到市局, 下车前脑子里忽劈下一道白光,将他定在座位上,仔仔细细环顾四周, 又回到昨晚临睡前的问题——江南是怎么知道他回宁安市后去了墓园的?   他把两部手机翻出来,没有追踪软件,只剩下他常开的这辆车有被动手脚的可能。   姜北越想越没对, 不止是去墓园,还有温洪亮逃跑那晚, 江南也精确地摸到望江公园,好好当了回搅屎棍。   他查看完车内,没有定位器, 下车打开后备箱,也没发现异常, 难道不在车上?他正要检查车底盘,手机蓦地响了,三宫六院个个等他临幸。   姜北只好作罢,锁好车门往大楼走去。   林安早已等得不耐烦, 再晚一分钟他都要带上扫黄队去把江南抓了, 幸好姜北及时出现,才避免他浪费警力。   大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直接熏成“人间仙境”,坐窗边的同事忘了开窗,从姜北一进门便直勾勾地盯着他, 在想他老大为什么迟到?肯定是昨晚去哪个盘丝洞出不来了,果然, 世上没有绝对高冷的人, 就连姜北也会舍不得被窝里的佳人, 赖床导致迟到。   姜北迎着他目光,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手一抬。   “姜哥!”林安顺势拉住姜北胳膊,把人往小办公室里带,毕竟姜北没来前,他在工位上骂江南,被人听了去,同事们的黄色小电影编排材料有一半出自他的嘴,这事绝不能让他老大知道。   “尸检报告!”林安心虚地把报告推他面前,“东阳市的法医想着咱们发了协作函,结果一出来立马发过来了,比钱平靠谱。”   姜北没问为什么今天同事看他的眼神全变了,只认真翻阅报告。   唐志宇的尸体烧得只有他亲妈能认出来,支援再晚一步,估计能烧个全熟,法医也判断不出他左臂上的伤口是枪伤还是什么。   这在姜北的意料之内,草草晃一眼便翻到下一页,瞬间精神一凝。   林安注意到他的异常,伸长脖子去瞅:“怎么了?”   姜北压着页角,沉声道:“唐志宇不是被烧死的。”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死者胃内、呼吸道粘膜未发现烟灰炭尘沉积,无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全身创口无生活反应,不符合生前烧死的死亡特征。死者口腔内出现玫瑰齿,内脏器官呈明显的瘀血状态,有肺气肿现象,鉴定意见,死者唐志宇系机械性窒息死,后焚尸。   换句话说,他是死后被人运到别墅的!   “机械性窒息死……”林安摩.挲着下巴,“他是被人勒死的?!死亡时间呢?”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唐志宇10月10号赶往宁安市接韩诚,带着人整整失踪五天之久,五天里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亡日期,若他是在宁安市境内死亡的,就意味着不用再和姓钱的酒囊饭袋协作了,案子也登时调转了个大方向,成为一起蓄意谋.杀跨市运尸案,再加个绑架纵火的名头,怎么着也得无期。   然而尸体烧毁严重,具体的死亡时间难以判断,法医贴心地对胃容物做了理化分析,食物主要集中在胃里,形态清晰,大约是在用餐后一小时左右死亡的,至于食物内容,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菜,想要以此来确定用餐地点有点难。   姜北问:“钱平那边有动作吗?”   “有,还是大动作,”林安面露嫌恶,“昨晚钱平带着人来,把韩文静一家和老爷子的尸体一并拉回了东阳市,顺道拐走了韩文芳,说什么案子不明朗,所有遗产继承人都有嫌疑,要带回去询问。他还想找小王八蛋呢,我怕他遭毒打,被我拒绝了。”   姜北沉吟着,钱平这是开窍了?还是哪根筋没搭对?从着急结案到半夜亲自来宁安市接人,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难不成是因为尸检报告一出来,他发觉事情不简单,赶紧及时止损挣波表现?   无论如何,现下最重要的是确定唐志宇的死亡时间和地点,姜北信不过钱平,若是单靠询问能破案,也用不着招那么多外勤刑.警。   姜北将尸检报告一合,道:“带人去公交站附近看看,韩诚留下录音说,唐志宇在公交站接到他和程阿姨后,独自下车给程阿姨买晕车药,之后韩诚睡过去了,甚至不知道回来的人是否是唐志宇,如果出问题,应该是从公交站开始的。”   “行,”林安嘴上答应,但脚步不挪,俯身趴桌上凑到姜北面前,“但是照你的说法,要在公交站出事的前提是,对方得先知道唐志宇的行动路线,否则怎么能精准堵到唐志宇,并且刚好卡在他接到老爷子和程阿姨之后?”   姜北面对眼前的一张大脸,默默拉着座椅后退几步。   这的确是个问题,从对方焚尸的举动来看,除了想烧毁尸体,最重要的,是把嫌疑引到唐志宇身上——韩诚能明确的确是唐志宇去接的他,唐志宇接到人后还通知了韩文芳,让她放心,一圈走访下来,全和唐志宇有关。   后别墅失火,偷袭者被姜北击中左臂,巧的是,唐志宇的左臂也受伤了,可创口无生活反应,证明是死后被人戳出来的,对方辱尸的目的不言而喻。事实证明,对方差点成功了,钱平差点因此把唐志宇搞成嫌疑人。   林安也意识到了:“这不只是谋.杀,还有栽赃陷害,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先堵到唐志宇行凶,老爷子要是不醒,鬼知道唐志宇还下车买了晕车药,最后这案子要么是唐志宇干的,要么成为悬案,有姓钱的二百五在,绝对会这样发展,信不?所以对方究竟是怎么知道唐志宇去了哪儿,还把时间卡得如此精准的?”   “去问问韩文芳,看她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唐志宇来了宁安市。”   姜北说完,又想起江南,江南又是怎么知道他去了墓园?   虽说姜北没有逛红灯区的爱好,不怕被抓包,但总感觉不舒服,凭什么江南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他却不知道江南平时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不公平。   “对了,再问问唐志宇的妻子,”姜北说,“他妻子当时快生了,唐志宇出门在外,为了让妻子放心,说不定会给妻子实时报备,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林安“嗯”一声,眯起眼睛审视姜北,笑得贼坏:“姜哥,你好有经验的样子,还知道老公会给老婆报备,小王八蛋平时也给你报备?”   姜北:“…………”   报,当然报,当初江南装出一副绝世好男人的样子,不论去哪儿都打卡拍照发给姜北,姜北也是信了他的邪,竟觉得孺子可教也,直到有一天江南手滑发了张之前发过的照片过来,姜北才猛然发现,全是套路,照片是江南提前存好的,他说他有按时吃饭,绝大可能还在床上挺尸看泷泽萝拉。   姜北不想回答林安的问题,挥手说:“去吧,抓紧时间。”   林安知道姜北不会说,瘪瘪嘴,出办公室顺手逮了几个同事带去公交站。   人一走,姜北反手抄起手机给江南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小王八蛋是不是在他身上装了追踪器,可一连几个电话打过去,都是没人接,因为小王八蛋此刻正往市医院赶。   江南还不知道“小王八蛋”这个外号可能伴随他终生,他敲了敲病房门,对门后的护工露出一个很不王八蛋的微笑,缓声问:“程阿姨醒了吗?”   护工扭头看向病床上的妇人,旋即摇摇头:“没有,不过这两天脸色好多了,应该快了。外面降温了吧,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喝。”   的确是降温了,江南一路走来,毛衣里浸满了晚秋的寒意,冬天似乎就快来了。   他懒散地瘫在陪护椅上,双手缩进衣袖回暖,同时盯着程琼发呆。   如护工所说,程琼的脸色好多了,身上的烧伤也渡过了感染期,正在慢慢结痂。   确认完,江南把目光移到床头的一束康乃馨上,花儿品相不好,奄奄地垂着头,像是花店挑剩下的残次品,若不是花束用精美的包装纸包着,否则他真要怀疑是在垃圾桶里捡的。   他一进病房就注意到了,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送了这样一束花来?   正想着,对面病床的大爷坐起身,问他:“你是03床的儿子?”   江南刚要说“自愿者”,大爷不待他回答,又道:“看看人家儿子多孝顺,又是天天来看娘又是送花的,不像我家的败家子,老子住院都不来瞅一眼。”   江南:“您说什么?”   大爷仰天长叹一声,继而说:“说你孝顺,我看你天天来,我儿子要有你一半心意就好了!”   “不是,您刚刚说花是这位患者的儿子送的?”   恰时护工拿着保温壶进来,洗净杯子给江南倒了杯热水,说:“捂着,暖暖。”   江南接过,被风吹得僵硬泛红的指尖才有了点活气:“谢谢。对了,这束花是谁送来的,程阿姨的儿子?”   “你听对面大爷给你吹,”护工拿上棉签,一边给程琼润湿干燥的嘴唇,一边说,“上午快递送来的,说是您朋友订的,让送到市医院,也没留个名儿。大爷以为是程孃儿子送的,囔了半天。那花焉不拉几的,我想好歹是您朋友的一个心意,就签收了。”   江南“哦”一声,没骨头似的靠回椅背:“我朋友送的,可是……我没有朋友。”   护工抬头怪异地看着他。 第87章 监控。   “10月10号傍晚六点许, 唐志宇开着奔驰车抵达宁安市XX公交总站,”市局刑警支队会议室里,林安把在公交总站附近搜罗回来的监控录像投放到大屏幕上, 颇为得意地说,“接下来我要放的一段视频,将会扭转大局, 到时……”   姜北食指抵着太阳穴,很是头疼:“说重点。”   “哦。”   姜北是泼冷水的一把好手, 每当林安要发表感言了,当即打断他的废话连篇。   林安只好按下播放键,说:“唐志宇傍晚六点许到达公交总站后, 逗留了大概半个小时。”   视频里,奔驰S400鹤立鸡群地停在一堆等客的三轮车之中, 估计是找不到停车位,顶了三轮车的位置,万红从中一点黑,相当打眼。   林安拉快了进度条, 大约二十分钟后, 唐志宇从车里下来,可能是等得无聊, 与一旁等客的大哥大姐闲扯,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也不遮遮掩掩, 完全不像一个将要实施绑架的人。   不得不说韩家的基因之强大,即使在模糊的镜头下, 也看得出唐志宇身量挺拔长相俊朗, 穿着件长款风衣, 一派儒雅和煦,很难与火灾现场那具焦黑的尸体联系起来。   这时有人问:“唐志宇不是接老爷子吗,那他在公交站等半天是几个意思,为什么不直接去墓园接?”   一旁的郁梓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本,说:“我问了唐志宇的妻子,唐志宇当时给她发消息说,是韩老先生让唐志宇在公交总站等的。”   “程阿姨从墓园回家得到公交总站后转车,韩老先生应该是想和程阿姨单独待会儿说些事情,陪着她坐公交。”姜北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招手让林安接着放监控录像。   画面一转,唐志宇开着车在车站附近转,而后下车进入一家客人不算多的餐馆。   林安暂停了画面,右上角的时间定格在10月10号19点32分。   他说:“唐志宇是七点半进餐馆吃饭的,我问了餐馆老板,他不记得客人点了什么菜,郁梓那边呢?”   郁梓拿出手机,翻出唐志宇妻子提供的聊天记录截图,略感惋惜地说:“唐志宇用餐前给他妻子拍了照,还说给韩老先生也打包了一份,并嘱咐妻子好好吃饭。我让法医看了,唐志宇点的菜品和他的胃容物基本一致。”   话音一落,会议室唏嘘一片,有人感概难怪唐志宇能娶到高材生老婆,毕竟走哪都报备、怕在孕期的老婆不肯吃饭遂以身作则的男人不多了,也有人愤慨凶手太残忍,人家孩子马上要出世了,多大仇啊,要杀人还焚尸。   林安说:“唐志宇从餐馆出来后去了趟附近的公厕,那边是监控盲区,不过后面的事大家都清楚。”   “照时间推算和先前公交车司机提供的信息,也就是说,唐志宇是上完厕所出来,才接到韩诚和程阿姨的,”姜北支着头,道,“韩诚说,他能确定最开始是唐志宇去接的他,那么唐志宇先去了趟厕所,监控盲区是个行凶的好地方,可对方却没有动手,而是等到唐志宇接到人后,才伺机下手,对方不仅想找个替死鬼,还想带走车上的人。”   这计划可相当完美。   姜北问:“唐志宇买晕车药的店铺找到了吗?”   “找到了,经摸排走访,唐志宇是在公厕附近的店铺买的晕车药。”   林安调出另一段监控,是店铺的室内录像,店面不大,大概两平左右,店内陈设一览无余。   天黑时,一辆黑色奔驰车驶到店面门口,不过因店门太小,只拍到S400标志性的立标,看不到车身。唐志宇进店买东西,买完迅速走了,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但他却没有立即驱车往别处赶——奔驰车的车标一直在镜头内,大约半小时后,人回来了,开走了车。   姜北突然出声:“等等,在上车的节点停一下。”   林安摁下暂停键,画面里,由于天黑有路灯,即使没拍到车身,也能清楚的看到有个影子印在停车处的地面上,腿被灯光拉成了一米八,毫无遮挡,很是修长,由此看出对方穿的是短款上衣,而唐志宇穿的是长款风衣。   回来的人不是唐志宇!   影子一消失,车也跟着驶出了监控画面。   也不知是谁冒了一句:“这么看来唐志宇是在宁安市公交总站附近遇害的?是吗?他进店铺买晕车药的时间刚好是饭后一小时,和尸检报告上的鉴定结果对得上。如果真是这样,未免也太……这人是一路跟着唐志宇来的宁安市?”   显而易见的结论,说话的小同志自己也琢磨透了,继而听见姜北说:“不止是一路跟着唐志宇,对方还把尸体带到了韩文洲的别墅。”   等唐志宇接到人后再下手,缢死又不会流血,大晚上的,能极大程度避人耳目,继而将尸体带去别墅,紧接着纵火,这样一来,唐志宇的确是接到了韩诚和程琼的,最后唐志宇的尸体在火灾现场找到,“嫌疑人”也有了。   可问题又来了。   姜北接着说:“当时车里有韩诚、程琼和唐志宇,共三个受害者,可对方是在东阳市某楼盘附近弃的车,离别墅还有几公里,这人是怎么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把三个人转移到别墅的?”   尸检报告没出来前,绝大部分的人心里其实是怀疑唐志宇的,以他的身量,要想将一个老头和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转移到别墅不难,现下一看,要转移的不止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少说一米八的成年男性,别说转移,单是抱起来都难。   姜北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有帮凶。”   闻言,林安若有其事地点点头:“有道理。其实唐志宇成为嫌疑人,对韩文静一家是最有利的,但我问了小张,失火那晚他在韩文静家门口看着呢,一家三口都在,要么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干,要么照你的说法,是伙同他人干的,毕竟这案子从绑架到失火中间隔了五天,保不准中途出过啥幺蛾子。对了,姜哥你让小张盯着韩文静一家,他跟着去了东阳市,要我再打个电话和他确认一下吗?”   “让小张传讯韩文静他们吧,”姜北吩咐道,“现在确认唐志宇是在宁安市遇害的,和钱平没多大关系了,告诉他别扣着人不放,另外,先前姓钱的扣下的那辆奔驰车、包括其他与案件有关的证物,统统让他交出来。”   不用再和姓钱的虚以委蛇,这大概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一屋子的人登时打了管鸡血,高效有序地开展起工作。   姜北走出会议室,走到走廊尽头才拿出振动了半天的私人手机,屏幕上赫然亮着三个字——小王八。   通知栏显示小王八一共打了七通电话过来,姜北方才在开会,感受到振动也没接,这会儿得了空,对着屏幕挑挑眉,心道:不接,你刚刚不接现在我也不接。   但动作比思想跑得快,姜北在第一时间按下了接听键,他以为江南会软声软语地向他解释为何不接电话,不曾想一接通,江南只问:   “你让人送了花到医院?”   姜北莫名其妙:“没有,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江南从鼻腔哼出一串沉吟:“也是,你不像是会送花的人,送核.弹还差不多。那林安杨朝呢?你们同事中有没有人送花给程阿姨?”   姜北很想说,他们要送也是送六个核.弹娃啥啥之类的,不会送中看不中吃的花。   他发觉没对,问道:“有人送花到医院?他们今天在忙,应该没时间去看程阿姨。”   “哦,”江南淡淡道,“所以不是他们送的,可快递说是我朋友送的,我有朋友吗?我明明只有一个不会送花的男朋友。”   姜北没理他这句胡话,兀自站在走廊尽头,过堂风将他皮肤吹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耳边蓦地回响起韩诚临死前所说的话——不被承认的孩子要报复所有人,他会回来的,他回来了……   没由头的想法在姜北脑中乍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江南说有人送花到医院时,会第一时间想到韩诚说的话。   ——韩文洲的长子,真正的太子,却比不过一个外室生的双胞胎,他该怨,他会回来的。   “阿北,阿北?!”   江南的一声吼唤回姜北的神智,随后只听江南问:“我看你之前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抱歉,我在地铁上没听见,你是想我了还是有事?”   姜北忽感到有些热,抬手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回宁安市后去了墓园的?”   江南说:“就这事?”   姜北:“…………”   这事不能问?   江南不打哈哈,直接解释:“上次我开你的车找孙一航,把你的行车记录仪弄坏了,我说要买个新的赔你,售货员坑我,卖了个最贵的给我,说什么能实时定位,还能连手机,能看到实时录像,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姜北:“我车上的行车记录仪连接的你的手机?”   “不然呢,”江南问,“难道你有看自己开车的爱好?我知道你倒车入库很溜……”   之后江南说什么,姜北一句也没听,思绪瞬间拉回到案件上。   ——有人一路跟踪唐志宇,而唐志宇当天开的是韩文静的车,照江南的说法,行车记录仪能实时定位能连手机,那有没有可能……   姜北转身往支队大办公室走去,迎面跑来一个刑警,跑得姜北蓦地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刑警急吼吼地边跑边喊:“老大!小张刚来电话,说韩文静她男人不见了!” 第88章 同伙。   “之前钱平把韩文静一家带回东阳市进行讯问, 没问出啥,时间一到就放人回去了。”小张站在韩文静的家门口,拿着手机和姜北通话, 表情悻悻,同时留意着客厅里的一对母子。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据理力争, 概不承认他们和杀人放火这件事有关。   钱平也来了,心知闯了大祸, 边擦着脑门上的汗边质问韩文静,结果嗓门还不如韩文静的大,险些让对方骂到脑梗死。   小张用手拢着手机听筒, 对姜北说:“刚收到传讯传票,我想不如直接杀到韩文静家里来做讯问, 左右我一直守在她家楼下,但一开门进去,就发现……”   “嗯,一直守在单元楼下人也能搞丢, ”姜北语无波澜地说完一句话, 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 “韩文静怎么说?她老公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张一听姜北的口气,背心冒了层冷汗,比起大骂一顿, 这种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沉闷感更令人心慌。   他也没想到韩文静的丈夫会跑,毕竟别墅失火当晚, 他们一家全搁他眼皮子底下待着, 的确有不在场证明, 钱平把人带回东阳市后,也特地检查了受讯人的左臂,并未发现枪伤,好像韩文静一家除了闹腾一些,并没有确切嫌疑。   再加之先前唐志宇的尸检报告没出来,死亡时间地点不确定,这案子主要还是由东阳市负责,若非姜北发了传讯传票,否则钱平就要重新写剧本结案了,小张也跟着放松了警惕,就这一疏忽,人跑了。   “韩文静说……”小张堵着耳朵,也隔绝不了韩文静的铜锣嗓门。   客厅里,韩文静叉着腰,对着钱平破口大骂:“什么我老公有嫌疑?!他是在那辆车上装了行车记录仪怎么了,能证明什么,你们不装行车记录仪?!”   钱平噔噔噔后退几步,以免让韩文静的唾沫星子淹死:“我怀疑你男人——许佳磊通过记录仪跟踪唐志宇并进行杀害,顺便绑架你家老爷子嫁祸给他,因为唐志宇成了嫌疑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们就成了唯一的财产继承人!”   “狗屁!”韩文静气势汹汹,“那个小鬼你怎么不说?我早看他不对劲,一声不吭地分走一大半,你去找他啊,我分到什么了?你们一个个的,抓不到犯人要拿我们一家顶罪,我告诉你,门都没有!还派人来盯着咱,有没有王法了,公民还有没有隐私了?!我要投诉你们!”   钱平吵不赢她,狠狠拍了几下桌:“嚎啥嚎,配合点!许佳磊要是没干亏心事,他跑啥?我问你,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嗬!人不见了就是做亏心事了?没这个道理!”韩文静翻起一个白眼,“我老公就是吃完午饭出去散个步消个食,咋的,你们还想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不成?没天理了!”   电话另一头的姜北不用小张回答,也能清楚地听到韩文静嚎了些什么。他侧头看墙壁上的电子钟,此时下午两点一刻,照韩文静的说法,她老公许佳磊是吃完午饭后不见的,若路况不好,这个点人应该还没有跑出东阳市。   姜北对小张说:“让钱平联系交通部,排查所有出站口安检口,另外,许佳磊的左臂没有伤,那纵火并袭警的另有其人,可能是他的同伙,让人查许佳磊的通讯记录和社交圈,看他最近和谁联系最密切,抓紧时间。”   姜北飞快说完挂了电话,对底下的人说:“去调公车,去一趟东阳市。以防万一,把协查通告也发下去,严格排查所有交通枢纽,动作快点。”   在场的人动作迅速,拿上八大件急匆匆走了,林安落在最后,等人走光才说:“如果许佳磊有同伙,那会不会是……老爷子不是说韩文洲还有个大儿子吗,要是许佳磊一直和他有联系呢?一个想争财产,一个想报复,那真是脏水倒阴沟,同流合污了。”   韩文芳曾说,韩文洲的大儿子自韩文洲死后,愈发不受韩诚待见,直到他离开韩家,韩诚也没将他纳入韩家的户口,如今二十年已过,那孩子究竟长了什么样子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表面上看,他好像是因为不被韩诚接纳才走的,十几岁的孩子,正值叛逆期,心理不平衡是有可能离家出走的,可仔细一想,他离开的时间太恰巧了,刚好是韩文洲死后,还有韩文芳提起他时的惊恐,江南妈妈对他的戒备心,总感觉这事没那么简单。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真如韩诚所说,他回来实施报复了,他是否与现下的几桩大案有干系,至今还是个迷,想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得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查起。   姜北附在林安耳边说了句什么,而后疾步走出办公室。   同一时间,高速路服务区。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叨着烟,掩在棒球帽下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确认无异常后才把目光落回手机屏幕上,用缠满纱布的左手滑开锁屏,纱布边缘浸满干涸的血迹,看样子伤得不轻。   他不以为意,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对着后排座上的人晃了晃手机,展示下聊天记录,道:“来消息说,东阳市正在排查,幸亏你动作快,否则该出不来了。”   许佳磊伸手抓了一支烟,点火的手有些抖:“消息可靠吗?”   男人没吭声。   一支烟燃尽,许佳磊平复了心情,可还是躬着腰不敢露头,他越想越窝火,一拳捶在椅背上,恨声道:“如果这事只是钱平负责,凭他的尿性,早该结案了,按照我的计划,唐志宇成为嫌疑人,他们一家丧失继承权,老头只能把财产赠予给我们,谁知半路杀出个姓姜的,硬要往死里查,钱平那个胧包忌惮他,居然还想二次传讯我。”   男人听着,心不在焉地答一句:“谁让你带走程琼,那可是未结案件的受害人家属,姓姜的不查怎么收场?你不扯上程琼,姓姜的就不会插手这案子,也没那么多事。”   “我能怎么办?!”许佳磊憋红了一张脸,“老头一把年纪还不安生,死到临头还要背着所有人找他孙子,想找到正牌继承人。一个唐志宇还不够,再冒出个小鬼,我还能捞到什么?如果当初老头乖乖把遗嘱公证做了,说不定他能多活一段时间,谁让他半道闪幺蛾子?”   “我在韩家做上门女婿,甚至儿子也不跟我姓,我忍了二十几年,就盼着老头死了大捞一笔,再不用受窝囊气了,可到头来呢,还比不过一个长在外边的孙子!老头知道程琼是双胞胎的养母,我不带走她,难道等她把小鬼带到老头面前,悄悄把遗产继承了?那我的窝囊气岂不是白受了?”   男人冷哼一声:“你可一点也不窝囊,老头要早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估计不会招你上门。”   许佳磊似乎被男人的冷笑刺痛了神经,眼珠倏地一睨:“等等,你帮我转移程琼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通过程琼引出小鬼,否则你不会挑在他们找到别墅时才纵火。你嘴上说要帮我解决掉所有继承人,其实目标只有一个,却没想到小鬼命硬,你既没烧死他也没能杀了他,还白搭上一条胳膊。你要是不失手,咱们的合作将会非常愉快,继承人死光了,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给我大侄子交差。”   不说还好,一说男人就感觉左臂疼得厉害,他弯腰在车座底下找医药箱,一边解释:“人不可能一次也不失手,到底小看了姓姜的,他一枪打下来,让我的处境变得非常艰难。”   许佳磊飞出一个白眼:“所以你把事情搞砸了,该死的没死成,还给条子留下了把柄。”   男人找医药箱的时间特别长,一直在车座下摸索,抽空朝许佳磊扯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别担心,我这不来找你了吗?”   闻言,许佳磊才稍放宽心,瞅了眼车窗外,继而靠回椅背,说:“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唐志宇是我弄死的,但火是你放的,我要是不好过,你也好不到哪去。”   说到这,许佳磊向前倾身,看到男人还没找到医药箱,狐疑了两秒,问:“你干什么?”   男人苦笑着伸出左臂:“枪伤,手不方便,算了,不找了。”   许佳磊心中疑云丛生,可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转而问:“我大侄子说要把我送出国?”   男人点点头:“先生说你留在国内不安全,警方现下能排查东阳市,说不定等会儿就能封掉各大交通枢纽,想走就来不及了……说不定已经封了。”   男人把机票给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到机场有人接应你,行李都带齐了吧?”   许佳磊没回答,接过机票,问:“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把我送到机场?”   男人说:“先生只让我把你带出东阳市,过了前面的隧道,就离机场不远了,到时有人接你,我还得回去帮你应付那群条子,你不希望条子跟在你屁.股后边撵吧,总得有人出头替你引开视线。”   “这也是我大侄子叫你做的?”   男人笑而不语。   “行吧,”许佳磊没等到回答,不问了,阴阳怪气地说,“我就知道我大侄子不简单,以前是,现在也是,十几岁离家出走,没想到混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人替他卖命,不过我提醒你,小心点,毕竟他亲爹……”   男人登时一个眼神剜过去,许佳磊转了话题,打着哈哈:“我又不会到处乱说,只在你面前说说,谁不知道韩文洲是自己驾驶不当,出车祸死的。”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表示自己是有底牌的,二十年前那场被认定为是交通事故的车祸,只要他把知道的说出去,还怕警方不会旧案重查?   男人假装没听懂,径直下车关好车门,脸像东阳市与宁安市交界处的天气一样,忽地又变晴了,他对许佳磊微笑道:“先生让我祝你一路平安。”   许佳磊没多做停留,揣好机票大步跨到驾驶座开车走了。   等出了冗长的隧道,就到宁安市境内,前方分了两条岔路,一条直达机场,一条通往宁安市城区,途径几个开发区。许佳磊信不过男人,更信不过他大侄子,没有去机场,而是开向了另一条路,打算在中途下高速再想别的办法。   姜北一行人原本在高速上狂奔,不出意外再开半个小时就能与钱平小张他们汇合,哪想堵在了两市交界处,前后左右全是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司机还在往拥堵路段开,导致越堵越凶,进退两难。   林安下车查看情况,只看到一长串的双闪:“基建大国还堵车,不科学呀!小袁,去问问交警能开条道出来不?”   遖鳯獨傢 车里的导航没关,机械女音仍在固执地播报:【前方为事故多发路段,请减速慢行。】   姜北可能是被江南感染了,对某些事情格外敏感,当即下车拉上独自叨叨的林安,说:“走,去看看。” 第89章 事故。   穿过一辆辆车, 才发现看热闹的人不少。只见隧道口外两百米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不时从人群中发出几声感叹。   “真惨。”   “听说人当场就没了,”   ……   姜北挤过人群来到内围, 如群众所说,现场真是相当惨烈——一辆小车追尾运货的大货车,就块头来看, 两辆车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不出所料, 小车车头撞了个稀碎,这本来不致命,偏偏因为冲击力, 导致货车货箱里的重物散出,砸中小车车顶, 小车司机的脑袋肯定不比车顶扛造,一并碎了,红的白的流一地,现场恶心又血腥。   姜北对处理事故的交警亮出工作证, 习惯性问道:“怎么回事?”   “哎, 追尾,看了监控, 小车司机的全责,限速路段不减速,一个劲儿往前冲, 把前面的货车吓一跳,还撞坏了两路中间的防护栏, 导致进出城的两条路都堵, ”交警扬扬下巴, 示意他看蹲路边的男人,“货车司机在那,估计吓得不轻。”   一个中年男子蹲绿化带上,呕呕呕地吐了个昏天暗地,想来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惊悚的场面。   姜北收回视线,往小车内看了一眼,车内空间被挤压得非常小,司机也因此摆出一个扭曲怪异的姿势,头耷拉着,粘腻的脑浆混着血顺着血肉模糊的脸一路往下滴,看来是死得不能再透了。   交警赶走了看热闹的人,招呼来同事处理事故车辆,又对姜北说:“你们开警车来的?等下,待会儿我开条道出来让你们先过。”   姜北的目光还黏在死者脸上,总感觉这人在哪见过,问交警:“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还没有。”   这时其他交警把尸体抬了出来,现场瞬间爆起一阵唏嘘,大概是受不了如此血腥的画面,人群散了个七七八八。   姜北要了双手套,熟稔地在死者身上摸索,外套内衬口袋里有一本驾驶证,浸了血的纸张上赫然写着三个字——许佳磊。   林安梗着脖子去看,感叹道:“得,这下不用大费周章地找了,跑不了了。”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交警弯腰捡起一张湿答答的机票,说,“看来是要跑路,机票都准备好了。他犯了什么事?能惊动你们市局。”   “还能是什么事,”林安给交警递了支烟,“死的太巧了,你们带摄像了吗?咱们没料到会出这事,人手不齐,麻烦你让底下的弟兄辛苦一下。”   “不辛苦,应该的。”   鉴于事故出在交通要道,一直堵下去也不是办法,所有人动作迅速,拍照、联系拖车一气呵成。   姜北脱下手套,转身对林安说:“联系小张,让他通知韩文静。交警呢?”   “在这!”   姜北指指周围的几个监控摄像头:“把监控调出来,”他顿了顿,又道,“顺便查查这辆车是从哪儿开出来的,途径了哪些地方。”   将近半小时,交通才得以疏通,姜北带着众人打道回府,一溜警车后边跟了辆拖车,载着撞得稀碎的小车。   一回市局,事故小车由老王接手,老王本来准备下班回家吃饭了,看姜北出去一趟又给他整了个大活儿,在心里画了数个圈圈。   被撞的货车司机也被带回来了,愣愣地坐在询问室,一脸惊魂未定,人早已吐到虚脱,任由法医给他处理伤口,痛也不知道喊。   林安端了杯糖水进来,放在司机面前,轻声问:“好点没?”   司机估计是吓坏了,吨吨灌下一杯水才有了点活气,随及眼珠抡了一圈,似乎在观察环境。   “这是哪儿?”   “宁安市市局,”林安坐在对面,“没事了,别紧张,你说一下事发过程就可以了。”   “……不关我的事,”司机抬手抹一把脸,浑身都在抖,“我不知道,当时我拉着一批货回宁安,一路都好好的,刚出隧道不久,就听见后面有人在喊。”   “喊?”   司机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对,撞上来的那辆车的司机在喊。”   林安:“喊了什么?”   “风太大,没听清,”司机想到后面的事,狠狠打个哆嗦,“我以为他要超车,但路上的车特别多,他挤不过去,后来……后来我通过后视镜看到他没有减速,直冲冲地撞过来,我一着急,只能往绿化带上跑,他开得太快……撞上了,我货箱里的东西好像掉了……砸中他……啊!!真的不关我的事!”   司机怕赔钱,不停地重复那句“不关我的事”,林安自以为温柔、实际硬邦邦地安慰他一番,司机吓得更凶了,抱着头不肯再说话。   林安:“…………”   难道我长得很凶残?明明姜哥比我还凶,怎么他安慰人就顶用,不科学!   另一边,刑警支队会议室。   交警把事故路段的监控录像整理好,放给在场的刑警看:“当时肇事车辆一直没减速,测速摄像头检测到他车速在一百二十码左右,但那条路限速六十。”   视频里,路上的车辆非常多,许佳磊做过努力,试图往旁边挤,但他始终没减速,最终以自.杀式的速度撞上前方的大货车,随后只见货车货箱里的东西掉出,正正砸中后方的小车车顶,整个过程发生得迅速又惊险,当然,人死得也很快。   姜北:“货车车速呢?”   交警说:“在限速范围内,没有异常,问了货车司机所在的运输公司,他的确是要运货,并且是按规定时间规定路线走的,是小车的全责,看上去……肇事司机是在搞自.杀式袭击啊。”   姜北缓缓摇头:“人大费周章地从东阳市跑了,还准备了机票,怎么舍得自.杀。”   交警也搞不明白:“可他走的不是去机场的路啊。”   这时林安冲进来,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撞得门板都在颤,得了姜北一个冷眼后,登时焉了,恭恭敬敬地把询问记录放桌上。   “货车司机说,出事前他听见许佳磊在喊,当时情况太危急,喊了什么他没听清。”   姜北把目光移回监控录像上,许佳磊的确曾三番五次地把头伸出车窗外喊,看上去格外焦急,等技侦处理好音频,才听清他喊的是“让开”!然而喊了几次,喊声终是变成了惨叫。   处理过的音频音质不算好,像是从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连带着叫声也蒙上一层诡异感,听得人发毛。   “还知道叫前面的车让开,这么一看,许佳磊并不是在搞自.杀式袭击,”林安摩挲着下巴,“那他干嘛,都快撞上去了,他不知道减速刹车吗?”   姜北翻来覆去地看监控,突然说:“如果不能减速呢?”   林安当即一愣。   姜北将视频定格,点了点屏幕,说:“这辆车应该不是许佳磊的。”   一说林安才发现,许佳磊逃跑时开的车不是他家里的豪车,而是一个平价的汽车品牌,也不难理解,若跑路还开自己的车,无疑是给天网路网提供了一个可追踪目标,许佳磊不会傻到这程度。   “去查一下这辆车的车主是谁?”姜北说完,又把注意力放到交警身上,问,“查到肇事车辆是从哪儿出发的了吗?”   许佳磊能在排查前跑出东阳市,不排除他是早就准备好了车,否则动作不会这么快,但小张一直盯着他,再粗心大意,也不至于对方准备车也没发现。   姜北思虞片刻,更倾向于是有人接应许佳磊。   交警调出另一段监控,说:“肇事车辆今天中午的时候先在东阳市xx小区外逗留了大概十分钟,而后从小区出发开向高速,接着又在两市之间的服务区停了有二十分钟分钟。”   屏幕里正是服务区的监控,可以清楚地看到肇事车辆停在大坝,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黑衣男子从驾驶座下来,买了包烟后又回到车内,他走姿悠闲,边走边拆包装,姜北一眼就注意到男子左手上缠着的纱布,可能是怕留下指纹,包得严实,而右手则是戴的手套。   左手……   失火当晚,姜北击中的正是偷袭者的左臂!   “等等,”姜北出声,“能看清脸吗?”   交警和技侦真是努力了,奈何对方遮得太严实,只能看出性别。   “姜副支队,你看,人又出来了。”   林安溜了一圈回来,和姜北一齐凑在屏幕前,只见黑衣男子再次下车,朝车内说了句什么,然后离开了,车也跟着驶出了服务区。   “车换了个人开,”林安指着屏幕上的时间,说,“换成了许佳磊,他进入高速后没二十分钟便出了车祸,我去问了老王,他说肇事车辆的离合器和刹车坏了,根据许佳磊不能减速的情况来看,是在车祸之前坏的。”   “另外,这辆车是二手车行的,说是前车主为还债,卖了,车开了将近二十万公里,车行不好找买家,只好成本价出售,前些天有个人来交钱,买走了车,但后来买主一直以没时间为由,拖到今天也没去过户,最后直接联系不上买主了。买主填的认购资料车行那边正在找,找到了会立马发过来。”   姜北点点头,又问交警:“肇事车辆在进入服务区前也有过不能减速的情况吗?”   交警否定道:“测速摄像头显示该车在进入服务区前一切正常,没有超速行驶。”   姜北:“那离合器和刹车就是在服务区坏的。”   简简单单一个结论,林安越想后背越发毛:“等等,许佳磊为躲避摄像头,全程没下车,他一直在车里,会不知道有人对车动了手脚?还是对方技艺高超,敢在许佳磊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要真这样,这人绝对是个老手!”   老手……   那他之前还犯过什么事?才炼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竟连摄像头也不避讳——姜北想。   正想着,有人破门而入,慌慌张张地说:“老大,韩文静和韩霖来领尸了!”小青年像是干了一仗,气儿半天喘不匀,大喘一口才接着说,“小王八……江南在门口等您下班,韩文静一看见他,跟疯了一样扑过去,然后……然后韩文静母子和他打起来了。”   众人:“…………”   大家伙开始担心韩文静母子的生命安全,毕竟江南一抽疯,连自己都打,更不用说前些天才冒出来的陌生姑姑和表哥,市局门口不能发生命案!   林安麻溜出门:“你怎么不拦着?”   来传话的小青年好委屈:“我拦不住。”   “怎么不找安保组?”   小青年心道安保组也不顶用,是组长叫他来搬救兵的,说只有一个人能镇压住姓江的。   林安还在叨叨:“你们干什么吃的?!把韩文静母子打伤了怎么收场,知道他们不对盘,谁让你让韩文静见到小王八蛋的……哎呀!”   姜北一声不吭挤出门,把林安挤了个趔趄,林安看他老大那架势,不像是去镇压的,倒像是去帮江南的,毕竟二对一不公平,怎么着也得二对二。   林安忘了他老大护短!   “欸,姜哥,别冲动!” 第90章 偏爱。   “你走就走了, 为什么还要回来呀?如果不是你,我们家压根不会变成这样!你跟你妈一样,是个货真价实的害人精!!!沾上你们的人都倒血霉!”   姜北一走出大厅, 便听见韩文静嘶声力竭地谩骂,骂的是谁,不消再多说。   据安保组反映, 韩文静抵达市局后,一见江南便找他撒气, 她儿子韩霖不服气韩文静被欺负,跟着动起手来,俩母子一个动手一个骂, 吵得市局跟农贸菜市场似的。   到底众不敌寡,韩家母子惨败, 韩霖脸上挂了彩,韩文静呈疯癫状坐地上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骂人。   “再吵全部送拘留所去!谁让你们在市局闹事的?”姜北箭步上前拉开江南,略显粗鲁地把人扯至身后, 迎着韩霖愤恨的目光, 沉声道,“先前你们母子两个不配合调查, 出了事知道闹了?谁先动的手?”   没人回答,沉沉的夜幕下只剩韩文静母子的啜泣。   姜北一字一顿地重复:“谁先动的手?”   还是没人说话,不管是谁先动手的, 最后的结果都是江南赢了,按常理, 这医药费得赔, 在场的民警在想怎样才能让他们老大的家属心甘情愿的赔钱, 这事貌似不好调解。   “你来回答。”姜北一扭头,才发现江南脸上有三道爪印,被瓷白的皮肤衬得有几分触目惊心……至少在姜北看来是触目惊心,旁人眼里仅仅是再不去医院伤口就要愈合了的程度。   姜北想,江南怎么会让人挠他的脸,一看就是韩文静趁其不备挠的。   “你先动的手?”姜北睨着地上的韩文静。   韩文静很是不甘心,顶着乱发抬起脸,拿一双哭到猩红的眼剜向江南,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抽筋。   “都怪他!如果不是他根本不会出这么多事!他没出现前一切都好好的,他一出现……”韩文静竟痴痴地笑起来,“一出现我爹没了,我老公也没了,当年要不是你妈,我大哥也不会死,你们全不是好东西!你妈克死我大哥,留个儿子还要接着克整个韩家!”   江南全程没说话,不想和这个疯婆子争执,冷漠地站一旁。   姜北蹲下身,几乎与韩文静持平,盯着她说:“这件事与江南有何干系,不是你们自作自受吗?你们不盯着韩老先生的财产,韩老先生就不会死,你看着唐志宇刚出世的女儿不觉得羞愧?要是你之前好好配合,你丈夫决计不会有机会跑出东阳市,更不会出车祸,你想怪谁?怪谁都怪不到江南头上。”   “还敢在市局闹事,”姜北站起身,吩咐道,“把他们带进去,连个人都看不住,这个月的假不用休了。”   “走啊,愣着干什么?”林安疯狂朝其他同事使眼色,半拖半拽地把韩文静母子拖进了大楼。   小张没敢走,许佳磊是他跟丢的,想着要将功赎过,说:“老大,出发前钱平带人搜查了韩文静家,在许佳磊的房间搜出一部手机和一瓶乙.醚,韩文芳指认手机是唐志宇的,至于乙.醚,来源暂时不详,不过可以确定是用来做麻.醉的,韩老先生不是说唐志宇下车买晕车药,接着他就睡过去了吗?钱平答应整理好证物清单,会把东西送过来。”   “知道了,进去吧。”   姜北说完,转身很自然地替江南整理好被扯乱的外套,顺便把车钥匙塞给他:“到车上等我,别让韩文静再碰见你。”   江南接过,问:“她男人死了?”   “嗯。”   “那按现在的情况,依老头的意思,将依法收回他们的财产,”江南笑起来,“他们一家靠着老头舒舒服服地活到现在,但说到底,财产是韩文洲的,既然如此,我要行使我代位继承人①的权利,我有权继承韩文洲的所有财产,我要继承老头给韩文静的那份,所有。”   韩文静一爪子下去,成本太高了,她不找江南麻烦,说不定江南还想不到这茬,这下好了,韩文静马上要无家可归了,兜了一大圈,最后真是一毛钱也没捞着。   姜北张张嘴,到底无话可说,江南可不是那种看你可怜就会手下留情的人,再说他的确有权利。   江南一眨眼,又恢复了往日懒散的模样,点着姜北的衣襟:“你跟韩文静说整件事与我无关的时候,我好感动,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是什么感觉呢?江南当时静静听姜北说话,心里如春风临至,霎时让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开出数里春花,总算有人愿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更幸运的是,这个人来得不算晚。   他喜欢用任性去佐证一种名为偏爱的东西,就在刚刚,他在姜北那得到了渴求已久的偏爱,忽又像春风袭过后降下的一场春雨,润湿他的从前,指引着他的往后。   但要他表达出其感,满腹的甜言蜜语又莫名归于无,什么好听的话都配不上他的阿北,心中百转千回,豪气地冒出一句:“我正式宣布,你就是我的财产第一顺位继承人。”   “…………”姜北不感动,只感觉中二气息扑面而来,他怀疑江南最近除了看泷泽萝拉外,还恶补了霸总语录,“你先把你的工资卡密码说全再说继不继承的事,走吧,我还有事,等不到你可以先回家。”   先前韩文静为守住仅剩的房产和车产,概不承认自己一家与案件有牵连,闹得天翻地覆,等钱平在她老公房里搜出物证,她登时如遭雷劈,紧接着传来许佳磊因故去世的消息,彻底把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折磨疯了,哪怕披着昂贵的大衣,也难掩她的疯态。   韩文静一会儿痴痴地笑,一会儿低声地哭,脸上的粉让泪水冲刷出几条痕迹,结成斑驳的块儿。   “韩文静。”   姜北敲了好几次桌面,坐对面的女人才悠悠抬起头,心如死灰地喃喃道:“我依我爸,让韩霖跟他姓,为什么我爸还是不满意?他好像从来没在乎过我和我大姐,他只在乎大哥……”   姜北不想听她扯家事,公事公办地说:“事已至此,不必多说。我问你,十月十号,也就是唐志宇接韩老先生那天,你们一家人在哪?许佳磊在哪?”   韩文静充耳不闻,兀自喃喃:“因为给韩霖取名字这事,我和我老公吵架,甚至分了房睡,我知道许佳磊不高兴,但我没想到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说不清楚,你们母子仍有嫌疑,你应该不想你儿子年纪轻轻就在看守所过吧。”   一听事关韩霖,韩文静眼珠有了神,思索片刻后说:“十月十号……我在家,我儿子也在家,不关他的事。”   “在家干什么?”   “打游戏,”韩文静一口答道,“就现在年轻人最爱玩的游戏,我还骂了他,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关我儿子的事。”   陪同审讯的刑警立马起身,让同事去查韩霖的登录记录。   姜北接着问:“许佳磊呢?他在哪?”   “我……我不知道,”事已至此,韩文静没必要再说假话,“我和他分房十几年了,他不愿意出门工作,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我爸满意,干脆在家待着。我以为他一直在房里睡觉,也懒得管他。”   姜北:“你没开门查看?”   韩文静哽咽道:“没有。”   “这么说你也不确定他去了哪儿,”有物证在,韩文静的话只做辅助,再说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姜北果断转了话题,“你知道许佳磊最近都和谁联系吗?”   韩文静一脸茫然:“和谁联系?”   姜北观察着她的反应,看样子的确不知事情的内幕。   “对,比如最近接到的陌生电话,见过的人,想到什么说什么,说错也没关系。”   韩文静不知这问题的用意何在,但又怕把她儿子牵扯进去,埋头苦想。   这时民警推门而入,附在姜北耳边轻声说,韩霖的确在十月十号登录了游戏,IP地址显示是在家登录的,氪金玩家充了钱,充值记录在晚上,恰好是唐志宇遇害的时间,IP地址全程一致,证明韩霖确实没出过家门,家里蹲实锤了。   民警还交给姜北一份通话名单,是之前姜北让林安查的许佳磊的通话记录。另一位家里蹲的同志想来社交不多,除去明眼就能看出来的骚扰电话,近半年的通话,翻来覆去也就十来个号码,大多数还是家庭号,长得差不多,乍一看整份通话记录没有疑点。   那黑衣男子怎么和许佳磊联系?   “最近联系人,许佳磊的最近联系人……”韩文静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配上脸上的粉块,形象跟鬼无异,她边想边说,“我记得有天晚上许佳磊在洗澡,手机放在客厅,有个电话打进来,我看到了……”   姜北:“什么电话?”   “骚扰电话。”   一旁的刑警表示不解,什么骚扰电话能记得这么清楚,卖茶叶卖股票搞贷款的号码不都差不多?   姜北晃一眼通话记录上的骚扰电话,确实差不多,全是区号加短号的组合。   “你为什么记得是骚扰电话?”   “有提示,”韩文静始终埋着头,“显示号码被标记为骚扰,但是许佳磊给号码做了备注,我觉得奇怪,等他出来问了他两句。”   “他怎么说?”   韩文静:“说是卖股票的。他根本不是那块料,如果炒股亏了,我不好给我爸交代,就和他吵了两句,他没理,回房了。”   姜北:“你记得是哪个号码吗?”   韩文静摇摇头。   号码太长,记不住也正常,姜北接着问:“许佳磊给号码的备注呢?记得吗?”   闻言,韩文静倏地抬头。 第91章 男孩。   韩文静擦一把泪水, 眼线口红粉底糊了一脸,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她说:“刘。”   姜北没懂:“什么?”   “备注, 号码的备注是‘刘’,”韩文静说,“姓刘的‘刘’, 只备注了一个字。”   姜北和一旁的刑警对视一眼,虽不知道姓刘的神秘人物是否是黑衣男子, 但这已是韩文静能提供的唯一线索了。   韩文静以前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住豪宅开豪车,不愁吃不愁穿,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好日子忽地就到头了, 而罪魁祸首,竟是她的丈夫。   这个女人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角皱纹明显,病恹恹地说:“许佳磊给骚扰电话改了备注, 我觉得奇怪, 就记住了。”   说到这,她蓦地想到了什么, 如梦初醒,狠劲儿又上来了:“许佳磊是姓刘的害死的?他害死了我老公?!”   目前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人死不能复生, 显然韩文静也懂这道理。没等到回答,她又捂着脸哭起来。   刑警小声嘟囔一句:“现在知道哭了, 早干嘛去了。”   姜北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 不等韩文静哭完, 就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韩文洲的大儿子……”   一句话没说完,姜北明显感觉桌子抖了一下,韩文静一听,如惊弓之鸟,不自觉地打个寒战,撞到了桌角。   姜北:“你们好像很怕他。”   不止韩文静,就连韩文芳在提到他时也是很惊恐。照韩文芳的说法,他是在双胞胎出生前去的韩家,三年后韩文洲因车祸去世,随后他便跑了,他只在韩家待了短短三年时间,却能给韩家两姐妹留下阴影,到底因为什么?   如果说刚刚韩文静的形象像鬼,这会儿便像受到迫害的弱势妇女,局促地搓着双手。   “……我跟他不熟。”   “不熟也可以说说,”姜北神色悠然地靠在椅背,看上去他只是想和韩文静拉拉家常,“韩老先生临终前说‘他回来了’,看来你们一家都非常忌惮他,为什么?”   这次姜北悠闲的姿态没有感染到韩文静,韩文静依旧很紧张,不停地吞咽口水:“我不知道……应该说我不知道小鬼他妈妈临走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姜北问:“怎么说?”   “我大嫂……也就是我大哥扯了证的妻子,有天她突然带着她儿子回来了,”韩文静回忆起那段乱七八糟的往事,脸色惨白,“当时她说要让儿子认祖归宗,其实她是生病了,想给儿子铺条后路。我大哥怕落人口舌,还给大嫂找了医生,但九几年的医疗条件有限,不好治,我大哥答应送她出国治疗。”   “那段时间小鬼他妈妈也在我大哥家,她怀孕了,快生了,全家都围着孕妇转,我大哥就把要送大嫂出国的事给忘了。”   听上去韩文洲是个十成十的渣男,鬼知道他是真忘了,还是故意等着发妻病逝,好名正言顺地娶新欢过门。   姜北有点担心江南会携带韩文洲的渣男基因……   扯远了。   姜北干咳一声,问:“之后韩文洲的正妻便病逝了?”   “对。”   韩文静望向对面雪白的墙,仿佛看到了那栋矗立在浅草坪上的、如宫殿般的漂亮别墅。   漂亮别墅里住着个漂亮的孕妇,生下一对同样漂亮的双胞胎,两婴儿不知愁滋味,被昂贵的玩具逗得咯咯笑,大人也跟着乐得合不拢嘴,笑声掩盖住另一间房的呻.吟。   ——病入膏肓的女人痛不欲生,连独自翻身都艰难,却等不来丈夫的垂爱,或许她压根没想要垂爱,也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只想给半大不小的儿子找个靠山,盼他平安长大。   十几岁的小男孩该懂事了,他看到每天来别墅走过场的私人医生是否会察觉到敷衍?当他左耳听着母亲的痛叫,右耳塞满双胞胎的嬉笑时,他又在想什么?   韩文静猜不透他,在她印象里的小男孩安静懂事,遇人先给出三分笑,带着讨好的意味。   直到……   “大嫂太痛了,死了,死在别墅里,”韩文静说,“从那以后小鬼的妈妈就非常怕那孩子,怕到疯疯癫癫,最后带着双胞胎跑了,走之前,她说……她说我大嫂不是病死的,是那孩子……”   剧情实属超出姜北预料了。   韩文静搓着手臂,似乎很冷:“她不止一次这样说,但我爸觉得家里刚添新丁,老提死人晦气,不让她提,也没人相信她。可她又说晚上总能听到我大嫂在哭,说大嫂怪她顶替了她的位置,双胞胎也替了她儿子。”   “……真的有人在哭,”韩文静说话开始有些颠三倒四了,“我也听到了,半夜有人在哭……”   姜北:“江南的母亲听到哭声可能是因为产后神经衰弱,你也能听到,没想过哭声是人为的吗?”   “是,”韩文静抱紧双臂,认为人比鬼怪更可怕,“我爸不信邪,有次专门等到半夜,发现哭声是从我大嫂房间里传出来的,那房间自大嫂死后就没有人住,我爸开门一看,才知道是我大嫂的儿子溜进了房间,半夜装鬼吓人。”   韩文静至今还记得小男孩被韩诚逮住时的表情——往日的讨好褪得一干二净,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甚至……有一丝得意。   “小鬼的妈妈很怕他,没多久就走了。”   别说刚生产完身体还没恢复的产妇,正常人碰上这种孩子也会觉得毛骨悚然。   姜北大概能猜到后面的事,男孩把韩诚的孙子吓没了,想来在韩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以韩文洲当时的身份,正妻因他的不管不问病逝了,新欢也跑了,他绝对不能让丑事传出去,只好留下正妻的儿子,弥补也好,封口也罢,是他唯一能做的补救。   “我大哥对那孩子不上心,”韩文静突然说,“可为了做样子,还是给他取了名字,叫什么我记不清了,我爸不喜欢他,也不认他,一直没让他入户口,人走了好些年了,他应该改名换姓了。家有丑事,我爸怕传出去对我大哥有影响,捂得严实,对外只宣称大哥丧妻未生子。”   韩文静嘲讽地笑笑:“我大嫂死后的几年里,我大哥未娶,外界还以为他多情深呢,那也是我大哥最风光的几年。”   姜北不知该作何评价,真要追究,韩家的支离破碎其实早在韩文洲对家庭不忠时就有了预兆,再上韩诚在一旁添油加火,加快了进程,如今那个家差不多算团灭了。   “韩文洲呢?”姜北说,“听说韩文洲死时韩老先生不相信是车祸,还报警让警方调查。”   “对,因为我大哥的车祸……”韩文静顿了顿,再次一惊,像雕塑一般钉在椅子上,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瞳孔骤缩。   “我老公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太突兀,一旁的刑警面露疑惑,小张通知韩文静时明确说过许佳磊死于车祸,她问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车……”   姜北伸手打断他,对韩文静说:“你丈夫开的车离合刹车失灵,导致不能减速,追尾前面的货车。”   “……哦。”   韩文静没太大反应,只是全身肉眼可见的抖起来,比方才提到男孩时抖得更凶。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四下一看,纤细的手指抓着空气。   “我包呢?我可以走了吗,我儿子呢,我要走了……”   “等等,姐。”   “我要走了!”韩文静倏地扭头瞪着说话的刑警,“这事跟我和韩霖都没关系,我可以走了!”   韩文静快速站起身,椅子在地面拖出一声刺耳的痛叫,又“嘭”地倒地,韩文静撞到了桌腿,她不要人扶,甩开搀着她的手,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刑警一脸懵逼:“她怎么了,她不带她男人回去?莫名其妙的。”   姜北走出讯问室,发现隔壁的韩霖也不见了,想来是韩文静带走了。   林安一头雾水,抠着脑门出来:“姜哥,怎么回事呀,韩文静又怎么了?疯疯癫癫地跑过来要她儿子,不过韩霖一问三不知,反正有不在场证明,我就放他走了。他们母子俩又唱哪出?”   “我给韩文静说了许佳磊的死因。”姜北说。   “啊?”林安更懵了,“小张不是给她说过吗?怎么吓成这样。”   姜北:“小张没跟她说是刹车失灵导致的。”   “那也不至于吧。”   两人并肩走到楼下广场,立在垃圾桶旁各自抽了支烟,姜北在找江南,无意间瞥见市局大楼顶层的某间房亮着灯。   “那不是档案室吗?”   林安顺着看过去:“嗯,是档案室,这个点还没下班呢。”   档案的管理属于文职工作,和外勤刑.警不一样,能准点下班,况且档案室放着市局成立以来所接案件的所有卷宗,不得随意进入,要调阅卷宗还得写申请,这么晚了,管理员也下班了,谁有权限进到里面?   姜北摁灭烟,正要去查看,恰时档案室的灯熄了。   一辆车骤停在姜北身后,来人朝他吹了声口哨,说:“我的继承人,忙完了吗?”   “什么继承人?”林安看看江南,又看看姜北,秒懂,冷不丁对江南说,“我姜哥威武不会屈,富贵不会淫,你少引.诱他。”   “我喜欢你的用词。”   江南把车往前挪,林安登时吓退好几步,差点轧着他脚:“小王八蛋,你过分了啊!”   江南不理他,伸手戳戳姜北:“回家了,你在看什么?”   姜北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回去一个人好无聊。”   车十分丝滑地开出市局,剩林安在后面追:“喂!不是说捎我一段吗?我没开车,这个点我上哪儿坐车啊?!艹!”   江南把车窗关得死死的,隔绝了外边的杂音。姜北说:“林安好像在喊。”   江南:“哦,他祝你一路平安。”   姜北:“…………”   怎么感觉江南在诓他。   半小时后,车停在小区停车场,江南侧身拿放在后排座上的夜宵,正好把侧脸的抓痕露出来了,凝着细小的血块。   姜北总感觉他像出门遛弯的猫,半道上遭了捶,连翘起的头发都在表示不满:“你怎么让韩文静抓到你了?”   “鬼知道,”江南摸摸脸,“我连人都没看清,她就冲过来给了我一爪子。她怎么说?”   “说了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姜北沉吟片刻,“你想先听哪个?”   江南眨巴着眼,很想把那句“有屁请一次性放完”还给姜北,但他不敢:“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韩文静并不清楚许佳磊最近在和谁联系,只知道许佳磊曾接到过一个备注为‘刘’的骚扰电话,另外,带许佳磊出东阳市的黑衣男子在服务区消失了,是许佳磊的同伙,你和他交过手的。”   江南有气无力地“嗯”一声,并不多言。他从别墅失火后就一直是这种状态,不像以前,一说起哪哪死人了,能吧啦吧啦地分析一大堆。可能他心里还不能接受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尤其自己还是继承人之一,他虽面上不显,但却本能地逃避有关韩家的所有话题。   姜北察觉到了,转而问:“你不想听听好消息吗?”   江南一挑眉:“什么?”   姜北待在江南的影子里,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遇到过的小孩,一个瘦小又无助的小孩,一转眼,小孩就长大了,长得比他还高,能轻轻松松笼罩住他,并且漂亮,除了偶尔脑袋会抽外,也不算太坏。   姜北突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这个形容怪怪的……   “请你不要用过分慈爱的眼神看着我,”江南脸一垮,“你是不是想当我爸爸?!不是要跟我说好消息吗?”   “…………”姜北干咳一声,回到刚才的话题,“好消息是,听韩文静的意思,你妈妈带你和程野离开韩家可能是想保护你们,只是用错了方法,你看,她并不是不爱你,你一出生就是被爱的,心里有没有平衡一点?” 第92章 圈圈。   “你突如其来的煽情让我很不习惯。”   一路无言, 直到进家门江南才冒出来一句话。   他把路上买的夜宵放桌上,捡着菜里的香菜碎,挑得格外仔细:“不过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我没什么不平衡的。”   江南叨着根没切断的香菜,嚼得咯吱响,似乎想把牙磨下来, 姜北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感谢之意。   姜北腿上窝着猫,脏西西倒是不亏待自己, 养出一层秋膘,抱着有些份量。   他摸着猫肚子上的软肉,说:“你不能一直这样, 有些事情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接受,比如你是继承人的事, 再比如试着接受你妈妈。”   这番话太像长辈教导小辈的口气,江南一个光杆司令,很久没被人教训过了,乍一听还挺新鲜:“韩文静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让你这么反常?”   姜北疑道:“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你以前说的最多的就是‘滚’。”   姜北:“…………”   好像的确是这样。   姜北把韩文静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江南, 毕竟他有权利知道,韩文芳之前也说过, 却不如韩文静说的详细,缺少关于男孩的那段。   江南从厨房端出个果盘,放到茶几上, 猫嗅了嗅,发现不对味, 又缩回姜北怀里。   “你相信韩文静说的?”他问。   “万一呢?”姜北把手揣猫肚子下取暖, 颇像个老大爷, “韩文洲的正妻究竟是怎么死的,事隔经年,无从查起,但韩文洲的死因却可以查,当年警方调查过,会留下卷宗的,只是不知道谁是经办人。”   江南不懂:“这两件事有何关联?又和现下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姜北向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上,眼下许佳磊的同伙还没下落,他却对韩文洲过分关心,倒让江南很好奇。   姜北:“我今天跟韩文静说,许佳磊是因为刹车失灵导致的车祸,她非常害怕,甚至称得上惊恐,忘了吗?韩文洲也是因车祸去世的。”   “你怀疑韩文洲的车祸也是刹车失灵导致的?”   姜北点点头:“看来你还没有被巨额遗产砸昏脑袋。”   “本来就没有,我只是不想提,”江南固执解释,又说,“这听起来很玄幻,比韩文静讲的鬼故事还玄幻,一下从狗血家庭伦理剧跳到了玄幻剧。”   “你之前说,车祸最容易被处理成交通事故,比其他手法更能掩人耳目,”姜北沉声道,“不止是许佳磊,还有温洪亮,他们都死于车祸,巧的是,全在抓捕当天出的事,更巧的是,他们都认识你和程野。”   江南肯定道:“对,看来韩文静说的没错,沾上我们的人都倒血霉。”   姜北:“…………”   怎么串频道了?   “你怕不怕?”   江南悄悄把手塞猫肚子下,脏西西闻见两脚兽的味道,瞬间炸毛,弹起老高,夹着尾巴跑了。   它的肚肚只能给它爸暖手,两脚兽没门!   “你看,浑身是毛的逆子都怕,”江南顺势握住姜北的手,往他手心塞了个东西,“你怕不怕?”   姜北一时没察觉手里有东西,反问他:“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   “咦~”江南皱皱鼻子,“我年少轻狂时说的鬼话你也信?”   姜北:“…………”   果然,渣男基因会遗传。   姜北强行把江南拉偏的话题拽回正轨:“韩诚说的没错,他回来了,这几件事绝不是巧合。”   江南:“可你忘了一件事,温洪亮出事,是一个未成年少女主导的,和许佳磊的情况不一样。几件事听上去的确不像是巧合,可邱星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乍一看,全是车祸,仔细一想,三起事件的主导人却不同——按现有的说法,韩文洲是自己驾驶不当导致的,这点有待考证,温洪亮出事是邱星冉搞的鬼,许佳磊则是因为遭同伙坑了,这么一捋,说巧合又很牵强,但……   “一定还漏掉了什么……”姜北不自觉地握紧手,被一个触感冰凉的东西硌了掌心,“这是什么?”   姜北摊开手,掌心里躺着条链子,套了枚银色的圈圈,尺寸和他的无名指差不多。   他疑惑地看着江南。   “啧,给你这么久了才发现,这恋爱还怎么谈啊?看来你之前真是凭实力单的身,”江南摸摸鼻子,“我答应给你的圈圈,珠宝店不卖鸵鸟蛋,我就随便买了一个,我猜你不好意思戴手上,又要了条项链,你可以藏在衣领里,出外勤时取下来也不容易弄丢。”   江南的脸开始发烫,瓷白的皮肤浮起片明显的红晕,明明平时说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真到了关键时刻,却像个十八少年,笨拙又小心。   他在说话时脑中蹦出数个想法——万一姜北不接受怎么办,岂不是很尴尬?万一姜北就想要鸵鸟蛋怎么办,亲自去南非挖?要不提前把遗嘱写了,继承人填姜北?可写遗嘱……好像不太吉利。   “你你要让我保护你,没名没分的,我凭什么呀?”江南险些咬到舌头,“民政局不给扯证,我自己总得搞个‘证’,有名分了我们才能达成长期合作。”   姜北听他说,感觉手里的东西烫得灼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戒指,还是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戒指,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或许根本是无法言表。   一枚小小的圈圈似乎有千斤重,不是压力,而是怕没法给江南想要的,但他空了好些年的无名指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江南等着,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如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浑身血液涌上心脏,胸腔内回荡着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然而姜北仍是安静地盯着戒指发呆。   江南略感失望,打算洗洗睡了,正欲起身,却见姜北埋下头,把串着戒指的项链往脖子上戴。   “等等!”江南及时阻止他。   “…………”   姜北此刻打死江南的心都有,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突然叫停是几个意思?后悔了?   “不戴了。”   “别嘛,”江南把他扔沙发上的戒指再次塞给姜北,“我是想说,好歹走个流程,得互相交换,你手里这个是我的,你给我戴。”   “你毛病真的很多。”姜北不懂自己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为什么要陪着个智障过家家。   他把项链囫囵往江南脖子上一套,完事收工。   “好看吗?”江南脖子伸得老长,一副不太聪明样子。   姜北敷衍地点点头:“如果你能表现的像个智力正常的人就更好看……你脸红什么?”   “紧张,”江南从兜里摸出另一条项链,“其实我脸皮没你想的那么厚。”   姜北:“哦。”   好无力且苍白的辩解。   “真的,比如现在。”   江南小心翼翼地把项链给姜北戴上,拨正位置,光泽度满分的戒指紧贴姜北胸.腔,江南俯身落下一吻,连同对方的心跳一并含在唇齿间。   “姜先生,我们已达成长期战略合作,所以今晚能由你洗碗吗?”   姜北推开他,坐到餐桌旁准备吃饭:“我单方面宣布合作结束。”   江南:“…………”   美好的时光果然是短暂的,一点都不浪漫!   饭后,江南任劳任怨地洗了碗收拾了桌子,再把自己也收拾干净,当他快速洗漱完,兴高采烈地想找他的合作伙伴谈一个几个亿的大项目,走到床边才发现姜北已经睡着了,只好撤资。   江南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端量着姜北柔和的睡颜,只觉岁月静好,一堆糟心事也被姜北浅浅的呼吸吹散了,睡意渐渐涌来,温柔地哄着他酣睡在这个良夜。   翌日清晨,姜北准点醒来,瞥见身边跪了个系着围裙的漂亮青年,登时吓了一大跳,严重怀疑江南磕错药了。   “快点,起来吃早饭。”   姜北动作麻利,起床穿上提前熨烫好的衬衫,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   姜北恍惚间有种新婚燕尔的感觉,早上还有人做早饭,但江南只说:“哦,我要去医院看程阿姨,不想挤地铁,想让你送我过去,你不会嫌麻烦吧?”   姜北:“…………”   不吃了。   姜北为避开上班高峰期的车流量,绕了大圈才把江南送到医院,然而旁边的人因早上起得太早,睡了一路,似乎把脑浆也睡干了,快到医院时猛然惊醒,不知今夕何夕,迷迷糊糊地说:“师傅,麻烦在前面停一下。”   “师傅”把他甩下车后一轰油门走了,尾气喷他一脸,心里总算舒坦了一点。   姜北踩点赶到市局,在大厅碰上个小姑娘,喊她:“念念。”   小姑娘一回头,喜笑颜开地跑过来抱着姜北胳膊:“叔叔,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姜北看看表,说:“你不去上学吗?该迟到了,你爷爷呢?”   “就是爷爷带我来的。”   小姑娘叫许念,是市局刑警支队正支队长许正元的孙女,许正元前些年病退了,把整个队交给姜北,没有大事基本不会来局里,在家带带孙女喝喝茶消磨时间。   算起来,姜北是许正元一手教出来的,得空时姜北也会去探望他老人家,和许念自然也熟,只不过最近事情多,一直没得空闲,已有好些日子没去探望了。   姜北嘱咐好许念不要乱跑,旋即去了办公室,估计是因为正队长来了,底下的崽子们个个一副好青年的样子,烟不抽牛也不吹了,屋子里全是肃杀之气。   等姜北拉开小办公室的门,才发现来的不止许正元一人,还有宋副局,难怪其他同事跟嘴上了拉链似的。   “来了?”   许正元刚说一句话,便捂嘴咳起来,身体状况看起来比之前更差。   “别站着,坐,我送念念上学,路过顺道来看看。老宋跟我说了,程野的养母失踪了,人还好吧?”   姜北猜到许正元要问案子的事,说了大致情况,包括韩家的事。   坐沙发上的宋副局脸色不好看,端起大茶缸猛灌一口,而后看向许正元。   他们是老搭档了,若不是许正元病退,老年组的风头兴许不比青年组差。   “韩家……”许正元沉吟着,也没多说废话,直接拿出一个破旧的牛皮纸袋放桌上。   漫长的时光没有磨掉封面上的字,赫然写着“侦查卷,案件名称:xxx交通肇事案,立案时间2001年x月x号”。   这是二十年前的侦查卷!   姜北似乎知道昨晚是谁在档案室了,但这不重要,他拿过散着霉味的纸袋轻轻打开,第一页是案件受理登记表,报案人一栏遒劲有力地写着两个大字——韩诚。 第93章 诱饵。   居然是韩文洲车祸事故的侦查卷, 而经办人正是许正元!   关于韩文洲,姜北有太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捏着纸张的手骨节泛起青白色。因为比起韩文洲,他还有更想问的问题,他好像突然明白了, 许正元当初为什么要顶着压力当担保人,力保江南出来。   姜北突然觉得坐在办公室里的两人很陌生, 不是他所认识的许队和宋副局。   “你们早就知道韩家的丑事,也知道江南……所以才保他出来?”   “当时不完全知道,”许正元倒是很坦诚, 似乎他早预料到二十年后韩家会再次出事,连语气也很平淡, “当年韩文洲在宁安市境内出了车祸,还连带着一辆面包车一并撞下了山,韩诚为息事宁人,私下找受害人家属赔了大笔钱。交警就这事调查了一段时间, 最后认定为是交通事故, 韩诚不信,亲自上警局报了案, 我和老宋接待的他。”   二十年前,许正元和宋副局正值壮年,多少有点中二病, 看一位老父亲痛失爱子,声泪俱下地求警方再调查, 心中的正义感登时喷涌而出, 拍着胸脯向韩诚保证, 肯定会还他儿子一个公道。   “等等,”姜北疑道,“韩文洲的死先是被定成了交通事故,就算再调查,也轮不上刑警队。”   可事实是,这案子的案件经办人的确是两位刑警,按规定,此类案件是由交管部门管,就算事态严重,韩诚也不能直接越过交管部找刑警队。   “韩文洲究竟是怎么死的?”   能转成刑事案件,说明车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许正元却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听老宋说,绑架程琼的人在抓捕当天死了?又是这样,之前不也有个案子的嫌疑人死了吗?”   许正元可谓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天天在家里养病也能熟知局里的事,姜北怀疑他有个传话筒。   “这次的嫌疑人是怎么死的?刹车失灵导致的车祸?确定吗?”许正元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又摇头感叹道,“作孽啊,韩文洲也是因为刹车失灵才出的车祸。”   姜北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他在看到韩文静的反应后就猜到了半分,但亲耳听人说,又是另一回事,只觉浑身冰冷。   二十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这次,真不是巧合,是蓄谋已久,是同样的手段屡试不爽。   姜北问:“所以韩文洲的交通肇事案才转成了刑事案件?”   “可以这么想,”坐沙发上的宋副局说,“当年这案子先是由交管部门调查,发现导致车祸的原因是刹车失灵,其实刹车系统保养不当也会致使刹车失灵,人交警处理过不少类似的事故,很快就下了结论,说是普通的车祸。”   “可韩诚不信,他们家的车有专人定期送去保养,不可能出问题,他还专程去汽车保养中心找来工作人员作证,说车在出事前两天才保养过,当时没有任何异常,他家的司机也说,把车开回韩家时是好好的,不存在刹车卡顿失灵等问题。”   姜北听完,一下便得出结论:“你们怀疑是有人故意破坏刹车?”   许正元点点头:“只能这么想。韩诚本来不想把他们家的一堆破事往外说,但为了查清楚韩文洲的死因,他说了,认为是报复,还带我们去了别墅,看他家的车库。”   “车库有一道上锁的铁闸门,平时是关着的,只有司机和韩文洲有钥匙,但其实从别墅内部也可以下去,也就是说,韩家的每个人,包括在他家工作的保姆都有下到车库破坏刹车的嫌疑。我和老宋打算一个个地询问,老宋不守规矩,连骗带诈,说什么我们有证据,希望大家老实交代,估计是把人吓到了,有个小男孩跑了,正是韩文洲的长子,后来他家的保姆说,那孩子的确去过车库,只是年纪太小,保姆没想过他会干这事。”   姜北消化着庞大的信息量,尽管许正元说起往事来语气平平,但姜北能想象出韩家当时是怎样的一番鸡飞狗跳。他强按下心中的震惊,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小男孩自装鬼吓人、把双胞胎吓跑后并不受韩诚待见,他却能在这种情况下在韩家待三年,是否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比如伺机解决掉他有等于无的亲爹,所以韩诚才会说“他会回来的”,毕竟负他的人还没死绝,那么……   他该恨谁?对家庭不忠的韩文洲?迂腐的韩诚?还是被韩文洲所骗、以为韩文洲未婚被骗到韩家的江南妈妈?可这些人凉得不能再凉了,只剩夺走他身份、宠爱的双胞胎。   他还会回来的……   姜北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沉沉地睨过许正元和宋副局:“你们从调查韩文洲死因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三个儿子,韩文洲的案子一直没结,可嫌疑人却凭空消失了,你们找不到他,还相信韩诚所说的‘小男孩会回来的’,所以找了一个诱饵,才不顾上级反对保江南出来?毕竟他待在看守所里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啊,许叔。”   姜北把最后一句话咬得很重,宋副局听出不对,打着圆场:“你不也希望他出来吗?要不是考虑到他的安全,你绝不能带走他,就算不是你,杨朝也会盯着他的。”   “我要是早知道你们这样想,”姜北低吼着,“我宁愿他待在看守所,你们真的……”   宋副局还欲待说,许正元抬手打断他,解释道:“起初我们并不知道江南和程野是双胞胎,小姜,是你发现的。韩诚这些年一直在找他的双胞胎孙子,因为韩文洲的案子没结,他偶尔还和我们联系。二十年了,没能还他儿子公道是我们的失职,想着帮他找到孙子也好,左右都是双胞胎,抱着试试的想法,就把江南的DNA和韩诚的做了鉴定。”   难怪韩诚找了几十年的孙子都没找到、偏偏在程野死后立马给韩文洲迁了墓,原来是有人帮他找。   姜北冷着脸:“江南从一开始就知道韩诚是他爷爷?”   “不,江南不知道,韩诚想着家里还有女儿女婿外孙,韩文洲留下的那笔遗产是个定时炸.弹,他想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再认回孙子,让我们暂时保密,不过现在江南知道了,”许正元说,“我和老宋一开始没想保江南出来,是他主动提出的,我还以为他发现什么了,结果他说……”   姜北:“说什么?”   “我没有杀.人,更没有杀程野,”漂亮的青年惨白着一张脸,如是说,“我不是嫌疑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你们起诉不了我,也休想让我去看守所等补充侦查结束。”   “你别扯没用的,”宋副局没见过这么猖狂的青年,完全不把他当副局,“让你去看守所是为你考虑,你要真不是嫌疑人,等补充侦查结束自然能还你清白。再说,包吃包住不好吗?凭你现在这副样子,出来喝西北风啊?”   “就喝西北风。”   宋副局竟无言以对:“……不想进去也得有人保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谁愿意给你做担保?除非脑子抽风,有我也不同意。赶紧把身体养好,该去哪去哪,我警告你啊,自.残不能保外就医,别想整幺蛾子!”   江南不理他,把目光悠悠地移到一旁的许正元身上,再次强调:“我不是嫌疑人,既然检察院认为证据不足,说明这案子还有查下去的必要,我替程野上过学,并不比你们差,说不定能帮你们呢?”   宋副局一拍脑门:“不说我还忘了,你顶替程野的事也得算清楚。”   许正元终于出声:“老宋,让他说。”   “补充侦查是有时限的,如果还是证据不足,我就是无罪,那些受害人是怎么死的,便会成为悬案,市局有悬案,说出去好丢人的,”江南道,“再者,我本无罪,谁也没有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不能坐以待毙,谁想栽赃我,我总得亲手让他付出代价。”   许正元来了点兴趣,笑道:“你想以什么身份帮我们呢?你现在不过是个嫌疑人,你还有其他想法吧。”   “对,我不能成为姜北心中的‘杀人犯’,”江南十分坦诚,“至于其他,许叔叔会有办法的,对吧?”   “然后你们就顺水推舟?”姜北问。   许正元没吭声,表示默认,转而又说:“总之,该解决的事总要解决,我和老宋老了,很多事力不从心了,当年的侦查手段不比现在,那孩子一跑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有时我也在想,我和老宋都快退了,不如把事情交给你们年轻一辈,现在的侦查手段先进,多少通缉多年的逃犯都落入法网了,你们总会找到的。可我又不放心,想着总得为你们铺条路出来。”   “你看,江南一出来,迄今为止出了多少大案。小姜,我当初带你是看你聪明心细,你能想到的,这些案子不是巧合,是连带效应,从温洪亮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爆。二十年了,那孩子似乎成长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至于江南,他的大学也不是白念的,你不相信他的能力,他就只是个诱饵,你相信他,他便是一把刀,我是信他的,至少他现在还能蹦能跳,把你也保护得很好,不是吗?你们会合作愉快的。”   姜北张张嘴,到底没说出个回答,心中虽像堵着块大石头,但思绪却本能地从许正元的话中抓到了关键——不是巧合,是连带效应,从温洪亮开始就一个接一个地爆……   好似连续剧一般,姜北迅速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实际上他捋了不止一次,可要说是连带效应,还差条可以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的藤。   另一边,还不知道自己被许正元寄予厚望的江南在医院门口挑了束花,等到付款时才发现没带钱,连手机也落姜北车上了,只好作罢,转身往住院部走。   照顾程琼的护工坐在病房外,焦急地打着电话,一见人来,立马冲上去,说:“哎呦,你咋不接电话?”   “手机忘带了,”江南解释道,“怎么了,程阿姨出事了?”   “不是,我是想通知你阿姨醒了,”护工指指病房,“大清早醒的,你阿姨想见你,我又找不着你,然后你阿姨联系了一个警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聊了好久了。”   江南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到了杨朝,两人正在交流什么,也是,自程野走后,也只有杨朝还关心关心那个妇人了。   江南淡淡应了一声,手在腿侧握成拳,在程琼昏睡期间,他几乎每天都来看她,毕竟对方处于无意识状态,多看看也无妨,可等人真的醒了,见到又觉尴尬。   他对护工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便打算离开,护工拉着他:“你不去看看你阿姨?她可想见你嘞。”   “……我还有事,改天吧。”   不等江南提腿离开,病房门哗啦被人推开,杨朝二话不说拽着人就往病房里拖,直把江南推到病床前。   “程阿姨,人给你带来了,还想跑。”杨朝拉来张椅子,把江南摁下去,“您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就说,他跑得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神他妈没这个店了。   程琼扯出一个笑,脸部肌肉有段时间没活动了,笑得很僵硬,可眼里却盛满怜爱,一遍遍地打量着江南,连头发丝都看了去。   “那天韩老先生跟我说……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江南点点头。   “都怪我,他说他是小野的爷爷,邀我去做客,还说有小野小时候的照片,小野六岁我才把他领回家,没见过他小时候长啥样,我太想他了,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程琼缓声说,“我没料到会出事,小杨跟我说,是你和姜警官去找的我,没受伤吧?”   江南:“哦。”   “哦”是几个意思?   杨朝没想到他俩见面是此种场景,尴尬得脚趾抓地,也是,程琼一口一个“小野”,站在江南的立场上想,心里肯定不好受,谁也不愿当程野的影子。   杨朝给程琼使个眼色,程琼微微颔首,扎着针头的手试图想去拉江南,最后还是放弃了:“你一定以为我把你当成了小野,不是的,我分得清你们两个,所以当初我才会给你写谅解书,你和小野终究是两个人。刚开始我不知道他有个弟弟,但我总感觉‘小野’有时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我养他十几年,他脾性我还是清楚的,他不黏人,可你不一样,直到小野出事后我见到了你,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我俩之前见过的,对吗?”   江南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以一副慵懒的姿势靠在椅背,又怕自己这副样子像程野,换了几个姿势也不称心,索性怎么舒服怎么来,最后说:“您当初为什么要给我写谅解书呢?您不怪我吗?”   这大概是自程野出事以来江南跟程琼说得最长的一句话,程琼听着熟悉的声音,眼眶一热,摇头说道:“不怪,我相信不是你干的。” 第94章 主线。   “相信不是我干的?”江南觉得程琼大概是给他镀上了一层厚厚的滤镜, 隔雾看花怎么看都美,他扭头又问杨朝,“你相信吗?”   “啊?”这问题太突兀, 杨朝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江南:“你该不会是宋副局和许叔叔派来的逗逼吧?”   杨朝:“…………”   江南的目光好似镭.射线,咻咻咻将杨朝扫视了一遍。他想起当初和许正元谈条件, 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许正元没多考虑就答应了, 等他经历了韩家一案后,才发现许正元是别有用心,那么这位由许正元钦点、宋副局亲批的专案组组长, 就是他俩派来的逗逼了。   关于年前的入室杀.人案,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杨朝再查下去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原点。而俩老头的想法再明显不过,既然这条道走不通,那便换一条,常在河边走, 哪有不湿鞋的?对方藏得再深也会因为不可抗力露出马脚, 比如从温洪亮开始。   杨朝一边挂着专案组组长的牌子,一边跟着姜北跑各大现场, 没准今天发生的事,下一秒就传到了俩老头耳朵里,两只老狐狸貌似一直在等一个切入口, 如今也算等到了。   介于有程琼在,江南没多问杨朝, 倒是杨朝想起今天来医院的正事, 问程琼:“程阿姨, 您说相信他,是不是有什么依据?”   程琼摇摇头。   杨朝:“…………”   好吧,果然是靠滤镜。   程琼过分怜爱的目光看得江南浑身不自在,又想着杨朝要问程琼事情,他在场不合适,起身跟程琼说先去外面等着,不走,对方这才不舍地同意他离开。   此时病房里只剩两个人,杨朝拖着椅子往前挪了挪,他说话直,从一个话题聊到另一个话题向来没有过渡,直接开门见山地说:“程阿姨,假设,我只是假设,江南没有害程野,那您觉得还有谁有嫌疑?”   程琼正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盯着江南的头顶发呆,闻言一愣,眼神大概在说“什么意思”?   杨朝解释道:“之前我问过江南,程野出事那晚他回了自己的出租屋,记得走时是把程野家的家门关好了的,程野是在自己家遇害的,痕检去看了,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有人知道程野家的密码,能在不破坏门锁的情况下进到屋内行凶,除了您和江南,还有谁知道密码?”   江南顶替程野的事众所周知,并且他还正大光明地入住了程野家,两兄弟就这事谈不好,为了不露馅,江南便把程野锁在了储物间,换言之,当晚程野在江南走后,是没有机会主动去开门的,那么排除江南和程琼,一定还有人知道程野的家门密码。   当时江南交代的也是模棱两可的,有诸多疑点,比如他为什么会选在案发当晚从程野家离开回自己的出租屋,他一个人住,连个能帮他做不在场证明的人也没有,关键他在得知程野出事后还跑了,就差把嫌疑人三个字刻脑门上了,但……他不跑好像也洗不干净。   杨朝就这事轰.炸式地问江南,最后江南无奈交代,他顶替程野去市局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想见姜北,哪知那时姜北对他没兴趣,不仅冷眼相对,还和他吵架,程野出事当晚姜北正好跟他发火。   “如果你暗恋了十几年的对象和你吵架,你心情也会不好,我只想回自己家思考下人生,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继续错付下去,不行吗?”   这是江南的原话,然而他脑子一抽,觉得这媳妇儿是追不到了,那留在市局也没意思,打算倒回去跟程野说不换身份了。   他凌晨12点离开程野家,程野是凌晨3点到5点之间死亡的,他7点回去时,看到程野已经死了,第一反应便是跑。   杨朝且先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是谁,趁江南离开潜入程野家行凶?   程琼刚醒,精神本来就不好,一听杨朝提起伤心事,虚虚地往软枕上一靠:“我记得你先前也问过我,可我想不到是谁,小野实习后在外租房子住,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   “没关系,您慢慢想,想到谁都可以说,”杨朝凑上前去,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比如程野的朋友、邻居,既然对方知道他的家门密码,那应该是和他比较亲近的人,亦或者女朋友,实在不行,男朋友……”   程野应该是直的。杨朝闭了嘴。   “男朋友?”程琼接过话,摆摆手,“不会不会,小野又不是小南,不搞那个。”   杨朝:“…………”   程阿姨心好细,这也能看出来!   程琼倒也没说什么,说到底,她和江南无亲无故,管不着别人的私事,再者,姜警官看起来人挺好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野大了,很多事不愿同我说,他平时和哪些人打交代我也不清楚,也没见他带人回家玩,只有一次,他上高中的时候带过一个同学回来,说是他福利院的同期,后来他俩联没联系我就不知道了,那位同学好像叫……”   江南在病房外等得百般无奈时,杨朝出来了,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跟我去趟市局。”   江南没拒绝:“怎么,宋叔叔出山了?你要开始干活了?当初我以为他帮我,是看在阿北的面子上,现在想来,全是套路。”   “你不也被套的挺开心的?”   江南耸耸肩。   市局,刑警支队办公室。   也不知是不是深秋的原因,屋里有些冷,再加之没人吭声,气氛冰到极点。   恰时有人破门而入,林安拿着叠资料进来,本来咋咋呼呼的,一见办公室里还有宋副局和许正元,登时泄了气,规规矩矩地打了声招呼。   “什么事?”姜北问。   “哦,二手车行那边把买主填的认购资料传过来了,”林安说,“许佳磊出事的那辆车的买主姓刘,至于他留的证件号还在查,多半是假的——”   正说着,杨朝敲门进来,看到许正元和宋副局也不惊讶,似乎是提前就得知许正元会来。   他说:“江南到了。”   江南以为他作为副支队长的家属,待遇会不同,但……把他安排在询问室算怎么回事?连水也没有一杯。   他一眼扫过坐在面对的宋副局、许正元、杨朝和林安,这接待阵容太豪华了一点,可莫名高兴不起来,看到姜北时才露出一个笑。   “严肃点。”宋副局喝道,随后他把二十年前调查韩文洲死因的事说了个大概,江南听后的反应还没林安的大,林安看看众人波澜不惊的表情,敢情就他一个不知道,深深地感觉自己被团队抛弃了。   江南“哦”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呢,你们带我来,是想问我什么?”   杨朝:“你认识一个叫刘天宇的人吗?”   杨朝毫无征兆地发问,搞得林安再次一懵,连忙翻看车行给的买主认购资料,从甲方鬼画符般的签名中艰难看出买主也叫刘天宇,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江南皱皱眉:“你说谁?”   “刘天宇,”杨朝解释道,“程阿姨在医院跟我说,程野曾带一个叫刘天宇的人回家,是他在福利院时的同期,如果程野遇害当晚你的确回了自己家思考人生,那会不会是这个人趁你走后进入程野家行凶?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   “奇怪了,”杨朝疑道,“程阿姨说这个人是程野的同期加高中同学,你不是还替程野上过高中吗,怎么会不认识他的高中同学?”   江南:“或许他并不是程野的同学呢?”   江南最开始和程野共用一个身份,为了不露馅,自然也会和程野的朋友打交道,他居然不认识。   “我真的不认识,”江南再次强调,“可能那个叫刘天宇的人是有意避开我,但我演技精湛,很少有人能看出我和程野的差别,他要避开我的提前是,得知道我和程野是双生子,并且清楚我和程野换身份的时间。”   “等等,”林安从听到刘天宇这个名字开始,脑子就飞速运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许佳磊出事的那辆车的买主也叫刘天宇,假设是同一个人,那刘天宇认识许佳磊,肯定知道韩家的事,包括程野和江南是双生子,也就能避开江南,都不用假设了,分明是同一个人。程野和他很熟吗?”   杨朝:“不是说是在福利院的同期吗,程野六岁被程琼领养,高中时他俩还联系,应该很熟。”   “是不是他趁江南离开后潜入程野家行凶还有待考证,”一直没吭声的姜北突然道,“现在能确定的是,许佳磊曾接到过一个姓刘的人打来的电话,事故车辆的买主也姓刘,刘天宇肯定和许佳磊的死脱不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江南出声打断姜北,接过话茬,“既然如此,他之前又为何要帮许佳磊纵火,并躲在别墅搞偷袭呢,他们两个合作的目的是什么?许佳磊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老头的遗产去的,为此还定制了一个看似完美实则漏洞百出的犯.罪计划,刘天宇帮他是为了钱?我觉得他还没昏头到要为几两碎银主动往火坑里跳的程度。”   “如果他是为了你呢?你忘了把自己算进去,”姜北的目光和他相接,“许佳磊的计划是解决掉别的继承人独吞遗产,他们两个应该是在‘解决继承人’这点上达成了一致。你仔细想想,韩诚找孙子的事谁也没告诉,偏偏许佳磊绑走了程阿姨引你过去,接着遭遇失火偷袭,他怎么就知道你是继承人之一,怎么确定带走程阿姨就一定能引你上钩,谁告诉他这些事的?如果刘天宇和程野真的是同期,我想他应该清楚程阿姨和你们两兄弟的关系,他和许佳磊合作不过是互相利用,虽目的不同,但过程相同,只是最后合作崩了而已。”   尽管江南很想把自己从整件事中择出来,可又想到姜北曾对他说“有些事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接受,逃避是没有用的”。   他试着去接受,将自己放到正确的位置上,而不是脱离在外,怎么编都圆不上那个逻辑环。   “好吧,姜副支队说的都对。”   姜北:“……………”   对牛弹琴牛的反应估计都比江南的大。   “好好说话。”   众人:这属于撒狗粮吗?   在姜北的目光下,江南才记起自己在市局,不是在自家沙发上,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像上课不听讲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可我不认识刘天宇,他为什么对我‘情有独钟’?”江南睨见一直在角落闭目养神的许正元动了,接着道,“宋叔叔以为不是他对我‘情有独钟’,而是别人,比如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这才是你们今天找我来的目的,对吗?”   许正元大概是精神不济,嗓音低哑:“开始我也这么想,经过这一系列事情后我想法变了。二十年前那孩子年纪小,可能因为心理不平衡想要报复,如今二十年已过,不排除他还有报复的想法,但我不认为一个成年男性会因为一些往事接二连三的搞些事情出来。还记得薮春中学案里替孙一航做辩护的张小伟吗?”   话题一下转到之前的案子上,江南顺着他的思路,答道:“记得,孙一航正是着了他的道,才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张小伟是个很名的律师,他曾经在达洋集团①做法律顾问,”许正元支着头,像在回忆往事,“但更早之前,他是韩文洲的私人顾问,调查韩文洲车祸时我见过他。那时达洋集团不过是个小作坊,是韩文洲投了大笔钱才发展壮大的,张小伟也因此被韩文洲调去了达洋集团,韩文洲一死,大金主没了,达洋集团没撑几年便破产了。”   江南并不清楚张小伟与韩文洲的关系,听许正元一讲,隐隐约约有了点头绪:“您觉得韩文洲死后,张小伟跟了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许正元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不管怎么样,薮春中学案因为张小伟的介入,他哄骗……可以说是恐吓孙一航认下罪名,其目的是为了尽快结案中断调查。你才是目击证人,可程野代替你做了假证,如果继续调查下去,程野在案发当晚去了哪见了谁就很难说清,这也导致了温洪亮逃之夭夭。”   “温洪亮在薮春中学做工时便知道你俩换身份的事,被捕后甚至还想和你谈条件,让你帮他逃跑,看,最后他死得多惨。”   姜北沉吟着,许正元平时虽在家中坐,可对案子的细节可谓是了如指掌,看来杨朝这个传话筒当得相当到位。   “但我没想到温洪亮竟死在一个小姑娘手上,买.凶.杀.人的,居然是个未成年的小丫头片子,”许正元接着说,语气里充满叹息,“还扯出一桩人.体器.官买卖案,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姑娘才能接触到器.官贩子?”   姜北的思维发散得非常快——对,邱星冉仗着她未满十四周岁警方不敢拿她怎样,将供述说得漏洞百出,她与谷晴合伙找到了器.官贩子并买.凶.杀.人,虽然她说买.凶.杀.人的原因是看温洪亮不顺眼,但这理由非常牵强,反过来想,温洪亮观察双胞胎多年,他要是不死,总能交代点有用的出来,比如程野和江南换身份后去了哪见过谁。   以及邱星冉答应事成之后给马伟的那笔千万钱款,一个未成年,哪来这么多钱?   姜北插了个题外话:“韩文洲的正妻究竟得的什么病?”   “风湿性心脏病终末期,需要器.官移植,当时国内医疗条件有限,可韩文洲是有能力把她送去国外进行移植手术的,却因为双胞胎出生,无暇顾及妻子,一直拖到她病逝。”许正元抬手揉揉眼睛,双目仍是浑浊。   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是以何种心情看着母亲痛不欲生,抱憾离世,一边还听着双胞胎稚嫩的笑声,是否从那一刻起,一根尖刺便扎进他心脏,融入血肉,开始生根发芽,最终开出一朵罪恶之花。   除了宋副局,其余人内心的震惊都无以加复,许正元却没解释太多,转而说:“接着便是韩家争财产的事,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许佳磊表面老实,实际花花肠子很多,他入赘韩家有些年头了,知道多少谁也不清楚,偏偏他不安生,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伙同刘天宇策划谋.杀纵火,最后失败了,看,他死得比温洪亮还惨,温洪亮好歹吊了几天的气。”   说到这,江南心中已了然:“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养蛊,蛊的存在,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   一旦有人想打开潘多拉魔盒,蛊便会出现——张小伟的恐吓、程野的假证、邱星冉买.凶.杀.人,以及刘天宇破坏刹车,都顺利解决了试图靠近魔盒的人,蛊尽心尽责地保护着主人,或者说,可能是在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   再往深了想,在场的每个人,包括江南在内,都是想靠近魔盒的人,只不过江南身份特殊,蛊对他格外“关照”,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每次案发,江南明明什么也没做,都能被牵涉其中,如果不是他,韩家的事也不会爆得如此彻底。   许正元显然是看中他这点,想把他打造成钥匙,一把能打开魔盒的钥匙。   话尽于此,可姜北还有疑问:“没有证据证明蛊出自于同一个蛊盅。”   到目前为止的案子不是巧合,但始终差一条能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的绳。   询问室陷入诡异的安静,只剩几人浅浅的呼吸声彼此追逐,就在这时,角落里弱弱地传出一句“我有证据”。   林安快震惊到龟裂了,熬干所有脑浆才想通整件事的起因和发展,换作平时,他定要好好发表一番感言,奈何此时的气氛不合适,只得擦净脑门上的虚汗,轻放下手中的另一份资料。   “之前姜哥一直觉得邱星冉和谷晴有问题,我让查她俩,她俩的资料被人改过,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搞到真的,幸好还不算太迟。”   林安喝口水清清嗓子:“谷晴是被领养的,她养父母说是在xx福利院领的,这点没错,不过她转过院,她最开始待在太阳福利院。”   “太阳福利院”几个字一说出,在场的人明显呼吸一顿,因为程野也是从太阳福利院出来的。   林安像是在说什么高级机密,面色肃杀:“邱星冉说是无父无母跟着叔叔生活,实际她也是太阳福利院的人,并且一直没有被领养,真实户口都还是福利院的集体户,至于刘天宇,如果他真是程野的同期,那么……”   那么这四个人全出自同一家福利院! 第95章 官铭。   做假证、买.凶.杀.人、谋.杀, 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事情,竟真的长自同一根藤上,只是不知这是全部, 还是仅仅为冰山一角。   在场的人兀自沉思,询问室再度陷入安静,时至今日, 他们才摸到了秘密的一角。   杨朝突然嘟囔一句:“怎么会全来自同一家福利院?又是怎么把这些人集到一起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程野和刘天宇是同期, 但邱星冉十四周岁未满,程野被领养时,她还没出生, 几人年纪相差十岁,如何能混到一起?   “太阳福利院, ”姜北顿了顿,说,“没记错的话,儿童福利院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残障儿童,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有人在这家福利院里挑选健康的孩子培养,并且这些年来一直没停止过挑选, 所以程野、刘天宇和邱星冉才会出现在同一系列的案件中,因为他们都是被选中的人。”   挑选健康的孩子培养成预备役犯.罪分子,必要时为主人解决麻烦,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也毛骨悚然。   林安登时打了个寒战:“这也太……”   “缺德?”江南接过话, 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为什么不可能?虽然福利院的小孩可以领养, 但符合要求的领养人却不多,很多孩子估计等到十几岁也等不来一个领养人,而福利院里健康的小孩是和残障儿童一起生活的,别说孩子,就算是大人,天天和一群傻子待一起,同样会崩溃。”   “大人好歹会伪装自己,小孩不一样,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他们的三观还未成型,像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如果这时有人能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并带他们远离那群残障儿童,我想,这对健康的小孩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小孩总是纯澈的,他们还没有权衡利弊的观念和智慧,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反而最容易被诱导利用。   听了这番言论,林安神情复杂地看江南一眼,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先前我一直想不通邱星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可能真如你所说,有人以优质的物质生活为诱饵,诱使她犯.罪,所以她有钱,她也是被选中的人。”   姜北握着笔,习惯性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满满一大篇,捋出一条长达二十几年的时间线,旋即笔尖一顿,说:“邱星冉至今没有被领养,却生活在叔叔家,她叔叔是什么人?”   林安哗哗地翻着新鲜出炉的资料,幸好姜北早先就让他查邱星冉的叔叔,倒不至于答不上来:“我看了,邱星冉住的那套房子的户主是官景一,而官景一的监护人叫……叫官铭,铭记的铭。”   林安还欲待说,一旁的许正元却出声打断他:“官……没记错的话,韩文洲的发妻也姓官?”   事隔经年,他有点记不清了,用眼神询问宋副局,宋副局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姓官,她儿子不被韩诚承认,最开始跟着她姓,一直没改回‘韩’姓,不过那孩子跑了之后改过名,改没改姓不清楚,现在看来,是没改姓,他应该是忘不了他妈吧,毕竟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   其余人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丝毫不意外,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江南。   江南一脸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   林安一拍桌:“照这样说,官铭就是韩文洲的长子,那官景一不就是官铭的儿子?啧,我早该想到的,官景一的小模样跟小王八蛋有四五分相似,没料到还真是你大侄子!”   江南揉着眉心,对突然冒出来的大堆亲戚很是头疼,十分怀念光杆司令的日子:“我对大侄子不感兴趣,我只想要个女儿。”   “咳!”姜北干咳一声,及时止住话题,似有似无地睨江南一眼,警告他再乱说就……就……   好吧,他不能怎样,自己领回来的崽,能拿他如何?   杨朝迟钝,自动屏蔽掉这波狗粮,若有其事地摩.挲着下巴:“既然程野、刘天宇、邱星冉和谷晴是被选中的人,那为什么程野和谷晴还死了?杀掉培养对象,岂不是亏大了?”   “忘了谷晴是怎么死的了吗?在初恋的父亲因车祸去世后,悔不当初,想劝邱星冉收手,甚至还想自首,结果嘛……”江南又恢复了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模样,思路顿时清晰许多,“被培养者是用来帮主人解决麻烦的,可不是让他们去自首反咬主人一口的,不听话的蛊留着也没用,不如杀了以绝后患。反观邱星冉和刘天宇,一个宁愿自己被捕也不愿意供出幕后之人,一个仍然在尽心尽力地帮主人解决麻烦,他们两个就活得很好。”   林安顺着他思路接过话:“这么说,程野跟谷晴一样,也是不听话的蛊,所以才会被灭口?”   一听程野的名字,江南无所谓地耸耸肩:“鬼知道,反正我是瞎说的。”   林安:“…………”   那你一本正经的干嘛?   江南到底不是编制内的人,没有实操过,全靠发散性思维分析问题,或者说,更多的是站在嫌疑人的角度去思考,倒也能提供个新思路,至少到目前为止极少出错。   林安似乎明白了许正元为什么会千方百计地保江南出来,虽然这人是讨人嫌了点,但瑕不掩瑜。   “你又看我干嘛?”江南迎着林安打量的目光,抬手遮住半边脸,“我知道我很好看,可我不喜欢你这款的,我喜欢对我爱搭不理的,比较有挑战性。你再看我要‘嘤’了,我一嘤,有人会打你的知道吧?”   姜北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林安也懒得和这二傻子计较,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他现在能理解许正元,却始终搞不懂他老大,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才看上了江南这种奇葩中的战斗机?   杨朝却不管他老大是哪根筋没搭对,从进入询问室那刻起,他就全身心扑在案子上:“他们几个人全出自同一家福利院,那那家福利院岂不是有问题?”   “不一定,福利院里健康的孩子长到一定年纪就会被送到社会,他们可以像正常小孩那样上正常的学校,直至工作后便不再接受资助,我们无法确定是福利院里有人向他人提供健康的孩子,还是这些孩子出福利院后才被找上的,”姜北抬起头,说,“现在能确定的是,一,程野、谷晴、邱星冉三人的确都是从太阳福利院出来的,至于刘天宇,还有待考证;二,许佳磊确实为他的同伙所杀,根据车行提供的事故车辆买主认购资料来看,推断许佳磊的同伙很有可能就是刘天宇,不管怎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刘天宇。”   林安和姜北搭档几年,早已磨合出默契,不消姜北再多说,林安便一点头:“刘天宇交给我,不过既然邱星冉和谷晴的个人信息都被篡改过,那刘天宇的也肯定是假的,估计会比较棘手。”   姜北摁着圆珠笔的笔帽:“你们刚刚不是在猜太阳福利院有问题吗?且先不管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被集中到一起为人效力的,但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太阳福利院自然也不能忽略。”   林安秒懂:“行,那我先去福利院走一趟,如果福利院真有问题,所有事情便能迎刃而解了。”   福利院到底是孩子们的避难所,还是培养恶魔的温床,目前为止还是个谜。任务虽重大,但总算离潘多拉魔盒又近了一步,在场所有人压力山大之余,同时又有一丝喜悦。   姜北思虞片刻,又改口道:“不,你和杨朝去管教所见见邱星冉,要是她和刘天宇是一伙的,应该知道刘天宇平时都爱去哪儿。”   林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晃过邱星冉惊声尖叫的场面,耳膜登时一阵刺痛。   他实在不会对付小姑娘,更何况还是个未成年的、十分难缠的小姑娘,单凭邱星冉未成年这点,林安就不能拿她怎样,只好眼巴巴地寄希望于杨朝,然而杨朝看起来比他还直。   姜北调兵遣将完,同许正元和宋副局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江南跟着他下到停车库,看见姜北打开车门才说:“你把林安他们支去了管教所,你是想一个人去太阳福利院吗?”   姜北没注意到江南跟着他,抬手看了下表,扭头问道:“到点了,你不去上班?”   江南径直坐进副驾,格外豪气地说:“我这么有钱,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   姜北:“…………”   莫名有点看不惯江南这副暴发户的嘴脸是怎么回事?   江南不以为意,朝姜北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我才二十几岁,剩下的日子只需好好享受人生,如果你愿意天天哄我,我也可以让你好好享受人生。”   姜北不带犹豫地摔上了车门。   姜北脸一垮,江南心里就慌,连忙把头伸出车窗解释:“我开玩笑的,你不哄我也行呀,只要你能忍得住。我只是想陪你一起去,快点上车,再不上车我要‘嘤’了哦,到时候你还是得哄我。”   “你敢。”   姜北话说得硬气,身体却很诚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不是见不得人哭,纯粹是见不得人作,明明明白对方是装的,可总忍不住想将人哄好,好以此结束对方浮夸的表演,还他一个清净。   这感觉……就好像被人拿捏住了。   姜北一侧头,果真看见江南水雾朦胧的眼睛,连鼻尖都是戏,很和时宜地泛起酡红,姜北当即心下一惊:“不要哭,憋回去,你不想上班就不上吧……” 第96章 伴郎。   江南的演技收放自如, 说不哭就不哭,眼泪一收,看着姜北无可奈何的表情笑得颇为得意, 他很乐意成为姜北的例外和命脉。   “别这样,笑一下,”江南伸手挠挠姜北下巴, “不然你嘤一个也行,我哄你。”   姜北别开脸:“你不去上班跟着我就是为了看我……嘤?”   不知为何, 虽然姜北的语气硬邦邦的,脸也冷冰冰的,但说“嘤”字时莫名冒出一种一本正经的可爱味道。   江南心中一动, 脸上的笑变得柔软:“当然不是,我想去福利院看看, 蹭个车而已。”   姜北把车开出停车场:“暴发户记得给油费。”   “你和我还算那么清?”江南笑容一凝,“我们是什么关系,不至于。”   “房客关系,”姜北说, “你在我家住了大半年, 房租也一并给了。”   明明不久前才达成了长期战略合作,怎么今天又变成了房客?仿佛那晚的姜北只是个假象。江南撑着脑袋想姜北出现这种变化的原因, 最后说:“你是不是觉得男人有钱就会变坏,所以想榨干我?”   不提还好,一提姜北就想起江南渣得没边的亲爹, 不知渣男基因是否会遗传。   “你想多了,”江南嗤道, “变坏跟有没有钱没关系, 毕竟我年轻又漂亮, 哪怕是个穷光蛋,找我的富婆也能排到澳大利亚。”   姜北陡然加速,一骑绝尘地将其他车甩在后面:“你在前面路口下,那里富婆多。”   前方立着栋高级会所,光看建筑物外表就能体会到里面是怎样一番纸醉金迷。   “你好酸,”江南真怕姜北一脚给他踹下车,嘟囔一句后又变回乖巧的模样,明智地转了话题,“记得上次我和你去福利院还是去年,那时你把我当成程野。”   姜北自然没忘,年前的入室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们或多或少和太阳福利院有关,姜北也因此去了一趟,带着江南一起。   只是不知这么多巧合的背后,福利院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江南说:“先前我们不知道谷晴和邱星冉也是太阳福利院的,现在看来,杀人的和被杀的全出自同一个地方。关于年前的案子,一直缺乏一个作案动机,不过可以代入现下的案子。”   姜北侧头问:“你觉得那些受害者们也跟谷晴一样,是被选中的人,只不过后来良心发现,想去揭发才被人灭口?”   江南降下车窗,吹着深秋季节微冷的风,说:“不然呢?”   姜北无法完全赞同他的说法:“揭发的前提是,他们之前做过或者见过违.法行为,比如谷晴,她和邱星冉购买人.体器.官并买.凶.杀.人,最后良心过不去,想去自首才遭邱星冉毒手,可连环杀.人案中的几位受害者除程野外,他们在成年参加工作后没有和同期与福利院联系过,工作生活可以说是一切正常,不具备触发死亡的条件。”   这个死亡条件是指如谷晴和程野,参与过某起案件且有异心,然而连环杀.人案的其他受害者在遇害后,警方当即排查了他们的人际关系和生活圈,每天都是三点一线有迹可循,他们既不像谷晴有邱星冉在外边里应外合,也不似程野有双胞胎弟弟替他金蝉脱壳,总而言之,没有异常之处。   “你说的是他们离开福利院后的事,”江南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指的是他们之前在福利院生活的那段时间。”   姜北微微皱起眉:“你还是认为福利院有问题?他们寄人篱下时不敢造次,等成年了才敢有所动作,却没想到惹祸上身了?”   江南没给出肯定的回答,补充说道:“年前的那个案子,当时所有的证据全指向我,程野一死,全世界都知道我和他是双胞胎了,我也因此成了嫌疑人的最佳人选。要不是许叔叔帮我,这会儿我该进去了,我一进去,温洪亮也就没机会招惹我,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所有事情全是连在一起的。福利院有没有问题,得去了才知道。”   “不过,就算福利院有问题,他敢开张,就不怕你查,再者,单凭受害人和邱星冉、程野来自一家福利院这点,顶多让福利院方协助调查,他们说不说实话还另谈,你也无法强制调查,”江南轻轻靠上姜北的肩,“姜副支队,道阻且长啊。”   姜北感受着右肩传来的灼热温度,余光瞥见江南浓密的睫毛,刚想把人抖下去,江南就娇嗔地挽上他胳膊,扬扬下巴,说:“我们快到了。”   姜北顺着他视线看去,福利院掩在郊区茂密的树林之中,隐约可以瞧见墙壁上色彩斑斓的涂鸦。   这家福利院开了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换过地址,其实开在郊区还挺不方便的,毕竟有些孩子需要上学,这里离学校远,上下学都挺麻烦。   车停在福利院门口的小路上,江南抬手看看不存在的手表,说:“正好,现在是放学时间,小朋友们该回来了。”   说完,他打开车门,迈着暴发户的步伐、又格外摇曳生姿地摇进了大门,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欠打的气息。   姜北光看他背影就很想踹他一脚,默念好几遍“自己捡的,自己捡的”之后才堪堪忍住动粗的冲动。   秋日傍晚的阳光不干不躁,给福利院广场上的各类器材镀上层橘黄色的光,空气中也携着几丝清凉的风,大群孩子玩着跷跷板滑滑梯,但更多的小孩是坐长椅上发呆,被隔离在欢声笑语之外。   “你看,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习惯性地趋利避害,小孩表现得更明显,健康的小孩不会和残障儿童一起玩。”   江南好不容易说句正经话,回头一看,发现姜北压根没跟上来,还站在离他八丈远的地方考虑要不要动粗。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姜北没理江南,因为他注意到角落里坐了个少年,从他们下车那刻起,就紧紧盯着这边,眼神带着考量。   江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样看到了少年,不为什么,只因在一群屁大的小孩之中,少年看起来年纪最大,再加上他略带警惕的目光,活像只保护幼崽的小野兽。   江南走过去问:“你多大了?”   洒在少年脸上的阳光被江南挡完了,他在阴影里仰起头,目光定在江南的嘴唇上,却没有回答江南的问题。   这时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喊道:“他听不见,你说慢点,他可以看懂!”   小女孩说完,带着群小伙伴跟看猴似的围拢在江南身边,丝毫不怕生,挥着手让江南蹲下,凑到对方耳边悄声说:“他听不见,还不会说话,你最好不要跟他玩,会传染的。”   小女孩的语气带着得意和优越感,听得江南眉头一皱,当即斥道:“谁给你说的?你才多大,整天学些乱七八糟的。”   “我都七岁了,你不信就算了,”小女孩撩撩耳边的碎发,又脆生生地问,“你是新来的义工吗?”   福利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义工来帮忙照顾小孩子,不过待的时间不长,人来了又走,估计这群小屁孩早就不记得他去年来过了。   江南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故作夸张地说:“哇,七岁哦,我比你大十几岁,都不知道不会说话会传染呢。”   小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觉得这怪蜀黍脑子有坑,怕是和坐椅子上的歪嘴斜眼的小傻瓜们一样,也是个智障。   她想说什么,奈何年纪太小词汇量匮乏,歪着头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词,最后带着小伙伴走了。   少年全程坐台阶上,也不知他看懂小女孩说的什么没,只是站起身掸掸裤子上的灰,转身进了隔壁食堂帮做饭阿姨摆餐盘。   他一站起来,江南才发现这少年很高,他衣服穿得单薄,能瞧见脖颈间微微凸起的喉结,想来正处青春期,还没完全长开,整体看上去像根行走的竹竿。   可即使他比在场所有的孩子都要高,也免不了被七岁小女孩数落的下场。   似乎有人的地方就会形成一种等级排列,大人靠金钱划出三六九等,小孩不一样,他们的经济水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相同的,所以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分出个高下。   你不能丑,不能胖,不能有残缺,否则会被当成异类,被孤立被数落。在经济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健康漂亮会成为一种资本,歧视永远存在,虽说童言无忌,但童言向来致命。   恰时姜北走过来,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想要个女儿吗,凶她干嘛?”   “她这样的要是个男孩,我一巴掌能薅得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我想要女儿你就给我生?”江南看向滑滑梯的位置,小女孩已经和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了,“我怎么感觉她身上有邱星冉的影子?这家福利院有问题,首先,对小孩的教育就不对,上次来院长还说不存在欺凌现象,我看他是天天坐办公室里不知百姓疾苦,我必须找他好好谈谈。”   话说得好听,可等江南真见到院长,院长的一句“小野,你怎么来了”顿时喊得他找不着北,好在他反应快,并没有说自己不是程野,皮笑肉不笑地同院长握了手:“路过,想来看看您。”   姜北:“…………”   还真是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上次来的时候程野还在,江南同样是顶着程野的身份来的,程野死后也就没来过了,再加之年前的案子各大媒体虽有报导,但受害人姓名全打了码,院长似乎是不知道程野已经没了,把江南当成了程野,对于江南的突然到访很是欢喜,拉着对方扯家常,从工作问到长辈们最感兴趣的感情问题——有女朋友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   姜北握着水杯,听他们聊天,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院长身上——这位院长年逾半百,却早早积攒出了一堆白发,镜片后的双眼深陷于皱纹之中,一副操劳过度之态,好在他逢人三分笑,很具亲和力。   如果说福利院有问题,是替他人培养小恶魔的温床,那院长应该知道程野死了、并且清楚坐在他对面的人是程野的双胞胎弟弟才对,但看院长对江南热情的态度,又不像,除非他俩在互飙演技,一个假装不知道程野死了,一个假装自己是程野,那真这样,江南的奥斯卡小金人有些不稳。   “你今年二十四了吧?”院长拉着江南的手,有种吾儿长成的欣慰感,“也老大不小了,遇到合适的人该考虑结婚了,我像你这么大那会儿——”   孩子都两个了,全能打酱油。江南在心里默默念叨,旋即一笑:“结,我来正是要说这事。”   院长陡然睁大了双目:“你要结婚了?”   江南点点头,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下个月初八,可我没找着伴郎,我想找刘天宇当伴郎,但我最近联系不上他了,您能联系上吗?”   刘天宇的个人信息是假的,他是不是福利院的人还待说。   正题切入得猝不及防,江南顶着程野的身份问朋友的下落,直接把院长的后路给切断了,他要是说实话,就能确定刘天宇的身份,不说实话,岂不是证明他心里明白眼前的“程野”是假的,那问题可就大了。   姜北从始至终没出声打扰他俩“叙旧”,比起用警察的身份询问,江南的方法更能降低对方的戒备心,只是普通聊天,不回答明显说不过去。   他不管江南下月初八结哪门子婚,只等着院长的答复。   “刘天宇?”院长不假思索地说,“他不像你,还知道回来看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你俩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的吗,怎么会联系不上,我也没他电话。要不这样,伴郎……”   院长看看窗外的小崽子们,太小了不合适,搜罗一圈后又把目光停在了姜北身上,说:“姜警官没结婚吧,可以当伴郎,你俩又是朋友,合适的。”   姜北拒绝:“…………不当。” 第97章 弃子。   如此硬核的拒绝, 院长多少有些下不来台:“那……”   江南趴桌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都快笑没了:“算了, 哪能让领导给我当伴郎,再说,我结婚那天他应该很忙, 没空。”   江南被姜北的一句“不当”捅了笑穴,实在忍不住, 又怕姜北踹他,捂着嘴憋得相当难受,时不时从唇边泄出几声怪异的笑。   姜北看他笑眼里夹着泪, 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再笑就出去。”   院长也搞不懂笑点在哪,不过姜北身上向来有种强大的气场, 尤其是冷着脸时,是人都要忌惮几分。   他怕“程野”再笑下去回去得挨批评,连忙打个圆场:“不行就找找同事,我也不清楚现在的年轻人结婚要搞哪些名堂, 不过娶人姑娘过门, 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江南本来不笑了,一听“娶姑娘过门”, 羊癫疯再次发作,得了姜北一个能杀死人的冷眼后才堪堪收住。   “好,礼数不能少, 我一定八抬大轿地把人娶回家,您要是能联系上刘天宇, 帮我通知他一声, 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得过来帮我作个见证。”   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总感觉哪里没对。院长愣愣一点头,应下:“哦,好。”   江南把戏做足了,对院长诚恳道:“您也一定要来。”   既然已经确定刘天宇是来自福利院,并且和程野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江南便没再提结婚的事,坐直身整了整衣襟,又是一副三好青年的模样。   “我今天是陪我领导来的,顺便看看您,我要说的说完了,不过我领导还有事想问您。”   闻言,院长并不惊讶,毕竟警察来这总归不是为了瞎扯淡。   他扶了扶眼镜,说:“姜警官上次来问了我年前的案子,还没解决吗?”   姜北不讲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邱星冉是你们这儿的?”   比起江南的旁敲侧击,姜北就过于直截了当,之前见过面,也不用做冗长的铺垫,再者,刘天宇离开福利院都好几年了,院长只需说不清楚不知道就能撇清关系,可邱星冉不一样,她还没有被领养,户口仍是福利院的集体户,这样的孩子长期在外面混,院长要说不清楚,显然不能蒙混过关。   果不其然,对于姜北直白的问题,院长当即愣了一下,眼镜反射的光刹那间掩住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神,旋即一点头:“对,她是我们这的,不过她一直上住校,除了放假很少回来,那孩子不怎么听话,说她也不听。”   院长一倾身,关切问道:“她在外边惹事了?”   姜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院长都说了邱星冉不听话,如果再告诉他邱星冉买.凶.杀.人,他大抵会把责任推脱到“不听话”上面——孩子读住校,不在眼前待着,又是叛逆期,压根管不到她。   姜北审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对各种狡辩词了如指掌,院长还未开口,他就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不过他不想听,果断转了话题:“你知道邱星冉现在读的是国际学校吗?一年学费几十万那种。”   院长的亲和力在此时变成了紧张,同时又很茫然,思索片刻后才说:“国际学校?”   “对。”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姜北:“邱星冉是集体户,上学转学都需要户口,没有您的同意,她不能转学,您说您不知道?”   “一年学费几十万……”院长似乎没听姜北说什么,兀自嘟囔,在一瞬间变得格外焦躁,“星冉是不是在外边认识了乱七八糟的人,不然怎么可能转去国际学校?她不常回来,问她也不吭声,我居然不知道!既然对方愿意出钱给她转学,那花钱找关系让她在不提供户口的情况下入学也不是不可能,姜警官,星冉还小,别是被人骗了,这事您一定要替我查清楚。”   这话既表达了对邱星冉的关心,又把自己摘干净了,可谓是滴水不漏。   姜北不与他多扯:“没记错的话,福利院的小孩上学是统一安排,每年还有不少补贴,照你的说法,邱星冉是在外边结识了乱七八糟的人,有人养,甚至不在指定学校上学,那下发的补贴去哪儿了?”   院长可算是听出来了,姜北这是怀疑他吞了钱。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姜警官有所不知,现在管得严,每个孩子每年能领多少补贴压根不经我们的手,他们统一办了个人账户,补贴直接发放到个人,每笔流水是明明白白的,想克扣也克扣不了啊,您要是不信,可以查。您问了这么多,难道星冉真的出事了?”   院长名叫邱宗傅,福利院的孩子只要没迁户口的全跟他姓,他在这儿守了二十几年,大半辈子都进去了,单凭他一头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也能评个宁安市劳模,是万万不容人质疑他工作的。   不等姜北回答,他起身要去找财务拿账本以证清白,出门前想起饭点了,还体贴的留了饭,不过他日理万机的,没空陪人吃饭,恰巧江南也不想带个电灯泡在身边,同院长打完招呼便走了。   福利院的用餐时间是固定的,广场上的孩子们听见铃声,成群结队地往食堂走,但仍有些智力跟不上的小朋友没有吃饭的概念,还坐在椅子上发呆,所幸方才那位少年出来带走了他们。   江南不想和一群小孩挤,站在广场上等了会儿,十分自然地搭上姜北的肩:“看,我说什么,福利院敢开张,就不怕你查,姓邱的既不隐瞒刘天宇,甚至还主动让你查账,证明他压根不怕。程野、谷晴、刘天宇还有年前的那些受害者们全是离开福利院后出的事,说到底,他们早和福利院没关系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人是福利院提供给他人的,只剩邱星冉是突破口,因为她到目前为止还是福利院的人。”   “但姓邱的是怎么说的?‘住校,管不着,不知道她在外边结识了什么人’,撇得真干净。这家福利院从未爆出过负面新闻,你想彻查,得写申请,还得有正当理由,光凭猜测肯定不行。我知道你想从邱星冉身上入手,不管是福利院管理不当也好、贪污也罢,总是个由头,可目前看来这个由头被姓邱的扼杀在了摇篮里,”江南顿了顿,又说,“然而我最担心的还是……”   他说一半便不说了,等着姜北开口问。   姜北听了一半,听不到下半部分总感觉心里痒痒的,他明白江南又在套路他,还是忍不住问:“担心什么?”   江南笑起来:“担心下月初八的婚礼啊,万一人家真来了,没有新娘子岂不是很尴尬。”   姜北:“…………”   再上江南的当,他就把江南扔出去,这玩意儿谁爱要谁要!   “你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把江南的胳膊拂下去,大步向食堂走去。   江南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姜副支队,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放着福利院不管,继续找刘天宇?可抓了一个刘天宇,还会有无数个‘刘天宇’,不斩草除根,来年春风吹又生。”   说实话,姜北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这么多的巧合,直觉告诉他这家福利院不简单,可就如江南所说,他没有正当理由要求彻查福利院,一切仅是猜测。   “刘天宇得找,至于福利院,”姜北透过食堂的玻璃窗看到了大群用餐的孩子,“先看看邱星冉怎么说。”   另一边,林安和杨朝开着警车抵达管教所,在进去之前,林安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嘴里念叨着“阿们”。   杨朝觉得他多少有点不正常:“这里是管教所,不是教堂,你祈哪门子的祷?”   “你不懂,古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现有身在管教所心在教堂,心诚则灵,”林安跟杨朝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我曾经以为只要有姜哥在,咱们的破案率不说能有百分之百,九十总该是有的,可现在刘天宇跑了,毁了我姜哥一世英名,一定要找补回来,我在祈祷咱们能顺顺利利的结案,别在出幺蛾子了。”   虽然林安表现得格外中二,但出发点是好的,杨朝难得没有吐槽他,拍拍他的肩:“本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只是碰巧让咱们撞上了,尽力而为就好。”   “你说的有道理,”林安反手摁住杨朝胳膊,“待会儿咱们见到邱星冉,如果她叫,你尽力捂住她的嘴,我听不惯。”   杨朝:“…………”   随后两人向管□□出示了证件和会见申请,跟着管□□穿过冗长的走廊,来到尽头的一扇房门前。   管□□开着锁,一边问:“就你们两个?没女警?”   林安懂他的意思,会见询问未成年的女嫌疑人一般需要有女工作人员在场,他在路上就在想,姜北上次询问邱星冉时还叫上了郁梓,怎么这次只支了两个大老爷们过来,他老大不像是会忘记这茬的人。   “咱们市局连耗子都是公的,哪来的女警,”林安开始油腻腻的猛男撒娇,“通融一下呗。”   管□□喉间梗着隔夜饭,不耐烦地挥着手让他们进去:“下次别忘了,规矩还是要守,对了,提醒你们一下,别刺激小姑娘。”   门“吱呀”一声开了,不能受刺激的小姑娘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见有人进来双眼一亮,像见着了什么稀罕玩意儿,表情玩味又兴奋。   “邱星冉,”杨朝喊她,小姑娘的唇角挑起一抹笑以示回应,看得他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像姜北可以根据对方的身份表现调整出适当的语气,他向来直来直去,硬邦邦地开口抢站先机:“上次你在市局说买.凶.杀.人、包括对谷晴下手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其实你当时撒谎了,对吧?”   邱星冉闻言直起身,撩撩耳边的碎发:“就是不顺眼啊,叔叔你要怎么证明我撒谎呢?难道他们不讨厌吗?”   不得不说少年犯待的管教所比监.狱条件好多了,邱星冉来这有段时间了,一点没瘦,脾性也一点没改。少女青涩的身体笼在深色的制服下,愈发衬出皮肤白皙,像朵开在泥地里的、娇嫩又惊艳的花。   然而杨朝体会不到她的美,也不会被她带偏,公事公办地问:“你买.凶.杀.人的钱是你叔叔给你的?是他指使你的?”   仿佛是一瞬间的错觉,邱星冉的眼里滑过一丝落寞,旋即又被垂下的睫毛掩住了:“不是,我很久没见过叔叔了,我以为我犯了错,他就会回来教训我。”   杨朝和林安对视一眼,看样子邱星冉不像在说谎。   “你想见他吗?”林安突然问,就表情来看跟大街上诱.拐妇女儿童的人.贩子无异,“告诉我你叔叔在哪,我帮你找他。”   哪知小姑娘不上当,“噗”地笑出声,落寞散尽,浑身透着股与年纪不符的媚态和圆滑:“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帮我?叔叔,该说的我在市局时全说了,你还问,你好烦呐。”   遭到嫌弃的林叔叔额角猛抽。   杨朝却不以为意,自带屏蔽器,屏蔽掉一切人身伤害:“你和你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邱星冉把目光转向林安,反问:“你和这位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好好说话,”林安真是被这姑娘的态度搞火了,“别以为你是未成年咱们就不敢拿你怎样!”   杨朝按下躁动的林安,心平气和地对邱星冉说:“小姑娘,你是不是认为只要你承认买.凶.杀.人这事就算完了?警察都是摆设?我暂且相信你买.凶.杀.人的行为是自发的,但你在杀.人动机这点上绝对撒谎了,并不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而是想帮你叔叔扫清威胁。”   “可你想过吗?他或许不需要你帮他,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小孩,做事不能像大人那样万无一失,你贸然行动反而露出了更多的马脚,反倒对你叔叔不利。看,他现在已经不要你了,你是个弃子。”   邱星冉陡然抓紧衣角,心中已崩塌一角,却仍固执地迎着杨朝审视的目光,唇瓣轻启:“叔叔,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别装疯卖傻,”林安一拍桌,“我们已经查到你是太阳福利院的人了,你没被领养,却整天在外边混,这点就很不正常。我问你,你和你叔叔是怎么认识的?是不是福利院方把你介绍给他的?”   邱星冉一蹙眉,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想象力好丰富啊,我不可以是在外边认识的吗?我是福利院的人又如何,能证明什么,难道我没有交朋友的权利?我已经承认我买.凶.杀.人了,你们还想听我说什么?”   林安脸一黑,看样子邱星冉并不打算老实交代,想试图把所有事情全揽下来。   邱星冉绞着鬓角的碎发,面上露出不耐烦:“我再重申一遍,买.凶.杀.人的是我,因为他们真的非常讨厌,作案动机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还有,我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人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不想天天和福利院的小傻子们待一起,想找个靠山不行吗?”   这话从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口中说出来,每个字都让人足底生寒,可邱星冉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对方的表情越是无奈,她的笑意便越深。   杨朝和她对视了会儿,片刻后吐出一口浊气,问:“既然你是太阳福利院的人,那你认识刘天宇吗?” 第98章 热闹。   “老大, 邱星冉除了承认她买.凶.杀.人外,其余的什么都不肯说,”杨朝从管教所出来, 立马给姜北拨了个电话,“她说她不知道刘天宇是谁,认识她叔叔也不是通过别人介绍的, 总之和福利院无关。她好像明白自己未满十四周岁,待不了多久就能出来, 所以无所畏惧。我们的调查方向是不是弄错了呀,如果福利院真的有鬼,就算邱星冉不吭声, 还有别的孩子呢,总不可能个个都是闷葫芦吧?”   姜北握着手机站在食堂门口, 看见用餐的小孩们自动分为两派,健康的坐一边,残障儿童又坐另一边,保育员似乎默许了这种模式, 面无表情地分发食物。   但这不能说是异常, 拉帮结派哪里都会有。   错了吗——姜北想。   这时江南走过来问:“杨朝的电话?邱星冉不肯交代?”   姜北点点头。   江南沉吟片刻,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行吧, 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儿童营养餐。”   临近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在坐小孩们的身影拉得老长, 靠窗的位置全被以七岁小女孩为首的大波孩子占完了,他们先天无缺陷, 吃个饭很不安生, 不是上窜下跳就是吱哇乱叫, 连带着铺在地面上的被拉得扭曲的影子也一并动起来,好一番张牙舞爪。   江南端着餐盘,用手肘顶顶旁边的姜北:“我不想和熊孩子坐一堆,走这边。”   姜北想说你也很熊,但两百多个月大的到底熊不过几岁的,姜北一看窗边的“战况”,果断转了方向。   相比之下,靠墙的那边要安静许多,大部分残障儿童生活无法自理,保育员一哄,还算乖巧。   江南像回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带着姜北到角落的位置,餐盘一放,对对面的少年说:“介意拼个桌吗?”   少年没回答,埋头认真吃饭。   江南这才想起来,小女孩说过这少年听不见,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年吓了一下,错愕地仰起头。   姜北已经坐下了,可能是因为周身的正气和江南的懒倦气大有不同,少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盯着姜北看了会儿,确认对方无恶意后才比划了一串手语。   江南:“他问你儿童营养餐好吃吗?”   姜北问:“你能看懂手语?”   “看不懂。”   “…………”姜北放下筷子,“那请你不要不分时间场合地抽疯。”   挨了训,江南登时焉了气,乖乖坐一旁不吭声了。   如此明显的地位差距,少年对如拍花高人般的江南也没那么抵触了,确定只要有姜北在,“拍花高人”就不敢造次。   他摸出手机,打了一排字,解释手语的意思:你们是新来的义工吗?   姜北想了想,一字一顿道:“不是,这位哥哥以前在福利院待过,我陪他回来看看。”   少年看看江南,眼神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江南还不知道自己在少年心中已经从拍花高人晋升为家人了,不过既然是顶着程野身份来的,他也没戳穿姜北的谎话,朝少年露出个天然无公害的笑:“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多久了?”   少年在手机上打字:邱枫,十五年。   这里许多孩子从一出生就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抛弃了,运气好可以等到领养人,运气不好,便像邱枫这样,十几岁还待在这一方天地里,因为身体原因,也无法快速融入社会,只能留在福利院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十五年,比邱星冉大一点,”姜北问,“你和邱星冉熟吗?”   邱枫没有立马回答,侧头看向之前数落他的小女孩,片刻后才摇摇头:不熟。   姜北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跟着看过去,不得不说小女孩年纪不大,却很有“领导人”风范,带着大群小孩恶作剧,把保育员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熊得浑然天成。   姜北收回视线,微一倾身让自己和少年持平:“他们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邱枫不假思索地摇头,旋即在手机上打字:弟弟妹妹闹着玩儿而已。   江南“啧”一声,放下筷子用手拢着嘴对姜北说:“看,因为是小孩,不管做什么都可以被归于恶作剧,是可以被原谅的,更可怕的是受害人也这么想。那个小女孩不知跟谁学的,说弱智会传染,拉帮结派孤立其他人。”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加之邱枫在一群孩子里年纪算大,莫名有种责任感,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认为哥哥让着弟弟妹妹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小孩子不懂事。   不过以他的身量,以小女孩为首的小孩子们也不敢动手,顶多嘲讽两句。   这种现象哪里都会有,不出大事的话,连欺.凌都谈不上。   江南端量着少年平和的面容,突然问:“你想离开福利院吗?再过几年你就成年了,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邱枫眼里忽地燃起一簇少年人特有的光,似乎对外边的世界充满了向往,随及张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后那簇光又迅速暗了下去。   他把手机推到江南面前,备忘录里有一大段话:这里挺好的,我年龄有些大了,没有领养人愿意要,但我可以看着我照顾的弟弟妹妹们被领养,还挺有成就感的。   江南的表情一言难尽,感觉这少年过于小白花了点,放在电视剧里绝对活不过片头曲。   之后姜北问了邱枫一些问题,包括日常生活和补贴等等,如邱院长所说,补贴都是下发到个人,至于生活,没有悲伤但也没有花朵,平静得像一汪死水。   少年明白自己等不到领养人了,倒想开了,唯有提起被领养的弟弟妹妹时脸上才会浮出笑意,对被领养人的名字也是如数家珍,似乎是殷切希望弟弟妹妹可以代替他过上不同的人生。   晚饭过后,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地平线,福利院里亮起一盏盏暖橘色的光,将小孩们稚嫩的脸烘托得越发可爱。   姜北一看时间不早了,打算打道回府,临走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呢喃道:“我们的方向错了吗?邱枫在这待了十几年,如果福利院有问题,那他为什么不说呢,还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帮忙,看样子也不像是被胁迫的。”   江南答不上来,问:“院长怎么说,他不是要让你查账吗?”   “账面、被领养儿童的领养手续、名册等全对得上,”姜北揉着眉心,“错了吗?”   江南拨弄着姜北脖子上的项链,安慰道:“是人都会犯错,别对自己那么严格,我会心疼的。”   与此同时,林安和杨朝离开管教所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许佳磊出车祸前停留过的服务区,试图找到刘天宇的踪影,然而刘天宇却像凌晨四点的昙花,匆匆一现后便消失于茫茫人海中,若非许佳磊真的死了,否则林安都要怀疑‘刘天宇’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姜北没空和江南调.情,看着林安发来的短信眉头紧蹙——邱星冉、刘天宇、福利院,好不容易找到的突破口在同一时间全被堵死,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自家小区门口,姜北才把副驾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江南叫醒,同时十分佩服他走哪睡哪的本事。   估计是累了,亦或者是没睡醒,江南一进家门便直挺挺地往沙发上一扑,正在舔毛的脏西西被从天而降的两脚兽吓了一激灵,撒腿就跑。   江南小声骂一句:“逆子。”   姜北给“逆子”开了个罐头,事实证明脏西西只逆江南,对它爸是要多乖有乖,正式用餐前还不忘用头蹭蹭姜北的裤脚表示感谢。   这一蹭倒把姜北的烦心事蹭没不少,谁能拒绝一只毛茸茸又会撒娇的猫呢?他挠挠猫下巴,得到脏西西满意的咕噜声,回头一看躺沙发上的一大坨,突然觉得养江南还不如养猫。   “起来,”姜北倒不客气,赤着脚踢踢正在躺尸的生物,“要睡洗漱完回房里睡。”   “可以不洗吗?”   “可以,”姜北说,“不洗不能进门。”   “可是我被沙发黏住了,要你抱我才能起来。”   姜北:“…………”   明明白天还是暴发户嘴脸的江南,怎么一回家又变回了黏人撒娇精?   姜北不抱,转身便走,不料被人抓住了脚踝。   “跟你商量个事呗。”江南横陈在沙发上,右手支着头,左手勾着姜北,一对羽睫根根有灵魂,扇得分外妖娆,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说“大爷,来玩呀”。   姜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后背浮起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马把江南扔扫黄大队去,他活了好些年,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嚣张地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姜北深吸一口气,堪堪抓住他坐怀不乱的人设,又怕江南是要跟他商量“抬腿翻身自己动”的事,当即出声拒绝:“不商量。”   “我还没说什么事你就说不商量,这恋爱还怎么谈啊?”江南脸一垮,“我是想说程阿姨明天出院,之前不是有人往医院送花吗,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把她接到楼上住一阵子,反正楼上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姜北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耻,同时愈发看江南不顺眼,“你说正事的时候能不能别摆出一副……”   姜北实在找不到形容词,搜肠刮肚才想出一句:“……一副招客的姿势?”   “不然呢?”江南接着招,“程阿姨要是住楼上,我就只能住你家了,我怕你哪天心情不好赶我走,提前跟你说一声。我很乖的,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床。”   江南实事求是地把自身“优点”说了一遍,并表达了与姜北长期合作的意愿。他要是不说“优点”,没准还能有张床睡,一说床也没有了,姜北让他睡沙发。   等姜北把卧房门一关,江南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狗撵似的跑到卧房前挠门:“阿北,我不胡说八道了,开开门。”   没人理他。   姜北严重怀疑江南是打着要接程阿姨过来住的幌子,好以此正大光明地入住他家。虽然他早已习惯江南的存在,但程阿姨一过来,看见两个孤男寡男住一起算怎么回事啊?   程琼也算是江南家属了,然而姜北还没想好要怎么向程琼挑明他和江南的关系,更没做好见对方家长的准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种特别关系。   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为零,面对江南的提议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复。程琼一住过来,早晚会知道的。   江南却没想那么深,只觉姜北是被他的虎狼之词吓到了:“我错了,我不进去,但你能不能帮我把手机和被子拿出来?晚上挺冷的。”   还是没人理他。   江南挠了会儿门,最后放弃了,转身瞥见沙发下钻出的猫头,脏西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道狗日的两脚兽也有这天!   但下一秒脏西西就高兴不起来了,只见两脚兽疾步向它走来,立即发动四驱,在原地打了个飘移后缩进了角落。   江南丝毫不为他人嫌猫嫌的人生感到挫败,没逮着猫,姜北又不让进屋,手机也不在身边,只好去热杯牛奶,打开电视机打发时间。   半夜,姜北听着电视声,又看看时间,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江南没关电视直接睡了。   他握着脖子上的项链,冰冷的触感在他掌心变得灼热,催促着他做下一个重大的决定。   姜北翻身下床,去到客厅果真看到江南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而电视机里还播着娱乐新闻,一张女明星的半身照占据了半块屏幕,旁边还用醒目的红色楷体字作了标注——知名影后隐婚生子!营销单身人设!   姜北不管新闻里讨伐的是哪路影后,只盯着江南柔和的睡颜,不得不说江南真的很漂亮,睡着了便没有醒着时的痞气,每一寸都透着孩童样的乖巧,只是没人陪他入睡,眉头不安地微微拧起。   我可以和他达成长期合作吗——姜北头一次在没有江南的煽动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在某些方面堪称迟钝,有时候甚至分不清他对江南到底是出于哥哥对弟弟的保护欲,还是单纯的喜欢,唯一能明确的,是他非常贪图江南的年轻热闹,所以能纵着他任性、胡闹。   是的,是贪图。   姜北按部就班的生活早被江南用画笔涂满了各种颜色,他开始排斥以前那种枯燥无味的日子,并祈祷江南能永远热闹下去。   带着他一起。   姜北还没搞懂贪图与喜欢、或者与爱之间的关系,食指就不自觉地抵上江南眉心,轻柔地抚平对方的不安。   眉间的暖流促使江南睁开眼,那个在暗夜里漂浮了大半宿的灵魂终于找到定点,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缠上姜北脖子。   在对方体温的温柔包裹下,姜北一直解不开的谜题才有了答案。他咽了咽喉咙,说:“你想让程阿姨搬到楼上住就搬吧。”   江南眉头一皱,耳朵听着姜北说话,眼睛却盯着电视机屏幕,两个感官好像不是长在同一个脑袋上的。   姜北:“如果程阿姨问起我们……”   江南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倏地瞪大双眼,可他看到的只是某知名影后隐婚生子的花边新闻。   “为什么?”   姜北一懵。   “为什么我女神会隐婚生子?”江南不甚惋惜地搂紧了姜北脖子,“我感觉我被她骗了!”   姜北也感觉他被江南骗了,这人装得像个情.场老手,实际是个钢铁直男,说正事呢扯什么女明星隐婚生子?!   他胸口梗着口老血,硬是把江南从身上撕下来,改口道:“程阿姨可以搬过来,但你住我家必须按一个月三千收费,一分不能少。”   江南一下子被两个噩耗砸中脑袋,一面是女神,一面是男神,江南在内心山崩地裂之际果断选择了男神,并遵循好男人守则第一条——不管发生什么,对方不高兴一定要先道歉。   “阿北,我错了。”   嘭——   卧房门毫不留情地摔上。   姜北收回先前的话,狗屁的热闹,分明是个智障! 第99章 占有。   江南睡了整整一星期的沙发, 好在姜北看在降温的份上,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床被子,他每晚窝在被窝里, 和茶几上的猫大眼瞪小眼,始终没想通他只是提出让程阿姨搬过来住,姜北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连卧房都不让进了?   然而他也没机会当面问姜北,姜北近一星期以来因为刘天宇的事忙得团团转, 时常不着家,不过就目前看来全是无用功。刘天宇只在服务区露了一面,之后便像一滴水滴入太平洋, 无影无踪了。邱星冉仍是不肯多说,福利院方也无异常, 姜北能想到的突破口全死了,这几天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不美丽,回家看着江南更是心梗,偏偏江南还搞不清楚是哪出了问题。   另一边, 程琼也打包好了行李, 刚开始她不同意搬家,但架不住江南魅力无限大, 也不问是出于何种原因要她搬家,满心欢喜地收拾东西走人,想着和江南住得近了, 能把以前的误会慢慢解开,到底是自己带过的孩子, 总归是有感情的。   程琼虽不打算长住, 可仍放不下自家屋里的东西, 尤其是程野的遗物,要一并带过来。   林安和杨朝趁着午休的空挡去帮程琼搬家,江南则把楼上的屋子收拾完去超市买了菜,人第一次来,想着要做顿饭招待一下,说起来,他代替程野应付程琼那会儿,从未给程琼做过饭,因为程野不会做,他也只好收敛光芒了。   刚系好围裙,客厅大门方向便传来输入密码的声音,江南以为是人到了,过去一看发现回来的是姜北,遂甜甜地喊了句:“大哥回来了,大哥辛苦了。”   姜北没理他,环顾自己的精装房一圈,仅仅半天时间,客厅里就堆满了江南从楼上搬下来的各类杂物,其中包括他等死了升值的画。   这些都不说了,回头可以收拾,但沙发上的被子枕头是怎么回事,让人看见了不得认为他虐待大龄儿童?   “收了。”   江南不收:“你让我睡沙发,还怕别人知道?不收。”   姜北只好亲自给他收。   猫爬架上的猫瞧着好戏,一边高举分手大旗,一边又对两脚兽的智商感到捉急,它爸分明是把此次会面当成了见家长,然而两脚兽认为只是单纯的干顿饭,其中意义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吗?   江南跟着姜北进到阔别已久的卧房,直接扑进柔软的棉被中,大有赖着不走的架势,一边问出了困扰他很久问题:“你为什么生气?不想让程阿姨搬过来?可她住楼上,不会打扰到我们的二人世界的。”   神他妈的二人世界。   姜北把被子一股脑塞进衣柜,狭小的空间容不下,吱嘎乱叫着祈求主人叠好再放,也不知是哪个音调惹了主人,手上一用力,被子塞进去了,衣柜的衔接处却裂了条缝。   江南一听这声,不寒而栗,仿佛裂了缝的是他自己。   姜北却不徐不疾地解释道:“我没有不同意程阿姨搬过来,相反非常赞同,就像你说的,有人往医院送了快枯萎的康乃馨,安全起见,她搬过来是最好的。只是她住楼上,看见你每天在我家住,你想好怎么说了吗?室友……仅仅是室友?”   江南一愣,被姜北的话打通了任督二脉:“啊~你是怕这个?放心,等事情一解决她就会回去,不会久待的,再说,还用得着我解释吗,林安那个大嘴巴早抖干净了。”   这下换姜北一愣,同时心里的大石头也哐当落了地,至少程琼在得知他和江南的关系后没有表示反对,并且还愿意搬过来,不反对不就是同意?   ——提前是林安没有瞎说的话。   一句话把姜北一星期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虽然程琼和江南没有血缘关系,但不知怎的,他迫切地想要得到长辈们的认可,好像只有大家认可了,才不会有人像韩诚那样,想把江南要回去,他比江南大,也可以把江南照顾好。   姜北清楚地知道自己除了保护欲之外,还生出了一种更为致命的东西——占有欲。   他一直在想,万一程琼觉得江南在他这过得不好,提出让江南搬到她那里去怎么办,他要怎样拒绝一个可怜的孤寡妇女呢?为此他想了无数套说辞,然而在他担忧之际,江南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天天和猫深情凝视,这令他非常头大。   “我以为你脸皮薄,不会想跟程阿姨说明情况,我还专门给程阿姨打了招呼,让她别听林安的,就是怕你到时难堪,所以我也没问你,”江南坐起身,仔细端量着姜北,头一次在姜北身上品到了气急败坏,怪新鲜的,也很惊喜,“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就为这个生了一星期的气?好吧,如果你一星期以来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的表现的确太置身事外了一点,你该生气的,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如此诚恳的道歉打得姜北头昏,江南一口一个“生气”,显得他格外不大气,他想找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有时候真的非常……讨人嫌,你见过我妈,那我……所有事情都是相互的。还有,你哪来那么多女神?再看一次泷泽萝拉我让扫黄队把你扫了,说正事的时候也不准提女明星。”   继“滚”和“小王八蛋”之后,姜北骂出了他有生以来最有效的话,顿时感觉心情舒畅,没有什么是不能宣之于口公之于众的,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的欲.望。   被凶了的江南脑袋瓜嗡嗡的,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始“嘤”,飞快地抓住了关键词——泷泽萝拉,女明星。   姜北是吃醋了?   哦,对,姜北是人,不是行走的雕塑,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江南透过姜北万年冰封的脸,看到了一个富有人气的、鲜活的“姜北”。   “你在吃醋?”江南一个起身,优越的身量直挺挺地往姜北面前一杵,直接把人逼进未关合的衣柜中。   衣柜真是遭了大孽,想它也是价格不菲质量上层,先是被挤破一条缝,如今隔板上还坐了一个人,简直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姜北的后背抵着坚硬的木板,退无可退,干脆迎着江南直白赤.裸的视线,艰涩开口:“……好了,你可以去做饭了,程阿姨他们快要到了。”   江南伏在姜北腿上,缓缓摇头:“你不想趁着兴头给我告个白之类的吗?”   姜北忍着大腿上传来的痒意,然而酥酥麻麻的感觉正沿着他皮肤一寸寸往上爬,根本忽略不了。   “给你两个选择,一;告个白,不会说我把霸总语录借你看看,”江南用指尖统治了对方的敏感地,隔着考究的面料画着欲盖弥彰的圆,“二;坐着别动。”   “我……”   姜北想选第三个选项,但是没机会了。   楼下,林安和杨朝尽心尽责地帮程琼搬完最后一包东西,如释重负,好在江南给房子打扫了卫生,可以拎包入住,省了不少事。   程琼站在干净明亮的客厅,反射弧绕了一圈回来,后知后觉地问:“为什么突然要我搬家?”   林安打着哈哈:“有个照应嘛,不然像上次那样,人不见了好几天才知道,多危险。”   程琼感觉不像林安说的那么简单:“上次小杨在医院问我小野的朋友……姓刘那个,是不是跟他有关?”   “一看程阿姨就是跟咱们混久了,都会推理分析了,”林安踢开挡在门口的纸箱,“走吧,去吃饭,吃完我还得回去干活呢。”   程琼不好耽搁人家上班,遂没再多问,整了整衣襟:“小南在楼下?”   “在。”   林安打头阵,噔噔噔跑到楼下,摁了足足一分钟的门铃才有人开门,他以为姜北不在,开门的是江南,刚想骂磨磨蹭蹭的,幸好他的钛合金眼擦得锃亮,只见姜北站在门后,头发湿漉漉的,正往脖颈里淌着水,身上还有股沐浴液的香味。   这形象硬生生逼着林安把梗在喉间的吐槽吞了回去,旋即脱口而出一句:“大中午的还洗澡哇?”   姜北:“…………”   他让开路,让人进来,哪知林安不进,问道:“中午谁做饭?”   若非有程琼在,姜北绝对关门撵人:“江南做饭。”   “哦,好,”林安向身后的人一招手,“午饭能吃,进吧。”   姜北吸口气:“…………不用换鞋。”   林安率先冲进屋,先是去厨房看了中午的菜谱,但没见着厨子,找了一圈才在卫生间找到人,一见江南便惊道:“你大中午的还刷牙啊?啧,小时候到底是个小少爷,金贵。”   众人:“…………”   林安凭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江南严重怀疑他的直肠长脑子里去了。   程琼从一进屋便很拘谨,端坐在沙发一角,林安给她打过预防针,只是没想到一进门还有“惊喜”,现在的年轻人真……   她原本只想来看一眼就走,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没想给两个年轻人添麻烦,不料姜北留她吃饭,一时间坐如针毡。   姜北也不好过,他被明令禁止入厨房,只好在客厅陪着程琼,提前想好的说辞被林安的一句“洗澡刷牙”打乱了,正在想怎么跟程琼解释。   “阿姨……”   “你和小南……”   两人同时开口,气氛顿时尴尬,一旁的杨朝差点把地板抠穿。   姜北得体地比了个“请”的手势:“您说。”   程琼说不出口,目光在姜北身上梭巡几圈,心里给出一段评语——相貌正,品行端,工作好。   不过这些最终精简成了两个字:“挺好。”   姜北:“…………”   按常理他听见这话应该高兴才对,但总感觉哪里没对劲。   江南也发觉了,程琼不像是来看媳妇的,倒像来看女婿的。   “你跟程阿姨怎么说的?”   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林安吓了一跳,抚着小心脏解释:“怎么说?就……换个位置喽。你想想,按照正常流程,你是要把我姜哥带回家的,他多忙,肯定不愿意,但也舍不得你走,所以我就说你才是……那啥,这样你就能留在这里,程阿姨也不能说什么。人一把年纪能接受你们的小众爱好已经是对心脏莫大的挑战了,知足吧。”   “哇~你考虑得真周到,”江南小声说,“你脑子里除了直肠还有阑尾吧。”   杨朝没忍住笑出声,剩林安一脸“我做错了什么”的表情。   程琼的一句“挺好”,把姜北的说辞全堵了回去。程琼也没想到曾经询问过她的警官有朝一日会以此种身份坐在她面前,一时还绕不过来弯,心里却本能地怯怯,为避免尴尬,她拿了果盘里的橘子。   “我帮您吧。”   “哦,麻烦了,”道具被姜北拿走,程琼无处安放的手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莫名其妙就打开了电视。   家里的电视除了邓女士来,几乎没人看,频道还停留在一星期前江南看过的娱乐频道。   那位知名影后不知有何魔力,一星期过去了,她隐婚生子的花边新闻还在播。   江南拎着锅铲蠢蠢欲动,可一想到姜北会生气,到底没出去看女神,只竖着耳朵听。   野.鸡大学毕业的主持人唾沫横飞,极不负责地把先前播过的信息做了修正:“据知情人士透露,林晓并非隐婚生子,而是未婚生子,消息一经爆出,玉女人设崩塌,不少资方纷纷解约,林晓也将面临高额的违约金。据悉,林晓是因为五岁的儿子意外走丢,为寻儿子才找到了帮寻团队,却不想消息走漏,仍有一部分粉丝和资方表示支持林晓,这究竟是炒作还是事实,目前当事人没有明确回应。” 第100章 女神。   “炒作!”林安倏地出声, 又连忙改口,“不是!是无中生有!这些无良媒体整天听风就是雨,胡乱报导, 是该取缔了!”   这一声吼把本来就尴尬得无可适从的程琼吓了一跳,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杨朝也很纳闷:“你叫什么?孩子是你的?”   “那估计我睡觉都得笑醒,”林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 解释道,“这个……这个林晓跟我一个姓, 我怎么能容忍别人诽谤她呢?”   好苍白无力的解释。   林安看看众人的表情,又补充说:“好吧,她是我女神。”   又是女神。   姜北没搞懂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为什么喜欢追星。虽然他不怎么关注明星, 但也听说过“林晓”的名字,在他看来, 这位迷倒万千宅男加抠脚大汉的影后,顶多算清纯长相,至于演技,他没看过, 无法评价。   杨朝显然也不能理解林安脑残粉的行为, 唯有江南第一次和林安站在了同一战线上,一边盯着锅, 一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厨房门大敞,真当姜北看不见呢。   林安, 一个除了工作就是宅的人,最光辉的事迹是把相亲对象宅没了, 休息日不是网上冲浪, 就是在去冲浪的路上, 对新出道的□□……搞错了,上至新出道的小花小草,下到颇有名气的明星演员都略有了解。   不过他不承认自己是脑残粉,他明明是枚理智粉。   林安走到沙发坐下,抢过姜北手里的橘子就往嘴里塞,含糊道:“人挺好的,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也不忘本,热心公益,多正能量。就上个月上映的那部超火的电影就是她演的,你们没看过?”   姜北摇摇头,杨朝也摇头,程琼就更不用说了,江南看过也不敢说。   林安:“…………”   这天简直聊不下去。   “好吧,就算她有孩子,我也还是支持她。”   杨朝的关注点不在女明星是否有孩子上,而是在:“既然小孩走丢了,为什么不报警,还找私人团队,四十八小时是黄金侦破时间,这都一星期了,大概没戏了。”   林安反驳:“说什么呢你?别乌鸦嘴。”   姜北不知想到什么,既没调台也没再关注厨房里的另一枚脑残粉,沉声说:“这种名人的孩子走丢,绑匪大概率是冲着赎金去的,用钱能解决的事,报警反而会打草惊蛇,刺激绑匪撕票,所以凡是能拿出赎金的,一般不会选择报警,至少不会在第一时间报警。”   杨朝被上了一课,但仔细想来,的确如此,若绑匪真是冲着钱去的,一手交钱一手交孩子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绑匪不希望被抓,通常会以孩子威胁家长不准报警,家长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也会病急乱投医,听从绑匪安排。   程琼无心看电视,听了姜北讲话,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大概在说“这孩子真不错”。   姜北被看得再次一愣,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询问室见到程琼时丝毫不拘谨紧张,换了个环境见面反而不会说话了,一张嘴仿佛只剩出气一个功能。   所幸江南及时提醒他还有另一个功能。   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嗡鸣声戛然而止,几道老少皆宜的家常菜一上桌,姜北发现他的嘴还会吃饭。   程琼第一次吃江南做的饭,心中虽有感概万千,可话到嘴边却成了简单的夸赞。   另外两位大概是从叙利亚前线回来的,二话不说风卷残云般地干了两碗白干饭。   林安一边记着江南讨人嫌,一边抛下脸皮不要,向江南讨教怎么才能把简单的食材做得鲜美无比?   江南倾囊相授,告诉他只需一包三块钱的鸡精,全部倒完无论做什么菜都鲜。   林安仿佛学废了,又像没学废,当即向江南抛去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眼神。   秋天结束,冬天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来临了。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吃完,三位编制内人员一走,客厅里的每个角落都透出股寒意。   江南收拾完餐桌上的一片狼藉,开始着手整理从楼上搬下来的杂物,程琼一直没走,想着吃了饭总得帮人家收拾,遂在一旁帮忙搬画框。   “您休息吧,”江南说,“我来,这个比较重。”   并非所有的画都会裱框,只有江南认为重要的才会量好尺寸定制画框,这样便于保存。   程琼搬的恰好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画框,确实有些重。闻言,她没有再动手,只是怕摔碎了,故一直扶着。   画里的季节大概也是冬天,窗台上积了些雪,窗外有颗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上同样覆着薄雪。   程琼对油画没什么鉴赏能力,却总感觉画里的场景十分熟悉。   “这个……”   江南一回头,看清程琼扶着的画框,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耳朵:“给我吧。”   程琼盯着画,心中了然,缓缓道:“小野的房间外边也有颗梧桐树,夏天一来树叶把光全挡完了,房里黑漆漆的。”   她顿了顿,又说:“也是你的房间。”   江南张张嘴,想要解释,又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的确因为私心才和程野换身份,骗了一个孱弱妇女。   “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程琼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把往事留给她的心酸一并吐了出来,“咱们这地方很少下雪,上一回下雪还是小野上高中那会儿,他怕冷,回来总要把窗户关严实,有一天我看到他没关窗户,还好奇他怎么转性了。”   江南停了手上的活儿,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成拳:“您是那时候知道我不是程野的?”   “不,当时我只是能感觉到,还不确定,是见到你之后才确定的,”程琼把画框递给江南,露出个笑,“我想说,你们两个到底是不同的两个人。我也不怪你当初骗我,或许作为你来说,只是想要个‘妈’,你不必自责,至于小野,我相信不关你的事,你让我搬家,也是跟小野的死有关吧?”   程琼好像有一种能让人嘴瓢的特殊魔力,不仅是审过无数犯人的姜北见到她不会说话,就连拥有三寸莲花舌的江南也语塞了。   ——原谅来得太轻松了,长达数年的欺骗,程野的死,都在程琼的只言片语中得到化解,江南却没感到如释重负,反而越想做点什么弥补一下,至少要让程琼知道,她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要您搬家也不完全因为程野,”江南顺着她说下去,“现在很多事情还不明了,如果您能想起关于程野的……比如他福利院的朋友,可以跟阿北说,或许有帮助,但别把这事当成任务,让您过来是考虑到您的安全,没别的意思。”   程琼第一次听江南对她说这么多话,重点还不是用程野的身份,颇感欣慰地点点头:“我明白,放心吧,那你和小姜……”   该来的总会来,江南歪着头等她的后话。   程琼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算了,你俩不用顾忌我,我也不下来,等事情解决我就回去,但你俩一定要……注意……你们不能仗着年轻……就……”   程琼所站的位置大抵是信号不好,断断续续没说出一句完整话,这着实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没法叮嘱什么。   “算了,小姜应该知道。我先回去收拾行李了,不用担心我。”   程琼走了,江南还站在原地一脸懵。   ——姜北知道什么?他连裤子都不会脱他能知道什么?!   江南怀疑林安在程琼面前睁眼瞎说,毕竟那人肩上扛的不止是脑袋,偶尔也会扛麻袋!   不会脱那啥的姜北和肩上扛麻袋的林安同时打了个喷嚏。杨朝开着车,以为他们是吹了风受了凉,十分体贴地升上车窗:“最近气温降得有点快啊,我怎么感觉还没咋过秋天就到冬天了?”   林安揉揉鼻子:“因为春秋都在战国。”   “…………”   姜北没有被林安的冷笑话感染到,握着临走前江南给他的围巾,盯着车窗外发呆。天是雾蒙蒙的灰,可市区永远热闹,都市丽人们在一家家店铺中来回穿梭,享受着刺激性消费带来的短暂快.感,商家也煞费苦心地把店铺营造出热闹非凡的假象,还没到圣诞节,每家商铺门前都摆了圣诞树,玻璃上还贴着圣诞老人和麋鹿,倒也喜庆。   又到冬天了。   姜北想起去年的冬天,没有围巾也没有江南,只有一起震惊全市的连环杀.人案填满他枯燥的生活,却也因此意外得到了一个小孩,可这仅仅是开始。   林安拢紧外套,感叹道:“马上又过一年了,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在春天来临之前圆满解决。”   杨朝:“你稍微说点正经话我都不习惯。”   车路过市区,姜北的思绪很快又被大厦顶端的LED屏吸引,不为什么,只因江南的另一名女神——林晓出现在了屏幕里。   按常理,她儿子走失这种事想递到市局都难,偏偏名人有名人效应,经一星期的发酵,不止是新闻,就连各大社交软件也在争相报导这事,一举登顶热度第一。   网友们呈两边倒,一边痛斥林晓卖清纯人设欺骗大众,另一边力挺林晓,认为她没公布生子的事是为了保护儿子,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不存在欺骗行为。   姜北刷着新闻,根据添油加醋的浮夸报导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不知不觉间已抵达市局,等他进了办公室,发现同事们也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林晓。   “没事干吗?”姜北声音不大,中气很足,威慑力极强。   众人瞬间散了个七七八八,各做各的事,只有郁梓不慌不忙地解释:“老大,刚刚XX辖区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把儿童走失一案递到了市局,宋副局的意思是看您愿不愿意接。” 第101章 林晓。   “女演员隐瞒生子事实, 人设崩塌。”   “公众人物是否需要将私生活坦诚布公,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   各大娱乐平台像嗅觉灵敏的狗,闻着味儿就来了, 紧紧咬住女演员未婚生子一事不放,标题写得一个比一个有噱头,没有什么能比明星塌房更能吸引吃瓜群众的了。   新闻顺着网线以极快的速度传播, 在一片乌烟瘴气的激烈讨论下,不乏有人关注到了事情的本质。   “公众人物需要隐私, 是否塌房暂且不论,回归事件的初始,是儿童走失。据不完全统计, 我国每年的走失儿童数以万计,最终找回的却屈指可数, 无数家长仍在寻亲路上艰难前行,女演员仅仅是众多家长中的一员,我们不该把过多的目光投放到她人设是否崩塌上,而是应该思考如何有效降低儿童走失率, 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该做些什么, 公.安.机.关又该如何提高儿童走失案的侦破率……”   林晓作为公众人物,新闻一经散开, 一石激起千层浪,藏在暗处的另一庞大组织也悄然崛起,一度盖过无聊吃瓜群众的风头, 成功调转舆论风向。   他们是“无数家长”,跟林晓有着相同的经历, 至今仍在希望渺茫的寻亲路上挣扎。不同的是, 他们太普通了, 既没有林晓的号召力,也不能占据新闻头条,孩子走失这种对于他们来说是惊天噩耗的事,被压在五花八门的扯淡新闻下,翻不起半点波浪。   所以他们急需一个像林晓这样的人,好以自身的号召力让更多的人关注到掩在纷繁忙碌下的沉疴,林晓的身后,是大群孤独守望的家长。   “这事咋还刹不住车了?”林安刷着手机,“本来只是讨论女演员人设崩塌,现在已经上升到社会事件了,甚至有人质疑警方的公信力,说什么打拐跟闹着玩儿似的,还有那什么,说DNA数据库对寻亲没有本质上的帮助,谁没事做DNA鉴定啊,要求拿出一套更有力的方案来。”   “啧,”有人感叹道,“女明星的公众号召力真是大啊。”   估计林晓自己也没想到,她只想寻子,却不料在无数家长的推波助澜下,被迫站到了风口浪尖处,成为家长们的代表。   同样头大的还有警方,舆论显然已经控制不住,所有人都等着警方拿出个结果来,拿不出似乎就坐实了公信力不佳的事实。   这时有人说:“再怎么着,儿童走失也轮不着咱市局管啊。”   “那不是辖区派出所管不过来了吗?听说好多家长要讨说法,压根应付不来。”   姜北刷着新闻,发现在背后造势的家长们其实是有组织的,某些话术都一样。这也能理解,同样是丢了孩子,有人出头把这些人组织起来群策群力,不管有用与否,总是个慰籍。   然而他们的力量终究是太小了,只能把林晓当作跳板,迫切希望各界人士能对此事引起重视,不要让悲剧重演。   “老大,”郁梓轻声唤了句,“忘了跟你说,林晓刚刚就来了,正在接待室等着,要不我去把她打发走?这事还够不着重大案件的标准,我们不能被舆论牵着鼻子走。”   姜北没说话,盯着郁梓看了好一会儿,事实上这位警花极少发表自己的观点,大多时候只跟着大部队走,大家对“警花”的热乎劲儿一过,她便成了块背景板。   “既然人来了,总得听听她怎么说再讲下一步的事。”   姜北在郁梓不解的目光中站起身,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一上镜头胖三分,现实生活中的林晓比荧幕里看起来更瘦,她穿着件深色呢子大衣,往日精心打理的黑发此时随意地散在肩上,将巴掌脸衬得更小,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她无心化妆,用墨镜和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见人进来,礼貌性地摘掉遮挡,朝姜北微微颔首。   “坐吧,”姜北公事公办地开口,跳过八卦,直接问,“你儿子是什么时候走丢的?”   林晓似乎是哭过,眼尾和鼻尖浮起一抹红,瞳仁里覆着层薄薄的水汽,这模样只让人想到四个字——我见犹怜。   她没有明星架子,吸了吸鼻子,细声细语地回答:“八天前。我长期在外工作,没空带孩子,又不放心让阿姨带,只好让我妈带。”   “八天前刚好是周末,我妈带着我儿子去游乐园玩儿,然后就……”   林晓说着,忍不住捂脸哭起来。   林晓三十岁不到,长了一张清纯校花脸,她一哭,连头发丝都惹人怜。   她说她儿子林逸轩是她籍籍无名时生下的,那时她只想跑龙套挣外快,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爆红,经纪公司看中她的脸和灵气,誓要把她培养成下一代影后。   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林晓不肯放过,开始天天周转于各大片场,也因此冷落了交往了几年的男友。   可能是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男友最终提出了分手,不久后林晓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几番纠结下,她决定生下孩子。   当时她正处事业上升期,只差一步就能跻身一线,经纪公司自然不同意她在紧要关头生孩子,但林晓也是倔,经纪公司不愿意放未来新星走,只得妥协,前提是不能将孩子公之于众。   姜北对这位影后的隐秘情史不感兴趣,只问道:“你前男友知道这事吗?”   林晓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分手后我才发现怀孕的,公司要求保密,除了我经纪人和家人,没人知道。”   她到底是混迹名利场的人,即便脑子里乱得像锅粥,可说起事发经过来也是条理清晰:“逸轩是在游乐园不见的,当时我妈让工作人员帮忙找,直到晚上也没找到人,我以为对方是冲着赎金来的,一直在等电话,可是……”   “可是没人打电话来要赎金,”姜北接过话,“所以你最后才选择报警。”   在游乐园走丢,没准是自个儿跑去玩别的项目了,会找到的,农村的孩子在外头野一天到点也能回家,没那么容易丢。   对方要赎金,只要一交钱就能见着孩子。   抱着这些侥幸心理,林晓错过了最佳侦破时间,后悔已然来不及。   “后来我妈报了警,但是……”林晓埋着头,看上去单薄又易碎,“知道我儿子的人不多,警方排查了知情人,一无所获,也没人问我要赎金,我甚至不知道逸轩为什么会丢?”   这事说来也蹊跷,林逸轩一走失,林晓的第一想法是有人想敲诈勒索,毕竟从财力上来说,她是个极好的敲诈对象,偏偏八天过去了,并没有人问她要赎金。   林晓又开始想是不是圈里的对家使坏,企图爆料,可爆料找记者就行,对孩子下手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况且知道内幕的人不多,对方如何能得知林逸轩当天去了游乐园?   姜北听林晓陈述完,兀自琢磨——整件事不能说是蓄谋已久,倒像随机作案,如林晓所说,没几个人知道林逸轩是影后的儿子,再加之周末的游乐园人满为患,遍地是小孩,只是林逸轩比较倒霉而已。   “既然你前男友不知道你有孩子,那么首先排除孩子父亲夺回小孩的可能性,”姜北看着对面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心无波澜,正色道,“如果你的保密工作的确做得够好,并且到目前为止没人问你要赎金,也可以排除敲诈勒索及爆料的可能,就只剩下……”   如果杨朝在场,那句“给你卖大山里去了”恐怕早已脱口而出,要真如此,找回来的概率便格外小。   林晓显然心如明镜,否则不会找到市局来。   之后林晓断断续续地说了些关于林逸轩的事,由于她常年奔波在外,极少和儿子团聚,猛然发现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少得可怜,就连儿子失踪时,她都还在片场。   林晓最终愧疚得泣不成声,在姜北的一再安慰下,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话:“我和他外婆经常跟他说不要跟陌生人走,他一直做得很好,哪怕他外婆接他放学去晚了,他都不会乱跑,我不相信他会主动跟人走,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   但要说在人多眼杂的游乐园强行掳走一个小孩也不可能——姜北想。   姜北听她说完,不带留恋地撂下大美人走了,进来送水的内勤小姑娘一看他们姜队一如既往吊着张驴脸,心道这姜队是不是眼瞎啊?报案人可是林晓欸,谁见了她不是心下一软保护欲爆棚,偏生姜北仍冷着脸。   可说他眼瞎吧,人家里的小白脸又能吊打一众当红明星,内勤小姑娘瘪瘪嘴,只能认为姜北是见过了天仙,所以视其他如浮云,亏得他爱好小众,不然这性子绝对打一辈子光棍,脸再好看也没用!   另一边,刑警支队办公室里正播放着案发当天的监控视频,周末的游乐园相当热闹,大家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密密麻麻的小人中找到林逸轩。   如林晓所说,林逸轩是个非常安静的孩子,甚至可以称得上……迟钝。他稚嫩的脸上始终挂着漠然的表情,对外界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既不买零食吃,也不吵着玩项目,只牵着外婆的手穿梭在欢声笑语中,一副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高人模样。   “这小孩看着不正常啊,”林安把头折成九十度,“太木了,不闹也不笑,难不成小小年纪就看破红尘了?”   这时姜北开门进来,解了林安的疑惑:“林晓说林逸轩患有孤独症,他外婆是想让他多接触人才带他去游乐园的,但林逸轩本身恐惧与生人接触和对话——”   事关女神,林安立马接过话:“也就是说,林逸轩不会主动跟陌生人走。”   可事实是,他的确失踪了。   众人又把重心放回监控上,林逸轩全程面无表情地跟在外婆身后,外婆时不时和他说话,似乎是想让他去和别的小朋友玩,林逸轩不知在犹豫还是在以沉默表示拒绝,半晌没动,外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就在她快放弃之际,林逸轩突然动了,侧头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像偏头蹭了一下痒,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姜北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他在看什么?”   民警把视频暂停放大,画面里全是乌压压的人头和小孩们色彩艳丽的衣服,高低不一的游玩项目像庞然大物一样屹立在人群之中,可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林逸轩一路上都是看着这些过来的,不可能突然就起了兴趣。   “再放大。”   民警照做,隐约可见不远处有一辆花车,米奇、白雪公主、小熊□□等这些耳熟能详的童话人物正站在花车上、热情地和小朋友们打着招呼。   林逸轩患有孤独症,惧怕生人,那他也会害怕每日陪伴他的童话人物吗?   “打电话问一下派出所,”姜北吩咐道,“当时有没有排查过游乐园里的工作人员,尤其是人偶扮演者。”   林安秒懂,刚抄起电话,办公室的门就再次被人大力推开,内勤小姑娘闯进了爷们窝,当即被浓郁的烟味呛出了眼泪,扇着风说:“姜队,我刚刚去给林晓送水,看见她接了个电话,她开了免提,好像是绑匪打来要赎金的,我给您说一声。”   姜北眉头一皱。   怎么会这么巧,案子刚到市局就来要赎金了。   “八天了!”林安也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穷疯了吗?现在才想起要钱!” 第102章 电话。   在林逸轩走失的第八天, 林晓接到了一个勒索电话。   对方像突然想起自己绑匪的“职责”是要搞敲诈勒索的,张口开了个价,这个价钱对普通家庭来说是笔巨款, 但对林晓来说仅是在身上拔根毛的程度。不知对方是不清楚林逸轩的身份不止这个价,还是故意开出个“平价”,以防林晓讨价还价拖延时间给警方空子钻。   案件的侦破不分先来后到, 只分轻重缓急,既然对方主动打电话来, 姜北立即叫来了技侦准备追踪对方的定位,调试好设备后,姜北朝林晓一点头, 又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孩子。   “好,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林晓抹着眼泪对电话那头的神秘人说,一边盯着姜北,所幸她演技一流,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她的惊慌失措, 但事实上此刻她非常镇定, 明白这是救回儿子唯一的机会,马虎不得, “但我要确认我儿子还活着,我要听他的声音。”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诡异的安静同样充斥着办公室,不管怎样, 首要任务是要确认孩子的安全,可对方默不吭声的态度把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这时姜北朝技侦扬扬下巴, 技侦摇着头, 表示还没追踪到定位。   “好。”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 手机里再次传出冰冷的合成音,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个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姜北侧耳聆听,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的缘故,总听不清那孩子在说什么。   知儿莫如母,林晓认得林逸轩的声音,一听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姜北想阻止她已然来不及。   “轩轩?轩轩!”林晓紧握着手机,恨不得钻进手机里把林逸轩拉出来,“让我听清楚他的声音,快点!”   这次对方却没有按林晓说的做,再次打开合成音,随及小孩的声音也消失了。林晓忽地一怔,在场所有人跟着她一起屏住呼吸。   下一秒只听对方毫无感情地说道:“准备好不连号的现金——”   姜北在手机上飞快打着字,旋即亮给林晓看,林晓发挥她优越的台词功底,声台形表俱全地念:“好,今晚我就能准备好现金,你要钱,我要儿子,我们不要耽搁时间……求你,不要伤害他。”   哪知对方根本不理她,把林晓的话当作耳旁风,兀自说道:“另外,撤掉所有的新闻报导——”   林晓在崩溃的边缘,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好,我答应你。”   “——什么时候撤完,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儿子,我会实时关注新闻的,不要耍花招。”对方说话时从始至终没做过停顿,像在赶时间,话音一落手机里便传来长串忙音。   电话兀地被挂了。   技侦霎时“艹”了声,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懂。足足过了半晌,林晓才意识到电话挂了,久憋在心里的悲恸再也忍不住,一瞬间跌坐在地,不顾形象地大哭。   林安一看他女神哭红了眼,一时不知该安慰女神,还是该跟紧他老大的步伐,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回归人民警察光荣的岗位上,转身问技侦:“找到了吗?”   技侦摇摇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杨朝拧成麻花的眉毛全程没舒展过,“刚刚我就感觉不对劲,八天了,对方才想起要赎金,太业余了吧。”   确实,以往的儿童绑架案中往往在家长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开始要赎金了,讲究个速战速决,要么根本不联系家长,这次却两头不占。   “可能对方的目的并不在于钱,只是想给我们造成一种他需要钱的假象?”姜北招呼来一名小青年,让他去通知网监把关于林晓的新闻帖子全删了,接着又说,“比起赎金,他好像更在意新闻报导,否则不会要求撤回报导后才交出孩子。”   林安顺着他思路往深了想,忽然逮住点头绪:“如果一直纵容舆论发展下去,上头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所以说对方是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提出这个条件的,可……”   林安瞥了眼林晓,降低声音说:“可对方只是绑了个孩子,大不了进去待几年,要求删报导是什么瞎操作啊?”   这话难听,道理却不假,单个儿童丢失,别说女明星,就算林安他爸来了这案子也上不了市局,若非林晓是在市局接到的勒索电话,否则儿童走失案顶多移交给分局处理,但舆论一直发展下去就不一样了,千万网友的力量难以估量,到时恐怕宋副局都得屈服于键盘下,拎着乌纱帽往下查。   杨朝灵光一闪,惊道:“或许对方不是初犯!儿童走失每天都会发生,此类案件大多由派出所处理,基层警力紧张,虽然都是一个体系内的,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儿童走失案的侦破率确实很低,不然那些家长怎么会跟着跳脚?刚开始事情还没闹大,或许对方还抱着侥幸心理,现在不一样了,新闻铺天盖地,闹大了对对方没好处,也许林逸轩不是第一个。”   林晓本来被安抚好了,一听杨朝的一番话,眼泪决堤而下,又细又软的抽噎声盘旋在每个人耳边,听得林安心脏一抽。   姜北支着脑袋,试图安慰下这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可实在生不出恻隐之心,在他看来,林晓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个报案人加受害者家属,他猛然发觉,自己不是见不得人哭,而是……   “你……别哭了,”姜北硬邦邦地说一句,转而又问,“舆论具体是什么时候调转方向的?”   冲浪小王子林安猛地回神,答道:“今天下午,开始网友都在讨论人设崩塌的事,大概下午三点左右,有位网友发了条长篇大论,说事件的本质是儿童走失,不到一小时评论区就炸了,把帖子顶上了热门,其他网友跟风,然后就成这样了。”   “那么舆论调转方向的时间和绑匪打电话的时间间隔不久,”姜北说,“让网监查查发帖人的IP地址,能让帖子在一小时之内冲上热门肯定有目的,不排除是其他受害人的家属,另外,让网监抓紧时间删报导——刚刚的通话录音分析出来了吗?”   姜北总感觉绑匪不让林晓听清林逸轩的声音、以及着急打断林逸轩念叨的举动很奇怪。   以林逸轩的心智,又有语言障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说不出什么对绑匪不利的话,再加之他本身迟钝,在没有强烈刺激的情况下连哭叫都不会,事实也的确如此,电话里的他没哭没闹,只是不断念叨,证明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地。   即是如此,绑匪为什么不让林晓听清儿子的声音?他不怕林晓不相信电话那头的人是林逸轩,不撤报导吗?林逸轩又在念什么?   正想着,值班的内勤小姑娘再次光临刑警队办公室,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焉嗒嗒地垂下了头。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姜北还以为她有难言之隐:“你想说什么?”   小姑娘小声嘟囔:“就那个……楼下有人要我问你……什么时候回——”   “好了知道了,”姜北猜到“有人”的这个“人”是谁,及时出声打断小姑娘,又看看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想来是家里的猫科动物耐不住黑夜,主动跑出来寻人了。   “让他……”姜北一句话没说完,只听技侦在一旁说:   “姜队,通话录音处理好了。”   姜北只有一个脑袋,注意力很快又被另一件事所吸引,不止他,其他人也围拢在技侦员身边,听设备里传出的童音:   【唯比佛……得……欸v……】   儿子的声音触动了母亲的心弦,林晓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冲上来拨开所有人,对着设备一口一个“轩轩”地叫,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堆冰冷的机器,而是她儿子。   “确定是你……您儿子的声音……吗?”林安这辈子没这么软声软语过。   林晓拼命点头,滚烫的泪甩落在林安手背,烫得他一哆嗦,同时又松了口气——至少林逸轩还活着。   杨朝仔细听了小孩的话,问出个关键问题:“他在说啥?”   通话录音还在放,林逸轩因患病的缘故,加上语言障碍,口齿不怎么清晰,只固执地重复念叨:   【唯比佛……得……欸v……】   他似乎很努力地想把这句话说完整。   所有人陷入茫然,这是哪国的鸟语没人能听懂,但若不重要,绑匪为什么要打断林逸轩的念叨?想让林晓撤报导,总得拿出点诚意来,连人儿子的声音都不给她听,这行为着实很迷惑。   姜北跟着林逸轩念了几遍,忽然福至心灵:“会不会是——”   有个声音说:“英语。”   被人抢了台词,姜北循着声望去,只见江南穿着件长款风衣站在门口,半张脸埋进柔软的高领毛衣里,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含着嗔怒,活像个守了空房出来找自家男人的小弃妇。   姜北额角一抽,很想叫江南找个班上,省得一天到晚闲得慌。   江南忽视落在他身上的数道视线,不慌不忙地踱进屋,同时注意到角落里的林晓,明白大家是在忙儿童走失一事,旋即又轻飘飘地移开目光,视女神如浮云,直接朝姜北走了过去。   “所以姜副支队是因为这个女人才不理我的?”   什么口气?真拿自己当弃妇?   姜北心好累:“你能不能——”   江南抬手打断他,收了能秒杀影后的演技,正色道:“好吧,我们速战速决,独守空房真的很寂寞。你们是想听这小孩说什么?”   林安:“你能听懂?”   江南诚实地摇摇头。   众人还以为免费劳动力真能想出什么好法子,结果他的确是来当搅屎棍的,便不再理他。   姜北对小孩格外宽容,但他现在的心思在另一个小孩身上,也没空搭理江南,只象征性地伸出一只手在江南后脑揉了把以示安抚,接着便一边听着设备里的通话录音,一边环顾在场的人,逮了个学渣中的战斗机,要求战斗机把林逸轩说的话用汉字的形式记录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林逸轩口齿不清,若他说的是英语,倒很像上学那会儿学渣们英译汉的读法,作为学霸的姜北听不懂,只好寄希望于学渣。   学渣没想到英译汉大法还能派上用场,感到万分光荣,记录得格外认真,几分钟后,他向众人提交了答卷:“林逸轩说的是‘唯尔笔拂……’”   这蹩脚英语实在听得人心肌梗塞。   姜北一把夺过4A纸,三次翻译:“We’ll be friends forever, won’t we……”   他忽地梗住了,片刻后才念出后半句:“……pooh?你确定没听错?”   学渣用他从未及格过的英语做担保,绝对没听错。   “‘我们永远是朋友,对吗,pooh?’”几经周折,姜北终于翻译出林逸轩的话,可问题是,“‘pooh’是谁?”   “□□呀,”这时江南心不在焉地答一句,感受到众人疑惑的眼神,他也是一愣,“你们该不会以为‘pooh’是‘呸’的意思吧?还是没看过外语版的小熊□□?不知道‘pooh’才是□□的名字,这句话也是小熊□□里的台词,小猪问□□‘我们永远是朋友,对吗?’你们的童年好悲惨呐。”   在场只知道“一根藤上七朵花”的叔叔阿姨们抹一把时代的眼泪,只有姜北崩住了,问:“你确定?”   “嗯,”江南点点头,“毕竟我每天闲得慌,除了看泷泽萝拉霸总语录,有时也看看动画片找找失去已久的童心,我还对你说过小王子的台词,忘了吗?”   “忘了,”姜北诚实道,转而拽住林安衣领,“不是让你联系游乐园吗?重点调查人偶扮演者,尤其是小熊!”   江南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倏地站起身:“小孩是在游乐园丢的?”   林安没空解释,火燎屁.股似的跑了。   角落里的林晓看见大家动起来,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却仍不住哽咽道:“轩轩连妈妈都不会喊,只会叫外婆,我没想到他……”   江南过了老久才记起这是女神,安慰她:“这种小孩一般在某一方面格外突出,比如音乐绘画,你的小孩估计是在某个地方看过这部动画,记住了,记忆力不错,多加引导没准也是个小天才,别整天忙着拍戏。”   林晓哭得更凶了。   江南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然而姜北却高兴不起来,现在几乎能确定林逸轩是被“小熊”带走的,他直到被绑架,仍在天真地问扮成小熊的绑匪“我们永远是朋友,对吗”?多讽刺。   这么多天过去了,“小熊”很可能跑了,若它是游乐园的员工,留的入职资料还可以查查,若资料也是假的呢?   叮铃铃——   蓦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直接把众人刚燃起的希望苗头扑灭,林晓听见是自己的手机铃声,神经质地抬起哭花的脸,看见勒索电话催命似的在屏幕上闪动。   “姜队!”这时刚去通知网监删报导的小青年旋风似的跑进来,姜北打个手势,示意林晓先别接电话,让小青年先说。   “报导帖子都删了,”小青年直奔主题,“但是又有新的发出来,好多,一时间拦截不完,已经通知网站协助处理了。”   手机叫嚣个不停,技侦员朝姜北比个“ok”的手势,示意他一切准备就绪,林晓这才在姜北的指示下颤颤巍巍地划动接听键。   “你报警了。”   机械音道出一句陈述句。 第103章 小熊。   突如其来的勒索电话打破了众人原本的步调, 让大家从“许佳磊车祸”的怪圈跳入了另一个怪圈,若绑匪仅仅是要现金和要求删除报导还好,偏生他又来电话, 说了一句“你报警了”后便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再次挂断通话,这诡异的态度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林晓还等着姜北教她如何答复,技侦员也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手机里传出的忙音却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如同在军师指引下出征的将士, 抵达战场后才发现敌人临时换了计策,这下连作为军师的姜北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清醒, 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不知天生是这样,还是后天养成的, 江南永远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模样,在此情此景下颇像个惑乱军心的妖精,悠悠地开了口:“绑匪不是要求删除相关报导和帖子吗?还说会实时关注,既然如此, 那它应该知道又有新的帖子发上去了, 我以为它打电话来会问删帖的事,结果只说了一句‘你报警了’。”   “关键小孩失踪八天, 正常人都会报警,对方作为一个绑匪,该有这个觉悟, 否则它的智商不足以支撑它完成绑架。它打第一个电话时没说报警的事,第二个电话才专门提醒, ”江南看向林晓, “绑匪让你删报导删帖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事情闹大, 偏偏你来了市局,很明显,它指的是你把事情捅到市局这事,你的行为和它的目的相悖了,所以都懒得问你删帖的事了,因为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姜北不否认江南的说法,事实的确如此,也懒得问他在门口听了多少。   刚开始,儿童走失案是由派出所负责,哪想林晓之前找的私人团队走漏了消息,由于名人效应,网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好像找不到林逸轩就坐实了这批吃公家饭的无能,大家伙不管是出于职责所在还是迫于压力,都只能往下查。   绑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交出孩子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以才在发现舆论调转风向时立马给林晓打了电话。为防止舆论继续发展下去惊动公.安上级领导,它向林晓索要赎金并要求删除相关报导帖子,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间隔很短,它打第一个电话时可能还不知道林晓已经在市局了,毕竟连林晓自己也拿不准市局会不会接手这案子。   但打第二个电话时,它明显已经发现,它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了,也就是说,姜北他们手上没有能和绑匪谈判的筹码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平静,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林晓也崩溃地拉扯着头发,喉间发出嘶哑的呜咽。   姜北无暇顾及她,因为他心里还有个大大的疑问。   ——林晓来市局前后不过三小时,绑匪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得知林晓把事情捅到市局的?   江南似乎知道姜北在想什么,安慰性地拍拍他手背,又问林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你?”   林晓脑子里乱得不行,强迫自己认真回想,片刻后说:“没有。”   江南转而看向姜北:“林安呢?到游乐园了吗?”   姜北亮出林安发来的短信,人还在路上狂奔。   换言之,绑匪不可能是通过跟踪林晓、或者是根据林安查游乐园的举动得知儿童走失案已移交到市局的,毕竟林安腿短,还没到达目的地,那么只有可能是从初始接案的派出所传出去的……亦或者是市局的人说的。   不过两人心照不宣的只字不提。   杨朝简直跟不上他俩的脑回路,索性放弃,回归本案,问道:“那报导和帖子还删吗?”   “删,”姜北说,“绑匪既然要求了,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拿这点去赌。发帖人的信息查到了吗?”   “查到了!”一名刑警递给姜北一张4A纸,上面写了个地址。   “杨朝留在这盯着,如果绑匪再打电话来立马通知我。”姜北抓起车钥匙,再像带走随身物品一样拎起江南,随及踏着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下了楼。   冬夜的寒风凛冽,好在车里暖气开得足,微冷的指尖很快回暖,姜北开着车,余光留意着坐一旁的江南,莫名觉得自己像一名带着自家生活不能自理的崽子辛苦奔波的家长。   为什么江南总能让人生出一种英年当爹的感觉?   “别这样看着我,”江南一抬眼,视线很快又落回手机上,“看前面,红灯了。”   姜北猛地踩下刹车,车身霎时颠了下,江南也跟着一抖,险些磕到面前的仪表盘,等车停平稳后才说:“亲爱的,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稳重一点,再说在大马路上不合适。”   可能是和江南待久了,姜北如今能在第一时间跟上他的思路,不过姜北暂时还没那么狂野,自动忽略江南意味明确的调.戏,问:“在办公室时,你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每一次的深入交流都会使我们更加有默契,”江南用他特有的上扬语调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实际内心早已兵荒马乱,在挨巴掌前急忙改了口,“虽然我很想和你讨论下到底是谁把林晓来市局的事抖出去的,但是……”   江南刷着手机,把网上乱七八糟的帖子亮给姜北看。   仅仅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儿童走失的帖子再次被顶上热门,根本压不住,引得大半夜不睡觉的正义网友们纷纷转发,甚至刨出不少以前关于儿童走失的新闻,条条帖子下面评论重起高楼,其中不乏有难看的字眼。   【儿童失踪八天还没找到,那群吃公饭的到底行不行了?】   【这还是明星的儿子呢,鬼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没找到,不然前几年火起来的那几部寻亲电影哪来的素材拍?】   【行不行啊,给个说法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不吭声算怎么一回事?】   ……   评论一边倒,大多都在指责警方办事拉胯,这还不算,由于事关林晓,再加之她公众人物的身份,一帮低龄粉丝也跟着在评论区煽风点火,大有一小时之内见不到林晓儿子、就要炸掉警局之势。   姜北摁灭手机,心念百转:“这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引导舆论,我看过那个主贴,发帖的号是个普通号,几乎在帖子发出的一瞬间,就有不少评论转发,一看就是提前计划好的。”   “水军?水军的评论可不会这么真情实感,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唾沫星子。”江南说,“但事情已经捅到市局了,删帖还有必要吗?”   绿灯亮起,姜北“嗖”地冲过大马路口,心中的不安随着强烈的推背感蹿遍全身:“网上的帖子一发不可收拾,说到底,是因为林逸轩是林晓的儿子才演变成这样的。”   姜北顿了顿,把那句“换作寻常人家的孩子走失绝对掀不起大波浪”吞回了肚子。   话多少有点不负责,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家都忙着生活,光维持吃穿住行就有够累的,谁还会分出大量心思关心别人的悲欢,除非你特别有名。   江南砸吧出点姜北话里的意思:“你担心绑匪看到网上的帖子,会觉得是林逸轩的特殊身份引起的,从而受到刺激迁怒于他?”   姜北点点头:“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   夜已经深了,街边的商铺纷纷拉闸关门,行人裹着冬风步履匆忙地赶回家,整座城市陷入一种将睡未睡的状态,喧嚣也逐渐褪去,然而在网络世界,正上演着一场分外热闹的群魔乱舞。   网上的舆论宛如来势汹汹的山洪,呈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所有手机端,自诩正义的键盘侠们疯狂输出,愈发难看的字眼刺激着每个人的中枢神经……至少刺激了某一个人的神经。   “艹!”男人怒吼一声,捶得桌子嘭嘭响,电脑屏幕里的微光将他的脸映得十分扭曲,“艹!!!”   然而他的暴怒并没影响到屋里的另一个人。昏暗中,窝在角落的小孩抱着□□玩偶,天真地念叨:“We’ll be…… friends forever, won’t we……pooh?”   经过无数次练习,小孩终于把这句话念顺了,他略显僵硬的小脸上扯出个欣慰的笑。   他满心期待着,等待小熊的答复,可是过了好久,小熊都没有开口,因为小熊只是一只被游乐园用来做活动的劣质玩偶,它塞满聚酯纤维的脑袋压根不会思考。   小孩不放弃,再次问道:“We’ll be friends forever, won’t we,pooh?”   回答他的仍是沉默。   小孩失望地垂下眼,忽又想起在游乐园时,过来跟他搭讪的那只黄色小熊分明回答过他。   ——小熊长得可高了,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抱着个布制的棕色蜂蜜罐子,操着口地方口音,用蹩脚的英语回答他:“Even longer①。”   小孩高兴极了,可惊喜还在后面——小熊居然送了他一只玩偶,并邀请他一起去采蜂蜜!说去晚了蜂蜜就没有了,所以要跑快一点。   但小孩跑不快,向小熊发出无声的求助,小熊很体贴,要他待在“蜂蜜罐子”里,抱着他跑……   小孩抱着玩偶,认为小熊不愿再回答他是因为没有蜂蜜,他四下一看,发现铺满油污的桌子上放着罐蜂蜜,遂起身去拿。   他好矮,踮着脚才够到了罐子,可下一秒罐子却被人夺走了。   屋里昏暗的光线在男人崎岖不平的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他瞪着眼,像个要迫害小王子的巫人,阴恻恻地开口问:“你为什么是大明星的儿子?你投的什么胎?”   小孩听不懂,只歪着头盯着男人手里的蜂蜜。   这如同智障般的反应惹怒了男人,他奋力将蜂蜜罐子一摔,“嘭”的一声响,柔腻的半凝固液体喷溅而出,随之弥漫出一股化学物品勾兑出的香甜气味。   小孩吓得浑身一哆嗦,张开嘴就要哭喊。   “敢哭老子弄死你!”男人粗暴地堵上小孩的嘴,抓扯着对方瘦小不堪的肩膀,恨声道,“你为什么不说你妈是明星?我要早知道你妈是个卖脸皮的戏子老子就不抓你了!你看看网上,你告诉我怎么收场!!”   “唔唔!”   “你妈居然还敢找到市局去,老子要不好过你们娘俩也别想好过!”男人一巴掌挥下去,小孩硬生生挨了打,整个人都懵了,不受控制地向侧方栽去,额角磕到桌腿,痛得他把喉间的哭喊换成重重的抽吸。   他突然意识到危险,猛地记起外婆教他的遇到坏人要跑,再找警察叔叔,可是外婆呢?他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外婆了,因为那只熊。   还有什么是坏人?   被上帝关了的窗仿佛一瞬间打开了,小孩忍着剧痛,看到地上愚蠢的小熊玩偶、以及在他头顶上方噗嗤出气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都是坏人!   不带任何犹豫的,小孩卯足劲爬起来,朝着大门的方向狂奔,可他终究太弱了,男人反手一薅,像拎鸡仔一样拎起小孩,把油光满面的脸凑到小孩面前:   “跑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采蜂蜜吗?我带你去采蜂蜜好不好?” 第104章 惯犯。   “熊……熊都在这了, 国产熊和进口熊全在。”   林安把两条小短腿蹬出了四缸的动力,到达游乐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负责人召集所有员工。   这家游乐园并非国际品牌,而是私营企业, 为了获得小朋友们的青睐,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招了大批人扮演国内外的知名动画人物, 合照二十元起步,坚信只要广撒网, 不管小朋友们的口味有多杂,总能坑到一个。   大半夜的,各路牛鬼神蛇穿着花里胡哨的睡衣站成一排, 脸上黑眼圈与茫然并存。   负责人擦着脑门上的汗,嘴里叽里呱啦地解释:“孩子不可能是咱内部人员绑走的!咱们这的人偶扮演者都是些正儿八经的打工人, 不然谁愿意每天穿着几十斤重的工作服在外边跑啊——”   “闭嘴,再逼逼我告你侵权,真是财富密码都让你整明白了,啥玩意儿都敢扮演!”林安不与他多说, 抬手一指, “进口熊出来,熊大熊二后退。”   闻言, 两名青年向前一步,满脸无辜。   这时负责人“嗬”一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只有你们两个, 还有一个呢?!”   游乐园分白天场和夜场,人偶扮演者也不可能穿着几十斤重的人偶服连续跑十几个小时, 遂每个角色招了两到三个人, 好轮流换班。   现在少了一个人, 现场气氛陡然紧张,负责人啪啪被打脸,摆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再次喝道:“不是让你们互相通知吗?”   “通知了,”其中一名青年委屈道,“但……但是高建春关机了,没接电话。”   “关机?”没事谁关机,林安立马反应过来,“再打,查高什么春的八天前的值班记录,快点!地址呢?入职时不都要填写紧急联系地址吗?”   游乐园负责人被吼得一懵,心里又着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后才去查值班记录。   谁能想到孩子会在游乐园走丢,这里人多眼杂,对绑匪来说不是个实施犯.罪的绝佳场地,更没想到孩子是被小熊带走的。   但仔细一想,为什么不可能?   在游乐园里,扮演动画人物的工作人员才是最容易接近小朋友的陌生人啊,他们将人偶服一穿,打着动画人物的旗号和小朋友玩,小朋友只认他们扮演的角色,哪管衣服下是哪路妖魔鬼怪,即使对方做出过分的举动,也会认为是游戏,甚至某些家长也难以分清到底是游戏还是别有用心。   “找到了!”十分钟后,负责人拿来八天前的签到记录,“那天下午的确是高建春的班,但他今天请假了。等等,我找找他的入职资料,紧急联系地址是……xx小区x栋……”   林安正用手机备忘录记录着地址,忽听有人说了句“错了”。   林安疑惑地看着他。   说话的青年连忙摆手撇清嫌疑,解释道:“不是我……我是想说地址错了。”   这下连负责人也是一懵。   青年说:“半个月前咱们团队聚餐高建春喝多了,是我送他回去的,不是老大说的那个地址,但我只记得小区名字,几栋几号忘了……”   “不记得几栋几号没关系,”林安一把揽过他的肩:“小兄弟,怎么走总记得吧?”   青年摇摇头,感受到肩膀传来一阵疼痛又赶忙点头。   “行,人找到了我让林晓给你几张亲签,”林安揽着人就走,“你们几个通知局里,叫些兄弟过来,记得让他们申请装备。”   另一边,姜北和江南也到达了发帖人所在的小区。   之前他们猜测发帖人是个年轻的黑客,住在摩登大楼,等来了之后才发现,这小区比江南年纪还大,管理更是疏松得不行,守门的老大爷躺取暖器下和周公约会,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入了内部。   两人在小区里绕了个十八弯,又爬了五楼,才找到正确的门牌号。   楼梯间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小窗里透出点晦暗不明的光洒在斑驳的铁门上,江南像做贼一样,扒在门上猫着腰对着猫眼一阵瞅,片刻后说:“有人在家。”   一二十年前修建的房子没有冗长的门廊,一眼就能看到客厅,一个男人正坐在窄小的书桌旁,面前放着一台台式电脑,他没有发现门外有人,关注于手上的事,认真的背影被猫眼扭曲得有些虎背熊腰。   江南下意识掏出作案工具,在听到姜北说“敲门”后,只好把发夹放回兜里,抬手扣响了门:“你好,我的猫不见了,请问你有看见一只灰色的猫吗?”   没人回答。   一个大男人,不像独居小姑娘,半夜还得提防陌生人来访,不回答有些说不过去。   姜北几乎在一瞬间确定男人就是他们要找的舆论引导者,突然伸手将江南拉到身后,对房里的人说:“警察,麻烦开下门。”   或许是忌惮“警察”二字,房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快走到门口时却又打了转,好像并不着急来开门。   “他会不会去抄家伙了?”江南再次挤到门前,又开始瞅猫眼,但这次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随及听见“吧嗒”一声响,大门毫无征兆地开了,江南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倒,但迎面泼来的一盆凉水使他瞬间清醒,寒意从足底生起。   “滚!”站在门后的男人年纪有些大了,眼角的皱纹随着他的怒吼动起来,他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长了一张精明脸,相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要不是因为怒气给他涨了点气势,否则一看就是很好欺负的类型。   他拎着口正在滴水的大瓷盆,指着门外的人骂:“什么警察?只处理杀人放火的警察?出事了知道要找人了?我呸!”   听他口气,姜北明白自己猜对了,男人也是走失儿童的家属,可能他家的孩子还没回家,遂找旁人出气。   只是他出气的方式比较特别,开局一盆凉水。   姜北迅速脱下外套要往浑身湿透的江南身上披,江南抬手示意他不用,旋即冷着脸大步跨进屋。   屋主被他无理的行为惹怒了,作势要用盆反击,可手刚一抬起,就冷不防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股大力推着他,后背猛地撞上坚硬的墙壁。   江南此刻的心情很不美丽,因为邓女士给他买的只能干洗不能水洗的新衣服全湿透了,但到底忌惮姜北在场,下手有分寸。   “你就是在网上乱发帖的键盘侠?”   男人还想骂,奈何脖子被人扼住,只能发出呜呜声。   江南当他默认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正义?替其他走失儿童的家长赢得了社会的关注,说不定马上就有人来替你们讨回公道了,你简直是正义的化身。”   男人挣动起来,眼珠睨向另一个方向,看见姜北正走向电脑,倏地涨红了脸。   江南抹掉满脸的水,强行掰正男人的头:“看着我。知道吗?因为你的煽风点火,有个小孩快死了,还觉得自己正义吗?”   男人大概还没清醒过来,反手抓挠着江南胳膊,试图挣脱捆缚去阻止姜北删帖。   姜北往电脑前一坐,看清屏幕里拉出的数个界面后,纵使再镇定也忍不住浑身一震。   ——男人发帖的号的确是个普通账号,他可能不知道只要花钱就能上热门,既没买水军也没买热搜,而他的帖子能在不花一分钱的情况下冲上热搜,只因他有一个聊天群。   聊天群里集齐了全国各地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孩子丢了,有的是老年痴呆的父母丢了,不少已通过警方找回,但也有些人还在守望亲人回家。   这种守望时间一长,便演变成了一种无理取闹的固执,同男人一样,怪社会不关心,怪公家的办事拉胯,所以在看到林晓儿子走失的新闻后,认为这是个契机,当即举全群之力,一传十,十传百,把他们藏在暗处的守望公之于天下,宣泄也好,挣扎也罢,或许他们只想告诉大家,这世上不止林晓一人在等着亲人回家。   姜北握着手机,对话框里躺着聊天群的群号,只要一发出去,网警会立马封掉这个群,但他想了想,要是群没了,那些还没等到亲人回家的人每晚该去哪儿倾诉呢?   世界那么大,总有些光照不到的地方,世上也没有神,没有人能巨细无遗地照顾到每个人,有人因此心生嫌隙,可说到底,他们只是间接受害人。   姜北收了手机,随及以男人的口吻在聊天群里发了条消息,男人好像很有号召力,众人虽沉默着,好在网上的帖子肉眼可见的少了下去,不少热门帖也显示已删除,只要没有新的帖子发出来,网监工作起来会很顺利。   男人待在江南的魔爪下,眼睛却钉在姜北后背,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姜北没顾得上他,顺手拿起电脑旁的相框,照片上的男人正年轻,他左手拥着妻子,右手抱着个小崽子,笑得都能瞧见大牙槽,然而时光匆匆,眨眼已是物是人非,故人不在,男人独自守着回忆老去。   姜北还发现抽屉里有一叠寻人启事,寻的正是他的崽子。   “其实每一条人口报失都一直记录在案,DNA信息库、人脸识别、成千上万个免费采血点……没有人忘记你们走失的亲人,大家都在努力,但没能让你们感受到很抱歉。”   姜北话音一落,屋里再没人说话,只剩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地,他的呼吸归于平稳,也不挣扎了,心里某一处被姜北的话戳中,竟眼眶一红,蓦地哭起来。   老男人的哭相实在不好看,干巴巴的皮肤皱成一团,还咧着张大嘴,江南仿佛碰到块烫手的山芋,一下松了手,从喉间挤出一句话:“你……别哭了。”   这安慰人的方式和屋里的另一位如出一撤。   闻言,男人抹一把眼泪,转身进了卧室。   江南拖着湿透的衣服,慢慢踱到姜北身边,眼尾一垂,又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要不是屋里还有其他人,否则他这会儿该扑进姜北怀里求安慰了。   姜北最受不了他这样子,把搭在臂弯的外套递给他。   江南对外套没兴趣,倒对搭外套的手臂有兴趣,伸出湿漉漉的指尖钻进人袖子里好一顿蹭,蹭暖和了也就满意了。   姜北全程抬着胳膊,心里哭笑不得,嘴上却说:“你是不是一天不作就感觉人生没乐趣?”   “也不是,”江南笑起来,“我的乐趣是你啊~”   姜北忽地一怔,江南的话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明明他才是那个把江南当乐趣的人啊。   “咳!”姜北触电般的收回手,恰时男人出来了,拿来条干毛巾和一套崭新的衣服。   “新的,”男人说,“卫生间在那边。”   大冬天穿着湿衣服着实不舒服,江南也不挑,拿上老大爷款的衣服便走了。   趁着江南换衣服的空挡,姜北和男人聊起来,得知男人的儿子是在四岁时丢的,要是还活着,该和江南差不多大。   儿子走丢后,他妻子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中,精神也愈发不好,当时有人劝他们再生一个,但生一个,就能当以前那个没来过吗?显然不能,最终他妻子选择了自.杀。   男人从未放弃寻找儿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越发渺茫,他也常常去当初报案的警局询问情况,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并认为是公家不作为,偶然间看到关于林晓的新闻,才一时鬼迷了心窍。   姜北拿着寻人启事,看了片刻后折好放进了口袋。   男人正要道歉,听见卫生间门开了,扭头去看。   江南站在门口,浑身不得劲的扯着短了一截的衣服,他身量高,一般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小,不是露手腕就是露脚脖子,有种发育过度的既视感。   “算了,”江南放弃了,坐到姜北身边虚虚地往对方肩膀上一靠,被浇得拔凉的小心脏才逐渐回暖,“对了,你们群里有没有人的小孩是在游乐园走丢的?”   男人还沉浸在悲伤中,一听这问题明显愣了一下,虽不知道寓意何为,但泼了人家一身水心里总归过意不去,“我……我问问。”   男人笨拙地在键盘上敲着字,半晌后说:“有一个。”   江南和姜北对视一眼——同样是在游乐园走丢,林逸轩很可能不是第一个,绑匪没准是个惯犯。   姜北:“什么时候丢的,找回来了吗?当时的细节还记不记得?”   男人电脑打字太慢,索性用手机发语音,不一会儿,群里有了回复。   回复的是个女人,安宁市本地人,她说她女儿是六年前在游乐园走丢的,只不过和林逸轩走丢的游乐园不是同一个,当时游乐园里也有人偶,她女儿喜欢,一个眼错不见就跑没了,她以为女儿是跑去哪野了,让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帮忙找,却没怀疑过那只憨态可掬的人偶,找了半天没找到人才想到报警,可是已经晚了,至今也没女儿的下落。   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作案手法,跟林逸轩走丢的过程相差无几。   姜北当即抄起手机给林安打了个电话:“游乐园那边怎么说?找到小熊了吗?绑匪不是初犯。”   换作以往,林安肯定会咋咋呼呼道出十万个为什么,这次他却十分淡定,说:“我知道。” 第105章 勇敢。   杂乱不堪的房子里还残留着一股蜂蜜的香甜气, 但高建春已经跑没了。   林安握着手机,跨过在地上挺尸的小熊玩偶,停在来不及关闭的电脑面前。   鬼使神差的, 他叉掉论坛界面,打开了桌面上唯一的文件夹。台式电脑反应很慢,大约半分钟后才弹出文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许是受到了惊吓,女孩的眼眶哭得又红又肿, 看得在场的人都于心不忍。   照片下方写了简单的备注,包括性别年龄,奇怪的是竟还有身体状况。照片一共有六张, 四女两男,全是孩童, 最后一张大家都认识,正是林逸轩。   屋里的暖气还没关,寒意却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很明显, 高建春是个惯犯, 林逸轩的确不是第一个。   林安一边和姜北通话,同时伸手问同事要了个u盘, 把文件拷走了。   “——游乐园那边怎么说?找到小熊了吗?绑匪不是初犯。”   林安来回翻看六张照片,一股无名火冲上脑门,沉声说:“我知道, 绑匪不是初犯,他先后绑过六个孩子!姜哥, 我现在在高建春家里, 他可能是看到网上舆论高涨, 吓得跑了,电脑都没来得及关,林逸轩——”   这时负责搜查的刑警从桌子下薅出一只小鞋子,林安一眼就认出了鞋子——在游乐园提供的监控录像里,林逸轩失踪当天穿的正是这双鞋!   林安快速查看完所有房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姜哥,林逸轩也不见了。”   “别急,”相较之下,姜北要镇定许多,条理清晰地排兵布阵,“高建春前不久才给林晓打了电话,他要是打完电话跑的,应该还没跑远,把嫌疑人和林逸轩的照片发下去,注意两人的体貌特征,排查各个路口,小区也不要放过,带人仔细搜查,我马上到了。”   江南这个驾照被没收的老司机把车开出了战斗机的架势,一路飞奔到高建春所住的小区,又马不停蹄地坐上电梯直奔顶楼。   林安正要下楼,出门就碰见刚下电梯的两人,一下找到了主心骨:“姜哥!”   “嘘。”这时江南突然停住脚步,伸出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大家安静,紧接着警觉地望向天花板。   姜北也跟着心下一紧,同他一起望去。   林安一头雾水,小声问:“怎么了?”   方才大家不是在打电话搬救兵就是急匆匆地蹿下楼,说话声和脚步声混作一团,掩盖掉了其他声音,等彻底安静了,才听见楼上有极其细微的动静,像小动物在跑,小声到不仔细听压根听不出来。   这里又是顶楼,再往上是楼顶天台,大半夜的,除了耗子估计没生物会上去,在紧急情况下,任何异常点都会被放大,那声音若即若离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敲响了心里的警铃。   姜北打了个下压的手势:“别出声,联系消防队,提醒他们别开警笛,别刺激到嫌疑人。”   林逸轩还在高建春手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嫌疑人握着人质,警方就处于弱势,不管楼上的是不是耗子,姜北都不敢去赌,只能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万一。   冬风寒意侵肌,肆掠过长满青苔的楼顶天台,高建春在风中热出了汗,偏生怀里的小孩片刻不消停,一双腿奋力地蹬着地面。   高建春横手一劈,哪知好吃好喝伺候大的小少爷看着柔弱,体质却不差,硬是没打晕,反而更用力地挣动起来。   “再动老子把你扔下去!”   高建春原本的计划很完美,他以为只要套上可爱的人偶服,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他曾经成功过一次,心想这次也一定能成功,却不料小兔崽子的妈竟是家喻户晓的演员,事情因此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小兔崽子也是个实打实的智障,天天念叨一句傻啦吧唧的台词,暴露了他的身份。   事情败露后他想带着人质跑,大不了鱼死网破,可那群警察来得真快,一窝蜂地涌上楼堵住了他逃跑的去路,无法,此路不通就只能换一条。   说到底,都怪小孩。   “再动信不信老子弄死你!”高建春发了狠,一掌下去怀里的小孩终于不动弹了,软软地倒在一边。   风依旧在吹,甚至有下暴雨的趋势,空气中的沉闷感也越压越低。   高建春解决完小孩,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拖着小孩轻手轻脚地沿着湿滑的苔藓滑到门口,隔着道铁门听楼下的动静。   楼下,姜北一行人悄声走上楼梯,发现通往天台的门是关着的,这下他百分之百确定在天台的是人,并非耗子。   隔着道薄薄的铁门,两方陷入无声又紧张的对峙,姜北掐着时间,想等到消防队来才破门,却不想下一秒门后传来一声孩童的惊叫。   “啊!!!!”   高建春顿时一激灵,怀里的小孩哪里是晕过去了,分明是在装,想等着他放松警惕再向外界发出求助信号。   林逸轩豆大的脑袋里此时充斥着外婆的叮嘱——遇到坏人首先要保持冷静,再向他人求救,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跑。   林逸轩从小被养在象牙塔里,所有人都对他呵护备至,他有时也能感受到旁人对他的关心,奈何他迟钝的神经总是慢一拍,等他感受到时,对方已露出无奈失望的表情,为此他认认真真地记下每个人所说过的话,用自己的方式回应对方。   他不想让外婆失望,想成为外婆口中勇敢的小孩。   几乎在一瞬间,林逸轩奋力挣脱束缚着他的手臂,两只小手卡进门缝间,想拉开门逃跑。   可门锁住了,门栓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上方,男人喷出的怒气激得他出了一身汗,他没管,掂脚去够门栓。   高建春看着这智障垂死挣扎,极大地激起了他的施暴欲,反手拎起林逸轩的衣领,粗暴地将他往另一边拖去。   就在此时,突然“嘭”的一声巨响,门被人暴力破开,几个刑警跟着冲进来。   “不许动!”   “趴下!”   高建春慌不择路,竟拎着林逸轩站上布满青苔的围栏:“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这小兔崽子扔下去!”   最不想看到的事发生得猝不及防,双方一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中。   风还在吹,林逸轩悬在半空的身体如同一叶扁舟,在狂风中摇摆不定,他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脖子却被衣领勒住,有一只大手正拎着他后领,把呼吸卡在喉间,急剧缺乏新鲜空气使林逸轩本能地挣扎起来,一双腿不住蹬动,高建春也跟着打了几个滑。   “别动。”   “小心。”   众人提着一颗心不自觉地上前一步,高建春慌了神,脚下一个趔趄:“别过来!”   紧张的气氛中,忽然有个声音温柔地说:“We’ll be friends forever, won’t we,pooh?”   像中了什么神秘魔法,林逸轩挣动不休的身体竟奇迹般地镇定下来,高建春也因此稳住了身型。   林逸轩睁着充血的眼睛,看清了侧方穿着蹩脚衣服的漂亮青年,他脸上挂着柔和的笑,看起来比憨态可掬的动画人物还要可爱。   江南对自己的演技十分有信心,眼里漾开一汪清泉,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外婆有没有教过你遇到危险时要保持冷静?你看,警察叔叔来找你了,不要怕,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待着,也不要动,你掉下去了外婆和妈妈会伤心的,你不是笨小孩,你很勇敢,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吗?”   林逸轩快不能呼吸了,豆大的泪珠将脸上的伤冲刷得刺痛,他很怕,同时也记得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硬生生把呜咽吞下去,从喉间挤出一句:“Even ……longer……”   所有人都明白他并非在念台词,而是在回答江南——他能听懂,他不会再动了。   高建春看着两人的配合感到好笑,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挑衅性地逗逗手里的孩子。   “高建春,”姜北出声喊他,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应该明白,一直站在上面不是办法,孩子要是出了事,你就不止是绑架那么简单,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得及?”高建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你在说什么屁话?别装傻了,搞得你好像不知道我以前干了什么事一样,我一下来,你不抓我?老子还不想进去!”   姜北想起林安说的六个孩子,可他假装不知情,疑道:“以前?”   高建春一愣,心念百转,在思考姜北是否在骗他,要是姜北真的不知情,那仅仅是一个孩子问题似乎还不算太严重。   正在他思考的当头,救援队终于到了,快速赶到楼下确认好位置,有条不紊地充盈消防气垫,另一批人则从顶楼的窗户里爬出来,悄声靠近目标。   “老大,救援队到了。”   姜北听着耳麦里的声音,一边和高建春对话,再次沉声问道:“以前你做过什么事?”   “以前……”   天公不作美,一场冬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利箭一般砸在每个人脸上,高建春猛然清醒,对姜北吼道:“老子什么也没干!”   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与扒在墙壁上的救援队员打了个照面,瞬间怒火中烧:“你他妈的骗我!你他妈敢骗我!你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再让这些狗玩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来,你骗我!”   姜北心道遭了,当即朝身后的同事打了个手势。   高建春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竟在围栏上跑起来,脚下的青苔经雨水一泡更显湿滑,一个重心不稳身体便向外倾斜而去!   瞬息之间,再没人顾得上和高建春周旋,纷纷箭步冲上前,伸手去够跟着高建春一起栽下楼的孩子。   所幸救援队员身经百战,一个飞身过去堪堪接住落下来的一团软肉,却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姜北顺势抓住小孩的脚腕,将他拉到天台上,也好让救援人员喘口气。   林逸轩终于脱离束缚,大张着嘴喘气,新鲜空气混着雨水猛地灌进喉吼,霎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接着是刺破雨幕的哭声。   “没事了没事了,”姜北哄小孩很有一套,力道适中地拍着林逸轩的背,另一只手揉着他后脑,“救护车呢,来了吗?”   “来了!”   “幸好,还知道哭,不哭事就大了。”   ……   众人同时松了口气,在一片劫后逢生的欣慰感叹中,只有江南这个无业游民注意到楼下传来的一声闷响,他头顶一只不知从哪薅来的塑料袋,趴在围栏边好奇地向下望去。   只见救护车的白色车灯下,高建春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是流个不停的鲜血,让雨水一浸,漾开一滩刺目的红。   江南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顾不上打在身上的雨,探出半个身子去瞧,片刻后说:“啊~死了。” 第106章 告白。   江南一语成畿, 高建春果然没活过今晚,在送去医院的路上便断气了,他要是不乱跑, 楼下的消防气垫没准还能接住他,救援人员也尽力了,说到底, 是自作孽不可活,连老天也看不下去, 要下一场雨让他滑倒。   他是一命呜呼一了百了了,但儿童绑架案并没有因此落下帷幕,除林逸轩外, 他电脑里的其余五个孩子的下落仍是个谜,他又是怎么得知林晓找到市局的也再无从问起。   医院里, 林安恨不得把人从太平间拉出来好好盘问一番,好歹被七八个护士拦住了。   姜北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微叹口气,转身进了病房。   林安啐一口, 扭头又换上一副笑脸, 也跑去安慰他重得爱子的女神去了。   林逸轩受了伤,好在不严重, 忙活一晚,总算把人完完整整带喘气儿地捞了回来。   姜北对那位人见人爱车见车爆胎的女影后不感兴趣,看了眼林逸轩便从病房里退了出来, 把表现机会留给脑残粉,出门揣上自家的走失儿童走了。   一场雨把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头发均东一戳西一戳的支棱着, 实在谈不上美感, 哪知情人眼里出西施,江南硬要说姜北是出水芙蓉,美得不行。   路过的护士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要是江南再逼逼一句,估计就要把他抓去精神科瞧瞧脑袋。   姜北一边默念着“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边走得飞快,赶在脸丢尽前出了医院大门。   此时雨小了不少,淅淅沥沥地轻敲着车窗,江南大概真不喜欢浑身湿湿黏黏的感觉,上车就要脱衣服。   “别脱!”姜北霎时把高建春的死抛到了外太空,及时阻止江南的流氓行为,“……被拍到会罚款的,”   江南双手还拉着衣角:“我有钱。”   “…………”姜北顺风顺水地活了三十年,总算遇到克星了,无奈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好吧,”江南很听话,放弃脱衣服,“那我脱裤子,监控总不能对着我下半身拍吧。”   “一只袜子都不准脱!”   “可是很不舒服,我感觉我泡在了水里。”   姜北把暖气开到最足,在限速范围内把车开到最快:“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瞬间让江南想到曾看过的霸总言情小说——霸总开着法拉利,载着娇软如水的女主,哪怕腹中邪火在烧,也时刻谨记绅士风度,温声对女主说:“坚持一下,马上到了。”   江南一点头:“好的,我再坚持一下。”   姜北:“…………”   怎么感觉这话带颜色?   一定是他想多了。   暖气把车内空间烘出春天的温度,江南对着风口吹,吹暖和了身体里的各个细胞又开始躁动起来,冷不丁问一句:“你真的不记得我对你说过小王子里的台词?”   话题跨度太大,姜北的大脑卡了下机,半晌后才想起在办公室时江南问他记不记得小王子的台词,他说忘了。   敢情这人还在纠结这问题。   “你忘了,”江南一看他表情心中了然,“我曾用小王子里的台词给你告过白,你居然忘了。”   姜北:“……哪一句?”   “‘如果你驯养我,那我的生命就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迅速躲到地底下,而你的脚步声则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出洞穴。’”江南娓娓地说。   姜北仔细回想,的确没听过这段话,不是他忘了。他立马反应过来,江南又在套路他!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浪漫?”   “不,”江南飞快地在他耳垂上小啄一口,顺便扶上他因为焦躁而紧绷的手臂,“我是在跟你告白,我认为你需要一段深情告白来缓解下心情,不要想高建春,也不要想剩下的五个孩子,你需要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姜北当即一愣。   从医生宣布高建春临床死亡那刻起,他便陷入一种无以加复的焦躁中,人一死,有写不完的情况说明,想找到剩下的五个小孩也是难上加难,只不过他没表现出来,习惯性地把情绪隐藏在皮囊下,他不能让底下的人跟着他一起乱。   但他没想到他在停尸房前叹气的小动作落进了江南眼里,所以江南才逗了他一路?   “你真的……”   “是不是觉得再也找不到我这么体贴的男朋友了?”江南疯狂往自己脸上帖金,“别感动,真要感动你也跟我告个白吧。”   套路一个接一个。   姜北沉默了。   江南也没期待能从姜北嘴里听到什么缱绻缠绵的情话,兀自拧着裤腿的水。   许是感觉气氛尴尬,姜北破天荒地打开了车载蓝牙,一首节奏轻快的流行歌曲倾泻而出,将沉默驱赶。   【你弄脏了我的客厅,你摔碎了我的花瓶,你撕碎了我的毛衣,也夺走了我的心,你呀愚蠢又聪明,你笨拙又灵敏,你多情又绝情,又狠心……安静一点好不好?今晚让我睡个好觉。】   温柔的男声低低地唱,像在教训一只调皮的猫,同时又能听出夹在无奈里的偏爱,这语气像极了姜北。   不对!   江南猛一抬头——哪是像,姜北分明曾在数个不安生的夜晚里让他安静,说自己想睡个好觉!   和木头谈恋爱,没点抠糖技能傍身大概早就旱死了,江南发挥他抠糖大师的优势,恨不得把每个字掰碎了抠,又掏出手机歌曲识别,想看完整歌词,万一歌词里夹了句“我爱你”呢?这大糖绝对不能错过。   江南极其贪心,他不仅要姜北每夜的温柔低哄,还要他的润湿赤.裸,要他明目张胆的偏爱和区别对待,明明江南全得到了,每日每夜都浸在十足的安全感和归属感里,却仍觉不够,他还想听姜北说“爱你”,仿佛这两个字是鲜章,说了便是在他的恋爱本上盖了章,也就圆满了。   然而他把歌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找到那个字眼,只好转战评论区,一条二十万点赞量的评论甩开一干小弟,一马当先排在最前头,大刺刺地闯进眼球。   ——评论说:无论你怎样任性,我都爱你。   这迂回婉转绕了地球五圈又直击心灵的告白……   江南不禁暴出一声听起来智商不超过50的笑,恨不能把姜北rua成个团子天天揣兜里,还去上什么班?只要姜北伸手一指,宁安市最繁华的街也给他买下来,让他当街长!   江南按耐住内心的激动,侧头看向未来的街长,轻声问:“我弄脏过你的客厅吗?”   姜北不认为这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认真回答:“你每天家里蹲,客厅弄得还不够脏乱?”   “那我摔碎过你的花瓶吗?”   “放在玄关的陶瓷摆件不是你摔碎的?”   “我撕碎过你的毛衣?”   姜北:“…………”   撕碎的衣服好像有点多。   江南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无论我怎么任性,我都是你的崽对不对?”   这问题不显智商,姜北像安慰弱智一样几不可闻地“嗯”一声,直接把江南的耳朵炸得轰轰作响。   “姜街长……不是,姜队,”江南拍拍姜北的肩,“开快点,我坚持不住了。”   江南的确坚持不住了,今晚先是被泼了盆凉水,又淋了一场雨,不甚光荣地感冒了,体温呈直线上升,回家先打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吓得脏西西以为两脚兽快嗝屁了,赶紧蹲在食盆旁等开席。   哪知它爸移情别恋,压根不甩它,半个罐头不给,光顾着照顾瘫在沙发上的两脚兽。   “你在医院为什么不说感冒了?”姜北用体温枪测了江南的体温,38.8度,很吉利的数字,“你真的很麻烦。”   姜北未婚却当起了爹,奈何他也是个生活上的实习生,拿着满满一医药箱的药一阵瞅,在看哪个能退烧。   他认真的模样颇像要给武大郎喂药的潘女士,江南额角一抽,很珍惜他的小命,当即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把药箱塞回去:“不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等等,”姜北秉着不放弃的精神又把药箱拖出来,“我记得好像有退烧栓塞,药店的人说见效很快。”   江南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腰不酸腿不疼也不烧了,拿过靠枕捂着重要部分逃也似的回了卧室:“我好了,我要睡了。”   姜北刚找出药,一脸莫名其妙,等他仔细阅读完使用说明和注意事项才明白江南是被吓好的。   就是说,药店的大姑娘为什么要卖这种药给一个成年男性?卖就算了,也不介绍清楚,但凡多介绍一个字姜北也不会买!   江南今晚注定翻不起波浪,缩在被窝里像个快被迫害的无辜百姓,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换间房睡,毕竟姜北想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当断不断,江南裹着被子起身,刚迈出一步,姜北推门而入,江南又反应极快地在床上躺了个板直,把被子裹成卷儿,誓要保护好自己:“你没带作案工具吧?”   姜北尴尬地摸摸鼻子,说:“没有。”   姜北从不说谎,江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位,他掀开被子,朝对方发出诚挚邀请:“过来。”   江南说捂一通汗什么病都能好,可苦了姜北要充当人形增温器给他抱,两条胳膊直勒得人翻不了身。   窗外寒意正浓,被窝里却是一种柔软的舒服,两个不同的体温渗进细密交缠着的纯棉纤维里,建造起一堵能隔绝冬夜寒气的墙,十分坚实地包裹住二人。   许是感觉被窝里热,亦或是当下的环境有安全感,江南睡着后便不再抱着人,躺了个四仰八叉,手脚全在外边露着,像只敞开肚皮随便撸的猫。   姜北还没入睡,留意着身边人的体温,看到江南的睡姿,心下一动,扎扎实实撸了把,手感不比软和的猫肚子,倒也不算差,能感受到富有张力的肌肉线条。   “你有本事再往下撸,有惊喜。”   江南什么时候醒的姜北不知道,不过他向来淡定,于是淡定地收回邪恶之手,淡定地翻了个身,又淡定地阖上眼皮,睡了,假装自己刚刚只是梦了个游,惊喜什么的以他忙了一天的疲惫身体实在消受不起。   江南真是苦笑不得,甚至还想让他再撸撸…… 第107章 特别。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雨, 气温骤降,几股寒潮袭来,前些日子在网上闹得鸡飞狗跳的儿童走失事件也跟着降了温, 逐渐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圣诞节攻略”。   江南不知又抽哪门子疯,弄了颗正儿八经地圣诞树回来, 不过他懒得装扮,任由那颗绿到发光的树直挺挺地杵在客厅一角, 脏西西还以为这是两脚兽进贡给它的新款猫爬架,扭着膀大腰圆的身躯奋力一跳,圣诞树壮烈牺牲, 甚至没能挺到圣诞节。   一大清早,姜北就被江南教训猫的声音吵醒, 听见江南说一定要在圣诞节来临前把猫给阉了,脏西西稍稍有些应激,呲着嘴哈气。   姜北实在没搞懂,家里就两个会说话的, 江南怎么还能跟个不会说话的生物吵起来?   他披了件外套起身去查看, 圣诞树的确死得不能再死了。这几年倡导过传统节日,反对对洋节的盲目追崇, 因此圣诞树成了稀有商品,江南单是买这颗树,就花了不少功夫, 这会儿树没了,他心情也相当不美丽。   脏西西显然没意识到错误, 缩沙发下哈气, 更惹两脚兽生气。   姜北当江南是想过洋节, 毕竟他闲得蛋疼,遂安慰道:“收拾了,待会儿我陪你去买颗新的。”   江南扫着满地的枯枝败叶:“谁家店卖圣诞树呀,我是在网上订的,光运过来就要好几天,重新订一颗就赶不上圣诞节了,我还答应了邱枫要送他一颗圣诞树,现在没了。”   原来不是江南想过节。   姜北思索片刻,才想起江南口中的邱枫是之前在福利院遇到的那位少年,鬼知道江南什么时候又跟他联系上了。   这时江南解释道:“那天我们临走前,邱枫听院长说我下月初八结婚,跑来问我要了个联系方式,好像想送我份大礼。阿北,我这婚不结似乎收不了场了。”   姜北正在厨房热牛奶,思考着要怎么回答江南,江南倒也没在意,看着圣诞树心疼片刻,果断转了话题:“算了,送苹果一样的,待会儿蹭个车,送我去宁安市消费最贵的地方。”   姜北想说买苹果而已,不至于,四肢却任劳任怨地把江南送去了商业街。   节日将近,即使寒潮也挡不住大家伙的热情,街上好不热闹,迎圣诞的和迎元旦的各搞各的大促销,中间还夹了波等跨年的。   江南作为新晋土豪,自然看不上促销:“我说的是宁安市消费最贵的地方,不是这。”   姜北:“…………”   土豪真的好不得了。   送佛送到西,姜北开着车绕了几个地方,江南都不满意,用他的话来讲,圣诞礼物是要送给邱枫的,送了邱枫,不送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又不好,既然是送给孩子们的,那必须要最贵的。   姜北心里赞同他的说法,手却很想动粗,堪堪忍住了,听一旁的大冤种叨了一路,姜北最终决定撂挑子不干了,径直开车去了市局。   “下去吧,”姜北扬扬下巴,“你不是要去宁安市消费最贵的地方吗?这里三年起步,上不封顶,可还满意?”   江南:“…………”   我只想消费人民币,没想消费自己。   姜北唇边噙着抹不明显的笑意,平时都是他被江南套路,今天难得掰回一局,一看江南一副吃了鳖的表情心情就格外舒畅。   江南快速捕捉到对方一晃而过的笑意,把买苹果的事抛到了脑后,心情跟着愉悦起来,伸手掰过姜北下巴,凑上去想瞧个清楚。   仗着方才那点“掰回一局”的气势,姜北破天荒地没躲,鼻尖几乎要碰到江南的,感受到一股湿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笑意已落的唇角,随及只见江南头一歪,就要帖上来。   关键时刻有人扣响了车窗。   两人像被捉奸在床,闪电一般地分开,循着声看去。   ——不知林晓在市局门口等了多久,盖住大半张脸的黑发发梢凝了点霜,见车窗开了,她微一颔首:“姜副支队长是吗?”   林逸轩完好无损的捞回来了,为表感谢,林晓带了些实用的小礼物过来,刑警队的小迷弟小迷妹们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瞬间分了个精光。   另一位小迷弟似乎对林晓“捉奸”的事感到不满,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脑残粉们哄抢礼物,而他完全不在意。   林晓并非只是来送礼物的,她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旋即从手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姜北:“那晚我听林警官说,绑架我们轩轩的人是个惯犯,还有五个孩子没找到,这是我一个记者朋友的名片,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可以联系他,他能做一期专题报导,希望能帮到你们。”   自那晚过后,警方把其余五个孩子的照片公布到了官方账号上,希望能找到知情人士或者孩子家属,然而传播范围有限,至今为止只有一位家长和警方联系了,也就是六年前在游乐园丢女儿的那位妇女,剩余家长估计是没看到启事,毫无动静,如果有电视台愿意做一期专题报导,倒也能帮上大忙。   姜北一看名片上的名字,正是某电视台的当家记者,专注于社会事件,林晓这次来,也算很有诚意了。   “我和我朋友说了,只要你们需要,他表示可以和电视台商量,把专题报导排在黄金时段播放,”林晓道,“如果你们怕效果不佳,我可以免费做一期的嘉宾,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至少能吸引来一批粉丝。”   林晓这话实属谦虚了,大家对她的号召力是有目共睹的,她的那批粉丝,之前差点把人网站服务器搞瘫痪。   姜北:“这个事情我需要和宣传部门说一声,到时再联系你们。”   林晓也知道流程,说等他们的消息,接着便赶去医院接儿子出院。   姜北送她出门,回来看到林安摩拳擦掌,扭捏道:“姜哥,你看我这形象如何?要是做专题报导,能不能让我和女神同框啊?”   江南一边翻看姜北办公桌上打印出来的儿童照片,一边冷哼一声。   林安一听不高兴了:“小王八蛋你几个意思,我这形象不好吗,不够正直吗?要人人都长成你那样还得了。话说你没班上吗,怎么又来了?”   “上班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达到经济自由,”江南如是说,“我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剩下的任务是好好享受人生,和你不是一个阶级的。”   林安:“…………”   第一次不想和土豪做朋友。   姜北打断他俩夹枪带棒的贫嘴:“前两天来的那位走失儿童的家长怎么说?”   林安一秒回归工作岗位,答道:“她可没林晓幸运,压根没接到过勒索电话,无从找起。”   姜北:“没接到勒索电话?”   “对,”林安从江南手里夺过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哭得双眼通红,黑豆似的眼珠里满是惊恐,“就这女孩,六年前在游乐园走失的,家庭条件还不错,要是勒索卖房卖车也能拿出钱,人家长当时都把钱准备好了,关键家长又没接到勒索电话。我原本以为高建春会像此次绑架一样,勒索钱财,偏偏他以前又没有问家长要钱,他不要钱,那绑人孩子干嘛?”   林安从高建春电脑里拷回来的文档已经被姜北打印出来装订成册了,江南看完照片,拿起薄薄的几页纸翻阅,发现竟还标注了儿童的基本信息,包括年龄性别身体状况等等。   高建春给儿童标准信息的行为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江南却忽的福至心灵。   “高建春给林晓打电话索要赎金是因为事情闹大了,索要赎金的同时还要求林晓删报导,所以林晓是特殊情况,不能跟其他家长混为一谈,”江南悠悠地说,“而高建春以前之所以不向家长索要赎金,是因为这些孩子本身就是钱。”   江南晃晃手里的资料:“你不觉得高建春给儿童标注信息的行为很像在给商品评级标价吗?如果他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勒索钱财,就没必要专门给孩子拍张照片,还写什么身体健不健康之类的,一个勒索电话打过去,哪个家长不认识自家孩子的声音?很明显,高建春做这些是为了展示给别人看,把儿童情况写明白,好以此供人挑选。”   林安一下反应过来:“你是想说,高建春把这些孩子卖了,所以才不问家长要钱?”   他顿了顿,旋即神经质地摇摇头:“那不能,敲诈勒索一般是六位数起步,拐卖孩子能卖几个钱,万把块钱顶天了,他干嘛放弃大钱不挣要冒险去挣苍蝇腿呀?富贵险中求也不是他这个求法。”   江南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姜北被他一语戳中,逮住点头绪:“或许一个孩子不止值万把块钱呢?你说的这个价钱是普通拐卖的价。”   林安一愣。   姜北拿过资料,点了点儿童的备注信息:“在以往的儿童拐卖案中,男孩是重灾区,很多落后地区的人为了传宗接代会从人贩子手里买小孩,但那是以前,现在的普法工作渗透到各个地区,即使是落后山区的人也明白购买小孩是违法的,简言之,销路断了,所以这批小孩不同于以往的拐卖,高建春很有可能有个能给出高价的销售渠道,因此他才放弃勒索家长,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实施犯罪。唔……我一直觉得他给儿童标注身体状况的举动很奇怪,太细致了,甚至还有每个儿童的视力情况,普通拐卖只要你全腿全胳膊不傻就行。”   先前林安一直没往拐卖方面想,毕竟会买孩子的人大多是没什么文化和法律意识的山里人,这种人拿不出几个钱,高建春作为惯犯,怎么会为了几两碎银大费周章地绑架小孩?还不如抢劫来钱多。   所以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敲诈勒索,可能因为家长拿不出钱,撕票了,可等找到家长,才发现家长根本没接到过勒索电话,大概真如姜北所说,是非常规拐卖。   林安的思维非常活跃,就着“非常规拐卖”这几个字细品了一会儿,当即脑补出了一部血腥又丧尽天良的悬疑剧,把自己吓到了,胳膊上浮起层鸡皮疙瘩。   “现在只来了一个家长,林晓究竟是不是第一个接到勒索电话的人还要等其他家长来了才能下最终定论,”姜北吩咐道,“去把其余儿童的照片发到系统上,让基层民警也帮忙找找家属。” 第108章 礼物。   从宁安市消费最贵的地方出来, 江南也没忘记答应要给邱枫的圣诞节礼物,他在马路牙子上打了个车,屁颠屁颠地去了另一个消费最贵的地方。   不得不说, 现在的商家真的很贴心,礼物都是包好的,红色的圣诞袋子里装了一只苹果、手套、围脖和巧克力盒, 拿来哄小孩再合适不过了,价格也是真贵。   不过新晋土豪不在意, 让柜姐拿了几十份放上车。柜姐一看等在店门口的是辆出租车,开始对土豪的身份表示怀疑,哪个土豪还打车啊, 不都是司机接送吗?遂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搬货,直到江南把卡刷了, 柜姐才认定这是位低调环保的土豪,不仅亲自把东西搬车上去了,还露出个格外甜美的笑,问道:“先生, 您需要入会吗?有新品上市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还有机会抢限量版。”   “不了,”江南笑得比柜姐还甜, 用颜值鄙视她,“你的服务态度我不是很喜欢,还是不要再见了。”   柜姐的笑霎时僵在脸上。   出租车司机看在钱的份上, 干起了货拉拉的活儿,载着江南和大堆礼物飙去了几十公里外的福利院, 还帮江南把东西搬进了院子。   才十二月中旬, 福利院就到处帖满了圣诞贴纸, 几颗纸制的圣诞树立牌跟门神一样杵在门口,不远处的表演厅里还传来稚嫩的歌声,唱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给冬季添了抹绮丽的氛围。   江南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迎接他,想来孩子们都去表演厅排练圣诞节节目了,遂跟着歌声,一路摸过去。   表演厅不大,一共就十几排椅子,暖气在厅里久积不散,很是暖和。舞台上的小儿们穿着单薄的礼服,对着歌词本唱得十分专注。   江南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合唱队c位的小女孩,她年纪不大,气势倒挺足,担得起主唱的位置。   小女孩梳着对羊角辫,用红绸带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身穿一袭红色的公主裙,踩着双锃亮的小皮鞋,看上去好不可爱。可惜江南看过她数落邱枫的样子,对她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小女孩见台下来了观众,仰起一张雪白的小脸,竟有点睥睨众生的味道,仿佛她不是个表演者,而是看表演的人,迎着江南的目光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江南同样回以微笑,旋即扫过其他孩子的脸,一张张挂着婴儿肥的脸上或认真、或木讷,唯有小女孩是傲娇,江南很好奇,为什么同样的环境,能养出性格迥异的孩子?   歌唱到一半,圣诞老人背着个空袋子出来了,等到圣诞节,袋子里会装满礼物,由圣诞老人派发给福利院的孩子们。   江南没过过圣诞节,饶有兴致地看完了整场笨拙的彩排。对于他来说,圣诞节不过是12月25号,以前一到这天,程野要和朋友狂欢,他便像午夜12点的灰姑娘,一下被打回原形,回自己的出租屋独自等待26号的来临。   不知今年会不会有所不同。   表演结束,合唱队一哄而散,小女孩扶着栏杆,步履从容地踱下台阶,缓步走到江南面前,以公主之姿说:“叔叔,你又来了。”   江叔叔额角一抽,伸手拨了下女孩的羊角辫:“叫哥哥。再说,我为什么不能来,我以前也在这生活过,回来看看不行吗?”   小女孩不信,嫌弃地皱皱鼻子。   作为妇女之友的江南还没被异性嫌弃过,今天遭遇人生中的滑铁卢,额角再次一抽:“你很不礼貌知道吗?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让院长给你上堂教育课。”   “星星,”小女孩扮了个鬼脸,“女孩子都叫星星,你跟院长告状他也不知道是哪个星星不礼貌。”   江南:“…………”   院长取名真随意,女孩都叫邱星X,小名全是星星,叫一声能召唤满天星。   穿公主裙的星星绞着鬓角的碎发:“你来做什么?你就是新来的义工对不对?”   “我是来给你们送圣诞礼物的,不是来为你们服务的,”江南将手摁在女孩头顶,誓要压制住她的气焰,“邱枫呢,见着他了吗?”   女孩把头一甩,脱离江南的掌握,随后指指舞台上收拾话筒架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就是,没认出来吧。早说了和他们玩会被传染怪病的,看吧,你真笨。”   若不是小女孩溜得快,否则江南非得亲自给她上堂教育课,居然有人骂他笨,还是个小屁孩骂他!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正想着,邱枫从舞台上蹦下来,白花花的大胡子还没来得及摘,着急在手机上打字,旋即亮给江南看。   【星语年纪小,她一直这样,不要生她的气。】   邱星语正是小女孩的名字。   江南想说少年啊,你真的很像偶像剧里的傻白甜,天天被人数落还帮人说话,这是年纪小的问题吗?分明是没教养的问题。   不过他也不能真说出口,简单嘱咐邱枫两句便带着人去院里领礼物。   邱星语早早就带着她那帮小伙伴把礼物挑了一遍,挑出袋子里的巧克力,把手套围脖扯了一地,显然是不得公主心。   邱枫看到既不生气,也不去抢,远远地站一旁,配上他身上的演出服,还真像个和蔼的圣诞老人,不,是像普渡众生的菩萨。   江南替他摘下胡子:“你不要吗?再不去拿他们就要把糖抢光了。”   邱枫摇摇头,用手机备忘录跟江南交流,说圣诞树就是妹妹想要的,既然她喜欢糖,那就送妹妹,反正他已经过了吃糖的年纪了。   这少年长得是真高,还没过完青春期,个子就冲到了江南肩膀,江南与他对话无需蹲着身,只用面对他,好让他看清唇语:“糖果从来都不是小孩子的专利,你想要,就去拿,不必处处让着别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你的不争不抢而感激你,你首先得取悦自己,你总得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邱枫一愣。   他的年纪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大的,大人们给他的教育是,作为哥哥,得照顾弟弟妹妹,要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没人记得他也是个未成年,同样需要呵护,就连邱枫也把这事忘了,也没人告诉他,原来他也有争取糖果的权利。   “你想不想要?”正说着,江南感觉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邱星语正抱着巧克力盒子拿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瞧他,脆生生地问:   “哥哥,巧克力是真的吗?”   江南没懂:“什么?”   邱星语晃晃盒子:“这个牌子,吉利莲,是真的吗?”   “如果是假的你就要继续叫我叔叔?”江南山一样立在邱星语面前,“妹妹,我问你,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个牌子,你们福利院的教育真是广泛,你居然还知道吉利莲。”   邱星语到底年纪小,一听这番话,登时像泻了气的气球,转身就跑,扮演了一把落跑公主。   江南的目光几乎要把小女孩的后背烧穿,还是邱枫及时唤回他的神志,不过邱枫终究没得到巧克力,因为礼物早被那群小崽子抢没了。   少年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穿着演出服呆呆地坐台阶上,江南摸了把随身携带的奶糖给他,邱枫剥开糖纸,不客气地塞嘴里,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席卷口腔,心情也跟着阴转晴。   江南干脆把糖全给他,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他别和邱星语走太近,半开玩笑地说“没礼貌”也是会传染的。   邱枫一头雾水,愣头愣脑地应下,等江南转身走了,才想起正事,赶忙起身拉住江南问他下月初八是不是要结婚,地点在哪?   江南倒是想结,关键民政局不同意:“地点……”   这婚估计得去非洲才能结吧。   “等我问问我亲爱的再告诉你,有事记得给我发短信。”   提的人多了,江南真有种快结婚的感觉,走路都是飘的,他给姜北打了个电话,问他下月初八想去哪儿吃饭,不知姜北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的,随口说了句“随你”。   江南更飘了,不管,姜北就是同意了,并且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这是有史以来家庭地位最高的一回。   他刚想对姜北来一顿甜言蜜语炮轰,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老大,又一个家属联系上了!”   姜北没挂电话,用肩膀夹着,一边接过警员递来的询问记录。   “这家长是隔壁省的,幸好咱们系统全国联网,不然还够得找,”警员说,“xx省的民警看到通告,把报过儿童走失的家长全筛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   姜北翻阅着询问记录,家长非宁安市本地人,孩子也是两年前在外省走丢的,事后没有接到过勒索电话。   江南问:“怎么了,家长找到了?”   “嗯,找到一个,”姜北说,“你好像猜对了,林晓是特殊情况,目前为止只有她接到过勒索电话。” 第109章 客人。   入冬以来阴雨连绵, 平安夜在细密的毛毛雨中悄然来临,这点雨浇不熄人们的热情,反倒平添了一种湿湿绵绵的浪漫氛围。   街边的南瓜灯在雨幕里溢出点温暖的光, 负雨外出的年轻小情侣们互相交换着礼物,用来凸显没什么用的仪式感,借此生一种“情比金坚、天荒地老”的美妙错觉, 聊以慰藉一地鸡毛的现实,至少在这一刻, 是真的平安喜乐。   姜北擦掉玻璃窗上的水雾,露出外边旖旎迷乱的夜色,他口袋里还放着早上出门时江南给他的红苹果, 说是平安夜吃苹果能保佑此生平安顺遂。   许是被窗外的氛围感染,姜北鬼使神差地摸出苹果, 突然“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冷不丁被人撞开,姜北像是吃独食让人抓了包,手一抖, 苹果骨碌碌地落地上滚了灰。   林安穿着他二十五块钱一斤沙雕皮大衣, 目光追随苹果而去,想说什么, 忽又记起正事,问:“姜哥,节目开始了, 你看不?”   走失儿童的家长至今只联系上两位,其余的三位, 不知是换了号码还是怎么的, 迟迟没有消息。宋副局经过慎重考虑, 决定接受林晓的提议,配合电视台做一期专题报导,希望余下的家属看到节目能及时和市局联系,顺便普及一波关于儿童防拐走失的注意事项。   节目在今晚七点四十分开始,林安最终被宋副局以“脑残粉”为由,从“海选”上刷了下来,没机会和女神同框,转而选了威武不会屈富贵不会淫、视金钱和美女如粪土的杨朝陪林晓上节目。   姜北捡起地上的苹果,用纸巾擦了擦,又挥手让林安出去,兀自打开电脑看现场直播。   林晓在名利场混惯了,控场能力很强,她知道干瘪瘪地普及注意事项效果不佳,遂先语重心长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镜头里的她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看上去俨然是个无坚不摧的新时代女性,唯有谈起儿子时,骨子的柔软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此时杨朝还没上场,抽空给姜北发了条信息,说林晓一出来播放量就噌噌往上涨,接着又吐槽宋副局亲手写的稿子毫无文笔可言,全是感情,他都不好意思开口。   雨没有停。   江南刚从外边回来,怀里抱着从超市买来的食材,即使料到姜北不会回家陪他过平安夜,可总不能亏待自己,饭要吃,节日也要过。   临进门前,他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的牛奶盒子里掏了把,果不其然掏出一盒牛奶,牌子和他平时喝的一样。   ——程琼之前说不会下楼打扰两个年轻人,从搬过来起,除了吃过一顿饭,她还真没有下楼看过,又怕年轻人担心她,遂想了一个法子,每天放盒贴了贴纸的牛奶在门口,证明她是安全的,让年轻人放心。   之前江南一直以为程琼是把他当成了程野,可程野又不爱喝牛奶,闻不惯那股甜腥味,程琼的这个举动,不仅是要江南放心,还在用行动告诉江南,她没有把他当成程野,两个人就是两个人。   江南叼着还热乎的甜牛奶开了门,脏西西一看回来的是两脚兽,爱搭不理地闭上眼睛睡觉,反正两脚兽又不给它吃的,爱死不死。   “逆子,”江南用脚尖踢踢猫屁.股,“当初要不是因为我在人群中多看了宠物店一眼,你爸能带你回来?说不定你还在宠物店被那只缅因猫大哥掌掴,你今天能有猫窝睡有猫粮吃都应该感谢我,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脏西西不耐烦地甩着尾巴表示反对:明明是因为我长相清奇我爸才带我回家的,跟你有毛关系。   “态度端正点,”江南不客气地拎起猫抱怀里。冬天一来,这猫的脸是越发的黑,俨然从挖煤小工干到了矿场老板,越看越丑。   江南又嫌弃地将它放回猫窝:“这颜值一看就不是亲生的。”   脏西西嗷呜一声。   你是不是有那个大病?   可惜江南听不懂猫语,趿着拖鞋进到厨房忙活,把食材下到砂锅里煲汤,等待期间,他打开了电视,看杨朝板着一张脸说儿童防拐走失的注意事项,偏生宋副局写给他的稿子过于接地气,和他板正的坐姿实在不搭。   江南窝在沙发里,看着看着来了睡意,又忽听一阵敲门声,下意识地以为是姜北回来了,“噌”地起身去开门。   程琼端着个大瓷碗站门口,小心翼翼地朝屋里张望:“小姜在家吗?”   江南一下反应过来,姜北回自己家是不敲门的。他错开身,让程琼进来:“没有,估计在加班。”   “哦,”程琼把瓷碗放桌上,“你吃饭没?我熬了点汤,给你俩端点来,我记得你爱吃甜口,放了些大枣和板栗。”   江南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食物香气,跟程琼端来的汤的气味是一样的。   “对了,上次杨警官问我小野的朋友……就姓刘那个……”   程琼突然来访,显然不是为了送个汤那么简单,她还记得杨朝嘱咐过她的事。   江南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坐着说。   程琼表现出一副闯进新人新房的局促感,不自在地搓着手,半晌后才道:“我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没事,您说。”   “我记得我领养小野时,在福利院见过他,当时他还不姓刘,长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程琼握着水杯,思绪回到十几年前,“我想领养个健康的孩子,还专门去福利院看了,一眼就看中了小野。”   江南丝毫不惊讶,程野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在人堆里都是极其出挑的,属于打眼的那一类。   程琼接着说:“但那家福利院不允许我挑孩子,领到谁就是谁,说什么领养孩子又不是在菜市场买菜,每个小孩都有被领养的权利,要是每个人都挑,剩些残障儿童怎么办。当时我不止去了一家福利院,少数福利院有这个规定,我也能理解。”   “可我好不容易见着个满意的,不想放弃。”   江南:“后来呢?”   说起这个程琼还有点不好意思,“嗐”一声:“我也不知道咋想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福利院看小野,想着关系打好了,没准院长就同意我领养他了。我一直以为那家福利院领养不准挑孩子是硬性规定,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对父母挑了个孩子走,那孩子一看就是傻的。”   “当时我也是年轻,凭什么人家能挑我不能挑,我拿上资料就去找院长说理,院长估计觉得我烦,给我推荐了个男孩,就是姓刘那个,小时候他长得瘦巴巴的,大了长开了,我又只见过一面,一时没认出来。你说领养孩子这么大个事,随便推个人给我我肯定不干,又过了几天,院长好像想通了,通知我说如果资料合格,可以领养小野。”   江南一下捕捉到重要信息,领养残障儿童可以挑,健康的孩子不能挑,除非像程琼一样打持久战。   不得不说,福利院的领养机制有够复杂的,但什么样的父母会选择领养残障儿童呢?程野真的是因为程琼的坚持才被领养的吗?   程琼怕姜北突然回来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说完便走了。   江南陷入沉思,直到听见厨房里传来噗嗤噗嗤地声音才猛然回神,赶忙去收拾溢满汤汁的灶台。   这时雨忽然下大了,噼里啪啦敲打着屋顶,这个平安夜湿意更重。   福利院表演厅的舞台上拉着重重的酒红色帷幕,小演员们早已准备就绪,保育员们也纷纷入坐观众席,等待着表演拉开序幕。然而此时已过了开场的时间,帷幕依旧巍然不动,像是在等某个重要的客人。   观众们等不住,开始躁动,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邱宗傅院长为了稳住大家的情绪,叫人打开了悬在房顶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那电视好像坏了,声音传不到音响里,又只有固定的几个台,打开便是新闻。   ——屏幕里的杨朝和林晓上演着一场无声哑剧,林晓说起儿子时,竟情不自禁地哭起来,由于没有声音,看上去滑稽不堪,颇像个喜剧演员。   邱宗傅也懒得修理破电视,着急去安抚后台的小演员。   邱星语穿着那条红色公主裙,从面料和走线来看,是条价格不菲的裙子,她很爱惜,生怕裙子起了褶皱,甚至不敢坐下,踩着双小皮鞋焦急地走来走去。   “院长,还没来吗?好慢呐,我都困了。”   邱宗傅替她紧了紧头上的蝴蝶结:“快了,外边不是下雨吗?堵车吧,再等等。”   “哼!”邱星语一跺脚,手腕上的银铃手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从下至上地瞪着邱宗傅,似乎在怪他没有跟客人交代清楚。   “快了,再等等。”邱宗傅敷衍她一番,转身去找坐角落里的邱枫。   邱枫需要扮演圣诞老人在平安夜给孩子们派发礼物,他拎着个满满当当的红色袋子,里面塞满了礼物。   他看过了,礼物和江南上次送来的一样,有一只苹果,还有巧克力盒,听说价格昂贵。   他点了数,发现多出来一份,他想起江南爱吃糖,想把多出来的送给江南,虽然江南买得起昂贵的巧克力,但他总觉得“圣诞老人”送的有特殊意义。   邱枫摸出手机,快速找到江南的号码,想邀他来看演出,顺便悄悄送他份礼物。   可是下雨了。   要不要打扰他呢?   邱枫犹豫着,把对话框里的消息删了又改。   正此时,表演厅沉重的大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嘎”的一声响。   邱星语惊道:“来了!”   不止是候场的小演员,就连邱宗傅也脚步打转,迅速整理好仪表,急匆匆地迎了出去。   男人踏雨而来,他抱着个小不点,没有拿伞,熨烫得笔直的大衣却半点没打湿,连一根头发丝也没乱,浑身透着股令人过目难忘的儒雅气质。   比起电视里的无声哑剧,突然到访的客人更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观众们纷纷侧头去瞧,可总瞧不真切——男人立在昏光里,整张脸没进阴暗中,只能瞧见个挺拔的身影。   男人久久立着,盯着斜上方的电视看,屏幕里警察和女演员终于退场,继而轮番滚动着走失儿童的照片。那轰动一方的新闻在他眼里不过是场喜剧,竟无声笑起来。   他怀里的小男孩早已睡着,或许等到圣诞老人派发礼物时会醒,不过这不重要,今晚似乎会发生一件比派礼物更有趣的事。   后台一阵骚动,邱星语去而复返,慌慌张张摸出书包里的唇彩补妆,她真漂亮,饱满的脸蛋,粉嫩的唇,可爱中透着一丝与年纪不符的媚。   邱枫看他们都跑去了帷幕后偷偷瞧热闹,遂好奇地跟着一起去,他个子高,能轻松透着帷幕缝隙窥见舞台下的情况——原来是客人来了,是个陌生男人。   然而更吸引他的,是对面电视机里的新闻,他听不见,却识字,更认得照片上的人是谁。   正是他从前的伙伴!   “走失儿童”诺大的标题刺进眼球,邱枫陡然一惊,再看看身边的同伴,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新闻,正神色兴奋地把目光投向舞台下的男人。   邱枫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出汗,最后抖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站了人。   邱星语补完妆回来,直接让同伴走开,顺着邱枫的视线也看见了新闻,脸色随之变得阴沉。她取下腕上的银铃手链,悄悄放进了邱枫的口袋,而后下到后台找来遥控器关了电视。   邱枫像从某个噩梦中惊醒,重重地咽了下喉咙。他假装淡定地打开手机,删掉对话框里的“你来看演出吗”?刚删到一半,后背就被人拍了下。   “演出要开始,”邱星语见他不回头,直接站到了邱枫跟前,重复道,“演出要开始了,快去准备吧。”   冷汗已浸湿邱枫的衣服,他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从前他就觉得小女孩像极了邱星冉,一样的漂亮,一样的任性。   对,邱星冉!他很久没见过邱星冉了!   邱枫想到了新闻,又想到江南对他的嘱咐,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凭借仅剩的镇定,略显慌乱地朝邱星语比了个手语。   【我先去上个厕所。】   邱星语甜甜一笑:“好呀,记得快点回来哦。” 第110章 银铃。   江南收拾完一片狼藉的灶台, 打开炖锅一看,果不其然,汤溢了一半, 精华全蒸发完了。   这个平安夜好像有一丢丢不完美。   他又把目光转向桌上的瓷碗,程琼送来的汤还冒着腾腾热气,散出板栗的香甜味儿。   可人是个奇怪的生物, 能被一点小事激出内心蠢蠢欲动的焦躁。   因为炖的汤烧干了,即使还有一碗江南也觉得不完美, 至于缺什么,又一时说不上来。   这时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摸出一看, 收件箱里躺了有头没尾的两个字——你来。   发件人:邱枫。   你来干什么?   江南给他回了条信息,三分钟了也没等到回复, 于是又拨了个电话过去,就算邱枫听不见,震动总能感受到,然而电话也没人接。   实际邱枫和程琼一样, 想着他不是一个人生活, 没事极少打扰他。   江南莫名想起程琼今晚说的话,焦躁似乎找到了源头, 当即拿上外套和雨伞匆匆下楼。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放着实时新闻, 说哪哪因为大雨出了车祸,造成交通堵塞。便利店的员工深叹口气, 跟同事念叨:“今晚不是平安夜吗?怎么新闻里播的不是儿童走失就是车祸呀, 一点都不平安……”   后面员工说了什么, 江南没听,一边打车一边不停地给邱枫打电话。今晚福利院有演出,但邱枫的活儿不重,只用派发圣诞礼物,哪怕他刚在忙,这会儿也该忙完了,可一通通电话打过去,依旧没人接。   市局的电话倒是响个不停。   林晓按照承诺,把专题报导的播放放在了黄金时段,又因她的出镜,引得各路明星和粉丝转发,不管是不是蹭热度,总之把此次事件传播开了,就连杨朝也跟着上了回热搜,无孔不入地覆盖每个网络端,一直没找到的三位走失儿童的家属看到报导,纷纷来电,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接到过勒索电话。   “好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有新的进展会及时通知您,您注意下,尽量不要更换联系方式。”   “您问谁干的啊……可嫌疑人已经死……叔,您别哭,我新来的,您一哭我就慌!”   “我们尽力,赔付?审理完肯定会进行民事赔偿啊,您放心。”林安挂了电话,小声嘟囔一句,“我不能听别人哭,尤其是年纪比我大的人哭,哎~姜哥,这几位家长都是外地的,高建春的业务范围有点广啊。”   姜北拿起通话记录看,这三位家长分别是三个地区的人,加上前面的两位,高建春的犯罪轨迹遍布五个市,拐骗手段也是五花八门,总之是利用小孩子的好奇心或对某一类事、人物的喜欢,达到诱拐的目的,他不挑男女,能上钩一个算一个。   这些孩子走失的年份也不相同,最早可以追溯到六年前那个在游乐园走失的小女孩,高建春本身是宁安人,好像从小女孩开始,他就把魔爪伸向了外地。   “他为什么要跑去外地?”   “啊?”林安挠挠头,“拐.卖不都是从这个地方卖到另一个地方吗?他跑去外地……难道是因为买家在宁安市?嘶——”   林安被自己的胡说八道吓到了。   姜北却没反驳他。   正想着,传达室的民警扣门进来,说:“姜队,外边有人找,好像是家属,她说她家孩子在游乐园丢的。”   一场大雨让平安夜提前落幕,干瘦的妇女穿过冰冷的雨幕而来,她的伞被风吹烂了,浑身湿答答的,却顾不上擦,一见姜北便拉着人衣角,一个劲儿地问:“有我女儿的消息吗?还能找到不?我看到新闻才来的,你们能找着我女儿不?”   这问题姜北也回答不出来。   儿童走失若不能及时找回,便只能等,等警方解救到被拐儿童,再做DNA比对,前提是父母有做过采血,能匹配到的概率不亚于中五百万彩票。   姜北舔了舔唇,要了块干毛巾给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高建春的死似乎并不能填补一位母亲失去女儿的痛苦,这不是能安慰到她的借口。   “……能具体说说您女儿是怎么走丢的吗?”   “游乐园,”一提起往事,妇女几乎泣不成声,“就南门上最大的那家游乐园,当时我带琳琳去玩,一眨眼她就跑没了,我先找了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帮忙调监控……没有找到琳琳,后面我报了警,警察也看过监控,各个出口都看了,半个人影没有,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警察说什么我怕是遇上惯犯了,哪个初犯拐孩子这么熟练啊,还敢在人群聚集区动手……”   这妇女的女儿叫李琳嫣,要是不走丢,这会儿该出落成个亭亭少女了,李琳嫣和林逸轩一样,都是在宁安市出的事,只不过她没有林逸轩那么幸运,至今下落不明。   妇女之前来过市局,她是本地人,也是第一个和市局联系的家长,上次她来只认了照片,没说详细经过,这次一说,姜北忽地反应过来。   ——先前家长没找齐,无法确定谁才是第一个被拐骗的孩子,现在家长齐了,确定六个孩子中李琳嫣是第一个,可正如妇女所说,李琳嫣走失的过程太干净利落了,的确不像是初犯所为。   除了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哪怕是连环杀.人犯,第一次杀.人时也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而且从李琳嫣开始,高建春就总结出了个固定的拐骗模式,显得熟练非常。或许李琳嫣也不是第一个,她前面还有人,以供高建春总结出经验,所以高建春在之后的拐骗中才得心应手,只是他电脑里的六张照片先入为主,给大家造成了一种李琳嫣是第一个的错觉。   若这个猜想是对的,那谁才是第一个?   六年前……   姜北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顺手抓来准备下班的林安扔到妇女面前:“你陪着她,把她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记下来。”   林安一脸懵:“我……欸!姜哥!你又去哪儿呀?”   姜北已夺门而出,边往停车库跑边在手机上调出地图,机械女音毫无感情地播报:【已为您规划路线,目的地西山监.狱,从当前位置出发,向西行驶……】   同一时间,江南也在雨夜中穿梭,出租车司机载着他刺破雨幕,风一般的往福利院赶。   邱枫依旧没接电话,也没回信息,因为他此时正快步跑向厕所。   今晚的新闻像是枚深埋已久的炸.弹,把藏在暗处的污秽通通炸了出来,邱枫第一次觉得福利院不是他的避难所,而是个魔窟。   他后背发凉,不禁加快了脚步,然而走廊好长,厕所在尽头,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几扇窗开着,凛冽的冬风裹携着暴雨灌进来,将他吹得无比清醒,他清楚地知道,首先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向外界通信,他得小心一点,否则会惊动楼下的小鬼头。   于是他放弃去厕所了,脚步一打转,准备进到右手边的化妆间,忽地,他又顿住脚步,注意到化妆间门口的水脚印,他猛然反应过来——化妆间里有人!   这一刻行动快于思想,邱枫转身就跑,躲在化妆间里的黑影也跟着动起来,抖落了一地水珠。   所幸邱枫对表演厅的建筑结构够熟悉,极速在七拐八绕的走廊上疯跑,时不时看看身后,确认黑影没跟上来才长舒一口气。   他打开安全通道的门,正要往下跑,又蓦地来了个急刹。   ——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楼道里的,他穿着淋湿的冲锋衣,手里拿着把黑伞,随着他的步伐一级一级地拖过楼梯,留下一道醒目的水痕,也堵住了邱枫的去路。   楼道的灯昏暗不明,邱枫惊恐地瞪大双眼,总感觉拾级而上的青年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来不及多想,邱枫一个反手掀开门,门板撞上墙壁,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随及震颤不止。   但这声巨响很快就被楼下的歌声淹没。   邱星语仍站在合唱队的C位,厚重的帷幕一拉开,她稚嫩的童音通过音响回旋在表演厅上空,她认真地唱: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①……”   她的声音很柔软,像在阳光下逐渐消融的积雪,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没人再去留意楼上的动静。   数道灯光打在邱星语身上,给她的公主裙镀上一圈金边。她拈着裙角,含苞待放的小小身躯跟着节奏微微晃动,宛若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她还在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楼上青年被这歌声取悦,荒腔走板地吹起口哨来,又用手中的伞敲击地面打着节奏,一边仔细辨别夹杂在歌声里的银铃声。   叮叮当,叮叮当……   青年不紧不慢地朝着银铃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经意间透露出散漫,像在和囊中的猎物玩游戏。   邱枫快跑不动了,无论他跑到哪里,突然出没的黑影都会挡住他的去路,如影随形地黏着他。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黑影总能找到他。   邱枫听不见,然而此时拼命跳动的心脏却一个劲儿地撞击着他的神经,他听见脑子里“咚咚、咚咚”的声音,重如擂鼓,催促着他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雨越来越大,走廊的地砖被雨打湿,邱枫喘着粗气,不敢回头看,小心翼翼地扶住墙以防滑倒。   可他终究不够幸运,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扑倒在地,口袋里的银铃手链也顺势摔出来,沿着湿滑的地砖滑出一米远。   叮叮当,叮叮当……   邱枫呼吸一滞。   他见过这串银铃手链,他好像知道为什么黑影总能找到他了。   此时,玩够了的青年发起极速冲刺,瞬息之间抵达少年跟前。   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上方,邱枫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雨水滴到了他脸上,他仰头去看,瞧见青年诡异地歪了下头……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江南到达福利院时,一曲已经终了,观众们稀稀拉拉地从后门退场,表演厅已空空如也,只剩邱宗傅在清理地上的垃圾。   他见有人进来,故作惊讶地问:“小野,你怎么来了?没带伞吗?都湿透了。”   邱宗傅赶忙脱下外套,想往江南身上披,却被江南反手挥掉:“小他妈的野,我问你,邱枫呢?”   邱宗傅霎时被江南的大流氓气势骇住,只感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冻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邱枫……”   咚咚!   突然楼上传出一声重响,江南心下一凝,当即撇下邱宗傅,三步并一步地冲上楼去。   “欸!小野!”   然而楼上一片祥和。   ——小孩们表演结束,还未脱下演出服,自觉拿上抹布扫帚清理走廊上的雨水,看起来团结又互助。   他们见一位浑身湿透的奇怪叔叔上来了,纷纷歪着小脑袋,眼睛里露出疑惑,甚至有人嫌弃他把刚擦干的地砖弄湿了。   “小野?”邱宗傅跑不快,三步一喘地扒上楼梯,问,“到底怎么了?”   江南没理他,快速扫视过在场的所有孩子,其中没有邱枫。他很快又注意到走廊上紧锁的几扇房门,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个震天响。   门后的小公主像是吓到了,拧着红色的公主裙,又惊又怒地吼道:“叔叔,你吓着我了!” 第111章 荒诞。   换作平时, 江南还能装出一副温柔大哥哥的样子,但此时此刻,他对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实在生不起什么喜爱之心, 管她是七岁还是十七岁,视若无睹地将她掀开:“走开。”   邱星语登时后退几步,不小心踩到了裙子, “嗤啦”一声,那层薄薄的纱撕裂了。   她一时不知该先保护裙子还是阻止江南, 只仰起脸吼道:“你把我裙子弄坏了!”   江南充耳不闻,冲进化妆间一阵搜,没有发现邱枫的身影, 紧接着又去下一间房间,对着紧锁的房门就是一脚, 房间里同样有个女孩,正在脱鞋子,看样子她是打算换衣服,见人冲进来霎时爆出一声尖叫。   正在打扫卫生的小鬼头们听得这一声, 不约而同地转向江南这边, 如果眼神是箭的话,江南估计会被扎成筛子。   邱星语仍跟在江南后面叫嚣:“你把我裙子弄坏了!”   江南不理她, 一间间房间查过去,门板撞上墙壁的“嘭嘭”声在冗长的走廊里此起彼伏,邱星语依旧不死心, 拎着红裙子固执地跟在他身后,而其他人是背景板, 只有眼珠跟着两人移动。   这一幕着实荒诞。   江南来到最后一扇房门前, 正要抬脚踹, 不料邱星语箭步冲上来拦住他,内心极其不满江南,把眼睛瞪成了牛眼,咬牙道:“你弄坏我裙子了。”   神他妈的裙子。   “让开,”江南拨弄下她的羊角辫,“妹妹,你不让我进去,难道这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你不让开,小心我连你一起踹哦。”   邱星语也是执着,又像找不到别的台词,不断重复:“你弄坏我裙子了。”   这下江南百分百确定房间里有东西。   他正要破门,忽听侧方传来一声惊叫:   “邱枫!”   邱宗傅扒着墙壁上楼,不小心摁到了灯开关,周围一亮堂,才发现邱枫倒在了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口,手边还放着把扫帚,好像他是打扫楼道卫生时,不小心摔下台阶的。   这时其他背景板在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纷纷丢下手中的清扫工具朝少年跑去,大波小朋友猛冲过来的威力不可小觑,移动间拥着江南也被迫前进了几米。一片混乱中,邱星语身后的门悄悄开了,一个黑影溜出来,瞬息之间消失在了雨夜里。   江南看过去时,只瞧见邱星语歪头对他笑。   背景板们迅速聚拢在邱枫身边,邱宗傅这会儿也腰不酸腿能走了,大步爬上楼梯将昏迷不醒的少年揽怀里,一个劲儿地拍打他的脸,试图把人扇醒:“孩子,醒醒。”   “你想拍死他吗?”江南连演程野的兴趣都没有了,懊恼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旋即快步走到邱宗傅身边,说,“叫救护车呀。”   邱宗傅像是没听见,仍不住拍打着少年的脸。   江南再次重复:“叫救护车。”   “你为什么不叫?”邱星语遥遥地问。   江南扭头,看见那女孩穿着破损的裙子,微微扬起下巴,高傲得不可一世。   他笑起来:“因为我要报警呀,我可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会自己摔下台阶,您说呢,邱院长?还是说,您福利院里的孩子出了事,您连救护车都不愿意叫,嗯?”   听他一席话,邱宗傅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煞是精彩,半晌后才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叫……马上叫救护车。”   此时已过午夜十二点,平安夜跟着下了一夜的雨一同离去,两道不同的鸣笛声又一同来临,惊了郊区静谧的夜。   江南把时间卡得很准,二十分钟后,警车和救护车一齐开进院子,邱宗傅没想到江南真敢报警,慌乱摆手对民警解释:“不是,我什么也没干,真的,不信你们问保育员,今晚我全程都在舞台下守着孩子们,哪都没去过,那孩子分明是打扫卫生时自己摔下来的,不关我的事。”   江南把昏迷不醒的邱枫抱上救护车,坐陪护椅上对邱宗傅说:“你哪都没去过,不代表没有外人进来啊,要是这样,您算……包庇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哪想邱宗傅瞬间脸色褪尽。   江南看在眼里,又转向站屋檐下的邱星语:“妹妹,不出意外的话,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姐姐了。”   或许邱星语骂了他,不过江南没听见,跟着救护车出了院子。   其实他也不清楚今晚福利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总感觉邱枫给他发信息不是无缘无故的,至于报警,他是随便找的由头,总能把邱宗傅扣一段时间。   郊区人烟稀少,周围少有光亮,江南盯着躺一旁的少年,邱枫还穿着那套滑稽的圣诞老人表演服,白花花的大胡子被溢出的血浸红了,光看着都疼。   邱枫曾说他不喜欢贴大胡子,每次撕下来都扯得皮肤生疼,可别的孩子太小,撑不起表演服,更扛不动那一大袋礼物,所以他只好上了。   但他的一再让步并没有赢来别人的尊重,反而让他人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那群小屁孩依旧数落他,甚至他倒在楼梯口时,也没人主动去扶他一把。   江南莫名有点庆幸自己没有长成个绝对善良的人。   今晚大雨一下,圣诞老人也有点要罢工的意思,这个点原本是夜生活的开始,路上行人却少得可怜,全被大雨赶回家了。   江南安顿好邱枫,去收费口缴了医药费,又听医生叽里呱啦地说了大堆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总结一下,就是说邱枫还年轻,送来医院也及时,伤口已经处理了,没准明后天就醒了,只是得吊一两个月的胳膊,因为摔骨折了。   彻底处理完医院的事,连营业到半夜的KTV也关门打烊了,江南拖着疲软的身体,还没走到住院部大门就感觉体力不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没干晚饭!   虽然他的用餐时间向来不固定,但一般情况下,一到饭点姜北就会发消息来监督他,下班前也会通知他,然而今晚姜北却没有来一条消息。   江南顿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当即拨了个电话过去。   原本他以为这个时间点姜北应该睡了,没想到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里传来熟悉的男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只是比平时多了一点柔软,只有一点点……   “我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回来,你先睡,别等我。”   一旦一方流露出点温柔,另一方容易顺杆爬,介于在医院里,人多眼杂,江南堪堪平复了体内躁动的戏精细胞,没有发动嘤嘤大法,转而问:“你还没回去?”   姜北刚到达西山监.狱,一般晚上是不允许探视的,好在姜北的工作证威慑力够大,狱警给他开了门,带他去了会面厅。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没在家?”   平安夜、圣诞节、绵柔的细雨,氛围感直接拉满,怎么想今晚都是个约会的绝佳时间,两个半夜不归家又没互相通知的人不约而同地猜想对方是不是背着自己出去浪了?想到这一股无名火顿时涌上胸口。   “江南。”   “姜北。”   姜北声音一沉,江南率先投降,解释道:“好吧,邱枫出了点事,我还在医院。”   “邱枫?”姜北隔着一道玻璃,看见狱警带了个穿囚服的男人过来,也没时间细问江南,三言两句把他打发了,“我有个猜想……算了,等下再说。”   接着他挂断电话,又顺手给江南发了个实时定位。   这时,身穿囚服的男人已经端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了道玻璃,却像横着道天垫,分割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姜北静静地看着他,比起第一次见面,佟辉①的面貌并没改变多少,或许是因为接受了应得的行政处罚,他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整个人透出一种超脱世俗的淡然。   “姜副支队,”佟辉先开了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薮春中学案②的凶手抓到了吗?”   姜北点点头。   “那就好,”佟辉扯出个苦笑,“当初要不是因为我偷走了重要证物,受害者……还有孙一航③也不会等了这么多年才沉冤昭雪,当时负责处理薮春中学案的公检法也跟着吃了挂落吧?”   何止是挂落,还来了个大整顿,不仅如此,薮春中学案的真凶温洪亮也因佟辉的举动逍遥法外六年之久。如果温洪亮早落网,那个花季少女也许就不会死,她就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备战高考,那位想救儿子的父亲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去撞温洪亮,结果弄了个死无全尸。   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弥补,如果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那就是报应在了别人身上,因果总有轮回。   姜北没有把后面的事告诉佟辉,他大概能猜到佟辉当时的心境,佟辉应该是觉得只要按对方说的做,拿走证物,他的女儿就能回家吧。   “你想见你女儿吗?”姜北突然问。   话题转得太突兀,佟辉眸光一动:“我还能见到她吗?”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说:“我女儿失踪那么久,没了吧,当时对方用我女儿要挟我拿走证物时,我就料到对方不是好人,活着的几率有多大呢?就算她活着,我又有什么脸面见她?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个合格的警务工作者。”   说着,他从衣服内衬里摸出一张照片,看样子是随身携带的,照片上是个肥嘟嘟的小孩,正张着嘴对镜头笑,露出几颗可爱的乳牙。   “或许能找到呢?”姜北盯着照片看了会儿,又问,“你记得你女儿是怎么丢的吗?”   佟辉蓦地抬头,他以前好歹在警局干过,骨子里的那点敏觉性还没被一地鸡毛的生活磨光,很清楚姜北半夜来肯定不是为了跟他吹悬龙门阵的,但也确实没想到姜北会问他女儿的事。   说是没脸见女儿,可一听姜北的问题,佟辉心里又燃起点希望,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老实回答:“在我家小区前面的小公园里丢的。那时我女儿还小,我又忙,孩子是我老婆在带,我老婆一到做饭时间就没空理她,放她在客厅自己玩儿。那天她磕了,一直哭,我老婆想着带出去溜达一圈没准就哄好了,她俩就去了公园,然后……”   佟辉说不下去了,深深地垂下头。   姜北问:“公园里人多吗?”   佟辉默了片刻,“嗐”一声:“小区配套的公园,交房后就没人打理了,巴掌大块地方,没什么人爱去。”   姜北支着脑袋琢磨,听起来人迹罕至的破公园才是初犯者的最佳犯.罪场所,但要和高建春联系起来,说他绑的第一个小孩是佟辉女儿还有点牵强,还缺少重要的一环。   会面时间一到,狱警过来贴心地问了句要不要延长时间,姜北说不用了,让佟辉回房休息。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照片,然而小孩一天一个样,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哪怕是把江南穿开裆裤的照片放他面前,他也认不出当初流哈喇子的小屁孩是今日的大冤种。   说起来,他手机里还真有一张江南穿开裆裤的照片,是前段时间韩文芳发给他的,绝对不是他主动去要的。   其实主动要也没什么,毕竟当初邓女士不顾自家儿子的自尊心,拼命向江南展示姜北小时候的照片,顺带把姜北年少轻狂时干的混账事儿全抖干净了,害得他被江南嘲笑了好几天,这下也算扯平了。   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天空中悄然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宁安市极少下雪,下了也积不起来,盐粒般雪花刚落到地上就化了。   姜北翻着照片,刚走出去,冷不防被冷风灌了一脖子,后背却是暖的,因为有个大流氓趁人不注意从后面贴了上来,想趁着夜黑风高占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的便宜,实在胆大包天。   然而下一秒大流氓就被姜北手机里的照片骇住了,一把夺过:“你在看什么十.八禁?” 第112章 苹果。   姜北没料到江南在后头, 一时不知该抢手机还是该解释,只抬手摸了摸鼻尖,问:“你怎么来了?”   “你给我发了定位, 难道不是想让我来接你吗?”说话间,江南的目光从始至终没离开过手机,屏幕里的照片有些模糊, 背景布是九十年代末的风味,镜头中的小屁孩看起来软乎乎的, 不知羞耻的叉开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男孩子。   “你没事看人家穿开裆裤的照片干嘛?这小屁孩一看就不太聪明的样子,光下巴就三层, 两条胳膊两条腿跟才拔.出来的萝卜似的,还笑的像个二傻子, 围兜都兜不住他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你怎么看这玩意儿,哪找的,谁发给你的?”   姜北被他吵得脑袋瓜嗡嗡响,冷不丁来一句:“韩文芳发给我的。”   “韩文芳?哦, ”江南一下反应过来, 悠悠抬起头,自动删除方才说的那番话, 重新说一遍,“这小孩真可爱,一看就是未来之星栋梁之材, 长大了肯定很漂亮。”   姜北:“…………”   可能真应了江南的话,小屁孩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没看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这都认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从小美到大的, 这照片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 ”江南把手机还给姜北, “再说,我妈妈以前发疯把照片全烧光了,也没带我去拍过照,我哪认得这是我,我只在韩文洲的别墅里见过一次,不过当时情况紧急,没细看——不对,你没事看我的半.□□干嘛?你该不会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来……”   越说越离谱,姜北及时打断他:“我想打印出来裱个框挂客厅。”   江南脸一垮:“你认真的吗?”   江南想象了一下,回家一开门,迎接他的不是猫,也不是姜北,而是小时候的自己,不仅对他叉开腿,还对他流口水,简直看一次社死一次。   自从接江南回家后,姜北就在江南的套路上一摔不起,今晚竟大获全胜,不禁有点小窃喜,他还以为江南的脸皮刀枪不入,没想到再厚的脸皮也同样无法直视自己流哈喇子的光辉岁月。   “认真的。”   说完这一句,姜北躲进了车里,暖气开到最足,把寒冷空气快速赶走。   江南跟着爬进去,还想再争取一把:“那能不能在重要位置打个马赛克?或者……单独截出来专门裱个框也可以。”   姜北:“…………”   果然大获全胜是短暂的,敌人再次把脸皮当武器,打得我方落荒而逃,毫无招架之力。   监.狱门口实在不是个扯淡的好地方,姜北提醒敌方系好安全带,稳稳当当地把车开走了。   江南还有些心有戚戚,回望那栋灰扑扑的建筑物,差一点,这儿就成了他下半辈子的归属。   “你大半夜的来这干嘛?”   姜北:“见佟辉。”   江南思索片刻,才想起佟辉是谁:“对哦,他女儿也丢了。怎么,走失的儿童里面有佟辉女儿?不能吧,我看过那些照片,年龄对不上。”   “我知道年龄对不上,”姜北打了个左转,“新闻一播出,几位孩子的家长全跟市局联系了,结果发现最早走失的孩子是李琳嫣。”   “李琳嫣?”   姜北忘了他信息滞后,于是解释道:“在游乐园走失的那位小女孩。”   和江南说话,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说太多,他自己会琢磨,从而拼凑出事情的大概经过,姜北还没说下文,江南就接过话:“高建春第一次拐骗小孩就选择在游乐园这种人群聚集区下手,一出手就成功了,他明显很熟练,你觉得李琳嫣也不是第一个,所以才来问佟辉,那姜副支队有没有证实你的猜想?”   姜北老实回答:“我不确定。虽然佟辉女儿走失的时间的确在李琳嫣之前,但要和高建春联系起来,还有些牵强。”   “也是,人贩子又不止高建春一个,”江南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姜北耳边悄声说,“我也有个猜想……”   姜北忍住痒意,坚持听完,而后诧异地看了江南一眼,不得不说,他的想法实属天马行空。   “别看我,”江南耸耸肩,“试试又不亏,万一呢?对不对明天就知道了。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今晚在福利院发生的事?好像没有。”   姜北对他的一番自问自答颇感心累,这人的智商明显是间歇性高峰,持续性狂乱波动。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江南从收到邱枫短信开始说起,一分钟不到就说完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向对方报了今晚的全部行程,安心的同时,姜北的额角也突突直跳:“你都没搞清楚邱枫是怎么摔下楼梯的,就报警把院长给抓了?还说他故意伤害?”   “不然呢?”江南还有点小骄傲,“调查该由警察叔叔负责,我只用当热心市民。”   姜北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江南像只难训的野猫,在家时好歹会撒娇装乖,除了有点黏也没啥大毛病,可一出了门,那利爪便收不住了,看谁不顺眼就挠谁。   好在姜北知道他不会是个人都挠,总有原因,哪怕是歪理……   “你为什么要报警?觉得邱枫不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江南点点头:“当时楼道里连灯都没开,黑漆漆的,你会不开灯打扫卫生吗?他分明是被人推下去的,如果我再慢一步,他可能还会被人推无数次,直到他摔死,毕竟福利院不想摊上刑事案件,说邱枫是打扫卫生时不小心踩空意外死亡的能避开不少麻烦。还有那群小孩……”   江南想起数道视线黏在他后背的场景,无端有些发冷:“那群小孩也很奇怪,而且程阿姨跟我说,在福利院领养孩子,有些能挑,有些不能挑,这个规定也是莫名其妙的。”   姜北煞有其事地一点头,还好不是歪理:“但如果不能证实院长和这件事有关,最迟十二个小时之后他就能回去了。”   “那不还有十二个小时吗?”江南笑起来,“别急,毕竟我大老远的来找你,也不是专门为了跟你说这事的,还有别的,比如风花雪月。”   姜北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晚……不对,准确地说是昨晚是平安夜,虽然他对此类洋节没有太大感触,但江南送了他一个苹果,目的再明显不过,是要他陪他。   他本来也打算等忙完赶回家陪大冤种的,结果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现下想起了,可惜圣诞老人已经下班了。   貌似有点对不起孩子……   他某根神经向来不发达,搜肠刮肚地想怎样才能弥补已错失的平安夜,以防江南发动嘤嘤大法,最后问:“……那你要吃苹果吗?”   “哈?”   原来江南风尘仆仆走一遭,只值一个苹果。   姜北估计是当老大当习惯了,不由分说地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径直往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没过五分钟,他真拎了一袋苹果出来,少说有五斤。   江南:“…………”   好硬核的圣诞礼物,看来姜北单身多年全靠实力……   更要命的是,姜北拎着那袋苹果,还挺不好意思地对他说了句“圣诞快乐”。   怎么会有人又直又可爱?!   江南要疯,深吸好几口气才堪堪遏制住上扬的嘴角,摆出副不满意的样子,无辜又幽怨地望着姜北。   看得出姜北真的尽力了,见没人收苹果,竟有些无措地摸了摸鼻尖。   其实江南也不是非要过圣诞节,只是他好不容易有了任性的资本,迫不及待地想“报复性消费”一波。   姜北迎着他幽怨的目光,心想他是不是不喜欢,可大半夜的商场都关门了,也买不到像样的礼物了。   说起来,他还没有送过江南礼物,一方面是他不确定江南想要什么,江南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另一方面,是他已经过了要用礼物维系感情的年纪了,娇艳的玫瑰远没有清晨的热牛奶来得温暖。   可他既热不好牛奶,手里也没有玫瑰,这对江南来说是不公平的。   “你想要什么,改天……明天我去买。”   消费成功,江南在心里放了烟花庆祝,又朝姜北勾勾手指:“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姜北信了江南的邪,提起的脚还没落地,就冷不防被人揪住了衣领,他的头被迫钻进车窗,旋即眼前一黑,突如其来的湿软极速席卷过他的上颚,嚣张地宣示主权。   雪下大了,姜北留在车外的脖子以下却一点也不冷。   午夜空旷的大街上,偶尔有几辆车呼啸而过,司机注意到这边,在想现在的小情侣真是干柴对烈火,大街上就忍不住了,成何体统?然而姜北明白,他只是在送江南圣诞礼物。   他不确定江南是否喜欢猫、是否喜欢苹果,可他能确定江南喜欢……   “有人在看我们,”江南点到为止,把姜北撩到临界点便稍稍松开他,只用鼻尖蹭着对方,在昏光里感受着对方紊乱的呼吸,“要是害羞的话,你可以大喊一声‘流氓’,或者到车里来,我们悄悄的。”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的,车是姜北的,他不上去还能在大街上站一晚不成?   江南一肚子坏水,看似把选择权交给姜北了,又只给了姜北一个选项,把便宜全占尽了。   姜北的五脏六腑还处于缺氧状态,好在脑子是清醒的,知道这又是套路,但能怎么办,他不可能在外头吹一晚的冷风。   敌方再次向我方发起进攻,这次我方放弃抵抗,直接投降,甚至还把敌方拉回了阵营内部,试图用谈判的方式换一夜好觉,哪知敌方装聋,最后还“嘤”起来,我方再次惨败,被击了个丢盔卸甲。 第113章 发现。   有人嫌良宵太短, 有人却嫌冬夜太长,邱宗傅蹲在派出所的空调下,又冷又饿。他生平第一次进局子, 还以为问个话就完了,福利院的孩子、保育员也都能给他作证,邱枫出事时他压根不在楼上, 不存在故意伤害。   他本打算做完笔录就回去好好补个觉的,哪想民警晾了他一宿, 直到天微亮才见着活人。   “吃吧。”两位民警大刀金马地坐他对面,扔给他一份饭。   邱宗傅没胃口,一把推开盒饭, 将敦实的上半身压到桌面,着急解释:“警察同志, 那孩子不是我推下楼梯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保育员,我全程都在前厅,连厕所都没上过。那孩子分明是打扫卫生时不小心踩空的, 你们可以给他做伤情鉴定。”   《未成年人保护法》在上, 对于热心市民举报太阳福利院院长故意伤害、虐待儿童这件事上,派出所民警十分上心, 连夜询问了福利院的所有工作人员以及在院儿童,没有发现虐待儿童的现象,至于故意伤害, 昨晚观看演出的工作人员表示,邱宗傅的确没离开过前厅一步, 并且由于楼上有更衣室, 为保护儿童隐私, 也没有安装监控,无法得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除非受害者醒来亲手指认,否则这就是起乌龙,或者是热心市民热心过了头。   民警神情复杂地翻看询问记录,片刻后问:“你说一下昨晚的情况。”   “昨晚福利院有演出,”邱宗傅答道,“说是演出,其实就是孩子们表演几个节目而已,我全程都守在舞台下。表演结束后,有个孩子跟我说楼上走廊进水了,他们自发地打扫,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分配活儿的,邱枫为什么要去清理楼道?发现时,那孩子已经摔下来了。”   “他们打扫走廊时你在哪儿?”   “前厅,我在前厅清理垃圾,”邱宗傅想到什么,眼珠一动,补充道,“对了,报警人来的时候我还在前厅,那时演出刚结束,我还没来得及上楼,他能给我作证。”   两位民警对视一眼——还是头一次听说让报警人作证的,不过邱宗傅的说辞和福利院工作人员说的一样,若受害者不能亲手指认,那这事就差不多了。   “警察同志,我可以走了吗?”邱宗傅问,“该说的我都说了,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我有没有撒谎,至于报警人为什么举报我故意伤害、虐待儿童,我想可能是有什么事让他误会了,他以前也在咱们福利院生活过,估计是我哪里没做好,让他记恨。”   民警一愣,翻到报警人填的简单资料:“你确定他是你们福利院的?”   邱宗傅一点头:“是啊,他叫程野,六岁以前都在咱们福利院,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报警人填的姓名和邱宗傅说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民警摆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作为基层派出所,每年总能碰到几个报假警的,外加一批超乎人类想象的奇葩案件,这下不得不怀疑这位报警人也是奇葩中的一员。   询问室陷入短暂的安静,邱宗傅再次问道:“我能走了吗?我还想去医院看看那孩子,他摔了,到底是我的失职,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这番话十分诚恳,民警斟酌片刻,见没什么大问题了,挥手让他走:“下次注意啊。”   “一定一定。”邱宗傅狗撵似的,迅速站起身拿回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两位民警正在收拾东西,抽空闲扯了几句:“我怎么觉得那位院长提的名字有些熟悉?程野……啊!我记起来了,去年的入室连环杀人案,他是最后一位受害者,听说嫌疑人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不过因为证据不足,取保了,当时这事还闹得挺大的。”   “双胞胎?”另一位说,“有点印象,看来院长还不知道程野死了,把弟弟当成了程野,弟弟是想替哥哥报仇吗?瞎报警。”   两人脑补出了一部小白花黑化给哥报仇的大型狗血剧,正要演到高.潮,传达室的小青年匆匆跑进来,狗血剧被迫停播。   小青年四下一看,惊道:“院长呢?!”   民警莫名其妙:“走了啊,怎么了?”   “楠漨抓回来抓回来!”小青年焦急道,“刚刚上头来电话了,说不能放他走!”   没来得及多想,民警条件反射地放下东西拔腿就追。   邱宗傅刚跑出派出所大门,站马路牙子上打车,明明是几度的天气,他却热出了汗,一个劲儿的擦拭额头。   郊区的出租车少,邱宗傅等了几分钟,也没见着有空车开过来,他不打算等了,绿灯还没亮,便着急冲过了马路。   “就是他!”这时追出来的民警吼道,“别让他跑了!”   邱宗傅听得这一声,心里跟明镜似的,直接把两条小短腿抡得飞起,撞倒了路边的垃圾桶。可他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跑不过二十几岁的壮小伙,还没跑出两百米远,民警箭步冲上来,一个泰山压顶把人扑倒了。   一身老骨头重重磕地上,邱宗傅痛得呲牙咧嘴,同时也不忘辩解:“不是,警察同志,该说的我都说了,那孩子真不是我推下楼梯的!嘶——”   邱宗傅脸朝地,胳膊被人别到腰后,他听见了金属碰撞声,顿时慌了神:“他分明是自己摔下去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难得遇上现实版的追捕现场,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   民警也不含糊,当即赠送给邱宗傅一副限量版银手镯,拷结实了才说:“既然是他自己摔下楼梯的,那你跑什么啊?行了,我不跟扯这事,今早有热心市民在你的福利院里找到了走失儿童,怀疑你和最近发生的儿童绑架案有关,院长,再跟我们走一趟呗。”   邱宗傅一惊:“什么?谁说的?哪个王八蛋要陷害我?!”   民警不与他多扯,朝同事一招手:“带回去。”   四小时前,天还没亮,雪已经停了,江南也闹腾够了,不过他毫无睡意,想着还是得趁天亮前去趟福利院。   姜北的话提醒了他,李琳嫣可能不是高建春拐的第一个孩子,在她之前,还有人被拐,为此姜北专门去问了佟辉,可寥寥几句话,没法和高建春联系起来,况且几位走失儿童的年龄和佟辉女儿的对不上,但江南想,有个人不管是年龄还是性别,都能和佟辉女儿对上。   不管怎样,跑一趟不费事,只是有点费人……   江南把姜北从温暖的被窝里捞出来,亲自给他套上衣服,还系了条围巾,确认裹严实了,又强迫姜北睁开眼睛,轻声询问:“送我去福利院好不好?”   姜北从未做过亏心事,不明白这辈子怎么就碰上了江南?这人精力简直不要太好,一整晚先是去了福利院找邱枫,再去了趟医院,随后穿过半个城市游了一小时的西山监.狱,就这样他还能挤出时间深入交流下感情,现在居然还要去福利院!   姜北自知自己再过几年也是保温杯里泡枸杞的人了,实在不比江南,收拾完只想睡个好觉,哪知某人不消停,被子还没捂热就把他捞出来了。   “如果你猜错了,”姜北似乎还没醒,恹恹地把脸埋进围巾里,瓮声瓮气道,“那你以后就睡沙发吧。”   姜北一句话,瞬间把“跑一趟”的小事上升到了有关下半辈子幸福的大事,江南愣了下,随后抱起人就下楼了。   邱枫摔下楼梯的事好像并没有影响福利院的正常运行,凌晨五点半,整座福利院安静地酣睡在黑夜里,只能听到细微的水滴声。   姜北等在大门口,看到江南下车和早起准备早餐的厨子交涉好,紧接着又来了位保育员,带他进了宿舍楼大厅。   没过二十分钟,江南匆匆忙忙跑出来,身后跟了个穿睡衣的小姑娘,追着他骂了一路,好在江南脸皮厚,缺德事也干得得心应手,假装没听见,拿着个密封袋钻进了车里。   小姑娘还没放弃,站在门口骂骂咧咧好了一会儿,最后被保育员抱走了。   “你到底怎么跟她说的?”姜北一看那小姑娘生气的样儿,就知道江南采用了非常规方式,“不是让你好好说吗?”   江南委屈巴巴:“我好好说了,邱星语不配合,她不愿意见佟辉,也不愿意做亲子鉴定,明确表示哪怕警察蜀黍来了,她也不做。”   姜北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密封袋,里面放着几根带毛囊的头发:“所以你就硬拔了她的头发?”   “当然不,”江南说,“我单方面通知了她,并且下手很轻。”   姜北:“…………很骄傲?”   感觉再和江南混下去,他俩迟早得进局子。   姜北默了片刻,心想算了,毕竟一切只是猜测,没有证据证明邱枫是被人推下楼的,也没有证据能说明福利院有问题,若能在邱星语身上找到突破口,所有事情倒能迎刃而解了。   “邱星语今年七岁,佟辉的女儿走失时刚刚满一周岁,至少年龄对上了。我问了保育员,邱星语来福利院的时间刚好在六年前、佟辉女儿走失之后,说是被人扔到福利院门口的,”江南扣好安全带,说,“你一说李琳嫣不是第一个,我就想到她了,不管怎样,试试又无妨。姜副支队,我们可以出发了。”   姜北驱车去了市局,找到提前联系好的法医,法医接过密封袋,意味不明地瞥了两人一眼,大抵是在怪江南把姜北带坏了,拔人头发这种骚操作都能干得出来。   姜北摸摸鼻尖,表示和他没关系,昨晚江南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没想到江南会去拔人头发,他们明明商量好了,要温柔且礼貌地征求小姑娘的同意。   但不管过程如何,目的都是一样的。   有法医帮忙,专业人做专业事,省了不少时间,再加之佟辉自女儿走失后,去做过采血,比对起来也不麻烦,天光大亮时,警员快马加鞭地把比对结果送来了。   “老大!对上了!”   一声吼把正在补觉的江南惊醒了,他朝姜北露出个迷糊又不太聪明的笑:“居然对上了,看来我的运气很好,等下去买张彩票试试……忘了,我已经过了买彩票的穷苦阶段了。”   姜北没理他的这番土豪言论,直接从警员手里接过比对结果,先是震惊,片刻后又对警员说:“去派出所把邱宗傅拎过来,我要亲自问他走失儿童是怎么出现在太阳福利院的。”   警员应了声,出门叫上同事小旋风似的跑了。   江南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误打误撞庆祝,就想到个更严重的问题:“佟辉女儿明显是被人偷走的,可保育员说,邱星语是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哪个人贩子智商这么低,大费周章地偷人孩子,又把人扔到福利院,姓邱的和人贩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神秘关系吗?福利院究竟收过多少走失儿童?”   姜北心下一动——邱宗傅收留了佟辉女儿,那他和六年前的薮春中学案有牵扯吗?还有,其他几位走失儿童也像邱星语一样,被邱宗傅收留了吗?   “你去了福利院这么多次,有没有发现其他几位走失儿童?”   江南摇摇头:“没有,但是……”   “但是福利院的儿童可以领养,说不定他们早被人领养了,所以你才没发现,”姜北好好给江南醒了瞌睡,直接拎起他衣领,“走,再去趟福利院。” 第114章 档案。   二十四小时不到, 江南已三顾福利院,每次来都随机带走一名幸运观众,导致工作人员一看到他, 就知道没好事,更何况这次还是带着警察一起来的。   保育员们不明所以,却本能地害怕那位为首的人, 一人拥着几个孩子怯怯地站在角落。   “老大,所有孩子都到齐了, 没有发现之前走失的那五位儿童。”一位刑警跑到姜北身边,说,“也给福利院的所有工作人员看了孩子的照片, 可他们全说在这里工作不到一年,压根没见过, 看样子不像在撒谎。”   姜北一皱眉:“全部都这样说?”   “对,入职资料也对得上,的确工作不到一年。”   江南眼睛下方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被瓷白的皮肤衬得格外明显, 他揉了揉额角, 说:“这种情况,应该就是福利院会定期换员工了, 干了亏心事,总怕被人发现。”   这时人群中有人弱弱开了口:“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说话的正是凌晨时接待江南的那位保育员,看样子是保育员们的头儿, 相当于领班,也是她跟江南说, 邱星语是被人遗弃在福利院的门口的, 不过她入职福利院的时间不长, 关于儿童的情况,全是从档案上看来的,她也不确定真假。   保育员一入职,就得熟知各位儿童的大概情况,包括爱好、特长、过敏源等等,这些情况会被罗列在档案里,若非福利院出了这档子事,否则也能称得上尽职尽责,如今看来,就连那份极尽详细的儿童档案也值得怀疑其真实性。   一位刑警回答她:“我们怀疑这家福利院非法从人贩子手里收买被拐儿童。”   保育员一听,重重抽吸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看样子吓得不轻:“怎么可能……不,这些孩子……”   “别紧张,”姜北轻声说,“您能带我们去看看儿童档案吗?麻烦了。”   保育员的魂已经飞走了,良久后才说:“哦……好。”   院长不在,保育员被迫上位,幸好她平时做的是管理工作,知道儿童档案放哪儿,也有钥匙。   她一路上反复咀嚼了刑警的话,倏地反应过来,院长这是干了什么龌龊事。   想到这,她不禁加快了步伐,姜北让她慢些走,路上结的薄冰还没融,很滑,顺便问了她一些事情。   据保育员说,她是看这家福利院工资开得高才来的,入职刚满八个月,一直没发现福利院有什么异常之处,不管是补贴的发放还是孩子们的衣食住行,都一切正常,甚至伙食还比她先前待的福利院要好,某些身体特殊的孩子还有定制餐。   可能正是因为伙食好的原因,小崽子们个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以至于很多想领养孩子的家长一到福利院来就走不动道了,其中不乏有国外的家长。   一说起这个,姜北想起福利院那奇怪的领养规定,问道:“在这儿领养孩子能挑吗?”   “我也不清楚,”保育员说,“领养的事全是院长在负责,好像提供财产证明和无犯罪记录证明就可以吧?反正我看都是走得正规程序……嗐,话说回来,不正规的哪能让我知道呢?走吧,快到了。”   档案室就在院长办公室的对面,装修朴素且低调,门上也没贴标签,江南来了几次,都没认出这儿是档案室,还以为是用来放杂物的储物间。   保育员开了锁,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潮湿气,几只人高的铁皮柜靠墙立着,挡住了窗户,屋里很是昏暗。   姜北摁亮了灯,看清铁皮柜上贴的标签,是按年份分的类,大家对照其他几位走失儿童的失踪年份,麻利地找起来。那些尘封在阴暗角落里的儿童档案被一本本翻开,所有人都窥见了那一段段潮湿的童年。   江南没有和大家一起找,优哉游哉地在屋里踱了一圈,留意到立在墙角的那只柜子上了锁,标签也和别的柜子不同,写的是“补贴发放明细”。   “这只柜子不能打开吗?”   “财务方面的事都是院长在管,”保育员说,“只有他有钥匙。”   “哦,”江南看了姜北一眼,似乎在征求同意,对方没拒绝,江南便麻利地摸出作案工具,把发夹捅进了锁眼。   “啪嗒”一声,柜门开了,惊呆了一旁的保育员,开始怀疑这些警察的真实职业。   其实姜北也很好奇,江南以前是不是干过什么手艺活,不过眼下还有正事,容不得他细想,径直走过去随手拿了本补贴发放明细看。   如院长所说,补贴都是发放到个人账户,院长只做个统计,看有没有少发漏发的。   姜北和保育员对了账,保育员表示账目没有问题,每次院长做统计,都会叫上几位管理人员一起,好作个见证,每笔账都是对的。   江南不懂:“既然账是你们看着做的,那锁起来干嘛?大家不都见过吗?”   这问题保育员回答不上来。   姜北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把看似重要实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账本锁柜子里,没准就是为了防止他人好奇翻看柜子,好以掩饰其他东西。   姜北当即把柜子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也不多,就二十几本账本,每年的账本都包了个牛皮纸袋,上面标注了日期。   他问:“福利院开了几年了?”   保育员答道:“二十五年,我们入职时培训过。”   二十五年……   姜北数了一遍,这里分明有二十六个牛皮纸袋,多了一个。   其他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其他走失儿童的信息,纷纷把目光投向姜北这边,心照不宣地拆开纸袋查看。   一时间,屋里只剩纸张翻动的声音,保育员看着大家麻利的动作,不知所措地紧张起来,一个劲儿地搓着手。   这时一名刑警喊道:“老大,这些账本里面夹了份被领养儿童名单!”   姜北心里咯噔一下,同时蹿起种强烈的预感,感觉自己离想要的东西很近了。   整份被领养儿童名单足足有三指厚,其中包括被领养儿童的资料,还有领养人提供的财产证明复印件等,甚至还能找到程野的。   姜北一份一份的看过去,终于在众多资料中找到了其他五位走失儿童——他们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统一的服装拍了免冠照,像摆放在橱窗里的商品供人挑选,只是这些“商品”卖相不佳,个个哭丧着脸,但不妨碍他们被领养。   当五份资料齐齐整整摆开时,众人霎时汗毛竖立,先前谁也没想到走失儿童会出现在福利院,毕竟人贩子和福利院的性质完全不同,一个是孩子和父母的噩梦,一个是避风港,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可目前看来,这避风港里积的全是污水。   众人震惊的同时,也稍稍松了口气,有人不禁感叹道:“找到了就好了,那这案子是不是能结了?邱宗傅肯定和高建春合作了,不然怎么从他手里收被拐儿童?高建春是死了,但邱宗傅还在,回去审一审就知道了。”   姜北表情凝重,翻看着手里的资料,片刻后摇了摇头:“这些儿童的领养手续是正规的。”   有人没懂:“什么意思?”   姜北:“意思就是说,邱宗傅虽然收留了走失儿童,但没有用他们谋利,至少从领养手续来看是没有谋利的。”   江南不知什么毛病,这会儿困意上头,没骨头似的往姜北身上一靠,顺便提醒他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仅没有谋利,就连发放的补贴也能对上数,确确实实是一分不少的发放到每个孩子手里的。”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条新闻,说有福利院从人贩子手里收购被拐儿童,为的就是想从孩子们身上挣补贴,不过邱宗傅聪明多了,既不挣补贴又正规办理领养手续,没有利益牵扯,你们能单凭他收留走失儿童这点定他的罪吗?‘福利院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收留几个走失儿童怎么了?’邱宗傅绝对会这样告诉你,他敢把这玩意儿放档案室,还怕你找他说事?姜副支队,你又碰上个人精,加油哦。”   江南要多惹人厌就有多惹人厌,正事做完总爱说几句风凉话,难怪猫都嫌弃他,活这么大全靠脸,不然早被人吐口水淹死了。   姜北心里赞同他的说法,但作为讲究破案率的刑警来说,还是很忌讳这类风凉话的。   “要不你还是找个班上吧,”姜北退开一步,看着没了肩膀靠的江南打了个趔趄,险些摔个脸朝地,随后又把资料拍到同事怀里,吩咐道,“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领养人,再查一下高建春生前的资金流水,看他有没有和邱宗傅发生过金钱来往,抓紧时间——收队!”   不管怎样,因为江南的误打误撞,这一趟也算没白跑,至少找到了其余走失儿童的下落。   其实大家心里还是庆幸的,孩子被领养,那绝大可能还活着,只要能联系上领养人,这起跨越六年、涉及数个家庭的儿童拐.卖案也就能圆满结案了。   可姜北还有疑虑,以他的直觉和长久以来的办案经验来看,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至于哪里没对,又一时说不上来。   一回市局,姜北正准备上楼和邱宗傅聊聊,路过大厅时看到一个细脚伶仃的妇女坐长椅上,身上穿着路边几十块买来的珊瑚绒睡衣,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一样,双眼通红的盯着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发愣。   这种人每天都会有,可能是谁家的母亲父亲,来喊冤、来要公道,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他家孩子单纯又善良,好像也只有父母,会在自家孩子出事时花上大把时间来做自以为有用实则效果甚微的挣扎,但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   姜北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身边有杨朝陪着。   “邱星语……现在应该叫佟梓萱,是她妈,”杨朝见劝不动妇女,几步踱到姜北身边,介绍道,“人接到消息一大早就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想见女儿一面,哪知那小姑娘不肯,简直比邱星冉还泼,又叫又闹,谁也不见,你好好跟她说她还挠人。”   杨朝伸出手,展示他新提的三道杠:“把她安排在小房间了,估计是接受不了,现在连饭也不吃了,就想回福利院,看过几天会不会好点。老大,要不你去试试?”   姜北:“…………”   家里有一个上窜下跳的碳基生物已经够他受的了,在外他只想握紧高冷人设,不想再对付吱哇乱叫的小姑娘。   他不是爱摆谱的人,但此时不得不拿出他副支队长的架子,沉声说:“一个小姑娘都要我亲自去疏通,那要你们干嘛?”   杨朝:“…………”   这口气有些南言南语,果然爱情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   “邱宗傅呢?”   “审讯室,”杨朝不经意地朝外张望,在找传染源在哪儿,“林安审了他半天,结果……欸!姜哥,你停在外边的车自己动了!车上有人吗?”   他一回头,发现姜北不见了,正疾步往审讯室走。   杨朝有预感,等他老大下班,将会看到大堆罚单…… 第115章 诡辩。   “我说了, 我不知道那是走失儿童,也不认识什么姓高的。再说,福利院里都是些什么孩子?弃婴、别人不要的、被拐跑找不到父母的, 小孩被人丢到我单位大门口了,换你你收不收留?而且我对他们也不差,每笔开销你们都可以去查, 甚至我还给他们找了个好人家,我干嘛要一分钱不挣又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干那档子事儿啊, 您说对不对,姜副支队?”   如江南所想,邱宗傅果然以福利院收容各类无家可归的儿童为借口, 开始了他的诡辩。   先前他被林安连轰带炸地审了一遍,好不容易歇口气, 又有人进来了,不等姜北开口,便率先开了腔,极力撇清嫌疑, 似乎不明白他明明只是处理邱枫的事, 怎么就被人拉来了市局,还往他头上扣了个诺大的屎盆子, 此时满脸就写着四个字——千古奇冤。   姜北一句话没说,听邱宗傅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这些话他也跟林安说过无数次了, 就讯问记录来看,连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   姜北沉默着, 好像在思考他说的话, 半晌后才回答:“我同意你的后半句话, 的确很少有人会像你一样,在一分钱不赚的情况下还愿意收留来路不明的孩子。我听保育员说,你们福利院不管是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甚至还给每个孩子制定了的长大计划。”   邱宗傅闻言一愣,实在搞不懂姜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前负责讯问他的警察根本不听他解释,恨不能把屎盆子紧紧扣他头上,现在姜北却说认同他,甚至还例举了他做的好的方面,这三百六十度的态度大转变,一下把邱宗傅打晕了,停止了他无意义的叨逼叨。   “但是,”姜北话锋一转,“高建春拐骗的五个孩子都出现在你的福利院里,要怎么解释?不能说是巧合吧。”   “我——”邱宗傅梗住了,眼珠一抡,最后破罐子破摔,说,“我不认识姓高的,至于他为什么会把孩子扔到我单位门口,你们可以去找他问清楚……唔,也可能是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或许是我做了什么事惹到他了,他想报复我也不一定。”   姜北:“哦?你是说他拐卖儿童只是为了报复你?看来你们的仇结得有些大,既然如此,你不认识他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邱宗傅一蹙眉,听出了姜北的言外之意,敢情这人是在套他的话。   他没有再纠结高建春的问题,转而说:“关于我认不认识他这个事,我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爱怎么想怎么想。但是,就算我收留了走失儿童,那也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况且我没有对他们不利,更没有用他们谋利,包括他们被人领养,也是走的正规手续,你们要是怀疑,可以去查。如果你们需要,我愿意提供当时领养人留的信息,帮助你们找回那些孩子。”   一旁的刑警听得火冒三丈,明明他们审邱宗傅,邱宗傅却说得像他是来协助调查的一样,刑警很想把高建春从坟里刨出来问问清楚,问他和邱宗傅到底是什么关系。   刑警正欲开口,姜北伸手拦下他,一边定定地盯着邱宗傅看。   ——很明显,邱宗傅收留走失儿童的事不是巧合,但高建春已死,他与邱宗傅是何关系再无从问起,况且从高建春的资金流水上看,也没有和邱宗傅发生过金钱来往,即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用现金交易,但要怎么证明呢?   一个人贩子冒着风险把拐来的孩子全送往福利院,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是个人都不会信,可苦于没有证据证明高建春是把孩子卖到福利院的,那邱宗傅的行为就够不上非法收买被拐儿童,更何况从各类书面文件来看,福利院是正常运营的,也没有利用儿童谋利,真要追究下来,顶多算工作上的失误。   姜北不得不承认,这回遇上了个难啃的硬骨头。   他仔细分析了邱宗傅的话,想从中找出破绽:“你说你不知情,但收留来路不明的孩子前,你为什么不先报警确定那些孩子的真实身份呢?好吧,那些孩子里面有几个是外省的,可能如你所说,找不到他们的父母了,所以你才决定收留他们。”   “可邱星语和李琳嫣是本地人,邱星语的父亲还去派出所报过案,如果你当时报警了,他们就不会分开六年之久,然而你没有这么做,只是把孩子养在福利院,你是没这个常识,还是怕报警后暴露你收留被拐儿童的事实?说起邱星语,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被人领养了,她却没有,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在你的福利院领养孩子,不管看上了谁,是不是都需要你同意后才能领走?”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直接把邱宗傅早先想好的辩词堵了回去,心跳差点漏掉一拍,重新组织好语言才说:“我不是……没报警是因为我没想到这件事,院里的孩子那么多,我不可能事事都照顾到,再说,福利院本来就是收容所,我也没想那么多。”   “你承认你失误了,”姜北步步紧逼,“那我们来谈谈第二个问题,同样是来路不明的孩子,为什么别的被领养了,邱星语却没有?”   姜北一直很想知道邱宗傅和六年前的薮春中学案有没有牵扯,邱星语没被领养,是否是因为邱宗傅明白这个孩子的特殊性——她不仅仅是个走失儿童,还是用来牵制佟辉的重要道具。   这是邱宗傅第三次见姜北,他印象里的姜北总是沉默寡言,没想到今日却像变了个人,提出的问题个个正中要害。   邱宗傅出了些薄汗,抬手擦了擦,说:“这个领养……是看缘分的,没有人愿意领养她,就是缘分没到,不是我能控制的。”   “可邱星语看起来不像没有人愿意领养的样子,”姜北说,“有人告诉我,想在福利院领养孩子,有些能挑,有些不能挑,挑中的也需要你同意,情况属实吗?”   “这个……”邱宗傅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同时又在猜姜北知道多少,“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一个领养人说的,”姜北沉声道,一边观察着邱宗傅的反应,“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   邱宗傅沉默了,刚才那点耍赖劲儿褪得一干二净,迎着姜北质疑的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很清楚,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姜北肯定会抠字眼找出破绽,还不如不说。   最后他憋出一句话:“有什么问题,你们还是找我的律师谈吧,该说的我都说了。”   听得这一句,一旁的刑警拳头都捏紧了,邱宗傅全程不是在诡辩就是在逃避,这态度实在让人窝火。   “你回答不出来,因为这件事问问别的领养人就会有答案,不管你怎么回答都对你不利,”这时姜北说,“那我还有个问题,就是关于能不能挑选孩子这件事,你有什么评判标准吗?还是说,只要领养人私下交笔钱给你,就可以随意挑选孩子?若真这样,那么问题又来了——你那里的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居然有人愿意交钱挑孩子。”   邱宗傅的额角已流下豆大的汗珠,脸色也几乎褪尽,正当他思考要如何回答时,又倏地反应过来,姜北这是在诈他。   “姜副支队,这些都是你的猜想,你们警察不能单靠猜想办事吧?”   “当然,”姜北顺着他说下去,“我只是怀疑你的福利院除了收留走失儿童外,还有别的问题,在真像水落石出前,还要委屈你继续待在这里,如果你想通了,自行交代也可以。”   “我……”邱宗傅已僵在椅子上。   姜北却是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你该不会以为只要你不承认和高建春认识这事就算完了吧?收留被拐儿童本身不是小事,你到底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留那些孩子的,还是从高建春手里买的,单凭你的一面之词肯定没有说服力,不然要警察干嘛?您说是不是,邱院长?”   邱宗傅还要解释,却见姜北已经开门出去了,只好把话憋回去,独自坐在审讯室里郁闷。   一直在隔间看监控的林安早已等得不耐烦,期间几次想冲进审讯室狠狠收拾邱宗傅一顿,一见姜北出来了,立马迎了上去。   “姜哥,看见没有,邱宗傅一直是这态度,他除了承认收留被拐儿童,其他一概不认。”   姜北透过单向玻璃看了邱宗傅一眼,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领养人联系上了吗?”   林安摇摇头:“正要跟你说这事,领养人全联系不上,可能是换号码了,查新的号码需要点时间。你说他们没事换号码干嘛,我这号都用了七八年了,五星级用户,能透支300块。我本以为只要联系上领养人,把那些孩子找回来,也算了了桩大事。找到领养人,让他们和邱宗傅一对峙,什么事情都清楚了,也不用和那破老头周旋了,可是为什么呀,一个也联系不上,什么破运气。”   一个接一个的案子,导致林安已经两个月没相过亲了,今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本来还想在过年前找个女朋友回家,以免被老家那只妻妾成群的旺财嘲笑,现在看来,他注定了要被嘲笑,想到这,心情不免有些烦躁。   他的话却让姜北心下一动。   ——或许不是运气的问题,而是领养人不想被打扰,故意换掉号码,可为什么全部联系不上?他们这么有默契,在领养孩子后全都不约而同地换了号码?要知道,符合领养标准的人大多是小康家庭,可能有一部分还做着小生意,这种人一般不会更换联系方式,因为一旦换了,就意味着会折损一些客户。   “我们先前一直怀疑那些被拐儿童是邱宗傅从高建春手里买来的。”姜北突然说,“可是邱宗傅既没从孩子身上吞补贴,又没有向领养人要抚育费,那他怎么回本?”   林安“嗐”一声:“他怎么回本的能让咱们发现?要么是私下交易,要么是高建春和邱宗傅发疯,一个没事拐孩子玩儿,一个没事养孩子玩儿,压根没想赚钱,姜哥你倾向于哪一种可能?”   姜北瞥了他一眼:“不管是哪种可能,领养人都没有理由换号码。”   林安一愣:“那大哥的意思是?”   “福利院的补贴发放明细是对的,领养手续也是对的,意思就是说,单查福利院是没有用的,或许我们该换个方向,从领养人入手,”姜北说,“我一直没想通,为什么那些孩子被领养了都没人发现他们是被拐儿童?一般来说,领养人领养孩子后,需要给孩子上户口,在上户口之前,好像要提供个证明?”   然而姜北没领养过孩子,想不起需要提供什么证明,他正打算打个电话问问户籍室,还没找到联系人号码,通知栏就弹了两条短信出来。   ——是通知他车辆违章停放,要他尽快缴清罚款的短信。   姜北眉头一皱。   想他从小到大都习惯按规律办事,上学那会儿从没迟到过,过马路也遵守交通规则,可突如其来的违章短信打破了他保持已久的记录,顿时一口老血冲上胸口。   关键他人在市局,车子却莫名其妙被贴了条,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林安还沉浸在案情中无法自拔,隐约间听见他老大好像骂了句脏话,随后只见姜北夺门而出。   据林安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是要爆发世界大战的节奏,虽然他老大向来处事不惊遇事不慌,但总有个人爱在姜北的暴躁点上蹦哒,而且每次都精准踩雷。   林安跟着追出去,顺便帮姜北拿了件武器。 第116章 破绽。   等姜北赶到楼下, 果然发现他停在外边的车不见了,这时目睹了整个案发过程的杨朝走过来告诉他:“老大,你的车刚刚自己跑了, 我本来想跟你说一声的,但是一回头就没看见你人了。”   姜北压根没听,光顾着看手机, 违章短信通知他他的车是在xx街道被贴的,这条街他倒是熟悉, 正是户籍室的所在地。   林安拎着武器下来,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箭步冲到杨朝身边, 成立了看戏二人组。   话说他俩很少看到姜北骂人,他老大一般是有事说事, 没事给你个眼神自行体会的类型,俗称人狠话不多,今天好不容易有个人往枪口上送,那必须好好观摩下他老大是怎么教训人的。   只见姜北抄起手机, 对电话那头的人沉声说:“给你一分钟, 从哪滚出去的,就滚回哪里来。”   林安当即“啧”一声:“姜哥还是太温柔了, 江南没驾照吧,大白天无证驾驶,单是让他一分钟之内滚回来就完了?怎么着也得让他在一分钟之内跪爆一个榴莲, 不然他不长记性。”   “…………”当真是单身狗不知有伴人士的疾苦,杨朝被林安的话戳到膝盖了, 冷哼一声, “那祝你以后找一个让你跪榴莲的女朋友。”   林安:“…………”   好恶毒的诅咒。   说话间, 一辆车从大门口疾驰而来,以一记漂亮的甩尾卡进临停车位,惊煞了一干人。林安看了看时间,一分钟正正好,相当准时。   姜北朝车走过去,抬手敲了敲紧闭的车窗,哪知江南只开了条缝,像个做错事的中小学生,伸出两根手指夹走了那张粉红色的罚单,随后又把车窗关上了。   姜北:“…………”   这玩意儿属于三天不骂就上房揭瓦的类型。   好在姜北这车隔音效果尚佳,江南坐在车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瞧见姜北黑成锅底的脸和翕动的嘴唇,说的啥也看不懂,江南自动翻译成了甜言蜜语。   姜北骂人实属破天荒,就连看门的大爷也把目光投向了这边,江南脸上挂不住,几番纠结,还是把车门打开了。   “上来悄悄骂,我也是要面子的。”   姜北一上车立即从江南身上搜走了车钥匙,正打算说他两句,车一颠,看戏二人组也跟着上来了,一屁.股甩进后排,满脸写着“你们继续,我就看看”。   “…………”姜北顿时无话可说。   车内一下陷入安静,还是林安有勇气,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小王八蛋不是我说你,你无证驾驶要是出了事,那可是你的全责,你拿什么赔呀?”   说完,他突然记起江南新晋土豪的身份,立马改口:“你有几个钱给你败啊?”   作为光杆司令,江南从小到大没挨过几回骂,现在不止姜北要骂他,就连林安也说他,乍一听十分新鲜。   他透过后视镜看林安一眼,认真回答:“大概有五百街那么多钱给我败。”   “什么玩意儿?”这计量单位林安还是第一次听说。   江南解释道:“就是说,我的钱够买五百条街。”   林安:“…………”   照这样算,他的存款只有0.000……1街。   他决定不自取其辱了,往椅背一靠,不说话了。   姜北终于听不下去了,冷不丁开口:“你要是觉得钱多可以交出来。”   “姜副支队想空手套白狼?”江南朝他露出个格外欠打的表情,分分钟忘了被贴罚单的事,“行,但不是这个套法,至少要以身相许才可以。”   姜北还没吭声,就听见后排的两人齐刷刷“呕”了一声:“你是真不拿我们当外人?你该庆幸现在没有流氓罪,不然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崩。”   江南无所谓的耸耸肩。   姜北没跟他们胡扯,一边在手机上把罚款交了,一边问:“你去户籍室干嘛?”   他说着,支付密码一摁完,灭下去的火又蹿起来了:“你要再敢从我这偷车钥匙——”   江南朝他眨巴眨巴眼,等着他的后话:“怎样?”   姜北一看他表情就说不出重话来,同时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家长,江南在他身边有段时间了,脾性一点没改,反倒仗着他不敢怎样而越来越肆无忌惮。   他掰过江南的脸,让对方面朝车窗外,实力上演眼不见为净。   后排等着看好戏的两人等了半天只等到这不痛不痒的“大结局”,不禁有点兴意阑珊,正准备下车,又听江南解释道:   “我刚去户籍室问点事情,上次我去办理户口,工作人员问我要出生证明,我没有那东西,然后她说亲子鉴定也行,但我也没爸,做不了亲子鉴定,还是许叔叔帮我解决的。”   林安闻到了八卦的味道,又坐回车里:“你和我老大的老大DNA对上了?”   江南翻了个白眼:“医生的建议是,你最好多吃点核桃。”   姜北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是说,上户口如果不能提供出生证明,就需要提供亲子鉴定报告?”   江南点点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那几个走失儿童被领养了都没人发现他们是被诱拐的,按常理,领养人领养了孩子后,一般会把他们纳入户口,我问了工作人员,即使是收养的孩子入户口,也需要做亲子鉴定证明被领养人与领养人之间非亲生关系,既然如此,为什么发现不了,难道数据库里匹配不到与他们吻合度高的DNA,所以才没找到亲人?”   姜北很快抓住了关键:“还有一种可能,领养人根本没有给这些孩子上户口。”   若真如此,他们领养孩子还有何意义?不上户口就上不了学,甚至很多交通工具都不能坐,难道他们就把孩子养家里玩儿?   此话一出,林安想起那几个打不通电话的领养人,即使车里开着暖气,也无端有些发冷。   刚开始他还庆幸孩子是被人领养了,现在想来,庆幸个屁,户口都不愿意给人上的养父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行,我得再去审审邱宗傅。”   “没用的,”姜北刚交完两百块钱罚款,心情不是很美丽,疲惫地掐了掐眉心,“领养人给不给孩子上户口,不关邱宗傅的事,他需要做的是审核领养人的资料,看符不符合要求,剩下的与他无关。”   林安再次坐回车里,顺带“艹”了声:“那意思就是,哪怕这件事明摆着有猫腻,只要没有人愿意出来指认,我们就没办法?那些孩子就能当是被正常领养走的?”   “你想多了,”江南笑起来,“不会有人出来指认的,首先,高建春已经死了,其次,你们没有想过为什么邱宗傅要铤而走险用领养的方式把孩子送出去吗?明明暗箱操作才最能掩人耳目。”   众人同时沉默,做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比起在座的刑警,江南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闲得慌,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想更深层次的问题,可能在在座的人忙着与嫌疑人斗智斗勇、或者四处奔走收集证据时,他的思维已经跑到外太空了。   “这只是我的主观臆断,你们捡着听就好——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整起儿童拐卖案中,除去受害者,还有三个参与者,分别是高建春、邱宗傅、以及领养人,这三个参与者的‘职责’一目了然,其中邱宗傅的风险是最大的,因为他不仅负责收儿童,还负责‘销售’儿童,一旦被发现,他的性质比高建春还恶劣。”   江南顿了顿,又说:   “想要降低风险,最好的方法其实不是暗箱操作,而是让这件事‘合理化’,邱宗傅得斩断与高建春的联系,至少不能让你们从资金流水上发现他和高建春有金钱来往;又得斩断与领养人的联系,这里他采用了合理领养的方式,如此一来,你们不能从手续上查出他有什么问题,况且孩子一旦被领养,之后发生的事也跟他无关了,其实就是推卸责任。至于效果嘛,大家都看到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邱宗傅收留了被拐儿童,但也仅限于收留,顶多关个两三年就能出来了,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贩卖儿童,也就是证据不足,对于证据不足事实不清的案子,连起诉都无门。”   车里再次陷入安静,大家都在思考这番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言论。   这时一直没吭过声的杨朝突然道:“为什么说只有三个参与者,而不是四个?”   这下就连江南也转过头去好奇地看着他。   杨朝解释道:“你们一直在说领养手续是对的,我老早就想问了,为什么会觉得是对的?正规的领养流程,是先由领养人提供所需资料,福利院方也要提供被领养人的捡拾经过证明,这个证明是由派出所开具的,所有资料审核通过后才能取得收养证,再谈上户口的事。”   “邱宗傅交代了,他‘捡’到儿童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捡拾证明是确定孩子有人要领养后才临时去开的,这玩意儿能随便开吗?不都要先证实再开吗?”   姜北:“你的意思是?”   “嗐,说句不好听的,反正基层那点事大家都懂,每天抓扒手抓小流氓就有够忙的,对于一些需要开具的书面证明,难免会一时走神出现失误,”杨朝道,“但要不是失误而是故意给邱宗傅放水呢?所以我们不能把开具捡拾证明的人排除在外。”   这么一捋,看来看似完备的领养手续后面还有很多值得深敲的地方。   林安越听越懵:“不是,咋又扯上同行了?越扯越远。”   姜北没理他,倒被“同行”两个字戳到了神经,忽然想起之前林晓来市局报警,高建春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的事。   “既然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也还算有可取之处,那就按这个方向来吧,杨朝查一下是谁给邱宗傅开具的捡拾证明,林安继续联系领养人。邱宗傅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所以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更不能让事情发展成证据不足,证据不足的后果,江南已经给你们生动演示了。”   江南:“?”   姜北伸手替他顺了被空调风吹得翘起的黑发,说:“这位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溜出来的,外边好玩吗?”   “一般,”江南老实说,“和你一起才好玩。”   “那麻烦把罚款还给我。”   江南小声嘟囔:“小气。”   林安难得没有对这波狗粮发表感言,还在消化庞大的信息量:“不是,什么叫‘大家都有想法’?我还有五百个字没听懂,哪来的想法?”   杨朝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对了,杨朝说不止三个参与者,那受害者呢?”姜北盯着车窗外,发现一直等在大厅的妇女还没走,固执地想见邱星语……佟梓萱一面。他接着说,“仔细一想,邱枫是不是也算受害者?他出事那天新闻刚好播出,他也许是看到了,才让旁人认为他是威胁,这才出了事。这件事等邱枫醒了再问——”   话音未落,忽听市局大厅传来一声属于小女孩的尖叫,一直坐在长椅上的妇女听得这一声,五脏和四肢都像新生一般,麻利腾起身,拨开人群想要去抓女孩。   “萱萱,你过来,我带你回家……”   “走开!”邱星语不知哪来的力气,小爪子挠伤了抓着她的民警,仗着身量小溜下地,想从别人腿下钻出去。   “别让她跑出去了!”   一干人怕踩着她,也不敢有大动作,弯腰逮泥鳅一样的小女孩。   妇女一见邱星语如此抗拒,终是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大厅里塞满了哭嚎声、尖叫声,场面混乱不堪。   江南趴在姜北肩上看戏,片刻后轻声问:“姜副支队,你觉得那个小姑娘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 第117章 不行。   邱星语到底年纪小, 长得跟个小兔子似的,一步只能蹦那么远,终究不是一群大老爷们的对手, 没一会儿就被人从门口拎回来塞给了女警。   女警还想劝邱星语与她妈妈说句话,邱星语不肯,全身都在拒绝, 跑不掉就直往人女警怀里钻,鼻涕眼泪抹了大姑娘一身,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穿着红色蓬蓬裙站在灯光下唱歌的优雅小公主。   “怎么回事?”林安走过来问,“不是让你看着她吗?”   女警嘴一瘪:“那么小,我又不能把她锁起来, 她说她想吃巧克力,我想她快一天没吃饭了, 就回办公室给她拿,回来人就悄悄跑了。”   “你还没个小丫头片子聪明,”林安斥道,顺手捡起邱星语蹬掉的雪地靴, “抱回去, 鞋底板都给蹬破了,回头拿双面胶补一下。”   “哦。”女警委屈巴巴, 一边想林安单身多年果然靠的是一身正气。   比起让邱星语去面对陌生的妈妈,她更愿意回小房间待着,不过她的真实想法还是最想溜回熟悉的福利院去, 趁人不注意发起奋力一击,一把推开搂着她的女警, 可惜小短腿没跑出几步又被捞回来了。   众人也是心累, 赶紧把她抱回小房间, 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延绵到走廊尽头。   地上的妇女本想把身上的睡衣脱给她盖着,看到女儿如此抗拒她,只好缩回想触碰的手,捂脸呜咽起来。   这个认亲场面实在不温情,反倒充斥着无奈和心酸。妇女并非生而不养,但她确实错过了女儿的童年,或许那个小姑娘至今为止还没学会喊“妈妈”,这个温暖的名词于她来说不过是两个冷冰冰的汉字而已,她认不认识都还要另谈。   不是所有的遗憾都能被弥补,事情发生了,修修补补还是会留下一道疤,假以时日,这道疤会被“懂事”、“体谅”所掩盖,但不会痊愈,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困在无法弥补的遗憾里,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使人草木皆兵,日复一日地受着心理折磨。   作为旁观者,姜北对邱星语的印象算不上好,总感觉她像朵肆意生长的花,不仅提前开到了荼靡,甚至还长越界了。   他现在看到邱星语,心情很是复杂,同时也很好奇邱星语是怎么长成这副样子的,若她从小待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也该是个无忧无虑且单纯的小公主吧。   正想着,忽听江南凑到他耳边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姜北在组织语言,“养个孩子好难,得保证他的安全,还得预防他长歪。”   “你又不生,这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江南顿了顿,眼睛一亮,“还是说你想通了,准备生一个?”   姜北时刻谨记不要和智障计较,实在不行就把他捧杀成大智障,好在他对付智障的经验越发丰富了,知道怎样才能让江南闭嘴,于是冷不丁来一句:“不是我想不想通的问题,而是你行不行的问题,懂了吗?”   江南笑容一收——这话什么意思?侮辱他?   他还没从姜北无情的质疑中缓过来劲儿,发出质疑的人便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   江南兀自沉思了会儿,越想越没对——以前在这种情况下姜北最多叫他滚,今天却足足说了二十二个字,还字字诛心!难道真是因为姜北忍受不了他的破烂技术,才忍无可忍道出了心里话?   那不能,泷泽萝拉可是位好老师,他学习能力又强,人又年轻,不会出现技术不过关的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东洋的技术传入内地,出现了水土不服,或者是姜北不懂欣赏。   真不能生,那也是姜北的问题啊,怎么能怪他呢?   江南委屈巴巴,走出五米远的姜北都听见他的嘤嘤声了,回头一看发现是幻听,江南并没有嘤,只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市局外边走,从背影上看,还有点挫败感。   想他江南哪天不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美”的高傲姿态,连走路都在散发美貌,继承天价遗产后更是走出了暴发户的风采,这样子姜北还是第一次看到。   姜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忍不住问道:“你去哪?”   江南脚步没停,背朝他对他挥了挥手:“大保.健。”   姜北:“…………”   他收回刚刚说的话还来得及吗?   话说江南嗓门真不小,这下市局上上下下都知道他要去做大保.健了,纷纷投来难以言喻的目光,一直在两人之间转悠,好像只要江南走出这个门,就坐实了他不行需要保.健的事实,反过来想,岂不还证明了姜北……   姜北实在不想当禁.忌片男主,三步并一步逮他回来,以挽回跑偏的局势。   这位过期的问题儿童并不比邱星语省心,得时时刻刻看着才行。   江南被命运勒住了喉咙,半拖半就地来到大厅,他以为姜北会拖他到个人办公室关起来,以免他出去丢人现眼,没想到姜北却放了手,转而去扶起地上长坐不起的妇女。   看得出邱星语长得更像妈妈,她那双葡萄般的大眼睛简直跟妇女一模一样。   面对伸过来的手,妇女没拉,只缓慢抬起头,双目含悲地望着姜北,问:“她是不是不愿意认我?”   “先起来吧,地上凉。”   妇女不重,隔着衣服都能摸到她嶙峋的瘦骨,想来是这些年吃不好睡不好,把身体拖垮了。姜北轻而易举地将她扶到椅子上,又要了杯热水给她。   “这是正常的,”姜北搜肠刮肚地找措辞安慰她,“很多小孩连上个幼儿园都会出现应激,更不用说换个环境重新生活。”   “可她要是一直不认我呢?”妇女垂下头,把脸埋进脱下的睡衣里,肩膀止不住抽动,显然姜北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她,“她这个年纪,记事了,她会一直记得是我把她弄丢的,她会怪我。”   “怎么会?不是你的错,”刚还要去大保.健的江南又披上了人皮,一本正经地说,“明明是坏人的错。再者,小孩总会长大的,小时候不懂的事情长大了总会懂,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那点看似没什么用的感知力和丰富的七情六欲,有一天她会具备分辨好坏的能力,也能体会到你们的用心良苦,至少她从一生下来就是被爱的,在这点上她该没有遗憾,只要她不是铁石心肠,就不会怪你,只不过你需要在她身上多花点心思。”   闻言,姜北抬头错愕地端量着江南,同时又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他好像对江南说过类似的话,关于那句“你一出生就是被爱的”。   江南看似在安慰妇女,可姜北总感觉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的童年还不如邱星语,从记事起耳边就充斥着母亲的谩骂,他有时会用“疯女人”来称呼自己的母亲,但更多的时候,是叫“妈妈”。   姜北不知道江南是出于本能还是怎么的,印象里只有小孩才会叫“妈妈”,带着点依赖撒娇的味道,凡是长大了,都习惯叫“妈”,可江南还没来得及长大,那位被称之为“妈妈”的人便不见了,所以他称呼母亲的方式才会停留在小时候吧。   姜北一直以为江南恨自己的母亲,如今看来并没有,亦或者是他无意间说的话安慰到江南了……算了,还是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江南迎着姜北过分怜惜与慈爱的目光,一眼看穿对方在想什么,微微蹙起了眉,用眼神回复姜北:再看我去做大保.健了啊。   姜北懒得理他,把注意力放回妇女身上:“您先回去休息吧,我试试跟她聊聊,如果她愿意见您,我再让人通知您过来。”   妇女摆了摆手,表示不回去。   姜北见劝不动,倒也不勉强,随后起身往走廊尽头的小房间走去。   邱星语大抵是哭累了,这会儿虚弱地趴桌子上,也不跟守着她的女警说话,只埋头抠着桌面的漆。   这小姑娘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内心被未知的恐惧占据着,一改往日的娇纵蛮横,头一次露出真正属于小孩子的仓皇无措,一双眼睛时不时瞟一下,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她。   邱星语倏地坐直身板,看清来人后抓起水杯就朝门口扔了过去。女警想着她不吃饭,把温水换成了甜牛奶,“嘭”的一声,那乳白色的液体溅了一地,随之漾开一股甜腥味儿。   女警一惊,正要去拿拖把收拾干净,姜北抬手拦住她,又对邱星语说:“你来收拾,你总得为自己的任性妄为买单。”   邱星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福利院时有人照顾,长这么大还没拖过地,她自然不愿意,从下至上瞪着姜北,急剧起伏的胸膛像只鼓风机,震得浑身都在颤,看起来十分生气。   “我来吧。”女警见状不对,连忙打个圆场。   姜北坚持:“让她自己收拾。”   此话一出,邱星语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哇”地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边还推着姜北:“走开!出去!”   姜北纹丝不动,山一样立在门口,目光落在小姑娘的头顶。   女警很是心累,好不容易哄好了,结果又弄哭了,不过她也不能说什么,蹲地上低声劝邱星语,显然没起到作用,哭声依旧经久不衰扶摇直上。   正此时,门外传来个好听的男音:“谁把小公主弄哭了?”   江南不知从哪个方位晃进来的,指着姜北问邱星语:“是这位叔叔欺负你吗,那我帮你打他好不好?”   女警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真下手了,只见江南一巴掌落在姜北背上,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一掌多少带点私人恩怨,就连姜北万年冰封的脸都出现了一丝裂缝。   邱星语似是被这个举动骇住了,立马停止了哭闹,满脸茫然地观察着两人。   虽然她不喜欢江南,一直记得是江南弄破了她最喜欢的裙子,但此时此刻,在在场的人中,她只认识江南,况且这位看上去很讨厌的叔叔还帮她收拾了坏人,如此想来,她又没那么讨厌江南了。   到底是个心智没长全的小姑娘,本能地把江南当成了暂时的救命稻草,朝着他一瘪嘴,好生委屈。   “不哭了,你之前说想吃巧克力对吗?我给你。”江南从兜里摸出两颗糖,一颗给邱星语,一颗悄悄塞进了姜北手心,想抵消刚才的那一巴掌。   邱星语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巧克力,情绪稳定许多,不过她一看糖果的包装纸,果断把糖扔了出去:“我不要吃这个!”   姜北像是被这小姑娘的娇蛮劲儿惹恼了,指着角落的巧克力,命令她:“去捡起来。”   邱星语小脸一皱,又要哭,求助性地看向江南,提醒他该收拾坏人了。   江南轻柔地替她捋了耳边的碎发,说:“如果你不喜欢吃,可以直接说,但不能把糖扔了,这样很不礼貌,所以叔叔才会生气。去把巧克力捡起来,再好好说自己想吃什么。”   邱星语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她很怕那位冷着脸的叔叔,第一次明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会惯着她,同时也怕姜北真的生起气来会打她,到时恐怕江南也拦不住。   几番纠结,邱星语还是乖乖地捡起了巧克力,交到江南手心,说:“我想吃圣诞节的巧克力。”   一旁的女警为邱星语的听话震惊了一秒,天知道她今天快被这娇蛮的小姑娘折磨疯了,说什么都不听。   她算是看明白了,敢情这两人一个负责给巴掌,一个负责哄,黑脸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把邱星语治服帖了。   “圣诞节的巧克力?”江南看看手中两块钱就能买到的糖,秒懂,搞半天邱星语是看不上超市货架上的便宜货,要吃放在奢侈品店橱窗里的高级货,倒是会享受。   “是那种很贵的巧克力球吗?你经常吃,所以吃习惯了?”   邱星语点点头:“院长会给我吃,他说只要我听话,想吃什么都可以。”   江南“哦”一声:“可是巧克力球很贵,院长哪来的钱给你买?”   “我不知道。”   七岁小姑娘的世界里估计只有糖果、漂亮裙子和洋娃娃,至于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她并不关心。   姜北:“院长要你听什么话?”   邱星语怯怯地瞥姜北一眼,下意识地往江南身边退,得到对方安慰的眼神,她才低声开口:“院长要我看着弟弟妹妹。”   江南鼓励道:“那你真棒,这么小就会照顾弟弟妹妹了。”   邱星语好像真有被江南敷衍的话激励到,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因为他们比我还小,我可以照顾他们。”   趁着邱星语还没得意上天,姜北及时泼她瓢冷水:“可你没有照顾好,你带着弟弟妹妹欺负别人,还说邱枫哥哥是会传染人的病毒。”   闻言,邱星语嘟着小嘴,不肯承认自己做的不好,因为这样是得不到糖果的。她的娇蛮劲又上来了,刚要发作,却被姜北瞪了回去,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焉巴巴地说:“那是姐姐教我的。”   “姐姐?”姜北反应过来,“邱星冉?”   邱星语点点头。   姜北额角一抽,邱星冉自己都进管教所了,能教什么好东西:“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姐姐让我看好弟弟妹妹,”邱星语绞着手指,“要我听话,说听话了,就可以得到糖和裙子,不然院长会不要我的,不听话的人,院长会把他们送走,我害怕,我不要跟别人一起。” 第118章 害怕。   按道理, 不应该询问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判断是非黑白的能力, 对待事情也容易被外界影响,他们的话往往是不被采纳的。   但姜北忍不住,一个连耗子都想逮来询问一番的人, 怎么会放过这现成的小知情人?本来他也牢记着见邱星语的主要任务是劝她和她妈相认,可一坐下来, 性质完全变了。   好在还有点意外收获。   姜北一倾身,与邱星语持平:“不听话的人会被院长送走?”   “姐姐是这么告诉我的。”邱星语脆生生地说,“我不想跟陌生人一起, 所以我要听话一点。”   江南疑道:“怎么个送走法?”   邱星语歪着头,并不回答, 朝江南一伸手:“我饿了。”   江南忽然记起巧克力球还没给她呢,他一时不知该说这小姑娘聪明还是笨,说笨吧,可她还知道一物换一物, 说聪明吧, 一个巧克力球就能收买她,当真好骗。   好在江南兜里有巧克力球, 是圣诞节买来送姜北的,哪想姜北不吃糖,反倒便宜了他。   江南把一颗金箔纸包着的糖球放邱星语手心, 看着小姑娘咬下一口,又问:“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领养。”小姑娘想也不想便说。   江南笑起来:“被领养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你说得跟惩罚一样。”   邱星语啃着巧克力, 嘴角沾着糖浆, 不明所以地睨江南一眼, 学着大人的语气含糊道:“被领养是好事吗?我又不是亲生的,他们不会对我好的,运气好的话能遇上个正常人,运气不好,万一他们打我怎么办?我宁愿待在福利院,只要我听话,认真完成院长给我的任务,就没人会欺负我,还会有巧克力和裙子……哪怕任务是错的也没关系,姐姐说了,我年纪小,不会有人惩罚我的——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的秘密。”   秘密只值一个巧克力球,江南觉得要是再给她买条公主裙,没准她还能说出更大的秘密。   姜北听得直皱眉:“你在福利院就学这些?”   邱星语颇感骄傲地点点头。   “那我问你,得到巧克力和裙子的条件是什么?”姜北顿了顿,换了个更简单易懂的说法,“你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奖励?”   “打小报告。”   众人:“…………”   这姑娘真实诚。   江南问:“你平时是怎么打小报告的?”   邱星语啃完巧克力球,手在小棉袄上唰唰一擦,干净了,随后她把在场的三人全观察了一遍,道:“我说了你们会跟院长打我的小报告吗?”   江南哭笑不得:“我看起来像会打小报告的人?你很怕院长?”   邱星语不吭声。   “那我告诉你,院长就在你隔壁,这里全是警察叔叔,你妈妈也在外边,即使你打了小报告,院长也不能把你送走,懂了吗?”江南说,“你知道‘妈妈’是什么吗?她和领养人、和院长都不一样,她会无条件的给你买糖和裙子,照顾你长大,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邱星语似懂非懂,豆大的脑袋开始权衡“妈妈”和“院长”哪个对她更有利,更快她就有了答案。   “院长让我看着弟弟妹妹,姐姐告诉我,就是打小报告,他们要是不乖,我就跟院长说,院长会把他们叫去办公室教训一顿。这件事以前是由姐姐做的,不过姐姐走了,就由我来做啦。”   姜北:“只是教训一顿?”   “不知道,”邱星语耸耸肩,“我又不会去看。”   “被你打过小报告的人都送走了?”   “没有,”邱星语说,“只有那些想跑的和想找警察叔叔的才会被送走,我发现了,这是个惩罚,我不要被领养。”   女警倒吸一口凉气。   姜北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邱星语会成为福利院的“大姐大”,所有孩子都怕她跟院长打小报告,被打小报告的后果说是教训一顿,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恐吓一顿,把孩子吓破胆,不听话也得听话,实在不行就直接送走。   而邱星语是那只被精挑细选出来的“领头羊”,她够聪明,懂得一物换一物,同时又胆小,怕被抛弃,她想要的东西还很多——昂贵的手工巧克力、价格不菲的公主裙、精致的洋娃娃,综上来看,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傀儡人选。   听到这里,姜北的心情很是复杂,他不好判定邱星语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唯一能确定的,她是个被教坏的小孩。   “这些都是姐姐教你做的?”   “对,”邱星语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坐椅子上晃着脚丫,“姐姐说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玩意儿你们还搞传承?”江南嗤道,继而看向姜北,“姜副支队,妹妹说她的一身‘本领’是姐姐传给她的,您最好把她姐姐那一辈也挖一遍,没准还有惊喜。”   姜北颇感头疼,邱星语说的话信息量简直比福利院的档案室还大,同时又不确定其真实性。   他从江南兜里摸出全部的糖,尽数放在邱星语面前,他认为接下来的问题值整整一把糖。   “被送走的孩子,最后会怎么样?院长或者姐姐有告诉过你吗?”   一天没吃饭,邱星语看糖的眼神都直了,她舔了舔嘴唇,老实说:“没有,我不知道。”   姜北果断把糖收了回来,一颗不给她留。   江南:“…………”   还有这操作?   他以为邱星语会哭,结果没有,小姑娘似乎明白,想要有收获,首先得付出,这是她在福利院学的,毕竟只有她打了个真实可靠的小报告,院长才会给她奖励。   好可悲啊——江南想。   邱星语依旧晃着脚丫,眼睛黏在姜北手上,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又说:“好吧,但我还可以告诉你别的秘密。”   姜北:“比如?”   邱星语又不吭声了。   姜北一秒看穿她的小心思:“先说再给,像你在福利院那样。”   “哦,”邱星语默默在心里给姜北打了分,认为他没有江南好骗,江南二话不说就把糖给她了,姜北还要跟她讨价还价,原来最笨的是江南啊。   邱星语想通了这点,当即把目标转向更好骗的江南,不想再和姜北谈条件。   江南笑起来:“妹妹,我家庭地位很低的,糖都交给叔叔了。”   邱星语失望地一瘪嘴,重新面向姜北,不再挣扎:“秘密就是……领养人是由院长联系的。”   姜北没懂:“什么意思?”   邱星语开始怀疑姜北的智商,丝毫不觉得是自己话没说清楚的原因,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发慈悲地给这群笨蛋叔叔阿姨解释:“不是领养人来福利院选弟弟妹妹,而是院长决定惩罚谁,就叫个人来把他领走,我听到过他们的对话,那对叔叔阿姨跟院长说‘谢谢你主动联系我们,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院长回‘不客气,手续办好是不会出大问题的,你们尽管放心’,然后叔叔阿姨就把弟弟带走了。”   “当然,不是所有都这样,也会有人亲自来福利院挑小孩,我知道他们才是真正来办领养的,但这种人很少,而且就算选中了,院长也不一定会放人,我不想去赌。我跟你们说了,你们不许说出去哦,院长不知道我偷听。”   姜北点点头,算是答应她了,又按先前说好的,把糖给她,顺便让女警去拿份晚餐进来。   随后姜北和江南对视一秒,一致认为这是邱星语到目前为止说得最有说服力的话——她的小报告和程琼反映的情况对上了!   程琼曾说,在福利院领养孩子,有些能挑,有些不能挑,院长甚至还拒绝她领养程野。时至今日,那奇怪的领养规则才有了合理的解释。   ——其实真正的领养人屈指可数,就算有,大概率也会像程琼那样被拒绝,转而去下一家,有幸被领养的,也是邱宗傅放出来的烟雾弹,毕竟假里掺真、真假混合才能掩人耳目,比如谷晴和程野。   可更多的,是邱宗傅主动联系的假领养人,他们拿着份资料,就能在朗朗乾坤下大摇大摆地带走一个孩子。   再往深了想,程琼差不多是十八年前领养的程野,而邱星语十岁不到,两人反映的情况却突破时间的长河,堪称奇迹般的对上了,难以想象这种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邱星语到底年纪小,能捋直舌头说这么大段话实属不易,说完她歇了大口气,嘬着杯里的甜牛奶,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   等她舔干净嘴唇上的奶沫,姜北又问:“院长给你的任务,包括看着邱枫哥哥吗?”   “当然,”邱星语得意地说,“他们全都归我管。”   姜北已经不想去猜邱星语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了,只问:“那你能告诉我平安夜发生的事吗?邱枫哥哥为什么会摔下楼梯?”   邱星语沉默了,这次的沉默并不是她想用信息换取糖果,而是真的沉默,即便江南说待会儿给她买裙子她也不愿再开口。   房间里弥漫开一股诡异的安静,姜北等不到她的回答,率先开口打破僵局:“邱枫哥哥摔下楼梯的事,你参与了对不对?并且明白这是错的,可你还是做了,现在又怕说出来会被惩罚。”   邱星语歪头看着他。   这小姑娘比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她甚至明白避重就轻,对她不利的事她选择避而不谈。姜北怀疑她刚刚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知道院长被抓了,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她得用信息挣波表现,以此来获得新的保护伞。   “你应该从记事起就很怕被院长送走吧,”姜北放软了声音,“那你没想过别的小朋友也会害怕吗?或许你想过,但是害怕战胜了你的良知,你害怕像他们一样被送走,害怕面对未知的生活,所以你任人摆布,还听姐姐给你说什么‘年纪小是不会被惩罚的’,你更加的肆无忌惮,可到头来,你自己都不信姐姐说的话,不然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欺负邱枫哥哥?”   邱星语歪着的头摆正了,触及到姜北的目光,她虚虚地垂下眼皮。   姜北忽然伸手替她擦净嘴角的奶沫,温声说:“你很聪明,明白做错事是会有惩罚的,做对了有奖励,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惩罚你,什么样的错事对应什么样的惩罚法律有明文规定,也有适用你这样的小朋友的,超过这个界限外,别说你害怕,我们也不同意。你还小,知错能改还来得及,你不想一直做个坏孩子吧?”   邱星语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再神经质地摇摇头,估计是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很傻,她干脆不动了,只有脚在桌子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腿,足足过了十分钟,她才说:   “我在哥哥身上放了铃铛。我发现哥哥在看新闻,他想找警察叔叔,这是院长不允许的,我的任务就是看好他们。可哥哥跑得快,我怕找不到他,所以在他身上放了铃铛,之后我告诉了院长,院长说不用我去找,有人会找到哥哥的,让我先上台表演。”   姜北:“有人?”   邱星语“嗯”一声:“那晚来了客人。” 第119章 撑伞。   “客人?”   “嗯, ”邱星语不知什么毛病,估计是从小没接受过正确教育的原因,她在说这件事时面无波澜, 既没有愧疚也没有懊悔,反正你问一句我说一句,左右回不了福利院了, 爱咋的咋的,彻底摆烂。   她撕开一颗奶糖, 也不吃,用手搓成了泥球,边玩边说:“那晚平安夜的表演推迟了, 院长说,要等客人来才能开始, 我等了很久。”   江南毛病也不小,嘴上说着想要个女儿,可看见熊孩子玩糖球却是满脸嫌弃,两指轻轻一弹, 糖球“biu”地被弹到了墙上, 他还不满意,给邱星语一张湿巾, 等她把手擦干净了才说:“我问了保育员,那晚来了很多客人,为什么你就记得某一位客人?”   实际上, 福利院搞活动,大多会邀请社会上的爱心人士, 有些上学的孩子也会邀请自己的老师, 很少有人会拒绝, 不管是想让这些孩子感受人间温暖也好,纯属凑人数也罢,基本上都会来。   据保育员说,那晚来的客人不下半百,也正因人多,所以在调查邱枫摔倒事件时,邱宗傅才有足够多的证人给他证明他全程未离开过表演大厅。   没了糖球,邱星语又玩起来了湿巾,手丝毫不得空:“因为院长跟我说,我们的圣诞礼物就是那位迟到的客人赞助的,是我平时吃的那种巧克力球,客人是位叔叔,院长告诉我,要等他来了才能开始表演。”   姜北眉头一蹙:“他有离开过表演厅吗?”   “没有,”邱星语说着露出个狡黠的笑来,“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来的人没有出现在表演厅。”   姜北:“这也是院长告诉你的?”   邱星语笑道:“哈!是我自己发现的,院长并不会什么都跟我说。”   “哦?”姜北疑道,“你怎么发现的?”   “平安夜下雨了,”邱星语支着下巴,像在吊姜北的胃口,说半句留半句,“客人没有带伞,可他的衣服头发都没有淋湿,还独自坐在最后一排,也没人和他讲话,看上去没朋友,但我知道,和他一起来的人是藏起来了。”   说完,邱星语扬了扬眉毛,剩下的要姜北自己猜。   姜北看她年纪小,不计较她的班门弄斧,同时也猜到几分。不得不说,邱星语不仅聪明,洞察力也很强,只可惜没用在正途上。   “客人没有伞衣服头发也没湿,是因为有人替他打伞,而这个打伞的人并没有出现在客人身边,你认为他拿着伞藏起来了,对吗?”   “啊~”邱星语失望地感叹道,“被你猜出来了。”   小姑娘本来是想要夸的,结果姜北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谜底,她不禁有些兴致缺缺,直接趴在了桌上。   “你真聪明,”这时江南开始尬吹,“你怎么会想到是有人给客人打伞?”   邱星语又来劲儿了:“电视剧里的高富帅都有专人替他打伞。”   众人:“…………”   好朴实无华的理由。   江南在想要不要也雇个人给他打伞?毕竟他不仅够得上高富帅,还是个白富美!   “为什么说是高富帅,你看见他了?”   “隔那么远,我怎么可能看得清,”邱星语说,“我又不认识他,再说他没一会儿就走了,我不知道替他打伞的人走没走,但是表演结束我上楼的时候,邱枫哥哥已经摔倒了。”   姜北:“你能说一下具体经过吗?”   邱星语想了想:“我在哥哥身上放了铃铛,之后哥哥说他要去楼上上厕所,那时客人全到齐了,我在楼下唱歌,表演完我上楼换衣服,听到‘咚’一声,可是楼道没开灯,我看不太清,走过去看才发现是哥哥摔下来了,我跑下楼告诉院长,院长还没说话,就听见有人来了,他嘱咐我上楼打扫卫生,还说不能让别人打开化妆的门……我又上楼了。”   姜北认真倾听:“后来呢?”   “刚上楼我又听见‘咚’的一声,”邱星语瑟缩下肩膀,“还听见院长在楼下喊了句‘小野你怎么来了’!然后我看见有个人从楼道跑了出来,躲进了化妆间。”   之后的事姜北听江南讲过,真如江南所说,若非他及时赶到,邱枫还会摔下楼梯无数次,直至“意外身亡”。   江南思虞片刻,问:“邱枫哥哥是因为看到新闻想找警察叔叔才被惩罚的?”   “嗯,”邱星语睨向江南,“他已经过了可以被领养的年纪了,所以惩罚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你知道躲进化妆间的人是谁吗?”   “我不认识他,”邱星语嘴角挑起抹不明显的弧度,但很快又落了下去,“我没看清,他拿着把伞,是替客人撑伞的人。”   邱星语显然还没学会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演技不够精湛,提嘴角的小动作就连守一旁的女警都看出来了,瞬间把心里刚升起来的怜惜抹灭了,朝邱星语投去个无奈的表情。   姜北也没期待这女孩能在一天之内学好,她说的话姜北持保留意见。   “我把秘密都告诉你们了,”邱星语绞着鬓角的发,“我会接受什么惩罚?”   姜北没回答她,把惩罚说轻了,邱星语会觉得原来年纪小做坏事真的没关系,说重了又会激起她的逆反心理。   “到时再告诉你。”   说完,姜北叫上江南走了。   真没人理邱星语了,她又有些失落,连忙叫住两人:“我真的回不去福利院了吗?”   姜北扭头看着她——邱星语真的太小了,坐椅子上只有小小的一团,长得圆润可爱,跟只兔子似的。   姜北看在邱星语是他从业以来审过的最小的嫌疑人同伙的份儿上,认真回答她:“是的,你回不去了,不管你撒没撒谎,这件事我们都会调查清楚,你也不用想着向你姐姐学习,以为只要听从安排,就能被接走过好日子,你想要的巧克力和裙子再也没有了,如果你表现好,或许你妈妈会给你买。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姐姐也在接受惩罚,你看,无论什么人,做错事都得自行承担后果。”   闻言,邱星语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小傲娇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从房间出来,姜北的脖子以上全处于死机状态,他宁愿对付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不想再碰上高智商的小孩了,年纪太小说不得诈不得,没准还反被质疑智商,浑身解数没地儿使,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糟糕。   江南跟他恰恰相反,对方越奇葩他越兴奋,倒不是遇上同类生出来的惺惺相惜,而是闲得蛋疼的人生想在奇葩身上找找乐趣,这比奇葩还奇葩。   他将邱星语变幻莫测的微表情细细品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姑娘比起邱星冉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撞撞姜北胳膊:“你信妹妹说的话吗?我怎么觉得她想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我还小,全是别人教我的,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懂’。”   姜北:“…………”   总结得还算到位。   他老实说:“一半一半,她没交代完。”   江南:“怎么说?”   两人并肩走在走廊,市局的人都习惯了他们一同出现,并没有对此投去太多的目光,就像对待路边的普通情侣一样……前提是江南不抽。   “说不上来,”姜北道,“可能她是想效仿邱星冉,以此获得更好的物质生活,毕竟邱星冉比当初的你还有钱,这对于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来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所以她不能完全交代,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同时她又明白福利院真的要完了,不敢放开手脚去赌,只交代一半,还把责任全推给了别人,这样真等到东窗事发时,也不会殃及她。她不怕的,她知道最后的后路是她妈,她只是在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那位圣诞礼物赞助者才是她的目标。”   “我也送了同样的圣诞礼物给他们,”江南好委屈,“为什么不把我当成目标?”   姜北客观公正地给出答案:“把你当目标,到时是你哄她,还是她哄你?”   江南额角一抽,竟无言以对,姜北最近对他意见很大啊,说他不行就算了,还嫌他难哄,明明很好哄,也很行。   “看来迟到的客人……圣诞礼物赞助者是个关键人物,如果邱星语没撒谎,那就是他带来的人把邱枫推下楼梯的,邱宗傅推迟表演等他,应该和他认识,审审就知道了。虽然小孩子的话不能当呈堂证供,但可以做参考。”   姜北正想说邱宗傅跟死了好几天的蚌壳一样,死活掰不开嘴,没那么好审,话还未说出口,忽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是江南握住了他的手,再说具体点,是江南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占了他便宜,还占得十分自然。   离他最近的女警“咦”了声。   江南毫不在意,摩挲着姜北漂亮劲瘦的腕骨,说:“不管邱星语撒了多少谎,但有一点她没撒谎——关于福利院的领养规定,她和程阿姨说的一样,证明这种事情早在十八年前就有了,我有预感,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姜北:“…………”   我知道,但大可不必拉着手说。   江南不放手:“我不是指这案子,我指的全部。”   姜北懂他的意思。   不管是已故的程野,还是在管教所的邱星冉,乃至在逃的刘天宇以及学坏的邱星语,他们像从福利院开出来的枝,如今枝丫被砍得所剩无几,终于露出了掩在茂密树叶下给他们提供养分的粗壮枝干,是时候砍掉树干挖掉根结束一切了,然而根有多深,目前为止还是个未知数。   江南轻握着姜北的手,放在下巴又磨又蹭:“我们快一点,争取在下月初八前解决完所有事情。”   姜北抽出手转身便走。   江南只好自己蹭自己,他懂了,姜北对下月初八过敏。   二十分钟后,刑警支队会议室。   姜北先是听林安骂了十分钟的邱宗傅,大抵意思就是说邱宗傅死活不开口,来来回回只有两句话——“屁大点孩子说的话你们也信”和“有事跟我律师聊”,直接把林安气成了冬天的火鸡。   不管邱星语年纪小不小,真假参半的话里总有几句是真的,姜北做了总结,简洁明了地向大家传达了核心问题,大晚上的也不想耽搁谁时间,直接安排任务:   “一组筛一遍迄今为止福利院所有的被领养儿童名单,试着联系领养人,联系上的问细节,看他们是自己去挑的孩子还是院长主动联系他们的,年代太远联系不上的,对照儿童档案,在失踪儿童信息网上找找符合其身份的儿童,尽量联系上家属,记得做好记录。”   “二组协助经侦查一下邱宗傅的资产、资金流水,注意下财产转移问题,他不会轻易露出尾巴的,福利院的资助者也全挖一遍,既然审他没用,那就上证据,都仔细点。”   会议很短,任务很重,光听着发际线就后退了三厘米,会议室一时陷入低气压,众人默默给自己打了管儿鸡血后,腾起身各干各的事去了。 第120章 画本。   邱枫、邱星语、院长、迟到的客人和给客人撑伞的人……姜北把这些人放脑子里过了一遍, 顺带拉扯出前几起案件的涉案人员。   他的某一魂某一魄穿梭其中,想顺着他们找到罪恶源头,几乎进入忘我的境界,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   咕噜噜——   姜北快捋好的线一下全乱了。   江南把一盒牛奶喝空了,叼着根吸管嘬空气,目光落在姜北脸上, 趁对方不注意隔空摩挲了无数遍,从额头到下巴, 甚至每根睫毛都看了去,最后得出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姜北很好看,完全符合美学标准。   姜北教他看得耳根发热, 轻咳一声以震慑住心里乱撞的小鹿:“你怎么在这里?”   “哦,林安说你开完会后魔怔了, 已经在会议室坐了好久了,让我过来拯救你,”江南上前一步,直接凑到姜北面前, “童话里的公主都需要王子的吻来拯救, 我能在这里吻你吗?”   姜北已让江南锻炼出了金刚铁甲,意外的没躲, 指指会议室角落里的监控:“它会拍下你的整个作案过程,我会把证据交给扫黄队,你将获得十五天的免费吃住机会。”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童话。   江南“啧”一声, 认为姜北变了,那个会脸红会心跳加速的姜北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会反驳会顶嘴的姜北。   但……也挺好的。   “那我们回家再亲。”   江南拉上姜北就走, 两道脚步声暧昧地重叠在一起, 在走廊里轻轻响起,路过刑警队办公室时,姜北看到忙着取证的同事们埋头苦干,似乎认为脱离大部队独自回家休息不地道,正准备进去,却见林安蓦地冲出来,先对着姜北发青的面色念叨一番,随及话锋一转,炮轰似的说了江南一顿,成功把二人打发走了。   直到坐上车,姜北魔怔的状态还是没好,也没搞懂林安为什么要骂江南。   “他在怪我半夜把你拉起来跑福利院,一天没让你休息,”江南替他系好安全带,手肘有意无意地擦过对方藏在柔软毛衣下的腰,“他怕你猝死在光荣的工作岗位上。话说回来,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精神的样子,你不会真被邱星语折磨傻了吧?你要不喜欢小孩子,那我们不生了。”   姜北深吸口气,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一句话——自己捡的自己受着。   江南也系安全带,乖巧地坐在副驾:“姜副支队,可以开车了。”   姜北:“…………”   哦,对,他还是司机。   姜北活动了僵硬的手指,扶上极具质感的方向盘,平稳地开着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进入家门状态也没好过来,只坐在沙发上,两指间夹着烟,正想点忽又想起什么,转而把烟放回盒子。   留守猫咪脏西西等了一天好不容易见着它爸,甩着大尾巴蹭了姜北一裤腿的猫毛,它还不满意,要摸要抱抱,仰起拳头大的脑袋喵喵叫,希望姜北能把它抱腿上去。   可姜北不为所动。   “晚餐你想吃什么?”江南开口打断姜北的沉思,同时打开冰箱看有什么菜,很遗憾,冰箱被掏空了,只余一袋面粉。   江南没想到他这么有钱居然还会有揭不开锅的一天……   幸好还有米。江南询问道:“要不给你喝口粥算了?”   姜北眉头一皱,似乎对晚餐不太满意,他还没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陪人喝稀饭的地步。   他用脚尖拨开撒娇的猫,径直走到厨房拉开橱柜,翻出一袋麦片和一盒牛奶交到江南手上,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喝稀饭,也要喝有味道的!   江南秒懂,同时又有点不忍心:“要不我去楼上问问程阿姨有没有多余的菜?现在点外卖送来肯定晚了。”   “算了,这么晚程阿姨肯定休息了。”姜北把面粉也交到了江南手上,说了今晚的菜单——牛奶燕麦粥和随便什么饼。   “你真好养活,”江南把米淘洗干净,一股脑倒进砂锅,“难道你就不想从我身上大捞一笔?”   姜北在一旁打下手,正思考煎饼的话要往面粉里放多少水合适,听得这一句,眼尾半挑地睨江南一眼:“你先把你工资卡密码说全再说。”   “为什么你一直惦记着我的工资卡?”   姜北给出十分诚恳的答案:“缺一位数听着不舒服。”   江南:“…………”   他懂了,姜北对钱没兴趣,只想把最后一位密码补全。   姜北厨艺堪忧,工作后全靠外卖和食堂过活,他本来想帮忙的,五分钟后却看着面前的一盆面粉羹陷入了沉思,耳边不得不响起之前邓女士发自内心的吐槽——长得好看长得高有什么用?做饭家务你一样也不会,这辈子你别想讨着老婆,哪个姑娘嫁你真是倒了霉。   当时姜北面对亲妈的吐槽不为所动,现在想来……他看看在一旁处理麦片的江南,没想到一语成畿了,他是讨不着老婆的。   “你看我做什么?”江南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一脸莫名其妙,瞥在灶台上的失败品,忽又笑起来,“啊~你是在为你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情况发愁,还是在为找到我这么个厨艺好又漂亮的完美情人庆幸?”   “…………”姜北想说都不是,他只想感叹他亲妈说的对,光长得好看是没有用的,想讨老婆还得会做饭会家务,虽然这不是必要条件,但具备此项技能相当加分。   好比江南,若他只是个实打实的花瓶外加风采卓越的土豪,啥也不会干,那姜北肯定不愿意伺候他,正因江南具备两项加分技能,所以他才能讨着老……   等等!我在想什么?   姜北丢在市局会议室的魂猛然归体,及时打断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把脑子里的“婆”字硬生生抹去了。   他承认今天有些累,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福利院,又应付了高智商的小女孩,这一天内得到的信息量险些撑爆他的脑内存,信息处理器一直在运行,cpu持续高温,再加之江南时不时给他念叨一句“下月初八”,像病毒入侵一样打乱了原本的进程,使脑机彻底卡壳。   姜北一垂眼,一动不动,似在自我修复,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浅淡的阴影,衬得面部轮廓更加深邃。   片刻后修复完成,姜北动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扯过江南的围裙,把手上的面糊擦干净了,还警告他:“在我想事情的时候不要提下月初八。”   任劳任怨做饭还给人当抹布的江南:“?”   没记错的话,他们刚刚聊的话题和“下月初八”没半毛钱关系,姜北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话?难道他中病毒了?   经过长时间的磨合了解,江南清楚地知道姜北是个苛求完美的人,工作上不允许自己出错,在生活中亦是如此,可……他手残啊,做的饭没一顿能入口,晾的衣服全是褶,拖的地总有脚印,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停下来,像今天这样神神叨叨地自我修复一番,顺便问问自己——为何如此废?   姜北似是无法容忍自己在工作与生活中的技能差距太大,所以通常不做家务,全交给保洁员,如此一来便不会暴露他的弱项,时刻握紧完美人设。   有一说一,江南第一次吃姜北做的饭时,是有想找下家的冲动的,好歹忍住了。   但江南灵敏地察觉到,今晚的姜北与以往那个把饭做失败了、陷入自我怀疑的姜北有明显不同。   “你怎么了?我感觉你从见完邱星语出来状态就不对。”   姜北已退出厨房,拿了个罐头喂猫。他蹲在阳台,用勺子把肉糜挖出来放不锈钢盆里,以免罐头盖割伤猫舌头,一边回答江南:“我在想事情,你的突然出现打断我了。”   他指的是江南出现在会议室,这好比做了半天的PPT,好不容易快做完了,却有人冷不丁拔了你的电脑电源,实在令人窝火,要不是看在江南是被他惯坏的份儿上,否则姜北早动手了。   终于知道真相的江南:“…………”   好吧,我的错。   “所以你又想了一路?”   厨房里的粥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牛奶和燕麦的香甜气混着米香溢满整间屋子,落地玻璃窗也被蒸出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姜北闻着味道,连人带魂一同落回充满烟火气的家,像往常一样开始撸猫:“嗯,我在想眼下的案子会不会和之前的几起案子有牵扯,我需要捋一条明确的时间线出来,在会议室我想的就是这事,可你把我的思路打乱了。”   他语带责备,还有点委屈,听得江南心尖一软。   “抱歉,我以为你是累了,不知道你的脑机在运行中。”江南把火调到最小,温着粥,随后进到次卧翻翻找找。   程琼搬过来后,江南放楼上的东西全搬到了次卧放着,大大小小的画框堆满各个角落,各种品牌的颜料摞了老高,画笔摆得到处都是,堪称一片狼藉。   姜北抱着猫倚在次卧门框,说实话,他很久没见过自己的次卧长什么样了,如今一见,已经成了江南的储物室加画室,看凌乱程度,江南应该经常待在这间房里打发时间,他丢地上的围裙还沾着新鲜湿润的颜料,画架上也夹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个平淡无奇的早晨,两个人面对面吃着早餐,有只猫趁人不注意把头伸进杯子偷牛奶喝。   这个技能也很加分——姜北想。   “你在找什么?”   “画,”江南撅着腚,俯身在床底摸索,片刻后摸出几本巴掌大的画本,他吹了封皮的灰,郑重其事地交到姜北手上,“你要的时间线——买个笼子把猫关起来,每天都来这屋费,差点弄不见了。”   脏西西对两脚兽极其不满,直接从姜北身上跳到桌面,一爪子下去把画笔也薅到了床底。   江南当即拎起它后脖颈扔了出去。   姜北没管猫,翻开江南给的画本,他刚还在好奇为什么“时间线”是一本画,等翻开才明白,江南居然把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用简笔画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还分剧情版和感情版,快速翻看简直就是部小型连续剧,甚至有旁白,由此可见江南把工作辞了后到底有多闲。   简单来说,感情版主要以两人的日常为主,包括羞羞,还是两个火柴人羞羞,观感实在辣眼,姜北头一次看不露点的春.宫图,打算没收了。   剧情版主要以案件为主,按发生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薮春中学案、人体器官买.卖案等赫然在列,时间线拉得非常长,可追溯到二十四年前,信息也进行了整理,所以姜北看到的开场白是:   【二十四年前,有个小可爱诞生了。】   姜北听见二十四年前诞生的小可爱正在教训猫,心里飘过一长串………… 第121章 复盘。   【二十四年前, 有个小可爱诞生了。】   姜北喝着粥,目光久久停留在画本第一页,原著作者在自己身上下了大功夫, 把小可爱画得乖巧无比,还上了色,和后边的火柴人有着天囊之别。   不过小可爱不够幸运, 诞生不到百天,就被妈妈带离了金碧辉煌的家, 开启吃糠咽菜的苦逼生活。   姜北注意到江南把他妈妈也画得很漂亮,只是落荒而逃的样子有些狼狈,因为有个鬼魅一样的小男孩在她身后追。   时间一晃来到四年后, 小可爱的父亲千里迢迢寻子,不幸车祸离世, 同年小男孩离家出走、从此了无音讯。   这些老故事是江南从韩文芳那里听来的,语言阐述到底欠点意思,用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才更直观的感觉到那其实是个悲剧。   “你为什么要从二十四年前开始画?”姜北头也不抬地问。   江南撕着煎饼, 慢条斯理的样子像在品一枚精致的马卡龙:“因为我是原著作者, 这是以我的视角出发的,再说, 我认为二十四前才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姜北不否认,接着翻,时间一下来到小可爱出生的六年后, 这里的视角暂时变成了程野,这一年他被程琼领养了, 再也不用待在福利院了。   江南在页脚细心地做了标注——领养人发现福利院的领养规定很奇怪。   姜北:“这个规定至少存在了十八年, 但无法确定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   江南点点头:“无法确定的还有一件事, 这种领养模式是邱宗傅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引导?十几年前的侦破手段不如现在,他能钻空子,可如今不同了,邱宗傅却没与时俱进换套路,还在用老规定,他不怕被发现吗,还是说,他背后有人在支撑他做这些事?”   姜北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很快又落回画本上。   今晚的晚餐江南加了菜,做了道炸牛奶,他把金黄的炸牛奶递到姜北嘴边,对方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不管怎样,干坏事总怕被人发现,福利院人多眼杂,虽说全是不懂事的孩子,可万一捅出去了呢?为此他需要一个人来帮他看着孩子,邱星语说这个任务目前是她在做,以前由邱星冉担任,用孩子看着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法,至少不会引起保育员的注意,因为年纪不大,谁会想到她在做坏事呢?恶作剧吧,大家都会这么想。”   “可问题又来了,像你说的,福利院的领养规定至少存在了十八年,然而邱星冉十四岁不到,那在她之前,肯定还有一个人担任过看守小孩的任务。”   对于页脚的标注,江南给出了具体的解释,姜北听着,心中隐隐想到个答案。   他继续往下翻,时间再次发生大跳跃,直接来到去年——去年年底程野死了,江南因此成了嫌疑人。   关于程野的死,江南似乎不愿多谈,寥寥几页代过,光看火柴人的粗糙程度,就能感受到他的敷衍,不过他仍做了标注——我不是嫌疑人,有人趁我不在打开了程野的家门。   看到这,姜北微微蹙起眉,不知为何联想到了邱枫和谷晴:“邱枫看到了新闻,想联系你结果被人推下了楼梯,谷晴购买器官失败后,想找郝浩川坦白,结果死在了自己家里,以此类推,那程野的死可能也是因为他想坦白的原因?”   “你可以当他良心发现,”江南掰了小块炸牛奶喂猫,脏西西十分不给面子,脑袋一甩,爱理不理,后腿一蹬跳上了桌,想去吃姜北碗里的粥。   江南边赶着猫边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因为这些人的死,福利院的秘密才一直没被人发现,有人在坚守这个秘密——下去,浑身掉毛谁让你上来的?你爸惯着你我不会。”   姜北没懂怎么说着说着又和猫吵上了,他从江南手里救下猫,抱怀里喂着冻干,把溺爱惯彻到底。   江南说程野良心发现,而不认为他是纯粹的受害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姜北腾出手往下翻,时间来到今年的秋末,一个少女死在了某个雨夜,还被人无情地绑在了电线杆上,凶手正是她的哥哥温洪亮,而她哥哥也是六年前薮春中学案的真凶,他之所以能逍遥法外六年之久,是因为程野做了伪证,如此说来,程野的确不算纯粹的受害者。   不过人已死,想问程野究竟怎么想的恐怕只剩通灵这个方法,显然不现实,姜北没有过多纠结,接着往下翻。   ——温洪亮试图逃跑,却不料在逃跑途中出了车祸,江南不怕死,硬逼着一个将死之人交代在跟踪程野时看到了什么、程野又去过哪里,温洪亮吊着一口气,只说了两个字——木马。   姜北心下一动:“‘木马’可能指的是一个建筑物,我记得当初在搜谷晴的寝室时,发现了一个旋转木马形状的音乐盒,看起来像订做的,而有旋转木马的地方,一般在——”   “游乐园,”江南接过话,“温洪亮在薮春中学做工时跟踪过程野,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意思就是六年前程野曾去过一个有木马的地方,还见了某个人。”   姜北摸着柔软的猫毛,忽地福至心灵:“在这次的儿童拐卖案中,李琳嫣恰好是六年前走丢的,并且走丢地点在游乐园,可高建春给李琳嫣拍了照片,很明显,李琳嫣确实是被高建春带走的,程野……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毕竟我们还不确定李琳嫣走失的游乐园里有没有温洪亮说的那座木马。”   “明天去看看?”江南问,“旋转木马音乐盒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吧?”   姜北点头应下:“我拍了照。”   两人在深夜里顺着时间线一点点摸索,把之前遗漏的、没注意到的小事情纷纷提出来细细咀嚼一遍,有那么一瞬间,姜北仿佛实实在在地触到了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污水,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快了,就快了。   客厅里开着暖气,猫在腿上熟睡,发出表达舒适的咕噜声,倒不至于让这个冬夜显得太冷太寒。   姜北趁粥还没凉,捧着碗喝了个精光,一股暖流顺着喉道直达胃部,没一会儿又暖了全身。   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了,坐他对面的人不仅会给他熬粥,还会陪着他在这条漆黑的道路上继续摸索,推着他前进。   像是得到莫大的鼓舞,姜北翻到下一页——人体器官买卖案。   许正元在谈及这案子时曾提出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谷晴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接触到器官贩子?可仔细想来,这不算个问题,比如青春期的男孩子想在网上找部小黄.片纾解一下,尽管网警不允许传播观看淫.秽色.情片子,且监管严格,但想看的,总有办法找到。   谷晴迫切地想救初恋对象,努力找找,也不是不能找到器官贩子,重点还是在买.凶.杀.人的邱星冉身上。   江南的画并不精致,省去了很多不重要的过程,只留下值得推敲的,在这一章节的画中,找到器官贩卖团伙后,画面一下就跳到了小湾村。   在小湾村,江南和团伙头儿马伟打了一架,马伟块头大,不出意外的话,能和江南打个平手,但很不幸,马伟死于枪.击——邱星冉杀害谷晴后,拿了马伟送给谷晴的枪,并用这把枪.击.杀了马伟,当然,这是打偏的结果,邱星冉的目标一直是当时和马伟扭打在一起的江南……   等等,为什么说打偏了?   还有,邱星冉是怎么找到小湾村的?   那晚情况一片混乱,再加之后面邱星冉对所有事情供认不讳,让姜北忽略了一个问题。   “马伟躲到小湾村是为了跑路,谁也没告诉,我们能找到他靠的是一位供体留下的信息,按道理,邱星冉不可能知道我们去了小湾村找马伟,可案发当晚她又的确出现在了小湾村,谁告诉她地址的?”   这道题江南不会,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是通知高建春林晓到市局报案的人,亦或者是替邱宗傅开捡拾证明的人,总之他在我们身边,对我们的动作了如指掌。”   姜北的眼神沉了沉,所以说邱宗傅敢肆无忌惮地收留走失儿童且没被人发现不是没有原因,有人在背后替他保驾护航,在姜北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张更大的网。   “杨朝说给邱宗傅开捡拾证明的人也算参与者,现在想来这话有道理,”江南缓缓道,“给杨朝点时间,他会给你答案的,不管是错的还是对的。”   姜北:“…………”   这话听着也是模棱两可的。   如果杨朝给出错误的答案,那至少可以用来排除掉其他人,想来还有点用处,不算太坏。问题太多,要一个个解决总得花点时间,姜北不急于求成,只求稳中求胜。   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检查还有别的什么问题没有,他翻到画本的下一页,解开江南身世之谜的韩家遗产继承案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这里江南进行了调整,他根据韩文芳和韩文静的叙述,把韩家二十几年前发生的糟心事排在了最前面,用于做故事的开端。   就案子本身而言,没什么好说的,不外乎是群豺狼虎豹觊觎财产、把一个老头搞死了的血腥狗血故事,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刘天宇的出现,他的出现有着里程碑意义,让大家注意到了福利院。   “如果说在邱星语和邱星冉之前还有个人负责看守福利院的小孩,那这个人大概率是刘天宇,”姜北说,“他一直没有被领养,从邱星冉可以看出,看守小孩的人是不会被领养的,无人领养的小孩一般长到十四至十六岁,就得开始尝试与社会接触,如果没有上学了,等到成年连补贴都会断,这对从小不学好,没有一技傍身的孩子来说是个致命弱点,无法在社会上立足。”   “可以像邱星冉一样,趁成年之前找个大款啊,”江南半开玩笑地说,“再说他们的任务还没完呢?福利院那么多孩子,真的没人发现福利院的异常吗?除去不正常被领养走的,还有一小部分被正常领养的呢,他们得继续看着这一小部分人,好比邱星冉看着谷晴,刘天宇看着程野。”   江南喝了口水,接着说:   “从小不学好的后果,就是对法律没有敬畏之心,你认为他们在犯法,可在他们心里,不过是在完成一件从小做到大的任务而已,完成之后还有奖励,比如邱星冉,成功入住大款家,不出意外的话,能保她今后生活富足。邱星语那个小屁孩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怎么不肯交代平安夜来的神秘客人是谁,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她在赌,以为赌赢便能像她姐姐一样,被人接走过好日子,什么巧克力裙子,想要什么有什么,赌输了,她还有她妈呢。”   “客人……”姜北接着往下翻,由于眼下的案子还没解决,江南只画了一两页,没啥好看的。他合上本子,说:“照你的说法,平安夜来的客人就是邱星冉所说的叔叔,也是你的——”   “别给我乱拉亲戚,我只有你一个哥哥,”江南及时打断他,扯出个笑来,“这些全是我猜的,究竟猜没猜对,得继续查下去才知道,姜副支队,加油哦——看完没,能把画本还我了吗?”   姜北原本还想自己整理条时间线出来,没想到江南早有所准备,一通看下来,发现不少先前没注意到的问题,庆幸之余,也颇感压力山大。   姜北又大致看了一遍,把问题一个个记下,随后将画本推还到江南面前:“谢谢。”   江南摇摇头,也没伸手收画本。   姜北:“?”   江南的目光落在姜北的衣服口袋上:“我要的不是这本,是另一本。”   姜北眉头一紧,手指隔着布料触到放口袋里的不露点的春.宫图,当断不断,他立即起身,拿着火柴人春.宫画本冲进厨房,毫不犹豫地拧开了燃气灶。   “你又想烧我的画!”   江南狼一样冲过去拯救画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脏西西被一阵劲风刮醒,眯着眼看两脚兽又搞什么名堂,同时为它爸感到悲哀,要是它和它爸换个身份,绝对和两脚兽分手,爱死哪去死哪去! 第122章 争夺。   姜北的想法是, 无论如何要把火柴人春.宫图销毁了,这玩意儿要多辣眼就有多辣眼。   江南不同意,画本里记录着他和姜北的点点滴滴, 万一以后老了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不小心忘记了彼此,好拿出来细细回忆……虽然他也不确定到时能不能认出两个火柴人谁是谁, 但销毁绝对不行。   两人站在燃气灶前展开无声的对峙,姜北紧拧着燃气灶的开关不放, 一手拿着画本,作势要往火里扔。   江南眼疾手快薅来口炒锅把火盖灭了:“你之前烧我的画我没说什么,但画本不能烧。”   “谁让你总画些奇奇怪怪的画。”姜北转身打开水龙头, 火烧不行,那就用水冲, 油性笔一碰水便晕开了。   冰冷刺骨的水哗啦啦地流出来,没一会儿便积了半池子,姜北正要扔画本,后背忽然刮起阵劲风, 江南在狭窄的厨房里展不开手脚, 凭着股蛮劲儿冲上来,直接挤进姜北的腿间, 一手圈着对方的腰,一手去抢画本。   这姿势实在羞耻,姜北慌不择路撞上坚硬的灶台, 一冷一热前后夹击,烧红了他整段流畅漂亮的后颈。   紧急情况下, 他本该把画本还给江南,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但姜北不知从哪儿得到的勇气,竟想和江南讲条件。   他的手伸出窗外,只要两指一松,画本便会掉到楼下,晚上雨一下,谁也不知道画本上画的什么。   “走开,不然我把本子扔下去。”   “高空抛物是不对的,”江南把着姜北的腰,轻轻撩起他棉质睡衣的一角,露出一段干净利落的腰线,“况且你现在的情况是不能和我谈条件的,你看,厨房里连窗帘都没有,我要做点什么你会被看光的,你不喜欢这样对吧?那先把画本还我,我就放了你。”   厨房没有暖气,姜北感受到寒意正侵蚀着他被迫裸.露在外的皮肤,旋即又让灼热的掌心揉热了,甚至有个温软的物体在一点点蚕食他。   “阿北,你的腰窝好漂亮啊。”   姜北浑身一震,仿佛下一秒就要爬出窗户跳下去:“别……别舔。”   “那把画本还我,快点。”   姜北在犹豫,他明白江南不会在大开的窗户下做太过分的事,内心还在挣扎。   江南却没给他太多时间考虑。   姜北听到了水声,亲眼看着江南在水池里沾湿了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有一滴冰水从高处滴落,好巧不巧正中腰窝。   只一瞬间,姜北整个人处在冰与火的崩溃边缘。   “王八蛋。”   忘了有多久没听姜北这么骂了,乍一听,江南浑身舒畅:“快点把画本还我,不然你身上会出现两个小水洼,你不许洒出来。”   “变.态。”水已经溢出来了,沿着姜北的腰再次滴落回水池,滴答滴答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挠过全身,连指尖都有种无法言喻的酥软感觉。   水还在滴。   在滚烫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冰冷水痕。   姜北仰头,把唇齿间的叹息吞了回去,他承认他输了,收回捏着本子的手:“还你,以后不准再画了。”   “这还差不多。”江南伸手去接,就这一疏忽,冷不防被姜北捣了一肘子,险些顶坏他引以为傲的挺翘鼻子,他忘了姜北的职业是刑警,单挑几个小流氓是完全没问题的。   但打他就太过分了!   姜北誓要毁掉春.宫图,衣服都没整理好就要把画本扔水池,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   “你太过分了!”   姜北动作一顿,向后看去,只见江南捂着鼻子,黑亮的眼珠蒙着层水雾,眼泪欲落不落地在眼眶里打转。   姜北:“…………”   江南的套路,还是真打出鼻血了?他明明没有用力。   他心里刮起阵小旋风,开始在安慰江南和毁掉画本这两件事之间纠结,万一真打出鼻血了,那的确是他对不起江南,孩子不哄好晚上是要闹的,但……   这时目睹整个过程的脏西西朝姜北叫了一声:“喵。”   套路,套路!别信他,我看见了,压根没打着!   可惜姜北听不懂猫语,几番纠结,还是把画本还给了江南,大不了以后再找出来撕了就是:“抱歉,你鼻子……”   “谢了,”江南接过,随后一抹脸,眼泪收得干干净净,“鼻子?什么鼻子,我鼻子好好的,没事。”   姜北:“…………”   就不该信他,哪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   姜北分得清嫌疑人的谎言,独独分不清江南假得没边的眼泪,这让他感到十分挫败,没好气地撞开江南,走了。   “你生气了?明明是你要烧我的画本在先,”江南如是说,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画了。”   姜北压根没听,兀自回房关了门,同时在注意事项上补充一条——别信江南的眼泪,全是假的。   江南听见关门的动静,心里咯噔一下,完了,真生气了。   姜北关了门,次卧又堆满了杂物不能睡人,另一间卧房又是邓女士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今晚该睡哪儿?   江南看看客厅的沙发,脏西西还在上面认真地舔毛,他嫌弃又无可奈何,几乎认定那就是他今晚的归属了。   接受这个事实后,江南回次卧拿了被子,睡沙发行,但不能着凉。   江南抱着被子单手带上房门,以防猫半夜潜入次卧倒腾,确认关好后他一转身,忽地瞥见姜北的房间门没关拢,从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   这灯光宛若沙漠里的绿洲,无声滋润了江南的内心。   他又可以了。   门都没关,还睡他娘的沙发啊?   江南当即把被子一扔,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主卧房门,看见姜北赤着上身站在衣柜前,在氤氲的灯光下泄了一屋子柔腻的春光,套着戒指的项链坠在他锁骨间,调皮地晃荡。   江南摸摸发烫的耳朵:“其实……你也不用太主动。”   “你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姜北换下湿了的睡衣,穿戴整齐后好整以暇地立在江南面前,恨不得扒开他脑袋看看,想想还是算了,深叹口气后开始宣读睡觉准则,“晚上不准闹,更不准哭,否则就出去。”   “哦。”江南见好就收,迅速爬上床捂了个严实,心里却在嘀咕——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套房子买下来,管业主同不同意。   冬天的夜总是格外长,作为业主的姜北似乎知道有人觊觎他的不动产,睡得不太安稳,还做了个潮湿的梦,梦里一直在下雨,天从未晴过。   他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本能地圈紧了身旁的人,一下一下轻拍着对方的背,这是个安抚的动作。   “你做梦了吗?”   姜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江南压根没睡,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下雨了。”   “没有,”江南拨开他凌乱的发,在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是你做梦了,没有下雨,不用安慰我,睡吧。”   姜北听了会儿,的确没听到雨声,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回暖意融融的被窝,任由浓重的睡意将他温柔吞没。   晚上果然没下雨,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江南起了个大早,把晾晒的衣服从生活阳台移到了向阳的客厅阳台,做完这些,他拿上温好的牛奶跟姜北出了门。   宁安市的冬天难见到雪,同样难见到太阳,大多时候是阴沉沉的天,暖而不燥的阳光是上天的恩赐,吸引了大批人外出,拖家带口地坐路边绿化带上晒太阳,这种集体外出晒太阳的安逸景象姜北只见宁安市见过。   江南被晒得眯起了眼,翻出一副不知从哪个垃圾桶里捡来的墨镜戴上,扎扎实实装了个逼,直到抵达游乐园也没摘下。   “是这儿吗?”江南勾下墨镜环顾四周,仿佛他是来考察项目的,合适了就要把整个游乐园买下来。   姜北道:“李琳嫣她妈说的就是这。”   江南:“我问的是你喜欢吗?喜欢送你。”   姜北白了他一眼,昨晚的缱绻散得一干二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气好,游乐园很是热闹,到处溢满小孩的欢声笑语,还有不少年轻情侣在拍照打卡,色彩斑斓的游乐项目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由人扮演的玩偶与游客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承载了孩子们对童话世界所有的幻想。   不过姜北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看见人偶脸上由线勾勒出的笑容只觉怪异。   他拿着木马音乐盒的照片,穿梭在嬉戏打闹间,问了好几个项目的收费员,他们纷纷表示没见过这座木马。   许是姜北大张旗鼓地询问吸引了旁人的注意,亦或者是江南的土豪气质太过打眼,导致不远处的男人一眼就锁定了他们。   游乐园曾发生过儿童走失事件,近几年的安保措施加强了不少,男人见两人拿着张照片瞎问一通,也不玩项目,以为他们是不法分子,不然就是同行派来的间.谍,想刺探敌情,当即招呼来几个保安。   “你们两个,”男人伸手指道,“干嘛的?这里不允许搞传销发传单。”   姜北见男人西装革履,大冷天的也不披件棉衣,胸前还别着块铭牌,点明了身份——游乐园负责人。   姜北向负责人亮了工作证,说明来意,负责人一看,像这时候才想起冷,狠狠打个哆嗦,气焰下去大半:“警察同志,咱们这工商局备过案的,手续齐全,几年来也没有娃娃走失,您这是……”   姜北立马抓住了关键信息,负责人知道六年前的儿童走失案,想必在此工作了有些年头:“你入职多久了?”   “七年不到,”负责人老实说,“从游乐园建成起我就在这了。”   姜北亮出音乐盒照片:“那你见过这座木马吗?”   照片有些失真,可依旧能看出音乐盒表面涂的粉中带彩的漆,那是种特殊材质的漆,阴天看就是淡粉色,只有在阳光下才会折射出细碎的彩光。旋转木马顶棚做成了王冠形状,镶满玻璃假钻,看上去像真王冠一样,也算木马的一个显著标志,至少姜北没见过王冠旋转木马。   负责人只看了一眼,便说:“这是我们家的旋转木马,音乐盒是当初照着木马做的纪念礼品,不过这座旋转木马开业没多久就停运了。”   姜北和江南对视一眼,心想真的找到了!继而又问:“停运?为什么?”   负责人带两人往人少的东南角走,边走边解释:“太大,电供应不上,再说一座旋转木马能赚几个钱,十五块钱坐一次,不管人多人少都得启动,电费都不够。也不晓得游乐园老板咋想的,当初要修个标志性项目出来,占地方不说,钱也挣不到。您说哪家游乐园修那么大个木马,那破玩意儿不就是骗小孩的吗?木马一启动其他大型项目便使不上劲儿,只好停运了。”   从负责人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其实想说老板是个二百五的。   负责人带两人来到一扇斑驳的铁门前,从锈蚀程度可以看出木马的确已停运多年,透过栏杆缝隙能窥见旋转木马的一角,虽说停运了,但这大块头儿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那几匹马没有灰尘,想来是有专人打理。   “你们想看木马随便看好了,反正没人玩。”负责人取下液压锁,大力推开铁门,随着“吱呀”一声,一座巨型旋转木马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哇~”江南情真意切地发出声感叹,拉下墨镜看了个明白,确实有被震撼到,“你们老板修这座木马是想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吧?”   负责人说旋转木马太大绝不是虚言,江南敢说绝大部分旋转木马见着这座木马都得叫声“大哥”。 第123章 合照。   游乐园负责人是个话多的, 听江南开玩笑,没忍住搭了个腔:“那是,如果这座旋转木马能运行, 没准真能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可惜呀。旋转木马不像跳楼机,抽一下能飞老高, 木马一启动得足足运行一首歌的时间,耗电量贼大, 关键还不赚钱。”   江南听着负责人叨逼叨,一边观察顶部的王冠,在想镶的钻是水晶还是玻璃渣。即使停运多年, 那些打磨光滑的“钻”仍光彩流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掉了几颗。   不得不说, 老板很懂小孩的心,大概每个小女孩都幻想过拥有一顶漂亮的王冠,每个小男孩都想拥有带王冠的小公主,这座旋转木马单是立在这, 就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可惜它终究被圈在了铁栅栏里。   江南打开旋转木马的小闸门,来到一匹小马前, 远看不觉得,一走进内部才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旋转木马的宏伟,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 在巨大的顶棚下也不免显得有些渺小。   乘坐的木马倒是正常尺寸,可能是为了迎合小朋友们的身型, 整座旋转木马可容纳上百人, 也许更多, 江南没仔细数。   “你有没有坐过旋转木马?”   江南一回头,发现姜北悄咪咪地站在了他身后,由于背着光,也看不清姜北眼里是何种情绪。   江南想说“没坐过”,思虞片刻后又改口道:“我一定要坐旋转木马吗?”   “不一定,”姜北话锋一转,“我坐过。”   江南:“…………”   所以你在炫耀?   负责人难得进来一趟,忙着检查有无破损,毕竟修这玩意儿费了好些钱,日常维护还是要有的,他把两人晾一边,慢悠悠地绕着木马走。   姜北见人走远了,直接坐木马上把炫耀进行到底:“小时候我爸妈忙,把我放奶奶家,偶尔过来看我一次,有空就带我来游乐园。”   江南:“…………”   没完没了了是吧?   姜北对江南又愤又羡的目光视而不见,接着说:“由于我年纪小,不能玩大型的刺激性项目,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妈都让我坐旋转木马。”   九十年代初的旋转木马是个稀罕玩意儿,但不如现在的精致,木马长得像头驴,每次坐,姜北都有种骑驴去赶集的感觉。   他混在一群小朋友之中,和大家一起骑驴,水泥地上放着只破音响,咿咿呀呀唱着儿歌,驴跟着音乐晃起来,却从未踩准过节拍。   姜北被晃得直想吐,偏生邓女士看得高兴,甚至拉来负责照相的摄影师,要给儿子拍照,还要儿子咧开嘴笑。   从此姜北对旋转木马有了阴影。   江南想象了一下姜北骑驴的画面,不由笑起来:“然后呢?”   “然后我跟我妈说我不喜欢坐旋转木马,”姜北缓缓道,“她没说什么,转而带我去吃洋快餐。”   江南笑得更开了:“邓阿姨总踩你雷点上,比起吃洋快餐,你其实更想在家吃饭吧?”   姜北点点头:“那时我在想怎么跟我妈说我也不喜欢吃洋快餐这件事,不过我到现在也没说,导致我妈一直以为我喜欢吃垃圾食品,经常转发些莫名其妙的朋友圈给我看,让我少吃。”   江南听姜北讲小时候的故事,心脏最柔软的一角仿佛被戳中了,忍不住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姜北:“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给我们念了一篇优秀作文,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写的,题目是‘我的假期’。她写周未她家长带她去了游乐园,还吃了快餐,当时我们班好多人羡慕她,下课后围着她问游乐园好玩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游乐园吃洋快餐的,游乐园的一张门票可能是一家人几天的生活费,洋快餐同样不便宜,我妈每个月就陪我一两天,可她为了这一两天,可能要加班加点地干好几天,我突然又不想说了。”   江南想夸姜北真懂事,话到嘴边却冷不防被姜北薅了下头发。   “小孩子不一定要坐旋转木马,”姜北眼神柔软,“但坐过旋转木马的小孩子肯定是不一样的,有人一生都被旋转木马治愈着,有人却一生都在追求小时候未曾得到过的旋转木马。”   江南试图说点什么回应姜北,好把温暖的气氛维系下去,奈何他并非在任何时候都能说出甜言蜜语,至少在亲情这个话题上,他生涩的像只雏儿,搜肠刮肚才想出一句:“……你这么煽情我不习惯,要不你还是叫我滚吧。”   姜北充耳不闻,站起身替他理好被冬风吹乱的发:“等忙完我请你坐一次旋转木马,十五块钱而已。”   江南:“…………”   这是十五块钱的问题吗?勾起我死去多年的童心你负得起责吗?   说完,负责人也绕完一圈回到了原点,姜北收放自如,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撇下一脸懵逼的江南径直朝负责人走了过去,问:“木马音乐盒,你们做过很多类似的纪念品吗?”   负责人晒着太阳,浑身都舒坦了,懒洋洋地答道:“没有,只在开业初期做过。当时老板把这座木马当噱头,估计真冲着吉尼斯世界纪录去的,还印了很多宣传单,但大部分人只是来看看,拍个照走人,压根回不了本。”   “老板也是个死脑筋,当初他决定修这座旋转木马,就是觉得亏欠了他女儿,要给他家娃一个补偿,哪想修好他女儿都嫁人了,英年早嫁!估计是自家小白菜被拱了老板受了刺激,誓要把木马盘活,找人订做了纪念品,说来个人送一个,其实是想庆祝他女儿找了个好人家,分份福气,但纪念品做好了没人要也很丢脸,老板为了拉人气,还做过爱心活动,请福利院的孩子免费玩。”   负责人一边感叹老板是个二百五,一边又为伟大的父爱感动,而姜北只顾着抓关键信息:“福利院?是郊区的那家太阳福利院吗?”   “太久了记不清,”负责人说,“几年前我只是个负责搞接待的小碎催,没事帮人拍拍合照,活动搞了几天,我脑壳都大了,哪记得哪几家福利院来过。”   这时江南从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跳下来:“那应该有合照吧?搞爱心活动总得拍照留念。”   负责人被江南这一跳吓了一激灵,安抚好受挫的小心脏,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江南一遍,心想警察叔叔真大胆,居然找个小少爷当小弟,光看这小年轻的穿戴,就知道家底丰厚,而且……还有些面熟。   负责人疑惑地挠着头,同时不忘回答他的问题:“有合照,在宣传室,你们要看我去拿?”   姜北:“麻烦了。”   虽然搞不清楚这两人找木马和合照干嘛,但负责人本能地屈服于姜北的工作证下,老老实实带两人去了宣传室。   比起外边的梦幻虚缈,宣传室的装修堪称朴素,诺大的房间白灰一抹,完事。角落里堆满不知哪一年的宣传单,墙壁上挂了员工团建时拍的合照,由于墙壁掉灰,照片贴不稳,好多都飘到了地上。   负责人一一捡起,随后拖出口箱子:“爱心活动的合照……你们等等,我找找。”   趁着他找的功夫,江南浏览着墙上的团建照片,发现有个胖叔叔不常出镜,但一出镜,必定站c位,所有人都簇拥着他。   “这是你们老板吗?”   “啊,胖子就是,”负责人当真不怕被开除,公然叫老板胖子,“人挺好的。”   “嗯。”江南认为老板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是像会给女儿修巨型旋转木马的人,“搞爱心活动时,应该是老板女儿的婚期吧?”   “嗯,都在同一个月,”负责人找得入迷,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片刻后翻出一本灰扑扑的相册,“找到了,唔……照片太多,我找找六年前的合照,再等等哈。”   姜北和江南心照不宣地围拢在负责人身边。   整本相册看着厚,其实没几页,负责人把食指放舌头上一抹,哗哗翻着,突然,他定住了,抬头看看江南,又低头看看合照,把这个动作重复做了几次。   江南知道他找到了:“你是看到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了吗?”   负责人愣愣一点头,那股对江南的熟悉感顺势而解:“你以前参加过咱们的爱心活动?”   “没有,双生子而已。”江南接过相册,和姜北站到向阳处察看,果不其然,在合照上看到了程野,不止他,还有小时候的谷晴、邱星冉以及瘦巴巴的邱枫。   难怪江南一跟邱枫瞎说他也在福利院待过,邱枫想也不想便信了,原来是他见过程野。   程野站在一群小朋友边上,俨然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即使没有笑,也相当扎眼,而那群小朋友抱着木马音乐盒簇拥着邱宗傅、胖胖的游乐园老板以及一个年轻女人。   这时负责人解释道:“这女的就是咱们老板的女儿,她当时不想让他爸失望,一边忙着筹备婚礼一边还来陪她爸,我要有这么孝顺的女儿,也给她修个大木马,所以呀,哪怕木马停运了,老板也说继续维护,不能让它坏。”   江南笑笑。   姜北不关心老板女儿,只注意到程野身边站着的陌生少年:“他是谁?”   负责人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江南也答不上来:“看样子和程野差不多大,六年前程野都快成年了,福利院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过期儿童——爱心活动除了福利院的孩子来了,还有别的人参加吗?”   “没有吧,”负责人也盯着照片,不确定地说,“反正人全是院长带来的,我只负责接待,可能是怕有些小孩乱窜,所以院长找了大点的孩子或是自愿者看着吧。”   姜北给合照拍了照,特别关照了站程野旁边的陌生少年,打算拿回去问问邱宗傅:“爱心活动是在儿童走失之前还是之后举办的?”   闻言,负责人的脸色唰地白了,像提到了禁.忌话题,他就知道警察来游乐园绝不是为了看旋转木马,哪个警察这么闲啊。   负责人舔舔嘴唇,心想当时他只是个小碎催,警察要查应该也查不到他头上,考虑片刻后老实回答:“之……之前,先举办的爱心活动,后面才出的事,要孩子先丢,老板也不敢顶着风头叫那么多孩子来凑人气啊。”   “有道理,”姜北道,“也就是说,程野很可能不认识高建春,在李琳嫣走失当天也没参与其中,但邱宗傅那时可能已经结识了高建春,因为在李琳嫣之前,还有个邱星语,所以说高建春选择在这家游乐园作案不是偶然,他能顺利逃脱,其原因是邱宗傅提前替他踩了点,再加上他本身是游乐园的员工,对地形熟悉,才能躲避监控。”   负责人一脸懵,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明白了,他当即叹道:“啊?”   江南听懂了,小迷弟一阵尬捧:“你说的都对,可重点不在程野身上,我们的重点在得弄清楚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爱心活动。所有参与活动的人都在合照上吗?”   负责人还处在蒙圈中,半晌才反应过来江南在问他,再次:“啊?”   这问题实在超纲了,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打工仔,爱心活动于他来说不过是繁重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转眼便忘了,即使记得一些小细节,也是模糊不清的,在他汲汲营营的生活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没关系,你慢慢想,”江南朝他笑起来,“看着我想,那天有个跟我一样漂亮的少年参加了爱心活动,你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男孩子,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猜他是男是女?你对他印象深刻,所以你应该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来了什么人,试着想想,你会想起来的。”   闻言,姜北从相册中抬起头,认为江南的脸皮已经厚到了无人能敌的程度。   负责人同样是额角一抽,一时不知该骂江南臭不要脸还是骂他持靓行凶,朗朗乾坤下竟用张脸引.诱他。   但别说,还真他娘的管用。   负责人对这张脸是有印象的,否则也不会有“惊鸿一瞥”这个词的存在。   “那天……来了很多小娃娃,”负责人盯着江南,断断续续地说,“和你长一样的那位兄弟把娃娃带到旋转木马前,我苦逼地给他们宣读注意事项……老板想借着这次活动搞宣传,找来摄影师拍下整个过程……摄影师在调设备,所以旋转木马不能立马启动,有几个娃娃迫不及待想玩,撒起泼来……然后有个人说……既然想玩,那干脆把游乐园包下来玩个够,对!有人要包场!我第一次见这么财大气粗的人!”   江南:“后来呢?”   负责人“嗐”一声:“老板不同意,说好了是爱心活动,包场算怎么回事呀,性质完全变了。咱们老板人是好,就脾气有点冲,觉着对方驳了他的好意,和那人吵了几句。”   姜北把相册递到负责人面前:“要包场的人在合照上吗?”   负责人一排排看过去,肯定地说:“没有,我记得他穿的是西服套装,看样子不便宜,像能包场的人,合照上没人穿西服。再说,老板都跟他吵了,能拉下面和大家一起拍合照?我家老板气了,还是福利院院长劝好的,说西服男是福利院的资助者,阔绰惯了,让我家老板别介意,那个长得贼好看的小兄弟又劝西服男算了,嘿!人还真听了小兄弟的,不包场了,我还以为那人是小兄弟傍的大款呢,两人站一块儿贼拉好看——”   负责人情绪一激动,嘴就把不住门,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往外倒,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只好悻悻闭嘴。但两片紧闭的嘴皮子挡不住他活跃的思维,一说到男的傍男大款,心里浮起点涩涩的想法,看看通身奢侈品牌的江南,又瞅瞅一身平价装的姜北,一时分不清谁傍谁。   江南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大发慈悲地告诉他真相:“我傍的他,但我才是大款,不过我家那位工作时不穿戴奢侈品,而我属于报复性消费,让你误会了。”   “哦~”负责人大彻大悟——看来搞对象工作必须要好,不然大款瞧不上。   姜北压根没理两人,转身给林安打了个电话:“福利院的资助者名单也查一下。”   林安刚会完邱宗傅出来,一肚子的气儿没地方撒,姜北这通电话刚好给他降降火,毕竟有气也不能对着领导撒:“资助者名单?好,我记下了。”   姜北:“领养人名单筛完了吗?”   林安奄奄地说:“筛完了,绝大部分联系不上,不晓得是换号码了还是做贼心虚。不过经侦那边有收获,你之前让咱们查邱宗傅的财产和资金情况,他那账面一拉出来,啧,比我还穷,也是0.00……1街,可你想不到他还有个离了婚的老婆!他老婆——”   林安貌似永远改不掉说正事前报五分钟序幕的臭毛病,姜北让他说重点,一边逮回和负责人吹玄龙门阵的江南,向负责人道完谢,拎着人就走。   林安的情绪刚有点高涨,冷不防被姜北泼了冷水,只好吞下序幕词说重点。   “邱宗傅离了婚的老婆有钱,光房产就好几套,儿子还送出国留学了,关键他老婆没正经工作,哪来的钱?经侦还没查完,反正我先把他老婆的不动产证明给邱宗傅看了,人当场就傻了,不过邱宗傅硬说婚都离了十几年了,没联系,也跟他没关系,他的嘴简直比死了的鸭子还硬,看来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是不会开口说实话的。”   江南让姜北拖了几米远,也不知姜北哪学的坏毛病,喜欢拎人后脖颈,估计是拎猫拎出的经验。   在窒息之前,江南终于挣脱束缚:“我自己走!又不会丢。”   他理了理围巾,声音软下来:“林安说什么?”   姜北:“邱宗傅老婆名下有大量不动产,购买资金来源不明。”   “哦~我们又近了一步,”江南把下巴埋进围巾里,瓮声瓮气地问,“那你现在要回市局吗?”   姜北看看时间,想了想,说:“十分钟之后再回去。”   江南:“?”   然而他还没问出为什么,姜北就再次拎起他后脖颈逼着他极速前进。 第124章 乐园。   姜北的时间观念相当强, 说了十分钟就是十分钟,他在一分半钟之内把江南拎到了游乐园后建的旋转木马前,又花了三十秒买了张入场券塞江南手里, 然后江南看着那些个冒鼻涕泡的小朋友陷入了沉思……   他没想到姜北居然没忘要请他坐旋转木马这茬,一时又喜又忧。   “可以进场了,”姜北推着他的背, “去吧。”   江南还在挣扎,他一个过期一两百个月的小朋友和一群小屁孩坐旋转木马似乎不太稳重:“你不陪我?”   姜北:“我晕马。”   江南:“…………”   这理由他竟然无法反驳。   看在姜北有心请他的份儿上, 江南决定不稳重一回,虽然他就没稳重过,但要和一群小屁孩坐木马还是需要勇气的。   他拿着入场券往入口走, 三步一回头,生怕姜北中途跑了留他一人丢脸, 所幸姜北一直等在原地,看他的眼神跟老父亲看自己即将远行的儿子无异。   “等我啊。”   说完这一句,江南交了入场券,守在入口的工作人员看了他好几眼, 似乎在掂量这身高这体重坐旋转木马会不会把马压垮, 但最终还是放他进去了。   与他一齐入场的,还有七八名小朋友, 他们腿短手短,得由工作人员一个个抱上去,教他们木马启动时得握紧扶杆以免摔倒。   小朋友齐刷刷地回了声“好”。   江南不用人教, 那小木马还没他腿高,长得跟玩儿似的, 一跨便坐上去了, 他试着提起长腿, 看把全身重量压下去木马会不会跨,幸好马儿格外坚强,顶住了。   这座旋转木马不比王冠木马,不大,容纳不了多少人,江南混在一群小孩中,像误入小人国的巨人,怎么看怎么突出。   工作人员安顿好小朋友们,再次强调了注意事项,并要对方应答,一时间七八个稚嫩的童声响起:“知道了”。   “还有位小朋友呢,知道了吗?”工作人员问。   江南正在研究怎样将这匹没满月的马坐得帅气又潇洒,压根没听工作人员说的啥,直到有人敲了敲他的马头,他才反应过来。   “这位一百多斤的小朋友,”工作人员无奈道,“木马的承重力是八十公斤,如果您再倒腾,它就真的要垮了,请您坐好,握紧扶杆,要开始了。”   江南:“…………”   天知道他骑匹马骑得有多委屈。   为了不耽搁大家,江南还是以一个憋屈的姿势坐好了,但又没完全坐好,因为他的腿无处安放,蹬着地,不出意外的话,他能靠两条腿驱动整座旋转木马。   在正式开始前,江南看了眼不远处的姜北,发现他居然在笑。   江南:我的姿势很搞笑吗?   然而他还没看清姜北唇角弯起的弧度,整座旋转木马便开始动了,跟着欢快的儿歌前进着。   江南尝试着去享受小时候未曾得到过的旋转木马,可绕了半圈,体验感极差!他第一次知道木马除了会向前走,还会上下动,关键他重,那匹未满月的马托不起他,半死不活地往上蹿,总之……有点卡裆。   江南只好站起来,一眨眼的功夫,马又从他胯.下溜走了,他在站起来、追马、坐下去三个动作间来回重复,他甚至听到了别的小朋友在嘲笑他,笑他这么大个人还不会坐木马。   果然,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长大后就变味儿了。   他有些无措,比青春期第一次发现身体变化时还要茫然。   他倏地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过了坐旋转木马的年纪了,他那随着时间推移而发育良好的手脚学会了奔跑,学会了握西餐的餐具,却再也攀不上一匹小小的马,他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傻子。   他祈求性地望向不远处,惊觉一直守在原地的姜北不见了,阳光下只有来来往往的游客。   大概姜北也不喜欢傻子,所以中途跑了。   江南垂下了眼皮。   “你好笨啊,”这时工作人员跟他说,“侧着坐啊,把腿蜷起来,就不会有不适感了。”   江南盯着她。   女工作人员很努力地维护着每个人的童心,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找了匹空马,给他演示如何侧着坐。   对哦,他可以侧坐,木马都不嫌他重,他怎么能嫌木马太小呢?旋转木马规定的体重上限是八十公斤,而非十八岁,他是有权利坐旋转木马的。   再说,这是姜北斥巨资请他坐的,不能浪费。   江南按照工作人员教他的姿势侧坐在马背上,虽然也相当憋屈,可好歹没有不适感了,身下的木马也尽力上下移动着,想带给他不一样的体验感。   江南慢悠悠地荡了几圈,周围小孩的笑声使他心情愉悦不少。几分钟后,旋转木马随着儿歌的结束停止运行,工作人员打开闸门,等候在外的家长生怕自家孩子磕了碰了,纷纷上来接小孩,不大的转盘上显得有些拥挤。   江南不想和他们挤,安静坐木马上等人群散去,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假草坪。   姜北去而复返,一眼就在人群中找见了江南,他像其他家长一样,十分从容地踏上了转盘。   “不好玩吗?为什么你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听见熟悉的声音,江南波动的心情瞬间冲破九霄,没想到他也有家长来接。   姜北逆着光,江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注意到他手里的棉花糖。   “你中途跑了,就是为了去买这个?”   江南假委屈和真委屈还是很好区分的,假委屈时他的戏全在眼里,挤出几滴不值钱的眼泪,营造一种我见犹怜的氛围感,但此刻姜北没有看到他的泪,确认他是真委屈,说的每个字都在怪他中途离开了。   他解释道:“以前我每次旋转木马,我妈都会去旁边的摊子买好糖等我。”   “所以你现在又想当我爹又想当我妈?好辛苦哦。”江南好气又好笑,拿过姜北手里脸盆大的棉花糖,三下五除团成只小球,一口闷了,完事朝姜北一摊手,“手脏了。”   送佛送到西,这旋转木马请人坐了,糖也请人吃了,再帮人擦个手好像也没什么。   姜北摸出张湿巾,沿着江南手掌的纹路细细擦拭。   冰凉的触感滑过掌心,带来一阵酥麻感,江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自有记忆以来便幻想过旋转木马,再大一点又想要遥控赛车,想要小卖部里的糖和冰棒,等到进入青春期,他迫切地想要只篮球,等他做完第一个春.梦,又开始肖想姜北。   他一边想着一边长大,回头发现他再也配不上那些幼稚的玩具了,幸好他有了姜北,姜北又帮他完成了他的第一个幻想,用十五块钱和一支傻啦吧唧的棉花糖填补了他空缺无趣的童年。   他也是坐过旋转木马的人了。   “阿北。”   姜北撩起眼皮看他:“嗯?”   “我……”   这时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江南暗骂一声,把满腹的深情告白憋了回去,带着余怒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后习惯性地挑了下眉。   姜北敏觉地问:“谁?”   “女的。”江南毫不避讳地滑动接听,通话时间很短,他全程就“嗯”了一下,表示知道了。   姜北还等着江南给他解释是哪个女的,随后只见江南挂了电话,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说:“刚好十分钟,走吧,不用回市局了,医院刚刚给我来电话说邱枫醒了,他找我,你想见见他吗?”   说罢,江南跟着姜北去地下车库取车,望着姜北的背影觉得对方全然没了刚才那股拿着棉花糖时的可爱劲儿。   可姜北没有用忙敷衍他,抽出十分钟填补了他童年的缺憾,江南又花两秒偷了支摆放在电梯间门口用于装饰的玫瑰花,慷慨地插.进了姜北的衣袋。   姜北愕然了一秒,想问他哪偷的?   “你看,完成一场所谓的仪式感只需两秒,忙和敷衍是两回事,这是我给你的回应,”江南系好安全带,“现在可以出发了,姜副支队。”   姜北还没缓过来,心道江南又抽了?   今天是个万里晴空的好天气,天空赤.裸的没有一丝云彩遮挡,姜北披了一身的日光,导致走进医院阴冷的长廊时还有点不习惯。   江南在前面带路,轻车熟路摸到邱枫的病房前,抬手扣了扣门。   开门的是之前照顾过程琼的护工,妇人跟江南打熟了,也不拘谨,给两人一人塞了个暖手宝:“进来吧,外边冷。这娃娃早醒了,医生说联系监护人,我想还是联系你们比较好。你们聊,我去外边坐会儿,有事叫我啊。”   等人一走,姜北坐到病床边,邱枫挣扎着要坐起来,奈何摔断的左腿不同意。   “没关系,你躺着就好,”姜北向来挺拔的背此刻是躬的着,好让邱枫看清他说的什么,随后把自己的手机也给了邱枫,“感觉好点没?”   说完这一句姜北就后悔了。   邱枫被人推下楼梯无数次,年轻的生命差点结束在那个寓意着平安的平安夜里,若非江南跑得快,否则这会儿邱宗傅该把邱枫的死亡证明给开好了,即便逃过一劫,这少年也被医用纱布缠成了木乃伊,怎么可能好,姜北只想随便说点什么让这孩子放松一点。   说不怕是假的,此刻邱枫握着手机的手都在抖,他醒来后看到雪白的天花板,一度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吓得护工手脚并用地给他比划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他仍没有活着的真实感,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直到见到熟悉的人,他悬在半空的魂儿才落回身体里。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朝姜北一颔首,随后用手机打字亮给两人看。   姜北还以为他要说哪里不舒服,或者想喝水之类的,没想到他说的是“谢谢”。   江南揣着暖宝宝,一副悠闲的姿态:“谢什么?难道你还知道是谁把你从福利院里薅出来的?”   邱枫摇摇头,又打下几个字——【我感觉是你们。】   江南笑着摸摸他缠了纱布的脑袋:“感觉真准,那你能感觉到是谁把你推下:楼梯的吗?”   邱枫想也没想,肯定地点点头:【我见过他。】 第125章 见过。   人被恐惧占据时, 五官会丧失部分机能,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会扰乱人的理智,使其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 只剩本能的求生欲。   邱枫在这点上比别人更不占优势,上帝关了他的嘴巴和耳朵,所幸他格外懂事, 把眼睛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好以此填补身体的其他缺陷, 尽量不给别人制造麻烦。   【我看见他了。】   邱枫打完这五个字,不禁打了个哆嗦,缓缓抬头盯着对面的墙。   “别怕好吗?”姜北握着他发抖的手, “这里没有别人,你住在医院的顶层病房里, 外人不能随意进出,你病房门口还有民警守着,你很安全。”   然而邱枫并没有看姜北,他沉浸在无声的世界里, 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重的水腥味儿, 那是平安夜的味道,他对面的墙壁开始浸水, 洇出大片痕迹,有个拿着黑伞的人正披着一身雨水,朝他一步步走来。   其实他是听不见脚步声的, 可他能瞧见他跌倒的那片水洼里泛起了轻微的涟漪,他清楚的知道, 自己被找到了——因为一串铃铛。   他鼓起莫大的勇气仰头去瞧, 滴水的帽檐下是张熟悉的脸, 他一定在哪见过这人,还不止一次,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正苦恼着,那人就居高临下地朝他歪了下头,眼神像在看一只在砧板上活泼乱跳的鱼,对他无为的挣扎很感兴趣。   可放上砧板的东西是要杀的,光看他垂死挣扎没有意义。   一股危险气息陡然逼近,邱枫慌不择路地爬起来就跑,他或许是往楼下跑的,亦或者是楼上,他不记得了,因为突如其来的推力和一阵天旋地转扰乱了他的判断力,他身体的各大神经只感受到了痛,遭痛感袭击的大脑也变成一片空白。   庆幸的是,他还知道痛,只有死人才没有感觉。   然而一切还没完,对方似乎是怕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人为痕迹,堪称温柔地抱起他快散架的身体,依旧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带着他踏上楼梯,一次次上去,又一次次被抛下。   邱枫无法抵抗,他甚至喊不出一声“救命”,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祈祷能来个人,最好是送他巧克力的人。   “小朋友,醒醒。”江南看他发神,没忍住戳戳他的脸。   邱枫猛然惊醒,吸了一大口气,连人带魂地抽离那个瘆人的平安夜,本能地拽住了江南衣袖。   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转着,一个是送他巧克力的人,一个……听巧克力哥哥说,是个警察。   他在脑子里默念着“警察”两个字,狂乱跳动的心脏逐渐趋于平稳,仿佛被一股神秘力量保护着,这让他安心不少。   姜北并不着急问他事情,默默等他缓过来。   所幸邱枫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他的状态恢复得很快,看了会儿窗外暖而不燥的阳光,继而埋头在手机上打字。   他迫切地想把福利院的秘密告诉警察叔叔,努力回忆当晚的每一个细节,大段话删了又改,整整十分钟后,才把手机交给姜北。   关于福利院收留走失儿童的事,姜北早已知晓,至于邱枫出事的过程,也和邱星语说的差不多,即便如此,姜北还是假装不知情,花了两分钟逐字研读。   江南把头搭姜北肩上,陪着他读,半晌后故作惊讶地对邱枫说:“你居然发现了这个!所以那晚你发短信给我是想通知我吗?”   江南的捧场格外有效,邱枫为自己能提供线索而感到高兴,一直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不过他还是老实回答了江南的问题:【不,那时我还没看到新闻,我只想叫你来看演出,多了份圣诞礼物,我想偷偷送你,等我看到新闻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发短信的机会了。】   江南大概知道为什么邱宗傅要选邱星语做傀儡,而不选年纪更大的邱枫了,因为这少年已经活出了超然的境界,他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物质诱.惑不了他,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东西让给别人,如果他多个小心眼,把多出来的那份圣诞礼物占为己有了,也就不会给江南发短信,那么他会在平安夜里“意外死亡”。   说到底,是他的善良救了自己。   “你说你没机会发短信,是因为有人在追你,对吗?”姜北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   邱枫给出了肯定地回答。   姜北又问:“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邱枫陷入了沉默,再次开始走神。   姜北以为他害怕,不敢说,也是,就算大人遭遇这种事,也会后怕危险再次找上自己。   姜北耐心安慰:“没关系,或许你能帮我们抓住坏人,等事情解决了,有人会帮你转学,你会转去别的福利院,和你弟弟妹妹们一起,我们会尝试着找你的家人,到时候你就能回家了,不用怕的。”   “家”这个词对邱枫来说是陌生的,他不认为他的父母会欣然接受一个先天残疾的儿子,也没什么期待感,倒是弟弟妹妹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我见过他,】邱枫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在手机备忘录打下一段话,【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好像不久前也见过,具体记不太清了。】   “很小的时候?”姜北想,邱枫从小待在福利院,那他说的那个人应该也是福利院的,可能年纪比他大,早早离开了福利院,亦或者被人领养了,才导致邱枫记不清。   “等一下,”姜北心下一动,拿回手机,迅速翻到在游乐园拍的那张合照,“你看一下,上面有你说的那个人没有?”   邱枫把照片放大,一排排看过去,看得格外仔细,也不问姜北是如何搞到合照的。   他的手指慢慢滑动着手机屏幕,两分钟后他点了点某个人,表示找到了,随后他像扔掉烫手的山芋一样,把手机还给了姜北。   江南一边拍着邱枫的背,一边凑上去看照片:“啊~是他,站在程野旁边的人。”   照片上的少年长相端正,可在程野旁边不免逊色,两人似约定好了,吊着一张相同的驴脸,仿佛他俩不是来游玩的,而是来讨债的,只不过程野流畅饱满的面部轮廓削弱了他的攻击性,看上去跟个木头美人无异,少年就不同了,过于方正的骨骼配上他亏了五百万的表情,竟有种凶神恶煞的既视感。   “确定是他?”姜北问,“你再仔细看看。”   邱枫却不愿再看,不想再回忆当晚的场景,他告诉两人:【确定,我小时候就在福利院见过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忘了,好像他走了,邱星冉就成了孩子头。】   再然后是邱星语——姜北想。   这三个人轮流当孩子头,在邱星冉之前,果然还有个人。那时候邱枫多大?大概几岁,他的性格软糯,对所有人都抱着善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人监视了,他可笑地换了三任“主人”。   姜北觉得荒谬。   可比起其他被领养的孩子,邱枫又足够幸运。   【他走了……之后又回来过,】邱枫拍拍姜北手臂,示意他看手机,【有一次搞大扫除,他们都不愿意做卫生,我打扫到办公楼的时候,好像在院长办公室见过他……对!我见过他。】   姜北:“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秋天,或者是冬天,我记不清了,】邱枫的打字速度很快,完全跟得上正常人的聊天速度,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片刻后手指又动起来,【我看到院长和他聊天,还叫了他的名字……我听不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应该是名字。】   邱枫生怕自己提供了错误的信息,握着手机苦思冥想,迟迟不肯动手打字。   “没关系,”江南薅了下他的头发,“你说,说错也没事,警察叔叔会去查证的。”   得到鼓励,邱枫长舒一口气,又瞅瞅两人,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埋头在手机上写下了答案。   姜北只看了一眼,立即站起身交代了邱枫两句,接着拉上江南狂飙回市局。   冬日的暖阳还没落幕,江南坐上车后直接摘了围巾,打算好好享受日光浴,晒暖和了才懒洋洋地开口问:“邱枫的年纪,是可以做证人的对吧?”   姜北关注着前方的路况:“可以,再说,他还是受害人,有权利指认施害者。”   江南淡淡地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林安正在审讯室和邱宗傅大眼瞪小眼。   接到姜北电话后,林安先是带人去搜查了福利院,别说资助者名单,就连食堂的菜单也一并带了回来,他本想拿着资助者名单去诈一诈邱宗傅,哪想老家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半天崩不出一个屁。   林安捏紧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胸口堵着口老血,梗着脖子好半晌没说话。   反观邱宗傅,虽然被拘了一段时间,头发衣服全乱糟糟,但脸上的表情巍然不动,满脸就写着“我看你们搞什么名堂”,直接把挑衅值拉满。   “再问你一次,”林安拍着桌子,“全部的资助者都在名单上吗?”   他不信邱宗傅会把重要资助者写进名单,不过他也不需要邱宗傅回答,光从对方处之泰然的态度上就能判断出名单有假。   “哦,不在。”林安自问自答。   邱宗傅这才吊起半边眉梢睨林安一眼,在心里吐槽这些吃公家饭的果然靠脚破案,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晓得啦?   如此想来,市局也不咋靠谱,越不靠谱对他就越有利,想到这,邱宗傅神态自若地喝了口面前的温水。   “是不是觉得不吭声就没事了?那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名单有假的。”林安等不来对方的回答,只好自己把话接下去,“我记得上次给你看你前妻的资产证明时,你吓得脸都白了,这次面色如常,不就说明你老婆的资产有问题而资助者名单威胁不了你吗?也是,名单是你自己拟的,心里有数哈,可你的前妻……闷声发大财的前妻她可是长了嘴的,你心里还有数没?”   闻言,邱宗傅握着纸杯的手指一紧。   “你看你,一说到重点就紧张,”林安把他的反应收在眼里,“你不是说你没有利用孩子谋利吗?那你家里蹲的前妻哪来的钱买房子买铺子,还把你亲儿子供出国了?是不是你给的钱?”   邱宗傅没回答,他坚信少说少错,打死不开口,只是表情僵在了脸上。   林安埋头暗骂一句,抬头又是张虚假的笑脸:“我要是你早交代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你非得等证据摆在你面前才肯开口是不?当真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吧,如你所愿,现在大家都忙着调查取证,就是为了看你落泪,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跟你耗,我找你老婆去,咱们一步一步的来。”   不知为何,邱宗傅在这话里听出点清新的绿色,连带着脸也变绿了。 第126章 妇女。   事发突然, 估计邱宗傅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抓,更没来得及通知他离婚十几年的老婆。林安和同事抵达xx小区时,那妇人正拎着从隔壁菜市场买来的菜, 准备回家做晚饭,看来还不知道前夫进去了。   妇女和邱宗傅一样大,都是年逾半百的人, 她穿着身体面的羽绒服,半白的头发焗成了黑色, 梳得一丝不苟,紧紧贴在头皮,左手还戴着只金手镯, 差点闪瞎林安的眼。   不过她手上的厚茧刀疤、以及拎着的打折菜暴露了她曾是个穷苦农民的事实,通身的气质也和这高档小区不搭, 正值下班时分,来来往往的都市白领高管更把她衬得像个搞清洁的大娘,很显然,她还没学会如何做一个阔太。   她住的房子倒是大, 三室两卫, 功能区分布合理,单是入户花园和观景阳台的面积就抵得上一套普通的小一室。   妇女手足无措地把人迎进门, 说了句“不用换鞋”后便着急去收拾屋里的杂物。   林安看这房子的装修,不换鞋都不好意思进:“没事,弯个腰的事, 不麻烦。”   他打开玄关处的鞋柜,红的蓝的塑料袋霎时爆了一地, 上年纪的人大部分都有收集塑料袋的习惯, 林安没在意, 一个个捡起来,眼睛却在往鞋柜深处瞥,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双男士皮鞋。   “阿姨平时就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林安站起身,手里团着塑料袋,闲聊似的开了口。   “啊~”妇女看清林安拿着的塑料袋,知道他打开了鞋柜,不但没责备他的无礼行为,反倒紧张起来,局促地搓着手,“儿子有时候会回来,大概半年回来一次。”   完美解释了男士皮鞋的存在。但家里的生活痕迹不是轻易能抹掉的,林安一行人来得突然,妇女没准备,那套紫砂茶具也没来得及收,大刺刺地摆在茶几上,茶盘旁还放着两只被盘得油光水亮的铁核桃。   ——这是中年老男人的乐趣。   妇女顺着林安视线看过去,也看见了茶盘和铁核桃,一时不知所措,直把脸埋进羊毛衫的高领里。   “那您儿子就是一年回家两次,也不算频繁——阿姨您别紧张,刚就跟您说了咱们是公安局的,找您是想了解点情况,别站着,咱们坐着说。”   林安向妇女展示了工作证,又跟回自己家似的,邀着妇女去沙发坐下,就坐在茶盘对面。   妇女的头埋得更低了,甚至把食指的冻疮抠破了。   “您离婚有十几年了吧?”林安问。   妇女弱弱地“嗯”了一声,浑身僵得像座冰雕。   林安视而不见,悠闲地与她拉家常:“您儿子不常回国,您又一个人,没想过找个老伴?”   “没有,”妇女说了实话,说完反应过来没对,慌乱地看向茶几上的茶盘,试图解释,“我……”   “我懂了,”林安打断她,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您是离婚没离家,您前夫平时会回来对吗?东西都留着呢。”   妇女出生农村,祖上三代全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古板、老旧、朴素已经刻进了她骨子里,即使被接到城里有些年头了,却仍没学会怎样坦然自若地和城里人打交道,就连买菜也选择去鱼龙混杂的菜市场,从未进过大型商场。   她一听林安的话,本能地哆嗦一下,哽哽咽咽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林安又问:“您和您前夫怎么认识的?”   妇女的脑子已经当机,小声答道:“媒人介……介绍的。”   林安:“怎么会离婚呢?感情不好?”   这题超纲了,老一辈人的婚姻少有感情,大多是到年纪了,经七大姑八大姨村里人介绍,找个年纪相当的对象凑合过日子,孩子一生,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只要自家那口子不家.暴,那就还能凑合下去,至于对方在外头干了啥,也不重要了,反正不懂。   妇女沉默了,她答不上来。   林安不为难她,转了话题:“儿子还在上学?在哪儿上呢?”   “上,”好不容易有个能回答的问题,妇女松了口气,小声说,“在加什么大,老远了。”   “怎么想到要把儿子送出国?”   孩子是母亲永恒的话题,妇女放松了警惕,也打开了话匣子:“从小学习不太好,说是留过学的回来好找工作。”   林安“哦”一声:“那您儿子现在还没参加工作?”   “没有,”妇女说,“估计还得过几年,听说国外读书不像国内……我也不懂,反正多读点书也行。”   林安:“那您呢,平时做什么?”   大概是林安问的问题太过简单,像个下基层走访询问居民家庭情况的社区主任,妇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掉坑里了,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就在家搞搞卫生做做饭什么的,我这把年纪,出门工作人家也不要,谁愿意花钱请一把老骨头啊。”   “倒也是,”林安向随行的同事使个眼色,示意他做好询问记录,继而又问妇女,“您儿子没工作,您也没工作,那您这大房子是怎么买的?”   闻言,妇女错愕地抬起头,甫一紧张,手上用了劲儿,把冻疮抠得脓血直流。   比起死不开口的邱宗傅,盘问这妇女简直一点挑战性没有。林安笑道:“其实我们这次来呢?就想问问您和邱宗傅还有联系没?以及您名下的财产和您儿子出国留学的费用是谁给的?”   “我……”妇女倏地反应过来来者不善,但为时已晚,她开始焦躁,仿佛屁.股底下坐的不是柔软的沙发,而是一板钉子,嗫嚅好片刻才一板一眼地答道,“离婚时分了一套房产,地段还挺……挺好的,后来升了值,我儿子让我趁市场好卖掉,卖了……大笔钱,儿子又说钱存银行利息少,不如买房子,万一又升值了呢,我……我听他的,我和邱宗傅……儿子成年了他也不用再给抚养费了,好多年没联系了。”   “哦,您儿子还有点投资头脑啊,”林安说着,又拈起茶几上的铁核桃,“您说您好几年没跟邱宗傅联系了,又没找老伴,那这东西是谁的?”   妇女舔舔嘴唇,一张脸皱得能拧出水来:“我……我的。”   林安点点头,像是认可妇女的说法,嘴上却说:“刚才那些话是别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不知被哪个字戳到了神经,妇女从喉间挤出一声呜咽,久久不肯再开口,这点倒和邱宗傅很像,坚信少说少错。   “行吧,您不想说没关系,”林安有点渴,奈何主人家没给他倒水,他也不好意思亲自去倒,只好接着说,“不过我想告诉您,如果您名下的财产是邱宗傅给您的,那您得小心了。您不知道您前夫干了什么事吧?我告诉您,他收留了走失儿童,您仔细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   林安每说一句,妇女的脸色就白一分,有限的脑浆艰难地消化着林安的话,想通后堪称惊诧地盯着对方看,震动的瞳孔深处写满不可置信。   林安继续煽风点火:“如果您的资金来源正常还好说,不正常您可得重新规划下下半辈子的人生了,你们夫妻俩一旦有了违法记录,是会影响下一代的,到时候您儿子书读得再多,也和公.务员、国企无缘了,您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没准还有点转还的余地。”   林安向来不守规矩,在审讯室的监控摄像头下好歹能收敛,一出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管他是吓还是诈,反正目的只有一个,拿到他想要的证言。   妇女一听还会影响她宝贝儿子的前途,立马慌了神,要知道在老一辈人心中,除了公.务员,做其他职业都等于无业,她不想让她儿子成为无业青年。   “我……”妇女绞着手指,“我不知道,钱其实是邱宗傅给我的,婚也是他要离的,儿子是他要送出国的。”   林安默默感叹一句,果然世界的尽头是编制,父母的软肋是孩子,一吓一个准。他严肃地咳嗽一声,披好林警官的工作服:“你俩离婚没离家?”   “嗯,”妇女埋着头,轻声答道,“他偶尔回来。”   林安:“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妇女想了想:“说是做生意来的。”   “什么生意?”   “我不知道,”妇女道,“他说说了我也不懂,没告诉我是啥生意,反正每个月给我生活费就是了。”   看得出来,这妇女没有一技之长,年纪一大工作也不好找,只能仰仗自家男人,只要有吃有喝、儿子健康,这辈子也没啥追求了,男人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婚离了,还稀里糊涂地帮男人守着来路不明的财产。   林安轻叹口气:“刚才那番话也是邱宗傅教你说的?”   妇女思虞片刻,在离了婚的老公和亲儿子之间犹豫,最终选了儿子的前途,她点点头,道:“邱宗傅说咱们有钱最好不宣扬,如果有人问起,就让我回答钱是卖房子卖来的。 ”   林安:“他的财产一直在你名下?”   “是……不是,我儿子名下也有,在国外,你们查不到的。”   “他一共给过你多少钱?”   妇女比了个数,林安一瞧,倒吸一口凉气,这他娘的赶得上半个江南了,与江南的500街之间就差个二百五。   “他给我钱,让我买成房子……还有什么理财产品,”妇女继续抠冻疮,断断续续地说,“我也不懂……我听他的。”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有钱都不知道咋花,妇女弄不来理财,也不清楚不动产该如何变现,傻啦吧唧地替人守着财产,每个月领点“工资”,把生活养着走完事。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妇女有小心思,邱宗傅大概会换个老婆转移财产,邱宗傅的眼光很准,选邱星语时看中她机灵爱慕虚荣,选老婆又看中人老实,知道妇女翻不起大波浪。   林安为这妇女悲哀一秒:“你就没怀疑过他给你的钱有问题,你没问过他?”   “不……不敢问,”妇女始终不敢抬头看林安,一点一点剥着手上的茧,“我俩离了婚,儿子还没参加工作,买的房子也做了抵押……我不敢多问。”   林安听懂了,邱宗傅留了个心眼,把妇女名下的房产抵押了,没准抵押得到的钱在邱宗傅手里,简言之,妇女没有处置权,想变卖房产就得把钱全部还上,可她每个月的“工资”不够还,她仅仅是挂了个名扰乱视听,又离了婚,儿子还没工作,没能力养她,所以她不敢造次,怕男人一脚把她给踹了。   “哎~行吧,”林安不再多问,只要知道钱是邱宗傅的就行,他从同事手里拿过询问记录,摆在妇女面前,“您看一下,确定没问题就签个字——你们几个去把车开过来,准备回去了。”   同一时间,刑警支队正在开会。   大家把这几天的劳动成果进行了整理,姜北哗哗翻着手里的报告——领养人名单筛完了,大部分的领养人电话为空号,被领养的孩子占七成未做户口登记,不知去向,这个数目触目惊心;至于资助者名单,不出所料,掺了水,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假惺惺地感谢下资助者,至于数额什么的,满是水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名人为作秀诈捐,当然,如果不想要感谢,也可以不留名。加上邱枫的证言,足以把邱宗傅钉个半死,不怕他不开口,但还差一样最重要的——   “林安,”姜北埋着头,朝右方一伸手,“邱宗傅老婆的资产明细呢?查清楚了吗,她有没有交代资金的来源?”   右副将不在,被迫顶上的杨朝把手放在了姜北掌心,回道:“林安还在赶回来的路上,说是没问题了。”   姜北一蹙眉,守身如玉的他果断收回手,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好吧,那你——”   姜北想问杨朝查到给邱宗傅开捡拾证明的人是谁没有,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环顾四周,在坐的都是同事,有些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可此刻理性战胜了感性,他明白这个问题不能当众问,万一向外界泄密的正是他们中的其中一个呢。   杨朝知道他想问什么,没脑门一热说出来,他发现他老大还在桌子底下擦手,索性在他手背上写了个名字,当作回答。   姜北接收成功,心情很是复杂,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废物利用了,但……为什么不能去小办公室说,要对他的手动手动脚?   他不太喜欢肢体接触,霎时把眉毛拧成了结:“林安回来让他来找我。邱宗傅呢,还是不肯开口?”   “开,”一名刑警说,“一到饭点准时开口,其余时间全是闭着的,我待会儿再去会会他。”   “不用,等林安回来再说。”姜北道。   对付邱宗傅,诈他吓他都没用,得把棺材抬到他面前,他才能明白自己完了,姜北不想再在他身上做无用功了,要玩,就玩能一击毙命的。 第127章 来年。   从会议室出来, 姜北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险些撞上放走廊的垃圾桶。   杨朝在他手背上写的名字还留有余温,对于这个结果, 他并不意外,早先他就通过各种细节联想到了一个人,只差对个正确答案而已, 但……杨朝跟他对答案,为什么要摸他的手?   换作以前, 他可能觉得没什么,但现在,除了对特定的某个人外, 在非紧急情况下与他人的肢体接触都可以称为不必要的亲密接触,是不可取的。   冬天的白昼总是特别短, 还不到五点,辛苦了一天的太阳就打算下早班了,它先是收敛了刺目的光芒,用一抹温柔的橘红色渲染了整片天际以作告别, 而那个特别的人, 此刻正站在半轮绯色的残阳之中。   姜北透过窗户,一眼便看见他了。   江南估计把市局当成了第二个家, 除了来等人下班外,还格外喜欢欺负门口大爷养的流浪猫。   他把大爷的猫从温暖的安保亭里抱出来,猫显然不满有人打扰它睡觉, 浑身炸毛跳下地,不幸被江南逮住上了堂教育课, 又遭人狂撸一顿后才找到机会溜之大吉。   江南没懂, 为什么不管家猫野猫都嫌弃他, 他正苦恼着,忽感觉后背落了道视线,一扭头,就和姜北打了个照面。   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姜北看着他跑过来,身影从一个小点愈渐愈大,最后来到窗下的绿化带,碾碎了四季常青的草。   市局的办公楼进门有台阶,使得整栋楼抬高了半米,和外头的广场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纵使江南身高腿长,费了老大劲儿,也只能把脑袋搁上窗台,从下至上仰视着姜北。   “需要我等你下班吗?”江南眨巴着眼,纤长的睫毛扇出扰乱人心的频率,把斜射而来的一抹夕阳都搅碎了,“不需要的话,我就先走了。”   在旖旎余晖和温柔夜风的蛊.惑下,姜北差点说出“需要”,可转念一想,江南不是他的所有物,江南是个独立的个体,即便他闲得腰间盘突出,自己也没有理由要求他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姜北把手盖在江南头顶,弄乱了他自以为很帅其实和平时没啥区别的新发型:“你打算去哪?”   “当然是报复性消费,”江南拿脑袋蹭了蹭姜北的掌心,“……好吧,去看场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今天天气很好,其实我想邀请你去野餐的,但是天黑了……等下次吧,或者来年春天。”   “来年”和“春天”都是美好的词,就连姜北也跟着说:“嗯,等来年。”   “那你呢?”江南问,“现在等谁?”   姜北老实回答:“等林安。”   说实话,江南认为市局办公楼的设计不合理,高广场地面一大截,他脚都踮痛了,这种设计估计是为了防止有人在窗外偷窥机密吧。   他薅来块石头垫脚,稳住身型后说:“啊~林安出去了,他会给你带来好消息的。”   “没准也是你的好消息,”姜北俯下身,避免江南仰头太累,“之前邱宗傅什么都不肯说,是因为他笃定警方手里没证据,现在不一样,有了筹码,就可以逼邱宗傅说出更多的信息,不止是那些失踪的孩子,还有那位神秘的客人,以及程野的死,说不定你很快就不是嫌疑人了。”   江南笑道:“你亲自下场替我洗清嫌疑我会很感动的。”   这笑容太假,连姜北都看出了端倪:“你的表情看起来不是这么想的,你好像不太高兴,你在怪我当初没有相信你现在又来补偿你?”   “不,我没有怪你,你有权利怀疑任何人,”江南摘下围巾套在姜北脖子上,随后跳下石头朝对方挥了挥手,“我不高兴大概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走了,可能晚点才回去,要是你先到家,不用找我,看电影需要关静音。”   姜北还想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难不成是“下月初八”?他打开手机日历一看,才猛然发现今天是他和江南相遇的日子,也是江南妈妈的忌日——十四年前的今天,在一个冰冷的冬夜,初出茅庐的姜北第一次遇见江南,那时他还不叫江南,或许压根就没有名字,姜北只当他是落水的瘦弱儿童。   可姜北是个旱鸭子,那晚雨又大,他根本抓不住那个在江水里飘荡的小孩,姜北第一次出任务以失败告终,这令他记忆深刻,伴随着惋惜和自我责备,在未来的漫长时光里,他也一直用小孩来提醒自己,不能再失败了。   对于那次失败,前辈们并没有怪他,告诉他是个女人大半夜想不通,想自.杀才带着自己儿子跳江的,一心求死的人,神也救不了。然而这蹩脚的理由并没有安慰到姜北,安慰他的,是几天后传来的搜救消息,说打捞队捞到一具女尸,至于姜北说的小孩,并没有下落。   姜北暗自庆幸,告诉自己小孩还活着,同时又担心小孩没有妈妈了该怎么办?在后续的调查中,他还去了女人的居住地,问邻居小孩有没有回来过,万一回来了,姜北想送他去个好地方慢慢长大,可所有人给他的答案都是没有回来。   仿佛每一个否定的回答都在责备姜北,时间一长,姜北甚至不愿意再去那条江边溜达,直到十三年后的某一天,有个青年的突然出现,才解了姜北的心结。   那江南真的是要去看电影吗?还是想去祭奠他的母亲和湿透的童年?但不管怎样,他应该不失望被人打扰。   姜北默默目送他离开,那抹颀长的身影就要融进漫天霞光里,被无限拉长的影子让斑驳的树影割得支离,他在余光.中慢慢朝大门走去,夜风带起他干净的衣角,仿佛他才是发光体,整个画面看上去像极了小说的大结局。   姜北看着、想着,忽地心头一悸,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用“小说大结局”来形容江南离开时的场景,他明明只是去看场电影,亦或者祭奠母亲而已。   等他想叫江南回来时,青年早已融进茫茫人海中,像一尾鱼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想多了吧?   姜北想,同时祈祷今晚不要下雨。   站角落里默默观看两人秀恩爱的杨朝心道终于腻歪完了,狗粮都快吃撑了,他一边嫌弃,一边又很感兴趣,简直挪不开眼,对于两人的虐狗行为,他向来抱着脚趾抠地也要看完的态度。   不过被虐的不是杨朝,而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林安。   作为一个单身实力派,狗粮对他的伤害值高达一万点,他看江南走了,才敢恨恨道:“小王八蛋的脸皮又进化了吗?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虐狗……不是,虐人!”   杨朝压根没发觉林安在身后,乍听见他声音,着实吓得不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安:“小王八蛋给姜哥戴围巾的时候,是不是只要送条围巾,就能找着对象?”   “不知道,”杨朝朝林安扯出个笑,“但我知道你再找不到对象都不能叫单身狗了,而是叫孤寡老人。”   林安:“…………”   伤害值高达两万点!   他一委屈,遥遥喊了一句:“姜哥,你看他。”   听完二人整场谈话的姜北此刻又握紧了高冷人设,并不想应付林安油腻腻的撒娇,只拿过他手里的询问记录,快步上楼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距离上次有人光顾,已经过了四小时,遭人轮番讯问的邱宗傅终于逮住点空档补觉,他正发着春秋大梦,梦里只差一步就能问鼎天下,偏生开门声惊扰了他,霎时从至高权位跌落至一地鸡毛的现实世界。   他的形象实在不佳,外套皱巴巴的,长时间没洗的头发一股一股地耷在满布油光的额头,完全不复往日的和蔼模样。他的瞌睡还没醒,虚睁着眼,看姜北关了室内摄像头,两个猩红的点一灭下去,邱宗傅才开始慌起来。   他又看看四周,除了他和姜北没有别人,若是讯问,是需要书记员和一到两名民警陪同的,眼下只有他们两人,邱宗傅也拿不准姜北想干什么,难不成要悄悄灭口?   那不能。   很快,邱宗傅又有了个猜想——姜北是怕谈话内容外泄才关的监控,他们知道了。   有了这个认知,邱宗傅再没有先前打死不开口的骨气,他吞了吞喉咙,说:“姜副支队,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者,就算不合规也是算在我头上,你怕什么?”   姜北坐到邱宗傅对面,并不着急例行问话,只翻着手里的报告,就坐姿来看,仿佛他是来谈企业并购的,手里的东西便是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在邱宗傅的印象里,姜北一直是个执着且守规矩的人,做的所有动作都在条框范围内,今朝突如其来的变脸,倒让邱宗傅很不适应。   他不知道的是,姜北仅存的演技全用在嫌疑人身上了,可以根据对方的表现态度调整出最适当的语气和表情。   邱宗傅正欲开口先入为主,不料姜北抬手打断他,随后只听对方说:“经查实,这二十年来从你福利院领养出去的孩子有七成未做户口登记,也联系不上领养人。”   正题切入得猝不及防,邱宗傅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姜北再次打断他:“你不知情?还是说这是领养人的事,跟你没关系?好吧,其实我们找不到领养人不因别的,只因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去了国外,甚至有移民的,人的手只有那么长,总有够不着的地方,但你要说领养人不约而同地出国是偶然显然也说不过去,难道你们那还提供领养、出镜一条龙服务?”   闻言,邱宗傅出了薄汗,但还好,还能扛:“这真不是我能管的,人家去哪又不给我打报告,不能赖我头上。”   姜北睨他一眼,没理他,兀自说道:“你前妻说自和你离婚以后她就开始替你保管财产……应该说是替你承担风险。十几年间,你陆陆续续给过她不少大额款项用于购置不动产,又让她把名下房产做了抵押,抵押得来的钱却并未到她手里,是你收缴了吧?——你这财产转移的办法太低级了一点,以为离了婚别人就不知道了?我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这一大笔资金的来源。”   邱宗傅在心里暗骂一句“瓜婆娘”!他没想到警方真的会查他离了婚十几年的老婆,关键那女人还经不起诓,一唬什么都说,算是把他至于了囹圄之地。   邱宗傅的眼睛滴溜转,思虞片刻后,他选择弃答。   “不说没关系,”姜北猜到了结果,并不气恼,“反正你说不清,那这笔资金还属于灰色收入,你承担的后果都是一样的。”   邱宗傅一皱眉。   “另外,”姜北活动了下脖子,舒展地靠在椅背,像个势在必得的商人,“告诉你一件你没想到的事。”   姜北不爱卖关子,但为了看邱宗傅略微崩坏的面部表情,他还是停顿了两秒,接着才说:“邱枫记得是谁推的他,你想不到一个残障少年还能记得小时候见过的人吧?他甚至看得懂你说话。”   邱宗傅的瞳孔骤然紧缩,他从未留意过那个绵羊般软糯的傻瓜少年,那不就是个好欺负的烂好人吗?   姜北支着头,把对方的反应尽收眼里:“他说,推他的人曾经也在福利院待过,甚至去年冬天还回去找过你,巧的是,程野也是去年冬天死的,更巧的是,这个人还跟程野是‘朋友’,当然,他在我们这还有个身份——在逃通缉犯。你认识许佳磊吗?他死了,正好是你福利院的刘天宇杀的。”   “平安夜那天,你把刘天宇放进了福利院,任由他在表演厅二楼为所.欲为,事后还组织孩子制造混乱帮助他脱逃……唔,灰色收入加包庇罪.犯,邱院长,您需要解释的事情有点多,还是说您要继续保持沉默,让你前妻和邱枫亲自来指认?”   邱宗傅两颊咬紧,硬是把松弛的肉绷出了国字脸的效果,姜北每说一句他的心跳就漏掉一拍,之前的嚣张圆滑劲儿荡然无存。   姜北笑问:“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第128章 释然。   江南确实去看了场电影, 只不过从头睡到了尾,至于剧情一概不知,若不是电影散场前来搞卫生的阿姨叫醒了他, 否则他还能睡。   他原本想趁电影的两个小时好好考虑下要不要去看他妈妈的,毕竟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奈何屁.股一沾椅子, 周公非拉着他约会,还考虑个屁。   花几十块钱睡了个觉, 想着血亏,江南临走前拿上了一颗未动的奶油爆米花和凉透的甜牛奶,心道花了钱的不能浪费。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 从暖气十足的电影院出来,江南还没习惯外边的温度, 站路口冻得像只鹌鹑。   他左瞅瞅右瞧瞧,在思考该往哪边走,直觉告诉他应该去商场买菜,回家做好饭等姜北回来, 认真做好一个家庭主夫, 可良知又跟他说,应该去看看妈妈。   他正纠结着, 一辆拉活儿出租车便停在他面前,司机探出头问:“小伙子去哪儿?再拉一单我就下班了,算你便宜点。”   江南还没考虑好去哪儿, 可凛冽的冬风逼着他上了车,思虞片刻后说出个地名:“去望江公园。”   望江公园是近几年才建成的, 城市的扩建使得这片曾经的荒凉之地一跃成了高精尖人才聚集区, 单是房价就要比其他区域贵上不少。鳞次栉比的高楼覆盖了原先的破平房, 也改变了曾经熟悉的道路,唯一不变的,是这条江。   江不能填,让它在快速发展的城市进程中得以保留,为利益最大化,相关部门又围着它打造出了一个公园,在周边修了住宅区,凡是能看到江的房子,价格更是水涨船高,这种销售模式跟海景房一模一样,全靠吹。   若是夏天,这个点公园里还很热闹,出来乘凉的和跳广场舞的随处可见,不过冬天一来,没人再愿意顶着冬风出门,全缩家里了,就连巡逻的保安也犯了懒,躲保安亭里烤火,整座公园人影寥寥、人气萧萧。   江南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公园,轻车熟路地来到江边,走上那座横跨两岸的长廊,在观景亭上站定。   他望着沉沉的江面,怎么说,小时候认为这条江又宽又广,若是掉下去了,那必死无疑,等他真在江里滚了一遭,又觉得这江也不过如此,即便这样,江水还是吞没了他童年唯一的依靠。   江南没买祭品,连小白花也没买一朵,只把手里的爆米花和甜牛奶放在了地上当祭品,脸上写着“爱要不要,不要拉倒,来看你就很不错了”的不耐烦。   他感觉自己是疯了才会来这个地方,正打算逃离,脑子里忽又响起姜北曾对他说过的话——你一出生就是被爱的。   “我来看你,你应该感谢……”江南在想怎么跟他妈妈介绍姜北,“……感谢你……感谢我爱人,跟你没关系。他让我不要怪你,我听他的。”   江南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压牛奶瓶子下,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祭奠母亲,不管怎样,该给她发点生活费:“就这么多钱,你跟你另一个儿子分,嫌少也没办法,谁让你以前老是骂我呢?我很记仇的。你啊,下辈子眼睛擦亮点,渣男不值得。”   寄托完“你眼瞎你活该”的思想感情后,江南在江边站了一会儿,在想那个连陌生人都害怕、把自己困在置锥之地的女人是哪里来的勇气,敢于在狂风暴雨的夜纵身跃入刺骨的江水中?自己不想活还不算,还想拉个垫背的,现在好了,她的另一个儿子去陪她了,她不会孤单了。   仿佛是错觉,江南感觉原本寒意侵肌的河风在此刻变得温柔了些,念念不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肌肤。   可能真如姜北所说,他从一出生就是被爱的,只不过那种爱被时间催化成了一种近乎偏执病态的枷锁,锁住了他本该明媚的小时候,尽管如此,自己也没必要和一个神经脆弱的疯女人计较。   周遭万籁俱寂,江南站了一刻钟,在姜北日复一日的耐心安抚和成熟心理的引导下,他在这一刻释怀了过去,而现在,他要回家了,回去等他的未来。   时间还不算晚,买完菜回家做好饭,说不定刚好能等到姜北下班,他们会坐在氤氲的灯光下吃完一顿温馨的晚餐,再洗个热水澡,窝进柔软被窝里说会儿悄悄话,姜北大概会很不耐烦地叫他安静,可最后还是会哄他睡觉,并时刻留意着是否下雨,如果下了,那么他将会得到更加轻柔的安抚。   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成为他一整天中最为安宁快乐的时光,光是想想,就有股暖流流过心间。   偏生,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似乎是怕惊扰了江南,但踩在木桥上时发出的吱嘎声暴露了他的位置,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江南立马就捕捉到了,侧头一看,一个黑影正立在他正前方的位置。   江南看不清他的脸,可冥冥之中又仿佛知道他是谁。   对方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外搭一件长款大衣,举手投足间净是漫不经心,他像是来游公园的,甚至还跟江南打了个招呼:   “你好呀,小鬼。”   同一时间,市局审讯室。   诡异的沉默在不大的屋子里蔓延,邱宗傅心乱如麻,在猜姜北究竟知道了多少,还在平衡自己应该怎么说才能规避风险,争取从轻处罚。他思考的时间很长,直到姜北扔出一张游乐园的合照,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才彻底垮塌,嘲弄似的挤出一句话:“姜副支队这是往前查了多少年?怎么这东西也找出来了?”   “二十四年,从程野进到福利院那刻起,”姜北说,“当然,你也可以从二十四年前说起,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知为何,邱宗傅嘲弄的笑容更深了,像在笑姜北说错了话:“对,我有的是时间,但姜副支队不一定有。”   “什么?”   姜北心念百转,莫名有些焦躁不安,然而不等他深思这句话的含义,邱宗傅就又开口了:   “二十四年前……有天早上我在福利院门口捡到一个小娃娃,嗯,就是程野。”   姜北被迫拉回思绪,按下心里的不安,说:“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报警的习惯。”   邱宗傅“嗐”一声:“那时候能查到什么,报个警做个登记然后就用来压箱底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反正是没人要的孩子。”   姜北追问:“然后呢?没记错的话,那时你的福利院才开不久,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会给你造成负担。”   “嗯,的确,”邱宗傅老实说,“当时刚起步,也没有资助者,我年轻那会儿穷怕了,做事的第一目标都是为了挣钱,我本身对养孩子做好事没什么感觉,所以我在发现挣不了钱的情况下,开始克扣他们的补贴,程野于我来说只是份‘收入’。”   邱宗傅语无波澜地陈述着,好像克扣补贴就跟吃一日三餐那样简单,直听得人窝火。   “不过当时补贴不多,加上有必要的支出,就算我收留五百个孩子,也挣不了几个钱,”邱宗傅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尽量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模狗样来,他接着说,“而且那段时间有新闻爆出外地的一家福利院从人贩子手里收购娃娃以骗取补贴,事情一下闹大了,连带着咱们遭殃,上头对补贴查得严,我就消停了。”   姜北大致猜到了接下来的剧情,接过话:“你发现克扣补贴这条路走不通后,又想了其他办法,比如领养。”   哪想邱宗傅否定道:“不,不是我想的——实际上,领养孩子,福利院可以要求领养人交一笔抚养费,不过这个数额有规定,还没我克扣补贴来得多,我回不了本。我也的确想过其他办法,发现行不通后,我甚至有过放弃福利院的想法,直到——”   邱宗傅说着,目光缓缓落在桌上的合照上:“直到我遇见一个人,才打消了我的念头。”   姜北顺着他视线看去:“哦,你是遇到了一个资助者,他一直在向福利院投钱,甚至帮你想其他赚钱的路子,你因此起死回生,游乐园搞爱心活动时,你还邀请了他,可因身份特殊,他没有出现在合照里。”   邱宗傅想夸姜北想象力丰富,蒙的都对:“是这样。大概在程野来福利院的第三年……还是四年后,突然有个年轻人到访,他问我有没有收留过一对双胞胎,我说没有,他不信,亲自跑去院里找,然后就看到了程野。”   “程野是个很漂亮的小孩,所有人看到他都喜欢逗逗他,可那年轻人看他的眼神不是喜爱,更像一种报复后的癫狂。他早先就说他要找的是男孩,我怕他在福利院搞事,骗他说程野是女孩,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总不能扒人裤子看。他也的确没扒,只万分肯定地说‘程野是男孩,不会错,但还差一个’,说完他就走了,莫名其妙的。”   姜北捋了下时间线,双胞胎三四岁时,韩文洲已经通过私人事务所得知了双胞胎的去向,他正要去接自家亲儿子回家,不想半路出了意外,一场离奇车祸要了他的命,所以说,邱宗傅口中要找双胞胎的年轻人不可能是韩文洲,更不可能是当时上了年纪的韩诚,那只剩一种可能——年轻人是从韩家跑掉的少年。   或许他是从韩文洲那儿悄悄听到了小道消息,等韩文洲一死,又迫不及待地找上了夺走他一切的双胞胎,报复也好,撒气也罢,总归要做点什么。   “姜副支队往前查了二十年,应该能猜到那人是谁,”邱宗傅知道自己的把柄此刻在别人手里,也不打算挣扎了,彻底摆烂,没准还能捞个从轻处罚,“我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我真正认识他,是程野六岁那年,那年我收到了第一笔资助款项,在资金到位的两个月后,他又来了福利院,那时我才知道资助者是他。他太年轻了,我搞不懂他哪来的钱搞资助,就好奇多问了两句。”   姜北:“他跟你说了?”   “当时没有,”邱宗傅摇摇头,“年轻人跟我卖关子,说要我把程野送给他就告诉我。我看他和程野的年纪相差不过十几岁,领养孩子有明确规定,年纪差至少得有三十岁,我虽然不守规矩,但也没疯到不走流程随便送人孩子的地步,我拒绝了,他也没说什么。”   “可你还一直惦记着他的发财路,所以在程琼说要领养程野时,你拒绝了,你舍不得那颗摇钱树,”姜北补充道,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又让程琼领养程野了?”   “因为他同意了,”邱宗傅缓缓道,“他好像想通了,要让程野去一个正常的家庭,条件是领养人得由他挑选,他挑了半天,选中了看上去最为老实的程琼。其实他作为一个资助者,是没权利插手福利院的运营的,为表诚意,他向我提出了合作。”   谈话到此,终于要打开潘多拉魔盒了,姜北吐出口浊气,接着问:“合作内容是什么?”   邱宗傅掀起眼皮看姜北一眼,回道:“很简单,领养,只不过‘领养人’由他介绍,手续也是他的人负责,我只用像平时一样,假巴意思地看看‘领养人’资料就行了,因为做得不着痕迹,没人发现这件事,我的胆子跟着大了。而这样做,我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我不再享有福利院的管理权,每一个从福利院出去的孩子都得经他同意,不仅如此,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派人定期查看账本,避免上头突击检查查出端倪。”   姜北:“你之前说过,领养赚不了钱,那你为什么会答应跟他合作?”   “我说的是收抚养费回不了本,比如程琼这种正儿八经的领养人,一毛钱都没给过我,”邱宗傅露出个略带血气的笑容,“可他介绍的‘领养人’不一样,他们愿意花高价买一个孩子。”   姜北的指尖微微一颤:“卖出高价的理由呢?”   “唔……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清楚,更不想问,我只想赚钱,”邱宗傅的笑容愈渐加深,“可你知道,一个变态总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和行为,我们合作了一段时间后,他跟我说‘人其实很值钱,就像商品一样,整售和零售的价钱是不一样的,‘零售’就意味着可以赚更多的差价’,不然你以为谷晴那小丫头片子是怎么找上马伟的?”   姜北仿佛被邱宗傅带血气的笑容荼毒了,胸口蓦地涌上股血腥气,久久淤积不散。虽然他早猜到那些失踪的孩子没有好结果,但亲耳听邱宗傅坦白,心脏还是狠狠震了下。   “啊~我想起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了,那天他说他找到了另一个‘程野’,看上去兴奋极了,”邱宗傅喜欢姜北震惊的表情,忍不住要附赠他一个更令人震惊的秘密,“我觉得他是兴奋过头才跟我说废话的,他认为双胞胎是个很好玩的玩具,可以拿去骗别人,所以他开始利用程野……我有告诉你吗?其实他一直和程野有联系,你应该猜到了,就算程野干坏事被发现也无所谓,毕竟他有个共享同一套DNA的弟弟。我猜到他和双胞胎的关系匪浅,不过我不关心,我只想赚钱,对于他的疯子行为,我一直抱着看看的心态,怎么说,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疯子。” 第129章 坦白。   邱宗傅用过于淡漠的语气陈述着一场肮脏血腥的交易, 好像这种事对他来说就跟吃喝拉撒一样平淡无味,只有说起“他”时,才会露出点不可名状的谜之崇拜, 浑身上下就写着两个字——欠打。   但监控已关,他真怕姜北突然暴走跳起来爆锤他一顿,赶忙收敛了略微得意的表情, 补充说道:“不过程野并不怎么听话,那小子鬼精鬼精的, 可惜被程琼养家了,在做完一次假证后,他就不愿意再做别的事了。”   姜北搁桌子底下的手攥紧了, 忍了好久才忍住锤邱宗傅的冲动。他深吸口气,调整好状态后说:“这不能成为杀死程野的理由。”   “当然, ”邱宗傅喝了口水,说,“可是因为他的失误,才让江南误闯了薮春中学案的案发现场, 他得把这个失误补上, 所以假证他非做不可……其实也可以不做,谁让他是个纠结的人, 一面想享受资助,一面又和良心做斗争,他那时候年纪小, 最终选择了万能的金钱。可他做假证还不够,当时调查薮春中学案的警察跟狗一样咬着不放, 为了把案子盖过去, 我们的资助者又打起了那位技术人员的主意, 也就是邱星语她爹。”   “可能因为程野从小没爹没妈,见不得有人用小孩威胁他人,他第一次和先生……就是资助者吵架了,我不知道先生怎么想的,一直留着他,不过他也不好过,毕竟从那以后刘天宇就一直看着他,以免他到处乱说。”   邱宗傅一股脑倒出当年的事,姜北多少有点消化不良,沉默良久后才说:“后来呢,为什么又不留程野了?”   “嗐,算了,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吧,到时记得分我间素质好点的牢.房就行,”邱宗傅一倾身,道,“我做那生意,有些头脑灵光的孩子其实是知道的,年纪一大我也留不住他们。”   姜北:“所以你会让小孩守着小孩,像邱星语替你看着其他孩子一样?等他们离开福利院,看守小孩的人也会跟着出去,继续完成任务?”   “差不多是这意思,”邱宗傅点点头,“不过这主意是先生出的,他说一来小孩好骗,二来未成年的孩子就算犯了事也不会蹲号子,只要承诺他们从管教所出来后给他们一笔钱,他们甚至可以担下所有罪名,在管教所有吃有喝的待几年、听心理老师讲讲心灵鸡汤就能换笔钱,这买卖不亏。”   姜北竟无言以对,难怪邱星冉哪怕是进了管教所,也对福利院的龌龊事闭口不谈。   在这些无良商人眼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越是天真无邪就越好操控,用起来越得心应手,管你是孩子还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在他们心中统统是能产能的机器,如果这机器不好用,那就改造,像教坏邱星语那样,再不好用,就毁掉,免了后顾之忧。   姜北:“刘天宇是第一个被选出来当‘领头人’的孩子?”   “可以这么想,”邱宗傅说,“在他之后是邱星冉和邱星语,他们都很机灵,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都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长大了总想变本加厉地要回来,大概是种潜移默化的执念,对于这点,相信你在江南身上深有体会,他黏人,甚至还没断奶,不是吗姜副支队?”   听他一番话,姜北差点把隔夜饭吐他身上。   不过姜北更好奇为何邱宗傅如此了解江南?明明前段时间还装作不认识,这种了解再次让姜北生起一种不安感。   然而不等他不安完,邱宗傅就开口回答了他先前问的那个问题:“程野大概死于粗心大意和自以为是。”   姜北登时回神:“怎么说?”   邱宗傅:“去年的连环杀人案,你查过的,受害人全是我福利院的人,但那时你没注意到的是,他们和刘天宇是同一批,年纪都差不多。”   姜北仔细回想了一遍,的确如此,只不过那时压根没想到里面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他们不消停啊,”邱宗傅叹口气,“既然出去了,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逞英雄呢?他们有些被我扣过补贴,长大了居然想举报我,福利院经不起查,我给先生反映了情况,本想吓唬吓唬了事,但论手段,我还是差点,我没料到先生直接让刘天宇把他们给解决了。”   饶是姜北拿的是高冷人设,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站起身,面沉如水地朝邱宗傅走了过去。   邱宗傅只会欺负小孩,还没对付过像姜北这样的精壮小伙,生怕姜北锤他,拖着椅子退到墙角:“等等,你不想知道刘天宇是怎么做的吗?”   姜北顿住脚步,索性在桌边坐下,一双长腿自然下垂,浑身都透着侵略性。   “你说。”   邱宗傅想拖住姜北锤他的脚步,把知道的一股脑往外倒:“刘天宇是个聪明人,也不想惹一身骚,他在程野不知情的情况下拉上了他,故意让程野被监控拍到,想转移视线,反正出了事你们条子……警方会在第一时间查受害人的利害关系,死的是福利院的人,你们早晚会查到福利院来,程野恰好在福利院待过,让他暂时顶锅再好不过,所以你们在查案发单元楼的监控时看到程野其实是提前安排好的。”   姜北沉声道:“接着说。”   邱宗傅暗骂一句,接着道:“但没有先生允许,哪怕是刘天宇也不能随便动程野,其实刘天宇没想让程野背黑锅,他只想通过程野把警方的视线转移到江南身上,左右长得一模一样,凑近看也看不出啥差别,但很不凑巧,江南对风吹草动很敏感,在程野成为暂时性嫌疑人时他就发觉事情没对,居然设计把程野给抓回家了。”   “那兄弟俩一个比一个精,刘天宇怕程野跟江南乱说,又怕江南自己查出来,在取得先生同意后,刘天宇干脆趁江南离开程野家,溜进去把人给……然后江南又洗不干净了——这些都是刘天宇跟我说的,他有时候会回来,念在我养过他的份上,他会跟我说些事情,不关我的事,真的。”   姜北硬是揪着人衣领把邱宗傅薅到面前来,手上用了劲儿,俯视着邱宗傅涨红的脸,恨声道:“不关你的事?你跟人合作,做着丧尽天良的生意,还任由手下的人胡乱泼脏水,不关你的事难道关那些孩子、关程野、关江南的事?你这种人渣就该立马送进去吃枪子。说吧,还有什么没交代干净的。”   邱宗傅扎扎实实地体会到什么叫穿制服的野蛮起来不是人,他快被勒窒息了,靠着强大的求生欲挤出一句话:“邱星语……也是刘天宇委托高建春抓来的。”   姜北一挑眉,稍稍松了力道,好让邱宗傅把话说顺畅。   邱宗傅本能地抓着姜北的手腕,喘了几口气,说:“六年前刘天宇年纪小,办事还不利索,可他得完成先生给的任务,他怕失手,就找上了当时欠了一屁股债的高建春。高建春得手后,感觉这买卖还不错,又找刘天宇合作,可任务完成后刘天宇就不想理他了,又怕他到处乱说,就把高建春介绍给了我,让我对付。其实我也怕他乱说,只好假装跟他合作稳住他,哪想他当真了,真把骗来的孩子往我这送,要不是他这回眼瞎抓了明星的娃,估计你们还逮不住我。”   姜北“嗯”一声,表示知道了,可揪住邱宗傅衣领的手半点没松。   “还有还有,”邱宗傅吊着脖子,快让姜北折磨疯了,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有用信息打发姜北,“先生不止我一个‘合作伙伴’,虽然我不知道还有谁,但肯定不止我一个!他之所以对我的福利院上心,完全是因为程野。而且,他认为他身边的那些帮手,不如刘天宇、邱星冉好用,毕竟两人是吃着他资助长大的,好控制。”   “他是个疯子,就喜欢把小孩子当玩具玩儿,修剪成他满意的样子,好替他做事任他差遣。他的生意比你想象得还要大,不然他怎么可能做到二十年如一日地向我介绍买家?你们去抓他啊……咳咳!”   “不用你提醒,”姜北几乎把邱宗傅拎得双脚离地,“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邱宗傅猛一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我要知道……早告诉你了,哪能让你有空拎我脖子玩儿?”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内,可姜北仍没松手。   邱宗傅没搞懂自己都交代干净了,怎么姜北还不放过他,他被勒得凸出的眼珠滴溜转,在想还有什么能说的。   姜北:“我问你,你的领养手续,是谁给你开的捡拾证明?”   邱宗傅暗道不好,还忘了这茬。   他在权衡说了姜北会不会放过他,大概不会,那说与不说没差。   “我告诉你一个更有趣的事好不?”   “你说。”   “其实比起被家养了的程野,他更喜欢在外边混大的江南,”一说起这个,即使邱宗傅喘不上气,也不禁浮出个粘腻恶心的笑容,“如果……如果不是你们揪着这事不放,不抓我,说不定江南还能多陪你一段时间。江南一直相安无事,不是因为你管得有多好……当然,邱星冉和刘天宇搞的破事不算,是因为他在赌,赌把江南放在你身边到最后江南能不能成为他手里的最后一张牌。姜副支队,这世上的东西都是要等价交换的,你想破坏他建立起来的商业秩序,自然要付出代价。”   闻言,姜北的瞳孔骤缩如针,连带着手上发了狠劲儿。   邱宗傅猛咳几声,用嘶哑的声音说:“姜副支队,从你进来我就告诉过你,我有的是时间,可你没有,偏偏你还错过了。” 第130章 玩具。   江南做了个冗长又杂乱无章的梦。   梦里的女人笑靥如花, 带他去了游乐园,吃了街边的小零食,他拿着绵软的棉花糖, 珍惜得下不了口,馋了就闻闻香气以安抚肚里的小馋虫。   然而他舍不得吃的棉花糖让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冲毁了,融掉的糖丝黏在他稚嫩的小手上, 花花绿绿的,看上去恶心极了。   他不高兴, 瘪着小嘴在身上胡乱擦了手,想撒娇让女人再给他买一支棉花糖,但女人不吃他这套, 甚至对他咿咿呀呀的撒娇不厌其烦,原本灿烂的笑脸也变得阴沉沉的, 像乌云积聚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   女人问他:“你不高兴?”   他想说“是的”,可话到嘴边又让女人的惊叫吓了回去。   女人跟这天气一样变化无常,倏地暴走, 粗暴地捏着他的脸, 硬是要在他委屈巴巴的脸上扯出个笑脸来。   “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能不高兴!你笑啊!你为什么不笑?!鬼小孩!”   他的脸很痛,笑不出来, 眼角憋出了泪,女人见状,竟心下一软, 又变了副模样,温柔地祈求他:“你不要哭好不好?笑一下, 你不要变成他好不好?他也不爱笑。”   他不知道女人口中的“他”是谁, 也不敢问, 只能胡乱点头应下。   女人满意了,松了手,整理好自己湿透的棉布裙,头也不回地没入雨幕中。   他突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慌乱地去追那个背影:“你不给我买棉花糖了吗?”   女人仍没回头:“以后会有人给你买的。”   “以后”好远,他想要“现在”,遂抡着小短腿拼命地追,追了有多久他自己都忘了,直到手脚抽条长成了大人的模样——他来到了“以后”。   女人没有骗他,“以后”真的会有人给他买棉花糖,那人就站在他前方,在阳光下,可无论他怎么跑,都接近不了那个人。   为什么?   太阳炙烤着他,汗水刺痛着皮肤,他跑了太久了,似乎再也跑不动了,精神也开始恍惚,脚下不由得一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入无边黑暗中。   江南猛然惊醒。   但很快,他又发现个问题——他根本醒不了……   脑袋里像灌了铅,沉沉地压住他的每一根神经,连手脚都是麻木的,他甚至无法操控他的眼皮,无法睁开眼,只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轻抚他的头顶。   这并不好受。   “你醒了吗?别怕,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江南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音,紧接着鼻腔汹涌涌入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带着他仅存的微弱意识坠到更深的黑暗里。   “看,像这样,温柔一点,”男人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不要像对待从笼子里跑出来的野兽一样采用远程注射,他会很疼的。”   闻言,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青年微微颔首:“我只是怕他对您动手。”   “不会,”男人缓缓道,“你没听过一个词叫……血脉压制吗?是指同种族之间,血脉高贵的人能够对血脉平凡的人进行克制,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我和他流着同样的血,所以这个理论在我们身上非常适用,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他。”   青年透过后视镜偷瞄后排一眼,眸子里划过不明的情绪。   车在一条无名路上行驶着,路并不平整,带动着车身颠动,两边的树影影影绰绰,烘托出迷宫一样的未知神秘感,路上甚至没有路灯,仅靠惨白的车灯撕破如墨的黑暗,孤舟似的艰难前行着,但好在这条路没有监控,那群讨人厌的苍蝇不会追过来。   青年时刻留意着后排的动静,把车内温度调高了一点,随及摁下蓝牙耳机,片刻后说:“邱宗傅招了。”   “没关系。”   “宁安市的各大交通枢纽也开始排查了,”青年顿了顿,“或许您不该回国,邱星冉自以为是地把事情搞大了,但她可以扛下来,至于邱宗傅,不理他就行。”   男人像是没听见后面的话,满心满眼都是沉睡中的漂亮青年:“看来我们小鬼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很宝贝。”   似乎是怕车身的颠动惊醒了梦中人,男人把江南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好让他睡得舒服点,又用指尖滑过他湿润的发梢,最终停在那段白皙柔滑的侧颈上。   那里还留着注射孔,由于注射手法实在不温柔,导致乌青一片。   “你下手太重,把他……”男人在想措辞,然而他不具备高等动物该有的感情,把一切视作物品,便只好用形容物品的方式来形容江南,“把他弄坏了。”   “抱歉,”青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下次我会注意的。”   男人“嗯”一声:“下次他再不听话,就直接做掉吧,我没有太多精力去驯服一只让别人养家了的小鬼头,不过也不要随便动他,我还想看看那位警察先生会怎么选择。”   说完,男人的目光又落回江南平静的睡颜上,像是得到了一件可喜的玩具,新鲜感正上头,他兴奋又不带任何旖思地捻弄着江南潮湿的发尾。   “他小的时候我想抱抱他,抱抱我唯二的弟弟,可他妈妈怕我,不许我抱,现在好了,他就躺在这里,像当初的程野一样。”   男人擅长掩饰情绪,即使他心里在嘶叫狂欢,来自于江南的奇妙触感正刺激着多.巴胺的疯狂分泌,使得他的每个细胞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可他面上仍能维持住亦远亦近、礼与欲纠缠不清的伪儒雅之态。   青年自动屏蔽他暧.昧不清的话,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教人打断了一场沉浸式的狂欢,男人掀起眼皮,不过他没有斥骂别人的习惯,只轻叹口气,说:“挑个你喜欢的落脚点。”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河风已经连续不断地吹了二十分钟,姜北在这二十分钟里听机械女音说了二十遍“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每一遍都令姜北的血液凝固一点,再凝固一点。   他后悔没有在江南问他需不需要有人等他下班时诚实地回答“需要”,更后悔没有叫江南回来,明明都感觉到了,那个离开的背影像极了小说的大结局,为什么还要抱着侥幸心理?   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他原本以为今晚回家还能见到江南的,他们会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晚餐,等洗完澡,就会迎来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光,或许江南会缠着他聊天,亦或者窝一旁看狗血电视剧,声音开得老大,他会提醒江南小声一点,不是嫌烦,而是怕吵到楼下邻居。   但今晚,那个热闹的人不见了。   姜北强迫自己冷静,如果他都慌了,就没人能替他找到江南了。他沿着江边走,试图找到他们初遇的地方,或者是江南妈妈的自.杀点,直觉告诉他,江南一定会来这两个地方,而冬季人迹寥寥的公园也正是犯.罪的最佳场所,除了这里,他想不到别的地方了。   “姜哥,”比起姜北的自制,林安就显得不那么稳重了,直把头发抓成了鸡窝,“先别急,说不定邱宗傅是吓你的,想把你打发走,那种人渣说的话估计连标点符号都是假的,小王八蛋可能……可能是看电影睡着了才没接电话,观影厅信号本来就不好。”   林安感觉自己说了堆屁话,但除了说屁话,他别无他法。   首先,他们不能确定邱宗傅说的是真还是假,其次,就算真如邱宗傅所说,江南那二十几年前就该一枪崩了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出来兴风作浪了,那也是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况且对方手里还有人质,且不管人质的身份,按规定,他们首先得保证人质的安全,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有了软肋,不占优势……应该说,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占,毕竟脑力输出之一没了。   “小王八蛋……”林安还想安慰两句,可一瞧姜北脸色,悻悻闭了嘴。   “他不会不接我电话的,”良久,姜北才开口回道,“再找找,如果他看完电影就回家了,那他一定会问我晚上想吃什么,可他没有问,说明他没回去,去了别的地方,今日是他妈妈的忌日,他会来这里的。”   姜北顿了顿,把喉间的酸涩气咽下去:“虽然江南看上去不太正经,但他不傻,他习惯给自己留后路,不会任人宰割的……再找找,没准他会留下暗示。”   话音刚落,查完公园监控的杨朝就跑过来说:“老大,江南在今晚八点左右来过公园,但没拍到他出去。保安说有些小情侣逛公园要卿卿我我,所以……所以监控装得不密集,有大片监控盲区,不知道他进来后去了哪。”   “那他肯定还在公园里没出去!”林安硬核安慰,“没准在哪个草丛睡着了……唔!”   杨朝捂住他的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姜北可不相信江南会在草丛里睡觉,不过他没说什么,继续沿着江走。   这时,散出去搜查的民警在长桥上遥遥地喊道:“老大!找到了!这有瓶牛奶!”   江南经常在市局晃,几乎快晃成吉祥物了,而吉祥物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他从不离手的牛奶,导致民警一看到垃圾桶里的空牛奶盒,就知道吉祥物来过了。   姜北疾步走上长廊,地上的爆米花和甜牛奶遭风吹倒了,散了一地,姜北只看一眼,便猜到这东西是江南从电影院里带出来的。   “给我电筒。”   姜北划出小片区域,一寸寸地仔细查找,好在地上没有血迹,至少证明江南在此处没有受伤。   林安陪着他找:“如果江南他们没有从公园大门出去,也不在公园里,那他们是怎么走的?”   姜北摸索完地面,站起身看到栏杆上不明显的挠痕瞬间呼吸一滞。那里被挠掉了一小片漆,痕迹是新鲜的,仿佛曾有人悬在半空,为避免掉进江里,奋力地攀住栏杆想爬上来,可惜失败了,只留下片挣扎的痕迹。   姜北突然说:“可以从江里走,像当初江南教温洪亮那样,沿着江游下去。”   “啊?”   林安一侧头,看向沉沉的江面,冷汗唰地冒出来浸湿了衣襟。   这条江横贯宁安市南北两端,半个市的吃水用水都靠它,途径无数个的地点,虽然从江里逃走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温洪亮试过的,体力好的人完全可以做到,那么在这么多的途径点中,江南他们会选择在哪上岸?   更大的问题是,哪怕采用地毯式搜索,如此长的一条江,搜完都不知猴年马月了。   “可……”   林安刚要开口说话,杨朝及时出声打断他,避免他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丧气话来。   比起林安,杨朝要冷静许多,想到了别的问题:“我想不通,邱宗傅说的那个资助者,叫什么来着……从韩文洲死后,他躲了二十几年,改名换姓,虽然他一直徘徊在程野身边,可从未真正露过面,为什么这次突然要亲自动手了?按道理,邱宗傅招不招对他影响不大,他大可以继续躲下去,贸然出手反而会暴露他。”   姜北凝视着杨朝。   杨朝没注意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接着说:“要么邱宗傅在耍咱们,要么……”   他“要么”不出来,想不到别的可能。   “要么他还有别的目的,并且非常急迫,”姜北的身体已经处于半麻痹状态,好在脑子异常清醒,快速想到了其他可能性,“韩文洲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林安:“病死的啊,听说那病还会遗传,看来祸害遗千年这话是真的,你说她儿子咋就没得病死了呢?活着危害人间,他就该——”   林安蓦地顿住了,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头皮“轰”地炸开。   杨朝只是随口提出个矛盾点,听完林安一席话,也跟着炸了:“老大。”   姜北异常冷静,甚至比平时出任务时还要波澜不惊,仿佛他只是丢了一件随身物品,可只有他知道,这件物品于他的重要性。   “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耗时耗力的搜索上,拖得越久对我们、对人质都没有好处。现在我们只知道和邱宗傅合作的人叫官铭,也是双胞胎同父异母的哥哥,至于其他一概不知。他很小心,哪怕是对邱宗傅,甚至对他一手培养大的邱星冉也没透露过过多的信息,”姜北说,“可我们知道邱星冉在校外的居住地址,带人去搜。”   杨朝没懂,不是说不能浪费时间吗,怎么又要搜查了?况且:“老大,邱星冉落网后我就带人去搜过了,早人去楼空了,那么重要的地点我不会落下的,早没人了,就算有,里面就住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孩和保姆,我们也不能对他俩咋样啊。”   “带人去搜,”姜北坚决道,把“人”字咬得很重,“赌一把。”   “赌?”杨朝心下一动,忽然懂了姜北的意思,“行,我马上安排!” 第131章 演技。   一辆警车低调且平稳地在夜色里行驶着, 林安坐在一堆同事间,双腿抖得不成样子,紧张地攥住杨朝的手。   杨朝实力拒绝, 一把甩开,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安心里更虚了,脑浆乱成一锅粥, 深吸了好几口气,拼命组织好语言:“那个……咱们老大的家属丢了, 俗话说兄弟媳妇大家用……不是,我的意思是老大的家属也算咱们的半个家属,无论如何, 得把人找回来,不然扣你们工资!”   杨朝:“…………”   好大一个二百五!   其他几位同事也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他们正要去搜查, 而搜查的地点正是邱星冉之前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弟弟共同住的那套房子,大家心里门儿清,房子里早没人了,不晓得有啥可搜的, 还能凭空变出个活人不成?无外乎是浪费时间聊以自.慰罢了。   在他们看来, 姜北这波操作属于病急乱投医,也劝过, 然而姜北坚决要人去搜,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家里人丢了, 换谁不急?况且谁让他是老大。   但仍有人发出异议:“我们先前去过很多次了,物业说房子都挂出租了, 屋里压根没人, 咋找啊?除非人傻, 脑子当机专往笼子里跑,这种概率很小。”   “概率小不还有概率吗?天天概率概率,你咋不去买彩票?”林安往他脑袋上轻轻一拍,“你,待会带人守在小区门口,你们几个跟我上楼,郁梓是个姑娘,也跟着我们上楼好了,谁都不许有意见!”   努力把自己缩成背景板的郁梓突然被人点名,心头一荡。   她当背景板已经很久了,刚来时大家想着她是队里的唯一一名女性,对她照顾有加,不过她实在没法参与大老爷们荤素相交的闲聊,也没法参加他们散发着原始人气息的休闲活动,慢慢的就疏远了。   好在大家神经大条,并没有留意到她刻意的疏远——林安脑子天生缺根弦,对这种小事不在乎,杨朝眼里只有工作,视其他如浮云,姜北就更不用说了。哪怕集体出任务,别的同事也想着她体力可能跟不上,只让她做些简单又刷不了存在感的收尾工作,因此没人发现曾经吵着闹着要的“警花”,默默活成了一团空气。   不过,这正是郁梓想要的效果。   “想什么呢?咱们到了,走吧。”   肩膀上传来鼓励的一拍,郁梓蓦地回神,下车跟上大家的步伐。   林安秉着以往严谨中掺点水的做事风格,迅速安排好守小区门的人员,随后又带着几名同事上了楼。小区保安给他们开了绿色通道,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坐上电梯,又有人忍不住质问道:   “老大为什么要这么做呀?明摆着是无用功。”   “你就当做点贡献,动起来让他老人家心里好受点行不?”林安回道,“不然天苍苍野茫茫,你去把人找回来?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比起林安的怼天怼地怼空气,杨朝就异常温和,扶住小兄弟的肩,说:“理解一下,老大也是慌了,别说是他,队里任何一个人家里出了事,咱们都义不容辞——哎,□□带了吗?”   “可是……”小青年还欲待说,想想算了,毕竟姜北待他不差,他刚来那会儿犯了不少低级错误,姜北不但没骂他,还细心地教他,让他看到了姜北冰冷皮囊下闪现的人性光辉,至于江南,一个间歇性当搅屎棍,持续性脑力输出的人,处着处着还他娘的有了点感情。   “算了,”小青年叹口气,“□□我带了。”   等他们下电梯走到房门口,发现根本用不着□□。   因为那是扇密码门,没锁给他们开……   小青年登时一愣,拿着把工具像个二楞子,他不信邪,用□□卡住门把手,稍一用力,门“啪嗒”一声,开了。   “卧槽!怎么回事?”青年惊讶地瞪大双眼,小声说,“我都没用力,这玩意儿这么不经造的吗?!不会是进口的吧?”   惊讶的不仅是他,落在最后的郁梓见门被人轻而易举地拉开了,心脏一下挤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原来那扇门压根没关,一直虚掩着,让青年一拉,从狭窄的门缝里透出一线浓重的黑,像怪物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来人,仿佛只要有人闯入,就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杨朝精神一凝:“看来老大猜对了。”   青年还没回过神:“什么?”   杨朝把人聚到一边,悄声道:“老大说,咱们市局里有个内鬼,会把咱们搜查的消息放出去。”   “什么?!”二十四个字,一下把青年的脑袋敲懵了,他条件反射性地在口袋里一掏,掏出申请的配枪,左手还拿着□□,一副要去炸碉.堡的样子,“老大要赌的就是这个?他猜到内鬼会放出消息,而那谁……官啥玩意儿可能会派人过来提前埋伏,现在人就在屋里躲着,只要咱们抓到他派来的人,就能揪出内鬼,还能逼他说出官啥玩意儿的去向?你咋不早说?我还以为老大真傻了呢。”   杨朝:“刚才那么多人,我怎么说?其实我也拿不准内鬼是谁,反正我带上来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人,至于守大门的,再说吧,所以——”   他一眼扫过青年、郁梓和林安:“都小心点,我不希望你们送人头。还有,郁梓是个大姑娘,还没嫁人呢,大家照顾点,在没搞清内鬼是谁之前,不要轻易叫支援,万一被反将一军就麻烦了,就我们几个,切记小心。”   闻言,郁梓咬住下唇,讪讪点了下头。   青年沉浸在“内鬼”给的愤怒中,不仅如此,他还敏觉地发现杨朝今晚有点反常,至于哪里没对,又说不上来。   然而不等他细想,林安就拉开了那扇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房子空置了有段时间了,冰冷空气中夹着股灰尘的味道,沉积的死气堆满各个角落,加上没开灯,每一寸黑暗都充满了危险,好似哪哪都蛰伏着一头吃人的怪物。   郁梓依旧落在最后,腊月的天太冷了,屋里断了电,没有暖气,她冻得手脚发麻,堪称举步维艰。   青年走出几步,想起要保护姑娘,手向后一薅:“过来,你走我前——”   话未说完,他感觉有一阵风带起了他耳边的发,只一瞬间,他身体里的洪荒之力猛然觉醒,眼疾手快抱住郁梓朝一边滚去。   随后只听“嘭”的一声,一枚子弹穿过他们刚刚站的地方,射中了墙角的花瓶,碎片稀里哗啦飞了一地。   滚到沙发后的青年余惊未平,赶忙查看郁梓的情况,伸手带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郁梓好像吓坏了,紧盯着那个黑暗里的高大人影,喃喃道:“他有枪……”   直到此刻她才相信,官铭派人来了。   “我也有,没事的,你在这等着,不要动,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四个呢。”   青年安顿好郁梓,探头瞥一眼黑影,幸好屋内无光,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罩,他借着黑暗缓步前进,离对方近了点,紧接着用枪瞄准对方的右臂,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然而屋里一片寂静,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一滴热汗从额角滑落,青年僵在原地,怀疑自己配了把拼夕夕牌玩具枪,这玩意儿居然放不了炮,怪不得手感不对!   真是尴了个大尬。   当断不断,青年正打算退回角落,后脑就抵上了一个带有余温的柱状物,他都没看清黑影是何时闪到他身后的!   他在心中默念一遍警训,正要放手一搏,震耳欲聋的枪声却毫无征兆的再次响起,他以为他死了,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洒在他身上,但……不痛。   既然不痛那就还能动,青年使出他擦边过的近身搏斗术,好一顿拳打脚踢,扼住黑影的脖子向后一扭,这时他才看清,中枪的不是他,而是偷袭者,杨朝躲阳台上射中了对方的腿。   果然人多占优势。   “郁梓!”杨朝跳出来朝沙发后喊道,“给我手.铐!”   郁梓的某一魂某一魄已经不听使唤了,跟着这无边的黑暗一起沉沦,她看着被抓住的偷袭者濒死挣扎,口中发出带有血腥气的呜咽,手脚也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而揪住他的青年丝毫不给他怜悯,粗暴愤怒地质问他:   “姓官的在哪?!谁给你们通的信?!”   郁梓在怒斥声中把手.铐递给了杨朝,接着杨朝也加入了怒斥队伍:“快点说,不然我崩了你。”   “快点说!”   “谁给你们通的信?!”   “姓官的在哪里?!”   ……   不要说!   郁梓耳朵里充斥着无数问题,她本该加入质问,可她只觉得很吵,还想要逃离。   就在这时,卧房里传出一阵打斗声,肉撞上墙壁的声音听得人心尖发颤。   杨朝甫一抬头,沉声道:“居然还有人,林安是不是在里面?”   “是。”青年想去帮忙,可刚一松手,地上的偷袭者又挣动起来,无法,只得先稳住他。   电光火石间,忽听“嘭”的一声巨响,那是门板撞墙的声音,藏在卧室的偷袭者竟夺门而出,抛下同伴跑了。   林安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跟着追出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容不得人思考,青年不似林安那般执着,仍在紧紧逼问刚抓住的偷袭者,怒火愈盛,揪着对方衣领不放,眼瞧着偷袭者就要扛不住青年的严刑逼问。   郁梓僵在原地,望向那扇被林安掀开的大门,心念电转,当即下了个决定:“我去帮林安哥!”   说罢,逃也似的冲出房子。   林安出师不利,刚追到安全通道就在楼梯口绊了一跤,摔得扎实,缓了好半天,他还没爬起来,忽地感觉到有一阵劲风从身侧扫过,林安定睛一看,原是郁梓飞过,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林安扒在栏杆往下喊,“警花儿,别让他跑了!”   郁梓飞快追下楼,其实那人早跑没了,可她不能停,假装自己是追着偷袭者而去的,直到跑出小区大门,她才松了口气。   旋即她跑到转角处,挑了个监控盲区,慌乱拦下一辆出租车,连人带车一起消失在宁安市不灭的夜色里。   半小时后,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正进行着一场灰色交易。   “说好的,一人五百,咱俩还自带了道具,加两百,你们的警察兄弟太凶残了,把我哥们打伤了,医药费一千五,一共两千七,现金还是转账?”   林安:“你俩咋不去抢?!一瓶红墨水你要两百,我让你自带道具了吗?”   刚在卧室和林安“肉搏”的小混混扶着他半身不遂的哥们,理直气壮地说:“带道具是为了效果更逼真,你看那位姐姐,吓得跑了,我亲眼看她上了车,这算免费的售后服务,这服务难得不值吗?”   “…………”林安无言以对,极不情愿地掏出钱把两人打发走,“滚滚滚,麻利点。”   两个小混混清点好毛爷爷,把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怀着无比愉悦的心情、脚底一抹油,溜了,那位“中枪”的兄弟拿了钱病全好了,跑得最快,腿上的红墨水滴了一路。   林安看着他生龙活虎的背影,明白自己被坑了,霎时气不打一处来,扭头质问杨朝:“你上哪儿找的群众演员,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居然敢敲诈我!”   杨朝:“以前抓过好几次的街头小混混,人挺机灵的,你都敢坑。”   林安越想越气,又质问青年:“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打他?一千五的医药费你得出一半。”   热血散去的青年只剩一脸懵,稀里糊涂地付了三个二百五出去:“他有枪,我以为他真是官啥玩意儿派来的人,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   杨朝解释道:“假的,咱们几个的演技基本为零,只能靠道具凑了。”   “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青年倏地反应过来,“还有,我申请的配枪你们是什么时候给我掉包的?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我……”   “好了好了,”林安拍拍他的肩,“不告诉你是为了避免你知道后把咱们为零的演技拉到负值,掉包你的家伙什是怕你热血上头真把群众演员给崩了。话说小伙子有点鲁莽啊,真敢赤手空拳斗歹徒,下次注意点,不要冲动行事。”   青年点点头,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所以这些都是老大安排的?郁梓真的是……”   “老大想赌一把,”杨朝说,“他早知道郁梓的身份,留了个心眼,发现她真把搜查的消息放出去了,如果对方真的派人来埋伏,那我们抓个小喽啰来问问也不错。不来,就让我们的人演场戏,让郁梓明白自己有暴露的危险,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跑,会求助上头,我在她身上放了追踪定位器,没准能通过她找到官铭的藏身处,如此一来,想找江南不就简单多了?”   青年还是没懂:“那为什么不直接问郁梓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郁梓不知道官铭在哪,甚至说,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官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所以让郁梓去找才是最好的办法。”   青年满头问号:“这也太……万一郁梓不去找他呢,那我们岂不是放走了一个帮凶?!”   “她会找的,”杨朝沉声说,“因为官铭手里有官景一。”   青年“哦”一声,似懂非懂:“你们不怕郁梓稳住不跑吗?”   “不跑?不跑的话,被你打伤的那个小混混就会立马指认郁梓,我会分分钟把她给抓起来,逼她跟我们合作,”林安啐一口,“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青年懂了百分之七十,他秉着好学求问的精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俩演技烂得跟屎一样,不怕郁梓看出问题吗?要是她发现这事有诈,她会怎么做,假装不知情带着追踪器去找官铭,还是告诉官铭她暴露了,让官铭藏好一点?”   “这的确是个问题,”杨朝沉吟片刻,说,“所以老大还想赌郁梓——走吧,回去了。”   说实话,杨朝顺藤摸瓜摸到郁梓时内心其实是不愿相信的,郁梓平时太安静了,存在感还比不上市局门口的流浪猫,久而久之,鲜少有人会注意到她,可她又是真是存在的,她会默默无闻地打扫办公室的卫生、会漂亮地做完收尾工作、会认真记录下会议要点,要是有人问她借记录本,她也会大方借出,她像春夜里的一场细雨,无声滋润着所有人。   杨朝在和姜北说这事时,还妄图替郁梓辩解,姜北没说什么,只告诉他一句话——不要带入私人情绪,人会骗人,但证据不会。   午夜时分气温骤降,姜北看了看表,发现离江南离开才过了十小时不到,可他感觉过了好久,久到他都忘了时间是怎样流逝的。   林安和杨朝刚回来,坐办公室里大气不敢出,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让对方开口打破沉默。   最终林安败下阵来,舔了舔嘴唇,说:“姜哥……”   姜北盯着电脑屏幕,忽视林安的呼叫,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红点:“郁梓在这里逗留了二十分钟,能分析出精确位置吗?”   “能!”一旁的技侦员连忙点头,正准备展示他高超的技术,好巧不巧,目标红点开始移动了,“姜队,她在动!”   闻言,林安和杨朝噌地起身,聚拢在屏幕前,于是几人守了一晚,眼睁睁看着郁梓跑了一晚,她在七八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停留过,每次只停留二十分钟,接着又去往下个地点,派出去跟踪她的刑警要疯,油烧了大半箱,一根毛都没找着,直到天光乍破,追踪信号忽地消失了。   林安心头咯噔一下:“怎么回事?她发现了?”   杨朝实话实说:“大概吧,这种小把戏骗骗外行人还行,内行人迟早会发现的,可是……她一整晚瞎跑啥呢?”   “她在找人,结果没找着,”姜北说,“让人去信号消失的地方守着,她找不到人,总会联系人。”   天蒙蒙亮,整座城市的霓虹灯熄了下去,天地间笼罩着一层雾霾灰,沉沉地将人包裹在其中。   郁梓握着追踪定位器,冻得僵硬的手指发着抖,她猜不到姜北他们是怎么发现她的,难道是那次在小湾村帮助邱星冉逃跑露出了马脚?还是把林晓来市局报警的消息告诉刘天宇让姜北知道了,或许更早,她去医院看官景一的时候姜北就猜到了?   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她回不去了。   郁梓憋出了泪,颤抖着摸出一枚硬币投入公用电话投币槽,电话接通后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在哪?他们发现我了,来接我……” 第132章 顶端。   江南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小说中的霸总一样, 清晨在五百平的大卧室里醒来……开玩笑,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卧室离五百平还差个零, 但也足够大,大到他懵了一秒,更懵的是——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只记得昨晚他去江边看了他妈妈, 接着遇上了一个人,可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止一个人, 他暂时没有要和对方拼命的打算,转身想走,果然, 桥那头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既然此路不通,他便想到了跳江, 凭他的游泳技术,绝对能游回去,偏偏,离他最近的男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反手一劈, 然而还没劈中人,脖子就一阵钝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战斗结束得过于快,这是江南没想到的,他以为凭他的体力, 不说能突出重围,好歹能坚持个把小时, 等姜北发现他没回家, 又联系不上他, 自然会来找他,哪想对方居然使用暗器!这要让市局那帮人知道了,不得笑话他一辈子……前提是,他得活下去才能让他们笑话。   江南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思考了半分钟,认清了自己被绑架的事实,也坦然接受了“人质”这个新身份。   现在,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去吃早餐,等养好精神再去把地盘摸熟,没准就能溜出去了,他不能让姜北等太久。   可等他坐起身,浑身上下陌生的酸软感使他陷入恐慌。   他知道他的长相容易引人犯.罪,但他对姜北之外的人没兴趣,对骨科之类的禁.忌关系更是深恶痛绝。作为一个在外没保护好自己让人掳了的男孩子,他在第一时间检查了身体,幸好是虚晃一枪,他还是姜北一个人的小宝贝,很快,他就发现这种酸软感来自于脖子和手臂上的注射孔,有人给他注射过不明药物,导致肌无力。   这他娘的真是万幸中的不幸……   还不如直接用手铐把他铐起来。   江南冷静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发现自己完全不占优势,于是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到阳台,看到了花园里四处站岗的保镖,这下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肌无力大战一群黑衣人,不消说,他会输得很彻底,他压根跑不出去。   话说这么漂亮的房子不是应该请一堆菲佣吗?找一群五大三粗的罗汉来算怎么一回事?他又不是什么小说女主,这么多人守着他完全没必要嘛。   江南一边腹诽着一边开门下楼,漫无目的地在这栋房子里闲逛,他发现整栋房子大得可怕,不仅有花园,还有一处景观喷泉,处处装有监控。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建筑物在宁安市少有,目标很大,不是藏人的好地方,除非这里不是私人用地,而是……   “不用看了,这里是租的,在很多年前它是个售楼部,一般等房子卖完,售楼部就会以独栋商业楼的形式整栋出租出售,而现在,在地图它是个商业会所,在外人眼里它又是个垮掉的商业会所,所以没人会来。售楼部哪里都会有,不算奇怪的建筑物,不会引起外人的关注,放心。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它够大够广,等你的警察先生来找你时,我才有足够的时间和他周旋。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能安心地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江南愉快地循着声看去,看到旋转扶梯上站着一个人,和他想象的不同,这大boss并非满身肌肉的壮汉类型,反倒有些孱弱。   他略微削瘦的身躯笼在一席棉质居家服下,脸色是病态的白,眼神恹恹,整体透着股带有禁.忌意味的易碎感,他怀里还抱着只品相极好的长毛猫,不禁让人怀疑他就要抱不动这猫了,可江南更怀疑他……   “你肾不好?脸色好差。”   男人缓缓摇头,温声说:“是心脏不好。”   江南恍然大悟:“对哦,你妈妈心脏也不好,会遗传?”   “是的,她太痛苦了,所以我杀了她,从那时起,你妈妈就开始怕我,带着你们兄弟俩走了,其实我很想要个弟弟的。”   两人闲聊着,尽管聊的是杀人放火,可从语气来听,就像聊今天的下午茶是喝红茶还是咖啡那样闲散惬意。   江南“唔”一声:“我懂了,你心脏不好,所以想要我的?”   “嗯,”男人诚实得可怕,“我说了我想要个弟弟,这大概就是遗传基因的魅力,程野完全符合我的这具身体,身为同卵双胞胎的你自然也可以。”   “那你应该对你的供体好一点,”江南对于他的又一个新身份接受良好,“胡乱给我注射药物我可能会心脏骤停。”   “没关系,”男人说,“我还有别的选择。”   江南忽然瞥见楼梯转角处有个抱着玩具车的小男孩,正是他之前见过的官景一。官景一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还不知道自己成了第二供体,傻乎乎地朝江南伸出小手,想邀请他一起玩儿。   但很快,官景一就被一个女人抱走了。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打断两人的交谈。江南收回目光笑起来,说:“哥哥,虎毒尚且不食子。”   “所以你才是我的第一选择……不对,是程野,不过他不怎么乖,只能由你顶上了,”男人跟着他笑,乍一看两人有几分相似,这大概就是基因的魅力,“啊~忘了提醒你,给你注射的筒箭.毒.碱真的会引起呼吸肌无力,从而导致休克,你最好乖乖待在房子里,不要走远了,好方便我抢救你,当然,最主要还是为了防止你发疯打人。”   江南:“…………”   艹。   “你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的死、再加之你本身需要,然后就对人.体器……”江南实在说不出那个鲜血淋漓的词语,他顿了顿,改口道,“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因此发现了一条致富路,之后和邱宗傅同流合污,为了保证‘货源’充足,甚至不惜对小孩下手。”   “这很难理解吗?就跟你不择手段地往那位警察先生面前凑一样,我只是把小时候的心愿放大了,你不也是吗?你最开始只想看着他,后来又想靠近他,我们是同类人,”男人理所当然地说,“再者,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我们要遵循它。同样的细胞组成了强者和弱者,那么这些细胞在弱者身上就属于废品,可它本质上还是细胞,我只是想让弱者的细胞在强者身上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样一来,弱者也有了存在的意义,两全其美。”   闻言,江南露出一副“你不是心脏不好,你是脑子有泡吧”的表情。   “都说生命无价,可这句话本身就是错的,好比这只猫,花一笔小钱就能买到,要杀要剐随你,你还觉得生命无价吗?”男人抱着猫缓缓走下台阶,“人作为食物链的顶端,口中‘生命无价’中的‘生命’不包括猪马牛羊,当然,要靠残杀生命来保证人的温饱也属于自然法则,不能违背。那么在人之上,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个‘顶端’呢?所有东西都有价格,包括命,比如我妈妈离活下来就只差一张机票钱和一笔手术费,只可惜当时我没有,那现在有人愿意付这笔钱给我,我自然要让他们感到物超所值。”   听他一席话,感觉书白读,江南在药物作用下精神本来就不佳,险些让他说懵,默默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哈”的一声:“哥哥,你该不会在某个丧心病狂的□□待过吧?”   男人指指花园里的保镖:“他们都是我的信徒,专门为你准备的,同样也是为你的警察先生准备的。”   江南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别怕,”男人走到江南面前,笑着说,“没准他还没来,我就带着你离开了,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工厂’。”   “我对你倒卖下水的黑作坊不感兴趣。”   男人没理这话,兀自说道:“我一直想让你做我的合作伙伴,你比程野更符合我的心意,所以我才把程野当作第一供体,留下你,可惜他没了,你也让别人养家了,不是我之前喜欢的那个江南了,既然如此,那你也去做下水吧,在此之前,我还想和你好好相处一段时间,为表诚意,送你份见面礼。”   男人把怀里的猫递给江南,江南发现自己平时能薅翻一个成年男性的手臂在此刻居然抱不动一只十几斤的猫,这让他万分苦恼。   “我抱不动它,”江南看向那双和他一样的漂亮眼眸,“或许你不该在我身上滥用药,把我养好了再杀好不好?”   男人似乎被江南的撒娇取悦了,略带宠溺地抚下对方柔亮的发。在他眼里,江南是哪怕死了也能泡福尔.马林里用于观赏的艺术品,不过……他的指尖滑到江南侧颈的乌青上,这片乌青过于碍眼,破坏了视觉享受,好在会好,他没有过多纠结。   “可惜了,”男人把猫交给他人,让对方找个笼子把猫关起来,“这猫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训了很久,它很乖,不会像市局的猫那样嫌弃你。”   江南:“…………”   我他妈谢谢你。   “你让人监视我?居然知道市局的猫不喜欢我。”   “我看看我弟弟有什么不对吗?我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看着你,”男人舒展开双臂,“那么现在,欢迎回家,介于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介绍一下,我叫官铭,不过我更喜欢听你叫我哥哥。”   江南笑弯了眼:“哥哥,我真是很喜欢你这种不可名状的盲目自信。”   “喜欢就好,”官铭坦然接受他的夸奖,“对了,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之前邱星冉和刘天宇对你动手并非我的意思,他们总自以为是地想替我解决麻烦,却不知道我需要你,如果你不高兴,我可以暂时把刘天宇交给你,随便你怎么处置,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言毕,真有个青年走进来站到江南身侧,看他的眼神带着敌意。   江南一愣:“看我干嘛?大哥,我没得罪过你吧?你的胳膊也不是我打的。”   刘天宇不语,默默挪开了视线。   江南要疯:“哥哥,你想让他看着我,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和你感情很好呢。”   “难道不是吗?”官铭替江南整理好衣襟,还真有点长兄的样儿,忽地,他发现江南脖子上挂着的戒指项链,眼神一暗,不由分说地扯走了,“这里不允许出现别人的东西。好了,你饿吗?去吃饭吧。”   早餐很丰盛,江南不清楚官铭到底有多了解他,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他坐在餐椅上,感觉自己像一头被人好吃好喝圈养着的只等长肥出栏的猪,实在提不起胃口,更让他倒胃口的,是做早餐的人。   ——郁梓挽起长发,往热牛奶里放了一勺蜂蜜,搅匀后推到江南面前。   江南没喝,支着头看她:“姐姐,饭里有毒没?”   另一边,把郁梓跟丢了的民警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在鱼龙混杂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里蒙头乱窜,让来来往往的小贩、进货商踩了无数脚。   “艹,她从哪儿跑的?”   民警挤过拥挤的人潮,两边商铺“大促销大甩卖”、“十元五件”的叫卖声追着他,他去到稍微安静点的角落,给姜北打了个电话:“老大,郁梓不见了,我……”   他懊恼地抓抓头发,看看被乱拉乱搭的电线遮住一半的天:“我先是看她在信号消失的地方打了个公用电话,然后她坐了公交,再转乘了地铁,我想查她从哪个出口出的地铁站,就一会儿的时间,她跑进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批发市场!人太多了……”   电话那头的姜北没说什么,淡淡“嗯”了一声,不一会儿,听筒里又遥遥传来一句:“姜队,公用电话亭的通话记录搞到了!”   姜北飞快挂了电话,一把从技侦员手里夺过通话名单。   技侦员伏在桌上,指着名单上的其中两个号码给姜北解释:“据派出去的便衣说,郁梓是在这个时间点打的电话,我看了下,她一共打了两通电话,一个号码是黑号,追溯不到,另一个号码就是这个。”   他用红笔圈了出来。   姜北眉头一皱,这一皱,把林安和杨朝的心也揪了起来。   两人:“???” 第133章 初八。   时间很快到了“下月初八”, 再过二十二天,就到新年了。   这天姜北抽空回家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 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问他:“姜……姜警官对吧?”   姜北用肩膀夹着手机,抹开镜子上的水雾, 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对,我是, 请问您哪位?”   他拿出剃须刀,在两瓶味道不同的剃须水之间犹豫,最终选择了江南的那瓶。   这时电话那头的女人吁了口气, 说:“哎呦,小姜啊, 我是医院的护工,你还记得我不?我之前照顾过程孃,现在照顾邱枫。”   姜北记得她,“嗯”了一声。   “是这样的, ”护工解释道, “邱枫那孩子说今天是初八,小南不是说他今天结婚吗?邱枫联系不上小南, 非缠着我给你打电话,要我问问你小南的情况,他今天结婚不?在哪儿办呢?”   姜北的手倏地一抖, 剃须刀在下巴拉出一条血痕。   他都忘了,今天是初八, 是江南天天念叨的“下月初八”, 如果他在, 今天应该会很热闹吧。   “小姜?小姜!”护工在喊。   姜北打翻了剃须水,属于江南的味道在一瞬间蔓延开来,疯狂地包裹住他,丝丝缕缕浸到他的每个毛孔里。   “抱歉,江南他是骗……”姜北吞了吞喉咙,改口道,“延期了,他出去玩了,很快就会回来,等他回来我让他联系您。”   “哦……哦,好,”护工讪讪回道,“好吧,我跟邱枫说一声,你让小南好好玩,工钱不着急。”   “好。”   姜北挂断电话,蹲下身收拾一地狼藉,就在此时,门铃响了。   姜北有些恍神,以为江南回来了,立马跑去开门,等看到门外的程琼,他才反应过来江南回家从来不按门铃,只按密码。   “程阿姨。”   “我看到你回来了,”程琼拿着几瓶牛奶,时不时朝屋里张望一番,“小南没跟你一起?我放门口的牛奶好几天没人拿了,就下来问问。”   “他出去玩了,”姜北骗程琼的同时也骗着自己,他伸手接过对方手里的牛奶,故作轻松地说,“他过几天才回来,他让我提醒你的,我忘了。”   程琼将信将疑,姜北沙哑的声音和脸上的疲惫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你没事吧?生病了?”   姜北摇摇头,旋即点点头,也发觉自己的声音没对,他干咳一声,说:“有点感冒。”   “注意身体,”程琼再次朝屋里张望,不安地搓着手,扭头和姜北对视片刻,又问,“小南会回来的对吗?”   姜北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就好,你忙吧,生病了记得去看医生。”程琼嘱咐他两句,转身坐上了电梯,等电梯门一关,她浑身一软,脊背沿着冰凉的墙滑了下去。   ——姜北骗她,她知道的。   江南前几天还让她初八来吃饭,而今天,人不见了,姜北还说了个漏洞百出的谎话来骗她。   姜北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嘴了,不过既然程琼没问,他也懒得解释,反正江南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解释也不迟。   他抱着这个想法把程琼给的牛奶放进了冰箱,冰箱门打开的瞬间,他再也无法佯装淡定了——冰箱里还屯了好多牛奶和菜,牛奶过期了,菜冻坏了,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江南已经离开好久了,他的房子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那个与他日夜厮磨,说要给他养老送终的人真的消失不见了,徒留一片虚无。   情绪的阀门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姜北把脸埋进只有两度的冰箱,轻轻吹拂的冷风压根吹不散江南在他耳边的低语。   “阿北,你抱抱我。”   “姜副支队,我能勾.引你共进午餐吗?”   “我爱你,明天也是。”   “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给你养老送终呢。”   ……   缠绵缱绻的情话一一响起,伴随着皮肤摩擦的细碎声响和汗水滴落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朝姜北席卷而来,使他绞痛,令他窒息。   他好像做了一场名为“江南”的黄粱美梦,江南的出现于他来说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是他的不敢想与不可求。江南是“梦”的本身,白天是热闹的梦,撒娇时是可爱的梦,夜晚又是沉睡的梦,可现在梦醒了,那种帐然若失感使姜北生出了一种踩空跌落悬崖的错觉。   “骗子。”   姜北从冰箱里抬起头,撞到了脑袋也浑然不知,他看着满冰箱的过期食品,迫切地想找出一样没过期的东西,好以此来证明……   证明什么呢?他想不到,总之要找。   他开始疯狂地翻家里的东西,从厨房翻到卧室,在床头柜中找到了江南画的火柴人春.宫图,他把画本放进口袋,又在衣柜找到了江南的工资卡。   像是要报复江南,要让江南成为穷光蛋,以后只能靠他养活,姜北拿上工资卡冲下楼,找了家最近的银.行,把卡片插.入ATM机,按下密码10086……   但还差一位数。   姜北想,按错了把卡锁了也行,江南想消费,就得回来拿上银.行卡去柜台办理重置密码业务,于是他习惯性地按下一个数字,令他没想到的是,密码居然是正确的,而卡里的巨款更让他瞬间清醒。   江南为什么会在一张不常用的银.行卡里存入一大笔钱?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姜北心念电转。   这就是江南所说的“养老送终”?给笔钱就完了?看不起谁?   做人不能说话不算话,更不能偷工减料。   姜北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存入银.行卡,隔空和江南较着劲,等ATM机把钱吞了,他才发觉自己好傻。   他在ATM机前垂下头,深吸几口气,认为自己不能这样,江南还在等他呢。   他蓦地抬头,眼神恢复了清明,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老周,再帮我查一下x月x号xx批发市场的车辆出入信息,对,扩大范围查,不管是运货的货车还是拉客的三轮,有轮子的都查。”   ——   这几天江南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药物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伤害,他甚至觉得上完厕所提裤子都费劲,更不用说跑了。现在他彻底摆烂了,每天只想躺床上睡觉、睡觉、睡觉!   然而这小小的要求姓官的居然不答应。   江南每天的时间都被官铭安排得明明白白,早上七点得起床,七点半在餐厅集合和男女主人以及小少爷一起吃早餐,等到了九点,他得陪官景一观看超级大片小猪佩.奇、汪汪总动队,当然,动画片是提前下载好的,这里不仅没有通讯工具,就连信号也屏蔽了。   中午十二点大家准时共进午餐,一点之后,就是他的午睡时间,有时候他会被安排去儿童房,和官景一一起睡,如果官铭心情好,还会大发慈悲地给他们讲睡前故事,想想都他妈瘆人。   等到了三点,他得起床陪女主人喝下午茶,五点之后,女主人要去准备晚餐了,那么他又得看着官景一,等用完晚餐,还有一项重要活动——强制注射。   这个任务一般是由郁梓来做,江南摆烂之余还不忘安慰自己,至少郁梓扎针没官铭扎的痛!   好开心……   这些事情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不能拒绝,如果拒绝,刘天宇将粗暴地提醒他,这个“粗暴”的含义不限于捆、绑、扛、拖,直到他“自愿”完成任务为止。   总得来说,他们在玩一场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游戏,郁梓是贤惠持家的女主人,官景一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整天不是哈哈哈就是嘿嘿嘿,江南是身患重疾且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而男主人官铭不仅是父亲和哥哥,还是游戏的总导演和总编剧,他沉迷于这场游戏,乐此不疲。   有一说一,在官铭之前,江南从未见过如此变态的变态,他打造出一个井井有条的“家”,只为满足自己曾经的幻想,逼着所有人配合出演……不对,官景一是自愿的,那孩子每天都很开心,有爸爸妈妈和小叔陪着他,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江南想,那么官景一长大后应该不会学着他爹玩cosplay了……   闹钟准时响起,江南又得去完成他下午的戏份了,被刘天宇亲切问候过几次,他已经学乖了,不用人来请,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午睡结束,江南慢腾腾地爬起床,看着自己如同废品一般的手默默悲哀了两秒,旋即起身换衣服。   怎么说,官铭是个很矛盾的变态,一边折磨他,一边又对他好得不行,吃穿用度全用最好的,就连为他准备的衣服也是一线大牌。   江南还记得今天是初八,一个他随口乱说却莫名很重要的日子,所以他在衣橱里挑了套极具仪式感的西服,好不容易把衣服穿上了,他又发现个新问题——领带怎么系来着?   算了,不系。   他把领带挂脖子上,走到镜子前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有一瞬间,他仿佛从镜子里看到了姜北。   当初姜北力排众议说要带他回家,来接他回家那天姜北穿的正是西服,十分的正式。   姜北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他会不会哭?应该不会,但万一呢,要是哭了都没个人安慰他,好可怜的。   江南想回去,每分每秒都在想,他得回去对姜北负责,不然以姜北目前的情况肯定是不愿意娶媳妇的,没媳妇就没人陪他慢慢变老,孤独终老好可怜的。   那回家的第一步,得让身体好起来,他需要拒绝注射……貌似他说了不算,那么换条思路,他得找到治疗药物。   江南想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注意到站门口的官铭。   “在想什么?”官铭的目光在江南身上游走,不得不说他的这位弟弟穿起正装来格外有型,只不过江南脸色不好,看起来像一只被人精心装扮过的破布娃娃,“第一次穿正装,不会系领带?需要我帮你吗?”   江南想也没想,朝官铭伸出他漂亮的脖子:“有劳。”   “不客气。”   离得近,江南嗅到了官铭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这不是他第一次闻见消毒水味,官铭对他脖子上的乌青很执着,每天都要查看,每次官铭触摸自己时,他都能闻到这种味道。   再加之官铭说过,若他出现休克,会亲自抢救他,官铭不可能把他送去医院,那么在这栋房子里,应该有间医疗室才对,里面不仅有急救设备,可能还有各类药品。   “你在走神,”官铭把系好的领带解开,掰过江南的脸,“看着我系,我教你,你成年了,得学会系领带。你的警察先生没教过你?”   “没有,他不需要教我,因为他会亲自帮我系。”   “真好,”官铭笑道,“不过你没机会让他帮你系领带了。”   江南没理这话,他在观察官铭的手。   那双手看起来修长柔软,没有任何伤疤细口,握刀叉时偶尔会不自觉地换成握手术刀的姿势,干净利落切碎食物,江南相信,官铭的手绝对能刨开他的胸膛取出他活蹦乱跳的心脏。   “你会亲自下场做手术吗?”   “当然,”官铭不介意告诉他,“如果我心情好的话。”   江南若有所思地“啊”一声。   ——说不定房子里还有间手术室,里面的手术刀应该很好用。官铭会用刀,善用药,告诉过他目前的症状只是暂时的,停药就能好起来,不过官铭不会停,那么他得去医疗室偷点东西。   可医疗室在哪儿?   房子太大,很多房间都上了锁,刘天宇又每天跟着他,他压根没有机会到处乱逛,他得想个办法进到医疗室才行。   “你又走神了。”官铭系好领带,拿出枚精致的领带夹别上,继而仔细打量江南一番,对自己亲手装扮出来的娃娃很满意,但还有一点不好。   他指指江南踩在地毯上的脚:“坐下,我帮你挑双鞋子。”   江南不拒绝:“你好像很喜欢玩角色扮演。”   官铭没理他,转身去衣橱挑了双软底皮鞋:“不知道合不合脚,我看你跟我差不多高,所以是按我的尺码买的,试试。”   回来后官铭半跪在江南面前,江南下意识想躲,却被握住了脚踝,他踩在了对方膝盖上。   “你每天意.淫自己是好哥哥很开心?”虽说江南想一脚踢爆官铭的头,但他没力气,只能任由官铭摆弄,“你是不是要靠意.淫才能刺激激素的分泌,好让你看起来像个人?”   官铭帮江南穿好袜子,想说不是开心,而是享受,是由心而感的满足,他愿意花时间去打扮一个精致娃娃,更何况娃娃还是个真实的活人,是他的弟弟,这让他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感。   “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为什么我明明有很多选择,却偏偏选你。”   “大概能猜到,”江南说,“像你这种要靠意.淫过活且盲目自信的变态,应该不允许外人的心脏进入你的身体,你需要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样不仅能报复,还能缓解你丧心病狂的精神洁癖。”   “算是吧,”官铭的声音异常柔和,“所以我一直看着你们两个,我让程野跟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生活,确保他能干干净净地长大。而你呢,还记得十四年前那晚吗?你妈妈带着你跳河,是我把你捞起来的,我本想养着你,养你到二十几岁,因为这个年纪你的身体机能是最好的,每一寸都很新鲜,可我没想到你偷了护士的钱跑了。后来我想,放养也不错,不过你过于狡猾,有时会把你跟丢,这点我不喜欢,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性一降再降,因此程野才成了我的第一选择。”   “可他走了,不提他,单说你,最让我恼火的是你居然跟那位警察先生搅在了一起,明明是我救的你,为什么要忘不掉他呢?我非常讨厌他。”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过来扼住脖子,江南呼吸阻滞,被迫扬起头看向官铭没什么表情的脸。   江南清楚地记得十四年前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有个人把自己从江里捞了起来,甚至还送他去了诊所,不然凭他还未长开的身体压根爬不上岸,不过他从小被他妈骂,对人没有信任感,于是偷了钱跑了,现在想想,那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官铭的手在收紧,江南快不能呼吸了,他挤出一个笑,艰难道:“有本事现在杀了我啊,我会在地狱等你的。”   官铭真的在用力,江南眼前一黑,以为自己要英年早逝了,脑子里走马观花般地放起了小电影。仔细想想,他的一生也不算太差,还是有很多人爱他的,包括他疯了的妈妈,他一出生就是被爱的。   “我明白了……以前我妈妈嫌我不爱笑……骂我是鬼小孩,她是怕我长成你这样……才骂我,甚至想杀了我。那你妈妈如果知道你成了这样……应该也想杀了你,你……好可怜啊。”   “是吗?”官铭倏地大笑起来,眼角笑出了泪,“你原谅你妈妈了吗?好感动,再等等吧,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妈妈了,到时你们好好聊聊。”   他松了手,新鲜空气猛地灌入肺腔,江南弯腰呛咳不止。   官铭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会儿又轻柔地拍着江南的背,想让他好受点:“再等一两天,我会带你走,带你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好让你了无遗憾地离开。现在,你该去完成你下午的任务了,郁梓等你很久了,去吧。”   江南一把打掉他的手:“你真是有病。”   花园里,郁梓坐在小圆桌前等了江南很久,其实这种天气不适合喝下午茶,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精心烹煮的奶茶已凉透,准备的糕点也让官景一偷吃完了,不过她懒得去换,守着一桌残羹冷炙,坐寒风中努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   江南出来时,她暗中松了口气,看到江南西装革履,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姜北,可等江南一走近,她才反应过来这是错觉。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郁梓示意他坐下,“第一次看你穿正装,很适合你。”   江南扯掉官铭亲手给他系的领带,随手扔地上:“裙子也很适合你,不冷吗?”   “冷,”郁梓老实说,“但没办法。”   “也是,毕竟他脑子有坑,除了爱玩cosplay,还喜欢玩一键换装。”   闻言,守在一旁的壮汉睨他一眼。   郁梓轻笑一声,她脱了廉价的常服,穿上剪裁考究的裙子和大衣,半卷的头发自然地散在肩上,举手投足间还真有点贵妇的样儿。   她为江南倒了杯奶茶,开始了他们的对手戏。   江南用指尖沿着杯口走一圈,含笑问道:“姐姐,里面有毒没?”   郁梓存心逗他:“有。”   “那最好了,”江南端起杯子仰头喝尽,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情怀,又连着喝了好几杯,完事一抹嘴,“我要是在这死了,你应该也会死得很惨。”   “大概吧。”   “欸,你觉得有意思吗?”江南跟她闲聊,“你帮他做丧尽天良的事,任人摆布,现在还得伺候我,你不觉得憋屈吗?你不怕他某天看你不顺眼亲手杀了你?”   郁梓摇摇头:“至少我见到了景一,而你见不到老大……姜北。”   “啊~你在为你的行为辩解,”江南刚刚遭了官铭的亲切问候,精神越发不济,干脆趴桌上,“你想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毕竟官景一在别人手里,所以你只能任由他们差遣?”   郁梓:“我不想辩解,做了就是做了。”   江南感觉她好没劲,侧头望向在草地上玩耍的官景一。   那孩子有个自由且干净的灵魂,无忧无虑地玩着遥控汽车,若车被小石子挡了路,他便在那处挖会儿蚯蚓,将小生命捧到别处,生怕汽车把蚯蚓压死了。   不愧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思维清奇。   “你早猜到官景一不是‘儿子’,而是‘供体’,所以在小湾村那次,你帮邱星冉射.杀了马伟,留下我,好让我顶替官景一,”江南看着郁梓略微惊讶的表情,缓缓解释道,“虽然邱星冉是官铭养出来的小疯子,但我不相信一个小姑娘能精确崩掉马伟的脑袋,以她的小身板,绝对受不住枪的后坐力,她应该跌倒,朝天放空枪才对,所以能射中马伟的,只能是个专业选手。”   郁梓整理好表情:“你们从那时候就发现我了?”   “不,”江南说,“阿北只是怀疑邱星冉有帮手,还没想到当时刚来的你,况且邱星冉嘴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说。”   “这样啊。”郁梓不咸不淡地说,她也摆烂了,除了官景一,再没事情能拨动她的情绪。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要为一个变态生儿子?”江南搞不懂她,“你该不会相信可以用孩子绑住一个男人的鬼话吧?对于官铭来说,做.爱繁衍只是他生存的一种途径,官景一和我、和程野一样,是他可以随意摆弄的玩具,也是他命悬一线时的退路。你信不信,他甚至无法在做.爱中获得快.感,只想搞个孩子出来,这就跟买生命保险一样。他脑子缺了好几根弦,感受不到亲情爱情,这玩意儿对他来说跟屁无异,你也好可悲。”   郁梓垂下眼皮,沉默不语。   江南句句紧逼:“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郁梓也在想,她和官铭是怎么认识的呢?   时间过了太久,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初见官铭时的感觉。那时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中二少女外出踏青,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碰到了一个男人,受偶像剧的荼毒,她以为她的爱情来了,于是鼓起勇气去跟对方搭讪。   官铭浑身上下无一不体面,再加之春天的阳光和春天的花给他镀上了一百层滤镜,郁梓顿时心生欢喜,死皮赖脸地搞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不过联系方式是假的,但这不影响她追求爱情,直到有一天,电话突然接通了,接着便陷入了一场诡异又美好的梦。   其实官铭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利用她了,官铭最会循循善诱,常常夸她勇敢、有趣、聪明,喜欢的人的肯定比鲜花香包更令人心动,因此她想——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她骗了自己好久,直到有一天她清醒了一点,可惜也只有一点,所以她并没有选择离开,反而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没准她可以像偶像剧、小说女主那样,去感化一个反派。   然而爱给了,小天使也有了,可官铭看她和看官景一的眼神始终像看死物一样。   她的梦终于醒了。   她明白自己不是官铭的例外,她和邱星冉、刘天宇一样,不过是枚好用且听话的棋子,她的小天使也只是道保险而已,她想离开了,可她有了软肋……   郁梓看着玩遥控汽车的官景一,努力挤出一个笑,朝小男孩招招手:“景一,过来。”   地主家的傻儿子随叫随到,抱起遥控汽车跑过来,扑倒在郁梓怀里,迫不及待地跟妈妈分享他玩遥控汽车的心得:“刚刚……刚刚车跑了好远,特——别远,我知道了,按这个就能让车跑得很远。”   “真棒,”郁梓摸摸他的头,“加油,你能让它跑得更远,妈妈要去做晚饭了,你以后就和叔叔玩好不好?”   “不好,”官景一十分不给面子,抱紧他的车瞪向江南,“叔叔要抢我东西,他睡觉还抢我被子!”   换作以前,江南高低得给官景一上一课,但现在他好累,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郁梓看看表,到时间了,她安慰官景一两句,随后起身走进了房子。   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官铭坐在三楼靠窗的沙发里,本就苍白的脸色让阴沉的天气映得更加阴郁。他扣了扣落地玻璃,问:“郁梓进来的时候搜过她身吗?”   “搜过,没发现定位器之类的东西,”刘天宇说,“不过很奇怪,她说我们派了人去埋伏那帮警察,她差点当场暴露,所以才让我去接她,但我并没有派人去埋伏。”   “要么她被那帮警察骗了,”官铭收回视线,“要么我们被她骗了。她和江南的聊天内容呢?”   “没有异常。”   如果不算江南骂官铭脑子里少了几根弦的话——刘天宇想。   “看好她,一个母亲的力量是很大的。景一为什么非要妈妈呢,我不好吗?”官铭顿了顿,话锋一转,“那边联系好了吗?”   刘天宇:“联系好了,明晚九点准时出发,这边的事我也安排妥当了,就算警察来,也能拖住他们。”   官铭“嗯”一声:“要离开宁安市了,还有点舍不得,我们小鬼肯定也一样。”   江南在寒风中睡了很久,他是被官景一摇醒的,官铭在某些事情上有他独特的执着,比如吃饭得等人到齐才能动筷,官景一为了干饭,屈尊跑来叫江南一声。   江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饭厅的,或许是被刘天宇扛进去的,屋里刺目的灯光令他眼酸流泪,不过他的状态不影响官铭要将游戏进行到底的决心。   他用他持手术刀的手亲自为江南夹了菜,逼着江南吃完盘子里的所有食物,美其名曰不能浪费。   江南想吐,他感觉他的肠道、他的胃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享受食物了,甚至他的呼吸肌也失去了原本的活力,每一次吸气呼气都得费尽全身力气,然而他的力气也快用尽了。   他出了汗,濡湿了一件昂贵衬衣,肌肉也跟着罢工,他的头缓缓垂下,像朵提前凋谢的花。   官铭终于察觉出没对:“你好像不太舒服。怎么了?给你的药是我亲自配的,按道理不会出现——”   嘭!!   一声闷响打断了官铭的话音。   江南重重跌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应该感觉到痛的,可他没有,逐渐消散的意识模糊了痛感,只能听见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他脑子里不断放大、再放大。   那是心脏骤停的前兆。 第134章 汽车。   “准备好急救设备、依酚.氯.铵和硫.酸阿.品托注射液, ”官铭稳稳抄起江南的膝盖弯将人抱起来,走出几步后又蓦地顿住脚步,悠悠看向站原地不动的郁梓, 沉声提醒,“快点。”   郁梓抱着吓哭的官景一,一脸茫然无措:“可……可我不知道急救室在哪儿。”   “三楼, ”官铭朝刘天宇扬扬下巴,“你带她去。”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 这是官铭没想到的,按理说他不会失手,给江南的药他严格把控了用量, 只会在短时间内造成肌肉松弛等不良反应,但并不致死。   他甫一低头, 江南血色尽失的脸稳稳落进他眼里,那段柔软无力向后折去的脖颈上还淌着的汗液,汇聚在最为脆弱的咽喉处。   官铭可不信江南如此不经造,他心目中的江南年轻又热烈, 是个敢于拿命和温洪亮玩的小怪物, 他不禁要怀疑江南在跟他玩命,赌他会不会实施急救、给他注射能缓解筒箭.毒.碱的药物。   “虽然我很需要你, ”官铭越看他越觉得有趣,“但我若是不救你呢?唔……今天是初八,没准会成为你的忌日。”   三楼急救室。   郁梓站在惨白的无影灯下, 掌心的汗积在医用手套里,挥发不掉, 泡白了她的指尖。   她按官铭的要求, 准备好了设备的注射液, 除此之外,还准备了除颤仪。   官铭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知识,她能分辨出部分药品的用途,这也是官铭叫她来帮忙的原因,在此之前,她不知道这房子里真有间医疗室,现在看来,不仅有,而且设备器具还很齐全,完全抵得上一个小型诊所。   但是十分钟过去了,官铭并没有带江南上来。   说实在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郁梓都不希望江南死。   “我下去看看。”   郁梓脱了手套,正要下楼,同她一起来的刘天宇就说:“不用看了,把这儿收拾了再下楼吧。”   郁梓指尖一抖:“什么意思?”   刘天宇大概是和官铭待久了,脸上永远挂着官铭同款似笑非笑的表情:“字面意思,把东西收拾了,他不会上楼了。”   闻言,郁梓的脸色瞬间褪到惨白。   “再……再等等吧。”   ——   市局,刑警支队办公室。   虽是午夜时分,但谁也没走,纷纷投入监控检索工作中,然而这无疑是大海捞针——批发市场每天的人流车流量仅次于高铁站,可管理又离高铁站差了十万八千里,想要在其中找到郁梓的身影或是一辆可疑车辆,其难度可想而知。   检索工作繁重乏味,看得人头昏脑胀,只能靠一根接一根的香烟来保持精神,天光乍亮时,办公室已经被熏成了人间仙境。   好在,还有一点收获。   “x月x日郁梓进入批发市场前的一个小时、后两个小时,一共有232辆车途径过批发市场并有短暂停留,除去可查证可追溯的运车、私用皮卡、各类私家车、打车平台的运营车辆等等,还剩两辆无牌照车和十三辆□□。”   姜北把烟头摁灭在玻璃缸:“注意车辆特征,查下这十五辆车的去向。”   林安从推积成山的文件中抬起头,两个黑眼圈就快拖到下巴。他欲言又止:“姜哥……”   陪着大家伙耗了一晚上的宋副局不像林安那样会顾忌姜北的情绪,抱着大茶缸直接点明问题:“没有更有效的办法吗?郁梓不一定是坐□□走的,她就是干这行的,她会傻到去坐□□给咱们留下把柄?”   姜北沉声说:“郁梓走时打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110。”   宋副局一梗:“你相信她?”   他捋了捋,好像现在除了相信郁梓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对官铭所知甚少,甚至不知道他长大后长什么样,只从邱宗傅口中得知官铭是个团队的头儿,而这个团伙有多大,邱宗傅也不清楚,总之,官铭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传说。   他的突然出现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况且宋副局不相信官铭会乖乖待在宁安市等风头过去,绝大可能,官铭早想好了跑路的办法。时间紧迫,而问题太多,花时间去排查显然不是最佳之计,没准在此期间官铭就溜了,眼下只能寄希望于与官铭有着特殊关系的郁梓。   “行吧,”宋副局端着茶缸站起身,拍拍姜北肩膀,“但不要太过相信郁梓,一旦发现这条路走不通,就立马换个法子,不要浪费时间。”   姜北拿一双熬得猩红的眼望向宋副局,缓缓点头。   宋副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姜北,他搞不懂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爱得死去活来的,自从江南失踪后,姜北就连轴转了好几天,想了无数法子,期间宋副局怕他猝死,硬把他轰回家休息了,可还不到五个小时,姜北又回来了,说什么梦见江南嗝屁了,睡不着了。   “别自己吓自己,”宋副局捏着姜北的肩,“江南又不是几岁的娃娃,他自有分寸,虽然他不按常理出牌,但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有的,总不至于拿命出来玩。你先忙着,我再调拨人出去排查,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哪怕是最笨的法子也得用起来。”   宋副局想不到的是,江南真敢玩命,好在他赌赢了。   其实这步棋实在是险,江南有想过万一官铭不救他怎么办,那他真得交代在这了,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在对官铭旁敲侧击,知道了官铭喜欢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且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供体,在这点上,他比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官景一更有“优势”,官铭大概率不会放弃他。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快被官铭折磨疯了。他曾听市局的法医科普过,官铭给他用的药是一种麻.醉剂,起效快,持续时间可达两小时,然而每次他醒来后,就跟做了大型手术接受过全.麻的重症患者一样,精神不济浑身乏力外加一脸懵逼,他严重怀疑官铭在他昏迷期间还给他用了别的东西,延长了这种不适感,再加之每天连续不断的用药,他已无法靠正常代谢排出药物了,往往昨天的还没代谢完,今天的就又来了,偏偏官铭还将药的用量把控得极为精准,将他控制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江南对当小白鼠没有兴趣,既然无法拒绝用药,那就“死”吧,没准官铭吓到了,就停止用药了呢?   然而他离“死”始终差一步,这要归功于官铭对药的把控,所幸郁梓在下午茶里加了样东西,致使他急性过敏,他终于“死”成了,只有把戏演真,才能骗过官铭。   好在他赌赢了,虽然过程有点坎坷,但命保住了,而且官铭那个神经病中的战斗机估计真的吓到了,昨晚居然没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掐指一算,他已经有四十个小时没用药了,不晓得官铭在急救过程中给他注射了什么东西,身体清爽了不少。   天蒙蒙时,江南就已经醒了,他爬起来偷吃了郁梓从医疗室偷出来的过敏药,完事继续躺回床上装死,他不能让官铭知道他没事了,硬是一动不动地躺到了下午,精神是养好了,但有一点不好——躺尸一天,三顿没吃,他好饿……   正想着,就有人开门进来,江南闭着眼睛耳听四方,听出那哒哒哒的脚步声是来自于官景一。   地主家的傻儿子天真懵懂,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光想吃和玩,上午他发现叔叔没有来陪他看小猪佩.奇,便好奇溜进江南房间,照着江南的脸拍了两巴掌,试图把人拍醒,见人没动静,失望地走了,下午他还没见到叔叔,于是卷土重来。   官景一左手端着蛋糕,右手拿着奶瓶,走到床边和他那看起来死硬了的亲叔叔隔空交流片刻,而后脆生生地问:“叔叔,你死了吗?”   江南:“…………”   人类幼崽真不会聊天,我没你这样的大侄子,你爹才要死了。   官景一见人不醒,放下奶瓶和蛋糕,万分费力地爬上床,照着江南的肚子坐了下去,又赏了江南几巴掌:“叔叔,你起来陪我玩好不好?”   江南:“…………”   喝奶长大的劲真大,扇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在江南以为还要捱官景一几巴掌时,官景一突然被窗外的一只鸟吸引了注意力,蹬下小短腿下地,跑到窗边瞧稀奇。   江南一睁眼,看看自娱自乐的官景一,又瞅瞅地上的蛋糕,果断悄咪咪翻身下床,用非人类的速度吃完了整盘蛋糕,吃饱喝足后继续回床上装死。   官景一看完鸟回来,发现蛋糕没了,奶瓶也空了,登时愣住了,两秒后:“哇~~”   郁梓听见官景一撕心裂肺的哭声,放下手里的书急忙跑去查看。   官景一哭得好伤心,仿佛在叔叔房间里见着了什么吃人的大妖怪,他想给妈妈说,可抽泣声又打断了话音,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好了,没事了,”郁梓拍拍他的背,又拿上官景一最爱的遥控汽车,“我陪你玩汽车好不好?不哭了。”   遥控汽车是官铭让刘天宇给官景一买的小礼物,所以即使郁梓从刘天宇眼皮子底下拿走了遥控汽车,刘天宇也没多想。   江南躺下了,刘天宇的任务就变成了看着郁梓,他跟在母子二人身后,去到院子,万般无奈地守着地主家的傻儿子玩汽车。   官景一到底年纪小,一哄就好,这会儿玩着汽车,完全忘了是谁偷吃了他的蛋糕,只想把车开远一点,再远一点。   不得不说,基因是个神奇的东西,说官景一傻吧,其实他更趋向于不懂事的没心没肺,在别的事情上,他还是很聪明的,比如他已经深谙玩遥控汽车的门道,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汽车跑得更远。   他操控着汽车跑完了整个院子,他开始不满足,想要跑出院子,可刘天宇不会给他开门,于是他把目标放在了门下的一条大缝上,奈何技术还是差了点,车撞上了门框,被迫停止运动。   刘天宇正要帮他把汽车捡回来,哪知官景一让江南抢东西抢怕了,十分“护食”,气呼呼地喝止道:“不准碰车!”   刘天宇:“…………”   官景一赌气似的拨动着遥控器,汽车在他的操控下后退半米,继而“咻”地通过门缝冲出了大门。   官景一还不死心,伏在草地上透过门缝看车究竟跑了多远,他还想让车再跑远一点,直到车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车跑得太远,回不来了。   两秒后,官景一嘴巴大张:“哇~~”   又哭了。   在一个小时内,他先是失去了他的蛋糕和奶,接着又失去了汽车,接二连三的打击使他的小心脏不堪重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郁梓一边安抚他,一边对刘天宇说:“能帮我把车捡回来吗?”   刘天宇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烦人的人类幼崽,缓缓摇头。   他不可能把门打开让郁梓有机可乘,哪怕地主家的傻儿子哭断气也不可能。   可他不知道的是,郁梓不想要车,她希望车跑远一点,跑出院子的信号屏蔽区,接下来就是等待,在今晚九点之前,她都还有机会,她什么也不想,只求有人来带官景一出去。   另一边,姜北拿上车钥匙,准备出去一趟,刚走出办公室的门,技侦员就脚踩风火轮地跑来,一下栽倒在姜北怀里。   “姜队!有了!”   姜北没懂:“有什么?”   “信号!”技侦员太激动,好半天才捋直舌头,“信号……在郁梓身上放的追踪定位器,有信号了!”   闻言,办公室的人纷纷站起,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欣慰的叹息。   “有信号了?!”   “她是怎么把追踪器带进去的?”   “你先别管她是怎么带进去的,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可以动手了!老大!”   姜北扶正技侦员,这几天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连带着积攒的疲惫也一扫而光。他迅速安排好人员,领着数辆警车、防爆车冲出了市局。 第135章 背叛。   刘天宇几番考虑, 最终还是出门捡回了官景一的遥控汽车。   现在,汽车在官铭手里,他拿着工具, 拧开了汽车的螺丝,一双善于做手术的手往往有着极高的灵敏性,当他一触碰到螺丝, 就知道汽车被人拆开过。   “你不是说搜过郁梓的身吗?”官铭从汽车里拈出一枚精巧的定位器,“那这是什么?”   刘天宇也没想到他亲自买回来的遥控汽车里竟然藏着枚定位器, 更猜不到郁梓是如何把这玩意儿带进来的,他明明搜过郁梓的身,把一切金属物品都没收了, 那郁梓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瞒过了他的眼睛?   从官铭的表情来看, 他并不生气,只探脚碾碎了定位器,侧头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用他一贯柔和的声音说:“一个半小时……不, 一个小时之内, 警察就能追到这里,我们要提前出发了, 可我不想带上郁梓。”   刘天宇听懂了,眼底泛起血色:“我明白了。”   楼下,佯装无事的郁梓还在安慰哭泣的官景一, 可她心里明白,就要来不及了。她掰过官景一的脸, 替他擦净眼泪, 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和官景一说话:“不准哭, 去找你叔叔。”   “不要!”官景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缠着郁梓不放,“叔叔要抢我东西!”   “去找你叔叔!”郁梓一把扯开官景一,一边留意着向她走来的高大男人,“听话,去找你叔叔,天亮之前我就去接你好不好?快去!!”   官景一被郁梓吼得浑身一抖,哭声戛然而止,他委屈极了,他娘吼他,他爹压根不甩他,这么想来,他那会抢东西的亲叔叔好像也不那么讨厌了。   他嘟着嘴哼一声,扭头就往江南的房间跑去,想找叔叔安慰安慰。   郁梓见人走了,松了一大口气。   她之所以帮江南,就是相信江南不会撇下一个几岁的孩子不管,为此她用人.体□□的方式把定位器带了进来,她想刘天宇再怎么仔细,总不至于将她扒光了看,这是她的优势,也是一种本能。   院子里的男人已经走进了屋子,郁梓好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抄起茶几上的托盘放手一搏,亲手撕毁了她曾给官铭镀上的滤镜。   官景一刚跑过转角,忽听大厅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震得他小心脏直颤,他想回去看看妈妈,可有人堵住了他的去路,尚未发育完全的神经向他传达了危险信号,于是他把小短腿抡出了四十迈的速度,马不停蹄地跑进了江南的房间。   他死了一天的叔叔忽然诈尸,躲在门后恭候他的到来,还极不正经地同他说:“宝贝儿,躲远点。”   官景一十分听话,整个人贴在墙角,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一旦房间安静下来,门外的脚步声就格外清晰,来人几步踱到门口,手已经扶上了门把手。   江南握紧手术刀,这是他唯一的武器,还是郁梓偷来的,能不能实现武器升级就得看接下来的操作了。   在来人打开门的一瞬间,江南动作极快,一个抬腿横劈,在对方还未做出反应时精准踢掉了他手里的枪,而后迅速绕至对方身后,用手术刀抵住了对方的脖子。   “别喊,不然我杀了你,你要是死了,你们□□教主应该不会心疼——小朋友,帮我把玩具枪捡起来。”   官景一不是真傻,他知道地上的东西不是玩具,他叔叔手里的刀也不是假的,他活了快四年,还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又慌又怕地摇摇头。   “别怕,”江南的手臂快被怀里的壮汉挖烂了,可他还能分出心思和官景一好好说话,“你不是我大侄子吗?按道理,你该有我六分之一的优秀基因,勇敢一点,你不是想见你妈妈吗?把玩具枪捡起来,然后转过去面向墙壁,待会儿我带你去找妈妈。”   江南这一番自卖自夸的言语真有安慰到官景一,小家伙战战兢兢地迈开步子,捡起那把能保护妈妈、叔叔和他的枪,旋即转过身面向墙壁。   在他转身的刹那,他听到了身后痛苦的呜咽,伴随着液体滴落的声音,随之弥漫开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官景一吓得不行,又怕自己叫出声,只好死死捂住嘴,乖乖等他叔叔收拾坏人。   江南三下五除搞定完壮汉,一把扯过被子将不成人形的壮汉遮严实,继而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起官景一,把他夹在胳膊下,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房间。   然而房间外的世界过于平静,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腥风血雨——郁梓不见了,大厅徒留一地染血的玻璃,大狗腿刘天宇也不见踪影,官铭就不用提了,不仅如此,就连天天守在院子里的小狗腿们都撤干净了。   其实这是个溜之大吉的好机会,但江南反倒不敢动,总感觉平静之下藏着更大的危险。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   忽然,“吧嗒”一声,头顶的灯熄了,整栋房子的灯也在半秒内通通熄灭,目及之处是一片抹不开的黑,隐隐约约间,江南还闻到了一股怪味儿。   怀里的小家伙到底没长大,还是个怕黑的小哭包,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江南揉揉他的脑袋,硬核安慰:“别怕,你爹又犯病了而已,他想玩捉迷藏。你会玩捉迷藏吗?不要出声不要动,被抓到你就输掉游戏了哦。”   在距离房子六百米处的高地,观察员“哎呀”一声,眼睛从望远镜上离开,扭头说道:“卧槽,他们关灯了,搞哪样?是发现我们了吗?”   “废话,”林安握着他妈前些日子给他求的平安符,说,“那么大栋房子关灯了我看得见,你给我整点有用的。”   观察员换了新装备:“对方人手很多,且持有武器,目前院里的人全撤干净了。”   姜北踩过湿软的泥土,走到前面来:“人质呢?”   观察员:“官景一暂时安全,熄灯前他还在窗户边站着,江南……暂时没有看到。”   姜北呼出一口浊气:“郁梓呢?”   “啊?”观察员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说,“哦,也没有发现郁梓。”   “嗯,知道了。”   姜北拿着此处的航拍图,微微蹙起了眉。这地方可谓是鸟不拉屎鸡不下蛋,方圆几公里内只有一个工地,看样子修的是住宅楼,可惜已烂尾多年,十几栋光秃秃的高楼耸立在售楼部后边,像是为售楼部保驾护航的幽魅,连大张的窗户里都发着令人发毛的嚎叫。   更恼火的是,开发商房子修一半不修了,一堆烂摊子也没收拾,到处是挖烂的地和堆积的建材石块,这个地形很不利于追击,只要对方一躲进烂尾小区,光是那十几栋破楼房就有够得找。况且,小区背后还有座小山,小山被一江一路环抱着,沿着路绕过山,就能直达高速,山能做缓冲,交通也还算便利,不得不说官铭这地方挑得很好。   姜北在刚拿到的航拍地图上标好坐标点:“一队去烂尾小区,二队从A点进入售楼部,三队B点,对方有武器,防爆队走前面,剩下的人把周围的路给我堵死,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另外,注意人质安全。”   姜北每说一句,便感觉离江南更近了一步,他相信江南一定在房子里等他,也坚信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一场酝酿了二十几年的报复、期间衍生出的罪恶交易就快要终结在这个新年前的寒冷夜里了,来年将会有个崭新的开始,他的江南也将是崭新的。   此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雨,几颗雨滴砸下来,模糊了姜北在地图上画的标记。他没管,随手将地图塞进衣服内衬,大步跨下土坡朝那栋黑洞洞的售楼部走去:   “开始行动吧。”   同一时间,在不远处的烂尾楼,郁梓被人拖行了一路,身上的衣物早已磨烂,粗糙的沙砾磨进皮肤,将血肉搅得稀碎,然而这一切还没结束,对方把她拖到某层楼的阳台边上,呼啸的冷风将她吹得清醒无比,麻木的四肢再次涌上痛感,将她狠狠吞没。   烂尾楼只建了一半,阳台没有封边,只有块预制板孤零零地支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要带着人跌入万丈深渊。   郁梓没有力气了,绵软软地躺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虚睁着眼,想极力看清远处的动静。   这里视野很好,刚好能瞧见那栋立在黑暗里的售楼部,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姜北,她的老大带着她的同事敏捷地潜入售楼部,这让她感到欣慰。   希望这不是幻觉。   这时官铭出声告诉她这真的不是幻觉:“看到了吗?因为你,他们找来了。”   他身上不见一点血腥,穿着件体面挺括的灰色羊绒大衣,始终保持着他偏执且裹着血腥味的、从炼狱里滋生出的扭曲矜贵之态,立在寒风中颇有点君临天下的味儿:“你该不会认为他们会来找你吧?别想了,没有人会原谅一个叛徒,就像我不会原谅你一样。”   郁梓偏头啐掉一口血沫,恨声道:“我不需要你原谅,不、需、要。”   “那最好了,”官铭蹲下身,抓着郁梓头发强迫对方抬起头,继而亲昵地替她擦净脸上的污血,“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不是吗?”   郁梓瞪着他,双目几欲眦裂。   官铭似乎被她困兽挣扎的行为逗到了,脸上浮起一个笑:“我懂了,你后悔了,你在为你当初的天真忏悔,可是,当初不是你先招惹我的吗?这是你的错。”   站后面的刘天宇一直留意着远处的动静,忍不住打断他们的谈话温言提醒:“他们好像往这边来了,我们该走了。”   官铭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伸手替郁梓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错了就要付出代价,包括你和警方通信的事。虽然我很喜欢景一,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大不了再生一个。我没有必须要的人,像这种情况,我可以放弃任何人,毕竟我还有很多选择。如果你乖乖听话,没和警方通信,没准这会儿我已经带上景一和江南走了,只要有江南在,景一就还是我的宝贝,我会好好抚养他长大,偏偏你不听话——”   官铭指指不远处的售楼部:“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看着,好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总改不掉你天真的臆想症呢?”   官铭放了手,郁梓的脑袋不受控制地砸在地上,这一砸,几乎砸掉断了她的最后一根神经,可她不能睡,死死盯着售楼部,耳边滑过风声,以及官铭和刘天宇离开的脚步声。   江南带着官景一在黑暗里摸索着,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扰乱了他的听觉,明明刚才还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和滋滋的电流声,现在耳道里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   他可以选择开灯,但他没有,方才的电流声告诉他房子里可能有某处漏电了,他一开灯,没准会引起连锁反应,从而烧掉整栋房子,况且,那股刺鼻的怪味越来越浓了,仔细一闻,像是汽油……还有点别的什么味道。   “你爹这毛病属于精神病晚期,又在搞什么玩意儿,”江南抱着官景一,沿着楼梯一路往下摸,想找到出去的大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摸到了哪里,“大侄子,你怎么不吭声,吓到了?”   官景一经过一系列的事变,早已看淡一切,搂着江南脖子轻轻地“嗯”了声,表示自己还没被吓死:“我想出去。”   “我也想。”江南抖抖怀里的小不点,接着摸黑跨下楼梯,忽地脚下一软,不晓得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的质感偏软,“你爹吐了一地口香糖?”   “这是口香糖?”   潜进售楼部的特警同样踩到了东西,他拈起来一看,小玩意儿银中带点金色,像是某种金属,但手感挺软,能用指甲掐进去。   “这好像是……”   特警为印证心中的猜想,大力将东西扔了出去,果不其然,当那柔软的金属物一接触到雨水,立马产生了小型爆.炸,就跟放鞭炮似的,但他同样闻到了屋子里的汽油味儿,很难想象这玩意儿要是在屋里爆.炸,会产生什么后果。   “是铯!”特警连忙在衣服上擦净手,“不要开灯,电筒也不要开!把窗户关上,不要让雨水渗进来!这玩意儿遇光会燃遇水会炸!艹,不怕变态耍流.氓,就怕变态有文化。防爆队呢?”   在二楼的江南自然听不到特警说的话,不过他天生敏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接来下的动作更为小心谨慎。   蓦然,他听到了脚步声,由于离他很近,盖过了外头的雨声,他听出对方来了两个……不对,是三个人,这是三对一的节奏啊。   江南将官景一轻轻放下地,小家伙很懂事,一声不吭地小心挪到一边站定。   江南认为官景一的确有他们家的优秀基因——冷静,聪明,只要不出现变异,长大后肯定是个人才,然而眼下的问题是,他得把官景一带出去小家伙才有机会长大。   江南握紧手中的枪,耳朵一动,动作行云流水,就着枪托朝脚步声的出处砸了下去。   来人只觉一阵劲风扫过面门,偏头闪开,猝然精准扼住江南胳膊反手来了个过肩摔。   天知道江南的胳膊快被扎成马蜂窝了,经不起捏,“嘭”地砸在地上。   来人暂时占了上风,房子里有汽油他不敢开枪,于是从衣袖间滑出一把短刀,抬手要劈,却冷不防被一双强有力的腿卡住了腰。   等等!   来人动作一顿:这招式有点熟悉。   江南眉毛一挑:这腰也有点熟悉。   即使被黑暗蒙住了眼,但身体记忆清晰且鲜明,江南腿上一用力,像是触发了神秘开关,对方腰一塌,不受控制地瘫在了他身上,手里的刀擦着他脖颈而过。   这就对了。   江南搂住对方脖子,想也不想,甫一仰头,在黑暗中与对方接了个绵长又暴戾的吻。 第136章 再见。   仔细一算, 江南已有一周没见过姜北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整整分开了二十一个秋。   江南触摸着姜北的骨骼, 想知道姜北瘦没瘦,他还在姜北身上闻到了属于他的味道,牛奶味的沐浴液和姜北碰撞出了一种旖旎的奇妙味道, 刺激着他的每个细胞。   他把思之如狂揉进亲吻中,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姜北, 温柔且强硬地逼着对方去承受,直到对方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喘.息,他才不舍地放了手。   还在黑暗里摸索的林安和杨朝让突然停止的打斗搞懵了, 一人拿着个家伙什不知该不该动手。   林安捕捉到细微的摩擦声,小声道:“我感觉气氛没太对。”   有女朋友的杨朝立马反应过来:“是没对。”   让杨朝一点拨, 林安懂了:“所以他俩刚刚差点丧偶?黑灯瞎火的也不怕啃错人。”   站墙角的官景一听见有人声,怯怯喊了句:“叔叔~”   “欸!有个小孩!”林安循着声摸过去,摸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你就是小王八……江南的大侄子?听话, 把耳朵堵上, 少儿勿听。”   姜北同样在对江南上下其手,摸到了一手粘腻, 放鼻尖一闻,竟是血腥味儿:“你怎么了?”   “啊~不是我的。”江南从地上爬起来,话说姜北劲儿真大, 差点把他刚恢复的身体摔成半身不遂,这以后要是吵架打架, 还不得掀翻屋顶, “你们为什么不吭声, 我还以为刘天宇来了。”   “我也以为是他,”姜北拉江南起来,心里翻涌的情绪最终化成一句话,“你……没事吧?”   明明知道姜北看不见他,可江南还是皱着脸,好生委屈地说:“他们欺负我。”   姜北:“…………”   嗯,还会撒娇,看来现在没事,但江南说有人欺负他,那就是有人欺负过他,这跟骑脸踩有什么差别?   姜北抓起他的手,攥在掌心:“这里不能留了,林安和杨朝把小孩带出去。”   随后姜北和江南说明了大致情况,房子里不仅电路有问题、遍地是汽油、还有危险金属。遭官铭折磨了好几天的江南深知官铭脑子不正常,干出什么都不觉得稀奇。   “我刚刚摸了一圈,”江南任由姜北握着他的手,“房子里好像没人了,郁梓也不见了。”   姜北带着他走,就像领着一个失而复得的走失儿童:“郁梓大概不在这,刚刚观察员发现烂尾楼那边有动静,已经让人过去找了,我们先出去。”   几人摸黑下楼,奈何售楼部的设计错综复杂,一行人走走停停,还得避免踩到不明物体,可谓是如履薄冰。   官景一让林安抱着,他不认识这人,哼哼唧唧地要叔叔,更拖慢了大家伙的步伐。   江南这辈子还没当过家长,难得过把瘾,软声软气地跟这突然冒出来的大侄子说:“你跟这位叔叔走……别拽着我衣领,待会儿我去接你好不好?林安你别管他,小屁孩一吓就听话了。我们分开走,聚一起会耽搁时间。”   江南温柔叔叔的形象一秒破功。闻言,林安道一声“好”,也不管怀里的小屁孩如何哼唧,转身扶着杨朝往楼下走。   然而,他刚走出一步,整座房子的灯就突然亮了,好像有人专门在此处等着他们,只等人全部入瓮,好一举反杀。   骤然来临的光明使视线空白了一秒,楼下摸黑排爆的特警也愣住了,紧接着,被提前破坏掉的电路闪出火花,噼里啪啦燃了一路,点着了地板上的汽油。   头顶的水晶灯开始忽明忽暗,极速蹿起的幽蓝色火苗将众人映得如同幽魅。其实单是着火并不可怕,在场的人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想要在火场救人逃生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怕的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单纯的起火。   特警瞥见楼梯上的五人,想要上前抱走孩子,趁火势不大,他是可以把小孩带出去的。   姜北惊觉没对,官铭不可能和他们玩火,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不是官铭的风格,他想要干什么?   姜北看着涌上前的同事,心下一凝,当即大喝一声:“跑!”   江南跟他想到一处了,拉上姜北跑得比谁都快,不过他是往反方向跑的,想要跑到楼下再跑出大门不如跳楼来得快。他随手抄起一把椅子,扬臂砸碎了落地玻璃窗。林安和杨朝反应极快,蒙住官景一的眼睛纵身跳下二楼!   下一秒。   轰隆!!   一股热浪从平地冲天而上,烧沸了砸下来的瓢泼大雨,爆.炸声震聋发聩,火光映亮周遭数百米,一栋富丽堂皇的售楼部瞬间变为废墟。   石块砖砾劈头盖脸落下,袭人的气浪紧咬着人不放,不知是谁拉了林安一把,几人一拉二二拉三,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坐在震荡不休的地面上满脸惊愕。   林安想,这就是官铭想要的效果?   让所有人误以为房子起火,继而进到屋里实施救援,等人到的差不多了再进行引爆,这样一来能干翻一堆人。   什么汽油、电路、金属全是幌子,他只想把人引进房子,然后炸掉所有人。   “艹!”愤怒盖过了余惊,林安一拳砸在草坪上,就跟锤棉花似的,半天解不了气。   他抱着官景一爬起身,怀里的小家伙吓晕了,绵软软地挂他身上。   “把救护车叫来。”林安将官景一交给同事,又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原是杨朝晃见花园的灌木丛里藏了个人。   那人拿着引爆器,死命摁住流血不止的大腿,见杨朝走过来,扬脸露出个狰狞的笑。   杨朝心道不好,拔腿就跑,顺便带上了冲上前的林安,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响,那人被炸了个四分五裂,铺天烂肉四下横飞,浓重的水腥味中又多了股血气。   林安滚了一身泥,雨水灌进鼻腔,猛咳几声后拍拍身旁的杨朝,见人没事猛松了一口气。   杨朝抹一把脸上的泥水,望向散发着滚滚浓烟的售楼部,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老大他们是不是和你一起?”   林安一愣:“他俩不是跟你一起吗?姜哥……卧槽!”   扣扣扣——   废墟深处传来一阵砖块的敲击声,姜北仰躺在江南身.下,江南用背和四肢为他支起了一片小小的可活动空间,可他知道江南坚持不了多久了,他能感受到撑在他头侧的手臂在抖,沉重的水泥板随时有压下来的可能。   “幸好这里没光,”江南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然让你看见我现在的姿势你会吓到的。”   “别说话。”姜北在喊人,用力弄出动静,祈祷有个人能听见。   江南要说,他浑身都疼,烧烫的水泥板压着他的脊柱、烤着他的皮肤,他好像置身于烤箱,就快熟透了,只有说话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我们现在算不算生死与共?”   姜北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算。”   江南轻笑一声:“那等我们回去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好,”姜北想也不想就说,“你跟我说话吧,再坚持一下,不要睡,求你。”   江南没理他后面的那句话,打趣问道:“你不怕我让你给我生女儿?”   “生。”姜北像哄小孩似的,应下江南所有无理的要求。他看不见,泥水滴下来灌进了他的眼框,细小沙砾磨着他的虹膜,眼前只有一片浓黑,他只能靠声音来分辨江南的状态。   江南的头似乎垂下了,冰凉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江南一动,碎石砖块也跟着滚落,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塞得更加拥挤。   江南轻声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   姜北不敢再大力敲击砖块了,只腾出只手撑着江南的腹部:“说过。”   “那等回去了,你可不可以说给我听?”   “好。”   “嗯,”江南蹭着姜北的耳朵,“我记下了,但这只是要求之一,我还有个要求,等回去再告诉你。”   “好,回去再说。”   姜北听到了头顶上方有动静,显然江南也听到了,呼出一口气。   “林二百五来找你了。”   “我好像听见小王八蛋在骂我。”林安圈出一块地,“这儿!这儿!刨!赶紧刨!”   杨朝带着几名特警一声不吭地刨开可能滚落的碎石块,再合力抬起那块水泥板,他们无法想象这玩意儿压在身上有多痛,更何况水泥板上还有支出的钢筋,好在,下面的人还有气儿。   江南极不优雅且滑稽姿势暴露在强光手电下,可杨朝没有心情取笑他,颤抖着说:“你——”   “我大侄子呢?”江南打断他的话音,再拉起姜北,坐在废墟之上痛痛快快地淋了场雨,他好像不那么讨厌雨了。   “你大侄子送医院了,”杨朝想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话未说出口,江南就背过身去替姜北清理眼睛。   “好点了吗?”江南轻柔地翻开姜北的眼皮,“能不能看清我?”   姜北的视线还能模糊,可他闻见了一股腥甜味儿,慌乱地在江南背上摸了一把:“你怎么了?”   “都说了不是我的血,”江南解释道,“是一个狗腿的——再乱摸我就要亲你了哦。”   然而时间不给他们缱绻的机会。   ——不知是谁的对讲机猝然响起:   “一队烂尾楼搜索完毕,郁梓……”   对讲机那头顿了顿,带着沉重压抑的气氛在众人间蔓延开来。   很快,通讯线又被另一个声音占了:“已拆除三处爆点,剩余爆点未知。发现有两辆不明车辆正往绕山公路方向驶去!”   姜北揉着眼大步跨下废墟,差点踩空:“注意那两辆车,车上可能有炸.药,远程射.击。”   轰隆!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差点把对讲机震飞,有人在余响中喊道:“姓姜的,老子他妈以为你死了,刚才为什么不回我话!我呼了你半天!你要是壮烈了,我拿什么给你妈交代?!你爸妈一把年纪已经生不出儿子了,给我注意点!”   是宋副局的声音!   宋副局跟着支援队赶到了现场,秉着他一贯一点就炸的臭毛病将姜北臭骂了一顿,而后把对讲机扔车座上,抚着他不大中用的老心脏,余惊未平。   刚才的爆.炸险些把他的心肌梗塞炸出来,好在姜北的声音给他带来了一丝安慰。   宋副局看着传过来的无人机航拍图,雨太大,导致画面一片模糊,啥也看不清,他眼睛也老花了,索性不看了,扭头问开车的警员:“炸的那辆车派人去查看了吗?”   “看了,”警员说,“不是官铭,是个小喽啰,已经死了,官铭应该在另一辆车上,有人去堵了,高速路口也设了卡,他们大概跑不出宁安市。”   “官铭。”   宋副局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前又浮现出二十几年前在韩文洲别墅里见过的小男孩,事隔经年,他终于知道了小男孩的名字,却是以这种方式。   “跟他妈一个姓,他该有多恨韩文洲和韩诚啊。”   警员没懂:“啊?”   宋副局不想解释,话锋一转:“你们为什么认为官铭会走陆路呢?”   他指着不远处奔流不息的江:“你老大没告诉你们要堵掉所有去路吗?路不止陆路,还有水路,你没懂你老大的意思……官铭跟江南一样不走寻常路,当初你们让江南耍了几回怎么还没长记性——前面右转!”   “可是……”警员欲言又止,“那条路没排爆,车也开不进去。”   “那就用走的!”宋副局在岔路口逼停车,紧了紧裤腰带,握紧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那什么,我要是没回来,就跟我老婆说一声,我的私房钱藏在书房的墙缝里。”   警员:“…………”   “我跟您一起去。”   宋副局摆摆手:“你带人去下游设点,时间紧迫,抓紧。姜北……姜北好歹算我半个徒弟,他能猜到我去了哪儿。这回要是让官铭跑了,再想抓他就难了,想想那些失踪的孩子,我们得给他们父母亲人一个交代,这是我们岗位存在的意义。”   警员险些让他说哭,情绪都酝酿好了,又听宋副局说了句:“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私房钱藏哪儿的人,别到处乱说啊。”   警员:“…………”   宋副局拍拍他的肩,旋即一推车门走了下去。   平时他自诩宝刀未老,在市局的地砖上健步如飞,可人不得不服老,他觉得山路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其中,一把老骨头实在不经造,可他没停,扶着树干在雨夜里艰难前行着。   忘了走了有多久,大概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但这时间不够他的小崽子们排爆加设点,他得拖时间。   他又往前走了几十米,视线豁然开朗,他眯着眼,瞧见离他二十米处的江岸停着一只船,船上站有两个人,正在解泊停绳。   宋副局心想:他赌对了。   “孩……孩子。”   宋副局一出声,船上持伞的高瘦人影明显僵了僵,如果有光,便可以看见官铭眼底一划而过的愕然。   正在解绳子的刘天宇不愕然,直起身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引爆器。   宋副局看清他的动作,心道幸好没带人过来,不然得团灭,他手下的那帮年轻单身狗连媳妇儿都没讨着,要是死在这荒山野岭着实可惜。   宋副局决定打感情牌……虽然他和官铭没啥感情。   他尽量放轻语气,像多年前和那个小男孩对话一般:“你记得我吗?我俩见过的,在你很小的时候。”   这拖时间的举动太明显了,宋副局咬了咬舌尖,正想换套说辞,就听官铭缓声回答:   “记得。” 第137章 无罪。   官铭记得他, 大概在很久以前,在那栋漂亮别墅还新鲜的时候,官铭见过他, 还和他对过话。   那时别墅的主人刚死,官铭名义上的爷爷不相信自家儿子会出车祸,报警要求调查, 这人就是那时候来的。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位刑警,好像姓许, 许警官看上去靠谱些,一进到别墅便忙着调查取证,而这人, 不知是太年轻还是怎么的,像千手观音一样这摸摸那碰碰, 甚至打碎了一只价格不菲的花瓶。   韩诚心里着急,叫来了别墅的所有帮工让警察挨个询问,许警官在大厅忙得不可开交,这人却忙着收拾残局, 把花瓶碎片藏到了沙发底下,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早被楼上的一只眼睛看了去。   当他藏好碎片, 四下环望是否有人发现他时,恰好和那只眼睛对上了,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官铭想了想, 他喊了一句“孩子”。   “孩子,待会儿我把花瓶的钱赔给你, 咱们私了行不?”   小男孩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因为除了他妈妈, 没人再叫过他“孩子”,他的代号可以是“私生子”“韩xx”,唯独不是带有宠溺意味的“孩子”。   “那你真是好孩子。”那人说。   官铭始终没下船,站在雨幕中像一座雕塑,良久,他才开口说:“宋副局一个人来的?你不怕我杀了你?”   宋副局上前一步,试图看清他:“怕,但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解恨的话,你大可以动手。”   官铭笑起来:“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宋副局声音短促,“你妈回不来了,忘了吗,是你亲手帮她了结了痛苦。你恨韩家人薄情寡义,明明有钱有地位却见死不救,任由你妈自生自灭,你恨程野江南这对真正的私生子把你变成了‘私生子’。你可以恨,可韩文洲已经死了,肉都烂完了,韩诚也死了,程野还那么年轻,走的时候一点都不体面,这些人全没了,为什么还不结束呢?”   官铭嗤笑一声:“这要怪宋副局你呀,杀人/放火就是有罪,抛妻弃子生而不养便是无罪,你当初为什么不拿这些话去问问韩文洲,去问问韩诚?”   “我……”宋副局噎住了,他回答不了。   官铭不欲与他多做纠缠,转身要走。   宋副局心念电转,心道时间还不够。   他的伞烂在了半路,浑身上下皆已湿透,熬过岁月摧残的几缕珍稀头发贴在额头,形象实在不佳。   此刻的他不像一局之长,倒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毛毛躁躁地跨过泥坑:“等等!我还有问题——你有没有下过韩文洲的车库?有没有对他的车动手脚?”   “你有没有下过韩文洲的车库?”二十来岁的宋副局端坐在别墅明亮的大厅,他最终被许警官许正元拉来盘问,在好兄弟和韩诚的监督下,他收起了吊儿郎当,一本正经地问坐他对面的小男孩,“有没有对他的车动手脚?”   那时他刚工作不久,之前干的全是抓小混混的活儿,对询问一窍不通,开场极其直白,连许正元都扶额了。   小男孩不回答,只盯着他。   “你说啊!”韩诚一着急,推了小男孩一把,“为什么不说?”   小男孩晃了晃,仍定睛盯着他。   宋副局让小男孩盯得发毛,毕竟他打碎了花瓶,听帮工说那破罐子是他半年的工钱,他怕小男孩告状,连忙打个圆场:“还是个孩子,吓到很正常,别动手别动手。”   “别怕啊孩子。”他摸了把糖给小男孩,小男孩看看糖,又瞅瞅他,眸光微闪,终于吐出两个字:   “——没有。”   询问自然是没结果的,临走前,他傻乎乎地拿出他自以为很强悍的气势,说了些重话,把在场所有人都骇住了。   许正元怕他心直口快出狂言,拉着他走,他还不服气:“拉我干嘛?”   “不允许逼供诱供啊。”   “不是,我——”他被许正元塞.进了车里。   车窗上映着那栋富丽又死气沉沉的别墅,小男孩就站在门口,两腮鼓鼓的,似是含着糖,且用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他。   他想,这孩子太可怜了,没了爹没了娘,还不受爷爷待见,亏得长这么可爱,要是生成他儿子,绝对往死里疼。   事后他再回想那天小男孩看他的眼神,他猜小男孩肯定在想——这群傻条子。   他想问问小男孩的,可再去别墅时,韩诚告诉他小男孩走了。   就跟姜北忘不掉第一次出任务时遇到的江南,宋副局同样忘不掉那双眼睛,他时常在想,要是当时他多个心眼,或者再靠谱一点,没准就能改变无数人的结局,小男孩的人生也会不同。   “你有没有对韩文洲的车动手脚?”宋副局撑着老寒腿,一步步走近官铭,“你当时有没有骗我?”   官铭垂眸看他,眼睛还和当年一样漂亮,只是含了冷漠:“如果你是在纠结这个问题的话,那我告诉你吧,我下过车库,也破坏过刹车,满意了吗?韩文洲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他本来就不该活着,更别想找着他儿子。”   宋副局仰着头,他发现当初那个只到他胸前的小男孩已经长得很高了:“好,好,我当你是恨,可其他孩子没有错,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不希望有人像我妈妈那样死掉,所以才需要他们,”官铭缓缓道,“宋副局是来和我叙旧的?那还有问题吗,如果是你问我的话,我很乐意回答,就当……还你的糖。不过你要想清楚,凭你并不能拖住我,没准因为你在这,你的那群好孩子才会集中到这周围,让我想想,哪里才是最佳狙.击点。”   “A点确认暴露。”   伏在山腰的狙.击手听着传回来的实时监听,摁住耳麦说,继而起身拉上同伴撤退。   “我这才是最佳狙.击点啊,傻x。”   树林深处,江南和另一名狙击手伏在乱石间,不断调整射击角度,他得保证一击击中,且不能让刘天宇有按下引爆器的机会,否则市局不仅得换副局,还得大量招新。   狙.击手不认为这里是个好位置,前方的树枝挡了视线,射程也卡到了最大值,很考验技术,稍不注意就会放空枪。   “兄弟,行不行啊?我建议换个地儿,别人没射中,反把炸.药引.爆了,宋副局他老婆可凶了。”   “我不能说不行。欸,你是不是跟‘程野’一届?当年的第一名就是我。”   真正的第一名:“…………”   我信你个鬼。   江南补充道:“啊~重要测试都是程野亲自去的,所以你没在排名上看到我很正常,但不能改变我是隐形第一的事实。”   瞄准器里的刘天宇在动,江南也跟着他调整了角度,好在此刻风停了,这大大增加了胜算。   “准备。三——”   官铭在伞下抬头,望了望周围的山,抬手指道:“我猜你的狙.击手在那,是吗,宋副局?”   刘天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A点。   “二——”   官铭手一划,指尖透过瞄准镜正正戳进江南的眼球:“或者在那,我的宝贝弟弟应该很喜欢那个地方。”   江南一动不动:“一。”   嘭!   轰!   枪声和爆.炸声一同响起,事先设好的离江南最近的A点爆了,整座山登时震颤不休,巨石轰隆滚落,砸倒枯树一片。   江南依旧没动,他猜到以官铭的变态性格肯定会提前在合适的狙.击点设爆点,所以他选了别的地儿,虽然最后也被官铭猜到了,但官铭事先没想过他能活着走出售楼部,因此来不及安排,他身.下这片地是没被动过手脚的,只能引.爆离他最近爆点,然而没什么用。   江南如愿以偿地在瞄准镜里看到了炸裂的血雾,被击中的刘天宇噗通跌进江中,不出意外的话,刚刚那下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摁下引.爆器。   官铭眼珠动都没动,隔着雨幕定定盯着宋副局看,对蓦然响起的枪声充耳不闻:“宋副局,你们不是讲究什么……杀人偿命吗?那刘天宇的命是你来偿还是江南来偿?你挑一个。”   “准备搞定下一个。”江南仍伏在地上,这次他瞄准了官铭。   旁边的搭档不干了,收起家伙什:“咱们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你没听他说吗?他要你偿命,说不定很快就有人过来了,走走走,换个地儿!A点不会再爆了,咱们去那!”   狙.击手拉住江南胳膊,不知是江南太重还是他不愿起的原因,狙.击手拉不动他,手上一顿:“你怎么了?”   此时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踏着枯枝腐叶而来,拨动着绷得极紧的神经。   “艹,怎么跟游.击战似的。”狙.击手打算把江南扛走,毕竟他们是来抓大boss的,可不想被一群小喽啰缠住。   他刚撸起袖子,就见江南好像休息够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抓着他往山下冲去。   山下浅滩。   宋副局看着江水中漫开的红色,心想握有引.爆器的刘天宇没了,那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抹一把狼狈的头发,抬起手用漆黑的枪口对准官铭:“我不偿命,江南也不偿,你来偿。”   猝然响起的枪声再次冲破浓稠的夜幕,也打破了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惊动了藏在暗处的人。十来个人从树林、山上冲出来,迅速加入混战。   官铭早有准备,毕竟他要从这里离开,怎么可能不设下埋伏,他可不相信宋副局是来和他叙旧的,这个人和当初那个会藏花瓶碎片的青年一样狡猾。   同样,当一方打破平衡,那么整个局面就会彻底失衡。   不知何时悄声潜入树林的刑警们蜂拥而出,和那十来个人展开了对峙。   “警察,不许动!”   “把枪放下!”   然而经□□教主洗脑过的信徒们压根不听,只当对方在放屁,哪怕和对方的技术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奋起负隅顽抗。   雨幕之下猝不及防地展开了一场交战,沸油般的杂乱场景中,一击失手的宋副局绕开人堆,目光追随着那只小船而去。   ——官铭竟趁着混乱夺船溜了,他依旧持着伞站船板上,伶仃的身影让暴雨模糊了轮廓,和岸上的腥风血雨格格不入,可他本身就是这场罪恶的缔造者。   旋即,官铭持起了枪,他想,宋副局还差他一只花瓶钱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本金加利息估计得让宋副局倾家荡产,既然如此,那就用别的东西赔吧。   宋副局老花了好些年的眼睛在此刻突然清明了,看清有个枪口是冲着他来的,想也不想,立马滚进泥地里。   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跟他想到一处了,猛扑过来,险些把他的一把老骨头压散,他跟着那人滚了两圈,堪堪躲过袭击。   宋副局呼匀一口气,定睛一看,压他身上的竟是林安,这一扑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给我起来!你老大呢?”   官铭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明明只差一点,都怪扑上船的人打乱了他的计划,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来人横腿一扫,正正扫中他持枪的手。   官铭踉跄几步,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微微偏了下脖子,略带惊讶地说:“是你?”   他指指已经开出很远的船,又指指四下环绕的沉沉江水:“姜队,据我所知,你不会水吧,想好怎么回去了吗?” 第138章 落幕。   船晃得厉害, 在雨夜里激涨的江水拍打着船身,姜北堪堪站稳,抬眼上下打量了官铭一番, 随及将视线下移。   ——水面下有个暗影,比鱼还灵活,突然, 暗影冲出水面,手里的寒刃直逼官铭背部而去。   “他不会水我会啊——”   江南又想骂官铭傻x, 可腿上莫名缠上的一股力令他止住了话音。   姜北跟着脸色一变,箭步上前想拉住他,却只掬了一把江南被拖下水时扑起的水花。   官铭嘲道:“姜队, 二对一不公平,怎么着也得二对——”   剩下的一个“二”字还未说出口, 官铭就眼前一黑,当头迎下姜北一击。   他本来想和自家弟媳好好打个招呼的,哪想姜北比江南还野蛮,动手前连句开场白都没有。   官铭退开几步, 其实他底盘极稳, 为了多活些日子平时没少锻炼,持久力虽不如姜北, 但爆发力还是不容小觑。   他退到围栏边,虚虚折了下腰,顺手脱掉外套, 在姜北走近时遽然抄起地上的钢管奋力一挥。   姜北猛一偏头,带着铁锈味儿的冰冷物体擦着他鼻尖而过, 同时一伸胳膊, 用力握住迎面劈来的钢管, 反手一绕,紧紧勒住了官铭脖子。   “去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姜北手背青筋爆起,一发狠,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手臂的肌腱绷到了极致。   官铭被勒得呼吸阻滞,大脑由于缺氧产生了短暂眩晕,随着姜北越发用力,他甚至能听到来自他脖颈深处可怖的骨骼挤压声。   他发狠地扣着姜北的手,下一秒猛然暴走,咬牙闷哼一声,硬生生用背扛起了姜北,想把这只旱鸭子扔江里去,正好和江南凑成一对死命鸳鸯。   姜北的视线登时被迫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他离被扔下江就只差一道围栏的距离,天旋地转之际,他用腿绞紧了官铭脖子,姿势虽不雅,但江南喜欢用,体验官说好用。   被一个七八十公斤的成年男子攀附在身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官铭的重心一个不稳,带着姜北重跌在夹板上。   堆积在角落未用完的油桶受到冲击,咣咣当当砸下,仰躺在官铭身下的姜北冷不防被兜头一浇,粘腻的液体滑进鼻腔,带着气管都在烧。   官铭却是不管,已跨坐在姜北腰间,一记狠拳照头挥下:“你去死吧。”   只觉一阵劲风直抵面门,电光火石间,姜北屈膝重捣在官铭腹部,官铭的耐力比他想象的要好,硬是没哼一声,手起拳落!   嘭!   重达百斤的力砸下来,姜北感觉他的头盖骨都变形了,脑子一片混沌。   官铭似是被激怒了,忍着腹部的剧痛揪起姜北衣领,还想再来一击。姜北凭着求生本能钳住了对方的手肘,用力折向一边。   两个成年男子的殊死搏打使浑身肌肉紧绷,在漫长的角力中连表情都变得扭曲狰狞,姜北紧扭着官铭手臂不放,借力翻了个身,而后朝着官铭胸口猛踹一脚!   胸腔内蓦地涌上股血气,官铭咬牙吞下一口血沫,在霎那间握住了姜北欲收回的腿,两人在被油浸得滑腻的夹板上滑行几米,“嘭”!地撞上了一扇玻璃门,碎玻璃片劈头盖脸砸下,姜北不敢歇,随手抓起一片玻璃,翻身直逼官铭侧颈而去!   在温热血液溅在脸上的瞬间,姜北腹部猝然一痛,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正绞着他的腹腔。   官铭仰躺朝上,一手抓着姜北位于他侧颈的手腕,一手握紧玻璃碎片,刺进了对方最为柔软的腹部。   官铭喘着粗气,从下至上朝姜北露出个裹着血腥味儿的笑:“姜队,要死一起死啊。”   江南不知被拉到了什么地方,他绑在腰间的绳子也不知何时被人割断了,来人铁钳般的手臂绞着他的腿,奋力带着他往更深处坠去,他只感觉水压陡然增大,似铜墙铁壁般挤压着他的胸腔,也困住了他的呼吸。   只需三十秒……不,二十秒他的肺就会达到极限,顺带挤出最后一口气,然后他会溺死在这涌动的江水里。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巨大的死亡压力笼罩着他,他不想英年早逝,说听泡发的尸体特别丑,他美了二十几年,若要他死成一条胖头鱼他决计不干,更何况,他不能让姜北成为寡夫。   管他攥着他腿的是水鬼还是人,江南在挣动的同时狂踹对方脑袋,身侧蓦地升起一串带血的水泡。   被江南击中肩膀后一直藏在船侧的刘天宇好不容易等到江南,即使让他踹得向后一仰,却仍不肯松手,死死攥住他往深水下沉。   十秒……   重度缺氧造成江南脑袋发昏、胸口绞痛,但他仍紧咬牙憋着最后一口气,这口气说不定会成为他游上岸的救命绳。   先前他一直以为他妈妈是傻到家了才会想到跳江,如今冰冷刺骨的江水再次包裹着他,灌进他的四肢百骸,他才明白那个疯女人一辈子就勇敢了这么一回。   不……她一直很勇敢,她不愿和怪物生活在一起,带着她儿子离开韩家时她就已经很勇敢了,她用最笨的方法保护着她的幼崽,护到疯魔。   江南没多少力气了,售楼部爆.破时压在他身上的水泥板使他背脊受损,水泥板上支出的钢筋刺进了他的腰,能坚持到现在已是突破了人类极限,他感觉他的血液在迅速流失,随着蹬动的动作一股股从伤口处迸流出来,霎时炸开一片血雾。   江南停下了脚上的动作,身处绝境使他出生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猛一扭身,身体折成个骇人的角度。他抱住对方的头,坚硬的拳头一次次往对方脆弱的枕骨处砸去!   温妤就是这样死的,这招管用,三级残废对二级残废谁怕谁?   刘天宇顶着剧痛硬是不吭一声,避免江水反灌进肺部,在枕骨碎裂的前一瞬,他终于松开了江南的腿,却反手箍住了江南脖子。   突如其来的锁喉令江南肺部极剧收缩,憋在喉头的一口气险些泄.出,可他不能张嘴,两颊肌肉紧绷,一旦张嘴江水倒灌可能会撑爆他的胸腔,到时神都救不了他。   两秒!   江南已憋到极限,刘天宇同样好不到哪去,双方拼尽全力扭杀,手臂青筋陡然爆起,像深水中各霸一方的猛兽,在进行最后的角逐。   血雾模糊了视线,可依旧能听见血肉骨骼挤压出的可怖细响,在那带着原始野性的强劲绞杀中,江南用最后一点力气掰着对方脑袋猛力一扭!   咔——   一声脆响在刘天宇脑袋里不断放大,肩膀上扛着的重物不受控制地偏向一边,最终无力垂下,他被赋予罪恶任务的一生猝不及防地结束在这腥臭的江水中。   缠在脖颈上的手臂缓缓松动,江南顾不得身上的痛疼,用力挣脱桎梏,这时一束光突然从水面打下来,指引着他生的方向。   江南想蹬着刘天宇肩膀借力一跃,却冷不丁脚下一软,蹬了个空。   他没有力气了,氧气也撑到了极限,某一魂被无情抽去,随着流动的水越飘越远,眼前的光也只剩一线。   他没有游上去,反而越坠越深——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一个极其明艳动人的女人,洁白的裙摆在她脚踝处开出一朵漂亮的花,和江南印象里的妈妈完全不同。   可是……他妈妈本来就很漂亮啊。   江南无声询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快点!再快点!”宋副局坐渔船上疯狂催促,“我看见姜北了,快点!”   “半小时之内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搞到几只船已经很快了!”林安一着急,哪管什么上下级,对着宋副局就是一顿吼,“再说我开车都翻,怎么开船嘛?!我尽力了!”   “你家以前不是承包过村里的鱼塘吗,咋就不能开啦?”   宋副局思路清奇,林安无言以对,他被赶鸭子上架不说,还被要求技术精湛。   这时船舱外的观察员吼道:“距离目标还有一百米,目标船只上有易燃易爆物,不建议开火!”   站一旁的杨朝把其余人召集到围栏边,方便靠近目标船只时跳船。   “八十米!”   林安在催促声中摸了摸他妈给的平安符,好在符用塑料袋套着,没有淋湿。他瞥一眼被暴雨砸出无数黑洞的江面,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有谁看见小王八蛋了?”   “他不是和小刘在山上吗?”   “不不不,”林安摇头道,“姜哥在前面,他不会离姜哥太远的。”   闻言,宋副局猛一抬头:“外边的!有没有看见小王……取的什么狗屁外号,有没有看见江南?!”   观察员:“没有!就姜队一个!”   林安心头咯噔一下,继而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姜哥说,江南当年是被官铭捞上来的,如果官铭要江南的命,大概会用和当年同样的方式。”   一个本该溺死的人活到了现在,这要归功于官铭间歇性发作的神经病,官铭因此把江南当成了私有物品,可到万不得已时,官铭应该会让江南结束在错误开始的地方。   林安舔舔嘴唇,艰涩道:“官铭为什么会把藏身地选在这里,这儿有一条江,是府南江的中下游,当初江南和他妈跳的就是这条江。”   宋副局压根没听,只摆弄着对讲机:“一队下水搜救,不管活的死的都给我捞上来!对了,把救护车叫过来,以防万一。”   林安:“…………”   咱不能说点好的吗,什么叫死的活的?   正想着,外边的观察员再次喊道:“五十米!”   “五十米!”   遥遥的一声喊同时传进姜北和官铭的耳朵,打来的一束光映亮了姜北面沉如水的坚毅脸庞。   他始终没有松手,即使掌心已鲜血淋漓,但仍卯足劲把玻璃碎片一点点推进官铭的侧颈。   先前他看到了江南侧颈上的注射孔,那么这个人就得以百倍千倍还回来。他不知道江南去了哪儿,绑栏杆上的绳子已经断了,松松地浮在江面,却紧紧绞住了他的心脏。   “你凭什么要那些孩子来填补你扭曲的遗憾,凭什么要江南替你抵罪,又凭什么认为他是你的私有物,想怎样就怎样?他明明是……我的。”   姜北眼底寒光乍现,手一用力,从对方动脉喷出的一溜血光“滋”地洒在夹板上。   官铭由于剧痛开始极速倒气,抽吸声中不妨夹着几声嘲弄的低笑:“你的?不……只有我可以决定他的生死,没准他已经死了,就算你杀了我……我还是赢了。”   关键时刻官铭竟是放开了姜北的手腕,在慌乱中抓起了一块玻璃。   眨眼间劲风当头袭来,尖刃直逼面门,生死攸关之际姜北来不及思考,抬手一挡,并不平整的断裂面“刺啦”划过手臂拉出一泼热血,缺口处还挂着几丝碎肉。   姜北的确没多想,就着残臂握拳挥下,疾风暴雨般砸在官铭脸上!   嘭!   几股热流同时从五官喷出,官铭硬捱了好几下,每记重拳落下都使他头脑发聩,偏偏这种极致的濒死般的痛感大大刺激了他的肾上腺素分泌。   人在面对生命威胁时往往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官铭更是如此,他反手扣住姜北肩膀,爆涨的蛮力撑破了考究的衬衣,同时发力猛踹,一脚把姜北踹出了数米!   咣当!   姜北一头撞上油桶,在坚硬的铁皮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凹陷,震颤不休的余响几乎要撕裂耳膜。   官铭再不欲与他多做纠缠,闪电似的翻身爬起,想趁着警方支援还没来,随便跑到什么地方都好。   他像当年那个离家出走的小男孩一样茫然无措,紧摁着脖子跑到围栏边,突然,腿被人缠住——姜北不知何时飞身而至,一把钳住他的腿在半空抡了半个圆,挑准时机甫一松手——   嘭!!   官铭撞门爆出重响,内脏在剧震中绞作一团,尖锐的疼痛从肺腑传来,极速游走过四肢百骸,麻.痹了神经。   姜北喘着粗气,看一眼追在一侧的渔船,片刻后收回目光,缓步走到官铭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是不是跟江南说过在人之上还有个‘顶端’?那我告诉你,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永远不会是你这样的怪物,而是人,千千万万个平凡的人,你今天输了,这就是自然法则。”   这时船身一阵晃动,随及响起皮靴踏夹板的声音,附带警察惯用的开场白,宋副局这会儿又能健步如飞了,冲到最前面同官铭讲了些话,或许官铭已经听不见了,但宋副局这个老顽固不放弃。   经一宿的殊死一搏,此刻天边已然破晓,那一线并不怎么明亮的鱼肚白最终会取代无边黑暗,这场长达二十几年的恩恩怨怨、肮脏交易也终于在黎明前轰然落幕。   来年会是个崭新的开始。   姜北不再看官铭,默默退出人群,把剩余工作交给同事。   他独自进了船舱,在角落翻到一捆麻绳和氧气瓶,他将麻绳的一头绑在腰上,另一头绑在脖子粗的水阀上,准备就绪后提腿跨上窗台,想也没想便纵身一跃!   噗通——   他的“来年”还没回来呢。   也不知是谁听到动静喊了句“姜队跳江了”!搞得跟殉情一样,差点把宋副局的心脏病给吓出来。   他果断扔下官铭,伏在围栏边,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水中并不比搜救队队员笨拙,反倒多了一分灵敏和坚决。   果然,爱情能让人瞬间学会游泳。   但为什么偏偏是两个大男人?宋副局始终没想通这点。   “我艹!”林安的反射弧绕了地球一圈后才惊觉他老大没了,“我姜哥下去了?!拉上来拉上来!”   “随他去吧,或许只有他才能找到江南呢?”宋副局摁住林安,“找不到,至少他亲自去找了,往后也不那么遗憾了——你相信老人家说的心有灵犀吗?过来几个搜救队的跟着他!把救护车叫过来!”   姜北沉到了更深处,他的手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潜力,竟能支撑他在水中行动自如。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江南,其实他有时晚归是因为去了游泳馆,虽然太忙去的次数不多,只学了个皮毛,但他就是要用这三脚猫的功夫找到江南。   十四年前他错过了在江水中苦苦求救的小孩,让官铭捡了漏,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了。   他还有好多事没和江南做,他想等江南解除嫌疑后带他去旅游的,看花看草看太阳,随便看什么都好,他还想让江南拿到驾照后开车,他真是当够司机了,接孩子是件很累人的事,最重要的,他还欠江南一句告白。   或许他早该说的,为什么不说呢?大抵是因为江南给够了他安全感,让他以为这个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所以不需要用幼稚的情话去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算起来,他才是那个恃宠而骄的人啊。   姜北一个猛扎,往更深处游去,搜救队告诉他,就差这片流域没搜过了,他越往下游,便感觉离江南更近了一点,糟糕的是水压也越来越大,带着氧气瓶也挡不住胸闷,他无法想象江南在下面会经历什么,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人说到底只是一具血肉之躯。   他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搜救员跟在他身后,无数道光汇聚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光墙,照亮了一方水域,谁也没有因为水压大而停止深入,每个人都顶着巨大的压力在一点点摸索。   姜北始终领先他们一步,在他感觉胸腔快被挤爆时,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他想着是藻类水草,转身去清理,看清后胸闷一扫而光,登时升起莫大的喜悦。   ——是绳子!江南绑腰上已断裂的绳子!   他顺势往上拉,顺便晃动头顶的光源给搜救人员传递信号,当人一聚拢,数道光鞭撕裂黑暗,姜北清楚地看见不远处浮着一个人影!   没有犹豫,姜北再次扎入深水,在被水模糊的柔和光亮中,他拥住了那具冰凉的身体。   这次我抓住你了,所以你可不可以再坚持一下?   ——姜北想。   岸上,众人已经靠边停了,忙着把制造暴动的暴徒们押送回衙门,一时间人散了个七七八八,就只剩宋副局他们焦急地等在岸边。   几人也没闲着,救护车开不进来,山路又难走,杨朝干脆帮忙把设备仪器搬了过来,林安比较粗暴,直接将护士姐姐扛到了岸边。   “姐,辛苦了,以后你就是我亲姐!”林安找了个平地把护士放下,忽听“噗通”一声,抬眼一看,数个人冲出水面,其中有他老大。   “找到了!过来搭把手!”   “急救急救!”   ……   姜北托着江南,率先把他送上岸:“先把他拉上去。”   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看天边的曦光,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搜救队员也接二连三地上岸,跌坐在泥地里大口喘粗气,但卡在嗓子眼的一口气仍不敢松,眼露焦急地看向人群中央。   江南平躺在地,双眼紧闭气息全无,皮肤几近透明,温暖的晨曦也无法给他镀上气血。   他像只破布娃娃,任由人将他摆弄。   “急救箱!AED!”宋副局彻底慌了,好像在场的医生护士全是他的人,强硬要求道,“必须把人给我救回来,不然扣你们补贴!”   “担架呢?!”   “姜哥,你的手……”林安注意到姜北受伤的手臂,随着胸腔按压一股股冒出黑血,他想让姜北去处理下,想想还是算了,旋即从衣服内衬摸出他妈给的平安符,胡乱塞江南怀里,也不知有什么用,反正他妈说了,开过光的符能得神明庇佑,林安暂且相信这扯淡的说法。   姜北已经麻木了,如同机器一般替江南做着CPR,沿着手臂流下的温热血液洇湿了江南的胸襟。   你咳一下啊!   或者睁眼看看我!   姜北在心里无声大喊,手上机械性地重复着按压的动作。   “血压在掉,把注射液给我拿过来!”   “注意鼻腔口腔内的异物!”   “患者有散瞳现象,可能……”   ……   医生护士每喊一句,便带着众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仿佛暴雨还没停,将浑身浇得冰冷。   医生不可察觉地叹口气:“建议你们通知好家属,尽量……准备——”   “准备什么?”闻言,姜北蓦地抬头,瞪着医生说了他上岸后的第一句话,“我就是家属,准备什么?我说能救就能救!”   姜北背着光,掩住了他微红的眼眶,可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声音在抖。   “姜哥……”   “老大……”   姜北充耳不闻,固执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要死……求你。”   其实江南已经听不见了,他被温暖的光包裹着,女人轻纱般地裙角轻轻扫过他的脚踝,酥酥麻麻的。   他牵起女人的手,在晨曦中最后看一眼姜北。   对不起啊。   他想。 第139章 回来。   光没有消失, 女人拉着江南的手,他妈妈的手温热且干燥,有股糖果的香甜味, 带着他往光的尽头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江南在心里问。   女人兀自走着,直到光淡去,江南听到了小孩的嬉笑声, 那些冒着鼻涕泡的小屁孩们蜂拥涌上一座巨型皇冠旋转木马,没抢到座位的生气地一跺脚, 嘟着小嘴跑到小摊边,卖棉花糖的摊主送了他们糖,即刻哄好了委屈巴巴的孩子。   江南听了会儿笑声, 认出其中几个小孩曾在福利院的儿童档案上见过。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警察叔叔找了你们好久。   “你吃糖吗?”   摊主不知何时推着小推车走到江南身旁,拿出一支云朵状的棉花糖递给他。   江南摸摸口袋, 赧然道:“可我没有钱。”   摊主笑笑:“你们救了我儿子,不要钱,送你。”   江南歪着头瞧他,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与郝浩川如出一辙的柔和眉眼。   原来郝浩川骨子里的温柔是随了爸爸。   “谢谢, ”江南伸手接过, “郝浩川很好。”   “我知道,他回学校了, 我一直看着他,”男人说,“就像你妈妈一直看着你一样。”   江南垂眸。   他发现小时候要仰头才能看清的妈妈如今只到他肩膀, 那女人穿着一袭洁白的裙子,黑发随意散落在肩头, 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只。   女人朝他露出一个笑, 像小时候那样揉着他的发:“你想坐旋转木马吗?”   “有人带我坐过了。”江南不想和那群小朋友抢。   女人并没有失望, 反而喟叹一声:“真好,看见你平安长大也很好,很庆幸你没有变成他。”   江南点点头,他的欲.望始终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不像官铭将欲.望放大,最终又被欲.望吞没。   他也很庆幸,他长成了他妈妈所期盼的样子。   “既然你不想坐旋转木马,”女人的指尖眷念地滑过他眼角,“那就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江南心下一动:我还能回去吗?   女人不解释,笑着招呼来一个孩子。   ——小女孩像只蝴蝶,紫色的裙子在阳光下张扬地飘,好像随时都会飞走。   她的小皮鞋踩过绿油油的草坪,朝江南飞奔而来,脆生生地问:“大哥哥,你是迷路了吗?”   江南环顾四周,他的确迷路了,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可以带你回去,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告诉我妈妈,让她别等我了,”小女孩笑得很甜,口齿清晰,“我叫李琳嫣,你见过我妈妈的。”   江南替她紧了紧辫子上的蝴蝶结:“好啊。”   “那我们走吧!”   小女孩落落大方地牵住江南的手,江南脚步一顿,回头凝视着那个逐渐透明的女人。   “跟着她们走,”女人挥挥手,眼里含着一汪平静的湖水,“你能回去的,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呢,你没有让我失望,同样不能让他们失望。”   江南在犹豫:“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   女人指指不远处,有个和江南一样的人正等在旋转木马旁:“可是哥哥也需要妈妈啊。”   “我也需要。”   女人笑起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以后会有更多人爱你,回去吧,江南。”   女人的身影在阳光下逐渐消融,带着她了却的心愿化作一捧春花飞向天际,点缀了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   “走啦!”李琳嫣攥着江南胳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江南被扯得一踉跄,任由李琳嫣拉着他跑。   他们跑过旋转木马,跑过海盗船和花车,所经之地总能引起骚动——那些小屁孩纷纷凑上前来,朝江南咯咯咯地笑,稚声稚气地喊:   “再见,大哥哥!”   再见,下辈子你们一定要好好长大。   李琳嫣带着江南跑了好远,气喘吁吁地指着前方的大门:“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别忘记答应我的事哦。”   江南想问为什么,但很快他的手就被另一个女孩握住,继续拉着他跑。   江南边跑边回望身后的游乐园,不知为何那座游乐园笼罩着皑皑雾气,卖棉花糖的摊贩用糖吸引来了所有孩子,点清人数后带领他们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别回头。”跑在前方的少女说。   江南的腿扫过少女洗旧的黑裙裙摆,鼻尖嗅到一股潮湿的发香。   他喊:“温妤?”   温妤性子冷,并不回答,只顾着跑。   他们穿过初秋微凉的雨夜,跑过肮脏逼仄的小巷,最后停在一家亮着灯的小卖部前。   温妤吸吸鼻子,抱着手臂搓了搓,说:“老师,我有些冷,能帮我买瓶热饮吗?”   江南没有拒绝,这次温妤也没有擅自跑进那条危险的巷子,她等在小卖部门口,等江南出来后主动接过对方手里的热牛奶,难得扬起一个笑:   “谢谢老师,下次我会勇敢一点的。”   说完,温妤转身就跑,只不过她没有跑回那个折磨了她十七年的家,而是往敬老院的方向跑。   “哥哥,”负责接棒的另一位少女在叫他,“我们该走了。”   少女将开未开的青涩身.体笼在百褶裙下,脸庞圆润清丽,从脚到头发丝无一不泛着独属于青春期时期的初恋味道。   她笑弯了一双杏眼,轻柔地执起江南的手,旋即疾步跑过高中校园种满香樟树的大道,斑驳的树影投在她的百褶裙上,匆匆经过了她酸涩又泛甜的青春。   她一直想去一个地方,于是拉着江南跑出校园,穿梭在车水马龙的马路,指着不远处的医院大楼,说:“之前我想来这跟他说声对不起的。”   江南跟着她停在街角,来来往往的行人穿过了他们的躯体:“可是他病好了,不住这里了。”   “我知道,”少女说,“可我只能走到这,你不要告诉他我不见了哦。”   “好,”江南点点头,“我答应你,谷晴。”   谷晴笑得明媚,松开江南的手:“谢谢,那么哥哥你该回去了,过了马路就是医院,那里有人在等你,很荣幸能送你回家。”   谷晴没多做停留,裙摆一扬,转身就被花店门口的紫丁香吸引了注意力,她听花店店员给那位落魄小伙介绍,说紫丁香的花语是初恋,如果小伙需要,可以免费送他一支。   谷晴也想要,可惜店员看不见她,于是她躲进了花里。   她送江南来,江南又目送她去,好像因果真的有轮回。   江南久久立在街角,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可惜他感觉不到暖洋洋的阳光,他决定不辜负好天气,同样不辜负那些孩子的一路跋涉,遂抬腿往医院走去。   有人在那里等他呢。   抢救室的灯亮了好久,守在门外的众人纷纷盯着那盏灯出神,祈祷它能灭下去,并且带来好消息。   姜北靠墙站着,他手臂和腹部的伤口已做了简单处理,手背上还挂着点滴,不过他不肯回病房休息,他怕他一走,江南就不肯回来了。   “姜哥,”林安第一百零八次劝他,“要不你先回去,我给你叫个外卖,等江南出来我立马叫你。”   姜北魂不附体地摇摇头。   林安还欲再说,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来。   当时在岸边医生都说江南恐怕不行了,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能活的几率很小,姜北硬是不信,死马当活马医,立地化身为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什么急救措施都用尽了,终于从江南嘴里听到了一声呛咳。   林安心知劝不动,索性陪姜北站着,没准江南看到这么多人在等他,心情一好就回来了呢。   “我儿子呢?!”这时电梯口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着几句焦急的询问,“小南呢?!”   姜北他妈邓淑萍邓女士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自家儿子了,不仅联系不上儿子,连江南也联系不上,情急之下直奔姜北家,碰上在门口徘徊的程琼,俩女人一商量,邓淑萍决定轰.炸宋副局,老头经不住炸,全盘托出,电话没挂多久,俩女人就杀到了医院。   宋副局头疼,默默躲到了角落。   邓淑萍见着儿子,气冲冲地抬起巴掌,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姜北肩膀:“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呀,我这一辈子就生了你一个,你不考虑自己也想想你爹妈啊。”   落在肩膀的手似乎触动了姜北,眼眶通红地抬起头,嘶声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把他弄丢了,程阿姨,对不起。”   “丢什么丢,人不在里面吗?”邓淑萍胡乱抹着姜北的脸,在她眼里姜北就算长到二米八,也还是她需要呵护的儿子,“听妈的话,你先回去休息,我替你守着,小南……小南懂事,他会回来的。”   姜北不吭声。   林安知趣地给俩女人挪了位置,心想亲妈没准劝得动。   程琼不如邓淑萍能言善道,只拍拍姜北手腕,学着邓淑萍说:“会回来的。”   姜北也跟她说过,江南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忽听刷啦一声——   抢救室的门一下从内打开,护士看着箭步涌上前的一帮刑警登时有种要被逮捕的错觉,连连退了好几步。   “……患者失血严重,需要输血,医院的调血还在路上,恐怕来不及,你们谁是AB型血?”   林安第一个撸起袖子,拿出炸.碉.堡的架势,骇得护士又退了两步。   “o型不行吗?”   护士摇摇头:“不能输入过量。”   宋副局顶着稀疏的发型挤到最前面:“A型呢?A型和AB型不都有个A吗?”   他学着姜北之前的口气,现学现用:“我说行就行!他娘的好像真不行,你们有谁是AB型?!站出来!”   在场的八九个人鸦雀无声,AB型血只占百分之七,想在这些人中找一个出来确实有点难。   姜北没有听到回答,正打算去楼下问问病人家属,这时有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我是AB型。”   有救了!   然而喜悦还未萌芽,姜北刚升起的希望又灭了下去——说话的正是被早早送来医院的官景一,此刻正站在电梯口,勇敢地举起手,可他年纪太小,还是江南的旁系血亲,不能输血。   姜北一把拔掉手背的针头,呲出的血珠还没落地就让林安给摁住了。   “我去,”林安知道他想去问病人家属,主动揽了活儿,“我不信我大中华的警察还搞不到一罐子血。”   江南在楼里转了半天才找到自己所在的抢救室,他像正常人一样走下电梯,险些被冲过来的林安撞散。   干嘛那么着急,我快死了吗?   江南问。   他没管林安,径直往抢救室走,走到走廊时不禁挑了挑眉,感叹一声:好多人啊~   ——有天天和他插科打诨的刑警、有最喜欢骂他的宋副局、程阿姨也在,他大侄子果然是个小哭包,正窝在邓淑萍怀里喊叔叔。   这些人在等他。   江南穿过人群,在姜北面前停住脚步,轻轻碰了碰他泛红的眼尾。   再等等我。   抢救室的灯依旧没熄,林安早就去而复返,蹲在墙角等结果,同时留意着一旁一动不动的姜北。   江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还是带有玄学色彩的梦,他梦见了无数孩子,以及等在抢救室外的人。   他们真的存在吗?   如果我醒了,并没有人等我怎么办?   滴滴滴——   “患者的血压又掉下去了!”   可是我答应了阿北要回去的。   江南迷迷糊糊地想。   不回去他会哭吧?   算了,没人等我也没关系,我还想听姜北的告白呢。   无影灯下的医生急出了一身热汗,刚拿上针剂,又听护士说:“血压又升回去了。”   医生:“…………”   这玩意儿简直比过山车还刺激!   幸好,有惊无险。 第140章 我爱你,明年也是。(正文完)   转眼年关将至, 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城管似乎放假了,竟允许商贩出摊, 在魔改的dj神曲背景音乐下,闲得无聊的老书法家现场提春联,墨香浸润了老老少少, 隔壁的小孩套着玩具,十元十个圈, 一个也没中,但这不妨碍他们会心的笑。   林安听着外头的摔炮声,整理好最后一份侦查卷, 如释重负地一拍桌,习惯性喊道:“警花儿, 姜哥看完觉得没问题就帮我把卷宗放保险柜啊。”   闻言,同样如释重负的同事们纷纷投来看傻子的眼神。   林安一怔,后知后觉——郁梓不会回来了,至少不会再回到这间办公室, 姜北暂时也不回来, 医院里的神兽躺了个把星期终于觉醒了,据说后遗症严重, 需要他镇压。   “看我干嘛,你们没看过帅哥啊?”林安环顾少了几个人的办公室,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尤其郁梓的办公桌还大剌剌地摆他对面,一盆被养得盎然的绿萝甚至嚣张越了界, 缠住他积灰的笔筒。   听同事说, 那晚郁梓离摔下楼只差一线, 不知她哪来的勇气,连滚带爬地薅来块砖踢下阳台,险些把自己也带下去,搜救队员听到动静,这才上楼将半身悬在半空的她救下。   郁梓比江南醒得早,醒来一件事就是配合警方录口供,在取得批准后,又带官景一去上了户口,并向官景一承诺等他长到一米八就回家。   官景一傻乎乎地答应了,现在一天四顿饭两顿奶,只为快些长高。   这大概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开始。   林安收回思绪,将侦查卷装订成册。   经半个市局不眠不休地加班加点,终于赶在新年前把后续工作做完了,侦查卷一递,接下来只等检察院起诉。   值得一提的是,宋副局把官铭也捞了回来,他始终认为得让官铭坐上法.庭,得在无数受害人家属的见证下接受判决,给公平正义和普通平凡一个交代。所以当官铭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宋副局时,差点没把宋副局手撕了。   本来要死了,让人救回来再死一次,死之前还要去法.院走个过场,这对官铭来说无疑是种折磨加羞辱。   林安想:活该。   繁重的工作一结束,办公室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几个老爷们各自捧着一桶方便面,讨论着关于新年的话题。   “你们今年回不回家?”   “我又不值班,不回去干嘛?”   “回去你妈不给你介绍远房表妹啊?我妈去年就给我介绍了一个表妹,沾亲带故的,差点没隔应死我——哎,咋没看见杨朝,他不会去见未来丈母娘了吧?”   “你不知道吗,他打算结束爱情长跑捯饬捯饬步入婚姻殿堂了。”   “什么?!”听君一席话,林安喷口面,“他要结婚?!”   大家伙对他的应激反应感到万分好奇,眼里写满疑惑。   杨朝结婚你有意见?   难道你也是gay?   “不是,”林安也发觉自己过激了,连忙解释,“就那什么……杨朝结婚了,姜哥有神兽,再往下是我,‘香火’咋在我这断了呀,要不你把你远房表妹介绍给我?”   “死远点。”   林安还欲推销自己一把,甫一张嘴,楼下便爆出一声哭嚎,生生打断了林安的话音。   众人已是见怪不怪,这半月来民警根据邱宗傅提供的名单,尽力联系上了受害人家属,隔三差五便有家属翻山越岭而来,孤独又绝望地守在大厅,仿佛这样就能等回他们的亲人。   林安下楼去看,那些妇女男人或麻木或悲恸地散落在大厅各个角落,互相搀扶的老夫妻彼此安慰,但谁也安慰不了谁。   其实这只是冰山一角,官铭不肯交代,邱宗傅又所知甚少,若是联系上所有家属,恐怕整个市局都不够装。   接待员再次把家属集中到一处,向他们简单说明了工作进展,让他们放心的同时也希望他们能够回家,可惜没几个人听进去,只有一个面色蜡黄的妇女掸了掸衣服,起身拎起帆布包,率先离开了市局大厅,走进暖阳中。   林安认出她,正是李琳嫣的家属,妇女来得最早,走得也最早,她明天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李琳嫣的家属回家了,林安帮你把话带到了。”   医院病房,姜北正坐在陪护椅上,斜射而来的阳光亲昵地赖在他脸颊,挑弄着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也柔和了雕塑般的面部轮廓,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暖洋洋的。   他一手握着削了一半的苹果,一手划开手机收件箱看林安发来的短信,说话间还不忘留意着神兽的反应,不出所料,神兽没理他,用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实。   神兽不高兴,究其原因,是因为姜北说了一句“我爱你”。   遥想当晚九死一生,抢救过程呕心沥血,江南自然是感受不到其艰辛,一直清醒着的姜北却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   当医生宣布患者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时,姜北悬着一颗心才落下了,然而还未落到实处,人又被送进了ICU,医生每天一句“情况不容乐观”又将姜北□□了百八十遍,好不容易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人却迟迟不见醒,姜北一度以为江南植物了,所以当某天江南睁开眼睛时,在莫大喜悦的刺激下,姜北红着眼眶脱口而出一句“我爱你”,生怕江南又背过去了,到时就听不到他的告白了。   若换个场景,比如在星空下说“我爱你”,定是一场绝美的风花雪月,但在医院里说,还是对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说,总有一种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医生嘱咐你想吃啥就吃啥的无力感。   当时江南扶着他缠满绷带的腰,看清姜北泛红的眼眶,极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伤到肾了,所以你才说‘我爱你’来哄我?”   姜北不明白他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可一想到江南还得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为了避免他这不吃那不吃疯狂吐槽医院伙食,遂故意吓他,轻轻“嗯”了一声:“你最好谨遵医嘱。”   之后江南每天都沉浸在“肾坏了”的悲痛中,十分听医生的话,包括那难吃到爆的营养餐他也一粒米不剩地吃完了,邓淑萍送来的喝了必流鼻血的鸡汤他也不拒绝。   身体慢慢养好了,脑子跟着变灵光了,这时他才想起要问查房的医生:“我伤到肾了?”   医生拿来片子和诊断书,格外负责任地告诉他:“没有。”   姜北放下苹果,撩开被子,让江南看着他:“你在生气?”   “不然呢?”江南任由姜北掰着他下巴,幽幽开口,“我以为真坏了,我还托了护士姐姐帮我买地.黄丸,她又托了别人,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全医院都知道我肾不好了!”   姜北想笑,好歹憋住了:“你自己没感觉吗?”   “怎么感觉?”江南反问,“我每天睡到中午才醒,唯一能证明我肾没有问题的晨.勃我都错过了,你告诉我怎么感觉?而且邓阿姨熬的鸡汤平时喝了我都会流鼻血的,现在鼻血也不流了,我以为是我太虚了才不流鼻血的。”   姜北忽略他的流氓话,解释道:“是我让我妈少放了药材,避免身体不耐受。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吃饭吧,待会医生要来查房了。”   “我们不能回家吃吗?我没事了,我想出院了,”江南发完牢骚,一秒变脸,每个毛孔都写着委屈,“全医院都知道我肾不好让护士给我买地.黄丸了,你让我怎么对面江东父老?”   姜北摇摇头,坚决道:“不行,医生说再过几天才能出院。”   他顿了顿,端量着江南被阳光晒出两片红晕的脸,总有种身处梦境的虚渺感:“再过几天……出院后你想做什么?或者说以后你想做什么?你有名字了,再不是程野的影子了,嫌疑也没有了,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你该不会想抱着你的财产继续家里蹲吧?”   “以后”是个充满希翼的词语,以前江南从未想过他的“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他活在程野的影子里,官铭也早早给他定好了结局,他的“以后”就是“明天”的如履薄冰,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对他承诺要带他走出阴影,他才有勇气去幻想以后,幻想未来。   事实证明,姜北做到了,不,是他们做到了,他们一齐拥有了未来。   “我想成为你的同事,”江南难得严肃,“不过好像不行,我以前读的书全给程野读的。那成不了同事,做你的线人也行,我可以是你的线人,也可以是你的爱人。”   “不可以,”姜北再次摇头,拒绝了江南的提议,“太危险了,要不你还是继续画画吧。”   “那你问我干嘛?”江南严肃不过十秒,又变脸了,被子一盖谁也不爱。   姜北无可奈何地轻叹口气,像哄小孩似的撩开被子,把江南揉进了自己怀里:“我不想再看到你进抢救室,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你可以做一份寻常的工作,朝九晚五……晚六也行,工资不需要多高,就当打发时间,如果你不嫌无聊,其实家里蹲也可以。”   “你想把我养废?”   江南待在姜北的臂弯,将脑袋埋进对方颈窝,他发现自从他醒后,姜北就格外喜欢抱他,还喜欢摸他胸膛,要感受他跳动的心脏。   用林安的话来讲,姜北这是患上了轻度应激障碍,生怕人走了,要确定呼吸心跳一切正常后才肯放心。   “嗯,”姜北毫不扭捏地说,“养废。”   他紧了紧手臂,来自江南的体温使他感到安心,他不想再体会这具身.体在他怀里慢慢变冷的那种绝望与无能为力了。   他拥着他的美梦,江南的存在就是美梦成真。   姜北到底没答应江南的提议,最后还是宋副局抛来了橄榄枝,说什么不能浪费资源,要物尽其用,为此姜北生了好几天的闷气,还给宋副局甩脸子,宋副局将老花镜一取,别说看人脸色,他连姜北在哪个方位都瞧不清。   除夕当天,林安也来了医院一趟,除了送年货,还带来了杨朝的婚礼请柬。据说杨朝年中时就打算结婚的,好巧不巧,遇上温洪亮搞事,接着案子就跟炮仗似的接连爆了,这一拖便拖到了年后,好在他女朋友体恤,没跟他分手……   当然,林安此次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嘲笑江南买地.黄丸。   虽说江南还没好利索,但搞定林安不成问题,当即把人轰出了病房,并扬言再造谣就要起诉林安。   姜北没管他俩,拿着只行李箱收拾东西准备出院,本来医生建议再住院观察两天的,但江南想回家过年。   姜北想了想,以前的新年江南大概是一个人过的,所以今年无论如何都要让江南回家和大家一起过。他给医生打过招呼就去办了出院手续,反正江南已经能单挑林安了,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再说离得近,万一出了事他可以在五分钟之内带江南杀到医院。   “你可不可以安静会儿?”姜北边收拾大家伙送来的花边道,“医生说不要剧烈运动,以免伤口裂开。”   江南把门“嘭”地关上了,任由林安怎么喊也不开。他压根没听姜北说的话,转身换上了委屈脸:“阿北,他欺负我。”   “知道了,”姜北淡淡答一句,继而拉着行李箱和江南出了门,开门的瞬间,他对门外林安蹦出了两个字,“闭嘴。”   老大让闭嘴,林安不得不闭,还顺带帮人把行李搬上了车。   三人在医院告别,接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家路上江南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姜北一个人来接他,他住院那会儿邓阿姨和程阿姨天天来,偏偏他出院人不来了。   不过他也没问姜北原因,他是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出院还要大堆人来接他岂不很幼稚?   姜北到底没舍得让江南开车,继续担任司机,他把车开进小区停车场,停稳后去拿了后备箱的行李:“到了,回家吧。”   江南走下车,万分娇羞地挽住姜北胳膊:“你记不记得上次你接我回家,到地方后只跟我说了两个字——到了。”   姜北知道江南说的是今天夏天的事,当时他力排众议说要把江南带回去,在回去的路上他就后悔了,自然没给江南好脸色看,到家后他本想叫人“滚下来”,想了想,还是只说了一句“到了”,如今他已习惯江南的存在,自然要加上一句“回家吧”。   江南一个月没回过家,迫不及待地蹿上楼,然而不等他按下大门密码,门就自动开了。   邓淑萍系着围裙站在门后,一脸喜笑颜开:“小南回来了?快点进来,外边冷不冷?”   程琼比较务实,直接给他件外套和一双手套,说:“刚出院不能着凉,穿着吧。”   江南伸手接过,退开一步看看门牌号,心想没走错房子啊,怎么两位阿姨也在这儿,不仅是阿姨,就连姜北他爹也来了,正蹲在墙角削土豆,显然是个免费劳动力。   这双方家长都到齐了,是要搞哪样?   江南疑惑地看向姜北。   姜北摸摸鼻尖,解释道:“他们说过来一起过除夕。”   江南“哦”一声,话说他还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过年呢,有些许紧张。   邓淑萍真拿自家木头脑袋的儿子没法,程琼都来了,带人江南在门口傻站着干嘛?表现一下啊。   “姜北你站着干啥?自己家找不着路要我请你进来是不是?外头那么冷,带小南进来暖和暖和呀。”   姜北:“…………”   江南:“…………”   这熟悉的感觉又来了,邓女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不是得了个儿媳妇,而是招了个上门女婿?   早已洞察一切的姜父甫一抬眼,心道傻婆娘,没见过这么着急把自家儿子往外送的妈。   程琼也让邓淑萍搞懵了,开始认真审视门外的两人。   姜北和江南让她看得不自在,纷纷去抢行李箱,想找个道具缓解下尴尬。   这时,一只小团子从卧室跑出来,朗声喊一句:“叔叔!”   江南定睛一看,这不他大侄子吗?现成的道具!   没抢到行李箱的江南一把抱起官景一,假巴意思地嘘寒问暖,官景一没猜出他亲叔的别有用心,有问必答,画面十分和谐有爱。   话说官景一从地主家的傻儿子到无家可归的傻小子只用了一晚的时间,事后邓淑萍带了他两天,警方觉着这样不是办法,遂联系了官景一的外婆,老人家刚开始并不接受这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几天后又想通了,说要带官景一回去,可警方查了下老人家的经济情况,发现她并不具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女儿进去了,重要经济支撑没了,她每月的退休金只够自己过活,养不动孩子。   后来警方又想到了官景一他亲叔,可……他亲叔太年轻,年纪不符合要求,再者,他亲叔还和别人住一起,别把小孩带坏了,几番纠结,还是让官景一跟了他外婆,吃差点住差点总比让他亲叔教坏了强。   不知官景一是太没心没肺还是太懂事,既不问他爹怎么了,也不问他娘去哪儿了,反正谁要他他就跟谁走。   听他外婆说,这小家伙不认生,到新家后不哭不闹,让干啥就干啥,也不挑食,给啥吃啥,十分好养活。   可外婆总觉得官景一的表现不像个几岁的孩子,怕他闷坏了,所以一到周末就把他往江南这送,想着年轻人没准能跟小孩玩一块,事实证明他外婆想得没错,官景一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耍起小性子来一套一套的,还会撒娇。   江南抱着官景一:“你怎么跑过来了,你不陪外婆过年吗?”   官景一抱着他的遥控汽车,跟好大个宝贝似的:“外婆说晚点来接我。”   江南走到卧室门口,心想道具利用完毕,放下官景一让他自己去玩:“等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官景一扬起肉嘟嘟的小脸盯着江南,似乎有问题要问,想想还是算了,抱着汽车跑厨房偷吃去了。   江南格外想念他的大床,等人一走,立马蹬掉鞋子在床上滚了一圈,不多时姜北也成功躲过邓女士的攻势溜进了房间,把行李拿出来一件件整理好挂进衣柜。   江南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腾起,翻了翻衣柜里的小抽屉,不出所料,抽屉空空如也。   “那个……阿北,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如果平安回家,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姜北“嗯”一声:“记得。”   江南指着空抽屉,说:“那你能不能把我的工资卡还我?”   姜北叠着衣服,头也没抬:“为什么,你不是和宋叔达成了长期合作吗?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久你就能拿工钱了,对了,听宋叔说,这次你帮了忙,他还给你申请奖励了,所以你为什么要盯着我的财产?”   江南:“…………”   他从土豪变成穷光蛋只在一念之差。   “不是,我……对!我要养我大侄子,你想,他外婆只能让我大侄子吃饱穿暖,但我大侄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等大一点还得上各种培训班,哪哪都需要钱,在他妈妈出来前,我有义务把我大侄子培养成人……才。”   江南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哦,我跟官景一说好了,每个月给他零花钱,想学什么也支持他学,当然,我是以你的名义承诺他的,”姜北对江南扯出一个笑,“他说他长大后会孝敬你的,你不用担心了。”   江南:“…………”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那我现在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个钢镚怎么办?卡里是我的全部家当,真的,不骗你。”   姜北将衣服一扔:“你当初把全部家当留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怎么,猜到自己可能有去无回,留笔钱就想把我打发了?那既然给我了,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你最好表现乖一点,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就还你了。”   江南额角一抽,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索性破罐破摔:“算了,那其实是我给你的彩礼钱,你们家也不用回嫁妆了,既然你收了我的彩礼,那挑个日子把事办了——唔!”   姜北赶忙捂住江南的嘴,江南挣动一番,看清门口站着官景一后心虚地闭了嘴。   官景一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好奇,他说了一句“阿姨叫你们吃饭”后又转身去告状,大喊一声:“姜叔叔欺负我叔叔!”   饭桌上,邓女士就着姜北欺负她“儿媳”这事逮住亲儿子劈头盖脸一顿说,一旁的姜父听不下去了,小声嘟囔:“你儿子欺负人的毛病是随了你。”   邓女士耳朵尖,听了个清清楚楚,立马转移教育对象,完事还不忘给程琼赔笑。   姜父压根没听,朝江南挤出一个苦笑,意思是习惯就好,还能跟媳妇儿硬碰硬不成?   江南成功接收过来人给他的忠告,心道伯父说得对!   告状的小罪魁祸首完全不受他人的影响,只顾着吃菜,奈何手短夹不到,又极其自然地跟姜北撒娇,要姜北给他夹鸡腿,好像姜北被骂不关他的事。   姜北认为让官景一跟着他外婆是对的,要跟着江南,没准长大后比江南还不要脸皮。   这顿年夜饭一直吃到了晚上,席间邓女士一直在以各种姿势攻克程琼,直接把团年饭吃成了相亲大会,甚至把自己家底交代干净了,目的是想让程琼放心,别说一个“江南”,就算再来两三个他们姜家也养得起。   “你说小南他亲妈……不说这个,既然你带过他,也算半个娘,”邓女士拉着程琼的手,说,“我家姜北虽然比小南大,但大点好啊,成熟,我儿子我最了解了,他踏实,没有花花肠子,话是少了点,可正好能和小南凑上啊。”   姜父冷哼一声:你怕是还不够了解你儿子。   “姜北?”姜父使劲朝儿子使眼色——快给你妈解释,你妈已经魔怔了。   姜北堵着官景一的耳朵,若无其事地逗小孩玩儿。   程琼也让邓淑萍说懵了,怀疑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错的,不确定地问:“小南?”   江南捧着碗喝汤,就差把脸埋碗里了。   邓女士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以及她以为的就是对的。   程琼在她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嗯嗯啊啊”一顿应付,好歹把人打发了。   吃完饭邓女士又给自家儿子争取到了一个表现机会,让姜北把桌子收了碗洗了……   姜北看着摞老高的脏碗碟陷入了沉思,偏偏江南还火上浇油,掐着嗓子说:“加油哦,邓阿姨说我跟着你能享福。”   姜北:“…………”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和客厅里春节联欢晚会的报幕声融为一体。   几位长辈坐沙发上谈天说地,姜父尝试了几次,发现跟这俩女人实在没有共同话题,索性抱着猫撸。江南把沙发的位置让给了长辈,自己坐地毯上陪官景一玩遥控汽车,时不时瞥一眼那个在厨房辛勤忙碌的身影。   一时间谈话声、猫叫声、小孩的嬉笑声聚成了烟火气,塞满各个角落,催生出一朵名为“岁月静好”的花。   江南听着,那个在江水中漂浮了十几年的灵魂才穿过漫长岁月,落回暖意融融的家,且在这里生根发芽,野蛮滋长。   晚上十点,几位长辈打道回府了,官景一也让他外婆接走了,姜北和江南跟新婚夫夫似的,挨个把人送上车,再回家收拾完一片狼藉已是深夜。   江南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后发现姜北在厨房做黑暗料理,忍不住上前瞧稀奇:“你在做什么?”   姜北指指灶台。   ——奶锅里煮着红酒,加了苹果柠檬橘子桂皮,果香冲淡了酒气,光闻着就使人微醺。   江南霎时感到头重脚轻,软绵绵地趴姜北背上,嗅着对方身上惹人醉的香气,问:“我可以喝吗?”   “一点点。”   姜北拿出两只杯子,吧台上已摆好提前订的蛋糕,江南挖了一勺尝味道,默认接下来的时间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江南想夸夸姜北的,还会准备惊喜了,然而姜北转身就进了卧室,神神叨叨地拎来一只小袋子。   江南咽下蛋糕,满眼好奇地看着姜北走到吧台坐下,又吨吨灌下两口酒。   “怎么?”江南笑问,“什么事还需要喝酒壮胆?”   姜北用手腕擦着嘴角的酒红色液体,一副“我醉了请君入瓮”的撩人模样,他没发现对面的江南偷偷咽了下喉咙。   “送你的新年礼物。”姜北把袋子扔吧台上,想了想这行为太随意了,又把袋子拿回来,拆开复杂繁琐的包装盒,拎出一条挂着戒指的项链。   江南摸摸自己空落落的颈项,这才想起他的项链让官铭收走了,估计找不到了。他即刻起身,主动把脖子伸到姜北面前,同时拨弄着姜北颈间挂了两枚戒指的项链,其中一枚是他买的,当晚姜北打人又下水,居然没把戒指弄丢。   江南打趣道:“戴两枚戒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二婚。”   姜北没理这话,在煮红酒氤氲的雾气中替江南戴好了项链,拨正了位置,他想说点什么的,奈何偶像剧看得少,实在不会说土味情话,只望着江南发呆,稍不留神就跌进了对方猝然漾开的笑眼里。   电视机一直没关,正值午夜,几位主持人说着跨年致词,随及开始倒计时。   “五,”   “四,”   江南很有耐心,也很有法子,连煽动的睫毛都在引.诱着姜北。   “三——”   倒计时声声催人,催着姜北快点。   他蓦地捧起江南的脸,倾身在对方唇角印下个果酒味的吻。   “二——”   趁着微醺感上头,姜北加深了这个吻,一边呢喃道:   “我爱你,明年也是。”   他连告白都是照抄江南的。   “一!”   爆竹解禁的城市在一瞬间响起冲天巨响,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印着漫天火树银花,“明年”在烟火和缠.绵缱绻的亲吻中悄然来临。   未来还有无数个“明年”。   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热爱不死,未来可期。   ----------------------------------   全文完。 第141章 番外。   杨朝的婚礼定在四月。   本来半仙算的良辰吉日是在正月, 可新娘子觉着四月好,气温和鲜花好,天气也好, 于是两家人一商量,又把婚礼推到了四月。   新娘子是个公司白领,人缘不错, 一说结婚,身边的小姐妹赶着要当伴娘, 她也不好意思拒绝,索性全收了,足足有六位。   六位伴娘得配六位伴郎, 这可愁坏了杨朝,毕竟他的一帮亲同事只想吃席, 高举“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大旗,至于别的,谁爱去谁去。   杨朝说伴郎有红包, 亲同事立马收起旧旗, 换了面“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新旗,杨朝从中挑了几个能上台面的, 但还差一个,几番考虑,他又跟他老大借了江南一用, 说什么伴娘团全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伴郎都是些糙爷们, 怎么着也得找个门面来平衡一下。   姜北慷慨大方, 别说借江南当伴郎, 就是当花童伴娘都行。   江南认为姜北不爱他了,居然要把他送出去任人糟蹋,再说,按女方那边的习俗,新郎得在吉时前带上伴郎团驱车去丈母娘家接新娘,完了还得开回市里,来回百来公里,早晨五点就得起,江南七点能起就算烧高香了。   后来不知杨朝跟江南承诺了啥,江南说他四点就起,不就是伴郎吗,当就当。   然而真到了婚礼这天,江南把答应杨朝的事睡死在了干净柔软的枕头里。   天还未亮,闹钟已响了五遍,姜北眯着眼看了下时间,五点十分了,再不起真的来不及了。   他把搁在他身上的胳膊大腿拿下去,轻轻摇了摇江南,叫他起床了。   美梦被扰的江南明显不高兴,拉着被子哼唧一声,翻身继续睡。   姜北祭出他新掌握的咒语,在江南耳边幽幽念一句:“工资卡。”   江南浑身蓦地一僵,说话声明朗了不少:“……小江南都没醒。”   他伸手圈住姜北,顺势把人摁在棉被间,隔着睡衣蹭了会儿:“小江南什么时候醒我就什么时候起,谁叫你老是用工资卡威胁我。”   四月的天已有些热,姜北很快出了汗,他掐着时间,怕迟到了,同时感受着江南的变化,不由微喘:“醒了,可以了,真的快迟到了。”   江南整个人赖在姜北身上,他可以做到上下首分离,腰部以下已然觉醒,然而上半身还在跟周公幽会。   姜北拿他没法,从空隙间钻出来,拎着江南衣领把人扔去洗脸刷牙。   不知江南在磨蹭什么,姜北装好红包和杨朝提前送来的伴郎西服江南都还没出来。   “你在干嘛?”姜北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快点。”   没人回答。   姜北心里咯噔一下,PTSD又犯了,生怕江南在卫生间背过去了,一脚踹开门,然后……他看到江南在搞黄色。   黄色和清新绿遥遥相望,不多时,姜北整张脸都黑了,还是黑里带红:“把裤子穿上!”   江南振振有词:“我不得把小江南安抚好吗?不然待会走出去多丢人。”   姜北无言以对,这人还知道丢人,他深吸口气,咬牙问:“那你安抚好了吗?”   “还差点……唔!”   江南眼前一黑,一块湿毛巾“啪”地扔他脸上,姜北让他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父爱如山的洗脸手法,胡乱一顿搓。   江南连连退后,直到退到墙根退无可退,惨遭泥石流般的爱淹没:“你这手法是得了邓阿姨真传吧?”   姜北不跟他废话:“给你最后五分钟。”   两人拉拉扯扯收拾完,到达酒店时其他人已全到齐,不过诸位也没怪姜北迟到,毕竟成年单身狗该懂的都懂。   酒店门口足足停了十二辆婚车,除了头车全是清一色的奥迪A系,不得不说杨朝为了娶个媳妇真是下了大手笔,光是租车租场地就花了不少积蓄,用他的话来讲,钱可以再挣,但媳妇不能再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他要在能力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把他媳妇风光娶进门。   江南觉得此话有理,脚底一抹油就跑去向杨朝讨教婚礼流程和心得了。   杨朝只回了他一句话:“咱们暂时不支持同性婚姻。”   江南:“我先问问看嘛,万一有一天支持了呢?”   江南可谓是走到哪脸就丢到哪,在人丢完前,姜北将他囫囵塞.进了车里,并提醒他:“你只要当好你的伴郎就行,其余时间尽量闭嘴。”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凶我了。”江南说。   在破晓之前,新郎倌精准卡着时间,拿着张赤脚大仙算的八卦图,吉时一到,便带着接亲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姜北和江南坐最后一辆车,姜北始终不放心,其紧张程度不亚于杨朝,他一边给江南系着领带,一边叮嘱:“待会儿你不要去抢新娘,我怕你把门锤烂。”   江南点点头,认真盯着姜北系领带的手,不禁想起之前官铭给他系领带,还吐槽姜北不愿意教他。   这用教吗,他脖子一伸,姜北自然会给他系,还用得着亲自动手?   姜北又说:“也不要去找新娘藏起来的婚鞋,我怕你把别人家给抄了。”   “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江南皱皱眉,“你该不会真是二婚吧?”   开车的同事及时出声:“我可以作证,老大之前一直是黄金单身!”   姜北给了他个眼神自行体会,接着给江南别上领带夹:“如果待会儿他们要玩游戏,你玩智力型的就行了,体力型的不要掺和。”   姜北太了解自己手下的那帮人了,个个跟返祖似的,他怕江南跟着返祖了。   替江南整理好仪表,姜北又检查了一遍,忽有种送自家初长成的大儿去远行的既视感,满心的放不下。   话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江南穿正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眉,仿佛在一瞬间退却了浑身的散漫,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江南回视着他,以为自己头发乱了:“怎么了,哪里没对吗?这么看着我。”   “没有,”姜北收回想触摸江南脑袋的手,转而碰了碰他的喉结,万分确定当年那个小不点是真的长大了,“我跟你说的话记住没?”   后来姜北才发现,他说了堆屁话。   到达新娘娘家后,杨朝带着他打得过流氓斗得过悍匪的伴郎团直奔新娘子闺房,七个人硬是走出了千军万马的阵仗,连岳父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杨朝是来抢亲的。   姜北没上楼,在单元楼门口守着婚车,不多时,他听见帖着“喜”字的那间房爆出一阵哄闹,男男女女的声音混一起,好不热火朝天,想来是那群伴娘堵了闺房门,不让新郎轻易进门接走新娘。   然而哄闹持续了很久,不仅没有偃旗息鼓的趋势,反而越发激烈。   姜北隐约感觉没对,按道理,伴郎团有着压倒性优势,那几位伴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三分钟之内打开闺房门都算他们给伴娘面子了,但二十分钟过去了,伴郎团还在努力。   难不成有人看上了伴娘故意放水?   姜北让一楼开麻将馆的大爷帮忙看下车,紧接着上了楼。   新娘家里一片喜庆的装扮,气球彩带挂了满屋,杨朝的岳父岳母就站在气球下抹眼泪,旁还立着跟妆的化妆师,时不时朝卧室方向望一眼。   ——一堆男人挤在卧室门口,撞门的撞门,塞红包的塞红包,还有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的,姜北找了一圈,没找着江南,倒是找见了本该开头车此刻却穿上了伴郎服的林安。   “江南呢?”姜北拍拍林安的肩,“他去哪儿了?”   林安忙着破门,压根没理姜北,只对着门喊:“小王八蛋!快到时间了,把门打开!”   姜北额角一抽——江南为什么在房里?   他登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杨朝整整一天一夜没见过他媳妇儿了,门又打不开,情急之下,他把身上所有红包全塞.进了门缝,门后好似有只红包怪,分分钟将红包吞了个干净,随及响起伴娘们铜铃般的笑声。   杨朝敲敲门:“全给你们了,没了,真的。”   估计伴娘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心满意足后终于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闺房门。   屋内,五六个大姑娘簇拥着娇滴滴的新娘,很明确地告诉杨朝,新娘子没有鞋。   一群男人一哄而散,在房间各个角落搜索找鞋,姜北却是呆住了——只见五位婀娜多姿的伴娘中混进了一只超大号伴娘,此位“伴娘”戴着蜂蜜色的假发,化着粉嫩嫩的妆,看上去好不可爱,可惜过紧的一字肩礼服暴露了他是个一马平川的男人的事实。   姜北大概知道为什么伴郎团撞不开门了,因为有江南在门后抵着!   他就走开了一会儿,江南便从一个绅士的伴郎变成了滑稽的伴娘,这变化使姜北后退了一步,假装不认识这人。   江南全然不在意,正倚门框上数着他的小红包,本来端庄得体的伴娘礼服让他穿成了超短裙,裙摆下一双白花花的长腿抖出了暴发户的姿态,甚至抖散了脚腕上的绑带。   姜北好想逃,却逃不掉——江南扭头笑着对他说:“阿北,我抢了好多红包,听说能沾福气,送你。”   姜北想说这福气他承受不起,可江南认为他承受得起,便蹬着双四十二码的高跟鞋三瘸两拐地朝姜北走去,一不小心踩到了绑带,猛地扑倒在姜北怀里。   姜北怀疑他是故意的,奈何没证据。   当微凉的发扫过颈间,姜北触电般地一颤,江南线条流畅的白皙肩颈就在眼前,在晃动间偶尔能窥见他隐在发丝下的漂亮锁骨和……坦荡荡的胸。   姜北血压飙升到了一百八十,下意识想推开怀里的妖精,可一想到妖精是自个儿捡的,只得作罢。   “你为什么……”姜北被他门帘子样式的假睫毛震撼到了,一时说不出下文,江南的睫毛够长了,压根不用戴假睫毛,到底是谁把人搞成这副模样的?经家长同意了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可以让江南当伴娘,但不代表可以给江南穿超短裙戴假睫毛!   “啊~有位伴娘家里出了事,半道走了,”江南一撩秀发,解释道,“杨朝说伴娘伴郎得是双数,就让我顶上,林安又顶了我伴郎的位置,反正都是‘伴’,我就同意了。我美不美?”   姜北:“…………”   江南没听到回答,只当姜北是默认了,继而弯腰去系高跟鞋的绑带。   这一弯不得了,裙底乍泄一片春光,直接把姜北的血压逼到了二百八。   “不要动,”姜北脱下西服给他围在腰间,“去坐着,我帮你系。”   江南也感觉弯腰的瞬间底下有些凉爽,看来是还没习惯穿裙子。他没拒绝,拖来张椅子坐下,把腿伸到姜北面前,平心而论,姜北穿鞋的技术甩了官铭十万八千里,连蝴蝶结都系得像只蚂蚱,好歹和蝴蝶沾边了,都是动物。   他认为姜北很棒。   “哎,”江南用高跟鞋尖点点姜北膝盖,“本来我是推荐你当伴娘的,你腰又细,腿又直,比例刚好,穿裙子肯定好看,可杨朝说他不想死。”   姜北:“……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那你可不可以单独穿给我看?”   姜北再次祭出咒语:“工资卡。”   “不穿就不穿,你不穿最好看!”   大家伙儿一直闹到了六点半,接着准备正式接亲,七点一刻,新娘子让她表哥背上了婚车,作为开头车的林安,卡着点向杨朝讨要了赶路费,这是当地的习俗,说路上给司机红包能保一路平安。   林安开船不行,开车要翻,一路上走得格外小心,生怕碾死了一只蚂蚁,一感觉不行了,就靠边停车朝杨朝伸手要红包,一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让他走出了一个半小时。   婚礼仪式定在户外,众人到时,绿茵草地上已摆好了座椅,三三两两的宾客围坐一团,纷纷梗着脖子张望缓缓驶来的车队。   不得不说新娘这日子挑得好,阳光明媚,鲜花馥郁,草地上种的栀子也开了,喷泉尽情绽放,白鸽肆意戏耍,不负人间四月天的美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到地儿后,姜北即刻去找了他亲爹亲妈,邓女士穿着条剪裁考究的酒红色长裙,顺带把自家男人也捯饬成了中世纪的老绅士,两人得体又般配。   终于等到儿子,邓女士微微一笑,语重心长地说:“儿啊,妈觉得户外婚礼不错,你觉得呢?”   姜北:“…………”   为什么他这种情况都能被父母花式催婚?   邓女士见他不回答,笑容更深,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伴郎团:“儿啊,妈认为那位伴郎也不错,你看你什么时候……欸!小南呢,他不是当伴郎去了吗,咋不见人?”   姜北:“…………”   幸好他妈眼神好,及时发现江南没在,没乱点鸳鸯谱。   “他不是伴郎。”   “那他人呢?”   邓女士正欲去找人,司仪宋副局恰好拿上话筒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始念他毫无文笔可言满满都是感情的致词,邓女士只好放弃找人坐回原位。   杨朝做事细致,接亲车队什么时候出发、新娘几点出娘家、几点到达婚礼现场、仪式几点开始全找大仙算了吉时,十点一到,随着《婚礼进行曲》一响起,新郎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站上了舞台。   姜北跟着鼓掌,可手拍红了也盖不过他亲妈的叨逼叨。   邓女士伏在儿子耳边,眼睛盯着杨朝,轻声说:“别说小杨一捯饬,还挺周正的啊,看看你平时怎么带人的,挺好一小伙子硬是让你带成了敢.死队,以后注意点,人家现在有媳妇儿了,以后还要生孩子,该包容的地方就多包容点。”   姜北点点头。   邓女士还没叨完,继续用她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那你呢,啥时候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   姜北:“…………”   邓女士:“妈养你这么大,从小到大没硬性要求过你什么,想着你自个儿过开心就好了,所以我也不指着你传宗接代了,但该有的仪式不能少,小南年纪小,说白了才刚刚长醒,很多事他现在不在意,等年纪再大点没准就会介意了。我老姜家从不亏待人,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要去非洲还是爱尔兰结婚,妈立马给你安排,但是啊,我和你爸俩老的立场没对,没法给小南直说,这层窗户纸需要你去捅破,你能不能主动点?”   姜北在心里打了数个省略号。   一旁的姜父想给自己媳妇儿道出实情,哪知邓女士压根不听,接着给儿子讲长篇大论,说什么按老祖宗的传统是要三聘六礼明媒正娶的,甭管这性别对不对得上,左右都是娶,那就得按传统来,这是礼节,万万没有把人藏家里的道理。   姜北的脑袋瓜嗡嗡的,几次开口都被邓女士打断,直到婚礼仪式结束,又催着儿子去抢捧花。   姜北稳如泰山:“捧花一般是女生去接。”   “谁说的?”邓女士指指草地上摩拳擦掌的一群大男人,“未婚的都可以接,你单位的全去了,林安也在,这是个好机会,你真是……欸!那个‘伴娘’怎么这么高,背影有点眼熟呢,是小南?”   姜北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突出的青年……伴娘,秉着女士优先的原则,江南甚至站到了第一排。   姜北扶额。   作为司仪的宋副局眼瞅着那只超大号伴娘蹬掉了高跟鞋,若无旁人地做了拉伸运动,额角猛地一抽。   “那个……”宋副局关掉话筒,以便正常发挥,“姓江的,滚后边去!自己是哪个方队的不清楚吗?”   江南理都没理。   站后边的男性同胞见他不肯后退,纷纷站到了前面,都是单身狗,谁比谁高贵?   局面一瞬间乱了,几位伴娘反倒被挤到了后面,宋副局看着手下的一帮崽子冲到前边,暗骂一句“丢脸”。   杨朝陪新娘背对着众人站着,悄悄瞥一眼江南所站的位置,悄声跟媳妇儿说:“往正后方扔,我事先答应别人了,要让他抢到捧花,不然他不来给我当伴郎……娘。”   新娘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随着宋副局一声令下,鲜艳的玫瑰捧花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花瓣上沾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一群单身狗为了接祝福无所不用其极,纷纷拿出最好的蹦跳水平,同时六亲不认地拖住身边的同事,能干掉一个对手算一个。   江南以优越的身高占了优势,一个三级跳,指尖已碰到花梗。   眼瞧着捧花要被抢走,情急之下有人喊道:“江南你裙子飘了!”   “小王八蛋你走光了!”   “这‘伴娘’忒不要脸,连保险裤都不穿!”   江南把不要脸进行到底,稳稳接住了捧花,落地后轻轻亲吻花朵,朝众人行了绅士一礼,继而捧着捧花狂奔。   台下的姜北看着江南光着脚丫子跑来,认命般地垂下了头。   在场不明真像的宾客目光追着江南,目送他跑过过道两边馨香的花球、踏碎鲜嫩多汁的青草,心道这大姑娘真勇敢,姑娘跟男士求婚还是头一次见。   江南仗着“性别”优势,也不怕姜北会不好意思,撒开腿跑,周围的起哄声、加油助威声,以及市局那群单身狗的口哨声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令他快速跑到姜北面前,裙子一理,单膝跪地,双手献上捧花。   “送你。”   姜北就快把脸埋进腿缝,透过缝隙窥见了江南裙底,不着痕迹地移动双腿抵在江南的膝盖前,同时一把接过捧花,咬牙道:“可以了,你真的走光了,起来吧。”   江南不起,抽出一支玫瑰献给一旁的邓女士。   邓女士的嘴角还没完全扬起,下一秒就听自家“儿媳”说:“阿姨,您愿不愿意把您儿子交给我?我彩礼都给了。”   “彩……礼?”邓女士笑容一凝,一时没摸着头脑,“什么意思?不是应该我家给你吗?为什么是你给……”   江南:“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   邓女士牙关都在发抖,看看自己老公,姜父朝她点点头:“你一直搞反了,我想给你解释你又不听。”   邓女士两颊陡然绷紧,扭头看自家儿子。   姜北也朝她点点头。   邓女士重重抽吸一声,不可置信地问:“……我搞反了?”   她脑子乱如麻,目光一时间找不到定点,在眼神飘忽不定之际,她好像又接受了儿媳变女婿的事实。   “那个……小南啊,”邓女士浑身都开始抖,“你看啊,阿姨就一个儿子,你又一个人,所以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来?阿姨会把你当儿媳……不是,当亲儿子的疼的——为什么你们全把我蒙在鼓里?!”   邓女士说着说着突然暴走,反手拍姜父一巴掌:“你怎么不早点说,把我当傻子玩儿呢?”   “还有你,姜北!生你不如生闺女,反正都得泼出去,我不指望你给我生孙子,但是……但是……老娘怀你那会儿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就怕你在我肚子里营养不良,希望你长得高高壮壮的,你倒好,白瞎你奶奶的三十只母鸡!这就不说了……你还伙着你爹瞒我!”   邓女士再次抬起巴掌,江南瞄准时机,拉上姜北就跑。   邓女士的巴掌到底没落下去,转而捂住自己的心脏,作势要倒。   姜父赶紧把人扶住,宋副局和林安见势不对,也跑过来好生劝慰。   宋副局:“别气,儿媳和女婿的性质是一样的,左右生不出娃。你想想,你儿子又给你带回一个儿子,以后谁敢欺负你?”   姜父:“是你自己不听解释,你还能硬拆不成?”   林安:“阿姨别动气,我知道是江南姑娘样儿的长相让您误会了,但咱们不能光看人长相是不?”   邓女士一句也没听,只大口喘着气,片刻后伸手一指:“把他俩给我抓回来,等回去了老娘要动家法,省得他俩往后要翻天。”   姜父:“你说你……”   “怎么,我生的我还不能说了?”   “能能能。”   ……   江南耳朵尖,跑到喷泉后还能听见邓女士说了啥,好奇地问姜北:“你家的家法是什么?”   姜北的掌心出了汗,回道:“我家有一条太爷爷传下来的荆鞭。”   江南:“…………”   他抓住姜北的手:“那私奔吧。”   两人在草地上狂奔,惊飞了觅食的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