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刑侦]关于我要找师父但是邂逅了老婆这件事   作者:轻尘雨随   文案: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稳如老狗的刑警,顾行要相貌有相貌,跳得了热舞抓得了罪犯,但就是打了十多年的光棍,成了没人要的大龄剩男。   学员们觉得是女人们眼光差,他们顾队是这天底下最帅气的人!   然而跟着他出过几次现场以后,他们才知道顾行没人要是有原因的。   脾气大吼声大,睡觉打呼磨牙还说梦话。   顾行:“你们懂什么,这叫男人味!”   学员们不敢说话。   顾行表示各花入各眼,就是没有一朵花能入他的眼。   后来他们才知道,顾行一直有颗忘不了的回头草,藏在心中十多年。   这颗回头草成为他的眉中血,心上月,糅杂了他最美好的向往。   直到有一天,这棵草出现在崇恭支队门口,成了焦尸案的第一犯罪嫌疑人。   顾行:“谁来掐下我的人中。”   *正经文案   三年前宁州市一起连续恶意纵火案,埋葬了崇恭支队近一半的老刑警,顾行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连开十枪,将正在纵火的嫌疑犯打成了筛子。   然而三年后,这个嫌疑犯重现在顾行家门口,对着监控摄像头微笑。   罪犯从地狱里爬回来,这一次,他不会让任何人牺牲。   他会掐住罪犯的脖子和他一起掉入地狱,偿还前辈们的恩情,还这世间一个清明公道。   谁知颜辞镜在虚空中低低地道:“那我呢,顾行。”   顾行猛地睁开眼,发现那颗回头草一直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   *小剧场1   顾行出外勤累了一宿,靠在颜辞镜身上睡得昏天黑地,室内鼾声如雷,颜辞镜宠溺地看着那鼾声制造器,眼里的爱意仿佛要溢出来。   学员们不理解,那么糙的汉子是怎么吸引到这么精致的媳妇的。   颜辞镜笑道:“你们不懂,这是男人味。”   学员:“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小剧场2   顾行摸着颜辞镜细腻嫩滑的手,对比自己一只熊爪,忽然很不是滋味,“镜子啊,他们都说我手糙,像种地的老农。”   颜辞镜:“你种地我也喜欢你。”   “可我糙啊。”   “你糙不糙我都喜欢你。”   顾行:“……”   然后第二天,出现场的大家伙看到顾行那只糙手上套了一枚戒指,顿时被闪瞎了钛合金狗眼。   不服就干正义感极强间歇性暴躁的受vs外冷内热口嫌体正直文质彬彬的攻(现代都市刑侦)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行、颜辞镜、方希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   立意:我愿燃烧自己,去匡扶世间正义。   # 正文 第1章 我要回家种田   仲夏夜,芒种天。   顾行刚破获一起十年未破的杀人案,被总局提携直升崇恭支队一把手,完成三级连跳。   他一不做二不休,把一帮技侦和外勤带去酒吧嗨了一晚。   “今天我请了!兄弟们喝好玩好!”顾队一身皮质大衣,拿着玻璃瓶,大长腿一跃跳上桌,给大家扭了一段乡土味十足的野狼迪斯科。   喧嚣的音乐刺喉扎耳,染坊似的灯红酒绿挂在男人周身,完美地勾勒出他劲瘦精悍的肌肉线条,像个桀骜不驯的二流混子。   底下人沸腾地欢呼呐喊,酒水在室温的烘托下充斥在空中,宛如在拥戴他们的神明。   一舞毕,顾行下来就被拿着笔记本的实习生围成了粽子,“顾队!请问您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可曾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   “案卷显示嫌疑人反侦察能力特别强,请问您是怎么做到的!”   顾行随意搂过一个人的肩,喝了一口格兰菲迪,佯装醉酒地道:“首先,你要有一双像我一样的眼睛。”说着用手指比了比,场内光线红绿交错,他险些俩指头塞人眼珠子去。   学员们互相嘀咕,一面从变幻彩光中捕捉他深刻挺拔的五官,一面在笔记本写下“丹凤眼,眼尾斜挑,看人的时候自觉散发瞧不起人的气息”。   顾行有模有样地打了个醉嗝,“其次,你要有两只像我一样的手。”把手举过头顶,颇为嘚瑟地来回显摆,“看到了吗?”   学员们面面相觑,又写下“手掌大而糙,像干活的老农”。   顾行鼻子翘得老高,用指腹点了点,“最后还得有一只像我一样的鼻子”。   学员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写下“驼峰鼻也是一大亮点”。   顾行满意地抽走其中一人的笔记,“写好了吧,我瞧瞧。”   结果几行不堪入目的字蘑菇云一般炸进了眼底,顾行立马将笔记本摔到他的脑门顶,“眼睛是明察秋毫!手是行动力强!鼻子是敏锐的嗅觉!一群蠢货!”   这届新人真是地里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了。   他训完新人,左右开弓一伸手,在一群酩酊大醉的酒鬼中精准抓到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好友,醉醺醺地在那人乌黑柔亮的头发上吐气,“阿成啊,你说当年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怎么把咱俩从警校薅出来的,我怎么就没有那种魄力呢。”   方希成的身材不算壮实,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刑警面前略显小只,一身黑西装,刚又被强灌了半瓶啤酒,此刻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你说……什么?”   他朦朦胧胧一抬头,就露出一张清隽鲜明的脸,迷离泛滥的眸子掩在金丝镜框下,乍一看辨不清年纪,要不是他是个男人,估计现在就是崇恭支队当一不二的警花。   顾行扯着嗓子又嚎了一遍,“我说这群新人没一个能打的!”   这一声可谓是震天动地,方希成的耳膜都差点被他吼破了,一个激灵抖走酒气,“喂,你小点声,新人还在呢。”   他是个典型的中庸派,不揭短不扬长,做事规规矩矩,连常年配戴的眼镜都擦拭得一丝不苟,干净得能倒映出顾行的脸。   顾行轻笑一声,仰头把酒灌进肚子,然后搭着他骨感极重的肩悠悠地道:“阿成啊,我可能要走了。”   话音不算大,一出口就淹没在鼎沸的低音炮里,五彩斑斓的光晃过他尖削的下颔,稍纵即逝地掠过一丝匪气,方希成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表情立刻凝滞了,“你该不会还在为三年前的案子……”   多年共事让他们对彼此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语气词,就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事在人为,阿成,”顾行没等他说完,斜睨撞上他的目光,嘴角虽然是笑着的,但眼尾那股深沉的怒意几乎快要沸腾得要迸裂出来,“我相信师父没有死,你觉得呢。”   方希成忽然呵斥道:“够了!”   “开玩笑呢,那么当真做什么。”顾行不经意地放开了他。   “你。”   “好了,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都去点了,过了这村没这店,我就请这一回。”他转身走向吧台,颀长的背影没入喧阗正酣的黑暗深处,方希成凝望他绷得笔直的肩膀,也不自禁咬了咬牙。   这时,一个抱着笔记本的实习生唯唯诺诺地走过来,“方主任,顾队他怎么了?”   话音未落,方希成那点微乎其微的惶迫就不易察觉地收进了心底,他摘下眼镜,言简意赅地道:“你们顾队有病。”   像方希成这种外表斯文得如同从书里抠下来的人,他拿一把菜刀冲着你,你都不觉得他要行凶杀人,他骂你一句有病,你还能拍手称赞,甚至要求声音大点爷听不见。   学员红着脸跑开了。   方希成:“……”   ·   第二天,作为准点小王子的顾行破天荒起了个大早,穿着警服,戴着警帽,一本正经地叩响了总局长室的门扉,“刘局,我是顾行。”   “进。”   一纸辞职信递上,刘局长写字的笔锋一顿,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狐疑的目光透过老花眼镜递过来,仿佛在说你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顾行挺胸立正,“报告刘局,我家田地荒废,我要回家种田!”   刘局长的老花镜猛地跌了下来,“你说什么?”   顾行提高了分贝,“报告刘局!我要回家种田!”   刘局气得浑身发抖,头顶一圈所剩无几的地中海都要竖起来,“你再说一遍!”   顾行非常听话,“我要回家种田——!!!”   然后整座楼都知道他要回家种田了。   刘局拍案而起,“滚去审讯室!不交代清楚原因你哪都不能去!”   然后就是漫长的审讯时间,前来审讯的人是在他手底下待过三个月的陈俊安,昨天被酒水浇灌了整整一宿,现在身上还残着酒气,但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口一个“顾队”、“您”,礼貌得如同在说“顾队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顾行摆摆手,“不用跟我客气,照常走程序就行。”   “那怎么行!您可是咱们队破案率第一的顾队!按理来说我还应该叫您一声师父呢!”   顾行:“得得得,赶紧啊……”   于是在这货无限客套和顾行三催四请的碰撞下,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审完。   顾行生无可恋地看他一张大饼脸,小眼睛,还有皮肤坑坑洼洼的青春痘,就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   这孩子哪点都好,就是不适合当刑警。   还好陈俊安对他言听计从,不辱使命认认真真写下一行“回家种田、养猪、修房子”,“啪”一声盖上文件本,才依依露出不舍的表情,“顾队,您真要辞职啊。”   顾行嗡嗡地嗯了一声,双手合十抵着下巴,白皙的灯照在墙面打在他的脸庞,狭长的眼眸夹着银光,恍若挂了一层寒霜。   陈俊安顿时一个哆嗦,心说该不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陈,你先出去吧。”这时,方希成推门而入,眼神藏在透明的镜片后,淡淡地落在顾行身上。   陈俊安简直看到了天神下凡,跺脚敬礼回了个“是”,就麻溜地退下了。   方希成是法医主任,工作时间穿着白大褂,纤细的脖颈后零星几缕黑发,衬得那皮肤白得反光,肩膀也不似其他人那般结实,削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但就是这么个羸弱的人,帮顾行破获了无数起疑难案件。   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顾行眼中的寒冷刹那间换成了温水一样的流光,“阿成,你怎么来了。”   “收尾工作小赵在做。”他踱步上前,递过一支烟,就着椅子坐下,“我们聊聊。”   顾行接过烟在手里把玩,唇角勾起一抹笑,“怎么,你也想听听我的种田大计?”   他的笑容不是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嘴角歪斜,显得有点蔫坏。   “糊弄小陈和刘局的那套说辞就免了吧。”方希成知道他的德行,不想跟他虚与委蛇,从口袋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铺开陈在桌面,推了上去,“你辞职,是因为他吧?”   这是一张放大的监控截图,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青年叼着烟,正对着监控微笑,一只眼睛被帽子遮挡,另一只眼睛弯得像一轮残月,唇角也是上扬的,但整体看上去,却莫名有一股阴鸷感。   左上角的时间显示一个星期以前,凌晨两点。   顾行握烟的手微微一抖,故作淡定地笑道:“咱俩这么多年交情,想来我家直接配把钥匙,不用拜托技术队黑我系统。”   但他侧颈清晰的肌肉轮廓顺着脖子蔓延没进衬衫领口,像一只绷紧的弓|弩。   微开的衣襟里,朦胧掩着一条骇人猩红的疤痕,给这具完美的身躯添了一笔瑕疵。   “我乐意。” 方希成说得理直气壮,指着纸一字一句地道,“你看好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那个人在三年前就已经被你开枪打死了,你亲手杀死的!还是我给你做的尸体解剖!也是我写的死亡证明!”   他大约这辈子都没训过别人,一腔火气收进嗓子眼,仅有的一点理智全给了顾行。   顾行双眼放空,没有说话。   记忆从虚空中浮现那人的影子,虚弱贫乏的身体,没有一点血色的脸蛋,可以用漂亮形容的五官,以及和这些特征都截然不同的眼神。   ——属于杀人犯的眼神。   铺天盖地的警笛在宁州鸣了三天三夜。   他藏在深渊中,冲顾行咧嘴一笑,嘴角裂开到耳后根,源源不断涌出黑色的血。   那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怨毒,犹如在说,“你等着,等着我拖你进地狱”。   良久,顾行才堪堪张开薄唇,“就算不是他,他们之间也会有某种联系。”   方希成气得站了起来,“顾行!”   顾行从容不迫地抬头,露出一个讥笑,轻而易举把他的呵斥顶了回去,“师父怎么教我们的,你都忘了吗?”   方希成立刻说不出话来,有如冰水浇在心底,所有愤懑都被“师父”这两字灭得烟都不剩,半晌才虚虚道出一句,“我没忘。”   “那么如今支队为什么人员紧缺,你也没忘吧?”顾行笑得败絮尽显,视线如同毒蛇的杏子,一寸一寸贪婪地攀过他的脸。   方希成泄气似的坐在椅子上,“我怎么会忘……三年前的纵火案,我们损失了多少……”   顾行不笑了,朋友互怼没有任何意义,他一闭眼,就能看到那些犹如从炼狱带出来的邪火熊熊燃烧,一波又一波的气浪裹挟灰尘扑面而来,人影化作扭曲斑驳的色块,周围全是七横八竖的焦尸。   ——那是他昔日的战友。   下一刻,他目眦欲裂地举起了枪。   人影在火中嘶吼狂笑,“哈哈哈哈你终于肯来杀我了!你知道我等这一天多久了吗!!顾行——!!!”   拖长的话音被火海吞噬,他扣动扳机。   “嘭!”   -------------------- 第2章 大渡桥下焦尸案1   旧伤在胸口附近隐隐作痛,顾行的脑门渗出冷汗,打湿了额前碎发,嘴唇泛白,眉心也不自觉拧得极紧,方希成刚要问他怎么样,就在这时,两声电话铃一前一后响了起来。   方希成伸到半空的手蓦地停住,转而掏出手机,“喂。”   顾行也接起电话,“喂。”   “顾队!大渡桥下发现一具无名焦尸!”   “方主任!请您马上来一趟现场!”   大渡桥,无名焦尸,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顾行的瞳孔陡然一颤,涔汗有如开闸的洪水泄在他后背,形成一幅不规律的地图,脸色由苍白变得惨白,疼得他眼珠充血,青筋在太阳穴一突一突地暴起来。   方希成立马察觉到不对劲,要说旧伤未愈难免也太夸张了,掰过他的肩迫使他对视自己,“顾行?顾行!你看看我,不要想那么多!你看看我!”   他的话音仿佛从光明中伸来的一只手,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   顾行瞪着眼猛地吸一口气,喉腔发出尖细的气流声。   方希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满腹疑思问不出口,沉寂的室内只能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好像身处冰天雪地,急迫要抓住最后一丝快要燃尽的火苗,末了,方希成只是低低地道:“顾行,我们该出现场了。”   “嗯。”顾行刻意避过他的视线,披上外套就夺门而出。   ·   外勤组的人饭都没吃完,就在顾行的一声招呼下放下碗筷,挂好对讲机和警棍飞快地出了门。   桌子上狼藉一片,什么八宝粥、葱油饼,甚至还有剥到一半的粽子。   顾行一溜烟钻进车子,放下手刹点燃油门。   车身疾驰而去,在黑夜中留下两行逐渐褪色的车尾灯。   来到案发现场,黄色警戒线和照明灯将桥下河畔围得严丝合缝,痕检人员穿着黑色警服正在地面采集脚纹,穿透层层人群,能看到中间躺着一具烧成焦状的尸体。   空气充斥着烧焦的糊味,有塑胶、化纤物、棉花、血肉等等烬燃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组极具杀伤力的怪味,陈俊安因为人手不足也跟着来了现场,一下车就被这股臭气熏得捂住口鼻,在一旁倒干呕,顾行趁戴手套的功夫打趣地道:“我说小陈,你这都过了实习期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陈俊安吐得眼冒金星鼻孔冒泡,刚吃到一半的葱油饼此刻变成了洪水猛兽,在胃里翻浆倒滚,“顾队……我这三个月就……就出过两……两次外勤……还都是……交通肇事……”   他的身高跟魁梧不沾边,眼里的青涩还没褪去。   陈俊安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只想在支队干个文职,没想到外勤组经常人手不足,一有机会就把他这个软鹌鹑拉出来以次充好。   顾行表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那你吐完了再进来。”   “谢谢顾队……”   撩开警戒线踏入现场,顾行的眼神明眼可见地沉了下来,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任何犯罪现场都会和凶手发生物质交换,那是由于不同作案习惯引起的独有特征。   只要能捕捉到那种特质,离破案也就不远了。   一旁的痕检人员站起来,“顾队,根据温度湿度还有天气分析,受害人被烧的时间应该在今天下午六点到八点之间。”   他是今年刚从警校毕业的周斌,穿着警服还有股稚气。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场大火,支队损失严重,几乎大部分有经验的老刑警都不在了,如今出现场的有一半是新人。   “那就是一个小时以前。”顾行走到尸体跟前,蹲了下来。   这句焦尸呈肢体扭曲的姿势侧躺在地上,整个身子弓成一团,双臂不自然地缚在身后,貌似是脱臼了,附近草木也无一幸免,都成了干枯的黑碳,顾行摸了摸尸体表面,然后绕到正面,看到了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头发呈现焦糊状贴在头皮上,头皮皲裂出纹路,能看到里面鲜红的组织。   连男女都判断不出来,更别说是身份。   顾行忽然有些耳鸣,无数惨叫和悲鸣在脑子里回响盘旋,仿佛要突破意识冲出来。   他握枪的手剧烈颤抖,枪口对着那一抹笑脸,眼睛早已被黑烟呛伤,眼眶青筋暴突满是鲜红,宛如即刻要滴出血来。   须臾间,他将笑脸打成了筛子。   “顾队?您还好吧?”周斌的声音及时响起。   “嗯,我没事。”顾行立刻清醒了,几不可察地收起万千思绪,又变成了那个冷静睿智的顾队,他简单按了按尸体的皮肤表面,能感受到肉质弹起,“看来皮下脂肪没有完全燃烧,叫方主任过来,验下有没有苯丙芘。”   周斌:“方主任在取工具,就过来了。”   顾行在指腹捻碎一块黑碳,凑在鼻前闻了闻,“报案人的口供呢,录了没。”   “暂时没录,但是我记下来了。”   “说来听听。”   “今天下午八点,颜女士吃完晚饭出来散步遛狗,从河流下方往上走,走着走着,狗突然叫了几声,叫得很凶,她也闻到烧焦味,就打开手机的灯光,发现地上有一具冒着青烟的尸体,于是报了案。”   听到那个“颜”字,顾行的心脏好像被人不痛不痒地揪了一下,泛黄的回忆在脑海深处掀起惊涛骇浪,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太阳底下逆光而站,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愫,绚烂得如若夜幕中炸开的烟火,顷刻就消逝在永无止境的夜色中。   顾行连忙按了按眉心,把这些有的没的赶出脑子。   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   “那狗什么品种。”他驾轻就熟地将局促掩在假面之下,问道。   “说是柴犬。”   “然后呢。”   “……”   “没了?”   “没了。”   顾行恨铁不成钢地吁了一口气,扭头望向他无辜的大眼睛,“小周啊,你听目击证人的证词就没觉得很奇怪吗?”   周斌顿了顿,“这附近没有路灯,大渡桥下基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颜女士不开灯是看不到受害者的。”   “那你就错了。”顾行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眼神平静地落在前方,语气却意味深长地凝重起来,“尸体焚烧,就是最好的光源。”   周斌惊声道:“难道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顾行站起身,“以后勘察工作做仔细一点,焚烧草木的燃剂和焚烧尸体的染剂不是同一种,应该是凶手为了引人耳目放的烟雾弹。”   周斌的表情有些失落,“嗯,我知道了顾队。”   “还有什么情况,路边监控查了吗?证人走访呢?”顾行双手插兜,从河堤下方往上眺望,汽车在大渡桥上川流不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亮着冰冷的光,整个河堤犹如一块盆地,没有人会俯瞰低处,更没有人会在意低处发生了什么。   周斌不急不缓地报告,“技术队去查监控了,王前辈和陈俊安去了证人走访。”   “陈俊安?”顾行一面顺着河流往下走,一面空出嘴说话,“他能行吗。”   周斌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被王前辈连拖带拽……拉过去的……”   “哈哈哈,他也该适应这份工作了,王世林可是咱们队出了名的暴脾气。”顾行来到石阶楼梯下方,转身回望案发现场,河风扫过大地,吹得他一身长风衣迎风起舞,发丝凌乱得在空中飘摇。   男人轮廓鲜明的脸宛如能工巧匠精镌细凿的工艺品,逼得人不能直视。   那头的人忙得热火朝天,探照灯的光宛如一只荧光棒,一飞冲进夜空中。   周斌突然觉得他们顾队不光脑子好,外貌也是极佳,怎么就时运不济打了这么多年光棍。   队里的小姐姐说顾队多年以前谈过一次恋爱,但当上刑警就分手了。   周斌默默为他抱不平,什么女人啊,真没眼光,身为刑警的顾队才是最帅的!   “大概五十米。”顾行没察觉到某个小崽子在担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望着那片围起来的土地,眼珠子又黑又远,恍惚比这夜幕还要深邃。   “什么五十米?”周斌一时没回过神。   顾行用脚尖点了点沙质地表,发出“呲呲”的声音,“这里是颜女士下来的地方,从这里距离抛尸现场约莫五十米,既然她八点左右吃完的饭,那么她来的时候凶手极有可能还没走远。”   周斌有点懵,“您怎么知道?”   “人体被焚之后会有大量余热,就算凶手再怎么着急也得先降热再抛尸,根据焚烧时间来看,凶手没有等待彻底冷却,而是降温到能够搬运的程度就进行了转移,这里是河边,风大,湿度高,冷却速度也会比别的地方快,所以抛尸时间基本可以跟你们推测的时间相近。”   周斌恍然大悟,“所以颜女士的狗才会叫。”   “对,如果是死物,柴犬不会叫那么凶。”   周斌肃然起敬,对这个平时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但关键时刻就靠谱的领导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崇拜。   他决定以后的偶像就是顾队了。   “再加上凶手还得处理草坪的情况,”顾行抚摸下颌思索片刻,话音缓缓变低,“颜女士来的期间很有可能凶手也在场,凶手不是没走远……而是,在现场……”   一瞬间,他猛地睁大了眼,而后掀开衣服掏出对讲机,大声道:“各部门注意!报案人颜女士有危险!武装部准备!”   -------------------- 第3章 大渡桥下焦尸案2   然而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火焰席卷了颜女士的公寓,连那只柴犬也没放过。   消防队扑完火他们才得以进入,屋子里大部分家具被焚毁殆尽,只有玻璃和金属制品还能看见一丝原样,颜女士的尸身和那具焦尸一样,呈双臂缚背,侧躺在地的姿势,柴犬则是被铁丝活活勒死,吊在窗台上。   但与河边不同的是,颜女士的焚烧程度较低,表皮展现血红色,碳状物很少。   应该是焚烧时间不够。   几个不堪重用的新人吐的吐晕的晕,之前和颜女士接触过的周斌更是泣不成声,泪花把警服濡湿了一片。   方希成只能亲自上阵和痕检一起将尸体搬运回支队。   和那群忙得昏天黑地的警察不一样,顾行踱着步,插着兜,在颜女士被烧成黑碳一样的家中转了一圈,一个人喃喃自语,“一室一厅,大概七十平,阳台有花盆,独居。”又打开痕检收好的证物袋,看到里面被勒得翻白眼的柴犬,“狗的骨骼并没有恶意损毁,是因为凶手觉得狗不是人,还是觉得狗没有被‘损毁’的价值……”   方希成过来提醒他,指了指尸体脖颈的勒线,“这大概是熟铝,柔韧度良好,打结的地方在正面,说明凶手有可能是以正对它的姿势将它勒死的。”   “所以说。”顾行拿手比划,假装自己握着绳子两端,面对面绕到方希成的脖子后,身体不自觉和他贴近了一些,“凶手使用这个动作时,狗全程观摩,没有反抗。”   两人也许是过于入戏,挨得极近,彼此注视,几乎连鼻尖都在轻轻厮磨。   这一刻,甭管是在墙角呕吐的实习生,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斌,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呆呆地瞅着这俩还原现场。   只有前辈们端着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方希成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了一些,“比如‘凶手在背后勒死以后故意将绳结绕到前面’的情况,也不是没可能。”   “带回去检查一下,如果勒痕有多道,就说明凶手换过方向,”顾行抽出一根烟掐在两指中间,像转硬币一样在五指指尖打了个旋,最后平稳地落入掌心,“如果勒痕只有一道,就说明这是熟人作案,我个人偏向后者。”   他的指节又粗又糙,几乎每根手指都长着老茧,任谁想来这都是一只“握枪”、“揍人”的手,而不是一只轻巧灵敏的手。   周斌目瞪口呆,不只是为这一句“熟人作案”,更是被他转烟的姿势闪瞎了钛合金狗眼。   而后顾行转过身,三下五除二走到他身旁,相当自然地揽过他的肩,在肩头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捏了一下,“不是我们没赶上,而是这个人一开始就是凶手的目标。”   话音未落,周斌还没褪红的鼻尖忽然又酸了一下。   “你就那么确定是熟人作案?”方希成合上证物袋,漂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颜女士报警回家大概是八点半,现在九点半,算上消防队灭火,凶手必须在第一时间锁定颜女士的住址,还得从河堤瞬间转移,他又不是哆啦A梦,哪来的任意门。”顾行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不太尖锐的虎牙。   这让他坏得平易近人了一些。   “我知道了。”方希成转了个身,求证似的面向蹲在地上检验尸身的法医,“小赵,死亡时间出来了吗?”   赵平川推了推足有瓶底那么厚的眼镜,语速不紧不慢,“火烧造成的误差严重,眼球有损毁,眼球化学法应该用不了,最好是能带回支队解剖,做进一步实验。”   听到解剖那俩字,在场的警察不是摇头叹气就是哭笑不得,仿佛是毒蛇猛兽爬进了老窝,气气不得,打打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头上跳舞。   周斌一脸懵逼,“大家这是怎么了?”   方希成正想解释,顾行却扬起一抹嚣张的笑,“别怕啊,先把尸体带回去,家属同意那边就交给师父……”话到一半,他的声音宛如被人掐住脖子猛地一停,瞳孔放大,顿时惊惧交加到难以发声的地步。   方希成赶紧大声一喝, “顾行!”   顾行瞳孔缩小,眼眶扩大,蓦地回过神来,“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的模样和方才办案的样子天差地别,前面有多意气风发,后面就有多谨慎卑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其余人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责怪,反倒带着一丝关切和怜悯。   周斌不太明白。   ·   之后顾行带着人马不停蹄回到支队,行色匆忙,见人撞人遇鬼踏鬼,连刘局他老人家过来了都不放在眼里,充分表达着“老子很忙,给老子滚”的信息,气得刘局聊胜于无的地中海又掉了几根秀发,他端着陈俊安给做的笔录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吼,“我让你种田!我让你养猪!我让你修房子!”   而后狠狠地把文件本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这回顾行破天荒没有躲,文件本穿过会议室的门稳稳当当摔到他头上。   蓝色塑料壳掉落在地,发出“啪嗒”的一声。   刘局似乎还不解气,将他拽下讲桌,“你不是要辞职吗!辞!现在就辞!以后宁州市发生的任何案件都与你顾行再无干系!”   顾行的眼睛掩在发丝下,看不清表情,整个会议室的人大气不敢喘一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刘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当年进来的时候怎么保证的!这几年我看你有才,无论你办事多么不计后果,我都替你收拾残局!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回家种田?!我让你回家种田!明天我就上报任免机关让你回家种田!”   刘局噼里啪啦喷了一通,或许是说累了,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潮汗。   原本让他发完脾气就好了。   “说完了吗。”忽然一句异常冰冷的低声响起,刹那又将刚缓和的气氛绷紧了一度,顾行抬起一双凶得可以剜死人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道,“今晚出现的两名受害者,你耽误的是他们逝去的生命,也是破案的黄金四十八小时。”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替他捏了把汗。   刘局险些当场吐血,“顾行!我看你小子是无法无天了!连上级都……”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顾行一吼:“小陈!上去汇报!”   陈俊安本来藏在方希成身后瑟瑟发抖,陡然之间被点名,条件反射地挺胸收腹,站得贼标准,“是!”   刘局:“……”   然后他老人家无可奈何看这群人疾言厉色地分析案情,在顾行的带领下一步一步靠近真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丢下一句“你小子给我等着”,就摔门而出。   顾行懒得理他,继续手底下的工作,他简单写下时间地点,发现如果这名犯人没有任意门,根本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杀两个人。   陈俊安的汇报还在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由于大渡桥下光线极暗,监控又年老失修,除了拍下颜女士打开灯光的那一幕,其他都不清晰,然后颜女士的住所在一个老式居民楼,那附近没有发现监控摄像头。”   顾行打开地图,“颜女士的关系网呢?”   陈俊安:“经公寓楼的房东叙述,她有一个前夫和一个儿子,前夫在离婚以后时不时过来向她要钱,儿子则是节假日期间送点礼品,但奇怪的是颜女士对他前夫的态度特别好,对她儿子却很不耐烦,经常骂他儿子是天养的贱货。”   顾行皱了皱眉。   这什么人间魔幻。   陈俊安:“哦,对,她那条柴犬还是她儿子送的。”   顾行默默在地图上大渡桥的位置拉出一个箭头,写下“狗儿子”三个大字。   随后觉得不妥,在中间加了个“和”字。   接下来是痕检报告,周斌上台汇报,“我们在大渡桥下找到的几组脚印,分别为四十三码和三十七码,三十七码那组为颜女士的足迹,根据鞋印的凹陷程度和尺码大小来看,另外一人应该一米八出头,而根据无名焦尸的骨骼推测,死者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为二十岁出头的男性。再就是颜女士家中物体损害严重,比颜女士尸身的燃烧时间至少要长半个小时。”   “那么说明凶手极有可能知道颜女士的散步路径,趁她出门烧掉房子,等她来到大渡桥下,再抢先一步回到公寓楼,埋伏将她杀死……”顾行姑且将听到的总在一起,越说越觉得离谱,“单凭大渡桥到公寓楼的距离就有三十公里,这凶手是超级赛亚人么,能瞬间横跨街区?不对,时间上来不及。”   这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平川拿着血检报告单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顾队!根据、根据颜女士血液中高浓度的碳氧血红蛋白来看,直接死因是烧死!但大渡桥下的焦尸无鹅爪状改变,无睫毛症候,说明是死后被焚!”   顾行闻言豁然开朗,立刻在两个地点中间打了一把叉。   这一开始就是两起不同的案件,有两个不同的凶手,只是后一个凶手不知道从哪里了解了前一个凶手的犯案特征,从而故意模仿。   将颜女士的身体绑成那副鬼样子。   警方不可能泄露案件进展,那么就只有颜女士本人……   “颜女士的关系网除了她的前夫和儿子以外,还有别人吗?”顾行又问。   陈俊安一页一页地将笔记本翻面,摇了摇头,“房东说她除了在家练瑜伽就是遛狗散步,几乎没有人员来往。”   顾行摸了摸下巴,“这就奇怪了。”   “怎么奇怪?”   “她不工作,哪来的收入给她前夫?”   陈俊安照着本子念,“哦,因为她儿子会定期给她生活费。”   “我说大哥,”顾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能不能一次性把信息说完啊。”   陈俊安秒怂,“我我我还问了她前夫和儿子的外貌特征!”   “讲!”   “她前夫又矮又小还酗酒,除了要钱几乎不来看她,她儿子英俊潇洒大高个,逢年过节准来拜访。”   顾行半晌没吱声,宛如在细细咀嚼他的话,末了才扭向一旁,煞有介事地道:“阿成,今天是什么日子?”   方希成一脸茫然,仿佛在说“这个节骨眼你问我干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顾行一言不发盯着他,好像在等他说话。   方希成索性去翻赵平川递过来的血检报告。   就在气氛僵持得恍若身处冰窖时,陈俊安默默地举手,“那……那个……我拆到一半的粽子还在办公桌上放着呢……”   话音落下,顾行抚着下颔勾唇一笑,“原来是端午。”   他拿起油性记号笔登上讲台,在白板上写下“一二三”点,掷地有声地下发任务,“现在外勤组去各公安局走访调查失踪者报案,按死者的年龄和身高筛选!”   “技术队把大渡桥的监控录像拿到物证鉴定中心做精密化处理!”   “最后!联系颜女士的两名家属,女警去说服他们同意解剖,另外势必留下那个儿子!如果顺利,那个儿子就是犯罪嫌疑人,让他吐出东西来!”   然而在熬了一宿之后,顾行万万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他另一种意义上“心心念念”的人。   尘封的记忆,那长身鹤立的少年沐浴在灯火阑珊下,一眼望去,竟是那么的孤寂悲凉。   他说,“顾行,我们分手吧。”   -------------------- 第4章 大渡桥下焦尸案3   连轴转了一夜,顾行打开窗,灌入的凉风瞬间将发酵一夜的气味席卷而空。   这群新人活干的一般,干饭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一分钟没吃东西就要饿死似的,桌面上铺满了薯片和干脆面,还有黏答答的粽叶。   方希成搅着一杯咖啡从门口走进来,金属勺碰在杯壁发出好听的当啷响,他也是一夜不眠,下眼睑显得有些红,“顾行,要不要去补个觉?”   “补什么觉,嫌疑人马上过来了,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会会他。”顾行犯了烟瘾,从口袋掏出烟盒挤一根含在嘴里,就当过过干瘾。   方希成喝着咖啡徐徐靠近,慢条斯理地拿过他的烟,自顾自放进嘴里,然后咬了咬那略微湿润的滤嘴,斜斜眯了他一眼,“不抽就让给别人,别一天到晚望梅止渴。”   他的头发黝黑,风一吹就飘起柔软分明的几根,露出半颗光洁的额头,“火。”说着,他微低下头,脖颈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能看到上面凸起的骨骼。   好端端一张斯文儒雅的脸却叼着烟,怎么瞅怎么不得劲。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他点燃打火机。   “师父不在以后开始抽的。”方希成答得漫不经心,凑过来轻轻吸了一口。   顾行:“好巧,师父走了以后我就把烟戒了。”   方希成一张脸藏在雾里,眉眼间的温润如水顷刻便散尽了,“那还真是好巧。”   ·   两人简单休息一会,外勤组的人把颜女士的前夫请了过来。   王世林负责审问,陈俊安在旁边做笔录,顾行戴上蓝牙耳机,站在玻璃窗前观察那位胡子拉碴的男人。   的确如房东所言,个子矮小,常年酗酒导致他形象邋遢,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成了疙瘩块,三五成群地耷在脸庞,这人佝在椅子上,活似个犯事的小老头。   他对面的王世林长期身居一线工作,头发被枪林弹雨的抓捕行动耗得半把花白,但同样是显老,王世林往那一坐就自行散发雷厉风行的威严,炯炯有神的视线几乎要把人戳出洞来,“姓名。”   “覃富。”   “年龄。”   “五十六。”   “家住哪里。”   “四海为家。”   “……”   接二连三的问题下来,覃富在椅子上换了好几个姿势,“警官,请问我是犯了什么事吗?我最近我还蛮遵纪守法的……”   顾行咂了咂舌,按着蓝牙耳机道,“世林哥,问他案发时间在哪。”   王世林又问:“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半你在哪。”   覃富的眼珠明显转了几圈,貌似是在回忆,“我昨天跟朋友去打牌喝酒了,喝完酒我就回去睡了,警官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我的那些朋友。”   王世林咳了咳,顾行心领神会地微蹙眉心,不假思索地道:“他在说谎。”   王世林立马拍了下桌子,“说实话!”   覃富的神色登时变了,他舔了舔嘴唇,眼珠越发快速地来回转动,“真的啊警官!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河西口开米粉店的,他们晚上喜欢搓麻将,推推牌九什么的,谁赢了请喝高粱酒,我就是冲那口去的!”   听着没什么毛病,王世林半信半疑地道:“具体描述一下经过。”   “好好好,警官,当晚是这样的……”   这人在详述的时候神色反而自然了许多,顾行眯了眯眼,仔细观察他的肢体动作,见他说一句话吞一次口水,耳朵尖泛红,手臂摆动次数过多,这都是刻意布谎的迹象,但不论是语言的流畅度还是细节描述的程度,都与他布谎的情况相反。   “他说的不一定是假的,但有事瞒着我们是真的,你想办法把他藏着的事挖出来,我叫人去一趟河西口。”顾行摘下耳机,拨通外勤组的电话,要他们抽派人手走访调查。   一小时后,覃富的审问结束,外勤组的电话也恰逢时机地打进来,顾行叼一根烟走到门口,一边让风吹醒困怠的脑子,一边划开接通键,“怎么样。”   那头响起女警的声音,“顾队,根据米粉店老板的叙述,他们在六点附近收摊,覃富就约他们一起打麻将,说赢了的人请喝高粱酒。”   “他们玩到几点?”   “十一点半收的场,覃富走之前问了下时间,所以店老板记得很清楚。”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顾行:“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他们还说覃富最近傍上了大款,一连打了好几场麻将,以前输了一场就哭天抢地,现在连输数十场就跟没花钱似的。”   顾行“嗯”了一声长音,犹如在思索着什么,“这样,你继续在河西打听情况,有什么新发现及时告诉我。”   “明白。”   挂断电话,顾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肌肉顺着肩线一路勒紧,将贴身穿的黑衬衣顶出块状,这是长居一线刑侦的实战身体,夜以继日地千锤百炼,不同于健身房练出来的夸张肌肉,有一种健康均衡的美。   一个深呼吸做完,他靠在墙边自言自语,“从覃富的表现来看,那确实是酗酒的生理特征,手抖,伴随肝功能异常的症状,脸色发黄,眼睑发红,但他并不嗜赌,所以一定是有什么额外的收入,来支撑他赌博,莫非……”   他想得如火如荼,以至于有个身影走近了还不自知,那人和他差不多的身高,一身棕色长风衣,提着公文包,踩着锃亮反光的皮鞋,停在了崇恭支队大门口。来人好像听到了他的低语,不咸不淡地补充,“我母亲用我的钱买了人寿保险,受益人是覃富。”   低磁的音色灌入耳膜,宛如一曲酣畅淋漓的高山流水。   顾行保持低头思考的姿势猛地瞪大了眼,顿时什么犯罪嫌疑人、受害者、凶手,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一个模糊的白衣少年,记忆被拂去尘埃,他在阴凉树下捧一本精装书,随着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少年的脸忽然清晰了起来。   修长的指节翻动纸张,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那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在白皙的皮肤上抖落树影婆娑,秾春与初夏缠绵的馥郁在鼻尖萦绕,让人不自禁想一亲芳泽。   “顾行,好久不见。”   略过他的身影,来人的模样逐渐显露,那眉清目秀的五官,骨节分明却不纤弱的手,站得笔直的身体,无一不是他在旖旎大梦中魂牵梦绕的样子。   顾行七荤八素的感情一通乱搅,搅得他一颗心几乎要血流成河,“颜辞镜,怎么是你……”   颜辞镜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叫错了称呼,勾起一抹克制而礼貌的笑,“顾警官,死者颜华女士是我母亲。”   他一笑,那眼角后的鱼尾纹就挤出几根,冲淡了尖削的下颌线带来的锋利感,显得风度翩翩。   顾行深知这人美得不可方物,连眼皮的形状都好看得如若画家狼毫下一笔肆意挥洒的竹叶,他只看一眼,那颗仿佛不会跳动的心脏就不可抑制地悸动了一下。   当年他对他一见钟情,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死缠烂打的气势,愣是霸王硬上弓地把人弄到了手,一举成为全校女性公敌。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   “顾警官?”颜辞镜又叫了他一声。   顾行这回听清楚了,那“警官”二字多么的掷地有声。   他收起全身心的眷恋缱绻,沉声道:“进来吧。”   顾行的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可接近的疏离感,但他看不见的地方,颜辞镜的注视饱含着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近乎贪婪地奔着他的背影。   ·   带人来到审讯室,刚好迎面碰上抱着笔录本的陈俊安。   这位初生牛犊貌似心情不错,瞟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就眼巴巴地凑过来,“顾队,你们要我做笔录吗,王前辈夸我进步了!”   顾行懒得控制面部肌肉搭理他,冷冷地“嗯”了一声。   他有个特点,平易近人的时候没有一点领导架子,能跳会唱还能来段rap,不想理会的时候拒人千里之外,身体力行演绎什么叫做“都给老子滚”。   陈俊安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旱鸭子,扑腾扑腾地煽动翅膀,“顾队,顾队您怎么了?”   眼看他那只无处安放的小手即将够到顾行的肩膀,方希成及时出现,将他拉了回来。   陈俊安委屈的小眼神仿佛要挤出泪花,“顾队这是怎么了?”   方希成的手肘夹着家属同意书,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尾随那个陌生的背影,淡淡地道:“谁知道呢,没准是遇上旧情人了。”   “旧情人?!”陈俊安在警校就是出了名的八卦小王子,嗅到八点档狗血剧的味道,立马支棱起来,“谁啊谁啊。”   方希成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把家属同意书拍上他的胸口,“进去做笔录吧,结束之后别忘记让死者家属签个字。”   陈俊安讷讷地收好,目送方希成出了门。   ·   审讯室内,顾行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既不审问,也不说话,只是翘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凝视对面的“嫌疑犯”。   “嫌疑犯”保持得体的微笑,行云流水就化开了他逼人的目光。   陈俊安左一看右一瞧,莫名感觉自己是一只散发着不和谐光芒的电灯泡,但这只不和谐的电灯泡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再不问话太阳就要下山了,太阳下山今天就不能准时下班了,于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小声道:“那……那个姓名……”   然而没待嫌疑犯开口,顾行抢先一步道:“颜辞镜,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颜辞镜’。”   “……”陈俊安一愣,写完姓名又问,“年龄。”   顾行梅开二度,抢答道:“三十二,明年三月十八满三十三。”   陈俊安:“……”   顾行的眼神就没从颜辞镜身上离开,却对陈俊安道,“继续。”   陈俊安有点懵,“顾队……我,我不知道怎么问……”   “该怎么问怎么问。”顾行大爷一样靠在椅背,十指交叠放上大腿,宛如屁股底下的不是钢筋铁椅,而是造价不菲的真皮沙发。   陈俊安吞咽唾沫,只能按领导说的,把例行问题问了个遍。   全被领导本人一一解答。   “最后一个问题,婚姻状况。”陈俊安的姿势从开始正对颜辞镜到现在正对顾行,已经不像是在审问嫌疑犯,倒像是在调查户口。   顾行依旧答得斩钉截铁,“未婚。”   可陈俊安刚要写上,一直没做声的颜辞镜忽然倾身过来,十指交叠放在桌面,笑道:“顾警官,这个错了。”   陈俊安满脑子问号,一抬头,就见自家队长顶着一张黑成煤炭的臭脸,太阳穴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了起来。   -------------------- 第5章 这俩之间不简单   饶是陈俊安再怎么迟钝,也该察觉到自家顾队待这人的不同寻常之处,别说替他回答已经违反规定,单凭听见那句“顾警官,这个错了”,他的眼神就凶狠得能下刀子。   “开个玩笑。”颜辞镜重新靠上椅背,眉眼带笑的模样似乎将对面人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心,精致挺拔的五官在照明灯下一半明一半暗,有一种相当怪异的从容,顾行交叠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颜辞镜偏头看向陈俊安,“警官,昨晚六点到九点我在家中写稿,但是并没有人为我作证,如果您觉得稿件上标注的时间能够作为佐证,您可以看看。”   他打开公文包,递上一沓密密麻麻的A4纸,每张纸的右下角都标注了时间。   顾行看也没看,“这种东西可以作伪。”   “也是。”颜辞镜颔首笑了笑,镇定自若的神情如同在高级酒店享受专人按摩,而不是在写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审讯室里接受审问。   陈俊安觉得自己再没用,那也是荷枪实弹的刑警,这人的态度未免过于淡定了。   淡定得就宛如在和一个老朋友絮叨。   “收着吧,让技术队的人验一下。”顾行对陈俊安摆摆手,倾身抵上桌面,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了一些,而后盯着他一双妩媚得可以勾人的桃花眼,扯了扯嘴部肌肉,“颜先生,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哪。”   颜辞镜笑得相当无辜,“警官,我眼睛不瞎。”   顾行故作赞成地点点头,“那你知道你母亲的死讯,就没有一点感觉?”   颜辞镜在座椅上静静地吸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身体舒展了许多,他依旧语调平平,“人死不能复生。”   顾行笑出了声,“颜先生可真坚强啊。”   陈俊安莫名其妙看他俩一来一回,笔尖落在文件纸上,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做高考选择题都没他这么纠结。   两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顾行忽然打量起他的鞋子,那是一双英式皮鞋,一般只有商务人员会穿,“颜先生是准备见客户吗,打扮得这么正式。”   他这么一问,颜辞镜湖面一样平静的脸就难得泛起了一丝波澜,就像某种见不得光的东西陡然被带到阳光底下,让人无可适从,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再抬头时他已经恢复原样,“这次我想尝试一下别的题材,就带了初稿和编辑约了私下见面,稍微穿正式一点,不过分吧。”   那高峰一般直挺的鼻梁截断光影,细细勾勒出他斯文俊朗的眉眼,修长的指尖泛起细微的光,活似拢着一层银丝薄纱,十年的岁月没能改变他骨子里让人神魂颠倒的特质,只是在眼角添了风霜,身材也比以前结实了。   顾行百感交集说不出口,只能咬着牙问,“我记得你的鞋码是四十三,要否认吗?”   他故意留了空隙,好像在等他反驳。   颜辞镜摇摇头。   顾行眯缝双眼,视线剖白又清晰,似乎想要扒开他金玉其外的皮相,挖出最深层次的东西,“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全是不利的证词。”   颜辞镜:“我知道。”   顾行握紧拳,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完全可以不回答。”   颜辞镜不以为意,他一抬眼,就和顾行尖锐的目光撞了个支离破碎,眼底流光一闪即过,他悠悠一笑,“我不想妨碍你,仅此而已。”   顾行:“……”   “家属同意书呢,拿来吧。”颜辞镜反客为主抽出陈俊安压在最底下的文件,又顺走他手里的笔,一气呵成在家属签字栏写下“颜辞镜”三个大字。   笔锋大气,蜿蜒有致,和他的人一样不卑不亢。   顾行拿走同意书,丢下一句“陈俊安,剩下的你来问”就夺门而出,一出门就看见一帮守在观察玻璃前的实习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杵这干什么!活干完了吗!”   实习生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集体挺胸收腹,“报告顾队!痕检有新发现!”   顾行:“……”   他清了清嗓,刻意放柔了声线,“什么新发现。”   周斌从后面走出来,递给他几张订好的文件纸,这孩子眼下一圈青黑又厚又肿,想必是熬了一宿,但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一丁点的抱怨,反倒如火炬一般明亮,“顾队,消防那边说颜女士家中的引燃物为煤气灶,但我们发现无名焦尸身上有助燃剂的痕迹,用的是‘氯酸钾’,周围草坪则是汽油。”   顾行翻阅报告书,见上面有碳状物的照片,旁边还标注了助燃剂,从提取到实验都写得一清二楚,不禁对周斌这个新人产生了一些肯定,心情也没之前那么膈应了,“看来凶手是个行家啊。”   周斌跟不上他的脑速,“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氯酸钾’为无色或白色结晶性粉末,味咸而凉,强氧化剂。常温下稳定,在400℃以上则分解并放出氧气,达到促进氧化还原的目的。”顾行说得挥洒自如,实习生们相互看了一眼,连忙掏出本子,开启听课模式,“而且它是一种敏感度很高的炸响剂,如混有一定杂质,甚至在日光照射下都会自爆,所以凶手要用这个东西,一定要具备相当完备的专业知识。”   周斌恍然大悟,“早在17年‘氯酸钾’就被列入《易制爆危险化学品名录》,一般人根本弄不到。”   “Bingo.”顾行看向那一群奋笔疾书的学员,“那么问题来了,刑科出身的各位,你们觉得什么人才能弄到这些东西?”   短暂沉默过后,一个女学员举起手,“采矿场!”   又一个人举手,“挖煤厂!”   顾行:“还有呢。”   周斌补充道:“还有火药厂。”   “没错,”顾行沉下眸光,阴恻恻一笑,“距离大渡桥最近的火药厂,才三十公里。”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进来,“顾队!我们走访了数十家公安局,没有找到和死者身份相近的报案。”   “没事,让队里人先回来,我们得去一趟宁州县区。”   ·   约莫一小时后,一路上,顾行坐在警车后座,望着窗外一排一排往后略过的白榆,好半晌都没有出声。车窗映射他绷紧的下颔,逼仄的车内蠢蠢欲动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周斌在前面开车,方希成在副驾驶,陈俊安在后座另一边。   车内没人敢打扰他,安静得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可忽然,陈俊安憋不住了,“那个颜先生……您能不能往顾队那边去一点,有点、有点挤……”   他扭动身体,愣是把一个大高个推到了顾行的屁股边上。   颜辞镜:“……”   他顶着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默默挪了挪身体,以免碰着顾行。他后背绷得笔直,脊背线条僵硬地顺进细窄的腰和修长的腿,显得有些不自在,那西装内衬卷在手腕一半,露出白得如纸的皮肤。   顾行像是神游天外的魂魄陡然被叫回来,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颜先生很喜欢我的位置,一直往我这边挤,早知道就让他坐车窗旁了。”陈俊安犹如一只嗫嚅的仓鼠,乖巧地陈述经过,本人其实毫无恶意,却听得颜辞镜尴尬难耐地捂紧了眼。   顾行挑了挑眉,“你见过哪个警察会把嫌疑犯放在车窗旁的?”   陈俊安:“对哦。”   前面的方希成和周斌险些要给这小子跪了。   但陈俊安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在打开话匣子之后更大胆了,“可是颜先生不是无名焦尸案的嫌疑人啊,带他去工厂也不合规定吧。”   话音落下,车内就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说的完全没毛病。   真追究起来,顾行今天已经为颜辞镜违反了好几条规定。   就在方希成以为顾行会想个借口糊弄过去时,某个不修边幅的支队长撩开他天然带着微卷的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一瞪眼一抬头,用鼻孔怼着道:“老子乐意。”   陈俊安:“……”   周斌:“……”   方希成:“……”   颜辞镜的手捂得更紧了,恐怕是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方希成摇头叹气,索性闭眼休息了。   顾行刚要继续整理思绪,陈俊安又跃跃欲试地举起了手,“那顾队,您乐意让我和颜先生换个位置吗?”   顾行目光一抬,和他对视仅仅一秒,就露出一个“你是不有病”的表情。   陈俊安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我这不是看颜先生不自在,他好像不想跟您坐一块嘛。”   周斌暗自在心里为他捏一把汗,这家伙每一句话都能精准踩到顾队的雷点上,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才能了。   然后顾行的目光慢慢移到颜辞镜身上,以一种极其微妙的口吻道:“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想和我坐一块?”   他的表情很复杂,仿佛在注视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又仿佛在注视一位深藏心底的爱人,带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夹杂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一股脑砸向了颜辞镜。   颜辞镜终于拿开手,回望他的视线,非常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就当他张开嘴快要说话时,陈俊安突然大声道:“啊!难道你们俩!你们俩是是是那那那种关系吗!!!”   顾行:“……”   -------------------- 第6章 火药厂的开春茶1   这孩子喳喳哇哇一声吼,颜辞镜眼里一点微乎其微的精光就暗了下去,转而弯起眼睛,扬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陈警官,我和顾警官是老乡,高中一个学校的。”   表面上听起来像是在靠近乎,可实际那笑才是掩盖的假面,内里是冷冰冰的拒绝。   和他度过五年的顾行再清楚不过了。   陈俊安大约是这辈子还没听过有人喊自己“陈警官”,忽然就被这三个字狠狠地击中了心脏,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啊,原来是老熟人!难怪感觉你俩认识呢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俩谈过恋爱呢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颇有种母鸡下蛋的亢奋,颜辞镜险些一口老血哽在心底。   周斌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领导的八卦,握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   方希成在睡觉,没有反应。   好像所有人都在讶异这个看似蠢货的家伙怎么如此敏锐。   顾行骤然收紧五指,很想把这只青筋暴起的拳砸向陈俊安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但他还是凭借异常强大的涵养忍住了,睁着疲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再张口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调到市派出所去。”   陈俊安终于察觉到他们领导的怒火都快把脑门顶的头发点燃了,赶紧捂住嘴,拼命点头,用泪汪汪的小眼睛竭力诉说着“我不是有意的,不要把我调走”。   顾行心力交瘁地转过头,望着高速路外的风景陷入沉思。   高速收费站就在不远处,下了高速到火药厂只要十分钟路程。   三年前的连续纵火案,第一起案件的发生地就在大渡桥下,痕检也同样在焦尸上提取出了助燃剂。   顾行不相信这是巧合。   这世上哪有什么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精心编造的“必然”罢了。   三年前的助燃剂也是浓度很高的化学物质,没有专业的手段根本无法提炼,他当年为了找线索,把宁州市下的工厂都调查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这个火药厂。   遗憾的是,没有一家工厂生产这种化学物质,他甚至连员工宿舍都搜查了一遍。   一无所获。   但这次的“氯酸钾”是常规用品,所有和炸药相关的工厂都会用到,所以只需要由近及远依次排查,从尸体残留的温度推测,凶手极有可能是在工厂进行焚烧,再用货车一类的交通工具运到大渡桥。   运输过程不超过一小时。   距离越近,嫌疑越大。   ·   抵达火药厂,几人一下车就被铺天盖地的粉尘呛到咳嗽不止,顾行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又递给颜辞镜一只,“戴上会好一点。”   颜辞镜扇了扇鼻前空气,捂着嘴咳了两声,“我没事,先给各位警官吧。”   陈俊安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嘴巴张得老大,那眼神就仿佛在说“看吧看吧你俩果然有一腿”,但由于领导早早地锁死了他说话的技能,他只能眨巴眼睛,戳了戳周斌,再用眉毛挑了挑那两人。   周斌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够了。”   陈俊安:“……”   “口罩不要可以让给需要的人。”就在他俩僵持不下时,方希成横插一脚,一把夺过那只蓝色口罩,往脸上套牢实了。   他站在俩高个子中间,反衬得身材异常清瘦,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顾行眼看献殷勤没得逞,又不好说什么,“得得得,给你都给你。”转身去拨工厂厂长的电话。   这里雾霾太重,除了工厂的面貌能勉强看清,工厂外的景色都被掩埋在这尘埃之下,巨大的烟囱源源不断排放污染空气,把本就不蓝的天空染成皑皑白色,就像肺里落了尘,随处可听这块尘肺沉重的呻|吟。   陈俊安心想这里的老板得多没良心,才建了这么个污染空气的玩意糟蹋全县人的身子。   工厂厂长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是个年过半旬的老大叔,穿一身成套的工作服,搓着手赔着笑,卑躬屈膝地道:“顾警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咱们的员工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呐。”   陈俊安只一眼就觉得这人贼眉鼠眼坏兮兮的,准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还没道来意,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衰样。   “打扰何老板了,”顾行递过一支烟,立马切换成市侩模式,上前搂过他的肩,神神秘秘地道,“也没什么,就想打听一下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比如工作间失窃,员工失踪什么的。”他一面说,一面把人往工厂里引。   方希成示意大家跟上。   何东明接过烟,在他自降身份的语气下放松了许多,但还是保有一丝戒心,“瞧您说的,哪有什么失窃,咱们这的人可都本本分分,不偷不抢,您若不信,可以去看员工名册,都在我办公桌上放着呢。”   “那就多谢何老板了。”顾行的目光停留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嘴角笑意越来越浓郁,但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就不难发现那双眼睛冷得让人心头发凉。   “谢什么,能帮助警方办案是我的荣幸,各位请。” 何东明大大方方带一群人进工作室,“招待不周啊,随便坐。”他在饮水机里拿出一次性纸杯,打开茶叶罐,将茶叶倒进杯里,然而手一抖,不小心放多了几片,他心疼得直撮牙花子,连不迭重新倒回铁罐,发出吭吭哧哧的响动。   顾行一进门就闻到了焦糊味,极淡,显然有人清扫过,他左看右瞧,见最里面的隔间改造成了厨房,锅碗瓢盆在洗手台上堆着,于是漫不经心地问:“您经常在工作室烧菜吗?”   何东明端着一杯茶递上,“老吃外卖也不健康嘛,就想着自己洗菜做饭,吃着也放心。”   顾行接过茶,里面茶叶少得可怜,就两三片,都可以用清汤寡水来形容,他闭眼闻了一下,“香味很浓,是今年开春的茶吧。”   听到这话,何东明狭小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哟嚯,您可真是好鼻子,今年二月份刚采的。”   何东明一杯一杯双手奉上,不一会就人手一杯,陈俊安的表情掩不住的嫌弃,心说这不就是廉价的茶叶,还开春的新茶,现在味淡得都可以说是清水。   那何老板还不舍得多放,是有多抠门。   就当陈俊安在纠结要不要下口时,一旁喝得津津有味的颜辞镜扭过头来,“喝吧,挺好喝的。”   陈俊安对这种皮囊和骨相都好看的人最没抵抗力,还没弄明白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鼻子咋那么挺还那么直,一边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   不好喝,有股霉味。   但颜辞镜品得十分沉浸,细细看来他眼角平滑,整个面部肌肉都是舒展状态,仿佛喝的不是没几片的抠门茶,而是在三星米其林餐厅体味人生。   他感觉这茶被颜先生提高了一个等级。   颜辞镜的身形本就吸睛,往那一站就是一道明亮的风景线,何东明宛如遇见钟子期的伯牙,脸上难以言表的欣喜简直要溢出来,“这位警官贵姓啊。”   “我不是警察。”颜辞镜又勾起标志性的笑容,伸出右手,“免贵姓颜,颜辞镜。”   顾行不悦地撇了撇嘴,觉得他越来越会用假笑糊弄人了。   何东明激动地回握他的手,“颜先生如果喜欢这茶,我免费送给颜先生!”   颜辞镜依旧笑得惠风和畅,“我奶奶以前是采茶女,采茶需要跋山涉水采摘、清洗、再烘干,是个不小的工程,她老人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采茶采茶,采的不是茶,是对人的情谊’,如果这罐茶也饱含采茶女的情谊,那还是由何老板亲自保存比较妥当。”他的左手抚上何东明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那粗糙的皮肤上拍了拍。   何东明有一瞬间眼神都直了。   颜辞镜偏头提醒,“何老板,茶该凉了。”   何东明触了电闸门似的抽搐着收回手,下意识在裤腿上擦了擦,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瞧我,都忘了给颜先生添茶。”说着一把夺过他的杯子,慌里慌张地往饮水机的方向走,他走得太急,不小心绊倒了排插的电线,杯子里的水溅出来,将他皮糙肉厚的虎口烫出了鲜红色。   这茶没凉。   颜辞镜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眉眼不是那种温柔的美,而是带着攻击性、令人窒息的美,不笑的时候有一股天然的冷漠,恍若这世间种种都无关紧要,天塌了他都可以袖手旁观。   何东明疼得浑身发抖,顾行的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把那杯水抽了出来,“您没事吧?”   “没、我没事,谢谢顾警官。”何东明完全不似方才那般沉着,嘴唇透着一丝苍白。   顾行眯着眼四处望了望,话锋一转,“话说您女儿呢,我以前过来的时候她老爱黏着我,问这问那的,今天怎么不见她来?”   何东明闻言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茵茵她……她读大学去了……”   顾行哼了一声长音,尾音微微上扬,有如在回味他的话,“读大学啊,茵茵确实到了读大学的年纪。”   正当何东明松一口气,顾行又问:“哪个大学?”   话音未落,他的眼珠疯狂转动,“哪个大学啊……好像是……外省的,我记不太清了……”   他的话宛如一粒一粒粘黏不清的糯米,絮絮叨叨没个准音,一直在椅子上看戏的方希成似乎看不下去了,他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放在他眼前,用冷淡的声音道:“您女儿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您还记得吗?”   那上面写着硕大的死亡证明,何茵茵,十八岁,死于尘肺病。   随着他话音落下,何东明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 第7章 火药厂的开春茶2   离开何东明的办公室,顾行凭记忆来到工厂车间,室内环境闷热,机器的运作声不绝于耳,只有三两个人在机器显示仪上监测指标,他们说老板最近给员工放长假,关闭了近一半的车间,大部分员工都回家度假了。   顾行又问了几句,就带人来到员工宿舍楼,这宿舍楼非常破旧,大量洗漱用品堆在池子旁,散发着恶臭,所有墙面都是用水泥简单涂抹,连油漆都没刷。   只有一楼几个房间是打开的,里面塞着不下十张床铺,如同蟑螂挤在阴暗狭小的空间苟且偷生。   陈俊安捂着口鼻有些生理不适,强忍着胃里的翻滚问道:“顾队,您发现什么了吗?”   顾行并不搭理他,在一楼转了一圈,最后在一扇大敞的木门前驻足,表情凝重地注视里面,答非所问道:“阿成,你刚才说何东明也得了尘肺病,是真的吗?”   方希成:“虽然进一步检查需要去医院,但他喘不上来气的样子,还有靠吸氧来缓解症状,都是尘肺病人的病理特征。”   顾行的眼神深远,仿佛和陈俊安他们看到的不是同一道光景,“这个病不可逆,你觉得何东明还有多长时日。”   光线打在他的侧影,勾勒出英俊刚硬的半张脸,乍一看有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凌厉。   方希成苦笑道:“我是法医,这种事你应该问临床医生。”   “如果我是一位父亲,女儿死了,当然会珍惜女儿留下的一切,比如女儿生前吃的穿的,包括她存在于世的一切证据。”顾行掏出烟含在嘴里,貌似心生烦闷,眉头皱了起来,“所以那茶即使香味散尽,他也珍而重之,招待客人都不敢多放。”   陈俊安闻言立刻懵了,“难道那开春的新茶……是他女儿亲手做的……?”   “不是新茶,”顾行刚要拿出打火机,但下一刻他就像被火舌舔舐到皮肤,条件反射似的抽出了手,“霉味那么重,至少是三年前的茶了。”   陈俊安脑子嗡嗡作响,忽然就没那么讨厌这个抠门老板了。   “根据颜辞镜明里暗里的示意,再看他的表现,何东明肯定有事瞒着我们。”顾行一边戴上手套,一边举步跨过门框,一路扒开晾在中间的衣服,径直走向左边最里面的床位,拿起床边挂着的碎花连衣裙,又在衣柜里翻了好一会,把几件青春洋溢的吊带裙带了出来。   除了方希成和颜辞镜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陈俊安和周斌的眼神瞬间变了,他俩难得达成一致,挤出鄙夷和不屑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偷女孩衣服的变态大叔。   “变态大叔”把裙子翻面,凑在鼻前闻了闻。   陈俊安骤然握紧拳,额角的青筋都快暴起来,“顾队,咱们可是人民警察啊!”   “臭小子想哪去了,”顾行在他那蠢钝如猪的小脑瓜上来了一掌,“这是证物,你个鹌鹑。”   支队怎么就招了这么个吉祥物,办案一团糟,过了实习期还只够打下手写报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却跟人精似的。   陈俊安撇撇嘴,不说话了。   方希成也戴上手套,把裙摆的布料细细地捻了捻,“就是一条普通的雪纺裙子,没什么特别的。”   “重点不在这。”顾行把裙子拉链的地方露出来,有一块很小的勾丝,“看,这里是腰部。”再翻过来露出肩线的位置,仍然有一块破洞,“这里也是。”   方希成:“所以?”   “所以这个女孩经常穿一件不合身的裙子,并且她很宝贝,洗得很干净,有柔顺剂的香味,而其他几件……”他提起一条吊带裙,“虽然没有破坏,但味道很重,腋下还有汗渍泛黄的痕迹,不太像是经常洗。”   方希成凑过去嗅了嗅,“有味道吗?我怎么没闻到。”说罢,他突然朝后方道:“颜先生,要不你也来闻闻?”   颜辞镜本来在水池旁转悠,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陡然被他这么一叫,思绪立刻断了,但他没有露出不悦,反而相当有礼貌地颔首浅笑,“如果方主任信得过我。”   顾行简直觉得这家伙的脸要笑僵了,咋那么能笑呢。   他抽走方希成手里的裙子,“别闻了,走,找个人问问。”   方希成:“……”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汗背心的小伙子就从门里走了出来,神色有一种怪异的惊惶失措,“喂!你们什么人?在女寝前面干什么呢!”尤其当他看到那人高马大的纯爷们还勾着一堆吊带裙,顿时狠狠地道,“敢在这里闹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   “报吧。”顾行坦然自若掏出证件,“我就是警察。”   小伙子:“……”   他的表情就像在五星酒店吃到了苍蝇,不敢相信的同时忖量着该怎么找渠道投诉店大欺客。   但这人的表现反倒提醒顾行了,他上前递过一支烟,“兄弟怎么称呼。”   “林晓。”他将信将疑地接过烟,把对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真的是警察?”   语气疑惑,有如在纳闷他这一身又是皮衣又是牛仔裤的,一举一动都透着社会人的气质,着实和警察不沾边。   顾行笑道:“要不你把这证件好好瞅瞅。”   “不了不了,”林晓连忙拒绝,讪讪地道,“警察来这里干嘛啊?”   顾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火,“就打听点事,看你跟这裙子主人挺熟的,她叫什么,最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虽然递烟和点火都属于讨好性行为,但这人做出来,就莫名不觉得他在讨好,而是在先礼后兵。   林晓大概是这辈子还没见过真警察,被他无意中的问话吓到手指发抖,吸一口烟才缓解,“她叫陈音音,是去年来我们厂的女孩,长相甜美,一来就被我们老板看上,三天两头给她送礼物,你手里的裙子就是我们老板送的……”   烟雾在他竹竿一般消瘦的脸上弥漫,顾行的神色不算诧异,“然后呢。”   反观陈俊安怒火中烧,死死拽着周斌的手,眼珠子都要瞪掉下去。   这个何东明果然是个禽兽!   “然后有一天……”林晓面露难色,又吸一口烟,眉心拧作一团,“她被强|暴了……”说到这里,他哽咽一声,似乎难以进行下去,但他立即抹一把脸,继续道,“陈音音不肯说是谁,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是哪个畜生,但是我们都觉得……”   “都觉得是何老板对吗?”顾行帮他补充。   “对!”林晓攥紧拳,咬牙切齿地道,“只有他才会让音音连名字都不敢说!除了他还会有谁!要不是他干了这些龌龊事!会掩人耳目地给我们放假吗!”   顾行举起那件碎花连衣裙,“你说这件衣服是何老板送的,当真?”   林晓:“当然是真的,音音很喜欢它。”   顾行若有所思地道:“谢谢你的配合,我大致了解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响起什么,“对了,工厂放假,陈音音也走了?”   林晓递来一个“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女寝,“怎么可能,她门都开着呢。”   “多谢。”   ·   顾行一路疾走,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找,“陈音音在吗?”   “请问陈音音在吗?”   可不管是巡视的工人还是挑拣货物的工人,都说陈音音负责的区域关闭,她回家探望父母了。   “多谢。”顾行离开一个车间就提步向下一个,铁丝网做的地面发出摩擦碰撞的声音,在沸反盈天的机器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陈俊安体力不支,趴在铁栏杆上疯狂倒气,“顾队!咱们能不能歇一歇……”   顾行言简意赅地道:“不能。”   周斌扶起他一只手臂,把人拖着往前走,“知道破案黄金四十八小时吧?错过这个时间,破案率会降低50%,而且这次两桩命案,时间更紧,你也不希望被害者枉死吧?”   陈俊安喘着粗气,“难怪……咱顾队……破案率全队第一……”   “是啊。”   然而太阳下山,他们把所有正在运行的车间都找遍了,没有一个目击证人。   顾行绞尽脑汁,想不到这个女孩能还跑去哪里。   陈俊安趁他思考的空隙整理笔记,用笔戳着头皮,“该不会是林晓骗了我们。”   顾行坐在地上,保持手指交叠抵在下巴的姿势,眼珠也随天边西沉的太阳逐渐变得漆黑,“他没有理由骗我们。”   “说不定呢。”   顾行不再吱声,宛如在细想。   陈俊安见他也没辙,喃喃道:“要我说,干脆把何东明带回去,反正陈音音被强一案跟他脱不了干系,这种恶人逍遥法外,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   顾行烦躁地闭紧了眼,实在是想给他来一拳,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要你说他是恶人,有证据吗?”   陈俊安答得理直气壮,“那林晓都说了他们老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行冷笑着直视他的眸子,幽幽地道:“这就是你的‘证据’?那你以后都凭俗语和直觉抓犯人好了。”   陈俊安:“我……”   周斌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用气音道:“祖宗,你可少说点吧!”   谁知顾行蓦地一吼:“让他说!我倒想看看咱们支队出了个什么福尔摩斯!”   他火冒三丈,满脸的戾气。   方希成摇头叹气,感觉带陈俊安来就是个错误。   陈俊安被他用激将法一激,话语就跟连环炮一样,突突突地往外喷,分贝也自觉提高八度,方圆几丈都能听见他的据理力争,“顾队!那何东明就是老牛吃嫩草!先用礼物和花言巧语把人小姑娘哄骗住了,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人小姑娘不从!他就用强!”   顾行沉沉地吁一口气,眼里浓浓的倦怠,“既然陈音音这么恨他,为什么还要把他送的裙子洗得那么干净?其他衣服都乱七八糟放在柜子里,只有这一件,独独这一件整整齐齐地挂在床边,解释一下。”   陈俊安:“那有可能……是她很喜欢……”   “哦,喜欢礼物,不喜欢送礼物的人,你是把女人想得多物质啊?”   陈俊安:“……”   “这条裙子很贵重吗?充其量三四百块钱吧?又不是三四万的东西,有必要这么宝贝吗?”   陈俊安被问得有些茫然,“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闭嘴学!谁教你不知道就乱开口!如果你以后还用这种私人情绪办案,不用来支队了,支队不需要你这样的刑警!”   陈俊安垂下眼睫,相当应景地哽了。   顾行不想理他。   眼看这瓶颈一般的困境越陷越深,眺瞰夕阳的颜辞镜倏然扭过头来,依旧端着那副标志性的笑脸,但顾行愣是在他恭谦逊顺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温情。   “阿行,你觉得人在绝望时,会躲去哪。”   -------------------- 第8章 火药厂的开春茶3   那是高中时代的颜辞镜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高三毕业,大家把书撕成碎片,在楼顶飘下去,活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伴随着鬼哭狼嚎的欢呼声,“我们毕业啦——!!!”震天动地,大有下一秒就会雪崩的架势。   “我再也不用写家庭作业了!啊——!!!”   穿着校服的他们在窗口、走廊、楼梯口肆无忌惮地吵闹,老师们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由他们胡来。   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和解脱。   只有颜辞镜一个人坐在远离喧嚣的天台一角,呆呆地望着虚无缥缈的夜幕,绵长的熏风卷起他松垮的衣领,露出白净又分明的锁骨,像一块温香软玉。   他的衣扣被低年级的学妹们抢去一半,此时领口大敞,皮肤在月色下微微反着柔光,颇有一种禁欲的冷淡气质。   顾行找了老半天,才在蓄水池的背面找到某人的影子,探出半个头来,“原来你躲这来了,学妹们在我们班哭天抢地,说你给到一半的扣子就跑了。”   颜辞镜笑得不露声色,“我要是全给她们了,岂不得半裸着回去。”   “半裸就半裸嘛,我觉得挺好。”顾行往下一翻,就精准无误地坐在他身边,露出一件门襟全开的衬衫,还有衬衫里隐隐约约的几块腹肌。   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少年感,浑然天成。   颜辞镜的脸色有一刻没绷住,他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你的扣子呢。”   顾行咧嘴一笑,冲他比了个“耶”,“嘿嘿,喜欢我的女孩也不比你少啊。”   颜辞镜别过脸,表示不想跟他说话。   顾行一下来了兴致,笑容慢慢变得玩味起来,“你吃醋了?”   他的坏笑配着那颗小虎牙,在这风恬月朗的夜色下略显风骚。   谁知颜辞镜并没有被他故意为之的挑逗羞红脸,而是大大方方靠在他的肩头,闭眼笑道:“对啊,我嫉妒她们,嫉妒她们是女孩,嫉妒她们能肆无忌惮表达爱意。”   说到这,他难得表露的一点真心就像昙花一样凋零了。   顾行并没有发现他的反常,满脑子都是他靠过来的动作,扫在脖子上温润的呼吸,还有两人纠缠在一起的体温,肾上腺素狂飙,内心全是“卧槽他好爱我他真的好爱我!”然后勾起他的下巴,在那微凉的唇瓣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颜辞镜的眼眶睁得老大,脸颊到耳根全红了。   顾行退开后轻轻喘息,舔了舔唇,貌似在体会方才那一吻,两人就这样定睛对视了许久,末了,顾行才用暗哑的声音道:“我……我只是情到深处,情不自禁……你别以为我对谁都这样……”   俩孩子大眼瞪小眼,颜辞镜噗嗤笑出了声,“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顾行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爽朗开怀的笑,惊讶之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这张笑脸刻进骨子里。   颜辞镜一边擦拭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后仰靠上蓄水池的水泥墙,他望着天边残月,忽然话锋一转,“阿行,你知道人在绝望时,会躲在哪吗。”   顾行顺势躺在他腿上,打了个哈欠,“你问这个干什么。”   颜辞镜低下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就好奇你知不知道。”   颜辞镜属实长着一张男女皆可沦陷的脸,那高挺的鼻峰如同涂着一层透明质地的釉,眼睛的黑白并不分明,给人一股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所以当他用认真的眼光注视顾行时,顾行根本挡不住这该死的魅力,相当没骨气地摇了摇头。   而后只听他轻哼出一声鼻息,在残月的光辉下显得有些低沉,“我会躲在有你的地方,阿行。”   ·   想不到时隔多年,还能从他口中听见昔日的话语,只不过物是人非,他们回不去了。   顾行几乎在他说完的下一秒就反应过来,“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是何东明的办公室!”   “砰!”   只听一声巨响,顾行一脚踢开何东明的办公室,把正在吃饭的何东明吓了一跳,“顾警官,您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顾行一眼扫过他的办公桌,虽然只有一副碗筷,但这桌上三菜一汤还炖着火锅,显然不是一个人的饭量,地上还有茶水倾洒的痕迹,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他当机立断拉开隔间的门帘,见锅碗瓢盆乱七八糟地堆在水池里,下面是半人高的碗柜,他蹲下来,缓缓伸出了手。   何东明急急忙忙起身,“警官!顾警官!您找什么呢!”   颜辞镜上前按住他,眼珠转过来,露出一丝一反常态的冷漠,“不要妨碍他。”   何东明:“……”   下一刻,顾行拉开柜门。   里面缩着一个抱头呜咽,瑟瑟发抖的女孩。   “解释一下吧,何老板。”顾行强行把人拉出来,狠戾地剜了何东明一眼。   可何东明就像耗子看见了猫,忽然惊慌失措地狰狞了五官,甩开颜辞镜的手,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音音!音音你没事吧!”他不顾阻拦,握住陈音音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翻了个面,“音音疼不疼?有没有被弄疼啊?”   陈音音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没事。”   顾行立刻松开了手。   那是被炭火烫焦的伤口,除了手臂内部一点好皮肤,其他都被烧成了焦红色,血块凝结在上面,形成一条一条殷红的痂。   陈音音就和林晓描述的一样,是那种不张扬、不够惊心动魄,却能勾起人保护欲的美。   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汗渍把衣襟浸得湿透。   何东明犹如一只护崽的母鸡,把陈音音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顾警官,她是我们工厂的员工,因为前几天被烫伤了,怕父母担心就没回去,我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才收留她多住几天。”   “你看她可怜?”顾行勾唇一笑,所有的防备和质疑都在这个笑容中被重新装备上了身,“你看她可怜送她裙子,那为什么这裙子是你女儿的尺寸?”   何东明一愣。   “究竟是你看她可怜,还是她看你可怜?”顾行悠悠俯低上半身,直视他的眸子,有如想在里面寻求一个答案,“还是说你们彼此怜惜,你把她当女儿,那她把你当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何东明颤抖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他轮廓鲜明的脸,他可以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剖开你的伤口,拽出你最为害怕的部分,全程冷静,如若一位公正严明的审判者。   “让我猜猜,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孩,被你无微不至的关心所打动,然后在被你疼爱的过程中心生爱意,最后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何东明就像被戳了心窝子的气球,猛然间将理智炸了个分崩离析。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万物灵长的人类,他陡然瞪大眼睛,放声狂吼,“你懂个什么!像你这种办案到冷血的人!你懂个什么!!!”   顾行面无表情擦了擦他喷溅出来的口水,“所以你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   “是那个畜生他该死!!”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惊成了维也纳的雕像。   陈俊安的脑子一锅乱炖,已经开始迷糊了,“怎么回事……”   只见头发花白的男人深吸一口气,表情在呼出去的那一瞬间中变得无所畏惧,他奉上双手,坚定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动摇,“走吧,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我会交代清楚的。”   “等等,”顾行见他这么坦然反倒生出许多疑虑来,“死者叫什么,多大年龄。”   “死者名叫文杰,今年二十二岁,是我们厂的工人,一周前他对音音干了混账事,我一气之下就杀了他,后面我怕事情败露,就把他丢进我们厂的火炉,又运到大渡桥下抛尸,再给工人们放假,这就是全部过程。”他目光平淡,语速和缓,完全不像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反倒像张开羽翼保护女儿的父亲。   顾行不经意地挪了一步,用余光去瞥他身后的女孩,“可以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完,他招呼陈俊安,“小陈,你来拷,把人压回去。”   陈俊安冷不防一激灵,“是!”   何东明安心地闭上了眼。   可就在那明晃晃的银镯子即将扣在何东明的手腕时,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陈音音猝不及防站了起来,女孩噙着泪花,指着自己声泪俱下,“不是何老板,是我!是我杀了文杰!”   尖锐的音色扩散开来,何东明蓦地怒斥一声,“音音你疯了!”   这宛如罗生门一样的闹剧交织着讽刺的色彩,顾行却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   陈音音使劲摆头,姣好的脸蛋满是错综复杂的泪痕,她打着哭嗝,用不太清晰的话音一字一句地道:“我本来想在杀完文杰之后自杀,但是被何老板发现……是他把我拽了出来,何老板是好人,他是好人!他给了我父亲从未给过我的关爱,你们不要抓他……”   女孩的伤口溃烂,流下污浊的脓水,顺着手臂滴在指尖。   看得人触目惊心。   何东明一脸错愕,他一把抓住顾行的手,如同攫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警官,这丫头什么都不懂,你知道吗,她本来是能考大学的,但是家里人没钱,供不起女孩读书,让她辍学了,她走投无路才来了我这,我求你,我求你警官,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我求你放过她好不好……”   陈音音哭到不能自已,捂着嘴一个劲地摇头。   顾行淡淡地看着他们,话语卡在喉腔,说不出一个字来。   何东明激动地拍打胸口,“你抓我,这些事都是我干的!你抓我吧,我贱命一条啊!”   或许是何东明求人的模样过于狼狈,又或许是那一声声肝肠寸断听得人喉咙发麻,陈音音突然嘶喊一声,朝他跪了下去,“我对不起您……”   “以后我……不能再陪您吃饭下棋了……”   铁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发出让人舒心的声音,但那里面的青菜炖煮得稀烂,已经不能入口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就似是在演绎一出黑白哑剧。   增派的警车在夜幕下闪烁红蓝交织的光,何东明刚踏出一只脚,还没坐上警车,他扭过头来,冲顾行不咸不淡地道:“顾警官,我给音音送的裙子是合身的,那条裙子不是被穿坏的。”说着,他低下头,“文杰,他是个畜生。”   待乘坐嫌疑犯的警车远去,顾行才在颜辞镜平静的音色中回过了神。   “是陈音音在反抗的时候扯坏的吧。”他插着兜,笑脸盈盈地道。   夜风刮过大地,顾行眯了眯眼,感觉这个人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 第9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一行人刚回到支队,就见一个穿着一次性防护服的人急急忙忙从走廊里碎步而来,口罩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白手套上还染着血,“方主任您终于回来了。”   顾行正想说这谁。   “小赵?”方希成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神色肃穆起来,“怎么了?”   赵平川是总队调过来的法医,虽然资历尚浅,年纪也不大,但专业知识过硬,短短三年就在总队立下汗马功劳,是刘局好说歹说才让总队松口调过来的人才,以他的能力,还不至于如此慌张。   赵平川解下口罩喘了两口气,手掌朝内放在肩下腰上,遵守着标准的无菌原则,“你们走后我主刀对颜女士进行解剖,没有发现任何打击伤,这和初步血检的结论一致,但后面我们发现胃溶物里除了食物残渣,还有安定残留。”   方希成:“安定?”   颜辞镜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但随即就消逝在斑斓的夜里。   顾行道:“说明凶手或许事先给她服用了安眠药,之后再将其烧死。”说这话时,他故意用余光瞥了瞥颜辞镜,本想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寻到一丝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   结果这人的表情天衣无缝,琥珀色的瞳孔岿然不动,连脸颊肌肉都不见任何变化,就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这让他想起方才在火药厂的一幕:“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幽深的夜色将二人交汇的目光融成漆黑的斑驳,低磁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忽远忽近地传入耳畔,“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没有任何意义。”   他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把绝望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就像是接受命运所赠与的一切不幸,对自己不报希望,对他人也不会施以援手。   顾行没有思绪,索性不想了,又问:“你这么着急肯定是有别的原因,还发现了什么?”   赵平川眉心微蹙,他用一种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语气道:“要不顾队、方主任,你们进来看吧,这里人多眼杂,不太方便。”说到“人多”二字,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既陌生又俊美的面庞上。   顾行知道他什么意思,对陈俊安和周斌道:“带颜先生去休息室,你们也抓紧时间小憩一会。”   陈俊安眼珠涣散,宛如一只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他貌似还没从陈音音的案子里回过神来,好半晌都没有接话,周斌赶紧替他作答,“知道了顾队。”把两人带向了休息室。   直到陈俊安狼狈茫然的背影没入门扉,顾行才慢慢叹一口气,走进解剖室。   一进门就被血块散发的恶臭熏得五官扭曲,他的鼻子比一般人灵敏,所以解剖的这类工作他基本不参与,结论出来以后给整理成文件汇报就行了。   “顾队您看。”赵平川把人引到解剖台,台上是一具重度烧伤的尸体,焚毁面积高达百分之八十,烧红的伤痕就像爬山虎一样攀附在她的身体,由于尸僵缓解,法医们已经将她的姿势掰回了正位,肚皮呈现剖开状态,能看见里面血红的组织,除了胃被切下来,其他脏器还在她身体里存放着。   顾行险些把中午吃的饭都给吐出来。   干这行十年了,他唯独适应不了解剖。   赵平川用手拨开尸体的内脏,“您看这些脏器,不管是肾还是肝肺,都是健康鲜红的,除了肺被浓烟灼伤,其他均显示这个人在生前没有什么不良恶习。”   顾行点点头。   “就只有膝关节畸形,虽然看不出来具体病症,也许是风湿病,而且照这个扭曲程度,病龄大概是三年。”   顾行捂着嘴问:“风湿病需要安定类药物吗?”   方希成拿过一张做好的化验报告,悠悠地道:“不需要,但如果患者疼得厉害,不排除私自服用的可能性。”这张化验单显示血液同型半胱氨酸偏高、维生素B12缺乏、大细胞性贫血等,“怎么回事,她的血指标怎么这么糟糕……”   赵平川:“这也是我想说的,这位受害者生前作息良好,脏器指标也都正常,血这么糟反倒不正常了。”   “不对……”方希成的视线在那几行字中疯狂扫过,随后“啪”一声放下单子,一边大马金刀地穿上防护服,一边飞快地吩咐,“小赵,你现在抽血检查水通道蛋白,进行与水通道蛋白相关的抗体检测,小张,你做脑脊液检查,剩下的人准备开颅,进行神经系统解剖。”   音起话落,不管是检查胃溶物的法医,还是低头转显微镜的法医,都在同一时刻放下工作,开始按他的指示行动。   顾行见这一帮人忙得不亦乐乎,专门给自己搬了个椅子作壁上观,听着他们乒乒乓乓一阵响,感觉脑子晕乎乎的,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没过一会,解剖室里就响起了工作与鼾声的欢乐二重奏。   隔壁是一群法医在窸窸窣窣地交流,“你们看,这里神经纤维已经坏死了,还有这里……”他全然不觉,脑袋仰在椅背上深深地一呼一吸,发出杀猪般的呼噜声。   幸亏方希成脾气好,法医们也看他的脸色,不然某个鼾声制造器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直到窗外泛起冷色调的蓝,顾行才在方希成的推搡下不情不愿地醒了,“啊……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五个小时不算快了。”   顾行闻言垂死病中惊坐起,挺尸一般从椅子上竖了起来,“五个小时了?!”   “不然呢,”只见方希成端一杯咖啡,试验台上七横八竖地躺着一堆“白衣天使”,赵平川也趴在桌子上,成了一滩烂泥。   方希成俩晚上没合眼,纯靠咖啡在死撑。   顾行揉了揉眉心,把睡眼惺忪的朦胧揉散了一些,“结果怎么样。”   方希成搅拌咖啡的手逐渐停了下来,他用一副极其认真的口吻道:“顾行,这事可能得通知地方派出所。”   “什么意思。”   “这个颜华,是笑气的使用者,使用时间至少有三年了。”   “什么?!”   方希成递过去单子,上面清晰地记录了病理特征,“神经系统严重脱髓鞘,周围神经及脊髓后索病变,这都是长期慢性滥用笑气导致的。”   顾行接过来,哭笑不得地看了几眼,“喂喂喂,这案子一件接一件,是不想让我睡觉了吧。”   “还有安定,检测胃溶物的时候我发现粽子米粒上附着了大部分安定,你看能不能成为线索。”   “快别说了,我这条老命快被折腾得稀碎了……”   方希成递上咖啡,偏头笑了笑,“要不把我的‘命’续给你?”   那香气浓郁的深褐色液体在白色杯壁缓缓浮动,顾行端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原封不动放回他手里,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你去睡觉吧,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了。”   方希成非常配合地“嗯”了一声,笑道:“那就拜托你了,顾队长。”   实验室的灯光打在他周身,勾勒出他微弯的眉眼,雪白的皮肤,还有流畅的身体线条,他在顾行面前总是温柔得如同一汪清泉,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他合适的帮助。   不求任何回报,仅仅是本分地、尽全力地给出自己最值钱的东西。   这个眼神带着安心和信任,目送顾行拿走报告书,身影没入拐角,下一刻,他的脸恢复成了平常的淡然。   他从不在别人面前这样笑。   ·   顾行拿着报告书把外勤组昏昏欲睡的气氛拍了个粉身碎骨,“起来了都起来了!”   可怜的实习生没来三个月,就遇到了这种天选大案。   顾行的嗓门很大,休息室的周斌猛地坐了起来,第一眼就是颜辞镜站在窗边眺望风景,昏暗的室内隐约能见他笔直修长的侧影,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锋利冰冷的剑,他察觉到周斌的惊醒,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顾警官要开会了,你快去吧。”   他一笑,那股锋利的不适感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冲淡了。   “啊!你说得对!”周斌连忙拖起半死不活的陈俊安,火急火燎离开休息室,在开讲的前一秒成功落座。   会议室的白板上,顾行用磁铁将地图固定,圈注了几个地点,“你们现在抽一部分人去这些地方的派出所,告诉他们近几年有笑气流通,最好是加大实时监控,把漏网之鱼一举拿下。”但他忽然觉得不妥,“最后两句还是别说了,毕竟咱们不是人上司。”   “图侦再去物证鉴定中心催一催监控录像的处理,记得态度客气点,咱们是求人的一方。”   “陈俊安留下,跟我去复勘颜女士的遇害现场,其他人回去睡觉,散会。”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选中的陈俊安鲤鱼打挺似的清醒了。   他甚至怀疑顾队是不是他家亲戚,特意关照他来了。   但是等其他人都散了,顾行却径直走向隔壁休息室,并没有去复勘现场。   窗外太阳缓缓升起,把室内照耀得通透敞亮,顾行似乎并不着急,拉来一把椅子不急不忙地坐下,对着那落地窗边的背影道:“端午节,你是不是给你母亲送过粽子。”   颜辞镜侧身对上他的视线,端着那副模式化的笑脸反问:“端午节给母亲送粽子不是作为儿子的本分吗?”   此时窗外投来一束明亮的光线,不轻不重晃过顾行高挺的五官,刹那间的寒意宛如白驹过隙地流过他的脸,临了,只听他沉沉地道:“那我换一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顾警官但问无妨。”   “你母亲,不,颜华这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 第10章 拨云见日又见雾   颜辞镜有一瞬间的迟疑,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眸子里掩着一种千言万语都不足以陈诉的惆怅。   他以前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就如同心爱之人近在咫尺,中间横着堪比银河的鸿沟,他触不可及,只能哀其不幸望而却步,顾行觉得他心中有很多无法抒发的秘密,形单影只地支撑在漫无天日的黑暗里,他怜他衣香鬓影,可现在,他只恨他怯懦苟且。   “我再问一遍,颜华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颜辞镜的一半身体拢在黑影里,像个画着半面妆的怪物。   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颜辞镜!我他妈在问你话!”顾行猛地站起身,膝盖将椅子抵向后方,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顾警官,”颜辞镜终于开口说话,无形的防备在这一声“警官”中竖起隔阂,悄无声息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有关系,你该怎么办?”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司法程序教你做人。”   顾行转身拽走陈俊安,“砰”一声将休息室的门撞得死紧。   陈俊安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被他扯断了。   顾行拉着他的衣领,从楼上拉到停车场,一把将人塞进车里,然后坐上驾驶座点火挂挡,眼睛深沉得宛如一片蔽日干云的树林。   陈俊安缩在副驾驶颤颤巍巍地不敢说话。   自从在火药厂被他教训得一无是处,他就对这位领导的喜怒有了实实在在的畏惧。   车子里只能听见引擎轰鸣,陈俊安连呼吸都放平缓了,生怕一个不注意让顾队抓住又训一顿。   他觉得顾队这种易爆易怒的状态很危险,长此以往,容易短命。   “如果你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用到办案上,我也不用一天到晚血压升高了。”顾行平视前方,能见他清晰的下颌顺着凸起的喉结没入衣领,领口微开,露出精悍结实的胸膛。   有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陈俊安的视线险些没收回来,他赶紧吞咽口水掩饰自己的走神,讪讪地回了个“啊?”   顾行:“……”   驶进红绿灯路口,顾行趁等红灯的时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方向盘,“颜华一案,你觉得谁是凶手。”他的手指粗糙,虎口留下握枪的老茧,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只有饱经风霜才能锻造这样一双钢筋铁骨。   陈俊安掏出笔记本仔细扫了一遍,“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颜女士的前夫有作案动机,颜女士死后他能得到一大笔保险,但由于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可以排除嫌疑,然后熟人作案中就只剩下……”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征求意见似的望了望顾行。   绿灯亮起,顾行踩下离合器换挡,“继续。”   得到首肯的陈俊安接着道:“就只剩下颜辞镜了。”   “有什么依据。”   陈俊安:“根据他这两天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具备足够的反侦察意识,那只柴犬也是他送的,满足正对狗的姿势将它勒死的情况。”   顾行打了半圈方向盘,驶入立交桥的出口,“作案动机呢。”   陈俊安思索片刻,“他经常被母亲言语辱骂,久而久之心生报复。”   “嗯,乍一听你说的没有问题。”   陈俊安顿时心花怒放地咧开嘴,期待领导即将下达的表扬。   然而顾行话锋一转,“但经不起推敲,首先,你一开始也说了颜辞镜具备相当足够的反侦察意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选节假日作案?这样不是明摆着告诉警方:‘我有嫌疑,快来抓我’吗?”   “其次,像这种私人恩怨,直接杀人就行,为什么多此一举先把她租的房子烧毁,不怕颜女士在远处看见自家着火,然后报警吗?如果颜辞镜是凶手,他又是如何得知大渡桥下的焦尸情况,并将它实施在颜华身上的?颜华那么厌恶他,想必也不会把遇到的案子说给他听吧?”   “最后,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颜华吸食笑气长达三年,笑气吸食时会伴随高分贝的气流噪音,即便有消音|器的存在,也不可避免会发出声响,我们居民的防毒意识如此深刻,为什么当地的派出所一次也没接到相关报案?”   陈俊安被问蒙圈了。   “看来复勘现场是对的,这里面还藏着东西没挖出来。”顾行再一打方向盘,速度缓和下来,汽车平稳地驶入破败的公寓楼,他伸头观望车外皲裂的墙漆,找到写有三号楼的地方,停车拉起手刹。   陈俊安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诚恳发问,“可笑气的成分是一氧化二氮,以前广泛应用于麻醉,就算近两年流行起来了,也并没有被国家纳入毒品行列,大家也许只是不知情呢?”   顾行站在停车草坪上,眺望头顶烧焦的住房,眯缝起双眼,“不要小看如今的网络,风吹草动都能给你传到人尽皆知。”   两人来到二楼被烧成黑碳的屋子,黄色警戒线拉在门口,除了走廊的地面有大小不一的脚印,室内还和之前走时一样。   被烧毁得最厉害的是颜华的房间,顾行踱步转了一圈,见三个半人高的煤气罐放在朝门最近的角落,排气阀被拧到顶头,他蹲在门口,定睛瞧了瞧门框的金属铰链,铰链是控制门扉开合的机械装置,它呈现平展的状态,没有弯曲,说明这间屋子是被关着烧毁的。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有人将正在燃烧的木炭或者香烟一类的东西放在远离门的角落,然后拧开煤气罐,再以最快速度跑出去,并关门。   煤气罐以极快的速度排放可燃气体,待气体延伸至角落,燃物引发的火焰就会在一瞬间席卷整间屋子。   相当于做了一个定时燃烧|弹。   实施者甚至能和楼下的人一起见证火焰的燃烧,制造不在场证明。   “这凶手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顾行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再去一遍证人走访。”   结果他们把小区绕了一圈,也没有新的发现,甭管是买菜回来的大妈,还是出去遛弯的老大爷,都清一色的“不知道”、“和姓颜的不熟”。   他们的表现也出奇的一致,瞳孔收缩,肢体僵硬,并伴有刻意为之的烦躁,犹如在隐瞒着什么。   顾行喃喃自语,“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不正常……”   陈俊安还在孜孜不倦地做笔录,顾行以为他发现什么了,拿过来一瞅。   原封不动的“不知道”、“和姓颜的不熟”、“你们别问了,我赶着回家做饭”。   顾行有种跪下喊哥的冲动。   神啊,到底是哪个鬼才把他招进来的!   但他重新翻阅了陈俊安的笔记,就发现这上面有一个人频繁出现,并提供了大部分线索。   ——房东。   顾行立刻把本子抛还给陈俊安,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楼梯,来到顶楼房东家门口,叩响了门。   来开门的是个长相清雅的小姑娘,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貌似刚睡醒,声音软软的,“谁啊?”   顾行亮出证件,“警察,请您配合调查。”   小姑娘的眼睛忽然迟疑起来,但她很快调整状态,拉了拉睡衣,用身体挡住门缝,挤出一个微笑,“前天不是刚问完话吗?就是颜阿姨去世了,问我知不知道她的人际关系。”   顾行也笑道:“例行公事,还请配合。”这姑娘的动作反倒使他生疑,于是趁讲话的功夫侧了侧身,用余光穿过门缝,看到了几个五颜六色的铁罐子。   顾行猛地睁大了眼。   那是装笑气的罐子。   脑子里的思绪在这一刹那迅速凝结成线,清晰分明地叠加在一起,逐渐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案件,顾行蓦地伸进去一只手臂,大声道:“陈俊安,给支队打电话过来增派人手!联系当地派出所!这里有人吸食笑气!”   小姑娘的脸“刷”的一下惨白惨白的。   ·   之后,前来突击检查的民警和刑警在这个不大的公寓楼收缴了将近百来瓶笑气。   其中大部分吸食者都是和房东差不多年龄的青少年,他们的父母为了“保护”自己的子女,选择了对警方撒谎。   而那个卖笑气的人,就是颜华。   颜华以贩养吸,在这个破旧的公寓楼荼毒了无数青少年。   街坊邻居表面对她客气,实际恨毒了她。   但他们都说自己没有杀人,那婆娘是人贱自有天收,来报应了。   本来刚要触手可及的线索“啪”一下,又断了。   倒是当地的派出所高兴得很,一口一个多谢崇恭支队。   不管是那群“力证清白”的租户,还是民警感激的话语,顾行都听得头疼,感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   筋疲力尽回到支队已经是下午六点,顾行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脚底虚浮,估计再不睡觉就得猝死在工作台上,他顶着俩沉重的黑眼圈,凭本能撞开休息室,还没走进去,就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本来要与大地亲密接吻,然而一个温暖有力的臂膀伸过来,将他接了个满怀。   “阿行辛苦了,睡一会吧。”   这声音温柔得恍若天使的羽毛拂过脸颊,听得他浑身酥软,仿佛梦回了十年前的校园。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他,笑着说了分手。   昔日的回忆泛起滔天的浪花,那些被压抑到极致的情愫倏然就控制不住了,在心底一通乱搅,他迷迷糊糊地道:“为什么……要离开我……”   颜辞镜将他虚掩的眸子遮住,修长白皙的手青筋隆结,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阿行,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这次,他没有笑。   --------------------   啊,其实是我好想睡觉……困了……   今晚的更新估计是无了……我一个字没写…… 第11章 扑朔迷离找凶手1   顾行睡得极不安稳,各种凶案、不在场证明、嫌疑犯在梦境里兵戈扰攘,而穿过那些层峦叠嶂,好似藏着一道茕茕孑立的影子。   他不遗余力地伸出手,宛如想吉光片羽地抓住点什么。   然而下一刻梦境破碎,熙熙攘攘的玻璃碎块倒映出一个人的脸。   “颜辞镜!”他的手长长地举过头顶,猛地睁开了眸子。   “我在。”只见某人顶着张君子端方的脸,笑得纯良无害,握着顾行的那只手自然地松开,不显痕迹地收了回去。   顾行感受到掌心残存的体温,似乎和人接触了许久,不属于自己的热量通过皮肤烘进心底,他甚至能想象这人一面局促不安地怕他苏醒,一面流溺贪婪地和他五指相扣,良久也不舍得放开。   他忽然有种梦回高中的错觉,再抬眼一瞧,愣是在颜辞镜毫无破绽的笑中看到了一丝仓皇。   颜辞镜掩饰性地别过头,不经意地错开了他的注视。   顾行一愣,鬼使神差般勾住他的脖子,半仰起身,拉进了彼此间的距离,然后紧盯他的脸越凑越近,几乎连鼻尖都快碰在一起,颜辞镜的目光无所遁形,铁树开花似的挤出为难的表情,“顾警官,您想干什么……”   顾行眼睛亮得如火炬,贴在他的唇边吐气,“别动。”说着,他微微张开嘴。   温热的鼻息扑过来,颜辞镜喉结滚动,颤声喊了喊他的名字,“顾行……”   他这一声犹如伶仃深处捧起的一汪清泉,温润甘甜,顾行只觉得全身都被电流击中了,喉咙干涸,急忙想找点水喝。   就在这不可言喻的气氛即将到达顶峰,陡然一声开门的巨响轰过来,“顾队!不好了!满足犯罪条件的人至少三十个……”   陈俊安闷头冲进来,如同被人按了静音键,话音戛然而止。   黑色沙发椅上一躺一坐两个人,顾行按着颜辞镜的后勃颈,保持将人往怀里拽的姿势,就像要亲他一样,而颜辞镜表面看上去优柔寡断,实际是欲拒还迎。   陈俊安不解地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顾行气定神闲地站在他面前,连领结都系得平平整整,“边走边说。”   而另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冲他微微一笑。   陈俊安一度以为看到了平行时空的幻象。   但就在他们关门走出的瞬间,颜辞镜的目光追随那抹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点克制和憧憬,仿佛在注视生命里唯一的光。   陈俊安感觉后脑勺火辣辣的,莫名有种“坏人好事”的错觉。   ·   陈俊安跟屁虫似的在顾行背后噼里啪啦地汇报,“根据我们对租户们进行的询问,每个人的口供都表明颜华从大渡桥回家之后并不急着报案灭火,而是站在楼下和他们一起唠嗑,说她今天碰见了死人。”   顾行无语地拉下脸,“意思是在场的人都知道大渡桥下的尸体是个什么姿势?”   陈俊安点头如捣蒜,“没错,而且为了让大家更直观的理解,颜华甚至多次用身体示范。”   顾行:“……”   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但是我们在传讯监护人的时候,有个女孩没有父母。”陈俊安飞快地翻阅笔记本,发出呼呼哧哧的响动,“就是那房东小姑娘,她叫夏梨,她的父母在两年前的端午节服毒自杀了。”   “好像是有这么个案子。”顾行在回忆中搜寻片刻,找到了一些只言片语,“我当时在追查另一个案件,没有参与。”   “我也拿到了他们的案卷,”陈俊安把夹在咯吱窝里的案卷拿出来,发出机械一样的棒读声,“上面记载了案发后夏梨极力否认自杀,并不止一次向警方表明楼上租户与父母不和,直到警方在桌子底下找出了夫妻俩的遗书,她才接受这一事实。”   “遗书内容说来听听。”   “嗯,这个遗书还挺奇怪的,”陈俊安把案卷往后翻一页,“就一句话:‘爸爸妈妈很累了,累到不想活了,房子车子全留给你,能挥霍就挥霍吧’,痕检验证了是她母亲亲笔。”   顾行眉心微拧,“没了?”   陈俊安点点头。   顾行问:“这群小孩的吸食史问清楚了吗?”   陈俊安又重新打开笔记本,忙得焦头烂额,“大部分人在半年到一年之间,但夏梨有断断续续的三年。”   “看来这个夏梨是颜华的第一批‘买主’啊。”来到询问室门前,顾行看到了坐在椅子上蓬头垢面的夏梨,她脸色苍白,身体瘦得连睡衣都撑不起来,拉拉胯胯地在肩头耷拉着,露出胸口一大片嶙峋的骨骼。   顾行抽走陈俊安夹着的案卷,快速扫了几眼,而后踱步上前,不紧不慢坐在她的对面,“姓名。”   女孩的音色娇软,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夏梨,夏天的夏,水果梨子的梨。”   “年龄。”   “二十。”   “前天端午节六点到九点你在哪。”   “我在家里看电视,大概八点半左右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就下楼看了看,发现颜阿姨的住所被烧了,我急忙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联系消防队。”她说得异常平静,没有一个音节是断续的,全程流利顺畅。   跟课文背诵一样。   顾行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直视她浑浊的眼睛,“为什么你不报警?”   夏梨颤动的虹膜倒映出顾行的面部轮廓,她不慌不忙地回答:“你也知道颜阿姨是干什么的,要是消防队发现她屋子里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岂不是弄巧成拙。”   顾行仔细打量她的动作,见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掰弄指甲,这是明显的紧张情绪,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做到了表情管理,内心的问题也会通过肢体语言暴露出来,想来这姑娘接触过犯罪类题材的电影,但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所以漏洞百出,顾行倾身过去,盯紧她漆黑的瞳孔,“下一个问题,你觉得是颜华杀了你父母吗?”   夏梨眉眼一弯,露出一只浅浅的酒窝,“警官,我父母是自杀。”   瞳孔时大时小,眼神飘忽不定,她在撒谎。   顾行波澜不惊地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道:“那看来你不知道啊,遗书是可以伪造的。”   话音甫落,夏梨的神色完全变了,方才得心应手的笑容就如挂在脸上的面具,顷刻抖落在波涛汹涌的情绪中,她的眉头快要皱到一块,脸色漾过惨白,过了好半晌,才哆嗦着嘴唇问:“警官也认为我父母是被颜华杀死的吗?”   “不,我认为杀死你父母的人。”顾行把玩手里的笔,稳稳当当地转了一圈,笔尖对准面前的女孩,他抬眸望去,“是你。”   夏梨原本还在哭丧的脸立刻凝滞了。   “我看了你的案卷,你母亲是语文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可家里的账本和纸条上的字都是歪七扭八的,所以当时的痕检人员提取了你母亲在学校里的字迹,但你忽略了一点,”他翻到印有死者照片的一页,摊在桌面递过去,“你父母在喝下毒酒之前,餐桌上的摆盘。”   那是死者的现场照,两位中年男女倒在桌面,像是睡着了,桌子上有肉有菜有酒,怎么看都是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顾行点了点筷子掉落的地方,“他们这两双筷子掉在同一边,说明你父亲是右撇子,你母亲是左撇子。”   夏梨像一只炸毛的猫,大声道:“我妈是左撇子又怎样!”   “你不知道吗?”顾行嘴角的笑意越发强烈,眼底的光却恍若流星划过夜空,极度明亮之后归于极度的空虚,他以一种散漫的口吻道,“左撇子即便改成右撇子,也会在无意识时使用左手,所以你家里的记账本、冰箱贴,其实都是你母亲私底下的字体,你以为那是你父亲写的,可你父亲经常在公司加班到半夜才回家,衬衫的领子都是歪的,还有多余的功夫记录生活吗?”   夏梨说不出半个字。   “或许你们家以前是父亲在记录这些事,”顾行凝望她清雅的脸,继续道,“但你有多久没注意过你的父母了?”   夏梨的眼眶猛地扩大一圈,全身不可抑制地觳觫起来,她抱紧双臂,缩在椅子上,倏地哽了。   “你父亲在五年前被原来的公司裁员,只能去小公司当基层人员,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你母亲,那天端午节,他们本想等女儿回家一起吃饭吧。”   夏梨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喉腔发出细小的气流声,感觉快要踹不过来气。   然后顾行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道:“谁曾想会被女儿亲手买的酒给毒死。”   “不是的!”夏梨骤然狰狞了五官,额角顺着脖颈绷出青筋,“我没有买那瓶酒!我没有要毒死他们!你胡说!”   她喊得撕心裂肺,像个得了失心疯的傻子。   顾行苦笑道:“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夏梨泪痕纵横的脸上蓦地出现了一丝迟疑。   顾行要的就是这丝迟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未几,她抽噎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顾行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感谢配合。”起身拿起笔录的纸张,出了门。   一出门就被一群实习生围堵住了,嗷嗷待哺地伸长脖子,陈俊安被挤到一边,正跳着碎步举手提问,“顾队顾队!您刚才的那些话拆开来我都知道,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能不能解释一下!”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行捱着快要拧成死结的神经,姑且问了一句,“你们在这干什么?”   穿着制服的女学员举手道:“报告顾队,我们听说您已经不干问话做笔录这种小事了。”   顾行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脸,“所以就扎堆过来学习是吗……”   底下人齐声道:“没错!”   陈俊安率先放开嗓子,试图将话题带向正轨,“顾队,您是怎么知道她杀了她父母的?”   谁知顾行扭过头来,突然人畜无害地笑了,“我不知道啊,我诈她的。”   “……”   -------------------- 第12章 扑朔迷离找凶手2   陈俊安的嘴巴张大成一个滑稽的“啊”字型,目瞪口呆。   其他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顾行穿过人群,面无表情地道:“我说我不知道,那些都是瞎编的。”   “瞎编”二字切切实实地落进耳朵,这群刚出象牙塔的年轻人惊呆了。   陈俊安立马一个旋风腿跟上,在他屁股后面急急忙忙地道:“顾队!我跟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乱说话的人,您一定有原因……”   话未说完,顾行突然驻足停下,陈俊安险些一头撞上他结实的后背。   然后顾行转过头来,从神态看他好像叹了口气,但陈俊安没有听见那一声叹息,只见他的眸子掩着一股常人看不懂的情绪,视野里的东西似乎也不一样,“你知道打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最有效率的方法是什么吗?”   陈俊安老老实实说出在警校学过的知识,“侦查人员讯问犯罪嫌疑人时,应当首先讯问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犯罪行为,并告知犯罪嫌疑人如实供述自己罪行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法律规定,让他陈述有罪的情节或者无罪的辩解,然后向他提出问题。”   “这是一般情况。”顾行双手放兜,转身走向电梯,“从夏梨的表现来看,她三句话有两句是撒谎,应该有人教过她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所以不能按规定来。”   陈俊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刚才根据案卷信息做了一个极端推测,以最大的恶意打破她的防线,才能观察到她隐藏的那一部分,不过这不算好例子,不建议学习。”顾行进入电梯,按下负一楼,见金属墙面倒映着某人的身影,“你跟来做什么?”   陈俊安站在他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回道:“我要学习破案!”   顾行噗嗤一笑,“你认真的?”   虽然这孩子心眼不错,他也有意教,但从本人口中听来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陈俊安被他这么一问,就如同一只充盈的氢气球被针尖戳破,漏出轻飘飘的气体,他黯然神伤地低垂眼睛,骤然间又颓又丧,“我不想再看到陈音音的悲剧了。”   顾行闻言,嘴角笑意随着下沉的电梯逐渐淡却,“别自大了,我们没有能力阻断悲剧的连锁,也不能未雨绸缪,我们只能在事情发生后按规定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他的话在狭隘的空间里传出回音,陈俊安的表情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那您觉得文杰作为‘受害者’,也需要还他公道吗?”   顾行转身来和他对视,锋利的眉毛一挑,“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我,你在警校没学过吗?”   “学过。”陈俊安放在裤腿边的手微微一颤,即刻握成拳,宛如临敌时炸开羽翼让自己显得更加强壮的雄鸟,一字一顿地道,“但是我不觉得一个强|奸犯也配公道可言,他该死!”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在金属墙壁磕磕绊绊地撞出延长音,顾行收回手,冷冷地道:“你也是跟进了这个案子的,那陈音音先是连刺文杰数刀,文杰全程清醒,失血而亡,他会全身痉挛,抽搐,窒息。待人死后陈音音又焚尸灭迹,火药厂的焚烧炉还残着文杰被烧焦的皮肤组织。”   他下颔线的肌肉紧绷,虽然语调平缓,但周身散着凌冽的怒意,简直能把人冻成寒冰。   陈俊安的半张脸显出五指红印,他倔着一口气愣是不肯吞,“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顾行差点没忍住在他另半张脸上来一巴掌,“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用我教吗。”   陈俊安不说话了。   电梯停下开门,顾行举步走进停车场,但这次陈俊安只是站在电梯内,任由自动门缓缓合上,就在那门完全关闭的瞬间,蚊子嗡鸣般的低语传了出来,“何东明说您办案到冷血,我本来不愿意相信的……”   顾行冷哼一声,好像有寒气从他鼻息里探出来形成一团白雾,不带温度的、以至于有些冷漠的话音伴着那层氤氲响起,“陈俊安,你就那么不相信司法机关吗?”   这是第一次顾行叫他大名,陈俊安脑子发憷,什么思想都在这一刻被冻住了。   经过文杰一案,他心中确实产生了动摇,陈音音那个情况,即便是当场取证起诉,所有证据都有利,顶级律师来帮持,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法院也顶多判他十年,十年以后他若故技重施,那么再次判刑也只会增加基准刑的10%-40%。   而对于一个女孩,这就是她的一生。   施暴者的十年,换一个无辜受害者的一辈子。   这买卖太划算了。   “行啊,你想去内勤部,我明天就给刘局请示。”顾行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法律是多少人用多少心血制成的,它虽不完美,却已是当前的最优解,哪能世事如意,若人人都一脑热血地叫嚣死刑,那这个世界才是真正的地狱。   顾行大踏步上前,找到自己那辆常年不洗脏兮兮的大众,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还没发动车子,只听“砰咚!”一声,陈俊安在铁门合上的前一秒伸出胳膊,硬生生将电梯门掰开了,“顾队!等等我!”   他犹如扛着步|枪冲锋陷阵的士兵,衣服底下绑着一堆炸药,随时保持牺牲自我炸死敌人的奉献精神,气势如虹地打开了车门,“我不能去内勤!我还是想跟着您继续学习!我相信!总有一天您会认可我的!”   顾行微微一笑,并没有打击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那我拭目以待。”   车身石火电光般疾驰而去,留下一团原地打滚的尾气。   ·   两人再次来到案发现场。   顾行戴好手套脚套,不偏不倚地停在夏梨的家门口,然后压低身子瞅了瞅锁眼,掏出一根细铁丝,折成钩子的形状,轻轻地探了进去。   陈俊安刚被训了一顿,现在满脑子都是“规矩规矩规矩”,于是话语不经思考就蹦出了口,“您这样不符合《治安管理处罚法》。”   “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掏铁丝,在鼻梁上挤出细小的皱纹,看上去相当卖力,“我问话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个夏梨有问题,如果不出意外,她房间里应该还留有证据。”   陈俊安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顾行手中的铁丝“嘎达”一下,门扉应声而开,他立刻推门没入,连眨眼都不带这么迅速的。   陈俊安:“……”   他们这一进来,就被眼前凌乱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惊掉了下巴,空气中隐约有种糜烂的甜,就像有人用清新喷雾将房间内外洒扫了一遍。   顾行难受地掩了掩鼻子,站在玄关打量屋内。   太阳光透过蓝色窗帘投射在不大的房间,茶几和垃圾桶堆满了吃剩的方便面盒,其他衣柜和抽屉都呈搜索完的模样随意打开着,肉眼可见的缤纷错落。   “这群人搜完了人家的屋子好歹给人家摆成原来的样子嘛。” 陈·圣母玛利亚·俊安如是道。   “不对。”待整体扫过一次,顾行敛容屏气地放大瞳孔,仔细回忆这件案子的细节,感觉有个异常点被他忽略了。   大渡桥、焦尸、骨骼错位。   “小陈,陈音音和何东明的口供拿到了吗?”他忽然问。   陈俊安:“拿是拿到了。”   “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来大渡桥抛尸?”顾行扭过头看着他,锋利的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格不入,“火药厂靠山吃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埋在深山野岭不比千里迢迢把尸体运往大渡桥保险?”   陈俊安:“……”   没等陈俊安反应过来,顾行又道:“问夏梨的时候我就有种违和感,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向来没犯过事,在警方面前撒谎却自然得跟喝水一样,文杰一案也是,毁尸灭迹都能理解,但为什么要把尸体放在大渡桥畔。”   陈俊安被问得七窍生烟,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这跟咱们非法闯空门有关系吗?”   顾行没接他的话,自己给出了答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都是提线木偶,有个在背后牵线的人,一直在指导他们怎么做。”说这话时,他的视线落到了电脑桌的书架上。   其他的东西都摆放得乱七八糟,只有那个小型书架整整齐齐地伫立在桌子一角。   一排一排的书脊印着黑底白字,大概是系列作品。   陈俊安闻言登时有种拍电影的既视感,什么反社会型人格高智商犯罪分子啦、犯罪的艺术啦、大型连环杀人犯啦,烟花炮竹似的在大脑中炸成绚烂的火彩,他激动地道:“那我们赶紧进去找线索啊!”   “这里有人来过,肯定做过相应的处理,关于夏梨的线索应该是找不到了。”顾行一面说,一面走向那台电脑桌。   陈俊安讷讷地道:“既然找不到,您还进去干嘛?”   “没有夏梨的,不代表没有其他人的。”顾行抽出一本精装的黑色书籍,封面是无数只从隧道深处探出来的手,拼命抓住隧道口唯一的光,三维结构画得很棒,极富冲击力。   书名《犯罪者的自救》,作者——花辞树。   顾行蓦地睁大了眼,喃喃道:“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目光一斜,看到剩下七八本的书脊下都印有一行小字——花辞树著作。   不大不小五个字映入眼帘,雷鸣般的心悸轰然震到耳畔,咚咚咚!   好像是一直以来不敢想的答案递到眼前,顾行指节发白,嘴唇颤抖,浑身上下都在抗拒。   他翻开书本,一目十行飞快地阅读。   作为刑警,反应力、观察力都要比寻常人敏锐数倍,才能在各犯罪现场找到那些微乎其微的证据。   顾行本就有天赋,感官在日复一日的侦破工作中被锻炼到极致,一挥而就,过目不忘。   第一个故事是男孩被校园暴力,他将欺负他的人数刀砍死,把尸体丢进了火葬场的焚烧炉。   第二个故事是女孩出卖身体换取利益,被男朋友喂了安眠药,带到家中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第三个故事……   作案手法有细微区别,但都和这两起案件有着微妙地相似。   陈俊安还在鞋架旁张望,“顾队,我可以进去吗?”   顾行猛地从巨大旋涡中抽身开来,回过神时脑门渗了一层冷汗,划进乌黑的鬓发,胸口剧烈地起伏,有如刚经历一场马拉松长跑,他连忙把书揣进怀里,丢给陈俊安一句,“你进来找,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我。”然后一溜烟夺门而出,下楼开车,在导航输入一行地址。   光明西街居风小筑一单元。   这是颜辞镜的住房地址。   --------------------   哎呀都看到这了客官给个收藏呗~~   最近春节要来了嘛,有时候有些事,所以会断更啥的……要是有人催更我一定会更的!(画外音:小透明你想桃子吃呢!) 第13章 扑朔迷离找凶手3   这十年间,顾行没有一天忘记那些甜蜜的过往,他知道颜辞镜在毕业以后没有按部就班地进入医院,而是成为一名小说家,一年后卖了第一本书的版权,两年后的版权费就能在宁州负担一套上好的房子。   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顾行经常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比如以后想干什么,去哪里工作,成为什么样的人。   颜辞镜总是安静地听,从不出声打断,每个字都珍而重之。   这样的日子越长,顾行就越觉得他爱惨了自己,大言不惭要在市中心买一套房子,写上他俩的名字,就当结婚了。   不知道当时的颜辞镜是什么心情,顾行只知道他浅浅地笑着,目光掺杂着皮肤都能感觉到的灼热,好似下一秒就会烧起来,烫得他浑身酥麻。   一个人的爱意是藏不住的,正如顾行会不自觉地把眼睛往颜辞镜身上瞟,可每一次,他都能恰巧撞上对方递来的目光,含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拘谨,转瞬即逝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所以他从没想过,这样的颜辞镜会主动提出分手。   ·   来到某人的家门口,这里的装潢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他刚才从外面进来就出示了不下三次证件,大门一次,正门一次,电梯一次,懂行的知道这是住房,不懂行的估计会认成五星级酒店。   遇见个男的就是手戴名表,遇见个女的就是身上挂满奢侈品。   把顾行这种由内而外散发着质朴气息的穷仔闪瞎了眼。   他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颜辞镜如今也跻身有钱人行列了,单看这屋子的门都弥漫着低调奢华,就知道他这几年过得挺好。   黑得反光的油漆在眼底闪烁,和其他统一定制的门截然不同,应该是搬过来之前特意改的。   按理来说大家装修改动应该是越改越安全,可这扇门的主人貌似并没有那个意识,门把手上就一个九键液晶屏,纵横全局,只有一道密码锁。   也不知道是颜辞镜的防范心太差,还是他对这道密码十分自信。   顾行抬手,输入颜辞镜的出生日期。   错误。   他不甘心地再输入自己的出生日期。   错误。   那鲜红的“error”映入眼帘,顾行微妙地有些难过。   然后他前前后后输入了不下三十个版本,全错。   “这小子能设什么数字……”顾行抓耳挠腮,把头顶微卷的毛发挠得一团糟,就在这时,他的脑子忽然蹦出来一幕画面。   那是颜辞镜第一次出声打断他,“阿行,你真的觉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顾行想也没想,“当然。”   三月的太阳光很柔,夹杂着微风拂在人脸上,感觉暖暖的,颜辞镜藏在春风和煦的树荫里,温和的光线描绘他细腻雪白的皮肤,勾勒他立体的五官,眉骨和鼻梁组成鲜明清晰的轮廓,教人挪不开眼。   但顾行愣是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冰冷。   就像这人注定待在暗处,一辈子见不得阳光似的。   颜辞镜听见肯定回答似乎是安心了,将头轻轻靠在顾行的肩窝,这个动作让他从阴凉的树下探出半截身体,莫名有种从黑暗奔赴光明的错觉,他用鼻尖磨蹭他突出的锁骨,温润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那以后我们分开的时候,就是我时间停滞的时候。”   当时顾行还以为他在表明爱自己到死的决心。   现在的顾行却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想分手日期是几月几号来着……   诚惶诚恐输入一行数字,他几乎快要认为没戏了,结果“滴”一声。   门开了。   他赶紧抬起脚踏入这块“私有领域”。   “滴滴”两声自动关门,顾行一进来就感到一丝不同寻常,这里什么东西都有,鞋架、沙发、厨房、厨具、电视、茶几……   崭新的样子一尘不染。   却少了住人的烟火气。   他戴上鞋套手套往客厅踱步,整间房子呈现灰黑色调,单调、压抑,甚至令人窒息。   来到房间,一张大床横在房间墙面,床铺也是灰黑色的被套,一张办公桌静静地放在落地窗前,桌上有一台苹果笔记本,想来是他写小说的地方。   顾行拉开抽屉,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关于他教唆别人犯罪的证据,结果抽屉里只有几张写废的草稿纸,稀稀拉拉地堆在一起。   他好奇地拿起来一看,然后一双狭长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一圈。   纸上什么多余的信息都没有,全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这些字时而轻佻,时而正经,时而剑走偏锋,时而循规蹈矩,密密麻麻占了整张纸,最后融化成短短两个字——顾行。   顾行以为看到了幻觉,确认半晌才发现呼吸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握纸的那段手指近乎快要渗出冷汗,以至于纸张也跟着发出呼哧呼哧的抖动声。   这轻飘飘一张纸如同千金重的铁块,猛然从高空坠下,砸得他一颗心血流成河。   他不知道颜辞镜写这些东西是做什么,也不知道颜辞镜究竟有什么隐情,当下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你他妈到底有多喜欢我?   就在他快要忘掉原本目的时,只听“滴”的一声,有人来了。   他连不迭放好纸按回抽屉,躲在门缝里。   男人来到客厅,正在打电话,“嗯?那群条子不让你走?凭什么?”   顾行屏息凝神,将感官融入空气,眯缝双眼仔细打量那人的模样。   透过门缝,来人大约二十来岁,国字脸,小眼睛,头发染成夸张的紫色,穿着白色短T,贲张式的肌肉绷着身体线条,倒显得衣服有些勒了。   而那T恤尾端微微凸起,犹如盖着一个硬物。   顾行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把枪。   知道对方有枪之后他的呼吸更加缓慢,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看来不能贸然行动,他连个警棍都没配。   “我们老大说了,他们没有证据,顶多押你二十四小时。”   这人的音色浑厚,每个尾音都习惯性地上扬,这是强壮的人面对瘦弱群体时产生的自上而下的不屑。   “什么?你连二十四小时都坚持不了?我说夏梨,就你这怂样还想加入我们,下辈子吧。”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这下顾行明白了,的确有人帮助夏梨,并且还不只是“一个人”,是“一伙人”。   团伙作案讲究放长线钓大鱼,和三年前的操作一样。   他想起了昔日死在火海里的线人,他放的长线吊到了鱼,最终鱼也将线咬得面目全非。   顾行突然有种沉入海底的坠感,汹涌潮水扑面而来,无孔不入,他无处窜遁,只能任由刺骨的海水渗入口鼻,剥夺赖以生存的呼吸。   慢慢地,他喘不过气,翻出白眼,鲜红的血丝附骨之疽一般攀上眼球,看得人触目惊心。   屏气凝神的伪装戛然而止。   “什么人!”男人转眼捕捉到异样,掏出裤子口袋的枪,咔擦上膛。   顾行的冷汗直流,一方面是回忆带来的巨大痛苦,一方面是即将面临的严重危机,两者在他心头一通乱绞,他险些当场从门缝里滚出来,但极大的临场能力让他撑着一口气,愣是没倒下去。   “出来!”谁知男人陡然俯冲上来,一踢房门,发出“砰咚”的巨响。   门扉弹起又打开,他立刻看清楚——那里有人!   他举起枪,毫不犹豫叩下了扳机。   “嘭!”   “嘭!!”   “嘭!!!”   他连射三发子弹,却没听到别的动静,于是半信半疑进入房间,狠狠带上了门。   门缝空无一物,没人。   原来是顾行趁房门回弹的千钧一发,脱身藏在了衣柜的格间,但他现在面色惨白,好像马上就会晕倒,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死在这男人的枪下,要么溺死在回忆的沼泽地里。   这次不会有方希成来唤醒他了。   微弱的呼吸气流在耳边震动,男人忽然大声道:“在衣柜里!”他猛地拉开衣柜,只看到零星几件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整齐地挂在里面。   “下一个!”他有如打了鸡血,拿着枪咯咯发笑,像磕嗨了的瘾君子。   “轰!”仍然没有人。   “嘻嘻最后一个啦!”男人举着枪,对准了那一扇灰色柜门。   顾行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能让自己在刹那间冲出去。   又听“咔”一声,手|枪正在上膛。   顾行发白的手指伸上前,下颔肌肉绷得极紧,只待那声“擦”的音节落下,他就冲出去!   一般来说,人在子弹上膛到发射之间有一段极短的反应时间,只要在这个瞬间出其不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那“擦”声落下的同时,一个凉得钻心彻骨的男声掷地而起,硬生生打破了僵局,“谁叫你来的。”   颜辞镜站在不远处,身形掩在销金窟的弱光之下,眼神幽远,恍若深渊的凝视。   男人的态度顿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好像方才的交锋都不存在一样,他把枪重新收回裤兜,好声好气地道:“哟,颜哥,咱们老大就是想让我给您托句话。”   颜辞镜侧了侧身,薄唇张开,“滚。”   男人闻言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喂喂喂,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吧。”他悠悠上前,在颜辞镜嫌弃的眼神中贱兮兮地拍了拍他笔直支楞的肩,故意压低了分贝,仿着不属于自己的语气和声音,堪堪道,“‘你最近跟条子走得有点近啊,哥’。”   颜辞镜眸子低沉,戾气在眶中打转,“滚。”   “我话已带到,走咯!”而后男人欢快地跑出门,像个裸奔的醉汉。   待人一走,颜辞镜大步流星地冲进房门,步伐沉重地来到衣柜最后一间,“轰”的一下打开了衣柜,“顾行你怎么样!”   就在开门的一霎,顾行大汗淋漓地狂倒了几口气,浑身都湿透了,面色透着死一样的白。   颜辞镜蓦地将他抱了起来,“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   祝看文的你新年快乐~ 第14章 扑朔迷离找凶手4   顾行几乎在一瞬间清醒过来,条件反射似的推开他,僵直的后背撞到柜子墙面,发出“砰”的一声。   零星衣物的遮挡下,他的脸色比衬衫还要白净,碎发被冷汗浸湿,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显得有些狼狈,他吞咽口水,尽量让喘息平静下来,“这个情况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他一个干了十年的刑警,还不至于被持枪入室的小伙吓成这样。   颜辞镜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但没有拆穿,反而顺着他的话道:“这是我的台词。”他提了提嘴角,又扯出一副将人拒之门外的样子,“顾警官是不是也该解释一下为什么非法入侵我的房子。”   两人的距离不到半尺,说话时鼻息和吐息混在一起,近乎喷到彼此脸上,原本相互试探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顾行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试图推出一个能通过的出口,“我例行检查,让开。”   结果颜辞镜的身躯纹丝不动,好像被定住一样。   “喂你有毛……”顾行提高分贝,抬眼一瞧,后面的话就如同鱼刺卡在喉腔,陡然哽住了。   颜辞镜的眉骨很高,鼻梁又挺又直,不属于温和类的长相,只是他平时习惯性礼貌的微笑会让人生出一种“这人脾气很好”的错觉,可一旦他换上肃穆的神色,就能深切体会到他鲜明的五官与生俱来的桀骜与锐利。   无关任何威逼利诱,一个眼神就足以震慑心魂。   顾行本来不觉得自己理亏,愣生生被这道目光逼出一丝愧疚来,让他想起抽屉里一水的“顾行”,脸色如若节节攀高的温度计,从脖子到耳朵红了个彻底。   颜辞镜缓缓靠近,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逐渐放大,他的眉紧紧压在眼睛前端,尾梢斜斜入鬓,貌似藏着一丝看不透的深情,让顾行恍惚今夕何夕。   他是要亲我吗?   满脑子只有这一个疑问。   然而颜辞镜的下颔与他的唇轻轻擦过,手臂绕过后背勾住他的胳肢窝,像提小狗一样把人从柜子里抱出来,再轻轻放下。   顾行目瞪狗呆。   “那台笔记本没关,摄像头是开着的,我能看到这里的情况。”颜辞镜似乎没有那方面的丁点意思,面色如常地走到书桌旁,挪动鼠标打开电脑,果然出现了正在摄影的小窗。   顾行蓦地清醒过来,忙道:“给我你的电脑。”   颜辞镜:“……”   他把监控的时间退后十分钟,摄影窗出现男人踹门的一幕,紧接着房门弹起又折回,男人举着枪踏入房内,屏幕显示出半张不太清晰的侧脸。   顾行暂停截屏,拉开一旁的抽屉找到数据线,大摇大摆地连上手机,把截屏传进相册。   颜辞镜笑道:“警官,您就不怕电脑里有什么入侵的病毒,在您的手机里做手脚吗?”   顾行重新点开播放键,传图片忙得不亦乐乎,答得颇为漫不经心,“我手机除了波多野结衣和麻生希不能见人,其他随便看,不过如果你想借一部说话,我可以把我珍藏多年的作品分享给你,保证够劲儿。”   颜辞镜:“……”   “你是喜欢成熟型的还是邻家妹妹型的?”顾行转过头来,露骨的视线宛如缠绕树干的葡萄藤,一截一截附过他的脸。   颜辞镜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像是纯洁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憋了半晌屁都没憋出来一个。   顾行感觉出了口恶气。   “走了。”他将手机放进口袋,和颜辞镜擦肩而过的刹那面色阴沉,肃杀的眼神直冲门外,死死剜着那人走过的路。   想来这应该就是帮助夏梨的团伙,他们协同作案,必定有一个特殊的领头羊在错综复杂的暗处操控全局,颜辞镜也是团伙中的一员,照那人的态度看,他甚至可能是重要成员。   得先让技术队查一查这次闯空门的人是谁。   再一步一步挖出颜辞镜的真实身份。   在尘埃落定证据确凿之前,不能让颜辞镜察觉出自己在怀疑他。   就在他马上要踏出房门时,一声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顾行烦躁地拿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来电,果断拒接。   可没过一秒钟,那电话便又来了,他干脆划开接听键,“喂。”   听筒传来熟悉的音色,“你要调查可以,但必须带上我。”   他猛地回身,正好撞上颜辞镜似笑非笑的目光,只见那人慵懒地靠在窗边,室内光线柔和,衬得他握手机的那只手愈发修长白净,悠扬的白炽灯在他葱根分明的指节上跳动,宛如质地细腻的鎏银瓷骨。   顾行冷冷地道:“你什么意思。”   颜辞镜:“刚才我提醒过你,电脑的病毒能自动入侵连接的手机,我随时能删了那些照片。”   顾行扬起一抹讥笑,“你敢妨碍公安人员?”   话音落下,颜辞镜的嘴角收成一条平线,浑身的温和都在这一瞬间敛去,他用认真的语气道:“不,我知道你会只身犯险。”   顾行:“……”   于是他们站在房间两头,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凝望对方,僵持了须臾。   顾行不知道是这房间太大他怕自己听不见,还是隔空喊话配不上他有钱人的逼格,总之相处同一空间还能干出这种蠢事,多少沾点大病。他拿下手机按断,转身就走,“随你便。”   ·   回到支队已经是凌晨一点,技术部的人爬起来加班,利用大数据人脸识别很快找到了匹配人选。   许钟闻,二十七岁,毕业于化工专业,在工厂工作三年后辞职,目前无业,无不良记录。   顾行记下住址带上警棍,叫了一辆的士。   颜辞镜全程跟着他,基本寸步不离。   昏暗的车内,顾行的脸沉得能和周围环境融成一体,俩大男人坐在后排两边,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犹如小孩赌气那样谁也不理谁。   倒是颜辞镜先扭过头来,吐出一口浊气,“抓到许钟闻之后你怎么办。”   顾行哼笑,就像对这句苍白问话的无声嘲讽,“当然是让他交代他知道的一切。”廉价的车窗薄膜倒映出顾行尖削的下颌线,还有那一双视线剖白的眼睛,死死盯着旁边那人,如同翱翔高空的雄鹰俯视地面的猎物。   颜辞镜没识破这种敌视,他将身体靠在柔软的后椅,喃喃道:“‘对人类心灵发生较大影响的,不是刑罚的强烈性,而是刑罚的延续性。如果我犯了这样的罪恶,也将陷入这漫长的苦恼之中。’”   顾行不假思索地接着道:“‘因而,同人们总感到扑朔迷离的死亡观念相比,它更具有力量。’”说这话时,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到嘴角平滑的弧度,都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情绪。   颜辞镜低头抿了抿唇,“你还记得啊。”   “我没忘过。”顾行用手撑着头,面无表情地道。   “那我送你的项链,还戴着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讨好。   这回顾行没有秒答,他思考了片刻,才道:“不,那种没意义的东西,扔了不可惜。”   颜辞镜依旧温温笑着,“这样啊。”   司机师傅在驾驶座安静看戏,莫名感觉这俩小伙有情况。   ·   来到许钟闻的地址,稀稀拉拉的街道满是摊贩留下的推车和果皮纸屑,地面路段坑洼不平,不知道多少年没修过了,一眼望去的破败萧瑟,是宁州市区当之无愧的倒数第一。   由于基层建设较差,大部分摄像头都只是摆设,也许只有红绿灯路口才能找到监控录像。   许钟闻的住房在附近小区的一单元一楼,这夜黑风高的凌晨,万物休憩,连路灯都打烊了,他们只能打着手机光,偷偷摸摸地翻栏杆进入。   摸到门把手,顾行用食指抵住嘴唇,轻手轻脚地对颜辞镜比了个“嘘”,然后掏出万能铁丝,将一端折成弯曲的钩子状。   只是他还没探进去,陡然一阵细小的撞击声传入耳膜,随即“轰隆”的巨响震天动地,门扉应声倾倒,顾行立刻背靠墙壁躲过去,那门压倒在地,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灰雾散去,高高的残月撒下光芒,依稀可见这人的面貌——是许钟闻。   可颜辞镜好像根本不关心这里谁死了那里谁伤了,他甚至用脚尖踢了踢那人的脑袋,掩着嘴剑眉一挑,“顾行,死尸可没法交代。”   谁知这具“死尸”下一秒就给他打脸,许钟闻猛吸一口气,发出尖锐的气流声,他捂住胸口,蜷在地上痛苦地痉挛,见状,颜辞镜的眼角略微扯动,宛如对他还没死这件事感到莫大的惋惜。   顾行赶紧蹲下检查他的伤势,“别楞着!快打120!”眼看鲜红的血从他十指指缝源源不断地涌出,他急切撕下衣服,准备给他做紧急包扎,“谁把你弄伤的?!”   许钟闻听见声音清醒了不少,他抬起满是鲜血的食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半空,气若游丝地道:“小……心……”   话音未落,顾行包扎的手倏地一抖,眼眶放大了一圈,他立时掏出警棍做出防备姿势,左手向下,右手握警棍朝上,而在这同一时间,一个黑影俯冲而来,速度快到几乎来不及反应!重重地将他撞倒在地!   刚才为止都很淡定的颜辞镜不淡定了。   皎洁明亮的月色下,能见那人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顾行的心脏。   颜辞镜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快疯了。   --------------------   对人类心灵发生较大影响的,不是刑罚的强烈性,而是刑罚的延续性……如果我犯了这样的罪恶,也将陷入这漫长的苦恼之中。因而,同人们总感到扑朔迷离的死亡观念相比,它更具有力量。——作者:贝卡利亚出处:论犯罪与刑罚 第15章 扑朔迷离找凶手5   “你就是颜辞镜?”青涩的少年穿着白背心,露出臂膀精壮的肌肉,他刚打完球,臂窝还揣着脏兮兮的篮球,额头蒙着涔汗,宛如被水浸透的一颗葡萄。   七月份的阳光总是太过毒辣耀眼,把他的皮肤晒成匀称的小麦色,看上去竟比这天上的骄阳还要刺目。   颜辞镜坐在树荫下捧一本《论犯罪与刑罚》,只淡淡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书,脖颈线条弯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将投射在书上的阳光遮挡得严实。   “弄哭胡小芸的是不是你?”少年明显不怀好意,语气中的锋芒毫不掩饰。   颜辞镜又翻一页,连面部肌肉都懒得提一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与世无争”、“看破红尘”的超脱来。   少年被他的态度弄得很不自在,分贝提高了几度,“喂,哑巴了吗?”   终于,颜辞镜有了动作,他抬起眼皮,一双幽深暗沉的瞳孔倒映出对方的脸,“‘处死罪犯的场面尽管可怕,但只是暂时的,如果把罪犯变成劳役犯,让他用自己的劳苦来补偿他所侵犯的社会,那么,这种丧失自由的鉴戒则是长久的和痛苦的,这乃是制止犯罪的最强有力的手段。’”   吐词清晰,节奏张弛有度,少年一脸茫然。   颜辞镜合上书,修长的手指摩挲书封,仿佛在品味封面上凹凸不平的字体,“这位同学,你在责问我之前不妨问问那位胡小姐都干过什么,以及我有没有做让你愤怒的事,都希望你弄清楚了再来。”   少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颜辞镜站起身,“字面意思。”   “……”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颜辞镜唇瓣翕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种行之有效的约束经常提醒我们:如果我犯了这样的罪恶,也将陷入这漫长的苦恼之中。’”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以少年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瞟见他乌黑柔亮的发丝被阳光晒出一圈光晕,随着步伐踏动而微微漂浮着。   “装逼的臭小子!”少年忽然朝那抹颀长的背影大喊,“我顾行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懂你那些文绉绉的酸文!”   颜辞镜:“……”   ·   仅仅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顾行一记左勾拳直冲来人的下巴,左下方到右上方火速形成一段漂亮的抛物线,他当机立断打开警棍电击开关,对准那人的脑袋扔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电光刹那间照亮四周,只听“砰咚”一声,男人迎面倒下,抽搐地发出被电之后的哀嚎。   顾行踢开带血的匕首,正要掏出手铐,结果胸口传来钝痛,他蓦地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趔趄,险些一头栽个狗啃泥,还好颜辞镜及时跑来,稳稳当当扶住他的身体,保住了崇恭支队的颜面。   后者脸上没有血色,手掌紧紧托着他的身体,臂膀肌肉的血管都在这一刻绷成错综复杂的青筋,甚至能听见他被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你没事吧。” 尽管颜辞镜非常克制,但还是暴露出咬牙切齿的意思。   好像只要顾行“有什么事”,他就会大杀四方似的。   顾行挣脱他的桎梏,快速地解释,“我没事,刚好胸口有个东西挡住了,只是这孙子劲大,可能断了一根肋骨。”他的语调平淡,带着一种对伤痛习以为常的冷漠。   颜辞镜掏出手机打120,“不行,你得去医院处理,最好住院观察。”   “我没事。”顾行推开他,转而去铐那倒地不起的孙子,他收回警棍关了电,“我先把他带回支队,你负责给许钟闻包扎,再把他带去医院。”   颜辞镜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想鼓励他,顾行扭头笑了笑,“以前咱俩学的那些东西,别说你忘了。”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颜辞镜没有不听的道理,他捡起顾行包到一半的血布条,狠狠地拉紧打结,地上的人难受地呓语,“轻……轻点……”   “轻点你就死了。”颜辞镜说得理直气壮,更加用力地绑带。   但他也没说错,照这个出血量和喷血方式,大抵是心脏附近的静脉被割裂,除此之外这人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刀伤,如果不急救,坚持不了十分钟。   他只是把这十分钟拖长而已。   与此同时,顾行给地上的人铐上手铐。   然而那孙子并没有被电晕,他趁其不备陡然坐起来,手臂耸出夸张的肌肉,对着他肋骨断裂的地方猛地来了一拳。   “咚!”   颜辞镜立刻失声,那一刻仿佛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一阵一阵耳鸣在脑子里狂啸,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所有景色都消失了,比起那人来似乎全世界都无关紧要。   顾行受伤了。   阿行受伤了!   他放弃了思考,后槽牙密密磨在一起,手指松弛,站了起来。   “你别过来!救人要紧!”顾行眼睁得极大,近乎凭借本能作出反应,“不准过来!救人!”   颜辞镜的千头万绪都被他的怒斥吼了回去,浑浑噩噩地重新抓住布条两端,飞快地打上结。   顾行掐住这人钢铁一般的肌肉,死死将指甲钳进去,他抬眼打量他的相貌,从齿缝憋出几个字,“敢袭击公安人员!你活腻了!”   巨大的疼痛如同疯涨的蔓草席卷全身,他不敢松懈半分。   原本人的骨头没有那么脆弱,但他断掉的这根是旧伤,坚硬度和柔韧度都大不如前了。   昏暗中,只听那人啐了口痰,“你他娘的居然是条子?!”   殷红的血滴答落进地板缝隙,顾行的嘴角也跟着滴出血,但他扬起一抹笑,为这僵持的局面平添了一丝临危不惧的匪气,“知道还不乖乖被捕?态度良好还能减刑。”   “巧了!老子这辈子最讨厌条子!”说着他狠踹了顾行一脚。   顾行往旁侧躲闪,右脚顺势勾住他的腘窝,上半身继续发力,右臂作为支撑点将人狠狠绊倒在地,对方也不甘示弱,抄起拳头猛砸,每一个攻击都准确冲着那一根断了的肋骨。   两人扭打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呻|吟,顾行呕出一口血沫,甜腥咸湿的味道占据口腔,他舌根发涩,肋骨的裂缝越来越大,随着动作的幅度,好像粗糙的锯齿要将内脏绞成血泥。   但门外汉即便蛮力再大,也拼不过训练有素的刑侦人员,顾行明显占了上风,很快就能铐住他的手腕缉拿归案,可就在这时,救护车的鸣笛轰然响起,被惊动的保安打着手电筒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哎哟发生撒子事咯,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撒。”   电筒光线射过顾行的眼,他的视野有短短零点一秒的空白。   就是这极为短暂的瞬间,男人一个纵身而起,拔萝卜似的脱身开来,拔腿就跑。   他这次学乖了,无论攻击以何种力道何种方式打过去,这人都不要命一样垂直接下,即便被打到口吐鲜血,也会抓住他攻过来的手脚,然后将他束缚。   不能和这种疯子硬碰硬!   他脚底生风,一溜烟跑得老远。   颜辞镜给人包扎完毕,连忙把顾行扶起来,“阿行你怎么样?救护车来了,我们去看医生。”   顾行擦了擦嘴角的血,给苍白的唇色抹去一点鲜红,他踉跄扶着墙,一抬手,五指朝上掌心向外,恍若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面无形的墙壁,不由分说将人隔绝在外,“你快带许钟闻去医院,我去追那个人。”   颜辞镜闻言脸色都白了一度,只不过他平日收敛惯了,纵然再大的变故都不能让他露出这般神色。   顾行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是他放在心尖都怕化了的人……   顾行一头热血都在案件本身,自然没发现他的那些小九九,拿起地上的警棍掏出证件,对不远处的保安喊话,“警察办案,请见谅。”   挺拔笔直的背影渐行渐远,顾行刻意稳健脚步,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虚弱。   实际他快疼麻木了,豆大的汗珠渗入鬓发,在电筒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他简单交代保安几句,就冲着那人逃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留下杵在原地的颜辞镜。   什么时候你才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呢……   ·   顾行一路健步如飞,很快就追上那个身影,男人气喘吁吁地在前方大叫,“卧槽这都跟来了!你他娘的嫌命长了吧!”他记得很清楚,在最后一刻,他把那根摇摇欲坠的肋骨彻底锤挪位了。   骨折加错位,怎么可能追这么快?!   顾行感觉自己每一口呼吸都有血沫混在其中,每一次脉搏跳动都伴随着痛苦,这让他回忆起三年前的案件。   线人得到那个团伙要在商场引发爆炸的信息,并汇报给师父。   师父很快带着一批老刑警和他们在周围严密布控。   狙击手和特警都准备就位。   结果快要收网时信息出现偏差,“轰隆”的巨响在波谲云诡的城市上空升起浓烟,距离这里三十公里的大渡桥发生大规模爆炸,死伤惨重。   血气方刚的顾行一意孤行要冲进火场,被师父拦住,师父说:“进去可以,有两个条件。”   眼看这个今年就要满五十二岁的老刑警脱下自己防爆服,“穿上这个。”而后用布满褶皱的眼眸细细看了他一眼,就像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脑海一般,“和我一起进去。”   “没问题吧?”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顾行想也没想,“没问题!”   --------------------   处死罪犯的场面尽管可怕,但只是暂时的,如果把罪犯变成劳役犯,让他用自己的劳苦来补偿他所侵犯的社会,那么,这种丧失自由的鉴戒则是长久的和痛苦的,这乃是制止犯罪的最强有力的手段。——作者:贝卡利亚论犯罪与刑罚 第16章 扑朔迷离找凶手6   晦暗的街道响起粗重交错的喘息与追逐的脚步声,间不容发地在耳蜗来回剐蹭,犹如被锯子钝钝地拉扯,跳出不协调的和弦音符。   顾行紧紧锁着前面那壮实的背影,喉腔全是涌出来的血沫,伴随胸闷气短等一系列反应,一股脑冲进头顶,黑雾弥漫在视野四周,他几乎快要看不清景色。   不能在这里停下。   决不能在这里停下!   他纯靠意志在死撑,腿部肌肉绷到极致,下槽牙严丝合缝,将咬肌涨出一个夸张的大小,太阳穴跟着跳动,浑身上下都在这一刻拉成一根锋利的弓弦,“站住!”   “站住!妈的……呼呼……才有鬼了!!”终于是对方先扛不住,脸上的血色褪尽,鼻涕口水汗渍盘根错节地流了满脸,再这么跑下去估计得猝死在这,“你他妈……怎么这么能跑……!”   顾行的嘴角渗出血,见他的速度慢下来,立马加快脚步长长地伸出手,“站住!”   就在他即将抓住这人的衣帽时,男人一个回身错位,指尖与衣服面料擦肩而过,顾行扑了个空。   前方转角就是死胡同,这孙子转眼钻进了旁边的废弃大楼。   脚踏声在钢筋上咔咔响起,他急忙收回脚,也跟着进了大楼。   黎明前的黑夜总是一天中最深沉的存在,宛如永无止境的无底洞,稍有不慎就会溺毙其中,被幽暗的世界吞噬成一具枯骨。   这栋修建到一半的大楼到处弥漫着水泥灰,地面没有铺砖,楼上没有扶手,二楼只铺着一层薄薄的铁网,连楼梯也仅仅是用钢筋搭了个雏形。   男人的喘息声蔓延在头顶不远处。   人逃到上面去就好办了,不亚于瓮中捉鳖。   胸口痛感愈演愈烈,他顾不上疼,一口气踏上了二楼的地板。   结果甫一露面就被一个冰凉的物什抵住了额头,顾行瞳孔骤缩,顿时感觉呼吸都被冻住了,直到面前的男人气喘吁吁地笑出声,他才回过神,“警察先生,谁是耗子谁是猫还不一定呢。”   话音在虚空中飘散,顾行一抬眼,就撞上那双仿佛闪着凶光的眼睛,男人没有他高,但横向身体足够将他遮挡,肌肉块在单薄的衣物上顶出形状,像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壮汉。   顾行尽量让自己沉住气,试图套出更多信息,“这枪哪来的?”   壮汉把枪口推上去,龇牙咧嘴地道:“你管老子哪来的,你现在给老子上来!蹲在角落!快!”   顾行只能按他说的上前一步。   谁知这人还挺谨慎,立刻拿枪指着他的后背,“不许耍花样!否则老子一枪崩了你!”   顾行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耍花样,选了一个离楼梯口最近的角落,可壮汉忽然大吼,“谁叫你蹲那的!起来!蹲旁边的角落!”他偏头指了指最远的那个位置,凶神恶煞地瞪眼,“敢耍老子你就死定了!”   顾行乖乖地起身,走向他指的方位。   “诶!站好了!背过去!”壮汉的枪口跟着他转动,满意地道。   顾行的步伐越放越缓,几乎可以用蜗牛爬来形容。   “你快点!听到没有!”   话音未落,响起铁丝网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在往后撤!   顾行明白了,他没想真的杀了自己,只是想逃走而已。   难怪一直没听见手|枪上膛。   他刚有这个念头,身体就同时作出反应,趁他踏下楼梯的间隙猛扑过去,速度之快几乎只有转瞬的功夫,肉眼还没看清这一幕如何发生的,只听见壮汉几声反抗的怒骂,顾行就已把人扣在身下,膝盖死死按着他握枪的那只手,转而铐住了另外一只手,“因你涉嫌故意伤害、袭警、非法使用枪支被捕了!”   然而他正要铐另一只手,壮汉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冷噤,紧接着浑身颤抖地摇头,“不……我没有失败……不……你不能‘审判’我!你不能‘审判’我!!”话到末梢,他喊破了音,“我没有失败你他娘的不能审判我!!!”   顾行见他精神失常,碰了碰他支棱僵硬的背,“喂,你怎么……”话未说完,他就如同被陡然带离水池的鱼,眼睛睁得老大,觳觫的瞳孔深处倒映出男人的脸。   那张粗狂的脸上,头顶赫然亮着一只红点。   顾行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狙击枪的红点瞄准器!   他一把箍住他的双臂,由于壮汉的身体比他要宽很多,顾行基本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呈现一个叠汉堡的姿势。   随即一声清澈的响动迎风而起,地板被击中,漾起一片石子花。   顾行拉着人滚出数米,单凭声音判断狙击枪用的是小口径子弹,由于这种子弹在远距离时威力不足,所以狙击手至少在六百米以内。   大意了……   他将人带到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壮汉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捂着头一个劲地重复嗫嚅方才的话,他还没来得及想一想那句“审判”的具体含义,猝然一个红点射来,又精准无误地对准了男人的额头。   顾行默默在心底骂了一句艹。   狙击手肯定用了夜视狙击镜,但如果是热成像夜视仪,他们的躲藏根本毫无意义,无论被什么东西遮挡,都会成为对方眼中的一抹鲜红。   “挡了总比没挡强!”顾行当机立断攥住他的肩膀,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再朝楼梯口猛地一扔,“下楼!快!”   这里没有墙壁,在狙击手看来就跟赤|裸着身体在雪中行走一样。   红点有如能预判他们的行动,近乎保持同频攀着壮汉的后脑勺。   顾行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一个级别分明的团伙,领头人是杀伐果决的独|裁者,一旦团员暴露,就会被更高级别的人灭口,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许钟闻毫无抵抗,以及这个人惊恐万分的原因。   一切都是那个高坐王位的统治者,能轻易将人存在的事实抹去。   所以……   但他没有等待大脑得出结论,身体就率先做出反应,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低头!”   “砰!”   子弹射偏,擦伤了他的左腰。   狙击枪的威力即便是擦伤都非同小可,高速运转的弹程空腔迅速将衣物贯穿一个大洞,剧烈的灼烧附骨之疽一般从腰身遍布全身。   宛如被一只手活活撕得皮开肉绽,渗出大量的鲜血。   不过好在人体在遭受重大创伤时,神经系统为了保护身体并不会马上传递痛觉,顾行知道这种“保护”不会持续太久,于是趁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利用惯性飞速将人扑倒在楼梯踏步,他们登时从台阶滚到了中间平台。   壮汉趴在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行不想跟他废话,沉声道:“快带我去下面,找个地方躲起来!”   壮汉估计是江湖中讲义气的类型,二话不说扛起他的手臂,雷霆万钧地把人带向一楼。   而他们的背后,走过的路面铺满了触目惊心的血痕,从台阶一点一滴地落下来。   顾行的面色惨白,额头布满了大汗淋漓的水渍。   他们找了个集装箱的角落,有一会没看见狙击枪的红点了,但顾行不敢松懈半分,强睁着即将失去视野的眼睛,在摇摇欲坠的意识中苦苦支撑。   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微弱、但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不知是两人紧挨的姿势让壮汉生出了一丝吊桥效应,还是被顾行“舍身救人”的行为感动,他突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喂,条子,我叫宋庆,你叫什么?”   顾行处于高度紧张的临敌状态,没有理他。   宋庆倒也不着急,“如果你不是条子,我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只可惜啊。”   天边慢慢翻出鱼肚白,整条街道的样貌在蓝色调的光线下逐渐清晰。   狙击手还没有动静,顾行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好像徘徊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宋庆却没事人一样拍拍灰尘站起身来,“看来狙击手已经撤了,我先走一步,等安全了我会给你打救护车的,放心吧。”   然而只听“咣啷”一响,宋庆戴着的银手铐,赫然连着顾行的腕。   “你什么时候……”   顾行虚弱地笑了笑,“我不有点防备心理……早被你们这些罪犯玩死了……”   他现在跟强弩之末没有什么两样,能坚持到这里已经算是医学奇迹,每动一下,胸口的骨头就仿佛要碎掉,腰上的血流恍若汩汩溪水,将他瘫坐的石板染得殷红。   混进地缝,灰尘,急剧剥夺他赖以为生的体温。   宋庆咬牙切齿地道:“他娘的!你活得不耐烦是吧!忘了老子有枪是吧!”随即猛地掏出枪,狠狠地对准他的额头正中。   顾行依旧笑得镇定自若,抬眼,“你会开枪吗?”   原本这个动作带有强烈的屈服与反抗,象征着弱者对强者发起挑战,但被他做出来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反倒有种站在高处睥睨一切的淡然。   他的眉骨舒展,眼神藏着犀利,被高挺鼻梁打下的光晕衬出一丝狠毒来。   宋庆一愣。   顾行微微仰头,露出线条隆起的喉结,“既然会开,那么开一个试试?往这儿打。”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宋庆惊呆了,“你……”   “想开枪打人,也得先上膛啊。”他偏头一笑,光晕就恰逢时机地挪到他的半张侧脸,勾勒出精致立挺的五官。   宋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音节,而后一阵细微的警笛声若隐若现,顾行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开了。   他在警方赶到的同一时刻,失去了意识。   -------------------- 第17章 生死一线的转机1   “师父!顾行一个人冲进去救人了!”   “桥体断裂,快要撑不住了!”   “回来!顾行——!!!”   “……”   火药在大渡桥正中央炸开一片灰尘,湍急灼热的气流卷着石子轰隆作响,无数惨叫和悲鸣漾进耳蜗,可这时的顾行什么也听不见,厚重的防爆衣把他捂出一层水淋淋的汗渍,里面的警服全浸湿了。   线人的声音在耳机里断断续续地回响,“情报失误……快撤……!”   顾行干脆扯下黑色耳机线,掏出手|枪迅速上膛,双手握住手柄瞄准面前疯狂扭曲的人影,食指扣住扳机。   那影子似乎被火舌舔舐得不成人样,只听他放声大笑,从火中踱步而来,“‘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顾行!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顾行猛地放大了瞳孔,方才还很稳的握感忽然就被这句话抖散了,扳机犹如千金重,在他手中发出金属碰撞的呜咽声。   瞄准的枪管在烈焰腾空中摇曳流光,汗液都快被高温蒸出白雾。   他认识这个人。   脑子忽然冒出一个微妙的念头。   那人大声道:“开枪啊——!”   顾行瞄准他的大腿,缓缓扣下扳机。   “不能开枪!”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道浑厚又沉重的嘶喊,伴随井然有序的脚步声,穿着警服的队友一个一个投身火场,师父率先伸来一只手,死死扳过他结实的肩膀,“没有他是现行犯的证据!不能开枪!”   师父那张单薄消瘦的脸有好几条乌黑的血痕,混着细纹显得格外狼狈,应该是闯进来时被飞溅的火星烫伤了,他飞快地道,“找两个人带顾行走!剩下的跟我去救人!”   顾行还没跟他争论一番,只听不远处的人影悠悠地开了口:“原来你是因为没有我作为‘现行犯’的证据才不敢开枪啊?那真是太好办了。”   这声音带着一丝恍然大悟,洋溢着兴奋欣喜,就像解了很久的数学题终于得到正确答案,他抬起右手,在燃烧的火焰下隐约可见握着一个红色的控制器。   顾行在那一刻大脑短路,紧接着神经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绷成了一根极紧的线,他顿时目眦欲裂地大吼,“所有人趴下——!!!”末梢的音节撕破了嗓子,宛如一阵呼啸而过的狂风。   “轰隆!”   ·   顾行蓦地睁开眼,胸口止不住地跌宕起伏,如同午夜梦回他最害怕的那段记忆,唇瓣青紫,脸色像一张漂白过度的纸。   眸子透着刚经历过梦魇的惊魂未定,和平时飞扬跋扈谁都敢揍的模样判若两人。   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在病床上,仪器弥漫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氧气罩呼出白雾氤氲,恍若在他瞳孔深处下了一场纷纷扰扰的大雪。   护士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太好了,您终于醒了。”接着就是一系列询问,比如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当时有没有复发别的旧伤等等。   顾行刚想问他们怎么神经兮兮的,然后往下一瞥就清楚了原因。   身上全是绷带,一圈一圈胶带缠在胸口进行外固定制动,镇痛泵在床头安静地放着,生怕他哪里疼着了。   顾行心说是哪个蠢货要医生用镇痛泵的?!   刚说曹操,曹操就到,陈俊安顶着一张“花容失色”的脸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顾队!您终于醒了!”他手里抱着一叠盒饭,气喘吁吁地来到他床边,一下握紧了他的手,“听说您和嫌疑犯打起来了,还中了枪伤,都怪我……”   说着,他竟然哽咽了。   虽然顾行不咋喜欢这二货,但见他如此担心自己,还特意为自己买饭的份上,就难得安慰地道:“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别哭丧个脸了。”   “嗯……顾队您真得保护好身子,医生都说您身上大大小小好多伤,而且因为失血过多,险些救不过来……”陈俊安吸了吸鼻涕,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凳子,把盒饭搁在腿上打开,登时飘出红烧肉的香气,掺杂着河鲜的咸香,还有杂七杂八的牛肉鱼肉,勾动味蕾分泌唾液。   顾行一个字没听进去,一个劲地瞅着盒子里的大鱼大虾,嘴里的口水快要泛滥成灾,他滚动喉结,尽量维持长者姿态,“总之谢谢你大老远跑来看我,还买了饭,我也刚好饿了。”   眼看陈俊安掰开一次性木筷,夹一块肥美的基围虾沾上酱料,随他话音甫落,放进了自己嘴里。   “啊……”   两个人四目相对,身旁的护士小姐姐尴尬地咳了咳。   顾行的脸部肌肉没收住,嘴角却先抽搐起来,形成了一个格外复杂的表情。   就像慈爱的父亲看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一般。   “哦,这不是买给顾队的,是我自己的午饭。”陈俊安感觉如芒刺背,但他的粗神经并没有当回事,而是一心一意将食物嚼下肚,不忘感叹,“哇,这虾肉也太Q弹了吧,酱料酸酸辣辣的也太对我胃口了!”   顾行真情实意地希望他别当什么刑警了,当美食家好了。   护士们询问完毕,陈俊安的饭也吃完了,一块肉都没留。   顾行沉沉地吁一口气,面罩浮现出白色水汽,他敛容正色,“我还没问你,夏梨那边如何了,你不是去她家搜了一遍,有结果了吗。”   “有!”陈俊安闻言囫囵两下擦了嘴,掏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粉红色本子,书脊宽书口却很窄,像是类似同学录的那种活页本,“我找到了夏梨的日记本,您看。”他递过去,见人良久不接,才后知后觉地收回来,“对不起,我忘了您现在动不了。”   顾行一个头两个大,感觉心脏都要被他玩出血了,“我说大哥,证物是你随随便便放身上的吗!?”   陈俊安真挚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因为您走时交代我搜到东西一定要和您联系,后面我联系不上,就只能先收着了。”   “……”他摆摆手,像是皇帝在说“有事上奏无事退朝”,“那你给我念吧,夏梨都写了什么。”   陈俊安点点头,戴上手套拿出本子,翻开第一页,那书脊的金属圈蒙了油尘,应该是老物件了,这一整页就一行字,他念了起来,“九月十一日阴,今天又看到了鸭舌帽男人,在颜华的门外徘徊了好久。”   翻开第二页,“十月十日晴转阴,我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但是他们说加入他们就会帮我。”   “十一月十三日晴,我成功了!”   “十二月五日雨,我终于知道爸妈怎么死了的,是颜华逼死了他们。”   “一月一日晴,颜阿姨今天给了我一盒元宵,说是他儿子送的,他儿子经常给她送很多东西,她都不珍惜,随意丢在角落就忘了,也许这盒也是被她遗忘的吧。”   “二月六日雨转晴,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怪人,他把公寓楼转了一圈,也许是时候安个监控了。”   “三月十四日晴,颜华终于死了!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   “四月十二日阴转晴,他们告诉我办法,销毁那些资料。”   “五月二日晴转小雨,远远地望了一下颜阿姨的儿子,高高瘦瘦的很帅,真希望颜阿姨能对他好一点。”   “六月三日小雨,今天颜哥哥找我说话了(开心),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还是好帅啊,哎,要是我能找个像颜辞镜一样的男朋友就好了。”   顾行听前面一截都是心如止水,到了颜辞镜的话题倏地就皱紧了眉头,眉心挤出几根不和谐的褶子,“颜辞镜什么时候喜欢勾搭人小姑娘了。”   结果他一说完,门口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顾行你醒了?”   只见颜辞镜笔挺地站在门框外,手里提着一叠盒饭,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担忧,漂亮的眼睛下一圈青黑,仿佛熬了整宿来照顾他。   其实他的确照顾了整宿,当时和警方赶到的时候,顾行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几乎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手铐另一边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是之前攻击许钟闻的人。   他握紧拳,手背青筋暴起,直到指尖嵌入掌心的皮肤,渗出鲜红来,才压住沸腾得快要迸裂开来的戾气。   陈俊安顿时喜笑颜开地道:“顾队,就是颜先生把您背来的!守了您一上午,要不是我提议去买午饭,他都还守着您呢!”   想来是他敏锐的观察力已经搞清这俩之间的关系了,此等千年难遇的八卦让他暂时忘了颜辞镜嫌疑犯的身份,满心满眼都是嗑cp的粉红泡泡。   顾行闭上眼,把视线收了回来,“继续念吧。”   陈俊安:“没了。”   顾行刚合上没一秒的眼睛又睁开了,“没了?”   陈俊安把本子翻给他看,“真没了。”   寥寥数页在空中凌乱,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动,顾行躺在病床上也做不出多余动作,只能转动眼珠来思考,“不对,这个日记本不对。”   陈俊安:“怎么不对了?”   然而他还没说话,颜辞镜抢先一步道:“是顺序。”   “顺序错了。”   --------------------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第18章 生死一线的转机2   陈俊安把本子翻来覆去地瞅了几眼,“这月份顺序没乱啊。”   顾行过目不忘的能力早被高强度的刑侦工作磨得出神入化,每一条线索都慎而又慎地刻进了骨子。他闭眼回想,喃喃道:“第七篇,‘三月十四日晴,颜华终于死了,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颜华死的那天是端午节,日期为六月十三号,大晴天,昼夜温差大,河水降温比地表慢,所以大渡桥下的风一直没停。”   陈俊安掏出自己平时记录的本子一看,字字句句毫厘不差,不由得感叹,“顾队,您真是行走的笔记本啊……”   顾行深思的时候喜欢微微蹙眉,眉心会皱出一条严谨的细纹,如同神明的第三只眼,“六月一号儿童节,刘局的孙子参加了文艺汇演,正午无云,日记没出错;第二天突然下了小雨,日记没出错;第三天抓捕嫌疑犯时下了小雨,没错;接下来一直到六号都是阴雨,没错;第十天晴转阴没错;第十一天……”   陈俊安惊呆了……   这不是行走的笔记本,这是行走的电脑啊!   “除了月份其他都没错,”顾行睁开眼,沉声道,“有人对日记做了手脚,把纸拿出来,重新排序。”   即使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但掩在鸦羽睫毛下一双眼眸光彩异常,尤其是那俊俏笔挺的鼻子,肉色的鼻翼长得非常雅致,从侧面看去宛如俊美的横峰侧岭,丝毫不显病气。   “明白!”陈俊安被他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能镇定自若的气场感染,火急火燎搬来折叠桌掰开铁圈,正要大显身手,忽然某个愁眉苦脸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轻而易举顺走他手底的本子,又把饭盒往他怀里一放,“我来吧,你给顾警官喂点稀饭,他这个人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对身体不好。”   颜辞镜说完才发现话有不妥,相当自然地挤出模式化的微笑,眉眼舒展开来,沉重的神情就被这个笑冲淡得一干二净,“你们做警察的比较辛苦,我只是想做点分内之事。”   陈俊安看看颜辞镜,又看看躺病床的顾行,似乎拿不定主意。   “让他来吧。”发号施令的领导如是道,“不是什么技术活,有手就行。”   颜辞镜将十张纸排成九宫格,多出来的一张放在最后面,“顾行,看得见吗?”   “看得见,”顾行摘了氧气罩,一边吞咽陈俊安喂进嘴的粥,一边靠在陈俊安摇起来的床背上,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大爷似的吩咐道,“现在把月份去掉,按日期重新排序。”   颜辞镜照做,不一会就形成一个新的故事。   “一日晴,颜阿姨今天给了我一盒元宵,说是他儿子送的,他儿子经常给她送很多东西,她都不珍惜,随意丢在角落就忘了,也许这盒也是被她遗忘的吧。   二日晴转小雨,远远地望了一下颜阿姨的儿子,高高瘦瘦的很帅,真希望颜阿姨能对他好一点。   三日小雨,今天颜哥哥找我说话了(开心),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还是好帅啊,哎,要是我能找个像颜辞镜一样的男朋友就好了。   五日雨,我终于知道爸妈怎么死了的,是颜华逼死了他们。   六日雨转晴,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怪人,他把公寓楼转了一圈,也许是时候安个监控了。   十日晴转阴,我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但是他们说加入他们就会帮我。   十一日阴,今天又看到了鸭舌帽男人,在颜华的门外徘徊了好久。   十二日阴转晴,他们告诉我办法,销毁那些资料。   十三日晴,我成功了!   十四日晴,颜华终于死了!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   看到三日到五日夏梨的转变,顾行的眼神极其微妙地从颜辞镜身上扫了过去。   颜辞镜没察觉他的视线,指腹点了点几张纸的中间,“四号、七号、八号、九号的部分不见了。”   陈俊安的脖子伸得老长,如饥似渴地望着一尺外桌面的日记纸,“会不会是她太忙忘了啊,或者那几天没事发生,就没写?”他显然不适合一心二用,一口滚烫的粥险些戳进他领导的鼻孔。   顾行赶紧仰起头用嘴接住,保住了自己的鼻子,然后这口如同火焰的粥顺着喉腔一路到胃,沿途的管壁都快被烫破皮了,胃里一阵痉挛。   顾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语重心长地道:“陈俊安,要是我被这粥烫死了,你至少判个过失致人死亡,三年起步。”   陈俊安:“……”   颜辞镜见状,停留在日记的注意力立刻收了回来,不着痕迹地越过崇山峻岭飞到了某人怀里,方才还很镇定的眼神有一瞬间轻微动摇,只见他站起身来,“还是我来吧。”这语气不太愉快,像他这种情绪内敛的人,能听出一丝不悦,内里的苦闷就已经要泛滥成灾。   年少的顾行经常有种错觉,总有一天那些压抑到极致的负面情绪会将他吞噬,在某一个时刻坍塌崩溃,甚至,剖开他这个人裹挟的伪装,剩下那一点本质的东西——非常接近犯罪。   虽然现有的证据都与他擦肩而过,看似有关却又在关键地方出现偏差,但随着调查深入,交叉纷乱的线索在他周身越缠越紧,近乎成了密不可分的部分。   “不用了。”顾行抬眼看他,“依你的看法,这缺失的四页去了哪?”   颜辞镜一愣。   顾行从不会问外行人的意见,除非……   “怎么,刚才还分析得头头是道,真问你反而答不出来了?”顾行斜挑着眉,表情满是讥讽。   颜辞镜不慌不忙和他双目相对,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简单了。”   “哦?说来听听。”顾行那菱形状的眼眶稍微眯了眯,显得他的目光带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颜辞镜站定在桌子旁,手指拨开前三页,“首先可以确定这三页不是本月的记录,我找夏梨说话是清明节前一天,是四月份,三个月以前。”   顾行忖量片刻,没有说话。   颜辞镜的视线一直在顾行身上没挪开,话却是对陈俊安说的,“陈警官,麻烦您查一下四月前三天的天气,看是不是晴、晴转小雨、小雨。”   陈俊安听话地放下碗筷,去查手机。   颜辞镜继续道:“那天我对她说的话也很简单,无非是安慰的客套,希望她好好生活,按时吃饭,家中食物不要过夜,不要吃过期食品之类。”   顾行:“她怎么回答的?”   颜辞镜耸耸肩,学着女孩的神态和动作娇滴滴地道:“‘正常人谁吃过期食品啊,颜哥哥也太没常识了吧’。”   掰弄手机的陈俊安顿感恶寒,鸡皮疙瘩扑簌簌地往衣领里掉。   不是他的样子搞笑,而是他实在是学得太像了,神韵拿捏了七八分。   顾行面不改色,“然后呢?”   “然后我说那可不一定,我母亲就喜欢囤积食物,经常一包饺子能放到超出保质期一年不止。”颜辞镜恢复成自己的样子,“我还说,虽然红酒在不开封的情况超过保质期也能喝,但是过了适口期难免口味下降。”   顾行闻言瞳孔骤然扩大,犹如听见了恶魔的低语,“你说什么?”   颜辞镜的表情变得柔和,“我说红酒最好不要超出适口期饮用。”   “夏梨父母自杀案的卷宗记录了那瓶红酒……的确已超出保质期……”顾行眉心蹙紧,额头渗出几滴冷汗,“你这句话提醒了她,让她重新思考两年前她父母怎么死的,那瓶装有毒药的红酒的确不是她买的,超市不会卖过期商品,同样,她妈妈身为‘普通人’,也不会保留过期的饮品,所以这瓶酒……一定是某个人送的。”说罢,他看向颜辞镜,“我问你,你有没有送过颜华红酒?”   颜辞镜就像知道他要问,早早备好了答案,“前年春节送过一瓶,在楼下超市买的。”   “对上了。”顾行额头的冷汗越渗越多,豆大的水珠流入乌黑的鬓发,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虚,“陈俊安,你查到了吗?”   陈俊安翻转手机屏给他看,“查到了,和颜先生说得一样!”   顾行粗喘了两口气,沉重的喘息声萦绕在病房里,“小陈,你现在给王世林打电话,叫他去一趟涉案财物室,找到夏梨父母自杀一案的酒瓶,让痕检撕开酒瓶的塑封膜,检查膜里面和膜覆盖的地方有没有指纹。”   颜辞镜见他状态不大对劲,就算是找到了案件的突破点,也不至于激动到脸色发青的地步,他上前查看镇痛泵,见机器已经关掉了,立马紧张起来,下意识就知道这人想干什么,“不行,你现在刚缝完针,骨头还没固定好,根本不是能走动的状态。”   顾行一愣,随即苍白的唇角浮现一丝笑意,这笑有些无奈,也有一些怅然,“要是我也像你能看透我一样,把你看透就好了。”   颜辞镜说不出话来,表面毫无异常,垂在腿旁的手却不自然地收在身后拢成了拳。   “现在开始才是破案的关键。”顾行咬紧牙关挪下床,以雷霆万钧之势把手上的针管一通乱拔,一挥外套披在身上,像是冲锋陷阵要去堵抢眼的士兵。   颇有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调调。   “如果不出意外,塑封膜下会有至少一个人的指纹,这就证明夏梨父母自杀一案,疑点颇多。”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很重,视线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颜辞镜身上。   颜辞镜但笑不语。   --------------------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作者屈原   依旧是平淡无聊的一章。   ps:明天也许会鸽一章,请个假(反正木有人看,我鸽不鸽好像也不用请假?) 第19章 生死一线的转机3   由于顾行的身体条件实在不宜行走,医生死活不肯放他出院,说什么现任崇恭支队队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没法向刘局长交代,是颜辞镜去外面买了一把电动轮椅回来,他才不情不愿地同意。   剩下一些手续交给陈俊安去办了。   顾行就坐在电动轮椅上,兴致颇高地在休息区转悠,如同领导来基层视察,这里逛逛哪里瞧瞧,颜辞镜的目光紧紧跟随那道被夹板固定的背影,说不上来他在想什么,只是安静地、眼含苦笑地望着,夹杂着一丝快要溢出来的担忧。   医生说,顾行的身体千疮百孔,一直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三年前的纵火案过后更是如此,那场爆炸中,即便他当时穿着防爆衣,但在那么近的距离接触炸弹,没直接炸死就已是万幸。   然而撕开他血肉相连的衣服,身上还有各种青黑斑驳的打击伤,全冲着紧要部位,他们甚至难以想象这人是在何种情况下完成任务的。   颜辞镜回想主治医生的话,不知不觉想得出神,以至于顾行来到身边也没察觉。   “颜先生,除了日记本前三张的分析,剩下的您不准备透露吗?”顾行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椅靠,腿部肌肉伸展开来,宛如居高临下地眺瞰错落有致的山峦,看上去非常的惬意。   这是他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才会呈现的一种姿态。   越是不确认、没把握,就越是要做出了如指掌的样子。   颜辞镜略微收起下颔挤出一个笑,不经意地掩盖住了“颜先生”三个字对他的动摇,“如果您对我的拙见感兴趣的话。”   “当然。”顾行抬头看他,眸子弯成一轮恰到好处的残月,让眉骨和鼻梁构成清晰俊美的弧线,双手合十随意地放在大腿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颜辞镜手指不自觉颤了颤,似乎觉得他这样很是陌生,但脸上依然没有半分表露,“颜华去世那天是六月十三号,日记中却是十四号,顾警官觉得为什么?”   顾行抬起手抵住下巴,食指的近节指骨缓缓挤进双唇之间,直至挤到牙齿前端,才堪堪道:“那天是王世林和陈俊安负责的证人走访,陈俊安负责了房东的笔录,笔录时间大概两个小时……”   颜辞镜双手插兜,悠悠地道:“信息的传递从发射端到接收端需要一个过程,我们习惯叫它‘信息的滞后性’。”   “所以,”顾行咬了咬挤进去的那段指骨皮肤,眼珠幽暗又深邃,“只有‘接收端’才会出现信息滞后,夏梨不是凶手。”   “没错。”颜辞镜笑道。   但这里面最关键的大前提他却故意藏着没说。   然而顾行忽然转过头来,就像能听见他默念的话一样,喃喃道:“前提是这本日记所撰写的内容没被改动。”   颜辞镜一愣。   顾行那根骨节咬出了几排规整的压印,被他捏在手中细细把玩,“其实我之前就很纳闷,为什么清理房间的人把所有案件相关的线索都消除了,却独独留下这本刻意改过的日记本,就像放了一个捕鼠夹,大张旗鼓等人上钩,我一直在想这个‘钩’会是什么,或者这个清理房间的人、不,这里面的幕后主使,想告诉我什么。”   颜辞镜没说话。   “现在我知道了,”顾行挪动清凌凌的黑眼珠和他对视,“对方想告诉我,夏梨不是凶手。”   颜辞镜闻言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但很快就消逝在他精密的面部控制中。   不知道顾行有没有察觉到那一丝动摇,他的语气微妙起来,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人的思维惯性会让人忽视掉原本重视过的细节,就比如捉迷藏的小孩不会找第二遍曾经找过的躲藏点,警方也不会在签字确认后进行二次确认,所以我也不会对日记‘有问题’的疑点上进行二次怀疑,他吃准了日记本的内容不会被怀疑。”   颜辞镜的眸光拢在鸦青一般深沉的睫毛下,将情绪隐去了十之一二,“那你觉得日记本有问题吗?”   “不,”顾行细想一下摇摇头,“作假太容易被看破,比起弄一个假线索让我推翻,不如放一个真实的饵,让我不得不咬的、真实的饵。”   不知道为何,他在说出这一句话时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被火海灼伤的脸。   那张烧得血肉模糊,却仍旧能看清污渍下如同斧削、隽秀雕刻一般的脸,他在烈焰中摇摇欲坠,冲身着黑色警服瞄准的顾行邪邪一笑。   “开枪啊,代表正义的警察先生。”   顾行的第一反应——他很了解我。   和现在一样,这个幕后主使不是了解警方的办案方式,而是了解他顾行的思维方式。   “还有别的吗?”顾行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语调平平淡淡地道。   颜辞镜似乎没想到他会深入到这种地步,表情难得出现一丝情绪的裂缝,他揉了揉眉心,又道:“剩下的我觉得警官已经知道了。”   顾行笑了笑,“那可不一定。”   颜辞镜只得硬着头皮道:“夏梨笔下的‘他们’和鸭舌帽男人,都可以作为嫌疑人调查。”   然后顾行舒了一口长气,像个鼓鼓的气球逐渐瘪下来,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松了松,“看来我昨晚抓的那两个家伙该派上用场了。”   颜辞镜张开薄唇,好像想说点什么。   “顾队!颜先生!我弄完了!”这时,陈俊安挤在人山人海的窗口冲他们打招呼,毫不留情打断了颜辞镜的思路,努力的小伙子被各路大妈推来搡去,只能一边高举顾行的病历本和药,一边从人群中抽身开来。   顾行吃下他递来的止疼药,言简意赅地道:“去支队,你开车。”   陈俊安跺脚敬礼回了个明白!   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有用。   ·   “臭小子——!!”结果支队的门还没完整踏进去,刘局龇牙咧嘴地把报告书拍上顾行的脸,头顶的地中海气到根根竖起,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你他娘的活腻了吧!”   其余人本来在门口迎接带病坚持办案的顾队,而顾行只是踏进来一只脚、哦不,碾进来一只轮子,就被一坨白花花的A4纸蒙蔽了双眼。   顾行:“……”   刘局气急败坏一顿猛训,好似完全不考虑他是个病人,“谁要你单独实施抓捕行动的!是对讲机坏了还是手机没信号!对方有几个人你弄清楚了吗!要是当地派出所到达不及时你这条小命就不保了!”   顾行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   刘局什么时候这么犀利了……   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个,连顺带进门的颜辞镜都挪了挪位置,躲到了刘局注意不到的角落。   陈俊安更是在顾行身边惨遭牵连,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第一视角被领导呵斥。   “陈俊安!”刘局陡然点名,吹胡子瞪眼地道。   陈俊安立马露出一个“虽然不知道我做错什么了,但都是我的错”的表情。   “你这提交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报告!”刘局把手中另一本资料扔给他,“回去重做!”   眼看刘局手里还夹着零零散散四五本报告书,各路人就瑟瑟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享受领导的亲切慰问。   “周斌!周斌人呢!”刘局横扫一圈,在一群警服堆中成功捕捉那身形端正的雏鸟,大声一喝,“周斌!红酒瓶塑封下的指纹检验出来了吗!”   雏鸟浑身一震,白大褂都险些被抖落下来,他浑浑噩噩站起来,“报告刘局,刚、刚做出来!”   刘局的火气翁一下窜到头顶,“做出来还不报告!”   周斌挺身立正,站得相当标准,“报告刘局!我刚要把结果告诉顾队!被您一声‘臭小子’给阻止了!”   刘局:“……”   顾行:“……”   颜辞镜:“……”   “……”   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只有陈俊安两只小眼睛眨呀眨,投去佩服的眼神。   斌哥牛牛牛——牛逼——!!!   刘局短暂沉默后,破天荒没有把他扫地出门,而是摆摆手,“那就赶紧报告。”   周斌不知道是刚才那一吼把他自己吓破胆了,还是后知后觉这句话有多么不尊重领导,总之惊魂未定地双脚打颤,哼哼吭吭地道:“顾顾顾队,痕检检查查查查出有两两两两……”   顾行:“……”   刘局:“……”   惨了,把孩子吓结巴了。   顾行贴心地冲他扬起一抹鼓励的笑,“小周没事,慢慢来,深呼吸——”   周斌连忙深吸一口气,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痕检查出有两组陌生指纹,我们对小区的人进行筛查了,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顾行思索片刻,“我抓回来的那两个嫌疑人的指纹呢,排查了吗?”   “许钟闻在医院脱离危险期了,宋庆在看守所里,都还没来得及取。”   “行,你给老高打个电话,叫他把人带到支队,我去看看夏梨。”顾行刚摆动遥控杆,轮椅还没来得及反应,刘局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顾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案子我大概清楚了,但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刘局炯炯有神的目光透过镜片直射到角落,指向了颜辞镜,“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三年前连续纵火案的嫌疑人,会出现在这里。”   -------------------- 第20章 生死一线的转机4   随着刘局的话音落下,顾行有一瞬间脑子短路,每个字他都明白,可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颜辞镜跟连续纵火案有什么关系……   刘局的眼光凌厉,像刚开刃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过那张面如冠玉的脸,没有刚才大杀四方的慷慨激昂,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宁静,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冰冷的敌意。   “当年我们崇恭和咸景支队成立的专案小组,在结案以后并没有马上解散,而是在各个案发现场安装隐形监控,看是否剩下漏网之鱼,你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之内,此人在监控下出现了三次!三个不同的第一案发现场分别一次!”   刘局的语气抑扬顿挫,相当具备画面感,所有人的视线汇聚过去,只见颜辞镜的身形一半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另一半沐浴在LED灯的柔和光下,白墙上映着他的侧影,高而直的鼻影轮廓特别清晰。   仿佛是画师用了最冷的色调,精雕细琢出的一张脸。   他安静地和刘局四目相对,双手放在大衣兜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顾行蓦地反应过来,原本有些涣散的瞳眸缓缓聚焦,思绪也在这一刻通透了。   影视剧中有一个推理定律,百分之八十的凶手会重返犯罪现场。   但更多的研究显示,作案后回不回犯罪现场,得看罪犯是什么人。如果犯罪嫌疑人是有预谋的,并当他认为犯罪过程完美得如同一件艺术品时,他会以炫耀的姿态出现在现场。同时重返现场回味作案过程,犯罪嫌疑人可能会再次享有虐杀的快感。也有惯犯抱着学习的心态回到现场,了解案子的进展,从中吸取经验教训,以便下次更缜密地作案。   颜辞镜显然都有可能。   可无论是哪种可能性,他现身不同案发现场的这一事实就足以让警方将他定为嫌疑人。   最终的结果也不难想象,警方没有证据,拘留二十四小时后自动放人,再加上作为主力军的我方刑警损失过半,负责整起案件的总指挥下落不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就在这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周斌忽然鲤鱼打挺似的张大嘴,“啊!差点忘了,顾队,我们从柴犬脖子的项圈上提取出了很多组指纹,由于基数太大就没有做筛查,还有赵法医说那根勒死的凶器上残留了很多表皮细胞,方主任正在实验室做DNA检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结果。”   周斌这孩子就是实诚。   “行,我知道了。”顾行的神色没有太大的波动,他推动遥控手柄慢慢绕过暴脾气的领导,云淡风轻地道,“刘局,他是我请来的心理学顾问,只是忘了给您批示,等这案子结束,我就提交他顾问身份的申请书。”   刘局闻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情有刹那间的漏空,直到某人快要转角没入审讯室,他才回过神,“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资料本全甩给了那绑着固定板的影子。   “哗啦”一声稀稀拉拉掉在地上,没砸中,刘局掩饰尴尬地咳了咳,“小李!去,帮我捡回来。”   李袖琴正猫着步子溜回办公室,陡然被点了名,登时立正站好,“是!”   她是和陈俊安同一批进来的刑警,长相干净清秀,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制服显得精神满满,刘局碍于她女生的身份不适合外勤,就暂时将她安排在内勤,但她依旧非常羡慕能出外勤的陈俊安。   和顾队一起办案可是每一个警校学生的梦想,陈俊安属实有点“不识好歹”了。   某个“不识好歹”的鹌鹑这里瞧瞧那里望望,默默地想该不该跟着顾队进去。   直到李袖琴捡回了资料,他才唯唯诺诺地垫着脚尖走向审讯室的方向。   颜辞镜踏出一步,那一半阴暗面就恰到好处地被柔光冲淡,看上去又斯文又儒雅,像古代赴京赶考的俊秀书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鬼姐姐我阳气充足,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肥美气息。   他跟在陈俊安身后,和刘局擦肩而过,冲人微微一笑,“刘局长,失陪。”   刘局:“……”   ·   顾行抵达审讯室的时候眉头紧锁,手心发汗,痛感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他又吞下两粒止疼药,推门而入。   夏梨没有戴手铐,审讯椅也没锁上,桌子上放着热茶和零食,属实是极好的待遇了。   然而她坐在椅子上满脸烦躁,窸窸窣窣啃着左手大拇指,细细瞥来,那右手的拇指指甲已经啃光了,甚至啃得肉都露了出来,渗出鲜红的血。   她见有人进来,慌忙把手放到桌子底下,身体也坐得端正,嘴角强行挤出一抹笑意,乖巧地道:“警官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顾行控制手柄悠悠上前,拉开座椅来到夏梨正对面,答非所问地道:“平时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他们面对面对视,夏梨看见顾行清明的棕色虹膜倒映着自己的脸,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以至于事先被交代的那些手段都失了灵,只有被监|禁之后与时俱增的危机感。   “写日记……会写一点……一般都是有时间了写……没事的时候不写……”她刚拿下去没多久的拇指指甲又送到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啃起来,上半身窝在铁椅里情不自禁地挪换位置,好像哪个位置都不舒服。   顾行不用想都知道——她犯隐了。   但他权当不知道,依旧淡淡地道:“其实我挺纳闷的,你一个房东竟然不关心是谁烧了自己的房子,从头至尾没问过相关问题。”   夏梨瞳孔骤缩,就宛如小时候第一次被大人拆穿了撒谎,内心的窘迫裹挟着即将到来的惩罚,一股脑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她开始急剧抖动,呼吸加重,“我……我忘了……杀死颜阿姨的凶手还没抓到……我不太好问房子的问题,杀人犯总比纵火犯重要……”   “诶?那就奇怪了。”顾行故作惊讶地倾身逼近,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一个相对亲密的距离,而后直视她抖动的瞳孔含笑道,“我并没有说纵火烧屋子的人和杀颜华的人是两个人啊。”   夏梨怔住了。   顾行唇角的笑意愈发浓郁,“颜华是被活活烧死的,所以我们会理所应当以为杀死颜华的人和纵火犯为同一人,其实错了,那么夏小姐,你是怎么跳出思维框的呢?”   夏梨惊惧交加地一抬头,撞上顾行如狼一般敏锐审视的目光,登时吓得打了个激灵,随即缩回椅背止不住地摇头,“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顾行深深一口气,上半身重新收回轮椅里,粗糙修长的十指交叠放在大腿上,即便表面掩不住的病气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但整个人由内而外的那股属于警察的威严,却格外清晰,“房屋在重度烧毁的过程的确能将所有遗留的毛发、指纹、表皮细胞等焚烧殆尽,他们没骗你,但同样的,也只是局限于烧毁的那一亩三分地而已。”   夏梨呆呆地望着他。   “但你好像忘了,”顾行转动黑眼珠看着她,“那只柴犬并没有被焚毁。”   夏梨闻言猛地瞪大了双眼,就像听见什么极其恐怖的鬼故事,指甲咬得越来越快,几乎把一块完好的指甲壳咬到只剩一半,露出大片鲜嫩粉红的肉。   顾行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动作,继续道:“柴犬脖子的交叉线在前端,所以我们认为凶手是在面对狗的时候将狗勒死的,实则不然,凶手虽然把交叉线放在了脖子前面,但他却是背对着狗的,因为……”   夏梨完全不敢看顾行的眼睛,身体觳觫的幅度越来越大。   “它前面有一个它认识的人,一直对它友好、投喂它的人。”   夏梨紧紧闭上了眼,后槽牙磨出吱吱的响动,咬肌一突一突地张出青筋,就像人在逃避不想面对的事时下意识的动作。   接着顾行沉稳又低磁的音色响起,夏梨只觉得心脏都滞后了一拍,“也就是你,夏梨,你帮助凶手完成了这一系列谋杀。”   但她听到肯定答案后反而生出一丝别样的超脱来,仿佛一块悬在空中的石子总算落地,表情轻松了许多。   顾行要的就是她现在的“轻松”。   击破嫌疑人的防线后,他们往往知无不言。   “我看过柴犬的勒痕,非常深,以你的臂力绝不可能,但狗这种有灵性的生物势必不会等着凶手将他弄死,它要么上去和凶手拼命,要么躲得远远的,柴犬大部分胆小怕事,躲起来的可能性更大,听不到熟人的声音绝不会出来,而你,就是那个将它唤出来的‘熟人’。”   夏梨吞咽口水,去拿桌上的矿泉水。   谁知被顾行连手带瓶一把按住,“柴犬佩戴的项圈很宽,提取指纹非常容易,勒线上残留的表皮细胞也是逃不掉的铁证,如果你能将事实说出来,我们会酌情给你减刑。”   当嫌疑人快要开口说话时千万不能让他们喝水,他们会将真相随着水一起吞进肚子。   可当夏梨听见那句“减刑”,犹如突然就无所谓了,她哼出一个冷笑,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警官,我的人生早就废了,从颜华第一次要我尝试笑气的时候就废了。”   女孩平静的眸子里是郁结得难以化解的恨意,就这么藏在看似温柔的假面之下,直到最后一刻才显露山水。   顾行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堪堪松开了手,“想喝就喝吧。”   夏梨拿起水瓶,送进嘴里。   “但是夏梨,”顾行的目光柔和起来,他敛起作为刑警的锋芒,仅仅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语重心长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这一生有多么平坦顺畅,而是因为这路上太多挑战,你战胜一个挑战,才更能接近‘人’的本质。”   夏梨喝水的动作一停,眼神即刻变得防备,“你懂什么?别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   “我不需要懂,夏梨,”顾行静静地道,“你这样的孩子我看太多了,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描绘过未来,就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的确有部分原因不是你的错,但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毫无过错吗?”   夏梨:“……”   “没有人会不犯错,你今年才二十岁,”顾行的眉皱了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不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为什么要把自己划成和他们对等的一方?”   话音甫落,夏梨的表情有一丝微弱的缓和,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道:“您……相信我不是杀人犯?”   她的称呼从“你”变成了“您”。   顾行颔首道:“当然,你的手干干净净,你能回头。”   他偏头喘了两口气,止疼药都压不住这疯涨的疼痛,冷汗滴进乌黑鬓发,衬得他原本精悍的身体竟略显单薄。   而室外,颜辞镜站在观察玻璃前,表面和平常无异,内心那股说不出道不明、却猛烈得快要迸发而出的情愫隐隐作痛,只见他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   “可我回不了头了。”   -------------------- 第21章 浮出水面的真相1   之后夏梨把她知道的说了出来。   “那是一个神秘的组织,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只告诉我他们代表正义,只要你有冤屈,他们都能为你洗清,只是有个条件——必须加入他们。”   顾行仔细听,又吞了两粒止疼药,“但是你并没有加入他们,颜华却死了。”   夏梨抬起头,如同在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有了点小女孩的天真气,“是,所以我也不知道……”   顾行做了一个深呼吸压制痛感,看似随意地问道:“那天颜华在你家是不是吃了粽子?”   夏梨闻言神色中那一丝诧异愈发明显,甚至掺杂着对顾行本人的疑问,满脸都写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接下来我说的一切都是猜想,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指出就好,”顾行掏出一根中华烟,习惯性地送进嘴里,但还没咬住就轻微楞住,重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象征性地转了转,“那天你按照鸭舌帽男人说的方法烧毁颜华的出租屋,之后把人带进家里,招待品是男人给你的粽子,对不对?”   夏梨仿佛已经习惯他的“无所不知”了,颔首道:“没错。”   “我问你,他给你的粽子,你吃了吗?”顾行前倾身体凝聚视线,高高的眉骨压住眼窝,被鼻梁截断的阴影一带而过,深刻挺拔的五官在这一刻无可遁形,散发出阴沉冰冷的气息,女孩漆黑的瞳孔和颈边柔软的线条在视野深处晃动,他连呼吸都放缓了。   人在说谎时瞳孔会不自然地放大缩小,呼吸急促的脖颈也能看到跳动的脉搏。   然后夏梨摇摇头,“我不喜欢吃肉粽,太油腻了。”   表现自然,身体舒展,她没有说谎。   顾行半眨眼睛,浓密却不卷翘的睫毛像扇子扫过冷风,带出些许光影来,所有质疑都在这个动作中收了回来,“他送你粽子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夏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神色依旧平淡,“没说什么,就说端午节快乐,是组织带给我的,以后加入组织就是一家人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词汇入耳,顾行的鼻子哼出一声哂笑,“一家人?”   夏梨低头抚摸被咬得面目全非的大拇指,眸光暗了下去,“他们说组织成员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幸,所以相互依靠,是一家人。”   这什么狗屁中二烂大街的台词。   顾行用尽全身心的涵养才没骂出声来,转而道:“你知道那粽子里有什么吗?”   夏梨天真地道:“不就是肉和糯米,超市随处可见的……”   “那里面有大量安定,吃一个就足以让人神志不清的剂量。”顾行将烟攥进手心,沉沉地对上她的目光,“他送你这个东西,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夏梨后知后觉,惊魂未定地放大了眼眶。   顾行没有等她消化完这颠覆性的信息,继续道:“颜华吃完粽子就离开了,但她没离开多久,那只狗跑到了你家,一边哼一边往你床底钻,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   夏梨的眼神随着他的话音慢慢变得惊恐,手指的指节泛起苍白,犹如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再次重演,让她无可适从。   “它那么喜欢你,那么相信你。”   夏梨开始发抖,“别说了……”   “你平时对它很好吧,家里明明没养狗,抽屉里存着的狗粮却有一堆,都是上好的牌子。”顾行回想起她房间的“乱象”,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人这种生物真的很奇妙,喜欢的时候那么喜欢,真到违背利益时,杀死它又那么果断。”   夏梨彻底低下头,能看见头顶稍大的发旋,还有周围稀疏的毛发,她收拢颤抖的双手,手背滴落晶亮的泪珠,“我没有想要害死它……我只是……”   常年吸食笑气造成身体机能下降,脱发就是其中一种。   顾行帮她补充,“你只是恨意占了上风,想起父母的死,就巴不得有关颜华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夏梨:“……”   顾行觉得年轻人敲打到这种程度就够了,剩下的法官们自会定夺,于是摇动手柄转身离开,可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后颈肌肉微微一颤,随即扭头望去,“夏梨,你很喜欢‘花辞树’这个作家吗?”   紧接着他深沉的瞳眸倒映出女孩茫然的脸,“花辞树?是颜哥哥的什么人吗?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顾行重新背过身去,离开了审讯室。   审讯室外,零星几个人驻足在玻璃窗前,陈俊安孜孜不倦地记录着顾队的金科玉律,李袖琴和另外两个实习生在一旁摘抄,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也许他们觉得顾队放个屁都得记录在本子上,然后拍手称赞放得漂亮。   某年某月某日顾队于某地放了一个又臭又响又拐弯的屁。   顾行不想管他们这些有的没的,一眼就看到他们身后那抹修长的身影,掩在冷峻的节能灯下,端着得体的微笑,向他缓缓踱步而来。   仿佛披着日月星辉,迎接他回家一样。   顾行有一瞬间脑子空白。   他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谁,是他认识的记忆中的少年?还是组织中编织谎言的犯罪分子?   亦或者两者皆有……   仅仅是思考的空隙,颜辞镜已经站定在他跟前,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体温,就在肌肤与肌肤接触的那一刻,顾行忽然感到一阵电流滑过身体,麻得他全身酥软,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他瞳孔涣散,压抑难捱地往那冰凉的手心蹭了蹭。   颜辞镜:“……”   实习生们惊呆了,李袖琴拉着陈俊安好一顿推搡,表情激动地朝顾行努努嘴,又朝颜辞镜努努嘴。   得到信号的陈俊安抬眼一瞧,见怪不怪地道:“咱们顾队本来就跟颜先生有情感纠葛,你才发现吗?”   包括李袖琴在内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不只是因为他那句话,更是因为他当着领导的面八卦领导的气魄,让这群从未顶撞过老师的乖孩子们颠覆了三观。   顾行猛地被这一句话拉回了神,立马狠狠地道:“陈俊安!再多说一句我调你去基层派出所打一辈子酱油!”   陈俊安无辜地给嘴拉上拉链,冲李袖琴摊了摊手。   李袖琴:“……”   顾行感觉教训陈俊安比平时办案还要费脑,不光费脑,伤口也比之前疼了,他拿出药片准备再吞两颗,结果颜辞镜一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扣住了他,须臾间,沉重的语气宛若巨石迎面砸来,砸得他心神恍惚,“不能再吃了,你以为这东西是万能的吗!”   这让他回想起高中练习篮球时不小心崴了脚,比赛吞止疼药上场,被颜辞镜勒令制止的情景。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颜辞镜居然还会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顾行!止疼药不是万能药!你在拿生命开玩笑你知道吗!”   “难道为了赢比赛你就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如果你答应我……再也不胡来。”   “我就……我……”   “同意交往……也不是……不可以……”   顾行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衬得那张原本刚毅的脸病恹恹的,他用十分唏嘘、却充满爱意的口吻道:“镜子,但愿你我都不会走到……相互厌弃的那一步……”   他用的是以前的称呼。   颜辞镜怔住了。   就在这僵持的氛围要将几位看戏的小朋友冻成冰雕时,方希成的声音传了过来,“顾行,铝丝凶器上的DNA检测出结果了,刚才老高带人来了你都没跟人打个招呼。”   只见他拿着蓝色文件夹拍打肩膀,从拐角处不慌不忙地走来,神色淡漠,有一股高岭之花的清冷感。   颜辞镜不经意地退后半步,拉开了和顾行的距离。   “这不是审人没时间嘛。”顾行笑了笑,“方主任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力啊。”   然而方希成一看到他坐在轮椅上,气色还那么难看,表情险些没绷住,文件夹瞬间就拿下来了,“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么这么严重。”   “没事,不小心扯着以前的旧伤了,休息两天就好。”顾行似乎连移动控制杆的力气都不剩,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喘息。   站在一旁的颜辞镜眉梢一抖,但表情滴水不露,甚至冲人礼貌地点头,“方主任辛苦了。”   方希成看看他,又看看顾行,眉头拧了起来,“你怎么还没把人放回去,技术队验过了他的稿纸时间没问题。”   顾行理直气壮地道:“我正要给他申请咱们队的心理学顾问,当然不能随便放人。”   “你这,”方希成皱起眉头,疑惑、愤慨、愠恼还有不知名的复杂情绪就一股脑泄了出来,让他那张堪比警花的脸蛋出现一丝抽搐,“就算是顾问也没理由陪你个大老粗连轴转,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不用休息吗?”   顾行明摆着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顺走他手中的文件夹,“这是DNA检验报告吧,做了对比实验没。”   “在后面自己看。”   顾行翻到最后一页。   确认为许钟闻的表皮细胞,匹配度百分之百。   但现在还差许钟闻的口供,以及定罪的铁证。   “宋庆在哪?”顾行抬腕看表,还差六个小时就是三天前颜华出事的时间,他的眼光一寸一寸沉下去,直到和三月雪山一般寒冷刺骨,“这案子也该破了。”   --------------------   一个阶段的开头总是挺无聊,所以这又是无聊的一章,担待担待…… 第22章 浮出水面的真相2   审讯室外,顾行细声给陈俊安交代了几句,然后拍了拍他偏瘦的胳膊,“能做到吗。”   陈俊安立马受宠若惊地点头,“能做到!”   “非常好,宋庆的口供交给你了。”   陈俊安跺脚敬礼回了个“是”。   顾行又给其他人说了几句,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小,最后成了蚊子嗡嗡似的几不可闻,他逐渐低下头,睫毛下的眼珠宛如被水洗涤过一般淋漓着反光,即便胸前隔着固定板,都能看到里面在喘息颤抖。   李袖琴脸上的菜色泛滥成海,清秀的柳眉都要拧出一个结,“顾队,您还好吧?”   顾行下意识地摆手示意没事,继续道:“你们要记得……在陈俊安问话的时候一定要只字不漏地听……一旦觉得有情况,及时记录分析……学过的知识要用起来……变成自己的东西……”   他说一句喘一句,微弱的话音如同随时会冰消雾散的虚影,大家听得格外认真,生怕漏听一个字,连呼吸都一并屏住。   “够了!”陡然一句呵斥传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那半死不活的话音,方希成迈着稳健的步伐匆匆上前,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摁熄了电轮椅的启动开关,然后握住背后的把手将轮椅一点一点转了个身,大有就地推他出门的架势。   颜辞镜不露痕迹的脸上难得闪过一丝不悦。   不是狗血电视剧里原配看小三的那种情感,也不是神圣的占有欲被侵犯后的愠恼。   只是单纯地认为方希成作为一名普通同事插手顾行的决定,是一件没品掉价又不尊重人的行为。   但顾行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生气,反而挪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窝进椅背,全身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他仰起下颔露出凸起的喉结,轻轻地道:“我还以为你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话里话外都带着笑意,这是面对极其信任的人时才会产生的安心。   颜辞镜愣住了。   方希成并不想和他虚与委蛇,神情肃穆又认真,“师父的模样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但是顾行,如果你也和师父一样抛下他们,他们就会变成第二个你。”   顾行勾起一抹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笑,但细细看来不难发现这笑中还掺杂着一丝无奈,不知道是在无奈世事无常,还是无奈力不从心,“变成我还不好吗?咱们支队未来的破案率都不用愁了。”   “顾行!”方希成停下脚步蓦地一吼,每个字都如同深潭的冰水,要将他一颗烧红的心浸淬冷却,“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顾行回头撞上他的视线,笑意不减,“阿成,我别无选择。”   不多不少七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方希成说不出话来,瞳孔深处倒映出他由于病气而发白的脸,好在这人的骨相非常立体,从侧面的角度能深切体会到俊美的五官带来的锋利感,可方希成知道他现在疼得要死,基本纯靠一口气装出一切如常的样子。   “我不能、也不敢……再害死任何一个人了。”顾行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方希成眼珠颤抖,几乎以为他快哭了。   顾行轻轻舒出一口气,“推我过去吧,王世林去医院守嫌疑人了,我不能把罪大恶极的犯人交给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要是师父在,也会这么干的。”   方希成:“……”   他俩每次在意见相左的时候,“师父”这词就是说服对方的一大利器。   然而就在两人骑虎不下时,忽然有只玉笋一般有力的手握过轮椅的手柄,随即把人推向门外,话语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地喷了出来,“方主任,您的判断是正确的,顾警官现在需要住院静养,这件事我会以顾问的身份帮忙,让您请顾警官放心,等他身体稍微好转,我就和他汇报这边的内容。”   顾行不明白自己就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让方希成传话。   但方希成并没有发现这个不同寻常之处,满心满眼都是“有人帮忙了,顾行可以休息了”,以及“这人究竟靠不靠谱,能算是自己人吗,接触过刑侦吗,有经验吗,没问题吧?”   顾行一眼看出他的担忧,嘴角微弯,“放心吧,要是他想玩花样,我不一定玩得过他,不必等到现在。”   但最重要的一点他没说,那就是颜辞镜根本不屑于趁人之危。   送人到医院,颜辞镜就火急火燎地退身回支队,走前顾行交给他一只黑色耳麦,“有事随时联系。”   ·   待人走后,顾行和方希成的身影没入门扉,只进去了一会,不大的医生办公室就传来歇斯底里的咆哮,“我早说过不许出院不许出院!你没当一回事也就算了!你还把我开的三天止疼药当一天吃完了!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是都不把医嘱当回事啊!”   顾行不敢说话。   方希成搭在他肩上的手简直要给他抠出一个洞来,铿锵有力地道:“医生,您这次说什么我都会要他照办!”   医生见此人一身白大褂,一副“同行”的模样,于是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您是?”   方希成伸过去一只手,“崇恭支队法医方希成,幸会。”   “哦!原来是方法医,您好您好,”医生立刻乐开了花,和他双手紧握,“实不相瞒本人上大学那会对法医学特别感兴趣,虽然阴差阳错学了临床,但我对法医这个职业还是很向往的。”   方希成:“巧了,我当年想学临床来着。”   “哎哟,临床鸡毛蒜皮的事可多了,您看要是遇到顾警官这样的患者,真的得磨你一层皮不可。”   顾行:“……”   怪我咯?   方希成:“法医也是,要是遇到顾行这样的家属,也能给你剥一层皮下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两位白大褂一见如故,办公室响起爽朗的笑声。   顾行满脑子问号,觉得自己的伤情也没那么着急。   “行,方法医您先带顾警官去住院楼的1102室,单人间都满了,这个三人间还算安静,只有昨天从别的医院移送过来的一位急救病人,中午刚脱离危险,不会打扰顾警官休息。”医生敲着键盘瞅着屏幕,不疾不徐地道。   “多谢。”   来到指定病房,果然如医生所说十分安静,只有仪器滴滴答答地响着,病床之间用窗帘隔着,一床二床没人,三床貌似在睡觉,呼吸声均匀和缓。   顾行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就疼得直冒冷汗,感觉骨头都要断了,方希成及时扶住他的腰,把他拖上了床。   这人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关键时刻总是这么给力。   顾行笑道:“我说你,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啊。”   方希成睨了他一眼,“怎么。”   顾行给脖子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你在大学时期就是出了名的解剖小王子,眼里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什么时候对活人感兴趣过。”   方希成笑着坐下,给他刷起衣袖露出血管,在他粗实的静脉血管上拍了一下,不重,刚好能让他感受到疼的程度,“我们大学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我没给活人扎过针?”   “得了吧,就你那些两点一线枯燥无味的生活,你们整个法学院都不够传的,恨不得把你解剖的动作都拍成高清无|码放在私底下慢慢研究。”顾行这种糙汉子是不会避讳词句的,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方希成表面风轻云淡,耳根却微微泛起了粉色,“别贫了,我就是随便客套一下,你还当真了。”   他是那种面相和气质都带点温顺的类型,尤其是在顾行面前,仿佛薄如蝉翼的丝绸轻柔地擦过掌心,勾得人心里痒痒。   不一会护士推门而入,给顾行吊了一瓶硕大的药剂,冰冷的液体注入温暖的血液,痛感逐渐减轻,他一放松,睡意就随之涌上头顶,两张薄薄的眼皮开始打架……   然而这眼皮还没完全打起来,一阵吵闹的声音蹦蹦跶跶冲进耳蜗,他即刻就清醒了。   “来人啊!病人不见了!”   “哪个病人?”   “三床病人!”   “三床病人不是王警官移送的嫌疑人吗?王警官人呢?”   “王警官吃饭去了……”   “……”   顾行睁开惺忪的眼睛,见一堆白衣天使在床前慌张地走来走去,身边的方希成也听出不对劲,上前问道:“请问王警官带来的那个病人,是叫‘许钟闻’吗?”   “对啊,您怎么知道……”护士小姐姐戴着蓝色口罩,眼里的着急简直快跳出来。   方希成解释道:“王警官是我们队的,请放心,嫌疑人出逃是王警官办事不力,和你们无关。”   看来老天爷都不想让顾行睡个好觉,变着法给他添堵。   护士们面面相觑,须臾才道:“我们不是害怕警官怪罪,病人刚脱离危险情况还很不好,万一他晕哪了……”   方希成忽然感到一阵惭愧,浅笑着颔首,“也是。”   “这房门口有监控吗?”他一抬头,又道,“往前调十分钟就好。”   “有是有,但是调监控需要密码,只有管监控的人才知道,他又正好去吃饭了。”   方希成回头,“你都听到了。”   “不用调监控。”男人微弱却沉稳的声音在病房里散开,他睁着一双幽深的瞳眸,浓密的眉毛压得眼窝晕出一点阴影,显得面部线条锐利硬朗,生生逼出一丝桀骜来。   “我知道他在哪。”   --------------------   依然是无聊的一章。   如果有口口可以说一声,有时候我会不小心看漏,今天晚了点。 第23章 浮出水面的真相3   方希成非常默契地拉开两边窗帘,让顾行能看到病房的全貌。   除开最里面的洗手间和阳台,整件房大概三十平,病床对面是一面白墙,没有安装任何内置高柜,只挂一台电视机放着无声的新闻联播,屏幕顶头有医院的通知滚动条,每个隔间都有一个蓝色床头柜,没有放任何东西。   一个护士小姐姐小声道:“该不会是藏在床底了?”她甚至蹲下去扫了一眼,没有。   顾行摇摇头,闭眼回想刚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听见了薄弱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仪器运作的响声,不过窗帘拦着,他们没有在意。   “阿成,你给王世林打个电话,要他在医院侧面的安全出口等,一会听我指示。”顾行一面说,一面抬起眼,冲前面一群姑娘莞尔一笑,脸上的峻冽毫无缓冲地过渡到了春暖花开,“不过事成与否,还要看小姐姐们愿不愿意帮忙。”   他笑起来的时候是个标准的大帅哥,偏硬的面相让他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刚毅,但眼睛的形状带点桃花的意思,他直视你的时候,仿佛有只勾魂摄魄的手在拨动心弦,是那种能统一审美的程度,要不是眼角细纹暴露年龄,直接拉去舞台充当爱豆都没问题。   大部分人本就对警察职业有好感,再加上是这么大个帅小伙,护士们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您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帮上忙!”   “那就提前谢过各位了。”顾行快速地道,“现在来一个人检查卫生间和阳台,以及阳台外面,再抽三个人,其中两人去这层楼的紧急出口找,另一个去联系监控的管理人员,要他赶紧回来,并拿到这十分钟之内的监控视频,所有人同时出动,速度要快,必须赶到嫌疑人出去之前抓到他。”   “明白!”但她们说完并没有行动起来,而是交头接耳任务分配的问题,好像都想帮忙。   顾行抬起他一只糙手,信手点了点一个有刘海的妹子,又点了点她旁边的几个人,“你,留下检查,你去取监控,你你去紧急出口,其余人回到岗位。”   他宛如不会做菜的男人头一回在菜市场买菜,随便挑随便选。   刘海妹子扬起一个“老娘赢了”的笑,对其他人办了个鬼脸。   护士们一哄而散,方希成在一边默默看戏,终于没忍住开口,“那我呢,我该干什么。”   顾行答得漫不经心,“你去和王世林汇合。”说着他眯了眯眼,“顺便给我带一杯温牛奶回来,我渴了。”   方希成转过身,修长白皙的指节一寸一寸抚过病床旁的金属支架,露出鄙夷的目光,“你多大了?还喝牛奶,要喝自己倒,我走了。”他一面富有节奏地说,一面轻敲支架给语言伴奏。   发出清脆的“叮——叮——叮、叮——叮——叮——、叮——”   摩斯密码“GOT”,意为“知道了”。   顾行渣男似的摆摆手,“行行行,不带就不带,用得着损我两句吗。”   待人一走,刘海妹子就“吱呀”一声推开卫生间,她平日里大抵是那种活泼的人,这时候也不忘找顾行聊天,“警官先生,其实卫生间和阳台我之前就找过了,没看到人。”   顾行:“再找一遍以防万一。”   “对了,我可以喊您哥哥吗?”妹子走向阳台,转身冲他狡黠一笑,嘴角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非常灵动可爱,“对了警官,我叫林欣儿。”   护士的服装本来就很白净,此时被透过窗口的阳光一照,身体边缘就宛如揉进光里一样,愈发像天堂里背着翅膀的天使。   林欣儿逆光而站,阴影也没能遮住她眼中的闪烁,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顾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林小姐随意。”   林欣儿听见这么一句不咸不淡五个字,顿时开心地道:“谢谢警官!”她转身没入阳台,上半身靠在水泥砌的扶栏上往下望,然后惊讶地“啊”了一声。   顾行宛如预料到她的反应,从始至终神色都格外淡定,“怎么了?”   林欣儿半只身体都探了出去,大声道:“有绳子!好长的绳子!一直拖到下面一楼的阳台!”   顾行犹如确认了什么一样轻微叹息,有一种美丽的瓷器不幸摔碎、不得不亲手埋进土地的惋惜,“我知道了,你回来吧。”   林欣儿乖乖地起身回到顾行跟前,“警官还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不知好歹叫他哥哥。   顾行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帮我把床摇起来吧。”   “好的。”她转动床脚底下的把手,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这个角度可以吗?”   床榻目前是四十五度夹角,对他来说刚刚好,他微仰起头闭上眼,选了一个舒适的角度,“可以了,你现在……把许钟闻带出来吧。”话到中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林欣儿一愣,但还是保持着笑容,“您说什么呢……许病人不是逃到下面楼层了吗……”   顾行没有睁眼,依旧平淡地道:“你知道吗,我以前被一个老前辈选中当刑警的时候,他给我上的第一节 课就是分辨死物和活物,包括但不限于分辨活声和录音,十分钟之前许钟闻的确在床上,但并没有睡着,睡着的声音应该更加拖长,他的呼吸相对短了,试问,仅仅十分钟能做什么?”   林欣儿:“……”   “一个刚急救醒来的病人能有多大体力在医院里乱窜?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未离开这间房内,他应该私底下练习过,所以我听不见一丁点第三者的呼吸声。”顾行一直闭着眼,想来是在集中听力。   林欣儿无话可说,牙齿烦躁地动起来,撕咬下唇的死皮,撕出一条一条带血的伤口。   “不过让我确认的还是你的那句话,”顾行做了一个深呼吸,“你说‘我们不是害怕警官怪罪,病人刚脱离危险情况还很不好,万一他晕哪了’,你作为护士本能地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随时会晕倒,于是没有遵从上级的方法让他做那么危险的动作。”   “不,”林欣儿总算吐出话音,冷漠的神色像爬山虎攀裹脸颊,宛如方才那个活泼的女孩只是海市蜃楼的假象,她直视他紧闭的双眼,“这就是上级为我们准备的‘台本’。”   顾行闻言蓦地睁开眼,见女孩侧身站在光下,另半身拢在阴影里,唇角有一抹诡异的弧度,他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你脸色终于变了。”林欣儿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她一步一步接近顾行,弯腰对上他的目光,一双眼睁得老大,那眶里的眼球都有如要凸出来,能清晰看到上面布满的血丝,“你果然和他说的一样,是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人。”   顾行一愣,“‘他’?”   林欣儿转动眼珠观察他的微表情,咧嘴笑道:“噢哟,看你这样子,你认识他?”   这时候的女孩和刚才判若两人。   顾行猛地瞪大眼,喃喃道出三个字,“花……辞……树……”   他说这三个字时,嘴唇都在颤抖。   内心有个声音在尖叫,冲云破雾地呼啸出又悲又沉的情感,底下是他值得付出生命的真相。   谁知林欣儿听罢就敛起了笑,歪头细细地打量他的模样,如同猫拉着细长的瞳孔盯着猎物,那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把她稍圆的脸蛋衬得无比狠毒,“整个组织只有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话音未落,顾行坚实的肩部肌肉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在耳畔敲击沉重的抖动声。   不对劲,从刚才开始就很不对劲。   就算这个真相再怎么出乎人意料、再怎么让他不能接受,以他的心理素质都不至于让敌人察觉出自己的情绪。   “哦吼,看来药效起作用了。”林欣儿又重新端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退身拉开和他的距离,不疾不徐去摘白色的护士帽,又当着他的面一粒一粒解开扣子,露出里面性感的蕾丝吊带,“看来我让顾警官失望了?小花说你无论面对何等境地,都能保有冷静,原来是骗我的?”   顾行陡然想起一开始给他扎针的就是这个人,赶紧去拔针管,但她实在是贴得太紧了,加上他现在浑身脱力,抠个胶带都要费老半天。   市面上除了神经系统用药,会出现震颤现象的就只有……   “放心,不是毒品,小花那么宝贝你,我怎么会给你用不可逆的药物?”林欣儿娇嗔地撇了撇嘴,一把扔了护士服,又撩上刘海用夹子固定,她就像瞬间换了个人,上半身一件紧身露肩装,下半身是一条短到大腿根部的皮裤,怎么看都和“护士”二字沾不上边。   她慢慢掏出裤子口袋里的口红,对着镜子不慌不忙补了个大红色。   顾行死死盯着她,咬肌绷出青筋,“你把许钟闻怎么了!”   “许钟闻?”林欣儿收回口红,举起右手作出噤声状,她用食指指腹抹过下唇,带出一抹艳丽的红,宛如电影里毛骨悚然的裂口女,“‘对于犯罪最强有力的约束力量不是刑法的严酷性,而是刑法的必定性’。”   顾行听懂了她的意思,吼出了声,“你们不是法官!你们没有资格以‘刑罚’自称!”   无论是大渡桥下焦尸奇奇怪怪的姿势,还是他们以“加入组织就是家人”自居,都代表了这背后之人独特的“行刑方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林欣儿似乎被吼一句还上瘾了,登时疯狂地仰头大笑,她张开双臂,沉声道:“‘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顾行:“你他妈闭嘴!!!”   他一个倾身上前,摔在了地上。   林欣儿蹲下来,忽然怜悯地看他匍匐在地,“你不该支走所有人对付我一个,我跟许钟闻和宋庆这种蝼蚁完全不一样。”   顾行竭力稳住心跳,抬眼问道:“你把生命当蝼蚁,那你自己呢?”   “我?”林欣儿貌似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神色闪过一丝疑惑,“我就是人类啊,万物灵长的人类啊。”   而顾行趁她思考的空隙大手一挥,狠狠地攥住了她细小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王世林!你他妈再不来嫌疑人就要跑了!!”   林欣儿讥笑,“你有病吧,王世林跟你那好哥们一起在大厅里等许钟闻呢。”   .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门扉赫然打开,王世林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举着枪,不偏不倚对着她的额头,“不许动!否则我打爆你的脑袋!”   林欣儿:“……”   --------------------   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罪与罚   对于犯罪最强有力的约束力量不是刑法的严酷性,而是刑法的必定性。——论犯罪与刑罚 第24章 波澜迭起的危机1   门扉撞开又合紧,发出“咯噔”一声。   林欣儿优哉游哉地举起双手,手腕的潘多拉银链闪烁出刺眼的光,如果不是她这身打扮过分张扬,任谁看她都是个刚毕业来医院实习的小妹妹,有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侧面下颔线条埋在细嫩的皮肤里,胶原蛋白还未褪去,却有一双阴狠毒辣的眼神。   那是顾行曾在火场中见过的、属于杀人犯的眼神。   顾行一把抽出针管,带出一条鲜红的血迹,他扶着床脚坐起来,艰难地保持清醒,“世林哥,许钟闻就在这间病房内。”   王世林穿着黑色警服戴着黑色耳麦,肩扛两枚四角星花,全副武装,连下巴蓄起的胡须都透着紧张,他偏头冲耳麦道:“a组准备营救,b组原地待命。”   怪不得花这么长时间,原来是找增援去了。   林欣儿哭笑不得地道:“警官,在此之前我可以把头发放下来吗?这个发型真的很勒头皮。”   “不许动!”王世林呵斥一声,浓密的眉毛蹙出皱纹,眼神立刻变得凌厉。   他作为崇恭几个幸存的老刑警之一,当年因为跟进别的案子没加入专案小组,警衔至今都是一级警员,但他的抓捕工作却是全支队最稳的,常年的经验让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判断力,能区分嫌疑人的危险程度。   而这个女孩,在他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散发着与外表完全不同的阴鸷气息。   她杀过人,杀过很多人。   林欣儿却跟没听到警告似的,手抬得越来越高,一下一下解开头顶的丸子造型,“大叔放轻松,我就是解个头发。”   王世林第一时间做出判断,食指缓缓扣动扳机。   就算当场枪毙,也不能放虎归山!   所有人的神经都在这一刻绷紧了,a组的武装警察蹲在门口,只待枪声一响,他们就一齐突破拿下嫌疑人。   顾行略微仰头递去一个眼神,高高的眉骨截断光线,几乎把眼睛的形状压成一条缝,这个神色看上去非常惶急,紧接着,他冲王世林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但王世林也仿佛没看见一样,枪口死死对着那正在解头发的女孩,扳机即将到底。   与此同时,林欣儿一头大波浪的栗色头发如同瀑布垂直泄下,坠至腰间,把她整个人轻轻裹住,发丝挡住她的侧脸,那双大眼睛愈发突出,像个精致的布娃娃。   “如果女孩解个头发都要被枪毙,那你作为刑警与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她一面说,一面抬步上前,似乎对那漆黑的枪口毫无畏惧。   王世林吞咽口水,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他嘴角抽搐,勾起一个狰狞的冷笑,“那我问你,你手里有几条、不,几十条人命?”   “你说呢?”她眯眼说着,纤纤玉手滑过枪支,在他的手腕背部不偏不倚地捏了捏。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甚至眼神都没来得及看清,直到触感传递进神经,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那一瞬间,王世林当机立断把枪口抵住她的胸膛,扳机一扣到底!   顾行浑身脱力,感觉头都要炸了。   然而想象中的枪声并没有抵达,林欣儿握着枪管歪头微笑,眼里闪出凶光,“警官还真是下得去手啊,我今年才二十岁。”   王世林懵了,立刻反应过来她刚才按下了保险栓,随即重新打开,林欣儿转身走向阳台,留下一个潇洒的倩影,“想开枪就开吧,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话音甫落,9|2式掉落在地,王世林瞳孔发直手指颤抖,蓦地跪了下去。   只见她接触过的手腕肌肉上,赫然扎着一根细短的银针。   那针上沾着剧毒。   顾行靠在床腿边,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宛如不是自己的,麻木到没有知觉,他徒劳张着嘴,吐不出半个音节。   站住。   林欣儿一个纵身翻下阳台,在跳下去的刹那间对上顾行怒目切齿的脸色,她莞尔一笑,用唇语道出一行字。   顾行一愣,眼眶逐渐扩大。   风吹起她的波浪卷,夕阳在凌乱的发丝间投下余晖,有如泼墨山水画中一点丹青,在他的瞳孔深处颤动。   她说,“我期待着下次顾警官能亲手杀了我。”   a组迟迟没有接到命令,刚才耳机信号短暂地出现了雪花音,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顾行快要失去意识,王世林呕出一口鲜血,用尽全身力气大吼,“a组突破!b组封死医院所有出口!势必要抓住嫌疑人!”   飞溅的鲜血沾上耳麦和衣领,把地板染得殷红。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武装队破门而入,见顾队和王世林都倒地不起,连忙把他们放上担架,其余人飞快把房间内搜了一遍。   可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他们在洗手间发现了许钟闻的尸体。   许钟闻坐在角落低着头,眼睛睁得犹如灯笼,眼珠遍布血丝,近乎要把眼白浸成红色,嘴唇发黑,耳朵流血,是中毒的特征。   还好方希成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在现场做了几个鉴定,电击样死亡,断定为氰|化物中毒。   痕检和技侦人员很快赶到封锁现场,周斌还没睡个囫囵觉就又被叫起来出外勤。   如今整个医院都被崇恭支队的人包围,所有出入口都有武装警察把手,王世林意识弥留之际把支队几组能用的队伍全调了出来,势必要在那女孩彻底逃走之前抓她归案。   他有种预感,她背后牵着大鱼。   ·   顾行再次醒来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太阳早早地西沉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睁眼感觉好多了,身体没有那么沉重,受伤的地方也不疼了,医生见他转醒,忙问他有没有不适感。   顾行茫然地摇头。   人对于未知的危机感是天生的,医生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好像在经历水深火热的考验,“顾警官,我必须得告诉你,那个女犯人给你用的是一种混合型激素,对神经也有影响,由于和我的药混合在一起不能完全区分,我暂时不知道那种药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但如果你有不适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顾行面色如常,并没有被注入未知毒素的恐慌,“对了,您知道林欣儿这个名字吗?”   “林欣儿?冒充护士的女犯人叫林欣儿?”   “她是这么说的。”   医生“哎哟”拍了下大腿,“罪犯的话您怎么能信,她在咱们医院明明登记的是陈美静!有身份证号的!”   “嗯。”顾行不再多说,阖上了眼皮。   身份证大概也是假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告诉他“林欣儿”这个名字,难道仅仅是恶作剧吗?   这时,轻快的铃声响起,顾行掏出手机一看,是李袖琴打来的,“喂。”   “顾队,您终于醒了!”   “嗯,王世林那边怎么样?”   李袖琴糯糯地“嗯”了一声,口吻慢慢地黯淡下去,“急救灯还没暗,医生要我们……做好准备……”   顾行闻言只是蹙了蹙眉,依旧镇定地道:“弄清楚是什么毒了吗?”   “不太清楚,医生也不太清楚。”   “……”   顾行沉默半晌,听筒传来李袖琴忍着哽咽的声音,“顾队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犯人缉拿归案的!”   “你们那边有几个人?”   李袖琴:“守王前辈的就我一个,其他人去布控了,这医院最近搞装修,可以出入的通道太多,咱们有点人手不够,勉强加上所有人才堵住出口。”   顾行骤然听出一丝不对劲,“等等,你说所有人都在这了?”   李袖琴:“没啊,陈俊安和颜顾问还在守嫌疑人呢。”   顾行:“……”   调虎离山,宋庆有危险!   他猝然起身抓住外套往身上一披,医生还没问出口,某位大忙人就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室内。   ·   顾行把现场指挥权交给了a组组长,叫他尽可能抽一部分组员返回支队,交代完他急速离开医院,川流不息的汽车在身边疾驰而过,大衣被风卷起衣角,在夜色阑珊的灯火下浮动云彩。   他给颜辞镜打了好几通电话,全是无法接通。   给陈俊安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   对讲机呼叫不通,频道被占。   就在顾行走投无路之际,他陡然想起之前递过去的耳麦,如果颜辞镜知道如何使用,现在应该已经在他办公桌里拿了对讲机连接戴上了,那个对讲机是师父留下的,故意调成了单独频道。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心态调成相同的频道,呼叫颜辞镜。   不一会,电流声响起,那人独特的低磁嗓音传了过来,“这里颜辞镜,顾警官请讲。”   他的声音并未因为失真而产生半点扭曲,反而异常清晰。   顾行按下发话键,指示灯呈现红色,他快速地道:“你现在和陈俊安在哪?请讲。”   颜辞镜:“刚才停电了,我和小陈正在机电室启动备用电源,请讲。”   顾行:“宋庆呢?”   “放心,我怕他落单,也把他一起带来了。”   “那就好。”顾行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你总是很让人放心。”   “顾行,先不说这个,有人盯上我们了。”对方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有人切断了电源屏蔽了信号,如果我没猜错,他们马上会派人过来灭口。”   顾行沉声道:“你们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随后就到。”   对面沉默了。   “颜辞镜?”   “来了。”颜辞镜的声音仿佛黑云压在城池之上,大有倾倒一切的架势。   “黑暗里,有人来了。”   --------------------   对讲机的那个“请讲”真的有点出戏,所以后面删掉了客官不要介意。   哎呀客官既然看到这了就给个收藏呗~本文纯免费的呀。   谢谢投营养液的读者!感谢感谢!   感谢在2022-02-12 03:14:49~2022-02-13 02:5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灼卿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波澜迭起的危机2   顾行打了个的士,“去崇恭支队,速度要快!”   他关上车门,冲对讲机飞快地道:“对方手里很有可能有枪,不能和他硬碰硬!尤其是陈俊安!他最不服指挥!你一定要拉住他。”   “顾队是我,陈俊安。”忽然一阵杂音传来,对面变成陈俊安的声音,语气听上去比平时严肃了一点,但有点发虚,“有个非常重要的情报我得汇报给您。”   他在发抖。   顾行安抚性地道:“有什么事等我到了再说,增员也在路上,你先把门窗都关好,带颜辞镜躲起来。”   那边却不理会他的命令,不管不顾地道:“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宋庆的口供,现在的时间只够我说一遍,请您一定听仔细了。”   顾行:“……”   这小子玩什么呢?   对讲机指示灯呈现绿色,陈俊安略微急切的声音娓娓道来,“三年前的十月份,宁州市内发生一起恶意连续纵火事件,蓄意谋害的死者一共八位,身份不一、性别不一、年龄不一,但都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查了相关卷宗,发现结案陈词并没有提到他们之间的联系。”   顾行乌黑笔直的眉梢轻轻一抬,眼眶就顺势张开了些许。   这还真是额外的惊喜,当年线人情报有误,专案小组一大批人才惨遭折损,就连几个同期也丢失了佩枪,没有师父主持大局,刘局把疑似卧底的人全调离了支队,崇恭内部成了一锅乱炖的八宝粥。   案中疑点根本来不及调查,只能草草结案。   这些年他总有一种感觉,当年死掉的现行犯只是一个饵,真正的罪犯还藏在层峦叠嶂的假象中,只待一天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在宁州市上空掀起腥风醎雨。   他必须做足准备,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临,崇恭支队就是最坚实的后盾,那些他调来底子干净的警校生,就是支队中一杆一杆一发破的的枪。   “但是顾队,那些被害人我都认识。”陈俊安的声音透着一丝冷漠,与平时的他完全不同,就像脑子里缺了一个零件,机械地描绘着不带色彩的黑白世界,“他们都在六年前帮助过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师,那位老师被控诉侵害一位刚满十四岁的少女,作为社会公共事件的见证者,八人中的其中一员是记者,她把老师的陈词放到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顾行眉头微蹙,这件事他也知道,但那个记者的不实报道有很多,当时他们无法确定是哪一件。   陈俊安:“第二位是律师,他帮助老师胜诉了。”   “第三位是老师曾经帮助过的学生,毕业五年,他闯入少女家中,威胁他们如果还要散播谣言,他会让他们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四位是老师的大学同学,公开为老师的人品做担保。”   “其他四位是在网上写小作文的网友,实名分析少女话语中的谎言,把舆论带向一边倒的高潮。”   顾行:“……”   难怪他们的调查毫无头绪。   这八人之间毫无联系,当年的舆论风波连同四位写的小作文都早早地淹没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里。   能记得的,估计也只有当事人。   绿灯熄灭,顾行吁出一口长气,“小陈,你口中那个‘少女’,难道是……”他沉顿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放开了发话键。   陈俊安语调平淡,但每个字都和冰锥一样寒冷,“顾队,其实当年伤害少女的远远不止卷宗记录的这八个,还有成千上万不信她、给她泼脏水、骂她破抹布、背叛她的人,其中……也包括我。”   随他这些话灌入耳膜,顾行大抵推测出这件事的原貌,以及陈俊安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心底像打翻的酱油瓶,一时竟不知滋味,但他还是忍住所有情绪,“好了我知道了,你现在别说话了,带颜辞镜隐藏起来,我还有三分钟就到。”   “来不及了。”   “什么?”   “他来了。”   “关好门窗!我还有一分钟!”   “顾队,谢谢您这几个月的栽培,我……还没忘我是一名人民警察。”话到末梢,他几乎吼了出来。   所有响动戛然而止。   顾行立马上前掰过司机的肩膀,“师傅,情况您清楚了,请一定快一点,我赶着回去救我徒弟。”   后视镜映着司机心虚收回的眼神,他被顾行这么一按,遍布褶子的脸庞就颤抖起来,大声说了句“明白!”   快收工时碰上刑警办案,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不怪他没当一回事,这位刑警先生一身深棕风衣,微卷的发丝下有一双可以说是精致的眼睛,鼻梁挺拔地蜿蜒进深邃的眼窝,趁得眶中黑白分明,下颔的线条清晰可见,既有硬朗英俊的锋利感,亦不乏丰神如玉的流畅感。   他还以为是哪个不出名的小演员在对戏,谁成想真是刑警。   司机默默感叹一句,果然帅哥都上交国家了。   然后他一踩油门,离合换挡,拿出这辈子最好的车技,一路超车鸣笛,就连劳斯莱斯和保时捷都不放在眼里,恨不得给车顶放个红蓝暴闪灯,愣是把出租车开出了警车的威武霸气。   历时四十秒赶到,顾行一步并作两步进入支队大门。   一进来他就感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就算再怎么人手不够,王世林也不会把所有人调走。   他径直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掏出钥匙解开抽屉锁,打开,里面躺着一把9|2式,用黑色腋下枪套装着。   那是他的佩枪。   自从三年前发出十弹,这枪就跟退休了一样。   他掏出枪检查弹夹,不多不少正好五发,他快速上膛,简单检查一下没问题,就提步冲向楼下的机电室。   疾风从耳畔呼啸刮过,宛如置身于数千米的高空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尽量放轻脚步,浑身肌肉都在这一刻绷得极紧,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陈俊安肯定冲上去和歹徒搏斗了,警校虽然也教过搏斗课,但任何理论在一位杀心四起的现行犯面前都是无效的,只有常年和这种人打交道锻炼出来的、属于刑警的本能可以与之一搏。   然而他的担心并没有实现,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灌入耳蜗,“颜辞镜!你他妈敢开枪!就先崩了我!!”   是陈俊安的声音。   顾行一愣,赶紧举着枪跑过去蹲在门口,慢慢移过去看了一眼,接着一幕支离破碎的画面跃入眼底,他这只眼蓦地放大,一下子怔住了。   不大的机电室被高耸入云的月亮照得能清楚看见全貌,只见那精美如洋娃娃的女孩坐在地上微微喘息,她身前的陈俊安张开双臂,额头青筋暴起,死死盯着前面举着枪的颜辞镜。   颜辞镜笔直的身影被月光拖出一条狭长的影子,雪白的面色和乌黑的头发相互映衬,显得人温润如玉,只不过这玉是块冷玉,满身都是凛冽的寒意。   宋庆被铐在门把手上,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们。   顾行第一时间给李袖琴发消息,告诉她林欣儿逃走了,所有人赶回支队。   但发送框打着圈,并没有发送成功。   他烦躁地收起手机,重新观察这边的情况。   陈俊安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非公安人员使用枪支是非法使用,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就算你是顾队请来的顾问,也不代表你成公安人员了!”   颜辞镜一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握着枪,站姿非常悠然自得,就像在玩一场毫无悬念的游戏,他的眉眼在镜花似的月色下愈显冷酷,带着丝丝笑意,“陈警官您也看到了,刚才是她冲上来袭击我们,这枪也是她的,我只是正当防卫。”   陈俊安急得脸红脖子粗,“你故意的!你故意让她得逞,好反手替她扣下扳机!”   被他这么一说,顾行才发现林欣儿周围有一滩血。   颜辞镜眉峰一挑,“有证据吗?”   陈俊安沉声道:“如果你现在用枪杀了她,就不是正当防卫能说得过去的!”   颜辞镜哂笑,“身为刑警却包庇嫌疑人,你又该如何解释?”   “静静不是嫌疑人!”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室内扩出点点回音,他身后的女孩仰起头,嘴角扬了起来,在这个场景下莫名森冷。   颜辞镜的笑意堪堪褪去,他转而抬高手臂,让枪口对准陈俊安身后的人,长管消|音器冰冷的反光映在他的眼底,仿佛冰天雪地中跳动的火苗。   “让开。”他看着林欣儿,话却是给陈俊安说的。   “不让!”   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林欣儿疾如旋踵举起另一把枪,刘海遮挡的眼睛就适逢时机地露了出来,两只眼睛明亮无比,根本不像中弹了。   她瞄准陈俊安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嘭!”   ·   与此同时,医院楼下,痕检人员收集完证物,方希成和赵平川把尸体带回支队,一行人上了面包车,所有人都累瘫了,只有赵平川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眉头拧作一团,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这个思考状态已经保持了一晚上。   方希成没忍住问道:“小赵,你怎么了?”   赵平川没反应,想得如火如荼。   “小赵?”   这时他才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啊,方主任,您有什么问题吗。”   方希成推了推金丝眼镜,狐疑的目光透过镜片透射过去,“你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赵平川闻言刚没舒展一秒的眉头又扭了起来,“嗯,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嫌疑人和顾队自称林欣儿,她的真名明明就在医院的名单里面,要调查不是分分钟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方希成不以为意,“揣摩犯人的心思不是我的专业,除非她哪天变成一具尸体。”   赵平川看着人高马大的,有些地方却出奇的细心,他道:“话说方主任,您不觉得‘陈美静’这个名字很熟悉吗?”   “有吗?”   “非常有啊!”   “……那你说说看。”   赵平川微仰起头,抬手去摸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咱们新招的那几个人中间也有个姓陈的,他俩的名……好像能对上来诶。”   方希成突然理解他的意思了,“你是说……?”   ·   “嘭!”   顾行在她扳机完全扣下的前一秒开枪,把她手中的枪打出了窗外。   陈俊安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回望林欣儿带着阴森笑容的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犹如黏在表皮的面具,看得人毛骨悚然。   “静静……你想杀了哥哥吗?”   --------------------   好多口口……改了一下 第26章 往昔的恩恩怨怨1   陈俊安的这句话就像扔过来的一颗手榴弹,把顾行的脑子炸得一片空白。   虽然他想过被侵害的少女是陈俊安的家人,但没想到林欣儿就是那个少女。   “‘哥哥’?你居然还有脸自称是我‘哥哥’?”只见林欣儿优哉游哉靠在窗棂下的墙壁,头轻轻搁在台面,这个动作刚好让月光衍射到全身,细细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从圆溜溜的葡萄眼到小巧的鼻子和嘴,都犹如刷了一层薄薄的亮片,在晦暗的夜色下尽显美感。   陈俊安却是一副大白天在街上见鬼的表情,“静静,你知不知道非法持有使用枪支是……”   “是违法的?”林欣儿的眼神充斥着冰冷的憎恶,犹如暴雨前夕压抑的黑暗,随时能冲破理性爆发出来,那不是看“哥哥”的眼神,“那我倒想问问警察先生,这个法律它究竟能不能替人伸冤,或者我换个问法,它会不会被有心人钻空子,以及值不值得所有人信任。”   陈俊安的眼眶猛地瞪大了一圈,仅仅是目光发直地望着她,好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颜辞镜的表情有短暂的凝滞,不是因为陈俊安和林欣儿,而是因为某个不速之客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他不经意地收敛浑身戾气,又成了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文化人,“弄枪弄刀的多不好。”   他这话一出,林欣儿的注意力就从陈俊安这里转移到了他身上,女孩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捂着肚子身体前倾,血顺着指缝滴下来,全身都出于高度紧绷的状态,以至于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的厉色。   看她嘴角带血,喘息激烈,大概是伤到肺了,三十分钟内不处理,必死无疑。   颜辞镜面无表情,貌似根本没把她当回事,转身把枪递给顾行,“顾警官,这支枪的编号和膛线痕迹都很清楚,想知道枪支来源应该不难。”   他戴着黑色手套,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9|2式。   那是公安人员佩枪。   顾行眼皮剧烈地一跳,但表面掩得严严实实,他抓住颜辞镜的手腕把枪推出半尺远,自己则踏出一步,下意识地挡住颜辞镜的身影,来到陈俊安的身后,在年轻人颤抖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嫌疑人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你的判断是对的。”   陈俊安恍若神游天际猛地被一只手抓回来,涣散的眼神立刻聚焦,瞳仁不自觉泛起血一般的红,“顾队,我……”   顾行:“你是人民警察,还不快铐上她。”   陈俊安重重地点了点头,掏出银色手铐,可就在这时,林欣儿忽然蹙紧细眉,嘴角向下耷拉,波浪一般的发丝遮住她半只眼,那模样就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被狂风骤雨吹得摇摇欲坠。她一眨不眨看着他,“哥哥,你还想杀死静静一次吗?”   话音甫落,陈俊安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顾行当机立断夺过那只手铐,林欣儿眼珠转动,趁他动作有一瞬间的滞空,双臂一伸,狠狠地锁住了陈俊安的喉咙,随即掏出一只注射器对准他细嫩的脖颈,厉声道:“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他!”   针管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液体。   顾行却不敢动了。   空气针,也能杀人。   林欣儿一步一步往后退,唇角挂着一抹扭曲的弧度,眼尾却不带笑意,“顾警官,咱们又见面了,不过这不是我们重逢的舞台,‘他’不允许你在这里见到我,所以不好意思了!”说罢她高高举起针管,干净利落地刺了下去。   陈俊安疼得眼睛充血,脖子也因为痛感和挤压变得通红,他只觉得灵魂都在缓缓升空,稀薄的空气刮得喉管生疼,“静静……你听我说……”   这声音又嘶又哑,恍若气流划过长空,发出尖锐的哀鸣。   顾行蓦地举起枪,一吼:“你敢!”   林欣儿的大拇指一把按住活塞柄,“你看我敢不敢!”   顾行:“……”   女孩清脆果敢的话音弥漫在室内,顾行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放下了枪,林欣儿看准他不敢开枪的瞬间整个人往后一仰,身体穿过窗口,从二楼径直掉了下去!   跳下去之前,她的视线不多不少晃过颜辞镜的脸,最后停在顾行身上,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转瞬即逝在寂寂飒飒的夜风中。   陈俊安立马匍匐在地疯狂呛咳,新鲜空气大股大股涌进气管,喉咙刹那间肿得比平时大一倍,针尖刺入的血管迸出鲜血,混着灰尘落在地上,他足足咳了有一分钟,简直能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待人一走,通讯设备就能用了,顾行的那条信息发送出去,远在医院的精锐部队就在同一时刻向这边疾驰而来。   顾行没有追去——   一辆红色SUV抢在大部队赶到之前停在支队门口,接走了一瘸一拐的林欣儿。   来不及了。   这是一次连出场人物及退场方式都计算到位的“舞台剧本”。   ·   半小时后,支队所有设备恢复,技术队的人检查了电缆和通讯设备,发现的确被人动过手脚,信号屏蔽器只能屏蔽普通手机与基站之间的联系,像这种连警方专用信道都被占用的情况,极为罕见。   而当时他们接到命令,外勤组所有人出动,只留内勤几个执勤的老人。   顾行当时处于昏迷状态,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命令,而王世林就算再不清醒,也不可能调动所有人,所以这个“命令”究竟是谁发的,又是谁占用了警方专用信道。   只有一种可能,对方非常了解警方的运作方式,并且对崇恭支队的一举一动都烂熟于心。   顾行的第一反应——有内鬼。   硕大的会议室内,顾行审视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们有的愤慨,有的不甘心,有的淡定无畏,有的惴惴不安。   白皙灯光映出他的脸,睫毛到鼻梁投下立体错落的阴影,衬得眼窝和薄唇都格外冰冷。   他拿出一根烟,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烟蒂敲打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所有人下班回家,陈俊安和颜顾问留下。”   抓内鬼不能操之过急。   其他人唯唯诺诺地起身,收拾周围的资料和塑料水瓶。   顾行大手一拍桌面,“赶紧走!”   他这命令一下,会议室就如同风卷残云留下的战场,七零八落纸堆和空瓶子杵在眼前。   陈俊安也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无视他们领导凶得能砍人的视线,默默地收拾会议室,像捡垃圾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捡起瓶瓶罐罐,把资料分类叠好,放在桌面。   顾行一声不吭,颜辞镜也安静地凝望陈俊安,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他俩在想什么。   良久,顾行才叼着没点燃的烟,昂起头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慢悠悠地道:“小陈,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解释一下。”   陈俊安装垃圾的手倏地一顿,他缓缓放下黑色垃圾袋,头沉得很低,光只照到他的鼻梁和嘴巴,眼睛裹着一片漆黑,须臾,他轻轻地道:“顾队,我是不适合当刑警吧。”   顾行似乎早料到他会说这话,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辞职也好,免得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陈俊安抿了抿唇,又去装垃圾。   “不过有件事你一直搞错了,”顾行掏出打火机,破天荒点燃了烟,室内顿时弥漫出焦油刺鼻的烟味,“我们刑警从来不是神,别给脸上贴金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还原事实真相,还受害者一个清明公道。”   陈俊安的头依然低低的。   相反颜辞镜一直用余光瞥着他,眼带桃花的尾梢观察他拿烟的动作,说话的唇瓣,以及眼底那股复杂得犹如死结一般的情绪。   “干我们这行的,不是不能和受害者共情,而是不能过于共情,如果警察都丧失理智,像你刚才一样,那还有谁能够抓住嫌犯?”顾行只是叼着烟,却没有吸一口,他的瞳眸掩在烟雾缭绕的背后,显得那双黑眼珠异常闪耀,“陈俊安,知道我为什么带着你吗。”   陈俊安茫然地摇摇头。   “你来了支队既没有突出的表现,也没有展现超出常人的积极性,每天混吃等死,不是咸鱼也胜过咸鱼了。”   陈俊安突然觉得顾队是在骂他。   其实顾行就是在骂他,“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你在接待受害者的时候却展现了另外一面,你不厌其烦地、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为他们说明现有法律下的最高赔偿,找什么律师比较好,有时候情绪来了还能和他们一起抱头痛哭,说真的……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有点毛病。”   陈俊安确认了顾队就是在骂他。   顾行弹了弹烧烬的烟灰,眼皮落了下去,“但你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颜辞镜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   “我的师父张清回,”说到这个名字,顾行的脸色明眼可见地变柔和了,温润的笑冲淡了尖锐下颌带来的紧绷感,有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他和你一样,总是能和受害者完美共情,一把年纪时不时哭得老泪纵横,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是哪天刑警失业了,那才好’。”   “师父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他没有用“警察”二字,而是用的“人”。   “师父也说过他这种人不适合干刑警,很容易被复仇型的犯罪分子带跑偏,所以要我以后遇见了,一定要不吝帮上一把。”顾行抬起眼,可以用沉重来形容的目光不偏不倚望着他。   陈俊安终于肯抬起他那颗不大灵光的脑袋,两行清泪就和着鼻涕一起流了下来,“顾队……”   顾行笑道:“现在能说了吗?”   陈俊安颔首,囫囵两下擦了眼泪和鼻涕,所有的悲愤就在这个动作中被收回心底,他闭眼深吸一口长气,宛如在酝酿和回想,末了,他睁开眼,娓娓道:“您口中的林欣儿……她叫陈美静,是小我三岁的妹妹……”   -------------------- 第27章 往昔的恩恩怨怨2   偌大空荡的会议室,陈俊安弓坐在椅子上,手臂交叉撑在桌面,后背弯成一个半圆的弧形,把他本就不太结实的身材衬得愈发瘦小。   “静静和我不同,她长得像妈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雪白雪白的,爱笑,很讨人喜欢,可能是这个缘故,静静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好人,对人没戒心,也乐意接受别人的好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好似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初二生日那天,我在学校补习功课,没有回家给她庆生,刚好爸妈也出差了,她就跟着朋友一起出去逛街……”他的笑意缓缓淡去,眼尾的疲怠窜出来,在灯下隐成一圈阴影,“也许那天我能请假回家陪她过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颜辞镜和顾行一言不发地听,连呼吸都放慢了。   “那天她穿着妈妈买的碎花裙,和同学们在时代广场玩到天黑,快回家时静静哭着说爸妈和哥哥都不在家,回家就是一个人,有人提议去任课老师家里看看,刚好就在附近,那个老师一直很喜欢静静,经常给她单独补习,所以当静静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马上就同意了,谁能想到……”   他的话音开始发颤,手也握紧成拳。   “老师听说静静父母不在,留她在家过一晚,朋友们放心地回家了,就是那一晚,那一晚……”   陈俊安的拳头抵住额头,沉重的鼻息声萦绕在空中,他哽咽了。   “我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一天我请假回家,如果那一天我接她回家……”   顾行没什么表情变化,“后来呢。”   “后来,”陈俊安抬起头,拳头就顺势抵在他的嘴唇,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静静很害怕,回到家就清洗身体,把最关键的证据洗掉了,等我们回来才说出这件事,我父母看准了没希望,想息事宁人,想给静静休学,带她好好养养,但我不肯。”   顾行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关键性证据,她又刚好年满十四,这官司很难打赢。   “我当时气疯了,上门找老师理论,说要把他告上法庭,我要让法律审判这个披着人皮的渣滓。”陈俊安把指节咬出一排压印,嘴唇都在颤抖,“我录音,让静静去医院做伤势鉴定,又让静静去套他的话,但是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总是能完美避过去。”   “我借助媒体给他施压,一开始人们都相信我们,但是这个老东西咬死了他没干过这事,以他多年的职业生涯起誓,他没有伤害任何人,是我们被迫害妄想症,是静静患上了臆想症。”他把指节皮肤咬得深浅不一,泛出快要渗血般的红,“医生都说了静静的撕裂是最近发生的事,他却倒打一耙,说静静是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气疯了……”   “但是无济于事……舆论指责的骂声一下子降临到我们身上,也就是这时候,庭审开始了。由于案件关注度高,老师教过的学生得知情况,纷纷跑到网上留言,为老师正名,并联名为他请了一位好律师,替他辩护。”   “而我们这边除了铺天盖地的怒骂和诅咒,什么都没有……”   “也许静静自己也意识到了,她在开庭前一天,拉着我的手,她说……哥哥,我们别打官司了,我们回家……”陈俊安吞咽口水,手指被咬出了血。   “她说,我不疼……只要哥哥相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抱着她,我说不论输赢,哥哥都相信你。”他低下头,难以自抑地抹了把脸,继续道,“官司毫无悬念地败诉了,所有人都网上摇旗呐喊‘碰瓷’、‘小小年纪水性杨花’,我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当场给那个老男人跪了下去。”   “我求他阻止这些声音,求他不要再伤害静静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和我妹妹无关。”   “但他只说了四个字。”   “——‘咎由自取’。”   “是啊,我咎由自取。”陈俊安捂着脸倏地笑了,“可我咎由自取,为什么代价都报应在我妹妹身上。”   “甚至我父母都开始相信那些人的话,开始相信……静静在撒谎……”   “街坊邻居也听说了这事,时不时就在背后嚼舌根,小学生的熊孩子看到她就扔水果皮,我发现的时候她经常脏兮兮的,泥土和油污混在一起,头发上沾着别人的口水。”   “我要去理论,静静总是抓着我,一个劲地说没关系,只要她听话,一切都会变好的……”   “也不知道是静静的努力起效了还是时间久了,网络上的热度慢慢退却,讨论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就当我以为息事宁人就可以相安无事的时候,老师的学生冲到我家,拿着刀威胁我们,我上去想要夺走他的刀,却不小心被捅伤。”陈俊安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偏离心脏五公分,再准一点就死了。”   “但是多亏这个伤,那人看情况不对劲,跑了,父母着急把我送到医院,我意识模模糊糊的,只听到——   “他们说‘静静害惨了我们’。”陈俊安眉头蹙紧,眉心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泪水一下就挤满了眼眶。   “静静坐在我旁边,一边哭一边冲我道歉,‘哥哥对不起’,她说了很久,嗓子都哑了。”   “我当场就炸了,但是失血过多没有力气,起不来,所以等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   “父母说静静失踪了。”   “他们在医院忙上忙下一会没顾得上她,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在这之后,我找了她五年,贴寻人启事,去派出所报案,大海捞针,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看到,我一度以为她死在哪里了,直到今天——   “她出现在崇恭支队,右手握着一把枪。”   顾行斜倚在沙发椅,手指夹着的香烟燃尽,只剩一截橙黄的滤嘴。   如果陈美静就是三年前纵火事件的作案动机,那么主谋为什么要帮她?   “林欣儿”这个名字是谁为她取的?   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花辞树”,还是……   浮想联翩之际,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颜辞镜。   结果恰巧与对方的目光交汇,仅仅碰上的刹那间,颜辞镜勾起一抹非常自然的笑,“顾警官可知道‘林欣儿’这三个字出自哪里。”   他转变得过于流畅,以至于顾行都要以为他看过来是无心之举。   然而他过目不忘,眼底印得清清楚楚,那张堪称俊美的脸上,夹杂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深情,颇有种“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疼惜,如同在注视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   顾行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少女,而不是能把嫌疑犯按在地上暴捶的刑警,眼尾啼笑皆非地抽了一下,但表情没有丝毫表露,“怎么了?”   颜辞镜薄唇微抿,笑得极为温柔,就像敌人把致命弱点露给他看,亲自递上匕首,期待他一刀刺下去,“我的第一本小说《砌壶》,女主角就叫‘林欣儿’。”   顾行:“……”   颜辞镜没有顾行那种常年刑侦工作练就的硬朗感,笑起来眉目如星,山根到鼻头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不论是眉梢、眼窝,还是唇珠,都宛如工匠手中细细打磨的艺术品,好看得有些过分。   就在顾行脑子打转成一窝浆糊时,陈俊安忽然站起身,绊倒脚边装得鼓鼓的塑料袋,发出噼里乓啷的响声,“她才不叫林欣儿!她叫陈美静,是我……”他双手握拳,声音弱下去,“是我唯一的妹妹……”   顾行:“所以你当刑警也是为了她?”   陈俊安顿了顿,犹如泄气的皮球重新窝回椅子,“我分数不够,没有考上刑事技术专业,但有空了也会去刑技那边蹭两节课,后来毕业了找工作,我看崇恭支队招人多,报录比低,就备考几个月,稀里糊涂地考上了……”   顾行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还有的忙。”   陈俊安的情绪没缓过来,明显带点垂头丧气的意思,但还是遵从指令点点头,回办公桌收拾东西,背着一个深灰书包出了玻璃大门。   深沉的夜幕笼罩在他拖长的影子里,看上去相当寂寥。   顾行收回视线,现在会议室就只剩他和颜辞镜两人,空气中安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颜辞镜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那我也回去了。”说着缓缓起身。   结果他还没站稳,一只糙手蓦地伸过来,“啪”一声牢牢地握住了他的腕,那只手背青筋暴起,力量感十足,“你等等。”   顾行这一抓过于用力,手心炙热的温度猛地从皮肤蹿进心底,颜辞镜藏在假面下的情绪不自觉地抖了抖,却佯装淡定地道:“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顾行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将手指力度松开了一点,“你那个家……不安全,是个人都能猜对密码。”   颜辞镜笑道:“很安全,除了你根本不会有人猜对。”   顾行挽尊似的问:“……那许钟闻是怎么知道的。”   颜辞镜:“监控显示当天是许钟闻跟在你身后,才看到密码。”   顾行惊到无话可说,又加重力气抓住那只腕,生怕他会逃跑一样。   颜辞镜的体温偏凉,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他的手脚总是像铁块般冰冷,所以顾行每每牵起他的手,老是在心里想,什么时候能握暖一点、再暖一点。   不知道过去多久,墙上的挂钟发出秒针的滴答声,颜辞镜才堪堪打破僵局,“顾警官,我该走了。”   顾行闻言扭过头来,目光贪恋地攀过他的侧脸。   两人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彼此的模样,和记忆中的身影逐渐重叠,顾行彻底松了劲,反而在他握出红痕的地方轻轻地摩挲,话音也变得暧昧起来,“既然密码都泄露了,明天痕检人员也得去你家里检查弹痕,要不干脆……   “来我家住吧。”   话音未落,颜辞镜始终喜怒不形于色的表面,陡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顾行轻描淡写一句话宛如烟波浩渺的潮水掀起巨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精心筑起的壁垒毁成废墟。   而他,甘之如饴。   --------------------   抱歉修改了这么多次,实在是发现了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在这里说一声抱歉…… 第28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顾行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因为颜辞镜的脸色格外难看,就跟一直吃|精细粮的人突然面临一桌子糠咽菜,根本无从下口。   顾行心想他也没那么糙吧?   但想完又觉得不妥,只是让人住几晚,既不是投怀送抱也不是旧情复燃,他糙不糙有什么关系。   “不愿意就算了,你随便找个酒店住上几晚也行。”顾行故作潇洒地松开了他。   “我没有不愿意。”谁知颜辞镜蓦地抓住他慢慢垂下的那只手,蛮横地分开他的指缝,强硬地挤进去,就如同要和他十指相扣。   呼吸声随着这个动作缓缓加重,犹如饿了大半年的野兽终于看到一只行走的珍馐美馔,迫不及待要张开血盆大口。   眼看对方一米八往上走的大高个逐渐逼近,顾行露出一副“阿弥陀佛,贫僧早已看淡红尘”的表情来,摊开掌心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推出半尺的距离,“我要下班了,颜先生要想跟我回去,就早点收拾东西。”   颜辞镜一愣,随即撤了劲,他们还没扣紧的指节留下一道缝隙,灯光透过这道缝隙在地面投射黑白剪影,宛如浮光掠影的镜花水月。   ·   在打开那道神秘的门扉之前,顾行在大众车内叮嘱,在楼梯上叮嘱,在门前叮嘱。   千万不要太惊讶。   颜辞镜:“……”   顾行租住的公寓是附近的小区,到支队的距离仅仅三千米,不忙的时候中午还能回家补个觉,方便快捷行程短,万年单身狗的他也从没带人回来过。   两人来到防盗门门口,顾行从腰袢取下一摞大大小小的钥匙串,找出最长的那一片,去开把手下面的锁扣。然而这锁扣开完了,他又拎出一只短的,插进把手的锁眼,左转一圈右拧半圈,捣鼓良久才开了门,按开灯光,“进来吧。”   他这一开灯,颜辞镜就惊呆了。   普普通通的大小,普普通通的陈设,普普通通的家具,堆着一地普普通通的衣物,只有一件肩章两杠两星的警服套着塑料袋,完好无损地挂在墙上。   玄关的鞋架上除了一双黑色皮鞋擦得锃亮,摆得整齐,其他都是东倒西歪,甚至有几只鞋子里面还放着白袜子,不成对地躺在地上。   总之,无处落脚。   顾行大抵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平时办案有点忙,脚不沾地的,但你来了我还是会收的,也不是要你常住,弹痕检查完毕你就能回家了,到时候记得换个密码,要不了多久。”   颜辞镜原本还在和洁癖做斗争,一听他说“不是要你常住”、“记得换个密码”,就忽然不觉得难以下脚了,大大方方穿上一双不成对的拖鞋,机械似的走到客厅,酝酿半晌才转过身来,冲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由于他的笑过于违背本心,挤出来的时候有种被电击的抽搐感,“没事,我就喜欢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房子。”   虽然他尽量表现得心如止水,但顾行愣是从他那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帅脸中看到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颜辞镜待人没别的优点,就是你把垃圾袋抠两个孔套到头上询问他好不好看,他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揣着正经神色说一句好看,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在前面加个形容词——“非常好看”,绝不让人难堪。   看他满脸不知所措伸展不开拳脚的样子,一个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唯唯诺诺杵在一堆衣服中间,就像被按下了什么神秘开关,顾行终于没忍住噗嗤一笑,捂着肚子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你也太有意思了吧!十年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有意思!”   颜辞镜原本放松的面部肌肉,在听见“十年前”三个字的时候陡然一愣,而后颇为无奈地提了提嘴角。   “不逗你了。”顾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自觉地捡起衣服扔进浴室的洗衣机,给他挪出位置,“房间只有一张床,让给你睡,我睡沙发。”   简单捯饬之后客厅宽敞了许多,颜辞镜像个机器人僵直地一屁股坐下沙发,可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见茶几上躺着三只香味扑鼻的袜子,眼皮剧烈一跳,“顾行……袜、袜子……”   “是是是,知道大少爷五指不沾阳春水,小的招待不周。”他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又给衬衣解了两颗扣子,才不紧不慢弯腰拾起被嫌弃的袜子们,“以前高中还不觉得,后面大学去你租房看了几眼,才知道你是个重度洁癖,难怪你现在家里空得跟新房似的。”   他说得忘情忘我,全然没注意衬衫的领口大开,弯腰的时候,一条闪着光的项链掉了出来。   坠子是一个空心圆,银壁有些裂痕。   颜辞镜的眼睛立刻直了。   顾行注意到他的目光所指,知道坠子掉出来了,赶紧囫囵两下塞回去,“你别误会,这是我自个儿买的,前天被宋庆一刀捅过来险些没命,就是它救了我,你那条是纯银吧,纯银很软,扛不起刃。”   他解释了半天,说完才觉得不妥。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嗯,我知道。”颜辞镜的视线重新变得温和,似乎不想和他纠结,“我想洗个澡,有睡衣吗。”   “你穿我的吧。”顾行走进卧室,在狗窝似的被褥里掏出两件被揉得乱七八糟的睡衣,放在鼻前闻了闻,确定气味不大,再架到挂烫机,来来回回熨了好几遍,随后迅速整理房间,把扔在床头柜的烟头扫到垃圾桶,开窗通风打包垃圾,忙了足足十分钟。   颜辞镜在门外默默听他捣鼓,没有出声打扰。   顾行心说幸好平时有洗睡衣的习惯,整理完毕,他气贯如虹地打开门,“好了,你去洗澡吧。”   结果一开门就见这人杵在门外,而他险些一头撞上去。   颜辞镜貌似也没预想到他陡然冲过来,马上掩饰尴尬地低头去接他手里的衣服,非常自然地避开了视线,“谢谢……”   顾行脸上的笑容都凝滞了,因为两人靠得极近,脚尖对脚尖,额头抵额头,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似有似无的体香,那是夹杂着太阳暖香的草木味,十分、十分地令人舒心。   这是一段可以用暧昧形容的距离。   问题是颜辞镜这货说完谢谢后还一动不动,人高马大地堵在房门口。   顾行刚要说话,旋即只见他抬起头,逆光的脸蛋在瞳孔深处不断放大,顾行能清楚地看到他俊雅的五官,从眉眼、鼻梁,到下颌线,都是那么的顺畅鲜明,那双仿佛挂着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他,犹如掩埋着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顾行的心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   两下。   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渴,于是滚动喉结送了零星唾沫进去,但这并不解渴,反而让那股饥渴的欲望更加强烈。   是不是太久没谈恋爱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反常的生理现象?   “阿行,我……”颜辞镜那两片在顾行眼中饱满得如同樱桃的唇此刻微微张开,还有一厘米就会完全贴上来。   顾行脑子嗡一下一片空白,顿时什么“嫌疑人”、“凶案”、“连环杀人”都离家出走了,满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他喜欢我,他喜欢我,那我呢,我还喜欢他吗?   “阿行,阿行……”眼看颜辞镜没有半点退下的意思,眉头越皱越紧,手臂绕过他的身体,轻轻地放到他的背后,把他整个人护在怀里,但动作相当轻盈,似乎他一用力,顾行就会整个灰飞烟灭。   顾行只觉得心脏都快裂成两半了,那股无名烈火随着他的呢喃蹭蹭蹭地窜上脑子,裹挟了所有理智。   妈的管他喜不喜欢,投怀送抱了就是老子的!   他猛地一个伸手,按住他的后脖颈,把唇凑了上去。   “叮叮叮!!!”然而一串电话铃声响起,蓦地打断了两人即将贴合的嘴唇,顾行眼睛一亮,瞬间清醒了,眼一睁手一推,把颜辞镜推出去老远。   颜辞镜漫不经心的脸难得晃过了一丝委屈。   顾行羞愧得无以复加,耳根子红了个透,根本不敢和他对视,“你快去洗澡吧,明天还要早起。”   颜辞镜倒也没难为他,淡淡地嗯一声,就拿起衣服进了浴室。   顾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通电话,“喂。”   他这声音冷如冰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杀人埋尸。   周斌的声音响了起来,“顾队,您现在方便吗?”   顾行心想你最好是有大事禀报,“说吧,什么事。”   “物证鉴定中心刚给我们消息,说大渡桥下的录像精密化处理好了!”   顾行按了按眉心,姑且认为还算“大事”,“嗯,明早去拿吧,他们有没有发截图过来。”   “发是发了,不过顾队……我感觉这个截图……”周斌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截图怎么了?”顾行不耐烦地道,“判断不了就给我看吧。”   “好,发给您了。”   顾行拿下手机,点开那张较为晦暗的图,放大一看,他浓密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大渡桥畔的焦尸左边约莫一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这人的衣摆随风起舞,身形优雅,锐化后的侧脸隽秀如雾,隐约能见嘴角有一道弧度——他正对着监控镜头微笑。   顾行多年来认人的本事就没出错过,所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颜辞镜。   -------------------- 第29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2   颜辞镜出来的时候顾行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只是点着,没有放进嘴里。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的焦油味,这个牌子的烟比较温和,没有呛喉的腥辣,顾行以前在熬夜跟进案子的时候,时常会抽上一根醒醒神,但对颜辞镜这种完全不抽烟的人来说,他还是难以忍受地掩了掩鼻头。   顾行的身形隐在蓝色缭绕的烟雾里,胳膊肘搁在遍布肌肉的大腿上,整个背呈弯曲的姿势自然放松,看上去略带颓废,少了一丝平日里作为刑警的匪气。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氤氲纠缠,升在半空搅成一团解不开的线。   颜辞镜穿着他的酒红色睡衣睡裤,刚好一身,柔顺的面料闪着细光,仿佛镶嵌着霞明玉映的碎钻,本来是个土掉渣的衣服,却愣是被他穿出了高定大牌的既视感。   他刚洗完头发,水珠顺着发丝滑落在肩头,融出一圈方枘圆凿的深色。   顾行拿起烟,把燃烧殆尽的烟灰扑簌簌地抖进玻璃缸,末了,才悠悠开口,“还记得吗,以前咱俩一同考上警校,你选了心理学,而我进了刑技,以你专业课排名第一的成绩,你未来一定是一名出色的侧写师,所以我当时玩命的学习,我想跟你站在同一个高度,你当侧写师,我就当刑警,以后咱们互帮互助,携手共进,多好。”   他的话音如同涓涓溪流,细水流长地渗进心底。   颜辞镜说不出半个字,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他的五官不算温和,定睛看着某个人时,那眉眼的锋利简直能冲破视线割在对方身上,骨相美带来的视觉冲击让人无可适从,那是属于雄性天然的侵略性,只是他平日都以笑掩饰。   尤其在顾行身边,他会刻意压住骨子里激烈得要冲破牢笼的凌虐。   “但我可能就不是干这个料,犯罪现场勘查、指纹检验技术、痕迹检验技术、刑事图像技术、文件检验技术等等等等我都是飘过,甚至法医学还挂了一次,当时我特意去医学院蹭课,看大神是怎么学习的,说来也奇怪。”他嘴角挂着苦笑,意味深长地对上了颜辞镜的目光,“我都不知道师父怎么看上我这个学渣的。”   顾行抬眼望去时,高挺的眉骨撑起眉尾,让这个眼神透着辛酸和不解,如同在质问他,“大三那年我申请去当师父的助手,没有编制没有工资,纯粹打白工学破案,有时候帮师父抓到逃跑的嫌犯,别提有多开心,逐渐地,我爱上了刑警这个职业,也就是那一年,你开始躲着我,你开始拿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和我冷战。”   颜辞镜闻言表情忽然变得隐忍,垂在腿边的手也缓缓握紧成拳,“我没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个字,在顾行坚定的语气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你说,你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理我,我当上刑警究竟对你有什么坏处?”顾行有些激动,声音一下大了许多,“你永远是这样,永远要我猜,高中如此大学亦如此,就是现在,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到最后几个字,他近乎吼了出来。   “顾行,我来你这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颜辞镜烦躁地把额前湿发撩上去,露出中间白皙的额头,他拿了毛巾往房间方向走,特意避开了对方如狼似虎的视线。   “颜辞镜!”顾行猛地站起身,那人修长挺拔的背影拢在漆黑的瞳孔深处,让他心底那股怒火愈发剧烈,感觉随时要冲破理性的防线,他双手握拳,话音都在抖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罪犯!”   颜辞镜就像预料到他会这么说,毫不惊讶地转了身,一哂,“如果我告诉你,是,你该怎么办。”   顾行答得斩钉截铁,虹膜中恍惚亮着火苗似的光芒,“我会亲手送你进监狱。”   “就那么办,”颜辞镜的哂笑变得温和,“在此之前,能让我待在你身边吗,顾警官。”   顾行:“……”   嫌疑人主动要求和警察住一起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颜辞镜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没入黑暗的房间关上门扉,发出咯噔一声。   “难怪师父说不可以带着私人感情办案,感官会变得迟钝,心也不似以前通透。”顾行嘲讽地喃喃自语,按熄茶几上的香烟,走进浴室洗了把脸,然后脱下衣服洗澡,全程没再多看那房间一眼。   睡梦中,顾行看见了那个记忆中的少年,站在悬崖的边缘朝他微笑,他的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话,可是距离太远,顾行听不清楚。   “你在说什么?”   少年张开双臂,渐渐后仰身体。   他后面是万丈深渊。   顾行登时伸出手,去够那抹即将消散的残影,“不要——!”   转眼间场景宛如玻璃嘎啦一下破成碎片,窸窸窣窣地落到脚边,成年的颜辞镜站在他面前,冲他淡淡地道:“顾行,你后悔吗?”   顾行狠狠地咬合牙齿,很想在那张脸上来一拳。   “正如你后悔冲进火场救人一样,我也后悔爱上你。”颜辞镜偏头扬起一个诡异的笑,神态、动作、语气,都和那天顾行在火场里看到的现行犯一模一样。   他怎么就没发现,那个被他用枪打死的现行犯,还有出现在他家门口的人,都和颜辞镜有着惊人的相似。   五官的比例,嘴角上扬的习惯,甚至是平直的鼻梁,都像是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   只是颜辞镜的眼睛更加妖冶,而现行犯的眼睛形状没有那么平滑细长。   “颜辞镜”还在喋喋不休,“我后悔答应和你在一起,也后悔和你去了同一所学校,后悔和你度过的五年,都是我人生中最厌弃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犹如恶魔低语,一点一滴灌入耳蜗。   “你不是颜辞镜。”顾行双手插兜,面色平静地道,“颜辞镜没你那么多话。”   “……”   “好了大哥,放我睡会觉吧,我和你不一样,我白天可是很忙的。”顾行的口吻带着对梦魇习惯性的冷漠,就似在和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朋友对话。   他在三年前师父失踪以后经常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是美梦,醒来时只剩下难以自抑的愧疚,和潮水般无法褪去的思念之情。   “颜辞镜”宛如看准他思想的薄弱之处,立刻一个闪现到他跟前,拽住他的手猛烈一拉,把他拥入怀中,“看呐,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在地狱里悲鸣,在痛苦的轮回里徘徊,这都是拜你所赐。”   随他话音落下,顾行的眼底顿时倒映出燎原烈火,烈火吞噬枯骨,无数人影被火光拖得狭长,他们伸张着扭曲的身体,在耳畔叫嚣。   “好痛啊……顾行……”   “顾行救救我……”   “顾行!这都是你害的!”   顾行的呼吸开始加重,额头淋漓冷汗,滚落在他的鬓发里。   “颜辞镜”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前方光景,“那是和你同期进来的沈姜吧,他是被活活烧死的,死之前还在向你求救!还有张清回那个老不死的,他的佩枪和耳麦都丢在现场,整个人摔进大渡河,尸骨无存!”   “少他妈侮辱我的战友……”顾行艰难地张开唇瓣,挣扎着要逃脱他的桎梏,“沈姜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会向我求救!还有,老子是百分百纯正的国家公务员!不信地狱轮回!你个傻逼——!”   他大声一喝,眼一睁,醒了。   这一醒就见颜辞镜死死箍着他的身体,把他扣在自己怀里,沙发被掀翻了,沙发垫东倒西歪地横在地面,茶几上的玻璃杯摔了个粉碎。   而他前面是一面大敞的窗户,还差一步之遥就会翻下去。   糟了,睡前忘了吃药。   颜辞镜显然惊魂未定不敢松手,见他不动了,才试探性地道:“阿行?”   顾行尴尬地咳了咳,尽量平缓地道:“嗯,我没事了,放开吧。”   “你真的醒了?”颜辞镜前倾身体去看他的表情,上半身因为这个动作非常自然地靠过去,让两人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碰在一起,就像丈夫从背后抱住妻子、耳鬓厮磨地亲热一般。   顾行刚从梦魇中抽身还不太熟悉,微张着嘴喘气,掰过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然而颜辞镜不知怎么就会错了意,大手一搂将他拦腰抱起,让他靠在自己精壮有力的胸膛上。   砰、砰、砰。   巨大的心跳声跃入耳畔,顾行当时就懵了。   就算颜辞镜再怎么有劲,他也是个一米八五的大高个,怎么会被如此“轻盈”地抱起来?   颜辞镜手臂的青筋暴起,肌肉绷紧,抱得颇为稳妥,他一步一步走进卧室,大有和他同床共枕的架势。   顾行立马叫停,“等等等等!我睡沙发!”   但说完又感到怪怪的,他不应该先让人把自己放下来么?   颜辞镜静静地瞥了他一眼,“你梦游的时候和我打了一架,沙发坏了。”   顾行忙道:“没坏没坏!倒了扶正就行!垫子重新装上去就行了!”   颜辞镜:“……”对视三秒后,他貌似妥协了,放下怀里的人,返回客厅将沙发扶正,这是个储物沙发,里面存着一些日用品,比如挂着吊牌的毛巾、袜子、牙膏盒什么的,都装在未开封的塑料包装袋里,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四周,他蹲下去捡。   然而下一秒,他看到一样长方体的小物件,手指猛烈一抖,当即怔住了。   顾行也过来帮忙捡,“那啥,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不好意思啊。”   颜辞镜没说话。   “你怎么了?”他顺着颜辞镜的眼光看去,发现杂物中间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盒……   避孕套。   塑封已经拆了。   --------------------   顾行:“你听我解释。” 第30章 顺藤摸瓜的追查1   一大清早,顾行载着颜辞镜来到支队,这一路他找了很多机会解释,都被对方一一糊弄过去。   顾行颇有种媳妇生气了哄不好的错觉。   早晨的支队比较繁忙,技侦从物证鉴定中心拷回来的监控视频、支队门口的监控视频、医院附近的监控视频等等,都需要顾行亲自过一遍。   现实中看监控跟小说电影里不一样,电影主人公分屏快进三十二倍也能看清,他们则需要十几个人守着一个屏幕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遗漏什么重要细节。   痕检人员则是检查昨天拿到的两只手|枪,以及颜辞镜家中的弹痕。   方希成等一众法医在实验室分析毒物的有效成分,杀害许钟闻的凶器是一支注射剂,针管处有毒物残留,但毒物的具体成分还需要进一步辨认。   外勤的两名女警通知受害者家属,请他们过来辨认尸体。   总之,支队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补血养颜小米粥。   尤其是当受害者的家属赶到之后,这锅小米粥沸腾成八宝粥,直往人脑门顶倒腾。   家属们哭得呼天抢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支队兼职殡仪馆了。   于是顾行一帮人忍着高压的工作环境,把监控录像全部看完了。   中午休息,顾行点了一份虾饺配炸串,陈俊安最近想吃点清淡的,点了份皮蛋瘦肉粥,方希成坐在顾行左边喝咖啡,颜辞镜坐在顾行右边看宋庆的口供,大家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   “阿成,毒物检测结果什么时候出来?”顾行给嘴里塞了口虾饺,还没咀嚼完就扭头过去,然而当他看到方希成清瘦的脸,下颔线条好像比之前还要分明,眼窝的骨骼感深邃立体,似乎带着浓厚的疲怠,他一骨碌吞咽食物,“你最近没吃饭吗?”   方希成闻言捏了捏眉心,试图捏散那些快郁结成死结的情绪,“前两天姜副支队给我打电话,说追查枪支有进展,他快回来了。”   这话一出,顾行刚夹起的饺子就掉了下去,“他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方希成眼底的神色黯淡下去,他看着那杯中的倒映自己的模样,莫名觉得脑子发憷,“可能是沈姜以前喜欢黏着我,所以姜副也觉得我亏待了那孩子吧。”   “这个姜怀海是不是脑回路出错了,沈姜的死跟你又没关系。”顾行放下筷子,神色肃穆起来。   “可能吧。”方希成苦笑,不经意地转移话题,“你最近注意点,姜副以前就看你不顺眼,他侄子殉职后更为明显,如今你升为支队长了,说不定还会找你麻烦,要是被他抓到把柄,铁定参你一笔。”   “喂,你该不会……”   话到一半,赵平川拿着一堆单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鬓发里折射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一把将单子拍上桌,发出哗啦一声,“顾队!医院打来电话说王前辈脱离生命危险了!那根毒针上富含了至少十种剧毒物,才会引起人体应激性溃疡,导致吐血,这是化验单。”   顾行把饭盒推向一旁,拿起单子翻阅,“小赵,你看上去人高马大的,怎么身体比你们方主任还差,法医实验室到这里一共才几米,你怎么每次都喘得跟跑完马拉松似的。”   赵平川立刻放缓了呼吸,“别的不说,我身体肯定比方主任要好。”   方希成并没有理会他,一门心思都在他提交的报告上面,凑过去看了两眼,俊眉一挑,“你确定这些都是林欣儿带过来的?”   顾行哭笑不得,一边翻一边唏嘘,“是啊,我也觉得神奇,这人身上是带了个元素周期表啊。”   方希成用下巴点了点其中一项指标,“生物碱,俗称植物界毒物中的劳斯莱斯,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她为什么要杀人。”   “是啊,为什么要杀人呢。”顾行舒出一口长气,并没有把目前的猜测说出去。   陈俊安正在顾行碗里夹虾饺,听到这话,虾饺都没心思吃了,“现在证据还不齐全,不能证明一定就是静……林欣儿做的。”   顾行睨了他一眼,“杀死许钟闻的凶器是一把注射剂,上面的指纹和王世林枪管上的指纹比对一致。”   陈俊安:“……”   方希成没插嘴他俩对话,继续翻看手底下的分析,待他看完最后一页,一把合上扔给顾行,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去大学里找吧,能弄到这么多化学毒物的,除了高校的化学试验室,我想不到其他。”   “我也正有这个打算,小陈,你吃完饭去查查附近的大学城,有化工研究生点的优先报过来,我们一个一个查。”顾行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赶紧吃。   “哦,好。”陈俊安连忙端起碗眼巴巴地退出去,奔向自己的工作台。   ·   到了下午两点的上班时间,顾行给各外勤组分配任务,但凡某个高校实验室同时购买过清单中的所有试剂,就检查一遍试剂用量和剩余量,如果总量与购买不匹配,那么就把负责人请过来做口供。   至于林欣儿六年前被侵害一事……顾行回到支队长办公室,打开公安内网,找到了当年的报案经过。   大体样貌和陈俊安诉说的并无太大出入,只不过这里涵盖了那位老师的证词。   照片上的老师头发花白,嘴角和眼尾带着笑意,脸上的褶皱如同波纹一样和蔼可亲,是学生们会喜欢的老师类型。   杨长临,五十六岁,宁州市楚泉县第二中学化学老师,现已退休。   判决书表示,他在法庭上坚称自己没有侵害陈美静,是陈美静及其家人自导自演要嫁祸给他。而公安这边除了伤痕鉴定拿不出切实证据,做驳回原告处理。   从报案到结案,历时两个月。   顾行看得五官都要皱成一坨难看的皱纹。   作为辅佐证据只有轻飘飘一件伤痕鉴定书,连撕裂程度都没有交代清楚,没有时代广场的监控录像,也没有陪同学生的口供,可以说检方这边一穷二白,而在证据如此缺乏的情况下,这个案子仅仅花费两个月时间结案,未免也太草率了。   他打开当年的结案陈词,鼠标滚落到结尾处,发现公安盖章签字的地方赫然填着一个人的名字。   ——张清回。   顾行愣住了。   “像我们干刑警的,有时候就是得站在犯罪分子的角度思考问题。”   “但你思考得多了,脑子就会慢慢和那些罪犯同频,所以你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警察,你不是罪犯。”   “别漏过一丁点细节,有时候破案就是靠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线索。”   “虽然你和方希成都是我从警校带过来的,但你和他不一样,别什么事都和他比。”   昔日的教诲在脑海一遍遍回放,顾行手指蜷缩,逐渐攥紧。   六年前的张清回已经是支队正队长,以他老人家的缜密心思,不至于给检方提供这种漏洞百出的报告,除非……陈俊安说的是假话,杨长临说的是真话。   又或者,两人都是半真半假。   就当他的神经搅得一塌糊涂时,叩门声响起,熟悉低磁的声音灌入耳膜,“阿行,宋庆的口供你还没看。”   “嗯,拿过来吧。”顾行关闭内网,但视觉还残留着师父的亲笔签名,在黑屏里随着目光移动而浮动,他有点累了,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看来陈俊安这小子审问有一套,只花了一晚上就拿到了口供。”   “宋庆一听林欣儿这个名字就什么都招了,可能怕被灭口吧,但是他是组织的外部成员,知道的并不多。”颜辞镜呈上笔录,见他表情有些难受,来到他身后,伸手覆住他的指尖,温声道,“我帮你。”   他做得十分娴熟,就像相知已久的故人,一举一动都是无意识的肌肉动作。   顾行睁开眼,感受到他细腻的指腹带来的触感,随着他揉按的力道而鲜明,仿佛有电流贯穿身体,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你从哪学的这些。”   颜辞镜:“你大三去做了支队长助理的助理,睡觉前经常喊头疼,忘了吗。”   “人老了记忆力变差了,想不到你的手法过了十年还是很好。”   颜辞镜但笑不语。   顾行一面享受他的按摩,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那个时候太忙了,我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干,刚进大学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至于后面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我只觉得我弱爆了,可能是学生到社畜都会经历的阶段吧。”   颜辞镜的手滑到他的后脖颈,摸着他温暖的皮肤眯了眯眼。   顾行的体脂率很低,当他放松时,肌肉也会跟着放松,摸上去的感觉跟看上去不同,挺柔软的。   颜辞镜有一种咬上去的冲动。   顾行全然不知,刹不住车地道:“当时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其实你看到的那个……避孕套……咳咳,就是那会买的,想和你,一起用来着……你不信可以去看生产日期……”说着,他扭头去看颜辞镜的反应。   结果颜辞镜瞳孔涣散地盯着他的后脖颈,整个人跟灵魂出窍了似的。   “你怎么了?”   颜辞镜猛然回过神来,“哦,没什么,你继续说。”   顾行不悦地挑眉,“你没听我说吧。”   “听了,你说想和我用避孕套。”颜辞镜无辜地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门扉蓦地打开,一个身材魁梧五官端正的男人站在门口,肩扛一枚四角星花,下面两条杠,是副支队的警衔。   顾行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嘲讽的语调就哐啷哐涌进耳畔,“老早听说顾正支队带了一位三年前的嫌犯当顾问,甚至住一起去了,怎么,顾正支队以往谈的女友都是过往云烟,如今和男人白日宣淫才是您的爱好?”   他故意把“正”字咬得很重,顾行不用猜都知道,沈姜的舅舅姜怀海回来了。   --------------------   没有“正支队”这个叫法,姜怀海故意der 第31章 顺藤摸瓜的追查2   每次顾行跟姜怀海打交道就会累死一堆脑细胞,眼下的情况他实在不想面对这个人,不只是因为姜怀海无时无刻不在针对他,更是因为沈姜的死他的确该承担大部分责任。   四年前沈姜从大队升调到支队,他性格急躁人又年轻,经常一头热血地冲在前面,什么事都要和顾行争个高下,顾行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所以那次连续纵火案,当沈姜自告奋勇抢他的任务,他没有拒绝。   如果当时拒绝了,死的人就是他。   “姜队好久不见啊。”他拍拍颜辞镜的手示意退后,站起来给人递上一支烟,“听方主任说您追查枪支有了进展,刚好我们这边也有了点线索,下午开个会吧。”   姜怀海并不接那烟,见他没像以往一样语气激烈,反而这般殷勤,浓密的眉头立刻一挑,毫不掩饰作为刑警的专横,连下巴蓄着的胡须都透着讥讽,“听刘局说要把你越级提成支队长的时候我就担心啊,搞不好我回来的时候崇恭已经废了,今天一看果然,你个队长不去破案,一天天搁这谈恋爱,这一谈不要紧,居然谈到嫌疑人身上去了。”   顾行每次看到他那张硬朗蛮横的大脸,浑身偾张式的块状肌肉,以及便秘一般嘲讽人的哂笑,就一阵头疼。   “喂喂喂,你个嫌犯你瞅什么瞅。”眼看姜怀海一手扒开顾行,大手一挥就拎住了颜辞镜的衣领,尖锐的目光宛如钝刀锯过树干,仿佛要将一个大活人生生剖开,“别以为我们崇恭换了个傻逼做主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顾行:“……”   看来他是改不掉三句就要cue自己的毛病了。   颜辞镜既不反驳也不反抗,任由他把自己价值不菲的衬衫拎出褶子,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姜警官,三年前我就说了,我出现在案发现场纯属巧合,我连案件经过都不清楚,您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幕后指使?”   姜怀海狞笑着一把推开他,“等着,我不像某些人,拿死工资吃白饭。”   顾行:“……”   “方主任呢,在法医工作室吗。”他戴好警帽准备出门,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管是凌厉的眉峰还是硬朗下颌线一排细短的胡子,都整齐划一地彰显着严谨。   “他这会可能在分析毒物成分,你等他忙完了再进去,”顾行刷起袖子看表,“现在三点半,记得半小时后一起到会议室开个会。”   姜怀海没应声,高大的身影径直没入楼梯口。   ·   “小赵,还剩几项对比数据没做?”此时的法医实验室忙得热火朝天,因为某个丧心病狂的领导要求他们当天出结果,于是方希成放下写到一半的报告,也戴上口罩手套帮忙赶实验,他修长的身影往灯下一站,就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这样负责认真又赏心悦目的领导,谁能不爱。   赵平川抽手翻了翻一旁堆成小山的数据纸,快速地道:“还剩生物碱。”   方希成眯缝双眼,拿起架子上洗净的石英试管,转身去摸试剂柜的玻璃,“碘|化汞钾试剂呢?”他戴着的白手套松松垮垮,堆出一层褶皱,看上去没戴对尺寸。   赵平川:“第三层。”   方希成一个标签一个标签地查看,“第三层没有啊。”   赵平川放下手里的活,“我昨天刚清点过一遍,怎么会没有。”来到方希成旁边,他挪开一瓶紫色石蕊试剂,后面就是碘|化汞钾,“你看。”   方希成一愣。   “我昨天就发现了,这瓶石蕊试液放的地方不对,它应该放在测酸碱那一块……”   随他话音落下,方希成恍若掉入巨大的旋涡,强劲的水流疯搅着要将他吞噬进无边无际的深海,可他满脑子都被一个如阳光般灿烂的身影占据,肆意爽朗的笑声直达心底,升起一丝丝暖意,“哈哈哈哈方主任,您的魔术就是酸碱变化吗,您好像我那个死板的化学老师啊。”   “还是说您觉得我就是个小孩子,随随便便就能哄我开心?”   “方希成,等我这次执行任务回来,你就把答案告诉我,以后,我保证不缠着你了。”   “方希成!”这时,一道掷地而起的雄厚音色单刀直入地扩散开来,他蓦地清醒了,只见姜怀海脱下帽子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啪”一下拍响桌面,不容拒绝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出来。”   方希成瞳孔骤缩,甚至身体都惊惧交加地打了个冷噤,但是他立刻稳下心绪,表面滴水不漏,“姜队,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临时有变,你出来。”姜怀海居高临下地用鼻孔冲着他,像一个疾言厉色的阎王爷。   方希成求救似的扭向一旁,“小赵,您不是一直都很敬仰姜副队吗,要不你们认识一下?”   赵平川跟方希成共事久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解,知道方主任有难,他岂有不管的道理,放下试管就装出一副谄媚的脸色,“好啊好啊,姜队,我在总队的时候就听说您办案雷厉风行,久仰久仰,我是一年前来支队的赵平川,您好。”说着,他脱下手套。   谁知姜怀海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全程死死盯着眼前矮半截的男人,“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些忙,赵法医继续工作吧,我只是找你们主任有点私事。”   他那个模样、那个气场,说是要把人吃了都不为过。   方希成的头发乌黑柔顺,以姜怀海的身高恰好能看到他鸦羽一般的发落在白皙的后脖颈上,衬得肤色如初雪一样洁净。   赵平川是个眼力见强的人,一看就明白他家主任不大自在,“您就抽出一会时间和我握个手,不过分吧。”他真脱了手套,静静地停在半空。   姜怀海愠恼地皱了皱眉,喉腔堵了一腔脏话,正要喷个痛快,方希成忽然上前,拍了拍赵平川的肩,“我去去就来,麻烦你测一下生物碱的浓度。”   本尊都发话了,赵平川也不好说什么,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了。   出了实验室,方希成带他来到附近的休息室,一屁股坐上沙发,左手臂放在沙发靠椅上,右手点一根烟放进嘴里,细长的双腿交叠,形成一个高傲却优雅的动作,“说吧,找我有什么事。”他吸一口烟,再轻轻吐出,那烟圈在半空形成如真似幻的虚影,在他精致的面庞摇曳生姿。   “去年我参加小姜葬礼,在他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些遗物,”姜怀海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搁在茶几上,“除了几张报刊杂志,几本侦探小说,就只有一封写给你的信。”   信封没有写邮编没有贴邮票,封口也没有折起来,只有收件人那栏写着歪歪扭扭的“方希成”三个大字。   方希成的眼皮剧烈一跳,他狠狠地抽了口烟,呛鼻的味道顿时侵蚀喉腔,让他难受地拧了拧眉,“沈姜给我的?”   姜怀海:“对。”   方希成的眉头越拧越紧,抽烟的频率也逐渐加快,“你看了?”   “没有。”姜怀海扯动嘴部肌肉,貌似是想笑一个,但他每次都会做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违和感,“我还没有不近人情到偷看侄子的秘密。”   “但我觉得你看过了。”方希成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信我交给你了,你留着看也好扔了也罢,全凭你自己。”姜怀海并不吃他这一套,转身走向门口,“对了,四点记得去会议室,你们顾队长要开会。”   “知道了。”他的身影拢在黑暗里,显得有些颓废。   待人走后,方希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还没吐出去就被呛得不行,弯腰捂着胸口咳嗽,生理泪水混着口水滴滴答答地落进垃圾桶,他使劲地捏着拳,感觉心脏快要破开一个裂缝。   他不敢打开这封信。   好像他一打开,思念就会泛滥成灾。   ·   方希成来到会议室,陈俊安正在讲台上调整PPT,顾行坐在椅子上打开一张地图,在上面圈注几个高校,而姜怀海手撑桌面淡定地看他们一群人忙里忙外,仿佛在说“就你们几个能干什么大事”。   他递给顾行毒物检测报告书,就在空椅子上落座。   顾行看了看表,“人到齐了,开始吧。”   陈俊安点点头,不急不缓的汇报声有条不紊地响起。   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两起案件汇了个总,然后指出宁州市一共有十二所高校购买了医院分析出的十种毒物,其中三所高校的实验室药物总量与购买数不成比对,三位负责人一致坚称是学生实验忘了记录,所以才出现纰漏。   顾行漫不经心转着笔,“监控有新发现吗?”   “支队门口的监控拍到了林欣儿上车的经过,也拍到了车牌号,但是车子是套|牌车,而医院那边因为最近装修,很多通道口都没有安装监控,嫌犯应该是提前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顾行:“看来只有从高校这边入手了。”说完他宛如想起什么,俊美的眼睛一抬,“对了,周斌那组人弹痕检验弄完了吗。”   “还没,不过根据初步判断,林欣儿掉的那支枪……”   “查到佩枪是谁的了?”   “嗯,”陈俊安吞了吞唾沫,把PPT翻后一页,硕大的9|2式枪支映入眼帘,9毫米帕拉贝鲁姆标准弹,经过弹头上留下的膛线痕迹和手|枪编号,显示这把枪和子弹都出自崇恭支队。   且是四年前申请的佩枪。   这些信息一出,顾行和姜怀海就怔住了。   四年前申请枪支的只有一个人。   是沈姜的枪。   -------------------- 第32章 顺藤摸瓜的追查3   “先复原一遍。”顾行圈出地图上的金印广场,画了个楼层的草图,“当年沈姜接到任务,跟随排爆部队在商场内部执行拆弹任务,炸药为TNT烈性炸弹,就外形估算重量,差不多能炸毁一栋两层的平房,因为沈姜离炸弹太近,即使穿着七十斤的防爆服,也被弹出去数米远,直接击碎钢化玻璃窗从十米高空坠落。”   他画了四层楼,标注暴风的冲击力、重力加速度、人体重量,“根据尸体的掉落位置,枪支应该是掉落在我们提前疏散的位置,所以……”   “所以他们要想捡到枪支,就必须提前设埋。”姜怀海抢走他的笔,在那段宽敞的大道上画圈。   顾行:“倘若是提前埋伏,就会在监控录像留下证据。”   “你现在想到的我们当年都想过了,后续成立的专案小组调取了周边所有监控,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然,除了这位颜先生。”姜怀海的嘴角又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眼神冰冷地看向对面的颜辞镜。   颜辞镜礼貌地向他微笑。   顾行又道:“回收尸体的法医队有什么发现吗?”   姜怀海摇摇头,肃穆的脸上并没有太大波动,只是藏在眸底被压到极致的情绪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沈姜的尸身裹在防爆服里几乎成了一团血浆,骨头被震散,那么危险的拆弹任务,按理来说他不会把枪放在身上,但是监控显示的最后一刻,他冲上去的时候手里是握着枪的,只不过回收的时候两只手已经炸没了。”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然而这时,一直默默不作声的方希成忽然起身,椅子腿发出一阵尖锐的拉扯声,他低着头,碎发自然垂落遮挡双眼,教人看不见表情,“我有点不舒服,先出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惶恐。   顾行下意识地去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最近加班太多了吗?”   方希成偏头躲过他的触碰,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就好,你们继续。”   说完他慌慌张张地出了门,侧颊皮肤随着动作反出些许细腻的光,恍若被水浸湿的瓷瓶。   顾行停在半空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说这温度也不高,怎么就流汗了?该不会是制定的工作强度太大,把人逼出冷汗来了……?   “顾队。”直到姜怀海冷漠的语调传来,顾行才被硬生生拉回现实,“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这人毫不保留发自心底的不屑,鹰一般锋利的眼睛沉沉地望着他。   顾行退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囫囵两下套进手臂,节奏明晰地下发任务,“陈俊安和颜辞镜跟我去一趟大学,姜队留下给刘局汇报追查枪支的进展,其他人随时待命。”   “是!”   可就在三人准备出门时,姜怀海阴阳怪气的口吻传了过来,“虽然刘局那边我确实该去打招呼,但是顾队,您放着我这个副队长不用,反倒带着这个嫌犯跟进调查,是不是不太稳妥啊?”   言下之意很明显,顾行用人不淑。   “姜怀海,我得提醒你一点,”顾行破天荒没有像以往那样一笑了之,而是转身斜了他一眼,笔直的侧身在门边拖出一条长长的虚影,眼神竟逼出一丝狠戾来,“如今支队长是我,颜辞镜也是我请的顾问,出了事我自会担着,不牢你个副队挂心。”   话音甫落,他就带着人脚底生风地离开了会议室。   姜怀海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意思,就见周围一堆看热闹的,捂着嘴窃窃私语,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是不是都没事干了!”   被他这么一吼,所有人立刻面带菜色地噤了声,颇有种见了白衬衫大佬的拘谨。   ·   大约一小时后,他们来到第一所大学,校园不大,从校门口南门能一眼望见北门,教务办只有一位年过半旬的负责人坐在电脑旁,见他们来了,立刻递交一摞实验报告书,神色匆忙,似乎恨不得把每个毛孔都打上“无辜”二字。   他说找到未记录的化学试验品了,是大一新生做实验忘了登记。   顾行匆匆翻了一遍,就带着人来到第二所学校。   这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到第三所学校时,顾行没有去教务办,而是径直来到化学试验室,由于现在是晚饭时间,除了一位坐在门边做萃取的女同学,隔壁办公区的工位都没人,放置电脑和书籍的桌面凌乱不堪,应该是临近毕业的研究生在发愁大论文。   女同学埋头调整活塞,高高的马尾辫搭在肩头,显得身板有些单薄,她全然没注意进来的人,“何子书,刚刚老板来问,你氯酸钾的制备做完了吗?”   顾行站在门口一把推开颜辞镜,手臂搭在陈俊安肩头,将人拉了过来,“同学你好,你是化工研究生吧?”   女同学这才直起腰,眼睛藏在酒瓶底那么厚的镜片下,“您是……?”   顾行笑吟吟地道:“我是这孩子的舅舅,他想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我刚好在附近工作,就带他来看看。”   陈俊安被他这一出弄懵了,连忙点头,讪讪地咧出一个“师姐你看我行不行”的笑容。   没有什么比考研更能打破学生防线的借口了,女同学立刻露出亲切的表情,“原来是学弟,欢迎欢迎,你想问什么?”她关了滴液漏斗,搬来三把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顾行见这小姑娘如此上道,冲门外的某位招了招手,“进来吧。”   颜辞镜:“……”   而当他一进来,女同学就不自然地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在纳闷,又像是在不可思议,那样子就似在打量一个熟人。   虽然她的动作很不明显,但顾行也捕捉到了这一点异样。   “我叫徐晓,学弟怎么称呼?”女同学坐在陈俊安对面,可能是觉得他有点拘谨,主动打开话闸子。   “我叫陈陈陈俊安……”陈俊安正襟危坐,岂止是拘谨,简直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两只腿宛如不是自己的疯狂打颤,他真想后脑勺长俩眼珠子给他们领导传递讯息。   别让我干这种事啊!我本科学的公安管理!跟化学八竿子打不着!   徐晓耐心地等待他开口,甚至鼓舞似的冲他笑了笑。   陈俊安内心:“欺骗这么善良的师姐我良心不安!”   顾行狠狠白了他一眼,浓眉疯狂上扬,貌似在说“你要不问出点什么,我就扒了你的皮擦枪!”   陈俊安最终屈服于他们领导的淫威,不情不愿地掏出笔记本,支支吾吾地道:“师、师姐,你们专业……大概多少分上岸?”   徐晓思考片刻,“嗯”了一声长音,“看你是想考专硕还是学硕了,专硕的话,求稳至少高国家线六十分,学硕竞争没那么大,高国家线三十分,我们双非没那么牛,努力都能上。”   “那请问专业课考什么?”   “有机化学。”   “有历年真题吗?”   “当然,你加我好友,我发你电子档。”   然后陈俊安一本正经掏出手机和她互加了微信,认认真真给人家说自己姓谁名谁,家住哪里,今年多大。   两人交谈甚欢,顾行满脑子黑线,额前青筋都要暴起来。   这小子不会真要考他们学校吧?!   然而就在顾行要叫停时,陈俊安话锋一转,非常平和地过渡到了实验室本身,“化工研究生很辛苦吧,我看师姐饭点都在做实验。”   “也就今天,老板还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饭都不让吃。”徐晓和她相对清冷的外表不一样,不管对方提多少问题,她都是一如既往的热情,丝毫不给人厌烦的感觉。   顾行莫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陈俊安飞快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记录的空隙抬头打量四周,“那这里这么多珍稀药品,平时饭点应该要人看守吧?”   “其实我们这边还好,没存什么贵重的化学品,那些都有专门的储存室,像氰|化钾之类的剧毒物,一般用保险柜上锁,除了教授特批使用,我们学生是用不到的。”   “那如果是写论文需要呢?”   “哈哈哈我们硕士研究生哪有资格写剧毒物,那都是博士往上了。”   此话一出,三人的脸色就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陈俊安写字的手也停下了,他迫不及待望向顾行,跃跃欲试地站起来,嘴里的话很快要脱口而出,“顾队……”   顾行见这小子大有目的达成就要暴露自己的架势,赶紧拍了他一掌,用声音压过去,“好啊好啊!侄儿现在清楚考研读研的过程了吧?还不快谢谢师姐!”   陈俊安一愣,后知后觉朝人鞠了个深躬,“多谢师姐!”   徐晓的表情稍纵即逝一丝疑惑,但下一秒就恢复原状,“不用谢,应该的。”   ·   出了校门,顾行的脸阴沉得如同暴雨前夕的电闪雷鸣,他急速掏出电话,拨通姜怀海的号码,嘟号声响起,他烦躁地拨乱头发,把微卷的发丝挠成深卷,“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学校根本不会让学生使用那么危险的化学品,就算是有论文实验,也会慎之又慎,基本排除学生私拿的情况。”   颜辞镜帮他补充,“所以这三所学校的危险品出错,本身就有问题。”   “对!”顾行打了半晌的电话,无人接听,他立即拨响下一个,“口口声声要干实事的人却不接电话,真是……小陈,你联系方希成。”   “哦,好。”   就在他们如火如荼地打着电话,刹那间,一个颀长的人影和顾行擦肩而过,径直奔向了后方的颜辞镜。   那一瞬间,顾行感觉周围的景致褪去颜色,时间变得缓慢,空气都要冻结一般呼啸着呜咽声。   “哥,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这个称呼,这个语调,和顾行之前在许钟闻口中听见的那句如出一辙。   ——“哥,你最近跟条子走得有点近啊。”   -------------------- 第33章 顺藤摸瓜的追查4   走过去的人身上仿佛浸着八月桂花散发出的清香,肆无忌惮钻进鼻腔,就如一场空山新雨后的嗅觉盛宴。   伴随轻佻的话音跃入耳膜,顾行立刻想起前几天闯进颜辞镜房间的情景。   许钟闻当时一边给夏梨打电话一边进门,说话声聒噪吵闹,内容也肆无忌惮,根本不是事先知道房里还有人的样子。   所以颜辞镜的那句“监控显示当天是许钟闻跟在你身后,才看到密码”——是假的。   颜辞镜没有说谎的习惯,一定是有想隐瞒的事。   昨天他们在警局讨论了“房屋密码”的安全性,颜辞镜言之凿凿地说“除了你根本不会有人猜对”,假设他这句话正确,那么密码就不是许钟闻“猜”来的。   排除猜对的情况,就只剩一个可能性——他是被“告知”的。   被谁?   颜辞镜本人?   还是……   顾行猛地转身看向那抹修长的影子,他戴着方型黑框眼镜,话音温润儒雅,角度不够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面部线条柔和立体,更显得一双眼干净明亮,和对面富有攻击性的长相完全不同,以至于会不自觉忽略他和颜辞镜相差无几的鼻峰和唇形。   对顾行这种人型脸部识别机来说,在信息库中匹配人脸就跟吃饭喝水一样驾轻就熟,因而他很快就看出来了。   这个人跟之前出现在他家门口、被监控拍下的人是同一个。   戴鸭舌帽的青年叼着烟对监控微笑,一只眼睛被帽子遮挡,另一只眼睛弯得像一轮残月,唇角也轻微上扬,但整体看上去,却莫名有一股阴鸷感。   那一秒钟,万千思绪飞速旋转。   火焰从虚空升至心间,朦朦胧胧中,炙热而艳丽的鲜血铺了满地,警笛与河水呜哨伴奏,恍如为葬礼鸣献哀乐,祭奠死去的英魂。   顾行顿时绷紧了全副神经,下颔咬肌暴起青筋,他一把攥住那人的腕,狠狠瞪大了眸子,“你是谁?!”   那人一愣,扭头和他对视,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视野,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陈俊安被他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抖,“他他他好像是颜顾问的弟弟。”   “我没问你!”顾行的血气涌入大脑,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又吼了一遍,“说!你是谁!”   “我……我……”   相比顾行恨不得当场一枪崩了他的激动,颜辞镜只是稍稍蹙了蹙眉,“他是我弟弟。”   小白兔怯怯地颔首,指了指隔壁,“他他、他是我哥……”   顾行的眼球凸起布满血丝,貌似要生生瞪掉下来,“我怎么不知道颜辞镜还有个弟弟!你叫什么?!”   但话音甫落,这位弟弟就像在刑场即将行刑时听见了一句“刀下留人”,原本拧成死结的神经一下就松开了。   “原来您好奇我叫什么,我叫花辞树,目前是这所学校的化学讲师,学生们都喜欢叫我小花。”他推了推眼镜,俨然一副受气包软柿子任人拿捏的老实样。   笑得非常诚恳讨巧。   顾行笑不出来。   别说笑了,他现在震惊得大脑都要运转死机,那些精装书封上的“花辞树著作”,林欣儿口中的“他”,以及三年前的纵火案,似乎都在波谲云诡的翻滚中一点一点清晰,“你也是小说家?!”   花辞树闻言颇为无奈地道:“哥,要不你还是换个笔名吧。”   顾行:“……”   对方的语气和口吻不带任何强硬,只是象征性地协商,可颜辞镜不知怎么了,听完这句话浑身僵硬,连表情都有刹那间的空白,他如同稳下心神后才堪堪回应,不疾不徐地道了声“我知道了”。   “最后一个问题。”顾行在交谈过程中一直注意这人的瞳孔、身体动作、微表情,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心虚,反而连小动作和胆怯都属于正常人的下意识行为,太过于自然了。   花辞树:“您尽管问。”   顾行盯着他,“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花辞树道,“您是第一次见我,我也是第一次见您。”   “那就奇怪了。”   “奇怪?”   顾行哂笑道:“初次见面的人拉着你问这问那,你不反感也就算了,居然还对答如流。”   花辞树:“……”   说完,他悠悠撤了劲,只见那雪白的皮肤赫然现出五条青紫色的指印,印子以下全红了。   “走,我们回支队。”   顾行转身走向自己那辆风尘仆仆的大众,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陈俊安赶紧小碎步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去拉驾驶座的车门。   而颜辞镜正要过去,花辞树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挡在他面前,另一只手拿出打火机掀起金属盖,发出“铿”的一声脆响,这声音幽远清长,在初夏的季节显得空荡岑寂。   颜辞镜惊恐地放大了双眼,“你……”   花辞树“刺啦”两下点燃打火机,瞳孔深处倒映出跳动的火苗,“哥,你最近太得意忘形了,所以我们之间的约定,不做数了。”   他的口吻冰冷,斜眼瞟过颜辞镜,半只眸子藏在阴影里,露出另一只充满怨毒的眼睛,和刚才那副乖巧老实的模样天壤之别,颜辞镜瞬间明白他话中所指,后脖颈的汗毛骤然竖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大力撞开花辞树的肩,在陈俊安即将拉开门的前一秒阻止了他,“快跑!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副驾驶的顾行刚刚落座,听见一声轻灵的“滴——”   座位下面有东西!   顾行瞳孔一缩,“陈俊安,通知姜副队请排爆队过来,速度要快。”   陈俊安云里雾里,却被他们搞得紧张起来,“怎么了?”   “没时间解释了,你照做!”颜辞镜死死捏着车门把手,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副驾驶不敢动弹的顾行。   他平日里惯爱用微笑假装自己,陡然间疾言厉色一声吼,险些把陈俊安这个小鹌鹑的颜色都吓褪了,“是!”   不远处,玩弄打火机的金属碰撞声渐行渐远,花辞树一面漫不经心抽烟,一面将打火机弄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颜辞镜咬牙切齿地镇定下来,以自说自话的分贝喃喃道:“‘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越过了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了,那就休想退回。’”   花辞树嘴角勾起笑,他没有转身,踱步走进校门,却一字一句地回应,“‘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贴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蒂,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   颜辞镜:“你越界了。”   花辞树:“我有那个资格。”   ·   顾行见他一个人在那窃窃私语,头都要炸了,“你弟弟显然有问题!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颜辞镜狠狠地扳开车门,手背青筋隆结,仿佛愤怒到了极点,又被理智硬生生压回去,“现在首要任务是这辆车随时会爆炸,顾行,我需要你配合我。”   顾行:“……”   你小子连炸弹都有了解?   他蹲下敲了敲驾驶座的椅子底部,发出浑浊的吭吭声,“大众车的座椅底是空的吗?”   “有电线。”   “这不是装电线的声音,有其他东西。”颜辞镜退身把车绕了一圈,趴下来观察轮胎印和底盘,“车身没有移动,炸弹在车内。”   顾行额角流下一滴汗,松发式炸弹稍微一点重量变化就会引爆,照体量和个数来看,足以烧毁这个小型停车场,没准学校也会被殃及,他不敢移动分毫,连血液流速都压抑到最慢,“我看你还是跟陈俊安联系支队,你毕竟是外行,稍微有个不小心咱们俩就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这种炸弹不比国际指标,没那么灵敏,”颜辞镜语速飞快,完全没心思接他的茬,一呼一吸都是随时间推移愈演愈烈的急迫,他貌似在找什么东西,在后排座椅底下又拍又敲,最终在中间停下,眼神一亮,“就是这。”   眼看这位外行人火急火燎地上演速度与激情,顾行忙道:“你别乱来啊!”   颜辞镜却无视他的话,掏出折叠剪刀,顺着裂缝刺进去,上下划动,把一块壳子挤掉了。   “嘎达”一声胶壳掉落,鲜红的数字变换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他猝然睁大了眼眶。   “你发现什么了?”顾行疑惑地去看后视镜,然而仅仅是随意瞥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惨白的。   只见那座椅下面,赫然装着一个计时器。   ——剩余时间五分零三秒。   排爆队来这边至少得半个小时。   这一刻,两人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颜辞镜的冷汗从额角滑到下巴尖,他滚动喉结,却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冷汗并不只是个形容词。   他经历过不止一次绝境逢生的险恶,也曾沾满鲜血在荆棘地匍匐,但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感到莫大的恐惧和错愕。   顾行,会死。   “喂!你他妈聋了吗!”顾行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低吼变成嘶吼,“颜辞镜!!”   他的话就像一只伸进沼泽地的手,猛地把颜辞镜揪起来,他深深倒了几口气,“顾行,这是定时炸弹,如果五分钟之内不拆除,你必死无疑。”   顾行:“我知道。”   “我没有能力拆除。”   “我也知道。”   “……”   顾行吁出一口长气,英眉拧得极紧,高挺眉骨压过眼窝带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影,衬得目光格外森冷桀骜,他一字一顿地道:“所以你把我的每个字都听清楚了,我教你,你动手,我们一起拆了它。”   --------------------   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越过了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了,那就休想退回。——罪与罚   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贴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蒂,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罪与罚 第34章 顺藤摸瓜的追查5   “我工具箱里有一把大剪刀,你把计时器周围的塑料壳子弄开,小心点,别碰到炸弹,把壳子往外带。”顾行盯着后视镜,能看到被车身塑胶壳包裹的计时器,灵动跳跃的数字符号闪出鲜红的光,仿佛在提醒他们争分夺秒。   【04:47】   颜辞镜立马照做,小心翼翼剪开那厚重的塑胶壳,车子在设计时做过重力抗压测试,如果不是有足够大的力量将它一分为二,在摇晃折断的同时就会碰到里面的炸弹。   他屏住呼吸剪破开口,连手抖的幅度都控制在小数点两位以内,只听“嘎啦”一声,壳子成功拆下,露出一个错综复杂的电路板,上面焊着两个硕大的电容,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电子元器件,彩色电线有的像电话线一样一圈绕一圈,有的则呈直线分布。   电路板下面就是几根绑在一起的TNT炸弹,按体量来讲不至于波及学校,但掀翻这个停车场还是绰绰有余。   好在停车场目前只有他一辆车。   顾行沉声道:“定时炸弹用电雷|管,没有压力控制,你拨开连着电容的线,拉出来让我看清楚。”   颜辞镜修长的手指插进电容旁边的线团,大气不敢喘地摸索里面的连线,一点一点扯出三根,“红、黄、蓝,能看到吗。”   “能。”顾行眯了眯眼,“你顺着它们往后摸,找一根圆柱体的细管,长度大概手指那么长,屁股有一条尾巴。”   “雷|管对吧,跟你一起听课的时候在教科书上见过。”颜辞镜的俊眉拧得死紧,移动指尖划过那根红线来到另一个元器件上,指腹有金属刺的触感,“雷|管有刺吗?”   顾行:“没有,一般都是光滑的。”   他抽出手,又重新去摸黄色的线,这次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胶壳,“雷|管有方的吗。”   “没有。”   只剩最后一根了,他想着应该就是这个,然而触感告诉他,这个也不是。   颜辞镜的眼皮剧烈一抖,“没有,没找到雷|管。”   【03:50】   顾行短暂的沉默后,斩钉截铁地道:“那就是设计者藏起来了,把你摸到的三个元器件形容一遍,尽量细致。”   颜辞镜颔首拨开一个金属圈周边的电线,让顾行从后视镜看到全貌,“红线连着银色金属,质地和银很像。”   “黄线连着一个四方四正的胶质器件,像是半导体分立器件。”   “蓝线连着电阻。”   他急促且沉稳的声音落入耳膜,忽然一股异样的熟悉感油然而生,顾行的眼睛越睁越大,冥冥中他恍惚听见了昔日的伙伴在火场中歇斯底里的呼喊,以及隔着对讲机都能感受到的那股本能的颤抖。   “指挥失误!这里只有半导体分立器件和电阻!没有雷|管!找不到电源!”   “我不敢剪,我这里还有个孩子。”   “怎么办张队!只剩十秒了!张队!”   紧接着“砰——!!”   拆弹警察尸骨无存,那孩子藏在他的防爆服里面,捡回了一条命。   脑海回响的话语混着各类复杂的情绪化成擂鼓般的心跳,剧烈地敲击在耳畔,顾行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你找一下电路板有没有电源,一般是个金属方体。”   【03:13】   很快传来颜辞镜的声音,“有,在电路板边缘。”   顾行一愣,感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希望的曙光又从乌云密布的上空照射下来,他迅速抬起眼皮,“电源接了几根线?”   颜辞镜又挑起三根熟悉的线,“红黄蓝,三根。”   才三根,太少了。   大概率是个陷阱。   顾行一眨不眨望着计时器逐渐逝去的时间,掏出证件递过去,“现在我说的话你仔细听好,有一些炸弹会设计电源供电被切断的瞬间通过电容放电触发雷|管,所以断电拆弹风险很大,这三根线需要同时挑断,花费时间仅仅一秒,限你三分钟以内通知保安疏散学生远离校门口,最后留一秒来帮我拆弹,明白了吗。”   颜辞镜正要说明白。   顾行吸一口气又道:“如果你想拒绝——”   颜辞镜没等他说完,接过那张印有警徽的黑色证件,“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你死在一起。”   顾行:“……”   【03:01】   ·   疏散人群的工作比顾行讲得要繁琐,校门连着一堵高墙,高墙之下就是塑胶跑道,操场上有无数来来往往上体育课的学生。   保安大叔赶紧用大喇叭通报大家离开,但这些人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移动的速度缓慢,嘴里还骂骂咧咧。   颜辞镜立刻夺过麦克风,吼出一阵尖锐的电流声,“想活命就快跑!不怕死的留下!”   他现在毫不掩饰自己身上那股凌厉得要把人千刀万剐的狠戾,眉心蹙成一团,眉尾斜斜飞入鬓发,这让他看上去分外有威慑感,如同一头凶狠残暴的狼。   车里的顾行听到他的声音,靠在椅背上舒出一口长气,后视镜显示还剩两分钟零三十二秒。   他故意把疏散一笔带过,让颜辞镜误以为这事很简单。   其实是不想让他回来。   黄昏时刻的光线暖而温和,从天边衍射到车内,又从顾行的指尖流转到手臂,仿佛浅金色的麦浪在他身上逐宕失返,他拿出手机通知技术队,“现在开始由姜副队接管队长工作,调取化工大学沿途监控,目前已知车内炸弹有两枚,一枚松发式,一枚定时,都是TNT,定时那枚和三年前连续纵火案用的是同一类型……”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现在的情况告诉支队的人,就跟交代后事一般。   【01:45】   大脑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到了紧急的时刻,那一秒的时间都显得格外漫长,巨大的深渊裹挟理智,这一生过于短暂,他还没有查清背后人的真实身份,没有找到师父的踪影,没有对父母和朋友说一声感谢,没有……   对颜辞镜说一句我一直以来都很想你。   高中时颜辞镜就是个不屑言谈的人,整天绷着一张苦瓜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别人有深仇大恨,但自从顾行缠上了他,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会生气、会烦躁、会吵闹。   会笑了……   那年夏天蝉鸣阵阵,高三的氛围紧张又刺激,每个人都上台宣誓要考什么大学,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顾行与众不同,他宛如叙述与一个人相遇相知的过程,展望与对方相伴的未来,要变成那个人的谁谁谁。   全班沸腾了,纷纷猜测这个女孩是谁。   顾行在台上不卑不亢,他说:“他不是女孩。”   【01:03】   话音未落,全班哄堂大笑,讥讽和质疑的眼神充斥在半空,犹如对他的无声嘲笑,但顾行镇定自若,似乎眼里自始至终就没有他们。   他只能看到角落里趴在桌上埋头睡觉的少年,白皙的手臂能看到分布的血管,皮肤薄得犹如一吹就破,乌黑柔顺的发丝耷拉在耳鬓,那耳根子红了个透。   “随你们怎么看,我不在乎你们的看法,如果有一天你们也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那么你就能体会我的感受了,我想对他好,一辈子的那种。”说完他把话筒往讲桌一放,面不改色走了下来。   全班顿时响起激烈的掌声,方才的负面情绪都被淹没在这热血沸腾的氛围中,顾行穿过掌声径直来到颜辞镜的桌前,坏坏一笑,“别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颜辞镜:“……”   “刚才忘了说,我们上同一所大学吧。”   颜辞镜抬起一张红得堪比熟虾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不怕以后后悔吗。”   顾行拍拍胸脯,答得斩钉截铁,“后悔那是渣男才会干的事,我可是24k纯爷们!”   【00:51】   对于十八岁就定下相伴一生的约定,虽然非常青涩且不成熟,但他们穿过挨山塞海的人群、在灯下奋笔疾书、在操场挥洒热汗——   在无人的夜间校园拥吻彼此。   是一件多么浪漫甘甜、又值得回味的过往啊。   【00:39】   顾行打开颜辞镜的对话框,本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支支吾吾没有想到任何能脱口的话,他苦笑,或许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话语来填补。   于是关上了手机。   这么多年的刑侦生涯,他想过自己扼住罪犯的咽喉和他们同归于尽,也想过在执行任务中被乱刀砍死乱枪打死,但从没想过他连对峙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草草地安排进坟墓。   可真到临近死亡这一刻,那么多的不甘、恐惧、愤怒都融成了温水一样的平静,让他生出些许解脱的意味来。   还好,死的人是他,不是其他人。   【00:20】   师父,对不起。   【00:15】   阿成,我答应过你活着,看来是要食言了。   【00:10】   颜辞镜……镜子……   【00:05】   【00:03】   【00:02】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不再去看消失的数字。   然而这时只听“咯噔”一声开门声,随即响起颜辞镜略带嘶哑的声音,“顾行!我要剪了!”   “刺啦”——   -------------------- 第35章 顺藤摸瓜的追查6   一秒。   两秒。   三秒。   时间划过窒息紧绷的空气,预想的爆炸并没有出现。   顾行回过神来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喉腔发出急促的气流声,颜辞镜脱了外套,把贴身穿的白衬衫袖子卷在胳膊上,露出青筋迭起的手臂。   他皮肤偏白,能清楚看见错综复杂的血管隐隐扩张,不大的车内响起俩大男人跌宕起伏的喘息声,就如同刚竞争完一场马拉松。   顾行紧盯着那后视镜,屏幕上红色的计时数字已经停止,显示【00:01】,果真是“千钧一发”、“九鼎一丝”,直到颜辞镜略带狼狈的脸映入眼帘,他才有种劫后余生的不切实际感,“人群疏散完毕了?”   颜辞镜的碎发混着汗渍凌乱地贴在脸庞,领子有褶皱,像是被人揪过一样,“没有。”   顾行皱起眉头刚要呵斥,他又道:“我走的时候陈警官及时赶到,让我过来拆线,剩余工作由他来做。”   顾行闻言微妙地眯了眯眼,“你那领口是陈俊安揪的?”   颜辞镜没有回答。   看来是了。   顾行闭眼吁出一口长气,拿起手机一看,窗口瞬间弹出无数条消息,有方希成的、王世林的、姜怀海的、刘局的……   刚好一个电话打进来,他划开接通键,“阿成。”   对面方希成的声音暗哑,“顾行?你没事吧?炸弹怎么样了。”   顾行苦笑,“很遗憾这枚炸弹跟三年前的不一样,对方并不想置我于死地。”   方希成在听到那“遗憾”二字险些摔手机,用尽浑身力气才忍住骂人的冲动,“怎么说?”   “电源在显眼的位置,切除之后就停止计时了,而且……”   结果他后半句还卡在喉咙,陡然一声怒斥传来,“你丫活腻了吧!不等我们赶到就拆弹!要是波及附近的人怎么办!陈俊安这小子光解释就花了足足五分钟!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办事的!你明知道单独调查的危险性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两个蠢货!真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蠢货一号:陈俊安,蠢货二号:颜辞镜。   “……”对于姜怀海的呵斥顾行一直是左耳机右耳出,可这时,听筒传来车子发动的引擎声,他一愣,“你把方希成带过来干什么?”   姜怀海:“……”   “他一个法医来这边有什么用,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顾行感觉太阳穴有根筋跳得他头疼,伸手按了按,放低了说话声,“法医又帮不上忙,拆弹的任务危险,你不该带他来。”   然而那一头只有哼哼哧哧的引擎声不绝于耳,姜怀海沉默了半晌,听呼吸声他貌似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方希成听到你的消息脸色惨白,执意要过来,你要我怎么办。”   顾行眉头微蹙,“把电话给他。”   不多时,方希成淡淡地“喂”了一声。   他有点慌,“那个阿成……我不是……”   “我知道,你也不是料事如神,我没有怪你。”   顾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疲惫,就像睡梦中的人猝然被噩梦惊醒,就算方希成再怎么坚强,一丝惊魂未定的惶迫也从固若金汤的自控力中窜了出来,“你最近是不是劳累过度,我给你批几天假,你好好休息,这边有赵平川负责。”   “不用,我只是……”话到一半,他居然哽了,“希望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顾行两只眼睛立刻瞪大如铜铃,“我记得我记得,我真的记得!”   他像个新婚出轨的丈夫,被老婆当场抓奸,跪在天寒地冻的门外请求原谅。   颜辞镜绕到驾驶座查看底下有没有安装炸弹,刚找到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缝,就听见顾行在那里卑微道歉,突然不想拆了。   他的心境估计是“我拼死拼活地救你,你却拼死拼活地想着别人?”   但顾行并没有察觉到某人醋坛子翻了,他现在慌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想这回玩大了。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方希成从来没在他面前这么脆弱过,就算三年前亲手给队友收尸,一遍又一遍写着故人的死亡证明,被死者家属按头道歉,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他永远保持着睿智与冷静,专业客观地分析现状,以至于顾行一度以为这人是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紧接着无比温柔却难掩悲痛的音色落入耳畔,顾行握着手机的指节一抖,心脏好像被人挖空了一角。   “沈姜和师父都离开我了,你不能再出事了……”   所有经历过那次任务的人都忘不了,专案小组从队长到队员一共三十人,回来就只剩下四个,总指挥下落不明,其余二十五人全部壮烈牺牲。   顾行醒的时候窗外下了很大的雨,连绵不绝的雨丝拍打玻璃,刮出槃根错节的水痕。   方希成守在床边,眼神黯淡,犹如头顶盘旋着死神,他平静地道:“我刚才回收了支队最后一具尸体。”   顾行行尸走肉地望着天边乌云密布,没有应声。   方希成扯了扯嘴部肌肉,大约是想对人挤出一个笑,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反而有种要哭的意思,“尸体的脸部和证件损毁严重,判断不了是谁,但我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坠子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顾行的眼神空洞,根本没在听。   “是沈姜……”说到这里,方希成终于笑了,“说来讽刺,那条项链还是我送给他的。”   熟悉的名字灌进耳蜗,顾行的眸子逐渐聚焦,“沈姜……也没了吗……”   “嗯。”   空气和时间冻结成寒冰,宛如鹅毛细雨吹到人脸上,带出丝丝凉意。   “你答应我一件事。”方希成鸦翅般的睫毛扇下来,光影在卧蚕处扫出一片微光,他缓缓伸出手,五指钻进顾行微弯的掌心,头轻轻靠在他精悍的肩膀上。这是个从心理到生理都带着依赖甚至是恳求的动作,是他们共事七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么怯懦,“别让我回收你的尸体,也别让我写你的死亡证明。”   “顾行,”而后他唤了唤他的名字,声音都在发抖,“活着回来。”   ·   “我会活着回去。”顾行睁开眼,和风拂过火烧云拖出一条细碎金芒,在他乌黑的鬓发间攒动,“所以你别参加这么危险的任务,找个地方下车。”   他的语调不算冷硬,却一字一顿都犹如命令般不容拒绝。   那头没说话,挂断了电话。   顾行:“……”   “怎么,小媳妇生气了?”颜辞镜敲开驾驶座的塑料板,看似冷漠又不经意地一问。   顾行轻笑着收回手机,似乎觉得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吃醋,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你别以为是个男的就是gay,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再怎么喜欢禁欲系美人,也不至于对自己同事下手,掰不掰得弯倒是其次,你看我像是那么没品的人吗?”   颜辞镜不知为何想起了姜怀海回来的第一句话,“老早听说顾正支队带了一位三年前的嫌犯当顾问,甚至住一起去了,怎么,顾正支队以往谈的女友都是过往云烟,如今和男人白日宣淫才是您的爱好?”   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但他的耳朵只捕捉到一点——顾行谈过女朋友。   颜辞镜大脑一片空白,全程懵逼地去拆塑胶壳,“嘎达”一声,壳子脱落,他却僵直着身体,没有弯腰查看一眼。   顾行提醒道:“喂,开了。”   颜辞镜半梦半醒地回过神,俯低脑袋去摸索里面的东西。   紧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尖,颜辞镜涣散的眼神蓦地聚了焦。   顾行见他一脸呆滞,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颜辞镜抬起头拿出手电筒,又蹲下去往里照,随后一幕闪烁红光的屏幕映入脑海,他登时错愕地放大了瞳孔。   “定时弹……还有一枚……”   顾行一惊,“什么?!”   颜辞镜吞咽口水,刚没风干一会的冷汗又从额角滴了下来,“计时板被挡住了,我看不到具体时间。”说着他用手去够,但它的位置实在太靠里,不昂起头根本够不着。   倘若贸然拖拽,则有触发其他装置引发爆炸的危险。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弹拆不了。   顾行:“……”   这人是炸弹狂魔吗?!装这么多炸弹?!   三秒钟的静默过后,顾行沉声道:“你马上和陈俊安一起离开这里,我得通知排爆队。”   谁知被颜辞镜一把攥住了手。   顾行登时怒道:“炸弹随时会爆炸!你想死吗!”   他现在不能做大动作,只能干瞪眼地吼。   “我不想死。”结果颜辞镜一屁股坐上驾驶座,选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修长的指节一寸一寸攀过他的掌心,就似流连忘返那般体会他的温度,最后分开他生硬的骨骼,和他十指相扣。   “但我更不想看着你死。”他扭头看他。   顾行讷讷地回望,颜辞镜那双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此刻仿佛夜幕中挂着的星辰,深沉而幽远,他从未这么温情脉脉地看过一个人,也从未在乎过任何人的死活,那削薄轻抿的唇在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显得欲言又止,好像藏着无数如鲠在喉的话语。   “只有我在这里,你才不会采用最坏的方法。”   顾行心虚得不敢直视他的眼,“你在这里只会给我添乱!”   “不,你会因为周边没人,就慷慨赴死。”颜辞镜的目光通透而剖白,犹如要把他整个人看穿,“不是吗?”   顾行:“……”   他无法反驳。   “阿行,我们要不要赌一把。”紧接着,颜辞镜收紧手,恍惚在贪婪地感受属于他的东西,“如果这次我们活着回去,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   把驾驶座写成副驾驶了,改一下,然后补充一下为什么第二个弹没拆。 第36章 沈姜1   顾行哭笑不得,“你是想赌凶手装的炸弹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等救援赶到?”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凶手并不想单纯地‘杀人’。”颜辞镜的头轻轻仰靠在后座椅的枕头上,修长的双腿自然交叠,一只手平放在膝盖,另一只手把顾行套得牢固,这个姿态让他看上去非常舒展,就如同躺在沙滩欣赏碧波浩渺。   “凶手是‘不典型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高智商高攻击性,伪装性适应能力强,能一针见血找到人心底黑暗的部分,并将其放大,这种人很孤独,他们往往需要崇拜者和对手,否则这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太无聊了。”   顾行仔细咀嚼他的话,总觉得某个点特别违和,但具体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那么顾警官,问题来了,假如凶手需要保持新鲜的刺激感,仅仅是安装炸弹把人炸死,会有任何快感吗?”颜辞镜偏头对上他的目光,勾起一抹春风和煦的笑,“如果他觉得你不配做他的对手,刚才的定时弹就已经爆了。”   这道话音分明低磁温柔,顾行却觉得每个字都淬了冰,那种来自骨子里的寒意直抵心间,让他透不过气。   “赌吗?”颜辞镜扭过头去平视前方,“若是赢了,我和盘托出。”   从顾行的角度看,他的面相骨骼立体,标准的三庭五眼,高挺的眉骨连着笔直的鼻梁形成一条完美无俦的线,顺着脖子凸起的喉结没入凌乱的衣领,整个侧脸轮廓比正脸还要精致深刻。   “若是输了,我陪你一起死。”   颜辞镜说这话时既不深情也不浪漫,就像平铺直叙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不需要添加感情,也不需要使用任何心理技巧。   顾行本该拒绝,但鬼使神差般,他点了点头,“好,我赌。”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缓慢,逐渐黯淡的黄昏从风挡玻璃投射在他们相连的手背,仿佛浅金色薄雾消融在那紧扣的指节处。   这时间实在过于冗长,以至于救援部队赶到的时候,顾行总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黑色警服人员迅速拉起警戒线封锁区域,确认了周边环境以及炸弹情况后,拆弹专家决定就地拆除。   姜怀海负责指挥疏散附近居民,警车背着红蓝爆闪灯,恍如无数流星划亮漆黑的夜幕。   专家穿着厚重的防爆服给顾行打手势,不等他反应过来,颜辞镜主动松开了手。   他一愣,微妙的思绪悄然冒头,但随即就被紧张的拆弹工作压回了脑海深处。   嘀嗒—嘀嗒—   分秒走时的每一次响动都仿佛刺向心脏的尖刺,是那么的恐怖刺耳,不知何时彻底穿过心脏,把他们炸成肉泥。   精神在此刻高度集中,顾行能听到拆弹专家隔在面罩后压抑到均匀的呼吸声、拽出电线发出的摩擦声、场外指挥的口令,都形成一个一个音符在心弦上跳动。   良久过去,专家终于松了口气,“好了顾队,您可以下来了。”他从座椅底下稳稳地抽出一根已经拆掉的雷|管,放进证物袋。   几乎同时,颜辞镜那边的拆除工作也完成了。   “辛苦了。”两人不约而同道谢,不约而同踏出一只脚,不约而同踉跄一步,回过头一看,他俩的背被冷汗浸湿,衬衫紧贴皮肤,像是刚被打捞起来的鱼。   学员们拿着毛毯和热茶从不远处狂奔而来,每个人脸上菜色泛滥,就跟看到他们领导嗝屁了一样,尤其是陈俊安和李袖琴这一对童男玉女,表情夸张得如丧考妣。   顾行觉得脑壳疼,大手一挥,把颜辞镜推给了他们,自己则趁着这群小崽子给人裹毯子的空隙大摇大摆走出警戒线,去找姜怀海了解情况。   颜辞镜:“……”   可就在这时,一只劲瘦的胳膊伸过来,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腕,紧接着白大褂的衣摆被风吹得呼哧作响,方希成抬起一张煞白的脸,泪水在通红的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会泣出血来。   原来他并没有在中途下车,而是来到第一现场等待消息。   印象中他不是那种拒接命令的人,顾行眉头微蹙,“我不是叫你回去吗?”   方希成见他完好无损,眼睛鼻子一个没少,才后知后觉松开手,“当时我们在环城高速,停不了车。”   “下不为例。”顾行提步走向姜怀海,方希成立马寸步不离地跟上去,两人交叠的身影在地面投下一道密不可分的影子,然后好巧不巧,这一幕被坐在警车里抱着热茶披着毛毯的颜辞镜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饮一口热茶,险些把杯子咬出一个洞。   陈俊安殷勤地递上零食,“颜顾问,之前我揪你衣领不是故意的,别往心里去啊。”   颜辞镜嗡嗡地应了一声,接过那包辣条愤恨地撕开一道口子,就像拿它撒气一般。   陈俊安后背汗毛直竖,心想铁定是自己当时下手狠了,默默拿出手机搜了下他袖口上印着的牌子。   而后一串长得要溢出屏幕的数字映入眼帘,瑟瑟发抖的小警察伸出食指,从后往前一位一位地数,“个、十、百、千、万、十万……”   十万?!   他的脸顿时拉成了一只大紫薯,灵魂出窍缓缓升空……   顾行对这边的闹剧显然毫不知情,他来到一辆警车前冲姜怀海打招呼,“姜队辛苦了,技术队调的监控怎么样了。”   姜怀海双手插兜地靠在引擎盖上抽烟,香烟燃尽的灰落在警服领口,他也没弹一弹,貌似是想事情想得出神。   顾行又喊了他一声,“姜队。”   “哦,你来了。”姜怀海这才回过神来,夹起烟摁熄在垃圾桶盖,扔了进去,“监控显示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装的炸弹,图侦去做大数据筛选了。”   顾行察觉出他样子不大对劲,“怎么了?”   姜怀海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方希成,疲惫浑浊的眼珠转过去,似乎在忖量能不能说。   顾行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态,“阿成你先回避一下。”   “不用,他不用回避,都是支队的人。”姜怀海摆摆手,眉心皱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浑厚的声音带了点嘶哑,“而且他说不定知道更多细节。”   顾行下意识地问:“难道沈姜……”   “对。”姜怀海抬起鱼尾纹遍布的眼皮,幽远得有些沉重的眼神径直望向方希成,就如同透过他在思念另外一个人,一直以冷硬刚毅著称的姜怀海这会竟有一丝颓然,“方主任,沈姜最后出任务那天,你还记得吗。”   方希成垂在腿边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在听到姜怀海的话后慢慢收拢成拳,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想必我想忘也望不掉吧……”   沈姜这个不走寻常路、桀骜不驯又不爱服从命令的后辈,曾经让他头疼的后辈,不依不饶缠着他的后辈……   时间永远地停滞在了那一天。   ·   “方主任——”   “方前辈——”   “方——希——成——”   方希成正在实验台调整细准焦螺旋,观察细胞剖面,听到某人又在走廊里大声嚷嚷,觉得偏头疼又要犯了。   接着“咯噔”两声传来,来人屈指叩响大敞的门扉,优哉游哉地踩着小碎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方希成神情淡漠,自顾自地填写表格,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谁知沈姜蓦地低下头,格外“强硬”地挤进他的视野,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嘿嘿,前辈考虑得怎么样了啊。”   方希成直起身来推了推金丝眼镜,对方死乞白赖的一张俊脸就倒映在干净的镜片上,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沈姜啊,你这个条件应该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执着。”   他说的是真心话,沈姜来支队以前是武警,武警讲究站如松坐如钟,就算把特警人员拉过来一较高下,他也是最出挑的那个,少年气这三个字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论是帅气阳光的外表还是优异的家庭条件,在婚恋市场都是一等一的抢手货。   就不知怎么的眼瞎,放着外面的姹紫嫣红不看,一天到晚缠着他这个奔三的汉子。   沈姜那张小麦色的脸蛋稍纵即逝地带过一丝疑惑,他仗着自己比方希成高半个头,上前靠得近了一些,居高临下地道:“我也很好奇,前辈这是多没自信才觉得自己不值得别人惦记?”   方希成连忙退后,使出杀手锏,“你再这么不尊重领导,小心我告诉你舅舅!”   “舅舅”二字一出,沈姜眼睛发直,刚才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就萎了,“别别别,我舅舅凶得要死……方主任行行好……”   这人的脸部表情变化自如,眼看从小狼狗摇身一变成了小奶狗,连缓冲地带都不带的。   方希成正要赶人走,忽然一道电话铃响起,沈姜掏出手机划开接通键,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喂”,怒吼声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你小子他妈又跑法医室去了是吧!我告诉你多少遍别打扰方法医你小子是不是听到狗肚子去了!!”   这一听就是姜怀海。   方希成感到有些抱歉,想给人解释一下,但姜怀海的话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收都收不住,骂得越来越难听。   “你他妈是不是越来越像你那个酒鬼老爸了!老子从小怎么教育你的!你在部队我管不着,但你到老子手底下就得按老子的规矩来!你他妈今早出外勤为什么要打顾行!人顾行是张队亲自从警校里提出来的!连我都得让人家师父两分薄面,你倒好!上去就给人家鼻梁打歪了!”   方希成一愣,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伤,胳膊也有淤青,“你和顾行打架了?”   沈姜烦闷地挂断电话,偏头对上他的目光,话音冷得能把人冻成冰雕。   “前辈,你就那么喜欢顾行?”   --------------------   方希成:“???”   迟了,最近开学有点忙 第37章 沈姜2   方希成被他突如其来一句“问责”弄得眼皮狂跳,半张着嘴,好半晌都没组织出完整的音节。   沈姜丝毫不意外他的反应,狗尾巴草被咬得上下晃动,要不是他衣袖上的警徽闪闪发光,任谁都觉得孩子到了叛逆期,在模仿港片影视剧里的古惑仔,“也不知道那个傻逼到底哪里好,要不是张队每次在报告中提他的名字,他能升那么快?”   方希成闻言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直,而后慢慢浮现出“原来如此”的神色,“要是你想得到张队的器重,不妨在他面前多表现表现,而不是像个炸药桶天天找人学生的麻烦,你说呢。”   “谁说我想得到张队的器重了!”谁知沈姜就像被人戳了肺管子一样咋咋呼呼,声音大到整个法医室都能听到回响,方希成一楞,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难道娃儿到思春期了?   回音落下,沈姜自己都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做贼心虚似的放低音量,“我想得到谁的器重……难道你不明白吗……”   方希成望着他如清烟一般惆怅的眼,亮着精光的虹膜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一股难以言表的异样感从心底升至大脑,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喃喃道:“难道你……”   沈姜顿时期待地眨起了星星眼。   “你想得到刘局的器重?”方希成那张可以用“漂亮”形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实诚”。   沈姜:“……”   方希成见他不再说话,回到座椅上观察细胞切片,钢笔笔尖划在白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没事就回去吧,今晚还要给你们开庆功宴,你们不是刚抓到在逃嫌犯吗,刘局他老人家高兴得老泪纵横,早上给所有人通报了一遍,我得赶在晚饭之前把报告写完。”   沈姜:“……”   于是沈姜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工位,煞有介事地翻开桌面的记事本,前面几页都是正儿八经的案情记录,他飞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小字混着爱心和波浪线摇摇晃晃地指着中间圈注出来的大字——方希成。   首页上一行工工整整的“攻略计划”。   近距离一看,左边是分析右边是计划。   左边详细记录了方希成的生活习性,例如早中晚三餐吃什么,出外勤先迈哪只脚,说话是以语气词结尾还是以名词结尾,玩手机用九键还是全键……   而右边的字划了又划改了又改,只有结尾两个加粗的正楷字大而明显,后面打着一串感叹号——强攻!!!   今日份强攻依然以失败告终,沈姜吁出一口长气,趴在桌上无精打采,然后他一想起某人什么都没干,轻而易举获得了方希成的青睐,他就更不爽了。   到了午饭时间,沈姜算准了方希成会加班赶报告,特意去小饭馆买了一份他最爱吃的重庆小面,外带一份手磨咖啡,喜滋滋地跑到法医实验室,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结果一幕和谐的画面映入脑海,沈姜瞳孔骤缩,赶紧退到门后躲了起来。   “就算你再怎么敬业也得有个度吧,饭都不吃了身体能好吗?”只见顾行穿着制服靠在桌沿,上衣扎在裤子里,黑色的公安腰带托着枪套,把他优越的身材比例发挥得淋漓尽致,双腿修长腰身细而有力,整个人精悍又干练。   只不过一张脸伤痕累累,鼻梁缠着一块硕大的白纱布,略显狼狈。   他居高临下望着方希成埋头苦写的后脑勺,愠恼地皱了皱眉,“你是想当神仙吗。”   顾行的面相不同于当下小年轻的审美,骨相突出极富攻击性美感,加上长年累月的刑警生涯,给他平添了一股冷硬又蛮横的匪气,即便鼻子歪得滑稽又搞笑,别人也只会觉得这是他和嫌犯搏斗后留下的光荣勋章。   方希成抬头瞥了一眼他的光荣勋章,随即被他鼻青脸肿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沈姜人不大,下手倒挺狠。”   门口的沈姜立刻绷紧了神经,耳朵愈发用力地偷听着。   “你还笑得出来。”顾行生无可恋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要是毁容了怎么办……”   “毁容就不能欺骗无辜少女了,我替广大女性同胞谢谢沈姜。”方希成旋上钢笔帽,整理手底下密密麻麻堆得乱七八糟的纸张,按类别分开。   顾行作为一名德艺双馨的人民警察,哪受得了这种诋毁,当场拍案而起,“我不就去了几次联谊相了几次亲,搞得好像我是个渣男一样!”   方希成淡淡地道:“半个月前,刘局的女儿在大雨天等了你三个小时,第二天感冒吊水,你连个慰问都没有。”   顾行急了,“我那天出外勤你不是不知道,追了嫌犯十公里,从河西追到河东,抓到的时候这小子拘捕,我为了收拾他骨头都要散架了!”   方希成:“还有一年前,王世林的妹妹跟你去兜风,结果开到盘山公路你把人家扔在路边,自己开车走了。”   顾行急得脸红脖子粗,“喂喂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啊!当天来警情,歹徒报复社会一车撞死了八个人,逃跑路线正好就是那条盘山公路,我不上谁上?”   方希成:“还有两年前……”   “你别前前前的了,我听得头疼。”顾行赶紧叫停,象征性地揉了揉太阳穴。   方希成把打印出来的资料用夹子固定,拍到他胸膛,“这是师父要的检验报告,你给他送过去。”   然而顾行就像没听见一样神神叨叨地嘀咕了几句,而后视线移过来,方希成还没搞明白他发什么神经,就见顾行一把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半提起来,俯身而下定睛对视,认认真真地道:“这些陈年旧事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他的目光清晰又直白,但凡方希成有那么一点点恋爱神经,此刻就溺下去了。   方希成好笑地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时不时拿出来损你两句啊。”   顾行咬牙切齿,“你!”   方希成被他抓着也不恼,反而异常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就似老母亲纵容儿子那般,“好了你收敛点,晚上全队都要给你们庆祝,要是让新来的同事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以为我们支队纪律不严。”   顾行眉梢一挑,“你说沈姜?”   方希成掩饰性地清了清嗓,“我没说,你说的。”   顾行放开手,剑眉压住眼窝,眉尾斜入鬓发,这个神色带着微妙的怒气,但怒得不太明显,“今早接到警情,一对夫妻吵架,丈夫家暴,妻子报警,因为在我们的管辖地,所以110把案子分给了我们,但等我们赶到才知道那个丈夫是市公安局内勤人员,师父决定通知市局要他们定夺,可沈姜这家伙不知道怎么脑子秀逗了,趁我们都在外面讨论,他把那个家暴男一顿爆揍,鼻血都打出来了,我去拉架,他居然连我一起打……”   方希成:“……”   看来师父为了沈姜不受处分,故意只对姜队透露了一部分。   顾行越说越来气,“我平时跟这小子不对眼,他也看不惯我,估计觉得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特么下的死手,手肘锁喉都使出来了,要不是师父在旁边我就给他个过肩摔,教教他社会险恶。”   方希成:“既然师父早说了让着他,你也别憋屈了。”   “是是是,他舅舅是副支队,他牛逼,我得罪不起。”   方希成一咂舌,冷峻的眉眼微蹙,“顾行,过了。”   这些话宛如一根根锐利的尖刺,不留情面地戳破了沈姜那心比天高的自尊心,他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狠狠攥着塑料袋的提手,忽然明白了方希成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   那不是爱,只是对人本能的礼貌。   误以为方希成也有点意思的他真是蠢爆了。   这个刚出部队的小屁孩头一回对自己的弱小感到无能为力到厌烦的地步,甚至连辩解也做不到,因为顾行说的是实话。   罪魁祸首的顾行浑然不觉,不情不愿地转移话题,“行行行,听你的,谁叫你是主任法医,你级别高,你是领导。”   方希成理了理被他掐皱的袖子,哭笑不得地睨了他一眼。   顾行:“走吧,我请领导吃饭去。”   两人一边打趣一边从法医室往外走,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慢慢听不清了,沈姜才从楼道口出来,手里的咖啡已经凉了。   ·   到了晚上七点,刘局组织的庆功宴正式开始,由于张清回破获的案子是市公安局派下来的疑难悬案,而他们仅仅花费一周就抓到了真凶,这让刘局在一群白衬衫大佬面前倍有面子,所以这次团建下了血本,场地租的会议酒店,不论是水晶灯、桌椅、发言台还是红地毯,都考究齐整,散发着金钱的气息。   一眼望去,富丽堂皇。   而平时外勤组的一群糙老爷们破天荒剃了胡须穿上正装,头发抹上发胶露出大额头,显得人精神焕发。   顾行也不例外,他的发胶是所有人当中用得最多的,足足用了半瓶,此时端着香槟给各位领导敬酒,灯下的他身形高挑,影子被拉得细长,犹如行走的荷尔蒙。   内勤组几位女学员眼睛都直了,窃窃私语顾行有没有女朋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于是他们把眼光对准了顾行唯一的好朋友、支队第一冷美人——方希成。   方希成正在自己的椅子上怡然自得喝着香槟,礼仪和姿态都做得相当到位,似乎对这样的场合并不陌生。   女学员怯怯地上前,“那个方法医……”   方希成回头微笑,“想听顾行的风流往事?”   女学员齐声道:“是的!!”   “那我们从他大学毕业之后开始说起吧。”   眼看方希成微醺上脸,手撑着头轻轻靠在桌上,眼神涣散地勾起一抹笑,“当年我和他一起被张队从警校拎回来,我是实习法医他是实习刑警,第二天就有一个女警前辈加了他微信,问他能不能出来,你们猜顾行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他说我们应该以家国为重,办公室爱情要不得,哈哈哈哈哈……”方希成难得一次放声大笑,借着酒精。   这里的人大多穿黑西装,而他穿了一身白,有一种别样的优雅和魅惑,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微红的模样简直可爱极了。   女学员们渐渐红了脸,却不是因为顾行……   “我也不知道办公室爱情怎么不行,后面又有人给他介绍,一个接一个的……他哪来那么多相亲……”方希成说着说着笑容黯淡下去,他也觉得自己有点醉了,起身去拿矿泉水,“不好意思我喝点水。”   结果他双腿一软,女学员吓得花容失色,连不迭去扶,但她们的手还没碰到对方,突然一只小麦色的手臂伸过来,稳稳当当地托住他的腰,把人抱了起来。   “方主任醉了,我带他去阳台醒醒酒。”沈姜梳着大背头,面若寒霜地道。   女学员:“……”   -------------------- 第38章 沈姜3   方希成醉醺醺地靠在沈姜的胸膛上,稀里糊涂被带到观光阳台,随着玻璃门打开的瞬间,寂寂飒飒的和风灌进身体,吹得方希成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往那人的脖颈处蹭了蹭。   他遇风容易畏寒,平时出勤都是硬抗,只有在这样意识不清的时候,才会跟冻坏了的猫似的钻进别人怀里。   沈姜显然被他突然亲昵的动作吓得不轻,呆呆地望着他半梦半醒的面庞,如同想在上面寻得一丝属于他本人的情感。   只见方希成静静地半睁着眼,扇子一样的眼睫抖落光影,把那张白瓷般的脸衬得精致而清晰,不论是眉眼的形状,微醺带红的脸色,还是仿佛闪着水光的唇珠,都是那么的惹人怜爱,他方才喝酒喝得急,此刻嘴唇有点黯淡。   沈姜的心思如同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在脑海翻滚出一幅又一幅大逆不道的画面。   又一阵夜风袭来,方希成难受地拧了拧眉头,嘴里溢出一丝呻|吟,“冷……”   沈姜连不迭滚动喉结,强行压住那些即将脱缰的想法,把人放到椅子上,拖了外套给他披在肩头,又慌慌张张关紧窗户,甚至毛毯和热水也一应俱全,一气呵成把阳台变成了保暖圣地。   现在仲夏的天气,稍一走动就能发汗,沈姜热得扯开领带,露出骨骼分明的骨脖颈,修长而性感的线条埋进若隐若现的胸口肌肉,让他比平日多了一点成年人的烟火气,又不失莽撞的少年感。   这套黑西装简直太合身了。   “方主任……你还好吧?”沈姜英挺的眉眼微蹙,欲言又止。   方希成眼神涣散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不属于顾行的音色传来,他才慢慢地回过神,结果对面的人是沈姜,他一愣,之前那丢人的一幕幕宛如雨后春笋,在他脑间疯了似的接连放映,他登时无地自容,脸颊的微红逐渐变成绯红,像一颗熟透的桃子。   沈姜全然不觉,拉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语重心长地道:“你阳虚脾弱,气血不足,不宜饮酒。”   方希成甫一冒头的羞愧就被他真挚的语气感化到渣都不剩,敢情这小子对他又搂又抱的是担心他的健康,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倒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神色镇定下来,“小时候养成的毛病,习惯了,没事。”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向室内,视线犹如寻找着什么四处晃动,直到水晶灯下那抹颀长的侧影映入眼帘,他才欣慰地笑道,“顾行这会该撑不住了。”   谁知就在他踏出步伐的下一秒,沈姜陡然拽住他的胳膊,结实的身躯倾身逼近,把人死死堵在了门口。   方希成迷惑地道:“沈姜?”   沈姜逆光而站,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额头下晦暗一片,除了挺立的鼻梁晃过一条微光,其他五官都犹如被黑暗吞噬,教人看不清表情。   方希成即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只握着自己胳膊的手也出卖了他——他在发抖。   “你怎么了?”   沈姜微仰起头,“方希成,那天我跟你说的事,你是不是忘了。”   他这一抬头,方希成就看到那支棱黑发下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仿佛饱含着不甘和愤怒,以及将它们压抑到极致的理性,方希成莫名有些心虚,“什么事……”   沈姜提步往他那边靠,“你忘了不要紧,我再说一遍……”   “啊,你说那天的事,我想起来了,”方希成急匆匆地打断他,好似本能地害怕他马上脱口而出的言语,“快到刘局讲话了,我们进去吧。”   “方希成,我认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快进去吧,嗯?”   “你不知道。”   “再耍小孩脾气我叫你舅舅了。”无能为力的方希成只能拉姜队出来当挡箭牌。   “叫吧,反正我无所谓,所有人知道了我都无所谓。”沈姜已经把人堵到了角落,毫不掩饰常年军旅生涯不怒自威的气场,那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凛冽得有如天山大雪般的森冷。   方希成闻言眼睛越睁越大,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冥冥中他的耳畔嗡嗡作响,昔日的话音从虚空中缓缓升起,好像有无数只食指来回交错,指着他破口大骂。   “恶心的东西!”   “滚回你家去!”   “别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了!”   “滚!”   “恶心的同性恋!”   “方希成,我是认真的。”沈姜放柔声线,逐渐俯身而下缩短二人的距离,“就算我舅舅打断我的腿,我也要告诉你——”   方希成的心恍如被他的话贯穿而过,滴下鲜红的血来。   别告诉我!   “我喜欢你。”   沈姜的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属于年轻人的体温立时烘到方希成身上,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短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然而沈姜还不肯罢休,手上的力道加重,“提醒一遍,不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   “我想感受你的温度。”   “看你喘息涨红的脸。”   “被搅得一塌糊涂。”   “让你求我停下。”   “……”   不堪入耳的话最不乏想象力,方希成擂鼓般的心跳声震下来,震得他坚实的城墙近乎快要出现一丝裂缝,而沈姜就像一个攻打城池的将领,看准他薄弱的防御砸落撞击,狠狠地将这道缝隙扩出一块口子。   “方希成,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方希成的拳捏得死紧。   别说了。   沈姜不准备再为难他,即便心中的不舍泛滥得舌根发苦,他也放开手,退身开来,“那天只有你记住了我的生日,虽然酸碱变化的魔术有些过时,但我真的很开心。”   “我从小到大,没有人关心过我,受伤了舅舅也只会说一句扛着,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那会性子急躁,把受害者家属打进了医院,所有人都在指责我,只有你。”说到这,沈姜忽然温情似水地望着他,恍若在注视这世间最美好的宝物,他想捧在手心的宝物,“只有你关心我的伤情,带我去包扎。”   别说了……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目光已经不受控制地落到了你身上。”   别说了!   “可你一直注视着顾行……”   方希成好像被人掀开了遮羞布,刹那间惊惧交加瞪直了双眼。   “我就在心里想,我想啊想,什么时候你望向顾行的目光分我一点就好了,我不要很多,只要一点点。”   方希成:“……”   沈姜弯低腰,以自下而上的角度和他对视,小心翼翼托起他的手,无比真挚地道:“可以吗?”   方希成快疯了,沈姜那两只乌黑的眸子又深又远,他觉得全身心的感官都要被这双眼睛吸进去了,他却无法拒绝,心底生出的些许回甘,甜得他发齁。   随后话语不经思考就蹦了出来,“可……”   然而后半个字还卡在喉腔,二人身后的玻璃门猛地被打开,姜怀海拿着对讲机破口大骂,“沈姜!你他妈愣着干嘛!出警了!”   “……”   ·   一行人迅速回到支队,刘局把张清回一顿猛批,唾沫四溅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顾行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原来是刚抓获的嫌犯还有同伙,那同伙在社交平台放出挑衅信息,要求他们一小时内交出嫌犯,超出一个小时炸毁一层楼,直到警方交出人为止。   一开始网警以为是恶作剧,后面查不到ID信息也无法锁定地址才察觉出事情不对,一个小时过去,金印商场的二楼如约被炸,伤亡人员若干,咸景支队和消防正在火速抢救。   刘局当机立断封张清回为总指挥,通知咸景支队组织专案小组,市局那边也派人过来,这次造成的后果由崇恭支队全权承担。   他们都大意了,连续纵火案的凶手不止一人。   所有人整装完毕,顾行被分配到最危险的金印广场,那里刚发生爆炸,楼体被损毁,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但他满身的酒气,即便现在酒醒得差不多了,可对着炸弹这种精密仪器,一丝一毫的失误都不允许。   就当张清回纠结该不该让他跟随排爆部队前往时,沈姜站在队列中大声道:“报告张队!我曾在部队中参加过边境排爆工作!我有经验!”   顾行:“……”   张清回立刻应声,“好,你代替顾行去金印广场,去换装备。”   “是!”   沈姜趁着去武器库取枪支的功夫,把方希成拉到一旁,他穿着黑色的防弹背心,警徽在手臂上转出流光溢彩,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相互注视了几秒。   “方希成,等我这次执行任务回来,你就把答案告诉我,以后,我保证不缠着你了。”   方希成重重地颔首,沈姜终于露出一个笑,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当时没有多想,时至今日再回忆一遍,他才发现这个笑的背后竟藏着无奈和苦涩。   在这之后,方希成把那句“可以”翻来覆去的咀嚼,一有空就对着镜子练习,生怕表情不够完美。   “一点点可以,但是多了不行。”   “不对,再多一点点也不是不行……”   “那就再多一点吧,再多不行了。”   “嗯,就这样。”   可他没想到,他等来的,会是沈姜的尸体。   --------------------   我最近有些忙,所以不定时更新,大概率周更,请见谅。   不过写了这么久就三个评,应该也木有看的人,那我就光明正大的鸽了…… 第39章 损失惨重追真凶1   初夏的夜风吹得方希成打了个寒战,顾行把外套脱下给他盖上,方希成神色如常,只是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眉心仿佛一团郁结难解的线,已经随着沈姜的身亡搅成死结。   顾行完全不知道两人还有这么一出,也算理解当年沈姜为什么看不惯他了。   故事说完,姜怀海口中的烟也燃尽了,只剩一截橙黄的滤嘴,他又掏出一根,还未点燃就火急火燎地吸进一口,宛如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情绪堵在心口,急切需要点东西压下去,眼神并没有因为方希成的回忆变得和缓,反倒比这黑不见底的夜晚还要令人窒息。   “方法医,沈姜真的……是那么说的吗……”   方希成拉了拉顾行的外套,搭在肩头显得有些宽大,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姜队,沈姜生前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很清楚。”   “嗯,我明白。”姜怀海把烟抽得星火朦胧,在黄色路灯下像一只飞蛾扑火的萤火虫,他趁香烟回喉的空隙顿了顿,貌似是在组织语言,“沈姜死后,我们把商场监控录像全调了出来,里面就有这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的眼珠斜转过来,饱经风霜的眸子细纹遍布,看得出来这些年老了不少。   顾行明白他的意思,“您难道怀疑三年前的爆炸犯和今天的是同一个人?”   姜怀海拿出手机找出当年的监控录像,上面是人头攒动的商场,头戴黑色鸭舌帽身穿黑色卫衣的男人混在其中,根本看不清脸。   顾行却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当时疏散商场的监控,因为他每一步都走在监控的盲区,完美地遮住了面部,所以我让技术队去查这个人,图侦查了三天三夜,没有结果,我也就打消了对他的怀疑,直到刚才……这个人钻进你的车子安装炸弹。”   顾行沉声道:“如果图侦的肢体数据匹配一致,就说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说不定也是出现在他房门口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顾队。”姜怀海拿下烟,身体站直了,“你可以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吗。”   顾行想也没想,“不行。”   “也是。”姜怀海轻声一笑,重新叼起那根只剩一半的烟,“夹杂私人感情办案是大忌,所以才有近亲属回避制度。”   眼看姜怀海跟被掐蔫了的花一样,顾行连忙掩饰性地转移话题,“既然监控清楚无误,那就让痕检那边收工,阿成也该回去……”他一边说一边拍拍方希成的背,示意他上车,可就在这时,一抹尖锐的视线从背后陡然射过来,但周围人都没有感觉。   他立刻警觉地回头。   方希成讷讷地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上车,我过会就来。”顾行怕他担心,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距离这里两百米的墙角暗处,藏着一个人。   “那你快点。”方希成没有察觉异样,走向区域外停着的警车。   目送方希成的身影渐行渐远,顾行才开始考虑摆在眼前的问题,现在他身边非但有刑警,还有排爆部的特警,警戒线和红蓝光交织错落,把这一亩三分围出独属于警察的那份威严和紧张。   这样一个层层包围的环境,想必任何一位犯罪分子都不敢接近。   但顾行莫名觉得——   那个人敢接近。   他擅长利用人思考的惯性和漏洞设计游戏,就像夜晚偷东西的小偷不穿黑色夜行服,而是反其道行之,着一袭白衣。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会这样。   想罢,顾行举步走向那道黯淡的红墙,鞋面亲吻地面在耳畔敲落清脆的声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住,全世界都只剩那个黑暗的集合体。   然而就在他快要融入墙面截断的暗处,站在不远处的人影好似歪头笑了一下,紧接着一点红光闪烁,顾行一愣,随即就有一声急切的嘶吼灌入耳膜,“顾行趴下!!”   排爆队的呼声在背后同时响起,“不好!三枚炸弹还有远程控制!”   “趴下——!!”   顾行的大脑“嗡”一声轰出空白,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双钢筋似的手臂猛地箍住他的身体,将他扑到了地面。   与此同时,姜怀海一众人趴下抱头,一群拆弹警察中有个年轻人,只见他一咬牙,迅速将刚脱下的防爆服裹住三枚炸弹,抱在胸怀,整个人朝地面卧躺下去,形成一个C形肉盾。   定时三秒爆炸,这附近都是居民楼。   可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其他拆弹警察也想到了,所以那一瞬间,又有好几个自告奋勇的年轻人近乎以雷霆万钧的功夫趴了上去。   “轰——!”   刺目的光登时充斥在整个场地,顾行的眼睛越睁越大,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惊惧交加地颤抖起来。   肉浆横飞,血沫四溅,八位拆弹警察骨体断裂,死无全尸。   最底下的年轻人成了一滩血泥。   ·   在车内听见爆炸声的方希成微微一怔,赶紧下车,爆炸产生的火焰席卷全场,隔着老远都能看到熊熊烈火在夜间嘶鸣,他心里一个咯噔,浑浑噩噩地往前跑,嘴里不断喃喃着。   别出事,别出事。   顾行别出事!   几个人影相互架着从火堆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方希成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结果发现是姜怀海,“姜队,顾行……顾行呢?!”   姜怀海被炸得一只手臂都是血肉模糊,他气喘吁吁地道:“你他娘的……这么多人不见你关心,只知道他娘的顾行……我他娘的怎么知道顾行怎么样……”   方希成即刻撕下白大褂给三位做简易包扎,他过于担心,手下的力度没控制好,把姜怀海疼得嘶出一口长气,“你他娘的不会包就别包!妈的顾行是人我们就不是人?!”   “抱歉,紧急情况,姜队稍微忍一忍。”方希成加快速度缠绕布条,火焰的光照在他的额角泛出点点细碎的斑驳。   姜怀海看着他乌黑的发,淡淡地道:“方希成,说实在的我搞不懂你。”   “……”   “你看上去像是个正常人,但其实我根本看不到你身上的‘人’味,你并不像个医生,因为你好像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姜怀海的眼神平淡得如同一碗凉水,就像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沈姜对你那么着迷,你连封信都不肯读,顾行却是个意外,你似乎非常关心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话音落下,其余两位包扎完毕的警察目瞪口呆。   方希成眉头剧烈一跳,手底却稳得要命,给伤口缠上结。   “我还要给其他人做紧急处理,先行一步。”他没有回答,而是犹如想逃避什么一样起身奔向火场。   姜怀海凝望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自家侄儿委实可怜。   越来越多的人逃了出来,方希成的白大褂越撕越少,他忙得满头大汗,却一刻也不敢停歇,救护车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赶到,在此之前必须给所有人做好应急处理。   陈俊安和李袖琴只受了轻伤,当时两人距离爆炸地点比较远,又在车子后方被挡了一遭,李袖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陈俊安也仅仅是被飞溅的石子刮伤,方希成吩咐他们去搀扶伤员远离现场,自己则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滚烫得连目光都要一并灼烧的火场。   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逃出来了,顾行却不在那里面。   你问他为什么那么在意顾行?   那还用说。   因为顾行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宁愿伤害自己都不会伤害他的人。   ·   方希成的家庭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开发商,父母是书香门第,原本要求就比常人高,对子女的要求只多不少,他几乎没有童年,从记事开始就流转于各种私教课,行走坐卧都在肌肉的精准控制下,父母告诉他任何时候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失礼于人前,要对客人报以微笑。   所以他在父母的葬礼上没有掉一滴眼泪,并且对每一位参加葬礼的来宾都鞠躬微笑。   别人都说这孩子很恐怖。   但……他只是听话而已。   压抑感情对他而言,就跟喝水吃饭一般无二。   只有在夜深人静周围无人时,他才能为父母痛哭一场。   后来长大进入青春期,他姣好的面容得到了全班同学的喜爱,情窦初开的女孩在他书桌里塞了一摞又一摞情书,他总是能温顺似水的拒绝她们。   直到有一天,一封独特的邀请函递了过来。   是班长,他生日快到了,邀请班里的同学去他家玩游戏吃蛋糕。   方希成答应了。   平常人的家很是温馨,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聚会结束时,班长拉住他,『以后想来,可以常来。』   他很开心,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开心,『嗯。』   这之后,他果真时常去走动,一来二去间。   他竟喜欢上了班长。   可是班长是个男生啊……   意识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情感,方希成很是害怕。   因为,他好像快要压抑不住了。   感觉随时要爆发一样。   班长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把他堵在回家路上,生气地询问,『你最近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说。』   方希成把牙齿咬得死紧,双肩背包的肩带都要被他抠出一个洞来,这是他首次有种想把情感发泄出去的冲动。   对方还在不停地逼问,『喂,你说点什么!』   方希成抬起头,浑身发抖,『我……我喜欢你……』   谁知班长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忽然变了,原本是急切又关怀的模样,转眼变得狰狞厌恶,就如看到了一件许多年没洗的脏衣服,上面爬满了苍蝇和跳蚤,散发着恶臭。   方希成立马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该说出来的……   第二天,这件事就闹得人尽皆知,班长不再理他,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连同以前给他送情书的女孩,也骂骂咧咧地把情书收回去,一口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希成表面照常上学听课,成绩也没有受到影响。   但是一等他回到房间,猛烈如山倒的疼痛感便赫然间穿透到四肢百骸,他强捱着刀绞般的心痛,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孤独的夜晚。   常常要等到哭到浑身力气散尽,他才能混混沌沌进入睡眠。   这件事持续了整整三年,直到升入高中才有所好转,他再也不敢外露情绪,更不敢对人推心置腹   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左不过逢场作戏。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准信、最容易改变的东西。   直到他遇到了顾行……   顾行会当面抱怨他做得不够好,也会耍嘴皮子取笑他,但他从不在背地里干这些事,即便方希成作为法医再引人注目,地位升得再快,顾行对他的态度都是一如既往。   有时出外勤遇到情绪崩溃的嫌疑犯,顾行总是将他护在身后,从十年前的实习警到十年后的支队长,从未改变。   方希成还记得,有一次顾行因为太在意他的安危不肯在楼道口开枪,活活用拳头把嫌疑犯揍得鼻血横流,那拳面皮开肉绽,他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他方希成就算是颗寒冰做的心,此时也该化了……   “顾行……顾行……”方希成在火光冲天的边缘摇摇欲坠,单薄消瘦的身影仿佛从高空中跌落的玻璃,稍一触碰就灰飞烟灭。   “我只剩你了……”   “别离开我……”   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凉,即便脑门全是淋漓出的涔汗,也只能用冷汗来形容。   “顾行——!!!”   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最原始的情感,歇斯底里地叫出了声,“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要活着回来……”一语毕,方希成泣不成声。   “阿成……别哭啊……”   -------------------- 第40章 损失惨重追真凶2   “这世上的人呐,总是熙熙攘攘无穷无尽,像地里的韭菜割也割不尽,一茬割完了别的茬又冒出来了,所以我不懂啊,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有什么好珍惜的。”   顾行还记得,夕阳下的张清回说这话时脸上每一根褶子的模样,指缝里留着的泥,指节夹着的快燃尽的烟,还有那一双看似冷漠、却饱含着悲伤的眸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师父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愣了很久的神,然后张清回按熄了烟,对他轻轻一笑,“这就是此次杀人犯的逻辑,有些人不配为‘人’,至少在他们看来,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有些人可以随意宰杀,你要抓住他,就要从他的角度理解他。”   顾行浑浑噩噩地趴在地上,灼热的火星逼得他左眼睁不开,七横八竖的尸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一簇一簇跳跃的火焰……   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师父。   刚才炸弹掀起的暴风混进了石子一类的硬物,把他的额头刮出了血痕,血流慢慢渗出伤口流在眼帘,把视野染得鲜红。   望着那些正在燃烧的防爆服,昔日恩师的话语萦绕在耳畔,好像有一双手伸进他的脑子,将那脑浆搅成一团浆糊。   三年前的连续纵火案,对崇恭支队的恶性报复性|事件,多起爆炸多人死亡,失踪的刑警枪支,沈姜死前见过的嫌疑人,时至今日出现在他门口的男人……   颜辞镜来到支队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巧合么?   “你要抓住他,就要从他的角度理解他。”   究竟是花辞树,还是颜辞镜?   这兄弟俩谁是凶手?   还是说,他们二者都是。   那么动机呢?   林欣儿?   如果林欣儿是动机,兄弟俩为什么做到这个程度?   假设帮助陈音音只是出于组织的“人道”,出于兄弟俩对林欣儿遭遇的同情,那夜闯支队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仅仅是杀人灭口就派一个林欣儿过来,太不合理。   而且按颜辞镜的说法,在他车底下安装炸弹的本意并不在炸死他,是在“试探”他有没有足够匹敌能力,就结果来看颜辞镜的说法不无道理,花辞树一开始就设了双重保险,在他们脱离危险之后引爆炸弹,一瞬间击溃支队的警力。   用恐怖活动来评判这次事件的话,就是一次完美的袭警计划。   好比艾滋病毒率先攻击免疫细胞,感染初期看不到症状,后期一举卸掉身体机能。   等等……   好像一直有个盲点被他忽视了。   时间回到白天,花辞树安装的炸弹打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他,他只是附带。   那么,倘若这所有的行动,最原始的目标都不是摆在明面上案件呢?   倘若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   就是崇恭支队本身呢!   顾行的眼睛越睁越大,三年前因他冒入现场而死的警察们犹如在这一刻与地上的尸体重合,在眼中重叠成一道道清晰的影子。   那些人当中,甚至还有刚从警校毕业的孩子。   当年的不甘、愤怒、悔恨都在这一刻无限放大,顾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无视火势的冲击疯一般扑上去,把尸体胸口上的警号撕下来,囫囵几下塞进口袋。   如果他能早一些察觉,他们根本不用死!   跟三年前一样,若是他不冲进去救人,他们根本不会死!   这些人说是被他杀死的也不为过!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紧紧地捏着烧焦的碎布,好似要将这些数字刻在心底,教自己永志不忘。   可就在他撕到一半,忽然,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物抵住后脑勺,同样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动。”   顾行瞳孔中的浑浊蓦地散开了。   这个声音,是颜辞镜。   颜辞镜面无表情地给手|枪上膛,火光映在脸庞照出一条刚毅流畅的线条,半明半暗,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但顾行并不惊讶,只是扯了扯嘴角,“你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他的神色既没有信任被辜负之后的难过,也没有满盘皆输的慌乱,整个人异常镇定。   颜辞镜的食指扣紧了扳机,“双手抱头,面朝我跪下。”   他的语气陌生得像一碗凉水,每一个音节都犹如蒙着一层冰渣。   顾行闻言收拢五指,冷笑道:“你费尽心思接近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随着跳跃的光线忽明忽暗,颜辞镜的眼神晃过一瞬间的错愕,“你知道……?”   “那天林欣儿夜闯支队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顾行仰起头抵住枪口,悠悠地道,“宋庆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九十公斤,常年干体力活,相比林欣儿体重不过百,说到底就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所有的技巧和化学攻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一推就倒的豆腐渣,你们的老大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   他的语气很绝对。   “既然知道……”颜辞镜的眼光沉了下去,握紧扳机的手指微微发抖,“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你家。”   就好像……你还相信我。   你还,   喜欢我。   “哈哈哈哈……”只见一块火星弹到顾行的袖口,那火星融化布料舔舐皮肤,他如同感受不到,笑得愈发张狂,“像你这种疑心重的人,如果我不邀请你去我家,怎么顺理成章地拿到你的DAN?”   颜辞镜:“……”   顾行侧过半边身子,扭头转动眼珠,斜眺着和他对视,“你们想销毁林欣儿的卷宗记录,对吗。”   颜辞镜的眼底映出顾行的模样,那嘴角的一抹弧度清晰得有些刺目,不知不觉他的咬肌绷得极紧,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闭嘴……”   “之前我还纳闷,为什么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吻,为什么你在引导我破案,引导我一步一步,掉入你们的圈套。”说到最后,顾行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在火光的映射下竟显得有些森冷。   颜辞镜咬了咬牙,没出声。   “又在演深情的戏码?”顾行勾起唇角,连带笑意也变得阴森,“快别装了,看得我恶心。”   颜辞镜:“……”   “本来我以为你有什么苦衷,我想等你开口,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原来天真的人是我,你说对不对。”顾行平视前方,波澜不惊地道,“花辞树。”   话音甫落,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伴随三下清脆的掌声,一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探出头来,花辞树依旧是那副方型黑框眼镜,只不过和白天不同的是,镜片下的一双瞳眸,充满了狠戾的杀气。   “我哥看上的人果然很不错,有被毁掉的价值。”   没有了伪装,这人的音线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出乎意料的温柔,乃至让人觉得他现在很高兴,非常高兴。   顾行盯着他越走越近,不由自主往后靠了一些,然而他刚靠近才发觉枪口还抵着后脑,传来些许冰凉的触感。   花辞树就像颜辞镜描述的那样,不典型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顾行一眼就知道了,那些堪称变态的特质,就像一把寒冷的利刃刺进心脏。   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这是个比林欣儿要危险数倍的东西。   “放松,搞得我要吃了你似的,”花辞树来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如临大敌的动作,突然蹲了下来,而后看着他微微一惊,“啊,受伤了。”   说着,他伸手替他擦拭额头,手法轻柔,犹如在对待一件珍宝。   顾行懵了。   在这火势凶猛、尸骸遍地的当下,这人竟然在给他擦血?   但花辞树的眼神实在看不出端倪,嘴角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配合眉头微蹙,简直和颜辞镜跟他调情时一模一样!   顾行沉下眼,“你这是干什么。”   花辞树笑道:“看不出来吗?我在珍惜你啊,像我哥一样。”   顾行察觉到身后的颜辞镜有刹那间的迟疑,冷哼道:“真是让人够恶心的,你们兄弟俩。”   可就在他说完的瞬间,花辞树不笑了,那只原本擦血的手陡然攥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地面一按。   “砰!”   顾行还没回过神来,半张脸就已经麻了。   只见花辞树慢慢弯低身子,在他耳畔轻言细语,“顾警官,说话注意点,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哥的坏话。”   这句话毫无温度,如同毒蛇攀爬,一寸一寸的鳞片紧贴皮肤,刮出致命的凉意。   顾行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花辞树身上,不知道身后的颜辞镜正死死地盯着他们,手背的青筋一根一根暴了起来。   顾行的一只眼短暂地失明了,麻木过后,火辣辣的痛感混着血液蔓延在脸颊,像浇了一瓢刚烧开的水,烫得他皮开肉绽。   看到他殷红的血,花辞树浑身一抖,瞳孔随之放大,呼吸也跟着重了许多。   顾行看准空隙猛地掰过他的腕,手臂的肌肉绷成了一根紧绷的弦,“老子认识你哥多少年!”他一边说,一边用蛮力将花辞树的手抬高,牙关咬出的血渗出了嘴角,“怎么就说不得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却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   “可能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哥,”谁知花辞树不怒反笑,呼吸声如同昏沉的乌云,随时要失控一般叫嚣着,他睁大眼,眼白突起狰狞的血丝,“但是你不知道,我哥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顾行哂笑:“但说无妨,我听着呢。”   花辞树刚一开口,颜辞镜大声道:“闭嘴!”   然而下一秒,顾行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哥啊,他杀了我们的父母呢。”   --------------------   感谢在2022-03-10 01:45:59~2022-04-24 01:0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灼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损失惨重追真凶3   “你说什么?”   花辞树的话俨然一颗空降的炸弹,炸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可忽然间,顾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外一句话,“阿行,我们要不要赌一把,如果这次我们活着回去,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难道说……   思绪未落,花辞树温柔地伸出手,替他擦净脸上的灰尘和血迹,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颜华只是他的养母,我们的生母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顾行好半晌才消化这句话,低声喃喃道:“你是说,颜辞镜……杀了自己的父母?”   花辞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大有火上浇油的架势,“我哥当年才十二岁,邻居们都说,他是个天生的怪物。”话到一半,他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顾行身后那一言不发的身影。   以他们的角度看不清颜辞镜的表情,宛如拢着一层黑雾。   “有什么证据。”顾行抬头对上他的眼,握紧了拳,“你有什么证据。”   如果这真是颜辞镜的良苦用心,那就得好好利用一番了。   只听“铿”的一声脆响,花辞树手上握着一只掀盖式打火机,金黄色的外壳微微泛黑,遍布着细细的刮痕,应该是个老物件。   他摆弄金属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眼神微妙又玩味地盯着颜辞镜的脸,悠悠地道:“杜撰是我哥的工作,而我,更喜欢切身体会。”   听着金属零件的摩擦、敲击、震动声,顾行捕捉到一丝违和感,眉头微蹙。   这打火机有问题。   “哦?顾警官好像发现了什么。”花辞树像那条在伊甸园蛊惑亚当夏娃的蛇,吐着杏子在他耳畔低语。   顾行的眉头越蹙越紧,“这种防风打火机的机箱垫有棉花作为引燃物,如果加入异物,声音会有细微的区别。”   花辞树静静地看着他。   顾行的眉骨压着眼头,眼窝晕出一圈阴影,“这里面除了棉花,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真不愧是崇恭支队破案率第一的顾队长,完全正确。”花辞树喜出望外,说话声也不自觉激动了起来,“再猜猜看,你口中‘别的东西’是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张开五指举过头顶,仿佛想摸一摸顾行的头发。   顾行顺势道:“也许是凶器一类的东西。”   “不对,再猜。”就在花辞树的指尖快要触碰到他的一缕发丝,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的颜辞镜骤然倾身而下,蓦地抓住他伸来的手,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环住顾行的胸膛,把他整个人护在怀里,然后望着花辞树沉声道:“够了!”   花辞树的黑眼珠转过去,语气立刻变得冷淡,“我劝你不要插手,哥哥。”   颜辞镜把后槽牙磨出咯吱声,脸庞的咬肌一突一突地暴起,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眼珠都在颤抖,“你无非是想利用这件事‘杀人灭口’!给自己杀人找一个完美的借口!真想送我去监狱,十二年前我就该进去了!”   话音未落,顾行的眼眶放大了一圈,不可置信地望着男人张开羽翼的模样,内心五味陈杂,一时间竟说不出有什么感受。   花辞树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你现在是要帮着外人对付我么?”   颜辞镜闻言骤然松了手劲,“我……”   “哥不是说要一辈子保护我吗?”花辞树步步紧逼,语气愈发冰冷,“火场里,哥不是承诺过这一辈子都会补偿我,即便我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哥都会站在我这边吗,原来都是骗我的?”   颜辞镜环住顾行的那只手臂轻微抖动,却没有放开分毫,他的眉心郁郁沉沉,恍若一团绕不开的死结,刀削般的薄唇微开,嗫嚅了半晌也没吐出一个音节。   “哈哈哈哈……”谁知花辞树突然噗嗤一声,摘下眼镜仰头轻笑,咯吱咯吱地晃动肩膀,在这火光的照耀下竟有一股别样的美丽,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无关性别的美,以至于男人看了都能心动的程度。   顾行一字不语地看了他须臾,默默地等待时机。   姜队大概出去五分钟了,救援队马上就能来,只要再拖一会……再拖一会。   花辞树犹如笑够了,重新看向顾行,“顾警官,你觉得我怎么样?”   顾行不太懂他的脑回路,眼神在他周身打了个旋,露出一个看傻子的表情,“我觉得你该接受心理治疗。”   “你说得没错,我是个病人,”花辞树“刺啦”一声点燃打火机,那燃烧的火苗跳跃着向上,宛如生生不息的火符,在目光所及之处烫下一道深刻的印子,“但我这病不是天生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林欣儿吗?”   顾行一愣,这次倒是把他问到了。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花辞树冲他莞尔一笑,流畅的下颌线配着堪称优美的鼻峰,将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格外立体,闪烁的火光跳跃在白皙的面庞,竟是那样的好看,说完他顿了片刻,淡淡地道:   “因为我也被人性侵过,被我的亲生父亲。”   花辞树说这话时收起了作为杀人犯的狠戾,跳动的火焰衬得他面庞清秀,仿佛泛着一层柔光,有一种别样的温和。   颜辞镜五指收拢成拳,指甲嵌入皮肤,简直要硬生生将骨头刺破。   顾行的眼瞬间睁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震惊都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他望了望花辞树,又望了望颜辞镜。   这特么……一家子变态啊……   还没等他发表一句感想,花辞树慢腾腾地扣紧打火机的盖子,宝物似的握在掌心,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既然顾警官知道我的秘密了,那烦请警官跟我走一趟吧。”   几个回合下来,顾行也大致了解花辞树的思维模式,他试图给人们呈现一个“讲道理”的形象,以此达到“合情合理”的目的,但其实每一步都在他的刻意布局之内。   这种人并不是简单的自欺欺人,或者自我合理化,他们往往更加高明,借猎物的手脚引他们入瓮,不论是许钟闻诱骗对夏梨加入组织时说的“一家人”,还是林欣儿看似合理的“复仇”,都不过是他玩弄人心的剧本罢了。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形容,就是被人骗了还在替人数钱。   顾行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坐姿调整成半蹲式,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平摊在他眼前,“最后让我擦下脸,没意见吧。”   “请。”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间,顾行猝然将手帕丢过去,稳稳当当地摔在了他脸上,同时右手撑地左腿往后一扫,勾住颜辞镜的脚踝猛地朝前一拉,眨眼的功夫就将人扳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颜辞镜下意识伸出手臂缓冲,顾行飞快地转了身,趁他漏神的间隙,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枪。   颜辞镜蓦地回过神来,“顾行!”   顾行并不理会,扣住扳机,转身瞄准。   结果映入眼帘的是花辞树正握着另一把枪,漆黑的枪口不偏不倚地对着他的额头。   顾行没有任何犹豫,花辞树的眼神也看不出丝毫动摇,剑拔弩张的氛围在两人的目光中碰撞出尖锐的嘶鸣。   “砰!!”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扣动了扳机!   ·   “砰!”   方希成给大部分人做完包扎,陡然一声枪响直接把他轰怔住了,雷鸣般的心悸敲击下来,他只觉得心脏恍惚要跳出胸腔,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顾行出事了……   “顾行!”他无视火势的凶猛冲进火场,眼泪早已被蒸发干净,只剩两行透明的泪痕,但就在热风扑面的当口,一句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哭啊……阿成……”   只见颜辞镜扶着顾行从火场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顾行的半边袖子被炸开,露出烧得猩红的臂膀,鲜血顺着皮肤滴落,半张脸都是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石子嵌在眼皮的伤口里,颜辞镜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裤腿有枪伤的痕迹,大腿旁侧正源源不断涌出血来。   二人途径的身后,全是脚踩下的血印子。   方希成刚要抬手去撕身上的布条,顾行却握住他的腕,瞳孔倒映的火光闪着金芒,显得那只眼明亮不已。   “阿成,我抓到凶手了。”   方希成一愣,“什么?”   顾行虽然满身疮痍,语气也虚弱得恍若马上就会晕过去,但他的表情无比轻松,就好像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坚毅兴奋的同时透着一点平和,“花辞树,我抓到他了。”   话音未落,颜辞镜的神色出现一瞬间的不忍,微拧的眉头深拧起来,仿佛郁结到了极点,即便再怎么掩藏也无可适从。   方希成目光一偏,就见两人身后有一个单膝跪地的身影,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两只眼睛放着凶光,死死地盯着他们,方希成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这目光让他很不适应,“就是那个人?”   “对,叫人把他搬上车,他大腿中了我一枪,贯穿伤,叫个医生来做紧急处理,我还有事要问他,很多事,要问他。”最后几个字顾行故意咬得很重,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颜辞镜的脸,闪过一丝狠戾的精光。   刚才的枪击,如果不是颜辞镜不要命地冲上来保护他,想必花辞树也不会紧急调整枪口,那一颗子弹就不只是擦过大腿,而是击穿他的额骨。   ·   很快救援队赶到,给所有人做了紧急处理。   宽敞的囚车内,花辞树戴着手铐坐在顾行对面,特警人员装备齐全地坐在两旁,手挽手脚扣脚地押着他,颜辞镜则是坐在顾行旁边,银色金属网反射出每个人脸上紧绷的表情,整个空间透着逼仄又压抑的气息。   顾行一只眼包上了棉布,手臂也缠了绷带,看上去像个独眼狼。   “我劝你别耍花招,把该说的都说了,那样少受点罪。”   花辞树并不接话,阴骘锋利的目光锁死了颜辞镜,特警似乎从没遇见过这种带着明显挑衅的眼神,怒斥道:“老实点!”但他就像听不见,自顾自地道:“顾警官,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别和两面派的人做朋友,他今天能背叛我,明天就能背叛你。”   颜辞镜没说话。   反观顾行只是轻扯嘴角,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搞错了大前提,他没有背叛你,他一开始就是我的人。”   颜辞镜在听见那句“我的人”时,眼睛睁开了一些。   而后顾行在花辞树迷惑不解的神色中缓缓前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用枪抵着我的头,只是一个把你骗出来的饵,他答应过我会把他的秘密告诉我,这个秘密没有你的参与,怎么让我身临其境?你说对不对。”   --------------------   老攻你说句话啊。 第42章 损失惨重追真凶4   花辞树闻言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右眼半眯,嘴角抽了一下,这是个讥讽又难以置信的表情,“顾警官一直都和现在一样自作多情吗?”他甚至扭头冲身旁的特警求证,“喂,他这样多久了?”   颇有种医生询问病人精神状态的调调。   特警哪会听他胡言乱语,刚要呵斥,花辞树又道:“不觉得你们队长很失职吗?”他笑得肆意又放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囚车上度假来了,“利用职权包庇别人,这是以权谋私啊。”   听到以权谋私这个词,即便特警戴着头盔,也能看到额头下隆起跳动的青筋,“嫌疑人!注意你的言辞!”   但顾行全程没说话,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颜辞镜的目光不轻不重地瞥过顾行,鸦羽般的睫毛半开,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清顾行的眉眼,近乎锋利的下颔,还有那两瓣看似刚硬却很柔软的唇,不带一点感情色彩。   花辞树说得没错,他也该被五花大绑地铐住,而不是大摇大摆坐在某人身边。   “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做事被打断,盯死一件算一件,在我管辖的区域,你们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都得往后稍。”顾行后仰上半身坐直了,大腿微微张开,手腕自然平放在腿上,这个动作能将他的身材展露得清晰无遗,不夸张却具备力量感的斜方肌,凌而不乱的乌发,以及那副“吃定你了”的表情,宛如一根定海神针。   “要真能找到就好了啊。”花辞树立刻明白了他话中所指,头靠在车窗上眯缝双眼,整齐的贝齿轻轻开合,深邃的眼珠转过来,就像影视剧里衣冠楚楚的吸血鬼,引诱年轻女人一步一步掉进蜜糖的陷阱。   “证据。”   顾行:“我就怕你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站上被告席才知道哭。”   “顾行,少给我来这套。”花辞树破天荒敛了笑,目光压得低了一些,“你以为我是夏梨和宋庆那种货色么?”他的字字句句都萦绕着沉重的气场,幽黑的虹膜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你们公安的手段我见多了,还是想想怎么给我定罪,不然进去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你身边的那位。”说完他眯缝的眼彻底合上,在众目睽睽下竟开始闭目养神。   顾行表面镇定,放在腿上的五指却逐渐收拢成拳。   他说得没错,监控没有拍到脸,再加上爆炸时他站在死角的阴影里,把自己掩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能给他定罪的铁证。   大数据肢体检测筛查只能作为破案的辅佐,而非定罪的关键。   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他是组织的头目,也无法缉他归案。   反观颜辞镜,那个打火机装着证据,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期为二十年,情节严重的可酌情延长,这样一来他非但不能接近兄弟俩的真相,还会被花辞树反将一军。   所以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在拘留的二十四小时时限内——找到花辞树与案件的绝对关联性。   而目前最大的连接点,就是林欣儿……   他们第一次见林欣儿是在医院,她假扮护士杀死许钟闻,被他识破了身份,但按照林欣儿的说法,暴露身份是花辞树安排好的剧本,也就是说,花辞树一早算准了封锁出口拦不住她,排除警方看漏的情况,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技巧?   会不会……   他宛如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点开这所学校的化学试验室名单,一行一行地往下翻,待翻到他们白天进去的那一间实验室,进去显示团队人员信息,总共五个人。   其中包括他们白天遇到的“师姐徐晓”,戴着厚镜片眼镜,漠然地面朝镜头。   “把我的配枪拿来。”顾行即刻拿定了主意,一面吩咐特警,一面单手解开脖子上的固定带,把缠着绷带的绕开几圈,露出可活动的五指,检查性地握了握拳,确认骨头状态良好才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能开枪。   颜辞镜见状心脏一紧,顾行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顾行接过特警递来的黑色腰带,熟稔地围在腰上,扣紧金属扣,发出“咯”的一声。   他的公安腰带色泽暗沉,外表的皮纹也皲裂不堪,是十年前刚进崇恭支队时师父亲手为他戴上的,即使之后有新的配发,他也一直没舍得换。   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接近组织的真相,就能找到师父的下落。   也能弄清楚师父这些年为什么人间蒸发。   摆正枪套的位置,顾行头也没回地踏下了囚车,“你们送两名嫌疑人回支队,这里的指挥权由姜怀海接管。”   男人的皮鞋和大地碰撞出有条不紊的咯噔声,夜风拂过那件披在肩头的外套,显得里面的身体有些单薄。   他走以后,特警给颜辞镜铐上手铐,或许是顾队的那句“他一开始就是我的人”过于清晰,又或许这两人的关系在旁人看来昭然若揭,特警很给面子地没架着他,于是颜辞镜就那样八风不动地、面无表情地望着顾行离开的背影,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海。   那人的肩很宽,直挺的背连着笔直的腿,恍若一位刚正不阿的神明,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   直到姜怀海拖着带伤的身体坐上囚车,他才收回目光,保持一言不发的模式两眼放空。   “顾队顾队,你们顾队真是好大的面儿啊,咱们都得听他折腾,”姜怀海骂骂咧咧地挤在一群荷枪实弹的特警中间,腿脚虽然不够利索,嘴巴倒活泛得很,他一眼略过颜辞镜的存在,一秒锁定了手脚都被控制着的花辞树,“装炸弹的就是这小子?”   颜辞镜不想和这位姜队打交道,见他目标不在自己,也不出声打扰。   车子发动,引擎声不绝于耳,一位特警道:“回姜队,他是此次的嫌疑人。”   姜怀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他是嫌疑人。”   特警:“……”   姜怀海调整坐姿面向那位特警,“我在问你给顾行车子装炸弹的是不是他。”   特警有苦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道:“目前已知他有重大嫌疑……”   “你可能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再说一遍,”只见姜怀海隔空指着花辞树,一字一句地道,“我问你,是不就是这小子引爆炸弹,致使八位拆弹警当场牺牲、十二位刑警重伤的。”   特警:“……”   “何必为难一个小兵呢姜警官。”花辞树终于舍得睁眼,慵懒的嗓音慢悠悠地道,“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好了。”   “看来你认得我啊,”姜怀海的视线在他睁眼的那一刻陡然变得尖锐,目光如炬,几乎可以用憎恶来形容,“很好,我只问一遍,你听好了。”   花辞树点了点头,作出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三年前的六月十四号上午十点五分到十二点三十分,你在哪。”   花辞树闭眼思考了一会,“这么久远,我哪记得……”   姜怀海握紧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答。”   花辞树颇有些无奈地道:“那天工作日,我在学校教书,行了吗。”   话音未落,姜怀海一张脸转眼间黑了下来,“你撒谎!”   眼看姜怀海这火爆脾气一触即发,车内所有人都屏足了一口气。   但花辞树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姜警官要是不信可以去查我们学校的教职工出勤记录。”   “你那天在金印广场!”姜怀海闻言猛地一吼,竟激动得站了起来,大腿缠着的绷带顿时洇出颜色更深的血,有人刚要上前阻止,就见他怒目圆睁地道,“你在金印商场第三层!逆着人流往上走!我看到你了!”   花辞树抬头和他目光交汇,不咸不淡地道:“所以呢?”   “……”话音甫落,姜怀海瞪大双眼,话语卡在了喉腔。   空气骤然从激烈的唇枪舌战抽离出来,有如人从高空坠落,有种失重的不适感。   接着,姜怀海重新换上嫉恶如仇的表情,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所以,是你杀了沈姜。”   ·   与此同时,顾行带着陈俊安进入学校,现场受轻伤的警察屈指可数,像陈俊安这种只是手臂刮伤了几条痕的,说是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救援队都没好意思给他包扎,涂了点酒精就放他走了。   于是这位幸运儿又双叒叕被顾行薅了过来,幸运儿显然不明白他们顾队为什么要在这杀千刀的校园里拉着他压马路,而且越走周围越暗,小路旁的杨树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在这夜黑风高的气氛下竟有种通往地狱的错觉,陈俊安再也忍不住了,试探性地问:“顾、顾队,咱们这是去哪啊?”   顾行没理他。   陈俊安满腹疑思得不到解答,各种阴暗小剧场就开始在脑中轮番上阵,什么午夜凶铃啦,夜半叫你别回头啦,山村老尸啦,数不胜数,女鬼们裹着床单挥舞衣袖,歘歘歘地一顿乱跳。   她们留着又尖又长的指甲,长着骇人的獠牙,瞪着黑灯笼般的大眼睛,顶着一脑袋如瀑布泄下的长发,在黑夜里突然冲出来吓你一跳!   然而他刚想到长发飘飘的模样,就见一个留着长发的妹子面色苍白,面带微笑地瞅着他!   “鬼、鬼啊——!”陈俊安条件反射地引吭高歌,整张脸拉成了一只大紫薯。   顾行被他这一吼吼乱了阵脚,赶紧捂住他的嘴,用气音斥道:“你特么见鬼了!”   “唔唔唔!!”陈俊安噙着泪冲他一通狂点头。   我真的见鬼了顾队!   “动静小点!我们这是非法入侵!”可惜顾行并没有看懂他的意思,另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作出噤声状。   陈俊安眉头一皱,挣扎了两下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鬼,那是女寝的指路牌,女鬼下面打着绿色的勾,旁边还有个同样“苍白”的男生,下面打一把红叉。   可能是牌子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褪色了……   顾行见他冷静了,放开手解释道:“白天你问的化工系师姐,叫‘徐晓’的,还记得吧。”   陈俊安点点头。   “她看颜辞镜的眼神有些奇怪,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我明白了。”   陈俊安静待下文。   顾行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子,笑道:“她在纳闷,纳闷颜辞镜的那张脸,为什么和自己化学老师那么像,又或者,她在纳闷这个人为什么会和我们走在一起。”   陈俊安恍然道:“您是说徐晓是花辞树的学生?!”   “有这个可能性。”   陈俊安还没激动一会,情绪就又绕了起来,“可是……这有什么问题?”   顾行手抚下颔,思索道:“我查过花辞树教过的学生名单,没有这个人。”   同样的,名单里也没有“林欣儿”。   陈俊安脑子不够用了,“您说会不会是他们漏掉了?”   顾行轻轻一笑,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所以我带你过来,你对‘林欣儿’的东西比较熟悉。”   听到“林欣儿”这三个字,陈俊安愣住了。   “如果她也是组织的一员,又同为化学出身,很有可能接触过林欣儿,甚至……”说着,顾行的笑容逐渐消失,看着他认真地道,   “她就是林欣儿。”   --------------------   所有人都在一本正经,就只有陈俊安一个人在搞笑……我尽力了,我真的想写一个轻松搞笑破案风的。   终于点题了,之前都没突出“找师父”,咳咳,这话信息量有点大,我也鸽了一天,抱歉。 第43章 林欣儿1   陈俊安被带到徐晓寝室的那一刻脑子都是懵的,拼命消化顾行说的那句“她就是林欣儿”,把徐晓的模样翻来覆去回忆了几遍,愣是觉得这个说法太尼玛扯淡了。   徐晓给人印象就是个普通大学生,戴着瓶底厚的眼镜,也许是导师布置的任务太多,脸色有些发白,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但她的表情语气看不出丝毫埋怨,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情。   如果静静像普通人一般长大,读一所普通的大学,遇见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以后爱上某个人,结婚、生子……   应该会和徐晓一样吧。   “喂,想什么呢。”顾行收回铁丝,轻而易举掰开老式锁扣,回头见陈俊安傻子似的杵在原地,就知道他又在想些有的没的,耐着性子道,“小陈,按照规定你不能参加这个案子,但我没有那么做,反而拉着你进来,知道为什么吗。”他一边说,一边取下铁锁,推开寝室门扉。   陈俊安似懂非懂地摇摇头。   那扇门在月光的映衬下泛着老旧的黄,木门的开合器发出常年磨损的吱呀声,顾行抬步没入前方的黑暗,半只眼被黑暗一寸一寸地掩埋,“我不希望颜辞镜和花辞树的悲剧在你和林欣儿身上应验,既然你想阻断悲剧的连锁,那就做给我看。”   陈俊安闻言瞳孔骤然放大,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您……”   这句话的分量不亚于直接告诉他“只有你才能阻止林欣儿,斩断悲剧的连锁”。   陈俊安蓦地握紧拳,跟着他踏进房门。   随着两人进入的一瞬间,一股独属于女孩的清香迎面拂来,顾行的眉头顿时锁了起来,陈俊安也意识到了,“这股甜香,和夏梨房间里的一样。”   糜烂的香甜,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和夏梨不同的是,这间宿舍收拾得十分整齐,虽是四人间,但只有靠窗的下铺有被褥,其他床位放着大件行李,四张桌子也只有靠窗的座椅摆放着生活物件,剩下三张桌面都放着烧杯试管还有化学试剂。   顾行打开手机锁屏,调整光线角度,刻意避开了窗户,“你去床上搜,看有什么东西。”   陈俊安重重地点了点头,掏出手机走向床铺。   顾行在书架上找到几本书,大部分是关于法律和哲学,他抽出那本《论犯罪与刑罚》,找到最熟悉的一页,指腹擦过一行咀嚼了很多次的话,不由得念出了声,“‘对人类心灵发生较大影响的,不是刑罚的强烈性,而是刑罚的延续性。如果我犯了这样的罪恶,也将陷入这漫长的苦恼之中。’”   陈俊安摸黑找到一瓶香水,仔细观摩了一遍,“顾队,您发现了什么吗?”   这是一瓶男士香水。   顾行合上那本书,“没什么。”   “好像是贝卡利亚写的,她支持废除死刑,我不赞成她的主张。”陈俊安放下香水,手重新伸进被褥里探了探,看能不能再摸出点什么东西。   顾行笑了笑,“每个作品都有自己的背景,在贝卡利亚的时代,那个盛行社会契约理论的时代,主张以刑罚的延续性来代替刑罚的强烈性,也就是用长期服役来代替死刑,这不无道理。”   陈俊安费力地揭开垫背,找到了一张照片,他翻来覆去地瞅了几眼,“但它很明显不适应现在的时代,徐晓的爱好挺特别啊。”   光线太暗,他只能看到照片里有两个人。   “虽然确实是时代的产物,但不得不说现在也有人奉为圭臬。”   顾行的英眉深锁,他紧紧盯着书封,熟悉的名字,烫金的字体,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   他原本对这些法律和犯罪不感兴趣,要不是高中的颜辞镜经常在他耳边念叨,他现在也不会成为警察。   他以为颜辞镜只是用这些提醒自己不要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因为颜辞镜够聪明,聪明的人往往需要强有力的良知和道德约束自己。   所以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其实颜辞镜早就走在了那条路上。   他杀了自己的父母。   想到这里,顾行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抽痛了一下,他赶紧压下这股疼痛,转而去找别的线索。   颜辞镜为什么要反复品读这本小说,林欣儿又是为什么把它摆在房间,两人之间有什么关联性……   思绪刚落,就有本黑色的书名映入眼帘——《砌壶》。   著作人,花辞树。   顾行的瞳孔骤然放大,林欣儿昨天夜闯支队,颜辞镜对他说:“我的第一本小说《砌壶》,女主角就叫‘林欣儿’。”   他忙不迭拿下来翻开,看到小说开头的第一段,他愣住了。   “林欣儿死了,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枪下。”   顾行跳过中间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林欣儿倒在血泊中,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明媚的下午,她拉着言千行的手,踩在春日的影子里,她对他笑,笑得灿烂极了:‘言警官,等你破了这个案子,我就嫁给你!’”   他看不懂,又囫囵翻了几下。   故事中的「林欣儿」是个陪酒女,杀死了一位侵犯自己的富二代,她本打算远走高飞,但「言千行」作为主负责人第一时间锁定了她,两人的博弈自此展开。   「林欣儿」很聪明,她巧妙地利用了周围的监控死角,加上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反侦察能力,「言千行」多次试探无果,只能将破案期延长。   转机发生在一天下午,「林欣儿」穿着白底的碎花裙,踩在清香的草地上,和他表白了。   “我喜欢言警官,真的非常喜欢言警官!”   「言千行」想也没想答应下来。   他需要更亲近的关系打破女孩的防线。   之后的事水到渠成,他拿到了「林欣儿」犯罪的决定性证据,可此时的「林欣儿」却越来越爱他……   结局毫不意外,「林欣儿」死了,死在了「言警官」的枪下。   难怪在医院的时候,林欣儿会和他说:“我期待着下次顾警官能亲手杀了我。”   原来在花辞树的剧本中,林欣儿最终的结局也像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死在「言警官」的枪下。   「言千行」就是顾行。   顾行草草把书籍摆回原位,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徐晓”这个人和组织脱不了干系。   剩下的就是趁徐晓不注意,直接抓人。   他看了看手机屏,显示十一点零五十分。   听宿管描述,徐晓回寝基本上都是压着门禁点,学校门禁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徐晓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我们去大门那设埋,现在撤。”   结果在他说话的当口,陡然一束光陡然照起来,陈俊安打开手机灯去看手上的照片,“这是……”   顾行立刻斥道:“你干什么!”   陈俊安被他吓得一抖,“静静小时候喜欢在被子底下藏东西,我发现这被子底下有照片,看不清楚就……”   “关了!要是被徐晓发现,我们就白来了!”顾行用气声无能狂吼。   陈俊安:“……”   话音甫落,只听“嘎”的一声脆响,房间一片通明,门口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当谁呢,这不是白天的学弟吗?”   --------------------   快结局了。。吧 第44章 林欣儿2   “顾警官这么晚了还没收队回去,是有什么事吗。”徐晓就那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门口,细软的碎发遮住她饱满的额头,显得有些狼狈。   但那只被发丝半遮掩的眸子熠熠生辉,与她眼下的一圈青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行立刻去摸腰带上的枪,神色变得凌厉,“你不是徐晓。”   女孩闻言只是轻轻地笑,眼神不偏不倚地瞥到一脸无措的陈俊安,还有他手里拿着的照片,躺在一旁的香水,她扯了扯嘴角,“那瓶男士香水已经过期了。”   陈俊安登时放大了眼眶,瞳孔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那是在我得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买的,”她很平静,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本来想送人,但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女孩的情绪既不萎靡也不激动,只是安静地站在灯下,丝丝亮光映照着那杂乱的黑发,就像披着一层柔软的光。   顾行握枪的五指松了松。   陈俊安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静静,你的脸……”   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手里的东西都握不住了,那照片飘落在地上,上面赫然映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孩,在草丛背后比着耶的手势,笑得那样天真可爱。   “只是用了点小技巧。”女孩一边说一边伸手把摸了摸自己的脸,紧接着,只见一层皮被撕开,露出里面真实的皮肤,她真实的皮肤更加白皙光滑,更接近二十岁的年纪,而待她撕开所有的假皮,属于林欣儿的五官真实又完整地暴露在两人面前。   顾行眯缝双眼,觉得林欣儿的样子怪怪的。   想必之前在医院她就是用的这招能逃过警方的布控,但她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他们?   就像……   林欣儿一步一步走向陈俊安,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也不似之前那般充满恨意。   然而只听陈俊安大喝一声,“不许动!”   他拿着手|枪对准面前的女孩,眼圈微微发红,“双手抱头跪下!”   顾行刚想说点什么,却听“扑通”的一声。   林欣儿真的朝他跪了下去。   陈俊安貌似被这一幕吓到了,愣了几秒才想起下一步,急匆匆去掏口袋里的手铐。   顾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摸枪的手彻底放下,英眉皱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林欣儿仰起头,从顾行的角度看去,她的样子和那天夜闯支队时别无二致,圆溜溜的葡萄眼,樱桃似的嘴,还有始终不曾从陈俊安周身离开的视线。   “顾警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陈俊安掏到一半的手铐戛然而止,如同一只呆鹅懵逼地眨了眨眼。   顾行索性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你说。”   女孩的音色如同温水那般娓娓道来,充斥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从前有个女孩,记事开始就非常讨人喜欢,叔叔阿姨都很喜欢她,她的世界从来没有灰黑色,单纯得犹如一张白纸,她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本来模样,可是有一天……”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味深长起来,“这一切都变了,当她变成受害者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原来和颜的父母变得狰狞,原本亲切的同学变得冷漠,就连路边一朵野花也被马路车辆溅起的水花染得脏兮兮的……”   顾行沉默地听着,旁边的陈俊安却有点绷不住。   “顾警官,我不明白。”林欣儿扭头看向顾行,狐疑又天真的目光宛如一根锋利的尖刺射入眼底,让顾行本能地感到疼痛,“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究竟哪一边才是真的?是不是我做错了,是不是我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是不是我不该恨施暴者?是不是——   “我身为女孩,就活该被男人压在身下……?”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顾行,他紧紧锁着眉头,好半晌才从牙缝憋出一句,“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大家都骂我?”林欣儿就像一只破壳不久的雏鸟,脆弱、纯粹、无可适从,“大家都骂我婊|子,质问我为什么大晚上在老师家过夜,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就连我的父母都不相信我!”   说到尾声,她几乎吼了出来。   顾行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懂行的人知道操控舆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毫无背景的家庭,又怎么能和他们对抗。   就在顾行嗫嗫嚅嚅吐不出音节时,一旁传来陈俊安略显低沉的声音,“可我相信你,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   谁知林欣儿忽然怒目圆睁,“你不可能一辈子相信我!你迟早也会和爸妈一样!变成吃人的怪物!!”   “陈美静!”也不知道陈俊安转性了还是怎么,猛地大吼一声,颇有种老实人被逼急的调调,“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和你口中的怪物还有区别吗!”   “那我就该活生生被他们欺负吗!!”林欣儿分贝提高了一度,她满头大汗,呼吸急促,眼珠布满了血丝,“我不变成怪物怎么和他们对抗!!我要让他们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要他们磕头向我道歉!要他们生不如死!!!”   “啪!”一道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传来,周遭顿时安静下来,陈俊安气喘吁吁地收回手,用冷静的语气淡淡地道,“这不是你杀人的理由。”   顾行倏地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错觉。   林欣儿懵了一会,白皙的脸蛋显出五指红印,她露出怎么也抓不住要领的神情,“你瞧,我说过,你也会变成怪物的。”   陈俊安自嘲地拉扯嘴角,“难道在你心中任何阻止你的人都是怪物么?我想拉你回正常社会,我也是你定义下的怪物?”   “来不及了。”林欣儿冷笑着抬起头,黑幽幽的瞳孔闪着一点微弱的光,“我回不去了……”   “怎么会来不及!未来有什么事我陪你一起承担!不管法官怎么判!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陈俊安跪下板住她的肩头,越说越激动,“我是哥哥啊!”   林欣儿总算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点点头,“嗯,哥哥……”   陈俊安松了一口气,正要扶她起来,可就在这时,顾行略带急切地道:“等等,别动她。”   陈俊安:“怎么了?”   顾行死死盯着女孩落在地上的裙摆,里面有股鲜红的颜色缓缓渗了出来。   陈俊安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明显是在忍痛,忙道:“静静,你怎么了?”   林欣儿终于忍不住开始咳嗽,紧紧皱着眉头,咳出一口血痰。   顾行打完急救电话,言简意赅地道:“是她上次夜闯支队的枪伤,那么重的伤不可能这么快痊愈。”   刚才激烈的对话显然加重了林欣儿的伤势,血流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染红了衣服,陈俊安惊惧交加,才放心不久的情绪似乎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就像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他哆哆嗦嗦地抱着女孩,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没事的,120马上就来了,静静等一会……”   顾行默不作声,肺穿孔非同小可,照这个情形,估计是凶多吉少。   “没事的,静静……没事的……”陈俊安念经似的重复着这两个词,不知道是在安慰怀里的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林欣儿疼得说不出一句连续的话,力气也在渐渐流失,她艰难地把手搭在陈俊安颤抖的臂膀上,气若游丝地道:“那天……我……用枪指着你……拿针管扎你……对不起……   “哥哥。”   陈俊安:“……”   -------------------- 第45章 真相1   送林欣儿到急救室已经是凌晨五点,殷红的血攀在顾行的青筋隆起的手腕,干涸的黑和鲜润的红混杂在一起,一一映照在他的心底,衬得他神情疲惫,却有种说不出的冷静,就如在很久以前就经历过一般,又如他一路走来。   真相的揭开总会伴随踏过嫌疑人甚至是同伴的尸体,搅得他胸口沉闷。   反观陈俊安宛如丢了魂的躯壳,两眼放空地瘫坐在地上。   窗外初升的晨光将走廊照得一片柔和,却无法驱散人内心的冰冷。   急救的红灯刺进顾行深邃的眼中,反出一点黯淡的光,如同一堵硕大的死胡同,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无路可逃。   被耍了。   顾行淡漠地平视前方,下颌难以抑制地绷起一根青筋。   花辞树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地抛弃了无用的棋子。   早该知道他是个不能以常理揣摩的混蛋……   “顾队。”带着一丝暗哑的声音传来,陈俊安保持瘫坐的姿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弯成了一轮残月,仿佛有什么千金重物压在肩头,压得他抬不起头,“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哥哥当得很窝囊。”   顾行想也没想,“不知道,别问我。”   陈俊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从顾行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耳下的一缕鬓发,似乎被凛冽的寒风刮得雪白。   他破天荒地没有吃瘪,兀自开了口,“以前不知道在哪看到的一个说法,全世界的爸爸和妈妈的发音都可以通用,因为婴儿最先发出的音节就是‘ma’和‘ba’。”   顾行不懂他讲这话的意思,却也没有出声打断。   陈俊安微微转了一下头,目光朝向那扇紧闭的急救门,“但静静发出的第一声并不是爸爸妈妈,是‘ge’。   “是我。”他瞥了顾行一眼,露出一抹温柔的笑,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不够宽大的后背映入顾行的眼帘,明明那么单薄,却给人势如破竹的力量。   “顾队,我们该走了。”   顾行闻言面部肌肉提都没提一下,一言不发地定睛瞅了他几眼,或许是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又或许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被血染红的皮鞋踩在地面,发出略带绵软的咯噔声,“是我,不是‘我们’。”   陈俊安不可置信地放大了瞳孔,“顾……”   这位新人警察的眼神和刚来时判若两人,那黑底白字的警号屹然不动地立在胸膛,冥冥中似乎和顾行扒下来的警号们重叠了,气势冲天,血染山河。   陈俊安的肩膀有些清瘦,顾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近乎硌手的肩胛骨,随即收回视线,走向了楼梯口,“看来咱们支队也担得起‘后继有人’了,也不枉我手把手带你这么久!”他没有回头,只有声音击穿气流划过长空,身影消失在太阳升起的瞬间。   楼道里空荡荡的,陈俊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生平第一次从领导口中听到褒奖一类的话,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好像……   他明天就见不到顾队了。   ·   顾行有股不好的预感,像花辞树这种不典型反社会型人格,在抛弃“同伴”时应该有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将他的行为“合理化”,而不是平白无故让她当了弃子。   难道说……   林欣儿并不是关键?   他急迫掏出手机拨通姜怀海的电话,发现对方无人接听,再拨颜辞镜的电话,显示对方手机关机。   有点不对劲。   他赶紧一通电话打到支队,不一会传来李袖琴的声音,“是……是顾队吗?”   语气断断续续,是很明显的心虚特征。   顾行的英眉拧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李袖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嗫嚅了半晌,顾行一个字没听清,不耐烦地道:“说重点,嫌疑人呢。”   “嫌疑人他……他……”   “我数三秒,三。”   “顾队,我们……”   “二,还有一秒,你这个月工资别想要了。”   “前方线报!姜队私自带着嫌疑人跑了!”   “什么?”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轰隆一声把他的脑子炸得一片空白。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挂断电话,顾行的思绪飞速旋转,漆黑的瞳孔止不住地颤抖,他大概呆愣了几秒,旋即就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大渡桥的方向健步而去。   李袖琴的话语在耳畔响起,混杂着呼哧风声,一寸一寸地刮过他的心脏。   “姜队说现有的证据不足以给花辞树定罪,他要带着花辞树复勘现场,他还说这一次是重大违纪,他的辞呈信已经托人交给刘局了,刘局他老人家发了好大的火,两个嫌疑人自然不用说,问题是方主任也被带走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个姜怀海!什么时候了还要给他添堵!   气喘吁吁地来到大渡桥,桥下呜哨的河水连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映照出来,他没有迟疑一秒,立刻转向下一个犯罪现场。   三年前的连续爆炸案件涉及多个现场,每一个地点他都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背出来。   金印广场、商场、地铁站、写字楼……   所有建筑都翻新了,只有顾行的回忆还在不死心地诉说着,这里曾经流过血,死过人。   雷鸣般的心跳震到耳畔,咚、咚、咚!   长时间的身心紧绷让他濒临崩溃,剧烈奔跑过后的肺腔涌出血气,烧得喉咙火辣辣地疼,他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周身景致有如疾驰的列车在眼侧呼啸逝过,拉出无数根光影。   如果方希成因为这件事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弄死姜怀海!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刻,前方骤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傲然挺立在路中央,看不清他的脸,但顾行凭借直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姜怀海。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步一步逼近,“姜队,平日你指桑骂槐我都忍了,但是你这次……”他话到一半,陡然发现一丝违和感。   姜怀海的脸色白得跟一张纸似的。   他立马察觉到其中有诈,停顿半刻就跟没事发生一样继续道:“你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刘局已经上报任免机关,相信不出一个工作日你的辞退函就会下来……”他一边说,一边佯装自然地去握腰间的佩枪。   而就在他要握住枪的一刹那,姜怀海抬眼直溜溜地看着他,“顾行,快跑。”   顾行见过这人的任何脾气,但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双饱经风霜的眸子,竟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恐惧。   所有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顾行下意识地就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如临大敌、甚至是腹背受敌的惊惧。   顾行的瞳孔逐渐缩小,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真相的诱惑占了上风,“是谁?崇恭出现的叛徒,是谁?!”   然而只见姜怀海眉头一紧,毫无血色的脸赫然抽搐起来,一股鲜红的血从嘴角流下,整个人向他缓缓倾斜……   越过姜怀海逐渐倒下的身体,顾行看到了他背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人。   “别查了顾行……快……跑……”姜怀海的声音气若游丝。   那人的身影倒映在顾行漆黑的瞳孔深处,他的眼眶越睁越大,指节泛白,嘴唇哆嗦,好似身体在本能地抗拒这一幕,每一个音节他都发出得如此困难。   “师……父……?”   --------------------   终于进入完结章了。 第46章 真相2   ——几个小时前——   “是你,杀了沈姜!”   “是你!致使专案小组几乎全军覆没!”   “崇恭支队长尸骨无存!!!”   姜怀海的声音带着沙哑,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暴出了几根青筋,眼圈泛红,血洇在牙缝里,恨不得将眼前人食肉啖骨。   窗外黑夜沉沉,并行的车尾灯穿过玻璃,红光沿着车顶一闪即逝。   囚车内除了引擎声和风声,静默得甚至能听见彼此压抑后的呼吸,他的话语仿佛一块当空而来的巨石,配合他那高大的身形,后背隆成一座小山,更显得气氛逼仄,几位特警人员默默地握紧了怀里的枪。   但这里有两个人的反应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花辞树就那样八风不动地坐着,黑色镜框压在他笔直如尺的鼻梁,恰好衬得眼窝晕出一圈柔软的光,竟让人感觉镜片后的那双眸子有些多情,和颜辞镜看顾行的视线如出一辙,他微微仰头对上姜怀海的锋芒,嘴角带笑地道:“姜队,要不坐下来说,老是弯着腰多累啊。”   他一笑,这张脸就更迷人了。   反观姜怀海旁边的颜辞镜,自始至终望着窗外,交织的夜灯拂过他神色淡然的眉眼,勾勒出黑白明灭的线条。   他惯会隐藏自己的情感,只有相处很久的人才能捕捉到他一瞬间轻扬起的神经,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他其实很高兴。   姜怀海愣住了。   疯子……   这俩兄弟都是疯子!   “不过姜队,既然你都挑明了,那我也不含糊,”花辞树见他的反应比预想中的还要激烈,笑意渐浓,“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对,也不对。”   姜怀海神游的思绪猛地被拉了回来,“什么意思?”   “我的确记得有个姓沈的小伙子,他比较棘手,在年轻人一辈中算能力出众的,非但很快拆除了我布置好的炸弹,还抢先一步意识到我的计划,找到了我的隐藏点……”温润的话音响起,这人眼神逐渐暗了下去,方才还未完全显露的流光顷刻间随波沉浮在山雨欲来的狂风中,就似换了一张脸,变得阴鸷、狠戾,“拆弹警的枪并不在手里,我本不想赶尽杀绝,谁会想他以惊人的速度捡起百米开外的枪支,瞄准了我的头颅。”   “像这样,”花辞树比了个手|枪的姿势,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哂笑道,“bang!”   姜怀海一颗心悬在半空,雷鸣般的心跳震到耳膜。   “所以我为了自保……”花辞树盯着他饱经风霜的眸子,慢慢地移开手,把“枪口”对准了对面人的眉心。   剑拔弩张的空气让特警在刹那间绷紧了全副神经,下一秒就要扣住他。   姜怀海大声一喝:“都不许动!”   特警即刻止住了动作。   明明他大腿受了伤,两只手又被铐住,右手虽然指着姜怀海,可左手垂在铐子上,怎么看都不像个有威胁的。   可特警就是从他这个动作中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意,身体本能地抗拒。   花辞树眯了眯眼,把手放下,镣铐金属碰撞,发出叮铃的响声,“你说沈姜是我杀的,我不反驳,但……”   “我不反驳”四个字落入耳畔,姜怀海顿时双目圆睁,那一秒钟的思绪犹如海上的狂风骤雨,将汪洋里飘摇的一叶扁舟砸得稀烂。   “你终于肯承认了!”这一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神志不清地去掏怀里的枪,“我杀了你——!”   一旁特警见那枪露出一截,赶紧摁住他的手,“姜队!您这是做什么!您冷静一点!”其余特警飞速将他双手双脚扣住,逼得狭隘的空间开始焦灼。   “我杀了你!你个杀人狂!我杀了你!!!”姜怀海在一众特警堆里奋力地伸长脖子,死死地瞪着花辞树,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想要够到那一抹虚妄的残影……   当年沈姜的尸身被运回来,负责解剖的方希成就提过直接致死原因有可能是枪伤,但是头部炸毁严重,整个头骨都呈碎片状,所以这个推论被搁置,没引起刘局的注意。   姜怀海心中存疑,主动请缨调查丢失枪支,一直在找杀死沈姜的凶手。   结果他除了那一幕监控,什么都没有查到……   这句话无疑是凶手本人居高临下地把答案递到了他面前!   不论是作为舅舅,还是刑警,姜怀海都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杀了你!我杀了你!”就在姜怀海快要被仇恨吞噬时,忽然一句清亮的声音传来,“姜队,沈姜不是那种需要舅舅帮忙复仇的孬种。”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只见方希成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墨一般的发丝掩着一双如同火炬的瞳眸,没有分毫动摇,“不要侮辱他。”   姜怀海:“……”   花辞树:“……”   即便方希成看上去很冷静,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后背绷得极紧,身体有些不自然的僵直,手背朦胧一层细汗,就像刚才为止还在握拳,握出了冷汗也不自知……   花辞树万年不变的一张脸终于有了短暂的迟疑,他审视的目光穿透镜片落到方希成身上,然后露出了一种略带兴奋,却并不喜悦的表情,“想必你就是和顾队共事多年的方希成了吧。”   他的脸色有着说不出的怪异,狭长的眼尾和浓密的眉峰微微挑起,带着赤|裸裸的讥讽,犹如要把空间里仅剩的一点氧气凝成刺人的冰碴。   “他和这件事无关。”这时,颜辞镜破天荒收回了窗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到了花辞树身上,“不要牵连无关的人。”   语气沉稳,每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   花辞树却跟没听见似的,“喂,你跟沈姜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了解他?”   方希成只是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似乎连脸部肌肉都懒得提一下来回应。   见他不理会自己,花辞树反而越来越兴奋,眯缝的眼睁得开了一些,“让我猜猜,你跟姓沈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但你跟顾行的关系也不一般……”他当真“猜”了起来,作出沉思状,没一会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是沈姜是个单相思啊,你俩睡过了?”   这一下完全激怒了姜怀海,趁特警松懈的功夫彻底掏出枪,对准了花辞树的头,“你闭嘴!!”   “姜队!”方希成总算给出了一点反应,他狠狠地剜着姜怀海即将扣下的扳机,一字一顿地道,“顾行是相信你才会让你看守嫌疑人,而不是让你在这动用私刑!”   谁知他话音甫落,花辞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原来顾行才是你的心上人啊。”   颜辞镜闻言轻吸一口气,阖上了眸子。   方希成侧过脸,面沉如水。   窗外华灯初上,霓虹彩光和长龙般的车灯汇聚成洪流,晃过他那秀润天成的半张脸,末了,只听他平静地道:“花辞树,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稍有不如意就要杀人放火,没有人有义务为你的苦难买单。”   花辞树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   方希成继续道:“专案小组的账,林欣儿的账,师父的账,不用事事激我,我们也会一样一样算。”   他的语气并不蛮横,宛如天大的事也能被他娓娓道来,彰显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理智。   花辞树敛了表情,也不再说话,就这样定睛凝望了他许久。   久到大家都以为这人吃瘪了。   然而当他薄唇微开的那一刹那,伴随着司机的一声大吼,“不好!”紧接着囚车急速刹车,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往前重重地撞了过去!   “方希成,你师父的账,不该找我算。”   --------------------   时隔太久把舅舅写成叔叔了……不过肯定没人发现哈哈哈哈 第47章 真相3   刹车一踩到底,车轮几近抱死,轮胎与地面摩擦拉出滚水似的长音,整张车朝另一边车道倾斜而去,猛地撞上了一旁的汽车。   轰!   这里可是高架桥!   眨眼间火星黑烟乱飞,尖锐的喇叭撕裂空气,一路狂鸣变道,在桥上掀起一阵飓风。   即便司机死死拉着手刹,强大的惯性依然把围挡玻璃撞得扭曲,最终一声巨响在桥头炸开,车辆侧翻,在地面刮蹭出无数根深刻的印子……   姜怀海被一堆特警压在隔板上,避免了大部分冲击,回过神的第一时间去看司机的情况,“喂!老胡!怎么了!”   驾驶位弹出了安全气囊,司机的头被蹭出了血,听到声音才慢慢苏醒,“报告……姜队,刚才有个人对车轮胎开枪,我、我看得不清楚,但那个人……”   囚车被撞成了一堆废铁,后尾门大敞,就连保险的一层双闩锁都破损严重,高桥上的火光照了进来。   姜怀海正要问下去,突然传来颜辞镜急促的声音,“花辞树!你要干什么!”   他赶紧推开特警去检查每个人的情况,却发现……   大部分人都昏厥了,就只剩那两个疯子兄弟……   花辞树像拽人偶那样把昏迷的方希成扶正了,然后饶有兴致地勾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对着自己,“继续说啊,刚才的气势都到哪去了?”   方希成眉头紧锁,眼皮颤动却许久未开,应当是冲击时震到了后脑勺,原本不够红润的唇此时更白了,一滴晶莹的汗珠从折扇一样的睫毛滑落在如纸般的面庞,一眼看上去,就仿佛工匠手下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花辞树!他和这件事无关!”颜辞镜又吼了一遍,身体却没有动弹,只是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笔直的鼻梁和紧拧入鬓的英眉衬得眼窝深陷,在姜怀海的角度,这人周身的戾气似乎要肆虐出来,疯狂地叫嚣着……   然而再定睛一瞧,他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颜辞镜的左腿脚踝被一根钢骨贯穿,几乎是定死在地上,那一片全是濡湿的殷红。   花辞树一面抚摸方希成的脸,一面轻扯嘴角,“他怎么无关了,他不是喜欢顾警官吗?我帮你干掉一个情敌,不好吗?”   颜辞镜把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左脚开始用力……   方希成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身体却泛起一阵恶寒,不自觉地觳觫起来。   “你抖什么?怕我?”他越是抵抗,花辞树越是来劲,指腹贪婪地在他的脸颊、眼睛、鼻梁上游走,就似要记住他的五官细细勾勒出精美的线条,最后来到他修长白皙的脖颈处,薄唇挂起寒霜般的笑,“你真好看啊,好看到顾警官都要多看你两眼啊。”   姜怀海吞咽口水,下意识地去掏枪。   可下一秒他便惊恐地发现枪不见了……   他四下望了望,立马夺过其中一个人的9|5式突击步|枪,迅速上膛,“花辞树!把方希成放下!”   可就在这时,“砰!”   子弹划过长空,精准无误地打中了双闩锁的锁扣。   车外有人!   姜怀海低骂一声他妈的,扛起突击枪瞄准门外的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砰!”   然而寂静的三秒过后,突击枪没有动静,姜怀海愣愣地低头,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他腹部中弹了。   花辞树的食指勾着枪的扳机护圈,优哉游哉地转了一圈,火光投在那修长白皙的指节处,在指缝衍射出一圈浅金色的细芒,他的眉眼和颜辞镜很像,含笑注视某个人的时候,总有种眼带桃花的意思,“对不住了姜队。”   说完扛起方希成推开铁门,甚至不忘回头,“姜队,回见。”   黑烟缭绕的风抚起他的发丝,花辞树就这样逆着光、轻轻往后一跳——   中弹后的痛觉神经后知后觉席卷全身,姜怀海脑门绷起青筋,噗呲一下吐出一口血。   那是他的枪!   颜辞镜疼得冷汗泄了洪,在火光下淋漓细微的光,手紧紧抓着那一截染红的钢管,正一点一点地把它拔|出来。   “你给我回来……”姜怀海捂着胸口摇晃走了两步,“你给我……回来……”   可就当他拼命想要看清花辞树渐去渐远的身影时,另一个站定在废墟中央的人影跃入眼底,仅仅那一眼,他原本紧蹙的眸子蓦地瞪圆了一圈,脸庞急剧褪色,就像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   这不可能。   此刻所有的声响都仿佛笼罩在海洋中,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无。   这人和他并肩作战多年、化作灰都认得……   那人身上的长风衣呼哧作响,站在囚车出口将近三米远的地方,花白的碎发被车祸掀起的黑烟吹得四处飘摇,他索性别了几缕在耳后,露出一张布满褶皱、却不显羸弱的脸,那颅骨削瘦锋利,下颌棱角分明,犹如岁月刻凿的雕塑,让他看着有种不属于老年人的精悍。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舒展的眉骨被立体的骨相截断光影,晕得眼窝下两颗瞳孔格外幽深,仿佛俯视大地的雄鹰睥睨沧海,含着一股诡异的森冷。   他叼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烟,手上是一支老旧的九二式警枪,就那样纹风不动,甚至是心平气和地射了几枪。   “砰!”   “砰!”   “砰!”   车体轰然坍塌,姜怀海眼前一黑。   三年前线人情报错误……   大渡桥大规模爆炸……   专案小组几乎全军覆没……   崇恭的叛徒……   不信、不甘、不满……无数剧烈的情绪如同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把他的心脏蹂|躏成一滩血泥,在灵魂深处疯搅。   是他?   竟然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怎么会是你——!!!”   他张开被染得鲜红的口腔,宛如一只不顾形象、血盆大口的怪物,眼白都要裂开一般凸起血丝,额角青筋一根一根暴了起来,“张清回——!!!”   浑浊得有些刺痛的声音穿破空气,直通到张清回的耳中,恍若一幕黑白交织的谢幕剧。   花辞树抱着方希成和他擦身而过,不曾想被一只苍老劲瘦的手拦住,不得已停下脚步,“怎么,时隔多年见到故友,动摇了?”   张清回依旧那副平淡得可以立地成佛的模样,从侧面看去,能见他错落有致的面相、站得笔挺的身姿,是那种老了都颇有风采的人,“放了他。”   他的音色不算低沉,但就是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要听从。   但花辞树并不是个听话的主,只见他咧出一个蔫坏的笑,“好啊,我放了他,让他和姜怀海一起死在这儿。”   张清回沉默了须臾,拿下快燃尽的烟,转身丢在地上,走过去踩熄了,“走吧,崇恭的警力马上能重塑。”   沉稳富有节奏的脚步声萦绕在耳畔,花辞树稍一颔首就能看到方希成紧闭的双眼,浸水一般光滑苍白的面庞,脸上的笑变得玩味起来,“喂,张清回。”   张清回驻足道:“什么事。”   “你说,万一你心爱的弟子们知道一直以来你才是那个叛徒,他们会怎么样?”   张清回闻言慢慢地转了身,十分有力、甚至是厚重的眼神投射过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喜欢看漂亮的东西崩坏的样子。”花辞树特意用余光扫了一眼怀中人。   张清回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凝视他。   明明没有动作,可花辞树却感觉他叹了口气。   “我说过吧,”张清回摘下黑色耳麦,松弛的眼皮垂下,粗糙的手指仔细捏了捏这只无线耳机,继而目光一凝,往花辞树的脸正中扔了过去。   花辞树脑袋一偏,不费吹灰之力就躲开了。   而就在下一秒,一根带血的钢管从后方急速飞来,如同一只气贯长虹的穿云箭,“蹭”的一声刺穿耳麦,径直冲向张清回的眉心!   张清回轻微一歪头,锐利的管头拖着气流带出一条血痕,擦伤了他的左脸,他却不疾不徐地接着上句话道:“‘崇恭的警力马上能重塑’。”   花辞树难得吃惊一回,他兴味盎然地转过身,只见颜辞镜扛着伤痕累累的姜怀海,姜怀海扛着突击枪瞄准他们,子弹已然上膛。   颜辞镜喘息着收回手,他的左脚全部被血水浸湿,但他就像感受不到一样,死死锁着眼前二人,“放下方希成,否则……”   姜怀海的胸口大起大伏,腹部的血止不住地涌到地面,“崩了你们……!”   -------------------- 第48章 真相4   夜风刮起黑烟吹得高架桥火星乱舞,前后车辆越赌越多,前仆后继的鸣笛声声催命,未几便听见里面混了几道由远及近的警笛,红蓝交织的光倏而清晰。   眼看不远处停了一辆警车,一群穿着黄色背心的交警迅速从车上涌下。   姜怀海的鬓发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颔流进乌黑的胡须根,他紧咬后槽牙,硬朗的下颌线绷得咬肌隆起,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警力增援……马上就到了,你们最好放下人质!不要做无畏的抗争!”   颜辞镜的右肩扛着他,能感受到他竭力克制的颤抖、刻意压缓的呼吸,还有逐渐冷却的体温……   九二式警枪普遍使用平头空尖弹药,射入人体会产生巨大的空腔,造成多处骨骼内脏破损,导致大面积出血。   照这个出血量,姜怀海活不过十分钟。   他不自觉加重了手里的劲道,“姜队……”   姜怀海立刻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别分神,不用管我!”。   颜辞镜滚动喉结,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目光对准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身影,张开了青灰而显得削薄的唇,“张清回,我们做个交易。”   花辞树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姜怀海:“你小子什么意思!”   颜辞镜细长的眉稍被碎发遮挡,眼窝很深,就似他注视的东西一直都和别人不同,幽暗的虹膜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凉,“给他的伤做紧急处理,我跟你走。”   姜怀海彻底怔住了,反而张清回的嘴角勾起弧度,花白髭须随着这个动作轻微扯动,他用下巴点了点即将过来的交警,“让你们的增援救他不是更好?”   姜怀海咬牙切齿地啐了口血痰,“颜辞镜!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颜辞镜并不应声,只是静静地望着咫尺之遥的老人,浓浓的黑夜笼罩盘旋,朔风卷起残云,将弯月隐匿在阑珊深处。   “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他用了敬语,垂下眼睫,“师父……”   这是个“求饶”的动作。   零星霓虹的彩灯晃过张清回褶皱密布的脸,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斑驳的牙齿,“成交,小怪物。”   张清回的音色浑浊却并不低磁,像个太阳底下笑得和蔼的老人,可在颜辞镜听来,就犹如刮耳噬脑的附骨之蛆,一股由内而外的森寒刷的一下冒出来,仿佛阴雨天生出的霉灰青苔,是那种缠绕在脊髓深处、湿漉漉的冷。   他捂住胸口,似乎想要迫使自己镇定,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姜队,我不能让你出事,我不能……再让顾行背上一条人命……”   姜怀海从未想过颜辞镜有朝一日也会作出这种表情,用余光瞥见他真的在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清回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注射器,抬步向前。   这时,花辞树看戏一样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哥是个两面派的怪物。”   张清回几乎想也没想,扬声道:“那又怎么样,你和他都是我二十年前捡回来的、一手培育的‘怪物’。”   姜怀海听到这句话瞳孔猛地放大了一圈,冥冥中有个一直不敢见光的东西骤然被拖拽到青天白日下,他仔细打量颜辞镜的脸,竟发现这张脸撇去成熟的部分,眉眼和面部的线条都是那样的熟悉……   他一直都不是个细心的人,可这一刻,二十年前火场中那两个瘦弱的少年呼啸着撕裂时光,重重地砸在他心头。   难道说那个时候的孩子就是……   张清回见他表情迟疑,又掏出一瓶药剂,用针管抽出里面的无色液体,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上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怀海握紧枪,不经意地问。   张清回闻言作了个深呼吸,这个样子就像是叹了一口气,“记不清了,回过神后就已经是这样了。”   姜怀海几乎是他说完的一瞬间拿定了主意,多年的一线刑侦生涯让他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直觉,就算是牺牲这里所有人,也要击毙张清回!   只见他以极快的速度瞄准他的头,眼底闪出一丝坚定的精光。   随后,扳机一扣到底。   抱歉了,方希成。   “知道为什么我要救他们吗?”张清回上了年纪的眼纹被眉骨压得有如刀刻下的印子,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疲态,但脚步沉稳得没有任何破绽,就这样振振有词、甚至是理直气壮地道,“姜怀海,你想过吗!”   扳机扣下却没有反应,姜怀海陡然反应过来是颜辞镜拉开了保险开关!   他妈的!   颜辞镜隐忍地咬了咬牙,“抱歉。”   张清回拿着针管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靠近,话语沉重得宛如生锈的锯子生生锯过骨头,“是不是在你们眼中,只要不判死刑都是‘重获新生’?就为了维持这些表面安稳?!维持某些人的帽子?!”   姜怀海厉喝:“你疯了!”   他的心绪不稳,以至于尾音猝然变调,拖长成一道难以置信的暗哑。   张清回缓缓吸一口气,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被这口气收回心底,末了,他用一种轻柔的语气道:“老姜,你是二十三年前调过来的,在宁州管辖地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难道就没发现一点端倪吗?”   姜怀海:“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明明咱们队效率如此高,颜家和花家的那个案子却迟迟推不下去?进度可以用龟速爬来形容,五月闹出的人命十一月了还没有任何进展,结果他们夫妻二人死了就草草结案,痕检当天出去当天就回了,最后甚至要两个孩子来顶锅,这些,你想过吗?”   姜怀海:“……”   “上头的人并不干净。”张清回对望他呆滞的视线,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继而在对方愈发震惊的神色中勾起讥诮的笑,重复刚才的话,一字一顿地咬着每一个音节,“上头的人、并不干净。”   ·   “顾行,快跑。”   姜怀海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黑,就跟死了一样,张清回的话音从虚空中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无数声响此起彼伏地在耳鼓中震荡,他辨不清真假,道不尽虚实,只能一遍遍无能为力地叫着顾行,叫他快逃!   “别查了顾行……快……跑……”   这句话就像是支撑他欲坠躯干的一根脊梁骨,随着脱口而出的刹那,痛感疯狂肆虐,他再也无法站稳,摇晃着倾倒在顾行身上。   而顾行的目光越过他逐渐倒下的身影,抵达了那个从未想过、以至于连想都不敢想的答案——   “师……父……?”   -------------------- 第49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法》   “刘胜,七十八,周小小,八十五……方希成,九十八,以上就是此次考试的得分情况。”   培训基地的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嘎吱盘旋,把一群年轻人的发丝吹得微微拂起,顾行扛着一拐的实习肩章坐在最前排,他的位置得不到风,蓝色警服后背濡湿了一片。   他半晌没听见自己的名字,抹了一把涔汗,“老师,你没念到我。”   培训老师略带嫌弃地睨了他一眼,“你没及格。”   “……”   方希成是最后一个被叫名字的人,他恭恭敬敬地走上台拿走自己的试卷,鞠了一躬,“谢谢您的教导。”   他穿着实习警的警服,留着清爽的短发,从顾行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白皙的脖颈没入干净的衣领,弯成一条优雅的弧度,是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初恋白月光类型。   顾行托着腮不甘下风地切了一声。   老师貌似听到了他这声不甘,阴阳怪气地道:“不用谢!是你自己努力!不像某些人。”   顾行一听就恼了,“你个欧巴桑说什么呢!”   “欧巴桑”闻言,脑门猛地跳起几根青筋,“你叫我什么?”   顾行打量了她一遍,随即蔫坏地露出一颗虎牙,“欧巴桑啊,阿姨的意思,尊称呢。”   “好啊,你还不服气是吧。”她大概是从来没带过这种成绩差还出言不逊的实习警,怒火一下飙得老高,夺过方希成的试卷一掌拍到他桌面,“来,咱们来看看!《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法》总共五十二条,但凡你对了三十条我都给你送及格了!但你自己看看,仔细看看!你错了多少!我批的时候都替张队捏把汗!你还有脸在这不服气?”   顾行看到那一行行工整漂亮的字迹,相当不争气地心虚了,滚动喉结送了口唾沫下去,“我……我记性不好……”   “记性不好你别当警察啊!这身衣服穿着是用来耍帅的吗!啊?!给我脱了!”   掷地有声的话音在教室传出回响,顾行顿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伸长脖子瞅着她,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活似一只呆愣的大白鹅。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即将要抵达冰点时,忽然传来一句:“刘老师怎么啦,怎么发这么大火啊。”   那人只是跨进来一只脚,尾音还飘荡在半空,刘老师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春风满面地转身相迎,“张队,您来了。”   透过门槛,张清回笔直清瘦的身影投射在地面,随着他逐渐清晰的话音而浮动,“我来看看这一届的新人考得怎么样。”   他刚开会见完领导,警帽警服皮鞋都工工整整地穿在身上。   几十年的外勤刑侦工作让他有一股独属于老刑警的威严,深刻的五官从眉峰到山根,再从眼窝、鼻梁到下颌角,都犹如锋利的线条,毫不掩饰岁月磨下的痕迹。   可就算外表看着不近人情,那种来自心底的温柔,却骗不了任何人。   刘老师谄媚地把方希成的卷子递过去,“您的眼光是真不错,从公大带来的实习法医,考了第一名!”   “嗯……”张清回摘下警帽夹在腋下,像模像样地接过来瞅了几眼,“是不错,正确率很高啊。”   “是啊是啊……”   两人装模作样寒暄了几句,张清回就连说带笑地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又象征性地冲大家嘘寒问暖,最后以“不早了,都去吃饭休息去吧!”结尾,行云流水来了一通什么叫“老油条和稀泥”。   顾行见其他人都拿起碗筷去吃饭,也跃跃欲试地起身,结果膝盖刚刚发力,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了回去。   眼看大手的主人还在笑脸盈盈地回应别人,“好好,去吧。”   “好,同学再见。”   “好,小希再见,多吃点,你看你瘦得跟麻杆似的!”   “不急,刘老师先去吧,我还有点事!”   等所有人都离席完毕,张清回才找了个空位落座,把方希成的卷子整齐地铺到桌面,煞有介事地研究起来,“是挺好的,我觉得最后一题答得比标准答案还好,不应该扣分的……”   顾行方才还和老师吵架的嚣张气焰彻底熄成了一缕烟,此刻怂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半个字都没憋出来,默默地听着。   每听一个字,心脏就恍如悬空一样漏掉一拍。   张清回看完,将卷子放回方希成的位置,门外实习警的欢闹声与黄昏染红的夕阳交织在一起,穿过窗子蔓延到顾行蜿蜒有致的半边侧脸,在乌黑鬓角朦胧出细碎的光。   “张队,我可能……不适合当警察吧,还是方希成这种优秀的人……”   “叫师父。”张清回头也没回,只能瞧见他后脑勺黑白夹杂的发丝。   顾行一愣,有些讶异他神奇的关注点,但还是改口道:“师……师父……”   张清回好似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说完在他困惑的视线中缓缓踱步而来,窗外夕阳一闪即逝,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层细小的金芒,“虽然你和方希成都是我从警校带过来的,但你和他不一样,别什么事都和他比。”   顾行看得出神,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记得警察法的警察不是好警察,答不上来今天晚上不许吃饭外加五百个俯卧撑。”只见张清回一掌搭上他的肩,意味深长地在他惊恐地表情中勾起一丝正中下怀的笑,笑里藏刀地问,“第四十八条、第四十九条、第三十六条,分别是什么?”   顾行:“……”   “好的,今晚的五百个俯卧撑,我会过来检查,”张清回面不改色,拍拍他的肩头,“听清楚了吧,顾行。”   顾行目瞪口呆、云里雾里又“嗯”了一声。   ·   回忆就像山间细流,从最初始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逐渐与交错的光阴汇聚——   “与其在这里疑惑我为什么选你,不如疑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你说呢?顾行。”   “怎么,审犯人审傻了,连吃饭睡觉都忘了?以后不许忘了啊,不然调你去派出所,听见没?我知道你听见了,顾行!”   “你小子牛逼啊?那么窄个楼道口都能徒手把一个两百斤的嫌疑犯揍趴下,我要给你竖大拇指啊?是吧顾行!”   “今天来的新人是姜队的亲侄子,姜队平日里不苟言笑,就这么一个侄子看得很重,你别太过分啊……诶?你跑什么?喂——顾行——”   “叫你让着他不是因为他舅舅是副支队,哎,沈姜这孩子苦得很,从小妈妈重病走了,老爸又是个酒鬼,姜怀海要求严格,高中读完就送他去部队了,可以说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顾行?你他娘的……不许睡!”   洪流掀起海浪,在现实与过往之间来回翻涌——   那人的裤腿被风卷得呼哧作响,平稳的脚步声、远方高架桥救援的嘈杂声……与逆着时空传递的喧嚣缠绕纠葛,与大渡桥的爆炸声,还有耳麦里混着电流的嘶喊混在一起。   “拆弹失败!A组……全军覆没!”   “张队请回复!”   “张队!线人情报失误!张队!”   “请张队下令!!”   他说,“进去可以,有两个条件。”   ——穿上防爆服,和我一起进去。   顾行一直以为,是他害了师父。   是他,害了那么多警察。   也是他,害得姜怀海唯一的侄子,粉身碎骨!   思绪仿佛死前的走马灯,穿梭停走在过去的十年间,顾行觉得灵魂就像在随着那人的步伐被渐渐抽离,有那么好几秒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作出什么反应,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虚弱得不像个警察,“为什么……”   张清回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   “回去吧。”他说。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气,在一个一个日夜颠倒的梦魇中交叠了无数次,是他做梦都想再多听几次的声音……   他多想师父再叫叫他,像三年前相处的时光,打他,骂他,只要师父活过来,再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重新叫他“顾行”。   张清回个子不高,和顾行相对而站能清楚地看到比对方矮了一个头,上了年纪的身材也不够结实,在自家徒弟面前竟显得有些瘦弱。   但就是这么个可以用衰老形容的身体,把顾行作为刑警的气势压得死死的。   “回去吧。”他削薄的眼皮微微抬起,露出一对浑浊的眸子,“带着姜副和小希,回去吧。”   听到那个熟悉的称呼,顾行的瞳孔剧烈一缩,“是你带走的阿成。”   这一对视,张清回的模样便彻底倒映在眼底,除了眼角的细纹更加深刻,其他五官和神色都和三年前别无二致,不管是高挺的鼻梁,还是那双被发梢半掩住的眼,宛如注视着幽暗的无底洞,深邃得能刺痛皮肤。   顾行的目光颤动,似乎想在这个人身上找出不属于“师父”的东西。   张清回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过了头,就像他们这三年的空白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还是那个对他了如指掌的“师父”,“姜副腹部中弹,有点危险,小希只是轻微脑震荡,现在还没醒,这附近刚好有个医院,带他们过去吧。”   顾行从未感受过的一股巨大的压力当空砸下,砸得他良久回不过神。   有什么东西……开始扭曲了……   “我走之后会有人把方希成抱过来,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吧,”张清回转过身去,和来时一样不慌不忙地迈着脚步,留下一句,“别再往下查了,顾行。”   如愿以偿听到那两个字,顾行狠狠地咬了咬牙,可身体却有如被定住一般,死活动不起来。   眼看张清回的背影渐行渐远,就在这时,一阵窸窣的嘈杂声传入耳畔,“糟了被他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反正也是要放他走的。”   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一个单薄的身影从不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最后越来越惶迫,几乎是蓄尽浑身力气喊了出来,“不能让他走,不能让他逃了……!不能让张清回逃了!顾行——!!”   方希成的声音穿破空气震到耳鼓中,宛如太阳驱散黑夜,刹那间将他那些群魔乱舞的思绪扫了个干净。   顾行立刻掏出枪上膛,瞄准那人的背影,铿锵有力的声音字字玑珠: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法》第四十八条!人民警察有本法第二十二条所列行为之一的,应当给予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第四十九条!人民警察违反规定使用武器、警械,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尚未构成犯罪的,应当依法给予行政处分!第三十六条!人民警察的警械为人民警察专用,其他个人和组织不得持有和使用!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前崇恭支队长张清回!跟我回去!”   --------------------   方希成:“我真是操碎了心……”   不是,咋突然这么多点击?却没涨收藏……哎,看来我的10以下的点收比是保不住了,吓得我赶紧更了一章。   好奇怪,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看…… 第50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1   浑厚得有些沉重的声音在这条宽阔的道路上震开,张清回的步子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勾起一抹笑,“小希,真有你的。”   原来方希成在他现身的时候就醒了,那之后是在装睡监听他们对话。   方希成本来身体就差,加上这么一折腾,现在脸色惨白,连外套都是湿的,他精疲力竭,见附近没人才稍微安心一些,靠在店铺的玻璃门边轻轻喘息。   这是一条正在开发的楼盘,最底下的商铺甚至连玻璃门都修好了,就差门面没挂上去,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会接近上班高峰期,却不见任何人影。   顾行站在方希成的前方不远处,双手握枪,漆黑的瞳孔倒映着瞄准器的缺口,那里站着一个人。   曾经这个人告诉他,枪是警察的生命,当你瞄准一个人时,你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去搏别人的性命。   所以不要轻易让任何人出现在你的瞄准器里,如果有,那么这个人——   一定是你牺牲自己,也要击毙的穷凶极恶。   顾行的后槽牙咬得极紧,尖削的下颔角绷起青筋,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举着枪,可视野还是不可抑制地抖动一下、两下。   他停止不住发抖的手,警枪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仿佛在抗拒什么似的呜咽着,但理智又告诉他,错过这次,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面是千斤重担的责任,一面是肝胆俱裂的思念,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要裂开成两半。   “你心乱了。”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的声音响起,顾行猛地回过神来,连忙用食指扣住扳机。   张清回侧对着他,笔直的背宛如一把尺,被阳光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的眉峰挑起,嘴唇轻抿,这是个恨铁不成钢又带点失望的表情,“你连自己的心都没看明白,还想开枪?”   顾行把后槽牙磨出咯咯声,如同下一秒就要咬出血来,“你欠我一个解释!”   “欠不欠的重要吗?”张清回彻底转了身,眉头蹙出松垮的褶子,神情相当不耐烦,就像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解释了你就能乖乖回去当你的支队长吗?”   “你得跟我回去!把这一切说清楚!”顾行近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手都是抖的。   张清回闻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宛如一个拿自家小孩没辙的大人,他重新提步走来,双手插进兜里,“现在八点五十分,按理来说这里的装修队早该工作了,却一个人也没有,为什么。”   顾行根本没心思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叫你跟我回去!否则就地……”   话到一半,他愕然停住,恍若对这句话本能地害怕,根本无法、也不敢说出口。   就地击毙?   谁?   师父吗?   在害死那么多人之后,这次又要染上师父的血吗?!   张清回并不理会他的威胁,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沉沉地望着他,“好好想想我的话,顾行,为什么。”   顾行愣住了。   “楼盘完工之际停工,你觉得是什么导致的。”   顾行鬼使神差般,竟真的在想他的问题,臂膀的劲松了下来,“……拿不到钱……无法收尾……”   “那么为什么会拿不到钱。”张清回步步紧逼,眉头将眼头压出几根深刻的皱纹。   “因为……”顾行不明白他说这个的意义,呆呆地道,“钱款周转出现漏洞。”   “呵,出现漏洞……噗哈哈哈哈哈——”张清回轻蔑地重复他的话,噗嗤一下笑得前仰后合,须臾他止住笑,犹如一只断电的机器人目光呆滞地眺瞰被水泥高楼围住的天空一角,喃喃道,“手里有一颗糖的人会珍惜,有了两颗糖的人会分享,有三颗糖的人会享受,那么我问你,有一百颗糖呢?他会做什么?”   顾行逐渐领悟他的意思,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末了,他只道:“这不是你我能关心的事。”   谁知张清回陡然凝住视线,凌厉的目光剜过去,“他会去抢那些手里只有一两颗糖的人!把一百抢成两百!两百抢成两千!这就是人类!顾行!这就是你服务的对象!!”   顾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握枪的手放了下来,“你说什么……”   “有人问过受害者吗?有人关心受害者吗?”张清回的眉拧起来,有些踉跄地走上前,在顾行震惊的表情中双手拎住他的衣领,眼神却不似方才那么凶狠,反倒生出一丝委屈又可怜的情绪来,“他们规规矩矩在框中过了一辈子,一朝遇难,有人过问吗?有地方伸冤吗?你可怜过他们吗?啊?顾行?”   张清回的模样倒映在顾行漆黑的瞳孔深处,显得年迈无力。   这三年,他老了不少。   “没人关心他们,上面只会关心自己的利益,把他们当成敛财路上的绊脚石!”张清回话锋一转,五官狰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而你!就是他们的刀!”   顾行还没反应过来,张清回忽然松了手,“啪”一声攥住他握枪的手,将枪口抵住自己的胸膛,“来,捅死我,用你这把刀,捅死我!”   顾行瞠目结舌,他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去拉保险栓,“你疯了,要是枪支走火……”   “真他妈的废物!”张清回骤然踹了他一脚,老刑警的脚力可不是开玩笑的,顾行径直滚出去三米远,掀起一路灰尘。   而这一脚恰好踹到那根受伤的肋骨,他顿时痛苦地呕出一口血,原本这些伤痛对他来说都和喝水一般无常,可此时却疼得直不起腰来。   就像撑着这副千疮百孔躯体的支柱已经断了……   他留在崇恭唯一的动力就是接近组织,为师父报仇。   然而真相却是师父一手造就了这一切……   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多么讽刺啊。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顾行捂着腹部,宛如想起什么开心的事,咯吱咯吱笑了起来,随后这几声轻笑变得急促,他放声大笑,“既然你早有预谋,为什么要选我?公大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唯独选中了我?!”   张清回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顾行擦去嘴角的血,给青灰的唇带去一点鲜红,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十年前就问过你,你说与其疑惑你为什么选我,不如疑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但现在看来……哈哈哈哈我真的搞不懂了……”   说着他抬起眼皮,露出一双充满了水汽的、通红的眸子,“师父,您当年为什么选我啊……”   这一刻,他几乎是丢盔卸甲地在乞求对方回答。   张清回或许是被他的语气打动,又或许是讶异于这个徒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居然感到了一丝于心不忍,沉默片刻,他微微叹息,“因为你是……颜辞镜和花辞树看中的人。”   顾行:“……”   啊……   “二十年前我救了他们,教他们线索摸排、审讯讯问、追踪与反追踪……在刑侦方面,他们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尤其是颜辞镜,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把他培养成一颗钉子,一颗深入公检的钉子……”张清回点燃一根烟放进嘴里,非常气定神闲地吐出烟圈,“但是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不干了,他说他有一个重要的人,那个人告诉他,警察是正义的警察。”   烟圈随风飘逝,刹那间消散在灰蒙蒙的半空中。   顾行的发丝遮住眼,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后来你还真的进了公大的刑技,我就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张清回扔了烟一脚踩熄,见顾行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斜睨了一眼,“满意了吗。”   结果他这话甫落的瞬息间,一只钢筋一般的拳头飞速砸来,狠狠地捶到他的左脸。   咚!   张清回被打得身形不稳,脚下趔趄。   只见顾行死握着右手,那拳面开花带血,没等对方回神又抡一拳,然后看准张清回失神的空隙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整个提起来,一张脸全是由于愤怒暴出来的青筋。   ——“原来镜子是你他妈教坏的!”   --------------------   这两天涨了好多收藏和点击,但是没有一个评论,哎,写得不好,但尽力了……   其实之前两天看到涨收了很想更新,但打字真的太冷了,于是今天火炉子刚到就更新了…… 第51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2   几阵凉风席扫残云,将鱼肚白染得乌黑,在苍穹中翻滚。   要变天了。   同样焦灼的锋芒在二人之间碰撞,蠢蠢欲动地低啸着。   只见张清回整个身体都被顾行提了起来,他也不恼,仅仅是略带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额头挤出几根深刻的抬头纹,这是一个看傻逼的眼神,“顾行,事到如今你还对颜辞镜抱着留念啊?”   顾行闻言越发用力地拽住他的领子,指甲都要隔着衣料掐进肉里,“我现在终于明白,十年前他为什么要离开了!是你!是你在逼他!”   颜辞镜为什么一副藏着心事的样子,为什么一直小心翼翼,为什么那么形单影只,就跟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   他弑父弑母,一把火将过往烧了个一干二净,独自背负这一切坚持了二十年。   二十年啊!   “他明明已经在悬崖边!他想回来!可你们都逼他!逼他跳下去!!”   顾行的五官带着浓浓的侵略性,此时被怒火冲昏头脑,整个人犹如一座临近爆发的火山,似乎下一秒就能杀了眼前的人泄愤。   张清回冷哼着仰起头,“那你要给他报仇吗?”   顾行没有回答,反而松手推开他,重新掏出手|枪,对准了一旁的垃圾桶。   “砰!”   张清回松弛而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睁得开了些。   第一枪示警。   没等他反应过来,9|2式冰冷的枪口就瞄准了他的肩膀。   “砰!”   直到滚烫的血流遍布整只手臂,张清回才踉跄着堪堪回过神。   第二枪非致命部位。   “顾行……冷静……不要冲动……”看到这一幕的方希成艰难地挪动脚步,想赶去他的身边,可他实在是太过虚弱,说出来的话都是气音,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心脏绞痛,四肢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如果花辞树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顾行就不该憎恶张清回。   甚至可以说,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痛恨张清回!   眼看顾行的呼吸压到极致,手背青筋交错隆起,眼白全是由于窒息而凸出来的血丝,他挪动枪口,瞄准器的缺口赫然映出张清回的额头。   第三枪即可击毙!   “顾行不要——!!”就在他扣下扳机的当口,方希成不要命地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右手,随后抬起头,一张隽秀的脸声泪俱下,“不要再伤害师父了……够了……”   顾行:“……”   ·   约莫一个小时前,组织中接应他们的人赶到,给受伤的人做了紧急处理,张清回把颜辞镜和姜怀海领上SUV,花辞树也抱着昏睡不醒的方希成坐上另一辆空车,把他放在副驾驶,自己则在驾驶位有模有样地系上安全带。   但他如同想起什么,解开安全带锁扣,倾身向前,格外贴心地给方希成系好安全带。   “咯噔”一声。   方希成靠在椅背上毫无反应,白皙的面庞透着苍灰。   花辞树就这样侧着身,仔仔细细、一处不落地瞧着他,如同在观摩一件有价值的藏品,末了,他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   “张清回出现的时候你就醒了。”花辞树抬手抵住下颌,歪头盯着他闭合的眼,还有浓密而稍长的睫毛,一脸把一切握在掌心的风轻云淡。   方希成心想藏不住了,索性睁开眸子,“怎么发现的。”   “人醒着的呼吸和睡着时不一样,能听出来。”花辞树扭头踩下刹车点火,车子“嗡”一下发出引擎声。   方希成有些惊讶,但脸上滴水不漏,依旧是那副淡定、高冷、处事不惊的神色,“三年前连环纵火案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们不像是和变态杀人狂打交道,而像是……在和同行打交道,果然,你这些都是刑侦技能。”   干净的金丝镜片上倒映出花辞树堪称优美的侧脸,下颔线条顺畅而鲜明,没进白皙的脖颈。   花辞树跟上车队,饶有兴致地用余光瞥他,“方希成,你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说话的人。”   方希成:“……”   “是不是在你的世界中,人人平等,不分贵贱?”花辞树的语气很轻松,一副和朋友聊天的模样。   方希成却莫名感到了森寒,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我想的那么脆弱,我以为你知道真相了会崩溃,但是你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个正常人。”他一面说得义正言辞,一面把方向盘打出一圈,从车队抽离出来,“所以我就想,你的内心一定有个坚信的东西。”   挡风玻璃外,张清回他们乘坐的红色SUV远去,方希成咬了咬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辞树一踩刹车,车身稳稳当当停在路边的白框中,“你相信程序正义,就和你相信这个世界春夏交替,生老病死,相信你的师父,一定有苦衷一样。”   话音落下,方希成只觉得那股皮肤都能感受到的、非常令人不快的阴冷越来越浓郁,声音沉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花辞树现在很兴奋……   兴奋得可以当场杀了他。   “那我说得简单直白一点。”然而他并没有像方希成以为的那样展露杀意,而是解开安全带锁扣,起身掰过他的后勃颈,以一个看上去极其暧昧的姿势把他的头扣在了自己怀里。   方希成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你要做……”   后面的字还卡在喉腔,花辞树俯低脑袋,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吐气,“三年前的大渡桥爆炸,张清回根本不知道***……”   方希成的眼眶蓦地瞪大了一圈,随着这人低磁的音色娓娓道来,他只觉得擂鼓般的心跳有如冰锥扎进血肉,最后近乎要冲破胸膛蹦出来。   “你是说……师父他……”   ·   方希成紧紧攫着顾行袖子上的布料,惨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顾行你听我说,师父他并没有……”   “走开,”可惜顾行并没有因为他而动摇分毫,只是冷冷地盯着两米远的老人,盯着那只冒血的手臂,每个字都宛如淬了冰,“你挡着我怎么开枪。”   方希成一愣,立马提高了分贝,“师父没有迫害任何人!三年前他把防爆服给你!其实是想让自己死在那!”   顾行的瞳孔终于聚焦,浓密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说什么?”   反观张清回安静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任由血液流淌。   “你的线人也不是师父害死的,花辞树的计划并没有告诉师父,那不是师父的错……”方希成声音嘶哑,见顾行恢复了理智,沉重的脱力感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把师父带回支队……我……”   话音还飘荡在半空,他缓缓向后倾倒。   顾行讷讷地伸手接住他单薄的身躯,触摸到硌手的骨骼,堪称冰冷的体温,忽然有一瞬间,他特别特别心疼这个人。   方希成是他的同期,虽然部门不一样,但师父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实习,又同一时间进入试用期,并肩出入犯罪现场,为他提供最可靠的援助。   可以说方希成的存在就像空气,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世界,不用刻意说什么做什么,他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安慰。   除了三年前的那句“顾行,活着回来”让他完美的堡垒裂出一点缝隙,其余时间总是那么沉着睿智,有时候顾行觉得他优秀得不像个人,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直到那天,一个两百多斤的歹徒情绪崩溃地从楼梯里出逃,刚好撞上迎面而来的方希成。   顾行在后面追,下意识地把枪放回去,转而攥紧五指,冲过去狠狠地给嫌犯来了一拳。   对于拒捕的嫌犯,刑警可以开枪制止,这是最轻松的方式。   但他没有这么做。   之后嫌犯的脸被打成了猪头,血溅到方希成雪白的脸颊,顾行不好意思地拉出袖口给他擦干净,心虚地说了句抱歉。   方希成的表情呆呆的,不知道是血没擦干净,还是顾行的体温烫人,那天,他万年不变的脸色,竟出现了一圈淡淡的红晕。   “谢谢你,阿成。”顾行扶住他的身躯,终于露出平常的微笑,如释重负地道,“我会把师父带回去,问个清楚。”   方希成趔趄几步勉强站稳,听到这句话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是我认识的顾行,我一直都……”   结果话到一半,只见天边一道电光石火一闪即逝,方希成的脸色倏地凝滞了,他甚至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身体就率先扑过去,手背连带着胳膊暴出青筋,刹那间将顾行推出去老远。   “砰!!!”   那一刻,顾行的脑子空白,视野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紧接着,张清回嘶吼的声音横冲直撞地震进了耳鼓,“既然你不开枪!那就我来!!”   -------------------- 第52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3   雷鸣在天边拖出残影,半空朦胧出水汽,继而一滴雨水滴落,将泥土沁润。   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响起,与枪声跌跌撞撞的余响混在一起,顾行的眼睛好像失去了聚焦功能,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倒在血泊里,鲜艳的液体染红了那身白大褂。   子弹贯穿他的身体,射进水泥地飘起一缕青烟。   原本下雨天的潮湿会盖住所有气味,可顾行就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满当当地在鼻腔中乱舞,他恍若回到了三年前,冥冥间有个人对他说:“进去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不……   “穿着防爆服。”   不!   “和我一起进去。”   不能进去!!   “糟了张队!顾行等不及冲进去了!”   不要进去——   这是陷阱!   不能进去——!   “我等这一刻太久了——!顾行——!”   罪恶犹如恶魔的低语在耳畔嗡鸣,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被烈焰吞噬,高温烘得空间扭曲,他们的皮肉焚毁殆尽,焦黑地贴在骨骼上,就连血液都烧成了乌漆的灰碳。   同样的场景在眼底不断地播放、回滚、重映,乃至眼球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这无边无际的火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悔——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啊!   顾行的唇瓣一张一合,脖颈遍布出错综复杂的青筋,头脑被七荤八素的情绪冲得火烫,身体不受控制地叫喊着,喊得歇斯底里地,目光拼命聚焦,想看清那人的脸。   随后一根修长的指节颤动,方希成的瞳孔猛地一缩,呕出一股暗红的血,紧接着剧烈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迫使他开始大口呼吸,可每呼吸一口,那背部的洞口便多涌出一汩血,他挣扎着伸出手,宛如想吉光片羽地抓住点什么,“顾……行……”   可顾行就跟灵魂出窍了似的,以至于还能看到跪在方希成面前,颓废、绝望的自己。   “顾行……救……”方希成的手全是脏兮兮的泥土和血水,一张秀气的脸蛋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死气,甚至瞳孔都在一点一点扩散,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到顾行身边,艰难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救救……他……”   沿途的地面,是血轧过的斑驳。   张清回见状大脑有一瞬间滞空了,好似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他讷讷地收回开枪的右手,干裂的唇瓣嗫嚅道:“小希……怎么会……?”雨水砸进他花白的发丝,贴在削瘦的脸庞,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终于有了一点同龄人的衰败腐朽。   那颗子弹径直从背部射穿到胸部,附近的骨肉应该都被炸开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中弹的地方……距离心脏不远……   万千思绪在脑子里一通疯搅,他试图否定这个事实,安慰似的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不会的……我没想对你开枪啊……”   风扬起他湿漉漉的头发,挡住了视线,教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没想对小希开枪的。   他没想……   沉重的呼吸声夹杂着一丝尖细的气流声,像一颗钉子骤然钉进了顾行的胸膛,他蓦地睁大双眼,等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咽喉已经完全嘶哑了。   “救救……师父……”方希成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握紧他的手背,嘴角的血干涸得发黑,生理泪水噙在通红的眼眶里,仿佛下一秒便会泣出血来,“师父他……是有苦衷的……”   他是那种面相和骨相都很好看的人,即便现在满身疮痍,依然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高挺的山根连着堪称优越的眉骨,不管是那桃花般幽深的眼尾,还是轻拧入鬓的眉梢,都仿佛是不属于这世间的净土才能孕育的微光。   由于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他的话小得跟蚊子音一样,但张清回还是捕捉到了,一颗心狠狠地沉了下去,他缓缓握紧拿枪的手,抬头呼出一口长气。   源源不断的雨水打在他疲惫的脸上,濡湿了这双鹰一般的瞳眸。   方希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这么干净,这么善良啊……   “阿成!”顾行立刻回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从指腹传进心尖,他不知所措地将这只手贴在自己的面庞,试图给他一点温暖,“别说话了,没事的,我带你去医院,我带你去医院,我们去医院……”   方希成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就这样撑着最后一口气,仰起上半身,在能触及到顾行耳朵最近的地方,温柔地笑了,“死的不是你……真的……太好了……”   顾行的眼猝然瞪大了一圈,心脏有如被人挖空了一角。   话音落下,方希成的瞳孔彻底扩散,就像一只残旧破败的娃娃,无力地倒在了他怀里。   那只手也随之抽离顾行的掌心,一起掉了下去。   顾行:“……”   方希成在支队是出了名的爱干净,或许是常年喝咖啡,身上带着一点咖啡淡淡的清香,只有距离很近很近的时候才能闻到,所以他经常借着还原现场的由头和他挨得近一些。   趁机嗅一嗅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可为什么……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却闻不到这股味道呢?   “阿成?”   “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知道你装睡呢……”   雨水的氤氲弥漫在视野,让他看什么东西都笼着一层迷雾,乌黑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他也顾不上擦,任由雨水滚进眼球,融出酸涩的痛觉。   貌似只有疼痛能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滴答、滴答……   浑浑噩噩的,顾行推了推方希成,糊得满手是血。   方希成没有任何反应,保持双眼紧闭的样子趴在他身上,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就跟睡着了一样。   “师父还没抓到,你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呢……”   “阿成……?”   “阿成你醒醒……”   顾行逐渐加大手劲,推搡他的肩,“喂,醒醒!”   “方希成,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方希成……?”   只听“啪嗒”一声,方希成的手腕像个坏掉的机器耷拉在地上,溅起一圈涟漪,顾行短暂地一怔,随即手忙脚乱地抱起他的身体,把他的头扣在自己怀里,一丝难以抑制的哭腔从喉管里溢了出来,“阿成,你理理我,嗯?你理理我啊……”   “我错了,不要不理我……”   他一遍遍反复,一遍遍呢喃,直到确认这人真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才撕心裂肺地吼出了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目眦欲裂地抬起眼皮,双臂不肯松懈地箍着方希成完全冷却的身体,一言不发地盯着张清回,瞳孔中好像真的有狮子要蹦出来。   然而跃入眼底的是漆黑的枪口,正直勾勾地对着他的眉心。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不是吗?你怪不了任何人。”张清回气定神闲地拿着枪,须臾过后,他扣动扳机,“再见了,顾行。”   “砰!”   --------------------   方希成,晚安。 第53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4   就在那子弹射出的当口,一个黑影飞快地窜出来,只能听到他踩碎水花的迸裂声,脚底和地面的摩擦声,似乎要把这天都撕开一道口子,让破晓的光贯穿他的灵魂。   “阿行——!”   顾行猛地回过神来,发现颜辞镜抱着自己滚了一路,身上全是出来的蹚出来的泥水,肩头连着手臂沾着方希成的血。   他脸色苍白得跟个时日无多的病人一样,错综复杂地淌着水痕,脖颈上全是嘶吼出来的青筋,五指死死地捏着顾行的臂膀,好像要活生生把指尖嵌进肉里,一声催过一声,“阿行?阿行!”   顾行被这样骤然叫了好几声,刚才那幕忽然又浮现在脑海,他立刻推开颜辞镜,挣扎着伸出手,去够那道白色的影子,“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然而他连方希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陡然有只黑色皮鞋踩下来,狠狠地捻了捻他的手背,“顾警官,死都死了,你怎么还要多看他几眼呢?”   无关紧要的语气,轻飘飘的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都说十指连心,火辣辣的痛感立马从指节蔓延到皮肤的每一寸,仿佛附赘悬疣遍布到全身,再侵入骨髓,在脏器深处扎根……   “花辞树!”颜辞镜似乎比被踩的本人还要紧张,胡乱去抓那人白色的裤腿,试图把它抬起一点、再抬起一点,但他使劲了半晌这人的脚仍然纹丝不动,眼看顾行的手涨得通红,那五指肿成了青黑色,他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样折磨每个人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啊?!说话啊师父——!!!”   顾行后知后觉地吸进一口气。   原来,你还把这玩意当“师父”啊。   透过氤氲,能看到张清回默默地站在花辞树身后,他拿出烟叼在嘴里,雨水顺着嘴流在烟管上,很快濡湿了里面的烟草,他咂了咂舌,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颜辞镜,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要留下,是他自己要查明真相,是他作死!如果他一开始就回去乖乖结案,他还可以当他的支队长!还可以像原来一样!什么都不会变!方希成也不会死!!”   到后面他越说越激动,末梢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句“不会死”。   顾行在听见方希成三个字时,原本沉寂了没一会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转动眼珠,冰冷得堪称森寒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张清回,那是暴风雨前翻涌不止的、浓浓的恨意。   颜辞镜放开手,看样子他貌似叹了口气,“你要怎样才会放过他。”   “我不会放过他,从你十四年前遇到他的时候,我就不会放过他了。”张清回沉下眼,咬牙切齿地道,“我教你法律,教你射击,教你破案,不是为了让你当逃兵的!”   颜辞镜:“……”   “是啊哥哥,”花辞树的那只脚终于肯纡尊降贵地下来了,转而半蹲着和颜辞镜对视,然后异常温柔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偏头看他,“是哥哥先食言的啊,哥哥说好要保护我,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不论是他的语气,还是表情,都不像是在看“哥哥”,而像是在看……   顾行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颜辞镜在这两人的双重压迫下,恍若放弃了,他仰头吸进一大口气,吐出的时候余光不偏不倚地晃过顾行,末了,他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声音道:“我……答应你,以后只做你一个人的‘哥哥’,我会保护你一辈子,如你所想,如你所愿,但是……”   他伸手捧起花辞树的脸,青灰的薄唇勾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顾行是无辜的……放过他,好不好……小花……”   话音未落,花辞树的眼眶睁得开了一些。   “小花”,这个称呼多少年没听他叫过了。   “小花……是哥哥不好,但是哥哥求你……”颜辞镜轻轻握住他的手,那个样子,说是要给他磕头都不为过,“放过他……他不该被卷进来……”   花辞树:“……”   顾行忽然很想骂他一句窝囊。   “窝囊!!!”谁知他想完的下一秒,花辞树对着颜辞镜就是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张清回!你别出手!我有话要说!”   张清回感到有些不妙。   花辞树发起疯来没个度,谁都阻止不了。   只见花辞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半提起身,眼珠子瞪得像灯笼,被雨水浸得鲜红,像个青红獠牙的怪物,“你杀我们父母的时候怎么不窝囊?你就不能求求他们放过我?!啊?为什么!你可以因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来求我??我的哥哥什么时候变成个废物了!!”   颜辞镜就那样被他拽在身下,湿发贴在脸庞,好几天的高强度工作生出了眼袋和细纹,让他看上去格外疲惫。   花辞树的双手颤抖,吼道:“说话啊!哑巴了!”   “小花,”随后颜辞镜温声喊了喊他的小名,莞尔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求过他们。”   这一句话的分量不亚于当头棒喝,花辞树怔住了,“你什么意思。”   颜辞镜的视线短暂地瞥过顾行的脸,见他同样看着自己,那段埋葬于心、不敢深挖的记忆突然就不那么可怕了,他苦笑道:“我求父亲,求他放过你,而作为交换……”   他顿了顿,好似是在组织语言,“我可以替代你……”   轰的一下,顾行只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   花辞树唇瓣微开,却吐不出一个字。   只通过文字都不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一个又一个雷雨交织的夜晚,对那个强自己百倍的男人俯首帖耳,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出卖自己的灵魂和尊严,只为了保护他唯一的弟弟。   “求求你父亲,小花身体很糟糕,现在还在高烧,医生说他已经不能再……”   “父亲!我求求您不要!父亲!”   “父亲!再这样下去小花会死的!!!他是您的儿子啊!!!”   少年抱着男人的腿,喊得撕心裂肺,“我就不行吗!难道弟弟可以我就不行吗!!!”   “你太小,又发着高烧,意识不清楚,所以不记得了。”颜辞镜哭笑不得地道,“可能父亲也和我一样喜欢食言,他并没有遵守承诺不动你。”   花辞树:“……”   那个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在无数个夜晚中折磨着他,像一只一只看不见的手,缠绕他的身体,裹挟他的灵魂,将他拖进当年的火海……   “父亲!您答应过我!您分明答应过我不动小花!”   男人冷漠得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传来,“脱了。”   “父亲……”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是,父亲。”   须臾间,荒唐的喘息充斥在这间房里,天边拉出闪电,不知是对这一家人无声的嘲讽,还是对这个少年的遭遇表示同情,当天晚上难得没有下雨。   而就在男人休息的间隙,少年俯低身体接近他的脖子,张开嘴,红润的舌尖推出一截银色反光的物什,朝着那血脉偾张的地方狠狠地割了过去!   噗呲——   “你!”   少年的心脏有如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耳鼓中剧烈地颤抖、扭曲、叫嚣着。   “啪嗒”一声,血刀片掉在地上,上面隐约可见咬出来的压印,那是少年隐忍的痕迹。   之后少年匆忙布置现场,将油灯里的油倒在窗帘布上,很快点燃了屋子。   只要警方判定父亲是烧死,运气好的话没准可以逃脱追捕。   他还不能死,至少在小花成年之前,他还不能死……   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之内,谁曾想会被路过的母亲看到……   母亲太过震惊让少年有了可乘之机,他反手将母亲锁在屋内,毫不留情地推翻了油灯。   火焰席卷整间别墅,把最黑暗、最叵测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花辞树望着这生生不息的火苗,第一次觉得温暖极了。   原来,无论好的、坏的,都可以化为一捧灰尘,消散在这偌大的人世间……   那天他知道了,火是能加速物体消失,并在短时间内摧毁一切的化学反应。   仿佛是对这段回忆的映衬,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大了起来,颜辞镜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对方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他滚动喉结,“哥哥一直都是个废物啊……”   --------------------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颜辞镜总是藏着很多事的原因。   回答一下评论区的问题,快完结了,但是还没有完结哈~完结了会修改文章状态的,因为工作所以更新不稳定,尽量周更。 第54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5   神经仿佛无数根丝线,在过去和未来的时空缝隙中来回纠葛,顾行看上去就跟愣住了一样,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塑。   作为刑警,他自诩可以心如磐石地面对犯罪分子,可这一刻,颜辞镜温润的话音似箭一般穿过二十年的洪流,狠狠地把他固若金汤的防线冲破了一道口子。   火光将夜幕烧成一片绯色,包裹成火球的房屋轰然坍塌,灰尘夹杂着火星扑面而来,顾行甚至能闻见里面焦糊刺鼻的味道。   高一点的少年牵着他的弟弟,炙热的烈焰晃过他们狼狈的脸,瞳孔中倒映出残败的废墟。   只见少年握紧那只小手,似乎想传递力量过去,“小花,以后哥哥会保护你的。”   男孩懵懵懂懂地抬起头,鼻子上沾着黑碳,像个小花猫,脸色因为长时间的发烧有些红,脑子也不够清醒,但他还是一脸餍足地笑了,“嗯,我相信哥哥。”   小小的童音在山川广袤浮起涟漪,犹如一缕甘甜的清泉浸润他干涸的唇齿。   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卑鄙,男人的死状还在脑海里放映,耳畔余荡着女人凄厉的诅咒,他们顶着狰狞的五官,扭曲着干枯的尸体,阴恻恻地朝他冷笑,犹如在看他落个怎样的死法。   少年忽然不敢和男孩对视,瞪着双眼浑浑噩噩地道:“对不起……我让你变成了孤儿……对不起……”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小到听不清,唯独那句“对不起”却无比明晰。   谁知男孩讷讷地问:“哥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   “哥哥救了我,我知道。”   话音未落,他好像看到了乌云遍布的黑夜中撒下一片羽毛,仅仅是短短的八个字,就足够让他心甘情愿地匍于恶魔身下,双手奉上自己的灵魂。   少年“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十分用力、乃至有些虔诚地抱住了这个瘦骨嶙峋的男孩,眼眶通红,随着开口的刹那间划下一颗泪,“哥哥发誓,就算你不能作为一个正常人活着,哥哥也会保护你、补偿你!到死!都会补偿你!”   这也许是一无所有的少年,能给出的最值钱的东西。   但男孩不太懂这句话的分量,只是凭着感觉又问:“意思是哥哥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那我们拉钩钩,不许食言。”   残月照亮长霄,夜空如洗。   那天,冷清得有些森寒的残垣断壁响起两道声音,寂寂飒飒的朔风扫过山林,卷起枯叶,流转在低垂的暮色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神差鬼使般,顾行慢慢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两个孩子。   然而只听“嘎啦”一声,场景裂开一道缝隙,随着他指尖抵达的瞬间支离破碎,顾行只觉得心脏都跟着抖了一下。   这些碎片流光溢彩,逐渐折射出无数张相同的脸,一张冷漠的、开心的、生气的、难过的脸……那是少年在他的世界中留下的痕迹。   “‘处死罪犯的场面尽管可怕,但只是暂时的,如果把罪犯变成劳役犯,让他用自己的劳苦来补偿他所侵犯的社会,那么,这种丧失自由的鉴戒则是长久的和痛苦的,这乃是制止犯罪的最强有力的手段。’”   “这位同学,你在责问我之前不妨问问那位胡小姐都干过什么,以及我有没有做让你愤怒的事,都希望你弄清楚了再来。”   “同学,这是第三周了,我希望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名字?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记住你的名字。”   “同学……你身体不舒服吗?”   “顾同学,这是我没吃完的感冒灵,不要了,给你了。”   “那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牙,打一歇后语。”   “姓顾的,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姓顾的你疯了……!这里是教室!你……唔……顾行!”   “如果你乖乖听话,我答……答应你……也不是、也不是不可以。”   “顾行,阿行,快来,这里的星星真的很漂亮!”   “我会躲在有你的地方……阿行。”   ……   直到最后,他说:“顾行,我们分手吧。”   纷纷扰扰的记忆碎片跨越岁月的鸿沟,一股脑涌上心头,把他一颗心搅得几乎要血流成河。   “所以说……”顾行瘫坐在泥地里,睁着微微空洞的瞳孔,如同还没从巨大的旋涡中回过神来,“当时侦办这个案子的人,就是张清回。”   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伫立在两侧,将灰蒙蒙的天空围得严丝合缝,顾行头一回觉得这些高楼大厦格外碍眼,下雨天就像有人拿着瓢往你头上泼水。   真他妈的操蛋。   “你说呢,花辞树。”没听到有人应答,顾行索性点起了名。   可花辞树并不接他的话,只是面色如水地盯着颜辞镜,或许是在思考他刚才的话有几分可信,又或许是在估量那句“哥哥一直都是个废物”掂斤论两卖多少钱,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过看他那个样子,都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而颜辞镜就像那天跪在男孩面前的少年,压弯了腰,任人践踏,如同一只阴沟里苟且偷生的老鼠,只有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才能得到些许喘息。   外表有多么光鲜亮丽,内里就有多么千疮百孔。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英雄。   三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张清回给脸抹了一把雨水,将头发撩上去,眼神斜睨,貌似很不耐烦,“顾行,我说过了,不要深入他们兄弟俩的案子,这不是你能查的事。”   “是不能让我查,还是不敢让我查。”顾行忽然抬起头,一反刚才的萎靡状态,眉骨压着眼窝,这让他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目光凌冽得有如能刺痛皮肤。   张清回一愣。   原本不成章法的异样在此刻仿佛被串联起来,围绕颜辞镜和花辞树连点成线,逐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顾行站起身来,但他坐了太久有点重心不稳,脚下陡然踉跄一步,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然后不慌不忙地给嘴里塞进湿透的烟,踱步走向张清回,“我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案子,受害者在五月十三号凌晨被人砍死,而当天中午,某人从副队长升至支队长,嗯……那个案子的立案号是多少来着?”   他果真“回忆”了起来,有模有样地作出沉思状。   张清回的脸色随着他的话音越来越难看,但他立刻稳下心来。扔出鱼饵刺激嫌疑人吐出真相,这是突破嫌疑人口供的技巧之一。   还是当年他教的。   顾行灵光一闪,“想起来了,‘(2002)浦民二(刑)初字第1024号’。”   张清回眼尾猛地一抽。   顾行掏出打火机给烟点火,发出咔擦的声音,“我说你也当了这么多年刑警了,做手脚的时候能不能别把人当傻子,立案号1023连着1025,就中间的1024没有,是个人都知道这个1024号有问题,一查就对上了,那是你的案子,张清回。”   张清回沉默不语。   顾行打了半晌连个火星子都没见着,朝一旁的花辞树道:“兄弟,借个火?”   花辞树原本以为这人受打击太重,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游刃有余,于是饶有兴致地配合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似乎想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给。”   是那个老旧的掀盖打火机。   顾行拿过来非常自然地点燃烟,关上盖子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蓝色烟圈弥漫在水雾里,他这个戒烟多年的老烟枪终于吸到一口烟,满眼都写着“爽”。   “死者名叫兰温,是一家KTV的老板娘,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撑起那个KTV,挺不容易的,所以有一天有人给她介绍一桩大生意,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顾行像个瘾君子又叭了一大口,舒服地微拧起了眉头,“那是一个贩毒团伙,只要兰温答应帮他们卖货,他们就承诺让利三分,而这个团伙的头目,就是颜辞镜和花辞树的父母。”   他夹烟的手隔空点了点颜辞镜和花辞树,如同上课清点人数的老师,说着“你,还有你,上节课不在。”   张清回的脸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   花辞树却抱胸一笑,像个看戏的观众,“顾队的推理秀很有看头啊,你说对吧,哥。”   颜辞镜没理他。   “能让已经立案的刑事号半途作废,并且连内网都是默认删除的状态,只能通过手写记录查到一些端倪,且后续的清查完全没有发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顾行转动眼珠看向张清回,漆黑的瞳孔宛如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公检系统里有颜家和花家的人,这是一条庞大的收益链,牵扯着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人!”   花辞树吹了声口哨,兴致颇高地鼓掌称好。   颜辞镜则是一眨不眨地望着顾行,仿佛无形中被他吸引,即便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他也心甘情愿。   而张清回的脸色彻底黑成了煤炭,右手握拳一声不吭,好似是在压抑自己的愤怒。   “兰温是初犯,手脚不利索,不知道人货分离,”顾行弹了弹烟灰,余光晃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嘴角浮现出笑意,“所以不等禁毒支队那边注意到,你就抓住了她,并且你也因此从副支队长升成了支队长,可是你到底没办过这种性质的案子,过于大意,允许别人探视,结果当天凌晨,她就死了。”   “她死以后你自然是拼了命的想要抓住凶手,可是每一次都会被莫名拖住进展,貌似老天爷都在暗示你,不要追查这件案子,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顾行描述得绘声绘色,就差跳起来给大家舞迪斯科了,“但随着涉及面变广,你终究还是害怕了。”   “你害怕上面的施压,害怕颜辞镜和花辞树这两个孩子会被秘密处分,整个贩毒利益链就此隐身,所以你表面上听之任之,抹去了这个贩毒团伙的所有记录,废弃的结案陈词里只有一句‘团伙交由禁毒支队处理,目前已伏案’,实际上……”顾行偷偷瞥了颜辞镜一眼,缓缓攥紧了手里的打火机,“你以证据不足为由保下了最有用的人证,也就是花辞树和颜辞镜,痕检和法医都是你的人,检方那边自然找不到别的证据,只能做不起诉处理。”   张清回褶皱遍布的额头暴起青筋,背部肌肉蓦地绷紧了。   “这种火烧的案子,只要尸体烧毁严重,法医改写死因很容易,更何况那是二十年前,系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完善,”说到“法医”这两个字,他的眼皮难以自抑地跳了一下,但他迅速用吸烟的动作盖了过去,“可能是想给自己留一手,你并没有销毁最关键的证据,而是把它当礼物送给了花辞树。”   他举起打火机,堂而皇之当着张清回的面打开盖子,发出“蹭”的一声,继而抽出发火机倒过来,掏出一团有点烧焦的棉花。   张清回顿时瞪大了眼,眼珠子都要活活从眶里凸出来,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良久才憋出一句,“你他娘的是怎么知道的……!”   紧接着,顾行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生锈的物什,大摇大摆地举了起来,一张五官端正的脸笑得败絮尽显,“你的表情都告诉我了,这里装的是颜辞镜割喉用的刀片,上面有他父亲的血迹,也有他的牙印。”   --------------------   这一章和上一章都写得很草,下次再修改。 第55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6   他这句话无疑是个炸弹,把在场三个人的脑子同时轰了个一清二白。   顾行把刀片和拆成零件的打火机装进证物袋,削薄的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苦笑,“你居然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张清回:“……”   “你假死以后,我把内网显示你负责的案子翻了个遍,从你三十年前调过来,到三年前认定你死亡,总共两万七千六百八十四个案子,”顾行重新对上张清回的视线,慢慢走过去,长时间的负伤和淋雨让他有些踉跄,每走一步,伤口就如同要撕裂一般牵动他的神经,“说实话,我看的时候不是没发现里面的漏洞,有些地方很明显是在隐藏着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没想过!”   他拍着自己的胸膛,沉痛的声音似乎在发抖,“可是我这儿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你,我从来没有怀疑我的恩师会和犯罪分子勾结!”   张清回被他的表情刺得微微一愣。   他好像快哭了。   顾行仰头深吸一口气,把酸涩收进心底,“林欣儿的卷宗虽然不是你名下的案子,但结案陈词是你的签名,说明你是半路接手的。这个案子很诡异,检方什么证据都没有,可以说从负责人到起诉方都不当回事,当时我以为是陈俊安那小子在撒谎,因为你不可能这么草率的让受害者吃哑巴亏……”   “但现在我知道了,”顾行手指轻颤,随即蓦地攥紧,“你预见了这个案子的结局,知道胜诉的概率少之又少,所以你索性让花辞树接近她,把她培养成一名合格的杀手,让她日后用自己的手,对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报仇!”   张清回的眉头蹙出好几条褶子,好像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啊……”顾行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里全是粗糙的纹路,握枪形成的老茧,任谁看来都是一双充满力量的手,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好像要散架了,每个关节甚至是细胞都在痛苦地震颤着,“教我做警察、教我相信法律、给我一身本领的人!背地里居然是个教唆犯罪、培养罪犯的人!”   他捂住脸,宛如要把这个残忍的真相刻进脑髓,“我的师父,骗过了所有侧写师,他才是那个犯罪顾问!崇恭的叛徒!!!”   张清回沉默了半晌,终于肯说出那原本不愿说的话,“顾行,我看着你从实习警一步步走过来,你和我不一样,不是我教会了你信仰……”说着他顿了顿,犹如是在组织语言,“灰土里是开不出白花的,你本质上就是个正义的人。”   顾行闻言放下手,抬头呆呆地望着他。   张清回对上他的视线,淡淡一笑,“有的时候要做成一件事,只蹚白道是走不通的,所以我不想拖你下水,你太干净了。”   顾行:“……”   “我追查这条利益链整整二十年,不会因为你的出现就放弃。”既然顾行了解到这程度,他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点了一支烟悠悠地道,“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颜华是颜家的远亲,早年替夫妻俩做事,夫妻俩死后她很快收养了颜辞镜,想借着这个孩子爬到团伙上游。”   乌云密布的天边隐约闪出一点白光,恍若昭示着什么嗡嗡地低鸣着。   闪光晃过颜辞镜半张惨白的脸,雨水从尖削的下颔划到下巴尖。   花辞树站在屋檐下躲雨,身形恰巧隐在光线抵达不到的暗处,眼神温和地注视着顾行和张清回,然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显得这个笑容诡异极了。   张清回貌似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继续道:“可是她很快发现颜辞镜的防备心极重,几年下来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套出来,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也未必能有这么深的心思,所以她只能在原来的位置上倒卖一些零碎的不挣钱的东西。”   顾行沉声道:“笑气。”   “对。”张清回抖落烟灰,吐出一口烟圈,“为了卖这个东西她搬了很多次家,她的那些账本、流水,虽说是团伙的边角料,却也记载了打款账号,货物来源,还有交流的信件,她是个谨慎胆小的人,我派人接近她,尽可能取得她的信任,才拿到这些信息。”   顾行闻言冷冷地道:“那你知道你派去的人是如何取得她的信任的吗?”   “一些必要的牺牲罢了。”张清回说得格外平静,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顾行听笑了,“是吗?她联合许钟闻给夏梨父母投毒的时候你也觉得这是‘必要的牺牲’?”   “夏梨父母不允许她贩卖笑气,被她视为眼中钉,而如今他们都死了,我也烧毁了她的文件,算是一报还一报,两清了。”说这话时,张清回的眸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两清,哈哈哈哈哈,两清……”顾行却像个得了失心疯的人逐渐笑得放肆,又走两步和他离得近了些,“你知道夏梨这些年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才二十岁!她原本在最好的年纪!可是她过得生不如死!再看看林欣儿,她复仇了她快乐吗!她连自己最爱的哥哥都不能见!这就是你口中‘必要的牺牲’?!”   “那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张清回也提高了分贝,“你没被害过你怎么会明白那种屈辱!你怎么会明白那种想把恶人碎尸万段的折磨!恨不得食血啖肉!!你怎么会明白!!!”   “那是一时扭曲的心理!罪犯会得到应有的代价,而非动用私刑发泄愤怒!!”   “所谓‘应有的代价’谁规定的?!法律吗!它能捍卫弱者的权利吗?!不过是权贵们的游戏!和权贵打交道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张清回!!!”   “顾行!!!”   激烈的对话在半空中碰撞,焦灼的氛围仿佛把雨水都烘成了雾气,在二人之间蠢蠢欲动。   只听“嘭”的一声,顾行对着张清回那张理直气壮的大脸狠狠地来了一拳,怒目圆睁地一吼:“你他妈想想你曾经说过的话!!是不是都被狗吃了!!”   张清回趔趄几步,没有跌倒。   “你说‘你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警察,你不是罪犯’!可你看看你自己!”激增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捏紧拳头就一顿猛冲,“你现在和罪犯又有什么区别啊!!”   结果他这只拳头还没砸到对方脸上,张清回就“啪”一声稳稳当当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抬起松弛的眼皮对上他的视线,嗓音低沉得如同铁砂纸磨过石头,“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啊。”   顾行能看到他浑浊的眼珠被雨水浸出血丝,分明是一双疲惫到极致的眼睛,却无形中给人巨大的压力,宛如刀割,连皮肤都能感受到那股刺痛感。   然后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肚子一麻,视野就开始发黑……   张清回给他肚子来了一拳,力度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他晕过去。   顾行膝盖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这时一声急促的鸣笛传来,紧接着一辆红色的SUV停在了张清回身后,驾驶座匆匆摇下车窗,里面坐着一个穿白背心的老汉,“事情办妥了,咱们快走吧!”   张清回转身示意那两人跟过来,看似随意地问道:“确认死了吧。”   老汉笑得龇牙咧嘴,重重地点了点头,“妥了妥了!刚接到的消息!林欣儿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那些条子甭想找到我们!”   张清回听到消息眼睛都没眨一个,“嗯”了一声,就拉开后车门,踏了上去。   可是就当他要迈出另一只脚时,却发现被某个东西绊住了。   只见顾行保持匍匐的姿势抓着他的脚踝,几乎要把骨头生生捏碎,他抬头露出一只眼,瞳孔中似乎有精光闪过,“别想走……拖时间的……不止你一个……”   随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忽然响起井然有序的脚步声,无数特警武警从楼栋的间隙、阳台、天台探出头来,瞄准器对准这边,紧接着一道厚重的声音从扩音器里震荡开来:   “嫌疑人张清回!你已经被包围了!请放下手中的武器!否则就地击毙!!”   --------------------   花辞树和颜辞镜:看戏.jpg 第56章 崩坏扭曲的黑白7(正文完结)   天罗地网将这一亩三分地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特警穿着黑色制服,用突击枪瞄准他们,花辞树无奈地耸了耸肩,装模作样地举起手,“顾警官可真厉害啊。”   颜辞镜也跟着举起了手。   顾行刚想说什么,谁知张清回噗嗤一笑,咯吱咯吱地耸动肩膀,随即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顾行艰难地睁开眼,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天真啊,顾队长。”张清回作出一个轻蔑的表情,原本就很薄的皮肤犹如一张贴在脸上的假面,皱纹随着他张大的嘴而扯动着,“刘局长!别躲着了出来吧!”   顾行:“你在说什么鬼……”   他的后半个字还卡在喉腔,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熟悉的音色,“张清回,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顾行转身一看,果然是刘局,眼眶立刻放大了,喃喃道:“刘局……你为什么……”   刘局在一把黑伞下,穿着白衬衫,扛着副总警监的肩章,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身旁跟着四个特警人员。   雨水流淌在张清回立挺的面庞,衬得他的眼窝格外深邃,“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怕死啊。”   刘局还没做出反应,他旁边的特警就率先呵斥,“嫌疑人注意你的言辞!”   刘局摆摆手示意他闭嘴,上前一步,“跟我回去,没准我能在厅长面前说两句好话。”   “我们刘局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张清回嘴角的笑意渐浓,眼尾却不带笑纹,“一丘之貉,我看着都恶心!”   话音甫落,无数只瞄准器的红点打到张清回的额头,恍若一根根汇聚的红线。   顾行大喝:“喂!你们疯了!嫌疑人没有抵抗!”   他还有话要问他。   张清回盯着刘局,话却是对顾行说的,“这群公安厅的人巴不得我抵抗呢,这样就有完美的借口‘击毙’我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公安厅想封他的嘴。   刘局却露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加重了语气,“张清回,跟我走!”   张清回抬起头,用俯瞰的角度道:“我不。”   刘局有些沉不住气地和他离得近了一些,恶狠狠地等瞪着他,瞳孔中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衷,又重复了一遍:“张清回!跟我走!!”   张清回只是笑了笑,眼光扫过四面八方的天罗地网,就似要把他们每个人的脸刻进脑子里,红色SUV的司机还在瑟瑟发抖,颜辞镜和花辞树也没有动作,雨水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显得时间格外漫长,只见他张开双臂,抑扬顿挫地道:“ ‘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他的声音浑浊雄厚,宛如要砸破墙壁击穿空气直达灵魂,把每个人的良心拽出来。   “‘犯罪是对社会组织的不正常现象的抗议’!!”   话音落下,所有特警同一时刻给枪上膛,发出整齐划一的“嘎擦”声。   顾行逐渐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对待嫌疑人该有的态度。   等等,他是给崇恭支队发的消息,公安厅的人怎么会来这里?!   刘局的脸颊划下一滴冷汗,终于忍不住强行去拽他的手,“不许说话跟我走!!!”   张清回挑眉道:“刘局,注意影响,你一个大人物对我一个犯罪分子拉拉扯扯的多不好。”说着,他轻而易举摆脱他的桎梏,一把攥住顾行的腕,直愣愣地瞅着他,眼中仿佛有巨大的悲痛要喷涌而出,“顾行,现在我说的话你要听好,这个贩毒组织非常庞大,庞大到囊括人物数不胜数!但我知道一个人……”   他很用力,用力到顾行以为骨头要断了。   可就在这时,身后一言不发的花辞树忽然走出屋檐,对各路特警扬声道:“喂——你们就这么傻站着什么都不做吗——”   这家伙居然在笑。   顾行的眼眶蓦地睁大了。   是花辞树!   是他给公安厅报了警!   但他还没好好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清回猛地掰过他的臂膀,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   是个人名。   那一刻,全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时间停滞,顾行的眼越睁越大,几乎要活生生把眼珠子给瞪掉下去,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憋得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像条失水的鱼。   你说……什么……   然而他没来得及消化这三个字的含义,刘局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青天白日见了鬼,脸色变得难看,朝着周围吹鼻子蹬眼的一声吼:“不许开枪!都不许开枪!!!”   结果就在他说完的刹那间,所有特警毫不犹豫在同一时间扣下了扳机!   “顾行——!!!”颜辞镜惊惧交加,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骤然绷起全身的肌肉,左脚的贯穿伤立马飙出鲜血,他根本顾不上筋膜撕裂,不要命地冲了过去。   “轰!!”   硝烟四起,血肉横飞。   刘局被身旁的特警五花大绑地架了出去,他只能伸长手,喊得声嘶力竭,“谁让你们开枪的!!谁允许你们开枪的!!!那是我刘春生的部下!!!那是我崇恭支队的人!那是我崇恭支队的人啊——!!!”   枪声、吼声、警笛声、喇叭声、无线电的电流声一股脑地往灵魂深处捣,顾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大脑一片空白……   “记住这个名字……顾行……记住这个名字……”   张清回的声音有如诵经念咒,生怕他忘记,要生生刻进他的脑子一样,不断地咀嚼着。   疼……   好疼……   全身都要炸开般的疼……   顾行做了十年的刑警,头一回觉得这么累,累到他觉得心跳呼吸都特别多余。   “醒醒……”   啊啊啊,要是就这样心脏停止跳动就好了啊……   “醒醒!”   那样就不用面对死去的人,不用在意方希成因何而死,不用接过张清回的担子……   “醒醒顾行!”   以后,不要再管这些破事了。   可就在这时,虚空中恍若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微弱却有着力量的声音。   顾行,活着回来。   那是方希成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顾行不要死!!求你……”   顾行惊愕地睁开眸子,喉腔猛烈地灌入空气,发出尖锐的气流声。   一睁开他就傻眼了,这里的建筑几乎被毁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枪击造成的瓦砾,而他躺在这片瓦砾中间,身上全是刮蹭出来的血痕,没有一块好地方。   天色晦暗,却没有黄昏的绯红色。   看样子,这雨下了一天。   颜辞镜见他睁眼,惨白如纸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元气,他赶紧把人扶起来靠着自己,“阿行,阿行你感觉怎么样。”   听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   也不知道他唤了多久。   顾行稍一转动眼珠就看到他一双血淋淋的手,石子嵌进他的血肉,是刨过瓦砾才会留下的痕迹,“其他人……呢……”   他说话气血不足,胸口一起一伏。   颜辞镜喘了两口气,帮他抚平胸口,哆哆嗦嗦地去掐他左手的内关穴,“花辞树……跑了……刘局被带回去了……”   手腕上的痛感袭来,顾行感觉呼吸顺畅了一点,“师……张清回呢……”   颜辞镜停顿了一下,滚动喉结送了口唾沫下肚,“他……尸体被带回市公安厅了……”   “是吗……”   两人就这样依偎了半晌,雨点临近尾声,接到雨滴的时候只觉得有一丝鹅毛扫过的凉意,周围没有其他声响,寂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顾行一声不吭地躺在他胸膛上,动一根手指都异常费劲,末了,只见颜辞镜低头咬了咬牙,表情藏进湿漉漉的碎发里,“对不起……”   “别道歉,我能活着是因为你过来救我……不然我哪还有命和你说话。”顾行隐约知道在子弹抵达的千钧一发,是颜辞镜不要命地扑了过来。   雨还在下,他视野不清晰,看不到颜辞镜的样子,只能伸手去摸他的脸,“镜子,你还好吗……”   颜辞镜握住他的手,贴在脸庞取暖,“你怎么这样凉啊。”   顾行苦笑道:“淋雨淋了一天,不凉才怪。”   其实颜辞镜的状况更糟,他把外套给顾行披上,自己则失温严重,嘴唇呈现紫黑色,脸颊凹陷,幽深的眼窝显得人疲惫至极,整个人都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阿行,不要再查了,”他就这样贴着顾行的掌心,轻轻地往里蹭了蹭,“我们逃跑吧……好不好……”   话到末梢,他哽咽了。   顾行的眼皮开始打架,但他还是强撑道:“好啊……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城市……你这回……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不离开你,”颜辞镜在他冰凉的掌心落下一个虔诚的吻,“我再也不想过没有你的日子了……”   “那你不许再食言……拉钩……”顾行抽出手,颤抖地翘起小拇指,而后扯出了一个可以用乞求来形容的笑容,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嚣张气焰,“答应我,不离开我……”   可颜辞镜却没有像二十年前那样伸出小拇指,而是握紧他这只手贴在自己额间,声音竟带着丝丝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阿行……对不起……”   他的话音越来越虚弱,从手上传递过来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顾行一怔,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时在那个枪林弹雨的情况下,就算颜辞镜的速度再怎么惊人,也不可能完全躲过去。   “你转过来,给我看看你的背。”顾行艰难地撑起身体,试图把他的肩膀往后掰。   颜辞镜却陡然一个倾身,将他拥了个满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臂死死地抱着他的身体,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和我搭话的时候吗。”   顾行压根没听他说话,回抱他的背浑浑噩噩地往下看,结果倒吸一口凉气。   就算看不清物体轮廓,他也能看到血的颜色。   那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衬衫上,有一大片殷红、红得发黑的血迹。   他把手翻过来一看。   全是湿漉漉的血……混着雨水和脏泥的血……   常年和枪支打交道的顾行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后脖颈的冷汗“刷”的一下泄了洪,眼圈涌上一阵酸涩,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了。   “那时候我……其实很高兴……因为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别说了……”顾行指节泛白,手心颤抖,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颜辞镜把头埋进他的肩坎,似乎在感受他的心跳,“你感冒发烧那天……在教室里抱住我……我嘴上说着拒绝……其实心底早就乐开花了……”   “别说了啊……”   “十年前我真的很不想很不想分手……我感觉离开你我会死……”   “别说……我不想听……”   “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我在你工作的地方打转……我多希望你能再看看我……”   “闭嘴……”   颜辞镜哼出一丝笑,转而靠在他的胸口,“那天我出现在支队门口,故意打扮了一下,穿着商务人员才会穿的鞋子,就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我不想听……!”   “我说花辞树是不典型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其实我也是,我也是……”颜辞镜保持这个姿势静静地数着他的心跳,贪婪地和他肌肤相亲,这是个把身心都交付出去的动作,是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心脏剖开,近乎裸露地对某个人坦白。   慢慢地,他话音逐渐变低,最后需要仔仔细细才能听清他的每一个字,“我对外界的一切感受都像是蒙了一层灰,医生说我情感障碍,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是你……顾行,你让我体会到这么汹涌澎湃的感情……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顾行愣住了。   所有感知能力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恍如坠入了不见天日的海底,巨大的水压冲击着他的肉|体,把他拽向更深、更黑的地方……   “谢谢你……”颜辞镜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直,抬起头,前仰身体,在他苍白的双唇上印下一个格外轻柔的吻,就好像他力气一大,这人就会四分五裂似的,不敢奢求回应,不敢得到幸福,只是不遗余力地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即使是以命抵命,他也在所不惜。   这个吻温暖绵长,饱含着满腔爱意,退后的时候他一脸餍足,笑得灿烂极了,“但是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良久,他听他柔声说:“阿行,要记得我啊……”   下一秒,顾行的视线被一只温柔的手盖住,失去了意识。   --------------------   到这里正文就完结啦,祝大家新年快乐,后面会有番外,有想看谁的番外的可以评论告诉我哦!隔壁整的新文《骗子刑警和她的背后灵》虽然是幻象言情,但是依然是崇恭支队的故事哈!顾行会过来串场教育女主~方希成和沈姜的后续也会交代~有兴趣的话给个预收呗哈哈哈哈(虽然我觉得不会有,但是人还是得有点梦想对吧!)   最后,不管有没有收藏都感谢你看到这里,鞠躬。   # 番外 第57章 他叫顾行   还记得那是个夏天,颜色浅淡的长空倒影在少年深棕色的瞳孔里,宛如一件长年不换、已经洗褪色的旧衣。   颜辞镜净幽幽地躺在青草地里,鼻腔充斥着青草被割后的清香。   七月份的暑假炎热,刺眼的太阳像一团炙热的火,把大地烤得扭曲。   他一动不动,猛烈的阳光大张旗鼓地铺满了他苍白的皮肤,却没能灼烧起来,就似一只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再火热的温度也捂不热他的身体。   如同一块天然的冷玉。   不远处传来篮球队打球的声音,最近他们训练得很频繁,估摸着是省级篮球赛快开始了。   他们跟小草一样挥洒着热汗,烈焰融进他们的血液、流窜到四肢百骸,恍若鎏金细纱在发丝缝里捻出细碎的斑驳。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颜辞镜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合上眼睛,开始忖量以后得换个地点休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几个人的交谈声吵醒。   “喂喂,下周胡小芸生日,你去不去。”   “去啊,怎么不去。”这个声音听起来略微低沉,带着一点刚变音的沙哑,入耳的时候犹如有只手在眼前晃来晃去,非要找存在感一样。   总得来说,是个很抓耳、很动听的声音。   “欸嘿嘿,你这么积极,该不会喜欢人家吧!”对面贱兮兮地问道。   “你别乱说,胡小芸有喜欢的人。”   “啊?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颜辞镜觉得再继续听下去有辱斯文,正想起身挪个窝。   “就隔壁班那个叫颜辞镜的,你认不认识?”   颜辞镜:“……”   “哦,我知道他,那不校草嘛!胡小芸志向够远大啊!”   颜辞镜:“……”   他何年何月何日起被安了这么个名号?   胡小芸又是哪位?   “卧槽那货居然是校草吗!”动听声音的主人惊讶地骂了句国粹。   “我求你了,好歹也是校园风云人物之一,不要把自己整得跟村里不通网的老大爷一样。”   “……”   “话说你咋知道她喜欢校草的。”   “嘛,就前两天我不小心瞧见她在抹眼泪,问了问。”他貌似心不在焉,说出口的话都像踩着棉花糖,飘忽忽的,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胡小芸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性情的一面啊,果然校草之名,名不虚传!”   “儿贼,你消息灵通,你牛逼,你来给爸爸说说那个叫颜辞镜的校草都有些啥信息,要巨无事细说给爸爸。”   “……爸爸那叫‘事无巨细’……”   于是颜辞镜一言不发地蹲在树后面,一声不吭地听这俩吉祥物你一句我一句地扯淡,从他的家室扯到他的喜好,又从他的性格扯到生辰八字,星座配对。   颜辞镜,男,身高一米八,每天从两米八的大床上苏醒,住在两百平的大宅子里,坐拥千万资产,是个高富帅,每日最大的兴趣就是悲悯人生,冷漠的外表下是一颗火热的心……   内容挺多,就是除了性别没一件事说对了。   也是,终究是外人的猜测,谁能想到他这副皮囊之下的躯体有多么肮脏呢。   “喂,顾行,你他妈听就好好听,走神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他叫顾行啊。   “没,我就觉得你这信息离谱得过分了。”   “嗯?怎么就离谱了?”   那叫顾行的少年沉默了好一会,才悠悠地道:“我上次在走廊匆匆瞥过他一眼,怎么说呢……”   “别卖关子,要说快说。”   顾行青涩却略带深邃的眼神默默地盯着脚尖的青草,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画面,“他给我的感觉特别孤独吧,像个走钢丝的人,马上就会消失,跟你描述的就根本不是一个人。”   那一刹那,颜辞镜漂亮的眸子放大了一圈,浓密的睫毛抬起,将树荫筛下的夕阳抖落成火红的烟蒂,簌簌掉在他雪白的脸颊。   对面好一阵鸦雀无声,顾行伸出修长却粗糙的食指指向草地,淡淡地道:“你踩着这群刚被割过的草,第一反应是什么。”   男生低头瞅了瞅草,又抬头看了看人,露出一个不知所谓的表情,“我能有什么反应?”   顾行收回手揣在怀里,像个遛弯的老大爷,“我们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吧,或许还会觉得青草味怪好闻的。”   颜辞镜不知为何心跳声越来越大,感觉就快突破嗓子跳出来,他赶紧捂住胸口,压抑住内心近乎喷涌而出的情绪。   可另一方面,他又无比期冀那位叫顾行的人给出的答案,好像只要听到他的下一句话,他就能在电光石火间得到救赎似的。   非常特别以及极其不合理。   只听顾行“哎哟”一声躺下去,咯咯笑了,“他大概会觉得这些草的清香,是血的味道吧!”   颜辞镜:“……”   “???爸爸你好文艺啊!”   “儿贼!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啊!”   那天的黄昏格外温柔,熏风卷起残云在树枝间沙沙作响,颜辞镜在树下偷听了很久很久……不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谈话多么有营养,也不是羡慕朋友间能有这么轻松惬意的聊天方式,只是单纯地凭借着感觉……   他竟有种跟着“顾行”一起欢笑的冲动。   --------------------   摸鱼整了一小章,番外不是刑侦哈,就是两人普通的甜甜的校园生活,不想看的可以跳过哈~   写了这么久完结了都没人评论,哎…… 第58章 他叫顾行2   后来颜辞镜经常坐在那片树荫里看书。   七月流火带来的凉风在傍晚时节飞舞,翻过颜辞镜的书页跳跃在篮球场挥洒的涔汗里。   前两天那叫胡小芸的女孩过来找他,鼓起勇气问他还记不记得高一报道的时候帮她指路的事,问他对自己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喜欢。   女孩脸颊印着泪痕,眼底有一圈疲惫的阴影。   颜辞镜如实地答:“不记得,没有,抱歉。”   话音未落,胡小芸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下,羞耻心后知后觉席卷神经,她落荒而逃。   颜辞镜揭开书本的下一页,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专注那些密密麻麻的正楷字。   心里默念起来。   “你就是颜辞镜?”只听一个熟悉却抓耳的声音,青涩的少年穿着白背心站在他面前,不太宽广却显露肌肉的身体挡住一部分阳光,也挡住了颜辞镜看书的视线。   是他。   “顾行”。   “弄哭胡小芸的是不是你?”他的语气带着愠恼,颇有种兴师问罪的意思。   颜辞镜心里一咯噔,用翻页的动作掩盖过去,修长的食指却难以掩饰地抚了抚书脊。   “喂!哑巴了吗!”   颜辞镜食不知味地又翻一页,满脑子都是这货安慰胡小芸的场面,如果是往常被人误会了,他连一个音节都不会说,但现在他却有了辩解的欲望,于是慢慢抬起头,刺目的太阳光投射在头顶,从发丝缝里一路蔓延往下,宛如晶亮的星河流淌在他优美的五官线条里。   “‘处死罪犯的场面尽管可怕,但只是暂时的,如果把罪犯变成劳役犯,让他用自己的劳苦来补偿他所侵犯的社会,那么,这种丧失自由的鉴戒则是长久的和痛苦的,这乃是制止犯罪的最强有力的手段。’”   顾行一脸茫然。   颜辞镜合上书,曾以为不会跳动的心脏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两下。   在胸腔蠢蠢欲动地震颤着。   “这位同学,你在责问我之前不妨问问那位胡小姐都干过什么,以及我有没有做让你愤怒的事,都希望你弄清楚了再来。”   顾行的脑容量明显不够用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颜辞镜起身欲走,在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不知道是在嘲讽胡小芸那所谓的“痴情”,还是嘲讽自己竟然还能和普通人一样为这些日常犯傻。   “‘这种行之有效的约束经常提醒我们:如果我犯了这样的罪恶,也将陷入这漫长的苦恼之中。’”   这种行之有效的约束经常提醒他:如果习惯这样温馨普通的日常,将给他人带去漫长的痛苦。   他注定踽踽独行地背负业障走下去。   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只是漫无目的地强撑着这副没有灵魂的躯体,在罪恶的荆棘丛林中走下去……   谁知身后人忽然朝他喊话:“装逼的臭小子!我顾行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懂你那些文绉绉的酸文!”   那一瞬间,颜辞镜感觉有什么东西渗透进心底,一股强烈、炙热,不属于他的情感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如同掀起的千尺巨浪裹挟着七荤八素,重重地拍落在他身上,好像要把心里那些肮脏的污垢都涤荡干净似的。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回教室,回过神的时候心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疯狂地鼓动着。   那是颜辞镜经历过弑父弑母以后第一次从正常的人际关系中感受到情绪。   一种强烈想拥有某种东西的情绪。   可惜很快就会消失了……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顾行这货竟然跟他杠上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面前,总是没事找事地和他闲扯,知道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拿一瓶牛奶和鸡蛋,硬塞到他手里,非要看他吃下去才放心。   颜辞镜很快就感受到了另外的情感——   他妈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聒噪了!!!   --------------------   除夕快乐,记录22年最后一天,隔壁有新文《你是我的慢性病》,青春校园,医学生vs心脏病患者,主攻,病弱清冷美受,感兴趣的来隔壁瞧一下哦~ 第59章 知子莫若父   这不,今天又看到某个吊儿郎当没个站像的家伙靠在校门口,对来往的女学生抛媚眼。   颜辞镜最讨厌这种轻浮的人。   顾行远远就瞧见了他,殷勤地小跑过来,把手里的牛奶和鸡蛋塞给他,“早上好啊颜辞镜,今日份早餐!”然后一眨不眨地瞅着他,好像要把他瞅出个洞来。   也不知道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既能跟周围同学自来熟地招呼早上好,也能在瞬间切换成周围无人的状态。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社牛?   颜辞镜咬了一小口鸡蛋,面不改色地往校门口走,“说吧,给我送了这么久的早餐,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嗨!”顾行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我能有什么事啊!”   “哦。”   “这不就是想请教一下你是怎么迷住女生的吗……”顾行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笑道,“就你知道的,胡小芸。”   颜辞镜:“……”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还会害羞。   于是顾行跟着颜辞镜从校门口到教室门口,住宿的起床铃声播放着张杰的《这就是爱》,相当扎耳。   顾行不得已只能扯着嗓子:“我——就——是——”   他本来想说“我就是想请教你”,但播放恰好放到副歌部分:“这就是爱——爱~~这就是爱——爱~~~”   颜辞镜俨然一副良家妇男看了污秽之物的嫌弃脸,将手里的牛奶一口饮尽,贴心地旋紧盖子塞回他手里,“同学,这是第三周了,我希望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顾行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空瓶的牛奶盒,又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你吃了我三周的早餐,还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名字?”颜辞镜冷言冷语地偏头一笑,“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记住你的名字?”   他的脸实在生得好看,不笑的时候清冷,笑的时候适当地冲淡一点神色中的锋利,有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错觉。   所以即便是冷笑,也不觉得被冒犯到了。   “哇——”顾行这个火药桶意外地没被点爆,只是有点委屈,带着少年气的眸子随着轻拧的眉头扯动,“我好歹每天早上还跟你打招呼说早安啊!”   此时播放的歌词变成了:“以为每天都会说晚安~~~”   颜辞镜唇瓣张合,但没有出声。   看口型他说的貌似是句脏话。   顾行不死心地拦着他,“喂,你到底有没有记住我的名字。”   颜辞镜并不理会,径自走向门里,留下一道颀长削瘦的背影。   顾行:“……”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顾行被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拉去食堂,食堂里蜂拥似的人群挤来挤去,挤得顾行脑仁疼。   再加上食堂的饭菜味还掺杂着各路人的汗味,组合连环暴击,在顾行的鼻腔里烧杀抢掠。   经常一起打篮球的李昇察觉出这小子不太正常,不对,是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大正常。   好像自从跟那姓颜的校草碰面了,每天跟他们在一起都心不在焉的。   李晟审视地打量他,“顾行,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咱们。”   顾行还没从这杀千刀的怪味中脱身,听力乱成了一团浆糊,“你说啥。”   李昇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提高分贝,“我说你和那姓颜的小子发生了啥!”   顾行赶紧捂住他的嘴,“声音小点!过来!”把他拉到食堂后面,神秘兮兮地望了望四周,确定附近没人才慢吞吞地道,“那啥,你觉得我这个条件怎么样。”   他的眉眼原本是那种冷峻锐利的形状,但躲闪着隐藏什么事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小狼狗被欺负的既视感。   挺乖的。   李昇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即露出一个看傻逼的眼神,“什么怎么样。”   “就是……那个……就是说……”顾行嘟囔了半晌,目光飘忽不定,喉腔里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哼哼哧哧没哼出个所以然来。   李昇立刻睁大了眼,“你小子该不会在走桃花吧?”   还真是。   顾行惊愕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昇睨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   顾行纠正:“是知父莫若子。”   “得得得,”李昇不耐烦地摆手,“你赶紧说。”   顾行咧出一只狡黠的虎牙,贼兮兮地道:“既然儿砸这么了解爸爸,那猜猜爸爸上心的对象是谁呗。”   “……”眼看李昇挤出一个鄙夷的眼神,唇角一勾,接着就道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   “不就是颜辞镜吗?咱们学校的校草。”   顾行:“……”   卧槽你认真的?   李昇见他反应不对,“我猜错了?”   “你他妈……”顾行捱着愤怒的火焰挤出一个非常勉强又带点尴尬的笑,“老子的口味有那么重?!”   李昇一脸惊悚,“喂喂喂,是谁跟我说他的理想型是清冷美人高岭花的?!”   顾行急得脸红脖子粗,“你丫的!我那说的是‘美人’!‘美人’!”   话音落下,李昇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在脑袋里迂回了良久,才疑惑地拧起眉头,“颜辞镜……不美吗?”   顾行:“……”   阳光穿过层层叠嶂的树叶在草地投落一片阴影,那清秀的少年捧一本精装书安静地靠在树干上,微风拂过他细软的乌发,恍惚间似乎有细碎的金芒晕在他雪白的脖颈里。   好像……确实……挺……美……的……   顾行赶紧摇头把这些有的没的甩出脑子,右手背拍到左手掌心,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我说的是‘高岭之花’!‘高岭之花’!你是不明白花的含义还是不明白高岭的含义???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李昇吊起一双死鱼眼,“高岭之花是指那些只能远观、无法触及的东西,谁说‘花’一定是指女生的?”   顾行被噎到喉咙干涩,心虚地吞了一口唾沫,“可是我当时说的就是女……”   “行了行了,既然我猜错了,那你直接说呗,那人是谁。”李昇拍拍手叫停,作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顾行眨了眨眼睛,感觉被他这么搅了一通,忽然有一瞬间的脑子空白,没有立马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淡淡地道:“是胡小芸。”   这回轮到李昇不明白了,“胡小芸?你确定?”   顾行:“什么确不确定,我对哪个人上心还需要确定吗?”   “没……我就觉得胡小芸跟你的理想型不太搭。”李昇异常实诚,“你看啊,胡小芸是那种偏可爱型的邻家姑娘,跟你的‘高岭之花’完全不是一个物种啊。”   顾行闻言陡然觉得这货说得有道理啊。   “你确定是胡小芸?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李昇歪头对上他的眼,又问了一遍。   顾行讷讷地垂下眼睫,望着脚尖的石子发憷,那里有一排蚂蚁拖着米粒,拉出一条老长的队伍。   这几天他的确对胡小芸的举动特别上心。   看到胡小芸被颜辞镜弄哭,心里就有种酸涩的感觉。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意的人是胡小芸……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近颜辞镜,想知道这货是怎么迷倒她的……   等等……   他的眼光……似乎一直没有从一个人身上离开过。   那个人,并不是胡小芸。   “怎么样,我是不是猜对了?”只见李昇贱贱地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上去一副皮痒了讨打的样子,“我就说知子莫若父吧。”   顾行格外烦闷,突然很想在他那张欠揍的大脸上来上一拳。   他妈的……   --------------------   儿子你恋爱了。   居然把李昇的名字打错了好多次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