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重置年   作者:Llosa   简介:郑墨阳,互联网大厂总裁,工作狂,看似斯文礼貌的反社会人格疯批。   冯诺一,咸鱼程序员,三观超正的新时代好青年。   自从冯诺一把郑墨阳从太平洋暖流里捞起来,并住到对方家里后,他时常疑神疑鬼。   郑墨阳:如果缺钱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冯诺一:这人要包养我。   郑墨阳:你做饭吃要是有多余的分我一点。   冯诺一:这是情人上岗考核。   郑墨阳:手机坏了要不我给你买个新的?   冯诺一:他要逼我以身还债。   郑墨阳:你为什么老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我?   冯诺一(欣喜):那你是想追我?   郑墨阳:不是,单纯觉得你作为包养对象很完美。   很黑但很宠的资本家X不傻但很甜的高材生   【非狗血包养文,非要归类的话是都市悬疑爱情文,爱情比悬疑多很多的那种】   【作者的脑回路有点清奇】   标签:甜宠 HE 剧情 包养 年上 第1章 刚认识的帅哥为什么要跳海   一月上旬,秦岭以北已经大雪纷飞,但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南部岛屿上,气温依然保持在宜人的二十度。   冯诺一脱下外套塞进包里,他随身只带了一个背包,除了两三件长袖裤子之外别无他物。   秉持着精简出行以及不薅白不薅的理念,他连牙刷毛巾都一直用旅馆的。   两件衣服天天洗掉轮换着穿,既能保持干净整洁,又可以解决早晨挑选衣服的烦恼,是出门旅行的不二之选。   ——以上全部是自我安慰,真正原因是最近财政危机严重,前两天他计算房租水电的时候,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差点捏碎了一片赤字的屏幕。   到哪去揽点新活啊,他望着万里晴空长叹一声,一把年纪出来追梦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点开手机上的软件看了看,离日落只有半小时了。思考了一会儿,他决定先不去旅馆入住,走向海边欣赏良辰美景。   他还记得攻略里有几处火爆的日落观景台,所以果断地避开了它们,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海岸线临近一个别墅群,精致的单栋建筑不规则地散落着,每个都有独特的设计感,一望而知是上流阶级建造的私家庭院。因为这一片靠近私人领土,所以不见带着小红旗的导游的踪影,环境也幽静很多。   冯诺一迎着海风舒服地眯起眼睛。虽然这一片都是光裸的岩石,缺乏美感也难于行走,但人少就是最大的优点。   可惜的是,这一带没有直连海水的沙滩,都是高出海平面七八米的峭壁,无法和海水近距离接触。   远处,橙红色的夕阳逐渐下沉。   冯诺一因为过高的亮度眯起了眼睛,抬手在额头上遮着,迎着海风远眺落日。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   短短一瞥,冯诺一迅速放弃海边落日,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那个人身上。   海岸线有一个突出的岬角,像是陆地朝太平洋伸出的长矛。那个人站在长矛尖端的地方,一动不动。   当然,让冯诺一驻足的不是对方文艺青年范的孤独身影,而是他的脸。   这是一张颠来倒去只能用“好他妈正”来形容的脸,很适合做上一代影视剧的男主角,江湖大侠或者盛世名臣之类的。这种端正型的帅气认可度极高,可以全年龄段人类,也在冯诺一的审美点上疯狂踩踏。   他平生最吃这种传统型帅哥,更别说他还极度颜控。   他们隔着好几十米的距离,但并不妨碍冯诺一看清他绝佳的比例和长度惊人的腿——感谢南部气候,让帅哥在冬天也能展示身材。   他相当坦然地欣赏着美色,完全不在意会不会被对方当成什么可疑人物。   然后,帅哥突然解起了衬衫纽扣。冯诺一被突如其来的福利惊到了,稍微纠结了一下之后,他继续观赏。   扣子很快解完了,帅哥干净利落地脱下衬衣随手一扔,露出健硕的肌肉和漂亮的倒三角身形。然后……   帅哥开始解起了裤|扣。   事情变得奇怪起来了(不对啊!明明从开始就很奇怪!),即使是空荡荡的海岸,正常人也不会随便脱衣服吧。   接下来的内容似乎不宜观看,于是冯诺一这次纠结得久了一点,直到帅哥把鞋子也利落地抛弃,他还没纠结完。   不过帅哥没有等他做出决定,在只剩内|裤时,突然迈开长腿跑了两步。   紧接着,以一个相当决绝的速度,跳进了海里。   冯诺一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立刻狂奔到帅哥跳崖的地方,朝下望去。   除了水花的余波,水面空无一物。   不是吧!连句话都没搭上,就这么没了?!   没有犹豫地,他脱下背包,扔下手机,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感谢游泳是他这个懒癌晚期患者唯一擅长的运动,冯诺一没有因为海浪丢失水准,迅速开始寻找帅哥的身影。   在水中勉强辨认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冯诺一迅速游过去,从背后环抱对方。温热而坚实的背部贴在他的胸前,手臂能感觉到对方漂亮的肌肉线条。在略带凉意的海水中,接触的那一部分皮肤显得格外温暖。   别太挣扎啊,冯诺一在心里默念,否则过几天岸边就会出现两具面目可憎的尸体——自己漂亮的脑袋变成巨人观也太可惜了,要不先把他打晕了再说?   用手臂环上帅哥的一瞬间,冯诺一能感觉到对方惊诧了一下,但随即就完全安静下来,任由冯诺一拖着他朝岸边游去。   不对。冯诺一僵了一下。完全不对。   他放开了帅哥,迅速游开几米,用脚慢慢踩着水,把脑袋露出海面。果然,帅哥漂亮地一个转身,也悬浮在水里,奇怪地看着他,眉眼间写着“哪里来的煞笔”。   这可就尴尬了。   冯诺一强忍着把脑袋埋到海里的冲动,苍白地解释:“我……我以为你要寻死……”   帅哥沉默地看着他,开口时语气里满溢着无奈:“我在冬泳。”   当然了,就凭冯诺一抓住他时对方毫不反抗的举动,也不可能是真心想跳海的。溺水的人从背后被抱住都会下意识地挣扎,帅哥能有理智立刻保持静止,可见不但不是要寻死,还同时考虑了冯诺一的生命安全,害怕自己干扰到他游泳的动作,拖累他呛水。   冯诺一愈发觉得单方面英雄救美的自己是个煞笔。   仿佛是觉得他还不够尴尬,帅哥接着问:“你刚刚是想救我?”   冯诺一紧闭双唇,目光飘远,企图装成声带损毁的哑巴。   帅哥看着拒绝沟通的救人英雄笑了笑,贴心地放下了这个尴尬的话题,温和地说:“继续往前游,有一个斜坡可以爬到上面。”   冯诺一安静地跟着被迫打断冬泳日程的帅哥,同时在心里唾弃自己的临场反应能力。此时夕阳底部已经触到了海平面,绚烂的云霞投射出万丈光芒,可惜他已经失去了观赏的兴致。   他只想以宇宙第二速度逃离这个星球。   游到微微倾斜的岩壁前,帅哥回过头去提醒他:“看着点石头,有些挺锋利的,小心划伤。”   如果不是刚出了乌龙事件,以及手脚并用爬上岩壁的姿势不怎么美观,冯诺一本来有心情赞叹一下帅哥低沉的声线的。   等两个人都返回陆地后,冯诺一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狼狈地站着,觉得自己傻得人神共愤。   帅哥倒是没有被这段小插曲影响,看上去心情不错:“你没有掉什么东西在海里吧?”   冯诺一的肢体僵硬了一瞬,装作淡定地说:“没有,我把包和手机留在岸上了。”   “这片人不多,这么一会儿应该丢不了。”   说话的时候帅哥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冯诺一倒是没觉得不自在,他对这种初次见面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的五官脸型虽然端正,但真正让这张脸惊艳起来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的眼型极其精致——内外眼角收尖,眼尾上挑,双眼皮的曲线像是工笔画一样完美,低头的时候能看到漂亮的S型轮廓。瞳色罕见地偏浅,在不同光线下会泛出光泽各异但同样好看的琥珀色。所以初次遇到他的人,往往都会不自觉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但愿吧。”冯诺一没有迎上对方的目光,自顾自地往扔包的地方走过去,内心隐约觉得不安。   他们没有游出多远,背包还好好地瘫在原地。冯诺一把包拎起来拍了拍,然后往旁边一看,整个人冻成了海边的一座雕像。   手机呢?   帅哥看他急的到处乱转,一边把丢在悬崖上的衣服穿好,一边眼睛也跟着四处搜寻。然而这里实在是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心存侥幸的余地。   手机,卒,八成可能死于落水。   冯诺一崩溃地站在悬崖上,有迎风流泪的冲动。除开没了手机生活很麻烦,手机本身也是贵重物品。这还是他四年前当算法工程师的时候买的,那时候他有购置奢侈品的能力,现在从哪抠出钱来?难不成下个月露宿街头?   “你……”帅哥看着背包和石壁边缘的距离,缓慢地开口,“不会是一激动把它扔海里了吧?”   “那倒不至于,”冯诺一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湿发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额头上,“不过放的离边缘太近,这里的石头又有点坡度,它自己滑到海里去了,倒是有可能的……”   怎么办啊!冯诺一在夕阳普照的大地上发出绝望的呐喊,没了手机,他怎么找到旅馆?怎么扫码付钱?   现代社会没了手机还能活吗?   更重要的是,他所剩无几的财产几乎都存在手机里,银行卡里的钱没有多少。要手机付钱才能买手机,然而他又没有手机,这他妈是个死循环啊!   “买部新的吧,”帅哥好心安慰,“我知道最近的手机店在哪里。”   “我卡里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冯诺一嘟囔着开始找钱包,想着要不先买部便宜的凑活一下,“学生手机和老人机有付款功能吗?”   “学生手机都是打着戒网的招牌的,用老人机的一般也不会有多高的手机技能,你觉得呢?”   冯诺一挑起眼睛瞪了对方一下,然而配上他上挑的眼尾更像是在勾人。然后他继续翻找着包里所剩无几的东西,企图麻醉自己手机会神奇地出现在衣服底下。   等少得可怜的那点物资被倒腾过几遍,冯诺一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心灰意冷地把拉链拉上:“我的人生怎么如此艰难……”   然后,仿佛受到了天启,他终于意识到心底隐隐的不安来自于哪里了。   “身份证,”冯诺一表情空洞地对帅哥说,“我的身份证好像丢了。”   --------------------   小声提示:   1、文中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仅为塑造人物角色而已。   2、情节为作者臆造,请勿代入现实。   3、写到三才发现想不出来第三点,但是两点似乎不够美观。 第2章 身份证是非常重要的   冯诺一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他丢掉了自己最珍贵的财产(某水果手机品牌四年前机型),和最重要的身份证件,这一切居然是因为自己跳海救了一个在游泳的人。   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帅哥在一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身份证为什么会丢?”   冯诺一极不情愿地坦白道:“我把它随手放口袋里了,肯定是刚才在海里扑腾的时候掉出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顺着洋流飘到日本了……”   “为什么把身份证放那么浅的口袋里?”   “我……”冯诺一气势十足地瞪了回去,“我生活习惯不好啊!”   “刚才跳下去的时候没想起来这回事?”   “忘了啊!人命关天,不能要求思维那么清晰吧!”   生活里随手乱放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冯诺一之前还喜欢把手机放在背包装水杯的侧兜里,这样要拿的时候可以反手就掏出来——是的,拉个拉链能累死他——这么容易下手的对象,到现在还没被贼盯上,只能说是贼的运气太差了。   上天多年来让他神奇地避开扒手,就是为了今天这致命一击。   帅哥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建议道:“如果再碰到有人落水,还是直接报警比较好。”   冯诺一把散在前额的湿发往后捋了捋,语气幽怨:“这地方这么偏,你要真是自杀的,等警察来都凉透了吧……虽然是我自作多情,但从出发点来讲,我也是想做好人好事……”   “为什么?”   冯诺一停下努力恢复发型的手:“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做好人好事?我们认识吗?”   “啊?”冯诺一惊恐地瞪了他一眼,“这世道已经沦落到做好事也要受到质疑了吗……”   “下水救人本来就很危险,”帅哥很平静地看着他,“溺水的人挣扎起来是很恐怖的,即使你会游泳,也很容易被拖着一起淹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命?”   帅哥的声音和他的长相十分相配,沉稳有力,听起来很适合拉去播报时事新闻,然而此时冯诺一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其他问题上。   究竟要不要说实话?   “说实话,”他最终开口,“我救你其实只是因为……”   “嗯?”   “你长的帅。”   帅哥静默了。   冯诺一的眼神十分诚恳:“我看到帅哥的时候,容易不过脑子……”   “你就没考虑过我是来游泳的吗?”   冯诺一突然抓住了险些被自己遗忘的论点:“对啊!你既然是游泳的,为什么跳下去不马上浮起来?干嘛就这么沉在水底下?那我当然以为你是去寻死……”   “我只是觉得水下比较安静,想多待几秒,你等等我就浮上来了,”帅哥无奈地解释,“再说,哪个寻死的跳海前会脱衣服?”   冯诺一卡住了,等到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到半干,才缓缓开口:“谁知道寻死的人是什么脑回路……”   帅哥明显不打算继续在“这个行为是否煞笔”上消耗时间了,非常果断地点点头,接受了冯诺一的观点:“既然这样,谢谢你好心来救我。”   “不客气……为什么要谢,我只是阻止了你游泳……”   帅哥再次露出了看到世界八大奇迹一样的笑容,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旅馆是去不了了,没身份证不能入住。没手机又没钱,人在他乡孤苦无依……   “我有房子在附近,”帅哥突然说,“你可以去我那里坐一会儿,借我的手机打个电话,我出来游泳没有带手机。”   冯诺一猛地转头看着帅哥。   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要让一个半路杀出来救人的陌生男子到家里去?对方刚才还质疑自己救人的动机,现在又跳出来当好人?   撇开动机可疑,这句话又让冯诺一对他的了解更进了一步。首先,对方说的是“有房子在附近”而不是“家在附近”或者“住在附近”,暗示这里只是他的某处房产而已。其次,这位有钱的帅哥有着别具一格的爱好,不喜欢去开发好的沙滩游泳,非得来这种人烟稀少的悬崖边上玩跳水……   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冯诺一静静地打量着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脸,问:“为什么?我们认识吗?”   同样的问题被踢了回来,帅哥的语气饶有兴味:“举手之劳而已。这一片我熟门熟路,请一个陌生人进家门不算什么。你才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要是个坏人怎么办。”   冯诺一挑了挑眉,他还没听说过坏人在动手之前先自爆的。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他勾了勾嘴角,眼睛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那倒不至于,我身无长物,有什么能让郑先生惦记的东西呢。”   帅哥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惊奇,随后换了一种崭新的眼光审视他:“你知道我是谁。”   “以郑先生的国民度,我认出你来并不奇怪吧。”   郑墨阳,未航的创始人、前任CEO兼最大股东。随手在街上抓一个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一定知道未航旗下的产品。   未航的战略之一就是铺开战线,精准收割。每年开发数十个APP,种类遍布直播、短视频、新闻、办公、教育和游戏。只要还在呼吸,总有一个生活领域是要被它侵占的。   十年前,未航凭借个性化推荐算法起家,一步步成为了互联网巨头。虽然在大数据无孔不入的今天,个性化推荐已经泛滥成灾,但在十年前,这还是个新鲜玩意儿。为了保证推荐算法的精准度,郑墨阳当年砸下重金和股权从硅谷挖回一批顶尖的机器学习算法工程师,开启了个性化定制时代,公司也因此杀出重围,成为国民度最高的企业之一。   在新出的胡润富豪榜上,他的名字在相当靠前的地方,他同时也是榜上最年轻的企业家。   公司创办十年就有这种规模,除了互联网行业更迭速度快、发展迅猛之外,也必须看准时代风向,以及具备逆天的运气。   不过,虽然公司和旗下的产品都声名显赫,郑墨阳本人却不喜欢在公众面前露脸。当然,这种程度的名人,说找不到照片是不可能的,只是网上流传的资源比较少罢了。   大概郑先生也知道自己的长相比较有杀伤力,放出去容易造成大范围轰动。   “我……”冯诺一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作为一个前码农,未航也是我的选择之一,关注一下CEO信息也不奇怪吧。”   “前码农?”郑墨阳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冯诺一,“那现在呢?”   冯诺一含含糊糊地说:“总之离开互联网行业了。”   郑墨阳没有追问下去,他有种点到即止的谈话风度,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并且体贴地转移话题。跟这样的人交谈会非常舒服,同时也会让人感到一种礼貌的疏离。   “那你是愿意去坐一坐了?”   冯诺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相信郑先生完全是出于好意。”   一个有钱到这种地步的人,能看上自己什么?   郑墨阳笑了笑,提醒冯诺一背包的拉链没有拉好,然后带着他朝远处的别墅走去。   并肩而行时,冯诺一感受到微妙的压迫感——可能是因为身高差。冯诺一本人虽然也是一米八的高个子,但在将近一米九的郑墨阳旁边还是被衬的有些娇小。   站在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亿万富翁旁边,冯诺一有些感叹。两人也不过四岁的差距,对方早已财务自由名满天下,自己却还生活拮据前途渺茫,人与人的差距真是残忍。   郑墨阳用指纹打开锁,客厅的顶灯自动亮起。冯诺一背着包,身上还有些滴水,站在蹭鞋的地毯上茫然无措。   郑墨阳指了指沙发前的茶几:“包可以放那里。要不要先去冲一下?一会儿海水干了会有点难受。”   “啊……好……谢谢……”   冯诺一看了看包底下,还沾着灰,不好意思放在干净的桌面上,于是就放在了地上。他从包里拿出为数不多的换洗衣物,突然想起了什么,僵硬地转身,目光里饱含歉意:“不好意思,我出来玩都不带毛巾……”   “没事,”郑墨阳用不在意的语气说,“盥洗池下面的柜子里有新的,你可以直接用。”   进了人家的房子还要揩人家的洗漱用品,冯诺一觉得十分惭愧:“这怎么好意思……”   “要是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用银行卡取钱给我,”郑墨阳戏谑地看着他,“不过我不怎么缺钱……”   “好的好的,”冯诺一马上转换语气,“谢谢谢谢。”   郑墨阳没再说什么,把他领到一楼客厅旁边的一个浴室,告诉他怎么调水温和水流大小之后,就礼貌地转身离开了。冯诺一猜想对方大概是去另一个浴室洗澡了,毕竟也在海水里腌了一趟。   等把湿衣服换掉,神清气爽地洗了一个澡出来,郑墨阳已经坐在沙发上看起了新闻,好像是某个小镇上发生了凶杀案。   听到他的脚步声,郑墨阳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钉在了他的眼睛上:“洗好了?换下来的衣服放在那就行,待会儿有人来处理。”   冯诺一本来想说“我自己可以”,但思考一下也没动手搓过衣服,于是转变话术说:“我自己可以丢进洗衣机里。”   郑墨阳保持着盯人的姿势笑了笑:“都行,你不是要打电话吗?”   冯诺一被戳中了遗忘的记忆,马上跑到沙发旁边,接过郑墨阳递来的手机。本来想着富豪就这么把手机给自己是不是过于草率,万一里面有商业机密怎么办,后来想人家肯定不止一部手机。   冯诺一拨了号过去,对面很快接起来了,他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没泡在实验室里。   “哥,我这出了点事,”冯诺一简单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能不能给我转点钱……诶别挂!我是冯诺一啊!声音能听出来吧!要不我说说你小时候坐在仙人掌上那事……好嘞谢谢哥!”   打完电话,冯诺一长出一口气,把手机交还原主,猝不及防地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   “你不是独生子女?”郑墨阳接过手机时问。   “哦,不是亲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他爸妈和我爸妈是同事,”冯诺一在沙发上隔着一点距离坐下,“钱马上能到,我一会儿去取出来就行……”   “然后呢?”   “嗯?”冯诺一愣了一下,然后发现不对劲。   要紧的事一样也没解决。没身份证,有了钱照样住不进旅馆,即使买了新手机,没身份证也办不了卡,打不了电话。没有手机验证码,很多APP根本无法使用。   冯诺一叹了口气,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个……”冯诺一渴望地盯着手机,“郑先生,手机能再借我用用吗?我查下怎么异地办理身份证……”   出乎意料的是,郑墨阳听到后毫无反应,脊背笔直地坐着,两条长腿赏心悦目。从冯诺一在水下一胳膊勾住他之后,郑墨阳一直都非常礼貌而有风度——但冯诺一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位言谈举止也十分君子的企业家,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现在,看着冯诺一,郑墨阳仍然一派祥和,语气天生有一种令人信任的魔力:“没问题,不过在那之前,我得知道一件事。”   冯诺一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什么事?”   “你的名字。”   冯诺一慢了两拍才反应过来:“名字?”   “对,”郑墨阳的笑容依然温和,“你已经对我很了解了,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未免太不公平。”   “啊,”冯诺一松了口气,“很简单的名字,冯诺一,一诺千金的诺一。” 第3章 资本家的世界果然糜烂   郑墨阳把手机递过来,冯诺一捏着一角,想一想还是提前问:“能借我登个账号吗?”   “随你。”郑墨阳忧心地看着他捏手机的动作,怕他一松手就让这机子寿终正寝了。   “好的。”冯诺一飞快地把手机接过来,俯身拉开背包的拉链扒拉着。   郑墨阳看着他从包里取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的一瞬间,郑墨阳觉得连空气里的氧分子都在大叫“你不要过来啊”。   这眼镜实在太没有美感了。塑料框架又粗又厚不说,还很没型,镜片透光性也不怎么好,戴上之后不但遮住了漂亮的眼睛,连带眉毛也看不见了。   这时候郑墨阳才终于分神出来,看了看冯诺一的穿着——土黄色格子衬衫,松垮的直筒裤,还有脚上的凉鞋,就算冯诺一本人是冷白皮也相当灾难……   他不是已经辞职了吗,为什么审美还这么符合程序员的刻板印象?   眼镜本体归位后,冯诺一看上去就是个清秀的大学生,还是那种不会打扮的钢铁直男。   如果他们初见时冯诺一是这种形象,郑墨阳是绝不会把他带回来的,毕竟他做好事的动机从来没那么单纯。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冯诺一隔着又大又方的眼镜看他,解释道:“我其实有五百度近视,之前带着隐形来着,刚在浴室被我抠掉了……”   郑墨阳叹了口气:“查吧。”   必须找机会把这幅眼镜扒下来。   冯诺一飞快敲着字,认真地浏览网页,眉头时不时可爱地蹙起。郑墨阳撤回目光开始查阅邮件,听到冯诺一对着手机报数字,大概是设置了语音密码。   眼镜小哥盯着屏幕研究了一阵子,颓然往后靠着沙发背,像是放掉气的人型玩偶。   “怎么了?”郑墨阳问,“很麻烦?”   “坐飞机可以开临时身份证明,所以还是回得去的。但身份证要异地办理得有当地居住证,”冯诺一弃疗地瘫着手臂,“得回户籍所在地办。”   “没有网上补办的功能吗?”   “可以在户籍所在地的公众号上提交申请,但是等办完了寄过来,少说也要一个多星期,”冯诺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那时候我都乘飞机回去了。”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旅馆怎么登记?   “你这几天可以住在这儿。”郑墨阳说。   冯诺一猛地转过头去看他,仍然只看到那副万年不变的诚恳表情。   这事情越品越像某部电影里的情节:主人公出门在外被帅哥搭讪,说自己对当地比较熟可以提供住宿导游,然后主人公在路上被下药,醒来之后已经身处一个拍卖会的展品台上。   这不就是“飓风营救”吗!   冯诺一上上下下评估了一番郑墨阳,思考对方会不会是那种黑白通吃、私下有人口*易暗线的大佬……   “想象力不用太丰富吧。”郑墨阳说。   冯诺一眨了眨眼睛:“什么?”   “你看上去好像我下一秒就会把你卖了,”郑墨阳无奈地笑了笑,“我有那么好的合法收益渠道,为什么要搞这种非法交易?”   哦,冯诺一想,那可说不准。   毕竟资本家的世界,充满着不可言说。   然后他附和着点头:“您说的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郑墨阳又看向他的衣着,这次冯诺一意识到了对方的目光,耸了耸肩:“啊,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穿成这样的。”   郑墨阳礼貌地对他的衣着风格表示支持和赞美,并指出了这种搭配的舒适性。   “您误会了,”冯诺一说,“我不是不喜欢做一个精致的美男子,主要是我很穷。”   是的,很穷,最近尤其穷。   其实大学的时候冯诺一衣柜里有的是丝质衬衫修身长裤,同舍友的格子衬衫格格不入。但辞职之后,生活水平一落千丈,现在他确实只能买得起这些看起来就像地摊货实际也是地摊货的东西。   他知道这是在糟践自己的颜值,然而没办法。   “如果你需要的话,”郑墨阳斟酌了一会儿开口,“我可以给你一些钱。”   这已经是冯诺一两小时内第三次带着震惊的表情看郑富豪了,这话是从哪说起的?   他抬头望了望简单却不失格调的布置,再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坐在客厅里确实像是PS上去的:“我是不是有碍观瞻了?”   “没有,”郑墨阳说,“只是觉得你穿正式一些会很好看。”   这情节怎么又从“飓风营救”变成“风月俏佳人”了?   冯诺一看着郑墨阳暧昧不清的目光,突然明白了。   郑墨阳这种条件,至今单身,实属奇怪。关于这点,坊间有很多传闻。其中最靠谱的,就是因为他性向小众,还无心家庭幸福。相比于稳定关系,他更喜欢包养情人。选择范围广,还自由。   这人又带自己回房子,又提供住宿,又主动给钱,不是因为好心,是看上自己了吧。   出个门还遇上包养这种狗血情节了?   冯诺一不禁抖了抖:“我觉得这么穿挺好的……防贼……”   说话时一脸的苦大仇深,充满了对褪色汗衫的嫌弃。   郑墨阳看了看他的脸色,微微笑了笑,没有深究,回到了住宿问题上:“那……想好要不要在这住下了吗?如果你担心的话,可以联系你朋友,拍个照片发给他,跟他说你在我这,要是没按时回去就带着照片报警……”   “诶呀,我哪有这么小人之心!”冯诺一边说边把手机微微抬起来,悄悄给郑墨阳拍了张照,“谢谢郑先生收留我,房钱我会尽力而为的!”   如果不是被镜片遮挡,他眼神里的真挚还可以再动人一点。郑墨阳站起身,没有再欣赏冯诺一演技的意图:“那我带你去客房。”   冯诺一点点头,把背包拎起来,低眉顺眼地跟在郑墨阳身后。对方仍然带着那种令人安心的风度,带他在客房里转了一圈之后,就说自己不打扰他了,如果有事可以去楼上找自己,主卧就在客卧的正上方。   冯诺一觉得也许是自己思想龌龊,感觉里面有种“来我房间”的暗示意味。   郑墨阳说完,就礼貌地替他带上门,没有一丝留恋地走了。冯诺一抱着包坐在床沿,思考对方是什么意思。   传说中霸道总裁文里的什么威胁、囚禁、强制呢?   而且自己没回应,对方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仍然慷慨地收留自己住宿——难道这是要打长期攻坚战的意思?   冯诺一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在他眼里我这么有魅力?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起身下楼,遵照自己之前的约定,把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这些破布都不值当洗了,但财政状况让他狠不下心来丢弃任何能用的东西。   他蹲在洗衣机前面盯着滚筒发了好一会儿呆,意识到没有手机的世界有多空虚……   同样空虚的还有自己的胃。   飞机上的机餐难以下咽,他上一次进食已经是十二个小时之前了。他一个身体健康个子挺高的青年,就算经常因为犯懒跳过晚餐,此刻也实在撑不住了。   “天哪,”冯诺一看着翻来覆去搅动的衣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怎么吃饭啊?”   没手机怎么点外卖?怎么知道餐馆在哪?   不会吧,不会真要去大老板卧室吧。   在权衡利弊之后,带着一种自投罗网的悲壮,冯诺一敲开了三楼的主卧门。   郑墨阳及时地开了门,眉眼间带着关切:“怎么了?”   冯诺一揉了揉鼻子:我有点饿,不知道这附近……”   “忘了你没有手机,”郑墨阳在屏幕上点了两下,转给冯诺一看,“我来点,看看想吃什么。”   冯诺一向下瞟了眼屏幕,差点被价格吓得心脏骤停。也是,只要钱给够,几颗星的酒店都能送餐到你家。   冯诺一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带着勉强的笑容把手机转了回去:“我其实……吃不惯外面餐馆里的菜。冰箱里有什么食材吗?要是郑先生不介意我用厨房的话,我随便煮点面就行。”   理由太过扯淡,但郑墨阳也没有再推销米其林餐厅,收起手机,很自然地问:“你会做饭?”   冯诺一点点头。那可不是,穷得吃不起餐馆,可不得自己做吗?   郑墨阳露出了微笑:“能帮我也做一份吗?我也没吃晚饭。”   行,那怎么能不行呢。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不得做个饭报答一下吗?   冯诺一答应之后,郑墨阳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他,让他觉得这是某种情人上岗考核。   他半是震惊半是迷茫地走下楼,在玻璃酒柜的门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自己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现在已经沦落到要靠脸了? 第4章 运动,一生之敌   冰箱透露着一股少有人用的气息,但冷冻柜里还存放着那种保质期很久的冻肉和蔬菜罐头。   牛肉做起来耗时过长,所以他拿出了一袋冷冻基围虾,又拎出来两个玉米、豌豆罐头。去好虾线之后用盐姜料酒腌一会儿,油温七成热时裹好淀粉放进去,用筷子捞散,撒上椒盐捞起来。玉米豌豆洗净控干之后,简单地拌上酸奶和沙拉酱,比较解腻。   “一片菜叶子都没有,调味料倒是挺全的。”冯诺一看着置物架上一溜精美的玻璃瓶念叨。   等他把饭也一起盛出来的时候,郑墨阳已经走进了客厅,靠在厨房门边看他。   “别盯着我,”冯诺一端着盘子警告他,“我一紧张就容易手抖,比食堂大妈还厉害,等会儿把油溅你身上。”   “卖相不错。”郑墨阳对着花花绿绿的沙拉评价。   “不是我自夸,我做菜挺不错的,”冯诺一把筷子递过去,“肯定不能跟米其林餐馆的厨师比,但在家常菜这个赛道上绝对是第一梯队的。”   郑墨阳咬了一口虾,笑着回应:“你对自己的认知挺清晰。”   “是吧。”冯诺一欣欣然接受赞美。   “这么会做菜的程序员挺少见,什么时候练的?”   “辞职之后,”冯诺一说,“做码农的时候哪有时间啊,成天996,周末也加班,回家就想在床上瘫着。还做饭呢,吃饭都恨不得有人喂我。”   “你之前在哪家公司?”   “科信。”   郑墨阳吃饭的手停了下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科信作为互联网一代巨头,算法工程师招聘门槛相当之高,非名校连简历关都过不了——招聘需要花费几个工程师一个多小时的工作时间,简历不够好,面试就是浪费公司资源。能进科信,起底也是前几名的高校。   冯诺一咀嚼了一会儿嘴里的豌豆,有些惭愧地说:“五道口男子技工学院。”   来了来了,马上对方就要露出那种表情了——疑惑、惊讶、不解,然后问:“那你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呢?”   出于礼貌,郑墨阳并没有这样反应,只是问:“这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辞职?”退一万步说,辞职之后,也理当跳槽去其他独角兽公司或者发展前景良好的初创企业,为自己谋求股权和薪资上的利益。   从冯诺一现在的处境来看,他并没有这么选。   “很好吗?”冯诺一回忆了一下那四年大厂时光,“没有正常的休息,没有周末,身体长期亚健康,几年前我还差点猝死在工位上……也不是那么好吧。”   大厂就像围城,外面人人羡慕高出普通应届生几倍的起薪,但在里面的人才知道拿到优渥的待遇要付出什么。   “老板拿一个人当三个人用,二十多的时候靠着年轻硬撑,三十多了不好用了公司随手就能把你丢掉,”冯诺一说,“我们就是个一次性消耗品。”   郑墨阳在桌子的另一边沉默了,毕竟他就是不拿码农当人的资本家本家,并且未航还是大厂里加班时间最长、画饼最厉害,员工猝死新闻最多的。   然而高昂的年薪还是让无数人才前赴后继,卷生卷死,为公司燃烧到油尽灯枯。牺牲了自己,点亮了郑墨阳的致富之路。   郑墨阳理智地绕开了这个话题:“差点猝死?现在身体恢复了吗?”   冯诺一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还住在人家屋檐下,应该懂得进退,以免待会儿被踢出去自生自灭,于是止住了对资本家的声讨:“之前是因为加班熬夜血压偏高,所以血管器质性病变,近几年作息健康了就好起来了。”   这种血管病变是不可逆的,每天承受过劳和压力,心脏脆弱得随时都可能崩溃。好几个同行都是前一秒还气壮如牛,下一秒就心梗猝死。   冯诺一看着郑墨阳——这群衣冠禽兽!   郑墨阳没有听到他内心的嚎叫,很宽慰地说:“那就好,身体最重要。对了,没有手机很不方便,这个你先拿去用吧。”说着拿出冯诺一打过电话的那部手机,从餐桌上慢慢地推给他。   冯诺一的内心一秒熄火了。这还怎么生气,这没法生气。   “谢谢,”冯诺一小心地把手机挪过来,“等我买了新的就还给你。”   “没关系,”郑墨阳说,“当成我的回礼吧,你做菜真的特别符合我的口味。”   这是自己过度联想吗?怎么感觉跟“面试通过”似的?   餐厅里突然响起消息提示音,郑墨阳拿出另一部手机,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然后迅速恢复正常,放下筷子对冯诺一说:“那里有洗碗机。”   冯诺一长出一口气。太好了,他平生最烦的事情就是洗碗,让郑墨阳洗又有点劳烦大驾的意思——他刻板印象地觉得大老板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你要想去手机专卖店的话,明天我带你去。”郑墨阳说。   “不不不,”冯诺一迅如闪电地拒绝,“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   “你知道在哪?”   冯诺一朝他晃了晃刚拿到的手机:“这不是有地图导航吗?”   “一起去吧,”郑墨阳看着他,语气透露出温和的坚定,“反正我最近没事,陪你一起走走,就当散心了。”   哦对,冯诺一想起来,郑老板已经是前老板了。去年年底才爆出来的消息,未航年仅三十一岁的CEO宣布卸任,直接从热血青年一步迈入退休生活,引发了各种猜测和传闻。   其中之一就是,郑墨阳*本就不是自愿卸任的,他是犯了什么事,被某部门请去喝茶,强行退休的。   这消息虽然阴谋论,但却比较靠谱,毕竟去年年中,未航刚宣布了进驻北欧的计划,雄心勃勃想要抢占硅谷几家巨头的世界市场,创始人怎么会突然退位了呢?   里面必有隐情。   冯诺一本人虽然已经离开互联网行业,同学却都还在大厂里呕心沥血着。据在未航担任架构师的舍友透露,郑墨阳确实整了什么小动作,但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公司正如日中天,一手将它培养壮大的创始人却要被迫下台,理论上来说,郑墨阳这时候得个抑郁症也不奇怪。冯诺一之所以觉得他是跳海而不是游泳,其实这也是原因之一。   郑老板有可能因为毕生心血被强行夺走,一时想不开就轻生了——虽然有点扯淡。   总而言之,退休的郑墨阳最近确实很闲。   “但是买手机多没意思啊,”冯诺一害怕相处久了自己把持不住,以相当大的毅力坚守立场,“空闲的时候有挺多事情可以干啊,看个电影什么的……”   “挺好,”郑墨阳点了点头,“你喜欢的话,买手机回来可以看个电影,二楼有个家庭影院。”   等会儿!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啊?!   冯诺一没敢继续说下去,免得掉进了更大的坑里。他硬着头皮没接茬,把碗筷一股脑塞进洗碗机里。大老板本来很有风度地要帮他,但后来发现两个人的餐具没有那么多,一个人一次就运完了,于是只能用赞美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搬运盘子这几十焦耳的功是什么伟大贡献一样。   “那……明天见。”冯诺一按下“开始”键之后说。   “明天见,”郑墨阳对他笑了笑,“晚安,记得早点睡。”   等大老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冯诺一深呼吸了几次:笑得太好看了,被审美点上的对象撩真是要了命了。   晚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冯诺一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郑墨阳之前起床,在海岸线上晃几圈,然后直接去买手机,这样就可以避免同行了。要是问起来,就说自己睡不着所以早起出来逛逛,顺便把手机买了。   虽然早起毁人不倦,但冯诺一不想出现“霸总带我逛手机店”这种剧情。   于是次日清晨六点整,冯诺一在尖利的手机铃声下痛苦地清醒了。   在床上赖了十分钟之后,他强制性把自己从床上拔出来,晃晃悠悠地走去洗漱。往脸上猛拍了几次水之后,神智终于回笼了一小部分,冯诺一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戴隐形,最后还是放弃了。原因有二,第一,自己戴眼镜比较难看,大老板看久了说不定就会失去兴致。第二,这超贵的定制隐形还是四年前购物节的时候囤的,已经不剩下多少了,要省着用。   隐形眼镜保质期久,所以一买一箱也用的掉。现在看来是个很明智的选择,因为仅仅一个月后他就进了ICU,然后就辞职走入了人生低谷,现在再让他买定制隐形可买不起了。   冯诺一放轻脚步,悄悄地溜下楼——   ——然后在客厅里迎面撞上一身运动服的郑墨阳。   “郑先生!”冯诺一惊魂未定,嗓音异常嘹亮,“早上好!”   “早上好,”郑墨阳看了看他做贼心虚的眼神,没有戳破他,很自然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起这么早,是没睡好还是有这个习惯?”   “我……”冯诺一想不能说没睡好吧,这不是显得自己嫌弃高档床具不好吗,“平时一直起挺早。郑先生也这么早起啊。”   “我有晨跑的习惯,”郑墨阳说,“要不要一起?”   冯诺一的表情扭曲了:“我这人……其实很讨厌运动……”   “我记得你们学校是有长跑传统的。”   “长跑是有,每年都要考男子3000,”冯诺一说,“跑道每圈400,所以是七圈半嘛,我考试的时候每次都少跑一圈,要不然及不了格。”   郑墨阳看上去有点无语:“老师发现不了?”   “好几个班一起跑,乌央乌央小一百人,谁数的清哪个人跑的是第几圈啊,”冯诺一说,“平时还必须阳光长跑,也是每次3000,学校还专门出了个APP来记录跑步次数。要是看到学校里谁边骑车边拿着手机猛晃的,那就是在刷步数。”   “哦,”郑墨阳了然,“你也是一直骑自行车刷的。”   “我可没那么低级,”冯诺一自豪地说,“我直接写了个程序,躺着不动就把次数刷满了。后来我收费帮别人刷,还小赚了一笔,嘿嘿。”   郑墨阳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勉强找到了可以赞美的地方:“你思路还挺灵活。”   “要在我大清体校里活四年,这点技能不是必须的吗?而且我跑步真的差劲,不刷分就没了。”   郑墨阳盯着他清瘦的腰际看了一会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走,跟我一起去跑步。”   冯诺一大惊失色,拼死反抗,“为什么?”   “你都血管病变了,还不运动?”   冯诺一拼尽了全部力气想要逃离大学时的长跑梦魇,可惜势单力薄,完全拗不过力道恐怖的郑老板,被强行揪出了门外。   于是在一起买手机,一起看电影之外,冯诺一喜提新日程——与大老板一起跑步。 第5章 从手机发烧友到厨师   “我……我真的不行了……”   “男人不可以说不行。”   “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再坚持一会儿。”   “你停一会儿……”   “现在速度还不到每小时5公里,连慢跑都算不上,”郑墨阳转身一把揪住掉队的冯诺一,“哪有那么夸张。”   “您可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啊,”冯诺一气喘吁吁,死赖在原地不走,“您不能用自己的体能去要求我……”   郑墨阳看他脸红的不正常了,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手,停下来让他喘了口气:“你连这个都知道。”   “可能的未来老板嘛……多调查一些也没坏处,况且这不就在百科里写着吗?”冯诺一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抬起下巴望着郑墨阳,对方还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连呼吸都没乱。   “您的经历多励志啊,寒门学子都得打印下来贴在书桌上,日夜鞭策自己向您学习……”   这倒是真的。   郑墨阳的经历的确很励志。   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父亲在当地开了一家小饭馆,母亲是高中语文老师,无论是教育背景还是社会背景都十分平凡。郑墨阳本人也不是什么超级学霸,高中时成绩中上,原本是进不了R大赫赫有名的商学院的。   郑墨阳知道自己在学业上没有那么高的天赋,于是另辟蹊径,在加分上做起了文章。他自己调查了名校近年来对于体育特长生的优惠政策,转而拿下了田径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证明,在省级联赛里也进了前五。   靠着A类特长生加分,他成功踏进了自己的梦想学府。   公司创始之初那几个程序员,就是依靠郑墨阳在商学院的人脉挖到的。虽然创业最初的注资其实蹭了合伙人姚梦琳的光,但说服这个性情古怪的大小姐下海,也是郑墨阳自己的本事。   平民出身实现阶级跨越的典型案例。   郑墨阳看上去却没有被这样的赞美打动,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冯诺一在海风里颤抖的睫毛:“这种感觉不大好。”   “什么感觉?”冯诺一看了看自己,“晨跑陪练太菜的感觉?”   “不是,”郑墨阳说,“你对我那么了解,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唉,郑先生,”冯诺一叹了口气,“您手底下那么多资源,想知道我的底细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你不觉得这是侵犯个人隐私?”   “啊,”冯诺一吃惊地抬头,“您在乎这事吗?”   冯诺一不相信这些大厂在获取用户信息的问题上清清白白,不然怎么你在街上和朋友随口说一句想吃甜的,回头首页上就全是巧克力广告?   果然,郑墨阳露出了复杂的表情,随即苦笑了一下:“看来你对我怨气很大。”   “没有没有,”冯诺一把手摆成了风扇,“我的意思是,不问而取视为偷,当事人同意了就不算,我现在同意了,您请随便调查。”   反正同不同意最后资料都会落在对方手里,答应了就答应了,别大半夜被丢到海岸线上最重要。   郑墨阳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挑了挑眉:“真新鲜,还没遇到欢迎别人调查自己的。”   冯诺一正襟危坐起来:“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守法好公民,没什么好怕的。”   “你不是不想告诉我,你现在的工作吗?”   这句话好像有神奇的魔力,刚刚精神抖擞的冯诺一立刻泄了气。他淡淡地把目光转向远处的大海,清晨金色的阳光下有飞鸟鸣叫着在海面上盘旋。   “其实也不是不能说,”冯诺一别扭了一会儿,嗫嚅道,“就是说了之后的反应都太统一……”   “统一?”郑墨阳目光灼灼,“为什么?”   冯诺一斟酌了一会儿,既然大老板这么想知道,说一下也无妨。他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说:“其实我现在……算是个业余作家……”   郑墨阳看上去很感兴趣:“哦?你写什么?”   “纯文学,”冯诺一撩开被海风拂到脸颊上的碎发,“基本是信息时代生活的变迁……你那是什么眼神?!”   郑墨阳无辜躺枪,相当冤枉:“我根本就没动啊。”   “你那眼神就是在说‘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穷了’……”   郑墨阳被这话逗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以现在纯文学的市场规模和年销售额来看,你这个选择确实……艰难了一点……”   “是啊,”冯诺一叹息,“而且我也不是有文学天赋的人。”   郑墨阳看上去像是被噎住了,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衣着破旧的前码农,最终只能说:“原来你知道啊……”   “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能不清楚吗?”冯诺一觉得此时手里应该夹一只烟来配合自己的心境,“但我就是喜欢啊,没办法……好了你可以开始说我傻了。”   “这跟傻不傻无关吧,”郑墨阳坐在他旁边,丝毫没顾念自己的名牌运动服会沾上灰土,“只是每个人优先顺位不同,比起高收入你更倾向于做自己想做的事,对于后果也欣然接受,这是很令人羡慕的生活态度。”   冯诺一微微歪过头看他:“你不觉得我傻?”   “我觉得你挺有勇气,”郑墨阳说,“不说工资断崖式下跌,光是其他人的眼光,能熬过去就很不容易。”   “工资岂止是断崖式下跌啊,就直接清零了,”冯诺一怅惘地说,“四年的稿费加起来,还没有我一个季度的加班费多。”   “哦,”郑墨阳说,“所以也不是没有才华,还是有能力发表文章的。”   “要是完全看不到希望,没人能忍住不放弃吧,”冯诺一说,“有那么一点点的甜头,再高的层次又够不到,所以才痛苦。”   “你的自我定位过于清晰,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鼓励我一下吗?”冯诺一弯起眼睛,“您这么礼貌的人,这时候不应该说些‘相信自己’‘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之类的话吗?”   “我觉得你不吃心灵鸡汤这套,”郑墨阳说,“你穷途末路地很清醒。”   “真扎心啊。”   “不过可以说说其他鼓励的话。”   “什么?”   “还有两公里,”郑墨阳握住他的胳膊,把人提溜起来,看上去没比拎只兔子难到哪去,“你一定能坚持到底的。”   “不要啊!!!”   等郑墨阳把他搀回别墅的时候,冯诺一就像是三天没充电的手机,视野刺啦刺啦地黑屏。郑墨阳把他扶到椅子上,眉间带着忧虑:“你身体也太差了,我跑完马拉松也没像你这样。”   “我大学绩点被体育课拖累的可不是一点两点,”冯诺一喘着气靠在椅背上,“不行,好渴……”   郑墨阳绕过桌子,拿起水壶给他倒了杯水:“慢点喝。”   冯诺一端着杯子啜饮,可能是因为颜值过硬,配上乱七八糟的头发居然很可爱。他瞄到厨房里堆放的东西,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冯诺一指着青翠欲滴的蔬菜,“昨天还没有这个。”   “我们跑步的时候阿姨来过了,她会定期补一些蔬菜水果。”   冯诺一停止了水分补充,翻了个白眼。   骗谁呢,昨天冰箱里没有一根菜叶子!冷冻柜里那些东西,看生产日期都放了小半年了,可见平时根本没人做饭!昨晚上自己做了一次饭,隔天早上厨房就跟菜市场似的,这是想让自己包圆三餐吗?!   果然,郑墨阳开口:“你说你吃不惯餐馆里的菜……”   冯诺一差点闭过气去。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明明说的是客气话,这人精听不出来吗?   算了算了,毕竟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自己哪可能付得起房钱,做饭就做饭吧。冯诺一叹了口气,顺着话往下说:“您想的太周到了。反正我也要开火,如果郑先生不嫌弃,我多做一点两个人一起吃?”   “真的吗?”郑墨阳惊讶的神情简直浑然天成,金马奖的评委也找不出一点瑕疵,“太好了,我很喜欢你做的菜。”   “就几个家乡小菜,难为郑先生这么看得上……”冯诺一边说边在心里唾弃:这俩人好他妈虚伪!   “阿姨做了早饭,”郑墨阳指了指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餐盘,“饿了吧,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冯诺一闻着香味咽了咽口水。厨娘就厨娘吧,反正福利不错。   吃完饭,郑墨阳把他带去了附近一家电器商城。冯诺一看着层出不穷的新机型,羡慕地差点落泪。   曾经他也是个手机发烧友。   但他预算实在有限,咬了咬牙,在一众大牌新款那里磨磨蹭蹭地绕了一圈,走到了价码最便宜的野鸡品牌专柜。   郑墨阳一把扯住他:“那么不情愿的话,还是回去买苹果吧,差多少钱我给你补上。”   不行,这口子可不能开啊,有一就有二,还没等反应过来说不定自己已经躺在人家床上了。   “不了,”冯诺一忍痛指着三位数的价码牌说,“这个挺好的,性价比高。”   “内存不够用很麻烦的。”   “定期清一次吧,我也没什么大文件好存。”   郑墨阳看着他买了个32G的手机,表情跟慷慨就义似的。   “其实它长得还……”冯诺一翻动着手机,上面泛着廉价的光泽,“还可以忍受……”   郑墨阳欣赏了一会儿他忍辱负重的表情,觉得这眼镜很碍眼,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你还真是不喜欢求别人帮忙。”   诶呀,别人可以,您的钱我不敢要。冯诺一把新手机放进口袋,耸了耸肩:“太要面子,没有办法。”   真难搞,郑墨阳想,就算自己买了新手机,估计也会被直接推回来。眼镜也是,不知道度数根本买不了新的。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其实硬并不知道吃不吃,但自己没必要为了睡个人去触犯刑法。   而且霸王硬上弓挺没意思的,得不到回应的性有什么乐趣。   郑墨阳看了看年轻人线条美好的侧脸,沉重的黑框眼镜底下露出一点洁白的鼻尖,让人很想捏一捏。   “唉,消息记录都丢了。”冯诺一沮丧地把手机放进兜里。   “开心一点,”郑墨阳拍了拍他的肩,感觉对方肌肉紧张了一瞬,“你不是来度假的吗?想去哪里,我开车带你。”   冯诺一又露出惊恐的表情,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随便转转就行。”   “我记得附近有个海湾,潜水下去看很漂亮,人也不多,”郑墨阳收回手,“要不要去看看?” 第6章 超英电影与爱情   “人少”两个字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而且自从来这儿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如果连玩都没玩就直接回去,实在是心有不甘。冯诺一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海湾的景色很漂亮,海水混着碧蓝和深绿。从郑墨阳和潜水教练们打招呼的样子来看,他光顾的次数不少。冯诺一之前没有潜过水,很新奇地抱着水肺左看右看。   教练带他下水溜了一圈,海底的珊瑚挺漂亮,但冯诺一在水底下直打哆嗦,所以潜了没一会儿就上来了。   郑墨阳在岸上看着他一边发抖一边滴水,脚蹼半天没卸掉,好笑地走过来蹲下,握住对方的脚踝:“我来。”   苍白的脚踝摸起来光滑细腻,因为在水下呆了一会儿,触碰上去有些冰凉。郑墨阳笑了笑:“待会儿好好洗个热水澡。”   脱下脚蹼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冯诺一的神情,松开手站了起来。   冯诺一看着被触碰过的皮肤神色复杂。郑墨阳的好意都显得太过自然,触碰也进退有度,实在是很难拒绝。他要是一上来就做出什么越界的举动,自己肯定当机立断跟他划清界限,宁肯流落街头也不能和他同处一室。然而这种带着风度的好意,反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郑墨阳看他还呆在原地没有动弹,突然带着调侃的意味说:“奇怪,我好像经常看到你湿淋淋的样子。”   “也比我看到你光着身子的样子好一些吧。”   呸!冯诺一又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郑墨阳笑了笑,“给个用户反馈?”   “腹肌不错,五星满分。”冯诺一说完打了个激灵,这怎么就用户评价了?谁用了?   “谢谢夸奖,”郑墨阳说,“赶快去冲个澡吧。”   等到冯诺一洗掉身上的海盐,头发半干不干地踏出俱乐部的门,整个人还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还接着玩吗?”郑墨阳看他要散架的样子,估摸着体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玩不动了,今天一天顶我一年的运动量。”   “那就先回去,”郑墨阳看了看表,“正好快到饭点,你是不是累了?累了我们就在外面吃,我记得有家店的刺身不错,都是从日本空运……”   “不用了!”冯诺一听到了钱哗哗流走的声音,“做饭没事,花不了多少功夫。”   秉着不拿老板一针一线的原则,冯诺一尽职尽责地炒出了两荤一素。今天食材齐全,另外炖了个豆腐羹。端出去之后郑墨阳沉默了好久,冯诺一觉得他大概是被自己感动了,自己的手艺原来已经到达了这种震撼心灵的境界。   “我母亲经常做这个,”郑墨阳指了指豆腐羹,“我父亲的厨艺更好,家里一般都是他做饭,但这个是我母亲的拿手菜。”   这还是郑墨阳第一次主动讲述自己的过去,冯诺一僵了一会儿,连忙狗腿地给他倒了一碗递过去。   吃完饭之后,冯诺一径直回客房补了一觉,早晨六点起太要人命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再睁开眼,窗帘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暗了。   冯诺一愣了一会儿,意识才慢慢回笼,告知他自己正在别人家的床上。还没有等他做出下一步判断,敲门声突然响起。   大老板又想干什么?冯诺一揉着眼睛开门,他还没来得及戴眼镜,郑墨阳在他眼里是个模糊的人影:“下午好啊,郑先生,有什么事吗?”   郑墨阳对他没戴眼镜的事实非常满意,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不是说好了要看电影的吗?”   冯诺一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啊,还有这事呢?   郑墨阳怜爱地看着他乱蓬蓬的脑袋,关切地问:“睡这么久,头疼不疼?”   别用这种温柔的声线勾我好吗!   “不疼,”冯诺一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看什么电影?”   “你挑。”   家庭影院就在冯诺一的房间隔壁,四面墙都用吸音棉和吸音板隔好,中央的地板上有厚厚的毛毯,上面是一张一看就容易陷进去的长沙发。冯诺一盯着房间里的装潢琢磨:在这儿搞各种play真合适,叫声都传不出去。   天哪,自己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黄色废料。   “影片目录。”郑墨阳说。   宽大的电子屏幕自动亮起,一排电影海报跳跃出来。同时厚厚的窗帘自动拉上,顶灯调到最暗,只能隐约看见沙发的轮廓。   “声纹锁?”冯诺一挑了沙发的一边坐下,自动把自己挤到了边缘。   “嗯,一体化智能影音系统,电器、灯光、窗帘是同步的,只要说话就可以。”   “已经是物联网时代了啊,”冯诺一看着屏幕上“自选推荐”的标签问,“这里也有个性化推荐?”   “嗯,不同的声纹会开启不同的视频库,推荐的类型也是不同的,”郑墨阳说,“现在只有我的浏览记录,所以推荐算法只对我的声音起效。”然后他打开了语音识别功能,把麦克风凑近对方:“来,说几句话。”   “不用了不用了,”冯诺一往旁边挪了挪,险些从沙发上掉下去,“我又用不了几次,它推荐也没地推荐去。”   郑墨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捞回了原来的位置:“那你自己挑。”   “看您喜欢的就行,”冯诺一转向屏幕,“这不是正好有推荐……”   复仇者联盟,蜘蛛侠,钢铁侠。   “哇……”冯诺一望着漫威精选集,这还真是出乎意料,“郑老板喜欢看超英片啊。”   “觉得我品味不好?”   “不不不,”冯诺一说,“感觉您不是主要受众。”   “只是闲着无聊会看看成功的商业片,”郑墨阳说,“爆米花电影的爽点设计的很精巧。”   “哦,您打算投资电影了?”   “没有,随便研究一下而已,”郑墨阳看了看他的表情,“你不喜欢?”   “那倒没有,爽片谁不喜欢,”冯诺一说,“我还没看过蜘蛛侠呢。”   郑墨阳有些惊讶:“你小时候没看过?”   “补课补太多了,没时间。”冯诺一没好意思挑三拣四,而且他一时也想不出看什么。超英电影应该是最安全的选项之一了吧,既不像爱情片那样有什么浪漫氛围,也不像惊悚片那样会产生吊桥效应,看完除了大嚎一声“爽”之外,没有任何后遗症。于是他果断点点头,指着屏幕说:“就它了。”   两个人看得挺投入。在沙发边缘确实视角不好,冯诺一纠结了一会儿,在一个转场特效的时候悄悄往中间挪了挪。郑墨阳像是没看到一样,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冯诺一松了口气。   等影片放到最后,演职员表滑出来的时候,冯诺一满足地向后仰着,伸了个懒腰,感觉脊柱的几根骨头僵硬得咔咔作响。   “觉得怎么样?”郑墨阳问他。   “特效挺好,”冯诺一诚实地说,“其他的就没什么感想了,世界被拯救了,生活又美好了,意料之中的结局。”   “你不喜欢超级英雄?”   “没有啊,我很羡慕他们,”冯诺一说,“现实生活里,即使要主持正义,也不会像他们那么潇洒。事前要谈判交易,要走流程走手续,事后要安抚民众,要追责赔偿,麻烦得很。就算真有一下就把坏人全干掉的超级英雄出现,也不会活得很轻松。只要在媒体上说错了一句话,马上就会被网民抨击的体无完肤。”   郑墨阳笑了起来,嗓音低沉浑厚,好像周围的空气也跟着震动起来:“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英雄的下场很惨。”   “嗯,因为很少有人会去关注英雄的后续吧,大家夸完了就走了,毕竟自己的生活更重要,”冯诺一说,“之前不是有个很出名的支教老师吗?嗯……好像叫陈念东?在岚山教书,还资助了几十个学生上学,几年前还挺轰动的,大家都捐衣服捐钱过去。没过多久就没声儿了,现在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样了。”   郑墨阳看着他:“你记得倒挺清楚。”   “因为新闻里有张他上课的照片,长得挺帅的。”   郑墨阳无语了。   电影看完了,冯诺一却没打算走。这张沙发太舒服了,有钱真好。   他懒懒地靠在沙发背上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两只修长的手指突然凑过来,捏住他的镜架,然后慢慢地抽掉他的眼镜。冯诺一没有动作,目光渐渐移到身旁男人的脸上。对方正侧着身看他,手里拿着他的眼镜,表情捉摸不定。   冯诺一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力把他钉在了沙发上。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随意地问:“郑先生在看什么。”   从郑墨阳的角度看,冯诺一的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种朦胧美,琉璃一样的眼睛因为看不清而显得有些迷茫,身上松垮的休闲装轻轻松松就能扯掉。   “只是在想从哪里开始。”他回答。   电影最后的字幕在此时终于结束,荧幕熄灭,窗帘自动拉开,屋内的灯光陡然亮起,目力所及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冯诺一半仰着头,两个人贴的很近,呼吸声交缠着打在脸颊上,皮肤有些轻微地犯痒。   他看着郑墨阳,似笑非笑地说:“郑先生这么想睡我?”   窗户纸终于捅破了。   郑墨阳看着他,爽快承认了:“是。”   “哦,”冯诺一异常顺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郑先生打算用什么身份来睡我?”   郑墨阳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值得认真思考,身体往后退了一点,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了:“我没有建立稳定关系的兴趣。恋爱很麻烦,需要考虑对方的心情,需要耗费时间和感情,但追根究底就是荷尔蒙上头,维持不了多久。我不想把生命消耗在这种没有结局的事情上,跟情侣相比,包养关系对我有利得多,不用分散精力,而且可以随时解决需求。”   行,真坦率。冯诺一都不知道应该扇他一巴掌还是感谢他直言不讳。   虽然这回答在冯诺一意料之中,但他还是隐隐有些心痛。他还是有一点希望对方是想追求他的——也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   不过表面上,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郑先生是爱情怀疑论者。”   “不,”郑墨阳说,“我相信爱情,只是不相信会发生在我身上。”   “为什么?”   “概率太小,”郑墨阳说,“人只可能爱上自己认识的人,而一辈子能认识的人是非常有限的。就算世界上存在那个完美的对象,他正好出现在你周围的概率也将近为零。”   “那如果你遇到了呢?”冯诺一看着他,“如果你遇到了,你会怎么办?”   “如果真有这样中大奖的运气,”郑墨阳说,“我当然会倾尽所有。” 第7章 一位奇怪的来客   冯诺一估量了一下这话的认真程度,悻悻地说:“那真可惜,我不玩什么金主包养游戏,郑先生打算怎么办?”   “确实很可惜,”郑墨阳遗憾地说,“我觉得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您不会用我的家人朋友威胁我,或者断了我的前程吧……不对,我本来也没什么前程。”   郑墨阳忍俊不禁:“你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病房里的电视老是在重播十几年前的电视剧,所以住院那一个月摄入了很多霸道总裁元素。”   “我没有强求别人的兴趣,”郑墨阳说,“不过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您可别抱多大期望,”冯诺一说,“我这个人很固执,认定的事从来不会改。”   “正好,”郑墨阳说,“说服别人改变决策是我的长项。”   冯诺一相当诚恳地劝解道:“郑先生想要什么样的漂亮男孩子没有,何必在我身上下那么大功夫呢?”   “找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并不难,”郑墨阳看着他,“不过既要合眼缘又要谈得来就很难了,综合来看,你各方面都很符合我的要求,可以说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最完美的包养对象。”   “好家伙,”冯诺一感叹道,“这年头情人都要三轮考核竞争上岗了,连包养圈都卷成这样!”   “你不是三天之后就要走吗?”郑墨阳说,“期限就三天,如果在你走之前没有改变主意,这个提议就此终止。”   冯诺一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憋出了一句夸赞:“作为一个霸道总裁,您还挺好说话的。”   郑墨阳叹了口气:“以后少看点这种剧。”   真神奇,冯诺一想,自己只不过出来旅个游,就拿到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包养offer。等等,好像价格还没有谈拢……   不是,既然不打算答应为什么要谈价格?   念头在冯诺一脑子里转了几转,对是否要询问一下合同价码还是有一丝纠结。他刚打算提醒对方薪酬待遇对招揽人才很重要的时候,郑墨阳的手机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对方迅速地看了眼屏幕,表情又变得晦暗不明。   “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他拿着手机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听脚步声是往楼上卧室去了。   冯诺一在背影消失的一瞬间瘫在了沙发上。放空了一会儿大脑,他感受到胃里的饥饿。   “我真是没上岗先开工第一人,”冯诺一在下楼做饭时自言自语,“这不就是试用期吗?而且试用期满我还要自己辞职,这找谁说理去。”   郑墨阳不知道厨房叮叮当当的怨气,他盯着手机上的邮箱界面,那个标题写着“重置年项目预告”的邮件已经发来了五封,一个比一个行文简洁,一个比一个难以置信。   他知道只要关闭界面或者超过平均阅读时间,这封邮件就会自动删除,堪称信息时代的阅后即焚。   仿佛是嫌他麻烦不够多似的,手机在这时响起了通话铃声。霎时间,郑墨阳的脸色比看到这封“诈骗邮件”还要难看。他盯着来电显示看了一会儿,仿佛不认识那三个常见字似的。然后,不情不愿地,他接通了电话。   “开门放我进去,”对面响起嘹亮的声音,“这么久才接,郑墨阳你是不是故意的?”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能对他直呼其名了,但这位处于疯癫和正常之间的混沌状态的大小姐,显然不知道尊重为何物。   “你把调查报告发到我邮箱就行了。”郑墨阳委婉送客。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我专门过来看你的!”姚梦琳的音量竟然还可以更大,郑墨阳都怀疑麦克风会不会被她直接炸掉,“就知道惦记你那破报告,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赶紧开门!这地方坑坑洼洼的,老娘腿都快断了!”   郑墨阳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从他们成为合伙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们两人注定要疯一个,照现在的架势看,先倒下的可能是自己。   “密码告诉你,你自己进来吧。”他想尽量缩短和她见面的时间。   “这么欢迎我来你家?”   “你走了我就改。”   对方在六位密码报完的下一秒就挂断了,连句“这里还有别人”的提醒时间也没给他留。   于是端着一盘宫保鸡丁的冯诺一就这么和某位陌生女子在餐厅面面相觑。   姚梦琳踩着高跟鞋,比冯诺一还要高出一些。她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随后相当自然地,上手捏了捏他的下巴。   “诶呀,”她慈祥而宠溺地说,“哪里来的小可爱。”   冯诺一差点把盘子掉到地上。   勉强保住了今日的晚餐之后,他看着这位相貌美艳穿着大胆的女子,礼貌地打招呼:“姚总。”   如果按照出镜率,姚梦琳才是未航的头号招牌,甚至超过代言旗下产品的那些明星。她本人除了在各个发布会上露面之外,还是互联网八卦圈的无冕之王,瓜多的可以吃到22世纪。   “郑墨阳这家伙还真会挑人,”姚梦琳上上下下地打量,让冯诺一有种自己身陷青楼而对方是鸨|母的错觉,“今年几岁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在哪工作?和郑墨阳是怎么认识的?”   “姚总这是想查我户口啊,”冯诺一笑着把椅子拉开,“您先坐下,这儿的路不好走,脚肯定不好受吧。”   “真会疼人,”姚梦琳从善如流地坐下,“郑墨阳给你什么待遇?要不跳槽到我这来吧,姐姐保证给你更好的。”   好家伙,资本家一个比一个会玩,姐姐也不考虑一下我性向的问题吗?!冯诺一的内心五味杂陈,语气沉重地说:“其实郑先生还没有跟我谈薪资问题……”   姚梦琳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义愤填膺地一拍桌子:“那家伙想白|嫖|你?!”   冯诺一恭敬地把筷子递上,诚恳地说:“姚总饿了吗?如果不嫌弃的话……”   姚梦琳接过筷子,尝了一口,点了点头:“业务能力不错。”然后又开始用那种人牙子看货的目光注视他,直直地指着眼镜说:“就是审美太差了。”   冯诺一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来:“英雄所见略同。”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   郑墨阳拿着手机站在客厅,高个子在瓷砖上拖出长长的黑影。他皱着眉头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不知道哪件事情更让他如临大敌:姚梦琳看上去很喜欢冯诺一,以及冯诺一居然能让姚梦琳很喜欢。   “不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家小朋友吗?”姚梦琳朝郑墨阳递了个眼风。   “这是冯诺一,”郑墨阳没有纠正她的说法,“以前是算法工程师,现在是……”   “自由撰稿人。”冯诺一自己接上去。   “程序员?”姚梦琳挑了挑眉,转过头去重新审视了一下冯诺一,“现在的码农颜值可比A股涨得快多了?”   “您看着这眼镜还能说出口,”冯诺一说,“谢谢夸奖。”   “想来我们公司哪个部门工作?只要不是涉及核心算法,我都能……”   “我暂时不打算回大厂工作,”冯诺一赶紧补救,再这么误会下去自己真要洗不清了,“而且我和郑先生不是那种关系,因为我丢了身份证,郑先生好心收留我几天而已。”   姚梦琳若有所思地注视了冯诺一几秒,然后“啧”了一声,转向郑墨阳:“你是不是不行?”   郑墨阳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手腕,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   冯诺一本来想再多看一会儿戏,但场面眼见就要变得很血腥,所以他把另一双筷子轻轻搁在碗上,温柔地问:“郑先生饿了吗?先吃饭吧。”   郑墨阳“嗯”了一声,放下手腕,绕餐桌走了大半圈,坐到离姚梦琳最远的对角线的位置上——也就是冯诺一旁边。   “我有说过管饭吗?”郑墨阳看着吃的很香的创业合伙人,声音冷酷。   “饿死我谁来帮你把控公司动向,”姚梦琳出声警告,“在小可爱面前注意点你的绅士形象。”   郑墨阳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一套对他不管用。”   “那就来点不绅士的。”   冯诺一举了举手:“我本人还坐在这呢。”   姚梦琳是个很神奇的人,自从她出现在这个别墅里,就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所有人的行为模式。这顿饭吃得刀光剑影,冯诺一很好奇未航的董事会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吃完饭之后两人休战了几分钟,郑墨阳随即就让姚梦琳到书房去谈事情。   “诶呀,”姚梦琳看了冯诺一一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不怕人家误会?”   郑墨阳看了看她:“我口味还没这么奇特。”   姚梦琳冷哼一声,站起身拎起包,一阵风似的上了楼,步伐优雅而矫健,让那十厘米的高跟深受侮辱。郑墨阳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上楼的表情如同上坟一样难看。   等两人都进了书房,姚梦琳不客气地占了最舒服的一个椅子,气氛又开始焦灼起来。   “说吧,”郑墨阳倒也没有把她从自己的专用椅上扯下来,“你有什么大事?”   “我要结婚了。”   “哦,”郑墨阳波澜不惊地问,“谁这么倒霉?”   姚梦琳迅速地把包掷向对方,速度和准头堪比专业球员。郑墨阳相当熟练地接住,然后把包放在了书桌上。   “嘉和老总的儿子,”姚梦琳翻出了一张照片给他看,“长这样。”   郑墨阳瞥了一眼:“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结婚嘛,谈什么喜不喜欢,”姚梦琳把手机收回来,语气平淡,“我们三观特别一致,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反正也是应付家里,嫁谁都一样,他已经算个理想选择了。”   郑墨阳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只是和她隔着书桌面对面坐下,然后说:“恭喜,景山那套房子送你了,算是我的结婚礼物。”   姚梦琳挑了挑眉:“今天这么大方?”   郑墨阳皱起眉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姚梦琳爽朗地笑了起来。尽管书房隔音做的很好,郑墨阳还是怀疑这笑声能传遍全岛。   “典型的衣冠禽兽呗,”姚梦琳翘起二郎腿,“说吧,楼下那个小可爱什么情况?”   郑墨阳难得卡了壳,思索了一会儿,他回答:“未完事项。”   “啧,”姚梦琳说,“你果然就是不行。”   “他不同意,我能怎么样?你想让我犯法吗?”   “你是不是钱没给够?”   “我觉得不是钱的问题。”   “他不是gay?”   “他是。”   姚梦琳掏出手机开始打字:“世上居然还有你搞不定的gay,我要把这件事情昭告朋友圈。”   “把手机放下。”   姚梦琳听出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很识趣地搁下手机,双臂交叉看着对面的人,表情写满了幸灾乐祸:“所以他到底对你哪不满意?我都找不出不满意的地方。”   姚梦琳是郑墨阳在R大商学院的学妹,十年前的郑总还是姚大小姐“集邮名单”里的候选人之一。然而未尝败绩的姚大小姐这次踢到了铁板,原因无他,郑墨阳是个24K纯gay。多次接触后,姚梦琳发现这人做创业伙伴远比做情人优秀,于是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成为了合伙人。   深交多年,两人知道对方虽然是个祸害众生的大恶人,但对于彼此的条件和审美相当肯定。   “他是个正直的人,不稀罕金钱交易,”郑墨阳说,“虽然这超出了你的理解范畴。”   “这世上没有绝对正直的人,”姚梦琳果然说,“有就是你给的不够多。”   郑墨阳懒得和她掰扯她扭曲的世界观,手指闲闲地在桌子上敲着:“不说废话了,报告呢?” 第8章 多重人格与合同条款   姚梦琳伸手勾住包链,把包捞回自己身前。她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很随意地甩给郑墨阳,丝毫不怕尖利的信封角划破他的手。   郑墨阳干净利落地撕开封条,抽出里面的纸页。内容不多,他只浏览了几分钟就看完了,眉心深深皱起:“什么都查不到?”   “对,你的邮箱没有那些邮件的收信记录,当然也无法查到发信人的IP地址。”   郑墨阳沉吟了一会儿:“这不可能。”   “你是在鄙视你自己招来的高端人才?”姚梦琳说,“放弃吧,他们都查不出来,说明真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郑墨阳把信封丢回桌面,表情看上去很不满意。   “那些邮件到底写了什么啊?”姚梦琳好奇地问,“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   郑墨阳看起来并不想分享这一经历,但他也知道姚梦琳的难缠程度。权衡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相信对方的想象力:“重置年。”   “什么?”   “它说今年是重置年,”郑墨阳无奈地说,“等到12月31号午夜,整个世界就会恢复成1月1号的样子。”   姚梦琳沉默了,她私下里安静的样子太过罕见,居然像个正儿八经的名门淑女,所以非常让人害怕。   “对不起,”她慢吞吞地开口,“我不知道辞职给了你这么大刺激,我应该多关心一下你的……”   “你给我正常一点,”郑墨阳警告道,“这件事是真的。”   “哦,”姚梦琳的语气表现出信服,但表情透露出悲悯,“这岛上天气不错,适合休养。至于那个小可爱,我去帮你说说……”   郑墨阳叹了口气,这女人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你少管我的私生活。”   “我不是看你进度比较缓慢,替你着急吗?理论上来讲第一天晚上你就该拿下了吗。”姚梦琳的情绪异常高昂,八卦郑墨阳的私生活让她感到快乐。   “你就这么希望我进局子?”   “你少来,你这人对法律根本没什么敬畏心,只是怕被发现之后有麻烦而已,”姚梦琳无聊地拨着指甲,“不被发现的方法有很多。目前针对侵|害男性的法条只有刑九修,而且认定违背当事人意愿也是需要证据的,我不觉得你会蠢到留下证据。到时候就凭他单方面的证词,你的豪华律师团队有的是办法替你脱罪。”   “你还好意思说我内心阴暗,”郑墨阳冷冷道,“现在不是你在教唆我吗?”   “你一个被请去喝茶的人,少跟我掰扯道德问题。”   “我可不记得法院有给我定罪。”   “这不就是我在说的吗?”姚梦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完全可以规避法律风险的,为什么还没下手?”   “包养难道不是为了个人享受吗?我花钱是为了找人服务我的,花钱买一个天天不给我好脸色的人,上个床还要武力胁迫,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哦,所以你考虑的是可持续发展,”姚梦琳简要地做了个总结,“看来你还挺喜欢他的。也是,他确实很可爱。”   “你少惦记。”   “我撬人也是讲究基本法的,”姚梦琳大手一挥,“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   郑墨阳不知道她哪有脸说“君子”二字,但抑制住了反击的欲望。不过,这人登堂入室,吃了自己的饭,见了自己的人,便宜也占够了。此时夜色昏沉,应当送客。   “我记得附近有你父亲注资的酒店,”郑墨阳客气地说,“路不好走,你让他们派人来接你吧。”   姚梦琳瞪圆了眼睛:“我草,郑墨阳你个禽兽!”   “别叫这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姚梦琳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冷笑了一声:“我在这碍你的事了是吧?”   “是。”   “行吧,”姚梦琳相当有气势地站起身,椅子因为这一动作滑出去老远,“为了你的幸福,老娘勉强牺牲一下自己。”   走过郑墨阳身边时,她掏出婚礼请柬摔在他身上,郑墨阳眼疾手快地接住。然后两人起身往楼下走去。毕竟是十年的老朋友,尽管只是狼狈为奸的情谊,还是有必要送一送的。   冯诺一懒散地窝在客厅沙发上,鼓捣着新买的野鸡手机,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有趣,倒在沙发上傻乐。看到两人走下来,他立马挺直了身子。   郑墨阳看了看他,提醒说:“你这样容易脊柱侧弯。”   冯诺一摸了摸后背,叹息道:“早就弯了。”   在两人说话时姚梦琳已经走到冯诺一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冯诺一经历过第一次的震惊,此时已经表情淡定、从容不迫。   “帮姐姐一个忙,”姚梦琳收手时顺道还捏了捏,“把眼镜摘下来。”   冯诺一从善如流地摘掉眼镜,朝她露出一个奶茶广告式的甜美微笑。   “啧,”姚梦琳羡慕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故意戴的吧。”   冯诺一没有对此作出回答:“姚总今晚不留下?”   “我是那么没有眼色的人吗?”姚梦琳瞟了郑墨阳一眼,“别怪姐姐没提醒过你,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你自求多福吧。”   “姚总要是这么说,我可就要求姚总带我走了。”   “诶呀,真不忍心拒绝美人,”姚梦琳叹了口气,“可惜姐姐打不过他。”   郑墨阳已经把门打开,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姚梦琳瞪了他一眼,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仪态万方地走出了门。   “姚总和媒体上差距很大,”在姚梦琳与车消失在远处之后,冯诺一评价道,“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典型的豪门千金,优雅贵气的那种。”   “那是她的媒体人格,”郑墨阳关上门,“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客人一走,冯诺一又恢复了脊柱侧弯式的坐姿,“每个人都有很多种人格,面对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样子是很正常的。”   郑墨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也是这样?”   “我算是人格比较少的那一种,”冯诺一弯着嘴角说,“因为我懒。”   “你觉得我会有哪些人格?”   “至少在姚总面前就和在我面前不一样。”   “我对你本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冯诺一呆滞了两秒,打了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资本家做戏果然可怕,怪不得给员工画大饼人家能信呢。他苦笑着说:“郑先生,你这么说话,会让我误以为你想和我谈恋爱的。”   “我只是单纯描述事实。”   冯诺一叹了口气:男人为了上床真是无所不能。   郑墨阳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胳膊随意地搭在靠背上。冯诺一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抬头,正撞上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感觉审美点又被狠狠地踩踏了一下:“看来我在情人届还真是难得的人才,郑先生真是……我该怎么说呢,礼贤下士?”   郑墨阳笑了起来:“你可以把这当成一份工作。”   “哦,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了,”冯诺一抓住机会让对方答疑解惑,“这种关系到底怎么保证被包养人的权益?完全依靠金主的心情,这有点不太稳定,但是法律又不承认包养协议。”   “可以改成工作协议,比如聘请你做我的生活助理,然后月薪和奖金可以写在条款里。”   这回答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听就非常有经验。要不要问一下前几任生活助理的平均年薪?但这样也太奇怪了吧。   “怎么了?”郑墨阳看出他欲言又止,“对薪酬待遇有要求?”   “没有,说实话,我不是个消费欲望很强的人,”冯诺一说,“不经常旅游,对名车名表也没什么兴趣,衣服虽然讲究,但也不会买奢侈品。以前年薪三四十万的时候,总感觉有钱没地方花……”   “嗯,”郑墨阳的眼神露出一丝笑意,“你还挺好养。”   冯诺一察觉到不对:“我刚刚没有想谈价钱的意思……”   郑墨阳观察了片刻他的表情,把手从沙发靠背上拿下来,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冯诺一卡了壳:“……什么?”   “你不喜欢我这种类型?身高?长相?身材?还是说……”郑墨阳看了看他,“你喜欢在上面。”   如果此时冯诺一嘴里有水,早就全喷了出来。郑墨阳的语气太过一本正经,导致这些令人遐思的内容变得有些诙谐。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也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对方,然后郑重其事地回答:“没有,您很完美。而且我对位置没有什么执念,偏向于在下面,毕竟我懒……”   “那为什么这么抗拒呢?”郑墨阳偏头望着他,语气轻柔起来,“你只是有了一个合适的对象解决需求,同时还有了一份稳定收入。而且这份工作不需要你花费多大精力,你有大把的时间继续你的文学梦想,还不用担心经济问题。”   冯诺一觉得这大概是资本家思考问题的方式,只计算利益得失,不懂得以人为本,所以他也考虑了一下如何向对方阐明这个问题:“我喜欢平等的感情,但在包养关系里,权利始终握在某一方手里。您可以随意处置这段关系,我完全处于被动接受状态,我很不喜欢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所以……”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郑墨阳抬起手,指腹轻轻地擦过他的下唇。   “你可能把这个过程想象的过于痛苦了,”郑墨阳摩挲着他的嘴角,“你可以和我试一次,我保证会是一次很愉快的体验。”   冯诺一听到心脏撞击胸腔的巨大轰鸣声,他不动声色地后撤了一些,让两人的皮肤断开了接触,然而唇角还留有火热的触感。他莫名觉得有些干燥,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没签合同先上岗,那我岂不是太吃亏了。”   郑墨阳笑了起来:“你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不是,”冯诺一恭维道,“我是怕您太厉害了,您也知道我体力不太好……”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郑墨阳微微笑了笑,然后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不过别让我等太久。” 第9章 我并不是天才,只是抢跑了而已   冯诺一回到客房就把自己摔在了床上。他打了几个滚,思绪烦乱的像团理不清的毛线球。把脸埋在被褥里闷了一会儿,他用胳膊肘把自己支起来,重新打开手机。   刚才他在沙发上傻乐是因为和大学时代的哥们聊天,他们三个虽然学生时代关系就不错,但真正交心是在工作之后。   原因无他,一群离经叛道的人抱团而已。   群里只有三个人,群名相当醒目:我为母校拖后腿。除了冯诺一之外,另外两个也都是从大厂辞职,转行躺平的人。林霄一直沉迷游戏,现在是个没签平台的电竞主播。顾承影喜欢摄影,现在是个初出茅庐的自由摄影师。这两行并非不赚钱,但他们是半路出家的,收入自然比不上那些干老本行的同学。   冯诺一刚打开手机,就看到群里在讨论什么,点开一看,原来是隔壁学校的事。   林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链接:P大学子动起来!为祖国健康工作六十年。   冯诺一:天哪,每学期长跑累计里程不低于85公里,平均时速6-15千米每小时,每日一庆幸没有去隔壁。   顾承影:好像去了隔壁你就不会用程序刷步数了一样。   林霄:隔壁比我们还要多工作十年呢。   冯诺一:已经没有工作的人瑟瑟发抖。   顾承影:@冯诺一 好久没看到你冒头了,最近去哪了?   冯诺一:唉,一言难尽。   林霄:上直播了!有情况等我回来再说!   群里只剩下两个活人,但顾承影没有遵守林霄的嘱托,很快就给他发了私信过来,冯诺一点开一看,这家伙头像又换成了某个新建筑物,不知道这次又去了哪里取景。   顾承影:什么情况?!铁树开花了?   冯诺一:开个头啊,要开也是开了朵霸王花。   顾承影:看样子是为情所困啊。   冯诺一:什么情……唉算了跟你说不清楚,你个母胎单身的人懂什么。   对面陷入了异样的沉默,冯诺一盯着屏幕,一丝诧异的情绪涌上心头。   冯诺一:你脱单了?!   顾承影:不是……就是遇到一个人,但是估计没什么结果……   冯诺一:哦,人家没看上你?   顾承影:也不是,情况有点复杂。   冯诺一:看上你了?那你还愁什么?   顾承影:两情相悦有时候也可能没结果的。   冯诺一:什么意思?罗密欧与朱丽叶?   顾承影:这都什么年代了,而且我们两家毫无交集好吗。   冯诺一:那就是人家出身豪门?人家爹妈来找你,把钱砸你脸上了?   顾承影:普通家庭好不好,你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   冯诺一:唉,跟你说了我们这条路难走,你非要一弯到底。   顾承影:这是我能选的吗?!   顾承影是个后知后觉的人,相比于刚成年就开窍的冯诺一,他足足等到了二十有五才发现自己喜欢同性。本就不好的大环境让顾承影这种恋爱小白的处境雪上加霜,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是个青涩小男生。   冯诺一又问了他几句,对方顾左右而言他,太极拳打得很溜。看起来顾承影与初恋之间的阻碍既不是地位差距也不是性格不合,而且和世俗眼光无关。好家伙,这人该不会遇到和自己一样的问题吧?   世界上有一个郑墨阳这样的极品还不够吗?   为了避免冯诺一穷追不舍,顾承影还抛出别家的八卦转移视线:听说了吗?林松竹进去了,聚|众|吸|毒。娱乐圈果然水深,个个都是潜在法制咖。   冯诺一盯着屏幕沉默了半晌,打下一行字:那个演偶像剧的?你不是从来不看明星八卦吗?   顾承影:这几天网上铺天盖地都是他,想屏蔽都不行。他不是周时宇的前男友吗?周时宇当初追他追得轰轰烈烈的,电影学院的警卫大爷都认识他了,我们专业谁不知道?诶,我记得你跟周时宇很熟啊。   冯诺一矢口否认:没有。   顾承影:他不是你同一个导师的师兄吗?大一的时候你还求人家和你组队去打ACM,我印象里你俩关系挺好的。   冯诺一:别提我黑历史了好吗?区域赛就给我刷下来了。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顾承影:呵,大一的时候你还管人家叫偶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老死不相往来了……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冯诺一:……行吧,他追过我,被我拒绝了,怀恨在心。   顾承影:这解释听着一点都不走心。   冯诺一:你爱信不信。   顾承影:信信信,那再说说你现在什么情况。   冯诺一:我只是得到了一个成为小白脸的机会。   顾承影:……你终于还是决定要靠脸吃饭了。回头我就把这事捅给自媒体,“震惊!T大高材生竟为梦卖|身”,绝对上头条你信不信。   冯诺一:我他妈又没有答应?!   顾承影:是吗?好吧,要是没钱吃饭了找我啊。   冯诺一: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哥们。   虽然冯诺一目前的工资为零,但并不是没有其他收入来源。靠大学和工作期间的人脉,平时接点小程序数据库之类的活也能混个温饱。只不过这种收入并不稳定,要是一段时间没有新活,恰巧又碰上财政危机,就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两人就着近况又闲侃了几句,冯诺一就说自己要睡觉了。自从四年前那一次ICU之旅后他尽量保持健康的作息,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发际线——四年大厂着实磨损了他浓密的秀发,养了好久才养回来。   第二天早晨他完美地睡到了八点整,神清气爽地洗漱完,下楼看到郑墨阳姿势挺拔地坐在餐桌前,手里的咖啡冒着香气,画面美的像是电视里的早餐广告。   郑墨阳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抬眼对冯诺一略微一点头:“睡得好吗。”   唉,这声音怎么就那么深得我心。冯诺一边感叹着一边回答:“好得很。郑先生已经晨跑完了?”   “嗯,”郑墨阳指了指桌子上的餐点,“过来随便吃点吧,我记得你老家在江南,所以让人买了一点那边的特产。”   “您太费心了,”冯诺一说,“我不挑食的。”   这话完全是撒谎,他不但挑食而且挑的很刁钻。比如喜欢吃甜口的肉包,但是拒绝吃甜口的西红柿炒蛋。披萨里不能有水果,黄瓜不能热着吃,酸奶必须是固体状,总之处处是雷点。   “能别对我用尊称了吗?”郑墨阳无奈地说,“听起来好像宾馆迎客似的。”   冯诺一咬了一口奶黄包,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那可怎么办?直接叫名字也太别扭了,虽然您的名字很好听。”   “我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叫我阳哥。”   冯诺一嘴里的小米粥险些喷出来,他惊魂未定地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还是别了吧。”   “或者可以循序渐进,”郑墨阳不知道一个称谓能把对方吓成这样,“先别用‘您’这种敬语。”   “好的,”冯诺一顺从地点头,“墨阳是古代九大名剑,你的名字是从这来的吗?”   “是,我母亲取的,”郑墨阳说,“你呢?‘一诺千金’吗?”   “不是,”冯诺一摇头,“你肯定猜不到的。”   这激起了郑墨阳的胜负欲,他几乎挖遍了所有和“诺言”相关的成语和民间故事,然而冯诺一只是摇头。   “方向错了,”冯诺一含笑看他,“是冯·诺依曼。”   郑墨阳沉默了两秒,疑惑道:“什么?”   “计算机之父、博弈论创始人冯·诺依曼,”冯诺一说,“我父亲希望我也能成为一个天才,可惜我让他失望了。”   郑墨阳对冯诺一父亲的想法有些费解:“伯父对你的智商还不满意?你已经是最高学府最好专业的学生了。”   “这个嘛,”冯诺一说,“倒也不是因为我聪明到什么地步,我能走到今天,主要靠的是超前学习。”   冯诺一所在的省重点有一个名为“英才班”的独立体系,这个班采取“五三”学制,也就是五年小学之后跳级直接进入初中,再加上早上学,冯诺一比同级的孩子小两岁。英才班面向全省招生,考试非常严苛,除了常规的几门主课之外,还专门有智商测试和记忆力测试,力图从一群小萝卜菜里挖出天才。冯诺一能被英才班录取,说明他确实是个聪明孩子。不过在一群聪明孩子之中,他也不算是特别突出的那个。   英才班直升高中本部,所以中考对他们来说就是走个过场。于是,在本该用来复习备战的初三那一年,英才班的学生统一学习高中课程。而到了高中之后,本该用来学习高中课程的时间,英才班的学生在搞竞赛。   当年两所全国最高学府为了招揽人才,还搞出了一个叫“大学先修课程”的东西,在结课考试上拿到A等级可以拥有自招名额,数学的先修课程就是微积分和线代。理所当然的,英才班的学生全员报名了先修课考试,因而他们在高中也学了一部分大学内容。冯诺一靠着竞赛国奖和这个考试的高分拿到自招名额,并且获得了六十分加分,所以他的高考压力不是很大。   总的来说,他在初中学高中知识,高中学大学知识,因而在每个学段都有先发优势。所以在他看来,自己有优秀的成绩是很平常的。   更别说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编程——虽然现在编程班遍地都是,但在二十年前,大多数人连编程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冯诺一的父母找来了专业工程师给他辅导。所以他拿的两个计算机竞赛国一,其实也不算什么。   他从小在精英教育的氛围下长大,周围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在这种模式下,大部分人都可以考一个不错的学校,更何况他的确是聪明人。   他简要讲述完自己的学习经历,耸了耸肩:“所以,我爸妈觉得我也就那样,其实挺正常的。”   郑墨阳有几秒保持了完全静止状态,难以置信地问:“正常吗?”   “我爸妈是我校友,他们是建筑系毕业,我妈是当年的高考状元,”冯诺一说,“在他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补习班辅导资料,大家就靠着一本教科书硬啃,考成啥样全凭智商。那个时候的T大学生是真的聪明。”   郑墨阳终于理解了:“你是考二代。”   “算是吧,”冯诺一叹了口气,“其实本来我看着还不错的,结果偏偏摊上个邻居家的孩子。记得我第一天打电话求救的那个人吗?他是真正的天才。”   从小被拉去和这种人对比的冯诺一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放下了勺子。都怪往事太过使人沉醉,不知不觉他已经撑得不行了。   郑墨阳被学霸灌输了一通人生感想,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揉肚子。他站起身,走过去把对方拎起来:“别瘫着了,对脊椎不好。”   “郑先生真是关心我的脊椎。”冯诺一倒也没有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顺从地跟着他往沙发那边走。等坐到沙发上,郑墨阳仍然脊背挺拔,而冯诺一拿了一个靠垫过来抱着,很没形象地歪倒。郑墨阳用一种看小动物的眼神注视着他,觉得对方真的很适合陷在沙发里。   “我都把我的事情说出来了,”冯诺一把下巴搁在抱枕上,眯起眼睛看向郑墨阳,“礼尚往来,郑先生是不是也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你想知道什么?百科里不都有写吗?”   “那些烂大街的东西谁不知道?”冯诺一嫌弃地说,“我想要独家爆料。”   “哦?什么料?”   也许是氛围太好了,冯诺一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郑先生究竟为什么卸任?是像大家传的那样,被请去喝茶了吗?”   郑墨阳沉默片刻,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你猜不到的。”   冯诺一安静了下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指腹摩挲着下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笑:“那我就随便猜猜了。”   然后他说了三个单词:“Facebook,Ebbw Vale。”   就在下一秒,郑墨阳骤然起身,一把握住冯诺一的手腕死死地压住,高大的影子包住身下的人。冯诺一试着挣扎,然而按住他的手如同铁钳一样,虽然没有造成多大痛苦,但让他动弹不得。   郑墨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时温和儒雅的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声音也没有温度:“你怎么知道的?” 第10章 发明重置年的神明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还不到上午九点,冯诺一想,这也太超过了。   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片刻之前还温情脉脉的房东现在如同一个终结者。   郑墨阳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回答我。”   话语里的压迫力太强,让他一时间忘了喘气,而且长期被按住的手腕血液流动不畅,已经开始麻木了。他估测了一下双方的武力差距,识趣地投降:“不是说了吗,我猜的,只不过运气太好,被我猜对了。”   “猜的?”郑墨阳显然没有相信,“怎么猜的?”   埃布谷(Ebbw Vale)是威尔士南部的一个小镇,经济不怎么发达,文化也没什么特色,但几年前发生了一场引人注目的事件——它在脱欧公投里投出了最高的脱欧票比例。   这件事神奇的原因在于,这个镇上有欧盟资助的大学、体育中心、铁路线、火车站,而且每个建筑物上都有欧盟的标志。理论上来说,作为受益方的他们不应该赞成脱欧才对。   然而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当地的居民不但认为欧盟没做什么实事,还觉得接纳其他国家的移民让他们受到了损害。   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的移民比例明明是全英最低的。   在寻访后,调查人员终于找到了这一矛盾的缘由:脸书在公投前长时间给当地居民推送一些欧盟的负面报道,陈述难民有多么可怕,还说欧盟会接纳更多经济落后的小国家,拖累本国经济。这些报道完全是夸大其词,甚至是虚构的。   对于一些有判断力的居民,稍微核实一下,就能知道这其实是虚假新闻。但脸书的推送机制相当聪明地避开了这些人,它选择那些文化程度比较低、容易轻信网络的人作为目标,成功地改变了当地的投票格局。   而脸书所做的,只不过是通过分析用户资料,生成推荐性算法,然后把这些信息推送给用户罢了。假新闻不是它写的,它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中转站,搅混了水之后全身而退,连这些推荐记录也全都删去了,想追查也无迹可寻。   事实上,脱欧公投已经不是脸书第一次干涉投票。美国大选时,它也曾经对候选人的负面新闻进行过精准推送。不夸张地说,这一举动已经危及到了民主制度本身。   “我想你大概也做了类似的事吧,”冯诺一说,“毕竟郑先生是推荐性算法的推动者,对这种机制的运用很有心得。当然了,在我国绝不可能做到影响公|投这种事。真触碰到红线的话,你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不过,大概也涉及到用推荐性算法来潜移默化地驯化用户,算是一场大面积的社会实验。”   郑墨阳的脸上依旧漠然,脱离了那种温柔的气场,端正的五官竟然显出一丝肃杀:“还有呢?”   “郑先生对于度的把控应该很好,”冯诺一说,“没有触犯法律,所以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这种操控信息的倾向实在是个隐患,所以上面只能让您提前退休了。”   郑墨阳冷冷地看着他,两人保持着这种狎|昵的姿势僵持了许久。就在冯诺一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郑墨阳突然笑了出来。   这笑声恢复了往日的和煦,郑墨阳放开了他,坐回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冯诺一揉着手腕坐起来,头发因为这一场缠斗有点凌乱。他瞟了眼郑墨阳,但从对方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端倪:“郑先生这是相信我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少,查起来很容易,”郑墨阳说,“他们没有告诉你的动机,我更倾向于你是真的蒙对了。如果是这样,我只能说你的父母太低估你了,你其实是个天才。”   “郑先生谬赞了,”冯诺一说,“我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郑墨阳对这个谦逊的回应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冯诺一抬手把脑后翘起的头发按下去,袖子因为重力自然地滑下来一些,露出手腕上隐约的红痕。配上乱糟糟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刚刚被欺负了一样。   冯诺一整理仪容的同时瞟向这一惨况的罪魁祸首,对方竟然还是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这种前后转换让冯诺一产生了一种割裂感,让人毛骨悚然。   “抱歉,我刚刚有点激动了,”郑墨阳看着他的手腕说,“你吓到了吧。”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多重人格,”冯诺一慢慢地平静下来,让心跳恢复正常,“有点惊讶,惊吓还不至于。”   郑墨阳对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你真的很有意思。”   “我把这当成夸赞了。”   郑墨阳看着沙发上逐渐恢复懒散的冯诺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如果这人能理解自己辞职的原因,也许也能理解重置年的事。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一向不轻易相信别人,但他有种直觉,眼前的这个人比较特殊,也许值得一试。   自己竟然和一个相识没有几天的人袒露秘密,也是石破天惊的头一遭了。   “你愿意听我说件事吗?”郑墨阳问他。   大老板想要温柔的时候,真是春风拂面啊。冯诺一心情复杂地说:“什么事?”   “在今年元旦,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的内容很离谱,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   “哦?”冯诺一起了兴趣,“我在科幻领域可谓博览群书,我不信有什么能惊到我。”   郑墨阳看他一脸专注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一场混乱没有留下任何影响,这人也真是心大。   “邮件只有短短几行,刚读完它就自动销毁了,所以我没办法给你看原件,”郑墨阳说,“内容大概是这样:今年是重置年,等到12月31号午夜,整个世界就会恢复成1月1号的样子,在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一笔勾销。丢掉的东西会物归原主,死去的人也会重新活过来。邮件的落款是‘心血来潮的神明’。”   冯诺一看上去只是感到新奇,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说这种自称神明的中二设定是低级骗术,只是完全偏离重点地吐槽道:“为什么要整出重置年这种东西?神明很闲吗?”   这反应实在出人意料,郑墨阳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神明不可以很闲吗?”   “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人世间那么多惨事不管,搞什么重置年啊。”   “神明为什么要管人间的惨事?”郑墨阳说,“他们也许和人类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私物种,为了自己的快乐活着。觉得重置年这种东西很有意思,所以就搞了,就像是人类会斗鸡或者赛马一样。”   冯诺一皱起眉头:“重置年很有意思吗?”   郑墨阳淡淡地说:“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有任何后果。无论你是杀人放火,还是作奸犯科,年底都可以一笔勾销,这会逼出很多人内心的阴暗,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   冯诺一打了个哆嗦,对方长得一脸正气,谁能想到切开全是黑的呢?果然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他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只有郑先生收到了这封邮件?”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但很显然不是人人都收到了。据这个所谓的神明说,收到邮件就代表你被选中了,但它没有透露选人的标准。”   “也是,”冯诺一点点头,“如果人人都知道今年是重置年,那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上班的都不上班,上学的都不上学,全都跑出来狂欢了。”   “所以收到邮件的人应该不多,”郑墨阳说,“根据那个神明的说法,这些入选的人有一个额外奖励,就是在重置之后,他们可以保留这一年的记忆,但其他人不会记得。”   “啊……”冯诺一评价道,“这相当于多活了一年,奖励的力度还是很大的。”   “但是如果只有自己记得,这一年还算真实地存在过吗?”   冯诺一笑了笑:“诶呀,这就进入哲学范畴了,不是我的强项。”想了想,他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它说自己是神,有什么依据吗?怎么能证明重置年真的存在?”   “为了证明它的身份,它会不定时地给我透露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郑墨阳说,“比如给我发邮件,告知我哪天会在哪里死去多少人。”   “哦?”冯诺一坐直了一些,“然后呢?消息准确吗?”   “准确,”郑墨阳说,“我在新闻里看到了,连续三天,时间地点人数一丝不差。”   “哇,”冯诺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郑先生现在相信了吗?”   “没有。”   “为什么?”冯诺一问,“一次可能是巧合,三次就不太可能了吧。”   “还有另一种方法,也能做到这样预知未来。”   冯诺一感兴趣地竖起耳朵:“什么?”   “发邮件的人就是凶手。”   冯诺一盯着对面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样的脑回路,能想到这种可能性啊?他张了张嘴,艰难地为那个未曾谋面的神明辩解:“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杀了几个人,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有重置年的存在?不为名不为利的,他图什么啊?”   “图一乐啊,”郑墨阳说,“在一旁看着相信重置年存在的人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当他知道这是谎言的时候又会怎样崩溃,不是很有趣吗?”   冯诺一再度哑口无言,他真的不是很明白大老板的快乐源泉。也许在郑墨阳眼里,这种玩弄人心的把戏是值得下血本的,毕竟大老板本人就热衷于搞各种“社会性实验”。   “那些邮件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吗?”冯诺一问。   “没有。我找了几批人一起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郑墨阳手下有全国最顶尖的计算机专家,既然他说什么都没查出来,说明确实处理得很干净。   当然,如果这事是神明做的,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如果幕后操控者是人类,那这个人的资源就有点恐怖了。   郑墨阳转了转手机,有些遗憾地说:“邮件在你看到末尾的时候就会自动销毁,所以没办法给你看证据。”   难道邮件还自带眼球追踪器吗?也不怕这些入选的人记性不好,把邮件内容忘了?这年头参加个神明组织的实验也有门槛?   冯诺一最后问:“那如果重置年是真的,郑先生想做什么?”   郑墨阳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   冯诺一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这些成功人士都应该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做的事,基本都已经做了,”郑墨阳看着他说,“目前还没有新的计划。”   冯诺一听到之后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茫然出神的样子好像掉入了另一个时空。过了一会儿,郑墨阳出声唤醒他:“想什么呢?”   冯诺一眨了眨眼,似乎回到了现实世界。他望着郑墨阳,然后说出了那句改变两人命运的话:“如果是真的,我就答应你。”   郑墨阳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相当意外地挑起眉:“你确定?”   “重置年不就是为了体验那些没经历过的事情吗?”冯诺一说,“我确实没有被人包养过,也有点好奇那是什么感觉。现实生活里顾虑太多了,不敢尝试,但如果是重置年的话,我愿意试试看。反正一年过后,谁都不会记得这件事了。”   郑墨阳顿了顿,说:“我会记得。”   “你一个人记得不算数,”冯诺一笑眯眯地看着他,“没人会相信你的。”   郑墨阳没有反驳,对他有利的事,他也不必非要提醒对方其中的害处,只是又确认了一遍:“不反悔?”   冯诺一弯起眼睛,把手放在郑墨阳肌肉紧实的小臂上,感受那线条里蕴含的力量。“是啊,”冯诺一说,“毕竟,我也真的很想睡你。” 第11章 千万不要爱上他   “那小可爱就这么同意了?”姚梦琳斜睨了他一眼,美瞳在吊灯下熠熠闪光。   郑墨阳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情形。他一个成功企业家,站在一间豪华套房里,而穿着睡袍的美艳女子懒懒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对他勾勾手指。   这态度,好像他是某种特殊职业的从业人员似的。   “我已经说了有前提条件,”郑墨阳按捺住想掰断那根手指头的冲动,“说到这个,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谋杀案破案哪有这么快啊?你以为是推理小说?”   要排除那个“发送邮件的人自己作案”的可能性,其中一个解决方法,就是查明几个案子的凶手,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选项的成立概率就很小。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团伙作案,也能凭借线索挖出更多内幕。   “我说,他还真信那个什么重置年的鬼玩意儿?”姚梦琳难以置信地嘟囔,然后带着谴责的目光看着郑墨阳,“这整件事该不会是你自导自演的吧,就为了骗人家上你的床?”   “我叫你调查邮件是在我认识他之前,”郑墨阳用“你有病”的眼神看着她,“绕那么大圈子就为了睡个人?还编出重置年这种东西,你以为是写科幻小说?”   “那谁知道,你脑回路本来就不怎么正常,”姚梦琳振振有词地反驳,“还有你那位小朋友,挺聪明的一个人,居然相信这种骗小学生的玩意儿,那学历是怎么拿的……”   虽然在郑墨阳意料之中,但他还是颇不赞成地皱起眉头:“你调查他了?”   “是啊,这不是为了让你安心吗?省得你怀疑人家接近你别有目的。”   “我都说了别掺和我的私生活。”   姚梦琳“切”了一声,拿出厚厚的一叠资料扔在桌上:“那你看不看?”   郑墨阳半点没犹豫地在她对面坐下,拿起资料翻阅起来。姚梦琳发出不屑的气音,翻译过来大概是“呵,男人”。   “这教育履历,绝对是别人家的孩子,”姚梦琳把桌子上的红茶端起来抿了一口,短暂恢复了一秒贵妇气派,“家境还很不错。”   郑墨阳看着家庭情况那一栏:“他父亲是国企高管?”   “母亲是正高级工程师,”姚梦琳用指甲戳了戳其中一行,“三代都是TOP2本硕,他那学历在他们家竟然算最低的。”   “你这语气听起来有点怜悯。”   “压力肯定很大吧,”姚梦琳说,“不过还轮不到我来同情,人家一学霸有什么好同情的。你到底得手了没有?”   “跟你有什么关系?”   “看来没有,”姚梦琳的笑容溢满了幸灾乐祸,她总是能从郑墨阳的负面情绪中汲取快乐,“承认吧,你魅力没有以前大了。”   郑墨阳拒绝跟她谈论这个话题,并且委婉地暗示她公司还有那么多事,是时候滚回去工作了。   “我一年就休这几天,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啊?”   “我是股东,我有权监督你为公司尽职尽责。”   “自己是工作狂别拖别人下水好吗?对了,你之后打算干什么?你可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按照退休富豪的惯例,是不是该去做做慈善什么的?”   “你看我像是会做慈善的人吗?”   “你名下不是有个青苗基金会,专门负责义务教育援助那块吗?你每年就只管往里面扔点钱,宣传一下自己的社会责任感,然后就随它自生自灭了,”姚梦琳说,“我听说这个基金会风评不太好,搞出豆腐渣工程什么的。给自己留名的事,你也不管管。”   “给钱还不够?”郑墨阳蹙起眉头,似乎对这件事感到麻烦,“网民不就看个捐款数额,他们才懒得追究钱到底花哪去了。”   “好家伙,那你这日子不就剩下包养小情人了?昏君啊!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这一天。”   郑墨阳对她的指责不置可否,两个人又回到了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空气凝固了一会儿,姚梦琳突然抬起头问:“你出来了,你家小可爱呢?”   小可爱在海边散步。   冯诺一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粘上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退休资本家,还掺和进了耸人听闻的“神开展的项目”里。   郑墨阳离开别墅之后,他在偌大的房子里溜达了几圈,觉得自己跟被丢在家里的猫猫狗狗似的,于是毅然决然地抄起外套出了门。   沿海岸线走了不远,他就看到了那个岬角,他们命运交叉的起点。   冯诺一走到岬角的尖端,往下望着翻滚出白色泡沫的海面。   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一阵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突然逼近,把他吓得浑身一激灵。   哪个脑子有洞的人在这种坑坑洼洼的野生路上开跑车?也不嫌颠得骨头疼。冯诺一回头,看到了敞篷里的姚梦琳。   事情顿时变得合理起来。   对方带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只剩下两片烈焰红唇分外扎眼。她潇洒地把胳膊搭在车门上,流氓地冲他吹了声口哨:“美人,有空吗?”   冯诺一已经习惯了这位小姐做事的风格,很自觉地走过来,露出乖巧的微笑:“姚总。”   “这么叫我多见外啊,”姚梦琳勾人的眼波明晃晃地写着“调戏”两个字,“叫姐姐。”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冯诺一眨了眨眼,用问题避开回答:“姚总这是出来玩,还是要回程了?”   “回去谈生意啊,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悠闲,”姚梦琳利落地摘下墨镜,从这个动作的帅气程度来看,起码练过千八百次,“临走前还是有点不死心,想来把你拐跑。”   冯诺一不清楚这人哪句真哪句假,毕竟以她和郑墨阳的交情,即使表面上针锋相对,也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外人产生冲突,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于是他故作为难地皱起眉:“多谢抬爱,但我弯的太彻底了。”   姚梦琳眯着眼睛扫视了他一圈,突然微微一笑:“谁说你跟了我,就是上面那个了?”   饶是冯诺一阅片无数,此时也被雷的天灵盖发麻。行,真行,原来还有这种操作。   姚梦琳看着对方心肌梗塞的表情,笑了起来:“你真可爱。”   冯诺一叹了口气,揉了揉胳膊上起来的鸡皮疙瘩:“姚总就别再逗我了,刚刚我连遗言都写好了。”   “这你就怕了?”姚梦琳呵了一声,“那你还答应郑墨阳,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   “姚总觉得郑先生是个很危险的人?”   “恰恰相反,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是一个特别温柔体贴的情人,能让你活得像做梦一样,”姚梦琳说,“但这要看他的心情,等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人有多可怕了。”   冯诺一想到了前天早上的那一场风波,点了点头:“我大概知道您的意思。”   “他不是随便使用暴力的人,留下痕迹不符合他的行为美学,他折磨人的方式比较特别。”   冯诺一乖顺地表示洗耳恭听。   “啊,这我可不能多说了,我们毕竟是利益共同体,”姚梦琳狡黠地眨了眨眼,“不过你应该能领会我的意思。”   冯诺一想了想,很礼貌地说:“谢谢姚总关心。”   “叫姐姐。”姚梦琳的语气颇为不满,然后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最重要的一点,”她说,“千万不要爱上他。”   冯诺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为什么?”   “他很容易让你产生爱的错觉,但他这个人是不会爱的。不管他对你怎样好,都和感情没什么关系。他在意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能带给他实际利益的,一种是他觉得有趣的。”顿了顿,姚梦琳补充说:“你大概是后者。”   冯诺一觉得这个论断很新奇:“是吗?”   “说老实话,”姚梦琳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以你的条件并不难找到一个优秀的正常恋人。”她特意强调了“正常”两个字。   冯诺一沉吟良久,最后只是耸了耸肩:“也许是好学生的叛逆心理吧,从小被压抑得太厉害,所以看到危险的东西觉得很刺激,就想靠近。”   姚梦琳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是否接受这个解释,然后弃疗似的说:“好吧,你自己小心。”   冯诺一点了两下头:“我记住了,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的姚梦琳心花怒放,伸手在对方脸上揩了一把油:“哎呀,真乖。”   秉持着撩完就跑的原则,姚梦琳一收回手就踩下油门扬长而去。冯诺一揉着脸站在原地,对着车尾灯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   冯诺一扭头看见郑墨阳朝他走过来,脸上仍然温和得看不出情绪。冯诺一的思绪翻滚了几秒,决定和盘托出:“姚总想挖我。”   郑墨阳只是微微笑了笑,看上去全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追问的意图,这两个人的友情真的很奇怪。   “她这人说的话颠三倒四,你听听就好。”郑墨阳只是简单地告诉他。   真巧,您二位对对方的评价都不怎么好。冯诺一在心里腹诽着,表面上温顺地点了点头。   郑墨阳似乎有其他事情要说,他拿出了手机,屏幕上有一封未读邮件:“又来了。”   由于邮件设置成了阅后即焚的模式,又有时间限制,所以两个人约定,在有新邮件到来的时候一起看。神明似乎并不是个守时的人,邮件的发送时间不固定,有早有晚,好像是心血来潮了就随手发一封。   如果是心态不好的人,就得24小时忐忑不安地守着,跟秋招等HR电话似的。   冯诺一把脑袋凑过去,下巴搁在郑墨阳的肩上,微卷的长毛被海风裹挟着擦过对方的脸颊,像是小猫一下一下的挠人。   郑墨阳垂眸看了他一眼,点了一下屏幕,邮箱界面跳出来,标题明晃晃地写着“重置年项目预告”。内容也很简单:1月12日,丹州岚山宝安村,死亡人数13人。   就在视线移到句号的下一秒,页面突然关闭,邮箱里的收件记录也消失了。两人静默了许久,只能听见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   “我之前试过截屏或者录像,”郑墨阳说,“但这个邮件似乎有什么反截屏的功能,只要截屏邮件就会自动销毁。”   “录像呢?”   “录像过一会也会从拍摄的手机里消失。”   “真诡异,”冯诺一感叹道,“而且这个死亡人数……之前有那么多吗?”   “没有,”郑墨阳收回手机,“这次大概是重大事故。”   “离现在还有五天。”   “嗯,”郑墨阳问,“你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吧,飞哪里?”   “凉溪,我老家,”冯诺一说,“我其实一直住京口的,但是得回去补办身份证。”   “我陪你去,之后我们一起去岚山。”   冯诺一瞳孔地震:“为什么?”   “我要亲自去确认消息的真实性。”郑墨阳回答。   “为什么我也要去?”   他瞧了瞧瞪大眼睛的小朋友,抬起左臂揽过对方,左手托起对方精致的下巴,把人松松地圈在怀里:“你不需要去确认吗?毕竟协议条件是你自己答应的。” 第12章 回乡之旅   直到坐上回程的飞机,冯诺一还是有些恍惚。他看着舷窗外面的云层,长腿直直地伸开——商务舱就是舒服,有钱真好。   “在想什么呢?”浑厚好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冯诺一支着下巴,欣赏声音的同时欣赏风景:“在擅自揣度神明的心意。”说完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郑墨阳捏住他不安分的手腕:“揣度出什么结果了?”   冯诺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大对方没有松开的意思,就随它去了:“预知未来和重置年,挺矛盾的。”   “为什么?”   “如果神明早就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要搞重置年这种东西呢?”冯诺一说,“按照你的说法,这是神明的游戏,哪有人会玩知道结果的游戏?”   “如果这是人为造成的,那就说得通了。”   “虽然说得通,我还是不觉得会有人这么大费周章,全国流窜去杀人,就为了看个热闹,”冯诺一说,“还有一种可能性,神明并不是万能的。”   “不是万能的?”   “它能预知一部分未来,但是不知道全部。比如说,神明就像个计算机,它也是有容量限制的。人每分每秒都会做出选择,吃掉这个苹果会是一条世界线,不吃掉会是另一条。时间跨度越大,可能的分支越多,需要的计算量也越大。神明只能推算出比较近的未来,看不到更远的,所以邮件发过来的预告都是近几天的。还有,每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是不一样的,比如你吃不吃苹果,这其实是心血来潮的事情,但有预谋的杀人就不一样了,它需要动机,需要计划,需要前因后果。邮件里写下的预告,可能是这类有谋划的、确定会发生的事件。”   “所以发送时间不固定,也是因为未来的可能性会变动?”   冯诺一点了点头:“比如说,神明可以看到事情发生的概率,而数字是不断变动的,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某件事的发生概率达到百分之百,它就会把这件事发给你们。”   “如果发过来这件事导致了世界线变动呢?”   “所以它只写了时间地点人数,并没有写是谁呀,一个村或者镇的范围还是很大的,”冯诺一说,“其实它应该知道凶手和受害人,但没有写,应该也是为了避免收到邮件的人心血来潮,想去干扰未来。”   郑墨阳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似乎在思考这个可能性:“那邮件的自动销毁也是为了这个?没有证据,跟别人说‘今年是重置年’,或者‘我知道明天有人会死’,估计会被当成疯子吧。”   “即使是看到邮件的人,也不一定信啊。”   郑墨阳想起姚梦琳不屑的眼神,这女人到现在还觉得他得了失心疯。   “想那么多也没用,”冯诺一伸了个懒腰,不留痕迹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重置年的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信息当然还是越多越好。”   冯诺一揉了揉眼睛,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这两天郑先生打算住哪里?不会在凉溪也有房产吧?”   “没有。”郑墨阳说,随后报出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名字。“怎么了?”   冯诺一看上去纠结无比,大概过了三百年,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上去十分勉强:“我能蹭个房吗?正式的身份证办下来要挺长时间的,只能先弄个临时的用用,但临时的也要一两天,所以……”   “你和你父母的关系差成这样?”   “嗯?”   “你宁愿冒和我一个房间的风险,也不愿意在家里住,”郑墨阳指出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因为你父母不接受同性恋?还是因为你辞职?”   冯诺一苦笑着说:“别人的家事就别追根究底了吧。”虽然全说中了。   郑墨阳果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只是略微带了点无奈的语气说:“一起住也无所谓,你还真是喜欢考验我的忍耐力。”   冯诺一打了个哆嗦,然后相当诚恳地奉承道:“这一点我特别敬佩。”   郑墨阳瞟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眼罩拿出来戴上了,打算睡过剩下的旅途。   两人下飞机的时候,出口已经有司机在等着了。郑墨阳的出行方式也和冯诺一差不多,只有一个不大的手提箱,只能放一些必要物品。   江南的冬天是湿冷的类型,凉风混杂着水汽直往人衣服里钻,下了飞机冯诺一就开始疯狂打哆嗦。司机早有准备,拿出两件簇新的羽绒服递过来,冯诺一相当感激地穿上,同时侧过头去打喷嚏。郑墨阳一边给他递抽纸一边跟司机确认酒店名称,对方就直接把人拉了过去。   一下地就开房着实有点过分,冯诺一琢磨着。为难对方忍了这么久,自己似乎也应该体谅一下大老板的心情,少在他面前转悠。所以等郑墨阳办理入住的时候,他就朝对方报备行程:“我先去警察局吧。”   郑墨阳从前台那里接过房卡:“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吧,就办个身份证……”冯诺一越说越无力,“郑先生还是休息一会儿……”   郑墨阳戏谑地看着他:“我已经从开年休息到现在了。”   “去观个光也行啊,附近有个湿地公园风景不错的,还有个特有名的寺庙,听说香火可旺了……警察局有什么好逛的啊。”   郑墨阳看着他搜刮各种备用选项的急切表情,微微笑了笑:“只是想多看你一会儿。”   冯诺一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冯诺一神色复杂地正了正背包,“去就去吧。”   两人打车去警局,很快走完了手续,负责办理的警员告诉他们明天就可以来拿临时身份证。   “现在效率比以前高多了啊,”冯诺一看着手里的凭证说,“不过有效期只有三个月。”   “等正式的身份证下来了,我找人帮你寄过来。”   冯诺一勉强地笑了笑,从老家寄个身份证居然需要麻烦外人,他这家庭关系处理的可是相当失败了。郑墨阳看着他,显然是不满意这种苦中作乐的表情,抬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小诺?”   冯诺一猛地拍开了对方的手,循着声音望去,郑墨阳看见他身体瞬间僵硬起来。   隔着几米远,两个穿着入时气质沉静的中年女性望着他们。两人手里各拿着一个小提包,头发在脑后绾成优雅的发髻。出声唤冯诺一的那位笑眯眯地走过来,另一位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跟着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   郑墨阳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后面那位女士身上。真像,尤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立刻就能看出她和冯诺一的关系。即使年岁渐长,内里的学识和气质也足以让她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   身旁的冯诺一轻轻地用手捻起衣角,用小动作缓解自己内心的焦虑。真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只是他和他母亲,或者只是他、郑墨阳和他母亲,都远比现在的情景好受许多。   郑墨阳看着他又迅速逼迫自己放松下来,露出一个堪称好学生模范的笑容:“陈阿姨,好久没见了。”   “没听你妈妈说你已经回国了啊,”陈茵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专门请了年假吗?”   冯诺一移开目光,短暂地和三步之外的母亲对视了一瞬,马上点头回答:“是啊。商哥还没回来?”   “他哪年不是二十九三十才回来?”陈茵的语气夹杂着抱怨和羡慕,“哪像你啊。这位是?”   郑墨阳静静地看了眼身旁的人,冯诺一马上往旁边走了一步,拉开距离做了个介绍的手势:“公司里的朋友,刚好家也是凉溪的,就一起回来了。”   “这么巧啊,”陈茵乐呵呵地说,“要不一起去阿姨家里坐坐?”   冯诺一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摇了摇头说:“不打扰了,等商哥回来我再去玩吧。”   “哎呀阿姨不会问东问西的,知道你们小年轻不喜欢长辈问私事……”   眼看话题要往危险的地方发展了,他母亲终于开口说:“家里都做好饭了,改天吧,今天这不是还有客人吗?”   “哦,也是,”陈茵说,“那就走呗,正好一道回去。”   冯诺一硬着头皮走在母亲身边,听着陈茵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东问西。他悄悄地看了眼郑墨阳,对方似乎并没有对这个被安排的聚餐有任何异议。   “工作肯定很累吧,”说着说着,陈茵又绕回了危险话题,“我前几天又看见新闻了,你们年纪轻轻的,又是颈椎病又是心脏病,身体最重要啊,太累了咱就换个轻松点的,钱够花就行了。”   这明明只是句很平常的客套话,冯诺一却觉得心里某个不透风的角落突然照进了阳光。之前那么多年,他一直希望有人能对他说一句这样的话——“你累了吗”“别太辛苦”“累了就回家吧”,可惜终究没有等到。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陈茵朝他们挥手告别,这口气才总算顺了过来。   邻居走了,戏没了观众,演员也明显疲惫下来。冯诺一踌躇地在原地站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被请进门。   他母亲看了他们一眼,打开门锁:“进来吧,都到门口了,还能把你们赶出去吗?让别人看到像什么。”   冯诺一不知道这一举动有多少是出于对血缘的责任,有多少是出于对别人的顾虑。家门都开了,他总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郑墨阳脸上仍然看不出情绪,看冯诺一母亲的意思,他作为客人也在受邀之列,于是从善如流地跟着走了进来。   冯诺一的老家是联排别墅,一楼是客厅餐厅,二三楼是卧室和书房。门厅有个深棕色的推拉门,隐约能看到后面的楼梯,大概是通往地下室。   冯诺一的母亲很客气地请郑墨阳坐下,还给他倒了茶,礼数相当周全,但疏离感很明显。这种带着礼貌的冷淡比争吵更可怕,证明当事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情感交流的必要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冯诺一的母亲问他。   “今天刚到,”冯诺一说,然后又像是为自己辩解一样地补充,“身份证丢了,所以回来办。”   对方“哦”了一声,似乎就没有下文了。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的杯子热气缭绕,场面寂静得让人尴尬。过了一会儿,冯诺一谨慎地打破了这个沉默:“不会麻烦你们,我订了旅馆,饭也在外面吃。”   冯诺一的母亲点了点头,并没有对这段话发表任何异议,只是转而看向郑墨阳:“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姓郑,”郑墨阳说,“您随便称呼就行。”   “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有种图穷匕见的感觉,冯诺一叹了口气,看到郑墨阳转过头看他,像是要征求他的意见。他轻轻地朝对方摇了摇头,然后自己开口说:“只是朋友。”   他母亲似乎并不信服,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就在冯诺一以为这场风波要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你是故意的吗?”   冯诺一愣住了:“什么?”   “故意带他回来给我们看?”他母亲的语气仍然很平静,“想证明自己过得很好?你总是做这种无聊的事。”   冯诺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刚才为了保全完美家庭的假象,他还费心演了那么久的戏,现在想起来简直可笑。假装还有个很好的工作,假装还是个“正常”年轻人,假装还有其乐融融的家庭。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却活得像舞台上的戏剧,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冯诺一站了起来,“我已经过了那个想向你证明的年纪了。” 第13章 人生不是太短而是太长了   客厅开着充足的暖气,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然而冯诺一觉得胸膛里有挥之不去的寒意,滚烫的热茶也没办法冲散一丝一毫。   片刻之后,郑墨阳喝了口茶,礼貌朝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告别:“快到饭点了,我们就不打扰了。您放心,我们出门的时候会小心,不会给邻居留下什么话柄的。”   冯诺一的母亲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或者她的教养不允许她说些什么。没有争执,没有谩骂或者指责,然而冯诺一只觉得压抑,甚至连郑墨阳揽住他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   “走吧,”郑墨阳的温度隔着衣服传递过来,“虽然你蹙眉也好看,不过还是懒懒的样子更可爱。”   两人一出门,冯诺一就用手指点了点对方的胳膊:“还是放下来吧,万一真让人看见了呢?”   “这么在意?”   “毕竟生养之恩,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郑墨阳也没有反驳,自然地收回了胳膊,低声问他:“回酒店?”   冯诺一没有回答,对方就当他默认了。冯诺一恍恍惚惚地上了车,迷迷瞪瞪地踏进了酒店电梯,摇摇晃晃地被推进了房门,然后跌进了一个拥抱里。   “嗯?”冯诺一看上去总算对周围的一切有了意识,他低头看着环在腰间的双臂,茫然地抬起乱糟糟的脑袋,神智霎时回笼。他评估了一下当下的情形,犹豫着确认:“这是在安慰我?”   郑墨阳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抬手揉了揉头发:“不需要吗?”   “需要。”冯诺一果断地回答,然后抱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把手臂伸进对方敞开的大衣里,感受紧实的肌肉传来的温度。   郑墨阳在肌肤触碰的一瞬间僵了一下,笑着说:“你手有点冷。”   “嫌弃了?”   “没有,”郑墨阳搂的更紧了一点,对方既然主动投怀送抱,推拒就有点惺惺作态了,“感觉好点了?”   冯诺一点点头,把脸埋在对方宽阔的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对方的耳朵,就像个人体挂件。保持这个姿势发了一会儿呆,他感觉心里的不适缓解了许多。   郑墨阳旁观了这个木偶之家的日常插曲,对他平常的生活状态有了大致的猜测:“你母亲一直都是那样吗?”   冯诺一回想了一下,好像真是,她从自己记事以来就没有变过。   “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郑墨阳似乎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冯诺一对此类话题有着明显的抗拒,于是补充了一句:“不说也没关系。”   冯诺一陷入了沉思。   他很少对外人说家里的事,父母这边的朋友都是相互认识的,说了怕有损二老的面子。学校或者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又都是成年之后了,对他的过去并不能真正了解,所以知道他家里情况的寥寥无几。   但他会懂我。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冯诺一自己也觉得惊讶。   也许人真的无法一直享受孤独吧,再强大的人也难以抵御倾诉的诱惑。而且莫名地,他有种深植内心的信念,这个人会理解我。   “挺老生常谈的,”冯诺一吸了吸鼻子,“她希望我别做个同性恋,别辞职去追求什么愚蠢的梦想,可惜我都做不到。”   “你父母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吗?”郑墨阳略微不解,“他们接受不了同性恋?”   “接不接受这件事,其实和学历无关吧,”冯诺一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虽然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但可能就是因为……”   “他们不够爱你。”   冯诺一沉默了,这句话仿佛启动了某个开关,霎时间所有的回忆都翻涌出来。这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现实,接受是一回事,能坦然面对是另一回事。   “他们……”他有些费力地说,“完全了解同性恋是什么,也知道这是没法改变的,只是觉得我是同性恋这事……很丢脸。”   郑墨阳的语气依旧很冷静,但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脸面对他们来说重要到这种程度吗?”   重要吧,冯诺一想,他母亲从小什么都是最优秀的,所以她的儿子也必须是最优秀的。毕竟在这个社会奇怪的价值观里,一个女性哪怕再优秀,如果她的家庭和孩子是失败的,也就宣告了她本人的失败。   小学时的编程、围棋、钢琴,中学时的各种竞赛和大学课程,他不停地在各种培训班之间奔忙,但还是没能达到母亲的要求。   母亲在谈起他的时候偶尔会露出骄傲的表情,但次数不多,毕竟她自己的起点太高了。他的前半生,似乎就是为了能看到这样的表情而活着。   学校本来就是集中住宿制,一个月放一次,五一国庆又都有竞赛集训,所以回过头来看,家人团聚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印象里,他们一家少有温情的时刻,大部分交流都围绕着学业、工作、人生规划。父母都冷静而睿智,早早地替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沿着路走到了尽头,却发现这不是自己想要走的方向。   就在这个分岔路口,之前二十年所构建的一切轰然坍塌。   “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冯诺一叹了口气,“但也真的、真的好累啊。”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委屈,听起来莫名有种撒娇的意味。郑墨阳突然觉得内心有块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很轻,痒痒的。他抬手摸了摸怀里人的脸,在对方背后安抚地拍了拍,像在哄孩子:“我知道。”   冯诺一又发出一声叹息:“我是不是不识好歹?这么好的条件,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是自己亲自经历过的事情,没有资格说三道四,”郑墨阳说,“那之后呢?你逃走了?”   “嗯,其实最早开始起冲突的是保研。拿到保研名额之后,我没保本专业,跨专业申请中文系去了,不能理解吧。”   “还好,”郑墨阳说,“跨专业保研的挺多,只是像你这样从热门专业往外跨的不常见。从你的工作时间来看,保研失败了?”   “是啊,”冯诺一说,“我们中文系有个教授是有名的作家,我上过他两节课,之后就下定决心要申请他的研究生,然后被无情地拒绝了。”   “是有点可惜,好不容易拿到的保研名额。”   冯诺一愣了愣,然后轻笑了一声,“我们学校保研不难啊,只要绩点在专业前百分之八十都有保研资格。换句话来说,只要不倒数,都可以保研。所以我们很少会去考研,没有这个氛围。不是有人管T大叫留美预备校吗,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但很多人确实对常春藤有执念。不过贸易战之后,本来要出国的基本都留下来了,现在保研比我们那时候困难得多。”   郑墨阳还沉浸在那个数据的震惊里:“百分之八十?”   “嗯,感觉不可思议?”冯诺一说,“总而言之,我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因为我爸妈想让我出国直博,但我真的不想读下去了。保研失败之后,我跟他们道歉,老老实实去大厂找了个工作。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结果没几年又出了岔子。”   “你辞职了?”   “辞职出柜一条龙,直接从家里被踹了出来。”   郑墨阳以他父母的思维考虑了一下,儿子不但是个无业游民还是个同性恋,确实在亲友面前颜面无存了。   这之后的四年,全家人大概都处于做戏状态,对外声称冯诺一被公司外派出国所以很少回家,虽然不知道这假面的和平能维持多久。   冯诺一看他很久没有说话,小声地问他:“我是不是有点不可理喻?”   这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底气,郑墨阳挑起眉:“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任谁看都觉得我有病吧,”冯诺一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工作不做,跑出来追求什么文学梦想,吃饱了撑的。”   “难道名校出来的学生就非得成为行业精英,出人头地吗?”郑墨阳说,“人究竟活得开不开心,只有自己知道。表面风光的成功人士,实际生活也可能是一地鸡毛。”   “我合理怀疑你在内涵我们家。”   “我没有,”郑墨阳矢口否认,但语气带着一丝戏谑,所以很没有说服力,“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满意啊,我现在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冯诺一说,“难道非得在大厂工作才好吗?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却非要去做一份没什么感觉的工作,这样的生活才难过吧。”   “大多数人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都只是找了一份不讨厌的工作,老老实实地养活自己,”郑墨阳用陈述性的语气说,“社会现实就是这样。”   冯诺一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难道就因为大多数人都这么活着,我就要这么活着吗?”   郑墨阳突如其来地笑了:“确实,这是个不成立的论点。”   “找一份不讨厌的工作安稳地过日子,这当然也是个很好的选择,但我不想这么过完一辈子。大家好像都为我可惜,觉得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其实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背景,才能去追求所谓的梦想啊。”   “怎么说?”   “首先,我有后路,钱不够的时候可以接活来贴补家用,实在混不下去了大不了重操旧业。其次,我父母在国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房有车有退休工资,所以我没有什么赡养压力。第三,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没有家庭负担。我这样的条件还不去追梦,岂不是太浪费了!”   郑墨阳附和着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你知道我在ICU里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冯诺一说,“我在想,大家都说人生苦短,但人生其实根本不是太短,而是太长了。这么漫长的几十年,我们到底有多少时候是为自己活着的?那些琐碎的工作,那些人情来往,我们的大半辈子不都献给了它们吗?如果人生真的苦短,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有遇到过这种事吗?”冯诺一问,“在做它的时候,可以忘掉时间,可以废寝忘食,满心里只想着要做好它。当然,它也会带来很多痛苦,但这种痛苦是心甘情愿的,痛苦的同时也会为它感到快乐。”   郑墨阳回答得很快:“有。”   冯诺一露出了笑容。“写作对于我而言,就是这种事啊,”他说,“时间那么宝贵的东西,应该都放在这种事上才对。你能理解吗?”   “当然,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弃咨询公司的offer,选择创业了,”郑墨阳说,“其实我们的想法很相似,只不过我成功了但你没有,所以社会评价就完全不一样了。”   “真扎心啊。”冯诺一不满地嘟囔。   郑墨阳抬手顺了顺他额边的碎发:“你恨过你的父母吗?”   “嗯?”冯诺一在他的手底下瞪圆了眼睛,“为什么?”   “逼你做了这么多你不喜欢的事。”   “我没资格抱怨吧,”冯诺一说,“他们给了我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条件,无论如何是我欠他们的。他们为我提供了这么多东西,也是一种爱吧。”   “给了再多,不是对方想要的爱,那就不算爱,只是自我满足。”   冯诺一惊讶地抬眼看他,“怎么突然感性起来了?我以为大老板什么事情都要按利益得失算呢。”   “家庭教育又不是交易买卖,”郑墨阳看着他,伸手弹了一下对方的额头,“你这表情,好像在说‘原来这混蛋也有人性’。”   “冤枉啊,”冯诺一捂着被弹到的地方高声辩驳,“我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第14章 有关包养关系的一次讨论   套房有24小时叫餐服务,不嫌麻烦还可以让主厨定制餐食。这时候两个人都不提那个虚伪的“我吃不惯餐馆里的菜”了,非常挑剔地在菜单里选着。   打电话叫餐之后,冯诺一问郑墨阳要了电脑,坐在书桌前开始敲击键盘。   他的电脑还在京口自己租的小屋里,本来是想让郑墨阳托人带过来的,谁知道大老板觉得麻烦,大手一挥让人送了一台新。冯诺一本能地想推辞,但是想起来未航会给每个员工配备电脑,这就是从公司库存里挖出来的,顿时心安了许多。   电脑上已经提前装好了各种编译软件,冯诺一在桌子前敲着代码,看起来完全忘了屋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旅馆建在凉溪有名的景点旁边,落地窗望出去就是湖光山色。为了方便客人欣赏美景,在窗户旁边特地放了摇椅。时值傍晚,辉煌的夕阳照得湖心岛美不胜收,郑墨阳却没有在窗边驻足的打算。   他在沙发上随意地坐下,目光落在前方专注工作的人身上。   这目光如有实质,冯诺一码着码着就觉得脊背发麻,扭过脑袋警惕地瞧了瞧。两人的眼神对撞了一下,他质问道:“看我做什么?”   郑墨阳保持着观察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还没见过你工作的样子,觉得很新鲜。”   大老板的爱好总是很奇怪,冯诺一决定不再搭理对方,反正看上去,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唱的挺开心。   晚餐送到之后,郑墨阳把餐点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在吃饭的同时也能欣赏日落。   香味让冯诺一中断了手里的活,敏锐地循着气味窜过来。他坐在郑墨阳对面,余光刚好能看到沉入湖面的夕阳,于是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称赞:“郑先生真是个有情调的人。”   郑墨阳笑了笑,给他递上餐巾纸:“毕竟你因为我错过了一次日落。”   能把那场乌龙事件说这么浪漫也是没谁了。   “你在做页面吗?”郑墨阳问。   冯诺一咀嚼着牛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接的活吗?”   这个回答就有点长了,他不得不带着一丝留恋把肉咽下去,开口解释:“不是,是我自己想做一个匿名网站。”   冯诺一显然不是闲着无聊会做网站的类型,郑墨阳接着问:“跟重置年有关?”   “嗯,”冯诺一用对方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手,“你说过,收到邮件的可能不止你一个人,所以我想能不能找个方法测试一下。如果有其他人,能不能联系上他们。”   “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冯诺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显然是喜欢上了用问题回答问题的方式:“这年头,如果碰到不明白的事,一般人会做什么呢?”   “除了问身边的亲友,就是上网搜索了吧。”   冯诺一轻快地打了声响指:“所以我想做个网站,把收到邮件的人筛选出来。”   郑墨阳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放下手里的餐具专注地看着他。   冯诺一把电脑抱了过来:“如果你是收到了邮件的人,这么奇怪的事,肯定很迷惑吧。那有一定可能性,你会去上网查查重置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有没有人遇到过。这时候你会怎么查呢?”   一场好好的对话弄得像有奖竞答,不过郑墨阳还是很配合地回答:“点开网页,搜索关键词,比如‘重置年’。”   “没错,”他在搜索框里敲下这三个字,然后把屏幕转给郑墨阳看,“有六万条结果,但基本上都是含有这三个字但是不相关的,比如‘软件的重置系统如何每年重置一次’,或者有小说的名字叫‘重置年’。六万条也太多了,看不过来,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在关键词上加引号,或者再加上新的关键词。”   冯诺一满意地点点头:“是的,邮件里提到重置年的时候,一般都是和‘项目’同时出现的,在‘重置年’后面加上‘项目’。”   他敲下回车键,然后把结果递给郑墨阳看:“现在只剩下14条了。”   郑墨阳点点头:“如果网站的名字里有‘重置年项目’,按这个关键词组合搜索的人就能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它。”   “到了这一步,真收到邮件的人,一定会点进去看的,”冯诺一说,“为了保证访客一定是被选中的人,我把注册条件设置成了一个必答问题,需要用户输入邮件预告里出现过的时间和地点。如果答案正确,他就能在网站上发匿名贴和其他用户交流。虽然不一定每个收到邮件的人都会上网搜索,但这样能比较精确地找到这批人。”   “如果他们不愿意和我们交流,或者交流的时候给了假信息呢?”   “哇,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道不是搞清楚重置年比较重要吗?这时候还藏着掖着?”冯诺一说,“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人想骗人,顺着他的IP地址查,以郑先生的资源,总能找到点线索。除非对方用的是代理IP,不过民间也没那么多神通广大的人吧。”   郑墨阳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看来我需要给你发点工资。”   “当成我的房钱吧,毕竟白吃白住那么久,”冯诺一把电脑抱回到膝盖上,好像是怕对方觉得亏待了自己,又补充说,“这网站我就套了个模板,随便弄的,也不麻烦。”   郑墨阳当然不会对一个不一定起作用的网站的美观性有要求,只是很绅士地把水杯推到他面前:“吃饭吧,再不吃要凉了。”   冯诺一把电脑搁在最近的沙发上,又开始闷头认真吃饭,鼓鼓的两腮像只花栗鼠,让人很想戳一戳。   郑墨阳一边欣赏一边说:“你以前应该是个很好的员工。”   “那可不是,”冯诺一边吃边回答,“都差点死在工作岗位上了,多有奉献精神,”   “怀念做程序员的时候吗?”   冯诺一认真地想了想:“不会。我不是什么编程天才,就是学的比别人早而已。而且我不是创新型人才,比较擅长套用现有的框架解决问题,这一行没了我也没什么损失。我爸妈说的好像我不读博有多可惜一样,但专业课成绩好和会搞科研是两码事。”   “他们可能不明白理科生的文学梦想。”   “理科生有文学梦的人多得是啊,”冯诺一说,“很多推理和科幻作家都是理工科出身,我们系教python公选课的教授还写诗呢,不但写,还非得朗诵给全阶梯教室的学生听,尴尬死了。”   天才有怪癖是挺平常的事,所以郑墨阳倒没有质疑消息的真实性,只是问:“写得好吗?”   “除了格律是对的,其他一无是处,”冯诺一冷酷地评价,“人家15岁自学微积分,可见智商也不是万能的。”   郑墨阳没在意这个残忍的论断,他还是专注地看着冯诺一的眼睛。夕阳西下,暗黄色的光影投射在瞳孔里,随着眼波流转,璀璨而灵动。   冯诺一在这种注视下节节败退,觉得自己有必要逃离这片危险之地。他抱着电脑站起来,朝桌子那边示意了一下:“我还没做完呢。”   郑墨阳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忽然笑了笑,用很认真的语气问他:“你打算这么晾我一夜?”   这话听着自己像个渣男一样,冯诺一咬着下唇想,这种相处模式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们不是还没签合同的包养关系吗?   “郑先生,”冯诺一小心地确认,“你是想包养我是吧?”   “怎么了?”   “你这样……不是很容易让我误会吗?”   他有点好奇,他的前任们到底是怎么能抵挡住这种攻势不动心的呢?毕竟郑墨阳追求的是随时可以了断的简单关系,如果小情人要认真追求爱情了,想甩不是很麻烦吗?   他这么问郑墨阳,对方只是很简单地回答:“我之前也没有这样对其他人,只有你。”   这回答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冯诺一感觉到理智已经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他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把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了出去,然后义正言辞地对郑墨阳说:“以后少说这样的话,真的不合适。”   “包养关系就不能好好说话,就不能相互欣赏了吗?”   冯诺一感觉脑子短路了,这跟他看过的版本完全不一样啊。“我得打醒自己,”冯诺一说,“你再告诉我一遍,包养的精髓在哪?”   郑墨阳因为这个要求有些无奈,但还是回答说:“我没有付出感情的义务,也不需要保持忠诚,并且我有权随时终止这段关系。”   对啊,这才正常。   冯诺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像古代那些才子和名妓,一个才子可以有很多个红颜知己,他们跟红颜知己在一起的时候也挺善解人意的,但是不会娶她们,是这种感觉吗?”   郑墨阳被这个比喻弄得哭笑不得,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澄清道:“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很多才子是靠红颜知己养着的。”   这关系到金主的尊严,所以冯诺一点头表示了解:“明白了,现在是你给我钱,所以这一点不一样。”   “其次,那些女人是可以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的。”郑墨阳慢慢走近,直到两人的亲密程度严重突破了社交距离。他伸手捏住冯诺一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但是你不可以,”他的语气有种莫名的威慑力,“跟了我就不能碰别人,想都别想。” 第15章 绿皮火车其实没有记忆里那么美好   拿到临时身份证之后,他们无缝衔接踏上了岚山之旅。   “我还没有坐过绿皮火车呢。”冯诺一在硬座上左顾右盼,摸摸面前的桌板,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   岚山地处偏远,没有开通高铁、快车和飞机航线,盘山公路又过于曲折,所以最好的抵达方式就是老式慢车。车厢里的布局是两排座位面对面、中间共用一个桌板。窗户很难打开,座椅的绒布也磨损得千奇百怪,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妨碍冯诺一的兴致。   郑墨阳无奈地侧过身,把手伸进他大衣的外兜里。   冯诺一稍稍往旁边闪躲了一下:“怎么了?”   郑墨阳从他口袋里抽出了一样东西:“又乱放,不长记性。”   “我手一直抓着它呢。”冯诺一看着自己的临时身份证,冤屈地小声说。   郑墨阳看了看他,然后伸手解开了他大衣的扣子,动作娴熟,配上修长的手指赏心悦目。冯诺一紧紧地贴在座椅上,仿佛这样就能逃离对方的控制。他有些呼吸不畅地问:“干什么?”   光天化日,公然耍|流氓,企业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郑墨阳没有答话,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冯诺一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   郑墨阳笑了笑,把手抽出来,重新替他扣好扣子,顺便抚平了大衣上的褶皱。   “你的大衣有个内兜,身份证放在那里比较保险。”郑墨阳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表情严肃但声音里带着调侃。   冯诺一戳了戳自己胸前,感受到卡的硬度,决定做一个优雅的木头人。   他们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姑娘,长得很清秀,浓黑的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此刻正看着他们笑,眼睛弯弯的很温柔。   冯诺一被她笑得如坐针毡,长叹一口气,决定用对话来打破尴尬:“你也去岚山?”   姑娘点点头,仍然没有止住让他煎熬的笑意。   “去旅游吗?”   “去采风,”姑娘把画板拿给他们看,“岚山有很多彝族建筑。”   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和她的外貌不太相符,不过这种反差也很有魅力。   “我们……去观光的。”冯诺一随口扯道。   郑墨阳本来准备做一个旁观者,但冯诺一在胡编乱造上实在没什么天赋,扯了两句就扯不下去了,他只能接上:“听说岚山的治安并不怎么好,你要小心一点。”   “我有武装的。”姑娘随即拿出了一根防身电棒,对面两人都惊呆了。   “真是专业啊。”郑墨阳笑着说。   “诶,”冯诺一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这是不是餐车的香味?”   “火车上的东西会好吃吗?”   “我没有在绿皮火车上吃过饭啊,”冯诺一说着跳起来,一溜烟跑去了餐车。   一进去,温度陡然上升到了春天,冯诺一打了个激灵,眼镜上开始起雾了。他等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格局:几张小桌子,一个高柜台,冷冷清清的。   乘务人员问他要什么,因为条件有限,所以餐食可供选择的范围很小,而且分量不多,价格不低,用塑料盒子包着,看上去还不怎么可口。   整个餐车车厢只有一个年轻人,他面前摆着一份让人毫无食欲的套餐,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嘴里默念着什么。   冯诺一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郑墨阳已经和那位姑娘熟络起来,开始聊工作经历和兴趣爱好了。   郑墨阳看他两手空空地回来,问他:“没找到想吃的?”   “嗯,”冯诺一看着面前的桌板,注意到上面有可疑的茶色污渍,“看起来都不怎么样……天哪这味儿……”   身旁那一列坐着几个大汉,此刻正就着腌好的蒜头喝酒,因为某件不知名的事情乐不可支,声音浑厚得直穿云霄。   “你不会晕车吧。”郑墨阳看着他几秒一变的脸色。   “我只是闻不惯蒜味……你等会儿……”冯诺一从座位上逃开,往厕所奔去。   厕所的小隔板才刚合上,又被迅速拉开,冯诺一表情沉重地回来了,脸色比刚才还要精彩纷呈。   “怎么了?”郑墨阳把保温杯递给他。   冯诺一拧开喝了一口,满含告诫地说:“建议别去厕所。”   郑墨阳看他欲说还休的表情,伸手掐了掐他的脸:“现在冷静下来了?”   “这不科学啊,”冯诺一盯着对方,带着控诉的语气说,“按理说你应该比我嫌弃这里才对。”   “为什么?”   “难道你不是出门必坐头等舱,出差必住五星级吗?”冯诺一指了指地板,“这你能忍得了?对面的菜汤都流到你脚底下了诶。”   “这是偏见,我做普通人的时间可比我做富翁的时间长的多。”   “那不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吗?”   对面的姑娘欣赏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开心地磕着瓜子。   等到岚山站的时候,冯诺一终于不说绿皮火车的好处了,经受了嗅觉冲击不说,硬座硌的他腰背酸痛。下车闻到外界的清新空气时,差点留下感动的泪水。   近年的扶贫工作卓有成效,岚山县城已经修了通往乡间的公路,也有班车通往宝安村。两人站在站台旁边等着六小时一班的公车,被湿冷的北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们身旁聚集着很多背着大包小包的中青年,有的麻袋甚至比人还高。临近春节,估摸着是外出打工的人返乡了。   公车一到,站台旁边围拢的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差点把车门挤变形。里面像是个放大版的鲟鱼罐头,每个人都直直地站着,努力收缩肚子,让自己能有方寸容身之地。冯诺一的腿顶着一个大花棉被,后背靠在郑墨阳身上,身体挤压到变形。恍惚间他觉得,就算有一天真上床了,他和郑墨阳的距离也不会比现在更近。   路面坑洼很多,时不时还能看见“山顶落石”的警告。铁皮车厢时不时地磕碰到什么,全车的人就跟着弹跳一下。郑墨阳因为个子太高,有几次不幸撞到了车顶上,“咚”的声音听得冯诺一心惊胆战,生怕把大老板撞傻了,从海边别墅一下撞到养老院。   颠簸了几个小时,公车终于在一个载着大树的路口停下。司机啪一下打开车门,扯开嗓门吼道:“宝安村到了啊!”   这一吼又唤醒了所有人的斗志,一窝蜂地从车上涌了下去。冯诺一根本没有动,随着人潮就顺利地被挤了下来。   他喘着气,站在路边缓解身心遭受的伤害。然而还没享受几秒钟个人空间,就被郑墨阳一把拉过来,推着往前面走:“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再不赶路今天就回不去了。”   “还有多远啊,”冯诺一绝望地看着连绵的山脉,“这儿信号不好,不会迷路吧。”   “不是远,就是难走,”郑墨阳指着前面的一个陡坡说,“看到了吗?村子就在这座山的另一边,爬过去就到了。”   冯诺一顺着方向看过去,差点心脏骤停。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陡峭的山坡,基本是直角,突兀地从山谷拔地而起,不像是自然景观,倒像是谁随手把这方巨石扔在这儿似的。   没有盘山公路,没有台阶缆车,只有一架钢梯顺着山体直入云端。   冯诺一仰头看的脖子都酸了:“我们不会要爬这个吧?”   “对。”   “这是人走的路吗!?”   “现在已经有钢梯了,以前都是木梯。”   “我恐高啊,”冯诺一往后悄悄地退了两步,“要不你一个人去拍张照好了。”   郑墨阳抓住对方的手腕:“不行。”   爬山对于懒癌患者来说真是酷刑,尤其还是这种类似于极限运动的攀登。冯诺一不敢往下看,余光里越来越小的山路足够让他心惊胆战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他迅速找到了一个石墩子,相当不讲究地坐下来,抹着额角的汗珠。   “好像就是这里。”郑墨阳告诉他。   这声音让他如蒙大赦,顿时又恢复了几分斗志。远处能看到几座土胚房,两人朝那里走去。   村庄建在两座山峰之间的洼地里,终日云雾弥漫,颇有世外桃源之感。但冯诺一只觉得不可思议,住在这种地方,生活该有多不便利?光是水和食物就是极大的麻烦。除非真的要出家了断尘缘,谁愿意跑来这里住?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冯诺一回过头去,觉得今日份的惊吓真是源源不断。   后面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脸颊因为长期受到高海拔辐射而粗糙泛红,抓着麻绳的手指有着不规则的龟裂。她背上压着至少一米高的柴火,腰因为过度的负重弯成了九十度。此刻正一边喘着气一边盯着他们。   冯诺一觉得自己的脊椎仿佛也快被压断了,他还在犹豫是否帮忙,女孩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了,仿佛是嫌他挡路似的。   “走吧,”郑墨阳像是没有看到什么,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还要赶晚上那班车。”   冯诺一心情复杂地跟在女孩后面,观察周围的景象。发现有生人进村了,很多人都站在房门口盯着他们,好像他们是刚运进动物园里的新奇物种。   郑墨阳旁若无人地穿过围观人群,往前面一指:“你看。”   冯诺一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远处是土堆和碎石,下面隐约露出房屋的残骸。救护人员从那里抬了几个担架过来,很明显上面躺着的是遇难者。   冯诺一粗略地数了一下,正好13个。 第16章 我只是见不得学霸受委屈   原来这场预告言中的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这一片山体陡峭,气候又潮湿多雨,山体滑坡时有发生。看这情形,1月12号应该是发生了大型的自然灾害。   “也有道理,”冯诺一说,“大概是神明知道一部分山体不稳定,12号前几天又有暴雨,所以……”   郑墨阳点点头:“最好再确认一下。”   救护人员的工作明显不能打扰,他环顾四周,在围观群众中相中了面孔最慈祥的一个老奶奶,走上前问:“请问一下,昨天是发生了什么吗?”   老奶奶抬起脸看着郑墨阳,深深的皱纹像刻在皮肤里的疤痕,她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郑墨阳顿了顿,再次开口,把语速再放慢了一些:“您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老奶奶又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张开干瘪的嘴,吐出了一串沙哑而急促的字符。   冯诺一恍然大悟:“这里是彝族的村子,我们语言不通。”   现在速成一门少数民族语言显然已经太迟了,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清脆的嗓音传来。   冯诺一转过头去,看到刚才背柴火的那个女孩站在身后,脸上灰扑扑地印着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让人心悸。也许是因为卸下了柴火,她看上去高了很多。   “你会说汉语?”冯诺一有些惊讶。   “学校里教的,”女孩走过来,把祖母拦到身后,“我奶奶不会,你们想问什么?”   看这架势,女孩并不打算跟他们打持久战。冯诺一组织了一下语言:“不好意思,就是想问一下,昨天是不是山体……是不是有石头掉下来了?”   女孩瞪了他一会儿,不满地说:“我知道什么叫山体滑坡。”   “好吧,”冯诺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是山体滑坡了吗?”   “是,”女孩说,“连着几天下大雨就会这样,压死了好多人。”   这种村落一般都是同一宗族的,家家户户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抱歉,”冯诺一语气沉重地说,“节哀顺变。”   女孩耸了耸肩,似乎对这种礼节性的慰问不为所动,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意思就是你们可以滚了。   仿佛是要配合剑拔弩张的气氛,天空滚过一道雷,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冯诺一看着郑墨阳,对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带伞。   周围的村民纷纷回家里避雨,村落的小道一下变得空空荡荡。有些扒着窗户观察他们,好奇这两个外来物种会怎么办。冯诺一想,自己倒还没有作为落汤鸡展出的经历,今天的第一次可真够多的。   郑墨阳没有关注周围的目光,他半蹲下来,很轻柔地对女孩说:“叔叔们都没带伞。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们避一会儿雨吗?”   女孩一眼不眨地看着郑墨阳,半晌后点了点头。   冯诺一感慨万千——身边有一个全年龄杀手,关键时刻还挺好用的。   土胚房的门修的极矮,郑墨阳不得不弯下腰才能进来。进了门空间也不怎么宽敞,高大的身躯随便转一转就要碰掉点东西。   房间的陈设仍然是上个世纪的样子:土炕、火盆,以及烧柴的灶台。有个木桌靠着屋里采光最好的地方——窗台,上面放着一本九年级数学寒假作业。冯诺一看着蓝色封皮上的小人,一瞬间梦回初三——不对,他其实没有初三。   老奶奶嘟囔了几句,就走进了里屋。一时间,屋里只剩下雨水击打窗棱的滴答声,寂静得可怕。看这情形,这家里只剩下这一老一少,于是冯诺一问:“你爸妈呢?去外地打工了?还是出去干活没有回来?”这问题很有人**刺探情报的嫌疑。   女孩似乎对他没有兴趣,自顾自坐在桌前,翻开寒假作业,旁若无人地做起来,散发着一股高攀不起的冷漠。   冯诺一自小靠着一张脸所向披靡,还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悄悄往郑墨阳那边挤了挤,小声说:“这个村子好像大多数都是老人孩子。”   回想一路上围观的人群,还有担架上露出的花白的头发,这村子弥漫着一股老迈的气息。这大概是贫困地区的惯例,家里的青壮年出去打工,留下年迈的老人和留守的孩子。   “生活这么不方便,家里又没有劳力,日子多难过啊。”冯诺一想起那一人高的柴火,从力学角度简直难以解释,这么瘦小的身子怎么背的动这么重的东西。“还有上下学,该不会每天都要爬那截梯子吧,天啊……”   脚底下踩着万丈深渊,这简直是拿命在获取知识。跟这一比,什么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还算比较安全的学习方式。   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他们怎么能上得起学?”   “扶贫工作做得好吧,”郑墨阳说,“而且义务教育阶段本来也不收费。”   “没有安置房吗?”冯诺一说,“住在这地方怎么能脱贫呢?”   “有,”女孩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县城外面有块地方是给我们的,但是奶奶想住在老房子里。”   冯诺一此刻就像是嘴碎的长舌妇被抓包,带着尴尬的歉意说:“是不是吵到你了?那我还是站到门口去吧……”   “没事,”女孩一下一下把笔在桌上按着,“反正我卡住了。”   “有题目不会做吗?我可以帮你看看。”   女孩瞥了他一眼:“你会做?”   这目光冯诺一太熟悉了——学霸发现自己做不出的题目竟然有人能解答,所以倔强地不想相信。   “不是我自夸,这可是专业对口了。”冯诺一发现自己居然有用武之地,喜滋滋地走到桌子旁边俯身下去。“平面几何呀……”   对于这个学段的孩子来说,学霸的魅力是无穷的。随着冯诺一讲题的深入,女孩的态度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等讲完一套解题技巧,神情已经近乎于崇拜了。   “真厉害。”她衷心地表达感叹。   派上用场的冯诺一快乐地开始了商业互吹:“是你聪明,反应又快,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女孩相当配合地夸赞下去:“叔叔成绩肯定很好吧。”   冯诺一违心地谦虚道:“还可以,还可以。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学校。”   这本来是句万能的客套话,一般来说,被夸赞的学生会心一笑,说声谢谢,这套社交辞令就结束了。然而女孩没有按照常理出牌,她只是说:“高中就要收学费了。”   冯诺一顿时有些后悔。可能还是家境良好养出的思维定势,他好像默认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其实全国的平均教育年限也不过10年,在岚山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谈再多的似乎是奢望。   但是,高中学费其实并不算多。难道父母外出打工,连一个孩子的学费也供不起吗?   不论如何,在暴雨天,刚做完沉重的活计,就借着微弱的天光,坐在窗边一笔一划地认真做题的人,就这么放弃了继续学业的机会,和父母辈一样踏上离家万里的打工之路,也太过可惜了。   “你们村里能收到信吗?”冯诺一突然问,“或者把你们学校的地址写给我吧。”   女孩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防范意识不错,老师教的很好。冯诺一满意地点头,伸出一根小拇指:“和我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如果你能考上高中,学费就由我来付,”冯诺一说,“当然,要是能考上大学,我也愿意继续支持下去。先说好,我只付学费哦,付完了我要看到学校开的收据。”   女孩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像只遭受电击的小动物,充满茫然和难以置信。   郑墨阳不带感情地评价了一句:“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想着做慈善?”   “一年几千块,什么时候我都能赚的了,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母校吗?!”   在两人交锋的时候,女孩仍然持续性地宕机。冯诺一注意到当事人还没有表明态度,觉得自己的提议太过突兀,于是再追加了几句解释:“虽然听起来很可疑,但我这个人,还是相信学习改变命运的。我见不得学霸受委屈,你再考虑考虑……”   他本以为女孩会推辞,谁知道下一秒对方就猛地攥住了他的手,力道大的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的吗?”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真的吗?”   她只是简单地重复这句话,死死地拽住冯诺一不放,好像一松手,这份希望就会瞬间消失。   眼中的那份光亮实在太过灼人,冯诺一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真的,你先把地址和名字写给我,”冯诺一咬着牙说,“稍微松点力气,你叔叔的手快废了。”   女孩飞速放开,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撕下来递给他。   “字写得不错,”冯诺一看着纸条说,“有梦想就尽管去追吧。”   “嗯,”女孩握紧了拳头,“我想考P大。”   就像漫画中人物的失去色彩一样,冯诺一的身形顿时黯淡了下来。他带着“怎么这么没眼光”的表情,违心地说:“挺好,挺好。”   “等我18岁了,就可以自己打工了,”女孩说,“大学的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冯诺一摇了摇头:“打工是很耗费体力的,如果你每天带着很累的状态去学习,效果并不会很好。不是所有人都像电视剧的主角那样,白天干活,晚上还能学到半夜的。大学的时间很宝贵,我觉得还是不要花在体力活上,学好专业课最重要。有了专业技能,大二大三就可以开始实习了,这种经历对你以后的工作更有好处。”   顿了顿,他补充说:“等你找到好工作,再还我的钱会更快。”   两人就这个资助问题交谈了很久,在这期间,郑墨阳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旁观着。 第17章 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   宝安村这样的情况,必定不可能有旅馆,借住村民家又太过麻烦。这里的水和食物都难能可贵,他们作为外人没理由消耗这些资源。   两人等雨一停就赶下了山,坐了晚上最后一班车回到县城。在山路上颠簸了一整天,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几乎是倒头就睡。   虽然是县城,但条件也甚为艰苦,最好的旅馆也就称得上干净整洁。两人没有多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搭车去了最近的省会城市。   奔波了几天,两人终于回到了郑墨阳资本家时期的生活状态里——酒店套房,管家服务,以及专车接送。   冯诺一支着下巴在阳台上看夜景,喧嚣的都市似乎和悬崖旁的村落不在同一个世界。比起神明的游戏,这样的落差更让他感到魔幻。   “想什么呢?”郑墨阳端着一杯酒,靠在阳台的落地窗上问他。   “山体滑坡。”   “你觉得还有人为的可能性吗?”   “我本来就觉得没有啊,”冯诺一尖锐地指出,“是郑先生说这件事背后有变|态杀人狂的,所以现在你觉得可能吗?”   郑墨阳顿了两秒,摇摇头:“不觉得。我相信了,神明确实是存在的。”   冯诺一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瘫在躺椅上,懒散地看着没有一颗星子的夜空。   郑墨阳往前俯身,手掌托起对方的下颌,垂眸欣赏他的表情:“这么高兴?”   “没有,”冯诺一抬头看着,深觉大老板颜值过硬,这个死亡角度居然也能撑住,“只是自己的理论得到了证实,所以得意一会儿罢了。”   “是吗?”郑墨阳摩挲着光滑的脸颊,“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什么?”   冯诺一眨了眨眼,略带无辜地问:“有吗?”   捏着下颌的手猛然一紧,冯诺一立刻很没骨气地告饶:“当然记得了,我记忆力测试可是将近满分的。”   郑墨阳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右手松开他的下颌,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起来。”   冯诺一乖乖地起身跟着大老板进屋,接下来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郑墨阳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信封递给他:“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冯诺一满头雾水地打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东西,整个人如遭雷击。   雇佣协议。整整三十页。   当然,这份打着雇佣协议名号的东西其实是包养协议,但条款的详细程度还是突破想象力极限。从每周的固定日程,到三餐的搭配和食谱,都他妈有超长的解释和规定,甚至还附上了图例,字里行间充斥着两个字——专业。   冯诺一才看到第三页就头痛欲裂,这个世界真是卷得疯魔了,连包养都要考验人的记忆力。   郑墨阳撩了撩垂落在他脸颊上的头发:“你慢慢看,我先去洗澡。”   冯诺一没有目送金主的离去,他还忙着解读关于每日卡路里摄入量的相关规定。   等郑墨阳洗完澡,穿着浴袍走进客厅的时候,那个毛茸茸的脑袋还在对着那叠纸页艰苦奋战。他哭笑不得地坐下来把人搂住,从对方手里抽走了文件:“没必要看这么详细,大部分都用不到的。”   “我才不信,”冯诺一敏捷地把协议抢回来,“无商不奸,没准哪天你就用这个治我。”   郑墨阳没有在意他无礼的用词,把桌上的水性笔拿过来递给他:“你难道要看一晚上?”   冯诺一想都不想地推开:“当然得看完了,我要维护我的合法权益。”   郑墨阳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冯诺一突然叫出了声,猛地把一张纸抽出来:“这是什么?”   郑墨阳瞟了一眼,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这种反应,相当淡定地问:“怎么了?”   “我运不运动你也要管?”冯诺一瞪着他,“哪有这种道理?”   郑墨阳的回答简单又复杂:“你体力太差了。”   冯诺一面色铁青地瞪了他半天,最后只憋出一个脏字:“草。”   “看你挑食成这样,体质又不好,之前还得过大病,不用看体检报告也知道身体不怎么样,”郑墨阳说,“我希望你能保持健康,每季度我会安排定期体检,每项身体指标的合格范围写在下一页。”   冯诺一稍微掀开一角看了看,然后把协议推到郑墨阳怀里:“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他刚要站起身逃跑,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了回来,死死地按住:“说好了不能反悔的。”   冯诺一深知两人的武力差距,气势不足地质问:“干嘛?这还能强买强卖吗?”   “就运动一下,把你吓成这样?”   这么叫“就运动一下”?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体育课给自己留下了多大阴影?   他沉思了一会儿,伸手把协议拿了回来,带着委曲求全的语气说:“那好吧,但是我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冯诺一拿出口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村落和学校的名字:“重置年之后,你会支付她的学费。”   “为什么?那是你答应的事。”   “我倒是想付,关键是重置之后我就忘了啊,”冯诺一辩解道,“就算你找我要,我也不会相信。那还能怎么办呢,你是唯一一个记得这件事的人了啊。”   “这和我们两个人的协议无关吧,”郑墨阳不为所动,“我又没有说要帮她。”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挺聪明一个孩子,又勤奋又有上进心,结果就因为没钱,就得辍学去打工。而且学费也就每年几千块,以郑先生的身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这个套房一晚上的费用也有几千块了。”   郑墨阳仍然没有露出松动的迹象:“所以?”   “所以……”冯诺一词穷了,“就是举手之劳啊。对于郑先生来说无足轻重的一点小钱,就有可能改变她的人生,这不划算吗?”   “你这句话的前提,”郑墨阳提醒他,“是把我设定成了一个好人。”   冯诺一盯着他,企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点类似“同情”的痕迹,但毫无所获。他叹了口气,行吧,以情动人并不符合郑老板的价值观,他只能换一种方式:“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年之外的补偿,那我很亏啊。”   郑墨阳似乎觉得有趣:“哪里亏?”   “你看,虽然这上面写了每个月的工资和额外奖励,但事实上,重置之后一分钱都不会打到我卡上,所以你相当于白睡了我一年。”   “重置之后这一年也就不会存在了,”郑墨阳冷静地反驳,“我既没有睡你,又谈何补偿。”   “不不不,”冯诺一往前倾身,手臂搂住了对方的脖子,“你有记忆,每一个晚上,每一个细节都有。你买同样时长的片子都要花很多钱,更何况这还是真实的、确实发生过的记忆,我觉得还是价值非常高的。”   郑墨阳思索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你说得有道理。”   “但是我却什么好处都拿不到,这个代价不对等。”   郑墨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衡量答应与拒绝各自的优势,然后从他手中抽出了协议,松口说:“好。”   冯诺一拿起笔,在条款的最下方签好了字:“这份协议一年之后就不会存在,所以我只能相信郑先生一诺千金了。”   “我说过答应了,”郑墨阳无奈地笑了笑,“对我有点信心。”   名字签好之后,郑墨阳把笔和文件搁在茶几上,很干脆地把人推倒在沙发上,娴熟地吻上去。   “等会儿,”冯诺一把手放在对方肩上推了推,呼吸有些不稳,“我想先洗个澡。”   在紧要关头打断明显很不厚道,郑墨阳盯着他,目光捉摸不定。有那么一会儿,冯诺一觉得大老板打算当场办了他。然而过了几秒,对方还是直起身来,松开了手:“去吧。”   冯诺一揉了揉被弄乱的头发,有些狼狈地走进浴室,啪地一声拍开电灯。高瓦数的浴霸照得浴室金碧辉煌,明亮得有些刺眼。他撑着盥洗台,长长地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来。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五官和皮肤从成年以来就没什么变化,看上去还是很青春的样子。   但毕竟已经二十八岁了,在这个年纪,不应该再因为冲动而犯错。   他转了个身,把背贴在瓷砖上,冰凉的触感让狂乱的心跳慢慢冷静下来。   这绝不是个好主意,他心里很清楚。   比起不信任对方,他更不信任自己。   但毕竟,今年是重置年啊。   冯诺一盯着浴缸上方的淋浴设备看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猛地打开了喷头。   郑墨阳坐在沙发上,正闲极无聊地看着晚间新闻。听到浴室的水声响了一会儿又关上,然后发出开门的声响。   过了许久,身后并没有动静。他疑惑地转过身,看见冯诺一靠在浴室的门框上,双臂交叉,微笑着看他。   对方只有衬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不过被水淋湿了大半,几乎接近透明。头发就像他们初见时一样,丝丝缕缕地垂在脸颊两侧,水珠时不时从发梢滴落,悄然从衬衣的领口滑下去。   他稍稍愣了愣,随即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目光一直钉在对方身上。   冯诺一还带着一丝视野模糊的茫然,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白净细腻的皮肤湿润而光滑,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滴,随着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   “怎么了?”郑墨阳在他身前站定,显然是明知故问。   “浴室的喷头坏了,”冯诺一朝里面指了指,“帮我看看吧。”   五星级酒店套房的浴室有故障,还是十分钟前他本人刚用过的。郑墨阳笑了笑:“这套路有点老了。”   “哦?”冯诺一勾起嘴角,眼睛挑起好看的弧度,“那么有用吗?”   郑墨阳猛地把他推进门,按在浴室墙上吻了上去。热水从头顶喷洒而下,冯诺一笑着搂住对方的脖子,全情投入这个湿润的吻中。 第18章 霸总剧情还是出现了   资本家果然善于剥削。被窗帘猛然拉开时刺眼的阳光惊醒后,冯诺一抱住枕头昏昏沉沉地想。   自己不过就让他等了七天,这人昨晚的架势像是要把他挫骨扬灰。冯诺一也算学识渊博了,昨天晚上还是大开眼界。一根领带居然能玩出那么多花样,这他妈哪个混蛋想出来的。   郑墨阳站在床边,好笑地看着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然后打了个滚,卷走了一大半棉被。   裹成蚕蛹的家伙只露出一个脑袋,郑墨阳唤了他两声,毫无作用,于是走到床边坐下,捏住脸颊深深地吻了进去。   在缺氧之前,冯诺一终于清醒过来,他反射性地推开身上的人,大口呼吸,很没形象地咳嗽了两声,涨得满脸通红。   “醒了?”金主怜爱地看着他。   冯诺一把被子拉到脑袋上,企图用完全不隔音的棉花屏蔽对方的声音。   郑墨阳笑着把他从窒息的边缘拯救出来,然后说:“起来运动。”   冯诺一猛地拉开被子,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对方看起来居然是认真的。   “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运动?”冯诺一指着身上的痕迹谴责道,“你还是不是人啊?”   郑墨阳没有在意这大逆不道的发言,只是很冷静地说:“你都签协议了,每天要运动。”   “你……”冯诺一追悔莫及,恨不得穿越回昨天,扇在协议上签字的自己一耳光。这人第一天就能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这日子还他妈怎么过。   郑墨阳似乎对他身上的痕迹很是满意,上上下下地欣赏了一遍,然后说:“好了,起来洗漱吧。”   冯诺一感伤地遥望远方:“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都是成年人了,要有契约精神。”   “不能把床上运动也算进运动里吗?”   “体力活都是我干的,你哪里运动了?”   “喘也很耗体力的!”冯诺一抗议道,“而且我走路都走不稳,你还让我去跑步?”   “走不稳没关系,可以做上肢锻炼,你昨晚手臂又没有用力。”   冯诺一绝望地瘫在床上,伸手捂住了脸,这人绝对是想弄死他吧!   挣扎未果,他仍然被一路拎到了健身房,在私教的谆谆教导下做了三组卧推,整个人瘫在器材上与塑胶靠背融为一体。教练针对他的肌肉状况和动作规范提出很多建设性意见,他只顾着喘气,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从健身房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对世界和人生充满了厌倦。   “等你找到运动的乐趣,就会觉得很享受的。”郑墨阳在旁边火上浇油。   冯诺一看他的眼神写满了生无可恋,但丝毫没能动摇对方。   早餐已经送到了房间里,冯诺一坐在餐桌前,盯着眼前的美食许久不动弹。   “怎么了?”郑墨阳问他。   “胳膊酸。”他理直气壮地回答。   郑墨阳笑了笑,冲他招招手:“过来。”   身为服务业人员,让金主爸爸高兴是他的本职工作,于是他很敬业地站起来,走到对方身边,温顺地坐到对方怀里。   郑墨阳拿起手边的一个点心递到对方嘴边。冯诺一咬了一口,长叹了一口气。   “又怎么了?”   “太肉麻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郑墨阳大笑起来:“是你说胳膊酸的。”   冯诺一把头靠在金主的肩膀上:“我的意思是这运动的事情,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身体健康是很重要的,”郑墨阳侧过脸去看着他,“再说了,有运动特长对男女来说都是很大的魅力。”   “唉,不行啊。”冯诺一说。   “为什么?”   “我要是还擅长运动,那不就太完美了吗?”   郑墨阳再一次笑出声来,他最近开心的时候好像太多了:“你说得对。”   “这笑声里写满了‘你真自恋’。”   “这不算自恋,是自信,我喜欢自信的人。”   “是吗?”冯诺一又凑近了点,似乎是要观察对方的微表情,“自信是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感到骄傲,所以你也觉得我接近完美了?”   “是,”郑墨阳伸手抚过他的脸颊,“但我不介意你变得更完美一点。”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郑墨阳没有有任何松口的迹象。既然撒娇不管用,那腻在对方怀里也就没必要了——冯诺一毕竟是个奔三的男人,还要别人喂饭真的很羞耻。   他立刻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抬手端起面前的小米粥。   “郑先生今天有什么日程吗?”冯诺一用勺子搅拌着粥,想让温度降下去一些再喝,他喜欢四十度左右的食物,既能温暖口腔又不至于因为过烫影响食欲。   郑墨阳看着他散热的动作,有些好笑地说:“就是陪你。”   “嗯?”冯诺一差点把勺子掉下去,“资本家休息的时候不应该去打高尔夫,或者去高档俱乐部泡着吗?”   “你到底看了多少电视剧?”   “要是郑先生有兴趣我可以推荐给你。”   郑墨阳显然对这类影视作品不怎么感冒:“打高尔夫也行,不过现在有更紧要的事。”   “什么?”   郑墨阳用指节敲了敲他宽大的镜框:“给你换眼镜。”   大老板对他的眼镜还真是深恶痛绝啊,一个小时后,冯诺一坐在验光仪器前面想。这种霸总带我逛街的情节终于还是要出现了吗?   郑墨阳没听到他心里的腹诽,朝他招招手,冯诺一立刻会意地跑过来。   “试试。”郑墨阳拿起一副镜架递给他,中等大小,金属框架,银黑色细边框,带上很有书生气。   “觉得怎么样?”郑墨阳把镜子推到他跟前。   “我看不清,”冯诺一老实地说,“郑先生觉得好看就行。”反正是给金主看的,重要的不是金主满意吗?   郑墨阳把镜架拿下来,观察了一会儿,回过头问店员:“定制的隐形多久能到?”   “一个星期左右。”店员回答。   郑墨阳叹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做近视手术?”   “我要是现在做,重置之后不就又回去了吗?”冯诺一抗议道,“为了恢复视力我得挨两刀?算了吧,还是戴隐形好了。”   “你不嫌麻烦的话。”   “我近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冯诺一勾起镜架在手里转了转,“那这个星期还得麻烦郑先生忍忍我的眼镜了。”   “你戴眼镜也好看,”郑墨阳说,“只要不是之前那副。”   冯诺一拿着新眼镜乐不可支:“那是为了掩盖我的颜值,男孩子出门在外要懂得保护自己。”   郑墨阳把他从转椅上拉下来,揽着腰往外走,冯诺一打定主意不动脑子,完全把自己交给金主爸爸处理。   果然,下一步就来到了男士成衣店。   郑墨阳倒也没有搞得太夸张,衣服只能说是比较有质感,并不是什么高定或者设计师限量款。既然有人出钱,冯诺一照着各种场合挑了一遍。有居家穿的比较舒适的全棉衬衫,也有外出旅游的休闲上衣外套,顺便也买了两套正装。   郑墨阳坐在等候区,看着在镜子前整理领口的冯诺一,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是有审美的啊。”   “这话说的,”冯诺一在镜子里瞪了他一眼,“我妈可是从初中就给我科普颜色搭配的人。”   “她不觉得那是妨碍学习?”   “外在形象也是面子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毕竟第一印象主要看脸。”   “生活得还挺精致。”   “大学的时候,班上的韩国留学生才叫精致,国内把糙当成男子气概而已,”冯诺一说,“按照刻板印象,我妈应该在我能清楚分辨口红24种色号的时候,就发现我是同性恋了才对。”   郑墨阳笑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伸手解开了他的领带。   经过昨晚的经历,冯诺一对于领带有点心理阴影,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了?”   “系歪了。”郑墨阳重新把领带从他脑后穿过,娴熟地打了个结,然后慢慢收紧。快到底的时候,他轻轻一拉,冯诺一跌到他怀里,顺势被他捏着下颌抬起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冯诺一自认为不是容易害羞的人,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有点羞耻。他抓住自己胸前扣着领带结的手,往外拽了拽:“光天化日,注意影响。”   郑墨阳笑着松开他,退后几步,重新欣赏了一会儿,点点头:“还没见过你穿正装,挺合适的,看着有点商业精英的感觉。”   “我自己也没见过。”冯诺一转过身去,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真没见过,互联网公司的员工普遍比较年轻,穿着也很随意,基本没人会穿正装上班。   郑墨阳站在他背后,双手搭上他的肩,在他耳边说:“想把你带出去炫耀一下。”   冯诺一往后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说真的,以前你跟情人分手的时候,没人跳楼?没人撞墙?没人要死要活?”   “为什么我手里非得有几条人命不可呢?”   “难不成都是和平分手?”冯诺一惊恐地问,“这怎么做到的?”   郑墨阳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脸:“真会破坏气氛,才在一起多久就说分手?”   冯诺一马上见风使舵地说:“我错了,中午吃什么?”   “想吃什么?”   冯诺一挂上垂涎欲滴的表情:“烤肉。”   “不行,你少吃烟熏火燎的东西,一点都不健康。”   “健康地活着多无趣啊,”冯诺一说,“我就打算舒舒服服地活到四十岁,然后就听天由命吧。”   郑墨阳看上去对这种生活态度非常不满意:“还记得协议上的食谱吗?从今天开始,你的三餐按照那个标准安排。”   冯诺一刚要抗议,想想这也是岗位要求,可能情人这工作跟演员模特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得保持迷人的体态,否则衣食父母不买单。于是刚燃起的战火顿时偃旗息鼓,变成十分不情愿的一句:“行吧……”   然后想了想,工作好像还有一项是烹饪,于是主动问:“现在住宾馆,没有厨房,那是不是不用做饭了?”   “马上就有了,”郑墨阳把卡递给导购,然后说,“过几天就春节了,我会回安亭,那里有新装修好的房子。”   “嗯?”冯诺一的大脑短路了一瞬,大老板回家过年,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哪凉快哪呆着去吗?为什么说“马上就有厨房了”?   “你跟我一起回去。” 第19章 荒原里的流浪汉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冯诺一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抓着行李箱提手,满脸困惑,“你回家过年,带着我多不方便?”   “有什么奇怪的?”郑墨阳走到餐桌前伸手摸了一下,捻了捻手指,“不想陪着我过年?”   冯诺一亮出标准的营业微笑:“当然不是,不过,郑先生不应该住在老家吗?”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是经常回来睡我吧,冯诺一想,然后乖巧地点点头:“好的。”   “这房子是给我母亲买的,”郑墨阳在沙发上坐下,用眼神示意他过来,“她不肯住,一定要待在老房子里,所以就一直空着了。不过经常有人来打扫,所以东西应该都还能用。”   冯诺一温顺地走过来贴着他坐下,注意到他的用词只说了“母亲”:“那你父亲……”   “已经过世了,车祸。”   “抱歉。”   “没事,已经七八年了,”郑墨阳把茶几上的一串钥匙拿起来,拆了一把给他,“过年那几天我会住在老家,你自己好好呆着。”   “嗯。”冯诺一把钥匙接过来随意地放进口袋。郑墨阳盯着他的动作,眼神如同老师看着同一道题错三次的学生。冯诺一立刻把钥匙拿出来放进包里,拉好拉链。   “觉得这房子怎么样?”郑墨阳问他。   “挺好的,”冯诺一环顾四周,拍了拍沙发,“不过,这个沙发没有家庭影院里的那个舒服。”   “口味真刁钻。”   冯诺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自己在床上花样百出,孜孜不倦地挑战人类的忍耐底线,居然有脸说别人口味刁钻。   舔了舔嘴角留下的一道血痂,冯诺一心绪杂乱地站起来,走进厨房,开始兵兵乓乓地砸锅,无理地把怒气发泄在炊具上。   晚上被折腾,早上要运动,中午还要做饭,这活真他妈难干。   等他把饭菜端出来,郑墨阳已经换上了居家服,在阳台上观察一株濒死的月季。   “照顾房子的人不知道浇花吗?”冯诺一走过来蹲在一旁,看着无精打采的枝条,觉得有些可惜,挖了个坑把落花埋进土里。   “大概是不懂吧。”郑墨阳看着他,用手点了点肚子上的一块地方。   “怎么了?”   “油溅上去了,”郑墨阳说,“改天买个围裙。”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任何词汇都能让冯诺一联想到床上运动,他顺势往后坐在木地板上,盘起腿说:“我只管做饭,扫地洗衣服什么的都不关我的事啊。”   郑墨阳调侃道:“因为电视剧里是这么演的吗?”   “不是,”冯诺一说,“因为我懒得干。我可提醒你,要是全交给我的话,一天之内这屋子就会乱的不能看,我是无所谓的,就怕你受不了。”   郑墨阳笑了笑,伸手把他拉起来:“行。”   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他们挨着坐下,看上去就好像一对普通情侣。   “做的比之前清淡多了。”郑墨阳赞扬道。   “不是要按照食谱做吗?少油少盐,少吃红肉多吃鱼,我记住了。”   “悟性真好。”   “没办法,”冯诺一忧伤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我学习能力就是这么强。”   吃完饭后,他把脏碗和锅往盥洗池里一放,用水泡着,就跑回沙发上,拿起电脑敲起键盘来。   “在写文章吗?”郑墨阳问他。   冯诺一扶了扶眼镜,摇摇头:“现在写有什么用啊,一年之后就全忘了。”   “那你在做什么?”   “保密,”冯诺一又敲了一会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因为实在受不了被人盯着,“郑先生不回去走走亲戚吗?”   “我不喜欢走亲戚。”   原来富豪和普通人一样啊。“那要不回去陪令堂说说话呢?”   郑墨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么想赶我走?”   这话说的,情人怎么能赶金主走呢,简直质疑他的敬业精神。冯诺一合上电脑,端坐着看向对方。   “那我们做点别的?”冯诺一说完了立刻觉得这话有歧义,会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马上补充了几个提议,“去公园里走走?去景区逛逛?去游乐场……好像年纪不合适了,别去登山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就行,我今天的运动量已经满了。”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开车出去逛逛吧。”   冯诺一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左手伸到他跟前,郑墨阳困惑了,这又是玩哪一出?   “怎么能劳烦郑先生开车呢?”冯诺一带着万分的诚意说,“我来开。”   郑墨阳递给他车钥匙,他兴奋地钻进车门,调整座椅,点火拉手刹,战术性后仰地“哇”了一声:“这个马达的声音……”   郑墨阳坐在副驾上,好笑地看着他在仪表盘上摸来摸去:“你就是想开豪车吧。”   “哪个男人能拒绝豪车的诱惑?”   郑墨阳报了个地址,冯诺一就启动了。他开车非常稳——事实上是稳过头了,不止一次有车在后面鸣笛抗议。冯诺一被后面的催促弄得有些无奈,徒劳地跟郑墨阳解释:“其实我拿到驾照就没怎么开过车……一直滴我干什么,我要是开到限速那就出事了好吗?!”   “等等,”郑墨阳哄他,“一会儿车就少了。”   这倒是真的,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少,景色也跟着荒凉起来,远处逐渐变成了稀稀落落的树林和长满荒草的山坡。野地中央横贯一座高架桥,看样子像是还在施工,真是适合犯罪的好地方。   冯诺一还在胡思乱想,郑墨阳突然出声让他停车,两人开始徒步旅行。   “郑先生喜欢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小时候会来这里跑步。”   “学校操场不香吗?”   “周围没人更轻松一点。”   “这地方有点让人发毛,”冯诺一说,“不过很适合放烟花。现在城里都不让放炮了,这里看上去像是个法外之地。”   “你喜欢烟花?”   冯诺一期待地看着他:“我要是说喜欢,郑先生会给我搞一个花火大会吗?满天都是各种颜色的烟花,像流星雨一样的那种。”   “听起来很不环保。”   “电视剧里都是那么演的。”   “我要开始怀疑你的品位了,你到底看过多少这种东西?”   “没有多少,我记忆力好而已,”冯诺一说,“郑先生不喜欢烟花吗?”   “还可以吧。小时候,每年中考结束那几天,家长都会买烟花送到学校庆祝毕业,够学校放三四个小时,还挺有意思的。禁燃之后这种活动就取消了,要放还得跑好远,后来就没怎么看过烟花。”   冯诺一总结道:“也就是说,不排斥,但也没有到为了它自找麻烦的程度。”   郑墨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握紧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虽然环境不太浪漫,但有种情侣出行的感觉。走到高架桥边上,冯诺一突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捏了捏郑墨阳的手指:“那里是不是有人?”   真的,高架桥的一个水泥柱旁边有棉被,在荒芜的自然背景下,这个人工制品显得尤为突兀。也许是听到他们走近的声音,棉被突然翻滚了起来,露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   老人的胡子上结着点冰碴,呼吸粗重得像是风箱。一双浑浊的眼珠盯着他们,配上密布的红血丝,看上去像是鬼屋里的NPC。   他的枕头就是施工留下的几个水泥块,虽然裹着棉被,冯诺一还是替他哆嗦了一阵。   郑墨阳似乎对这个人造景点不感兴趣,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哦……”冯诺一用余光瞟了瞟郑墨阳的表情,无喜无悲但是又很温和,像是寺庙里凝神垂眸的菩萨,什么都理解,但从来不干涉。   大多数人的反应就是唏嘘一阵就走吧,毕竟是个不知道底细的陌生人。但是天气这么冷,晚上冻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冯诺一轻咳了一声,小心地问:“老人家,你怎么住这啊?”   老人没有看他,目光一直盯着脚下的一块地方:“让儿子赶出来了,没地方去。”   冯诺一拿出了手机:“这不是遗弃罪吗?这得报警啊。”   “别!”老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别!报了警,把他抓进去了,谁养我孙子啊?”   “就您儿子这品行,也养不好您孙子吧。”   老人此时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孩子,别人家里的事,你还是少管吧。”   冯诺一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事情应该如何进展下去,扭头看郑墨阳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居然一脸玩味的样子,好像看热闹看得很高兴。   “我……我没有带钱啊……”   他扭头充满希望地看着郑墨阳,对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也没带。”   “走吧走吧,别管我了。”老人似乎是不耐烦了,一个翻身又卷进了被窝里。   冯诺一手足无措地看着老人的后脑勺,上面的污渍像是能搓出泥来。郑墨阳终于忍不住伸手把他揽过来,转头往车子的方向走。本来以为他会打开驾驶座的门,谁想到他头也不回地上了副驾驶,然后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郑墨阳无奈地坐上驾驶座,一边听着他跟警察叙述时间地点,一边熟练地把车开上主路:“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我是个热心市民,”冯诺一挂断之后说,“减少流浪汉数量,维护市容,从我做起。”   “从宝安村那时候我就想问了,你一直这么好心吗?”   “倒也不是,”冯诺一说,“如果正好碰上,自己也有能力帮的话,那就帮一帮,就当积德行善了嘛。”   “如果是朋友圈看见白血病募捐?”   “手上有闲钱就捐一点。”   “献血?”   “学校或者单位组织的时候就献一点。”   郑墨阳看着路上的尘土,若有所思。   “怎么了?”冯诺一催促他,“有感想的话就说出来,夸我我也不介意的。”   “我现在有点相信了,”郑墨阳说,“你当时是真的想跳下去救我。”   “现在才信?你到底把人想的有多阴暗啊?”   郑墨阳笑了起来,然后突然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冯诺一奇怪地扭头看他,猝不及防的被对方捧住脸吻了下去。   “嗯,”郑墨阳的呼吸打在他唇边,“我错了。” 第20章 一场非正式的见家长   “霸道总裁剧里的那些女主角,为什么看不上男主呢?”   “你说什么?”顾承影瞪着冯诺一,“再说一遍?”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先不说冯诺一这个老家在凉溪的人为什么过年会跑到安亭来——顾承影是安亭人,所以正好聚一聚——就说见面之后的这个话题:他们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讨论霸道总裁这种狗血剧情?   “你看,”冯诺一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好像这是什么严肃的学术性话题,“这种剧情不是设定男主又有钱,长得又帅,家世又好吗?那为什么女主看不上呢?正常情况下,光凭这个颜值就无敌了吧。不说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很颜控吧?”   这家伙认真的吗?顾承影本能地想说“霸总文的女主关你屁事”,但看在久别重逢的面上,忍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性格不好吧。”   “能把生意做那么大,情商肯定很高,怎么可能性格那么差?”   “你非要杠这个干什么?”顾承影抹了把脸,敷衍地说,“也许真有这种人呢?”   “那假设这个霸总不但长得帅,很有钱,性格还很好呢?”   “世界上还有这等好事?”   “是吧,”冯诺一叹了口气,“要撑住不动心也太难了。”   顾承影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感受了一会儿,又疑惑地收了回来:“你是不是撞邪了?”   冯诺一趴在桌上,闷闷地说:“没有。”   顾承影露出很懂的表情,感伤地喝了口水:“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冯诺一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什么。”   顾承影看上去很被冒犯,但也没有为自己正名,只是拿出相机递过来:“我最近拍的照片。”   冯诺一像是满血复活一样竖起脑袋,兴致勃勃地接了过来,美丽的影像总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第一张照片是一幢华美的哥特式建筑。红墙白顶,尖塔高耸,镶嵌着绘有圣经内容的彩色玻璃,门口的天使塑像有一种轻盈的飞天感。   “好漂亮,”冯诺一放大细节欣赏着,“这是教堂吗?”   “辛甸圣安德肋天主堂,”顾承影翻到了下一张,“这是里面的样子。”   金色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像是一场绚烂的梦。祭台中央站着一位年轻神父,长袍底色是纯白的,绣着金色十字架,看上去庄严而肃穆。他手捧圣经,垂眸站在色彩斑斓的光芒中,有一种圣洁感。   冯诺一疑惑地看向老同学:“弥撒的时候允许拍照吗?”   顾承影尴尬地咳了一声,底气不足地摆了摆手:“看你的照片。”   冯诺一又往后翻了翻,各种灰色、绿色、蓝色的建筑映入眼帘:“你怎么拍了这么多教堂?”   “这是我近期的主题,”顾承影一一指给他看,“洪楼天主教堂,耶稣圣心堂,维多尔天主教堂,是不是很漂亮?”   “很漂亮,”冯诺一边看照片边观察他,“你这是全国上下跑了一遍啊。”   “嗯,”顾承影感叹了几声,像是对自己的毅力感到钦佩,然后收回了相机,“但是很值得。”   冯诺一看了眼时间,快到饭点了。不过中午郑墨阳发信息过来,说晚上会和母亲一起吃饭,所以今晚他应该解放了。既然能吃到原版的豆腐羹,估计大老板也就看不上他的复制品了吧。   他向顾承影道别,独自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路边熙熙攘攘的都是过节的一家人。父母牵着兴高采烈的孩子,毛绒帽上的红球在风里蹦来蹦去。他站在人声鼎沸的路口看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无比孤独。回去也只能看见一个不属于自己高级公寓,想来也只有冷冰冰的寂静。   他打了辆车,也不说目的地,就让司机沿着城市主干道一直开。司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停地从后视镜偷偷瞟他,不知道这个钱多得烧的年轻人是什么情况。   经过市一中的时候,像是触动了什么记忆,他突然直起身来,拍了拍前座的靠背:“师傅,你知道景江高级中学吗?”   “那地方可远了,开过去得两三百。”   “没事,开吧。”   冯诺一站在校门前,看着烫金的六个大字折射出的微弱亮光。十几年前,郑墨阳就在这里的操场上挥洒汗水,曲线救国。   这学校地理位置很偏僻,几乎算是郊外了,一望而知不怎么受重视。学校本身也没有名气,无论在省里还是市里都排不上号,以郑墨阳的高考成绩,估计当年校领导得在门口拉横幅庆祝三个月。   学生们早就放了寒假,整个校园只亮着门卫那一盏灯。在一片黑寂中,那一点昏黄的光源显得很孤单。冯诺一正酝酿着一些可以抒发心境的字句,冷不丁听到了一声叹息。   这情景像是恐怖片,他吓得一个激灵,心中默念了几句佛,才壮着胆子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柔和的光线中站着一位约莫五六十岁的女士,正和他一样眺望着校园。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惊吓,扭过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可疑?”   这年头坏人都喜欢自爆吗?冯诺一莫名想起了海岛上遇见的某位老板。他先确认了一下对方脚下有影子,然后客气地说:“鉴于我们都黑灯瞎火地站在这里,我也很可疑。”   对方笑起来:“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这句话轻松卸下了他的防线:“我长得这么嫩?”   女士怜爱地看着他:“我总觉得我教过你……近几年老是碰到以前的学生,所以看谁都觉得面熟。”   冯诺一带着模范学生的乖巧和对方交谈起来。他问了几句关于学校的问题,女士都很耐心地解答了,险些就要成为忘年交。   “我就知道你在这。”   谈话瞬间中断了,冯诺一震惊地回过头,看到郑墨阳满脸无奈地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站在那位女士身边,然后朝他望过来。即使他对冯诺一的出现有任何情绪,也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   结合老师这一身份,这位女士和郑墨阳的关系几乎是不言自明了。这时候自己该作何反应?是不是应该懂事一点,装作不认识,然后打个招呼离开?   “你们怎么认识的?”郑墨阳问自己的母亲。   如果郑墨阳要装作不认识他,上来第一句话应该问“这是哪位”。冯诺一略微有些惊讶,大老板是打算把自己介绍给母亲?这有什么必要?   “看到可爱的孩子就聊了两句,”他母亲说,“这脸蛋,一看就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你懂这种心情吗?”   “人家早毕业了,你也没机会教了。”   “哼,”女士显然很不满,把问题又踢了回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郑墨阳瞥了一眼对面的人,很官方地回答:“这是冯诺一,我的生活助理。”   “是吗?”女士似乎不信,“既然是同事,那就一起吃个饭吧,正好我今天做多了。”   “这说的好像人家是去解决剩饭的。”   “只有心胸狭窄的人才会这么想。”   郑墨阳放弃了与母亲交锋的企图,看向自己的情人:“想去吗?”   都说人在父母面前会变得幼齿,但没听说人在父母面前会变得毒舌的——而且还是有来有回的那种。冯诺一深恨附近没有卖爆米花的地方,影响自己看戏的体验。管郑墨阳怎么想呢,他今天是豁出去了,这种前排吃瓜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当然去,谢谢阿姨!”   郑墨阳倒没有对这种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举动有什么异议,介绍说:“这是我母亲,楚苑。”   郑墨阳的童年居所离高中不远,走路半小时,开车十分钟。饶是冯诺一懒癌再严重,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说什么打车,何况以这个小镇的偏远程度,根本也没有出租车。   房子在一个老小区里,基本全是六层的联排公寓,而且没有电梯。小区中央的池子早就干透了,健身器材上也有明显的锈迹。从傍晚亮着灯的窗户数量来看,三分之二的住户已经搬走了。   冯诺一咬着牙爬上六楼,心里赞叹阿姨体质可真是不错。   “没做什么好东西,就随便吃点吧。”楚苑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说。   “是啊,肉炖到一半人就跑了,还是我看的火。”郑墨阳在旁边拆台。   冯诺一快乐地吹捧:“闻味道就知道肯定好吃。”   门一开,整个房子的格局映入眼帘。普通的两室两厅,看上去一百平左右。墙角靠窗的位置放着一盆天堂鸟,因为入冬所以只剩下残枝败叶。郑墨阳俯身在他耳边说:“它的花有你眼睛的颜色。”   桌子上几个盘子都用碗盖了起来,防止饭菜冷掉。不过以他们走回来的时间看,应该早就凉透了吧。   “我放微波炉里转一转。”楚苑端起一盘蟹粉狮子头,光是轻轻一瞥,冯诺一已经感觉到唾液的疯狂分泌——他好久没吃过脂肪含量这么高的肉类了。   郑墨阳打开了餐桌旁的油汀,叹了口气:“空调都坏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换个新的。待会儿热完了放两分钟又冷了。”   “没来得及换,谁让你今年回来得这么早啊。”话语里有责怪他是个不速之客的意思。   “空调是给我买的吗?我一年才在这住几天?”郑墨阳说着突然把矛头对准冯诺一,“一直笑到现在,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面部神经冻坏了。”冯诺一说。   茶几上胡乱堆着几本书,沙发上也是,一望而知郑墨阳不常住这里,大老板的书籍总是整整齐齐的。他拿起其中一本,又看看另一本。   楚苑从厨房里拿了筷子出来,看了看沙发上扫视藏书的客人,叫他们过来吃饭。   冯诺一道了声谢之后,就被催促着每样菜尝了一遍。能把菜烧得清淡却美味是相当困难的,由此看来郑墨阳的童年非常幸福。   “我在这里多吃几顿,能长寿好几年。”冯诺一艰难地在几样荤菜中挑选着。   楚苑欣然收下了称赞,盛了一碗汤给他。提起刚才他拿起的书籍:“你也喜欢小林泰三?”   “嗯,”冯诺一猛地点头,“喜欢到我去日本交换的时候买了原版书。”   “世界观很有意思吧。”   “是啊,”冯诺一忘了桌上的美食,“对话也是,很无厘头但是又很有趣。”   “还有一种平静的残忍。”   冯诺一干脆把筷子放下了,美食的诱惑似乎比不上同好交流心得的快乐。   这顿饭后来变成了书友交流大会,郑墨阳成了桌子上唯一一个没有辜负美食的人。他看着莫名和谐的一老一少,感觉自己像个被隔绝在外的第三者。   “诶呀,忘了买水果。”吃了一顿书籍含量丰富的晚餐后,楚苑有些抱歉地说。   冯诺一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很饱了。”   “还是吃一点吧,要不然整个请客流程就少了一环,感觉好像没有结尾伴奏的歌,听起来不完整啊。”   “其实我对水果……”   楚苑突然打断了他的客套话,扭头看向郑墨阳:“去买点车厘子吧。”   “很晚了,外面天都黑了。”   “小区门口的水果店开到九点呢。”   “晚上的水果都是剩下的,都不新鲜了。”郑墨阳固守阵地,甚至在沙发上坐下来,表明自己绝不出门的决心。   “你说的好像我故意请人家吃坏掉的水果一样,”楚苑露出受伤的表情,“而且我也想吃车厘子啊。”   郑墨阳和母亲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弃疗似的叹了口气,拿起大衣走出了门。冯诺一看着他恋恋不舍的背影,大致能猜出郑墨阳如此抗拒的原因,以及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关门声一响,楚苑迅速转过身来,对着冯诺一说:“时间不多了,快点,我们来开个批判大会吧。” 第21章 可恶的圣诞老人   “批判大会?”冯诺一眨了眨眼,“批判什么?”   “你有他这种老板,竟然没什么想批判的?”楚苑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世界上哪有不吐槽老板的员工?”   道理是对的,但我哪敢啊,说出去了被收拾的还不是我吗?冯诺一吞咽了一下,忍耐着口吐芬芳的诱惑说:“郑先生挺好的……”   “他这么一个完美主义者、工作狂,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跟他一起加班,你居然没什么想抱怨的?”   “我认识郑先生的时候,他已经退居二线了,”冯诺一说,“所以我还没见过他工作的样子。”   不过,从未航的猝死率来看,他确实像是这种人。   “那性格呢?”楚苑继续逼问,“性格就没什么让你受不了的地方吗?”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不觉得自己孩子完美的母亲,真是大开眼界。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的母亲对自己也很嫌弃,只不过和楚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郑先生的性格还不好吗?”冯诺一不解地问,“我觉得他和任何人都能相处得很好。”   “是啊,这就是最让我担心的地方。”   冯诺一茫然地看着她,这个观点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所以他只能暂时地沉默了。   楚苑起身走进一个房间,拿了一本相册出来,冯诺一立刻精神抖擞起来,搓着手满脸期待。   “这是他8岁那年圣诞节拍的。”楚苑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他。   冯诺一珍重地接过来,被上面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小绅士萌得倒地不起。照片的背景看起来就在这间房子里,客厅有一棵不高的圣诞树,年少的郑墨阳捧着一个用红丝带包起来的盒子,笑得一脸阳光。   “好可爱!”   “看起来很开心吧。”   “嗯,”冯诺一看着变化不大的五官,这人在小学估计桃花运就旺的不行,“小孩子收到圣诞礼物,开心不是很正常的吗?”   楚苑把照片抽了回来:“他不是真的开心,我能看出来。”   冯诺一皱起眉头,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郑墨阳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标准的笑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有人擅长学习,有人擅长运动,有人擅长组织活动,”楚苑伸手弹了弹照片,“他呢,最擅长的是礼貌。”   “礼貌?”   “小孩子基本都会经历一个‘讨人嫌’的阶段吧,比如动不动就大吵大闹,想要什么玩具就往地上一坐,爸妈让往东他就偏往西之类的。在没有熟悉社交规则之前,大部分孩子都会有这些经历,但是他没有,”楚苑说,“在我记忆里,他在任何场合都能说出恰当的话,亲戚和老师都把他夸上天了,但我还是很担心。”   “这不是好事吗?”   “对所有人都礼貌,其实就是对所有人都疏远吧。毕竟家人和朋友,就是可以不用礼貌的人啊。”   “嗯……”   “其实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圣诞老人,”楚苑有些感伤地看着照片,“说起来惭愧,我还是在他长大之后才知道的。一个小孩子,居然还要装作相信圣诞老人,装作收到礼物很惊喜,这不是很让人伤心吗?”   冯诺一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觉得很贴心啊,是为了让送礼物的父母开心才这样的,阿姨不感动吗?”   “但这原本是应该娇惯的年纪啊。”   冯诺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父母大概会很喜欢郑墨阳这样的儿子。   “我花了很多年才说服他,对我们是可以随便放肆的,家不应该是能放纵自己的地方吗?”楚苑说,“他看起来朋友很多,其实很少。如果幸运的话,我希望你们以后也能成为不礼貌的关系,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天降大任,冯诺一觉得有些惶恐:“阿姨怎么会觉得我可以呢?”   楚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当成一个母亲的直觉吧。”   从进门到现在,楚苑从没问过冯诺一和她儿子的关系,但冯诺一总觉得她是知道的。在善解人意这一点上,这母子俩其实一脉相承。   “他很容易让人觉得温柔,一旦感受到这种温柔,很可能会产生‘他对我不一样’的错觉。但其实对他来说,温柔已经是条件反射了,你随便说什么,他都可以说上一大堆让你动心的话。”   “我明白了,”楚苑说,“你害怕这不是出于真心,只是他的习惯。”   “就是这样。”   “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他对你并不是这样,他自己都未必知道,”楚苑说,“当然了,我是个局外人,你还是相信你自己的感受。要是受了委屈,欢迎来找我。”   冯诺一不自在地摸摸脸:“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犯的错误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本来话到这里已经可以开始感动了,但楚苑没收住,多余地问了一句,“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冯诺一为难起来——这该怎么解释呢,他们其实不是正大光明的关系,但郑墨阳未必想让自己的母亲知道资本家的肮脏生活。冯诺一决定让大老板自己去解释。他只是很感慨地说:“阿姨真开明啊,能接受子女是同性恋的家长并不多。”   “是吗?他跟我说他喜欢男生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   “啊?”冯诺一震惊地看着她,开明是一回事,但不至于开心吧?难道同性恋是什么新的时尚风潮吗?   “遇上一个太懂事的孩子,父母也挺难的,”楚苑说,“他连考大学也没让我们操心,特长生资格是他自己去争取的,我们什么也没做。所以在他出柜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终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了。我可以向他证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爱他。”   冯诺一惆怅地看着她,像个雨天淋湿的小动物,楚苑被这种可怜的表情激起了母性本能,立刻伸出手环在他肩上:“怎么了?”   “没什么,”冯诺一委屈地说,“觉得他运气太好,有点嫉妒。”   “看来除了别人家的孩子好,也是别人家的父母好啊,”楚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也觉得你比他可爱多了。”   冯诺一差点就说“那阿姨就收下我吧”,但还是觉得自己得要点脸,及时闭上了嘴。   钥匙开锁的声音响起,郑墨阳看着沙发上温馨拥抱的两个人,似笑非笑地说:“我才走了几分钟,家里就偷梁换柱了啊。”   冯诺一挑衅式地把头搁在楚苑肩上,看着门口的人。   郑墨阳把车厘子放在桌上:“过来吃水果,已经挺晚了,再折腾就回不去了。”   “干嘛要回去?”楚苑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车厘子和她之间有某种引力场一样,“都快九点了,这儿又不好打车,就让人家住下呗。”   “家里只有两个卧室,我那张是单人床。”   “你睡沙发不就行了。”   冯诺一赶紧站起来:“我睡沙发。”   “哪有让客人睡沙发的道理,”楚苑看着郑墨阳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   郑墨阳在自己家里惨遭驱逐。   冯诺一整个饭后甜点的环节都心惊胆战的,生怕一踏出家门就被撕了。   郑墨阳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车厘子,吃了两个就停下了,拉起冯诺一的胳膊:“带你去看看房间。”   毕竟是在母上大人眼皮底下,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惨案吧。冯诺一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次卧。   门一合上,他就被按在了墙上,郑墨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才说什么了?”   冯诺一招认得很快:“看你小时候圣诞节的照片。”   仿佛是黑历史被掀开一样,郑墨阳似乎有些尴尬:“还有呢?”   “说你从小就是个礼貌的孩子,”冯诺一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抖搂了出来,“阿姨好像希望我和你好好相处。是不是很像小时候的那种感觉,‘你和我们家小阳做个朋友吧’。”   郑墨阳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别瞎说。”   “又不是我主动要和阿姨说悄悄话的。”   郑墨阳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放开了压着他的手,退后两步坐在了床上,交叉双臂注视着他。   冯诺一有些惴惴地眨了眨眼,往房间四周看了看,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欣喜地说:“你也学过钢琴啊。”   房间的一个角落放着一架雅马哈,从防尘罩的状态来看已经许久没有使用了。本来空间就不大,放了钢琴之后整个房间变得十分局促,大概这就是没有买大床的原因了。   “嗯,”郑墨阳说,“好多年没碰过了。”   “小时候能学钢琴,看来当年家里条件不错啊。”   “不是,”郑墨阳说,“这对我们家是个奢侈品,当年花了一万多。00年的一万多,掏空了我们家所有存款。”   冯诺一看了看钢琴:“叔叔阿姨真不容易。”   “小时候跟她去学校,听到音乐教室里有人弹琴,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然后她就买了,”郑墨阳说,“不过这一片没什么好老师,最后也没学出什么名堂。你学了多久?”   “六年,”冯诺一说,“考过十级就停了,我不是很喜欢钢琴,也就是为了能有个证书,爸妈出去的时候能吹一吹而已。”   郑墨阳对这种学霸凡尔赛显然已经免疫了,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弹给你听听吧,”冯诺一翻着钢琴上的曲谱,“想听什么?”   “还可以点歌吗?”   “不可以,我只是客套一下,大部分曲子我都忘了,就有几首比较难的,因为经常弹给来家里的客人听,还能记得一点。”冯诺一打开琴盖,爬了两个音阶,钢琴质量不错,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走音。他轻轻把手指放在琴键上,想着自己现在这随意的指法能把老师气死。   他慢敲下琴键,轻柔的曲调流淌出来。郑墨阳靠在钢琴的侧面,无声地注视着他。   很多年没碰过毕竟手生,他弹得不快,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感觉。按下最后一个音节,冯诺一相当有格调地慢慢把手从琴键上抬起,缓缓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对着郑墨阳微笑。   郑墨阳并没有鼓掌,只是看着他,不知为何,这沉静的目光莫名让他心悸。他有点受不住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父母,”郑墨阳说,“能对你不满意,简直不可理喻。”   经过几个星期的相处,冯诺一对夸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非常快乐:“不打算继续审我了?”   “就是个圣诞节照片,有什么好审的。”   冯诺一有些疑惑:“你收到礼物真的不开心吗?”   “只是没有惊喜的感觉,”郑墨阳说,“他们进门放礼物的时候我还醒着,每次都能听见他们窃窃私语,所以我早知道一睁眼会看到礼物了。而且为什么两个人都要穿成圣诞老人啊,圣诞老人不是只有一个吗?”   冯诺一气愤不已:“你这是在炫耀吧?!”   “我从来不相信圣诞老人,”从不显摆的郑老板说,“难道你相信吗?我以为学霸会觉得这种不符合逻辑的人物很幼稚。”   “我不信啊,”冯诺一说,“我不信,但我想相信。”   这语气带着一点怅惘和惋惜,每当这种时候,郑墨阳就想揉揉他的头发,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惜我没有能相信的机会,”冯诺一说,“一次都没有。”   郑墨阳的手慢慢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轻轻勾起他的下颌。   “今年会有的,”郑墨阳说,“我来当你的圣诞老人。” 第22章 老人与信   冯诺一保持着仰视的姿势,沉默地看着身前的人。   郑墨阳则微微扭头瞥了眼钢琴,若有所思,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他按在琴键上。   “大晚上的,会扰民的,”冯诺一说,“而且阿姨就在隔壁,这房子看起来隔音也不好。”   郑墨阳微笑着看他,这种温柔又深有含义的表情让他不安。   “没事,”他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对方的嘴唇:“我们可以做点不发出声音的事。”   这个琴弹得真的很不值,尤其是第二天早上还要带着沙哑的嗓音被拉去跑圈。   吃早餐的时候,楚苑仍然十分热情,而冯诺一则变成了一只沉默的鹌鹑。   “我带他回去,”郑墨阳捏着后颈把他拎起来,“下午回来过年。”   冯诺一微笑地朝女主人挥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安静得像是一尊思想者雕像。郑墨阳也没有管他,踩着限速开回了公寓。下车的时候冯诺一点了点他的胳膊,然后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郑墨阳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冯诺一又坚持着指了指,然后双手比划出一个盒子的形状。郑墨阳好笑地扭过他的头:“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冯诺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别闹了,”郑墨阳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要拿什么?”   他拿出手机敲了半天,把屏幕亮给对方看,“身份证和隐形眼镜到了”。郑墨阳气笑了:“这种东西你比划我怎么猜得出来。”   停好车之后,两个人并肩朝小区快递点走去。冯诺一仍然执着地不肯说话,敲字跟快递小哥交流,弄得人家以为他是残障人士,递包裹的眼神充满怜爱。   大早上起来就开始搞事,真是人生如戏。   路过小区公告栏的时候,冯诺一突然停了下来,疯狂地用手指着上面的一张告示。郑墨阳叹了口气停下来:“又怎么了?”   告示是一张警方的通缉令,上面有一张黑白照片,下面附上几行犯罪事实,冯诺一很不客气地在人脸上戳了戳。   郑墨阳仔细看了看五官,明白了。   除去没有零碎的胡茬和杂乱的头发,这就是他们在高架桥下遇到的那个老人。   告示上写着:李洪,男,汉族,初中文化。身高1米72,八字眉、单眼皮,讲普通话,涉嫌故意杀人罪,目前在逃。   冯诺一拿出手机搜了搜,然后睁大了眼睛。   新闻标题写着“73岁老人砸死亲生儿子,背后原因值得深思”,粗略看了看,是一个闻者伤心的家庭悲剧。老人过于溺爱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可惜儿子长大却并没有成器。生活不如意,又经常酗酒,酩酊大醉之后经常耍酒疯,对老人施以暴力。老人始终没有报警,毕竟儿子进监狱了,他也就无人赡养了。   情绪的累积在某一天晚上爆发——儿子大醉而归,对父亲破口大骂,在某一个临界点上,脑中的那根线突然就断了。老人抄起了羊角锤,朝儿子的头顶用力地砸了下去,随后便夺门而出,不见踪影。   他把手机递给郑墨阳看,对方淡淡地扫了扫,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说:“赶紧回去吧,小哑巴。”   冯诺一从公示栏前被拉走,心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那个老人的影子。   他报警之后,警方抓到他了吗?还是逃走了呢?如果抓到了,这种情况需要判几年?如果逃走了,现在又在哪个桥洞里瑟瑟发抖呢?   念头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没注意脚下的路,在楼道门口被绊了一下,幸而郑墨阳眼疾手快,把人拉了回来。他贴着对方结实的胸膛,在回过神之前被狠狠地弹了一下:“装哑就算了,现在连眼睛也不好使了?”   他讨好地一把抱住对方,在对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听到了电梯开门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一群中年妇女站在电梯里,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目光带着深深的嫌弃和谴责。愣了两秒,他迅速松开手,乖巧地在旁边站着。郑墨阳则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朝她们点了点头,还打了招呼,心理素质之强大,连站在道德高地的大妈们都有些茫然了。   她们一个一个从冯诺一身边走过,并逐次对他进行了眼神攻击。冯诺一像是早恋被抓包的青少年,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回敬她们。   站在电梯里的金主爸爸朝他招手:“过来。”   一进电梯,他自觉地站远了一点,还指了指斜上方的位置,示意这里有摄像头。郑墨阳抬手掐了掐他的脸:“回去再收拾你。”   冯诺一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离家出走,最后还是进了门。   公寓里不止他们两人,还有装修工人搬着箱子走来走去。   郑墨阳和工人们打了招呼,还递了两瓶水。冯诺一坐在餐桌旁,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看他们把一件家具组装成形。   原来是那张真皮沙发。   工人离开后,郑墨阳看着躺在真皮沙发上的冯诺一问:“满意吗?”   冯诺一懒洋洋地曲着一只腿,一手抱着抱枕,一手对他比了个OK的姿势。   郑墨阳走过来坐下,冯诺一往上挪了挪,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郑墨阳也没有管他,拿起书看起来。他试图和对方进行眼神交流,然而整张脸都被书皮挡住了,只能和封面上微笑的作者大眼瞪小眼。   冯诺一伸出手指,勾住书脊,往外推了推,从纸张后面露出一只眼睛。郑墨阳低头问:“又怎么了?”   他艰难地张开嘴,沙哑着声音问:“为什么换沙发?”   郑墨阳似乎觉得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又把书挪回了原位,彻彻底底挡住了他的脸:“你不是喜欢家庭影院里那个吗?”   “就因为这个吗?”冯诺一又把书勾走,“这样我会很感动的。”   郑墨阳瞟了他一眼,笑了笑,把书合上放在一旁。   “还有,”他低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早就想在这张沙发上干|你了。”   现在还是上午,明晃晃的日头照射进来,晃得人眼晕。在这么灿烂的阳光下,似乎不该谈论这些龌龊的话题。郑墨阳似乎也没有立刻就把他办了的打算,用手捂住他泛红的脸颊,转移了话题:“这几天在干什么呢?”   冯诺一眨了眨眼,睫毛在对方手指上刮了几下:“写信。”   “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亲手写下来更有诚意嘛,你看明星以前还手写道歉信,现在都是公关代发个通稿就完事了,多么敷衍。”   “现在只有情书还手写吧。”   冯诺一立刻指天立誓:“我只是在给那个女孩子写信。”   “宝安村的那个?”郑墨阳问,“写什么?做题思路吗?”   “我是催命鬼吗?大过年的还给她写题目?”冯诺一用手肘撑着从沙发上翻下来,走到书房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郑墨阳,“鼓励信。”   郑墨阳瞟了眼还没上胶的信封:“给我看?”   冯诺一点了点头:“毕竟一年之后,我就忘了这件事嘛,到时候只能靠你写给她……”   郑墨阳用信封“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腕,又气又笑地说:“你还指望我全文背诵?”   冯诺一一闪身上去抱住了他:“记个大概就行……”   郑墨阳无情地把信甩在茶几上,冯诺一叹了口气,把信封拿回来:“开个玩笑嘛,哪敢让你背书,就给你看看,行不行?”   这大概和创作者给别人推荐自己的文章差不多,郑墨阳看了看他眼巴巴观望自己的表情,伸手把信拿了回来,抽出薄薄的信纸。   给好心让客人避雨的姑娘:   几周过去了,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带着奇怪眼镜的叔叔——顺便一提,我平常比那要好看很多。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大学同学,她来自内蒙古一个偏远的小镇,父母在她五岁那年去世,之后她就一直跟着哥哥一家生活。你可能猜到了,她的兄嫂对她并不友好,她只能用做家务的方式来避免“吃白饭”的冷眼。她曾经对我说,在看《红楼梦》的时候,她对于黛玉只有嫉妒,因为在寄人篱下的时候,能吃饱穿暖已经很幸运了,更别提还有葬花吟诗的工夫——她从来没敢奢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花了十二年从贫困落后的家乡走出来,走到京城的最高学府,靠着奖学金和助学金读完了大学,在首都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她现在有时候还会回到老家,她的兄嫂对她非常讨好巴结。   也许很多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读大学出来也不一定有出息”“女孩子不适合读理科”等等,我希望你不要在意。那些“大多数人的故事”是没有意义的,你就是你自己,没有人能决定你落在哪个区间里。   我相信,对于能背得动几十公斤重的柴火的人,学习道路上的坎坷算不了什么。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虽然它很糟糕,但它同样很精彩。   PS. 考虑一下T大吧。 第23章 毫无理由的反社会人格   看完之后,郑墨阳把纸页重新叠起来,塞到信封里。冯诺一坐上沙发,把脑袋搁在膝盖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   “挺标准的励志信,”郑墨阳不褒不贬地评价道,“你这几天就在写这个?”   冯诺一不置可否地把信拿回来,撕掉封胶,小心地封好,搁在茶几上:“不夸夸我?郑先生不是很会夸人吗?”   “想要我怎么夸?”郑墨阳想了想说,“你同学挺不容易的。”   “这是夸我吗?”   “举出具体案例,有助于激励同一处境下的人,在这一点上做的不错。”   “其实那是我编的。”   郑墨阳无语地看着他:“你编的?”   “我们专业总共也没有几个女生,偏远地区来的更是没有。T大现在都没几个寒门子弟了,不是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就是父母学历不错,”冯诺一说,“难得有一个从山区来的孩子,都要在开学典礼上当成珍贵案例来宣传。”   郑墨阳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感情。   “而且说实话,偏远地区考过来,有很多地方吃亏。首先英语口语很难和北上广的学生比,数理化基础也是,因为高考分数很多都是刷题刷出来的,学高等数学可能会有点吃力,”冯诺一无奈地摊开手,“而且奖学金……要在T大拿到奖学金多难啊,基本上人人都大小是个状元。”   “你这不是欺诈吗?”   冯诺一对这个评价感到委屈:“为什么?”   “这封信搞得好好学习未来就一片光明似的,不是很不负责任吗?说了半天,原来不但考不上,而且考上了也没好日子过。”   “人的未来又不是重置年的预告。”   “什么?”   “重置年的预告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冯诺一说,“但人的未来不是啊。即使可能性比较小,但这些事确实是有机会发生的。只有相信它会发生,它才有可能变成现实啊,鼓励信的价值不就在这里吗?”   郑墨阳沉吟片刻,最后只是说:“你是个乐观主义者。”   “我是,”冯诺一说,“准确一点,我是个现实的乐观主义者。”   郑墨阳弹了弹信封:“你不像是会编故事骗人的人,这让我有点惊讶。”   “这你可就误会了,我是写小说的诶,”冯诺一说,“这不就是文字的魅力吗?明明是虚构的东西,却能给人力量,我就是被这种力量感动,所以才爱上写作的啊。”   郑墨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种注视总给他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你真的很有意思。”半晌之后,郑墨阳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她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各给她写一封信,”冯诺一说,“对于她来说,除了钱之外,最重要的是引导。如果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但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这种资源。”   郑墨阳又开始用那种看世界奇观一样的眼神看他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冯诺一本能地反问,随即就因为对方的表情明白过来,“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因为我有这个时间精力,然后她又需要帮助,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又是辍学少女,又是孤寡老人,你真的很喜欢多管闲事。”   “这年头管个闲事也要被人说了吗?我又没有妨碍到你。”   “世界上的辍学少女和孤寡老人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   “我没听说的当然管不了,这都捅到我眼前了,能帮就帮一下呗,”冯诺一说,“拯救所有人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救肯定比不救好啊,至少世界上少了一个辍学少女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因为感觉自己有在教训金主爸爸的迹象。慈善这件事全凭自愿,别人没这个意向,就算再有钱,总不能逼他捐献吧。   这时候郑墨阳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冯诺一蒙了:“怎么又有为什么?”   “拯救一个辍学少女,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这可就伤脑筋了。情感上来讲,他真的很想扯住大老板的领子使劲摇晃:“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小孩子那么可怜!”但从理智上来讲,他知道大老板根本就没有“同情”“怜悯”之类的机制。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他决定回到得失计算的逻辑,“我们帮助别人做一件事,会比自己做这件事有更大的成就感,这是科学研究证明的。也就是说,这一百块钱花在别人身上,比花在自己身上更开心。这相当于用钱买了快乐,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他本来以为这个解释已经很符合郑墨阳的思维方式了,谁知道大老板转头就给他来了句:“会吗?”   “啊?”   “会更高兴吗?”   冯诺一露出为难的表情:“帮助别人的时候,不觉得开心吗?”   “不觉得。”   冯诺一无计可施了:“那些辍学的孩子因为你的帮助重新回到了学校,有了更精彩的人生,这不让你有成就感吗?”   郑墨阳平淡地说:“没有。说到底,那些失学的孩子,我也并不觉得他们可怜。”   冯诺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地震的难民呢?白血病患者?被家暴的孩子?”   “不觉得。”   “你……”还是不是人啊。   “不只是他们,”郑墨阳说,“我没办法因为别人产生任何情绪,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我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大麻烦,所以我一直在观察别人。”   “观察别人?”   “观察什么样的表情是快乐,什么样的表情是伤心。当别人快乐的时候,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当别人伤心的时候,应该怎样回应,”郑墨阳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分析这些,最后也成功了,做一个正常人并不困难。”   冯诺一想起了他母亲所说的,“这孩子没有惹人嫌的阶段”,可能这就是他的天赋,能够捕捉到他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并作出合适的回应。   “我明白了,”冯诺一最后说,“你没有‘共感’机制。”   人会把自己代入他人的经历,体会他人的情绪和想法,这是一种天生的同理心。所以看到电视里的主角伤心会跟着哭泣,看到他人的伤口会感到疼痛。   郑墨阳好像没有这种功能,就算把因为地震流离失所的孤儿放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如果有旁观者在场,他会流露出怜悯的表情。   “没办法,要在这个社会上取得成功,就必须遵守相应的规则,”他说,“真像电视里那些天才一样活得那么孤僻是不可能的。”   这种人挺恐怖的。他脸上的表情都是为了配合他人装出来的,你弄不懂他现在的喜怒哀乐到底是真是假。遇到这种人跑得越远越好,因为不知道哪天他就会笑着在你背后捅一刀。   冯诺一倒是没有跑,他抱住自己的腿,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但是这样不会很累吗?”   郑墨阳没有预料到这种反应,稍稍惊讶了一下。“久了就习惯了,”他说,“肌肉会形成条件反射。”   “你知道吗,”冯诺一接着说,“反社会人格就是这样,没有共感机制,所以对杀人毫无心理障碍。”   “我要真是反社会人格,你现在已经死了。”   这话并没有吓到冯诺一,他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学长是研究脑科学的,要不让他给你做个检测吧,据说反社会人格的大脑结构和普通人不一样。他肯定会很高兴的,这种实验对象可少见了。”   “你当我是小白鼠吗?”   “别嘛,这是为科学做贡献。”   郑墨阳又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冯诺一“嗷”了一声,抱着抱枕挪远了点。过了一会儿,看郑墨阳迟迟没有收拾他的意思,又壮起胆子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种自爆的桥段,一般都在反派杀死主角之前。冯诺一也不想这么悲观,但他和郑墨阳确实没到掏心挖肺的地步。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可能就是想找个人说出来吧。”   冯诺一想了想,也是,一个人做戏做那么久,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肯定很寂寞。倾诉的诱惑力是很强大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反派boss死于话多了。   “而且,”郑墨阳又补充说,“今年是重置年。”   毕竟所有发生的事都会消失,所以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冯诺一想反正大家都开诚布公了,不如一挖到底吧,于是又问:“你小时候有什么童年阴影吗?”   “什么?”   “我看阿姨是个特别好的人,有其他亲戚给你造成了什么伤害吗?”   “没有,”郑墨阳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家亲戚除了嘴碎一点都是好人。”   “那在学校呢?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人打得过我,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郑墨阳说,“我和同学相处得挺融洽的。”   冯诺一失落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怎么?”郑墨阳觉得有些可笑,“你非得我有什么阴影才开心?”   “俗话说得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冯诺一说,“但是你……我还真找不出你有什么苦。”   “我本来也没受过什么苦,”郑墨阳说,“家里虽然没有太多钱,但好歹算小康,我父母是模范家长,老师人也都很好。”   “对啊,”冯诺一难以置信地说,“那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德行的?”   郑墨阳站起身来朝他走了两步,冯诺一赶紧用手护住脑袋,脸仍然被狠狠地掐了一下。   “我不是在找心疼你的理由吗?”冯诺一委屈地说,“你看电视里的反派都有点悲惨的过去,所以观众才喜欢嘛。”   “我没有,我天生就这样。”   冯诺一叹了口气:“基因真可怕啊,这么好的家庭教育都没有救回来……不对,如果没有阿姨这么好的人,估计现在已经变成汉尼拔了……”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被按在了沙发上,郑墨阳伸手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用让他感到大祸临头的语气说:“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第24章 新年快乐   除夕并没有给冯诺一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他们家团圆饭的形式,与其说是家庭聚会,不如说是公司年会。   火锅还没插上电,每人就要回顾一下过去一年的成就。要是碰上不好的年份,比如刚刚保研失败,或者工作没什么进展,整张桌子就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其次就是展望未来一年的计划,人人都像战马一样斗志昂扬,只有冯诺一这条喜欢躺平的咸鱼,和这群内卷之王格格不入。   然后就是保留节目“隔壁家的孩子”。林孟商是个好人,但他给周围同龄人带来了过大的阴影。冯诺一每年都要聆听他的光荣事迹,接受父母的贬低。得亏自己是个心胸开阔的人,这么多年的捧一踩一才没有影响他们友谊,让自己在流落海岛的时候还有人可以借钱。   在这种氛围下,冯诺一每年最盼望的事就是除夕来个意外,比如停电,比如发烧,比如三体人占领地球。   今年不会了,他早已被逐出家门,而且受到了意料之外的邀请。   “来我家过年吧。”某个适宜点烟的时刻,郑墨阳对他说。   “嗯?”冯诺一精疲力尽地裹紧床单,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什么?”   “我母亲想让你来家里吃年夜饭。”   冯诺一猛地清醒过来,狐疑地从被单里露出眼睛:“为什么?”   “她挺喜欢你的。”   “不是这个,我知道我挺招人喜欢的,”他大言不惭地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家。”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郑墨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她太寂寞了,有个人能跟她聊聊天挺好的。”   冯诺一揉了揉鼻子:“这样吗。”   “下午我让人来接你。”   “好的,”冯诺一说,“对了,你的司机可以借我半天吗?”   “干什么?”   “买年货,”冯诺一比划了一下,“要买好多,我一个人搬不过来。”   “你都回不了家了,买那么多送给谁?”   为何这么像初中晚回家时父母的盘问。“我有个同学也在安亭,他挺照顾我的,”冯诺一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头朝下埋在枕头里,“好不容易有机会炫个富,怎么能放过。”   这炫富的计划不仅仅只有一环。大年三十下午,郑墨阳的司机还没到,冯诺一就蹲在电脑前看老同学林霄的直播。对于年三十还上工这件事,他这条咸鱼表示相当不理解。   在林霄打出一个五连杀之后,在满屏的彩虹屁弹幕中,冯诺一微笑着点开了直播间最贵的礼物,连刷了二十个。特效炸的得人目不暇接,林霄当时就傻了。   冯诺一带着得意的微笑,敲了一个“新年快乐”,功成身退地下线了。慷他人之慨的感觉,爽!   这种快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年夜饭。像平常人家一样,楚苑也是从中午就开始准备食材了,和好的面团包上保鲜膜闷在瓷盆里,腌渍好的鸡翅发出诱人的咸香,瓦罐里咕嘟咕嘟炖着汤,屋里洋溢着发胖的气息。   冯诺一顺时针搅着肉馅,时不时瞟一眼穿着围裙擀皮子的郑墨阳。这围裙都脱线了,看来是个传家宝,衬的金主爸爸今天看起来格外贤惠。   远远地,隐约能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冯诺一伸长脖子朝阳台那边看过去,幸亏这里房子楼层都不高,一眼就能望到天际线尽头的山丘,以及山坡上绽放的烟火。   羊肉火锅发出诱人的香味,暂时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冯诺一数着餐桌上的盘子数量,拍了拍手:“应该齐啦。”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郑墨阳,表情大声诉说着“可以吃了吗”。   郑墨阳擦掉手上残余的面粉,朝四周看了看,叹了口气。   “怎么了?”冯诺一扭头观察了一下,才发现屋里少了一个人,“阿姨呢?”   “我去找她,”郑墨阳抄起了钥匙,“你在这呆着。”   “我也去,”冯诺一马上跟了过去,“我怕我一个人忍不住,等你们回来肉都没了。”   郑墨阳也没有多说什么,双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任由他跟在旁边。两人走出小区,踏上镇子上唯一一条涂了白线的沥青马路,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   因为是大年夜,商铺早就关门了,配上阴森森的晚风,颇有点末日小镇的氛围。冯诺一往郑墨阳身边凑了凑,突然记起来这是去学校的路。   果然,沿着主干道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熟悉的校门映入眼帘。年三十的夜晚,没有月光,没有灯影,微弱的建筑物轮廓像是雌伏在黑夜中的野兽。   “大晚上的,不嫌冷吗?”郑墨阳对着校门口的一个人影说。   那人缓缓转过身,似乎对他们的出现感到惊奇:“诶,你们怎么来了?”   郑墨阳随手就把责任推到了他头上:“这家伙饿了,要开饭。”   “不好意思,”楚苑马上走了过来,“想给年夜饭腾肚子,所以出门走了走,谁知道逛着逛着就跑远了。”   冯诺一委屈地背着黑锅,跟在母子二人后面回到家中,羊肉火锅已经不冒热气了。   “春晚是不是快开始了?”冯诺一看着电视机。   “你还看春晚?”   “春晚就是个名头,”他满脸期待地看着郑墨阳,“主要是想有人陪我看。”   大老板一向对这种粘人精模式很受用,相当爽快地换了台,正好赶上几个熟面孔致开场词。三个人围着一桌菜,在雾气缭绕的客厅里举杯共饮,恍惚间有种家人团聚的氛围。   做了几十年高中老师,楚苑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所以还没到11点,她就撇下沙发上盖着毛毯的两个人,祝了声“新年快乐”,回去睡觉了。   冯诺一听着小品里无聊的网络流行语,往郑墨阳的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阿姨是天天都去那吗?”   从郑墨阳在校门口遇到母亲的表情来看,这件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别说现在是寒假,就算是学期中间,她一个已经退休的老教师,也没理由天天在校门口站着。   郑墨阳淡淡地点了点头:“基本上每天都去。”   “为什么?”   郑墨阳还看着闪烁的屏幕,但很明显心思已经不在煽情的小品上了。冯诺一等了一会儿,正当他觉得大老板不会回答的时候,郑墨阳开口说:“这一片其实挺偏的,晚上要是没有月亮,走夜路挺渗人的。”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冯诺一还是配合地点点头:“嗯。”   “高中晚自习下课,差不多就十点了,要是赶上查宿舍,就要十点半才能回来,”郑墨阳说,“我父亲担心她一个人回来不安全,所以每天都会去接她,一接就是整整三十年。”   冯诺一花了点时间把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啊”了一声,有些感慨。   郑墨阳也没管他是否理解了,再开口时又换了个话题:“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家里借了很多钱。有两年吧,我母亲连超市都不敢去,菜都是我父亲从批发市场那里买回来的,堆在厨房里,搞得家里跟饭店仓库一样。”   “所以你喜欢往厨房里堆东西吗?”冯诺一想起了海边别墅的那几天。   郑墨阳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母亲很喜欢车厘子,你也知道这东西很贵,她不舍得买。我父亲经常给她买回来,骗她说批发市场那里很便宜,但其实不是,这件事她到现在都不知道。”   冯诺一突然就有点想抱住他,并不是因为这故事令人伤感,而是它让人忍不住想有一个相拥取暖的人。   “公司走上正轨之后,我给她买了那套公寓,但她怎么都不愿意搬过去,”郑墨阳说,“对于她来说,这里的一切是他们一起打拼下来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父亲的痕迹,比如那个已经坏掉的空调,所以即使老的不能用了,也绝不会丢掉。”   冯诺一想起了那条开线的围裙,毫无疑问也是旧时光的遗物。   “我总觉得,她被困在这里了,”郑墨阳说,“这个有我父亲的过去,她被困住了,到现在也不愿意走出来。”   他母亲是一个乐观积极,生活热情的人,然而这样的人也有走不出来的瞬间,比如一个站在门卫旁等待的夜晚。   冯诺一明白了,为什么郑墨阳会说自己相信世界上存在爱情。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把感情寄托在别人身上,更不可能相信这其中有意义的。   因为他亲眼目睹过,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命定之人,脱离一切逻辑与法则,能让你为之付出一切,并且相守一生。   “我说我希望你能和她聊聊天,这是真的,她在那个循环里困得太久了,需要有人把她拉出来,”郑墨阳说,“你不属于她过去生活的圈子,她又很喜欢你,我想可能会有用。”   “可是,”冯诺一提醒他,“今年是重置年啊。”   郑墨阳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知道,就是试一试。”   那万一成功了呢?冯诺一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想,万一成功了,又能怎么样?   似乎是因为他今天晚上格外乖巧,郑墨阳的语气也格外大方:“新的一年快到了,有什么愿望?”   金主爸爸要送钱了吗?冯诺一心潮澎湃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想减少点晨练项目。”   “不可以。”   “你看我的手臂线条,”冯诺一曲起胳膊给他看,好像那并不发达的肱二头肌有多值得炫耀一样,“我都有腹肌了,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不行。”   冯诺一长叹一声,把脸埋在他怀里:“那就随便吧,名表超跑江景别墅,我来者不拒。”   “你胃口倒挺大。”   “我就做11个月的物主,还不准我爽一下吗?”   郑墨阳笑了笑,伸手搂住他:“好,岛上的别墅归你了。”   冯诺一迅速支棱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郑墨阳说,“年后我就让人去办理过户。”   冯诺一感叹道:“我居然也是有海景房的人了。”说罢哼起歌来,唱歌大概是学霸唯一的弱项,哼了半天郑墨阳也没听出调子。大晚上的噪音扰民,他只能啼笑皆非地捂住怀里人的嘴。   冬日北风呼啸,但房间里这小小的一隅是温暖的。两个人裹着毯子,冯诺一把头搁在对方肩上,听着屏幕里主持人的新年倒数。   当秒针转到12的那一刻,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很自然地接了一个吻,好像这动作已经演练过千万次一样。   “新年快乐。”冯诺一看着他说。   “新年快乐。” 第25章 消失的爱人   一大早起来就发现小情人不知所踪,显然不令人愉快。   餐桌上的杯子都和昨晚一样倒立放着,沙发上的抱枕也像往常一样东一个西一个,还堆着随意丢弃的毛衣衬衫。   除了少了那个人之外,房子里的一切都和昨晚别无二致。   消失的爱人?   郑墨阳有一瞬间想重重地砸下地板,看画框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掉下来。   打开衣橱,衣服都好好地放着,行李箱也没有少,但随身物品比如手机银行卡都不见了。郑墨阳抱着手臂在柜门前站了一会儿,又把门关上了。   这家伙,不会真因为受不了晨练所以跑掉了吧。   学什么不好,跟狗血电视剧里的主角学离家出走?他不会觉得自己的脾气好到能容忍情人携款潜逃吧。   郑墨阳和往常一样吃早餐看新闻,并没有因为消失的爱人打扰到心情,但沙发上少了条瘫着打哈欠的长毛猫,总觉得屋子里有什么不对。   一直到下午五点,冯诺一的去向仍然石沉大海,他终于开始认真看待这件事情。这人不会傻到跟他杠上吧,还以为他挺聪明的呢。   而且挑哪天跑路不好,偏偏挑在今天。   正当他打算下个通缉令时,一个新消息蹦了出来。点开熟悉的头像,郑墨阳看到无故失踪的情人给他发了个小程序。   程序的名字简单粗暴地叫生日礼物,郑墨阳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封面图——一个用大红色缎带包着的礼物,吐出两个字:“好俗。”   点开小程序,一个Q版小人跳了出来,扛着礼物在屏幕上跑来跑去。从眼睛的颜色来看,这应该是冯诺一本人。   郑墨阳戳了他一下,小人停下来,把礼物盒子捧给他,郑墨阳又戳了一下,一个钥匙从盒子里掉了出来。   郑墨阳看了看钥匙的构造,就是让小情人开过的那辆豪车的钥匙。   他忍不住笑了笑,拿起钥匙出了门。   小人在屏幕上等了两分钟就消失了,屏幕啪地闪出了一张地图,一个红点在地图的一角闪烁。同时跳出请求访问他的位置,郑墨阳点了同意。   这是要他去那个地方吗?郑墨阳启动车子,驶离小区。   路上的景色越来越熟悉,郑墨阳开到红点的位置,发现就是他上次带对方来的那片荒野。   远处的高架桥在月色里投下灰影,傍晚的寂静配上无人的空旷,是个适合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在代表他本人的红点与目的地重合时,地图消失了,Q版小人又跑出来,吃力地拖出一个粗略的手绘路线图。郑墨阳勉强认出那花菜一样的东西是树林,桌子一样的东西是高架桥。   他按照路线图的指示走到预计地点,戳了一下上面“到了”的按钮,小程序就结束了。他环顾四周,在地上看到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俯下身,把盒子拿起来,这包装和小程序的封面图一模一样,一望而知是冯诺一的手笔。   突然地,他听到了火线点燃的窸窣声,随后焰火呼啸着冲上天空,绽放出绚烂的金色流星。几乎在同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烟花在他四周升上云霄,灰暗的夜空蓦然变得如同万花筒一样璀璨。   他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久久不息的焰火。   “好看吗?”活泼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   郑墨阳微微笑了笑,看着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冯诺一小跑着扑进他怀里,烟花的亮光映在浅色的瞳孔中,像是夜空里细碎的星子。   “多么经典的示爱桥段,”冯诺一的鼻尖有些红,“好看吗?”   “好看。”郑墨阳把他的帽子拉上来,捂住冰凉的脸颊。   “感动吗?”冯诺一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虽然烟火的钱是你出的。”   赞助人郑先生说:“感动。”   “你上次带我来这,我就觉得挺适合放烟花的,看起来就像个法外之地,”冯诺一扬起脸,看向夜空中绽开的万千星辰,“好漂亮啊,我好久没有看烟花了。”   “这是给你看还是给我看啊。”   “你的生日,当然是为你放的了,”冯诺一冤屈地说,“我还做了小程序,还找美院的同学设计卡通图,从到安亭就一直在忙这个。”   “不是写信?”   “那几百个字,半个小时不就写完了吗?”冯诺一搓着手说,“信是借口啦,为了把你引过来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谢谢,”郑墨阳说,“这是我收到的最有创意的礼物。”   这本来是个极其温馨的时刻,冬夜、烟火、旷野,按照偶像剧的套路,下一秒就可以拿出绒布盒子单膝下跪了,结果郑墨阳开口说:“这个小程序很适合用在绑架上。让人送赎金来的时候,绑匪不用在路上蹲点监视,只要让对方按照小程序上的指示走就好了。”   这一开口,浪漫的气氛立刻毁成了呼啸北风。好端端的理科生的表白,转眼间就变成了法制节目。   冯诺一绝望地大叫:“为什么你看到新科技总想着用来违法犯罪啊!”   郑墨阳没在意对方无语的神情,又问:“最后的那个选项,我按下去难道能点燃烟花?这是怎么做到的?”   按个按钮就能点燃引线,你以为这是007片场吗?   “日本的花火大会确实是可以用电脑控制的,”冯诺一无奈地说,“我时间经费有限,没那么高级。你按下按钮之后,我这边会收到信息,知道你到了,烟花是我自己点的。”   郑墨阳注视他良久,什么都没说,一时间他们周围只剩下焰火绽放的声音。冯诺一没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只得往前凑了凑:“怎么了?”   郑墨阳把他的手拉过来,用自己的手捂着:“在这等了很久了吧,冷不冷?”   冯诺一又开始用那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他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用自己的手握紧对方:“还好,没等很久。”   “这不像你,往常你已经开始跟我诉苦,说手都冻麻了。”   “不知道什么叫‘甘之如饴’吗?”他说,“现在,我就和烟火绑定了。”   “绑定?”   “以后你看到烟花,就会想起今天的事,”他说,“回忆会在相似的情况下苏醒,这是大脑的本能。也许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也不再挂念对方了,但在听到烟花声音的那一刻,还能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想起同一个瞬间,这不就是相遇的意义吗?”   郑墨阳觉得胸膛似乎响起了极速的心跳声,但焰火的声音盖住了所有,他听不真切。   他突然感到非常遗憾,遗憾他们相遇在这个注定会被遗忘的年份,遗憾今后这个焰火的回忆只属于他自己。   然后某个念头瞬间击中了他——如果就是这个人呢?如果他就是那低到将近为零的概率呢?   他久久地不说话,冯诺一疑惑地瞧了他一会儿,主动打开话题:“我从上午就开始布置了,要把所有引线都串起来还挺难的。早上起来没看见我是不是吓到了?”   郑墨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差一点就要全网通缉他了,只是指着包装完好的礼物问:“送给我的?”   冯诺一点点头:“猜猜是什么?”   又是小程序又是花火大会又是礼物,这生日贺礼的规模也够大的了。郑墨阳很给面子的摇了摇礼物盒子,又估计了一下重量:“不会是电子产品之类的吧?”   冯诺一的笑容表明他完全没有猜中:“拆开看看。”   郑墨阳从善如流地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本全新未拆封的书。和其他礼物的阵势相比,这本书显得格格不入。   冯诺一摸索着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封面,用手指戳着作者那一栏:“这是我的书。”   这回郑墨阳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出过书?”   “自费出版。”   郑墨阳仔细地看了看封面,画风相当精美,一望而知不是烂大街的五毛设计,还有不少插图,看上去像是精装版。   “你花了多少钱?”他问。   “二十来万吧。”冯诺一回答。   这显然不是一般自费图书的规格,郑墨阳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穷了。”   按照冯诺一之前的年薪,四年大厂工作少说有五十万存款,即使辞职四年,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感情全花在这上面了。   “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蠢?”冯诺一拍了拍封面,“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血要弄得好看一些。”   “我觉得你不可思议。”   真会说话,冯诺一想,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他夸不了的事情吗?   “不过,”郑墨阳笑着把书收起来,“我以为最后的礼物会是你自己呢。”   冯诺一感觉鸡皮疙瘩疯狂增长,老板这是被谁夺舍了吗?为什么会想起这种烂俗情节?   “我以为你会带上猫耳朵,穿点特别的衣服,躺在床上等我。”   “你不会真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了吧?!”   “不用看也知道,这不是情人的自我修养吗?”   冯诺一把书从对方手中抽出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很认真地说:“我是把精神世界送给你啊。我已经说了很多自己的过去,但它可以让你真正地了解我的全部。”   郑墨阳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庄重地把书拿回来,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我收下了。”   烟火在此时停了下来,最后几颗流星慢慢从空中坠落,夜晚的郊外恢复了原始的寂静。   “回去吧,”郑墨阳握住他的手,“都冻得哆嗦了。”   “对了,”在离开烟花圣地之前,冯诺一才想起来最重要的祝福没说,“生日快乐。”   “谢谢。”   冯诺一深吸了一口冬日的寒风,精神反而愈加活跃了:“你可真会挑日子,大年初六,迟一天就上班了。”   郑墨阳亲了亲他的鼻尖,想着还是别让他唱生日歌了,让这个回忆有个完美的收尾吧。   这样一个温馨的夜晚,冯诺一是盼望着能有一个温馨的结局的。然而回到公寓,猫耳朵到最后还是没躲过去。因为按照郑墨阳的说法,他实在是太适合猫耳了,他欠猫耳界一次cosplay。   冯诺一把脸埋在被褥里,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第二天早晨,窗帘照样早早地拉开,刺眼的阳光洒进来。冯诺一烦躁地把被子裹紧,企图用它来抵挡郑墨阳的冷漠。   “起来了。”无情的声音响起。   服了,真的服了,度过了昨天那样一个令人感动的生日,大老板竟然还能狠下心来逼他锻炼,真是铁石心肠,无药可救。   “就歇一天行不行啊。”   “起来,”郑墨阳说,“我们要赶路。”   “赶路?”冯诺一满头雾水,“赶什么路?要出去玩吗?”   郑墨阳摇摇头:“去岚山。”   “岚山?”冯诺一的疑惑只增不减,“为什么?”   “去把你信里的故事变成现实。” 第26章 重置年网站的新帖   还是那辆一天一班的老式慢车,还是两排座位面对面、中间共用一个桌板的布局。   旁边座位上的大汉又开始啃腌蒜头了,冯诺一心如死灰地叹了口气,取出了一副3M口罩。   被心血来潮的大老板从床上拖起来,紧接着就一路飞机高铁地赶到了这里,他还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不知道放个烟火怎么就能变成远征山区。   单露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他用肩头推了推身边的人:“为什么要到这来?”   “不是告诉你了吗?”郑墨阳正低头发着信息,“为了把你编造的故事变成现实。”   “跟我写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冯诺一觉得自己跟不上大老板的脑回路,“你打算发展偏远地区的教育?你是那种会做慈善的人吗?”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机:“反正今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干点没有意义的事。”   “我以为你更热衷于违法乱纪呢。”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可伟大了,”冯诺一说,“但是你说过,你对山区的孩子没什么同情心,为什么要帮他们?”   “就当做个实验吧。”   “什么实验?”   “帮助别人会不会带来更大的正面反馈,”郑墨阳说,“要是放在平常,我不会花时间尝试这种事,今年是重置年,试试就试试吧。”   重置年啊,冯诺一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重置年就是会让人干点傻事。   今天他们不急着去村子里,所以暂时在岚山最好的宾馆住下了。大楼外面的玻璃幕墙崭亮如新,一问果然是去年新开张的。宾馆旁边有一溜小饭馆,两人就在一家专门做卷饼的店吃了晚餐。一个套餐十张面皮,十几种素菜随意包,每人只要12块。   岚山县城呈长条状,主要商户沿着主干道两边一字排开,从头到尾也就四五公里。所以路上没多少车,大部分人都以步行作为主要交通方式。路两边还能看到接活的小三轮,塑料车棚里放着几个木凳子,非常有二十年前的风貌。   两人沿着县城的主干道走,路上有一层灰黄色的沙泥,满载的卡车驶过会掀起尘土。没过一会儿,两人的鞋子都好像被做旧了一样,看上去很有年代感。   “刚刚老板说,那一片是安置房,”冯诺一指着远处只有零星灯火的房屋说,“看着入住率不怎么高。”   “还是想留住自家的地吧,”郑墨阳说,“还有外出打工的人比较多,所以没人住。”   “也是,在县城里他们能干什么呢?没什么工厂,商店也不多,服务员保洁员什么的,很快就招满了吧。”   “回去吧,”郑墨阳看了看表,“还有工作。”   冯诺一吃惊地抬头看他。   回到宾馆,郑墨阳到前台拿了个包裹,回到房间打开,里面满满都是文件。冯诺一看着他把文件拿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在桌上堆成了几个小山。   冯诺一凑上前去,看了看文件标题,分别是基金会的章程,治理结构,制度细则,人事记录,财务报告,审计报告,评估报告,年检公报和年度工作报告   他拿起来翻了翻,有些惊讶地看着郑墨阳:“你居然是理事长?”   “挂个名而已,因为我是主要捐赠人,基金会的事情都是其他几个理事在管。”   然后大老板坐在书桌旁边,全神贯注地翻阅起了文件,几个小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冯诺一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蓦然意识到这对自己来说是大大的好事,非常满意地打开了一本电子书。   11点半的时候,提醒睡觉的铃声响起。冯诺一放下手机往书桌那里瞟了一眼,发现他还是坐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但表情极度阴沉,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审计报告而是定时炸弹。   冯诺一不敢惊动怒气模式的郑墨阳,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挪到床边。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郑墨阳冷不丁地出声。   话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冯诺一却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不是怕打扰你吗?”   “那么闲的话,就过来帮我看看基金会的官网,”郑墨阳把电脑丢到床上,“里面很多功能都很难用,看看怎么改进。”   “我原来不是做前端的,”冯诺一把自己和电脑的距离拉远了点,“而且这不是我作为情人的工作范围。”   郑墨阳终于从浩如烟海的文件堆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   “要我把那30页工作协议念给你听吗?”冯诺一理直气壮地说,“绝对没有一条是做网页。”   “这是做慈善,是为了那些失学辍学的孩子,你这么好心的人……”   “别道德绑架啊,两码事,”冯诺一说,“我从ICU出来那天指天立誓了,再也不做超出自己工作范围的事情。”   “你不是还做了重置年的网站吗?”   “那是我自己感兴趣所以主动做的,性质不一样,”冯诺一打开手机指了指时钟,“而且这都几点了,让人加班也得有个限度,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郑墨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他突然笑了笑:“现在不觉得我是个好员工了?”   “你的工作能力我不做评价,”郑墨阳说,“只做自己分内的工作,并且完全不加班,这是没前途的。”   “这世道,大家都被PUA到加班是常态了,还觉得是愿打愿挨,”冯诺一摊开手说,“所以我辞职了。”   “我创业的时候也是007,几乎打铺盖在公司睡。”   “我们跟你能一样吗?”冯诺一反驳道,“你007,最后有了公司,有了股份,有了名望。我们007,让你有了公司,有了股份,有了名望。结果不平等,单拿过程来说,也太不客观了。”   郑墨阳倒也不跟他计较,只是说:“规则就是这样。”   “我们真是一个勤奋的民族,年轻的时候不拼死拼活地加班,不被社会暴打,就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社会,”冯诺一说,“到底是谁规定的?”   “我们就身处在这个时代里,时代洪流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轮到你的时候,很难不顺着倒下去。”   冯诺一笑了笑:“我没办法改变时代洪流这么大的东西,但至少想遵从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太忠于自我了,”郑墨阳说,“没有老板喜欢这样的员工。”   “你是资本家我是打工人,本来也不可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冯诺一说,“好了,我要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郑墨阳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扎根到文件堆里不理他了。要是每天都这样,那这情人也太好当了。冯诺一展望了一下美好未来,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冯诺一头一次被自己的闹铃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翻了翻,然后睁开眼睛,对着面前的人愣了半晌。   穿着衬衫长裤的郑墨阳安静地躺在床的另一侧,高挺的鼻梁在阳光下勾勒出一条明暗分界线。冯诺一欣赏了一会儿,轻轻地坐起身,把被子盖在他身上,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人大概是熬夜熬过头了,竟然连衣服也没换。   工作的郑墨阳简直六亲不认,看文件比看情人殷勤多了。冯诺一理解这人为什么前十年谈不了恋爱了,感情工作才是真爱。   他半坐着靠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身旁的人。然后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搭在对方的手上。   在这一瞬间,他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眨了眨眼,好像周围的世界终于进入了意识一样。他偏头把手机拿起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发帖了。   另一个收到重置年邮件的人。 第27章 慈善像是做了,又像是没做   世界上最悲催的事莫过于你以为逃过了一劫,然后醒来的金主爸爸一眼看穿你“已经跑完”的谎言,冷言冷语地让你下去锻炼。   等你经受完北风和灰土的摧残,大老板又让你换衣服出门,说今天要去希望小学实地调查。   “你不休息一会儿吗?”冯诺一看着对方眼下的乌青,“昨天熬到挺晚的吧。”   “过了困劲了,我熬夜之后的白天一向睡不着,”郑墨阳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看看。”   县城和纳湾小学虽然只相隔十几公里,但山路崎岖,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这个学校是我们基金会希望小学项目的受助者之一,”郑墨阳单手撑在车窗旁,指节抵着太阳穴,缓解熬夜带来的头痛,“中西部有些乡村小学还在危房里上课,没有食堂没有办公室,所以需要翻新或者扩建,纳湾小学去年拿到资助翻新了教学楼和食堂,还新建了操场。”   这一趟出来得很急,但郑墨阳的秘书邓晓仍然周到地和校方打好了招呼,让他们带着郑墨阳参观校园。出于对资助人的礼遇,校长表示会亲自在校门口迎接他们。   远远地,看到群山间有几栋新修的房屋,格局跟四合院差不多,三个屋子围出一片长方形空地,地上用水泥压平,画着几条白线,算是操场,左右各有一个新搭起来的足球门。周围没有栅栏也没有校门,就在教学楼上用鎏金大字写了校名。楼旁站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人,面容清秀,远远地朝他们的车招手。   “郑先生,”他热情地和他们握手,“欢迎来到纳湾小学。”   郑墨阳的回握更加热情:“陈校长心系家乡,愿意放弃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回来为基层教育事业出力,我一直深感敬佩。”   这恳切的语调,诚挚的眼神,如果冯诺一不了解他的话,当场就要热泪盈眶了。   然后陈校长把目光转向冯诺一。   “我姓冯,”冯诺一立刻伸出手来,“我是郑先生的助理。”   “您好您好,”陈校长拉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我带两位参观一下学校。”   方寸之大的地方,走几步就逛完了。于是陈校长的步伐放得很慢,边走边跟他们介绍学校情况:“我们的学生都是附近山村的,学校总共86个学生,六个班,每个年级一个,都是贫困家庭,一半以上是留守儿童。因为没宿舍,学生都是走路来上学,像宝安村那边,每天来回要花三个多小时。”   说着校长推开了一个班级的后门,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回头望着他们。   教室四周的墙上像普通小学一样贴着彩纸和画报,桌子是久远的木桌,上面的红漆已经开裂,凳子是早已淡出学校的一字型长凳。有些学生的年纪还小,脚够不到地面,在空中一荡一荡的。   校长朝老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上课,就把门关上了。   “这边不太重视教育,孩子很多都是八九岁才来上学,留级几年,小学毕业就嫁人生孩子了,”校长叹了口气,“当然,她们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可惜了,有些成绩还挺拔尖的呢。”   所谓拔尖,就是小学毕业考试能上八十分。对于冯诺一来说,这连中等水平也算不上,但这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很难及格。   “咱们县倒也出过几个大学生,但基本都是被父母领着去外地上学,回来参加高考的,为了录取分数线低一点。”   屋门一推开,一股带着馊味的泔水气息弥散开来,冯诺一瞬间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里是小学的食堂,和教室比显然简陋很多,四面墙都没有上漆,上方是工地里临时板房用的那种塑料屋顶。两边放着几张桌椅,屋子尽头有一个冰箱和大铁锅。   “学生的菜都是在这里煮的,”校长指着铁锅说,“每天的菜都按照规定,留样放在冰箱里,这样出问题的时候能调查清楚。”   冯诺一打开冰箱看了看,除了用塑料袋包着的饭菜样品,就剩下几袋面条和速冻饺子,估计是学生的午餐。   “从这儿往北开四十分钟,还有个半坡小学,条件比我们好,给提供住宿,”校长说,“不过稍微宽裕一点的,家长都会送到县城里去。”   “我记得去年你们翻新了食堂。”郑墨阳说。   这话一出,空气里弥漫着尴尬。过了一会儿,校长讪讪地往上指了指:“嗯……就是没建几天,屋顶塌了……”   冯诺一上网搜过青苗基金会的大概情况。去年基金会资助的好几个项目出了烂尾楼事故,这个小学就是受害者之一。   校长好心地给郑墨阳找补:“我们这儿三天两头下雨,山顶上还经常落石,可能是这个原因……”   “抱歉,”郑墨阳很严肃地说,“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调查,屋顶也会尽快换上,解决孩子们的用餐问题。”   校长握住了郑墨阳的手,笑得非常开心。在做这样的大表情时,冯诺一能看到他眼角的纹路,为这张年轻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郑墨阳又问了学生有没有别的需要,比如教科书,运动器材等等,校长都一一答了。冯诺一在旁边拿出一个本子,有模有样地把每条都记下来,完成他作为秘书的职责。   出来时,校长仍旧把他们送到车前,面包车掉头时掀起了一阵尘土,冯诺一扭头能看见校长在拍打灰扑扑的长裤。   “他比几年前沧桑多了。”冯诺一扒着车窗往后望着。   郑墨阳略微皱起眉头:“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冯诺一说,“但我看过他的照片,他就是陈念东啊,看蜘蛛侠的时候我跟你提过他,没想到现在已经是校长了。”   郑墨阳看着他,记忆一点一点回笼:“哦,你觉得长得很帅的那个。”   冯诺一死不承认:“我只是记性好而已。”   郑墨阳撤回了目光,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顶破天就算个普通帅哥啊,”冯诺一举起右手立誓,“和郑先生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普通颜值和脸蛋天才怎么能比呢。”   “你要是在试图讨我开心,起的完全是反作用。”   “好吧,”他见好就收地放下了手,“那说正事。网站那边有回复了,你想把他们约出来见一见吗?”   “他们?”   “有两个人,”冯诺一说,“看起来互相不认识。”   “见一见吧,过几天我会去基金会总部,你把那里的地址报给他们,路费住宿费我来付。”   “好的,”冯诺一回答,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说,“我现在感觉有点像你的秘书了。”   “我秘书哪有你胆子大,”郑墨阳看了看表,对司机说,“再去一趟纳空小学吧。”   纳空小学靠近县城安置区,校区宽阔大气,冯诺一一下车就震惊了,因为太过熟悉。   教学楼、塑胶跑道、宿舍都美观大方,又加上是新落成的,和一线城市的学校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因为靠近居民区,学生也多,有六七百人,和刚才的学校比简直是一天一地。   “学生虽然多,但是成绩普遍不行,”校长说,“基本上考不上高中。”   问了一下,百分之九十也都是留守儿童。   冯诺一往新教室里看了一眼,有些疑惑:“为什么里面空荡荡的?”   校长有些尴尬地搓搓手:“教学楼是用捐款盖的,盖完了学校没钱买桌椅,所以就空这儿了。”   他们走遍了新教学楼,没有一间教室有人,反倒是对面两个老楼里书声阵阵。   “操场,”校长连忙打圆场,“操场是新修的,学生们很喜欢,经常在那边踢球。”   郑墨阳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只是很和蔼地说些“老师们辛苦了”“校长费心了”之类的话。总体来说,这场类似迎宾仪式的参观还是结束地非常体面。   “有什么感想?”走出学校时,郑墨阳问他。   “怎么说呢?”冯诺一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汇,“这慈善像是做了,又像是没做。”   “做慈善,光有钱远远不够,”郑墨阳说,“就说塑胶跑道那块地,原本不是学校的,要把地皮翻新,既要让土地产权的所有人同意,又要让政府同意。即使关系都打通了,不熟悉当地情况,被建筑公司坑了,最后工程烂尾,那也是白干一场。”   冯诺一回头看着在操场上跑跳的孩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慈善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不赞成个体对个体的捐助行为,”郑墨阳说,“虽然短时间内可以救急,但是缺乏可持续发展的能力。比如你资助的那个女孩子,虽然你有赚钱的能力,但你无法保证不会出现意外。假设你有一年生病或者失业,就会直接切断她的经费来源。而且直接给钱的方式太容易引起贪欲,几年下来,她要是人品不好,可能还会求你别的。今天你借给她学费,明天她奶奶病重了,你帮不帮忙?她们家房子因为滑坡塌了,你帮不帮忙?你帮了她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不帮,感激就会变成怨恨。想做好事最后却被拖累,这种例子我见过很多了。”   冯诺一想了想说:“也许吧。可是在当时那个场景下,舍不得不帮忙。”   “你习惯把人往好了想,这样容易吃亏。”   “我没有把你往好了想。”   “是啊,”郑墨阳问,“为什么就针对我一个?”   “万幸,”冯诺一说,“我要是误以为你是好人,说不定已经被你玩死了。”   郑墨阳熟练地抬手弹了他一下:“又乱说话。”   过了一会儿,郑墨阳又开口说:“这样也挺好。”   “什么挺好?”   “什么事都往好处想,生活会很快乐。”   “被骗了就不快乐了。”   “不是还有我吗?”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冯诺一抬头望向群山的落日,峰峦叠翠间霞光入侵了天际线。“基金会有助学金项目吗?”他问,“如果有,麻烦把她转到项目里去吧,我会直接给基金会捐款。” 第28章 有关前任   在岚山和附近的几个贫困县转了一圈,两个人肉眼可见地黑了一个色号,精神从亢奋转到疲惫再转到生无可恋。回到基金会总部所在的省会城市后,倒在床上睡了好几天。   早上,做完例行的晨练后,冯诺一冲了个澡。等他从浴室出来时,正赶上郑墨阳出门。   因为要去基金会视察,郑墨阳穿上了正装。纯黑色的外套、马甲和领带,从肩膀弧度到腰部曲线无一不完美,站在那儿就把房间背景变成了画报。   “今天可能会晚回来,你自己找点事做吧,”郑墨阳边扣表带边朝他走过来,“之前跟你提过房子过户的事,下午会有人把转让合同带过来,你自己准备好身份证明。”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冯诺一用来擦头发的浴巾搭在肩上,眼神呆滞,毫无反应。郑墨阳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听到了没有?”   “啊?”冯诺一的语气如梦似幻,“不好意思,我刚才光顾着看脸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郑墨阳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意图:“算了,他过来的时候会给你打电话的,到时候让他给你解释。”   门“砰”的一声关上,冯诺一万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应该拍张照的。”   寒假还没放完,景区肯定人满为患。而且气温还是零下,冷得让人骨头打颤,不宜出门。他把窗帘拉开一半,倒在床上,打开罗伯特·福沃德的小说。   就这么躺到了中午,冯诺一瘫在床上,觉得起身这个动作简直要命。记得有一次,郑墨阳问他为什么不运动不出门还是这么瘦,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经常懒得吃饭。”   就像今天,如果不是门铃响起,他可能就这么把午饭躺过去了。   能是谁呢?他微微俯下身往猫眼里看去,立刻打了个激灵,不敢怠慢地开了门。   “就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在。”门口的盛装女子十分自来熟地走进来。   冯诺一乖巧地把门关上,跟在她身后问:“姚总怎么过来了?”   “出差,顺便来看看老朋友,”姚梦琳挑了最舒服的位置坐下,“郑墨阳去基金会那边了?”   冯诺一点点头,忍不住问:“姚总怎么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酒店是我父亲名下的,”她的指甲换了一种红色,和挑染的头发很相配,“房间号很容易就打听出来了。”   冯诺一已经懒得跟资本家掰扯隐私问题了,既然是来会老友,他尽职尽责地告诉对方:“郑先生大概会很晚回来。”   “第一天视察嘛,很正常,他今天肯定把理事、秘书长、项目负责人一个个拎着提审一遍,”姚梦琳突然对冯诺一的眼睛产生了兴趣,毫不掩饰地盯着看,“你终于不戴眼镜了。”   “没办法,金主爸爸不喜欢。”   “谁能喜欢,那眼镜丑的不行。”   “我那时候比较穷。”   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非常突兀地抓住了他的手。“就知道那家伙不会疼人,都把你养瘦了,”说着就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饿了没?跟姐姐一起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嘴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烤肉。”   这场景挺诡异的,被包养的情人和金主爸爸的朋友(待考证)坐在一起,面前的烤架滋滋冒着热气。   “最近过得怎么样?”姚梦琳问。   “挺好的。姚总最近过得怎么样?”   “在忙婚礼的事。”   “恭喜啊。”   姚梦琳淡淡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兴致不高,冯诺一也就不再提了,在脑子里脑补了八百万字豪门血泪。   “除了这个呢?”姚梦琳别有意味地说,“不想问别的吗?”   “我问了姚总就回答吗?”   “你先问问看。”   冯诺一装出冥思苦想的样子,然后艰难地说:“好吧,有一件事我确实挺好奇的。”   桌对面的人露出一丝微笑,好像猎人看到猎物撞到网里一样:“你说。”   “在我之前的几任助理,最后都怎么样了?”   仿佛这话戳到了她的笑点,姚梦琳的笑容扩大了很多:“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很疑惑,因为郑先生说情话的能力太强,但凡跟他相处一段时间,谁都会觉得自己是被爱的,”冯诺一说,“这样的话,分手不是很麻烦吗?”   “像他这样以‘交易关系’为宗旨的人,从挑选对象的开始就格外小心了,”姚梦琳用剪刀把肉剪成小条,“要么选那种特别容易PUA的傻瓜,即使分手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要么选那种聪明人,知道断了再纠缠没什么好下场,所以问题不大。”   冯诺一“哦”了一声,拿起另一个装小牛排的盘子。   “怎么?”姚梦琳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吃前任的醋了?”   “我凭什么吃醋,这是过去的事,和我无关,而且我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男朋友,别说这是以前,就算现在他一南一北搞上几个,我也没立场管。”   “这话听起来就很像吃醋。”   冯诺一告饶似的举起双手,然后往对方盘子里夹了几块肉。   “他之前的……”姚梦琳曲着手指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报出数字,“那些情人,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他工作起来六亲不认,连吃饭像是一种罪过,更别说陪情人了。不像现在闲的要死,有心情和你风花雪月。”   弄了半天,还是因为重置年啊。   冯诺一看着架子上滋滋作响的肉类,正在出神,姚梦琳忽然拍了下手:“我想起来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好聚好散的,有一个例外。你认识林松竹吗?”   过了好几秒,冯诺一才眨了下眼,迟缓地回答:“我知道。”   “他是前任之一,”姚梦琳说,“这人还是我牵的线,一次首映会上认识的,后来我介绍给了郑墨阳。那家伙养了他一段时间,好像给了他几部网剧的资源吧。怎么断的我不知道。今年刚开年的时候,不是爆出来他吸|毒吗?”   冯诺一跟个局外人一样兴致勃勃地凑热闹:“听说过。”   “事情爆出来之后,他的经纪人来找过郑墨阳。”   “吸|毒不是直接封杀了吗?找他还有什么用?”   “那倒也未必,”姚梦琳说,“一些有吸|毒史的实力派歌手,复出之后照样在一线城市做商演。老百姓也都忘了他吸过毒,只要歌唱的好听就行了。像林松竹这种还算有才的演员,上不了大荧幕,还有幕后工作,说到底还是看有没有资源。”   冯诺一沉默了半晌,似乎是为资本控制的世界与民众短暂的记忆力感到悲哀:“然后呢?”   “然后郑墨阳让我把他的黑料在热搜榜上挂了大半个月,每天都换新的。时间正赶上过年,大家都闲得慌,每条热度都高的不行,我就没见过谁家粉丝塌房塌得这么惨。”   怪不得,连一向不看明星八卦的顾承影都知道了。“……他之前得罪过郑先生吗?”   “没有,”姚梦琳说,“就因为当初断了的时候说好不再联系,结果那小明星居然还来找他,所以那家伙嫌烦吧。”   “不是,”冯诺一眨了眨眼,“这种事不会先警告一下吗?比如说‘下次再敢来找我我就挂你黑料’,哪有一句话不说直接挂人的啊。”   “可能他当时心情不好吧,”姚梦琳耸了耸肩,并不觉得这件事很重要,“那几天他收到了什么邮件,还让我找人查他的邮箱账户。”   冯诺一望着天花板上的小吊灯,陷入了沉思。   姚梦琳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在想我有没有什么黑料,”冯诺一说,“万一哪天他心情不好,把我给挂上去了怎么办?”   “那你有吗?”   “没有,”冯诺一说,“但是他要是拍了我的床照什么的,那……”   “放心,”姚梦琳说,“那种照片连机器审核那一关都过不了,根本发不出来的。”   冯诺一长吁一口气:“那就没有了,感谢净网行动。”   对面的人笑了起来,冯诺一总怀疑“床照”这俩字让她有了不好的联想。   “从我这挖了这么多消息,有什么感想?”姚梦琳问他。   冯诺一想了想说:“贵圈真乱。”   “因为选择太多了嘛。大把的俊男美女等着你挑选,世界那么大,何必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冯诺一想说那你还不是结婚了吗,然后想想,这婚姻见证的大概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实际跟商业合同也差不多。   “普通人的时间就那么多,钱就那么多,选择也有限,所以容易保持美德,”姚梦琳说,“要是他们有了名有了利,你再让他们选,是要吴彦祖还是古天乐,那肯定是全都要。”   “哪有这种好事,明星里长成这样的也不多啊……”   “如果实在品德高尚,或许坚守得住,但大多数人都是凡人,”姚梦琳没有理会他的吐槽,继续往下说,“所以男人有钱就会变坏,这句话挺有道理的,当然也同样适用于我。”   冯诺一笑了笑,勤勤恳恳地吃起了肉:“我没办法赞同这种选择,大概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吧。”由此可见,财产再分配很重要,缩小阶级差距,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了。   一口气吃完了半年的肉量,冯诺一捂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叹息。吃了如此丰盛的午餐,又听了足够消化好久的八卦,冯诺一向对面的女士提出疑问:“姚总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姚梦琳单手撑着脸,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着,送出勾人的眼风,附近几个卡座的男士不自觉地朝这边看。   “我是个很恶趣味的人,”她说,“想看他栽跟头,仅此而已。” 第29章 The one   郑墨阳从办公大楼走出来,一辆宝石红的跑车突兀地出现,新漆闪闪发光,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差点亮瞎了他的眼睛。   “嗨。”姚梦琳手上勾着毫无用处的墨镜,车子的敞篷大开。这种宁愿在大冬天里吹冷风也要保持潇洒的做法,实在让他觉得脑子有病。   “你怎么来了,”他语气中充满谴责,“邓晓又把我的日程告诉你了?”   邓晓是他的现任秘书,他在职期间,秘书轮换的速度如同走马灯,只有邓晓兢兢业业地坚持了三年。仅凭这一点,姚梦琳觉得她值得一个感动中国人物提名。   “跟她没关系,是我的司机告诉我的,”姚梦琳指了指旁边的空座,示意他上车,“你不知道私人司机圈的消息传得比社交媒体还快吗?”   “你把我的司机弄到哪去了?”   “我来送你还不行吗?”她的语调恭敬得夸张,“上车吧,理事长。”   郑墨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上来:“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与其说是为了见证我结婚的,不如说是给他们提供场地拉关系的,”姚梦琳的车技一如既往地不稳,而且带着与实际能力严重不符的自信,“你最近过得挺滋润啊。”   “还行,”郑墨阳抑制住把方向盘抢过来的欲|望,“你见过他了?”   “你怎么知道?”   郑墨阳叹了口气,此人最热衷于从他的八卦中汲取快乐,不兴风作浪简直不符合她的本性,必定是第一时间就去搞事了:“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夸你呢。”   郑墨阳冷笑了一声:“是吗?”   “要我说,你最近挺不正常的,”姚梦琳瞥了他一眼,突然一个大转弯,身旁的人不得不用手撑住车门抵挡惯性,“跑来做慈善?你也会做慈善?”   “这不是退休资本家经常做的事吗?”   “呵,”姚梦琳对这个解释嗤之以鼻,虽然最初提出这个观点的就是她本人,“跟他有关系吧。”   “只是想验证一件事而已。”   这戏是越来越精彩了。姚梦琳用舌头舔了舔牙尖。当初以为是情场老手哄骗无知青年的悲剧,现在看来谁是输家还未可知呢。   “慈善可不好做,”姚梦琳把话题换到了公事上,“你这还是义务教育阶段,我国国情,这种项目得上面拍板,很难有自主性,你这种自由主义惯了的人能受得了?还有你那基金会,运作的也不怎么样吧。”   “他们还知道叫基金会?”郑墨阳按了按太阳穴,“不好好管理资金,竟然自己做项目。总共四十个人,同时运行十几个项目,从开工到验收都自己上,又不熟悉当地情况,不出岔子才怪。”   “不招标?那胆子也是挺大的。”   “胆子大?问他们怎么管理资金的,竟然告诉我存在银行里,”郑墨阳觉得头痛欲裂,“连投资收益都没有,资金年年在缩水。”   “那也不能全怪他们,你看近几年的股票基金市场,万一把本金赔进去,他们没办法向捐助人交代,媒体舆论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归根到底,那些员工都是按照项目运作的需求招进来的,怎么可能会投资理财。”   “我认识几个基金会的秘书长,这方面经验挺丰富的,之后我介绍给你。”   只有在姚梦琳正经的时候,郑墨阳才会想起她是个富家千金,父母和自己都有挂名的基金会。可能就是在外面扮演豪门淑女太久了,所以私底下放纵起来就格外可怕。   “你不会住在这吧?”郑墨阳看着熟悉的大楼逼近,不详的预感愈加强烈。   “怎么了?”姚梦琳瞥了他一眼,“我又不和你们住一间房。”   “你闲着没事来串个门也够受的。”   “重色轻友。”   “你有男朋友的时候都跟快我绝交了,”郑墨阳慢条斯理地说,“可惜过程轰轰烈烈,结局凄凄惨惨。”   “我那是及时行乐,你懂什么?”   郑墨阳对她的价值观早已失去了兴趣,只希望她赶紧从自己面前消失。然而天不遂人愿,对方不但尾随他上了同一个楼层,还陪他走到了门口。人家是酒店集团董事的女儿,把人扔出去是不可能的,实在令人郁结。   “真巧啊,”姚梦琳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我就住你们隔壁。”   郑墨阳企图用“晚安”来送客。   “一起玩会儿牌吧,我好久没玩,手都生了。”姚梦琳眼疾手快地撑住了门。   “找别人吧。”   “这个点你让我找谁?”   “酒店经理肯定愿意陪你这个少东家玩一把的。”   “他们又不敢赢我。”   “姚总?”门里突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贴在郑墨阳肩膀上,“这么晚怎么来了?”   “她很快就走了。”郑墨阳侧过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如此旁若无人的亲密行为丝毫没有影响到姚梦琳的兴致,她兴致盎然地问冯诺一:“会玩德扑吗?”   “知道规则,但是玩的不怎么好,”冯诺一满头雾水地看了郑墨阳一眼,然后又指了指屋里,“我还在看同学的直播,姚总要是想和我打的话,可能得等半个小时。”   姚梦琳叹了口气,指了指郑墨阳:“算了,还是你来吧。”   郑墨阳木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把门打开了一点:“玩两把赶紧走。”   姚梦琳像拿到糖果的孩子一样走进来,从柜子里拿了酒店预备的牌,坐在桌上熟练地洗着。冯诺一走回沙发旁,直直地往后瘫倒,把电脑捞起来,用一种很伤脊椎的姿势伸着脖子看。   郑墨阳瞥了他一眼,把人拎了起来:“坐好。”   冯诺一敢怒不敢言地看了看他,终究还是把背挺直了。   “晚饭吃了吗?”郑墨阳问。   “吃了。”冯诺一心不在焉地回答,听语气就知道是随口一说。   “你再想想,”郑墨阳轻轻按住姚梦琳发过来的牌,并没有回头看沙发那边,语气也是淡淡的,却有种令人心慌的压迫感,“有没有送餐,我问问前台就知道了。”   “……我出去吃的。”   “你会为了吃饭跑出门?”   “我错了,”道歉来的十分迅速,“中午吃的太多了,晚上不想吃。”   姚梦琳笑了起来:“你要是生在古代,进了刑部,一炷香不到肯定全招了。”   “那得分情况,”冯诺一说,“要是被冤枉的,我能挺一会儿。”   “打你你也不认吗?”   “掌嘴还行,要是拔指甲的话,估计就认了,”他说,“毕竟我很怕疼。”   “你看,”姚梦琳一边加注一边对郑墨阳说,“我就说他吃硬不吃软。”   冯诺一的气节惨遭羞辱,好在之后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进行下去。桌子旁的两人专心打牌,沙发上的咸鱼专心看游戏。   今天粉丝反响比较热烈,林霄破天荒地延长了直播时间,冯诺一盯着屏幕,时不时地夸奖主播几句捧捧场。   郑墨阳玩了几把就厌倦了,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比面无表情还面无表情。姚梦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代替筹码的塑料圆片丢了回去:“行了行了,赢了还这么吓人。”   她往沙发那边看了一眼,悄悄走到了沙发背后,双手撑在靠背上,好奇地看着屏幕。冯诺一浑然不觉周围的变化,还忙着敲弹幕。   未航旗下虽然有不少直播平台,姚梦琳却没有看过游戏直播。她瞧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和游戏毫无关系的话:“这个主播挺可爱的啊。”   冯诺一全身紧绷起来,啪地一声合上了电脑。   “干嘛?”姚梦琳从他背后伸手,企图把屏幕打开,“人家还没直播完呢。”   “他打的也就那样吧,没什么好看的,”冯诺一说,要是被老同学听到一定当场打死,“姚总要是有兴趣,我们看看另一个主播,前国服冠军呢……”   姚梦琳天生的一根筋思维,从来只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压根没有听见冯诺一的话:“你同学签平台了吗?”   “他没……”冯诺一觉得舌头有点打结,“他……您还是放过他吧。”   姚梦琳挑起一边的眉毛,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说?”   “我同学挺老实的,之前上学的时候,除了码代码就是宅在宿舍打游戏,心思比较单纯,也不怎么会说话……”   “老实人好啊,”姚梦琳雀跃地说,“木讷的男人逗起来特别可爱。”   这话怎么越说越糟!冯诺一求救似的看着远处的郑墨阳,对方无聊地划着平板,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姚梦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难道我还配不上他吗?”   你们内部糜烂能不能不要牵连外人啊!冯诺一在内心咆哮了一阵,然后诚恳地说:“姚总,他可是玩不起的人,您这条件大可以找更好的。”   姚梦琳垂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俯下身,脸贴的越来越近,冯诺一赶紧往后撤了撤。“谁说我要玩了,”压低声音的时候,她和郑墨阳有种神似的气场,“我可是认真的。”   冯诺一被她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好像草原上迎面遇上猎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您不是要结婚了吗?”   “结婚和恋爱是两码事,”姚梦琳说,“我是打算谈一辈子恋爱的。”   冯诺一觉得脑子里血流不畅,转不过弯来。他顿了顿,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那……您谈过多少次,或者打算谈多少次恋爱?”   令他窒息的是,姚梦琳突然眼神飘忽起来,明显是在计算次数。过了好久,她报出一个差点让冯诺一晕厥的数字,而且说出来的表情带着淡淡的感伤。冯诺一用手揪了揪脑后的头发,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为什么面前的人一脸深情被辜负的样子?   “虽然次数不少,但我每次都是认真的。”姚梦琳进一步击碎他的三观。   “按照平均时间来算,您每次恋爱前后不超过半年吧?”   “恋爱不就是这样吗?”姚梦琳说,“只有最开始的时候才能体会到那种悸动,渐渐地,两个人习惯彼此的存在了,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它,这段感情才完美啊。”   冯诺一抱着电脑呆坐在沙发上,表情十分茫然:“啊?为什么?”   姚梦琳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是不会理解的。”   “别人的感情我没有资格插手,”他说,“不过您还是找志同道合的对象比较好。我同学是那种相信‘the one’的人,您这么前卫的价值观,他是没办法理解的。”   “the one?”   “就是‘命定之人’,”冯诺一说,“他相信世界上存在一个能和他完全契合的灵魂,能跟他成为爱人、亲人和最好的朋友。他不想谈很多次恋爱,他只想遇到这个人,然后和她一起共度余生,您懂我的意思吗?”   姚梦琳捏了捏他的脸,没有回答,朝郑墨阳随意地挥了挥手,就开门出去了。冯诺一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劝阻完全没有效果。 第30章 重置年项目见面会   在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一家普通的中餐厅卡座上,冯诺一对着金主大倒苦水。   “她是能潇洒转身的人,我同学可不是啊,”冯诺一转着手里的茶杯,语气幽怨,“她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马上就能投入下一段感情了,我同学怎么办?万一抑郁了呢?”   郑墨阳风轻云淡地说:“为什么要担心还没发生的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冯诺一伸手捂住眼睛,“工作的时候,我们周围都没几个女生,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大美女,段位又高,他一纯情小男生,不被玩死才怪。”   郑墨阳显然对自己的朋友、以及情人的朋友的感情生活都没有兴趣,从当晚事发到现在,冯诺一用各种狗狗眼攻势哀求他,他也没有想挽救纯情青年的意思。   “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郑墨阳带着局外人的冷静说,“有这么一段经历挺好的,她这种人百年一遇,肯定会留下很独特的回忆。”   “不是所有难忘的经历都是好事啊。”   郑墨阳用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忘了,今年是重置年。”   再糟糕的事情发生,也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后果。   但是这句话哪里变了味,本来应该作为迎接新生活的动力的,现在好像成了自暴自弃的借口。   郑墨阳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突然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专业的人都这么单纯吗?”   冯诺一听出来话里有话,保守地说:“大家学习工作都比较忙,没那么多时间谈感情。”   “你就不像。”   冯诺一觉得背上汗毛倒竖:“什么不像?”   “你看起来经验很丰富。”   冯诺一听到这个评价后顿了一下,偏过头去笑着看他:“为什么会对我过去的经验感兴趣?”   这话一出,颇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郑墨阳对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平静地把问题抛了回去:“单纯好奇,你不是也问过姚梦琳我的事吗?”   冯诺一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可惜这人的表情管理已经臻于化境,完全没看出任何端倪,只好没意思地把脑袋转回去,用闲侃的语气说:“大学的时候有个初恋,然后性格不合,分了。工作之后也认识过一个人,但我后来发现我没有那么喜欢他,也分了。”   郑墨阳淡淡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冯诺一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轻松还是难过,纠结了一会儿,他问身旁的人:“为什么觉得我肯定有经验?”   郑墨阳看了看他,说:“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而且在感情方面并不被动,这样的人活到28岁还没谈过,基本是不可能的。”   冯诺一对于这种夸赞向来欣然接受。既然话题已经进行到这儿了,不再得寸进尺一点,对不起今天透露这么多情史,于是他带着好奇的心情问:“郑先生的初恋是什么样的?”   郑墨阳因为这个问题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初恋。”   哦,忘了大老板是个不相信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人,觉得维持关系是浪费时间,所以以前都是单纯的身体交流。行吧,这就是所谓资产阶级肮脏的纯情吗?   郑墨阳看了看表,带着一点质疑问:“你确定通知他们的时间地点是对的?”   今天真正的主题,其实是重置年会面。事前冯诺一用邮件告知了另外两人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作为东道主,他们特意早来了半小时,结果聊遍了情史,正题还没开始。   “没问题啊,”冯诺一不服气地拿出了邮件记录,“你看,写得好好的。估计是他们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不熟悉路,所以晚到了。”   话音刚落,一男一女就悄悄地靠近他们的桌子,神情紧张,举止犹豫。   四个人八目相对了几秒,那位年轻男子不情不愿地开口:“这里的番茄炒蛋不放糖吧?”   郑墨阳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对着冯诺一问:“这是你定的接头暗号?”   冯诺一神情严肃地点头:“是的。”   “有什么必要吗?”   “没有,”冯诺一招呼对面地两个人坐下,“只是想在有生之年尝试一下电影场景。”   陌生男女坐下之后,神色颇有些不安。冯诺一把菜单递给他们,然后问:“看样子,你们记起我了?”   年轻姑娘对着他和郑墨阳点了点头:“二位我都记得。”   她就是第一次去岚山时,绿皮火车上坐在他们对面嗑瓜子的人。   年轻男子对着冯诺一点了点头:“我也记得你。”   他就是第一次去岚山时,在火车餐车里吃盒饭的人。   “你们当时也是去验证预告的真实性的吗?”   对面的男女对望了一眼,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所以说,那辆绿皮火车上载了三位参与者,或许还有不知名的第四第五位,至今没有联系上他们。说来也真是神奇,在生命中某个时刻跟你擦肩而过的人,也许和你有着相似的命运。   姑娘叫韩晨,家住西南某个农村,除此之外没有透露其他信息。青年也只说自己叫卓思贤,在东北工作。   “你是郑墨阳吗?”韩晨问,“未航的创始人。”   “我已经卸任了。”   “在火车上的时候就觉得面熟,就是当时没敢问,”姑娘带着一丝遇到名人的兴奋,“早知道就带支笔来要签名了。”   郑墨阳微微笑了一下:“我的签名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要是真的想要,我去和店家借一支笔。”   “你等等,”冯诺一开始翻找背包,“我好像带了。”   最后他真的拿出一只水性笔来,然后又到处找纸:“只剩这个了,要不就在背面签吧。”他把一张传单拍在桌上。   “你把这个带回来干什么?”郑墨阳把纸张接过来。   “留个纪念。”冯诺一回答。   郑墨阳最近忙于基金会的人员整改,整天行踪不定。冯诺一好奇非营利组织的工作状态,郑墨阳就把他带了过去,说他是请来的技术援助。冯诺一拼死抵抗,最后还是给基金会的官网改了几个bug。正在心里狠骂资本家见缝插针的时候,看到桌子上大叠的传单,好像是新项目的宣传资料,就拿了几张回来。   郑墨阳在传单背面签了名,递给对面的人。   韩晨开心地观赏了一番签名,又翻到背面看传单。“乡村支教培训计划?”她看着传单上的希望小学校园照,“培训支教老师的吗?”   “是的,”郑墨阳说,“希望小学教师一直短缺,所以打算去几个大学做做宣传,看有没有在校大学生愿意义务支教。这些学生热情很高,但是没有教学经验,所以在他们上岗之前,希望先培训几天,给他们讲讲教学思想和学生的基本情况。”   “听起来很有意义啊,”韩晨盯着传单上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可以参加吗?”   其他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她。   韩晨的语气里带着点忐忑:“我是美院毕业的,培训一下,教孩子们画画应该没有问题。”   “当然欢迎,”郑墨阳说,“报名方式就在那张传单上,联系相关的负责人就好。”   冯诺一不知道一个签名还能招到一个义工,带着点惊讶问:“工作不要紧吗?”   “我辞了,”韩晨把传单仔细地折了折放回口袋,“重置年还做什么工作啊。”   说得对啊,都是重置年了,这么宝贵的一年,不应该献给自己未能成行的梦想吗?不应该去追求那些不敢追求的人吗?   居然选择去做慈善?这是什么圣人?!   “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吗?”郑墨阳果然问出了口,“环游世界,做音乐,写小说,或者创业?”   韩晨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头发:“我没什么写文章的才华,创业从来没想过,环游世界……我没钱啊……”   “支教包食宿的。”冯诺一说了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而且,这不是挺有意义的吗?”韩晨说,“岚山是个很美的地方,孩子们也都很可爱。”   “那份传单,可以也给我一张吗?”卓思贤突然说。   冯诺一彻底地震惊了:“你也要去?”   神挑中的都是些什么人中圣贤?!   “嗯,正好最近心里很乱,想离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你也辞职了?”   “我请了长期病假。”   “这个项目我会跟进的,”郑墨阳说,“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顿了顿,又对着卓思贤说:“你是不是没听说过未航这家公司?”   “啊?”瞪圆眼睛的样子很可爱,“暴露了吗?”   “刚才那位姑娘说我的身份的时候,你在偷偷地查手机吧,”郑墨阳说,“那种‘大家看起来都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的表情,很典型啊。”   卓思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冯诺一看着他,瞬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 第31章 演戏过头就是悲剧   事情是从“我要举办一场慈善晚宴”开始的。   “在想什么呢?”郑墨阳问。   他坐在大床边缘,床边有一条厚厚的长毛地毯,冯诺一坐在上面,神情飘忽天外,自从听到那句“慈善晚宴”之后就这样了。   “这种活动像是电视里才有的东西。”   “实际上也是,”郑墨阳说,“至少会有三十多家媒体到场。”   “这么大阵仗吗?”   “还有二十几个演员和歌手。”郑墨阳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就耳熟能详的。   “等等,”冯诺一觉得有点晕头转向,“这到底是慈善晚宴还是颁奖典礼啊?”   不算那些媒体新闻报道,光那几十个一二线演员的社交账号转发一下,曝光度就相当可观。   “我以为青苗基金会只做地方性的小项目呢,”冯诺一说,“这下不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吗?”   郑墨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这么辛苦地做慈善,当然要全国人民都看到。”   冯诺一被噎住了。行吧,他想,谁规定做好事必须不留名的,然后非常乐观地说:“增加曝光度,有利于更多人了解当地孩子的困难,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不过,请那么多流量明星,当红歌手,不是很费钱吗?”   郑墨阳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是来树立自己乐善好施的形象的,怎么能收钱呢,当然是义务劳动。”   冯诺一又糊涂了:“也就是说,明星们免费来演出,还免费帮你做宣传。明星到场了,媒体自然也会跟来……好划算的买卖。”   郑墨阳笑了笑,朝地上的人唤了声:“过来。”   冯诺一没有起身,只是挪了挪,把下巴搁在郑墨阳的膝盖上,仰着脸看他。   郑墨阳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你想去吗?”   “慈善晚宴?”冯诺一在不出门的舒适和未知事物的诱惑里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答,“想去,想看看那些明星到底长什么样子。”   郑墨阳不道德地给他剧透:“五官很精致,而且瘦的吓人。”   冯诺一略微眯起眼睛,像是警觉的样子:“听起来郑先生见过很多啊。”   郑墨阳没有否认,只是说:“没有你想象的多。”   于是就是这样,在一个尚有冬日余寒的傍晚,一辆加长林肯把两个人送到会场。冯诺一左右望了望,豪车川流不息,出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些国民度高的明星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一些生面孔,看年龄气度,估计是公司的总裁或者高管。   冯诺一虽然来参加晚宴,但对于迎宾和寒暄并无兴趣,郑墨阳也没有公开介绍他的打算,所以刚进会场,对方就放开了他的手:“我去和几个总编打个招呼,你自己逛逛,桌子和位置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嗯”了一声,朝会场的方向走过去。里面是一个布景颇为奢华的舞台,几个工作人员在边上调试着设备,估计是一会儿演员和歌手登台表演的地方。   已经有几个宾客落座了,冯诺一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就站在原地挨个偷瞄了一眼。因为待会儿要上台,妆容都画的很浓,能看出漂亮的五官线条。而且脸都小的吓人,好像一手就能遮住似的。   对于重度颜控来说,这样的风景极具吸引力。他看得入迷,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靠近。   “你是演员?”一个中年声音响起。   冯诺一吓了一跳,朝出声的人望过去。刚刚欣赏过女娲的杰作,眼前的景色形成了巨大落差,让他有点失望。来人的头顶已经略显秃势,肚腩在精心裁剪的西装下也遮掩不住,是个相当典型的中年男人。   冯诺一脑中倒映出自己现在的形象:迪奥的灰色套装,版型非常修身,银色的缎带勾勒出腰线。中长的卷毛没有像在场的商务精英那样,梳成背头或者偏分,就在平时的基础上稍微定了定型。放在当晚来献唱的明星嘉宾里,确实没什么违和感。   中年男人见他没有回话,微微靠近了点,令人不适地盯着他看:“你的眼睛很特别。”   “啊,”冯诺一回答,“虹膜前部基质层的黑色素沉淀比较少,算是东亚比较罕见的变异吧。”   对方因为这句话露出茫然的神情,然后绕过这个话题问:“你是哪家公司的?”   冯诺一瞪了对方几秒钟,忽然激动起来。   有好戏看了!这不就是传统的娱乐圈包养桥段吗?   “我……”他斟酌了一会儿,娱乐公司真是他的知识盲区,“就签了一个刚成立的小公司,没什么名气,您是?”   看着对方略微惊讶的眼神,他觉得这大概是圈里比较大佬的人物,这表情明显带着“这小子居然不认识我,以后还怎么混”的自信。   男人拿出了一张名片,冯诺一恭敬地双手接了过来,上面印着的公司名称是他这个圈外人都听说过的。   “诶呀,”他愧疚地说,“我刚入行,还没来得及认识您,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男人大度地挥了挥手,“我看你也面生得很,演过什么戏?”   “就一直跑龙套。”冯诺一的语气满溢着遗憾。   “多可惜啊,”男人上下打量着他,这种满含暗示的眼神让他毛骨悚然,“这么好的条件,上网剧演个人设好点的男二号,马上就火了。”   “公司小没资源,就算有,这么好的事也轮不到我一个新人啊,”冯诺一弯起眼角,含笑看着对方,“您那要是有机会,我当然……”   “裴总,好久不见,”身后突兀地响起熟悉的声音,“最近几部电影都大卖得很,恭喜啊。”   冯诺一没有转身,余光瞟见郑墨阳走到自己身旁,优雅地伸手和中年男人握了握。   “票房这种事玄乎得很,都得看命啊。”男人的笑容看上去也非常真诚。   “那说明裴总最近运势很旺啊,”郑墨阳说,“今天能请到这么多熟面孔,还得谢谢裴大力支持。”   “为了山区孩子的未来,都是应该的。”   这时候郑墨阳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仿佛在他脑子里投下了核|武器,让他整个人都震麻了。   “裴总和我们家小朋友很投缘啊,”郑墨阳把手放在他的腰上,“看来不需要我介绍了。”   中年男人乐呵呵地一笑,仿佛刚才完全是场误会:“郑总的眼光一向很好。”   冯诺一还在咂摸这句话是不是有讽刺意味,郑墨阳已经和对方礼貌道别,揽着他走到会场一个角落去了。   远离人群让他有点害怕,毕竟是公众场合,不至于把他五马分尸吧。   “刚才是怎么回事?”郑墨阳问。   冯诺一略微抬了下头,然后就僵在了原地。郑墨阳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目光里还带着一点估量,好像是在计算应该从哪里下手。   这人是真的生气了。   从他们在海边相遇开始,郑墨阳从未表露出这样明显的负面情绪。平时不怎么发火的人,生气起来格外恐怖。   “冯诺一,”对方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你真是喜欢挑战我的忍耐底线。”   这威胁太过直白,冯诺一几乎想一个滑跪抱住对方的大腿,哭诉着让对方消气。   晚上说安全词也没用了,绝对没用了。   “我错了,”他抓住对方的衣襟,“我就是一时头脑发热,觉得这样演演戏挺好玩的……”   “好玩?”   “……我是打算拒绝的!最后绝对会拒绝的!”   “是吗?”郑墨阳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怎么没听出来?”   救命啊,他一个颜控怎么可能看上中年油腻大叔呢,这锅可太冤了!“我眼睛又不瞎,放着这么完美的男人去找他……就算美国不干涉他国内政、日本停止出海捕鲸、迪士尼放弃版权诉讼,这事也不可能发生啊!”   郑墨阳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的诚心天地可鉴。”   “那是长得不好看,碰上好看的可就不一定了。”   “世界上哪有比你更好看的人,”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反正在我心里从来没有。”   郑墨阳评估了一会儿这句话的真实性,终于满意了。   “你就坐到你的位子上,别乱跑,”郑墨阳叮嘱他,“也少说话。”   “我知道了,”冯诺一讨好地说,然后又对刚才的乌龙事件发表感言,“真可怕,感觉进了娱乐圈跟进了狼群一样,难道不被潜规则就活不下去了吗?”   “不能说活不下去,但是会很难,”郑墨阳说,“毕竟是个靠关系说话的世界。除非你各方面都拔尖,否则没有谁是替代不了的。真正各方面都完美的人有多少呢。”   冯诺一几度想开口评论,最后只能说出一句陈词滥调:“贵圈真乱。”   在他出神的瞬间,郑墨阳威胁性地攥紧了他的手,也不知道按到哪个穴位,冯诺一痛的差点叫出声。随后郑墨阳放开了他,恢复平日里的笑容,又去做他的热情东道主了。   冯诺一嘶嘶地吸着凉气,用手揉着刚才按痛的地方。感情平日里大老板压根就是让着他的,真动起手来他岂不是要横着出去。   他规规矩矩地走回会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祸不单行,才刚坐下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冯诺一盯着那张脸,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一样,每一条神经都剧烈疼痛起来。他反射性地用手臂抱住自己,想缩到哪一个角落里把自己藏起来。   可惜的是,对方已经认出了他,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脚步声仿佛独立于周围的世界,一下一下格外清晰。他觉得自己应该逃走,但腿脚好像失去了知觉,任凭大脑怎么命令也纹丝不动,这种感觉经常在梦境中出现,可惜这并不是梦。   “诺一?”来人露出微笑,“真的是你啊,这么久不见,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冯诺一钉在座位上,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也是啊,学长。” 第32章 故人重逢   呼吸,冯诺一提醒自己,呼吸,这是公众场合,到处都是媒体、摄像机和安保人员,不可能出事。   “从我出国就没联系过了吧,”周时宇感慨地算了算,“差不多快十年了。”   冯诺一回想了一下和导师交谈时得到的信息:“学长是去了……伯克利,是吗?”   “是,毕业之后去了谷歌,”周时宇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几年会留在国内。”   冯诺一伸手接过了名片,上面的头衔是谷歌云AI研发主管、谷歌AI中国区总裁。冯诺一扫了一眼,随意地放在桌上。   “学长不应该早就拿到绿卡了吗?”他问,“为什么回国了?”   “毕竟父母年纪大了,又不愿意搬去国外,所以只能我回来了,”周时宇对他轻慢的态度不以为意,只是很好奇地观察了一番他的装束,“我以为你会去大厂工作。”   “确实去了,”冯诺一简略地说,“不过后来又辞职了,现在是个无业游民。”   周时宇惊奇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他知道冯诺一身上这一套的价格:“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可难为他了,要怎么回答才能不失风度又不损面子呢。冯诺一纠结了一会儿,取了个婉转的说法:“我认识这个晚宴的东道主。”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周时宇的脸色变了变。“你认识郑墨阳?怎么认识的?”   你是我谁啊,凭什么刨根问底?冯诺一随口胡诌道:“他是我前老板,公司里偶然碰到的。”   这下周时宇明显是在怀疑他们的关系了,随便他吧。冯诺一磨着牙思索了一会儿,找了个能刺痛对方的话题:“最近看到林松竹的新闻了。”   他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不出意料,周时宇对这个名字仍然有反应。不过相比于在意,更像是对过往的一种怅然。“他是很容易被环境影响的人,真是可惜了。”   “学长当年天天去电影学院求偶遇,还叫我们摆蜡烛放气球,”冯诺一揪着这个话题穷追猛打,“没想到最后也会分手啊。”   “现在想起来,我喜欢的是他演出来的那个角色,并不是他本人,”周时宇坦然地说,“他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惜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这么平静,直白,反而让冯诺一有点气馁。陷在这段往事里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难得能碰上,正好我会在这儿呆几天,一起吃个饭吧。”周时宇的语气很强硬,大概是领导做惯的缘故,说什么都有种发号施令的感觉。   “有点不巧,”冯诺一绞尽脑汁地想理由,“我报名了一个支教项目,马上就走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   “嗯?”   “具体什么时候走?”周时宇拿出手机查着日程表,“只要不是今天晚上,我都能挤出时间。”   冯诺一真的不喜欢这种咄咄逼人的邀请方式,他为难地看着人影交错的会场,希望能有哪位大罗金仙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就吃一顿饭,怎么跟逼你上刑场一样?”周时宇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嫌弃我?”   “没有没有,”冯诺一的语气毫无说服力,理由也相当敷衍,“我就是懒得出门而已。”   周时宇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冯诺一惊恐地望着他:“什么人情?”   “打ACM的时候,”周时宇说,“你说只要我答应组队,就无限期答应我一个要求。”   冯诺一万万没想到他会搬出十一年前的旧事,这人记性到底有多好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屈服了:“学长想约在哪里?”   “我用手机发给你。”   冯诺一动作僵硬地和对方交换了号码,周时宇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如果不是我认识你,还以为你是哪个演员。”   “谢谢,”冯诺一说,“学长也比当年更潇洒了。”   这话是真的,十年前的周时宇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程序员,并不在意穿着打扮。现在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浑身上下弥漫着精英气息,褪去青涩的脸庞也比当年更有魅力。   “我看到熟人了,得去打个招呼,”周时宇朝他伸出手,“那我们再约。”   冯诺一简单地和对方握了握,赶紧缩了回来,好像肌肤接触会灼伤他似的。   意料之外的重逢结束了,灯光转暗,知名歌手牵着山区小女孩的手登台献唱,开始了义卖活动。但这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静静地陷在回忆里。   晚宴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最后总共募集了1200万左右的善款,郑墨阳在台上进行了一番声情并茂的演讲,好像山区儿童个个都是他的亲生孩子。这番演讲把冯诺一拉回了现实世界,再一次发出感叹,他如果不认识郑墨阳,一定觉得这位理事长是绝世大善人。   作为东道主,郑墨阳自然要留到最后。冯诺一犹豫了一下,决定留下来等他。   他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暗中观察郑墨阳和公众人物们道别。   直到会场陷入寂静,他才从阴影处走出来,悄悄溜到对方身边。   郑墨阳对于突然出现的人没有反应,从他瞳孔的涣散程度看,似乎是过了几秒才认出他来。冯诺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难得啊,原来郑老板也会喝醉。   不过从外表上看,他的步伐仍然沉稳,吐字也很清晰,只是回应略微慢了点而已,酒品实在好的吓人。在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后,他盯着冯诺一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放在对方的额头上:“脸色怎么这么差?”   有那么片刻,冯诺一有种流泪的冲动。   一个在喝醉之后,仍然能第一眼注意到你的异样的人,怎么会没有真心呢?   “可能是海鲜吃不惯,”冯诺一把罪责推到了食物身上,“内陆地区吃海鲜,很难尝到新鲜的。”   郑墨阳笑了一声:“人很穷,要求倒挺高。”   冯诺一没有搭理对方对自己的奚落,挽着他的胳膊走下台阶:“慈善晚宴吃海鲜,感觉有点矛盾。”   “为什么?”   “你们要帮助的学生,只能吃得起12块一个人的素菜卷饼,你们喝五千块一瓶的香槟给他们捐款。”   “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找个露天野地,每个人穿汗衫凉鞋,坐在地上喝点老白干,吃点花生米,然后捐款。”   “天太冷了,还是穿棉袄吧。”   “明星总裁穿棉袄,让媒体拍照?”郑墨阳的脑子里出现了栩栩如生的画面,“那还有人愿意来吗?”   “媒体肯定乐疯了吧,这话题度还不高?”冯诺一说,“明星嘛,穿粗衣麻布都是好看的。不如说粗衣麻布更能凸显他们天生丽质。”   郑墨阳笑了出来:“有机会的话,我试试看办一次这样的晚宴。”   “那可能会被说是博噱头。”   “人民群众可真难满足。”   “这倒是真的。”   司机把车开到门口,郑墨阳搂着他坐了进去。冯诺一的脑袋搁在他肩头,周身被香槟的气味包围着,但是不难闻。   “那个裴总……”郑墨阳开口说。   冯诺一在他怀里抖了一下,这事怎么还没翻篇?!“啊,”他疑惑地问,“什么总?”   郑墨阳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清晰地透露出“我知道你在装傻”,然后说:“他人品不怎么样。”   “你眼里的人品差,是怎么个差法?”这两个人,总有点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   “睡了不认账。”   冯诺一愣住了:“还有这种操作?”   “毕竟手里的戏也就那么几部,每个睡过的明星都给的话,不够分。”   “这得是睡了多少人啊?!”   “所以提醒你,以后傍大款的时候,眼睛要擦亮点,”郑墨阳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的。”   “你到底误会了什么啊,”冯诺一满脸黑线,“我答应你是因为重置年!”   对方“嗯”了一声,似乎是信服了,然后靠着椅背阖上了眼睛。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冯诺一伸手戳了戳对方的鼻梁,“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带着忐忑和期待的心情问完,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听了听呼吸声,均匀绵长,好像已经沉沉睡去。   “搞什么啊,”他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别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他小心地挪到后座的另一边,开始思考和老校友的会面。   他和周时宇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当初是他主动疏远,对周时宇冷脸相向,搞得导师连带全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都十年过去了,对方竟然毫无芥蒂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请他共进午餐?   他很好奇,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次日,按照周时宇发来的时间地点,他来到了这家颇有格调的法式餐厅。头发上的摩丝洗掉了,整个脑袋又变得有点凌乱,完全没有明星的感觉了。侍者领他去订好的座位,他一眼就看到了周时宇——天哪,怎么看起来还和昨天一模一样。   对方冲他打招呼,冯诺一尬笑着走过去,坐在对面。   两人是学生时代相识,话题也自然转向共同的熟人。周时宇问他有没有去看过导师,冯诺一汗颜,回答说自己不太争气,没好意思去见他老人家。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四年最幸福,”周时宇拿起桌边的酒,替他倒了一杯,“生活只有学业,社团,下馆子,同学关系也很单纯。毕业之后,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变了。”   冯诺一盯着那个酒杯,没有碰它:“二十岁和三十岁当然不一样了。”   “你好像没有变。”   “这话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夸奖,”周时宇说,“你还是很纯粹,所以我劝你别和郑墨阳走得太近。”   冯诺一皱起眉头,坐正了些:“你和他很熟?”   “有过一些往来,”周时宇说,“他真的不适合你。”   “假设我现在真的和他在一起了,”冯诺一说,“比起自己的男朋友,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他一向很会装,你可能不知道他私下里都干过些什么,”周时宇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担忧,“惹到他的人,下场都很惨。”   “你是指他不会吃亏?”   “不不不,”周时宇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骗他十万,他也骗你十万,这叫不会吃亏。郑墨阳的情况是,你骗他十万,他杀你偿命。”   这话实在太过惊悚,冯诺一反射性地做出防御的姿态:“无凭无据,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我只是觉得,你跟他在一起太可惜了,”周时宇伸出右手,轻轻地覆盖着他的手腕上,“我是认真的。”   肌肤相贴传来的热度太过清晰,他迅速抽出了手,动作太过猛烈,连椅子也被他带的往后挪动了几公分,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冯诺一看着桌对面的人,发出衷心的疑问:“我们也不是很熟吧,学长为什么急着来管我的事?”   对方静默下来,突然露出愧疚的表情。   那一瞬间,冯诺一的瞳孔骤然缩紧。 第33章 成功人士的领带   “你的手怎么了?”   冯诺一关上房门时,沙发上的人顺着声音看了一眼,立刻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口。   冯诺一拎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我刚刚揍了别人一拳,可能是力气没用对,现在手指手腕都好疼。”   “不会打架就别打,”郑墨阳拿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你不是很会求饶吗?”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冯诺一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像淋湿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郑墨阳把人拽过来,给前台打了个电话,不过一刻钟,就有人按铃送了个医药箱进来。郑墨阳把酒精拿出来,然后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半跪在地毯上,拿起受伤的手。   这个动作差点让冯诺一脱口而出了一句“我愿意”。   “跟谁打架了?”用酒精棉擦拭伤口的时候,郑墨阳好奇地问,“居然有能让你动手的人,真想见一见。”   冯诺一觉得脑子像块短路的电路板,每个接口都烧得滋滋作响:“一个学长,昨天宴会上碰到的,我们有点过节。”   “什么过节?”郑墨阳把用完的棉花丢掉,在伤口上贴了个创可贴,“前男友?”   冯诺一支支吾吾地说了声“嗯”。   “那是结束得多难看,见了面就能打起来?”   “他要是不提当年的事,我也不至于动手。”   “他没还手?”郑墨阳淡漠地评价,“还算是个男人。”   这话默认过错完全在对方,冯诺一对这种信任受宠若惊:“你怎么知道他没还手?”   “就你这种战五渣,要是还手了你回得来吗?”   冯诺一愤而自卫:“我也不至于这么弱吧?!”然后丢脸地承认:“打完了我确实担心他还手来着。”   郑墨阳发出低低的笑声,冯诺一恼火地用包好的伤手打他的背。   “我找个专业教练来教你拳击吧,”郑墨阳起身把医药箱整理好,“跟散打比,拳击上手更快一些。”   “等等,怎么运动项目又多一个?”   郑墨阳给了他一个威胁性的眼神,他立刻闭口不言了。   这一拳打得好不划算啊。   郑墨阳刚才拿在手里的平板正搁在桌上,他余光不自觉地瞟到了,好像又是一个基金会的项目。   “你们到底有多少个项目啊。”他扭头问对方。   “主要是学生资助和学校建设两大块,”郑墨阳解释道,“具体细分的话,有圆梦行动、快乐阅读、教师培训、希望厨房这些。”然后又指了指平板上显示的页面:“这是衣物捐赠。”   “这个我有经验,”冯诺一带着“终于遇到复习过的考点”的表情欣慰地说,“我大学的时候是爱心公益协会捐衣部的部长。”   “听起来像是你会干的事。”   “每隔几个星期我们会在宿舍楼旁边摆摊收衣服,然后转交给相关组织。”   郑墨阳合上了平板,走到他对面坐下,气氛陡然变成了面试现场:“会遇到什么困难吗?”   “供需矛盾吧,”冯诺一不自觉地坐正了一些,“比如秋天来捐衣服的人大多数是捐夏装,但是山区那边需要的是冬装。而且有些姑娘捐的是吊带或者紧身裤,那边的孩子用不上。”   “嗯,”郑墨阳点头同意,“仓储和运输也是问题。捐衣服确实是成本最小的慈善,每次一宣传就会有大批的衣服涌进来,仓库可能不够用,存储久了也会落灰受潮。而且物流费用可能比捐赠成本还要高。”   “确实很难啊。”   “其实有些人不是为了做慈善,只是把不想要的衣服处理掉而已。扔完了还特别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   “……也不用这么苛刻吧,初衷是好的呀。”   “挑拣衣服也是需要大量人力的,不合格的衣物需要处理,合格的需要整理,如果只是随便把不穿的衣服丢在那,其实是在浪费人力物力,”说到这里,郑墨阳突然话锋一转,“你觉得应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啊?”冯诺一陷入了面试时被随机提问的惊恐,“我不知道……”   亲娘嘞,这年头情人上岗还要会做项目?   “前些日子看到一个做类似项目的NGO,处理模式挺不错的。衣服按质量分类,品相最好的捐给山区,其余的卖给工厂——有些农业或者建筑企业可以用它们做保温材料,这部分利润可以抵消运输成本。”   冯诺一用恍然大悟的表情点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要问我?!   他看着郑墨阳眼下淡淡的乌青。近期为了优化基金会的运作模式,这位退休资本家一直都处于操劳过度的状态。这实在是有点……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郑墨阳把目光移向他:“什么为什么?”   “今年是重置年啊,”冯诺一说着已经嚼烂的话题,“就算项目运行的再好,跨过年不就回到以前了吗?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呢?”   “要做就要做到完美,”郑墨阳的语气仿佛这是无需论证的真理,“否则就没有意义。”   “哪怕这件事你没那么想做?”   “对,”郑墨阳说,“只要开始做了,就要拼尽全力。”   冯诺一往后一瘫,陷在靠枕的海洋里:“我这辈子也不会理解的,如果花八成力气能做到九十分,十成力气能做到九十五分,我肯定选前一个。”   “因为性价比比较高?”   “没错,”冯诺一打了个响指,“像你们,都快富可敌国了,还费心费力地拓展新业务,开辟新市场。要换做是我的话,攒够钱了就马上退休。”   “钱当然很重要,但成就感才是创业的初衷吧,”郑墨阳说,“等你坐到这个位置,与其说追求的是成功带来的财富,不如说是成功本身。”   “郑成功先生。”   “别这么叫我。”   冯诺一在靠垫里翻滚一圈,顺势坐了起来,凑到郑墨阳身边,带着担忧的神情问:“你不会嫌弃我没有上进心吗?我爸妈就很嫌弃。”   “为什么非得有上进心呢?”郑墨阳说,“不是每个人都想做行业精英,成功人士的,有人就喜欢平淡的生活,就想安安心心地做个小职员过一辈子,那有什么不好?”   冯诺一伸手抱住他,脑袋埋在他肩上:“你真会说话。”   郑墨阳顺势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这么喜欢我?”   怀里的人静止了一瞬,然后微微抬起头,嘴唇离他的耳廓很近,温热的吐息打在那一小块皮肤上:“是啊。”   他竟然如此直接地承认了,郑墨阳低头去观察他的表情,然而对方的侧颜平静而专注,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像是曲终落幕了一样,对方就这么窝在他臂弯里,看上去安详而满足,也没有问“那你喜欢我吗”,似乎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郑墨阳得寸进尺地追问:“喜欢哪里?”   怀里的人发出夸张的叹息:“答案太长了。你有钱有颜,体力又好,还能安慰我、鼓励我。”冯诺一掰着手指一条条数着,“当然最喜欢的是穿正装的时候。”   “为什么?”   冯诺一伸手点了点他的领口:“领带。”   “领带?”   怀里的人突然跳起来,猝不及防地从他身边跑开,没过几秒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纯黑色领带。他走到沙发旁边,拉着郑墨阳的手,让对方站起身来。   今天不是工作日,但郑墨阳仍然去了趟办公室,所以身上还穿着衬衫和西服长裤,只不过因为接下来没有正事了,带着领带未免拘束,所以领口是松开的,刚好能露出一部分锁骨。   冯诺一有些惋惜地把扣子扣上,然后把领带绕过对方的脖子,打了个不甚完美的结。他的技术还是郑墨阳手把手教的,疏于锻炼,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很奇怪吧,”冯诺一说,“有时候,系领带这个动作反而比摘领带更性|感。”   他们身高相差将近十公分,郑墨阳稍稍往前就可以吻到对方的额头。然而他只是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等着对方下一步动作。   冯诺一满意地退后半步,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艺,然后突然伸手抓住对方的领带,往前一拽,郑墨阳顺着这力道往前一步,双手自然地搂紧他的腰,同时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也许是冯诺一刚刚喝了酒的缘故,郑墨阳在他的口腔里尝到酸涩的味道。结束这个吻时,他们的呼吸都略有些急促,郑墨阳能看到他漂亮的瞳孔微微扩散。   “禁欲的诱惑,”冯诺一点了点他的领带,“有种反差的张力。”   郑墨阳没有出声,好像不懂他话中所指。对面的人微微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说:“待会儿别摘下来。” 第34章 山区的日出   支教培训项目运行一个多月后,为了了解实际的教学效果,两人又跑回了岚山乡村,准备在几所学校做个调研。   就为了一个自己都没兴趣的项目,大老远来出演变形记,郑墨阳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可能是被某个乐天派感染了。   由于每天从县城坐车来学校耗时过长,校长陈念东邀请他们暂时住在自己家中。他的房屋在学校附近一个三十几户的小村落里,是栋普通的小平房。房子里虽然也用水泥铺平了地面,但和城市里干净的地板不可同日而语,雨天混上泥沙相当灾难。陈设简陋,生态环境倒是很好,吃百家食的野猫在栅栏间流窜,时不时能听到颇有气势的犬吠声。   到冯诺一嘴里,就变成了“世外桃源”。于他而言,这所房子好像是无形的虫洞,带他穿越回了二十年前的世界。从头顶清晰可见的房梁到书柜上粗糙的木雕,每一处都让他激动无比。   “你要是闲得慌,就去烧火吧。”郑墨阳想让他消停一会儿。   “烧火吗?”他回答得很大声。   郑墨阳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点了房子,所以把行李放好后就去厨房寻人。一进门就看到他搬个小板凳在土灶前坐着,手里拿着打火机,正试图点燃一根树枝。   “为什么烧不着呢?”他盯着火苗自言自语。   “水分太多了,”郑墨阳伸手把树枝拿过来,“找个火引子,比较容易烧起来。”   灶台旁放着一本去年的旧日历,郑墨阳抬手撕了两页,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用火钳夹着放到炉灶深处,再把干树枝放进去。树枝里未晒干的水分在火焰中劈啪作响,过了一会儿,一簇小火苗从树枝侧面冒出来。   冯诺一“哇”了一声:“你看上去很有经验。”   “外婆家一直是这种灶台,过年的时候我会帮忙烧火。”   炉灶里的火苗很快带动整个厨房进入了夏天,冯诺一把外套脱了下来,不停地往炉灶里面添柴火。   “已经好了,不用再加了。”   勤勉烧火的人看起来很失望:“哦。”   铁锅是固定在灶台上的,洗起来很费劲,只能把水倒进去,刷完之后再一点点舀出来。用木瓢从铁锅里往外舀水的时候,边缘和铁锅发出的摩擦声让他全程痛苦面具。而郑墨阳从头到尾拿捏着自己金主的尊贵身份,在旁边欣赏他兵荒马乱的做派,连根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好香啊,是葱油的味道吗?”门口探了个头进来。   冯诺一瞪着面熟的面孔:“你怎么也在这里?”   韩晨从门口走进来:“忘了吗?我报了名来这里支教。卓思贤也在,我们一起过来的。”   岚山到底是什么地方?重置年大本营吗?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冯诺一把锅里的最后一点脏水舀净,如蒙大赦般长出一口气,“你们住在哪里?”   “半坡小学,”她也拣了个板凳坐下,“那边的学生宿舍没有住满,拨了几间给这一片的支教老师。”   “条件比较艰苦,”郑墨阳在旁边说,“辛苦你们了。”   “还好,”骤然被偶像搭话,韩晨看起来受宠若惊,“孩子们都挺可爱的。”   “有什么需要吗?”   “画笔和颜料确实是个问题,”韩晨说,“这东西消耗起来挺快的,我记得基金会有‘快乐美术’项目,是解决这个问题的。”   “是的,”郑墨阳笑了笑,“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们支教老师有什么需要。从城市来这里,还能适应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们吗?”韩晨想了想,“我没什么感觉,我本身也是农村出身的,虽然家里比这边条件好一些,但也不至于习惯不了。”   “会想家吗?”   “比起想家,更想念奶盖和烧仙草吧,”韩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很喜欢奶茶,但是在这太难买了。”   郑墨阳点了点头,又问起了工作情况,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像唠家常一样,让对方迅速在交谈中放松了下来。   冯诺一重新投入烧火事业,煮开了一锅水,给他们泡了杯茶,把成品端过来的时候得意极了。   “本来还想着你们要是不会用灶台,我请你们去学校吃一顿呢,”外面传来了陈念东的声音,转眼人也走进了厨房里,“没想到连茶都泡上了。”   他们把厨房搞得一团糟,冯诺一有点紧张:“不好意思啊,灶台里有好多柴火灰,待会儿我去把它清掉。”   “没事儿,放那儿就行,”陈念东走过来,冯诺一倒了杯茶递给他,他闻着茶香一脸感动的样子,“好长时间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   “那就好,带了两罐想送给校长,又怕校长不喜欢喝茶。”   “我也算是半个文人,怎么会不喜欢喝茶。”   冯诺一想起了刚才在隔壁房间看到的书柜:“校长是教语文的?”   “嗯,”陈念东喝了口茶,很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一到六年级都是我教。本来想在学校里建个图书室,好不容易凑钱把书买回来了,又没有学生愿意读。”   “那真可惜,”冯诺一说,“一到六年级的书,也不是自己平常会读的那种,摆在那就浪费了。”   “确实不可能给学生买陀思妥耶夫斯基啊。”   冯诺一立刻支棱起来了:“校长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   陈念东点了点头:“‘金钱当然是一种专横跋扈的权利,同时也是最高的平等,它的全部主要力量就在这一点上。金钱会把一切不平等削平’。”   冯诺一很自然地接了下去:“‘金钱是被铸造出来的自由’。”   “诶呀,”韩晨在旁边笑了笑,“变成读书讨论会了。”   “不好意思,”陈念东怀有歉意地一笑,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卖弄了,“这边条件比较简陋,两位大概住不惯吧。”   “没有,”郑墨阳意有所指地说,“某些人开心得不得了。”   陈念东迅速看了冯诺一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仿佛觉得这举动不礼貌似的。他大概是看出他们的关系了,哪家的助理会跟老板睡一间房,但是他对此未置一词。   “我们这里的风景很漂亮,”他像当地导游一样热情地介绍,“尤其是日出和日落。”   冯诺一立刻来了兴致,转头充满期待地看着郑墨阳:“我们明天去看日出吧?”   “你倒是不嫌累。”   “就这两天,时间正好,”冯诺一振振有词地说,“已经四月了,不像冬天那么冷,天亮的也不像夏天那么早。”   “有道理啊,”韩晨看上去被打动了,“我来了半个月了,还没看过日出呢。”   陈念东尽职尽责地推荐观赏地点:“学校的楼顶可以看,位置很好。”   冯诺一想起了一个现实问题,对韩晨说:“可是你住在半坡那边,那么早怎么过来?”   韩晨悄悄地看了眼对面的校长,说:“我可以在学校凑合一晚上。”   “那怎么行,”陈念东蹙起眉头,“在我这里住一晚吧,我睡客厅。”   “唉,争卧室最麻烦了,”冯诺一拉着郑墨阳的手往门外走,“我们就不奉陪了。”   郑墨阳被他牵着上楼,走到他们住的房间。一张很有年代感的木板床靠墙放着,宽度顶破天一米二,非常适合男性情侣相拥入睡。桌子看上去是学校淘汰的,掉漆的桌面有一道裂痕,还刻着几个不明所以的字。整个房间只有这两件家具,竟然还显得有些拥挤。   冯诺一进屋就瘫在床上,背还没有沾到床单就被郑墨阳拽了起来:“衣服脱掉。”   “别吧,”冯诺一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我觉得这儿隔音不好。”   “我是说你的衣服很脏。”   对方瞪了他一眼,愤而抬手脱掉了长袖,乒乒乓乓地把行李箱拖出来拿衣服。   冯诺一弯着腰在箱子里挑拣,经过一个季度的锻炼,背部有了明显的肌肉线条,看上去比之前健康了许多。郑墨阳抱着手臂站在墙边欣赏美景,回想他们刚开始运动时,对方努力的样子简直像仓鼠跑滚轮。   看来自己饲养有方。   换完衣服的冯诺一照常瘫着,突然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要是我养你的话,我们大概就会住在这种地方。”   郑墨阳因为这个假设有些愠怒,但愠怒的点十分清奇:“你养我,就让我住这?”   “穷写手,没有钱嘛。”   “那还不回大厂上班?”郑墨阳流露出一丝怅然,“看来你也没有多喜欢我。”   冯诺一笑起来:“如果是为了养你,回大厂上班也无所谓,放弃梦想就放弃吧。”   “这话还有点中听。”   说完后,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开始反刍刚才的那段对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崩塌了人设的郑老板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出门了,而冯诺一在床上想象把对方养在家里的场景,觉得十分可爱,打了个滚,掏出手机给老同学顾承影打了个电话。   当晚,床铺狭窄的劣势就显现了出来。冯诺一不仅拽走了大部分被子,而且还差点栽到了地上。郑墨阳无奈地起身把人捡回来,抱在怀里锁死。   凌晨四点半,闹钟响起。靠着一股看新鲜的兴奋劲,冯诺一把自己从床上拔出来,打着哈欠往学校走。村里没有路灯,只能靠手电勉强认路,在他第三次踉跄着差点摔倒之后,郑墨阳威胁他再不把眼睛睁大就让他每天跑步去学校,吓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   旁边的韩晨一路上目不斜视,好像有屏障在他们三人中间分出了楚河汉界。   走到屋顶,发现已经有人在了。   “咦,”韩晨瞪大了眼睛,“这么早,你怎么来的?”   卓思贤淡淡地冲他们三人点了点头:“校长跟我说在这里看日出很好,所以我在学校里凑活了一夜。”   “他还真是见人就推销啊。”   重置年的参与者们面面相觑,直到远处山坳的霞光提醒他们此行的目的。   黑夜破开了一丝裂缝,耀眼的金色一点点侵占了天空,在辉煌壮丽的光芒下,重重叠叠的峰峦勾勒出绵延起伏的阴影。   屋顶上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天际尽头。平静的晨光中,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心潮澎湃的声音——一种单纯的为自然震慑的感动。   卓思贤的背影被霞光勾勒出了金边,在顾承影拍下的那张教堂弥撒的照片里,他就是这样神圣而肃穆。   带着深深的敬畏,他开口感叹道:“神创造的世界真是太美了!” 第35章 职业教育与足球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听课,会获得和学生时代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冯诺一坐在教室后排,看着卓思贤讲解立体几何的背影,感叹“这真是我见过最惨烈的教学现场”。   无论怎么教,学生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个直线明明是45度,实际上是90度”。   虽然有老师自制的教学工具,但明显感觉到学生的积极性不高,课堂陷入了可怕的沉寂。冯诺一有些后悔自己学生时代不爱回答问题了,因为这种时候老师真的非常、非常尴尬。   “还好啦,”下课之后,卓思贤和他一起走出教室时说,“你没看到我教分数的时候,那更可怕。”   “听说这边留级率很高。”   “是啊,”卓思贤说,“那些孩子十四五岁了,还在上小学。家里没有人辅导,生活上用不着分数,没什么学习动力,所以成绩一直上不来。”   “如果看不到将来的用处,确实很难坚持啊。”   “是啊,”卓思贤说,“他们动手能力都很强,体力也好,去学一门技术可能更适合他们。”   沿着走廊拐到一年级教室时,迎面看到郑墨阳走了出来。冯诺一觑着他的脸色问:“语文课感觉怎么样?”   “孩子们听得有点费劲,”郑墨阳说,“毕竟从小不说普通话,等于是学一门新语言。”   他们一起朝校长办公室走去,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在最里面的陈念东抬起头,嘴里塞着一个包子。办公桌上不规则地堆叠着教科书和作业本,还有一个圈圈画画的日历。冯诺一看向他沾满粉笔灰的手,这样吃饭简直是在郑墨阳的雷区蹦迪。   “我还以为有学生来问问题,在想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陈念东把包子从嘴里拿出来。   “打扰你了。”郑墨阳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冯诺一踌躇了一会儿,因为周围没有多余的椅子,只得走到他背后站着,觉得自己像个不合格的保镖。   “听课的感觉怎么样?”陈念东把带着牙印的包子放在一边,“他们发音不太标准吧。”   “才学没多久,挺正常的。”   “在这儿,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大概只有百分之五,”陈念东终于擦去了冯诺一很在意的粉笔印,“家长常年不在,没人管,也没什么学习氛围,更别说有些家里干脆觉得学习不重要,反正将来都是出去打工。”   “生活环境的问题吧,”郑墨阳说,“他们对学校的教学科目不太擅长,优势在别的地方。”   “那确实,”陈念东说,“可能是民族特色吧,他们在艺术和舞蹈上很有天赋,体育也很好,可惜这些能力在学校里不受重视。现在这个地方的教育水平就是这样了,除非天生聪明,否则很难考上大学。其实我觉得培养他们做美发师,汽修工,厨师,更有实际意义。等他们的经济能力上来了,再到下一代,就能给孩子更好的教育环境了。”   郑墨阳沉吟片刻,做了个总结:“所以这里需要职业教育。”   “是啊,”陈念东说着突然坐直身子,“韩老师,正好你来了,给他们看看学生的画,那些孩子画画真的很好。”   椅子上和椅子后的两个人回头,看到韩晨抱着一叠画纸走进来。她似乎是没预料到校长办公室还有其他人,脸上有些讪讪的:“你们来听课?”   冯诺一的目光落在了她手里的画上:“刚上完美术课吗?”   “嗯,”韩晨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按在桌面上抚平,“有学生画了这个,我有点担心。”   在耀眼的大红色背景下,画面中央有一个桌子,上面有一小堆白色的粉末,旁边放着一根绿色小管子,一张黑色卡片,一个推到一半的蓝色针管。各种高饱和的颜色集中到一起,让这个本就骇人的场景更加惊心动魄。   办公室里一片静默,只能听见外面活泼的、纯真的童稚声音。   最先开口的是郑墨阳,他缓缓挺直身子,对着画面感叹道:“他们确实很有艺术天赋。”   冯诺一震惊地望着他:“这是重点吗?”他的手指点着画面上的针筒:“这是吸|毒啊!这么小的孩子,他从哪看来的这些?”   陈念东叹了口气,把画小心地卷起来:“大概是父母吧。”   冯诺一的表情久久未动,只是忐忑不安地盯着画:“这……要不要报警?”   “这个时间,父母应该去外地打工了吧。”陈念东瞟了眼桌上的日历,语气并没有很大起伏。   “这里的人这么穷,哪来的钱买毒|品?”   “很多贫困地区都毒|品泛滥,不矛盾,”陈念东说,“正是因为没钱,才铤而走险去做毒|品生意。”   “啊……”冯诺一还没有从新信息的冲击中缓过来,“这样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陈念东垂下眼睛,“之前我教过一个成绩很好的女生,是宝安村的,今年大概初三吧。她父母因为贩|毒被抓,现在她和她奶奶只能靠低保生活,上不上得起高中都是个问题。”   这不就是他资助的那个女孩吗?   冯诺一想起了年初的那次来访,当他询问对方父母的情况时,女孩目光躲闪,原来是因为这个。   “毒|品、贫困、拐卖、性|侵,这地方一个不缺,”陈念东说,“因为有这些问题所以教育落后,教育落后又进一步加剧这些问题,只能通过外力来打破这个死循环,所以谢谢你们。”   冯诺一觉得有些惭愧,毕竟他只是个有心无力的普通人,而身旁这位真正的赞助人,重置年过后不会再理会这些问题,毕竟他对“远方的哭声”不感兴趣。   郑墨阳倒是没有思考这么多,只是非常官方地回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那副画被收进了抽屉,陈念东说他会找这个孩子谈谈。这时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欢快的旋律很不尊重当下的气氛,冯诺一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接通电话,然后对郑墨阳说:“把车借我一下吧,我要去接个人。”   “导航上可没有这里的路。”郑墨阳显然对他极其不信任,握着钥匙不肯交出去。好像油门一启动,下一秒车子就会坠毁山崖,然后过一个月搜救人员会在某个树杈上找到他的尸体。   冯诺一不服气地抗议:“村子里就一条能走的道,还能迷路吗!”   最终对方还是交出了钥匙,冯诺一摇头叹气地把车子开到公交站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树下。   “你来的也太快了,”他下车朝老同学走去,“这么急切,跟个跟|踪狂一样。”   “是你打电话给我,叫我快点过来的啊!”顾承影朝他身后望过去,仿佛自己的目光能穿透土墙看见几里外的学校一样,“他人呢?”   “刚上完一节没啥成效的数学课,”冯诺一叹了口气,“我佩服你啊,初恋看上神|父,相当于没出新手村直接打boss,勇气可嘉。”   顾承影有些踌躇地看了看自己:“我没那么差吧。”   当然没有。虽然外表算不上非常英俊,但他自有一种潇洒的气质,身高也相当地鹤立鸡群。连冯诺一这个只看外在的肤浅颜控,也无法对他的腹肌挑出错来。   “单纯对你找对象的眼光表示敬佩,”冯诺一指了指他手里提的纸袋,“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顾承影迅速把它移出了冯诺一的视线:“跟你没关系。”   “我大老远给你报信,连个礼物也不带给我?”冯诺一瞪着他,“我们的兄弟情谊呢?”   “我把底片发给你。”   “哼,”冯诺一把他往车子边上推,“不需要,心凉了。”   冯诺一开着车子,速度极慢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蠕动。其实公交站台离学校不怎么远,只不过是他懒得走而已。即将见到心上人似乎让顾承影非常紧张,手抖得比毕业答辩还厉害,一边还念念叨叨地讲着春节过后发生的事:“我去教堂找他,结果那边的修士告诉我他请了长期病假。我又问他住在哪个医院,需不需要帮忙,结果人家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就把我赶出来了。”   “确实很可疑啊。”   “所以你觉得他没有病?”   “至少在我看来活蹦乱跳的。”   “会不会是那种外表看不出来的慢性病?”他担忧地看着窗外,“会不会是癌症?”   “你乐观一点,”冯诺一说,“人家只是为了躲你请的病假。”   顾承影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为什么要说这么可怕的话?”   “你还咒人家得癌症呢!”   顾承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冯诺把汽车停在了不算校门的校门外:“行了,就前面那幢楼,应该在左边那间办公室里。正常点儿,进去之前先敲门,别在窗户上探头探脑。”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跟|踪狂是不是?”   冯诺一把人赶下了车,自己悠闲地走进算是操场的那片空地,然后整个人像灵魂出窍一样冻在了原地。   郑墨阳穿着一身运动服,胸前挂着哨子,正在高声喊左边一个男孩子传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哪个孩子适合前卫哪个孩子适合中锋的。中场的那个男孩的截球能力惊人,守门那个孩子的鱼跃扑救直接把他看傻了。比赛结束的那一刻,哨音都掩盖不住场上兴奋的咆哮。孩子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堆叠着扑在郑墨阳身上,好像他是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   等郑墨阳无奈地把自己从人墙里拔出来,冯诺一已经伫立了将近半小时。走过来的郑墨阳只穿了件背心,皮肤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一瞬间就勾起了冯诺一对运动型帅哥的迷恋。   果然,任何状态任何时间的郑老板都踩在他的审美点上。   他深吸一口气,倒退着走到校门外,仰头看了眼天空,然后又走进来。   郑墨阳好笑地看着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奇怪举动:“干什么?”   “刚才那个场景过于梦幻,”冯诺一说,“我以为走到哪个平行世界去了。” 第36章 孩子与信仰   郑墨阳上前掐了一下他的脸,他“嗷”地嚎了一声。   “回到现实了?”郑墨阳搓了搓手指,上面还残留着光滑的皮肤触感,“我做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你在陪孩子们玩,”冯诺一揉着脸上被掐疼的地方,“你,在陪他们玩。”   “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怎么说呢,”冯诺一想了想,抽象地说,“就像马克思出现在了格林童话里一样。”   郑墨阳对他的比喻感到无可奈何:“我在你眼里到底是那种人?”   “只是很现实主义而已,孩子没办法带来利益,陪他们玩也没什么好处,我以为你会不耐烦的。”   正午的阳光洒落下来,细碎的金斑在空气中飘荡,在这样和谐静谧的气氛中,郑墨阳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挺喜欢孩子的,也很想组建一个家庭。”   冯诺一看上去像是死机的电脑,努力想运行言语功能,但舌头僵硬不听使唤,只能断断续续地做出无谓的重复:“你,你,喜欢,孩子。”   “是啊。”   “你还说,想要,组建家庭。”   “怎么突然结巴了?”   冯诺一长长地呼气,静静地等待最初的震惊过去。等情绪趋于和缓后,他终于捋直了舌头:“为什么喜欢孩子?”   对方的回答很简洁:“孩子挺单纯的,跟他们交往比跟大人容易很多。”   “因为孩子不会撒谎?”   “不,孩子很会撒谎,”郑墨阳说,“只是他们撒谎的功力太低,只要你保持怀疑态度,就很容易识破。在他们这个年纪,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去控制面部表情,去伪造证据,去捋顺谎言与事实产生的矛盾,除非是那种百万分之一的犯罪天才。大人就不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撒谎会越来越熟练,越来越缜密,因此很麻烦。”   “哦……”冯诺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组建家庭呢?”   “你认识我母亲,我从小一直过得很幸福。”   “……不用再向我炫耀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有可以永远牵挂的人,是件很美好的事,”郑墨阳说,“亲缘关系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斩断的,在一个永远变动的世界里有一个固定的原点,是件很吸引人的事情。”   “可是,”冯诺一诚实地指出,“我觉得你的三观,会教坏小孩子。”   郑墨阳又开始用情绪黑洞的眼神看他。   “好吧,意大利黑|手党一般都很重视家族,”冯诺一带着批判的语气问,“所以你是打算形婚,还是打算借腹生子?”   “为什么我非得在这两个里面选择不可?”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是,但是形婚很无聊,找一个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受到法律约束,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代|孕没什么必要,想要孩子的话,领养就可以了。”   今天的震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不想……老话是怎么说的?留下自己的血脉?”   郑墨阳发出低沉的笑声,似乎觉得这说法很荒诞:“连共情能力都没有的基因,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   这句话似乎又让冯诺一陷入了死机状态。他呆呆地看着对方,似乎觉得对面的人很陌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然后下一秒,郑墨阳的发言又把他拉回了现实。“领养是件很符合市场规律的事情,”他说,“我想要孩子,也有资源可以提供给他们,而他们没有家人,也需要社会资源,我们能相遇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冯诺一愤恨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多浪漫的一件事,不要说的这么经济学!”   四月的天气毕竟还没有真正暖起来,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冷飕飕的。郑墨阳把外套重新穿上,然后对面的人莫名其妙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   肩上的脑袋小幅度地蹭了蹭,然后懒懒地出了声:“突然想起了严嵩。”   郑墨阳叹了口气:“为什么?”   “严嵩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败坏朝纲,祸国殃民,”冯诺一说,“但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在那个稍微有点钱就会纳妾的时代,即使做到首辅,严嵩一生也只娶了一位妻子,相伴到老,对孩子也非常疼爱。”   这类比实在太明显了,搂住他的手在腰上狠狠一掐:“你真的很欠收拾。”   冯诺一立刻把手收紧了些:“我现在抱着你呢,你不能动手。”   郑墨阳轻轻地笑了一声,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了,放开。”   怀里的人明显紧张起来,背上竖起了小小的毛刺:“干什么。”   “出了一身汗还抱着,你也不嫌粘的慌,”郑墨阳把背上的手扒拉下来,“回去洗澡。”   冯诺一的积极性又迅速被调动起来,显然是对烧水这件事充满期待。   村里没有下水道系统,可想而知浴室非常的古旧,只有一个木桶。以郑墨阳的身高和体积,坐在桶里就非常的局促,甚至喜感。   因为垂涎美男出浴图,干完了烧水的活计,冯诺一还赖在浴室不肯走,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水声里跟对方说话:“要不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了。风景又好,而且冬暖夏凉的。”   “你确定?”郑墨阳提醒他,“这房子里都没有厕所,你还要走几十米去外面上。”   厕所就是一个蹲坑连着一个圆形粪池,排泄物顺着坑里的斜坡滑到池子里。要是水分不够足,滑不下去,就会黏在坑里。而且蹲坑是露天的,碰上下雨就要自己带伞,可达到置身于田园,袒露于天地的境界。   冯诺一果然犹豫起来:“如果天气好的时候,其实还可以忍受。”   “夏天就很糟糕了,”郑墨阳带着明显的恶意说,“会有一大堆的苍蝇蚊子聚集在那里,你一走进去,就能看到他们嗡的一声从粪便上飞起来。你蹲下的时候,它们就绕着你飞来飞去。”   “好了好了,”对方的耳朵耷拉下来,很泄气地说,“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   也许是因为浴室里气温比较高,冯诺一的耳朵透着淡淡的粉色,郑墨阳看着看着就伸出手来,湿淋淋地一捏。   “干什么?”乱蓬蓬的脑袋转过来,清亮的眸子在水汽蒸腾里有些朦胧。   浴桶里的人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温热的嘴唇贴上来。他双手紧抓这浴桶边缘,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然后胸前的衣服被猛地揪住一拽,跌跌撞撞地往前栽去,响起巨大的水声。   这场澡断断续续洗了两个小时,水弄得到处都是不说,木桶感觉也需要彻底清理一下。冯诺一脸颊上带着非常健康的红色,和始作俑者一起把桶搬出来,将水倒在屋后的水沟里。   “基础设施确实很落后啊。”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冯诺一吓得一激灵,手里一松,木桶失去平衡,哐的一声砸在泥地上。郑墨阳十分不赞成地皱起眉,然后把别人家的财产从地上捞了起来。   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否则就会有大学同学盯着堪称犯罪现场的木桶,嘴里还赞叹着“好古风啊”。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冯诺一愤愤不平地问。   “思贤说你住在这里。”   “你被赶出来了吗?”   对方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下来,让冯诺一的心也跟着一坠。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推着老同学往土路上走。   等两个人都走到空旷的野地,只有山间清风吹过树梢的窸窣声时,冯诺一才停下来问:“怎么了?”   “我觉得我得回去了,”顾承影说,“要不然赶不上晚上的车。”   “你不会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吧?”   顾承影鲜见地沉默不语,脸上只有一种空白的茫然,好像神思被困在某处无名之地,无法挣脱又不想挣脱。   “你知道吗?”他对冯诺一说,“我以为那一瞬间的心动是因为那个场景——教堂,彩绘玻璃,浮雕,颂歌。但是不对,如果没有祭台上的那个人,这就是一座很漂亮的建筑而已。”   “你跑遍全国拍了那么多教堂,就因为这个?”   “是啊,”他的语气有些怅然,“他说他喜欢洪楼天|主教堂穹顶上的壁画,所以我想拍漂亮一点给他看。然后又觉得,全国有那么多漂亮的教堂,他可能也会喜欢,所以想把它们收集起来。”   冯诺一静默了一会儿,评价道:“再过两个月,你是不是就要去梵蒂冈和耶路撒冷了?”   对方竟然没有反驳,冯诺一头疼地揉了揉过长的头发,叹了口气:“他对你说了什么?”   顾承影犹豫着,似乎这句话会给他带来痛苦,虽然明明是一句美好的祝福。   “愿主的恩惠慈爱与你同在,”他说,“愿主保佑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拒绝了吧。   冯诺一慢慢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个安慰性的触碰:“你还好吗?”   顾承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可能赢的。”   “什么不可能?”   “那可是神啊,”顾承影说,“我怎么能赢得过神呢?”   冯诺一哑然。确实,挡在他们之间的不是世俗眼光,而是教义,是信仰,是神明。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   “不,”他说,“有可能。”   顾承影狐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只有神明可以战胜神明。” 第37章 神明的旨意   尽管没有像样的洗浴设施和厕所,他们还是坚持住下来了。以冯诺一的挑剔和郑墨阳的洁癖,这堪称奇迹。非但如此,到职业教育计划开展的时候,郑墨阳已经成了几个学校的足球教练,进校待遇堪比明星出街。   冯诺一花痴得相当直白:“上学的时候,追你的女生得排队抽号吧。”   郑墨阳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告诉对方自己确实是校队的,而且和姚梦琳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校级联赛。   “她一眼就看上你了?”   “比赛刚结束就冲到我面前一通乱嚷,大致意思就是我已经是她囊中之物了,”郑墨阳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当年的事,“场面特别尴尬。”   “我很好奇啊,她知道你喜欢男人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郑墨阳的语气沉重,似乎是觉得话中的人已经无可救药:“她愣了一下,然后把手上的花拍在了桌子上,花瓣撒的到处都是,然后很得意地跟我说:‘我就知道,对我都没反应,肯定是gay’。”   “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   职业教育计划目前只是一周一次的体验课,相当于普通小学的校本课。课程有缝制衣物,理发,装配家具等等,场地五花八门,有在村民家里的,有在野外的,也有在学校教室的。正好校长打算淘汰一些过于破旧的桌子,因此对木工感兴趣的孩子就主动承担了这一任务。冯诺一融入不了针线活小组,又不敢贡献自己的脑袋做理发实验,于是跑来了木工组,名义上是作为看护,确保孩子们使用工具的安全。   然后发现自己多虑了,他是这一组最无用的人。   他试着做桌子,但钉子像是会长脚一样,怎么也钉不正,还差点砸伤自己的手。即使把木板固定到一起了,边缘也没有对齐,最后还发现多了一块木料。   “这是哪里的呢……”他望着别人的成品陷入沉思。   “叔叔,”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响起,“你没有封边。”   冯诺一假装自己听得明白:“谢谢你提醒。”   然后他茫然地举着钉子,站在木屑的丛林里,像是一个闯入异世界的外来者。   男孩叹了口气,皱起眉头,似乎是拿他没办法。原地纠结了一会儿之后,把袖口扎紧了点:“我来教你。”   冯诺一把锤子递给他,掏出一张餐巾纸,蹲下来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小心点,别伤到手。”   改工过后的桌子果然漂亮了很多,刷上桐油,和其他同类也没有那么格格不入了。冯诺一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地看着那个男孩:“真厉害。”   “连小孩都撩,你不觉得罪孽深重吗?”冷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冯诺一立刻在唇边竖起食指,对男孩“嘘”了一声,然后转身迎过去:“我是在跟孩子们增进感情。”   午后的阳光洒在庭院里,很适合懒洋洋地散步。冯诺一扒着郑墨阳就如同考拉与母树,非得要手动剥离才行。郑墨阳好气又好笑地负重一百多斤往前走,提醒他道:“我待会儿有饭局,你也要跟着去?”   “饭局?”冯诺一眨了眨眼,“你要去县里?”   “村里的饭局,”郑墨阳说,“有个老人家过七十大寿。”   冯诺一瞪着他,下巴半天没有捡回来:“村里人过寿为什么要请你?你什么时候跟他们熟起来的?”   “你请几次客,然后把一桌的人都喝趴下,就可以了。”   “那我不行,”冯诺一沮丧地把手撒开,“我酒量太差了。”   “是吗,”对方的指腹轻轻滑过他的下巴,“改天灌醉你试试。”   冯诺一“哼”了一声,朝他摆摆手:“你去吧,我得留在这里,我还有大事要做。”   “什么大事?”   冯诺一抬起头,视野里模模糊糊看到卓思贤的影子。神父先生在楼顶上站着,光束在他周身打上金边,恍惚间有一种天使的圣洁感。   “我去找他说说话。”冯诺一指了指屋顶。   “又想多管闲事了?”   “你怎么就觉得这是管闲事呢?”   “他是天主教神父,”郑墨阳说,“你同学是个男人。”   “这么明显的事实不用你提醒,”冯诺一不满地说,然后突然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主教神父?”   虽然他们几个交流过几次,但对方从未吐露过自己的职业。   “我调查他们了,”郑墨阳很坦然——或者恬不知耻——地说,“从他们的身份背景,工作经历到最近的行踪,我知道的很清楚。”   所以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韩晨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冯诺一交叉手臂,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问:“你也调查我了吧。”   郑墨阳看着他奶凶奶凶的表情,觉得很有趣,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你说过你清白得很,欢迎我调查的。”   仔细一想,这话好像还真是他本人说的。冯诺一决绝地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等爬上屋顶的时候,郑墨阳已经是远处一个蠕动的黑点了,这腿长和步速真他妈让世间万物望尘莫及。冯诺一嫉妒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屋顶的另一个人走去。   卓思贤正盘腿坐在几张报纸上,这么个散漫的动作放到他身上却有种禅意。他低头翻阅着手里的一本相册,看得入迷,丝毫没有注意到闯入的不速之客。   “我也觉得很漂亮。”冯诺一说。   卓思贤微微抬头看了眼来人,抽出了一张报纸:“要坐吗?”   冯诺一从善如流地坐下,点了点相册翻开的一页:“这是圣心大教堂?”   对方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的,你认识?”   “有人跟我介绍过。”   事实上,这本相册里有许多他熟悉的照片,是在年前的那段时间,顾承影给他看过的。   卓思贤似乎已经把前因后果串了起来:“我忘了,你们是同学。”   “嗯,”冯诺一说,“我给他打的电话,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卓思贤摇了摇头,拇指慢慢地滑过相片上美丽的钟楼:“没有,见到他我很高兴。”   “看起来你很喜欢这个礼物。”   卓思贤没有承认,只是勾起嘴角,聊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情:“其实我们的工作挺多的,做弥撒,听告解,讲授教礼,给教友举行婚礼,遇上节日的时候更忙。”   “听起来好辛苦。”   “有的时候在告解室还会遇到麻烦,比如不知道哪天突然就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神|父。”   “那家伙真会给别人找麻烦,”冯诺一感同身受地点头,“这让别人怎么回答嘛。”然后他满怀期待地追问:“后来呢?”   “我逃跑了,”似乎是觉得有些惭愧,卓思贤垂下了头,“心里很乱,所以我请了病假,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正好那时候遇到了你们,看到了那张传单,觉得到这里帮帮孩子们也好。”   扰乱他人计划的元凶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你已经给他答案了,是吗?”   卓思贤把目光移到远方,绵延的山脉,广袤的土地,让身处其间的人感到渺小。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来的太晚了。”   应该更早出现的,在他接任这个职位之前,在他踏入教堂进修之前,在他第一次聆听教义之前。然而时间无法倒流,命运无法逆转,因果也早已注定。   “觉得我难以理解吗?”年轻的神父问他。   冯诺一露出困惑的神情:“为什么?”   “就这么放弃自己的感情。”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那可是你的神明啊,”冯诺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有的是父母子女,有的是权利前途,有的是公理正义。如果是为了自己的神明,放弃任何东西都不奇怪。”   似乎是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卓思贤带着一丝好奇问他:“那你的神明呢?”   “我的神明嘛,”冯诺一想了想,回答道,“是忠于内心吧,无论在任何时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很早我就想说了,”卓思贤微微侧头注视着他,“你像是那种永远不会出现在告解室里的人。”   “谢谢夸奖。”冯诺一说。然后,在对方以为这场对话临近尾声时,他突然带着恍然大悟的声音说:“如果这就是神的旨意呢?”   卓思贤愣住了:“什么?”   “重置年,”冯诺一说,“重置年不就是神的旨意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就是神给你们的机会?神说会抹去这一年发生的事,就是在告诉你,他会宽恕你这一年所犯下的错误啊。”   “可是,”卓思贤皱起眉头,“即使这一年之后会被抹去,现在神也在看着我啊。”   “虽然在看着,说不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什么?”   “祂发出这封邮件,不就是说,这一年是特殊情况吗?”冯诺一说,“神明也需要休息,这一年就是祂的假期啊。”   对方低下头去,注视着相片上瑰丽的建筑:“神的旨意吗?”   “祂特意选中你,想来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吧,”冯诺一像是电视广告里的推销员一样,“这种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错过就太可惜了。”   卓思贤拿起胸前的十字架,若有所思地说:“仅此一次。”   “仅此一次。”   他想了想,长长地深呼吸,似乎是要下定某种决心一样,抬手解开了脖子上的链条。金色的十字架被握在手里,然后落到了相册之中。 第38章 看星星看月亮   在冯诺一遇上大学冤孽,并不自量力地暴打了对方之后,郑墨阳曾说要送他去学拳击。   这个计划还未成行,他们已经就踏上了岚山风景秀美,沙尘飞舞的土地。   很显然,在这个没有路灯和下水管道,交通全靠走的偏远地带,是不可能有拳击教练的,冯诺一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谁能想到,来到这里第二天,郑墨阳就把他拉到一个很适合囚|禁人质的仓库里,横梁上吊着沙袋。   “我来教你。”郑墨阳把拳套——谁能想到行李箱里还塞了这种东西呢——扔进他怀里。   郑老板说要教学,就是真的教学。基础力量训练就把他累个半死,抗击打训练更是单方面虐菜。学动作要领的时候,光是基本站姿就被吼了半个小时,以至于第一次实战的时候,即使带着全副护具还躲躲闪闪的。   “你那么怕我干什么?”郑墨阳看着他畏缩的神情,觉得莫名其妙。   “你能少用点力吗?”   “我本来也没用全力。”   “你刚才把我摁在地上打,”冯诺一提醒他,“好像我是个蟑螂似的。”   “又不是没有给你机会,为什么不出拳?”   冯诺一的头发汗湿了,丝丝缕缕地挂在额前,有些还在往下滴水,如果不是此时双手都被拳套禁锢着,他真想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大喊“我也想但我做不到啊”!   “行了,”郑墨阳看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地走过来,解开了他手上的绷带,“休息吧。”   冯诺一举着爪子看他解绷带,同时表示疑惑:“你工作那么忙,哪来的时间训练啊。”   “工作之后当然没时间,这是上学的时候练的,”郑墨阳把沙袋移到角落里,“邻居是个体育老师,我母亲的同事,和我们一家很熟。他喜欢拳击和散打,我跟他学了几年,参加过全国青少年武术锦标赛。”   “大佬,我觉得你要认识到我的局限性,”冯诺一试图劝退,“我的爆发力真的很差,尤其是腰腹力量,你不觉得这在拳击这项运动里很致命吗?”   “又不要你去拿奖,只是防身而已,”郑墨阳的眼神在他腰线上逡巡了一会儿,“你腰腹力量差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   冯诺一活动了一下解绑后的手腕,去厨房烧水准备洗澡。复古生活就是这一点不好,要和自己黏腻的汗水共度半小时。往炉灶里捅柴火的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冯诺一戳了戳屏幕,顾承影焦急的声音猛然传出来:“你在哪里?”   冯诺一无语了,他昨天才和神父先生谈心,今天这家伙就跑过来了:“你这样会显得很饥||渴。”   “没关系。”   冯诺一带着警告的语气问:“我让你带的东西买了吗?这么快过来没时间买吧?”   “买了!专门去野外用品店买的!你还真是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   冯诺一低头看了看贴在胸前的衬衫,不满地嘟囔:“要不你在村口等会儿,我洗个澡再去。”   “谁要等你啊!快点,去半坡小学的车马上就走了!”   “重色轻友。”   “彼此彼此。”   冯诺一气愤地把头发抓在手里拧了拧,居然还能挤出水来。他拿毛巾随便擦了擦身子,郁闷地出了门。还没到村口,远远地就看见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7X50,屋脊棱镜,适合弱光。”对方把手里的一个盒子丢过来。   “我听不懂。”冯诺一手忙脚乱地接住。   对方似乎是才有空分神出来看他一眼,对他湿淋淋的样子感到惊诧:“你掉河里了?”   “爱情的烦恼,你不懂。”   对方露出酸倒牙的表情,好像自己不是个沉浸在爱河里的傻子似的。“说到这个,”顾承影想起一个久被遗忘的人,“你看林霄最近的直播了吗?”   “没有,这儿信号太差,视频老卡,”冯诺一掂着盒子,“他怎么了?”   “他直播的时候笑得特别恶心,”顾承影冷酷地评价,“满脸春色,肯定是有女朋友了。”   “我告诫过他了,”冯诺一叹了口气,“不过想来也知道,没什么用。”   当时,冯诺一带着忧虑的语气告诉林霄,未来可能会有个相貌美艳的女士接近他,给他金钱的诱惑,和他谈一场浪漫的恋爱,然后狠狠地抛弃他。冯诺一特意强调了“狠狠”两个字。   然而这货只听到前半段:“还有这等好事?!”   “拖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似乎是男人的惯性,”冯诺一对顾摄影师说,“他们好像有一种错觉,认为只要自己足够真心,足够优秀,就能改变她们,其实只是自作多情。”   “确实。”顾承影很想关心一下老同学的未来,但他现在的脑容量已经容纳不下第三人的感情生活了。带着一种“我相信他会走出来”的乐观精神,他朝冯诺一摆摆手,表示自己要赶紧走了。   “呵,”冯诺一抓着盒子站在路口,鄙夷地吐出两个字,“男人。”   他把它放到房间里,洗了个澡回来,看到郑墨阳坐在床边,交叠着两条赏心悦目的长腿,把玩着那个盒子,似乎对里面的内容很感兴趣。   “这是送给你的。”冯诺一保护性地把盒子拿起来抱住,坐到他旁边。   洗完澡的身体带有淡淡的椰子香味,郑墨阳不再思考盒子的事,俯身吻了吻对方的眼角:“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冯诺一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惊叹:“今天是非节日。”   明明只是三个简单的字,拼在一起却完全不理解:“什么非节日?”   “现在节日太多了,春节清明节圣诞节,还有什么海洋日护牙日读书日,一年到头,不是节日的日子很少,”他语气郑重,“所以要庆祝一下。”   郑墨阳发出经久不息的笑声:“只有你能想出这种东西。”   他作势要接过自己的礼物,冯诺一却按住了他的手:“场地不对,跟我来。”   郑墨阳被他牵着走出门。时间已经过了日落,暮色渐沉,黑暗逐渐吞没了水墨画一般的山峦。两人依偎着走在土路上,往幽深的丛林深处走去。   郑墨阳非常刻意地提醒:“这里可能有蛇。”   这句话效果拔群,身旁的人立刻发出分贝不小的叫声,扑棱棱地惊起了一树飞鸟。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好像长在他身上似的。   郑墨阳捏住胳膊上的手指,让他松点劲,再血流不畅一会儿,这条胳膊就废了:“没事,这边的蛇没毒。”   “你怎么知道?”   “这里的村民说的,”郑墨阳好笑地说,“胆子这么小,还敢往林子里走。”   “白天看着没那么可怕啊,”冯诺一压低了声音,好像分贝高一点就会引来爬行类动物,“他们还说什么了?就算没毒,被咬一口也够受的啊,这里离医院那么远。”   “把伤口附近的血液挤出去,然后抹点碘伏就好了。”   “听起来还是不大安全,”冯诺一忧心忡忡地说,“这村子里基本都是老人,要是伤口发炎了怎么办?连个能抬去医院的人都没有。”   “有的,”郑墨阳说,“我在寿宴上见到好几个年轻人,说是本来在南方打工,老板卷走钱逃跑了,所以现在回来种地。他们都有手机,还会用我们公司的APP看美女博主。”   冯诺一“啧”了一声:“被现代生活侵蚀了。”   郑墨阳似乎并不为爬行动物忧心,只是怀疑冯诺一是否知道目的地:“我们到底要去哪?”   “前面的一块空地,我上次和顾承影在这聊天来着,觉得景色不错。”   “现在是晚上,能看到什么景色?”   “嘘,”冯诺一关掉手电,往前指了指,“你看。”   微弱的、绿莹莹的光点在空中漂浮,像是黑夜的眼睛。被人声一惊动,忽的颤动两下,往树林深处飞去。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萤火虫了,”冯诺一在身旁人的耳畔说,“觉得这里环境这么好,应该会有。”   郑墨阳攥紧他的手,轻声提醒他注意脚下的路。沿着稀疏的林子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之前他来过的那片空地。   “好了,”冯诺一重新打开手电,得意地晃了晃,“拆开看看。”   郑墨阳撕开简朴的包装纸:“望远镜?”   “7X50,屋脊棱镜,适合弱光,”冯诺一照猫画虎地重复,“据说适合观星。”   郑墨阳微微勾起嘴角,把望远镜放到眼前,仰头望向静谧的夜空。   没有人造光源的干扰,山间的星空美如绮梦。或明或灭的星子散漫地点缀在黑色的幕布上,环绕着垂落山野的银河。淡紫色的光带像是划破天空的一条裂缝,带着宇宙的浩瀚与神秘,震撼着每双仰望星空的眼睛。   “能认出什么星座吗?”冯诺一问。   “不能,”郑墨阳说,“我还以为你认识。”   “我那位天才哥哥认识,”冯诺一叹了口气,“他是专家,但我总不能隔空让他给我指星座。”   二人看着谁都无法辨别名称的星群,默契地点点头——就单纯感叹一下自然之美好了。   冯诺一郑重地把望远镜放在他手中,好像国家领导人完成交接仪式似的:“以后你看到星星的时候也会想起我了。”   他因为这个邪恶的计划笑起来,郑墨阳低头在他唇边触碰一下:“不看也会想起你的。”   “望远镜要一直带着哦,”冯诺一用“快保证快保证”的眼神看他,瞳仁里倒映着整片星空,实在让人难以拒绝,“重置之后也要买一个。”   虽然不想泼冷水,郑墨阳还是向他指出实际情况:“城市里很难看到星星。”   出乎意料的,冯诺一蹙起了眉头:“不是让你看星星的啊。”   “那为什么送我望远镜?”   “就是想送望远镜而已,”冯诺一拍了拍他手上的精密仪器,“卓别林说过,用放大镜来看人生,人生将是一场悲剧,但是以望远镜来看人生,人生则是一场喜剧。”   郑墨阳笑了笑:“这个望远镜还附带人生态度吗?”   镜片之下的嘴角高高翘起,显得下颌精巧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勾一勾:“不,只是一个类似护身符的东西,我希望你天天过得开心。”   作为护身符而言,它也太过笨重了。不过郑墨阳伸手握住镜筒,慢慢地把它从对方脸上拿下来。   “我收到了。”他的语气温柔而郑重。 第39章 惊魂之夜   六一儿童节将至,虽然没有设备齐全的场地给孩子们做舞台,老师们也打算尽可能地创造出节日氛围。所以各个职业体验课的学生都出了一份力,有烹饪课的午餐,木工课的小摆件,以及缝纫课的演出服。   韩晨看着美术课学生用剪纸装饰的墙面,色彩搭配和图案设计很有民族风情。本来想让陈念东一起来欣赏,然后想起来校长去县里开会了。   “嗨,”一个漂亮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学生已经放学了,怎么还不去校门口等车?”   “想再添点装饰,”韩晨看着冯诺一走进来,“很好看,是不是?”   冯诺一拿起手机开始咔咔拍照。   “郑总呢?”韩晨问他,“难得看见你一个人晃悠。”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是连体婴儿似的,冯诺一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招摇:“他去县里了,县领导要招待几个基金会的理事,几个校长也都去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韩晨告诉他,陈念东也赴了同一个饭局。因为每天从半坡那里乘车过来费时费力,对方跟她说如果愿意的话,今晚可以住在这边,反正房间空着。   她随口说道:“那今晚只剩我们两个了。”   这话说完后,场面一度陷入凝滞,就像卡带的留声机一样,静默的可怕。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晨说,“我有喜欢的人。”   出乎他意料的,冯诺一的表情波澜不惊:“我知道。”   “你……”韩晨看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吧。”   “当然了,”冯诺一随手拿起了放在讲台上的一本书,“这挺明显的。”   “明显吗?”   冯诺一把书举在胸前,金色边线勾出了书名——《罪与罚》。   被戳穿了心思,韩晨看上去并没有羞恼,只是伤脑筋似的把书拿过来:“我没有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还挺难懂的。”   “但你还是看完了。”冯诺一指着书的侧面,能看到纸页之间是松散的,有翻阅过的痕迹。   韩晨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那句话。”   “金钱是权利也是平等那句吗?”冯诺一说,“那是《少年》里的句子,并不是《罪与罚》里的。”   “原来是这样。”   她惋惜地抚摸着书的封面,看上去有些气馁。冯诺一看着她,脑子里突然又响起郑墨阳不带感情的声音——“你又要多管闲事”。   “我这人喜欢多管闲事,”冯诺一在咬掉自己的舌头之前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觉得校长挺喜欢你的。”   由他这个旁观者给出的判断,看起来没有让韩晨感到喜悦,而是一种惶恐。   “是吗?”她快速垂下眼睛,“你怎么知道?”   “日历,”冯诺一说,“陈校长有在日历上记日程的习惯,可能是摆在桌上方便看吧。比较重要的日期,比如去县里开会啊,领导视察啊,都会圈起来,在下面做标注。里面有几个不太一样的日期,下面写着‘烧仙草’。我想他大概是特地帮你去买的吧,你说过很喜欢奶茶。”   对面的人久久地注视着虚空里的一点。   “也许他只是在照顾支教老师吧。”韩晨最后说。   “不问问看怎么知道呢?”   对方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风吹过河面泛起的涟漪,一阵荡漾后就了无痕迹:“再说吧。”   那样子像是不愿深谈,冯诺一也就闭口不言了。眼见太阳就要下山,冯诺一邀请对方道:“既然今天他们两个都不在,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厨艺很不错的。”语气里充满自信。   “好啊,”韩晨欣然应允,“我还没有吃过江浙那边的菜。”   他们并肩从校门走出来,因为村子里的正经路只有那么一条,而且并不直通陈念东的屋子,所以他们照常从土屋间的小路穿过去。夜色像是氤氲在空气中的墨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散开,让眼前的景色逐渐朦胧起来。   转过一个柴草垛,背后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人。村子里大多是老人,天黑之前就洗漱上床,很少在这个时间出来溜达。冯诺一皱起眉头往后望去,那几个黑影突然迅速移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带来一阵风声。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他反射性地举起胳膊挡了一下,一根坚硬的棒状物体狠狠地打在他的前臂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被冲击力带着摔倒在地,然后才觉出疼痛。那痛感好像从骨缝里生长出来的一样,牵动每根神经灼烧起来。   “不会断了吧。”他惊恐地想。天哪,他才28岁,还希望做一个四肢健全的好小伙。   举着棍子的人还要砸第二下,他顾不上形象地往旁边一滚,那带着风声的凶器就狠狠地砸在地上。   意识到攻击无效,那棍子又重新举起来。在这转换动作的一瞬间,冯诺一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起来。黑影的动作逐渐放慢,好像时间沙漏的流逝停止了。   在这无限的一秒钟,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被郑墨阳摁在地上暴打的场景。“无论主动倒地还是被动倒地,都可以用地躺格斗术。”   “向左侧卧。”   他尽量保持受伤的右臂不动,朝左翻滚半圈。   “左脚勾住对方前脚脚跟。”   他叹了口气,对于一个从小遵纪守法的好学生来说,初战就是这个level也太难为人了。   “右腿向上猛踹,瞄准对方的裆腹。”   他调动毕生最大的力气,抬起右腿,狠命朝对方的要害部位踹了一脚。   伴随着一声哀嚎,地面传来身躯倒下的轻微震动感。他迅速起身,用能动的那只手抢过对方的武器,又在对方膝盖上狠狠补了一棍子。   “为什么要对我下手?”他被疼痛占据的脑子里冒出模糊的疑问,“难道他们要绑架我?他们觉得我很有钱?或者郑墨阳很有钱?”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真正属于女性的声音。嘶哑的嗓音里混杂着喘息,让他的大脑一下清明起来——目标根本不是他。   左手使力并不方便,所以他也没有费心去钻研动作技巧,直接一棍子打在那人背上。对方嚎叫一声,迅速直起身来,朝他扑过去,似乎没有被身上的疼痛所影响。他又挥动着木棍打过去,下一秒就被对方握住了。他试着把东西从对方手里抽出来,很丢脸地没有抽动。   这时他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郑墨阳的声音:“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技巧其实一文不值。”   “不要这样啊。”他哀叹道。   对方猛地向上一抬,木棍从他手中脱出,然后迅速朝他打来,想想不能同时失去两只胳膊的战斗力,所以他转过身去,本来就疼得要命的右臂又挨了一下,这回肯定伤到骨头了。   更糟糕的是,地上的人似乎从疼痛中缓过劲了,挣扎着要爬起来,嘴里嘟哝着要拽出他的内脏。   在混乱的咒骂与喘息中,突兀地响起了电流声。他正在思考连路灯都没有的荒郊野外哪来的电,就看到面前身材魁梧的男人抽动了两下,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庞大身躯移开的一刻,他看到对方身后的韩晨,手里拿着的电棒还跃动着蓝色的电光,脸上的表情近乎狠厉。在微弱的光线中,她的嘴唇快速张合,吐出一句奇怪的话。   冯诺一晃了下神,飞速拉起她的手往陈念东的房子跑去。   两人一鼓作气跑进屋子,把门拴好锁上,把桌子也移过来抵着。这时候他们突然开始埋怨陈校长太节俭了,为什么不换个铁门。   把门窗都锁好之后,二人背抵着门坐下来,冯诺一打开手机报警。说完了事情经过和他们的所在地之后,堵在胸口的气一松,疼痛就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袭来,把他拍的头晕目眩。但身边还有个险些遭遇侵犯的女孩子,他总不能赶在她前面痛哭流涕,于是咬牙忍住了。   韩晨注意到了冯诺一姿势别扭的胳膊,担忧地望着:“你没事吧。”   “大概骨折了,”冯诺一让注意力飘向某个结着蜘蛛网的角落,好像这样疼痛就找不到他似的,“别问我了,你怎么样?”   她长出一口气,左手用力攥住右手。她在抖,可是这颤抖好像跟她本人无关,她还可以抽离出来做旁观者,冷静地下个论断:“我在发抖。”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安慰女生,他没有概念,只能痛骂那两个暴徒一顿。   韩晨点点头。她到现在依然没有哭,只是说:“谢谢你。”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是你救了我,”他想尽量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问她,“你一直随身带着那个电棒?”   对方点点头:“一直装在包里,可惜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包就被他抢走了,多亏你给我争取了一点时间。”   “有没有伤到哪里?”   韩晨摇摇头:“背上可能擦破了点皮,没什么的。”   冯诺一还想继续聊下去,谁知道自己体力不支,略微一歇息,痛感立刻追了上来,给他当头一击。   “你得去医院。”韩晨马上拿出手机来。   “刚才告诉警察了,他们会带救护人员来,”冯诺一伸手把身上汗湿的衣服松了松,“不过我确实应该再给另一个人打个电话。”   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但今晚发生的事情又注定让人无法入眠,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别的。幸好那两个混蛋也没再追上来,门户一直静悄悄的。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就像一根探针伸进胸膛戳了一下,两人立刻揪心起来。   “是我,”很熟悉的声音,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开门。”   两人如梦方醒一般跳起来,移开此时已经是累赘的桌子,把门打开。陈郑二人站在门外,后面跟着身穿制服的警察。   “情况一会儿再说,”郑墨阳伸手把他拉过来,“先去医院。”   “你喝酒了?”冯诺一被他的气息包裹住。   “饭桌上接到的电话,”郑墨阳推他上了救护车,然后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水,“被这么一吓,以后要对饭局PTSD了。”   “你们到的好快,”冯诺一在疼痛袭击的间隙还保留一丝理智,“晚上的山路,又没有灯,怎么做到的。”   “威逼利诱吧,”郑墨阳说,“我想开车的几位先生应该不想再看到我了。”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怀里的人,好像对方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冯诺一被这温情脉脉的注视晃了神,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到了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一瞬间,某个念头突然变得很大声。   他把头埋进带着淡淡酒香的胸膛,用清晰洪亮的声音叫道:“痛死了!” 第40章 大善人的自白   到医院前的记忆其实乱糟糟的,冯诺一只记得自己不要脸地贴在郑墨阳怀里,像个小孩似的被哄了一路。   到医院拍了片,医生把他骨头的影像挂到灯箱上,指着裂纹向他解释道:“肱骨中段骨折,没有明显移位,可以只上夹板,不做手术。”   郑墨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刚才你嚎的阵势,我还以为下一秒胳膊就掉下来了。”   他气势十足地瞪回去:“真的很疼啊!”   上了夹板之后,冯诺一就被彬彬有礼地送出了医院,回到了他们常住的那间旅馆里。他忧郁地躺在床上,郑墨阳跟他说上面有人来探望。   “我不应该先去做笔录吗?”冯诺一疑惑地往门外看去,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满脸忧戚地走进来。冯诺一还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酒味,想来是郑墨阳同席的某位领导,恰巧听到了他的电话。   “真是对不住,”男人老远地就伸出手来,“你们大老远来支持我县的教育事业,结果遇到了这样的事。真是我们管理不严,管理不严。”   冯诺一总觉得心中不安,不住地想打破对方的忧虑面具获取一点线索:“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唉,我们县的民风啊……你知道,小混混嘛,没受过教育,农闲的时候喝了酒,就喜欢到处惹事,让你们受苦了,”男人神色愤慨,标准地让人觉得虚假,“这次打架斗殴的事情,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等等,”冯诺一被这四个字迎面击中,内心的惊骇完全表现在脸上,“打架斗殴?这不是打架斗殴,这是强……”   似乎是嫌那两个字烫嘴似的,男人立刻打断了他:“唉,年轻人气盛,又遇上老板拖欠工钱,心里窝火,所以喝了酒跑出来胡闹。你们都是文化人,素质高,可以体谅体谅……”   “开什么玩笑?!”他猛地坐起来,上了夹板的胳膊好像都不疼了,“人家千里迢迢来给孩子们上课,居然差点被强||暴,这能怎么体谅?”   男人皱起了眉,神情严肃起来:“这位同志,话不能乱说,总不能因为受害人里有女性,你就乱给人家扣帽子,定罪要讲证据的。”   “我……”   他拼命回想当时的场景,郑墨阳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微笑着对男人说:“毕竟是女性又是在夜里,也不能怪他多想。”   冯诺一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唉,理解,理解。小姑娘也受了不少惊吓,等人从警察局回来,我们一定好好安抚。”男人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通话路线,欣慰地微笑起来。   “对方的伤势怎么样?”郑墨阳问。   “一个是膝盖那块的韧带伤着了,另一个被电的地方留了点疤,”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男人补了一句,“当然,这是你们正当防卫。”   郑墨阳没有管冯诺一快要灼穿他面孔的视线:“这件事,您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好像绕了几圈赛道终于看到终点旗帜一样,男人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是这样,这事要是闹大了影响很不好。我们县刚刚和几个支教队伍谈成了合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队伍都不敢来了,孩子们的教育怎么办呢?省里还有领导要下来视察希望小学的运行情况……”他战略性地停顿了一下。   “既然县里有难处,我们当然应该体谅,”郑墨阳很自然地接上了,“我们也没受什么重伤,我看就私下和解好了,别把事情闹大。毕竟是对方先动的手,医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那当然是该赔多少赔多少。”男人的声音陡然洪亮起来。   “谢谢县里的关照。”郑墨阳伸出手来和对方握了一握,为某个心照不宣的协议盖上了章。   男人又扯了几句保养身体的客套话,就起身告辞了。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冯诺一还在瞪着郑墨阳。   “想吃水果吗?”郑墨阳从果篮里拿出了一个苹果。   冯诺一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白雪公主的后妈似的。   “怎么了?”他坐回床边,用手慢慢理着对方额角上的碎发。   冯诺一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被打成这样,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生气啊,”他的语气平和,“气的想杀人。”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冯诺一毛骨悚然。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好像空调的冷风从骨缝里钻进去了:“那为什么要和解?”   “打官司费心费力,时间又长,等判决下来,这一年都过了,那些人一天牢也不会坐,有什么意义?”像是在和孩子解释,郑墨阳的语气很耐心,“再说,你想告他们强||奸|未遂,就凭现有的证据,很难打赢官司。”   “告不告得赢是一回事,把它说成打架斗殴是另一回事,”冯诺一看着他,“就算告不赢,凭你手下的舆论资源,只要你想,这件事一夜之间就能引起全国关注。支教女老师被侵|犯也不是第一回 了,如果每次都这么随意处理,不就是告诉所有人,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他很少这么严肃地和郑墨阳说话。郑墨阳被这种仿佛要从他脸上剜肉的表情注视着,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真是让人生气。   “我好不容易才把基金会扶上正轨,项目也开展得很顺利,”他说,“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会对基金会的声誉造成很大影响。如果我们连女老师的人身安全都保证不了,以后还怎么招志愿者?”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了?”冯诺一冷冷地说,“你的项目不能失败?”   “你要为山区的孩子想一想,”郑墨阳看着他的神色,收回了抚摸对方鬓角的手,“这种事一传出去,谁还敢来这个地方支教?他们的教育资源本来就够少的了。”   “别来道德绑架我,”冯诺一的怒气越积越高,“孩子的教育重要,女性的权益就不重要吗?”   “怎么发这么大火,”郑墨阳想拉住他没受伤的手,被不留情面地打了回去,脸上有些无奈,“就算事情闹大,他们在舆论压力下严肃处理了,那又能怎么样?今年是重置年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交给我处理就好,”郑墨阳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对方胳膊上的夹板,“我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健康了一点,就这么被打回医院了,总要让我出口气吧。”   冯诺一抿紧嘴巴看了他良久,然后平板地说:“我不觉得报私仇是什么正义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很帅,更不会领情。”   “这话说的很奇怪,”郑墨阳看着他微笑,“我既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让你领情,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而已。”   冯诺一被这种自我中心主义震慑住了,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一件事:“直接受害者不是我,是韩晨。只有她有资格决定这件事怎么处理。”   郑墨阳没有对此事感到困扰:“她不会反对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冯诺一再次感到震惊,“你跟她说了什么?”   郑墨阳觉得这个徒增双方怒火的话题应该终止了。他站起身,温柔地在对方额头上吻了一下:“病人不该操心那么多。”   冯诺一忧虑地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对于这个讲究利益得失的世道感到绝望。如果价钱给足,女性自己也能放弃争取权益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挽救的希望了。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陈念东和韩晨来探病的时候,两人都十分平静,仿佛昨晚那场暴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简单地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然后开口告诉他:“我同意和解了。”   “你确定吗?”这意思就是让他也配合了,冯诺一觉得心中郁结,“打定主意了吗?”   韩晨只是微微颔首:“这一年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比起耗在找律师打官司上,我想用它来做其他事。”   冯诺一叹了口气:“就这么结束,我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韩晨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觉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呀,”冯诺一睁大了眼睛,“让受害者能鼓起勇气,是这个社会的责任。没有准备好外部支援,就一个劲地逼着受害者去争取权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就是觉得很气,他们把支教老师当成什么啊。”   郑墨阳倒了两杯茶拿进来,递给两位客人,一边走到他身旁坐下一边问:“你觉得支教老师是什么?”   他想了想:“白衣天使?”   陈念东用手圈着杯子,淡淡地插话进来:“免费劳动力。”   冯诺一睁大了眼睛,听着陈念东继续说:“我刚到这里办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凭着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在为山区的孩子谋福利。结果办学资金很快就耗完了,雇不起老师也买不起桌椅,只能到处打广告招志愿者,让这些好心人来这里做白工,学校运转的资金也是他们贴补的。就靠着这些免费的老师和网上的捐助,学校才能撑下去。我到底是在做慈善还是在消耗别人的善心,早就分不清了。”   这类似于忏悔的剖白无人敢打扰,房间里除了陈念东一人的声音,就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你们可能看过我的报道,几年前网上还挺多的,”他笑了两声,带着点自嘲的味道,“媒体铺天盖地地说我是大善人,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看到这些评论有多心虚。所以我懂县里在想什么,说到底,我和他们一样,也就是把你们当成免费劳动力的混蛋而已。”   “别这么说,”韩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不知道你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十年之前,你也来我们村上支教过,甘肃文川。”   陈念东略微惊讶了一瞬,随即像是记忆的齿轮吻合上一样点了点头:“我上大学的时候确实去过那里,抱歉,我对学生的记性一向很好的,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没关系,我那个时候还在上初中,这么多年变化挺大的,”她说,“从我们村走到县城,要花四个多小时。那会儿网也不太好,所以对我来说,生活就只是村子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直到有一天,你来了。虽然就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天,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展开的是整个世界。”   第一次知道大学的生活有多么精彩,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职业,知道大洋彼岸存在着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知道女性应该被平等对待。   “因为你,我才走出了那个地方,”她说,“真正的我,在那个小村子里是活不下去的。” 第41章 惊世骇俗的消息   这突如其来的感激让陈念东无所适从:“我没有那么伟大,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   韩晨淡淡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某些孩子的一生,所以不要苛责自己做一个完美的人。”   冯诺一悄悄瞥了眼郑墨阳,对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也是,按照郑老板的思路,慈善本来就应该体系化、程序化,个人单打独斗地做慈善是不值得提倡的。   房间里的沉默有点难捱,冯诺一战略性地咳嗽一声,挑出刚才那番话里值得夸一夸的细节:“陈校长从大学开始就支教了啊。”   “嗯,”被夸奖的过于频繁,陈念东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老家在内蒙的一个小镇上,虽然教育改变人生这句话有点老套,但在我身上是确确实实发生的。我父母去世的很早,我是跟着哥嫂长大的,小时候过得很辛苦。好在最后考的不错,出成绩的那天我还在放牛,听到消息之后在地上坐了很久,那两头牛好像有灵性似的绕着我转圈。”   “哦!”冯诺一突兀地喊了一声,其他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我也教过?”陈念东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忘性这么大?”   “不是,”冯诺一说,“我年初的时候在宝安村遇到一个女孩,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提到一个从农村考到首都的励志故事。我以为是自己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原来不是。是我之前读过你的报道,所以脑子里隐约有这个印象,然后写下来了。”   “当年那些记者好多都乱写的,”陈念东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有人还说我上了T大,其实并没有,我上的是师范学院。”   “不管怎么说,”冯诺一激动地拍了拍郑墨阳,“故事是真的能变成现实的,不是吗?”   郑墨阳没有回答,捉住他乱动的手,塞进被子里。   两个客人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氛围中待太久,正打算起身告辞,冯诺一却突然叫住了韩晨:“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吗?”   韩晨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出于共患难的情谊答应了。冯诺一开心地让她坐近一点,然后看着郑墨阳。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会儿,郑墨阳起身对陈念东做了个手势:“我正好想去县城里走一走,陈校长给我带带路吧。”   等房门清脆地合上,韩晨把目光移回床上:“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把那个人电晕之后,说了一句话,我想了好久,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他说,“我这个人呢,有弄不懂的事情就容易失眠,所以总想着要问问你。”   “什么?”韩晨略微蹙了蹙眉,然后又展开,似乎是想起来了,“‘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冯诺一点点头:“对,你当时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那怎么了?”   “觉得有点奇怪,”他说,“一般不是会骂他‘禽兽’、‘变|态’,咒他不得好死之类的,为什么会想到‘没做过女人’这件事呢?因为你是女性,所以觉得他不能共情?”   “我不是。”   冯诺一眨了几下眼,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什么?”   “我不是女人。”   像有惊雷从天灵盖一路劈下来,他觉得全身发木,大脑空白:“……什么?”   “准确地说,我也不是男人,”韩晨看着他直愣愣的目光,进一步冲击他的世界观,“我是双性人。”   “你……”冯诺一张开嘴又合拢,做了半晌的默片搞笑动作,他才终于蹦出两个有意义的字眼,“谢谢。”   这回轮到对方傻眼了:“……什么?”   “你愿意把这么隐私的事情告诉我,很不容易,”他解释道,“所以谢谢。”   韩晨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无措:“不客气,毕竟你救了我。”   跟随这个具有冲击力的信息,冯诺一明白了一些事情:“陈校长没有认出你,也是因为这个?”   韩晨疑惑地皱起眉,随即反应过来,略微苦笑了一下:“是的,我当时还是男生。”   “天哪,”冯诺一喃喃自语,“我知道这在生物学上是可能的,但只在小说里见过。”   “现实里真的有,完全不像小说里那么美好。”   被子下的手局促地摩挲着床单:“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没什么,”韩晨的语气很轻松,听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你听到之后能有这种反应,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现在想来,一些事情就很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为什么她说她在那个小山村里活不下去,为什么她会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准确来说,我是‘女性假两性畸形’,”她说,“我有卵|巢,可是也有男性特征。我们那里医疗条件比较差,也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我父母一直都把我当成男孩养着。直到有一次生病,要查激素,才发现不对劲。”   对韩晨来说,那几天的记忆像个模糊的虚影,印象里只有母亲抱着头在医院廊下哭泣的样子。明明生的是个男孩,怎么长大就变成女的了呢?要是早知道这是个丫头片子,当初就再生一个了,这十几年都白养了啊。   医生的话模模糊糊的,大致意思就是她虽然有男性特征,但那只是女性特征的畸形病变,她并不能真正拥有男性的性|能力,所以还是按照女人的身份生活下去比较好。如果能早点发现治疗,也许能防止进一步男性化和骨骺提前闭合,但她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所以是不可能有生育能力了。   “我从没见过我爸一口气抽那么多烟,”她说,“我当时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用男性的身份活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要重新开始,以另一种性别走完剩下的人生,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变化。   “我只想快点高考,走出这个地方,远离所有知道我过去的人,”她顿了顿,又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被外界当成一个女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比如面试官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工作中有时候会被上司揩油,走夜路的时候会提心吊胆,这些是她作为男性时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不想做女人活过剩下这半辈子,也不想做男人,”她说,“可惜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她至今还是没有做手术。没钱是一个方面,不愿意逼迫自己去接受确定的身份是另一个方面。她并不把自己当成女性或者男性,也不想按照社会既定的性别模式做事。   “你看,”她拿出了身份证,上面的照片还是她短发的时候,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它框死了我们只能是男,或者女,但其实性别远不止这两种,不是吗?”   “把所有人全归纳成男性和女性,确实是太狭隘了。”   “说实话,”她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你知道你喜欢他,这不就够了吗?”   韩晨轻轻地摇头:“你觉得他会接受一个身体有畸形,永远也无法生育的对象吗?”   “什么叫畸形?就算生物学上是纯粹的男性,下面不长得千奇百怪吗?”   韩晨突然笑出了声,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所以她的脸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话题过于羞耻还是因为缺氧。   “每个人的接受程度都不一样,”他挠挠头,“我觉得你还是直接问他本人比较好。至少就我看来,陈校长是个很开明的人。再说了,今年是重置年啊。”   这话就像万金油一样,可以让任何犹豫不决的人下定决心,然而韩晨摇了摇头:“如果他不接受,或者表现出不舒服的话,我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哪怕只有这半年,我也想离他近一些。”   现在冯诺一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看到传单就决定来支教了——传单上的照片是纳湾小学,上面是陈念东和孩子们在操场上举办运动会的影像。就算相隔十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初走进教室的那个老师。   “那就年底吧。”冯诺一说。   “什么?”   “12月31号,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冯诺一打了个响指,“这样既不会影响你这一年的相处,也不会影响未来他对你的评价。如果有好消息,记得告诉我。”   “真的要说吗?”她看上去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冯诺一说,“听完你再决定好了。”   郑墨阳被情人从宾馆赶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已经快傍晚了。他进门的时候正遇上韩晨出来,脸上带着奇异的神情,连他和她打招呼都没有反应。   “你们说了什么?”郑墨阳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床上的人精神似乎比之前好多了。   “保密。”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很淡然地说:“她告诉你她是双性人的事情了?”   冯诺一瞪大眼睛:“你知道?”   “她不是说她是辞职来这里的吗?”郑墨阳说,“她辞职就是因为这个。好像是她的哪个朋友在酒席上喝醉了,把她的秘密当笑话说了出来,当时她公司的同事也在场,然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男同事觉得她恶心,女同事觉得她奇怪,她受不了才辞职的。”   冯诺一义愤填膺地拍床板:“太过分了吧!”   “你是说朋友还是说同事?”   “两个都是。”   “这种猎奇心理人人都有,”郑墨阳说,“也不能怪他们。”   冯诺一突然明白过来,仰起头看他:“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这个所以她放弃打官司了吗?”   “嗯,”郑墨阳说,“她大概不想在法庭上被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吧。而且如果这消息传出去成了新闻,她可就要闻名全国了。”   冯诺一沮丧地看着被单:“无论怎样,人都没有资格去嘲笑别人天生的缺憾。这又不是能够自己选择的,也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郑墨阳坐到床上,冯诺一自动地往里挤了挤,对方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拢过来,手指无聊地绕着他的长卷发:“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纯粹。”   这个评价他从另一个人那里也听到过,综合来看,给出评价的人本身不怎么高尚,所以这个评价也得打个折扣。   “我的手臂折了,”冯诺一从这场事件中找出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我没办法运动了。”   郑墨阳气笑了:“你和运动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愿意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冯诺一叹了口气,“将心比心,让你每天做一个小时物理题,你也不高兴。”   “能这么类比吗?”   “可以,”他无赖地说,“还有,我接下来几个星期生活有很大障碍。”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伺候你。”   “是帮助,”他发出真诚的疑问,“你想让别人来帮我洗澡吗?” 第42章 圣埃克苏佩里的帽子   养病的时光很快乐,让人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生机勃勃。   冯诺一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饭,躺尸。真是完美人生。   活的如此快乐,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重置年这回事。网站一直没有动静,死亡预告也早就停止了。   “大概是神知道你相信了吧,”他对郑老板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尽可能地少给凡人发这些东西。”   “好像你做过神一样。”身边的人翻了一页书。   “好想做一次啊。”他挪动两下,躺在对方的腿上。   当然,这样悠闲的生活偶尔也会被打扰,比如探病的不速之客。   顾承影知道他勇斗歹徒光荣负伤,特地给他P了一张海报,上面是他大学军训时期的黑照,小平头配军训服,至少比现在黑了三个色号,气得他当场打电话骂了对方十分钟并勒令其销毁。直到对方携新晋家属上门拜访,他还对此事耿耿于怀,特地翻出了对方邋遢至极的宿舍照,请家属观赏。   就这样,顾承影脸上的笑容还跟水里的浮标一样,按下去又漂上来,在脸上荡漾出一阵阵的笑纹。   冯诺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笑得好恶心。”   对方露出震惊的表情,随即又漫无目的地微笑起来。   没救了,冯诺一叹了口气:“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看了我以前拍的照片,很羡慕,”顾承影说话时目光不住地往身边的人脸上瞟,“这学期结课之后,我们想去世界各地逛逛,采采风。”   冯诺一冷漠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顾承影的家里并不反对他下岗再就业,但他本人是不肯拿家里一分钱的。   进门以来就一直沉默的神|父开口说:“我有钱。”   冯诺一摇了摇头:“原来你是吃软饭的那个。”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说这话有多讽刺。   哪想到对方不引以为耻反引以为荣:“我福气好呗。”   “行了,我身体好的很,你也来过了,可以退下了,”他朝对方摆摆手,“进了门就没正眼看过我。”   顾承影留了一本相册给他,然后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姚梦琳的脚步比那两位慢了一点,夏至将至才屈尊来访。冯诺一向她抱怨自己被老同学闪瞎的眼睛,她冷冷地微笑:“你终于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   “我哪有,”冯诺一说着看了一眼郑墨阳,“我有这么夸张吗?”   “呵呵,”她干瘪地笑了两声,“30岁的小情侣,真可怕。”   冯诺一指正她:“我们是有正经协议的包养关系。”   姚梦琳像是听到什么世纪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这话你们自己信吗?那协议趁早撕了算了。”   冯诺一扭头看向郑墨阳:“那得郑先生说了算。”   姚梦琳露出“不虚此行”的满足表情,看好戏一样地盯着话题中心的男人:“郑墨阳,他在问你呢。”   郑墨阳看她的视线冰冷无比,带有“再跑来掺和就做掉你”的威胁:“我们的事你少管。”   “死鸭子嘴硬,”她轻松地站起身,“好了,不打扰你们玩包养游戏了,我还有可爱的男孩子等我回家呢。”   冯诺一的注意力立刻从刚才的话题上移开了:“林霄?”   “是啊,”姚梦琳露出甜美的笑容,“我都忘了他是你同学了。这年头还有男孩子逗一逗就脸红的,简直是稀有物种。”   冯诺一忧心忡忡:“您别逗他,他很容易当真的。”   “我也是当真的啊。”对方完全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带着轻快的脚步踱出门了。   冯诺一看着火红的背影,叹了口气:“就像看着泰坦尼克号出航一样,好让人难受。”   郑墨阳把他的头发理到耳后:“你操心太多了。”   保护良民不受纨绔子弟迫害可不是多管闲事,是见义勇为。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冯诺一突然想起来,郑老板又开始频繁地往基金会跑了,“项目又出了什么事吗?”   郑墨阳摇摇头:“只是想改进一下反馈系统。”   冯诺一来了兴趣:“什么反馈系统?”   郑墨阳反问他:“你说把钱花在别人身上,会比花在自己身上更快乐。”   “是,”冯诺一说,“我知道你不能理解。”   郑墨阳忽略了他的嘲讽:“你捐过钱吗?”   “捐过,”冯诺一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捐给了青少年发展基金会。”   “捐完是什么感觉?”   他回忆了一下,像是上课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因为不确定标准答案所以很犹豫:“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很开心?”   “这开心能持续很久吗?”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倒也没有。”   “你知道自己捐了钱,但你并不知道这钱到底去了哪里,花在谁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不是吗?这样成就感很虚无。这钱有没有真的帮助到别人,有没有落到实处,你不会有所怀疑吗?”   冯诺一沉吟片刻,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郑墨阳没有给他答案,莫名其妙地扯出了另一个话题:“献过血吗?”   冯诺一点了点头。   “献完血之后,你拿到了什么?”郑墨阳问,“一把伞?一张证书?”   “文创礼盒,”冯诺一说,“满八百毫升可以领到特殊纪念品。”   郑墨阳又开始用那种看世界奇迹一样的眼神看他:“好吧,收到礼物有什么感觉?”   冯诺一也不想当复读机,但他想不出别的回答了:“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很开心?”   “献血之后的礼品,伞也好,礼盒也好,其实都是一种激励,让你有做好事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能鼓励你去做更多好事,”郑墨阳说,“这样的纪念品有很大激励效果吗?并没有。”   “你的意思是,给基金会捐款之后的激励连献血都不如,人家好歹还有纪念品,基金会连个奖状都没有,”冯诺一揪住抱枕,“那怎么办?”   “帮助别人会带来幸福感,”郑墨阳说,“基金会应该最大限度地提高这种幸福感,比起纪念品,让捐助者知道他们的钱会怎么发挥作用,效果可能会更好。”   “是吗?”   “再说回刚才那个献血的例子,”郑墨阳说,“现在的情况是,你献完了血,拿到了一张证书。”   “嗯。”   “假如你献完血之后,某天有条短信告诉你,高速上发生了车祸,有一个和你血型相同的重伤患者,输了你的血,成功被抢救过来了。这时候你会是什么感受。”   冯诺一咂摸了一会儿,感叹道:“哇,我救了一条命。”   郑墨阳点了点头:“当虚无缥缈的‘帮助’落到实处,你会有自己真的起到作用的幸福感。假设在这条短信之后,又有一个提示,说这个月可以集体献血,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冯诺一迅速回答,然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这样啊。”   “在基金会的官网上扫个码,捐了钱,好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这很奇怪,”郑墨阳说,“商品还有售后服务,资金的流向也必须有明确的交代才行。这笔钱用在了哪个学校身上,有哪些学生因此有机会上学,有机会买书,有机会走出大山。总而言之,需要让捐助人看到他们的钱产生了特别的作用。如果有必要,让他们和个体产生链接,效果会更好。就比如那个因为你的血获救的病人,他出院之后给你发了一张他和家人团聚的照片,让你看到他的人生因你而改变,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幸福感会更大。”   “所以你说要改善反馈系统?”   “是,”郑墨阳说,“只有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是个英雄,下一步才好接着要钱。”   冯诺一无奈地用脑袋撞对方的肩膀:“明明是好事,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   郑墨阳伸手按住他:“尽可能地吸收资金是基金会的本职。”   “好吧,”闷在衣服里的人说,“你是专业人士。”   放在脑后的手滑下去,估测了一会儿,郑墨阳自顾自地做出了一个评价:“瘦了。”   怀里的人无赖地把错全部归咎于他:“都是被你那健康餐给逼的,全是菜叶子,怎么长得胖。”   郑墨阳笑了笑:“今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冯诺一抬起头:“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郑墨阳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这个表情毫无掩饰,才半信半疑地说:“你身份证号里的日子。”   “我知道是我生日,就是没觉得它有什么特殊的。”   “你不过生日吗?”   “过,”他纠结地说,“但是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   郑墨阳想起了他父母的育儿方针,猜测道:“他们送你辅导资料?”   “不,”他语气沉痛地说,“他们送我电脑。”   “那不是挺好的吗?”   “不不不,”冯诺一伸出食指摇了摇,“电脑很好,但它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我学编程。还有很多差不多的礼物,比如围棋、钢琴、英语电子词典。”   “好吧,”郑墨阳说,“看来我只能走完全相反的路线了。”   冯诺一的眼睛亮晶晶的:“什么?”   “送你完全不实用、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比如说?”   郑墨阳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貌不惊人的盒子。冯诺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过来,把礼物交到自己手上。   “现在拆开吗?”躁动的手指已经跃跃欲试了。   郑墨阳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冯诺一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包装,然后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翘起的头发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   他沉默着把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捏着它的边缘,难以置信地问郑墨阳:“一顶帽子?”   “对。”   帽子是船形帽样式,侧面镶边,金线在帽檐上勾勒出海鸥和波纹。   “你送了我一顶帽子,”冯诺一带着确认的语气,“作生日礼物。”   “怎么了?”   “我从来不戴帽子,为什么送我这个?”   郑墨阳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这是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员帽子。”   琥珀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啊?”   郑墨阳微笑着把帽子从他手上拿下来,戴在他的脑袋上。有几缕头发不听话地从帽檐下面跑了出来,反而增添了几分俏皮:“嗯,很合适。”   冯诺一抬手摸了摸脑袋上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送这个?”   郑墨阳抬眼看着帽子上的金色纹章,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小王子》。”   “哦?”冯诺一往前凑了凑,“我是你的玫瑰吗?”   “不,”郑墨阳握住他的手,把人拽到胸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你是小王子本人。”   他挑了挑眉,似乎认为这是个过高的评价,然后面前的人再次开口,语气温柔而郑重。   “你是我在现实这片荒漠里遇到的童话。” 第43章 八月新娘   “八月新娘”听起来很浪漫,如果你参与其中,就只会感受到夏日酷暑带来的折磨。   冯诺一在酒店门口恼怒地擦着汗:“为什么婚礼一定要正装出席?西装在夏天就应该被立法禁止。”   “好了好了,”郑墨阳推着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就忍那么两秒。”   冷气迎面扑来,冯诺一满足地叹息:“好像一步踏进北极圈了。”   郑墨阳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我去和新娘聊一会儿,你先找到座位坐下吧。”然后不无警示地说:“少去勾搭那些总裁高管。”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是招蜂引蝶的惯犯一样,冯诺一瞪着他:“谁勾搭……”   郑墨阳已经朝大厅另一边走去,冯诺一用目光攻击对方的背影,觉得自己简直冤比窦娥。   郑墨阳没有被两层楼之外的怨念所影响,他抬手敲了敲准备室的房门,就有侍者闻声打开了。   姚梦琳正对着一面全身镜欣赏身上的婚纱,没有在意进来的外人。郑墨阳交叉双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才在镜中对上他的视线。   “很美。”郑墨阳在镜中对她做了个口型。   姚梦琳微微笑了笑,转过身来正对着他:“原来你也会说人话。”   “真心话,”郑墨阳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性,而且我们男同一向是审美界的标杆。”   姚梦琳略微动了动身子,曳地的裙摆发出窸窣的摩擦声:“想不到我也有踏入婚姻坟墓的一天啊。”   “伯父看起来很高兴,”郑墨阳说,“我刚刚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对你的另一半很满意。”   “他就是觉得我终于做了该做的事而已,”姚梦琳想拿烟,知道今天这个场合不合适,就勉强放下了,“你见到那个人了?”   郑墨阳知道她在说她的法定丈夫:“见到了。”   “觉得这场婚姻会变成什么样?”   郑墨阳勾了勾嘴角:“恶人自有恶人磨。”   “操,”姚梦瑶又恢复了日常状态,“就知道你他妈说不出好话来。”   “我更希望你有一个平淡幸福的婚姻,”郑墨阳说,“既然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我只能说,你是我见过最特别最有魅力的女性,任何人都会为有你这样的妻子而自豪,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姚梦琳笑了起来:“是吗?”   “如果他让你受委屈了,随时来找我。”   “等我打算当寡妇的时候,我会的。”   郑墨阳犹豫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内心对自己的动机做评估。等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惊讶:“那你的那个小情人,你打算怎么办?”   姚梦琳的眉毛弯曲成了陡峭的曲线:“你问我什么?”   似乎是觉得犯傻一次已经够了,他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你什么时候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了?”姚梦琳带着惊叹的语气问。   “随便问问,”郑墨阳非常厌恶她别有意味的神情,拒绝与她的目光有交集,“有人成天在我耳朵旁边念叨,很麻烦。”   “哈,我就知道,”姚梦琳在宽大的裙摆底下翘起二郎腿,“小可爱关心老同学是吧?啧啧啧,你也有今天。”   “你爱说不说。”   “还恼羞成怒了,”姚梦琳夸张地摆手,“好了好了,我没把他怎么样。我就跟他说这婚是我爸逼我结的,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然后我肯定会想办法离婚,让他等我。”   “这种蠢话他也信?”   “恋爱里的人是很傻的,”姚梦琳说,“自尊啊底线啊都脆弱的很,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他也不忍心放弃。怎么,你要为他抱不平?”   “关我什么事,”郑墨阳说,“你悠着点别弄出人命就行,否则我这边很头疼。”   “我的善后功力你还不放心?什么时候出过事?”姚梦琳拍了拍他的上臂,兴味盎然,“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看那个小可爱的?他现在不在这,你总可以明说了吧。”   郑墨阳静默了一会儿,说:“大概是中彩票了吧。”   “中彩票?”   郑墨阳笑了笑,又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的神情。他拿起新娘的手,绅士地吻了吻:“到时间了,走吧,我等不及看在场所有男人的表情了。”   他没有说错。   在姚梦琳出现在红毯边缘的一刹那,全场发出了相当清晰的抽气声,包括郑墨阳身边某位性取向为男的同志——冯诺一的眼珠简直贴在姚梦琳的身上,直到“费加罗的婚礼”最后一个音符结束还没撕下来。   “你再这样我要怀疑你的性向了。”郑墨阳冷冷地说。   “我只是在赞叹美。”冯诺一严肃地辩白。   姚梦琳是迪士尼动画里的那种美人——不是公主,是恶毒的后妈皇后,美得带点肃杀之气。   而站在红毯对面的新郎完全没有被压下去。财团的继承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一抹相当官方的微笑,礼貌地注视着自己名义上的另一半走来,好像他只是这场仪式的一个零部件。   如果不知道内情的话,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   司仪开始惯例地走流程,两位主角的结婚誓词硬的像是明星通稿,语气冰冷到敷衍,接吻如同蜻蜓点水,触碰得了无痕迹。冯诺一在下面鼓掌,觉得这才是泰坦尼克号出航的景象。   舞曲一响,各桌的宾客开始活动起来。郑墨阳早就被几个昔日的合作伙伴叫过去,谈论着IT界的新动向。冯诺一无聊地戳着盘子里的生鱼片,漫无目的地数着中年男人稀疏的头发。   宴会上还有一些漂亮的年轻男孩,可能是某些公子哥带来的男伴。郑墨阳站在一群地中海的油腻大叔中间,简直和黑夜里的灯塔一样醒目。而那些男孩争先恐后贴上去的样子,恰似在灯塔周围扑闪翅膀的飞蛾。   “找这种爱人简直太危险了,”冯诺一支着下巴观赏着,嘴里喃喃自语,“他还嫌我招蜂引蝶,也不反省反省自己。”   勉强打发掉了奇奇怪怪的年轻男孩,郑墨阳隔着人潮望过来,看到冯诺一无精打采地望着桌上的空盘,显得有些落寞。这一瞬间,他突然开始厌恶周围的人,那些平常从脑中无意识涌出的恭维话变得难以忍受。   他想起对方曾经告诉他的话。人生其实根本不是太短,而是太长了。   如果人生真的苦短,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上?   “抱歉,”他对周围的同伴说,“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急事。”   然后他把杯子放在最近一张桌子的边沿,穿过人潮走到那个人身边,一把抓起对方的胳膊。   冯诺一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怎么了?”   他把对方拉起来:“看到你落单了,想拐走你。”   “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吗?”冯诺一兴致勃勃地问,然后突然朝他“嘘”了一声,伸出另一只胳膊,把桌上一瓶刚开封的红酒藏进了西服外套里,“我们走。”   郑墨阳微微笑了笑,牵着他的手从侧门走出了婚礼会场。   董事长嫁女,酒店今天自然是包场了。除了婚礼会场之外,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的。郑墨阳拉着从会场偷渡出来的人和酒,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把冯诺一推了进去。   “哇,”冯诺一把酒瓶放在桌上,走到长长的过道中间,“这包厢简直跟礼堂一样。”   “这就是礼堂,”郑墨阳打开所有的灯光,“这是酒店的另一个婚礼会场,只不过姚梦琳没有看上。”   冯诺一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所以呢?把我拐来这里干什么?”   “那里人太多了,”郑墨阳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手,“只想和你一个人跳舞。”   冯诺一佯装为难地皱起眉,嘴角却掩饰不住笑意:“这里没有音乐。”   郑墨阳拿出手机晃了晃:“事急从权,只能简陋一点了。”   冯诺一笑着搭上他的手,朝尽头的舞池走去:“我得提醒你,我根本不会跳舞。”   郑墨阳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轻缓地搭上自己的肩头,然后搂住他的腰,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没关系,我来教你。”   “等一下,”他抗议道,“为什么是我跳女步。”   郑墨阳叹息了一声:“话真多。”   音箱上方的手机流淌出乐曲,郑墨阳往前踏了一步,对方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偏头露出一个微笑:“好像也不是很难。”   事实证明,不是很难的事情,到一个协调能力不佳的人身上,都是一场灾难。这场舞很快就变成了混乱的脚步和纠缠的四肢,走到哪都有腿伸出来拌你一跤,好像他们是蜈蚣似的。   “这已经是你第四次踩到我了。”郑墨阳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绝望。   “抱歉,”冯诺一羞愧地把脸埋在他颈侧,“我忘了告诉你,但凡是个运动项目,我都很不擅长——除了游泳。”   “那就不要动了,”他把人捞回来,紧紧抱在身前,只随着音乐轻轻地晃动,“就这样。”   身前的人收紧搭在他肩上的手。   爱因斯坦有关相对论的那个笑话不对,因为在这一刻,即使他们都感到快乐与幸福,时间也仿佛无穷无尽,好像能一直这样依偎到地老天荒。   恍惚间,冯诺一觉得他经过了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婚礼。   “还记得我偷出来的那瓶酒吗?”他问。   “你说过你酒量不好,”郑墨阳看着他快速地走到门口,拿起酒瓶,又跑回自己身边,“想让我灌醉你吗?”   “不,”他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有些话喝了酒比较好说。”   他把酒瓶递给郑墨阳,对方低头端详了半晌,还是拿了过来,很不优雅地喝了一口。   “我一直都搞不懂你,”他跳上了附近的一张桌子,长腿悬在边沿,“你总是很会说话,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真是假。”   郑墨阳走过来,双手搭在他两侧,难得用仰视的角度看着他:“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是吗?”   “从来没有。”   冯诺一微微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几乎触碰到对方的额头。“那你回答我,”他慢慢说,“你爱我吗?”   郑墨阳注视着他,很平静地回答:“即使我说了,你也会忘的。”   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很快又展开,恢复了平常欢快又坦然的表情。   “没关系,”他说,“你不会忘。”   然后他偏过头,俯身在对方的耳畔轻声低语:“我爱你。” 第44章 记一次独自上山之旅   婚礼结束两周后,基金会已经走上了正轨,郑墨阳也无心管理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业,果断地回到首都,两人在京郊过了一段悠闲日子。   然后,在一个普通的初秋早晨,他告诉冯诺一自己要去美国呆一段时间。   “关系到我今年的事业方向,”他说,“重置之后的今年。”   “好吧,”冯诺一用脚尖碰了碰房间中央的箱子,“确定不能把我装进行李箱里带走吗?”   “到时候会很忙,顾不上你,”郑墨阳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我工作的状态,你大概有所体会了。”   “好吧,”他把手环上对方的脖子,仰头偷了一个吻,“我会给你打很低俗的电话的。”   郑墨阳笑了起来:“考虑一下时差,别在北京时间的晚上打,这样我一天都没法工作了。”   “那我得早上打?这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我的一天怎么办?”   郑墨阳提醒他,他们还有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工作协议,他的时间需要听自己支配。这是郑墨阳坚持保留那份协议的原因——特定场合下,他可以利用合同中的条款让自己占据上风。   邪恶的资本家。   “好吧,”冯诺一砸了咂嘴,“早上就早上。”   这本来是个温情时刻,然后郑墨阳“咔”的一声,把什么东西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向右望去,瞳孔骤缩:“运动手环?”   “记得跑步,”郑墨阳替他把搭扣拉紧,“每天的运动数据会自动发到我的手机上,少跑一米都不行。”   这他妈和以前毫无区别,那你出国对我有什么好处?!   “它是可以记录实时心率的,所以别想着把它挂到什么地方刷步数,”郑墨阳慢悠悠地摧毁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当然了,要是你有办法黑掉程序篡改数据,那我无话可说。”   冯诺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会试试的。”   郑墨阳轻轻地在他背上顺毛:“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懒在家里。”   “我有事干的,”他别扭地转动着手腕,“我想去看看那个女孩。”   “谁?”郑墨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资助的那个孩子?”   “嗯,你跟我说你把她放进基金会的圆梦行动里了。”   “对,”郑墨阳问,“为什么想见她?”   “你说的,和个体产生联结,对人的激励会更大,我去验证一下这个猜想,”他说,“看看捐助给她带来了什么变化,会不会激励我捐更多钱。”   郑墨阳拿出手机,发给他一串号码:“项目负责人有她的联系方式,能安排你们见一面。”然后再低头吻了他一下,“好了,我还有一个国际航班要赶。”   “我可以送你去机场,”他朝对方眨眨眼,“我会在安检口叫你的名字,哭着说‘我等你回来’的。”   “那还是算了,”郑墨阳笑着松开他,拉着行李箱朝门口走去,“我不想登上自己APP的头条。”   冯诺一送他到门口,等他看不到对方时,突然发现口袋里多了硬卡纸一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风干的天堂鸟做成的书签。同时还附上了一张纸条:“试图在庭院里种天堂鸟但是失败了,这是从花店买的。你说过它有我眼睛的颜色。”   去往机场的一路上,司机不停地从后视镜看自己的老板,疑惑对方到底在笑些什么。   冯诺一独自一人回到岚山,才恍然大悟,原来有趣的并不是绿皮火车,而是一起乘坐的那个人,一个人在充斥着大蒜味的车厢里颠簸几个小时,这体验接近于拷问。   他伸展着酸麻的四肢,来到岚山县第一中学。   时值周六下午,学生们有半天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在校门口站着,在人群中扫视那个熟悉的面庞。谢天谢地,那个女孩先认出他来了,因为即使戴上隐形眼镜,他的视力也就矫正到5.1而已。   不知道是因为没了柴火的压力,还是处于生长期,她看上去高了不少,模样很酷地双手插在兜里,朝冯诺一点了点头:“你好。”   “好久不见,”冯诺一说,“你们难得有活动时间,我们还是直接去吃饭吧,可以边吃边说。”   女孩纠结了一会儿,说:“附近新开了家甜品店。”   他们坐在简朴的小店里,外面是黄底红字的招牌“甜言蜜语”。冯诺一简单地点了一杯原味奶茶,看对面的女孩满足地喝着西米露。   奶茶终于还是光顾了这座小城啊。   “高中生活怎么样?”冯诺一用吸管戳着底下的珍珠。   “数学很难,”她说,“感觉和初中不是一个级别的,最近上课有好多东西听不明白。”   “啊……”他茫然地抬头,“高一上学期学的是什么来着?”   “函数,”她慢慢地放开吸管,“你还有印象吗?”   英才班的进度和普通高中不一样,所以高一到底学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忘得差不多了,”他战术性地喝了口奶茶,“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高中开头的那些理科内容是最难的。”   “真的吗?”   “真的,”他用最坚定的声音说,“无机化学,牛顿定律,这已经是高中的巅峰了。之后会越来越简单的,我保证。”   女孩长吁一口气:“我还以为我没救了。”   “怎么会,”冯诺一说,“你可是那百分之五。”   “什么?”   “你的小学校长曾经告诉我,能在这里坚持学习,不放弃努力的,只有百分之五,”他说,“百分之五在任何地方都是金字塔顶端的那一批人了,你要相信自己。”   “是吗。”女孩稍微有精神了一些。   “而且,”冯诺一拖长了音调,试图故弄玄虚,“我还给你准备了特别礼包。”   “什么?”   “我的高中习题精选集。”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沓参考资料,“每一本都是我当初完整做过的,保证题目的水平和质量,绝对让你的学习更高效。”   为什么这么像打广告。   女孩瞪着那堆习题册,许久之后伸出手,犹豫着把它们拿了过来:“谢谢。”   冯诺一感叹道:“果然,换成自己是送出去的那一方,感觉好多了。”   冤冤相报,世代不息。   “高中的生活很单调也很辛苦,”他说,“不过回过头看,这段时光还是挺充实的。”   女孩抬起头瞟了他一眼:“不辛苦啊。”   冯诺一的青春回忆被打断,有些不知所措:“不辛苦吗?”   “我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她把习题册抱在怀里,“跟我一起毕业的,有些嫁了人还怀了孩子,挺着肚子在家里洗衣做饭。有些去外地打工了,一天要在流水线上站十几个小时。我现在很开心,我喜欢在教室里做题。”   对面的人稍稍愣了一下,露出很漂亮的笑容:“不好意思,其实我没资格跟你传授什么过来人的经验。”   “没有没有,我很谢谢你……”女孩被这个笑容迎面击中,“给我钱……”   “谢谢你谢谢我。”   女孩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站在路口看了好久对方的背影。   确实是真的,他想,和个体建立联系会让成就感落到实处,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比千万个冷冰冰的数字要动人的多。   他应该告诉郑墨阳这些。   冯诺一掏出手机,才意识到现在是美东时间的凌晨,只得作罢。他踱步到宾馆门口,突然想起县上还有两个熟人,于是给韩晨去了个电话。   “欢迎啊,”韩晨的声音很轻快,听起来三个月前的事件没有留下阴霾,“正好明天还有职业体验课,你可以过来看看。”   他当然很高兴作为废物和孩子们度过一节木工课,于是次日早晨,他小跑到了公交站台——该死的运动手环——在等车的间隙给郑墨阳打了一个得体的电话。   “你说的对,这比纪念品有效得多,”他把背对风站着,外套被吹得高高隆起,“虽然我觉得没多少人有时间过来。”   “当然,”郑墨阳说,“不过写封感谢信、拍几张照片也是有效果的。”   他靠在了公交站牌上:“工作怎么样?”   “很有意思,”这大概就是郑墨阳的最高评价了,“我今年会做这个。”   “那很好啊,”冯诺一问,“有什么其他见闻吗?”   郑墨阳想了想回答:“前两天路过华盛顿公园,长椅上坐满了抽大|麻的年轻人。”   这个话题实在太难接,冯诺一沉默下来,然后对方像是要去洗漱了,说了晚安之后就挂掉了电话。   班车像苟延残喘的老人一样姗姗来迟,他从站台上下来,上了车。然后度过两个小时的身心折磨,来到了纳湾小学。   韩晨在学校门口朝他招手,两人进行了一个故友重逢式的拥抱。   “猜我带了什么?”他把背包递给她。   “奶盖?”韩晨瞪大眼睛,“你从哪里搞来的?”   “县里新开了一家奶茶店,名字很土,但配方与时俱进,”冯诺一跟着她往里面走,“你可以放在热水里温一下。”   “不用了,天气又不冷,”她把吸管插进略微有些变形的杯子里,“这样就很好喝了。”   两人走进校长办公室时,陈念东还在埋头批试卷,眉心的皱纹可以装下一个马里亚纳海沟。他抬起头,目光迅速被韩晨手里的稀罕物吸引过去:“奶茶?”   “你看,”韩晨微笑着推了推冯诺一,“怎么别人很容易就找到了?”   这话带着点埋怨,证明两人的关系比之前亲近多了。冯诺一在椅子上坐下,问起新学期的情况。   “食堂在暑假里建好了,”陈念东说,“替我谢谢郑总。”   冯诺一看了眼手环:“好,六个小时之后我会告诉他。”   几个人唠了点闲磕,冯诺一提起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这边的治安还好吗?”   陈念东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和韩晨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不在的这几个月,发生了一些事情。”   “事情?”冯诺一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移动,“什么事情?”   “危险因素消失了。”   “消失?”冯诺一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接下来的话将会打破他平静的生活。在那一瞬间,他想按下快进键,直接走到这一年的末尾。就这样结束吧,这样就很完美了。   “那两个人都死了,”韩晨说,她的语气比陈念东要平稳很多,“自杀。前两天警方刚刚结案。” 第45章 冷战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暑假里,”陈念东说,“这地方好多年没出过人命案子,所以消息传得很快。”   “他们……”冯诺一机械地问,“为什么自杀?”   “听他们家里的老人说,是因为网络诈骗。”   “网络诈骗?”这东西和这个封闭落后的村庄格格不入,以至于有一种超现实感。   “你知道网上有很多不正规的借贷平台吧,借钱特别容易,只要填了个人信息就打钱。利息也不高,还可以分期还款。”   “知道,”冯诺一模模糊糊想起了很多“警惕小额信贷”的新闻,“借贷……他们欠谁钱了吗?”   “欠你钱,”陈念东提醒他,“你忘了他们要付你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吗?”   在郑墨阳接近病态的要求下,他手臂上的伤砸进去小几万,对他们来说,是没法一下拿出来的。   “平台表面上是借给你两万,实际到手只剩下一万六,其他的说是手续费,但是要还的钱还是两万。然后这种平台一般都是按七天一个周期算利息,一个月之内欠的钱就能翻一番。”   “这种利息不是违法的吗?”冯诺一说,“按理说不用还的啊?”   陈念东提醒他:“这里的人基本都是法盲。”   “也是……”冯诺一皱起眉,“所以他们是因为这四万块钱自杀了?”   “是四十万。”   “四十万?!”冯诺一瞪着他,“哪来的四十万?”   “一个月不还会有逾期利息,大概百分之三十几吧,然后对方说可以下载他们公司的另一个贷款平台,用新平台的贷款额度还钱。”   冯诺一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结果又欠了新的钱?”   “没错,”陈念东说,“他们被哄着下了十几个APP,利滚利炒到了快二十万。然后最糟心的事来了:他们一直是按照客服发过来的账号汇钱,结果账号又出了问题。”   “给的是个人账号?”   “没错,”陈念东说,“公司说没有收到汇来的钱,因为那个账号是员工自己的,不是公司的,他们不认账。”   “不能不还吗?”冯诺一问,“像这种网贷,难道拔掉网线它还会追到家里来吗?”   陈念东惊异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天真:“当然会。它会跟你说,可以用通讯录、家庭住址或者其他个人信息来抵一部分债。”   冯诺一已经预见到会发生的事了:“天哪。”   “接下来就是各种恐吓手段了,比如把照片P图发给亲戚朋友,一个个给通讯录上的人打骚|扰电话,然后上门来砸东西。他们还说会把你的信用记录挂上黑名单,这年头信用记录是全国联网的,这样以后就没办法买火车票、住旅馆,也进不了正规的厂子。当然,后面这些都是唬人的,但是够把人吓个半死了。”   “他们还会发恐吓照片,”韩晨在一旁补充,“血淋淋的,像是刚割完肾的样子,然后说如果不还钱可以拿器官抵债。”   “就这么长时间地给你心里折磨,基本上没人能扛得住,最后那两个人就吊死在了房梁上。”   这感觉很虚幻。他认识的两个人现在已经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铁盒子。他们之间有积怨,按理说他应该感到解恨,但他更觉得恐惧。   “这件事没有影响到你们吧?”他问。   “怎么会,”陈念东说,“谁都会觉得是诈骗公司的错吧。”   “那就好。”他喃喃自语,嘴里吐出的字句在脑中丝毫没有留下印记。   临走的时候,陈念东塞给他一个大信封,嘱托他转交给郑墨阳。   回到旅馆大概是晚上七点多,这个时间郑墨阳应该在吃早餐。他把手机放在指间转动着,连续叹了三口气,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面接的很快:“怎么这个时间打给我?”   “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冯诺一把脸颊贴在冰凉的手环上,“你知道那两个人死了吗?就是把我胳膊打折的那两个混蛋。”   不出所料地,对方回答:“知道,不然我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岚山。”   看来是完全没打算掩饰啊。“跟你有关系吗?”   “有,”郑墨阳似乎是在喝咖啡,冯诺一听到了勺子和瓷杯的碰撞声,“准确地说,法律上没有,实际上有。”   “是你把那个诈骗公司推荐给他们的吗?”   “不是我,是手机,”郑墨阳说,“我只是让这些信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他们的首页上而已,这不就是推荐性算法的意义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上当?”   “那笔赔偿不是小数目,”郑墨阳的语调清晰而沉稳,“他们的老板跑了,年底又没有拿到工钱,肯定付不起。这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好机会,无担保贷款,利息又低,手续又简单,再给他们推几篇歌颂这些平台的视频,上当还是挺容易的。”   “你有想过他们最后会自杀吗?”   “这就是最终目的啊,”对面的声音仍然平静地让人生气,“我知道那家公司的名声,手段很恶毒,在诈骗行业里都算最令人不齿的那一批了。如果他们没有上当,还有备用计划。比如村子附近经常有落石,可以把他们骗到山崖旁边,伪造成落石造成的自然事故。结果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备用计划一个也没用上。”   “你……”冯诺一噎住了,知道是诈骗公司还不举报,反而推荐给用户,这是什么平台啊?“有两个人死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你不是知道我不会有感觉吗?”   脑子里知道是一回事,东窗事发又是另一回事。冯诺一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走着:“说真的,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吗?”   “为什么?”郑墨阳说,“害死他们都不能算罪恶,应该算环保。”   冯诺一的大脑整整断电了两秒,然后对着话筒大喊:“你认真的?!”   “人一生会排放700吨碳,”郑墨阳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安抚,“少了两个人,地球环境会变得更好一些。”   “你那么喜欢环保怎么不去NGO呢?!”   “你生什么气啊,”郑墨阳说,“他们的死跟你又没有关系。”   “没关系?”冯诺一用手揪着蜷曲的头发,“你不是为了我搞出人命的吗?”   “只是因为我生气了,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为了谁都无所谓,以后能别干这种事了吗?”   “你很同情他们?”郑墨阳似乎觉得奇怪,“那两个人有什么好同情的?”   “那跟你害人有什么关系?”冯诺一没想到自己大晚上的还要参加道德辩论,“哪国的法律都不会判他们死刑的,你凭什么决定他们该死?”   “我说过了,”对面的声音仍然很耐心,“我不是在执行法律,或者是自己心中的正义,说实话,这两样东西我都不怎么在乎。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消气而已,你别想的太复杂了。”   “你凭什么看不起法律?”这火上浇油简直没完没了,“你不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吗?你没有享受法律保护的权利吗?为什么别人都必须遵守法律程序,你就能例外?”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有能力不遵守。”   冯诺一直接挂掉了电话,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   这三观简直太离谱了,完全无法沟通!   他站在原地和黑屏的手机生了一回气,颓然倒在沙发上,沮丧地用胳膊遮住眼睛。   大洋彼岸,郑墨阳皱眉盯着通话界面:“脾气见长,都学会挂电话了。”食指在回拨按钮上敲了两下,还是关闭了屏幕。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时间处理因为共情能力产生的小情绪,估计过两天对方就消气了吧,他还没见过冯诺一对谁生过气。   没想到,两天后,他再试图跟对方语音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拨电话过去,查无此号。   此后将近一个月,对方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而且据秘书报告,对方已经离开了别墅,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他赠予的资金和房产,明显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然后,郑墨阳突然发现,有些事情虽然只占据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譬如时不时的闲聊,人体挂件一样的拥抱,会往肩上倾倒的脑袋,不知从哪个脑回路迸发出来的浪漫惊喜,失去了才发现是不可或缺的幸福感来源。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郑墨阳盯着手机屏幕想,他事业有成、家财万贯,没有爱情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也许人就是这样贪心,永远不能接受得到之后再失去。所以虽然他依然事业有成、家财万贯,但却时常看着那个漂洋过海带来的书签,感受到巨大的孤独与失落。   更糟糕的是,每次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或者抬头看到静谧的星空,他总能想起有关对方的回忆。这种绑定实在太有效了,每次都能成功让他加深思念。   从研究所回来的一天晚上,他接到了某个未知号码打来的电话,赶紧接了起来。遗憾的是,对面传来的是女声。   “郑墨阳,”紧接着就是一声叹息,“我被人甩了。”   姚梦琳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手机号?他看了眼日历和时间,然后对话筒另一头的伤心人说:“把他的个人信息发给我。”   “你要帮我出气吗?”姚梦琳略微有些感动,“其实用不着的。”   “不是,”他在日历里标了红,“我想和他认识一下,难得遇到这么有理智的男人。”   “你是不是觉得隔了几个时区,我就不能给你添堵了?”   “虽然结束一段感情不是令人开心的事,但你可以找到更好的。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事实,”郑墨阳说,“那个甩你的人是冯诺一的同学吧?不是其他人?”   “是,”对面不但没有领情,反而有点炸毛,“你什么意思?我是脚踩两条船的那种人吗?你在贬低我的人格。”这话出自一个在外面交男友的有夫之妇嘴里,而且本人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鉴于她新近失恋,郑墨阳决定做一个宽容的朋友,不去提醒她其中的讽刺性:“他居然能扛住你的魅力,实在不可思议。”   姚梦琳勉强放软了一点语气:“这还像句人话。”   “如果能安慰到你的话,”郑墨阳在晚秋的寒风里扣紧大衣,“我也被甩了。”   一瞬间对面就高兴了起来:“真的吗?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他有该死的正义感吧。”   “连你那些让人堕落的花招也不管用了吗?”姚梦琳兴致勃勃地问,“我以为你是个完美情人呢。”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郑墨阳说,“要按迷惑人的功力算的话,他可比我会多了。”   “是吗?”   “他说他只谈过两次,我对此非常怀疑,”郑墨阳说,“我不信有人能扛住他的追求,他熟练地过分了。”   “哦,关于这个,”对面战术性地停顿了一下,“鉴于我跟他的大学舍友谈过,对他的情史我还有些了解,但这些信息不是免费的。”   电话的这头沉默了,然后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你紧张什么,”即使相隔着通讯卫星掩饰不住她话语间的快乐,“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等我告诉你他大学发生了什么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第46章 冷战结束(好快啊)   单身生活是幸福的,尤其是当你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亲密关系之后,单身带来的自由让人快乐。   当然,有些瞬间,你也会怀念有伴侣的日子。比如,当衣柜的门掉下来,你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人维修的时候。   今年京口的冬天出奇的早,十月底就将近零度,让没有暖气的南方人民深受其害。冯诺一花了十分钟做心理建设,然后用很蠢的毛绒帽子捂住耳朵,颤颤巍巍地出了门。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二十分钟,他不但没找到维修的地方,还碰到了故人。   “诺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僵了一下,叹了口气,把毛绒帽子揪下来,这是他能够补救形象的唯一举措了。最惨的事情就是在邋里邋遢的时候遇到前男友,对方看上去还比当年好得多。   冯诺一挤出了微笑,转身朝对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我有预感是你,”对方看上去很激动,“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   “谢谢,”想话题,想话题,“对了,你怎么在京口,你的游戏公司呢?”   “被清影科技收购了,”对方摆了摆手,“我现在就是拿着钱混吃等死。”   这话在大街上公然说出来,是真不怕被人毒打。冯诺一掩饰不住地羡慕:“这就是我梦里的生活。”   “我爱人的老家在这里,”对方喜滋滋地说,“我来这里见他的父母。”   冯诺一为终于能露出自然的笑容而松了口气:“恭喜啊,这人生太圆满了,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你没有新的对象吗?我以为你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对方说,“你能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人。”   冯诺一边笑边摇头:“你太高估我了。”   “没有,”对方很干脆地说,“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你有让人快乐的能力。”   他很开心地接受了夸奖:“听起来很像超能力,我喜欢。”   对方喜上眉梢的样子好像中了头奖:“太好了,没想到今天遇见你。”   虽然他们是和平分手,遇到前男友也不是什么大喜事吧。冯诺一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难道不是我甩的他吗?   “我不是很擅长浪漫,”对方说出了原因,“我想给他一个完美的求婚,你能帮我想个主意吗?”   我是点子制造机吗?哪有叫前男友给未婚夫制造浪漫的啊,这年头人的脑回路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然后他说:“好的。”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别人幸福美满的结局,回小屋的时候他有点沮丧。看着陈年的水泥楼梯,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孤独终老的未来。   “上楼梯别走神,”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很危险的。”   心脏猛地悬空了。他抬头望着裹在长风衣里的郑墨阳,手在兜里徒劳地松开又握紧:“你怎么来了?美国的事情办完了?”   对面的人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把他抱在怀里,低头埋在他颈间:“只是突然想你了。”   别一上来就放大招,他这人真的很没出息的。   冯诺一伸手推了推对方,觉得腰上的胳膊又收紧了点。郑墨阳贴在他肩上深深地叹气,就跟吸猫中毒似的。   在这种情况下,冯诺一竟然还有神智把钥匙掏出来,对准锁孔,一次性开门成功,他对自己感到深深的钦佩。   “进门啦,”他在对方背上拍了拍,“楼道里好冷。”   似乎是吸够了回血的量,肩上的人抬起了头:“你不生气了?”   冯诺一带着自我厌恶的羞愧说:“看见你的脸,我真的很难生气。”   “让你消气这么容易?”郑墨阳跟着他进了门,“那你正直的三观呢?”   “你误会了,”他气呼呼地把钥匙丢到桌上,“我有和别人差不多层次的正义感,还比他们更加软弱。”   郑墨阳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勉强找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站着。冯诺一站在桌子对面盯着他,南方湿冷的空气里满是尴尬。   郑墨阳挑着能让对方高兴的话题说:“你的同学和姚梦琳分手了。”   “我知道,”冯诺一抱着手臂,看上去没有给客人倒茶的意思,“我看到他发的朋友圈了,酸不拉几的,一看就是失恋了。”   “他发了什么?”   “‘我爱上了最棒的玩家,但她爱游戏远胜于爱我’,”冯诺一说,“这水平,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写的。我查了一下,原来是马斯克前妻说的。”   “用在这里很合适。”   “是吗?”对方意有所指地说,好像马上就要来一句“用在我们身上也很合适”。   “我看了邓晓给我发的报告,”郑墨阳说,“你把我给你的钱和房产全部捐给了青少年发展基金会。”   冯诺一摸了摸鼻子:“对,给你积点德,省得下雨天的时候被雷劈了,或者外星人把你抓走做人体实验。”   “你不觉得一边说古代迷信,一边说外星人有点矛盾吗?”   对方相当幼稚地回嘴:“你管我。”   “你还把运动手环关了。”   冯诺一耸耸肩:“那不是因为我生你的气,就是单纯想偷懒而已。”   “你还跑到这里来躲我。”   冯诺一瞪着他:“这哪算躲,就是回我自己租的地方住了而已,你不是一查就查到了吗?”   郑墨阳无奈地看着他:“就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   “哪有,”他固执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你为什么不能搬到这里住?”   郑墨阳的余光往屋里一扫,嫌弃的意味不言自明。   “不就是简陋了一点吗?”他不服气地说,“之前在岚山也没见你对住房有多高的要求啊?”   “不是破或者小的问题,”郑墨阳对他的选择性眼瞎感到惊讶,“你有没有好好看过你的屋子?”   “怎么了?”   郑墨阳从椅子下面勾起一个抹布,上面的灰色斑点和油渍足够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晕厥:“这个屋子里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你的衣服,沙发和桌子都不是原来的颜色了。我在那间厨房里转个身,就能打碎三个脏盘子。”   “那是因为你体积太大了,”冯诺一从他手里抢过抹布,丢进了垃圾桶,“嫌弃椅子的颜色就别坐啊。”   郑墨阳低头瞟了一眼椅背,语气突然疲惫起来:“我刚刚坐了12个多小时的飞机,而且还是凌晨两点起飞的。”   冯诺一假装没听懂话外音:“你不能买时间好一点的航班吗?你又不缺钱。”   “没票了,”郑墨阳说,“那是最近的一班,我想早点见到你。”   冯诺一瞪着他手底下的椅子,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一边说:“那你饿不饿?”   对方犹豫着点了点头,似乎是没预料到这样的走向。   “要等一下,”冯诺一把大衣脱下来,“你如果困了就去床上躺一会儿,如果你对我的床单没意见的话。”他瞪了对方一眼。   “怎么会呢,但你灶台上的油挺多的,锅好像也有点……”   “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要。”   补觉的成就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因为郑墨阳伸手摸了一下餐桌,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动手。用完了橱柜里剩下的清洁剂,以及半吨水之后,桌面终于没有滑腻腻的感觉了。   “搬回来吧,”吃饭的时候郑墨阳诚恳地说,“我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我自己住了好几年了,也没有被毒死,你担心什么。”   “搬回来吧。”   “不要。”   眼见这个对话即将降智到幼儿园水平,郑墨阳决定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滑给对面的人。冯诺一疑惑地瞟了一眼,整个人无语住了。   又是那份工作协议。   “在协议期满之前,你需要遵守上面的条款,”郑墨阳说,“你的工作地点由我决定。”   冯诺一翻了个白眼:“我不能撕毁协议吗?”   “违约金在最底下。”   “好吧,”冯诺一清晰地记得那个可怕的数字,很没骨气地投降了,“我自己手贱要签的,我们什么时候走?”   “吃完饭。”   “这么嫌弃我家吗?!”   “我觉得踩在地板上都有得传染病的风险。”   冯诺一愤愤不平地把锅碗瓢盆全部堆进了水槽里,然后拍了拍手,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不洗吗?”郑墨阳看着脏碟子蠢蠢欲动。   “你不是嫌我洗的不干净吗?”   郑墨阳想了想,朝他伸出手:“把钥匙留给我。”   “干什么?”   “我让人来打扫一下,”郑墨阳说,“鉴于你说‘希望有自己的空间’,我觉得让它保持整洁比较好。”   冯诺一的嘴角抽搐了一会儿,把房门钥匙丢了过去,对方轻松地接住了。“走吧。”   “不等我收拾一下行李吗?”   郑墨阳扫了一下地板上的土黄色衬衫:“你真的想要这些衣服吗?”   冯诺一只犹豫了半秒,果断穿上衣服打开了门。   他们叫了车到机场,候机的时候郑墨阳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即使有个哭闹的熊孩子都没有吵醒他。冯诺一没好意思跟他说他很沉,但在机场商店里买了个U型枕,一上飞机就套在了他脖子上。郑墨阳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中充满难过和谴责。   冯诺一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下次买不到合适时间的票的话,可以找我。”   郑墨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   “我有个专门的刷票系统,一般情况下都能抢到的。”   “没想到你还有做票代的潜质。”   “我可以做,只是我不想做,要不然我至于住在那间屋子里吗?”他把脑袋靠在U型枕的边缘,“刷票系统其实和我大学时候的抢课软件有点像。”   “抢课软件?”   “我大二做的,”他不无自豪地拍了拍胸脯,“在三年里,我从来没有为抢不到课烦恼过。我之所以能在18岁经济独立,它和刷步数的软件占了很大功劳……你那是什么眼神?”   郑墨阳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枕头上的人,用尽量中立的语气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你真的很擅长用科学技术来消极怠工。”   “那也比你擅长用科学技术来违法犯罪好吧?” 第47章 真相   U型枕效果显著,等两人从飞机上下来时,郑墨阳一扫疲惫之态,又恢复了平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冯诺一裹着大衣跟他走到出口,替他打着剩下的哈欠。令人疑惑的是,对方脚步没停,直接往地下停车场去了。   冯诺一犹豫地四处张望:“你没有让人来接吗?”   “没有,”郑墨阳掏出钥匙,“我们开车回去。”   “你开?”他有些踌躇,“坐了这么久飞机肯定很累,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还是打车回去吧。”   “没事,我补过觉了。”   “我来开。”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你开车的水平和没进化的灵长动物差不多。”   这导致副驾驶座的车门关的很响。   郑墨阳笑着提醒他系上安全带,慢慢把车开出停车场。   “你很喜欢开车吗?”冯诺一望着水泄不通的机场外环,有点没好气地问。   “只是想和你单独聊一聊,”郑墨阳按下车载音响的播放键,90年代的抒情歌流淌出来,“谈论某些事情的时候,我不喜欢有第三个人在场。”   “不要这么正经,你有点吓到我了。”   食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郑墨阳问:“下午在路上和你聊天的人,是你前男友吗?”   冯诺一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话题,思考了两秒,他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你怎么知道他是谁?你偷听我们谈话了?”   “只有开头几句,”郑墨阳为自己辩解,“而且你真的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你当时就带着标准的‘前男友’微笑。”   “哪有这种东西?!”   “尴尬、惊讶,还带着‘为什么今天不穿好一点’的悔恨,”郑墨阳向他阐释定义,“这是你工作时候认识的那个?”   冯诺一敷衍地说了声:“对。”   “你甩了他,”郑墨阳回忆道,“因为你觉得不够喜欢,但我觉得你见到他还挺开心的。”   “你凭什么管我怎么和前男友说话,”冯诺一对这种现况很不满,“你之前睡过这么多人,我有每个都挑出来问你吗?”   “那不一样,”郑墨阳说,“我那只是雇佣关系,没什么可担心的,你是真的投入感情的。”   “什么逻辑?!”   “我保证,我在路上遇到之前睡过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停下来看他们一眼的。”   “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对方觉得跑题了:“你那个前男友……”   “他都要向别人求婚了好吗?”冯诺一捂住脸,“我觉得这事可以翻篇了。”   郑墨阳对这个发展很满意,也适时地停止了追问。夜里的京城灯火通明,车辆川流不息,绵延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夜色里漂浮。   在换曲的间隙,郑墨阳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另一个呢?”   冯诺一眨了眨眼:“什么另一个?”   “你说过你有两个男朋友,”郑墨阳说,“大学的那一个呢?你们到底是怎么分手的?”   前面突然闪过两束刺眼的强光,冯诺一伸手挡在眼前:“都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说的。”   “你……”   在这一刻,时间好像突然停止了。周遭的车辆、歌曲的符点、郑墨阳未说完的话,都冻结成了一个定格画面。只有脑中纷乱的思绪还在缓缓流淌,像是死寂沙漠中的纤细水流。   奇怪了,冯诺一看着穿过指缝的光束想,为什么车道上会有强光?   时间沙漏恢复了流动,光源猛然逼近,他蓦地睁大眼睛,嘴里喊出迟来的警告。   “小心!”   撞击发生在短短两秒之间。驾驶座上的人猛地朝右打了方向盘,强烈的撞击轰上车子的侧面,玻璃上遍布狰狞的裂纹。   冯诺一的脑袋猛地磕在车门上,钻心的疼痛伴随着眩晕,让他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久,意识才模糊地浮上水面,有湿漉漉的东西沿着额头和脸颊流下来,他胡乱摸了一把,隐约察觉到那是血。但他顾不上思考疼痛的来源,只是艰难地扭过脖子,望向驾驶座的方向。   郑墨阳似乎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腹部的伤口触目惊心。冯诺一挣扎着去摸自己的手机,没有找到,大概是卡在了哪个变形的角落里。   巨大的恐慌突然兜头罩住了他,眼前忽明忽暗的视野好像走马灯一样,过去的一幕幕飞快地流过,来不及看清就消失了。   “别……”他不敢挪动对方的身体,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安慰自己,“不会的……”   就在这一刻,一个清晰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是真的爱我。   在对面车辆撞上来的短暂一瞬,人只能凭借下意识的本能行动。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往右转了方向盘,除了那虚无缥缈的、没有任何科学可以解释的感情。   即使在两个月后他们都会重生,即使自己不会记得这件事,他还是这么做了。   半梦半醒地,郑墨阳说了一句话。冯诺一费力地贴在他嘴边,拼凑着含混的字音,终于理解了他的话。   “我还你一命,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在变形的车厢里,两个人用一种扭曲的方式靠在一起,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看来是有路人打过电话了。   冯诺一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开口:“谁要你还。”   陷入昏迷的郑墨阳没有听到这句宽宥,他只觉得自己沉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周围隐约有谈话的声音。   那是几天前,姚梦琳给他打匿名电话,向他谋取安慰的场景。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等我告诉你他大学发生了什么之后,你就会知道了,”姚梦琳说,“他有跟你说过大学时候的恋爱史吗?”   “他在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郑墨阳说,“那又怎么了?”   “他大学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姚梦琳说,“而且林霄的原话是‘他对恋爱有点恐惧’。”   这倒是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了:“他?恐惧?”   “对,”姚梦琳说,“有段时间,他见到gay圈同胞都绕道走。你认识周时宇吗?谷歌中国区的高管,当年是他师兄,也是他绕道走的对象之一。”   郑墨阳皱起眉头:“他有什么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不知道,”姚梦琳似乎也觉得费解,“炫耀自己情史比较丰富?”   “他不是这种人。”   郑墨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变成了一片沉寂。   “喂?”对面突然没了声音,姚梦琳疑惑地把耳机往里塞了一点,“你还在吗?不会被卷进枪击案里了吧?”   站在纽约街头,迎着第九大道吹来的晚秋寒风,他突然明白了一切:“只有一种可能。”   姚梦琳吓了一跳:“什么可能?”   “再联系。”他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郑墨阳跑回了宾馆,冲进房间,把行李箱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然后在里面翻找着。   就在一堆丝质衬衫的下面,静静地躺着他的生日礼物——那本精装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东西带过来,可能是冯诺一当初说的“它可以让你了解我的全部”,里面隐含的意思他到现在才明白——书里有段被粗糙的谎言遮盖掉的过去。   他读过这本书,里面没有谈到大学时候发生的事。   他坐在地毯上,周围散落着昂贵的衣物,陷入了沉思。   犹豫了片刻,他小心地把硬底封面拆了下来。然后,在被外壳包裹住的书脊上,他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迹,写着一个网址。   他在电脑上输入那行字母,按下回车键,一个页面跳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字符写着一个详细而生动的故事。他盯着冷冰冰的屏幕,感觉到心脏被什么尖锐的器物刺穿了。   那本拆去封面的书躺在他的脚边。在全书末尾,有一首叶芝的诗,与之前的几十万铅字不同,它是作者亲笔写下的。   Being young you have not known   The fool's triumph, nor yet   Love lost as soon as won   (年幼如你,并不明白   庸人的胜利,并未知晓   爱,甫一得到,便将失去)   他突然明白了,从在悬崖边上见面以来,对方的种种不合逻辑的举动:为什么会轻易地跟他回家,为什么在看到他的另一面时毫不惊讶,为什么对重置年的反应如此不同寻常。   答案其实很简单:在十年以前,曾经有过另一个重置年。   --------------------   注:诗句来自叶芝《致风中舞蹈的孩子》 第48章 这辈子是看不到日落了   一月上旬,虽然大陆北部已经大雪纷飞,但在这座南部的岛屿上,气温依然保持在宜人的二十度左右。   冯诺一脱下外套塞进包里,扶了扶眼镜,对着湿润温暖的海风张开双臂,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刚刚结束期末周的考试,相当于从地狱轮回获得了新生,此时此刻未来显得光明而美好,甚至连回家过年这件事也不那么可怕了。至于那些令人烦扰的、写着重置年预告的邮件,在这样明媚的阳光里,也可以暂时抛诸脑后。   时间将近日落,他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先不去旅馆入住,转而走向海边欣赏良辰美景。   避开攻略里火爆的日落观景台,他刻意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   在海岸线突出的岬角上,那人静静地站着,跟辽阔的海域和天空融为一体,有令人驻足的美感。   然后,那个人慢慢地转过了身。   就在他看清对方正脸的那一刻,就像被高处落下的物体砸中了一样,他觉得整个大脑都因为过重的撞击而轰鸣。   天哪,他惊恐地意识到,原来我是同性恋。   而那个刚刚改变他人生的人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打量着他。这无声的目光具有穿透性,让他感觉每一个器官的摆放位置都不对。因为紧张的情绪实在无处安放,他只能战略性地推了推眼镜。   对方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来这里看日落吗?”   “是啊,”他开口说,“你……”   这句话本来很简单的,就三个字,他还搞砸了。   “你……”他说,“腿好长。”   为什么话题会拐到身材比例上来呢?都怪那双天杀的长腿老在他眼前晃悠,导致他管理语言的神经系统都紊乱了。   “谢谢,”对方笑了,很明显是没忍住的那种。   冯诺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傻子:“你稍微让开一点行吗?我想从这里跳下去……”   对方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别这样,我不会游泳,没办法救你。”   “你不会游泳吗?”他有些惊讶,“你看上去像是体育全能的那种人。”   “这也能看出来吗?”   “你有照过镜子吗?”他的神智还在持续下线,“你的肌肉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   窒息了,他现在听上去要么像个痴汉要么像个变态,或者是两者按照随机比例生成的混合体。   能看出来,对方努力地想把这场对话进行下去:“我确实擅长运,但没有学过游泳。”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很没底气地说:“你能不能转回去,装作不认识我,然后我们重新相遇一次?”   对方低低地笑起来,他脑海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句低语“他声音也好听”。   “不用那么麻烦,”对方朝他伸出手,用初次见面的语气说,“你好,你也来看日落吗?”   “对,”他把手伸出去和对方握了握,努力深呼吸,“我叫冯诺一,一诺千金的那个诺一。”   “郑墨阳,”对方说,“你从哪里过来?”   “首都,”冯诺一丝毫没察觉自己攥着对方的手不放,“我在那里上大学。”   “这么巧,”郑墨阳又开始忍笑了,“我也在那里上学,R大商学院。”   “T大计算机。”   “学霸啊。”郑墨阳又晃了晃交握的手以示钦佩。冯诺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痴汉的程度,缩手的速度好像对面是跟高压电线杆。   “那……”他徒劳地把手塞在口袋里,试图装作淡定的样子,“我们回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见。”   “是啊。”对方说。   然后两人莫名其妙地同时微笑起来,场面变得十分诡异。冯诺一努力避免把激动心情写在脸上,但是完全失败了。   他有点沮丧:“我平时听起来比现在聪明多了,我保证。”   “你一个T大计算机系的学生,不需要证明自己很聪明。”   “我现在处于大脑死机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觉得刚才聊得很好。”   “是吗?”他苦笑了两声,“我刚才恨不得弄个分|身出来站在旁边,然后扇自己一巴掌。”   这时对方忽然走近了一步,慢慢地向前俯身,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他现在急需那个分|身出现,泼他一脸冰水,让他清醒一下。   “我家里种着一盆天堂鸟,”对方继续说,“它有你眼睛的颜色。”   冯诺一过了半分钟才想出一句回答:“谢谢。”   郑墨阳直起身,两人又短暂恢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只能隔着镜片看它,有点可惜。”   回去他就配隐形眼镜,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戴框架了。   从郑墨阳的角度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就像一个摆错了地方的人偶,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揉揉脑袋。商学院的在读生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创业公司的烦心事好像也不那么让人忧虑了:“这次旅行有什么计划吗?”   冯诺一眨了眨眼,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在攻略里找了几个不是很有名的地方,打算去逛一逛。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什么计划,”郑墨阳说,“就随便逛逛。”   然后两人又开始了诡异的对视,准确地说,这是一个郑墨阳单方面给出暗示、但对面完全无法收到的惨烈场景。   郑墨阳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自己说出口:“介意我跟着你一起吗?”   “什么?”冯诺一可爱地瞪大了眼睛,“好啊!完全不介意。”   “你住在哪家旅馆?我可以去找你。”   冯诺一报给他名字,然后发现对方和自己住在同一家快捷酒店,这缘分真是上天注定——或者是因为学生党预算有限,该酒店是附近唯一一个在他们可接受价格内的旅馆。   郑墨阳微微转过身面向大海,发出略带惊讶和遗憾的声音:“日落已经结束了。”   冯诺一吃惊地望向海平面。是真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没入波涛中,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面前的人伸手指了指旅馆的方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好啊,”冯诺一跟在他旁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岩石上走着,“幸亏有你,我认路的能力很差劲,现在找旅馆就不用费脑子了。”   两人回到酒店大堂,冯诺一掏出身份证登记入住。漂亮的前台小姐姐把房卡递给他,同时频繁地用余光偷看他身旁的郑墨阳。   等电梯的时候,冯诺一捏着房卡,扭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旅行中的艳遇。确实,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长相,可惜是gay。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从来没说自己是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按下去了,就他们那场诡异而且带有骚扰倾向的对话,对方要不是gay,不用他自己跳崖,早把他一脚踹下去了。   “看我干什么?”郑墨阳安静地接受他目光的洗礼。   “偷看别人的身份证是不礼貌的。”冯诺一说。他确信在前台小姐姐偷瞄郑墨阳的同时,郑墨阳也在用余光偷看他的证件照。   郑墨阳很坦然地承认了:“作为一个近视眼,你观察能力也太强了。”   冯诺一嚣张地伸出手:“礼尚往来。”   对方毫不反抗地上交了自己的身份证,冯诺一盯着好看到近乎奇迹的证件照,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冯诺一艰难地把证件交还回去。两个人并排站在窄小的空间里,冯诺一看着快速上升的楼层,竟然浮现出“要是电梯突然坏掉两个人能在这里过一夜就好了”的可怕思想。   只可惜,这种喜闻乐见的偶像剧情节并没有发生,电梯平稳地停在了他的楼层。   “明天见。”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郑墨阳对他说。   “明天见。”他回答。 第49章 隆重的新年会议   冯诺一无法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完美的旅伴。体贴,礼貌,有风度。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度简直像有脑内雷达一样,精准无比而且从不犯错。   他甚至改签了航班,就为了能在机场和对方多相处两个小时。   看着机场来来往往的旅客,冯诺一很忧郁。他对身旁的明恋对象说:“那我们回校之后再联系?”   “好,”对方回答得很快,“不介意我过年的时候找你聊聊?”   “当然,除非你不是R大商学院的学生,是假冒别人身份的连环杀人犯,那就另当别论了。”   郑墨阳对他神奇的脑回路感到无奈:“我是学生,而且今年就要毕业了。”   冯诺一点点头:“对,你快22岁了。”   郑墨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身份证上有写,”冯诺一说,“你没看到我的出生日期吗?”   “真没有。”   “好吧。”冯诺一报给他一个年份。   “等等,”郑墨阳意识到了什么,“你18岁?”   “对啊。”   “但你已经上大学了。”   “准确地说,是大二,”冯诺一向他解释,“我们学校有个比较特殊的班,里面每个人都跳了一级,然后我又早了一年上学,所以……”   “你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天才少年?”   “什么?我不是,”冯诺一拼命摇头否认,“我周围倒是有不少天才,有空我可以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他们有独特的癖好吗?比如无法感知到别人的情绪,或者说话语速非常快什么的。”   冯诺一回想了一下:“可能有点小癖好,比如喜欢教别人用圆规画正十五边形之类的。我认识的天才大多数性格都不错,没有注孤生的那种缺陷。”   “正十五边形?”   “你要是喜欢尺规作图的话,那还挺有趣的。”   “好吧,”郑墨阳说,“我大概能理解你说的‘小癖好’了。”   “你今年大四的话,应该已经想好是读研还是工作了?”   “都不是,我有一个自己的创业公司。”   “你创业?”   对于当时的冯诺一来说,创业是一件太过遥远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在商海闯出天地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什么撼动业界的灵感。对于那些敢赔上青春和积蓄的同龄人,他有一种近似敬畏的钦佩:“你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互联网,”郑墨阳说,“目前还在做新闻资讯的APP。”   “我有用过你们的产品吗?”   郑墨阳笑了笑,拿过他的手机,让他解开锁,然后在应用商店里输入了一行字。冯诺一饶有兴致地下载了APP,捣鼓了一会儿,发出真诚的疑惑:“你们要填的问卷真多。”   郑墨阳从他手里拿过手机:“我们现在其实处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能接触到的东西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各种信息就像商场里的橱窗一样,一字排开展现在用户面前,看起来眼花缭乱,毫无主次。”   冯诺一把下巴凑近,靠在他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说:“不是有推荐引擎吗?”   “现在的推荐机制主要还是三种:门户推荐,关键词推荐,还有热榜推荐。这些都是‘大部分人喜欢看什么’,而不是‘用这个手机的人喜欢看什么’,”郑墨阳说,“我希望我的产品有更加个性化的推荐机制,能够让每一个用户看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所以会有这些问卷。”   “这个想法很棒,但它需要很强的算法,”冯诺一思考了一会儿,“我的水平还远远达不到,但是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个可能做到的人。”   郑墨阳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真的吗?”   “嗯,他和我同一个导师,算是我的师兄,我们关系还挺好的,”冯诺一向他保证,“等过完年回校,我就找机会让你们见一面。”   “太感谢了,”郑墨阳长吁一口气,“最近新增用户和留存率的数据都很惨,我真的需要一个突破口。”   “不用谢,”冯诺一用手拍了拍对方的背,“就当你这几天带我到处跑的回礼好了。”   说来好笑,明明地方都是他选的,最后完全是靠郑墨阳找到的路。   “你只是因为有人在旁边,所以不想动脑子而已,”郑墨阳还给这种现象起了名字叫“导航依存症”,“要是只有你自己,你也找得到的。”   “那换一个理由吧,”冯诺一说,“这几天我看到了很多漂亮的风景,但我最快乐的时候,还是你转过身来的那个瞬间。”   郑墨阳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冯诺一自己也开始反思话是不是说的太酸了,然后对方问他:“你一向都这么直接吗?”   “不是,”冯诺一歪着头陷入自我怀疑,“我的大脑重启之后,好像跑到另一种极端去了。”   “过完年我可能会很忙,”郑墨阳用告诫的语气说,“而且我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很难有时间陪你。”   “作为一个T大计算机系的学生兼爱心公益协会捐衣部的部长,我也是很忙的。”   郑墨阳笑了起来,然后很直接地问:“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冯诺一故作高冷:“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意向?”   “你的手已经在我背上放了五分钟了。”   冯诺一讪讪地收回手:“你还计时了?”   郑墨阳笑着握紧他的手:“不要再叫我‘你’了。”   “那怎么叫?”他想了想,说,“既然你比我大几岁,要不就叫阳哥吧。”   “好,”对方从善如流地说,“我会尽早回校的。”   他只不过去南方一个小岛上兜了一圈,就光荣地出了柜,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男朋友,顺便还预约了让对方见见自己的师兄,过程无比顺滑,丝毫没有因为世界观破碎导致什么心理障碍。   他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高效。   他还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对方重置年的事情,然后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反正告不告诉结果都一样,对方都会忘记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反而会让这一年过得很伤感,没有必要。   他不担心重置之后就会失去这段感情,只要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变,他相信对方还是会喜欢上自己的。   可惜的是,有男友的快乐就像碳酸饮料的泡沫一样,时间越久,消逝地越快,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基本只剩下了“又要过年”的疲惫。   母亲如同往年一样,进门第一时间就发出了灵魂拷问:期末考之后干了什么。   他知道经过低纬度阳光的几天炙烤,眼镜已经在脸上留下了白印子,无论如何糊弄不过去,只能照实回答:“和同学去南边玩了几天。”   不出所料,母亲用不赞成的语气说:“你商哥大学的时候,寒暑假都不回家,在学校里写论文。”   熟悉的比较对象,熟悉的比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从包里掏出几个手工艺品:“我给你们带了纪念品。”   他母亲盯着那个海螺看了几秒,从眼神里就能读出她认为这种礼物毫无价值。出于礼貌,她还是接过来了:“下次不用给我们带东西。”   好吧,至少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抱着包回到自己的卧室,宽大的飘窗前有一台漂亮的三角钢琴,只是多年未动过,估计已经走音了。他把枕头拿起来放到墙上,然后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   “撑过年夜饭就是胜利。”他在心里暗自鼓劲。   令人失望的是,年夜饭既没遇到断电,也没有外星人降落,祖孙三代还是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尽管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气氛却一点也没有热烈起来。   如同往年一样,桌上的每个人都用杰出的事迹结束了精彩的一年,并且对下一年报以同样精彩且伟大的期许。   轮到冯诺一的时候,他正望着银色的筷子,思考是不是能用这把餐具当场自尽。   然后全桌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他身上。“我……”冯诺一想了想,“我申请了大三去日本交换,学校已经通过了。”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心底泛出无尽的悔恨。糟糕,他为什么要说这件事!   他补救道:“有留基委的奖学金,不会用家里的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他母亲放下手中的餐具,很严肃地看着他,“大三是很关键的一年,你读博要申请到好的学校,大三就必须准备材料,准备语言考试,准备暑研,还要找公司实习,没有时间给你去日本浪费一年。”   他真的很害怕这种目光,好像他是行军队列里唯一一个掉队的人。他苍白地为自己辩护了一下:“我真的很想去,我为这个交换申请准备了很久了……”   “你就是想去玩吧,”他母亲打断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总喜欢做这种无聊的事。”   “我不想读博。”他发出底气不足的抗议。   “你想本科毕业就出去工作?”他母亲的语气好像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确实,提早几年工作,你在短时间内能挣更多钱,但是你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博士和本科的发展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母亲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他并没有出人头地的打算。这件事在这个家里就好像外星语言一样,根本说不通也无法交流。   “你现在应该把重心放在准备申请上,”他父亲说,“我们为你的打算不会错的。”   大概吧,但这不是他自己的打算啊。   他母亲叹了口气,对从小就需要时刻督导他感到疲惫。这声叹气吓得他整顿饭都没敢抬头,生怕看见母亲失望的样子。好不容易熬到九点钟,红包也发了,长辈的酒也敬了,他趁机说自己头晕,溜回了房间里。   房门刚一合上,他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感到精疲力竭。脸在被褥里闷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臂,摸索着掏出手机,打算给自己充点电。   “阳哥。” 第50章 与隐形眼镜的初次相识   对面隐隐能听到热闹的说笑声,;怎么在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他有点蔫蔫地说:“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背景的杂音渐渐减弱,对方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房间。他听到了关门的声音,然后对面突然传来温柔的一句:“怎么了?”   他蓦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我家的年夜饭,你来吃一次就知道了。”   “你家的菜这么难吃吗?”   这话忽然又把他逗笑了:“不是菜的问题,是吃饭的人。”   “我以为像你这种乖巧的好学生,在家里都是当成宝贝宠着的。”   冯诺一难得觉得自己有理由嘲笑对方的天真:“宝贝?我是我们家学历低谷。”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爸妈,我爷爷奶奶,我堂兄弟姐妹,都可以分成三类:TOP2本硕,TOP2本海外硕,QS前30本硕。我太爷爷也是,只不过那会儿学校还叫西南联大。”   “……你小时候压力肯定很大。”   “我还有个邻居家的哥哥更可怕……算了,这个改天再说,”冯诺一揪着床单上的线头,“你们那听起来很热闹。”   “嗯,”郑墨阳说,“我爸妈在争论春晚的几个男明星谁帅,和我般不般配。”   这句话的槽点实在太多了:“你爸妈会争论谁帅……你爸妈知道你是gay吗?!”   “高中的时候我发现我更喜欢男生,然后就告诉他们了。”   冯诺一替当年的他紧张起来:“他们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郑墨阳说,“就是惊讶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回房间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告诉我喜欢男女都无所谓,只要我能找到一个让我不礼貌的人。”   “不礼貌?”   “他们觉得我太端着,”郑墨阳说,“但是亲近的人之间是可以放肆的。”   “你爸妈还想要多余的儿子吗?”   对面传来好听的笑声:“谢谢你对他们的夸奖,有机会我会转告他们的。”   冯诺一脸朝下倒在了被子里,“我想去你家过年。”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有点后悔,刚认识就想登堂入室也太唐突了。   好在对方体贴地说:“好啊。”   他把线头在手指上绕圈又解开:“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校?”   “初七吧,”郑墨阳说,“在家里过完生日再回去。”   冯诺一在床上坐了起来:“过生日?你身份证上的日期是今年初九啊。”   “我一般过农历生日,因为肯定放假,”郑墨阳说,“怎么了?”   “那我没办法跟你一起过了,”他说,“礼物我会补上的。”   “祝我生日快乐就好了。”   “那不行,”他又抱着手机倒在床上,盘算着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这是我们认识以后的第一次生日,第一次是很值得纪念的。”   对面也没有犹豫,只是说:“好,别买太贵重的东西。”   他笑了起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像是有钱的人吗?”思考了一会儿,他捂着话筒说:“你回校之后就住宿舍吗?还是你在外面有租房子?”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像是能在外面租房子的人吗?”郑墨阳带着点戏谑地说,“你来找我的时候可以去东门,到地方给我发消息,我去接你。”   冯诺一忍不住微笑起来:“你回去就开始工作吗?会很忙吗?”   “还好,就是除了公司的事,我还得训练,”郑墨阳问,“你听说过CUFA吗?”   “等我十秒钟,我去查一下百科。”   对面又开始笑了:“是中国大学生足球联赛,淘汰赛就在开学那个周末,今年正好对上了理工大,他们前十年里拿了四次总冠军,形势很严峻,所以大家都很早就回校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来看我们训练。”   冯诺一深吸了一口气:“你还会踢足球。”   “怎么了?”郑墨阳隔着几千里也能感觉到他的激动,“我跟你说过我是体育特长生。”   “你是不是哪个庙里的神给我个人定制出来的?”   每次对方说这种话的时候,郑墨阳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即使他的情商20年没掉线过:“就是说你愿意来了?”   冯诺一打开了备忘录:“你们的训练是在什么时候?”   郑墨阳告诉了他时间,然后两个人开始没话找话地闲聊。要不是冯诺一忘了插充电线,他们可能得聊到跨年。   “诶呀,”冯诺一看着黑屏的手机,叹了口气,“都没能一起跨年。”   他把手机连上充电线,屏幕亮起的一刻,正好是电视中主持人倒数的最后一秒。随着开机的提示音,一条信息跳出来:“新年快乐。”   他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一百遍,晚餐时的不快就像太阳升起后散去的雾气,顷刻之间消失了。   这一通电话让他快乐的心情保持了将近一周,等到附近的眼镜店开门之后,他马上就去配了隐形眼镜,虽然第一次戴上花了他两个小时。   冯诺一拎着一塑料袋的眼镜清洁剂,进门就看到来串门的亲戚围坐在沙发上,整齐地对他致以注目礼。   他的某个表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小诺什么时候不戴眼镜了?”   他母亲用熟悉的眼神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好像没了那一层镜片的屏障,对方就能窥见他的脑子,然后发现他的性取向。   他扯了个很没技术含量的谎:“眼镜架有点歪,我刚拿去修来着。”好像眼镜是个需要修几天的精密仪器。   大概是妯娌们正聊着感兴趣的话题,得到一个答案之后并没有深思,就让它这么略过了。回房间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正伸手按在后颈上,微笑着跟同为工程师的小姑聊着什么。   他在房间里做了半个小时思想准备,又花了半个小时做手指接触睫毛的无意义运动,才在没有戳痛眼睛的情况下把隐形眼镜拿下来。   客厅传来了隐约的关门声,冯诺一扒在楼梯口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亲戚们已经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溜下来。   “我明天就回学校了。”他把自己的行程告知父母,保证自己传达出了想要学习的热情。   “是吗?”他母亲坐在沙发上,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今年回去得挺早啊。”   “反正你和爸也要上班了,”他跑到母亲身后,双手按上她的肩,“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他手指略微用了点力,按揉着对方颈后紧绷的肌肉。母亲略微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看你这两天经常按着脖子,”他很业余地用拳头敲了敲,“颈椎不舒服吗?是不是画图的时候坐太久了?”   如果这是某个家庭剧里的场景,这时候母亲就应该饱含热泪地感叹一句“孩子长大了”。他没有天真到认为母亲会给出这种回应,不过应该会有个欣慰的眼神吧。大概吧。   然而手指下的肌肉并没有放松,他母亲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是为了日本那件事吗?”   肩上的手瞬时停下了,他有点尴尬地站在沙发后面:“什么日本?”   “来讨我开心,想让我同意你去日本?”他母亲叹了口气,“你总是只凭一时的兴趣做事,从来都不考虑长远规划。”   为什么要把他的动机理解得这么复杂呢?为什么就不能单纯地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高兴呢?母子之间的交流不应该这么困难的。   就好像鼓胀的气球被戳破了一个小孔,这几天的高兴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开学之后,我会去找导师商量论文的选题的,”他垂头看着搭在沙发背上的手指,“交换这件事我会再想想。”   他母亲看上去对他终于开窍感到很欣慰,站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他站在原地看着熟悉的背影,觉得心情跌到了谷底。   “幸好明天就回去了。”他无声地安慰自己。 第51章 生日礼物与矿泉水   男朋友的安慰效应果然很强,在那个高大身影出现的瞬间,砸到谷底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   他的男朋友在寒风中伸出双臂,显然是期待一个重逢的拥抱。他左顾右盼了很久,害怕他们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两个直男拥抱一下也很正常的。”对方友善地打消他的心理负担。   “为什么一见面就想抱我?”   “你看起来过了一个很糟的假期。”   这样的体贴不奖励一下就有点太不识抬举了,于是他非常快乐地投入对方的怀抱。   分开之后,郑墨阳盯着他看了半晌:“你今天没有戴眼镜。”   “我换了隐形。”   “这也太让人分心了。”   冯诺一不是没听过类似的恭维,但从郑墨阳嘴里说出来就格外令人快乐。   离开学还有段时间,即使选择假期留校的同学,这种天气也大多待在室内,校园有种寂寥之感。等到了操场,一众队员上来打招呼,这种感觉才消逝了。   仗着年轻体壮,球员们大多只穿了一件运动衫,看得冯诺一替他们发抖。在冬天的室外傻站着太不明智了,所以他只能绕着跑道边走边观赏。   训练结束后,冯诺一把学校超市买来的纯净水分给球员们,看着他们就这么拧开瓶盖灌了下去,瞬间胃也冷了起来。   郑墨阳穿上羽绒服,半湿的短发搭在额边,指了指他身旁的东西:“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   郑墨阳又开始笑了:“你在别人生日的时候送农夫山泉?”   而且还是整整五箱,整齐地堆在冯诺一旁边,几乎有他一个人高。   “我最近比较穷,主要是我正在实行‘成年之后就经济独立’的计划,”冯诺一拍了拍有红色商标的箱子,“根据预算想了半天,还是觉得送矿泉水比较实用,按照你今天喝水的频率和你们训练的次数,只供你一个人喝的话,可以撑到决赛。”   “谢谢你,”郑墨阳感激地说,“居然相信我们能撑到决赛。”   冯诺一的眼角笑出好看的弧度:“我不是很擅长送别人生日礼物,下一次我保证会改进的。”   队友都已经离开操场去食堂了,郑墨阳抓住机会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样就很完美了。”   “你对完美可能有误解,”冯诺一指了指箱子,“因为你得亲自把生日礼物搬上去,为了把它们搬到这儿,我拉伤了几条韧带。”   “超市离这里只有五十米。”   “我住在五楼,每次下去吃饭,喉咙都喘得像风箱一样。”   “你得运动了。”   冯诺一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恐龙可能会重生,外星人可能会占领地球,离太阳系最近的超新星可能会爆炸,但他绝对不可能运动,绝不。   “好吧,”郑墨阳叹了口气,“但愿我有一天能说服你。”   他自己动手把水搬回了宿舍。好在他住在二楼,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   今天他们约好了出去吃饭,因为周时宇早回校了。冯诺一粗略地跟他说了一下个性化推荐的构想,对方表示非常感兴趣,愿意出来聊一聊。   他们约在地铁站附近的一家京菜馆,等郑墨阳带着到首都两年仍然不认路的小迷糊找到餐馆时,周时宇已经在里面朝他们招手了。   冯诺一热情地为他们互相介绍。言语间好像郑墨阳是个商业奇才,而周时宇是信息化时代的未来。   郑墨阳友善地把菜单递给他:“要不你先看看菜吧。”   冯诺一见好就收地闭上了嘴,听着两个成年人一来一往地对话。这场饭局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周时宇表达了想加入创业团队的强烈意愿。   “师兄不是已经签了大厂吗?”冯诺一感到惊讶,周时宇offer上的年薪让全组的人眼馋了好久。   “想尝试一下新事物,”对方说得很轻松,“在大厂,前几年也就是重复性劳动,我想做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郑墨阳没想到一顿饭竟然会收获一个核心算法工程师,他提醒对方自己给不起很高的年薪,但是周时宇很真诚地表示他更喜欢创业的刺激。   “实在不知道怎么表示欢迎了,”郑墨阳说,“那我明天就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办公室,然后让我们财务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你。”   “财务?”   “财务兼人力总监兼行政主管兼产品经理。”   “靠窗的位置还是留给他吧。”   冯诺一支着下巴看他们商议合作的细节,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没有超强的人际关系网感到遗憾,否则他能给郑墨阳拉来整个研发团队。   也许是晚餐吃得太过顺利,连傍晚的北风都变得亲和了一些。冯诺一双手揣在兜里,走在郑墨阳身边,时不时用余光去瞟他的表情。   在被偷窥到第二十次的时候,郑墨阳终于问了句:“我的牙齿上沾了菜叶吗?”   “没有,”冯诺一说,“就是看你开心我会觉得很开心。”   这话说得实在太想让人吻他,不过鉴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郑墨阳只是接着夜色的掩护亲了一下他发红的鼻尖,然后他又露出了那种让人想揉头发的笑容。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郑墨阳问他,“你们看起来很熟。”   “我和师兄吗?”冯诺一说,“大一的时候我死缠烂打让他和我组队打ACM,但是他被我拖累淘汰了。”   “听起来像是你欠他人情,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你出来吃饭了。”   如果是十年后的冯诺一,立刻就能察觉到话中有话,此时他只是很单纯地回答:“他人很好。”   这回答真是令人放心。   他又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哦,忘了告诉你,他也是同性恋。”   眼前的人实在无药可救地迟钝,所以郑墨阳只能反复暗示:“所以他能答应见面是有原因的了?”   冯诺一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然后震惊地瞪着郑墨阳:“什么?为什么这么想?”   “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在撩每个活着的生物,”郑墨阳说,“尤其是盯人的时候,现在没有眼镜,更明显了。”   这欲加之罪让冯诺一感到冤屈:“我只是单纯地看别人。”   对方无理取闹地提出要求:“那就少看。”   “你们坐那么近,我余光肯定会瞟到啊,”冯诺一说,“要不这样,我用胶带把眼镜贴起来,就留一条缝,只够看到你。”   郑墨阳哭笑不得:“你戴那种眼镜,我都不知道是对你的形象伤害比较大,还是对我的择偶眼光伤害比较大。”   “我不懂你介意什么,”冯诺一不满地说,“你才是gay圈天菜,我更应该担心。”   “那大可不必,”郑墨阳说,“我对他这种精英类型不感兴趣。”   “你是说我不是精英了?”冯诺一刚要兴师问罪,想了想又偃旗息鼓了,“好吧,我确实不是。”   “你是比较稀有的那种可爱的精英。”   “哪种你都不用担心,”冯诺一说,“他有喜欢的人,而且是海枯石烂情深不悔的那种,我之前还帮他摆过蜡烛和气球给那个人表白。”   “现在对同性恋这么宽容吗?还可以在校园里公然摆蜡烛放气球?”   “是私底下摆完了之后拍照发过去的,对方毕竟是公众人物,要注意影响。”   “公众人物?”   “他喜欢的人是个明星,现在还在读电影学院,不过已经有了点名气了,”冯诺一找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林松竹,刚在一部武侠剧里演过男三。”   郑墨阳淡淡地在照片上扫了一眼,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师兄在他还跑龙套的时候就一见钟情了,然后天天跑到电影学院去求偶遇,好不容易加上好友了又不敢表白,”冯诺一说,“可能是被对方的颜值震慑到了吧。”   周时宇虽然还算五官端正,但和林松竹的爆炸性视觉冲击相比,确实不在一个等级。等对方小有名气之后,表白就愈加艰难了。   “等会儿,”冯诺一在风中发抖的手指突然顿住了,“事情好像有进展。”   郑墨阳凑近了看手机屏幕,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怎么了?”   “他头像换成了交握的手,”冯诺一把屏幕拿的近一点,“竟然表白成功了?” 第52章 只有一个人专心吃饭的饭局   合作一个多月后,周时宇提出请他们吃顿饭,并说自己的男朋友也会来。他邀请时的表情明晃晃地宣告,这顿饭的主要意义在于炫耀。   这消息让冯诺一整整一周都处于亢奋状态,连算法设计课教授无情的铁拳也没有打倒他。   在赴约路上,郑墨阳一直伸手在他的后背顺毛:“你激动得委婉一点。”   对方完全没听进去,还反复问:“我们在这么普通的餐厅吃饭真的可以吗?要是被路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郑墨阳无奈地提醒他:“我们订了包厢。”   “哦,”这一波热情终于平息,然而没过几秒他又开始低声询问,“我一见面就要签名会不会不礼貌?”   郑墨阳叹了口气:“不会的,他应该习惯这种事了。”   “好的。”冯诺一很乖地回答,然后把笔和纸都提前拿了出来。   服务员带他们到包厢,林松竹坐在中央,顶灯从上面打下来,配上周围俗气的所谓欧式皇家装潢,很像是贵族家里摆放着的精致人偶。   冯诺一被美色震慑了一会儿,连忙拿着笔和纸迎上去,俗套地说:“我是你的超级粉丝,你的每一部剧我都看过。”   如果这时候林松竹问一句“是吗,你最喜欢哪部”,冯诺一就会当场社死,因为他其实只看过剧照。好在这位三线明星并没有追根究底,很自然地给他签了名,同时很官方地回答“谢谢你的喜欢”。   冯诺一乐颠颠地拿着签名,眼睛还没有从人家脸上扒下来的意思:“你比镜头里还要好看。”   他的热情连包厢里的空调都感受到了,猛地增大了功率,林松竹只得又连连说:“谢谢。”   郑墨阳从背后拽住他的胳膊,终于让他挪动了一步,然后和林松竹打招呼:“你好。”   对面的眼睛明显亮了一瞬,然后笑着说:“你好。”   周时宇给自己的男友引荐了一下对面两位,说话时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林松竹的脸。   “都是学霸啊。”林松竹礼貌地说。   “按照录取人数来说,考进电影学院更难,”冯诺一完全忘记了维护母校的尊严,“最近有什么新戏吗?很期待看到你新的造型。”   “在演一部现代戏,我是女主的弟弟。”   冯诺一脑中迅速出现了一个温柔乖巧的邻家男孩形象,然后对着那虚幻的投影开始微笑。   郑墨阳开始怀疑冯诺一的偏好了,这家伙不会是1吧?   林松竹承受了在场二分之一的目光,所以只能求救似的看向郑墨阳:“时宇说你们新研发了一个APP?”   “嗯,一个短视频平台,”郑墨阳说,“邀请优质创作者入驻太难了,所以目前还没有什么原创性内容。”   冯诺一终于从美颜中回过神来:“没有原创性内容?那有什么?”   郑墨阳向他解释:“我们招了几个实习生,把其他视频平台和外网上的优质内容搬过来了。”   “搬运?这不算侵权吗?”   周时宇在对面笑起来:“我们影响力太小了,还没人愿意花功夫去告。”   “而且打官司费时费力的,一般都不会有人告,”郑墨阳说,“我们在搬运的时候会筛选一下,比如超过十万粉丝的,惹麻烦的概率比较高,就少搬。粉丝少的可以多搬。”   冯诺一皱起眉头:“粉丝少就没有人权了吗?”   “没办法,”郑墨阳说,“至少要有一定的内容存货,才可能有用户。不搬运,我们怎么可能搞出那么多高质量视频。”   冯诺一的表情明晃晃地写着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所以郑墨阳识趣地放下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林松竹的大学生活。   “除了台词课和表演课之外,也会有中外电影史,艺术概论这些课程,”林松竹说,“我们也有大学英语课。”   “他们已经开始排毕业大戏了。”周时宇在一旁帮他回答。   “你们呢?”林松竹问,“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大三去纽约交换过半年,”郑墨阳说,“交换的课程只计通过不算分,所以那半年没怎么学习,玩得很开心,万圣节的时候还去游行花车上撒了几次糖果。”   冯诺一听着有些感伤:他想起了自己可能去不成的日本之行。   “我一直有点好奇,”林松竹说,“美国的大学生真像美剧里那样,人人都吸大|麻吗?”   冯诺一略微愣了愣,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话题。   “没那么夸张,主要看人吧,”郑墨阳回答,“不过吸大|麻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宿舍里或者派对上时不时能看到有人抽大|麻烟卷。纽约州还没有大|麻合法化,但是也没有警察来管。”   话说到这里,下一个问题已经呼之欲出了。果然,林松竹马上问:“那你有试过吗?”   “圈子里有几个学长喜欢抽,”郑墨阳说,“我对这种麻痹神经的东西不感兴趣,我喜欢时刻保持清醒状态。”   怀着不同的目的,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手机铃声在此时突兀地响了起来,林松竹瞟了眼来电显示,带着点抱歉说:“经纪人的电话,我得接一下。”   然后他离开了包厢,关上门。冯诺一没有因为有人离开而停下手里的动作,还在孜孜不倦地包着烤鸭卷饼。而郑墨阳拉开椅子起身,说自己要去趟厕所。   因为是工作日,餐厅的人并不多,沿路能看到挺多包厢都没有开灯。郑墨阳从口袋中摸出烟盒,叼了一只在嘴里,然后拿出了打火机。   他其实并不抽烟,随身带着只不过是因为甲方可能会抽。走出包厢后,他左右看了看,朝人影稀落的安全通道走去。   就接电话来说,那人未免走的也太远了。   果然,楼梯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他慢慢地靠在对方看不到的死角上,阴影盖住了他的半边脸,嘴里的烟仍然是完好无缺的状态。   “那好,刘总,明天晚上见。”林松竹的声音像是刻意修饰过,甜腻得有些不自然。随后,似乎是对面说了什么,他发出了很悦耳的笑声:“那就谢谢您照顾了……什么?您真会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面子认识赵总……”   谈话似乎进入了尾声,林松竹开始说一些有关见面细节的话。郑墨阳听着他扭捏作态的语气,觉得他确实前途无量,至少演技不错。   说了极为肉麻的再见之后,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然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郑墨阳拿出打火机,楼道里响起了“啪”的一声。   即使隔着一层楼梯,郑墨阳也能想象出对方脸上的表情。果然,下一秒,一个忐忑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林松竹盯着他。   “足够意识到你不是在跟经纪人说话。”郑墨阳把嘴里的烟拿下来,随意地踩在脚下按灭了。   林松竹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郑墨阳笑了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才刚刚认识你,没打算多管闲事,更没打算用这件事来威胁你。只不过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和周时宇在一起?他只是个大四的学生,没办法给你带来任何资源。”   林松竹长久地注视着他,似乎是在估量这话的可信度,然后皱起眉,双手交叉靠在墙上:“他不值得喜欢吗?”   “能看出来他对你很痴情,”郑墨阳说,“难道你真是因为这个选了他?”   “为什么不行?”林松竹冷冷地说,“在这个圈子里,大富大贵的人很多,但是能找到的真心少得可怜。”   “是吗?”   “再说了,现在不代表以后,我相信他前程远大。”   郑墨阳很想问,你凭什么认为到那时候他还会要你呢?你真有自信能瞒过他那么多年,并且让他始终如一地对你言听计从?不过别人的前途和人生关自己什么事。   “我不会告诉他的,”郑墨阳说,“我一向不喜欢插手别人的感情生活。”   林松竹侧过头来,幅度控制得极为精准,就像所有带着镜头感的演员,知道自己哪一个角度最能勾人心魄:“我是真的喜欢他,虽然你可能不会信。”   “为什么不信,”郑墨阳带着安慰的语气说,“演员这一行很难,你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你不明白,”林松竹的声音增添了几分憎恨,“如果我长成你这样,正剧武侠言情都可以演男主。但是我不行,我永远只能演女主的弟弟,或者男主的朋友,这种戏份谁演都可以。如果我不睡,角色就会给一个能睡下去的人,谁能甘心一辈子红不了。”   真有意思,郑墨阳想,难道真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灵与肉是可以分开的?为了资源和别人睡,并不耽误他爱自己默默无闻的男朋友?   “其实我倒觉得,再过两年,风向可能会变,”他对满脸怨愤的明星说,“女性意识觉醒之后,相比于传统中气势过强的阳刚男性,有一部分人会偏向能让自己占据主导地位的柔弱类型。”   “它能来得再快一点吗?”   郑墨阳笑了笑:“我认识一个在私募基金工作的学长,最近有意向投资一部文艺片,里面也许有角色适合你。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帮你牵个线。”   “真的吗?”林松竹的表情由阴转晴,但随即露出了一丝怀疑,“你就这么白帮我忙?”   “就当交个朋友好了,”郑墨阳的语气很随意,“以后我也许有求你帮忙的一天。”   他的效率很高,当场给那位学长打了电话,并且把林松竹的照片发给他,对方表示很感兴趣,给林松竹留了私人联系方式。   “谢谢,”林松竹犹豫不定地攥着手机,“这件事,还有你帮我保密的事。”   “都说了不用在意,”郑墨阳看了眼时间,“我们出来好像太久了。”   “那我们回去吧,”林松竹看了他一眼,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提出点别的要求。”   郑墨阳看了看他,出乎意料地笑了出来。“没有冒犯的意思,”他说,“你哪怕好好看一眼我的男朋友,就不可能会觉得我有这种想法。”   林松竹没有说出来,但表情明显是怀疑他审美有问题。   郑墨阳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回去,他跟在后面。   冯诺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进食大业,正拿着湿纸巾擦手,听见响动抬头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正好有个电话进来,所以在外面聊了会儿。”然后他指了指嘴角,示意冯诺一收拾一下脸上的残局。   桌上的肉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好在林松竹不怎么吃东西,所以郑墨阳用素菜避免了饥饿。几个人又喝了点啤酒,就出门结账了。   郑墨阳带着自己酒足饭饱的男朋友走在美食街上,震惊地看到对方脚步虚浮,口齿不清,还时常扒在自己身上不下来。   “你不会喝啤酒喝醉了吧?”他在对方踉跄的时候及时搀住。   “忘了跟你说,我酒量很差,”冯诺一把头贴在他肩上,“而且我才成年不久,没那么多时间练习。”   “未成年就不喝酒吗?真是乖孩子,”郑墨阳戏谑地说,“小心我灌醉你。”   冯诺一表示他不在意,然后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林松竹一点明星的架子都没有,人好随和。”   “是,”郑墨阳说,“就是不太聪明。”   冯诺一歪着脑袋看他:“不太聪明?”   “他们两个人都是。”   “师兄怎么会不聪明呢?”   郑墨阳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不会懂的。” 第53章 创业园不是让你们干这事的啊   R大的学生创业园位于科技园中央的文化大厦底层,有很多在孵创业项目。未航的隔壁就有一家形象设计公司,一家高校交友平台,和一家大学生实习APP。在郑墨阳忙于工作的晚上,冯诺一会抱着电脑坐在他对面,进行类似于自习的约会。   似乎是PPT告一段落了,郑墨阳合上电脑,定神看着对面的冯诺一问:“你笑什么?”   “啊?”冯诺一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嘴角,“我笑了吗?”   “你笑了三个小时了,刚才叫你吃饭你都不理人。”   冯诺一停下敲键盘的手:“我在写小说写作课的期末作业。”   “你在写作业?”郑墨阳绕着桌子走过来,站在他背后,“笑这么开心,我还以为你在看欧美男模的混剪。”   冯诺一显然是对这种刻板印象感到不满:“我又不是只能对着脸笑。”   “做作业也能这么开心?”   “我喜欢这门课的教授,”冯诺一说,“他是个很有名的作家,叙述风格有博尔赫斯和普鲁斯特的影子。”   “你很喜欢文学?”郑墨阳问他。   “小的时候想当个作家,”冯诺一把头向后仰着,靠在对方身上,“经常在日记里写小说。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想去文科来着,然后被全家人集体反对了。”   “你们家没有学文科的吗?”   冯诺一想了想:“只有我太爷爷。在我小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坐在床头给我读书,但我十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   郑墨阳按住了在自己身上乱动的脑袋,冯诺一懒洋洋的生活习惯、乱蓬蓬的头发以及挠下巴时眯眼享受的神情,总让他觉得自己养了只成精的猫。他安抚性地揉了揉对方的脸:“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写作的话,为什么不把它当成未来的事业去做呢?”   冯诺一仰头朝他眨了眨眼:“这只是个爱好啊。”   “爱好怎么了?”   “爱好是不能当成工作的。”   郑墨阳无奈地笑了笑:“这话是谁说的?”   冯诺一很老实地说:“我爸妈。”   这种时候他的本质就暴露无遗了:一个标准的乖宝宝,即使脑回路有时不太正常。“为什么爱好不能当成工作?难道你非要找一个不喜欢的工作,然后再挤出一点可怜的空闲时间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虽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觉得能把爱好变成事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   冯诺一露出犹豫的神情,很没底气地问:“万一这是个错误呢?”   郑墨阳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反问:“那会怎么样呢?”   “那我可能会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下雨的时候天花板上会渗水,冬天还能听到老鼠吱吱叫。”   “你的想象力好丰富。”   “万一真是这样呢?”冯诺一突然攥住他的手,好像这不是幻觉而是近在眼前的未来,“万一我穷得养不活自己,万一我根本没有写作的才能,万一我后悔做出了这个选择呢?”   “但是,”郑墨阳说,“有些错误就是注定要犯的,即使你事先知道这是个错误。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后悔自己当初没犯这个错误。”   冯诺一愣了几秒,随后笑了起来:“好像绕口令啊。”   “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郑墨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把冯诺一坐着的转椅转过半圈,让他面对着自己:“如果到了吃不起饭的地步,那确实是需要重新考虑,但我觉得你不至于这样。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和我有没有文学才能有关系吗?”   “我是说你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养活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   “哦。”   “而且,”郑墨阳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犯的错误肯定没有我严重。”   冯诺一被他这么专注地看着,不由自主地出了神:“是吗?”   “如果你失败了,最多就是住不起很好的房子,或者吃不了很好的餐馆,”他说,“但我要是失败了,赔进去的就是我父母一生的积蓄,还可能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外债。”   冯诺一微微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会。”   郑墨阳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至少现在,你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失败,所以,这个错误还是值得一试的。”   冯诺一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没能抗争成功,是因为我心里知道爸妈是对的。”   “要看这个‘对’是在哪种层面上的了,”郑墨阳说,“就像好人并不一定做得了好事,对的东西也不总是正确的。”   “你又开始说绕口令了。”   “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嗯,”冯诺一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让他的嘴唇贴上自己的,“我明白。”   郑墨阳轻轻启开他的唇齿,用舌头描摹着他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等这个湿润的吻结束之后,郑墨阳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答应我你会去日本。”   对面的人还因为这个吻迷迷糊糊的:“什么?”   “把这当成第一步吧,”郑墨阳说,“也许做到了这件事,你就有勇气尝试下一步了。也许你会后悔,然后回到你父母给你设定的轨道上来,都挺好的。”   “但我爸妈会很生气。”   虽然对方垂头丧气的表情很让人怜爱,但郑墨阳感到很无奈:“你为什么这么听你爸妈的话呢?”   “他们从小在我身上投入了很多啊,”冯诺一掰着手指数着,“编程,钢琴,围棋,还有各种竞赛辅导班……”   “你想学钢琴和围棋吗?”   “其实我想学吉他,”冯诺一犹豫着说,“但是我妈觉得吉他不算高雅艺术。”   “养孩子又不是做风投,”郑墨阳觉得很迷惑,“难道他们要求你上市分红吗?”   “但是……”冯诺一想了很久,憋出一句,“花了很多钱啊……”   “有感恩之心很好,但你也不用拿自己的人生规划来还啊,”郑墨阳说,“也许你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   冯诺一深刻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但还是乖巧地点头,说:“好的。”   他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横竖这是重置年,他去日本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影响,正好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自己要是真的违逆父母的规划,他们的反应会强烈到什么程度。   然后他想起了这件事的另一种附带损害,沮丧地叹气:“我去日本的话,就有一年见不到你了。”   郑墨阳捏了捏他的脸:“我可以去看你。”   “你那么忙,哪有时间飞来飞去的。”   “挤一挤总会有的,”郑墨阳说,“国庆,元旦,比较空闲的周末。首都飞到东京只需要三个多小时,其实算起来和回家的时间差不多长。”   然后面前的人就很开心地笑了,每次看到对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就会冒出一种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念头:我愿意为这个笑容付出一切。   好像能听到他内心的声音似的,面前的人伸手抱住他,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现在感觉很幸福。”   对方的幸福感一直来得很容易,比如食堂排队的人少,比如提前半个小时做完了作业,比如发现了物美价廉的自助烧烤店。有时走在校园的路上,郑墨阳会收到某条没头没尾的信息:“宿舍楼前面的樱花开了。”隔着屏幕都能想象他站在树下仰头微笑的样子。   能让这种人不快乐的世界一定是疯了。   “你饿了没有?”他问沉浸在文学创作中的男朋友,“我去把外卖热一热。”   “有什么?”对方很感兴趣地凑过来。   “香煎龙利鱼和豆腐羹。”   “你为什么不能吃点垃圾食品呢?”冯诺一对着塑料餐盒哀叹,“我想吃炸鸡烤串。还有那个豆腐你至少点了四次了,有那么好吃吗?”   郑墨阳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导致对方追着他来到微波炉前面。他把餐盒拿出来,提醒对方小心烫手,然后不情愿地说:“因为和我母亲做的味道很像。”   这理由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对母爱的依恋会破坏他的形象吗?冯诺一尝了一口:“好吃,你们家做不做炸鸡?我们以后可以天天点和那个味道一样的。”   “不做。”   冯诺一郁闷了一会儿,然后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开始向他抱怨教授们上课太过高屋建瓴。然后他问郑墨阳公司的进展如何,郑墨阳告诉他自己最近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现在觉得,个性化推荐可能会造成新型的违法犯罪。”   冯诺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美其名曰是优化用户体验,但个性化推荐其实会让用户接触到的信息面越来越窄。你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最后就形成了一个信息茧房,”郑墨阳说,“这时候,往这个信息茧房里送什么,权利在掌握信息资源的平台手里。”   冯诺一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是说,平台可以有预谋地筛选推送给用户的信息。”   “没错,”郑墨阳说,“假设用户的心理本身就很危险,比如有自杀或者报复社会的倾向,这时候轻轻一推就能让他们坠入深渊。而且推送本身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堪称是完美犯罪了。”   冯诺一打了个寒颤,把手里的餐盒放下:“越说越害怕了。”   于是郑墨阳停止了对话,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点开手机看了一眼,从桌子上跳下来:“马上要熄灯了,再不回去就来不及洗澡了。”   郑墨阳看着他毫无章法地往包里塞作业纸,替他心疼上面的折痕,然后安慰性地说了句:“不用那么着急,来不及可以找个宾馆洗。”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没有那么奇怪,说出来就有种图谋不轨的意味。   整层楼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所以只开了一个角落的灯。此刻冯诺一有点庆幸光线的昏暗,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   “你……”郑墨阳犹豫着问,“想去吗?”   冯诺一想了想:“如果去的话……是不是应该买什么东西?”   “我得承认一件事,”郑墨阳说,“其实那些东西我一个多月以前就买了。”   “啊……”冯诺一看着对方,神情有些紧张,“那我也得承认一件事。”   “什么?”   冯诺一微微一跃,坐上了桌子,然后伸手把自己的男朋友拽过来:“我幻想这个场景也已经很久了。”   “虽然我也很喜欢这个场景,”郑墨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但这桌子不够宽。”   冯诺一扭头目测了一下,点了点头:“那还是去宾馆吧。” 第54章 急转直下   在日本的生活就像一个甜蜜的梦境。没课的时候,冯诺一会按照点评网上的顺序每天换一家餐厅尝鲜。如果测评结果不错,他会把餐厅加入星选名单,等郑墨阳来时让它们排队等候临幸。   他实在过于快乐,以至于郑墨阳问他“有没有想我”的时候,他支吾了好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很虚弱的“当然了”。实际情况是,他几乎没有因为异地恋伤感的瞬间。   只是他至今还没有弄清东京的地铁线路,以至于郑墨阳第一次来成田机场的时候,因为迟迟等不到他,自己先坐机场大巴去涩谷了。   “我坐过站了,”冯诺一把错误全归咎于可恶的铁路公司,“我坐的急行,但是没想到急行的车在那一站不停。”   第一次来东京、丝毫不会日语、比他更早从机场回来的郑墨阳点点头,认定这全是地铁系统太复杂的错。   而后冯诺一就干脆不去接他了,因为郑墨阳一个人上路更省时。   父母就像预料中一样对他的选择表示强烈反对,但毕竟天高皇帝远,他们不能按着他的手不让他买机票。冯诺一庆幸日本旧历年不放假,这样他就有借口不回家了。   十一月的一天,冯诺一从教学楼走出来,看着赏心悦目的林荫大道,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打算给自己的男朋友发过去,然后看到很奇怪的来电显示。   他接通了电话:“师兄?跨国话费很贵的,有事情直接给我发消息就好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带着浓重的怀疑问:“你还不知道?”   冯诺一被他的语气吓到了:“不知道什么?”   “郑墨阳没有告诉你吗?”   “他最近很忙,我们很少联系,”冯诺一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怎么了?他出事了吗?”   对面叹了口气:“前一段时间公司A轮融资失败了。”   冯诺一回忆了一下,郑墨阳没跟他提起过这件事。准确来说,如果他不主动问起,郑墨阳不会提起公司的任何事。   “因为什么?”冯诺一问,“我记得APP的用户数据还不错。”   “那是之前的事了,科信出了竞品之后,几乎把我们打的没有翻身之地,”周时宇说,“他们有原始用户积累,有平台影响力,也有资金支持优质创作者,和我们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可比性。”   冯诺一坐在林荫道的长椅上,感觉到无比颓丧。不只因为这对自己的爱人是很大的打击,也因为对方竟然从来没想过跟自己倾诉困难。   “还有另一件事,”周时宇的语气有些犹豫不决,“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冯诺一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是核心技术人员,这时候你走了公司会很麻烦的。”   “我知道,”对方说,并不理会他话语间的谴责意味,“抱歉,我也知道这么做很不仗义,但我也有自己的前途要考虑。我有个当明星的男朋友,每天都见到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你不能指望我在一个穷途末路的公司死磕到底。”   冯诺一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注意涵养:“那学长现在是去哪里高就了?”   称呼已经变了,周时宇忽视了这一点:“科信。”   冯诺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别跟我说你是那边那个竞品的负责人。”   对面的沉默回答了一切。大概等了五分钟,对面确认他没有破口大骂的企图,只得开口说:“抱歉。”   冯诺一捂着眼睛,从缝隙间透过来的阳光不断闪烁着,让他感觉天旋地转:“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周时宇似乎是愣了一下:“什么?”   “一开始,你说对创业很感兴趣,想加入一起做点新东西,其实就是用未航做跳板,想拿到更高的职位和薪水吧?”冯诺一说,“哦,还有剽窃别人APP的创意。”   “别对我这么有敌意,”周时宇说,“我也不想伤害你们,但人总要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   “是我不好,”冯诺一垂下脑袋,“我不该把你推荐给他的。”   “这件事是我的错,但我希望不会影响到我们两个人的关系……”   “天哪,”冯诺一生硬地说,“你不会以为我们今后还可以做朋友吧。”   对面沉寂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等你回国之后我们再聊聊,好吗?”   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他把纷乱的情绪团了团,扔到一边,打开手机买了最近的回国机票。无论郑墨阳为什么不告诉他,对方现在需要一点安慰,或者说他需要确认对方还好。   他简单地收拾了两件衣服,坐当晚的飞机飞回了国内。郑墨阳毕业后在离创业园很近的老小区里租了间一居室,等他过了海关,坐地铁再换公交来到小区门口,正好是将明未明的破晓。今年首都的零度来得格外早,他裹紧风衣,哆哆嗦嗦地敲门。   谢天谢地,门后很快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猛地被拉开,露出一张惊诧的脸:“你怎么来了?”   冯诺一带着点颤音说:“融资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他本意是带着点质疑的,但因为声线的抖动变得有点可怜。郑墨阳把他拉进来,给他披上自己的大衣,然后去厨房里烧了热水。   “你今天不是有课吗?”郑墨阳在水壶嗡嗡作响的背景音中问他。   “课可以再上,”这是真的,重置了之后再上,“你比较重要。”   郑墨阳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完全没有被融资的事打击到:“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但你在那边过得那么开心,我不想让这些事打扰你的心情。”   “所以你告诉我的事都得过滤一下了?”冯诺一裹紧大衣,“只告诉我高兴的事,其他的跟我没关系?”   就在这时水壶发出了开关跳动的声音,冯诺一深切怀疑郑墨阳有用意念操控物体的能力,否则时机怎么会这么凑巧。   郑墨阳起身去倒水,等回来的时候,冯诺一的念头已经从“我的男朋友报喜不报忧”变成了“他现在遭受了打击我应该安慰他”,捧着杯子非常慈爱地问:“你还好吗?”   郑墨阳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开始笑,气的冯诺一放下水杯去打他。   “我没事,”郑墨阳捉住他的手,“创业本来就会碰到很多坎,调整好心态就看开了。至少说明我的创意不错,值得大厂花大价钱去打压我。”   冯诺一满脸担忧地看着他,让他怀疑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出了问题。   “你心态好的让我有点害怕了,”冯诺一蹭过去,把头靠在他怀里,“我连夜从日本飞回来的,你在我肩膀上哭一会儿也没事。”   “为什么非得我哭出来才行?”   “偶尔也想当安慰人的那一个,”冯诺一说,“就让我安慰你一下吧。”   郑墨阳伸出手把他搂紧了一点:“你在这本身就是一种安慰了。”   隔着毛衣,冯诺一能听到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他闭起眼睛,让这规律的跳动声充盈耳畔,并因此感到安心。   “公司的情况还好吗?”他问,“跟我说实话。”   “不太好,”郑墨阳说,“如果融资再失败的话,我们必须要裁员。但光是维持现在的运营,人手已经很紧张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的地方吗?”冯诺一问,“我可以做免费劳动力。”   “你还是先专注你的学业吧,”郑墨阳说,“不过,你真的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现在的情况,可能不是短期的,可能到二十五岁,三十岁,事业也不会有起色,”郑墨阳说,“我可能穷得租不起房子,甚至还负债,到那时候,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冯诺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没关系,我可以养你。”   “你养我?”   “我去大厂工作的话,年薪养一个你是没什么问题的,”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慢慢来嘛,总是有办法的。”   似乎是没预料到这个答案,对方许久没有回答,最后开口问:“你不是还想当作家吗?”   “我是很喜欢写作,”他说,“但我爱你。”   郑墨阳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这样会给对方太大压力,他决定畅想一下未来,以减轻对话的沉重感:“等到十年之后,说不定你就赚到足够的钱了,到那时候我就退休,然后你来养我。”   他没有看到郑墨阳的表情,只感觉自己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然后身旁的人说:“谢谢。”   他打了个哈欠,确定自己的男朋友心态平稳精神健康之后,连夜赶路的困倦就追了上来。就在他马上要幸福地睡去时,男朋友的声音又把他惊醒:“对了,融资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他仿佛沉在水底,外界的声音听起来混沌而模糊:“周时宇告诉我的。”   “他联系你了?”   “嗯,跟我道歉来着。”   郑墨阳若有所思地说:“以后别再见他了,好吗?”   “好,”他迷迷瞪瞪地答应着,“就算不小心见到了,我也会竭尽全力保持冷漠的。”   对方又亲了他一下,顺势把他抱到床上,他拉住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又把枕头揉的一团糟。   “睡吧,”郑墨阳替他把被子掖好,又把黏在他脸上的头发撩开,“中午我来接你吃饭。”   他没听到谓语部分就睡着了,醒来一看手机,已经快到11点了。他查了下社交软件,没有新消息,于是打算再躺尸半小时。然而很不凑巧地,这时响起了连续的门铃声。   会是谁呢。他咕哝着走到门边,往猫眼里一看,叹了口气。   “回去吧,学长,”冯诺一靠在门边说,“他不在这。”   对面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说:“你在也可以,我还是想解释一下。”   “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冯诺一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追究过程还有意义吗?胜者用不着寻求败者的谅解。”   “我们好歹曾经是朋友,”周时宇说,“就当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好吗?”   冯诺一返身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但门外的人很明显没有走,时不时地敲门询问他现在是否愿意听他解释。冯诺一听到对面邻居的门开了又关,显然是看热闹看得很尽兴,说不定还把他当成甩了男朋友的女生,和周时宇在这里演追妻火葬场。   算了,听听就听听吧,听完了赶紧让他走。冯诺一无奈地打开门:“说吧,五分钟。”   对面没有给他五分钟。就在下一秒,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然后眼前一片黑暗。 第55章 一场火上浇油的对话   冯诺一睁开眼睛时,周时宇正靠在他对面的柜子上,手里把玩着水果刀,云淡风轻的样子很骇人。   “醒了?”对方看到他恢复神智之后问。   冯诺一又把眼睛闭上,然后再睁开,眼前的景色还是毫无变化。这一定是某个恶作剧,他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呢?   他被紧紧地绑在一把带着扶手的木椅上,手臂、双腿和腹部都裹着手指粗的尼龙绳,嘴上贴着胶布。也许是晕过去很久了,每一根骨头都被椅子硌得生疼。   周时宇为什么要绑架他?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是周时宇和郑墨阳之间的恩怨,牵连到了他,周时宇也是欠债的一方,有什么资格做加害者?   也许是不爽他的瞪视,周时宇走过来,一把撕掉了他嘴上的胶带,疼得他连连抽气。   周时宇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怀疑自己得了失忆症,忘了自己曾经犯下某种不可饶恕的罪孽,否则配不上这种比炼狱还狠毒的目光。   “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周时宇最终收回了瞪视,又把目光落在那把渗人的刀上,“你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也对,你不太关注娱乐新闻。”   “娱乐新闻?”   周时宇点开了手机屏幕,拿到他眼前。因为没有眼镜,冯诺一读的很费力,但大致意思还是看明白了。   林松竹在看守所自尽了。   事情的起因是那起明星吸|毒案。根据群众举报,警方在市内一家洗浴中心查获了一批聚众吸|毒人员,其中就有林松竹。随后警方又在他家中搜出了上百克大|麻,房屋内还残留有吸|毒过的痕迹,尿检结果也呈阳性。证据确凿,当事人也供认不讳,再加上当晚就有记者蹲守在洗浴中心外,事件直接登上了头条。   林松竹当然是被立刻封杀,所有拍摄工作暂停,代言解约,签了他的倒霉公司也因此背上了天价违约金。他房内的痕迹表示有容留他人吸食毒|品的嫌疑,因此可能会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就在昨天,林松竹用自己的衬衫把自己吊死在了牢房内。   “我很遗憾,”冯诺一说,“但这和你绑架我有什么关系?”   “郑墨阳有跟你说过,我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对话吗?”周时宇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嗤笑了一声,“天哪,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冯诺一从绑匪嘴里得知了那场对话的内容,这让他感到无比混乱:郑墨阳给人拉皮|条,林松竹其实是潜规则上位,而周时宇知道这一切,竟然对林松竹没有怨愤。   这个世界怎么如此混乱!   “我还是不明白,”他试图从崩塌的世界观里找到一点逻辑,“你为什么针对我?”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周时宇把刀放在了柜子上,“但你是郑墨阳的软肋,而且你比他好对付多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摸到了事情的轮廓:“所以他和林松竹的死有关系?”   “他当初牵线的时候就不怀好意,”周时宇的声音里带着怨毒,“洗浴中心的事情也绝对是他举报的,而且哪有这么巧,几个媒体的记者在当天都蹲守在附近?”   “你……”冯诺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想多了吧。”   冯诺一在脑中快速消化着这些信息,然后醒悟到对方是来真格的。他给远在日本的自己打电话,恐怕不是为了道歉,而是来兴师问罪的。但自己接电话时的语气透露出自己并不知情,于是周时宇临时改变了计划,打算把他拉进这场报复行动里。   “复杂?”对面的人冷笑了一声,拿出冯诺一的手机,上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他随意点开一个,扬声器里立刻传出紧张的声音:“你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冯诺一刚想出声,周时宇就把胶带贴回了他嘴上,然后点开免提,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在我这里。”   对面静默了几秒,声音冷了下来:“你想干什么?不要把无关人员牵扯进来。”   “无关人员?”周时宇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松竹跟我的事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报复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从表情上来看,周时宇的耐心显然已经突破了阈值,他随手拿起水果刀,走到冯诺一左边,很随意地把刀刃放在他的手上:“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跟我耍花招。如果你说一句假话,我就切掉他一根手指。”   “你疯了吗?你一个名校高材生,为什么要做这种自毁前途的事情?”   周时宇的声音毫无温度:“我疯了也是你逼的。”   濒临绝望的时刻,冯诺一想起了重置年的事。如果告诉周时宇,林松竹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境况会比现在好吗?不,不一定,如果他知道现在做什么都不会有后果,可以随意泄愤,自己恐怕会死的更惨。   郑墨阳的声音传来:“你不要冲动,我回答就是了。”   周时宇冷笑了一声:“当初你给他介绍那个私募基金的混蛋,是出于什么目的?”   “正常的人情往来而已,”郑墨阳说,“他需要角色,那个学长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各取所需罢了,我只不过是牵个线而已。”   “没有其他的了吗?”   “没有。”   “听着,”周时宇说,“我和你是同一种人,得不到好处的事情从来不干。要么那个混蛋给了你什么回扣,要么你就是个喜欢拉|皮|条的变|态。”   这话说的很难听,但郑墨阳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没有拿到什么好处,如果有的话,也不至于融资不成功了。”   周时宇轻轻地把刀尖往下一压,锋利的金属瞬间破开了皮肤,血珠从刀刃上涌出来,顺着扶手流到地板上。冯诺一叫了一声,周时宇就让刀保持着这个姿势,冷冷地说:“最后一次机会。”   “你别伤害他!”郑墨阳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我当初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的确知道那个学长喜欢抽大|麻,也喜欢让自己的床|伴一起抽,他觉得这样做起来更爽。”   刀刃很危险地颤抖起来:“然后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了一个角色可以做到什么地步,”郑墨阳说,“结果你也看到了。”   冯诺一努力保持着静止,害怕细微的动作就会让手指被切断。虽然伤口钻心的疼,但他的注意力更集中在这场对话里。   知道一个人吸|毒,非但不举报,反而把另一个很可能会受到牵连的人推过去,仅仅是想测试人性,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周时宇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果然,你就是个喜欢推人下地狱的变|态。”   对面并没有否认,只是说:“告诉我你们在哪,有什么冲我来,他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不好意思了,我偏不想找你算账,”周时宇的声音带着一丝快意,“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吧。”   “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你放开他。”   “还早呢,”周时宇说,“下一个问题,你知道洗浴中心的事吗?还是那根本就是你组织的?”   “是,”郑墨阳说,“警是我报的,记者也是我透的风,满意了?”   “你他妈为什么要这么做?”周时宇对着话筒的另一端咆哮,“你为什么不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死他?”   “相比你,找他的破绽太容易了,”郑墨阳说,“而且我没想过害死他,我只是想毁了他而已。”   冯诺一的额头因为疼痛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流到眼睛里刺得厉害。他想朝这两个神经病咆哮,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他们发病为什么要把自己扯进来?!   而且这问话根本就只会给周时宇的怒气火上浇油,照这样下去,自己非但保不住命,而且还会死得很惨。   “他吸|毒不是我逼的,”郑墨阳又开口说,“谁也没有逼他,是他自己选的。”   “照你这么说,你组织聚|众|吸|毒还是为了方便警方执法,为了维护社会正义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郑墨阳说,“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有那么好的工作和前程,何必为了一个到处劈腿的前男友毁掉自己呢?”   “你懂什么?!”周时宇把刀插在桌上,吓得人质心惊肉跳,“他做这些事都是被逼的!是那个混蛋给他下的药,还拍了照片!凭那些东西,他当然只能听话了!你以为他想替他们藏大|麻,想让别人在自己家里吸|毒吗?”   “你还真的相信这些话?”郑墨阳叹了口气,“你没有想过可能有另一种解释吗?”   冯诺一觉得精疲力竭。他身边的人和事都好像很陌生,剥去了一层假面还有另一层。他不知道林松竹开始吸|毒的场景是什么样的,到底是被胁迫还是自愿,另两个人也只是说出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而已。   果然,周时宇为郑墨阳居然还诋毁自己死去的男友而怒火中烧:“你他妈才跟他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别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   郑墨阳许久没有说话,觉得对方已经被洗脑得无可救药了。   “就算他一时糊涂吸了|毒,大不了我陪他戒就是了,你为什么要捅给媒体?”周时宇的怒吼声接连不断,“你觉得他这样的人能在监狱里活下去吗?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自杀?你知道他临死前遭遇了些什么吗?”   “你想找人发泄,我现在就过去让你发泄,”郑墨阳说,“你放过他。”   周时宇沉默了一会儿,阴森的表情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缓缓开口,语气和刚才是截然不同的平静:“好啊,那我把地址发给你,你马上过来。不要想着报警,报警我就马上杀了他。”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发了一条信息过去。然后把屏幕按灭不再理会,转过身来盯着冯诺一。   “抱歉,”他说,“我其实不想伤害你的。”   冯诺一隔着胶布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周时宇替他撕了下来。   “别这么做,”冯诺一说,“你现在放我回去,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回去过你一帆风顺的人生不好吗?”   “一帆风顺?”他笑了笑,“你如果看到过他的尸体,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这件事郑墨阳有错,但罪魁祸首不是那个让他吸|毒的人吗?”冯诺一挣扎着说,“我觉得你恨错人了。”   “你觉得他只干了牵线一件事吗?”周时宇俯身下来,别有意味地说,“你觉得用照片威胁的事不是他提议的?替别人藏大|麻也跟他没有关系?”   “这都是你主观臆测的,”冯诺一瞪着他,“你有证据吗?”   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爱,周时宇拍了拍他的脸,无奈地摇摇头:“你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第56章 庸人的胜利   皮肤上的血已经开始凝结,冯诺一坐在椅子上,四肢好像已经脱离了身体,没有任何知觉。   “他一点道德感都没有,”周时宇说,“你觉得他想不到松竹会死吗?他本来就是算好的,从牵线的时候就是。”   “这也太离谱了,”冯诺一说,“他那时候怎么知道你会跳槽?”   “以备不时之需吧,”周时宇说,“或者是单纯想做个实验,他这种变|态的心理谁能说得准呢。”   “你好像没资格说别人吧。”   周时宇猛然捏住了他受伤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碾碎他的骨头,冯诺一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形,他不该激怒一个处于癫狂状态的绑匪的。   “你以为平日里他那副温柔可亲的样子是真的吗?”周时宇嗤笑了一声,“装给你看的而已。”   冯诺一心想,你不也是装出来的吗?   是他太天真了,还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几副面孔?哪怕是形影不离大半年的爱人,对方的真实性格他也从未了解。   周时宇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仁慈地放开了他,退后几步打开了电脑,然后冷笑了一声:“果然还是报警了。”   冯诺一震惊地看着对方,然后周时宇把电脑屏幕转过来,上面有九个摄像头的实时录像,其中三个像是在某个路口。   周时宇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我马上就到了。”   “郑墨阳,你不会以为我蠢到看不出来你报警了吧?”周时宇冷笑了两声,“让他们立刻停下,否则我马上撕票。”   对面顿了一下,说:“你不要激动。”   “我在房子周围的路口放了两位数的摄像头,看到任何可疑行动我都会马上杀掉人质,你听明白了吗?”周时宇提高了音量,然后又颇有调侃意味地说,“我都已经警告过你不要报警了,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在乎他嘛。还是你真的怕死,所以不敢一个人过来?”   冯诺一的理智告诉他,报警其实是明智之举,但脑中总有声音在窃窃私语:你真的了解你所谓的男朋友吗?你真的能相信他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吗?   周时宇说话时一直用满意的眼神盯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我会一个人上来的。”郑墨阳说。   “好,”周时宇看了眼时间,“我等着。”   他挂掉了电话,随手扔在地上,屏幕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然后他把桌上的水果刀拿起来,面无表情地朝冯诺一走来。   “你要干什么?”冯诺一瞳孔里的人影越来越大,“你别冲动,警察都已经来了,你今天绝对不可能逃得出去的。收手吧,真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周时宇似乎是惊异于这个问题的天真,“他会痛苦,这就是好处。我说了不要报警,是他违约在先,是他害死你的。他怀着救你的心情打开门,然后看到你的尸体,这一刻他会是什么表情,我简直太期待了。”   周时宇不是在开玩笑。   冯诺一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尼龙绳陷进了肉里,但他混乱的大脑感受不到痛觉了。   然后,冰冷的金属慢慢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睁着眼睛,感受到皮肉破开带来的痛楚,眼前喷洒出漫天血雾。那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陷进他的颈动脉,涌出的血液灌进了他的呼吸道,让他强烈地咳嗽起来。   他真的很怕疼。   从痛苦开始到眼前黑暗的时间是那么漫长,足够让他回望过去一年的每一秒。他想起了在临海的崖边看到的那个转身,觉得心如刀绞。   我后悔了,我后悔遇见你了。   就像是电影里的闪回一样,在失去意识的下一秒,刺眼的灯光从头顶明晃晃地照射下来。他坐在宿舍的转椅上,大口喘着气,额头布满冷汗,眼神没有焦距。   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惊吓地跳了起来,对上一个满脸疑惑的面孔。   “你没事吧?刚喊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回我,”林霄把手里薯片的袋子又撕开了一点,递给他,“吃吗?”   冯诺一盯着他看了十几秒,突然伸出手臂连人带薯片紧紧抱住。   林霄拍了拍他:“怎么了?复习难受成这样吗?”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要取消行程。”   “什么?”   “考完之后的行程。”冯诺一说完就放开了他,自顾自地靠在椅背上,开始发呆。林霄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跨年之后自己的舍友突然性情大变。   冯诺一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一种观棋烂柯的恍惚感。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那个南方的岛屿。   生活在平淡的日常中一点一点向前,他逐渐恢复了从前乐观开朗的样子。偶尔能在导师那里看到周时宇,对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就好像他们仍然是相互扶持的前后辈。虽然在这条时间线上,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他无法摆脱在那把椅子上经历的血色记忆。   如果这段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就不算是事实。但于他而言又过于难忘,这让他感到痛苦。他觉得神明可能是想惩罚他,才把他拽进了这场孤独的游戏。   第一年,理工大和R大对战的日子,他在宿舍里呆坐了一天。十年之后,他知道那是时间线变动的开始,因为在以微弱差距输掉比赛之后,郑墨阳在球场边缘遇到了姚梦琳,而不是跑过去给他递水的自己。   第三年,保研失败后,他在宿舍浏览未航的官网,林霄吮着冰棍凑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不会要去这种初创企业吧?”   “初创企业可能拿到股权啊,”冯诺一关掉了网页,“我不会去的,但跟它是小厂没有关系。”   “不会去你看它干嘛?”   “看看故人过得怎么样。”他回答。   “你有朋友在这家公司吗?”林霄问,“他干得怎么样?”   冯诺一露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容:“他成功了。”   爱情就像是愈合的伤口,外表光洁如新,但仅仅一条融资成功的新闻就足以让它再度撕裂,就像天气骤变时曾经断裂的骨头又会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去看的,但他忍不住。   时间就在这样反复的撕扯和愈合中缓缓流逝。   第五年,T大校庆,他跟随校友们回到繁花盛开的校园。这里承载着他的青春,虽然有快乐也有痛苦。   他仰头望着已经落尽的樱花,身后有一个声音问他:“同学,你知道新建的食堂在哪里吗?”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西装革履却满头大汗、样子有些狼狈的人,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他为这种把自己错认为学生的事感到开心:“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也是回校的,不知道还有新建的食堂。”然后顿了顿,他很感兴趣地问:“这个食堂很好吃吗?”   “据说很不错,有很多西北的面食,还有荷叶饭,”对方拿出手机,点开学校公众号上的一条推送,“你看。”   他只看到第三张,就毅然决然地跟着这个人踏上了寻找美食之路。他们在食堂里哄劝几个在校生把卡借给了他们,然后点了一桌的碳水。   “我都忘记世界上有这么物美价廉的东西了。”他感叹道。   然后他知道对方是高他四届的学长,现在经营着一家游戏公司,发行了几款知名度不高但在业内颇有口碑的手游。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一起吐槽系里教授的怪癖。   “高教授现在上完课还念诗吗?”对方还记得教授自撰的几幅春联。   “还念,”冯诺一擦着嘴边的油说,“至少到我们那届还在念。”   “文学梦想不死啊。”对方调侃道。   他这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过文章了,也难怪,工作太忙了,他没有时间去雕琢文字,仅剩下的假期也希望能好好放松。当初很多想写下的灵感,现在早已淡忘了。   这顿饭过后,他们时不时会在线上聊天。一个月后,对方邀请他参加新游戏的发布会,然后向他告白。他沉默良久,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可以直接拒绝,”对方友善地提醒他,“没事的,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没有,我很喜欢你,”他说,“可能这借口很俗套,我上段感情结束得并不好,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有点怕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   “有谁会忍心伤害你吗?”对方用很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着恭维话,这种能无意识地打动人心的能力是他最喜欢的一点,“我不理解。”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完美地有点虚假,”冯诺一说,“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买彩票就中了头奖一样,所以我竭尽全力去守护这段感情了,可惜,最后结果并不好。”   “分手很惨烈吗?”   冯诺一笑着摇摇头:“我敢保证,没有比那更惨的结局了。”   对方想了想,说:“我不敢说能帮你走出过去的阴影,但我会竭尽全力来守护这段感情,你能相信我吗?”   冯诺一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我能。”   第六年,他在一个深夜倒在工位上,被120直接送进了急救室。在ICU里醒来后,他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然后从首都的房子搬出来,回到太爷爷家所在的京口。临行前,他向自己的男朋友提出了分手。   他并不是不相信异地恋,只是在生死关头察觉到了一件事情:我能相信他,但我并不爱他。   第十年,他找不到新作的灵感,打算去南方旅游散心。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他在买机票时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十年前相同的目的地。   在相同的岬角,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落日,他遇到了相同的人。   命运之轮最终如莫比乌斯环一样首尾咬合,开始了新一轮的故事。 第57章 回到现在   冯诺一太阳穴附近的伤口包了纱布,此刻已经察觉不到痛感。他坐在走廊的塑胶椅上,几天没洗的头发四处支棱着,试图摆脱地心引力的控制。   姚梦琳拿着两罐咖啡走过来,随手丢给他一罐。   “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姚梦琳怜爱地看着他拉开罐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探视了。”   喝下五百毫升咖啡的冯诺一仍然满脸困倦。他揉了揉眼睛说:“那就好。”   “真没想到他也有为别人牺牲的一天,”老友的安危既然已经无虞,姚梦琳又开启了八卦模式,“他是真的爱你,虽然我也不敢信。”   冯诺一又想起了碰撞声响起的那一刻。按照数据统计,副驾驶座是危险系数最高的座位,因为遇到来车相撞的时候,驾驶员会本能地保护自己,让副驾驶座承受冲击。但很明显,在这次事件中,利己主义失效了。   “肇事车主呢?”冯诺一问,“是他违章逆行,才导致车祸的吧?”   “就在楼下病房,”姚梦琳恶狠狠地把罐头掷进垃圾桶,“煞笔富二代,大半夜喝醉了跑到外环上飙车,不让他家破人亡我跟你姓。”   她辱骂对方富二代身份时倒也没联想到自己,冯诺一叹了口气:“你们都不喜欢走法律程序是不是?”   “交通肇事罪,又没死人,那才判多久,”姚梦琳咬着牙说,“他们还想赔钱了事,老娘缺这点钱吗?”   重置年都快结束了,走哪种程序都不会有真正的结果。冯诺一只想让自己的爱人醒过来,然后窝在对方怀里睡一觉。   姚梦琳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法外狂徒的报复手段,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两个人停止了谈话,以惊人的同步率站了起来。   “病人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下来了,”医生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天籁,“你们可以进去探视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过卫生间的那个转角,郑墨阳的惨况映入眼帘:四肢有一半打了石膏吊起来,好像整个人变成了牵线木偶。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可以自由活动,此刻正精准地捕捉着冯诺一的一举一动。   冯诺一在这样的视线下坐到床边,小声地问他:“感觉怎么样?”   郑墨阳的眼睛盯着他头上的纱布:“你受伤了。”   “缝了三针,”冯诺一说,“反正不是你这个肋骨骨折、肺脏损伤、髋关节脱位、主动脉破裂的患者该操心的事。”   姚梦琳觉得自己仿佛学会了隐身术,在场两个人的视线可以直接穿过她,于是咳了一声说:“幸好已经脱离危险了。”   郑墨阳的眼珠转到了她的方向,语气立刻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口吻:“我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姚梦琳翻了个白眼:“没有。你还记得进手术室之前的事吗?你用人身安全威胁我不准告诉阿姨,好像你这个木乃伊还有能力攻击我似的。”   “那就好,”郑墨阳说,“等我的肋骨长好了再告诉她。”   “随你吧,”姚梦琳说,“你的家庭内部矛盾不关我事。”   然后她就识趣地拎着包走了,这算是他们认识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段温和的对话。   老友走了,郑墨阳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床边的人身上。“你看起来很累,”他说,“回去睡一会儿吧。”   冯诺一拍了拍床铺边缘:“我可以趴在这里睡,握着你的手,就像电视剧里一样。”   “算了吧,”郑墨阳说,“你脊柱侧弯还腰间盘突出,在椅子上睡一夜会痛死的。”   “那我叫护士帮忙加个陪床好了,”冯诺一不服气地说,“你少担心我的睡眠了,好好休息吧。”   “我休息的很够,”郑墨阳说,“我睡了三天了。”   冯诺一为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感到宽慰,同时又有点心酸。最后他还是在陪床上睡着了,本来以为这种折叠床会很难受的,没想到闭眼的那一秒就被打进了睡眠,也许真是太累了。   等他迷迷糊糊地翻身,因为差点摔下床而惊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揉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还为梦里踏空的失重感而心有余悸。在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的那一秒,他猛地看向病床,看到郑墨阳闭着眼睛,呼吸平稳,长出了一口气。   他去病房附带的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郑墨阳已经醒了。他们两个现在恢复了足够的精力,可以谈一谈这段长达十年的记忆了。   冯诺一拧干了头发,重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心不让掉下的水滴浸湿床单。   “你,”他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看到那个网页了。”   “看到了,”郑墨阳说,然后顿了顿,用一种低声下气的口吻问,“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冯诺一扭头对上病人的视线,看到对方眼中的试探和忐忑,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我没有生过你的气。”   似乎是不敢相信,郑墨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怎么可能,我间接把你害死了。”   “但那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你,”冯诺一摊开手,“这个时间线的你什么都没做过,我无从恨起。”   “那为什么?”郑墨阳深深地注视着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   冯诺一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择偶标准。”   郑墨阳没懂这里面的逻辑:“什么?”   “有些人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聪明,有些人希望性格温和,有些人希望好看,”他说,“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条件,最重要的是,对方应该遵纪守法。”   病床上的人沉默良久,说:“好吧,我明白了。”然后,他又试图动摇对方的择偶标准:“谁说观念不同就不能在一起。”   冯诺一无奈地扶额:“一个人认为婚姻是搭伙过日子,一个人认为婚姻需要真爱,这叫观念不同。你可是亲口跟我说过杀人很环保,这不是观念不同,这是反社会反人类。”   郑墨阳补救道:“我也没有那么热衷于保护环境……”   “天哪。”冯诺一捂住眼睛,觉得对方无可救药了。   “而且,”郑墨阳用那种深情款款的语调说,“你可以在我身边看着我,确保我一辈子不滑向反社会的边缘。”   “我一辈子看着你?凭什么啊?”   病床上的人开始露出那种受伤的目光了,配上胸前裹着的纱布和吊起的四肢,杀伤力格外强,让冯诺一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我觉得很难相信你,”他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在那一年里,你给我的印象和你实际的样子相差太远了,这种信任丢失了就很难找回来。”   “我骗过很多人,”郑墨阳说,“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哪怕我不记得十年前的事,我也能保证这一点。”   冯诺一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十年前的记忆一点一点翻涌而起。他可以不信,但他愿意相信。   良久之后,他说:“好吧。”   郑墨阳用商人的敏锐穷追猛打:“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你能对一个刚为了你肋骨骨折、肺脏损伤、髋关节脱位、主动脉破裂的人说不吗?   冯诺一抿了抿嘴:“是,我待在你身边,确保你不滑向反社会的边缘。不过跨年之后我就会忘了这件事的。”   “没关系,”郑墨阳说,“我记得,我会找你履行约定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投降地太轻易了,冯诺一坐直身子,决定从中榨取更多利益:“那你要保证从今往后绝不骗我。”   “我发誓。”   “好,”冯诺一翘起二郎腿,“那你告诉我,如果是现在的你遇上十年前的事,会怎么做?”   郑墨阳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中撇开目光:“大概会跟当初一样吧。”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能想象我当初的打算,”郑墨阳说,“害死林松竹不是最终目的,让周时宇发疯来找我寻仇才是。最好他上门的时候带着刀子,不带也可以,我提供给他。在他找我对峙的时候,我会激他说一些类似于要把我千刀万剐的话,把这些话录下来。”   “然后呢?”   “让他在我身上留下几个伤口,我再告他杀人未遂把他送进去,”郑墨阳谈论犯罪的语调像是在谈论天气,“想榨取我的剩余价值去追求光明的未来,做他的美梦吧。留了案底之后,我看还有哪个公司会聘用他。其实最好的结果是我当场反杀他,但这样算防卫过当,我没有把自己赔进监狱的打算。”   绝望的是,冯诺一相信当初会发生这样的事。   郑墨阳又补充说明自己没想把他牵连进来:“我不知道你会从日本回来,所以整件事就脱轨了。”   “我说,”冯诺一已经无力叹气了,“你为什么每次害人都得害死为止呢?”   “如果不确保他们死亡的话,就留下了报复和反击的可能性,”郑墨阳说,“这样会给今后的自己留下祸患,我觉得还是做绝比较省心。”   冯诺一盯着对方手臂上的石膏,提醒自己控制蠢蠢欲动的怒火,对方是个重伤病患,还是为了救自己变成这样的。   郑墨阳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你后悔答应我了?”   “有点。”   “这证明你在我身边有多么必要。”   “我没记错的话,这件事,还有网络诈骗的事,都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   “这是重置年,”郑墨阳甩出了终极论据,“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不要拿神明当借口,会遭天谴的。”   “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干这些事了。”   冯诺一不知道应该为此感到荣幸,还是担忧:“我不明白,你有最强的辩护团队,就算走法律程序也不可能吃亏的,为什么总喜欢私下解决呢?”   “打破法律是一种特权,”郑墨阳说,“由此带来的成就感是很大的。而且,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在现有法律范围内允许的,倒不如说我其实非常尊重它。”   “我不想听这种歪理。”   郑墨阳识相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顺过气了,冯诺一开口问了一个问题,差点把床上的病人吓得心律不齐:“那要是我出轨了呢?” 第58章 命定之人   有那么一会儿,郑墨阳觉得腹部刚缝合的伤口又裂开了:“什么?”   “假设我出轨了,你会怎么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对付我?”   说话不讲明前后逻辑真是吓死人,检测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刚刚差点就要发出警报了:“为什么要说这么可怕的话?”   冯诺一很固执地要求一个答案:“囚|禁我?杀了我?对我进行精神诱导?”   “如果你竟然都能出轨,”郑墨阳说,“那肯定是我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所以是我的错。”   冯诺一对这个答案佩服的五体投地:“你还真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郑墨阳用笃定的语气说:“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冯诺一本来都要感动到落泪了,然后病床上的人又补了一句:“身体上不会。”   “你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吗?”冯诺一翻了个白眼,“好吧,那你是打算在精神上击垮我吗?怎么做?让我社死?我有黑料能让你曝光吗?”   郑墨阳笑了起来,其中嘲弄的意味让冯诺一怒火中烧:“你笑什么?”   “觉得你很可爱,”郑墨阳说,“你居然觉得在网络上毁掉一个人需要真凭实据。”   冯诺一气的想捡起枕头甩他,但对方的身体状况不堪一击,他只得忍耐下来:“所以说,你想让我名声尽毁,众叛亲离,然后只能待在你身边了?”   “虽然这是手段之一,但我觉得并没有用,”郑墨阳说,“你不是会斯德哥尔摩的那种人。”   “很高兴你至少知道这一点。”   “鉴于你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就直接跟我断绝关系,我觉得这一点应该很清楚了。”说到这里,郑墨阳突然企图握住他的手,“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对我有不满,来找我说清楚,千万别挂电话之后直接搬家跑到另一个城市,然后换号码单方面断绝联系。”   冯诺一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   这似乎像麻醉剂一样有用,郑墨阳的神色立刻和缓下来。许久之后,他才想起一件事:“你再也没有叫过我阳哥了。”   冯诺一歪着脑袋笑了笑:“你也不是十年前的你了,我希望把你和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区分开来。”   “有那么大的不同吗?”   “首先,阳哥就不会在见面第一天就说要包养我。”   这确实无言以对,郑墨阳只能辩解说:“我很早就没有把你当成包养对象来看了。”   “其次,十年前你是个心怀梦想的普通大学生,现在你是个黑心资本家,怎么可能一样,”冯诺一说着说着又开始叹气,“十年前我是你的初恋,现在你都不知道睡过多少网红小鲜肉了,果然男人有钱就会变坏。”   “我得澄清一下,”郑墨阳说,“十年前我也是黑心资本家,只不过那时候是雏形,现在是完整版。”   “这种事情我知道!”冯诺一的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得他很难受。然后,他垂下头,看着包裹纱布的骨节分明的手:“但这其实是件好事,不是吗?”   “什么?”   “你没有遇到我,才遇到了姚总,”他说,“你的事业从此一帆风顺。所以也许是上天注定我不该在那时候遇见你,我们没有相遇才是最好的结局。”   郑墨阳用轻柔的声音唤他:“看着我。”   冯诺一颓唐地抬起头望向他。   “不是这样的,”郑墨阳说,“在公司有起色的第二年,我父亲就因为车祸去世了。我母亲被击垮了,有几个月我必须把她接到首都寸步不离地看着,以免她一个人在老家忧思过度做出什么傻事。我不敢想象那时候有你在的话,对我来说会是多大的慰藉。有你在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幸运的,没有任何物质上的成就可以与此相比。”   冯诺一再次发出感叹:“你为什么这么会说话?”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谁听到好话都会身心舒畅。冯诺一的气早散的一干二净,只会心疼地问对方伤口难不难受,麻药过了劲是不是痛得厉害。   郑墨阳一如既往地给出了满分答案:“很值得。”   “肉麻死了。”站在门口的姚梦琳说。   郑墨阳仍然保持着视她如无物的功力。姚梦琳难受地看着冯诺一开始给他削苹果,觉得自己误入了某个狗血言情剧的片场。她定了定神,努力平复呕吐的冲动,恭喜郑墨阳说:“看来你们和好了。”   郑墨阳平淡地望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说了句废话,没有评论的价值。   姚梦琳不客气地从冯诺一手里捏起一块苹果,坐在床沿边吃边说:“虽然我觉得你们很般配,但你们三观没有一个一致的。”   郑墨阳给了她一个危险的瞪视,这女人才进门十秒就开始挑拨离间:“你懂什么,你又没经历过真爱。”   姚梦琳冷笑了一声,嘴角弯起一个让郑墨阳如临大敌的弧度。从郑墨阳和她十年的相处经历来看,这是她酝酿某种大型核|武器的前兆,一旦放出,其后果是毁灭性的。   “郑墨阳,”她保持着渗人的微笑问他,“你怎么看待996导致员工猝死的事?”   冯诺一停下了削皮的动作,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这纯净的眼神像正义女神从天而降的光芒,应该拍下来挂在审讯室里用以拷问。他企图用目光杀死姚梦琳,但实际效果微乎其微。   “我行使缄默的权利。”他咬着牙说。   “那好,”姚梦琳接着问,“我们平台上抄袭、洗稿、造谣成风,你觉得应该整改吗?”   郑墨阳用怨毒的神色盯着她:“我哪里惹到你了?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家庭和谐?”   姚梦琳开心地笑了起来:“连句心里话也不敢说,你真是没救了。”   这种仗着自己重伤卧床的挑衅行为让郑墨阳极为不爽,而对方对他这种有气撒不出的状态十分满意,安然自若地啃着苹果。   “小可爱,”她伸手揉了揉冯诺一的脸颊,“我要跟他谈点公司的事情。”   冯诺一把水果刀和削好的苹果块放在了床头柜上,很有眼色地起身说:“我去外面吃点像样的东西,这两天快把我饿死了。”   他临走前在俯身在郑墨阳唇上亲了一下,看得姚梦琳艳羡不已,满脸写着“我也想养这么一个”,郑墨阳用目光警告她“别碰我们家的”。   冯诺一没有看到这场精彩的眼神戏,他饥肠辘辘,足够吃掉一个美食街。沿着医院走了几百米,他看到一家馄饨店,于是走进去点了所有包含肉类的品种。   他沿着马路消了一会儿食,才慢吞吞地回到病房外面,在之前等候郑墨阳清醒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来玩。打通了两局小游戏,身旁才传来开门的声音。   “等很久了?”姚梦琳在他旁边坐下。   冯诺一摇摇头,收起手机:“谈完了?”   他没有问起,姚梦琳却主动地交代了谈话内容:“之前我曾经告诉他,你在大学时候谈过恋爱是骗他的。”   “哦,”冯诺一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这么发现的。”   “我让他查明白了告诉我,”姚梦琳说,“刚才他给我讲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不可思议吧,”冯诺一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像是假的。”   按照年初的反应,姚梦琳此时应该大肆嘲讽,含沙射影地暗示郑墨阳因为车祸撞坏了脑子。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偏头看着他,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过,你为什么还愿意接受他?”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所以冯诺一花了点时间去想,但最后发现答案竟然异常地简单:“He's the one.”   姚梦琳皱起眉头,然后又松开了:“是吗。”   这是句不需要解释的话,姚梦琳看上去也理解了。冯诺一想起了一件还没道谢的事:“谢谢你和林霄分手。”   姚梦琳的神情很古怪:“为什么要谢我?是他甩的我。”   冯诺一看着她:“就我听到的版本来看,事情并不是这样。”   看到好友的失恋宣言后,他连夜赶到对方家里,进门就看到一地的啤酒瓶。就林霄和他不相伯仲的酒量,恐怕此时神经中枢已经麻痹到认不出来人了。   然后冯诺一听说了整个分手过程。   那天姚梦琳照常邀林霄去一个高档酒店吃晚餐,虽然对方并不喜欢这种面前永远只有一道菜的地方,但还是很高兴她有时间见他。   本来晚餐的氛围挺好的,姚梦琳说着最近遇上的奇葩合作方,而林霄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说些让她笑得仪态尽失的吐槽。   侍者撤下甜点的时候,林霄从大衣里拿出几盒含片,放在桌上推给她:“这个给你。”   姚梦琳觉得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送这个?”   “昨天你在电话里咳了两声,听起来嗓子有点难受,”林霄指了指药盒,“我直播之后也经常这样,含这个挺管用的。记得少吃辛辣的东西,跟药效有点冲突。”   姚梦琳盯着盒子看了很久,她嗓子难受已经很多天了,之间见过无数人,下属、合作方、甚至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我不会离婚的。”她突然说。   对面的人愣住了:“什么?”   “我不会离婚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我不是主动选择的这场婚姻,但它带给我的利益远大于损失,所以我不会离婚。之前我跟你说我在和家族抗争什么的,其实都是在骗你。”   她没敢看对面人的表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最终林霄只是说:“我不知道我该做出什么反应。”   “你可以把这杯红酒泼在我身上。”   “我确实想,”林霄说,“但今天外面太冷了。”   她平生第一次失去了微笑的能力,即使在那场毫无感情的婚礼上她也笑得很美。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对面的人说。   这实在是一场很温和的分手,温和到她还能把它放进回忆,时不时拿出来安慰自己,她也是曾经拥有过一些东西的。   她对冯诺一说:“我大概不能理解什么叫the one,对我来说,应该加个复数。”   冯诺一惊讶地看着她,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   “天哪,”冯诺一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搜刮纸巾,“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   “你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命定之人,”他说,“你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碰到,但是也已经错过了。” 第59章 上一个世界的残余   姚梦琳最终没有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姚家的独生女是不会哭的,即使哭过也不会承认。   冯诺一把纸巾团在手里,深恨自己安慰人的功力还不够高深。   “别告诉郑墨阳这件事,”她水光潋滟的瞪视也一样有威慑力,“他会笑我到死的。”   “不会的,”冯诺一笃定地说,“他也会给你递纸巾的。”   “那还不如嘲笑我。”   “事情没这么糟呀,”冯诺一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话,“他不一定是那个命定之人,以后还会有别人的。你照过镜子没有?我第一次看到你心跳都漏了两拍。”   姚梦琳又露出那种看到可爱猫猫的表情,开始对他动手动脚。等吸猫吸够了之后,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说:“不会的,因为像他这么好的人不可能跟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   “那……”冯诺一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可能那个人就是你丈夫呢?”   姚梦琳觉得他举的例子很好笑:“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啊?”冯诺一为这个他毫不了解的人辩护,“也许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合的来呢。”   “因为我不可能爱上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姚梦琳想了想,找出了一丝可以庆幸的地方:“所以你放心,我不可能看上郑墨阳的。”   “我没担心过,”冯诺一茫然地看着她,“他是gay。”   姚梦琳对这一提醒视若无睹,她对自身的魅力极度自信,觉得连gay也是可以为她灵活变通的。   她用老母亲般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我希望你们能长久地走下去。我一直觉得他这人无可救药,极度自我中心,只做他感兴趣的事情。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是有可能感化他的。”   冯诺一耸了耸肩:“很多人喜欢拖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我没有这个兴趣。他都三十多了,世界观早就成形了,脱胎换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指望他能改变观念,只要别去实施它们就行。”   “那不一定,”姚梦琳脸上流泪的痕迹已经消失,整个人又恢复了跋扈的状态,“我总觉得,我会跟林霄坦白分手,是因为你一天到晚在我耳朵旁边念叨‘命定之人’的缘故。”   冯诺一看上去受宠若惊:“真的吗?”   姚梦琳带着捉摸不定的笑容起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走向了电梯口。   他摸着额头走进病房,从浴室里拿了一条毛巾出来,打了一盆热水,说要给郑墨阳擦洗。其实浑身上下也没露出多少需要擦洗的地方,最终只照顾到了脖子和脑袋。   郑墨阳的脑袋损伤不大,因而冯诺一还能完完整整地描摹他的眉骨和鼻梁。擦过脸颊时,郑墨阳带着戏谑的语气开口:“别盯着我的脸看了。”   冯诺一把毛巾撤下来,一眼不眨地望着他:“我这是在庆幸。”   “庆幸什么?”   “幸好没伤到脸,”冯诺一说,“要是你毁容了,我对你的爱至少会减掉一半。”   病人露出震惊与受伤的神情:“你就只喜欢我的脸?”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冯诺一开始翻旧账,“你看上的不是我的脸吗?你才遇到我两个小时就想睡我。”   郑墨阳不否认这是事实,但仍然着重强调:“我也喜欢你美丽的心灵。”   冯诺一带着疑惑的语气反问:“你有这种东西吗?”   这就明显是仗着别人重病在床,开始耀武扬威了,郑墨阳无语地转过头去,想着这家伙玩火自焚也不考虑后果,他难道会一直失去行动能力吗?   猫猫明显还没有挠过瘾,开始感叹:“你为什么对生命不能有点敬畏感呢?”   郑墨阳很冷静地反问:“为什么不能杀人?”   冯诺一看上去语塞了,他沉默良久,老实地说:“我没想到这种话题也需要讨论。”   “我们总说生命是无价的,所以杀人不可饶恕,但事实上允许杀人的场景有很多,”郑墨阳说,“法律可以判处死刑,面对生命威胁可以正当防卫,还有战争,在战争中杀人就是合理的。所以不能杀人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就好像是跟跨越次元的人对话,冯诺一觉得很伤脑筋。纠结了一会儿过后,鉴于郑墨阳商学院毕业的背景,他决定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解释:“如果可以随意杀人的话,那么个人的生命安全就没有保障。当一个人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他就无法安心地生产物质资料,整个社会的运作和发展就会受到阻碍。只有建立有威慑力的机制,解除对生命威胁的担忧,社会的整体效益才能最大化。但在战争时期,社会运作本身就是失灵的,所以对这一点的保障就没有必要了。”   郑墨阳沉思了片刻,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有道理。”   就像答辩小组通知论文通过一样,他感到十分欣慰:“鉴于我们都是社会中的一员,所以有必要遵守这个约定。”   郑墨阳没有说“我不在乎社会效益最大化,我只在乎个人效益最大化”,因为说完了肯定又要开始吵架,所以他又一次行使了缄默权。   “不过,”冯诺一接着说,“重置年的感觉就像战争时期,很多约束都失效了。如果是在平常,我想象不到周时宇会去杀人。”   郑墨阳皱起了眉:“你是说……”   “他也是上个重置年的一员,”冯诺一说,“可惜我在十年之后才知道。”   郑墨阳想起了几个月前冯诺一带伤回旅馆的那一幕,原来如此。   当时在餐桌上,冯诺一本来已经打算拂袖而去,就在那一刻,周时宇突然露出了懊悔的表情,让他心中的怀疑轰然爆发。   “你……”他心跳如擂鼓,脑子嗡鸣地听不清声音,“你记得当年的事。”   周时宇抬起头看他,脸上的惊诧和惶恐不亚于他:“你也记得……”   “你知道重置年的事,”冯诺一缓缓坐下,“怪不得,你之前犹豫了那么久不敢跟林松竹表白,突然就有勇气了。”   “诺一……”   “难怪你可以放弃大好的前程不要,跑来绑架我,”他攥紧了拳头,“你杀了我,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跟我打招呼?”   “那真是一时冲动,”周时宇辩解道,“如果是在正常的时间线上,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冯诺一的拳头就落了下来。明显是缺乏经验,挥拳的时候没找准落点,指节撞上了对方的牙齿,刮破了皮,留下几道血痕。   周围的顾客惊呼起来,店长都戒备地赶到他身边。周时宇摸了摸被打的地方,摆了摆手,对店长说:“没事,我们之间的一点小矛盾而已。”   冯诺一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这种“小矛盾”,他站在桌旁,右手隐隐作痛。   “我要走了,”他对曾经的杀人凶手说,“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等等,”沉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不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冯诺一的脚步停顿下来,他回过头,犹豫着问:“接下来?”   “在你死后还发生了什么,”周时宇说,“不过我也不知道多少,因为我只比你多活了十分钟。”   发生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一阵剧烈的咳呛后,冯诺一的瞳孔逐渐扩散,脑袋以奇怪的角度垂落在肩膀上。而周时宇脱下沾满血的外套,用它擦了擦凶器上滴落的液体。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周时宇确认过摄像头,房子周围的警力没有动,门口站着的只有郑墨阳一个人。   他打开房门,让郑墨阳进来,期待着这场戏剧的高||潮。   他确实看到了。   满地飞溅的血迹,不自然垂下的头颅,一望而知椅子上的人已经死去了。郑墨阳望着失去焦距的眼睛,有那么一秒,就像有无形的黑洞吸走了他眼中所有的光,脸色如同死去多年的尸体一样了无生气。   然后,郑墨阳很快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他没有冲上来抱着椅子上的人痛哭,也没有对周时宇破口大骂。他只是很有条理地把周围一切可以移动的重物——比如鞋柜,桌子——挪过来堵住大门。   周时宇盯着他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人质已经死了,你已经失去了可以用来威胁的底牌,我却没有叫警察,”郑墨阳缓缓地脱下大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非但没有通知警察,他把警察进来的路径也堵死了。   “我希望他们破门的技术差一点,”郑墨阳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在他们阻止我之前,我要让你每一秒都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第60章 未来的家庭畅想   养病的日子仿佛在平静湖泊上漂浮的小舟,闲适而舒缓。冯诺一时常读书给他听,然后报告一些时事新闻,免得郑老板和社会脱节。偶尔(或者说经常),冯诺一也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比如在一个寒风猎猎的午后,他突然摇起郑墨阳的床板,让他看着窗外。   “怎么了?”郑墨阳好奇地望向窗外。   他所在的vip病房外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时节早已入冬,遒劲的枝干上本该空无一物,然而在光秃秃的树梢顶端,竟然留有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在寒风中簌簌地抖动。   “你看那片叶子多坚强啊,你也要像它一样,”他深情款款地对郑墨阳说,“只要它不落下来,你就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郑墨阳愣了一秒,然后开始放声大笑。   那片银杏叶明显是粘上去的标本,这是明目张胆地照抄《最后一片叶子》。   郑墨阳伸出能活动的右手朝他招了招,对方很听话地跑过来,低下头让他亲了一口。   “今天要读什么?”郑墨阳看他手上的新封面。   “莱姆的书,”冯诺一翻开了《索拉里斯星》,“一个在科幻上统一了东西方审美的男人。”   “我一直很好奇,”郑墨阳歪在枕头上问他,“你为什么不写科幻小说呢?你那么喜欢科幻,而且你有很强的理科背景。”   “也许是近乡情怯吧,”冯诺一边看边回答,“因为读了太多好作品,所以自己写出来一看,这是什么东西!所以就放弃了。”   “哪有一开始就能写出经典作品的,”郑墨阳说,“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冯诺一合上书发了一会儿呆,郑墨阳知道这是他思考的外在表征。最后,像是给予对方赞许似的,他点了点头,对床上的病人说:“在重置之后,你记得提醒我。”   “好的。”郑墨阳说。   然后冯诺一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郑墨阳表面上全神贯注实则漫不经心地听着。如果不是冯诺一本人写的,他对科幻并不感兴趣。而且冯诺一给人读书还有个坏毛病,喜欢跳过自己不喜欢的情节,导致听众时常觉得前言不搭后语。郑墨阳并不想听一个逻辑混乱的故事,他只是觉得对方给自己读书的样子很可爱。   如同每一个给别人安利自己心爱之物的人,冯诺一希望得到听众的反馈。在第二次抓到郑墨阳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嘴唇时,冯诺一板着脸放下书,气呼呼地瞪着对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我在听,”郑墨阳说,“刚刚不是把液氧喝下去了吗?”   “你根本不是在听故事,”冯诺一揭发他,“你就是在想些不可描述的事。”   郑墨阳很直白地说:“算上去美国,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做过了。”   冯诺一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他身上的绷带:“我觉得今年之内都不可能了。”   郑墨阳当然不会提自己想怎么秋后算账,只是用探讨学术性问题的语气说:“我和十年前比,哪个让你觉得更爽?”   “什么玩意儿??”   “现在,”郑墨阳神态自若地重复了一遍,“和十年前比。”   冯诺一冷眼看着病床上疯狂开车的人,给了对方一个面积很大的白眼:“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想听你的感受。”   冯诺一又露出那种调皮的微笑:“你现在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能和二十二岁时候的体力比吧。”   “你这是在故意挑衅我吧。”   冯诺一极快地在对方唇上亲了一下,闪电般退回座位,重新拿起了书。郑墨阳极力忍住,才没有把骨折的胳膊伸出来拽掉他领口的扣子。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可怕,冯诺一开始甜言蜜语:“我这十年一直在想你。”   郑墨阳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是吗?”   “我经常会在网上搜你的新闻,或者看你公司的官网,可惜你不喜欢在媒体上露脸,照片好难找,”冯诺一说,“每次看到你过得很好,就会觉得很欣慰也很难受,比例大概是九比一,或者反过来。”   郑墨阳的脸色已经由阴转霁:“什么时候会比较想我?”   对方可爱地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樱花开的时候。”   “樱花?”   “那年我看到宿舍楼下的樱花开了,忍不住发信息告诉你,情侣之间不就是会聊这种没有意义的小事吗?”冯诺一说,“在那之后,每年四月,我走在路上看到樱花树,就会突然想到,我已经没有可以发‘樱花开了’的人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站在门口的姚梦琳大声地说。   郑墨阳看着她走过来,丝毫察觉不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第三者,还例行揩男朋友的油——想吸猫自己养去!——非常地疲惫:“为什么你总是挑这种时候过来?”   “你们腻歪的时间那么长,我什么时候来都会撞上,”姚梦琳把包丢在病房的沙发上,“你就只会迁怒你十年的老朋友。”   “你们要谈公事吗?”冯诺一主动站起来,“需要我回避吗?”   姚梦琳宠溺地看着他:“要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有你一半识趣就好了。”   郑墨阳非常不爽她把冯诺一和“以前的男朋友”画等号,让视线穿过她投射到后面的冯诺一身上:“宝贝,能帮我做点清淡的素菜吗?”   “好的。”冯诺一答应着帮他们带上了病房的门。   姚梦琳用嫉妒的语气说:“他还给你做饭。”   “医院的饭不好吃,酒店外卖又一股餐馆味,我想吃家常菜。”   “抓紧他别放手,”姚梦琳用警告的语气说,“你要是敢让他跑了,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打不过我。”   “我就找人打断你的腿。”   “我不会放走他的,”郑墨阳无语地说,“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   “问你那个肇事司机该怎么处理,”姚梦琳说,“就是那个煞笔富二代。”   “其实他还算帮了我大忙,至少让我男朋友相信了我的感情。”   “那你不打算追究了?”   “怎么可能,”郑墨阳冷冷地说,“他死定了。”   姚梦琳对这个反应见怪不怪,只是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调侃他:“我还以为你有了家室就金盆洗手了呢。”   “今年是重置年,他又不会知道,”郑墨阳就像世界上所有拖延症患者一样,坚信“明天开始也来得及”,“所以速度要快,要赶在年底之前让我看到结果。”   “虽然听你说了一堆故事,我还是觉得重置年这玩意像编的,”姚梦琳说,“不过,我倒是很愿意相信它真的存在。”   郑墨阳对她突然放弃唯物主义感到惊讶:“你有想重来一遍的事情吗?”   姚梦琳对着虚空中的影像凝视良久,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算了,重来一遍,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郑墨阳见不得自己目中无人的老友如此丧气:“世界那么大,小鲜肉那么多,每年都有新的一批满二十岁。”   姚梦琳对这个逻辑十分赞同:“确实。你搂着你们家那位过一辈子二人世界,我剩下了什么呢?我只不过有百亿家产,然后每年可以和十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上床而已。而且没有你跟我竞争,我得手的概率至少高了一倍。”   “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赛道上,”郑墨阳对总是需要解释这件事表示厌倦,并且语出惊人地补充道,“我们不会过一辈子二人世界的,说不定过几年会领养两个孩子。”   姚梦琳彻底用陌生人的眼光看他了:“你还要养孩子。”   “怎么了?”   “好吧,”姚梦琳以极强的适应能力消化了这个新闻,“虽然你是个烂人,但我倒是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父亲。想养儿子还是女儿?”   “看缘分吧,”郑墨阳说,“不过理想状态是一男一女,这样互相不会太有竞争感。”   姚梦琳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是不是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郑墨阳勉强承认说:“只是小名而已,大名还是留给他取。”   姚梦琳机械地摇头:“你没救了。”   郑墨阳并不以为这种无药可救的状况值得担忧,出于礼尚往来的考虑,他把问题原样抛了回去:“你打算要孩子吗?”   仿佛是听到某个笑话一样,姚梦琳奇怪地看着他:“当然不,你觉得我有资格做一个母亲吗?”   “为什么这样想?”   “我总觉得,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需要你真的爱他,但我好像就没有这种母性之爱,”她用叙述性的语气说,“而且,你能想象吗,我和我老公,一个在南边养情人,一个在北边养情人,除了商业会议老死不相往来,把孩子带到这种家庭太不负责了。”   “你是独生女,”郑墨阳提醒她,“你父母会给你很大压力的。”   姚梦琳的表情说明她在这件事上也是拖延症患者,所以她只是抱着胳膊开始畅想:“我不是做母亲的料,但我可以做一个很酷的阿姨。等你们家孩子和你们吵架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找我,然后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吐槽你们。”   “你和你的酒都离我们家孩子远一点。”   姚梦琳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我不需要在他们耳边念叨什么学校啊,成绩啊,前途啊,我只需要给他们买礼物,宠他们就好了。他们肯定和我关系更好,想想就知道了。”   郑墨阳看她做白日梦做的很愉快,就没忍心打击她,因为冯诺一是绝对不会跟孩子念叨成绩和前途的。算了,让她再高兴一会儿吧。   然后他自动屏蔽身旁老友的碎碎念,开始畅想未来的家庭生活,当然,他的想象比那个自封阿姨的可靠多了。   姚梦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念叨,冷冷地看着他:“我好想扇你一巴掌。”   郑墨阳不知道她又发什么病了:“为什么?”   “你笑的太幸福了,”她说,“我看得很不爽。”   郑墨阳的武力值正处于出生以来最低点。他警告对方,以自己记仇的性格,千万别做出什么招惹他秋后算账的事情。 第61章 实验成功   直到12月底,郑墨阳才拆掉了大部分绷带,从病房转移到了京郊的家中。住院时间过久,突然闻不到消毒水的味道,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就像饱受雾霾之苦的都市民众忽然来到山野林间,开始抱怨空气过于清新一样。   他像个暮年老者,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沙发和阳台的藤椅上,真正体会了一把退休生活。家养的猫脱离了医院行军床的折磨,在主卧的两米大床上开心地打滚。   他的人生幸福美满,唯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冯诺一看书的时间太长了,经常忽略他这个伤患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一个明媚的午后,沐浴着玻璃天井上照射下来的日光,郑墨阳坐在藤椅上,身旁的冯诺一趴在地毯上,津津有味地翻着书页,仿佛和他隔离在两个世界里。   “阿西莫夫。”   郑墨阳没想到自己还要和一个死去的科幻作家抢男人,并且毫无胜算,于是开始耍诈:“腿有点疼。”   冯诺一立刻坐了起来,神情紧张地问:“要我去叫车吗?”   “没事,”郑墨阳宽慰地看到对方已经抛弃了书本,“可能是因为快下雨了。”   冯诺一仰头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怀疑地盯着他。   郑墨阳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过来跟我聊一会儿。”   冯诺一挨着他坐在藤椅的边缘:“聊什么?”   “随便。”   冯诺一皱眉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突然期待地说:“想到了。”   郑墨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迫退休的。”   他们年初就聊过这个话题,当时冯诺一猜到了他的作案手法,把他吓了一跳,现在才知道是十年前的自己漏了陷。   “我想增加社会上的同性恋数量。”他言简意赅地说。   冯诺一就像一帧卡住的画面,进度条缓冲了好久,才开始前进,并且音量还失控了:“什么?!”   “同性恋的成因有很多,但绝对不是仅凭基因决定的,”郑墨阳说,“后天的影响因素也有很多,家庭,文化,社会,我想看看通过社会宣传和舆论影响,能不能增加同性恋的形成概率。”   冯诺一回忆着自己见过的统计数据:“同性恋数量是有一定区间的,一般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而且影响性向的因素那么多,社会舆论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哪怕从百分之五点五五提高到百分之五点五六,以我国的人口基数来算,也是相当庞大的数量了。”   “好吧,”冯诺一颇感兴趣地凑上去追问,“你都干了些什么?”   “对还没有固定性向的群体,尤其是小学生和初中生,选择性地推送有关同性恋的积极内容,然后屏蔽同性恋的负面宣传,比如同妻或者私生活混乱之类的。”   “你不担心这会让本来是异性恋的叛逆期孩子故意去搞同性恋,用这个来反抗家长和老师吗?”   郑墨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冯诺一感受到自己的问题有多愚蠢:“你不在意这些。”   “我还增加了同性恋论坛和内容的权重,力求让每个孩子全方位沉浸在同性恋的美好世界里。”   冯诺一又凑近了点,发梢蹭着对方的肩膀:“那统计结果是什么?社会舆论有多大影响?”   “没等出结果我就被叫去喝茶了,因为我操控信息还毒害孩子的心灵。”   冯诺一笑得很开心。他小心地把头靠在对方肩膀上,凑上去亲了一下对方的眉骨:“你真的很有趣,虽然不是好的那种有趣,但是很有趣。”   “你也很有趣,”郑墨阳在他背上顺了顺毛,“而且是好的那种。”   午后的阳光自带催人入睡的副作用,冯诺一懒洋洋地侧卧在藤椅上,眼皮在树梢的残影里打起架来。如果不是门铃在这时候响起的话,他的脑袋就会砰一下压在郑墨阳刚刚愈合的肩胛骨上。   病患行动不便,他只能揉着眼睛去开门。郑墨阳的倒霉秘书邓晓站在门前,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京口那边的房子有人定期去收拾,”邓晓把一个袋子交给他,“这是清洁工在沙发底下发现的,以为是什么重要文件,就寄给我了。”   冯诺一看了一眼袋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谢谢!它真的很重要!”   “好的。”据以往经验,自己出现的时间越短越好,于是她微微低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冯诺一抱着袋子走回玻璃房中,郑墨阳侧过头看着他,注意到他拿着的东西,朝他致以询问的目光。   “这是我上次去岚山的时候陈校长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冯诺一打开纸袋,“我拿回京口之后就放在了沙发上,然后又是吵架又是车祸,我就把它给忘了。”   他提着纸袋往小木桌上一倒,哗啦一下,信封犹如瀑布一般倾泻出来。   他坐在郑墨阳脚边的地毯上,靠着对方的腿,一边把信纸拿出来一边对郑墨阳说:“你之前提过的,要让捐助者和孩子建立个人联系,提高成就感,所以这是孩子们给你写的感谢信。”   郑墨阳用眼神示意自己在听,于是冯诺一展开信纸,高声朗读起来:“尊敬的郑叔叔。”   才读完一个称呼,郑墨阳还没什么反应,冯诺一自己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郑墨阳也不知道一声叔叔怎么能让他开心成这样。   他接着读:“您好。我是纳湾小学的一名六年级学生。一次意外事故让我失去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了,留下我和哥哥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在我无助的时候,您伸出了援手,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请允许我真诚地向您说一声:‘谢谢!’。”   读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郑墨阳,对方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看他突然停下来,询问似的挑起眉:“怎么了?”   “没有什么感想?”他试探性地问。   “写得很官方,”郑墨阳说,“接着读。”   冯诺一瞪了他一眼,然后重新看向信纸:“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您为我点燃了理想的火炬……炬这个字好像写错了……让我感到无比温暖。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成为祖国的栋梁。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他慷慨激昂地读完信,又回过头一眼不眨地盯着郑墨阳。每次他这么从下往上看自己的时候,郑墨阳总怀疑这是在索吻,但现在很显然是在等他发表感言。   郑墨阳想了想,说:“从我的身体状况来看,他的祝福不怎么有效。”   冯诺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让郑墨阳感觉自己又干了件十恶不赦的坏事。冯诺一也没说什么,又拆开了一封信:“敬爱的郑老师……”   “老师?”   “这好像是上过你足球课的学生,”冯诺一往下扫了眼大概内容,“敬爱的郑老师,您好,您教过我三个星期的体育课,您上课非常有活力,让我们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在我因为跑得慢而抢不到球时,您常常鼓励我,让我感到非常温暖。您很认真地指出我的优点和缺点,在我有进步时,会很骄傲地表扬我。感谢您对我的帮助,让我找到了足球这个爱好,还给学校建了新的足球场,让我们能够有更多练习的机会。我一定向您学习,不怕困难,奋发向上,争取闯入世界杯,为国争光!”   他就像自己的孩子刚入围了世界杯一样,捧着信乐个不停。在看向郑墨阳时,他发现对方的嘴角也挂着明显的微笑,于是积极地向对方寻求赞同:“孩子们好可爱啊。”   “是啊,”郑墨阳说,“加入中国男足还想为国争光,这梦做的确实很可爱。”   冯诺一气的用信纸打他的手背:“你这人有什么毛病?!”   郑墨阳无辜地看着他:“我怎么了?”   “这些信多可爱啊!”冯诺一看着他,好像他是某种生活在雪山之巅的厌氧生物,一点人气也没有,“你不觉得感动吗?不觉得开心吗?”   郑墨阳抬起头回味了一下,然后说:“不觉得。”   完了,这人没救了。   “那你刚才笑什么?”冯诺一用不信任的语气说,“你看上去明明很开心。”   “我是很开心,但不是因为这些信,”郑墨阳坐起来,用手捧住他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我笑是因为你看起来很高兴。”   冯诺一被这句话轰得神志不清:“什么?”   “所以实验成功了,”郑墨阳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虽然我不会因为帮助这些孩子高兴,但我喜欢看到你高兴。”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人冷血到无可救药了。从爱人的角度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浪漫。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冯诺一觉得脑子嗡嗡的,“你改革基金会,举办慈善晚宴,跑到山区实地调查,重整希望工程项目,就为了让我高兴?”   “不是你说见不得学霸受委屈,一定要给那个小姑娘捐钱的吗?”   “但是正常人就会每年给她寄一点学费,不会重建整个捐助体系啊?”   “我说过我不赞成个体捐献,”郑墨阳说,“建立一个能长久运作的机制比较有可持续性。”   “所以说,”冯诺一试探性地问,“在重置之后,你也会考虑继续做慈善了?”   “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   “天哪,”冯诺一瞟了一眼桌上重重叠叠的感谢信,“我觉得这是我对这个世界贡献最大的一次了。” 第62章 圣诞快乐   圣诞节来临,大街小巷的银铃和槲寄生充满了欢快的节日气息。冯诺一大清早被暴力叫醒,然后被莫名其妙地塞进了长城一日游的大巴。   “你已经很久没有运动了。”郑墨阳一边把他拎出房门一边念叨。   “我在照顾你,”他激动地驳斥对方,“照顾病患不算运动吗?”   “不算。”   他气急败坏地在城垛里吹了一天冷风,跟着一群游客坐车回来。   刚过冬至,天黑的很晚,等他回到京郊,已经夜色渐浓,别墅外侧层层叠叠的彩灯和“圣诞快乐”的铭牌显得格外亮眼。墙面被淡淡的蓝色光影笼罩,配上背景里漆黑的夜空,好像迪士尼城堡一样梦幻。   冯诺一左右找了几个参照物建筑,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然后拿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等冻得哆嗦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打开房门,然后愣在了门口。   屋里没有开灯,高高低低的烛火从门廊一路延伸到客厅、楼梯、卧室,铺开了一条光影明灭的道路,路两边簇拥着天堂鸟。   冯诺一驻足良久,感叹了一句:“好大的火灾隐患。”   他跟随烛火的指引走到楼上,来到阳台,看到了一棵华丽的圣诞树。树旁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带着与身材毫不匹配的可爱圣诞帽。   “圣诞快乐,”郑墨阳说,“我答应过你,来做你的圣诞老人。”   冯诺一伸手去揪帽子上的那个毛球,然后带着鼻子塞住了的声音开始挑刺:“你没有戴胡子。”   “你现在又不喜欢我的脸了?”   “没有,”他吸了吸鼻子说,“这样就挺好的。”   对于一个早就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来说,一顶帽子就足足够用了。郑墨阳替他把面巾纸拿过来,看他很没形象地把鼻子擦红了,心生怜爱地想,这人真是容易感动。   然后郑墨阳说了一句话,成功让刚止住的吸鼻子的动作又重启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每年都这样给你过。”   “感觉有点丢人,”冯诺一后知后觉地说,“童话是小孩子才信的,我都这么大了。”   郑墨阳颇不赞同地说:“你听过暗黑版的童话吗?”   “我看过原版的格林童话,挺血腥的。比如狼其实就是小红帽的外婆,小红帽砍掉狼的前脚,回家发现外婆的手也被砍断了……”   “我不喜欢这样的童话。”郑墨阳说。   冯诺一有些惊诧:“为什么?我以为这样的故事很合你的胃口呢。”   “童话就应该是美好的。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恶毒的巫婆得到惩罚,正义战胜了邪恶,因为这个世界本该如此,”郑墨阳说,“等长成了大人,我们会觉得童话很幼稚,这并不是童话的错,保不住童话的美好是大人无能。”   冯诺一愣怔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我不想让童话变成真实世界的样子,”郑墨阳握住他的手说,“至少在你这里,我不会做一个无能的大人。”   冯诺一天堂鸟颜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做你想做的事,”郑墨阳说,“哪怕资助的贫困儿童是白眼狼,哪怕路边救起的老人是杀人犯,哪怕做慈善的时候被当地人一棒打在肩膀上,哪怕出版的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冯诺一大为震惊:“你为什么要这么咒我?!”   郑墨阳笑着把他搂进怀里:“相信你想相信的童话,现实世界交给我来处理就好。只要你愿意,我为你过一辈子的圣诞节。”   冯诺一轻轻推开他,抬头时眼睛里盛满了烛火和灯影。   然后,他缓慢地单膝跪了下来。   郑墨阳连带几千根蜡烛同时凝固了。“你在干什么?”   “我觉得刚才那个氛围,应该有人单膝下跪。”   “是啊,”就像写了一年的策划案被别人署了名,郑墨阳感到郁闷,“而且那个人应该是我。”   “那怎么办,我跪都跪了,”冯诺一无赖地说,“下次你动作快点。”   “这种事哪来的下次?!”   “重置年啊,”冯诺一提醒他,“这样好了,这次我来,下次你来。你会记得我求婚的记忆,我会记得你求婚的记忆,是不是很美好?”   郑墨阳思考了片刻,觉得这个提案很有逻辑,批准了:“来。”   然后,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冯诺一从大衣里掏出了一个绒布盒,里面两枚款式别致的对戒在烛火下熠熠闪光。   “郑墨阳,”他认真地看着他,语气难得的正式而严肃,“你愿意第三次遇见我,了解我,再让我爱上你吗?”   “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郑墨阳说到一半发现偏离了重点,“我愿意。”   “谁知道一见钟情这种事,竟然会出现三次呢。”他一边调侃一边把戒指戴上了对方的无名指,心里感到异常满足,好像这一刻奠定了今后几十年的家庭地位一样。   戒指刚上手,郑墨阳立刻把他拉了起来。“你怎么能进门就从大衣里掏出这种东西?”   “知道今天你肯定有阴谋,”冯诺一得意地说,“赶我去爬长城,这也太明显了,这两个月你连门都不让我出。”   郑墨阳本来想夸一夸他的,如果不是另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不停报警的话:“你哪来的钱买戒指?”   冯诺一的资产状况他很清楚,戒指虽然素净但设计感很强,绝对不便宜。   “哦,”冯诺一说,“我把给你过生日的那个小程序改了改,卖给我那个前男友了,他要向他现在的爱人求婚,想不出好主意,所以我就把我的生日策划推销给他了。”   说到一半他开始觉得不对劲,讲完最后一个字他知道彻底完了。   “你,”郑墨阳开口确认,“把给我的礼物卖给了前男友?”   “他都有求婚对象了。”   郑墨阳好像并没有听见,不依不饶地追究:“那是我的礼物,你怎么可以送给别人?”   这种“我独一无二的玩具别家孩子怎么也能有”的无理取闹,让冯诺一捏了把汗,连忙哄劝道:“我明年想一个更好的送给你。”   郑墨阳满脸不信任:“还能有更好的?”   “我保证。”其实他压根什么想法都没有,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实在不行还可以赖账,反正他不记得了。   郑墨阳的神色松动了一些,但脸上仍然带着一种牺牲感,冯诺一只能又凑上去,非常深入地亲了他一下。   对方高冷地拿起他的手,替他戴上戒指。他雀跃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用十年就找到了终生伴侣,效率还是很高的。   然后他抬起头,仔细地盯着郑墨阳看,让对方感到疑惑:“干什么?”   “记录一下你生气的表情,”冯诺一说,“你平常一直和颜悦色的,缺少了一点变化的美感。”   “你想让我对你发火?”   “当然不是,”冯诺一说,“我想让你在我面前露出真实的表情,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不要统一成一个模板。”   “跟你在一起一直很开心,”郑墨阳把傻乎乎的圣诞帽拿下来,戴到冯诺一头上,现在它发挥出全部的可爱了,“你是我的童话。”   冯诺一满意地点点头,帽子上的毛球跟随他的动作跳了跳。   “那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冯诺一想了想,微微勾起嘴角:“你是我命中注定要犯的那个错误。”   郑墨阳的语气略带不满:“听起来不像是好话。”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郑墨阳明白他的意思。   冯诺一乐呵呵地点评道:“好了,现在我知道这是你忍住不笑的表情。”   每当这种时候,郑墨阳就想把对方缩小十倍揣在口袋里带走。“我有圣诞礼物要送你。”   冯诺一收到礼物,满怀期待地把包装纸扯开,带着满满的疑惑和失落举起来指给郑墨阳看:“这不是我送你的书吗?”   “是啊,”郑墨阳说,“你写的书,我看完了。”   “你看完了就看完了,还给我干什么?”   “最后一页的那首诗太感伤了,所以我略微改动了一下,返还给你,算是我对你的回答。”   “什么回答?”冯诺一蹙起眉头,“我问过你什么吗?”   郑墨阳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下楼收拾火灾隐患去了。冯诺一抱着书站在圣诞树旁边,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翻到书的末尾。   在叶芝的那首诗下面,多出了几行字。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内心的渴|望。”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全部忠诚。”   --------------------   注:诗句来自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语句顺序有改动。 第63章 重置年   跨年之夜,他们是在暖气氤氲的玻璃房里度过的。两个人并排躺在宽大的藤椅上,黑夜从四面八方袭来,让房间里的一点灯火显得格外幽静。   冯诺一拿着他送给郑墨阳的望远镜努力瞧着,然后沮丧地垂下手:“看不见什么星星。”   “你在首都,要求不要太高,”郑墨阳替他把望远镜拿过来搁在桌上,“很快,一切就会回到年初的样子了。”   冯诺一扯了扯被子:“我经历过一次,确实不好受。”   郑墨阳一直有一个疑惑:“如果我没找到那个网址,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下去?”   冯诺一解释道:“我不想说,是因为那一年只是记忆而已。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东西,跟梦境差不多。”   “那段记忆也有我,我没有知情权吗?”   “对于你来说,那只是不存在的平行世界而已,”冯诺一说,“所以我想顺其自然好了。而且,要告诉你那一段记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曾经发生过。你在看的时候,有怀疑过里面的内容吗?”   “没有。”郑墨阳很干脆地说。   “真的吗?”冯诺一半信半疑地瞧着他。   “我相信你,”郑墨阳说,“而且即使不看那个网站,我也知道那一年大概发生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   “你说你大学谈过恋爱,但你舍友却说没有,所以那段感情只可能发生在重置年里。如果那段经历跟我没关系,你很早之前就可以告诉我,但你没有,说明很可能跟我有关。如果那段经历是美好的,以你的性格,重置之后会来找我才对。但你也没有,说明结束地很糟糕。”   “好吧,”冯诺一说,“那你确实掌握了那段记忆的精髓。”   郑墨阳偏过头,把鼻子压进他的发丛里:“对不起,给你留下了这么痛苦的回忆。”   “不是这样的,”冯诺一说,“其实那一年真的很开心,而且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给我造成了多大影响。”   “是吗?”   “我还是去了日本,”他掰着手指说,“买了我最喜欢的日本科幻作家的书。然后我跨专业保研了。如果没有遇见过你,我大概连尝试也不会去尝试。还有辞职……十年前的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很高兴我让你犯了这么多错误,”郑墨阳问他,“有后悔过吗?”   “没有是不可能的,”冯诺一说,“但总体来说,我觉得临死之前还是会很欣慰犯了这些错误。”   郊区的夜晚过于宁静,如果没有星星的话,很容易让人感觉单调。冯诺一在脑子里默默数着流过的秒数,对新年的到来有一种类似于死刑犯的惶恐。   手机屏幕在这时亮了起来,冯诺一举到眼前看了看,是远在岚山的韩晨发来的消息。   “哇,”冯诺一翘起嘴角,“看起来成功了。”   在他胳膊被打折之后,韩晨和陈念东曾经去看望过他。就是在那次对话中,他把两次重置年的经历告诉了对方。   可能是因为自己死了一次还能再勇敢追爱的气魄震撼了对方,韩晨当时向他保证,一定会表明自己的心意。   郑墨阳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转动了一下屏幕让对方能看到内容。从不关心他人的郑老板没什么反应,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其实我一直在想,”冯诺一说,“神明不会是个腐女吧?”   “为什么?”   “据我们现有的信息看,收到重置年邮件的,全部都是gay,不是吗?韩晨可以算半个,”冯诺一煞有介事地分析,“而且,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如果不是重置年的话,他们很难和自己心仪的对象在一起,因为信仰啦,因为身体特殊啦,因为只包养不谈恋爱啦……”说到这里他着重看了郑墨阳一眼。   “我错了。”郑墨阳恳切地说。   “你说过,我们可能把神明想得太伟大了,总觉得他们要拯救苍生什么的,但说不定神明就是个偷懒摸鱼的社畜,闲暇时间喜欢看帅哥谈恋爱,”冯诺一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看到帅哥们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一起,觉得非常痛心,所以搞出了重置年这种东西。”   “你别说,”郑墨阳出乎意料地赞同了,“我觉得真有这种可能性。”   冯诺一又乐了一会儿,然后笑容逐渐凝固了。因为郑墨阳看着他,好像新年的钟声是末日宣判。   “虽然这一年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郑墨阳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   等零点一过,冯诺一对他最后的记忆,就会是十年之前的死亡。   这实在是地狱开局。   “没事的,”冯诺一说,“今年年初的情况更糟糕,我们不也变成了现在这样吗?”   “你不会看见我就把我打出去吗?”   “如果你没忘的话,我看见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跳下海去救你。”   郑墨阳的额头贴着他的,温热的气息打在对方脸颊上:“以后别这么冒险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十年里学会了游泳。”   “即使我不会,你也很难救起我来的。”   冯诺一的运动技能惨遭嫌弃,小声说:“有时候是不会考虑那么多的,就像你把方向盘往右转的时候一样。”   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面,身边蜷缩着絮絮叨叨的猫猫,郑墨阳觉得人间实在值得,连他这种人也可以活得这么幸福。   秒针缓缓转向12点,他从未有过这种无助的感觉,只能紧紧抱住身边的人,用祈求的声音寻得安慰。   “别忘记我。”   身边的人回抱住他,用一个吻做回应。   就在这样带着缠绵与柔情的触碰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在指针重合的一瞬间,世界静止了。璀璨的焰火停留在半空,檐下的水滴将将坠落。然后像是迅速倒带的影像,画面飞快地退回之前的状态。焰火落回炮筒,水流汇入屋檐……   然后,冯诺一睁开了眼睛。   他花了几秒钟反思自己身处何方,打了个滚,用被褥把自己裹起来。   他仍然蜗居在这个小公寓里,前途昏暗,一贫如洗。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生而为人,好赖活着,还能咋滴。   他蠕动到床边,拿起手机,震惊地发现现在才早上六点半。   他究竟是怎么醒的?   就好像听到他的疑问一样,门口传来规律的敲击声,那声音竟能融合焦躁和耐心两种截然不同的品质。   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摸索着戴上那个丑的人神共愤的眼镜,往声源的方向跑去,中途差点被自己乱丢在地上的毛衣绊了一跤。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动作相当暴力地拉开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郑墨阳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身上的西装对于六点的京口老街未免过于正式。他手里捧着一束天堂鸟,就这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好像中间的十年从未流逝。   “抱歉,”他说,“迟到了一点,但冬天真的很难买到这种花。”   冯诺一死死地盯着对方,不是因为来人的身份而震惊,而是因为命运的巧合而感慨。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又过了一个重置年,是不是?”   郑墨阳难得地愣住了。“天哪,”他说,“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有多聪明。”   “十年了,”冯诺一用手撑着门,神情好像是对命运发问,“这个重逢来得有点晚。”   “我知道,”郑墨阳说,“但我已经用尽全力赶过来了,我保证。” 第64章 不是吧,还要重来一遍   姚梦琳踩着十公分的细高跟,在崎岖不平的石板上踉跄了一下。她定了定神,决定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定为郑墨阳——他总是不铺平自家别墅门前的路,美其名曰原生态,让前来拜访的女士狼狈不堪、双脚酸痛。   自从辞职后,郑墨阳除了中途绕道去了一趟京口,其余时间一直蜗居在这栋别墅内,姚梦琳心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副胡子拉碴的中年颓废男形象,并对老友产生了怜悯之情。   她在进门之前给房主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的是,郑墨阳竟然亲自下楼来给她开门了。这是件稀奇事,往常他都直接把密码甩给她让她自己进来。   她抬手按了门铃,很快听到门对面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一条缝,郑墨阳的脸露出来。即使光线不好,姚梦琳也能看出他气色甚好,生活滋润,毫无被命运打击的痕迹。   “你来了。”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一点也没有因为老友千里迢迢的到访而感动。   鉴于对方最近水逆,姚梦琳决定大度地原谅他了,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死守在门口:“你在干什么?赶紧让我进去。”   “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郑墨阳坚定地握住门框不动摇。   姚梦琳怀疑地看着他:“房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没有,”郑墨阳借着身高体型优势挡住她的视线,“你不是来送婚礼请帖的吗?”   姚梦琳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你派人查我了?”   “从一个朋友那听来的,”郑墨阳敷衍地说,“恭喜你,现在可以把请帖给我了。”   “我靠,”姚梦琳对他怒目而视,“我飞了大半个国家跑来看你,你连门都不让我进?”   “现在有点不方便,附近有你父亲注资的酒店,你可以先住在那里,然后我去你那好好谈,”郑墨阳盯着她的包,“我把景山那套房子送你,算是给你的结婚礼物。”   “真的吗?”姚梦琳的神色稍稍转晴,嘟哝着把请帖拿出来递给郑墨阳,“你倒是挺大方……现在能让我进去了吗?”   郑墨阳接过请帖,很平淡地说:“不行,一路顺风,注意脚下。”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姚梦琳眼疾手快地把胳膊卡进门缝里,晾郑墨阳再怎么嘴毒心黑,也不敢用门板夹她:“你这人有病吧?连门都不让进就赶人?我最近招你惹你了?”   她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加上“最近”。   郑墨阳正要说话,突然肩膀旁边钻出一张漂亮的脸:“发生什么了?”   完了,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像看到掉队羚羊的猎豹,姚梦琳立刻精神抖擞了起来。她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随后上手捏了捏对方的下巴。“诶呀,”她慈祥地说,“哪里来的小可爱。”   被捏得一脸蒙圈的冯诺一还没忘记打招呼:“姚总。”   “你认识我?”姚梦琳的手像是沾了强力胶一样,黏在人家的脸上死活不下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在哪工作?和郑墨阳是怎么认识的?”   “姚总这是想查我户口啊,”冯诺一灵活地往后一仰,脱离了她的魔爪,“您先进来坐下吧,这儿的路不好走,脚肯定不好受。”   “真会疼人,”姚梦琳意味深长地看着在场的另外一个人,“郑墨阳把你藏得够好啊。”   地狱,郑墨阳想,真是人间地狱。这个女人很快就要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全毁了,这都怪十年前那场失败的球赛,或者她不出生就更好了。   冯诺一笑着露出几颗糯米白牙,姚梦琳看上去心都要化了。而郑墨阳,就像所有坚韧的成功商人,秉持着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的原则,试图抢救一下:“宝贝,没事的,她本来就要走了。”   他说话时给姚梦琳递了一个杀人的眼神,对方头铁地否认:“我没有,我想进去坐坐。”   冯诺一转过头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着郑墨阳,杀伤力巨大,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松开手,让她进了门。   餐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姚梦琳毫不客气地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不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家小朋友吗?”   “这是冯诺一,”郑墨阳示威性地把手圈在对方腰间,“以前是算法工程师,现在是……”   “自由撰稿人。”冯诺一自己接上去。   姚梦琳托着下巴看对面黏在一起的两人:“现在的码农这么可爱?”   “谢谢夸奖,”冯诺一说,“姚总饿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郑墨阳想替她回答“她不饿”,但是姚梦琳已经拿起了筷子,非常没有眼色地大快朵颐起来。她要在这里长时间地呆下去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考虑来我们公司工作吗?”姚梦琳一边夹菜一边循循善诱,“我们算法工程师的薪水很不错的。”   住院率也很不错,冯诺一心想,然后说:“谢谢,但是我目前没打算回去做码农。”   “好吧,”姚梦琳遗憾地说,“我还想天天在公司见到你呢。”   郑墨阳用不悦的脸色表示“你做梦”,然后转过头,宠溺地看着冯诺一,其变脸速度之快,堪称人类进化史上的奇迹:“你要是有一天改变了主意,随时欢迎你过来。”   “我得提醒你,我可不是个勤奋的员工,”冯诺一说,“而且我不喜欢你们公司的企业文化,你们公司的产品,还有你们公司的加班传统。”   血的教训告诉郑墨阳,这时候绝对不能把话题深入下去。他招来的经理刚逼着国内团队和美国团队赛马,同一个项目,谁做的成果好就用谁的,刷掉的团队背绩效,导致加班时长飙升。这个新闻直接登顶北美头条。   “诶呀,”姚梦琳的眼珠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小可爱不喜欢推荐性算法?”   “会造成信息茧房,而且把筛选信息的权利交到了平台手里。”郑墨阳像是在写论文结尾似的,深刻反思产品的不足与缺陷。   “倒也未必,”冯诺一说,“关键还是看它怎么运用。反过来想,它其实有可能促进用户接触更多新信息。”   “哦?”姚梦琳对食物失去了兴趣,放下筷子托着下巴看他。   “比如说,大数据知道用户不常看历史哲学,所以就着重推荐这方面的内容,”冯诺一随口举出几个想到的例子,“知道你想结婚,所以给你看反婚反育的帖子。总而言之,就是推荐性算法反过来使用。”   郑墨阳点点头,评价道:“如果真有公司做这种产品,三个月内就倒闭了吧。”   冯诺一低头喝了一口汤,闷闷地说:“我觉得很有意思啊。”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似的,郑墨阳立刻倒回去打起了自己的脸:“要是你喜欢,我就请团队来做一个给你玩。”   姚梦琳被手支着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她像见到鬼一样看着郑墨阳。   没等她说完,冯诺一就开口挽救了即将丢到水里的开发资金:“算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要是天天给我看反同性恋的内容,我也得气死。”   失去了花钱的机会,郑墨阳看起来竟然还有些失望。姚梦琳下了结论:郑墨阳平静的外表只是假象,很显然辞职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你看他都疯了。   三个人各怀心事吃完饭,姚梦琳仍然不走,还坐在沙发上关切地看着郑墨阳。他看了一眼安静地窝在他旁边的冯诺一,把沙发底下的书捡起来递给对方,说自己有事要商议。对方一如既往地没有多问,很乖地翻开书读起来。   郑墨阳朝姚梦琳做了个上楼的手势,姚梦琳本来想开个孤男寡女的玩笑的,但郑墨阳的精神状态有点危险,所以她忍住了。直到两人待在书房中,她才开口问:“你没事吧?”   郑墨阳觉得莫名其妙:“我好得很,你要是早点走我会更好。”   “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姚梦琳充满使命感地说,“你伤到自己没关系,伤到那个小可爱怎么办?”   郑墨阳本来想说“你又发什么疯”,鉴于对方本身出于关心和好意,他还是耐心地说:“我不会伤到任何人的,但是你要是继续赖在这里我就不敢保证了。”   “好吧,”姚梦琳稍微放了点心,“刚才那句话确实像是你说的。”   “本来就是我说的。”   “我以为你……”姚梦琳说到一半,突然难以置信地盯着郑墨阳,“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什么?”   “你和那个小可爱,你们是认真的?”   “是,”郑墨阳说,“所以我警告你,要是你敢横插一脚……”   姚梦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又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他,我干嘛要妨碍你追求真爱。”   这么俗套的词竟然没有激起郑墨阳的反感,证明了整件事的真实性。姚梦琳郁闷地坐在椅子上,埋怨上天不公,凭什么连郑墨阳都能比她先获得幸福?   “说到这里,”郑墨阳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我需要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注意谈话内容。”   “什么?”姚梦琳魂不守舍地问。   “我们的观念很不一样,所以有些话题是禁忌,需要尽量避开,”郑墨阳把文件递给她,“这是一份话题清单,你注意一下。”   姚梦琳皱着眉头接过文件,略微扫了一眼,表情像吃了苍蝇:“你完了,郑墨阳,你已经变成了新时代二十四孝好男人。”   郑墨阳一脸“你懂什么”的幸福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姚梦琳竟然有些羡慕,为此她憎恨自己。   “我好想扇你。”她诚实地说。   郑墨阳完全不把这个威胁放在眼里,只关心另一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酒店?”   姚梦琳真想把文件摔在他脸上,但她知道对方可以轻易躲开,于是气势十足地站起身,潇洒地走下了楼,向蜷缩在毛毯底下的冯诺一道别。   “不再坐一会儿吗?”冯诺一挽留道。   “我不碍你们的事了,”姚梦琳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墨阳一眼,“今后我们还会经常见面。”   郑墨阳衷心希望这不会变成现实,但当下他所能做的只有送姚梦琳出门,确保她坐上了回酒店的专车。   “她看起来人很好。”冯诺一在她走后说。   “你觉得世界上的人都很好,”郑墨阳在他眼皮上亲了一记,“刚才看你皱着眉头,怎么了?”   “你记得我那个喜欢摄影的同学吗?”冯诺一说,“他刚才给我发消息,说遇上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出于工作需要,顾承影来到辛甸圣安德肋天主堂拍摄哥特式建筑,受到了神父亲切的接待。   “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阳光从彩绘玻璃上洒下来,他站在教堂中央,好像天使,”顾承影在消息里这样说,“我活了三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心动过。而且他看上去一直很关注我,我以为他也对我有感觉。但第二天我再去教堂找他的时候,他站在告解室里不肯出来见我,而且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   “愿主的恩惠慈爱与你同在,”他说,“愿主保佑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冯诺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他大概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神明。” 第65章 新的故事   T大新建的食堂十分红火,11点就人流如潮。冯诺一站在门口,庆幸自己不用和学弟学妹抢座位。   回到母校总能带来一些美好的记忆,比如被人认作学生。刚才过来的路上,就有一个运动型帅哥称呼他为“同学”,让他心花怒放到现在。   在他开始靠着墙抖腿时,刚上完课的学生像泄洪时的黄河水一样涌进来。即使在这样的密恐场景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等待的人。   来人的身材高挑,体型瘦削,皮肤苍白,一望而知是鲜少出门的室内动物。虽然五官精致到最苛刻的美妆博主也挑不出错,但你看到他的时候是不会注意他的长相的,因为气质实在太过出尘。   气质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冯诺一其实是不相信它的存在的,因为每一个碰到他的人,在他自曝学历之前,都从来没赞扬过他的气质。   郑墨阳对此不以为怪:“你太可爱了,他们注意不到你的气质。”   “可爱”这种夸奖毫无安慰作用:“你的朋友还说我大智若愚!气质这种东西都是诓人的,我不信有人能第一次见面就判断出对方有没有气质!”   这种定律在林孟商身上是失效的。只需他站在那里,你就能感受到有智慧女神的圣光普照大地。以至于看到他的一刹那,冯诺一脑子里莫名响起了《欢乐颂》。   “不好意思,刚才下课被一个学生拖了一会儿,”林孟商指了指电梯,“我们去三楼教工食堂。”   跟着这个从小被用来打压自己的哥哥上楼之后,冯诺一走进了教工食堂,桌子两旁一对对基本都是中青年组合,明显是导师带着学生来吃饭的。   “我们是不是也很像教授和学生?”冯诺一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说。   对方对他这种装嫩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把筷子递给他,希望食物能堵住他的嘴。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午的阳光打进来,光线比一楼的室内过道明亮得多。即使林孟商几十年如一日的脸盲,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不戴眼镜了?”   “我做了近视手术。”   “你是不是还黑了点?”   冯诺一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我去山区呆了一段时间,那儿海拔挺高的,紫外线估计很强。没关系,反正我回来之后也不出门,过几个月就恢复原样了。”   “你去山区干什么?”   冯诺一快乐地说:“支教。那边有一对夫妇——呃,准确来说不算是夫妇——人特别好,一个是当地的小学校长,一个是支教的美术老师,我去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们家。”   “你怎么想起来去支教了?”林孟商面露疑惑,“你不是转行写科幻小说了吗?”   “好点子哪有这么容易想出来啊,”冯诺一郁闷地说,“前段时间卡壳了,所以想着不如去山里教教数学换换思路,清新的空气挺容易让人有灵感的。”   “你的那个资本家男朋友呢?他没时间去山区支教吧。”   “他没去,”冯诺一说,“他就搞了个项目计划书,然后挖了几个资深的基金会理事,来帮他改革项目的运作模式。他自己一直在首都待着,说不想浪费时间在已经解决的问题上,他还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做。”事实上他还说漏了一点,郑墨阳在听说他要去岚山的时候,把当初袭击他的两个村民哄去边疆修铁路了。   “更有趣的事?”   “用DNA存储电子数据,”冯诺一喝了一口奶茶,非常享受地眯起眼睛,“第一是因为数据存储的载体一直在发生变化,以前的硬盘和软盘和现在明显不一样,也许过几年,现有的数据载体也会过时。其次是因为大数据近几年增长非常快,未来的存储空间可能会变得紧张。用DNA来写入和读取数据,能一次性解决这两个问题。”   林孟商稍稍往前坐了坐,若有所思地说:“因为DNA的结构是不变的,而且它也不怎么占空间。”   “嗯,”冯诺一说,“本身数字化存储就是用的二进制,也就是0和1,而DNA也是由A、T、C、G四种碱基构成的。只要把这些0和1转化成A、T、C、G的排布,就可以合成一个存储信息的DNA。要读取数据的时候,只要对DNA进行测序就好。”   林孟商想了想,点头承认说:“好吧,这确实很有意思。”   “美国已经有实验室在做这种工作了,不过现在用DNA来写入数据,比用硬盘费工夫多了,纯粹是个人爱好,”冯诺一说,“你能在朋友面前掏出一根手指,说这里面是我喜欢的电影,感觉挺酷的。”   “你确定不是恐怖吗?”   冯诺一发出长长的叹息,脸上浮现出向往的表情。林孟商心想这俩人还真是般配。   “最近没什么新鲜事吗,教授?”冯诺一说。   “没有。”   “打算把一生奉献给学术事业了?”   “没有,”林孟商淡淡地打断他,“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人而已。”   林孟商是冯诺一毕生所见条件最好单身最久的人,22岁博士毕业,回国之前就在美国名校拿到了终身教职。他和郑墨阳年纪相仿,然而恋爱史就像白纸一样干干净净,这很不科学。   虽然天才很容易有怪癖,但林孟商除了性格冷了一些,喜欢教别人用尺规画正三十五边形之外,并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地方。而且国外的人又不是瞎子,审美差距不至于那么大,为何母胎单身至今,实在是未解之谜。   “要说新鲜事的话,刚刚倒真发生了一件,”林孟商说,“刚刚下课的时候,一个不是我学生的男生拦住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他觉得我自带干冰特效之类的,临走还把六教走廊上的盆栽给撞倒了。”   冯诺一拼命忍住没有笑:“他大概是想夸你好看。”   “而且,”林孟商没有领会冯诺一的暗示,自顾自地叙述事件,“现在才四月份,他已经穿短袖了,居然还满头大汗。”   “等等,”冯诺一警觉起来,“我见过这个人,头发剪得很短很清爽,肌肉很发达,看上去像个运动员,是不是?刚才我在学堂路上的时候,他跑过来问我六教怎么走,还把我当成学生呢。”   “好吧,”林孟商无奈地说,“就是他,说话颠三倒四,像个傻子。”然后顿了顿,重新措辞说:“像个很帅的傻子。”   “你也承认他很帅了……”冯诺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是gay?!”   林孟商把筷子放下,淡淡地看着他说:“我给你个喇叭,你去物理系大楼顶上广播吧。”   “不好意思,”冯诺一咳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不漏?”   “因为我不确定,”林孟商说,“我也没真的谈过,没有实验证明的事情谁敢保证。”   “天哪,”冯诺一头痛地捂住眼睛,“这么多年了,我爸妈一直拿你当个神话一样来打击我,他们要是知道你的性取向,可能就会少贬低我一点了……”   林孟商看他沮丧的表情,深感自己是个大恶人,但面上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奶茶的杯子推给他。   这件事让他郁郁寡欢到傍晚,一个人窝在家庭影院里,连灯都没有开,导致郑墨阳回家的时候以为自家猫猫又出走了。   等郑墨阳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那张真皮沙发上,裹着毯子不停发抖。郑墨阳瞟了一眼屏幕,在放《午夜凶铃》,长发及腰的女鬼正从电视里爬出来。   “怕鬼为什么还要看?”郑墨阳坐到他旁边,顺势把人搂过来。   “我一直好奇到底有多吓人……啊!!!!”   郑墨阳迅速抬起一只手捂住对方的眼睛,同时用另一只手安抚对方背上炸起的毛。冯诺一对着手指缝透过来的残余影像哆嗦了半天,试探性地问:“结束了没有?”   郑墨阳看了眼屏幕,平静地说:“再等会儿。”   冯诺一的气息逐渐趋于平稳,也许是因为身旁温暖的怀抱,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他听着影片里的尖叫声,很毁气氛地说:“我今天去见那个邻居家的哥哥了。”   “你说是天才的那个?”   “对,”冯诺一长叹了一声,“没想到他居然是同类啊。”   郑墨阳警惕了起来:“他是gay?”   “是啊,”冯诺一在他怀里舒服地找了个角度靠着,忽略对方话语里明显的敌意,“我想,大概又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