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作者:羊角折露   文案:   美人攻(江星野)×野狗受(孟舟)   ——自1为是的野狗想要吃掉鲜花,反被黑心花吃得渣都不剩。   线人孟舟怀疑江星野这个瞎子在勾引自己,而且他有证据——他摸他。他亲他。亲个没完。   一夜之后。   江星野消失了,再见面时,他成了孟舟监视的疑犯,还礼貌寒暄:“您是哪位?”   后来,被骗了无数回的孟舟气红了眼睛,一拳砸到江星野脸上:“你敢再骗我试试?”   江星野吐出一口血,笑:“骗又怎样?”   “咬死你,”孟舟咬上他的唇,舔尽他的血,“不死不休。”   *酸甜拉扯,但没有火葬场。   *微刑侦,但含量不高,重点是恋爱。 第1章 漂亮男人   回到故乡东越市一年多,孟舟还是没能跟这里的黄梅天和解,干不了的衣服,下不尽的雨,睡不稳的困倦和疲惫,教他只能悲哀地承认,他八成是个假的江南人。   闷热的夜又赶上一场骤雨,带了伞也无济于事,梅雨乘风行凶,惯用温柔刀,看似没有杀伤力,实则觑着一点缝隙就往身体深处钻,凌迟得人步履沉重,浑身发软。   孟舟索性收了长柄伞,跃过水洼,躲进街边一家叫“则枝花房”的花店檐下,扯开领带松口气。身上这身西装是他从姐姐那里借的,剪裁得体,用料讲究,好看是好看,用他姐孟横的说法来说,衬得他人模狗样,看起来像随时能去投行骗钱了。   但说实话,才上身他就想脱下来换回自己的T恤裤衩,姐姐说他是糙人皮痒,配不上好货。   是这样没错。孟舟笑了笑,低头忽见一束柔光穿过雨雾,漫到他水淋淋的鞋面上。那是橱窗里的光。   雨还下着,视野雾蒙蒙的,光束薄纱一般,披在一团雪白的满天星上,背后蓝得发黑的天鹅绒布,仿佛一片裁下来的夜空。   孟舟看得入神,不由得把脸偎在橱窗上,记得那个叫江星野的男人曾说,满天星的花语是“配角”,那些细小的花朵从不会喧宾夺主,他是很喜欢满天星的,连爱用的耳钉都是那花的形状。   可在这家花店,满天星缀在靛蓝色的幕上,后排的花丛都成了它的陪衬,在橱窗这个聚焦目光的舞台,显然是独一无二的主角。   这花要是送给江星野,他会喜欢么?   孟舟愣住,那个狗男人人间蒸发这么久,还想着送他花干嘛?给他一顿拳头吃,都算便宜他了。   他推门入店,伞轻车熟路地扔进门口的伞桶,和店员莓莓攀谈起来:“莓莓,今天的橱窗是你布置的吗?很漂亮。”   “不是呀,我哪有那个本事,是我们新店长啦,”莓莓讨喜的圆脸上笑出两个很小的酒窝,“孟先生,不怕你笑话,我们店又换店长了。”   像这种连锁花店,人员流动很快,名义上叫“店长”,其实只是高级打工仔。   但孟舟监视这家店不过一月有余,店长已经换了好几茬,怎么看都太勤了点。   则枝花房门面不大,因为店长更换太频,常常只见莓莓一个人忙活。孟舟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姑娘人多事杂,本就有点焦头烂额,一见他脑后扎个不羁的小啾啾,眉心还有一道疤,吓得愈发手忙脚乱。   莓莓不敢怠慢,又被其他顾客缠着分身乏术,急得要哭。孟舟看得好笑,拣了靠窗的椅子随意坐下。   等她好不容易把其他客人送走,忐忑地要向孟舟致歉,却见高大英俊的男人坐在花丛里、橱窗边,一片姹紫嫣红的娇美花朵中,独他大马金刀,坐姿又霸道又随性。   那张乍见之下吓到她的脸,并没有一丝戾气,只是安静赏花,好像是格格不入的,又浑然一体,倒成了橱窗一景,惹得路人频频注目。   自那以后二人熟络起来,孟舟几乎天天光顾,不久就摸清楚了一些信息。莓莓出身小镇,一个人在东越市打拼,她虽然忙,但只干些待客卖花、修剪包装的简单杂活,花艺方面几乎一窍不通,更别提账本管理,和上游打交道这些了。   换句话说,莓莓应该和老赵警官说的那个案子没关系,只是个普通的打工人。   真正的关键,恐怕还是在换了又换的店长身上。   “你们店才开一个月,就这么不稳定,”孟舟拆了脑后的发圈,像狗一样甩了甩一头湿漉漉的半长发,笑得眉心疤皱了起来,“我看你也别在这做了,还不如写份简历,去我们金河大厦面试好啦。”   莓莓忙不迭摇手,说自己学历不像孟舟那么高,哪够格去那里上班当白领。孟舟哈哈一笑,心里却有些虚,他在莓莓面前自称985毕业,在对面的CBD的金河大厦上班,其实高中肆业,和CBD唯一有关的只是去那送过外卖,这一身昂贵西装也不过是让谎言显得可信的“戏服”罢了。   不过他是真希望小姑娘能离这趟浑水远点。老赵说,这家花店背后的总公司涉嫌贩卖非法精神类药品,但对方谨慎狡猾,警方多方调查仍收获颇微,只好剑走偏锋,让他这个线人出马。   看来他宝刀未老,演得还算像样。   孟舟还要半真半假劝莓莓离开,忽听门上挂着的铜铃叮的一声脆响,有人踏着铃声走进店里,未到跟前,男人好听的声音先响起:“莓莓你要辞职?别呀,别丢下我一个人。”   莓莓立刻被那人吸引了注意,一边接过男人手里的夜宵,一边发誓自己绝不会抛下店长。   一旁的孟舟却成了哑巴,只有咯咯作响的齿关和拳头在替主人说话,眼睛像要把眼前人灼穿一般死死盯着。   那位店长却毫无所觉,只顾和莓莓谈笑,一双梅雨般湿润的眸子微微下垂,看的却是虚空。他的眼里没有莓莓,更没有孟舟。   孟舟心里熊熊的怒火触到这样的眼睛,竟是颤巍巍地晃了一下,他勉强放下自己就要举起的拳头,悻悻地想,一个瞎子,确实“目中无人”。   “江星野。”他忽然喊了一声。   江星野愣住,迷茫地转头寻找孟舟的方向,孟舟也不等他找到,突地抱住他,把人吓得哆嗦了一下,仿佛那不是一个拥抱,而是某种用于绞杀的擒拿。   怀里的江星野冰凉凉的,一身夜雨的水汽,被二人的体温一煨,蒸腾出淡淡的花香。江星野惘然地侧过头,耳上一点星光刺得孟舟眼睛眯了起来:“您……是哪位?”   莓莓也是大感意外:“孟先生,原来你认识我们店长呀?!”   何止认识,那如画的眉眼,水磨的语调,还有左耳上的满天星碎钻耳钉,都和耳鬓厮磨的那晚一模一样。   可江星野却问他是哪位?好,好得很,好一张会骗人的嘴。   “哈哈哈,江店长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呀。”孟舟松开臂膀,无事发生般笑了笑。   江星野侧耳听着他的声音,表情认真得仿佛在飞速检索记忆中有没有孟舟这号人物,搜索结果却是一脸真诚的歉意:“不好意思,这位孟……先生?我的记性是不大好,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是在哪里呀?”   床上见过呗。   孟舟嘿地一声冷笑,懒得再说,抓起门口的伞就走,临走之际却又被橱窗里的满天星勾了一下目光,他顿了顿脚步,他怎么还会想送这人花呢?真是昏了头。   外面雨还在飘,只是小了许多,潜进衣领间像刚刚江星野的发丝蹭过孟舟的脖子,湿绵绵的,微微刺痒。   人会撒谎,身体则喜欢说实话,心跳、呼吸、脉搏、皮肤,有点经验的人都能从这些身体的表征察觉人的真心。但这还不够,这些表征也可以伪装,就像孟舟突如其来抱住江星野,对方表现得云淡风轻,心跳没有加快,呼吸自如,脉搏正常,皮肤也没有战栗,一切如常。   好像他们真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孟舟点了根烟叼嘴里,喷出的烟在雨中化成水蓝色的雾,《倚天屠龙记》说什么来着?“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好看的男人也不遑多让啊,江星野不仅面不改色地撒谎,装作不认识他,还伪装了所有体表的反应,放武侠小说里就是一个祸乱江湖的妖女,啊呸,妖男。   可惜,他遇上的是孟舟,骗到“人形测谎仪”的头上来,算他倒霉。 第2章 黑暗餐厅   严格来说,线人并不算一种正规的职业,但孟舟还算爱岗敬业,不是因为他高中辍学就开始干这个,资历够老,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孟”,即使他年纪也不过29岁——线人界普遍由闲得发慌的大妈大爷组成,他这种实属年轻有为。   也不是因为他缺钱。虽然孟舟确实没有踏入CBD高级写字楼的身份,但是他入股了小弟何观澜开的烧烤店,不用朝九晚五打卡上班,也能过得下去。线人赚的三瓜俩枣,但凡有正当工作的人都瞧不上。   这么上心,纯粹是因为他“贱骨头”(姐姐慷慨赠语),就喜欢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里寻找刺激。   一年前和江星野相识,也是源于他这个“不安于室”的性格。那时候姐姐孟横的视频up主事业陷入瓶颈,就拉着孟舟一起拍姐弟探店视频,他正嫌生活没波澜,脑袋一热就答应了。   他们探店的第一个目标是曙光餐厅,这店新开不久,号称是东越市第一家带人体验盲人视角的“黑暗餐厅”。知道的人不多,又开在西比尔五星级酒店内部,只允许会员入内,孟横也是托朋友帮忙才约上。   神神秘秘的,让孟舟有点担心这只是个故弄玄虚的网红餐厅。   然而晚上一踏进餐厅的暗区,孟舟那点质疑的小心思,就被浓稠饱满的黑暗生生挤没了。   他瞪大眼睛,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手无助地搭在前面姐姐的肩膀上。孟横比他淡定许多,一手拿着相机录音,一手扶着前方领路员的肩膀,三人如一小节火车车厢,行驶在无尽的黑色流浪上。   这里本是最繁华的地段,孟舟却听不见半点喧嚣,周围静得只能听见鞋底蹭过地毯的声音,和似有若无的呼吸。   他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们前进了多远,走的什么方向,拐了几个弯,碰到了什么异物,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走着。都说人的视觉被屏蔽后,其他四感会敏锐起来,可孟舟好像嵌入了这块黑暗的凝胶,无知无觉,成为了黑的一部分,行走不过是一种惯性。   很久之后他才发现,手上搭着的肩膀脱离了他的指尖,孟横和领路员已经不知所踪。   孟舟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走散了。这太离谱了,他居然像个小孩一样走丢了?他停在原地深呼吸,心脏跟起哄似的砰砰乱跳,他不想承认,他好像有点怕。   拳头和牙关渐渐收紧,身体也因为紧绷仿佛在无限缩小,孟舟惊讶地发现,所谓的正常人在黑暗中竟然如此渺小孱弱,耳边忽地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跟我来。”   凭良心说,那声音沁凉悦耳,很好听,但这种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声音,孟舟的第一个反应也是一拳挥过去,纯然的下意识应激反应。   然而他的拳头罕见地没能击中目标,那个男人轻笑起来,像一声叹息在孟舟耳边轻缓散开:“这位先生,别那么紧张。”   一只微凉的手抓起他紧张得发烫的手,孟舟不由自主地僵住,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应,指尖蜷缩起来,在他的掌心安抚地挠了挠,南方人慵懒的腔调很熨帖地说:“我叫江星野,是这里的员工,我带你出去。”   孟舟想说自己才不是怕,他一个肌肉梆硬的猛男怎么会怕黑?可是才张口嗯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声音打着颤,完蛋,他听见江星野又笑了。之前失效的四感随着这声笑回归孟舟的身体,他很纳闷,自己怎么连那样水雾般飘渺的笑声都能听见?   江星野的手上有薄薄的茧,他们几乎十指相扣,那茧顶着、磨着掌心,有种异样的痒。他们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不用江星野开口,只要他手腕微动,指尖轻颤,孟舟就知道该往哪里转向,脚往哪里迈。   掌心像种了颗心脏,随着江星野这些小动作扑通乱跳。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也是肌肤相亲吧?孟舟心猿意马地想,他喜欢肌肤相亲,那薄薄一层皮肤和心是连着的。   发现自己能从相贴的皮肤上盗取别人情绪的碎片,是在青春期的时候。孟舟不是没被吓到,也害怕自己会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被机构抓去做实验什么的。姐姐却说他这种连读心都算不上的小能力,科研机构才懒得研究。   也是,他这玩意只能感知碎片化的情绪,还有被人当作流氓的风险,确实没多大用处。   孟舟想通了,是他不懂察言观色也懒得费那个心思,所以老天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点保命的小技能,只需要抚摸薄薄的皮肤,就能触摸到人心一角。   此时此刻,孟舟无比庆幸自己有这样无用的能力,让他知道牵着他手的江星野,心情很愉悦,甚至不合时宜地兴奋。   他也一样。   江星野拉着孟舟左拐右拐,黑暗在他面前乖顺低头,他仿佛摩西分海般,凭着肉身斩开一条直达光明的大道。在这片不见五指的墨色海域,孟舟成了盲人,而领路的他是唯一的“正常人”。   离开暗区,把孟舟暗区领到亮区的餐桌旁,江星野才松开手,彬彬有礼地问他体验感如何。孟舟很多话想说,可一对上江星野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他就忘记了语言。   江星野看不见,那样美丽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那是孟舟最羡慕的一种眼睛,下垂的眼眶里圈着一汪淡淡的宁静,浅浅的忧郁,和小时候走过的江南春天一样凄迷,一样缠绵。   孟舟呆呆地注视良久,他无耻地想,幸亏对方看不见,他才能这么无礼地盯着他的眼睛。   “哈哈我这个弟弟,别看人高马大的,还怕黑呢,”孟横见孟舟只管瞪着眼看着江星野,赶紧替他打圆场,冲着江星野道谢,“谢谢你帮忙把他带出来呀。”说着又一胳膊肘捅了一下孟舟,才叫他如梦初醒。   孟舟忙跟着囫囵了几句谢辞,被姐姐毫不留情揭了短,他本能地想找回一点场子:“我那不是怕黑,是不习惯……而且那里面七拐八弯的,很多杂物。姐,你没人家带路的话,也得转晕。”   孟横眨了眨眼睛,笑得坦然无辜:“所以我不会和别人失散呀。”   行吧,孟舟被噎个正着,看来他在江星野面前想挽回形象是不能了。   “孟先生说得不错的,”没想到江星野却肯定他说,“黑区确实不好走,道路曲折,也很多杂物,这样安排主要是为了模拟视障人士的日常……”   江星野好脾气地向姐弟俩解释黑区设置的意图,他的音色并不很柔软,是说话方式娓娓道来,轻言细语,才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般舒适。   姐弟俩渐渐明白,“黑暗餐厅”想做的,并非单纯让一般人体验失明,而是亲身体验一个视障人士如何在黑暗中生活,黑区行走只是其一,接下来的就餐时间同样也是体验的内容。   一听吃饭也要黑着吃,孟舟骤然意识到,这是今晚挣回猛男面子的唯一机会。他现在稳稳当当坐着,没道理还会被吓到,也没道理表现比姐姐差。   孟舟做足了准备,刻意调动起全身的知觉,他发现,神经和肌肉一样,是需要提前激活的,他再也不会像刚刚在黑区行走那样,放任自己感官钝化。   许多人第一次在黑暗中进餐,连自己嘴在哪儿,食物要往哪儿送都不知道,要么擦到脸颊上,要么掉到衣服上,有的人急了甚至干脆拿手吃。孟舟可不想吃得那么难看,他小心翼翼摸索着,控制着,不管是西冷牛排,还是奶油培根意面,都顺顺当当吃进了嘴里,得空还嘲笑姐姐掉了根香肠。   在黑暗中咀嚼,舔舐,吞咽,食物失去了色香的视觉刺激,却带人回归味道的原点。不同质地的食材在火热的唇舌间渐次粉碎、融化,口腔仿佛浸泡在馥郁的云海。   不仅这些正餐十分美味,边角的小碟点心也十分地道。   孟舟随手舀起手边的一盘点心,送入嘴里,却发现那不是什么蛋糕布丁,而是一些奇怪的颗粒,有点硬,有点脆,是坚果仁吗?他用舌头灵活地摩擦颗粒粗糙的表面,味道有点果味甜,毫无预兆的,小东西竟然劈里啪啦在他嘴里跳起霹雳舞,吓得孟舟“啊”一声从席位上蹿起来,头正好撞上站在背后服务的江星野。   江星野吃痛得闷哼一声,孟舟也被撞得头晕眼花,忽觉身后伸来一双手臂牢牢捆住自己,江星野的手压在他的上腹部。   这个动作孟舟认得,是海姆里克急救法的标准动作,他明白了,好心人江星野这是误会他被食物堵住气管,他想救他。   孟舟慌里慌张想到,虽然海姆利克急救法是救人的,但这个法子有一定概率压坏内脏,他怕江星野用力过猛,让自己成为乌龙下的枉死鬼,抬头就想对江星野说自己没窒息。   然而江星野看不见孟舟的脸,也不知道这位客人心里作的什么打算,他双臂蓄力就要准备施救,怀里的人忽然躁动起来,好像十分想挣脱他的钳制,他想安抚孟舟几句,才低头,两个人的双唇猝不及防地贴在了一起。   双唇相碰的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惊一怔,相似的震颤从紧密相拥的两具身体同时发出、扩散、传播。   唾液里融化的跳跳糖,发了疯地尖啸,狂舞,在无人知晓的黑夜,发生了迁徙。 第3章 喜欢我吻你   后来孟舟回想起来,他对江星野的一见钟情,或许并不是始于那个阴差阳错的吻,而是行走在暗区时,他轻挠他掌心,痒的却是他的心弦那个瞬间。   但,是那个阴差阳错的吻让他确信,这次的一见钟情恐怕有点顶不住。说不清是为什么,一种直觉,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邻座的孟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毕竟黑暗可以掩盖画面,却遮不住声响,但她什么也没说,吃完抹抹嘴,还赞美餐厅有创意,把跳跳糖当点心,一看老板就很有童年情怀,把她这个傻弟弟激动得都蹦起来。   孟舟这才后知后觉想起,那个在二人唇齿间旋舞的颗粒,确实是童年风靡一时的零食王者,跳跳糖。糖一跳,就跨过他们之间客人和服务生的距离,跳进荒野的篝火中滋滋作响,融化成蜜。   因为这个乌龙,江星野向孟横道歉:“不好意思孟先生,我误会您噎着了,没搞清楚状况就行动,很抱歉。”   “没事,”孟横替弟弟笑盈盈地说,“我看他开心得很。”   孟舟只装听不见她的弦外之音,闷头吃菜,可具体吃的是什么,完全不知道了。   吃完饭,江星野领着姐弟俩回到餐厅门口买单。收银机咔咔作响,一点一点吐着发票,也不知要吐多久,孟横无聊得把目光移开随意一瞥,就见另一侧的墙上贴满了顾客的留言,这里的灯光比餐厅内部要亮,让人深感光明的可贵。   樱花粉的美甲按在一张画满爱心的留言条,孟横偏着头冲孟舟娇柔一笑:“老弟,你看,这个餐厅简直是月老庙啊。”   孟舟被老姐的娇笑吓得麻了嘴,瞅了眼留言条上的字,“原来意面的另一端是你”,这下半个身子都麻了。   虽然和江星野一起嘬着意面接吻,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不对不对,孟舟赶在脑海的电视机开始播放18禁特写画面之前,关闭了胡思乱想的电源。   其实墙上大部分留言都是感恩光明,珍惜当下之类的感慨,正面得可以不打马赛克直接上本地新闻,偏偏孟横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专找这种暧昧的留言让他品评。   虽然孟舟相信江星野和他接吻绝对心甘情愿,没有什么比肢体接触更能表达心意的,尤其对他那个无用小能力来说——但冷静想想,对方不会因此把他当成那种很随便的接吻狂吧?   孟舟有点泄气,感觉今晚他的形象是彻底毁了,又胆小又怕黑,爱吃人豆腐的接吻狂……而且,吃的还是弱势群体的豆腐。   但转念一想,那个意外也不该他一个人背锅吧,他要是主犯的话,江星野怎么的也是个从犯?   一个人如此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孟舟自己都觉得有点新奇,空窗的时间有点久,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他很喜欢恋爱,也不排斥一夜情,姐姐一度担心他荒太久生出毛病来,给他组过几次局,可惜可爱0虽然多,合他眼缘的却很少。   江星野把打好的发票递过来,孟舟接过还留有余温的发票,忽地一愣,手心里不只有发票,还有江星野迟迟不肯离去的手指。   他又在挠他的掌心。   孟舟猛抬头,见江星野被他亲得有些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做出“回见”的口型,他心里一跳,想攥紧他的手,江星野却忽然放开,神色自若地步入黑区,去服务下一波客人了。   孟舟翻过发票背面一看,上面写了一行清秀小字:“10点下班,楼下独角兽酒吧喝一杯?”   来不及和姐姐解释更多,孟舟一叠声道歉,和孟横分道扬镳,直到坐上楼下酒吧的吧台,砰砰直跳的心脏还在敲着战鼓的节奏。   太好了,不是他一厢情愿。   这间独角兽酒吧装潢走的是法式复古的路子,暖色基调浪漫而不轻佻,唱片机里流淌着轻柔抒情的歌声,歌手的烟嗓醇厚得比酒还醉人。   此外,这里还是gay圈名声在外的猎艳地,所以江星野约他在这喝一杯是什么意思,孟舟心里雪亮。   离约定的十点还有点时间,孟舟自斟自饮,婉拒了好些前来搭讪的人,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了孟横的微信。   【横横小仙女】:恭喜老弟今晚开荤!   孟舟啧了一声,这话说得……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姐怎么比他还急啊?刚想回复,姐姐那边自顾自又发来一条。   【横横小仙女】:不是我说,那个小江一看就你喜欢的类型。   孟舟愣了一下,刚想回复一句“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你倒说说看?”旁边的吧椅忽然坐下一个人,他以为是江星野到了,笑着抬头一看,来人却是个生面孔,脸上的笑容顿时七零八落。   “哥一个人啊?”那是个年轻的男孩子,长得不错,在搭讪的这些人里也算拔尖,一张乖乖的学生脸,配上灿烂笑容,和寥寥雀斑,身上流露出走到哪里都不缺人约的自信,“我叫Kevin,哥你呢?”   孟舟不讨厌自来熟,何况这个男生长得和他中学时的恋人有几分相似,如果遇到合意的他也会这样主动出击,就像今晚那次。想起那个意犹未尽的吻,孟舟笑了笑,委婉地拒绝:“我在等人。”   Kevin怔了一下,孟舟的笑让他有些意外。他观察孟舟很久,肩阔腿长,身形精悍,小麦色肌肉被西服紧实包裹,一看就是猛1。   这样的人坐在吧台,即便眉眼凶悍,也必然惹得人前仆后继。Kevin冷眼看着很多人被他拒绝,年轻人争强好胜,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很多人”一样。   他暗想,再冷硬的男人,都经不过软缠。更何况孟舟对他笑了啊,笑得眉心的疤舒展开,可爱得令人心揪起来,全然没有面无表情时的压迫感。   这不就是意味着有机会?   Kevin很快重整旗鼓,举着自己的手机往孟舟身边挤:“等人很无聊吧?要不要打个排位,打发时间?我很擅长奶的,哥……”   一口一个软绵绵的哥,伴随年轻男孩热乎的气息,和橙香基调的香水味儿,直往孟舟脸上扑,薰得他拧起了眉,他不想对小孩发火,但这股黏糊劲他有点受不了了。   “我不打游戏……”孟舟话还没说完,从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臂,横在他和Kevin之间,吓了他一跳,“江……”   江星野抬臂一扫,看上去只是入座前的普通动作,都没用什么力,Kevin就被挤下了孟舟旁边的吧椅,脚咚的一下踉跄地踩在地上,他怒目瞪向江星野,却只对上一双无辜得无神的眼睛。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江星野顺理成章坐上吧椅,头小幅度地转着,似乎在辨认Kevin的方向,“没摔着吧?”表情语气还是做惯了服务行业的温和得体,叫人挑不出毛病。   孟舟神色几度变化,从起初的惊愕,到反应过来的爆笑,他才不信江星野不知道座位上有人,盲人的耳朵那么灵,他既然能循着他的声音找到这个位子,又怎么可能听不到Kevin软绵绵叫他哥?   在孟舟毫无顾忌的笑声中,Kevin愤然离场,他恨恨地低声冷笑:“我也是傻,和一个瞎子争什么呢?”   江星野此时又听不见了,风轻云淡地和孟舟搭话:“孟先生,你这样很没礼貌呀。”指的是他刚才的大笑。   “把人挤下座位就很礼貌吗?”孟舟反唇相讥。   两个人沉默片刻,又同时笑出了声。   孟舟忽然发觉,江星野的名字里这个“野”字,实在很妙。他待人周到,不笑的时候下垂的眼角还有几分忧郁,可当孟舟试探地伸出舌头,江星野没有躲避,也没有推开他,反而迎舌而上,用更激烈更野蛮的方式缠住孟舟的舌头。   Kevin的小插曲一下破开了初相识不知道说什么话题的尴尬,江星野点了杯“大都会”,抿了一口蔓越莓酿成的鲜红酒液,长叹一口气:“虽然无缘得见孟先生的样子,但是您坐在这,没少被搭讪吧?”   孟舟笑了,目光落在江星野被酒水涂湿的唇瓣上,酒吧灯光一照,他的唇便像上了一层他姐最稀罕的名牌唇釉,越看越适合接吻:“你也不赖吧,我看留言墙上很多顾客夸你,他们都很喜欢你。”   听到这句打趣,江星野却脸色微变,他摩挲着酒杯,淡淡地说:“其实我约你来,是想拜托孟先生一件事。”   “什么?”孟舟这句问的是“什么事”,也是失望的感叹,他约他来,竟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江星野举起酒杯,低笑道:“我想拜托孟先生别去餐厅投诉我,今晚的酒我请你,算是赔礼道歉。”   孟舟没明白:“我干嘛要投诉你?投诉你什么?”   “投诉我性骚扰啊,”江星野笑意更甚,苦涩的味道却顺着上翘的嘴角蔓延开来,“强吻了你,很抱歉。”   孟舟更糊涂了,他怎么还道歉上了?那不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的一个吻吗?投诉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家伙在想什么啊?   “不是,当时也说不清谁先碰着谁啦,而且你也为了救我嘛,”孟舟试图理清江星野的思路,却怎么也说不利索,“咳,总之……我不会投诉你,你放心!”他放弃解释自己还挺喜欢那个吻,毕竟大张旗鼓地说他喜欢和他接吻,好像更像性骚扰吧?   “你服务那么好,谁会投诉你啊?”孟舟焦躁地捋了一把刘海,猛灌一口金汤力压压惊。   江星野却扳着手指数起来:“很多啊,这个月就有好几次了,走黑区的时候,有的顾客会突然惊叫一声往我身上扑,或者抱着我,有的说不敢摸黑吃不知名的菜,要我试吃安全后再嘴对嘴喂给他们,还有人吃完问我要联系方式,我不给就不付账的……我不愿意,他们就去老板那投诉我,说我仗着残疾博取同情,对他们性骚扰。”   孟舟越听越沉默,他本以为曙光餐厅氛围不错,老板是真心为这些视障人打算,让他们能自食其力,可他忘了,残疾人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很多时候并不是服务本身……何况江星野还是一个漂亮的残疾人。   “所以孟先生你想错了,他们不是喜欢我这个残废,他们只是把我当作瞎眼的猫,”江星野垂下眼睛,血似的酒倒映着他晃动的身影,“心情好的时候同情一下,亲亲抱抱举高高,我一反抗,他们就生气了。”   他说话依然是一贯款语温言的柔,仿佛还在服务生的角色里,孟舟却听得如坐针毡,心脏一鼓一鼓地好像要从里面冲出个什么。   “江星野,”孟舟握紧手中杯,沉声道,“我不会这样。”   “嗯,你是不一样,”江星野忽然偏过脸,不能视物的眼睛朝向孟舟的面孔,眼里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只有他,“你喜欢我吻你。” 第4章 夜夜夜夜   “你喜欢我吻你。”   听到这句话,孟舟才反应过来,江星野说的“拜托别去餐厅投诉我“,原来只是一句逗他的玩笑话,这个男人对那个吻坦坦荡荡,毫不羞耻,怎么可能怕被投诉?   江星野倾过身,挨得那么近,近到孟舟能看清他的睫毛粗细,无用的瞳孔比一般人更水光湛湛,近到闻见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雅好闻的花香,他居然为了这个约会特地换下了餐厅制服,穿上洒了香水的私服。   但很快,江星野吝啬地收走了他的香气,他坐得端正,正得好像刚刚并没有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孟舟的心神却随着那道香气飘远了,他想起刚刚Kevin挤过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往后躲,可江星野靠过来时,他非但没有躲,手臂还下意识地想搭在江星野的腰上,好在他及时发现,忍住了。   他不仅仅喜欢和他接吻的。   “其实我这样算好的了,之前有小姑娘被客人趁黑动手动脚,发生那种事后,店里就让女生都去亮区工作了,”江星野没奈何地说,“神奇吧?没灯的时候,人的道德水准会低到你想不到的洼地。”   孟舟点了点头,黑灯瞎火,让人产生了为所欲为,无人能管的错觉,于是那些平时不敢释放的阴暗,暗处的蠢动,通通膨胀了。就如他对江星野的鲁莽,不也一样?   说到打击违法犯罪的话题,孟舟很有经验地建议起来:“进暗区之前,领路员不是会说一些注意事项吗?下次把监控警告也加入提示语里吧,看他们还敢不敢乱来。哎等等,你们不会是没装监控吧?”这方面他还蛮有几条熟识的门路可以介绍给江星野,但他又担心自己这样太热情,把人吓着。   听他这么认真地建议,江星野愣了半晌,忽然破功笑了起来,他明显不想笑得太过分,极力压抑笑声和肩膀抖动,却禁不住耳垂上的碎钻晃出细碎的波光,滑过孟舟的眼睛。   孟舟看得恍惚,抬手拂过他的耳垂,仿佛要挡一挡那过于亮眼的光茫:“你笑什么?”   “你啊,果然还是……”江星野忽然止住话头,侧头把耳朵亮出来,“满天星耳钉,好看吗?”   孟舟嗯了一声,手指一动,又想伸手摸羊脂玉似的耳朵,不期然却听见一声叹息。   “真想看看呀。”江星野说。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轻易被酒吧音乐盖住,它又太重了,重重地坠到孟舟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来气。他只能干巴巴地说:“很配你。”   “不娘吗?”江星野又问。   孟舟斩钉截铁地摇头:“当然不。”这是实话不是安慰,江星野的相貌自然不如他硬朗,他像个地道的江南人,柔而韧,温而润,但和女子的美丽并不相同。   江星野打趣他,娘这个词充满刻板印象,他还回得那么认真,又掉进他的语言陷阱了。   孟舟不响,他何止是掉进他的语言陷阱?他已经明白,这一晚,他早早掉进了江星野编织的黑色梦境,一脚踏空,看不见,摸不透,却欣欣然下坠,也不问坠向哪里,也不管会不会粉身碎骨,只想两个人一起急速地坠下去。   世界颠倒了,当他们真的相拥着坠落在酒店房间的床上,酒意涌到脸上,血液却往下冲刺,孟舟的脸红得像盏灯,把自己的心情照得清清楚楚。   太快了,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太慢了,他们现在才到这一步。   房间里很暗,只有台灯懒懒地亮着,床软得弹性十足,动作再大也只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欲语还休,还能承受更多似的。   脱下的衣服在地上胡乱笼成一团暗影,明明刚刚还是主人最精致的战衣,舍不得起一丝褶皱,小心翼翼喷过香水,此时却像蛇褪下的皮一样随意丢弃。   ……孟舟大口呼吸,像结束一场长跑。原来接吻也可以要人半条命,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暴、持久。   这种和江星野的温柔脸完全不符的接吻方式,令孟舟心有余悸,又难以自拔。   良久,他爆了句粗,“你疯了吗?”   江星野的脸影影绰绰,从孟舟身上抬起,他舔了舔唇上的残血,露出一个艳鬼似的微笑:“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不疯也总有点病,不信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孟舟说到做到闭上眼,说来挺意外,穿着衣服的时候,江星野看起来清瘦得像一竿竹,衣服一脱,这个男人的肌肉竟然并不比自己弱。   猛男的自尊心在此时受到了小小挑衅,孟舟暗暗比较,还是自己的胸肌大块一些,手臂也更粗一些吧,待会可得让这小子见识见识他的肌肉力量。   忽然,一块凉凉的布料盖住了孟舟的眼皮,打断了猛男夺回尊严的遐想,他伸手想摸,却被江星野捉住了手,孟舟纳闷地问:“你还怕我偷看?”   “你们‘正常人'诡计多端,就算偷看了我也不知道呀,不如一开始就做得彻底一点,”江星野抓着他的手去摸那块布料,“你摸,我的领带而已。”   “你才诡计多端吧,花样那么多,”孟舟笑,“又是你给我领路?”   “怎么,不喜欢吗?”江星野声调一扬。   “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在这?”这么多年,孟舟头回觉得这件事可以这么刺激,和线人的工作似的,不可预知。以往他常怕自己一身肌肉,力量过强,弄伤了身下那些娇弱的对象。   只是江星野那句“正常人”听着实在有些刺耳,孟舟顿了顿,皱眉说:“你只是看不见而已,我们都是正常人。”   他话说出去,半天没听见江星野吱声,正当孟舟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江星野突然俯身贴到他脸侧,蔓越莓甜香的酒风倏忽钻进耳道,灼烧他的耳膜。   “孟先生,别乱说话。”   妈的,孟舟浑身一个激灵,那他也别靠这么近,用这种语气说话啊。   他当即就想翻身把这个家伙压在身下,却忘了手正被人抓住,江星野警告似的加大了力度,大得让孟舟有些吃不消,就听那道柔和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我来,好吗?”   听起来是个问句,实则不等孟舟否定,江星野便抓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扣住了他手上的动作。   孟舟笑了笑,在这档事上他向来脾气不错,对象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既然江星野想主动一些,他也愿意配合他。   ……   江星野高高在上,指尖在孟舟身上跳着舞,他说:“你知道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吗?是配角。主角虽然光芒四射,可要么自己缺胳膊少腿,要么害得身边人倒霉,死爹死妈死恋人,一生都被波澜壮阔的命运支配,而配角只管平平无奇,无灾无病过完一生,多幸福啊。”   他抬起二人相扣的那只手,引孟舟的手伸向自己耳垂上的那点晶莹:“我只想当一个配角,平平无奇,无灾无病。”   对一个盲人来说,这个普普通通的愿望无异于天方夜谭。孟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想用力抱紧江星野,给他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慰藉。然而知觉倏然被手上的触感夺走,碎钻的坚硬,和耳垂的柔软同时陷进他的手里,他小心翼翼地摩挲,揉捏,听到江星野声音不对劲,心中了然,原来他喜欢这里。   他的手一路被江星野引领着,一直往下游走,孟舟忽然悚然一惊,这里……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点无聊的男性自尊又开始作祟时,孟舟却忽觉下身一凉,裤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更恐怖的是……   “你干什么!”孟舟一声暴喝,打断江星野的动作。   “嗯?”江星野一头雾水,旋即明白过来,安抚他道,“放心,我当top这么多年,不会让你痛的。”   “你……!”孟舟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一把抓下蒙在眼上的领带,正瞧见江星野无辜地望着虚空,手上已经做好了准备,跃跃欲试的模样。   好家伙,他要是再不制止,今晚猛1的清白就荡然无存了。   离开酒店时,已经是凌晨,街上人影稀疏,灯亮着的都没几盏,孟舟特意和江星野隔了老远站着,焦躁地等着网约车。   孟舟本来都和姐姐打好招呼今天不回家,哪知道看对眼的人竟然和自己同一型号,缠绵的夜硬生生提前掐断,还得浪费时间抚平自己的欲望,真他妈尴尬。   “真的不试试在下面吗?”江星野却似乎不知尴尬为何物,咬着烟回头找孟舟,他不确定他的具体方位,只好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我技术很好的。”   孟舟眉头打结,怒极反笑:“你怎么不自己在下面?”   江星野摊手,吹出一口薄烟,他连抽烟都姿态轻盈优雅,全然不似孟舟的凶狠模样,一双眼睛越发烟笼寒沙:“孟先生何必这么大火气?让我在上面,伤你自尊了?” 第5章 涉过那片海   坦白说,是挺伤自尊的。   不仅伤自尊,孟舟还很迷惑,他到底哪里像个0?是他的八块腹肌不够硬,胸肌不够鼓,还是他眉心的疤不够慑人,眼神不够凶?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遇这种乌龙?   临走前,孟舟气冲冲地帮江星野打开网约车的车门,江星野噙着笑,不由分说把一袋散装跳跳糖塞进他手里,钻进车,他又回头对他说:“你唯一的错在于错看了我,孟先生,我们会再见的。”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像该死的春风,撩了人还无辜得轻飘飘。孟舟用脚尖碾了一把地上的烟头,手心同步捻那一袋粗糙的跳跳糖,这能怪他看错吗?江星野长那么漂亮,谁不会误会啊?   孟舟悻悻然回到家,姐姐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没有开灯,怕惊扰她,这女人要是被吵醒了,保管要缠着问他今晚的事。借着手机屏幕光,他摸进浴室,粗暴地摁了几下开关,没亮。家里竟然停电了。好在水还有,还能洗澡。   又一次回到黑暗里,孟子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脱裤子的时候,手脚并用地找脏衣篮,还差点把自己绊倒。花洒是固定的,平时哪用他寻,随便往水下一站就得了,可现在光是走到花洒下,就花了他好大力气。   家里这套房有年头了,浴室只留一扇小小气窗,高高斜在头顶,今夜无月,连月光都借不了。水花咻的一下打在他身上,吓了孟舟一跳,倒不是水流太急,是看不见它从哪里来,没有防备。   失去视觉就会变成这样吗?世界充满意外,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出现的是袭击还是拥抱,孟舟忍不住地想到江星野,他每天上班遇见突然蹿出来的电动车会不会吓一跳?那些骚扰他的客人,会不会就埋伏在他上班的路上?酒吧那么吵闹,从门口到吧台,他走得难不难?   平时孟舟都很享受洗澡,一洗起码半个钟头,有时还边洗边唱,这次却草草结束,几乎是逃难似的逃离了浴室,他重重倒在床上,心里告诫自己,快睡吧,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嘛,难不成还约炮不成仁义在?不过是一次萍水相逢,谁也管不了谁。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数羊,隐约从自己身上闻见一缕花香,飘渺清淡,但是留香十分持久,洗了澡居然还有残留,烦死了。是那家伙的气味。   一次不欢而散的约炮,按理说不应该在孟舟的生活留下多深的印记,可那一袋跳跳糖他始终没舍得吃,怕它们坏了融了,他把糖放进冰箱储存起来,等反应过来,孟舟又纳闷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跳跳糖而已,劣质的小零食罢了。   翌日,从弟弟的黑眼圈和黑云盖顶的表情上,孟横读出了不祥的信号,为了他的自尊心着想,她体贴地没有细问那晚的情况,只是旁敲侧击地开解,这次不顺,不代表次次不顺,两条腿的男人那么多,就凭老弟这条件,还怕约不到?   孟舟知道他的萎靡实在很没道理,难道只是因为约炮失败吗?他无法和姐姐解释,因为他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可自那以后,他的视力好像突然提升了不少,街上有几个视障人士,他一眼就能瞧出来,那些平时几乎隐形的盲人,突然清晰了。   不过肯出门的视障人士到底是少数,外面太乱太吵,敏锐的听觉对他们反而是种伤害,盲道又经常被占用,孟舟看不下去,动手清理过好几次,可很快盲道上又会长出新的杂物,好像肿瘤一样春风吹又生,愁得他眉间疤皱得更深了。   这晚孟家姐弟在刀疤烧烤店吃烤串,孟舟又瞧见门前那条盲道被烧烤店的桌椅大摇大摆侵占,一股邪火就冒上来,他管不了别人,难道还管不了自己和小弟合资的烧烤店?   “澜子,”孟舟霍然站起,叫着小弟何观澜,“叫人把桌椅撤回来,别摆到盲道上去。”   眼下正是烧烤店人流最多的时候,店内吵吵闹闹,客人们大声聊着八卦,身处声浪中心的何观澜一时没有听清,扬声一喊倒把外地口音带出来:“大哥,你说啥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孟舟脸色一沉,气势汹汹地跨出门,人高马大的身躯嚯一下拦在走向占道桌椅的两个客人面前:“不好意思,这里不坐人了。”   这两个人是一对情侣,男方虽然被孟舟的体形和疤痕唬了一跳,但为了在女朋友面前维持形象,他硬着头皮顶回去:“凭什么?桌椅摆在这不就是让人坐的?”   孟舟也不和对方争执,直接用行动表示,他一把阖上折叠桌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拎鸡仔似的拎起椅子——没桌椅了,坐不了人了吧?   这种说干就干的作风把那男客人惹急了:“你什么意思?我们一来就收桌椅?这是什么风水宝地,还不让人坐了?叫你们老板来!”   “你没看见这是盲道?店里有空位。”半个老板的孟舟简直莫名其妙,下巴朝店里点了点。他的语气很诚恳地纳闷,是真不懂这人为什么对这个位子这么执着。   可是这话听在那男客的耳朵里,却是一番蔑视和鄙夷的滋味,他的女朋友并不想惹事,拉扯着他往店里走,劝他坐里面也是一样,可她越劝,男客越觉得脸上挂不住,越觉得孟舟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受不了孟舟懒洋洋的腔调,和那个俯视他的眼神,他打定主意,今天偏要和女友坐外面。   “盲道了不起?这条路上又没几个瞎子,瞎子是你妈还是你老婆啊,这么替他们着想?瞎子能给你几个钱,今天老子就坐定这了!”男客越说越难听,说着还伸手去抢孟舟手上的桌椅。   孟舟斜睨他一眼,一松手,用力拉扯的男客由于惯性,抱着折叠桌椅咚的一声重响倒在地上。这一摔,吓呆了男客的女友,也把他自己摔懵了,人被压在折叠桌椅下半天起不来。   那个男客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孟舟不言不语,倏然抬脚踩在他肚子上,愣是用脚又把他按回地面。   “继续坐啊,”孟舟咬着牙露出一个反派式的狞笑,指节被他捏得咔咔作响,“坐够本没有?”   那男客哪敢回答,他已经从这一脚上感觉到了和孟舟的力量差距,刚才那股唯我独尊的气焰荡然无存,别说呛回去了,大气都不敢喘,要不是何观澜带人赶来解救,他能把自己憋死。   送走不省事的客人,回到店内坐下,何观澜好声好气地对孟舟说:“大哥,好好说话就是了,别动手啊。”   孟舟灌了口啤酒,压下腹内火辣辣的怒火:“我有分寸。”   “小澜子你这可冤枉他了,我弟已经修身养性,收敛很多了,这要是以前,那男的当场就得头破血流。”孟横抬起手做了个板砖劈头的动作。   何观澜赶紧求饶:“横姐,你怎么还火上浇油啊?”   “那种人嘴巴那么臭,好像自己多上等人似的,要不是我新做了美甲,我也上去给他来个姐弟双打,”孟横笑盈盈把手指伸到何观澜的鼻子底下,“你瞧,我的新美甲,好看吗?”   只是简单的“好看吗”三个字,却撩动了孟舟回忆的神经,那晚在酒吧,江星野也是这样大大方方地把他的耳钉,他的耳朵,他的身体展露给他看,他是那个男客口中的“瞎子”,可他和常人一样工作,生活,甚至约炮,他知道什么是美,他也喜欢“好看”——人哪有不喜欢美的呢?   何观澜小心翼翼拈起孟横葱根般的手指,像个姐妹一样满口称赞:“太漂亮了,哪家店做的?”   孟横却没有回答,她瞥了一眼弟弟,叹道:“又在想小江?”   孟舟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又摇头,把何观澜看得满头雾水,忙追问谁是小江。   “小江啊,就是让我这个傻弟弟发疯清理盲道的‘罪魁祸首’,”孟横不紧不慢地戴上一次性手套,眼睛专注地盯着烤盘上油滋滋的肉,“老弟,还惦记他做什么?惦记没吃着啊?”   孟舟一下子哑巴了,他还没告诉姐姐他俩型号撞了,谁吃谁还是个问题。他没滋没味地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闷头又想给灌,被何观澜按住了杯子:“大哥,那个小江,是盲人?”孟舟只能点头。   “我说你怎么突然对盲道感兴趣呢,原来……”何观澜这下听明白了,神神秘秘地说,“他,是不是很漂亮?”   孟舟没懂他神秘个什么劲儿,但还是又点了点头。何观澜一拍大腿,连声说“果然如此”,孟舟更莫名了:“什么果然如此?”   何观澜跟孟横对了一下眼神,两个人齐声说:“果然是你喜欢的类型。”   孟舟被他俩逗乐了:“所以我喜欢什么类型?”   何观澜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傻大哥,痛心疾首:“大哥你还没发现吗?你就喜欢长得漂亮的,好好回想一下你之前那些对象,是不是个个都好看?”   什么啊,说得他好像很好色,很花痴一样,孟舟不满地想,他只是对美有点小讲究。   “漂亮还不是最致命的,”孟横老神在在地拖长语调,一张樱桃嘴却在撕咬一块巨大的烤肉,“还得勾起我们小舟的助人情节,小江长得好,又是需要帮助的盲人,简直完美符合。”   孟舟愣了,想反驳又无言以对,是,他喜欢美人,江星野也确实漂亮,他也确实令人放心不下……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呢?   那个微妙的、阴差阳错的又充满热烈、意外乃至狂暴的夜晚,在他们嘴里变成了单薄的一个词,一个一直以来的偏好。江星野的吻,他的指尖,他身上的花香,他那颗满天星的耳钉,还有那些自伤又自嘲的话语……那晚所有的浓稠,都消弭在“偏好”这个单薄的词里。   孟舟不喜欢这样。   “或许吧,太复杂的事我也不懂,”孟舟放下酒杯,啤酒的泡沫在他眼里渐渐融化,“可我直觉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他让我看到了以往看不到的风景。”   孟舟从烧烤的热气和香味中抬眼远眺,马路上车来车往,人群亘古不变似的流动着,春日正好,绿化带上的植物枝叶舒展,树荫下跳动着璘璘光斑,这是他眼中所见的平常但缤纷的世界。   而江星野的世界浸泡在无边的黑海,物体失去光影色彩,只剩触手可及的形状,黯淡的浪花私语呢喃,无人回响,也无人看见那有满天的繁星,照不透那片海。   两者泾渭分明,但孟舟却有幸短暂地站在明与暗的海岸线,他第一次想要涉过那片无垠的黑,去江星野的身边。 第6章 不后悔   那晚从花店回来,孟舟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其实后来他有找过江星野,在他终于确定不管对方是否和他撞号,他都想和他再见一面后,孟舟嘴里含着江星野送他的跳跳糖,又去了一次曙光餐厅。   然而江星野已经不在那了,餐厅老板严殊说,他本来也不是餐厅的员工,只是心情好时会来帮帮忙。   “星野是我朋友,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严殊冷着脸,扫了一眼孟舟,“你也不必找,他既然没给你留联系方式,什么意思你应该懂。”   孟舟不是个特别敏感的人,但他也不笨,这个严老板显然对他有敌意,可这敌意从何而来?那晚虽然没有约成,但是你情我愿的,散得也算体面,不至于让江星野的朋友恨他吧?除非,这个严殊对江星野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可是江星野说,”孟舟不管不顾地开口,吐出的字像子弹,一个一个从牙缝里发射,“我们会再见面。”   严殊的表情顿时不好看了,但孟舟的脸色比他还臭,那张本就很适合生气的脸,吓得来往的顾客都退避三舍。   在那之后,孟舟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寻江星野的踪迹,除了向餐厅员工偷偷打听,楼下的独角兽酒吧他也没放过。   他想过,江星野对酒吧那么熟稔,应该是个常客。酒保说,他以前是常来,可也已经很久不见他的身影。   “不过他来也只是默默喝酒,你不知道,那副忧郁的样子,惹得多少人搭讪,”酒保八卦地眨眨眼,“搭讪的人一发现他是盲人,更激动了,毕竟是gay的盲人,很少见吧?”   “他们只是把我当作瞎眼的猫”,孟舟忽然想起江星野对自己在人们眼中的定义,他的眼睛和取向,在人们眼中都只是猎奇的景观吧。   他们之间的连接太过短暂,让孟舟也没有信心保证自己和他人不同,但他又那么不甘心,念念不忘地寻找江星野的踪迹,还想过拜托接头的老赵警官帮他调查,好在最后线人的职业道德阻止了他。   孟舟设想过无数种和江星野重逢的画面,可没有一种像现实这般离奇,他们重逢了,可江星野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他装得那么逼真,骗过了所有人,但是骗不过孟舟的无用超能力,孟舟故意抱住他时,用身体感知到他刹那的情绪——江星野和他一样激动。   那他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摇身一变成了这家花店的店长,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孟舟想安慰自己,也许江星野对案子并不知情,但那可能吗?   这一晚他都没怎么睡着,早上人赖在床上,又疲倦又清醒,听着姐姐在外面忙活的声响,一会儿乒乒乓乓洗漱,一会儿叮叮当当下楼买早餐,反倒有了点朦胧的睡意。   孟舟翻了个身,想借这点难得的睡意好好睡一觉,门铃却在这时响了。他烦得在被子里哀嚎一声,不是吧,孟横那女的又忘了带钥匙?   他骂骂咧咧趿着拖鞋,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老姐,你到底要忘……”然而后半截的抱怨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后,眨眼销声匿迹。   眼前不是他那个丢三落四的姐姐,而是那个令他辗转反侧的男人,江星野。   似乎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江星野的脸上绽放清爽的笑容:“孟先生,是你啊。原来你也住这里?我的房子前段时间一直在装修,打扰你们了吧?这些是我的赔礼,请务必收下。”   他把手上的礼品袋塞到孟舟手里,孟舟这才反应过来:“啊……哦……等等,对面是你的房子?”对门哐啷装修几个月,最近门脸上还贴上了暖居的对联,几天前他路过时,吐槽这家邻居挺讲究,没想到……那是江星野的房子。   这么说,他们早该相遇的。   装修那么混乱,江星野一个盲人,自己也监不了工,估计是拜托别人代劳了吧,所以他们一直没有碰着。哈,碰着又能怎样呢?   “嗯,这里的房子离花店近,而且老小区的房子,价格没有太离谱,”江星野很热情,“有空来我家玩呀。”   他们并没有聊很久,江星野确实只是来拜访邻居的,寒暄了几句,就转身去别的邻居那送礼去了,于他,孟舟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邻居,普通客人。   孟舟呆愣在门口,彻底没了睡意。他匆匆关门洗漱,抬头见到镜中的自己,眼下两团青黑,一头长发睡成风中杂草,倔强飞扬,提醒他刚刚自己在江星野面前的样子有多蠢。   虽然对方是看不见,但他莫名还是有种输了一筹的感觉。江星野那家伙,为什么时候都那么……完美?   心里莫名愤愤不平,孟舟坐到餐椅上,打开这位芳邻送的礼品袋,里面是一些点心和糖果,包装十分精致。姐姐早饭还没买回来,干脆把这些吃掉垫垫肚子,他撕开糖纸,糖果往嘴里一丢,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口腔里久违地跳起熟悉的踢踏舞,那糖居然是跳跳糖。   孟横提着两袋早点回到家时,就看见家里的大白墙上倒立着她那个傻老弟,活脱脱一蜘蛛侠,一头乱发挡住凶神眉眼,孟舟嘴里还嘟嘟囔囔:“想不明白啊草。”   “弟啊,血液倒流也没法挽救你的智商的,”孟横捋了一把飘飘长发,下巴朝桌上的小笼包抬了抬,“来吃饭,你姐我杀出大爷大妈重围买的早饭,不快点过来,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加餐。”   就着小笼包滚烫的汁水,和姐姐的威逼利诱,孟舟隐去任务的细节,将江星野上门和花店的事和盘托出,捎带也把那晚他们两个约炮的乌龙一并交待,说完这些,他虽然想不通的依然想不通,但是心口感觉松快了些。   孟横的表情却不松快,她问孟舟要了根烟,孟舟纳闷,她不是戒烟了吗?结果被狠瞪了一眼,只得乖乖递上,可惜孟横抽不惯他的烟,呷了一口就碾在烟灰缸里灭了。   “你说他买了房,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孟横不提他们那次乌龙,先提起这桩事,“花店店长的工资才几个钱,不涉案,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还装修?”   姐弟俩坐在餐桌边,四目齐齐望着桌上江星野送来的礼物。这些孟舟自然也知道,只是心头的疑惑和质疑,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好像一把撕开他和江星野重逢的惊喜、嗔怪、五味杂陈,变成冷冰冰的现实,横亘在他和江星野之间。   他不太想听。   “管他是有苦衷还是原委,你又不是警察,不必抽丝剥茧探寻真相,你只是个线人,拿钱办事,也就完了。说实话,虽然我只见过小江一面,但我看得出来,你这个实心眼斗不过他。我意外的是,”孟横轻笑一声,“小舟,你这次居然这么认真?”   孟横以为过了这么久,弟弟早该和江星野翻篇了,哪里知道这个浑小子做个线人的兼职都能碰见炮友,这叫什么事?   一听姐姐难得这么正经地叫他的名字,孟舟气势上就输了三分,他哈哈赔笑:“姐,是你太认真了,我没有。”   “别给我来这套,”孟横拍了一下孟舟的头,目光瞟向墙上挂的全家福,“爸妈都不在,我就你这么一个臭弟弟,哪怕江星野没有涉案,他是盲人,以后会多麻烦,负担会有多重,你想过吗?”   她的话道理实实在在,孟舟也知道姐姐虽然经常对他阴阳怪气,可也全然是替他着想,尽管他一点也不想听谁说盲人多麻烦、多累赘。   那张全家福拍得很早,虽是彩色,却已经泛黄褪色,一家四口的笑容灿烂,却叫孟舟不敢多看。   照片是在游乐场拍的,那个年代,能去游乐场玩乐还挺奢侈,孟舟记得那时自己才十岁,央求了好久,鼻涕眼泪全用上,全家才一起出动,所以拍照前他脸上还有泪痕呢,被姐姐和妈妈嘲笑好久。   是爸爸替他拭去脸上的泪痕,又拍拍他的小脸,送了他那句老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的爸爸孟远帆,从来都是这么温柔,他不会对孟舟说一句重话,摆什么臭脸,也不会喝止他的不安分。   每次孟舟在外面和其他小朋友打架,大人把状告到孟远帆面前,孟远帆都会蹲下来,给他擦洗伤口和污渍,等小男孩的情绪稳定下来,再问清楚打架的理由。   孟远帆总是无条件地相信他的孩子。   “姐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在游乐场,你要坐旋转木马,我眼馋得要命,又不好意思跟着,觉得那是你们女孩子才玩的,老爸怎么说的?”孟舟忽然问。   孟横没料到弟弟突然提起往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些美好的记忆叫她声音也放柔了:“当然记得,他说既然出来玩,就要玩尽兴,叫你别害臊,想玩就去玩。”   “对,他还说,如果我不去玩,以后想起游乐场,想起全家出来玩,都会被这个遗憾夺走所有注意力,所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孟舟握住姐姐的手,眉间的伤疤柔和地舒展开,“姐,我想查这个案子,江星野这个人我也要弄清楚,不明不白的不是我的风格。”   他顿了顿,又说:“但我没你想得那么深远,我和江星野根本还不到谈以后的程度,我只是好奇,只是单纯不想自己后悔。”   孟横愣了一下,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子:“你都把老爸都搬出来了,劝你这种脑子不带拐弯的傻子,算我白费劲。”   “姐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而且我相信老爸肯定站我这边……”   “屁,你要是拎得清就不会傻到替人蹲监狱……”孟横话说了一半住了口,意识到不宜再揭弟弟伤疤,她转过脸去,戳了戳盘子里的小笼包,“再说老爸一向偏心你。”   孟舟倒是不怎么在意地嘿嘿笑起来,气得姐姐揪住他耳朵骂:“还笑!傻狗似的,被对门那个卖了估计都不知道吧?你说你,怎么约炮还约了个同号的?摸人家的时候,你那小能力就没给你通风报信?”   “姐你说什么啊!”孟舟佩服姐姐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老脸一红,“我那能力哪能分辨这个啊!” 第7章 花痴   开花店听起来很浪漫,每天鲜花为伴,清香扑鼻,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娇艳欲滴的花朵上,也照亮来往顾客一张张笑脸,此情此景,是多少人梦想的工作。   在加入则枝花房之前,莓莓也曾经是这样想的。现在嘛,莓莓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欲哭无泪。他们店不是那类只管把花往冷藏箱塞的花店,江星野喜欢自然,所以除了必备的冷藏箱,店里还摆了大小盆栽,把整个花店装扮得像小型植物园,生机盎然。   客人们都啧啧称奇,但相应的,工作量和难度也增加了。   养护鲜花可比养护花材难多了,什么时候浇水,浇多少水,如何修枝施肥,完全因花而异。莓莓拿着小本本记了好多条,可到了实际操作,还是记得这条忘那条,手也老被粗糙的花枝磨破皮。   “店长,我又扎到手了……”莓莓哀嚎一声,她连这些基础都学不好,更别说花艺了。   店里两面雪墙,左边挂的是鲜切花,右边是干花,橱窗里则是日日被路人观赏的主打作品,全都出自江星野之手。莓莓的作品想要上墙,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江星野麻利地摸出药箱,递给莓莓最后一片创口贴:“叫你戴手套啦。”   莓莓撅起嘴:“店长你怎么不戴?”这段时间一盒创口贴全都献身给她,江星野半片没用着。   “我?”江星野扬了扬手,他的手玉骨雕成的似的,虽然也有过伤,但似乎只留下淡粉色的痕迹,“摸不到花,就‘看’不见它们啊。”   盲人靠触摸“看”世界,戴了手套,摸什么都隔了一层,不真切,莓莓一时哑然,她后悔,竟然忘了这个。   江星野没有怪她的意思,很多人都会忘记他是盲人。他的眼睛完整,不像那些天生失明的人眼部有残损。不光完整,眼形还很标致,瞳孔是类似混血的漂亮浅棕,像午后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是后天盲的。刚瞎的时候,江星野怎么也不相信,他的世界不再由阳光雨露、野木繁花、山川湖海构成,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听见周遭声音嘈杂,像密不透风的黑水将他溺毙。   妈妈在他耳边抽泣,旁边病床上有人痛苦地哀嚎,地板上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主治医师轻飘飘地叹息,问他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   江星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不知谁说过,疼痛是活着的证明,可他的眼睛不再疼了。   于是他说:“我的眼睛死了。”   一个眼睛死了的人,生活中却几乎称得上行动自如,似乎也不怪来店的客人好奇。   花店格局摆设,鲜花种类状态,他全都了然于胸,想去哪去哪,想拿什么花拿什么花,他甚至记得每个熟客的喜好,身份职业,家庭情况,没有刻意掩饰也没有特意表现,只是如常地忙碌着,却叫健全人们大吃一惊,暗地里都说他身残志坚。   担任店长没多久,江星野就成了这条街区远近闻名的红人,则枝花房也借他涨了名气,天天都有人光顾,买花的顺便看看他,不买花的也要来看看他。   江星野觉得好笑,看一个瞎子如何生活到底有什么趣味?也只有某只傻狗会说什么,“你只是看不见而已,我们都是正常人。”   下午三四点,正是生意清的时候,两个人无事可做,闲话着坐了下来。   “店长,”莓莓忽然想起什么,揉了揉酸痛的肩颈,长时间低头剪花枝挺伤的,“孟先生好像有几天没来了吧?以往他隔三岔五就来买花,他不来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买那么多花家里放得下吗?”江星野手里夹着烟,还没点燃,唇角就清浅一勾,语气很笃定,“不会再来了吧。”   毕竟是他失踪失联在先,再见面装作不认识人,还蹦跶到孟舟对门,看上去跟故意恶心人似的——虽然他确实是故意的,但也是真没想到孟舟还住那儿,那么老的小区,从小住到大,就没想过换个地方?   换作他自己被这样对待,早气得彻底拉黑对方了,怎么可能还来人家上班的地方找不自在?   莓莓却不信花店就这么痛失了孟舟这位常客,她说:“不会吧,孟先生可喜欢花了,他之前和我感慨,‘花这玩意,娇贵,难伺候,又当不得饭吃,可谁叫它美呢?’店长你听听,这种怪话一般人讲得出来吗?”   江星野笑得指间的烟微颤:“他不是爱花,是爱美,只要是美的,他都喜欢。”   “啊?爱美?这么一说,孟先生每次来都穿得很讲究呢,鲜花配帅哥,确实美得很。”莓莓对爱美的认知就是爱打扮,她琢磨着江星野的话,忽然反应过来,“店长,你真的不认识他吗?听你口气,怎么好像很了解他呀?”   江星野并不作答,只是点上烟吸了一口,好像全部注意力都在烟上。   莓莓被勾起八卦心,那天他们在店里见面,她就觉得氛围不太对劲,想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搜肠刮肚,先把孟舟老底揭穿,献上投名状:“可是我觉得孟先生是真爱花的,之前他在微信上问我,橱窗展示的满天星卖不卖?他说他最喜欢的花就是满天星,第一次见以满天星为主角的花艺,很想买。”   没有眼神交流,莓莓不确定江星野听没听清,正想要不要再说一遍,陡然听见江星野语调微扬:“你有他微信?”   “有呀,他加了我们店的官方微信,很多客户都是这样线上下单的。”   江星野明了,睫毛一落,空荡荡的目光投向午后暖光溶溶的街道,他都没有孟舟的微信。   叮铃叮铃,玻璃门上铜铃摇动,在静谧的花店显得格外清脆,孟舟肩披阳光走入花店,深吸一口花香,习惯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莓莓赶忙起身,正要开口招呼,眼前却飞过一个瘦高的身影,江星野不声不响,抢先一步迎上前去:“孟先生,这几天是加班还是出差呀?都不见您来,啊……”   他像忽然顿悟,停顿一会儿,半截烟灰从他指尖抖落,江星野敲敲太阳穴,接着说:“瞧我这记性,金河大厦背面那条街,好像也开了一家花店吧,开业大酬宾,十块钱三枝花,又便宜又好看,您是不是上那去了,就把我们给忘了呀?”   孟舟被杀个措手不及,眉峰再度聚起,当下有所指地反击:“哪能呢,我在你们店充的钱还没用完,帐都没算清,怎么忘得了?”   莓莓别的听得云里雾里,“帐没算清”却是懂得不能再懂了,忙道:“孟先生,我哪笔帐算错了?店长,天地良心,我没算错帐啊……”她有点慌,这个孟先生怎么回事?有问题私下和她说啊,干什么当着店长的面告状?   江星野哎了一声,拍拍莓莓的肩膀以示安慰:“ 是说呢,这可得盘清楚,免得有人随便冤枉人。”   到底谁冤枉谁?孟舟脑门一紧,他这几天不过是忙着和接头的老赵汇报情况,才没来花店。   说来也真憋屈,他在则枝花房忙活这么久,没拿到什么关键情报,老赵那边不太满意,说如果查不出来,撤退算了,换别人上。   这话说得,叫他金牌线人的面子往哪搁?   他好说歹说,老赵才勉强同意再试试一段时间。   “虽然情报要紧,但是动作要小心,别打草惊蛇,还把自己搭进去。”老赵很是语重心长,但孟舟哪里需要他提醒这些,他又不是第一天干线人的活。   无视姐姐“两个1没有好结果”的诅咒,孟舟微调了计划,重新定位自己的身份,之前他给自己的人设是金河大厦的金融精英,年薪百万,浑身名牌,谈笑间元宇宙、虚拟币尽在掌握,可怜高处不胜寒,孤独寂寞冷,靠买花啊草啊,聊以慰藉。   在他英俊的外表,逼真的演技,和几乎每天上门送钱的多重夹击下,单纯的莓莓早早被他拿下,什么老底都跟他掏。   ……虽然好像都是没用的底。   现在嘛,这套估计对江星野没用,他就住在他们家对面,什么年薪百万的精英会住那个破房子?这案子说不得还是要从江星野身上突破,他脸一沉,跳出夹缠不清的算账:“江店长,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不检讨自己,反倒对顾客兴师问罪?”   孟舟那张号称一皱眉就吓哭小孩的脸,果然威力十足,莓莓一见他摆脸色立刻蔫了下来,不敢说话,眼圈都红了,瞧得孟舟有些心软,却还要撑住凶相。   可江星野看不见,管孟舟臭脸好脸,他只把莓莓劝到一边,安抚她放心忙别的去,以后孟舟都由他接待,他不敢拿她怎么样。   莓莓千恩万谢,店长实在是对她太好了,太善解人意,就是有点纳闷,这个孟先生怎么好端端的转了性?   江星野指了指脑袋,小声说:“可能这里有问题吧。”   “那孟先生今天想买什么花?”再站到孟舟身边服务时,江星野又恢复笑容,灿烂得不逊于午后阳光,身姿笔挺,态度毕恭毕敬,挑不出一点错,和当日在餐厅服务一样尽心尽责。   “我随便看看。”孟舟昂起头,高姿态地把手背在身后,像阅兵似的在花丛中流连,他指着眼前一抹娇艳似血的花说,“这朵玫瑰还可以。”   “哦?”江星野凑过来嗅了嗅,摸了摸,才说,“孟先生,这是月季。” 第8章 吃糖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孟舟绷住骄矜的表情,脸上已经烧起来,江星野这什么鬼鼻子,眼睛看不到,凭嗅觉就能辨出是什么花?   “我还能不知道那是月季?考考你罢了。”孟舟没忍住,为自己挽了一回尊,“再说,管它什么花,好看不就得了?”   江星野笑笑,没有揭穿孟舟贪图花的美色,压根就是个“花痴”的事实。他折回前台,拿起店里的零食盘,递到孟舟跟前:“孟先生,吃颗糖消消气吧。”   吃了就闭嘴吧。   背对着他们浇花的莓莓听得简直五体投地,瞧瞧店长,这才是服务业的帝王,不卑不亢,软硬兼施,比之前那些只知道插花,或者只知道骂她的店长不知强了多少倍。   孟舟扫了一眼托盘,只一眼就看见零食堆里的的跳跳糖。又是跳跳糖。   江星野没来的时候,花店根本没有放这种零食的歪风邪气,这人是不是走到哪,就把跳跳糖带到哪啊?   随便就能吃得到的玩意,自己却当宝贝一样收藏起来,孟舟心里的火蹭地一下顶上来。   “什么破烂零食也拿来给我吃?”孟舟模仿着反派的口气,一抬手臂就要搡开,哪知道手臂才伸出去,就被江星野一把抓住。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孟舟按住江星野的手差点给他来个擒拿,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演戏,生生止住动作,对方冰凉的指尖却趁机忽然贴上他的唇。   一丝草木花香似有若无飘在鼻尖,柔软的指腹在他唇珠上不轻不重地碾了一碾,孟舟顿时牙关松动,一恍神,粗糙的颗粒顺势滚进嘴里,他哑火了。   推辞没有看中的花走出花店的时候,孟舟悔不当初,一条平整的马路愣被他走出了石子路的效果,头重脚轻,脚步错乱。刚才他怎么就……怎么就张口了呢?   把糖送进他嘴里还不够,江星野的手指似乎还意犹未尽,又蹭着他的唇肉描摹了一圈,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   “孟先生,甜吗?”   可恶,这个男人就是在勾引他。在餐厅是这样,在花店也是这样,不管是否装不认识,他都像《西游记》里美貌的妖怪,守着自己的洞府等孟舟上钩。   幸好当时店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莓莓又在另一边给花浇水,应该没有看到江星野的小动作。   走到街巷的僻静处,孟舟深呼吸几口,小心地吐出那颗跳跳糖,用纸巾仔细擦干净,放进了密封袋里。   那颗糖再从密封袋里拿出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糖是粉色的,上面撒着亮晶晶的糖粉,被四周灯光一照,晕出虚假的珠光宝气。形状被唾液消融了一点,但大部分都保留下来。   老赵警官打量着这颗跳跳糖,咂了一下嘴:“小兔崽子,靠这种小零食行贿可不行啊。”   “就你这职级,犯得着老子行贿?”孟舟白他一眼,说,“拿回去验一下,保证这玩意有猫腻,八成就是你要的证据。”   老赵那双总是半眯着好像总睡不够的眼睛陡然有了神:“你怎么知道?吃了?”   “咳……”孟舟不想提江星野喂糖那一茬,色厉内荏地叫道,“不尝一下怎么知道有问题?”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把这个糖和案子联系起来,可当江星野的指尖触到他的唇时,那瞬间传递的情绪太过复杂,让孟舟下意识对那颗跳跳糖多留了个心眼。   怪也怪他这个小能力,不擅长识别过于复杂的情绪,只能帮忙拉响他心里的警报。   果然,他才舔了几下,就感觉出这糖味道不对,赶紧离开花店,把这小东西从嘴里吐出来。   “行吧,我收了,”老赵把糖装回密封袋揣进自己口袋,伸手拍拍孟舟的头,“臭小子,悠着点。”   “我有分寸。”孟舟摆手,回了个口头禅。   那边老赵已经乐呵起来:“我才骂你几句,立刻就有了进展,看来以后得多骂。”   “得了吧您,我可拒绝棍棒教育、挫折教育那一套,”孟舟斜挑眉毛,眉间疤也跟着活了似的,拇指食指摩擦比划了一下,“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您不得意思意思?”   “去去去,没预算没预算。”老赵张开手臂,像铁公鸡亮出翅膀,他想轰孟舟下楼,却被飘动的床单当头糊了一脸,烦躁地骂道,“你干嘛非要选天台当接头地点?!”   孟舟也忙着一起扒拉床单,振振有词:“那《无间道》不都这么演的吗?“   “搞搞清楚,人家是卧底,你是线人,职级差远了。”老赵刻意在“职级”二字上加重语气。   孟舟笑,做作地长叹一声:“三年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都快十年了,阿sir。”   老赵差点心肌梗塞:“扯淡,你回东越才一年多好吧?”   孟舟冷不丁开口:“从我高中辍学,于叔那任开始,也差不多十年了吧,时间真快啊。”   对话戛然而止,老赵哑然,想说点什么,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抓到,眼睁睁见着孟舟背对着他挥手告别,分床单、拂被罩,潇洒地离开了天台。孟舟挺拔的后背已经不像当年那个高中生那么单薄,可华灯下被拉长的影子,还是如出一辙的孤傲。   天台上大风不止,老赵拨通内线电话,话语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小孟挺好吧……给个机会……”   他踩住天台上的碎砖头,探头往楼下瞥,正看见孟舟一抹黑影汇入霓虹涂抹的人流,很快不分彼此。   这小子单论长相,其实太出挑,不适合当线人,但他高中辍学后就在街头混,讲义气,人大方,三教九流都喜欢他,哪怕离开东越市去了北方,也照样吃得开,听他说,漂泊的几年他还继续干着线人的老本行。   说实话,老赵不理解有人对这行爱得如此深沉,什么毛病,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干这个?虽然警方会替他保密身份,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卧底的警察都有可能暴露被罪犯报复,死于非命,何况是线人。   之前老赵也劝过孟舟:“老于也不会希望你一直这样,没个稳定工作,还打光棍,俗话说,花无百日红……”   “老子这么帅,不光百日红,还要千日红,日日红,追我的人塞爆金河大厦,”孟舟气笑了,“您老有空催我,不如管管警队里那些歪瓜裂枣吧。”   长得好能当饭吃?老赵追着孟舟一顿抽,却到底拗不过他。   几天后,跳跳糖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如孟舟所料,这不是简单的糖果,里面含有的微量成分和警方查到的违禁药品十分相似。但因为含量太少,当不了正规证据,也不可能因此查封花店。   孟舟盯着家里果盘里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跳跳糖,一部分是江星野之前登门送他的糖,另一部分则是一年前他留给他的那一小袋。   他尝过了,这些跳跳糖表层是一样的粗糙,甜味也是很廉价的糖精、食用色素的味道,吃起来就是普通跳跳糖。曙光餐厅现在还有拿跳跳糖入菜的菜品,如果有猫腻,早就被人投诉了。   显然有问题的只是花店的糖。   但孟舟猜测,如果把花店零食盘里的其他糖果都拿去检测,恐怕反而查不出什么。那句老说怎么说来着?藏木于林,人便视而不见。   他紧蹙眉尖,好像恨不得把自己那道疤挤飞出。孟舟没有把江星野之前就送过他跳跳糖的事告诉老赵,他有他的私心,孟横说得对,他不是警察,但他比警察还需要一个真相。   如果不是因为和江星野有过一段跳跳糖之缘,他恐怕也很难会留意到跳跳糖这么微小的东西,毕竟则枝花房是家花店,花店有问题,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花,谁会想到跳跳糖呢?   他伸手拈起一颗鲜红的跳跳糖,扔进嘴里,二氧化碳伴随甜味在他舌尖融化、跳跃,噼啪作响。   江星野给他那颗糖,是故意的吗? 第9章 热心邻居   跳跳糖消失了。   几天后孟舟再去花店时,零食盘里堆着的都是当下最流行的零食,包装精美,配料丰富,还不少是进口货,一看就比跳跳糖高档,跳跳糖这廉价老土的零食,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他问莓莓:“你们店还搞年龄歧视啊,跳跳糖招谁惹谁了,那可是我的童年回忆。”   莓莓被他逗笑,但笑完很迷惑,零食盘里有过跳跳糖吗?她没放过呀。莓莓转头去问江星野,江星野从花丛中抬起头来,头一歪,脸像白纸一样空白:“什么跳跳糖?”   很逼真,很无辜,很会装。最可恶的是,装还装得这么好看。   不过气归气,心绪再起伏也不耽误孟舟思考正事,显然江星野不愿意在莓莓面前谈起跳跳糖的事,也许他和孟舟一样,不想把莓莓这个单纯的女孩卷进案子。   那天的零食盘里藏了一颗“有毒”的跳跳糖,江星野故意支开莓莓,亲自把这颗毒糖送到孟舟嘴边,是预警,还是求助?他和这家店的关系到底……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跳跳糖,”孟舟话锋一转,“那天江店长给我得喂太快了,没反应过来。”   莓莓惊呆了,原来自己那天背对着他们,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一幕,店长为了让孟先生消气闭嘴,竟然直接喂糖?用什么喂的?手,还是……嘴?   女人的直觉果然准,她就说这两个人之间氛围怪怪的嘛。   “孟先生,”莓莓悄悄拉住孟舟,自己压低声音还不够,手还往下一压,示意孟舟也学她谨慎一点,“你是不是……想追我们店长啊?”   “呃……”孟舟迟疑了一瞬,很快跟上莓莓的节奏,可怜巴巴说,“是……吧。”   这就解释得通了,莓莓瞬间挺直腰杆:“难怪你老抬杠呢,我真的孟先生,喜欢谁欺负谁这种小学生把戏没用的,我们店长人见人爱,人气旺的呀——好多vip会员,都是因为他才办卡的。”   孟舟暗自冷笑,他当然知道江星野人气旺,之前这人在曙光餐厅和独角兽酒吧,人气就没下来过,就连姐姐拍的那期探店视频,也因为江星野露了一小脸,数据一下爆了。   “是啊,我也知道很多人喜欢你们店长,所以难免会着急一点,”孟舟半真半假地说,“一着急就容易口不择言。”   莓莓懂,她叉起腰,为孟舟指点迷津:“孟先生,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的,我看店长对你还是很有好感,喂糖这种服务,可不是一般客人能享受的。”   孟舟差点笑破功,好不容易忍住逗她说:“我给你们店充了那么多钱,尊贵的会员一枚,不是一般客人了。”   莓莓摇头:“你那是普通会员,不是vip啦,我们店的vip都要店长认证的,认证了才能享受店长的专属服务。”   专属服务?孟舟愣住了,什么玩意,花店还搞这种东西?他一点也不知道啊。   服务内容是什么?正经花店会这样吗?   再看江星野时,孟舟的目光变了,他怀疑,愤怒,憋屈,脑海里忍不住描摹那天江星野摩挲他唇珠的触感,他也会对其他vip做这些吗?这就是他的专属服务吗?   莓莓见孟舟脸色不太对劲,忽然意识到什么,看起来这位孟先生并没有接到她家店长成为vip的邀请,这可真是太惨了,不得有后悔自己嘴太快。   “要不,我帮你问问店长……什么时候让孟先生你转成vip?”莓莓小心翼翼亡羊补牢,可孟舟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差了。   “不用,我自己来。”   孟舟脸涨红得比街边的紫薇花还要鲜艳,他走到橱窗旁,朝弓身摆弄鲜花的江星野砸去质问:“江店长,要充多少钱才能升为vip?说个数,我不缺钱。”   江星野完全状况外,他瞧不见莓莓使劲跟他使眼色,愣了一会儿,笑:“孟先生连月季和玫瑰都分不清,不必办vip了吧,浪费钱。”   绝杀,KO。   孟舟护住自己残存的血量和自尊,咬牙道:“我查过资料了,现在很多花店当玫瑰卖的花,实际上都是‘切花月季‘,我认错一两个很正常。”   “啊,您这是承认自己认错了?”江星野放下手上的园艺剪,笑盈盈,“可我们卖的都是真货哦。”   又被堵回来了。   孟舟紧皱眉头,总觉得这次重逢后,江星野对他的态度就有点……扎人。起初还只是装不认识,近来升级为阴阳怪气,今天干脆直接怼他了。   是因为他越来越接近真相了吗?那个vip难道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密?这么不想让他碰?   那晚温柔脆弱、又意外放得开的漂亮男人,去哪儿了?   *   孟舟手捧鲜花花站在江星野家门前,照理来说,这应该是唯美的送花场景,可他一头睡毛的乱发,炸得跟狮子似的,身上穿着姐姐买的卡通大狗睡衣,眼睛全靠毅力支撑睁开,完全和唯美搭不上关系。   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外面天还是黑的,他像个神经病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按着门铃,那铃声本该很悦耳,奈何在这个时间点响,效果就和催命符一样。   门倏然开了,孟舟刚张口说了个“江”字,人就被猛地扯进屋里,压在了门后。   他被江星野沉沉地压着,屋里没开灯,只有稀薄的月光从窗帘后流出,隐约能看见大概的轮廓,可即便只是轮廓,江星野也美得过分。   孟舟扭过头不去看那张惑人的脸,提醒自己可是金牌线人,是来干正事的,可他们贴得太紧了,他有点喘不过气,耳朵里只听见衣服摩擦的窸窣。   朦胧中,江星野俯下身来,越来越近,温热的吐息和飘渺的花香扰人心智,他疑心江星野要吻他。   可惜没有。   “江店长你这样误会可大了,随便就把人拖进屋,”孟舟笑道,“幸亏碰着的是我这个热心邻居,要是别个坏人……”   “不随便,我认得你的味道,”江星野的声音听着比白日低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贴着孟舟耳朵说话的缘故,低得怪痒的,“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热心邻居?”   “四点嘛,再过一个小时,你就要去花店进货了。”   江星野奇道:“你知道?”   这回换孟舟控诉了:“那当然,我就住你对面好吧,每天五点乒乒乓乓出门的人是谁啊?我不说。”   江星野思考了一下自己动静是否真的有那么大,感觉到身下的孟舟忽然动了动,他往下一抓,抓起孟舟的手腕抬起,花香瞬间扑鼻而来。   按理来说,以他对花的敏感,他应该第一时间就闻到花香才对。然而刚刚他真的只闻到了孟舟的气息。   照顾健全人黑灯瞎火看不见,江星野把灯按开,那只是一盏氛围照明的壁灯,不足以让客厅亮如白昼,毫发毕现,但落在人身上,身周便像神一样打上一圈柔润的暖光,很舒服。   孟舟这才发现,江星野的眼睛布满血丝,一看就没睡好,客厅茶几上放着亮屏的笔记本电脑,和散乱的花材。   “你不会一晚上没睡熬到现在吧?”孟舟乍舌,他为了突袭江星野,可是九点钟就上床睡了。   江星野无所谓地点头:“工作。”   孟舟的良心有点痛,虽然知道盲人可以靠读屏软件使用电脑,但加班到现在也太压榨人了吧。   “这什么无良公司,逼你加班到现在,也不照顾一下你……”孟舟抱打不平。   江星野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并不领情:“加就加呗,正常人能加班,我也一样能。你这天不亮就拿着月季和玫瑰敲我家门,不会是来慰问我加班的吧?”   “咳,我是来请教你,怎么辨认这两种花的。”孟舟低声说。   江星野哑然失笑:“那孟先生可真会挑时间。”   “这不是没办法嘛,白天江店长要上班,我不好妨碍你做生意啊,晚上下班江店长要回家好好休息,那我更不好打扰你了,”孟舟放任自己的良心痛,说得头头是道,“所以只好选这个时间段了,哪曾想,你居然通宵加班。”   这么说还怪他咯?   江星野又问他为什么不找莓莓学,不跟着网上学,孟舟都一一解释,什么“莓莓没你专业”,“网上教程哪有江店长亲手教直观”,显然早就想好了对策,这家伙是有备而来。   烈女都怕缠郎,何况江星野自认并不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是孟舟自己送上门的,怪不得他。   “所以江店长你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孟舟靠在沙发上,江星野家新买的沙发怪舒服的,一坐下就让人恨不得整个陷进去,“五点一到,你进货,我回家。”   江星野静静听着,手指拂过孟舟带来的两束花,脸上的笑好像只是一道裂纹,看不出情绪。   他麻利地剥开花束的包装纸,推开茶几上的花材和电脑,将两束鲜花袒露原貌,摆放在空出的地方,说:“月季和玫瑰差别挺大的,之所以你们健全人会觉得相似,是因为只是用眼看,眼睛常常看不清真实的。”   孟舟的眉毛动了动,又来了,他那套把健全人和视障人分隔开的理论。   没等孟舟反驳,江星野又道:“既然你来问我,那也不必学明眼人那些理论,和我一样去用手‘看’,一下就能明白。”   “手?”   “手。”   孟舟正纳闷,江星野忽然拉过他的手,按在月季和玫瑰的花茎叶下,分别摸了摸:“这两种花的刺,你感觉一下有什么不同。”   指尖堪堪要被扎破的触感让孟舟有点毛骨悚然,他缩回手,想低头瞥一眼,却被江星野的手掌盖住了眼睛。   这熟悉的做法,一瞬间让孟舟又回忆起,酒店那晚江星野也用领带盖住他的眼。   也许他并没有变,也许他只是太会伪装。   “左边的花,刺稀稀拉拉,比较钝,是月季;右边的花,刺密密匝匝,很尖,才挨上我就感觉自己要被刺穿了,是玫瑰……”   江星野的手在他眼皮上抖了一下,连带着孟舟的的眼睫也随之颤了一下。   其实那天被江星野揭穿后,孟舟回家就去补了很多月季、玫瑰相关的资料,孟横礼貌问他,是打算高考吗,不然怎么一回家就念叨月季玫瑰的植物知识?   好学的孟舟对此充耳不闻,只埋头把两种花的区别背得滚瓜烂熟,他发现不仅是刺,二者的花形、叶片、香气等等都很不一样,那么明显的差异,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怎么一点也看不到呢?   他一股脑地倾倒那些恶补来的花卉知识,仿佛这样就能忽略冷白的手掌贴在他的脸上,薄茧蹭过眼皮的触感,以及肌肤相贴时汩汩流动变幻的心流——   江星野的心绪像刺一样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犬牙交错地包裹、封闭,只剩表层竖起的尖锐,直刺人心。   那根刺的名字是,恐惧。   这个人,在怕什么? 第10章 掌心血   孟舟思绪纷纭,江星野是怕花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暴露?怕他偷偷报信的事被上头发觉,会被打击报复?   还是怕他对真实的他失望?   “江店长,知识点我都掌握了,现在我够格当你的专属vip了吗?”孟舟仰起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江星野会怕才好呢,说明他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盖在眼皮上的手离开了,两个人静悄悄地对坐着,仿佛他们大清早不睡觉,只是为了面对面冥想似的。   孟舟瞪大眼睛,有没有搞错,他这么攻气十足的金句,江星野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这简直是他多年情感生涯从未遭遇过的滑铁卢。   不对,上次和江星野约的那次也挺……   往事不堪回首,居然又在同一个人身上滑了一次。   要不干脆收回那句话,假装无事发生?虽然尴尬了点,但世上无难事,只怕脸皮厚,谁说吃了吐就不是好汉一条?   孟舟清了清嗓子,正想表演一下大丈夫能屈能伸,手上却猝然一阵锐痛袭来,痛得他嚎叫出声:“姓江的你有病吧!”   他的右手正被江星野用力按在玫瑰的刺上,鲜血从掌心滑出,滴落在绿色的茎叶上,有种诡异的鲜艳。   孟舟匪夷所思地瞪着江星野,灯光在对方的眼波里漾开,那对眼珠子不但看上去不像瞎了,还亮得吓人。他一时看愣,竟然忘记自己还有一只手可以推开江星野。   “怕疼吗?”江星野言笑晏晏,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好像只是在话家常一样,手上的力道却猛地加重。   孟舟咬着牙,皱眉笑道:“老子怕个屁。”好胜心一起,他也使起了蛮力,两个人像掰手腕一样一起用力,只是一个往下压,一个往上冲,一个面带微笑,一个面目狰狞。   僵持了一段时间,孟舟的手在血,心也在惊叹,去年在酒店他就感觉到江星野看起来瘦,其实力气很大,如今再次正面对抗,那种直接的压力令他都有点吃不消。   忽然之间,江星野撤开了手,孟舟的手猛地没了压制,因为向上用力的惯性一下扬到空中,挥洒出一道血色的圆弧,他愣了愣,正待要收回手,却又撞进了江星野早就等候一旁的手心。   江星野双手裹着孟舟鲜血淋漓的手,像捧起一团雪一样小心翼翼,他埋头舔了上去,舌尖挑动刺破的伤口,粗糙的舌面卷过掌心,舐去涌动的血液,丝丝痛楚夹在麻痒的电流里,孟舟分辨不清到底是更疼一些,还是更爽一些,大脑早被刺激得一片空白。   万籁俱静,只余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在诉说无人知晓的悸动。   江星野这是干什么?他们是在干什么?孟舟不明白,江星野仿佛一个吸血鬼似的,就着那一点血,把他刚刚的胜负欲吸干,却挑起了别的东西。   他的体表从手开始烧了起来,目光迷乱地四处乱看,无意识地扫到江星野的发顶,男人的头发黑而蓬松,一些翘起的发丝随着低头舔血的动作微微起伏,像水下摇摆的海草,看上去手感很好。   孟舟也不知怎么的,青筋凸起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向那团“海草”,刺耳的手机闹钟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悚然一惊,失落地意识到,那是自己定的五点的闹钟。花店上班的时间到了。   江星野却没有急着走,他抬起头,指腹在孟舟的伤口上轻轻捻了捻:“怎么不说话,还疼吗?”   手确实不疼了,但是裤子里面有点硬得发疼,孟舟喉头动了动,想要随便说点什么打破这个莫名的氛围,但却怎么都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跑了。   回到家里,孟舟大口喘息,靠在自家门后,眼前还是江星野嘴唇嫣红,扯起笑问他“还疼吗”的影子。   好他妈美。   孟舟举起手细细端详,不知看了多久。   那些伤口被血和唾液划出一道道湿痕,又在空气中逐渐蒸发干涸,只留下一些浅浅的凹陷,孟舟知道,最后连这些小坑也会彻底消失。   “大哥,你会看手相了?”对面的何观澜见孟舟看手看得如此入神,还以为他又偷摸开发了新技能,稀奇道,“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不怪何观澜这么想,孟舟出来混得早,一路杂学旁收,什么五金修理、木工泥工、理发烹饪都学过,烧烤店刚开不久人手不够的时候,孟舟这个大股东也是亲自下场,后厨前台都干了个遍。   孟舟学东西快,但却很少能对什么保持长久的兴趣,尤其是这些实用的谋生技能,学到摸通了关窍,他就会失去兴趣,半途而废。反倒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他还热衷些,比如最近这些天,他时不时就往烧烤店送花。   何观澜也是想不通,他们这个肉香四溢的烧烤店,到底有什么必要插那么多花?是能给花长点营养,还是给肉提升点美感?   孟舟终于停止了对手相的研究,哀声长叹:“澜子,我可能是中蛊了。”   “啊?手相管这个?”   “不是,哎呀——”孟舟撸了一把垂肩的黑发,今晚出门急,没扎头发,长发散下来柔和了他轮廓和五官里天生的锋利,再加上喝了酒,平时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眼神也蒙了一层温柔的水汽,有几分港风型男的味道。   孟舟随口把前些天和江星野的事和何观澜说了,最后总结道:“我感觉他在我身上下了蛊似的,换做别人这么对我,两面三刀,还跟我装样,我早抽他了,怎么他做这么离谱的事,我非但不生气,还……觉得很刺激呢?”   孟舟不是不经情爱的雏,他了解恋爱,或者说,他所经历的恋爱和关系都是一时看对眼,而后迅速回落到安全平稳的相处中,人说这是平平淡淡才是真,可他只觉得厌倦。   江星野不一样,他从未给孟舟倦怠的感觉。他带给他的体验像那些跳跳糖一样,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又会蹦向什么方向。   又像是那些红玫瑰,看着娇艳无比等人采摘,实则握不住,捏不牢,一凑近就被他刺得鲜血淋漓。   他和江星野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重逢的炮友?店长和顾客?邻居?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但孟舟享受这种感觉。   何观澜却是越听越心惊肉跳:“哥你清醒一点,我看还是横姐说得对,离那家伙远点,他明显不太正常啊。”   “他是有点特别,我也好不到哪去,”孟舟笑着摇了摇头,果然何观澜和姐姐是一伙的,他们不会懂的,“正经人谁当线人啊?”   “大哥,你别这么说……”何观澜叹气,给孟舟那空了的酒杯满上。   老赵一直忧心忡忡孟舟没有一份正常稳定的工作,孟舟自己知道,他不可能有一份老赵眼中正常的工作。他一个坐过牢的人,能有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幸运了,再奢望其他,是要遭雷劈的。   “大哥,我是站你这边的,”何观澜想了想,还是强调了一下自己和他穿一条裤子的立场,“我只是担心你,你和那个江星野,认识的时间也不久,不知道他的底细,他现在处境又这么危险,可以先沉住气,慢慢来……”   孟舟笑了笑,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江星野根本不按他的节奏来,他两手一摊,说:“你知道吗?我姐说过,他段位比我高,耍手段我一定赢不了他。当时我还不服气,结果搞成这样。”   几次过招的惨败,让他狠狠记住了一句老话,人不可貌相。   “我确实还不够了解他,但是这重要吗?我和你小子认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了吧,可老子也没看上你啊。”   “……哥我是直的。”   “你直你还装gay蜜,陪我姐去做美甲!”孟舟的嗓门大了起来,抓起桌上吃剩的生蚝壳砸向何观澜,他虽然喝了不少,眼睛倒被酒水润地还比平时还亮些,扔出去的准头也不错。   何观澜往后躲,满手的水钻藏到背后,他还以为孟舟心大,不会注意到他对孟横的暗恋,此时只好硬着头皮说:“没有,是我自己喜欢这个款,硬要去的。”   “喜欢个屁,你是喜欢我姐,”孟舟粗暴打断,“喜欢就去追啊,装什么gay蜜,别来连累我们男同风评被害。”   “怎么追?”何观澜被他说得也灌了一口闷酒,满面通红苦笑着说,“经历了那样的事,她怎么可能还接受男人?如果我不说自己是gay,她可能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试试怎么知道?”孟舟像对何观澜说,又像在对自己说,他举起啤酒瓶对着瓶口吹起来,吓得何观澜赶紧来抢,却已经晚了。   冰凉的啤酒猛地灌进喉咙,多出的麦色酒液沿着嘴角溢出流淌,润湿了孟舟凸起的喉结,和劲边微翘的发尾。真快意,他喜欢沾了酒意的世界,仗着这些酒,他可以拽下所有的虚与委蛇,暧昧试探。   孟舟吐出一口酒气,边说边握紧拳头:“我决定了,我要追他,不对,是我要救他,不对不对,一个不够,两个我都要。”   “大哥——”何观澜哭笑不得,“你都不问问人家怎么想的?”   孟舟用力一拍何观澜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道:“傻啊你,这种事哪还需要用嘴巴问?澜子你就是太小心翼翼,所以追不上我姐,我告诉你,两个人那点事得靠感觉,感觉,你懂吗?江星野绝对也对我有感觉……”   他现在确信,自己对江星野并不是一次见色起意的约炮,睡一觉就可痊愈的伤风感冒,而是潜伏期漫长,看似平和,发作时却不可收拾的爱。 第11章 春风沉醉   做餐饮,其他不行尚可,喝酒不行那就糟糕了,虽说酒量可以练出来,但在餐饮同行眼里,天生会喝酒的人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而孟舟恰好就是这么个“天才”。   他“千杯不醉”的称号,是在刀疤烧烤店初建不久时打下的。他们店开得晚,那时这条紫薇街的美食地盘早被瓜分干净,光是烧烤店就有好几家,想出头,光靠美食、服务是万万不够的。   人情,才是最难过的一关,同行们都想试试孟舟的深浅,摆下宴席笑脸迎人,觥筹交错间酒水飞洒,闪过一片刀光剑影。   那一天,从日挂中天喝到月落乌啼,直喝得整条美食街风云变幻,人人为之变色。最后,孟舟踢踢这个,踹踹那个,却没谁爬得起来。   他孤身一人立在一地醉倒的人中,手指勾着酒瓶,像勾着一把刀,晃晃悠悠。   一战成名。   自那以后,刀疤烧烤店生意蒸蒸日上,眼红的人不少,但大部分人都碍于孟舟这尊酗酒凶神,不敢怎么样。   不过今天这酒却喝得不太顺,孟舟才灌了几瓶,和何观澜说几句江星野的事,血就一个劲往脸上涌。不像他平时,喝多少脸上都不显。   何观澜听他信誓旦旦说要救人又要追人的,怎么劝都劝不住,满脑子都是赶紧打电话找孟横求助,孟舟却低声说起正事:“你微信上说的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叫我最近别来店里?”   说到这个,何观澜就来气:“我还纳闷呢,叫你别来,你还上赶着来,月末归帐的时候你反倒磨磨唧唧。”他这个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脑后反骨,别人不让做什么,他就偏要干什么,归帐分红拿钱的大好事,他反而不积极。   “我这不是担心有人来店里砸场子嘛,”孟舟瞥一眼矮自己大半个头的何观澜,他手上那些亮晶晶的美甲刺得自己眼睛一辣,“你这做的什么玩意,万一真有人来闹,我怕你冲上去给人家来一套九阴白骨爪,自己先把指甲折了。”   何观澜无语地瞪着孟舟,忽然庆幸,幸亏天上掉下个江星野来磨孟舟,要不然不定什么时候上演兄弟阋墙。   他深吸一口气,说:“大哥你别不当回事,上次你不是给药监局透过线索,说老刘火锅店往锅里加罂粟壳么?刘家人好像查出来是你干的了。”   孟舟一听原来是这破事,和花店的案子、和江星野无关,紧张的心弦反而松了,他啧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他们是嫌之前整改的时间不够长,想报复我这个正义使者,把自己送进去吃牢饭?”   虽然刘家人不是什么亡命之徒,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何观澜劝孟舟还是避几天风头比较好,对方只知道他是烧烤店的股东,还不至于查到他家住址,窝家里总没错。   孟舟哪是躲起来的主,但兄弟的好意还是心领了,红着酒醉的脸应了一声。   这时包厢外面吵吵嚷嚷,有人在叫何观澜,似乎是出了什么纠纷。晚上店里人流量大,难免发生摩擦,孟舟大方挥手把人轰走,放他忙去。   临走前何观澜还不放心,问他要不要去他办公室休息,孟舟却拒绝了,他可不想千杯不醉的称号毁于一旦,歇歇就好了。   可桌上一片狼藉,还真是连个趴着眯会儿的地方都没有,他起身反锁了包厢门,踢踢踏踏走到窗前,拉开窗,暮春的风猛地灌入,带着道旁紫薇花的香气。   春风春花春夜。   紫薇花在东越市很常见,尤其是他住的这条紫薇街,街头巷尾全是紫薇花。小时候一家人出门,孟远帆抱着他走在路边白墙下,紫薇的花枝探出墙头,垂在孟舟头顶,痒痒的。   那次孟舟按捺不住,好奇地伸出肉肉的小胳膊,想把花瓣揪下来,却被孟远帆按住手,他笑说:“这是紫薇花,又叫百日红,你揪了它就红不了百日了。古诗上说的‘紫薇花对紫薇郎’,说的也是这种花。”   孟舟松了手,呆呆望着那清艳的花朵。他不懂诗,父亲身上热爱风花雪月的细胞倒是继承了一些,花虽然没什么用,但很美,越没用,越是美。   他也很爱看,就让它一直那么美下去吧。   孟舟趴在窗台上吹风,散酒气,漫不经心地浮想。骤然听见隔壁传来江星野的声音时,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小严总啊,约你一次可真难。”   熟悉的质地清雅的声音,孟舟绝不会听错,那样百转千回的软语,听得他身上更热了,热得他忙用手给自己扇风。   “亏你好意思约我来这种脏兮兮油腻腻的店,也就是你约我,我才来。”   另外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孟舟有印象,似乎是曙光餐厅那个叫严殊的老板。这人嘴上说是江星野的朋友,可对他十分有敌意,果然是对江星野心怀不轨吧,要不然说话那么暧昧干什么?   “这种店才好吃啊,我在点评网站上盯了很久,一直想来试试。”   “你怎么不去叫那个孟舟陪你来?”隔壁包厢里,严殊面无表情,一副审问姿态地看着江星野,眼神偶尔往腕表和手机上飘。   江星野慢条斯理地说:“我和他又不熟,叫他干什么?你赶时间呀,赶时间你走好啦。”   严殊摸了摸表,嘴角微乎其微地翘了一下:“我赶时间听你的解释。当初是你要我骗他说不知道你下落,怎么现在你反倒和那个姓孟的纠缠上了?”   “那怎么能算骗呢?他骗我比这厉害多了。”   “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有过节?”   “也没什么,有人自作多情,没办法的事。”   仿佛被人兜头倒了一桶冰啤酒,身体里那些激荡的热气、酒气,转眼变成了彻骨苦涩的冷,冻得孟舟不知不觉从窗台上滑了下来。   是谁自作多情?是谁骗谁?   他和江星野的你来我往,或许是很多虚假和试探,可他想要接近的心意和热血,从来都是货真价实。他以为他们跳的是一场默契的双人舞,可他的舞伴忽然说,不好意思,他只是把当他猴耍。   隔壁人自顾自地吃着聊着,无人知晓隔壁有个失意人。   “吃这么多重油重辣的东西,怎么也不见你胖?难道这和能歌善舞一样,也是什么少数民族天赋?”严殊问。   江星野失笑:“别什么都往民族上套好吗?谁说我不会发胖了?”   严殊摇头,最烦他们这种身材优等生,还言之凿凿说自己也会胖。虽然他自己也不差,可那也是每天上健身房跟私教挥汗如雨,加营养师调养出来的,一旦工作忙起来,这些虚的肌肉很容易消失。   哪像江星野,也不见他泡什么健身房,身材就这么匀称修长,肌肉不夸张,却全都是实打实能派上用场的,一拳可以撂倒好几个健身房壮汉。   “你回东越市也不提前说声让我安排一下,问你要不要来我家住,居然早就买了房,”严殊喝了一口啤酒,语气冷淡地责怪,“还住那个孟舟对面,我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江星野知道他脾性,说话冷硬,心地却是极软,否则也不会放着他赚钱的源泰制药不管,开什么盲人餐厅。开餐厅赚的那点钱,在他这个药企总裁眼里,估计跟玩似的。所以他从不会嫌严殊表情臭,性格冷,脸再臭能臭过孟舟吗?   “我也是搬过去才发现那家伙就住我对面,麻烦死了,”江星野叹气,“大清早就来敲我家门,吓一跳。”   “他还敢上门骚扰你?你们不是型号犯冲吗,还缠着你干嘛?”   “是说呢,其实我是不介意睡一觉啦,”江星野笑眯眯道,“但也得像小严总那样愿意为爱做0,才叫有诚意吧。”   严殊啪一下放下筷子,脸涨得通红,冷漠的语调都有些变形:“好端端扯我干什么?”   “我这是夸你啊。”   到这里,孟舟已经听不下去了,后面他们再说什么,他也不想听了。   既然不喜欢,那他摸他,他舔他,算什么?他妈的,读取情绪的破能力怎么就没提醒他,江星野根本不在乎他?!   偏偏是这个他想好好静一静,谁都不想理的时候,门外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有人猛拍包厢的门,疯狂转门把手,那怒气冲冲的声音比拍门声还大:“何老板,你这不是有包厢吗?锁着干嘛?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啊?那可得当心有人举报喽!”   包厢门口,何观澜顶着一脑门细汗,心说果然是为了举报的事来的。他拿出自己最好的烟,递给老刘火锅店的老板:“老刘,街里街坊的,别闹得太难看。真的没有多余的包厢了,要不你和几位兄弟去大厅坐,今天算我请客。”   老刘年纪并不是很大,却早早没了头发,光滑的颅顶反射出的灯光叫何观澜睁不开眼睛,他压根不领情,嫌恶地推开何观澜,指了指身后几个彪形大汉道:“老子不差钱,哥几个就不爱和别人坐一块,你说怎么办吧?今天高低得给我匀一间包厢出来。你匀不出就叫孟舟来匀,他好意思一直躲在别人背后?”   现在这个点哪还有包厢啊,再说醉翁之意不在酒,给了他们包厢,往后麻烦更没完没了。何观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总之先把人从孟舟的这个包厢门口拉走,要不然把里面的祖宗惹出来,局面更不好收拾。   他正赔笑着去拉老刘,老刘却早防着他,一个闪身,溜到旁边江星野的包厢门前,猛地一扭把手,门没反锁,轻而易举地开了。   大门洞开,门内的严殊和江星野表情都有点懵,两个人都没搞清楚,怎么好好的吃着烧烤聊着天,会有人莫名闯进来。   老刘抱着手臂,流里流气地发话:“你们这个包厢被我征用了,麻溜地滚吧。”   “什么意思?”严殊皱眉站起来,这种街边店果然不靠谱,他瞥见被裹挟其中的何观澜,冷声叫了句“老板”,眼里全是责怪何观澜怎么不管事,他话也不多说,只是冷冷与老刘对峙,一副习惯等人做事的总裁派头。   何观澜夹在中间急得满头大汗,老刘要包厢是假,逼他交出孟舟是真,所以他好话说尽也屁用没有,现在可好,还惹到其他客人身上,这可怎么办?   老刘最见不得严殊这种西装革履,总裁气质的精英,愤怒的手指头都要戳到严殊的脸上:“你是听不懂人话是吧,滚!”   严殊充耳不闻,表情一酷到底,后背却已出了一身汗,他心里其实也有没底。   “哎,这还入夏呢,大伙的火气怎么那么大?”江星野慢悠悠地拨弄烤架上的肉,肉不合时宜地发出可口的滋滋声,他不慌不忙说,“要不,大家一起吃呀?”   他说话仍是那个轻软的调,仿佛江南的草长莺飞全在他的话里,和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实在格格不入,老刘一时有些怔愣,这么俊的人物,和这间刀疤烤肉店也太不搭了吧?   也就是老刘分神的一刹那,身后传来哐啷一声巨响,吓得众人都是心头一跳,纷纷循声看去。   “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找他们干嘛?”孟舟手里拎着碎得只剩下一小半的啤酒瓶,站着包厢外挑起一边眉毛,另一只手朝老刘勾了勾,“有种冲老子一个人来。” 第12章 野狗   浩浩荡荡一大批人马进来,又轰轰烈烈走了个干净,这一晚上严殊都摸不着头脑,怎么吃个烧烤还差点吃出黑帮火拼的架势?   过于热闹,普通人是吃不下去饭了。   买单的时候,小严总抢着刷卡买单,江星野则靠在柜台前,闲闲地问何观澜:“他们把孟舟带去哪里了?”   何观澜一愣,良久才说:“你认识孟舟?”   江星野漫不经心地点头:“他住我对门。”   何观澜一下了然,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孟舟的“芳邻”,打量了一下这个盲人,确实长得一副好皮相,他冷笑一声:“难怪大哥在隔壁包厢待得好好的,非要出来顶缸,刚刚我和他们纠缠的时候,你怎么不帮忙,现在却来假惺惺?”   江星野不响,倒是一旁的严殊听得一挑眉,冷冷道:“我们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助人为乐的,你们店里自己惹的麻烦,难道还要客人帮忙摆平?”   何观澜眼皮都不抬一下,把发票扔过去:“好走不送。”   外面夜色浓重,紫薇街的路灯年久失修,早就成了摆设,浓云蔽月,路面全靠两边店铺的照明,昏昏惨惨的,严殊走得有些艰难,江星野点着盲杖,反倒走得如履平地。   “小严总,那个老板挺有意思啊,真是天道好轮回。”江星野慢吞吞说。   严殊不同意,烧烤没吃够,还吃了一肚子闲气,哪有意思?   “你当初不也和他一样,拒绝向孟舟透露我的踪迹?”江星野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喃喃地,“没想到这个烧烤店是他朋友开的,他朋友可真多。”   “你就惨了,朋友那么少,可要好好珍惜。”严殊指了指自己。   江星野一笑:“好。”   严殊拉住走在前面的江星野,好奇地问:“哎,等等,你不是刚搬来这条街吗?已经这么熟了?”   “啊,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当年在东越市读中学,住的就是这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条街大致还跟当年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变。”江星野停下脚步,其实也不一样的,走过这条街是则枝花房,是高耸的金河大厦,是整个东越市的CBD,繁华璀璨略过了这片花做的街道,这里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但他记得。   两个人披着一身烧烤味,也不走了,站在街边的紫藤花下,闲适地抽起了烟。   “孟舟刚刚就在我们隔壁,那我们说他的坏话,他应该全听见了吧?”江星野叼着烟嘴角一勾,好像是在笑,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反而流露出几分似愁非愁的情态。   严殊咂摸不出他到底什么意思,回想了一下二人说的所谓的坏话,理工男的脑袋没觉得那是多伤人的话,只好单刀直入问道:“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到底对那个孟舟什么态度啊?你不是嫌他缠着你吗?”   江星野叹口气,拍拍严殊的肩膀:“我好心疼尹照,和你这种低情商的人谈恋爱,他一定很累。”   “累什么累,”严殊语气冷下来,脸色却不太正常地泛红,“我们已经分了。”   “好好,分了分了。”江星野敷衍地说,小严总和男朋友尹照每个月总要分那么十几二十次吧,他已经习惯了。   “不过你觉不觉得,孟舟好像一条狗啊?”江星野抖了抖烟灰笑道,“刚刚又是摔酒瓶,又是放狠话,气势汹汹地汪汪叫,看起来很凶恶,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们。”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来龙去脉,但江星野听那群人在包厢外和何观澜争吵时,就猜出了七八分,对方大约和孟舟有仇,他和严殊是被殃及池鱼了。   不过孟舟挑衅那伙人的语气有点抖,大概不是被那伙人气的,是被他说的那些话气的。   那么生气,还要为他们出头,这家伙真是……   严殊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不过也多亏他出来把那些人引走了,否则要是逼到你出手,怕是今晚大家都得蹲局子……”   “我有那么可怕吗?”江星野歪头一笑,“我很正经好吧?”   严殊白他一眼,要不是怕江星野出手,他也不会上去硬碰硬,真是替那群人捏了一把汗。   他们起初还散漫地聊着,慢慢的,严殊肚子里的酒发酵起来,被风一吹,酒气上涌,脑子有点懵,这个工作狂好像现在才把自己喝开,也不管明天满满的日程安排,死活要拉着江星野一起去独角兽酒吧续摊猎艳。   江星野一点没醉,也没心思喝酒猎艳,反手一个电话叫尹照来把人领走,气得小严总哇哇大叫。   尹照很快开车到了,一下车就被严殊一脚踹过去,尹照也不和他废话,仗着身材体力优势,搂住他的腿顺势一拉一抱,把人弄进车内,按在座椅上就亲了起来。   “咳,我还在呢。”江星野咳嗽一声,什么人啊,就算他是视障人士,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尹照这一出手,小严总确实立刻闭嘴,软成一团,不发酒疯了。   给严殊系好安全带,尹照坐到驾驶位上问江星野:“你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江星野点头:“我就住附近,路很熟,快把小严总送走吧。”   尹照懒懒一笑,那是一种既无奈又甜蜜的笑:“走了。”   和这对当街秀恩爱的情侣分道扬镳,江星野没有急着回家,他走入紫藤花的阴影里,拐进从主干街道延伸出去的小巷,盲杖敲过每一块地砖,但是没有敲出他想要的答案。哪里都没有孟舟的踪迹。   中途下起雨,盲杖落在地上的笃笃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和这场雨似的。   江星野在雨里不知走了多久,似乎走出了很远,又好像在原地打转。他全身湿透,手中盲杖打碎了一个又一个水洼,这时节的雨该是有点凉的,可为什么落在他的身上这么热?   这样瞎找没有意义,他知道,可他就是忍不住。谁知道下一个拐角,会不会就听见人群斗殴的动静?会不会听见孟舟向他求救,叫他,江星野,你他妈怎么才来?   他耐心地谛听。   忽然,江星野自嘲地笑了笑,顿住脚步,转身回家。   老小区的公共设施向来不太好,楼道口的灯泡焦黑一片,洒下的光仿佛也是焦的。   孟舟坐在灯下,头顶着那聊胜于无的光,没力气站起来。身上到处都疼,脸也很“好看”,血糊得跟往头上浇了一瓶番茄酱似的,万一有人路过,估计会吓一大跳。   幸好这个点左邻右舍都差不多睡下了,没人看见他这副尊容。   “呀,我们的大英雄怎么凄凄惨惨地坐这啊?”熟悉的声音在跟前响起,一根水淋淋的盲杖贴住孟舟的下巴,往上一挑。   孟舟的视线被迫抬起,猝不及防地撞进江星野的眼里,那男人举着盲杖站在灯圈外,看不清形貌和表情,只见着那双浅棕的盲瞳因为无光变得黑沉沉的,看不透,湿寒得吓人。   最不想见到的人,为什么偏出现在眼前?   “关你屁事,”孟舟推开那根盲杖,嗤笑道,“我和你熟吗?”   姐姐和澜子说得都对,他们彼此不知底细,江星野说和他不熟,也是事实,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庸人自扰。   他莽撞,他痴,他傻,他在乎,先在乎的那个人总是先吃亏。   他不怕吃亏,可现在在乎还有意义吗?   江星野收起盲杖,挨着孟舟也坐了下来。孟舟往边上挪,他就跟进,再挪,他再跟,烦不胜烦。   挨得太近,江星野身上的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滴,滴在二人之间的地板上,蒸腾的水汽仿佛变成了有形的物质,直往孟舟脸上扑。   孟舟看清了江星野,一个被雨淋透的江星野。衬衫紧裹着起伏的肌肉,玉石一样的肤色若隐若现,叫人挪不开眼睛,平常蓬松的黑发湿得垂下来,贴着头皮,碍事的刘海被江星野往后捋过,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饱满的头骨形状,衬得眉目越发清晰如画。   真好看啊,孟舟没出息地偷瞄了几眼,又马上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不行,他还在生这个男人的气,一年前这个死瞎子就撒谎骗人,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孟舟啊孟舟,不要被美色冲昏头脑。   “好冷啊。”江星野说。   “冷就赶紧回家,别跟我这卖惨。”孟舟没好气地回。   其实人家也没卖惨,江星野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可偏偏是这样一句话,却挠得孟舟手痒起来,痒得他想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   死瞎子,下大雨不知道躲雨吗?淋雨玩什么行为艺术?   江星野忽然凑近,鼻尖微动:“酒味还在,水汽倒没有,你都没淋到雨呀?厉害,大英雄这么快就干完架了?”   孟舟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回答了他的问题:“那当然,我是谁?就凭那些杂鱼能撂倒我?”   他的伤势看起来凄惨,但这场仗不算输,老刘带那么多人一起上,他能把他们都揍趴下,还拖着这副残躯走回家,简直太了不起了好吧。   可惜暗巷夜战,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又没个观众,白瞎了他的好身手。   “可你流了好多血。”除了酒气,江星野还闻到了血腥味。   他说着便去摸孟舟的伤口,湿漉漉的指尖带起凉风,孟舟慌忙躲开,倒比被老刘那些人围攻时还紧张:“不用你管。”   江星野动作停顿,淡淡地说:“怕我啊?”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淋了雨,明明他还是那个又轻又慢的语气,孟舟却感觉到一股凉凉的寒意从脊椎骨上爬上来。   “谁怕谁?自作多情!”孟舟又想起江星野在包厢说“有人自作多情”,心里就堵得慌,他凶巴巴地吼回去,自己听了都觉得很虚张声势。   真诡异,他这是在干嘛?   江星野慢慢笑了:“孟先生,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不想听。”这时候讲什么故事?孟舟心道,这个骗子又要耍什么花招。   “小时候我家养了一条小黑狗,你知道的,那种散养的狗,健壮活泼,天天在外面疯,我总觉得它哪一天真的跑了也不奇怪。后来,它确实消失了。你猜为什么?”   “呃……为什么?”孟舟还是忍不住问。   “它和一群狗打架,伤了腿,流了好多血,一条狗孤零零躲起来舔伤口,不想被我发现,就真的不回家,成了一条四处流浪的野狗。这狗身上的伤又不会处理,再找到它的时候,它腿都瘸了,”江星野十分惋惜地说,“你说它怎么就那么傻呢?”   “草,江星野你骂谁?”孟舟听到一半就反应过来这人指桑骂槐,想站起来走人,却牵扯到腿上的伤,痛得呲牙咧嘴,就是不肯叫出来。   江星野揽过孟舟的肩膀,不等他推开,露出一个温良的微笑:“来吧,小黑狗,回家。” 第13章 装腔   再次来到江星野的家,竟然是以这样满身伤痕的狼狈样,孟舟暗暗叹气,要不是怕这么晚回家姐姐看到他一身伤又要大惊小怪,打死他,也不可能再进这个瞎子兼骗子的家门。   没错,是江星野架着他上楼的,这一身伤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和反抗能力,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反正,不是他自己想去。   话说回来,江星野为什么要让他去他家呢?他们不是不熟吗?   孟舟正胡思乱想,腰带皮扣却忽然被人勾着一扯,差点和江星野迎面撞上,眼前这个男人还笑着问他:“手还抬得起来吗?要我帮你把裤子脱了吗?”   心脏猛地一跳,孟舟赶紧抢回腰带的控制权,低声道:“不用。”   “孟先生这是害羞吗?我又看不见,怕什么?”江星野好整以暇地等着,脸上的微笑孟舟怎么看怎么嘲讽。   看不见才可怕,就是因为江星野看不见,他才喜欢乱摸,摸得别人四处火起,自己却没事人一样,还反问你怎么了。   孟舟不想再上当了。   说是自己来,他的手臂其实也被人踩了好几脚,活动不太方便,孟舟慢吞吞地脱下裤子, 又学着江星野慢悠悠的调子说:“江店长湿了一身,怎么还不去换一身衣服?你那姓严的‘朋友’好歹也是个总裁,这么小气,连开车送你回家都舍不得,由着你在外面淋雨?”   江星野眉稍一动,知道他是误会了,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冰凉的手掌忽然贴上孟舟的大腿:“是这疼吗?”   孟舟被凉得一抖,忍住没叫,横眉怒目地瞪着江星野。江星野又瞧不着,他还嫌不够似的,又狠狠捏了一把内侧紧实的腿肉:“问你话呢。”   这下孟舟是真受不了了,抬手要拍开大腿上侵入的外物,可伤口碍着,让他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江星野轻松躲过,冰凉的手又换了个更贴近的位置,揉他:“还是这呢?”   “嘶!”孟舟被揉得浑身一个激灵,“你揉哪儿啊!”要不是有伤在身,他现在保管已经蹿了起来,命根子也是可以随便揉捏的吗?   江星野收回手,笑道:“不好意思,看不见。”   “滚,药给我,我自己来!”孟舟一把夺过江星野手里的药油,这个瞎子脸皮太厚,怎么刺他他都油盐不进的样子,还惹得自己方寸大乱。   忍着痛,孟舟手法粗暴地给自己抹药油,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油促进血液循环,渐渐的,脸上开始发烧,浑身上下滑溜溜,浓重的中药味在二人鼻端打转,好辣。   孟舟只穿着一条绷紧的内裤,几乎是裸着的,深棕的药油流过凸起的肌肉,流过淤青红紫,颜色异彩纷呈。明知江星野看不见,可偶尔触到他没有焦距的眼睛,孟舟的心尖就一颤一颤,仿佛自己被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就像一只自我管理意识极强的油焖大虾,不等厨师出手,先涂好满身的调料,等人来吃似的。   不对不对,这个诡异的认知让孟舟惊诧,他在想什么啊?怎么可能是他等人来吃?是他吃别人才对。   孟舟坐在沙发上咬牙推油,脑子就没停过,江星野也没闲着,站着给他清理上半身的血迹和伤口。奇了怪了,做这些的时候,这人动作倒不像刚才那么莽撞,小心得仿佛把孟舟当作平时伺弄的花朵。   幸运的是,老刘那伙人没用武器,打得再凶狠也只是拳脚,如果上升到械斗,江星野家里的这点药物就不够看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对峙,又好像迷失在上药、包扎这些重复的动作里,耳朵里只听得见药油抹在皮肤上黏糊的声音,和棉签、纱布擦过伤处的摩擦声。   外头雨还在下,衬得屋内越发安静。越是安静,孟舟越是心神不宁,他后悔进这个屋了。   就在这可怕的沉默中,江星野忽然轻飘飘地开口:“小严总被他男朋友接走了,我又没有男朋友,只能淋雨了。”   推油的动作顿时停住,孟舟知道他在回答之前自己的质问,喉结滚了滚才说:“他不是你的……?那他怎么还让你去他那住?”   “那怎么了,像小严总那种人,又不缺房子,难道你没有借住朋友家的时候?”江星野反问道。   是啊,有道理啊,孟舟一阵恍惚,那他为什么才在烧烤店偷听了几句,就认定严殊和江星野有一腿?   “孟先生,”江星野凑近他,手指在孟舟脸颊的创口贴上一划,落下一阵微微的疼和痒,“我有理由怀疑你在吃醋。”   孟舟坚决不承认:“吃、吃什么醋!都说不熟了,还吃醋!”   江星野哦了一声:“确实是不太熟,只是熟到一起开房,请你进家门,还让你脱光而已。”   开房?他还敢提开房?   “哟,江店长怎么不装了?”孟舟冷笑,“继续说我们不熟,不认识啊。”   江星野下垂的眼角斜上一瞥,像飞过来一把刀,他很少有这么尖锐的表情,令孟舟有些猝不及防,很陌生,他说:“你不是盼着我不装吗?怎么,你现在自己倒是装上瘾了?金河大厦的孟精英?”   孟舟眉头皱起,好像被江星野的话当面揍了一拳。他打服过很多人,大部分人出招都是靠本能的,这种人最好对付,因为对方的拳路一眼就能看透。   可江星野的出招,寻不到踪迹,他以为他会继续和自己打太极,没想到这人却来了一记最简单直接的直拳。   孟舟仰头看着他,看他直起身,垂下盲眼俯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在灯光下聚起润泽的流质,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是瞎的。   也许其实没人比他明眼。   他什么都知道。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却怎么也落不进他们二人之间。窗没有关拢,雨从窗缝里溜进来,打在窗边一瓶满天星上,打得那些洁白的花朵簌簌发抖,那些花儿分明形态孱弱,却像是它诱使了风雨给自己一场痛快,它们兴奋得发抖。   洁白的手倏然拖起孟舟颈边的发尾,带着些许湿气摩挲着发间,那沙沙的微响像是一个暗示,一个开关,盲眼倏然眨动,眼里的流质似乎就流到了孟舟的嗓子眼,堵在那儿不上不下,不吐不快。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呼吸在雨声里几不可闻,却如有实质般互相碰撞,搅缠在一起,很慢,很快。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度量的作用。   “离开花店吧。”   “别再来店里了。”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时间又开始正常流动。   江星野稀里哗啦收拾起药箱,声音夹在杂响里听不分明:“你叫我走我就走啊?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出手阔绰的精英,还是以为自己演什么救风尘?”   孟舟失笑:“什么救风尘?这种话都出来了。”   “服务业呀,不就和卖笑差不多?”江星野指了指自己勾起的嘴角,“都是把笑刻在脸上的职业。”   “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孟舟冷声道。   江星野摊开手,无所谓地说:“为什么不笑?我现在就觉得你很可笑。说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还是觉得我一个瞎子可怜,想把我从火坑里救出去,对不对?今晚不就是嘛,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真是硬汉,了不起!”   他顿了顿,冷笑:“可是大英雄,我要你救我了吗?”   孟舟怔住,他一直想避免和其他人一样,可在江星野的眼里,他又做了什么呢?对他来说,自己也不过是个约炮失败的炮友吧?   哪怕彼此之间还有些好感,又怎么抵得过一份能让他买房的工作?孟舟想要说些什么反驳,可头一回有人对他的善意这样不屑一顾,他也有些懵。   他以为江星野是满天星,柔弱美丽,需要呵护,可江星野说他是瞎眼的猫,一爪挥散那些轻贱的同情。   像是受不了孟舟的沉默,江星野深吸一口气,抓起他的裤子猛地扔在他身上:“不想你屁股不保,就赶紧穿上。”   孟舟呆愣地抓着自己的裤子,有些尴尬地说:“……你对我的屁股还感兴趣啊?”   江星野转身扶着墙走去浴室,浴室门还没关上,就开始脱身上忍耐许久的湿衣服,露出背肌分明的背,他说:“对,开心吗?”   说不上来是开心不开心,孟舟心里暗骂,死瞎子,就只对他的屁股感兴趣吗?他娘的……这瞎子的背怎么那么好看?雪白得炫目,骨肉匀停,肌肉起伏的阴影流畅得好像可以在上面滑滑梯。   孟舟确信,他又在勾引自己,若无其事地勾引最可怕,尽管这瞎子刚才才骂过他。   “我不管你在调查什么,你也不用管我,不用劝我,今晚你睡床,我睡沙发,今晚过后,我们两不相欠,到此为止。”江星野说完,砰的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被关门的巨响震碎了一脑袋绮念,孟舟走到浴室门前,隔着雾蒙蒙的玻璃门,挑起了最差的话题:“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至于这么卖命吗?”   “钱倒是不多,够救我妈的命而已,”浴室里水声哗哗响起,江星野的声音听上去变得含糊湿漉,飘渺地散落,“孟先生,你钱够吗?” 第14章 忘乎所以   雨半夜就停了,第二天被日头一晒,不见一点踪迹。可孟舟总疑心雨还没走,否则为什么他的耳朵里还是哗哗的水声?   “姐,咱家的钱还够吗?”他站在孟横卧室的窗前,忽然问。   孟横正对着镜子化妆,听见弟弟问了这么一句,她动作不停,熟练地给自己涂睫毛膏:“干嘛,我缺你钱花了?”   孟舟摇头,又点头,楼下路面上的雨虽然蒸发得干干净净,风雨刮落的树叶却还在,他叹息道:“好想当个有钱人啊。”   “好好的又发什么神经,家里的钱你不是从来不管吗?”孟舟冲着镜子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今天涂的这个唇釉真不错,“昨晚你去哪了?大半夜不回家也不报备一个,身上还落了这么多伤。”   “啊……哦,去烧烤店收账,和澜子喝多了,就到他家将就了一晚,”孟舟随口撒谎,“结果你猜怎么着,去的路上碰到一群流浪狗,被咬得够惨。”   不仅被一群“流浪狗”围攻,自己还被江星野当成小黑狗捡回家,在他那睡了一晚。   孟舟心中不平,他这个体型,怎么也该是大型犬吧,小黑狗算个啥?   “你还能被狗咬?”孟横斜看他一眼,“所以是缺钱打狂犬疫苗?”   如果只是缺那么点钱倒简单了。孟舟无视姐姐话里的讽刺,只是来回想着昨晚江星野的话,心里一团乌七八糟的郁闷。   他不知道江星野的妈妈得了什么病,但治病就像往无底洞砸钱,砸再多钱都听不到一个响,这点孟舟却是深有体会。   孟家也曾算个小康之家,可随着孟远帆患上恶疾,家里的经济情况便一落千丈,连孟舟这样的小孩都省吃俭用,动过退学省钱的念头。   如果不是妈妈韦汀女士揍了他一顿止住他这个念头,他就不是高中辍学,而是小学都没有读完的文盲了。   即便是最穷的时候,韦汀也没让姐弟俩退学,更没有卖掉家里这套老房子。哪怕现在房子墙皮剥落,水管电路老化,夏天热冬天冷,他们也绝不会卖了它换个新房,无非是修修补补又三年罢了。   这房子是孟远帆买给妻子的婚房,也是他们孕育姐弟俩的伊甸园,是他们一家四口最后的避风港。门后用粉笔画着两个孩子每年增高的身高,厨房孟远帆亲手做的木制置物架现在还能用,还有他画的画、写的字、拍的照片,粘得到处都是,是屋里最好的装饰。   幸福总是很短暂,孟远帆生病后,韦汀只能变卖自己的嫁妆,一个人打三份工,也想过找人借钱,可两边的亲戚几乎没有人伸出援手。   那时孟舟渐渐明白,不管是孟姓那边,还是韦姓这边,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他们的孟家只有四个人。   昨晚他躺在江星野的床上,酒烧得脑子一团浆糊,又打了架,浑身上下又累又痛,思绪怎么也停不下来,颠三倒四从江星野的妈妈,想到自己的家事。   江瞎子骗他瞒他,陷在花店的泥潭还不肯让他救,倔得孟舟心里烦死了。可这瞎子又终于对他袒露了隐秘的一面,思来想去百味交集,最后竟只剩下喜悦。   孟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贱,只要看到那男人的脸,别的暂时都不重要了。   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孟舟恍惚间好像灵魂脱壳般飘了起来,穿过了卧室门,来到客厅。   雨歇月出,月光从客厅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窗边的满天星上,覆着江星野大半个身子,仿佛为他和花一起披上了婚纱。   他躺在沙发上安睡,闭着眼,呼吸平稳,白皙的脸反射着朦胧的光晕,似乎睡得很沉。   这个人太可恶,把人骗得团团转,又说那些分道扬镳的话,都分道扬镳了,又提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干嘛?孟舟看得牙痒痒,就这么眼馋老子的屁股?那倒是来啊,怎么一个人睡得这么香?有本事比比看谁更厉害,谁就在上面。   孟舟的手悬在江星野的脸上,在他脸上盖上半片翅膀形状的阴影,他想触摸他那挺立的鼻子,玫瑰的嘴唇,那双总也看不透的眼睛,哪里都想碰,却又迟迟不落下。   飞蛾扑火的时候会犹豫吗?   “江星野,你记住,”孟舟叫着瞎子的名字,手指对着他的脸指指点点,好像街头挑衅一般,“少命令我,什么今晚过后两不相欠,我不听,我只知道,新的一天又是新的开始。”   他恶狠狠地说着,忽然之间,江星野的眼睛刷地睁开,那双盲眼雪亮,倒映出孟舟惊恐得倒抽一口气的模样。   不对,有什么可怕的?孟舟想到,这是他的梦,是他的地盘,江星野又能拿他怎么样?   他好胜心起,又好像还在赌气似的,挺身凑上去,不由分说地覆住了江星野的唇。   对于这个突然袭击,江星野接受得似乎过于快了,几秒的怔忡很快消弭在微凉的吻中,唇肉相贴的柔软触感过于真实,让孟舟亲着亲着嘴角翘起,笑了。   不愧是他的梦,对他也太好了吧,江星野居然这么乖。   他们忘情地吻着,细细地雕琢彼此唇部的形状、口腔的轮廓,舌头的肌理,不慌不忙,闲庭信步,好像人生还有许多时间将这个吻拉长,扯扁,扯到一生那么绵远。   然而这样缠绵舒缓的吻,却让孟舟心脏濒死似的剧烈跳动。   噗通,噗通,他的耳边心跳声锣鼓喧天,恍恍惚惚,他好像看见江星野的睫毛微微扇动,带起只有他们才能察觉的风旋。   那风吹得他想哭。   真诡异,虽然孟远帆常说哭哭笑笑,大喊大叫是人之常情,可亲吻怎么会让人想哭呢?他不明白。   身体里像有水在荡,荡出一圈一圈的能量,月光碎了,碎成银色的海波,他们抱在一起摇晃,紧贴的濡湿的唇是唯一的舵,他是海上的舟,载着江星野一身的重量。   不是头一遭接吻,更不是头一回和江星野接吻,可这个吻是那么不一样,他们好像抛下了所有的伪装、迟疑、怯懦、推拒、顾虑,只为了接吻。   唯一让孟舟感觉奇怪的是,怎么吻着吻着,他就到了江星野的下面?   梦果然是没有逻辑的,现实中他怎么可能容忍江星野压他?   不对,梦里也不行!   他的手胡乱抓,抓住了江星野的肩膀,那是有棱有角的男人肩膀,肌肉和骨骼捏在手里扎扎实实。   真真的。   孟舟猛然睁开迷醉的眼睛,草,这不是梦!   “老弟,你发什么呆啊?”孟横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她拿着散粉的粉扑,啪的一声在孟舟的脸上盖了个章,吓得孟舟从昨晚似梦还真的回忆中惊醒。   孟舟胡乱抹了一把脸:“没什么。”   “没什么?”孟横才不信,她长长的美甲戳着孟舟脑门说,“昨天你到底在哪里过的夜?是不是在对门那?”   孟舟表情有点呆,还沉浸在昨晚回忆的余韵里,根本没多想就下意识回嘴:“啊?你怎么知道?”   “还我怎么知道!你当我傻啊!”孟横被弟弟气得脸通红,抄起拖鞋就往孟舟身上抽,“小澜子都告诉我了,你还骗我!还骗我是吧!”   也许是和江星野过招多了,孟舟感觉扯谎也熟练了许多,他相信,要不是何观澜通风报信,姐姐未必会发现。   “我都这么大了,在外面过个夜怎么了!”孟舟一边满屋子乱跑,躲着他姐的家暴,一边不服气地嚷嚷,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不对啊,你以前都不管我过夜啊!”   孟横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她天生长相甜美乖巧,喜欢的妆容又是可爱甜妹风,可性格却和外表成反比,比孟舟锋利得多。   “这和以前一样吗?!你之前说什么来着?什么‘我和江星野根本还不到谈以后的程度,我只是好奇,只是单纯不想自己后悔’?说得多好听!我还以为你拎得清呢,一心为了案子呢!结果呢?小澜子都和我说了,你要追人家,好嘛,追还不够,还逞强出头被人打了一顿,转头又屁颠颠地把自己送到人家家里去!”   孟横语速飞快,手速也飞快,拖鞋从她手里飞出,角度刁钻,孟舟左躲右闪,脸还是被砸个正着,鼻子感觉都被撞扁了,帅气指数起码下降10%。   都怪何观澜把他出卖个底掉,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什么送到人家家里去啊!”孟舟深感冤枉,他不就是借宿一晚,接了个吻而已吗?   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昨天那个似梦非梦的经历,到底从哪儿开始是梦,哪里是真,他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真的下床偷看江星野被抓个正着,还是江星野那家伙自己心怀不轨,溜进卧室,正好碰上他鲁莽地亲上去?   分不清了,反正他彻底清醒的时候,人就被江星野压在床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结果,两个人又为型号问题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都有点火大,互不相让间就动上手了。这一较量上,孟舟就发现江星野这家伙不简单,身上明显是练过的,自己这个野路子讨不到太多便宜。   要不是看着他受了伤的份上,江星野可能早把他撂地上了。   不过当时的情况好像离撂地上也差不远,江星野用裸绞的手法,从背后锁住孟舟的颈动脉,他用的力气并不大,可孟舟依然感觉到空气一点点变稀薄,自己毫无反抗之力,身体一点点变软。   他那时意识到,今晚的挺身而出,像笑话一样,江星野或许根本不需要他救。   就在濒临窒息,孟舟软倒在江星野身上的时刻,江星野松开了钳制,还湿润着的唇又贴了上来,给他渡了长长的一口气。   “孟先生,在烧烤店我话说得很清楚,你做不到像小严总那样,放弃无聊的自尊,”江星野狠狠地咬破孟舟的唇角,语气仍是轻忽慢悠的,“就别来招惹我。”   唇上的血流到了舌尖上,孟舟像累坏的狗一样大口喘气,吸入铁锈的味道:“是你……招惹我。”   招惹得他忘乎所以。 第15章 叔本华不姓叔   孟家第十届家庭会议胜利召开,会议地点,客厅,与会人员,姐姐孟横,弟弟孟舟,桌上孟远帆先生和韦汀女士的合影,议题是“以公谋私对不对”。   孟舟一点也不想开这个会,可姐姐说,上次他俩短暂地谈过一回,让他随便糊弄过去了,这次必须请出爸妈观战,不许打马虎眼。   “可这个议题怎么回事?”他猛地一拍小黑板上粉笔写就的“议题”,非常反感,“我哪里以公谋私?我根本没耽误案子好吧?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案子是案子,私事是私事,我拎得清!”   “你别那么激动,这样只会显得你心虚。“孟横昂起下巴,脸上化着全妆坐在孟舟对面,单看脸很有股大厂精英白领的派头,可她身上却还穿着和弟弟同款的卡通睡衣,只不过孟舟胸口印的是狗,她的胸口则揣着一只大白兔,怎么看怎么好笑。   可孟舟却笑不出来。   每逢有大事就要开家庭会议的惯例,是孟远帆还在的时候定下的,开头那几届家庭会议,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太小,被大人按住坐在椅子上开会,没有零食吃,爸妈讨论的东西又听不懂,头一点一点,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韦汀抱怨孟远帆瞎折腾,他却笑着一手抱一个娃,亲亲姐弟俩的脸蛋,说:“重在参与。”   那时孟舟不懂为什么爸爸执意要开这么一个家庭会议,也不懂什么民不民主,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有事大家一起商量,谁也别逼谁”的概念,并把这些东西带入了学校,不知不觉,身边就聚起了一帮小弟,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但说实话,为了保证会议议题的严肃性,家庭会议举办的次数并不多,印象中上一回开会的时候,韦汀女士还在,会议议题是关于孟舟的性取向。   那之后,家庭会议中断多年,今天也算破天荒了。姐姐摆出这种架势,无非是想先从气势上压过他,他不明白,就他和江星野之间这点小事,有必要动用家庭会议吗?   “姐,既然澜子都和你告密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孟舟偏过头,不想和孟横对视,“我喜欢江星野,挺简单的事,你为什么就是抓着不放呢?”   他脱口而出,说完有些恍然,他的行动总是快于他的思考。对,事情本来就如此简单,他喜欢江星野,所以他就追他,他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直接,犹豫什么呢?莫非因为江星野还有很多秘密,骗过他,骂过他,他就能否认自己心里的悸动吗?   他做不到,孟舟自认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内心的坦诚。   孟横凝视着孟舟,这就是她的傻弟弟,如假包换。自从爸妈都走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孟舟就变了。   当年的她没能抓住体会那些变化,总以为弟弟还是那个委屈了就哭,高兴了就笑,跟她争来抢去的小狗崽。   弟弟那张脸,喜恶依旧写得明明白白,和她抢闲书、争零食的劲头也一如既往,谁能看出他皮肉之下在酝酿着什么?她没有他的超能力。   有时候人对周遭的感知力就是那么奇怪,没那么重要的人尚且懂得察言观色,至亲反而会被表象轻易骗了去。   直到孟舟入狱,孟横才意识到,弟弟不是小鬼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从原来的躯壳里长出一个男人的筋骨血肉,她错过了他躁乱的青春,在她自己也兵荒马乱的年纪。   没人骂她做得不好,可她自己知道,错过了就无法再重来。   “我都不拿拖鞋抽你了,你也别上来就这么抗拒,我们现在是开会,开会要冷静,理智,讲理,懂?”孟横已经冷静下来,一改卧室里暴力打压的策略,循循善诱,她知道这个弟弟吃软不吃硬,“我不是要阻止你恋爱,我以前棒打鸳鸯阻挠过你谈恋爱吗?没有吧?当年你出柜,我也是站在你那边的对不对?”   孟舟愣了一瞬,这倒是真的,那次出柜的家庭会议,是姐姐力挺他,他们才能以两人票的优势战胜韦汀,他是很感激的。更别提出狱后姐姐帮忙给他介绍0的架势,都让他怀疑她是不是背地里在嗑自己亲弟弟的cp。   孟横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了妈妈的陈年玳瑁眼镜,煞有其事地戴上,她说:“可你确定自己是在恋爱吗?你和江星野认识多久?你了解他多少?你连他家庭背景,教育程度,感情经历,甚至连他眼睛怎么盲的,都不知道吧?”   看着姐姐戴上眼镜的那一刻,孟舟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如果说他继承了孟远帆先生热爱风花雪月的文艺细胞,却没有他的文艺才能,那姐姐孟横无疑是韦汀女士的加强版代言人。   韦汀在丈夫病逝后不靠任何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靠的就是自己的一双手和一张利嘴。而现在这张嘴正长在孟横的脸上,她没有谩骂,没有威胁,没有说孟舟喜欢江星野不对,而是从根上否定他的喜欢,引经据典,扎他的心。   “你什么都不了解他,或者说,你了解的只是表面——他的脸,他的身材,他的美。小舟,颜控不是错,可你不能把对脸的迷恋当作爱情,说好听点,那是对美本能的追求,说难听点,那就是一种荷尔蒙,是欲望。”孟横推了推那副玳瑁眼镜,她的话像无数箭雨刺进孟舟的胸膛,刺得他抬不起头来。   孟舟忽然想起自己曾大言不惭地对江星野说过,花只要好看就行,管他是什么品种。   管他是什么人。   所以江星野才会笑他分不清月季和玫瑰,或许在江星野眼里,在姐姐眼里,他只是个被“美”迷得晕头转向的傻子,好像随便哪种“花”朝他勾勾手,他都会迷迷糊糊地跑过去。   是这样吗?只是这样吗?   孟横清楚他的痛处,不动声色地瞄准孟舟最没有信心的地方猛攻。   “小舟,你还记得以前交往过的那些男孩吗?他们难道长得不美吗?你问过我,恋爱那么美好,可为什么新鲜劲一过,就觉得不过如此了,就变得倦怠疲惫?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好答案,可现在……姐姐想提醒你,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你的爱,从没你想得那么深刻,它一直都只是叔本华所说的一种欲望的延伸。”   “不,不是……”孟舟听着她的话,起先是喃喃地不带思考地否定,听到叔本华的部分,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狠叫起来,“不对!江星野和别人不同!什么叫只是欲望的延伸?我如果对他没欲望,那做朋友不就完了?”   明明他已经能分清月季和玫瑰了,更没有忘记过满天星的模样,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还觉得他把江星野和别人混为一谈?   那个叫叔本华的人,凭什么命名爱?凭什么代替他评价他对江星野是不是爱?就因为他喜欢漂亮的人,因为他有欲望,所以他的爱就低人一等吗?   也许外人会被孟舟凶狠的模样吓到,会对他发火的样子退让,可孟横不会,她认识他大半辈子,最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的凶狠不过是小狗的嚎叫,对她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杀伤力。   “哪里不同?哦,我知道他很漂亮,或许是你交往过的人最美的那个吧。你被他的脸迷住,情有可原,憋那么久,被欲望冲昏头脑也很正常,姐姐也不怪你这个。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或者因为没和他睡过不甘心,我都鼓励你努力一把,先把人睡了再说。一睡解千愁嘛,睡了他,你的执念就消失了……”   孟舟豁然站起:“别说了。”   可孟横没有停下,她的话一套一套,像一种咒语,孟舟听不懂。他不像她上过大学,会说这些长篇大论,她读大学研究那个什么叔本华的时候,他在牢里学的是怎么修电路,怎么踩缝纫机,做手工,甚至织毛衣,可惜他的手没有爸爸那么巧。   “小舟,姐还不了解你吗?你是中了爸爸那套唯美主义的毒,可我们是什么家庭?我们有那个资本过那种虚浮的生活吗?”孟横的话音越来越冷,嘴角都凝结起冷笑。   孟舟目瞪口呆:“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爸爸!”   孟横吼回去:“为什么不能说?如果爸爸当年会来事一点,我们家至于沦落到一块钱掰成两半花吗?至于让妈妈累成那样?他那套唯美主义,什么美是最重要的,什么无用的东西最美丽,说穿了不就是不切实际?不就是凭本能生活吗?”   她的情绪也越说越激动,那副玳瑁眼睛都被她拍到桌上,她拿着父母二人的合影在孟舟眼前剧烈晃动,吐出一连串尖刻的话:“那你有什么底气说自己不是荷尔蒙上头,被欲望操控?当年我们被这种所谓的生物本能控制得还不够惨吗?你还非要去试?”   孟舟跌跌撞撞往后退,大口呼吸,难以置信,他听明白了,姐姐不是反对他恋爱,她是反对恋爱本身,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爱的允诺,她只信人会被欲望和本能驱动,她恨爸爸虚无缥缈不实际的那套。   本能可以适当满足,但绝不能任其发展,所以姐姐当初乐见他和江星野约炮,可当她发现他越陷越深,越来越认真时,反而不能接受了。   “够了,”孟舟一把抢走父母的合照,贴在起伏不定的胸口,猛地抱住孟横,叫了一句,“姐。”   这个拥抱仿佛一根针,扎破了孟横的疯狂输出的状态,她一时愣住。刚刚那样说孟舟,按弟弟平时的德性,要么会气得哑口无言,要么暴跳如雷摔门离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弟弟会抱住她。   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肩膀宽厚,骨骼坚牢,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按在怀里,她听见弟弟说,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笑意:“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说我不了解江星野?就因为我不知道他生日是什么时候,喜欢什么颜色,他压过几个人,在哪里上的学?对,这些我一概不知,可要命的是,我超想知道。”   孟横抬起脸,弟弟此刻的表情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有些无奈,有些沮丧,还有几分伤心,可嘴角又含着笑,原本锋利的脸因此变得柔软可爱。   “我想知道他的一切,他为什么会来东越市,他从哪里来,家里情况还好吗,他的眼睛怎么盲的,他在那个黑暗的世界,过着怎样一种生活?他的身体,他的敏感带,他喜欢的姿势……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我都想知道。这些源于欲望,可为什么就不能源于爱?”   “姐,你和澜子都指责我只是看脸,见色起意,对,我承认我有见色起意,也许那个姓叔的老头子说得也有点道理,我对他不仅有欲望,而且欲望很强,可那样的爱就不对了吗?就比不上你们认定的那种更高级的爱了?”   “……叔本华不姓叔。”   “我管他姓什么!他也管不着我怎么谈恋爱!”   孟舟蛮横地扯着孟横,走到客厅窗前。他们家位于老城区和新城区的交界处,放眼望去,窗外密密匝匝分布着形态不一的房子,有比他们家更老的白墙乌瓦的平房,也有阳光下璀璨夺目的公寓大厦。   他的手指点在玻璃上那些高矮不同、材料各异的方盒子上,孟舟说:“姐,不要那样说爸爸。爱很虚无?可你看那些房子,只要住的人认为那是他们的家,谁能说那不是?难道只有高楼大厦是家,我凭感觉自己建造的小平房,就不是了?”   屋里静了下来,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房子,那些不知道是谁的家。   阳光像温泉一样缓缓浸暖了孟舟的身体,没过一会儿,便燥得想出汗。   不知不觉,梅雨季结束了,夏天要来了。 第16章 狂攻   “小舟,感觉会变,欲望也会退潮。你为什么还能相信这些呢?”   孟横从洒满阳光的阳台退出,她幽幽的声音,像某种缠着瘴气的藤曼,慢慢将她卷进阴影里。   孟舟却不许她逃走,他扯住姐姐颤抖的手:“姐,不是我相信不相信,我只是很享受你说的这种随时变化的状态,变就变吧,退就退吧,每天重复的生活才没意思。”   “我不懂什么叔本华,相比他,我更喜欢咱们老祖宗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他的手渐渐收紧,不让孟横逃走,仿佛宣誓又好像是在安慰她,“我不会重蹈覆辙的,你也不会,姐,该往前看了,我们都可以好好恋爱。”   “真的可以吗?”孟横低语。   两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好像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孟舟说。   “那好,”孟横笑了笑,好像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想通了什么关节,她踹了一脚孟舟,差点把他踹得翻个跟头,“去吧,证明给我看。”   “啊?”   “去啊,江星野不就住在对面嘛,和他告白证明给我看。”孟横斜眼觑着孟舟,“还是说你这点胆量都没有?那你刚刚大言不惭什么呢?”   “哪有这么快啊!姐你不要说风就是雨好不好!”孟舟慌里慌张。   亲也亲过,摸也摸了,舔也舔了,虽然为谁在下面屡屡中断,但也几乎做尽了人和人最亲密的那点事。他们的关系是颠倒的,先极尽肉身的缠绵,轮到论心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怪害臊的。   反正孟舟想起这些就浑身不自在,脸不经他同意就烧起来,和床上的主动不是一码事。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江星野的声音明明白白从门外传来:“孟先生在家吗?”   孟横一拍大腿:“哎呀呀,天赐良机,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朝孟舟使了使眼色,孟舟本想装作没看见,可是门铃又响,响个没完,他都有点怀疑,难道江星野在外面听到什么了?老小区隔音并不怎么好的。   他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江星野站在门口,这个点他本该在花店工作,身上都还穿着花店的工作服和围裙,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可孟舟却觉得他穿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和他面对面,仿佛能从江星野身上闻到一股花香袭人的凉风,好像他打开的不是自家的大门,而是花园的园门。   眼前人眉眼弯起,一如既往笑得和煦温润,江星野这是又套上了那层温柔皮,一点也看不出昨晚的尖锐和威慑,好像昨晚锁喉孟舟的人不是他似的。   “孟先生,下午有空吗?”江星野言笑晏晏,嘴角翘起的弧度都赏心悦目。   听见熟悉的“孟先生”三个字,孟舟呆了一会儿,眼前飞快掠过昨晚的一些片段,他灵光一闪,江星野这架势,莫非是想约他?   他还以为江星野昨天说别招惹他,之后就真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呢。   果然江瞎子还是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吧?   “咳,我还挺忙的,”孟舟心里颇有些得意,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子,“得看我的日程安排。”   “也是,孟先生这种精英,日程当然是紧的。”江星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吟吟地刺了一句。   孟舟这个假精英,脸皮厚,对此受之不愧。   江星野点到即止,没有继续揭短,他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孟舟:“社区联合我们店办了个爱心花艺课,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地点就在社区活动中心,有兴趣可以来看看哦。”   孟舟一时愣住,刚刚得意得飘起来的心,啪唧摔地上。   哦,原来是社区活动啊,原来不是只邀请他啊,原来他俩还是顾客和店长的关系啊?难怪这人穿着工作服登门拜访,还笑得这么商业,原来都是为了他们店啊!   这会儿再看江星野的笑,完全没有了刚开门那时的眼前一亮,只觉得那笑写满了虚假、欺骗、利益几个大字。   孟舟没有接传单,倨傲地哼了一声,正想说那句经典的搪塞之词“再说吧”,身后陡然伸来女人细长的手臂,孟横一把抓走那张传单,笑得妩媚,娇脆的声音甜到齁:“好呀好呀,人家最喜欢花花草草了。”   这一个个的,都是影帝影后啊,孟舟自叹不如,姐姐这声线比她跟粉丝直播的时候还腻歪,他当场就想用脚趾把地板挖穿。   “花艺课的内容,传单上都写着呢,你们可以慢慢看。”江星野朝他们点头致意,也没多待的意思,转身就走。   孟舟目光追着他远去,隐隐有些怅然若失,却见江星野脚步一顿,又转身说:“啊孟先生,昨晚您在我家床上落下东西了,我会带去现场,记得来找我拿。”   说完才真的一去不复返。   孟舟望着他笔挺的背影,想了半天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还没想出头绪,耳朵猛地被孟横揪起,疼得他嗷嗷叫起来:“姐、姐,放手!我又哪里惹你了?!”   “你还挺能装啊,给我灌一通情啊爱啊的鸡汤,合着你已经把人家给睡了?!”   “没有啊!”   “哦,那是他把你睡了?”   “……也没有!”   “东西都落人家床上了,还没有得手,”孟横失望地撇撇嘴,松了手,“我看啊,你也别指望压小江了,早点做好被他压的心理准备吧。”   “笑话!”一说到这个,孟舟骄傲地挺直腰杆,忍着耳朵火辣辣的疼,维护自己的1权,“老子才是狂攻!”   “弗洛伊德老人家曾说过,把东西落人家里这种行为,说明潜意识已经爱人家爱得死去活来,留东西是暗示非常想和对方有所发展,说白了就是,明目张胆地摇尾乞爱,”孟横蜷起手指,毫不客气地比了一个“0”送给孟舟,“就这你还狂攻?只有小0,才那么急不可待。”   “瞎说!弗洛伊德算老几!”孟舟对这种满口胡话的老外实在满肚子怨言,什么叔本华、弗洛伊德,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段时间为了假扮精英,孟舟拜托姐姐帮忙置办了好几套西服,如此才能光鲜亮丽地在花店亮相,让莓莓误会他擅长打扮,可这次是社区活动,大家街里街坊的,穿正装未免太搞笑。   孟舟下定决心要夺回狂攻的面子,一头扎进衣柜挑挑拣拣,几个小时过去,晕头转向,倒在床上。   以前没留心,他还觉得自己的衣服挺丰富,现在一看,他的衣服只有两种,一种毫无特色的基本款,一种像黑社会大哥的花衬衫。   和衣服相对无言半晌,孟舟叹了口气,只能眼巴巴地去求助姐姐。   没想到孟横一听“挑衣服”三个字,眼放绿光,不顾孟舟挣扎,先抓着他化了淡妆,遮一遮昨晚的伤痕,又打电话找她的经纪公司借了几十套男装,让孟舟一套一套试给她看。   起先孟舟还配合,试到五点,他已经奄奄一息,魂飞天外。他提醒姐姐好几遍,他们只是去社区活动中心,不是去电影节走红毯,时间到了,赶紧出发吧云云,孟横才收了神通。   路上,两个容貌相似的俊男靓女,吸睛无数,在姐姐一通拾掇下,孟舟没给老孟家跌份,习惯扎起的长发垂在颈间,发梢微翘,黑色暗花衬衫,垂感休闲裤,整体慵懒惬意又不失格调。   他自己也对这身很满意,可惜姐姐太拖拉,他们到社区中心门口的时候,已经晚了,粗粗一望,没在人群中找着江星野,更没能当着江瞎子的面来个狂攻式的华丽登场——先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真是扼腕。   身侧孟横长发编成三股蓬松麻花,一袭法式浪漫长裙,露出修长脖颈和雪背,和孟舟的麦色肌肤对比鲜明。她拿着自拍杆,一路开着自己的直播间,说个不停。   “姐,休息日呢,你还工作啊?”孟舟打断她的直播,一心想赶紧去找江星野,奈何姐姐如此敬业,在门口流连很久,“社区活动来去都是那样,有什么好拍的?”   “有江星野在,这活动普通不了,要不然社区的人也不会找他,”孟横收起手机,四处张望,“你看看,今天人不比往常的社区活动多多了吗?”   孟横这话不假,已经过了五点,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往活动中心赶,他们表情兴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话里话外都是对盲人插花的好奇。   “真是稀奇,我还以为盲人只能按摩呢。”   “也就图个新鲜啦,只要沾上残疾人,什么水准都能吹上天。你是不晓得,以前我们单位里也搞过类似的爱心活动,让我们听盲人弹琴,嚯,曲子都弹错了,大家还热泪盈眶鼓掌呢。”   “说得也是,谁叫人家残了呢,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不过,我听说这个花艺师还是个帅哥。”   “那难怪了!”   周围的人肆无忌惮地侃侃而谈,孟舟越听脸色越差,分不清自己是气这些人对残疾人居高临下的评价,还是气那些强行逼人感动的残障宣传。   如果社区找江星野做什么爱心花艺课,也是打的这些主意,他可能忍不住当场就要甩脸子走人。   “姐,你听听这些人都说的什么,”孟舟牙关咬紧,腮边的肌肉都咬出了形状,“看都没看过,就逼逼赖赖。”他想起则枝花房里江星野的那些作品,美得千姿百态,就像江星野本人给他的感觉,永远有新鲜感,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靠卖惨博取关注。   “是这样的啦,人们总是习惯用自己的经验去认知世界,不管那多离谱,”孟横一脸淡定,拍拍弟弟的后背,“不过既然江星野肯来,说明他并不是那么介意这些,说不定他还觉得会有好事发生呀。”   “哪有什么好事?”孟舟很烦躁。   孟横耸耸肩:“这么多人,总有潜在客户吧,哪家店不希望打出名气,你说江星野能不乐意来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孟舟却担心,江星野这样卖力为花店忙活,涉案程度越来越深, 想要拉他脱离这个泥潭就更难了。   “也有可能他只是想让更多人看到,盲人也可以做很多事,不靠施舍,不靠同情,不做按摩,做自己喜欢的事也能自食其力,”孟横红唇微扬,朝孟舟抛了个眼风,“谁知道呢,我和他又不熟。”   “咳……”孟舟扭过头,口是心非地说,“我和他也不熟,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所有的猜测,都有可能是假的,他想听江星野亲口告诉他。 第17章 专属服务   社区活动中心的装潢虽然简单,但面积可观,离小区近,居民都习惯下班后来逛一逛,不知不觉就变幻出礼堂、社区影院、展览、亲子活动、长者食堂等功能。   今天这偌大的场地,桌椅星罗棋布,变动一下平时的摆放方式,从入口到腹地,共分为展示区、体验区、舞台区和专门拍照的区域。   展示区井然有序摆放着江星野的作品,人们步态轻盈,鱼贯而入,孟家姐弟也随着地面指示走入,且行且看,越看越惊叹。   江星野这次投入的心力不少,场中作品不是花店常见的品类,而是重新制作的中式花艺作品,瓶、盘、碗、缸、筒、篮六种中式花器,托着造型雅致的插花作品,极富东方风韵。   刚刚还说三道四只是来看热闹的人群,在看到这些风雅的作品时,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惊讶这种公益性质的社区活动,竟然比那些票价上百的插花展还要值。   孟舟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果然美是可以直接冲击人的感官,尤其是中式美学这种渗入国人骨血的审美,不需要提前做什么功课,就一目了然。   “孟先生,你迟到了!”莓莓穿过人群来到姐弟俩跟前,嘴上说着责怪的话,脸却笑得比花还灿烂,“哎这位大美女是?我刚在那边一眼就看见你们俩,鹤立鸡群,尤其是这位美女姐姐。”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说美,孟横笑道:“我是他姐,你们花店可真会做生意啊,难怪我弟那么爱去。”   莓莓圆乎乎的脸笑得更开怀:“那是我们店长会做生意。”   听莓莓说,江星野准备这个活动有段时间了,不仅联合社区做线下活动,线上也在店铺的公众号和官博宣传,所以来的人才这么多。   孟舟听了有些恍然,想起那次凌晨四点去找江星野教认花,那会儿他正熬夜工作,想必就是为了这个。   环顾一周,作品太多,现场工作人员除了社区的人,莓莓以外,还有一些生面孔在体验区教大家简单地修剪花枝,看起来比莓莓还老道,反而是身为主角的江星野不见踪影。   “你们这哪是体验课, 简直是花艺展览嘛,”孟舟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些生人,“那些人也是你们店长专门请来帮忙的?”   “他们是总公司从总部派来帮忙的,都是比我专业的花艺师,有些作品是他们的手笔,我们店才两个人,忙不过来嘛。”莓莓坦诚相告。   孟舟哦了一声,心却沉了下去,莓莓口中的总公司,正是那个涉案的锦绣花卉集团,这样大张旗鼓地给江星野造势,看来很器重他。   这是打定主意要绑死江星野,让他无法脱身?   指尖深陷掌心,孟舟却感觉不到疼痛,他问道:“你们店长呢,怎么躲起来不见人了?”   “才没有,是孟先生你自己迟到了,错过了店长的真人展示好吧?”一提起江星野,莓莓一副誓死捍卫店长的架势,“你是没瞧见,店长刚刚在台上插花,观众们别说大声说话了,喘口气都怕惊扰。”   孟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想象得到,他看橱窗里那束满天星也这样,唯恐唐突了那份静谧的美。   莓莓看他还笑,推了一把孟舟说:“孟先生你还愣着干嘛?去后台啊,店长在那等你好久了,他吩咐我说,看见你就叫你快点过去。”   “他等我?”孟舟难以置信地扬起声调,脚已经不由自主朝后台走去,后知后觉,又转过身来望着孟横,“姐……”   “滚滚滚,”孟横潇洒挥挥手,嫌他婆婆妈妈,“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她说的约定是指之前的告白,不提还好,一提孟舟的脚步都不利索了,几乎是有点踉跄着去了后台。   说是后台,其实只是社区临时收拾出来的办公室,供江星野整顿休息。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卡擦卡擦园艺剪刀的声音,窄窄的门缝漏出男人瘦长的一条侧影。   孟舟不禁停住脚步,手悄然按住门板,屏息往里推,一点一点拓宽那道侧影泄露的空间,生怕惊动了门后专注的男人。   花店的工作服是统一款式,纯棉条纹衬衫,温馨柔软,英伦风领结,复古中带点俏皮,配上江星野无可挑剔的笑容,便是人畜无害、惹人亲近的最佳代言人。   可现在一样的衣着,一样的江星野,却不见半分温柔,下垂的眼角原本使他看上去有几分忧郁,此刻眼皮微敛,嘴角下抿,忧郁不见了,反倒流露出一股厌世的冷漠。   他的左耳戴的不是孟舟常见的满天星耳钉,而是一枚墨绿色的玉珠,或许是为了这次的活动特地换的,远看看不出什么,只觉得那绿凉沁沁的。   江星野坐在高凳上,园艺剪在冷白的指间旋转,宛如刀客惯用的兵器,比手指还灵巧,却比手指更凶悍,转瞬腾挪间,花叶纷落,似掉落的人头。   孟舟怔住,他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联想?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看,江星野却又换了一柄花艺刀,刃尖翘起,刃面晶亮,拇指抵住刀背,他的眼睛不能视物,一眨不眨地凝住,下手却稳准狠,切、削、扎、插,片刻间,一个新的花艺作品就诞生了。   该怎么形容这个作品呢?不是橱窗那束满天星的梦幻唯美,也不是展示区那些中式花艺的文人式清雅,整个花艺作品只用寥寥一二种花材,花朵少而壮,花色艳丽绮靡,几杆长枝从竹器的孔洞里一丛怒起,勃然刺天。   孟舟呆住,喉头一哽,好像花枝刺破的不是空气,是他的喉管。   野性,张狂,蛮横,生命力,他的脑海里滚过这些词,又觉得它们加在一起,也还不足形容这个作品带给他的冲击。   他忽然想到,外面那些作品是江星野的皮,这个看似随手落成的作品,才是江星野的骨。   美人在骨不在皮。   江星野握着那把秀气锋利的花艺刀,活动了一下手腕,忽然手腕一抖,刀尖直冲门口的方向:“喜欢吗,孟先生?”   孟舟盯着那刀尖,仿佛被刺伤了似的眨了一下眼,胸腔怦然震动,不知回答的是作品,还是人:“喜欢。”   “送你的,VIP专属服务。”江星野唇角一扬,他一笑,刚才的冷漠厌腻仿佛不曾存在,和窗外徐徐沉落的夕阳一般,只剩下一团和煦的柔情。 第18章 烫   仿佛如梦初醒,不知身在何处,孟舟喃喃:“我已经是VIP了?”   “不愿意?那您可以出去。”江星野起身抖落围裙上掉落的花叶,恭谨摆出送客的手势。   孟舟哪里肯走,闪身从门后走出,把门一关,鞋尖迈近江星野:“这是别的VIP也有,还是只有我有的服务?”   江星野莞尔:“您是哪来的林妹妹,还不肯挑别人剩下的?行,以后就称您这位贵客叫孟妹妹,怎么样?独一份哦。”   孟舟失笑,他一米八几的猛男,是怎么和体弱多病的林妹妹挂钩的?一时惊愕过头,反倒让他错过反驳的时机,又被江星野转移了话题。   “喏,昨天你落在我家的东西,还你。”江星野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的是孟舟在家里找了半天没找着的发圈。   昨晚二人在床上搏斗,太过激烈,孟舟发圈掉了自己都没发现,事后发圈便被江星野收了起来。   姐姐说那是他的潜意识想要留下再度见面的机会,孟舟无法否认,潜意识想些什么东西,一般人怎么会知道?   他伸手去拿发圈,江星野却倏然收回手,举着拳头在脖子上划过一道弧线,皓齿一展,说:“昨天喝了点酒,不太清醒,下手重了些,脖子还难受吗?”   “就你那小猫力气,早好了。”孟舟打肿脸来充胖子,说起脖子上这道勒痕,出门前孟横给他用粉底遮了好久,姐姐一边盖一边啧啧称奇,猛拍他的后背说,江星野下手太黑,亏他受得住。   倒不是他能忍,孟舟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擅长忍耐,相反他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自己的情绪和欲望都很坦诚,但他却对江星野一忍再忍,只因莫名地坚信,江星野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江星野手里揪着那枚发圈,垂头低声说:“那我来给你扎头发吧,权当作赔礼道歉。”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向自己低头认错,孟舟十分受用。一屁股坐上江星野刚刚坐过的高凳上,凳子还是温热的,孟舟一扬眉,眉心的疤跟着一动,仿佛挑衅:“来呗。”   江星野把发圈套进手腕,十指插进孟舟的发间,光滑的指甲在他头皮上轻滑而过,孟舟不禁头皮一紧,连带后背肌肉都一并绷住。   “这么敏感?放轻松点,”江星野揉了揉他的肩膀,伏低身子,贴在孟舟耳边笑话他,“孟妹妹。”   孟舟嘴硬道:“我只是想起一点以前的事。”他想象得到,但凡他反驳一句,江星野一定脱口而出早准备好的一串话,叫他愈加跳脚,索性声东击西,另辟蹊径。   所以他说:“你还别说,我挺喜欢林妹妹的,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给我念睡前故事,念的就是《红楼梦》。”   “念这个不会太早了吗?”   “不会啊,听到黛玉葬花那段,我从床上蹦起来,觉得葬花这个主意也太美了吧,‘质本洁来还洁去’,我爸看我喜欢,后来和我一起把路边落了一地的紫薇花,葬在小区楼下。”   江星野动作一顿,“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下一句是,“强于污淖陷渠沟”,心中顿时了然,他嘲孟舟是林妹妹,要求的太多,孟舟便回骂他“陷渠沟”,身处这家花店不得脱。   孟舟为了配合他,也打起了哑谜,还用得这么巧,倒是他小看孟舟了。   昨晚他们都“请”对方离开,可两个人都一样固执得要命,谁也不听谁,谁也拗不过谁,今天再见面,便默契地展开无形的攻防战,还都有些乐在其中。   或许争斗是雄性的本能,让他们如此欲罢不能。   “看不出来,”发圈在乌发上一圈一圈匝紧,江星野慢悠悠说,“孟先生原来是书香世家。”   “那没有,老孟家就我爸一个文化人,我跟着他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而已。”提起父亲,孟舟倒谦虚起来。   “你们父子感情很好呀,”江星野放下手,“真令人羡慕。”   头发扎好了,江星野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轻轻地落在孟舟的后颈上,这手刚摸过刀剪,凉得有几分金属的触感,贴在后颈发红的薄皮,冻得孟舟寒毛立起,心噗通乱跳。   他状似大大咧咧地唠家常,实则谨慎套话:“那你家呢?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远门打工?”   上回在烧烤店,他听见严殊说江星野是最近搬来的,在这里没有落脚地,房子也是刚买,难怪他找了江星野那么久,也没在本市找到人。   可江星野既然是外地人,他家里怎么放心让一个残疾人跑这来谋生?想来感情不会太好。江星野还没有回答,孟舟心里已经揣测出了答案。   “我家啊,”江星野没有正面回答,侧头露出耳上的绿珠,“你瞧,这粒玉珠,就是我妈送给我的。”   孟舟这才得以认真观察那颗珠子,圆润的曲面上刻有七星的图案,他笑道:“珠如其人,上面也是星星啊。”   “可我们族的男人戴的绿珠都是浑圆光洁,不刻图案的,”江星野评价说,“日月星辰这些图案都是女人用的,我妈也真是,把这些纹样用到耳珠上,害我被族人嘲笑好久,所以平时就不怎么戴了。”   “可印这些图案,正说明她想常随你左右,保佑你吧,”孟舟顿了一顿,福至心灵,捕捉到江星野话中一闪而过的重要信息,“等等,听你这意思,你不是汉族?”   “不是呀,怎么了?”江星野无辜地问。   “你都没提过自己是少数民族!”孟舟气道,他居然还好意思无事发生似的眨眼睛,让人恨不得把他纤长的睫毛揪下来。   江星野振振有词:“你也没问过呀,再说,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有什么两样?你看你,不也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吗?”   话是这么说……照孟舟多年当线人的经验,本该对谎言免疫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欺瞒,他心里终究是有些堵,江星野实在太擅长撒谎和演戏,和他一比,莫名有点憋屈。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孟舟抱起双臂,微微后仰,想摆出一副睥睨架势,奈何坐在椅子上,始终矮江星野一头。   “审我呢?”江星野眯起眼睛,手臂撑在高凳边缘,整个身躯玉山倾倒般向孟舟压来,“不比你多,也不比你少。”   猝不及防的美颜冲击,让颜狗孟舟心头慌乱,他抬臂撑住江星野的胸肌,阻挡对方靠近,嘴上还要煞有其事地继续谈话:“我瞒你什么了?你不是早知道我压根不是什么精英了吗?至于别的,那颗跳跳糖,你给我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   终于说到了重点,江星野站直,手从围裙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慢条斯理地点上烟,嘴角还翘着,孟舟却莫名感觉他的心情变差了。   “那个跳跳糖,味道很特别吧?”江星野咬着烟说。   孟舟这会儿却不想和他猜谜了:“江星野,别管这些乱七八糟了,这个花店不是你待的地方,跟我走,我保你。”   带孟舟入行的于叔曾经说过,有些人是天生坏种,救不回来,但从警那么多年,于警官见过的大部分“恶人”都只是普通人,他们作恶的途中,本有很多次悬崖勒马的机会,却因为一时软弱鬼迷心窍,或者陷在局中走投无路,最终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所以小舟,能拉人一把的时候就拉一把,也许有的人已经在黑夜里等人拉他,等了很久了。”   于叔的这句话,孟舟记了很多年。在他那个混乱的青春期,也正是多亏于叔拉了一把,给了他一份线人的工作,他才没有堕落到谷底。   这么多年,他一直把于叔这话当作座右铭,能帮则帮,被亲友笑他有助人情结也无所谓。和他一起出狱的哥们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总要帮衬,更别提江星野这样的残障人,怎么可能不搭把手?   他脑子飞速运转,盘算着让江星野当证人检举锦绣集团的方案,江星野却似乎根本没和他在一个频道,径自说下去:“不过啊,上次给你的还不是最好的糖,你现在是VIP了,想尝点更新鲜的吗?”   孟舟眉心一跳,什么意思?难道他一开始就误会了江星野给他糖的意图?他不是想示警,也不是想求助,他是真的把他当潜在客户,想让他试吃那玩意上瘾?!   现在又推销什么别的“更新鲜的”,他真对这店、对锦绣死心塌地到这种地步,无时不刻不想着卖?   孟舟猛地握住江星野的肩膀,咬牙道:“江星野,你撒谎,你还想骗我。”   江星野看他大受刺激的样子,笑意更深,拿着烟的手轻点孟舟的胸膛:“是吗?那你猜猜,我什么是真的?”   孟舟定定地看着江星野,抓住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男人指间的烟头啄在他心口,缓缓燃烧,他一字一顿道:“你的难过是真的。”   他全都感觉到了,被江星野点中的心口酸涩难当,仿佛有一波又一波的滔天黑水拍打心壁。太复杂了,他分辨不清,自己感受到的这份情绪具体的成分是什么,只能说出“难过”二字。他承受不住那样海量的冲击,不光心口,鼻腔眼眶也跟着发痒酸胀,摇摇欲坠,腿脚发软。   江星野不可置信地挑眉,罕见地露出类似讶然的表情,他拿开手,烟掉在地上,不由自主退避三舍,可孟舟的衬衫已经被他烫黑了。   孟舟却一点爱惜衣服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担心那烟烧到自己身上,他直勾勾盯着江星野的眼珠,反倒觉得那不中用的眼珠比烟更烫人。   半晌,他听见江星野嗓音喑哑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孟舟没有回答,他偏开头望向窗外,江星野一定不会信,他摸到了他的真心。这瞎子说得对,他也有东西瞒着他,谁都有秘密。   窗外紫薇花正盛,这间办公室在活动中心的侧面,正对着小区内的行道。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从窗外的行道走过,孟舟愣住,怎么会是孟横?!   “姐——”孟舟扬声冲着外面喊道,这一喊没把孟横叫住,却把江星野唤醒了。   “你姐在外面?她这就要走了吗?她还没待多久吧,这么不喜欢吗?”江星野纳闷地问,虽然看不见,他仍循着声音把脸朝向窗外。   “不,不对,”孟舟摇头,脸上的震惊溢于言表,像是自言自语,“她在哭……她怎么会哭?” 第19章 甜头   孟舟认识姐姐近三十年,印象中她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小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控制情绪,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的时候,孟横已经是大人交口称赞的“小仙女”,行要弱柳扶风,笑要笑不露齿,哭?那是她的仙女世界里不该存在的词,孟远帆的葬礼她都没哭。   据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别人家孩子”的阴影,对那时的孟舟来说,姐姐孟横就是那个住在家里的“别人家孩子”。孟远帆对姐弟俩放任自流,可韦汀女士却常拿他们姐弟做比较,比学习,比生活习惯,比人际交往,什么都比,比得孟舟那时候很烦孟横。   孟舟看不惯孟横总在大人面前端出仙子模样,好像从来眼里只有读书和学习,对那些小孩都喜欢的动漫、小说、电视剧,不屑一顾。   只有他知道,这个女的不仅爱看,看得比他还凶,她会为了孙悟空和二郎神谁更帅和孟舟吵半天,大骂张无忌在一群女人之间摇摆,她也会和孟舟辩论,金庸宇宙里哪个大侠战力最高,谁最帅,谁最侠义无双。   一旦吵不出结果,姐弟俩便学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人士“决斗”。小学女孩子长得快,孟舟矮姐姐一头,在这种幼稚的决斗中讨不到便宜,被孟横打哭是常有的事。   孟远帆一看他抽抽噎噎吸鼻子,顶着一头包时不时怒视孟横,就知道姐弟俩十有八九又打上了,可真去问孟舟怎么回事,要替他做主了,孟舟反而会紧皱眉头,把嘴一抿,打死也不干打小报告的窝囊事。   初中孟舟开始蹿个头,虽然他依然讨厌孟横扮仙女,但他不可能仗着生理优势和孟横继续打架,也不想嘴碎地去揭穿什么真相,两个人在学校一个校霸一个校花,天差地别,除了容貌有几分相似,几乎看不出是姐弟,谁也不爱搭理谁。   这样的情况,直到父亲去世后才有所改观,没了孟远帆夹在他们二人和韦汀之间调和,韦汀对他们的管教说好听是严格,说不好听是高压统治,骤然有妈妈这个“外敌来袭”,姐弟俩不得不暂时放下旧怨,一致对外。   熬到高中,学校新来了一位叫秦知俊的老师,不巧,孟横和他眼光撞上,也对秦老师青眼有加,姐弟俩竟成了情敌。可孟舟怎么也没想到,剑拔弩张的情敌关系,反倒使他们成为真正相依为命的亲人。   孟横天生一张清纯仙女的脸,追她的人从来不少,可秦知俊那一回以后,孟横不再相信爱情,她这半生,只为那一次错恋掉过眼泪。   哪怕面对直播间猥琐男的污言秽语,她都能斗志昂扬,骂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现在,在孟舟离开去后台的这段时间,孟横遭遇了什么,竟会哭成这样?   眼前的孟横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她的状态更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全身不自觉地打着冷战,嘴唇嗫嚅,眼珠乱飘。   孟舟拿着江星野给他的纸巾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孟横差点没认出他,二话不说就要给他一巴掌。   “姐,姐,是我,小舟啊,”孟舟抓着姐姐的手,抱紧她,拍拍孟横瘦削的肩胛,心里已经浮起不祥的预感,嘴上还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怎么了?是又有垃圾跑你直播间喷吗?拿出你平时骂我的劲头,喷回去呀。”   孟横埋在孟舟的肩头,声音里仍是恍惚的:“小舟,我看见,看见那个人了……”   “谁?”   他看不见孟横的表情,只感觉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衣领,耳边急促的呼吸稳定了一些,孟横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上翘的尾音,似乎是在冷笑:“你说可笑不可笑……姓秦的竟然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了……做了那些恶事,他轻松脱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我们记得,只有我们……”   红艳的美甲牢牢掐住孟舟的肩,像刺破表皮的利刃,疼得孟舟下颌收紧。   “你是说……”孟舟抬起头,视线越过守在一旁一脸担心的江星野,看见了他身后徐徐走来的那个人,惊愕地叫出“老师”的名字,“秦知俊?”   天色渐黑了,又不到大肆点灯的时候,走来的那个人背着最后一点日光,戴着眼镜,具体五官怎么排布看不明晰,但感觉得出上了年纪,有股上位者的派头,拄着一根文明杖,走路有些跛,一身西装三件套,儒雅体面。   十几年不见,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孟舟心里却依然笃定,这个人就是秦知俊,老狗逼的脚还是他踢坏的,当时没好利索,落下了后遗症。   孟舟眉心的疤和主人心有灵犀,也立刻认出了秦知俊这个凶手似的,隐隐灼烧起来,烧得他头疼。   腮帮子不知不觉咬紧,太紧,反而麻木,孟舟撑住孟横虚弱的身体,不再浪费一点目光给秦知俊,他只逮住江星野问:“你认识秦知俊?”   “你说秦总?”江星野讶异道,他并不知道身后秦知俊正朝自己走来,愣了愣才说,“他是我上司。”   “上司?他居然是你上司。”孟舟笑了一声,那笑毫无愉悦的意思,只有刺耳的讽刺。   他盯着江星野那张漂亮得不可方物的脸,轻佻地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秦知俊给你办这么大场面,你不得给人家点甜头尝尝?哦,对,你不愿意屈居人下,这么说那姓秦的愿意‘为爱做0’?江店长手段了得啊。”   江星野从没听过他对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这样难听的话,第一时间是懵的:“孟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你在什么样的人手下做事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通“你知道”“你不知道”乱七八糟,孟舟却没有心力挑选措辞,他口不择言,他失控了。   眼看着秦知俊越走越近,这个当口,这个地点,不适合说这些,可他控制不住,他怎么会料到,命运让秦知俊这个猥亵犯,又出现在他们姐弟眼前?   仿佛是姐弟间的心灵感应,孟横抓着他的手猛然收紧,孟舟从混乱的状态里惊觉,他必须冷静,他得赶紧带姐姐离开这个地方,避免再刺激到她。于是他搂着孟横,甩下脸色冰冷的江星野,掉头走得干脆。   江星野愣在原地,半晌没缓过神来,耳边嗡嗡地回响着孟舟的话,他把他当成什么了?   秦知俊拄着手杖,走到他身旁,老绅士的嗓音带着华丽的磁性响起:“我听莓莓说,刚才那个人就是你选的VIP?怎么看见我就走了?”   江星野低下头,手揣进兜里,朝秦知俊欠身致意,恰到好处地掩去自己的脸色,表达恭敬:“那位VIP家中有急事,是来和我告别的。秦爷放心,这期VIP初步筛选后,还需要细细考察才能‘入园’,绝不会让闲杂人等进来。您一路辛苦了,大老板一向还好?”   “我就喜欢你这么谨慎细心,”秦知俊像个再寻常不过的长辈似的,拍拍江星野的后背,“你第一次办大活,我当然要来捧场压阵。之前那些人,要么胆子小,不成气候,要么有勇无谋,不像我们小江,脑子清醒,漂亮能干,这么短时间,就让花店打出名气,VIP也培养得有模有样。”   他伸出手,托起江星野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感慨道:“瞧瞧,下巴都累尖了,大老板看见可不得心疼坏了?”   江星野的脸上早已换好一贯的商业笑容,笑得滴水不漏:“是大老板心善,不计前嫌给我机会,我当然要投桃报李,全力以赴,不辜负大老板的厚望。”   秦知俊很满意,他说这次来帮忙的人手也都是大老板亲自挑选,他要是知道花艺课的反响这么热烈,一定很高兴。   江星野又谦虚了几句,嘴角的笑一直没下来过,陪着秦知俊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社区的工作人员来找他谈正事,才把他从秦知俊身边带走。   秦知俊觑了眼江星野远去的背影,手杖轻点地面,临行前大老板明示,派他来名义上是压阵,实则是监视江星野乖不乖。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乖不乖呢?   场馆内,活动差不多结束,人群渐散,来帮忙的花艺师也走了,只剩莓莓还在检查是否有物件遗漏,就听见身后传来江星野的声音:“莓莓,刚才秦总有问你什么吗?”   莓莓转身正要开口,却被江星野黑沉沉的脸色,和手上的血迹,吓得急忙在围兜里翻找创口贴:“天哪店长,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没什么,技艺不精,”江星野无所谓地把手指上的血揩到围裙上,“不小心被花艺刀刺破了。”   技艺不精?这话说出去谁信?单纯如莓莓都不相信,她给江星野止了血,贴上创口贴,留意到他放花艺刀的裤兜边血迹最多,一下就明白他的手是怎么伤的了。   估计是刀刃没收好,丢裤兜里,手再伸进去,能不流血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莓莓还是用谴责的目光狠狠瞪了眼江星野:“店长你也太不小心了,花艺刀也是刀啊。”   “我给忘了。”江星野微笑,又催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哎呀,秦总也没问什么,无非就是VIP的事嘛,”莓莓大大咧咧说,“我说VIP都是金河大厦的精英,还有附近的居民,大家人都很好,特别是孟先生——”   莓莓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江星野耳边,有些忐忑地低语道:“我把孟先生在追您的事也告诉他了……店长,我是不是太八卦,太多嘴了?”   江星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还知道?八卦也就算了,还说错了。”   “我说错了?”莓莓紧张起来。   江星野淡淡一笑:“不是他在追我,是我让他追我,可惜……”   好像失败了。   他用力摩挲着指尖的创口贴,粗糙的阻涩感和手指被挤压的痛感,很强烈,并不舒服,可他仍不停地磨着。   手上的伤当然不是健忘不小心划破的,他是气的,气孟舟对他说的那些话。昨夜他说自己像个卖笑的,孟舟还叫他不想笑就别笑,今天就全变了样。   越是心直口快的人,越能说出意想不到的话,也越叫人猝不及防被扎个透心凉。   其实难听的话,江星野听过不少,他都习惯了,有时还会笑那些人说的话没有新意,还不如他的自嘲。   可那些话,怎么可以从孟舟嘴里说出来?   他故意用那刀伤害自己,想用疼痛压抑心里烧起的暗火,警告自己,不要忘记自己要做的事,不要一时疏忽,“不小心”把刀捅进秦知俊的肚子里。   哪怕再厌恶,也要把戏演下去。 第20章 心动要死   一入夏,天热得很快,往年这个时候,孟横都会早早换上轻软的裙装,拍夏季穿搭,以飨粉丝。   但从活动中心回来后,孟横再没拍过新的视频。   有敏锐的粉丝发现了那天直播的不对劲。秦知俊是突然闯入孟横的镜头的,他风度翩翩朝镜头走近,跛脚也不影响风采,弹幕还有人刷“惊现老帅哥”,镜头却不停地抖,孟横竭力镇定对粉丝说:“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了,友友们,下次见。”   然而粉丝没有等到“下次见”,孟横和公司请了年假,每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化妆也不打扮,躺在床上一睁眼一闭眼,就是一天。   隔着门叫她,她偶尔才应一应,好像只是为了告诉弟弟她还在喘气。   孟舟趴在她卧室门上偷听,没有听见哭声,那天回来,她无声地擦干泪痕,好像从未哭过。   是了,她讨厌哭,她在父亲葬礼上说过,哭是顶没用的行为,还白白惹人厌烦。有时候孟舟觉得姐姐比自己还要强,受到的伤害不屑发泄,便在体内像病毒一样累积起来,表面照常嬉笑怒骂,一旦爆发,摧枯拉朽。   也许真的就像江星野说的那样,在黑暗里待惯了的人,不疯也总有点病,孟舟越想越心烦意乱,一个个的,都这么不省心。   每次推门进去送饭,孟舟总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屋里窗子紧闭,窗帘合拢,一股空气无法流通的滞闷,床上孟横躺得平平整整,面无表情,好像睡在棺材里。   “姐,我眉心长了个火疖子,好大一个,把我疤都挡住了,你看看是不是很丑?”   “姐,你之前盯了很久的那款口红,已经发售了,我替你买了,快递很快就到。”   “姐,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溜虾仁,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换着花样讲那些琐事。火疖子久久不消,快递盒堆在墙角越垒越高,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透,孟舟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啰嗦,他和孟横好像颠倒过来,他以前话少的时候,孟横叽里呱啦,现在他讲得口干舌燥,孟横却一言不发。   她不关心外界发生什么,也不关心自己,她以生活博主为职业,美妆、佳肴、华服都曾是她的心头好,可她现在却提不起劲去生活。   孟舟记得,姐姐喜欢上化妆,是在高二那年。那时家里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也没有余钱买新的化妆品,韦汀女士自己也不热衷化妆,孟横就悄悄分装了妈妈为数不多的化妆品,偷渡到学校,课间再溜到厕所隔间,描眉画眼,放学了再卸掉。   素脸上学,素脸回家,只有上课的时候,艳光四射。   韦汀没有发现她的小伎俩,朝夕相处的孟舟却很快识破了她这个秘密。他那时还坏心眼地琢磨着,要用这个把柄从姐姐敲诈点什么来。   有一天,他在厕所外面,听见几个女生谈起孟横。那些人是常和孟横一起玩的小姐妹,可她们嘴里蹦出的话,却脏得孟舟只想堵住自己耳朵。   她们骂来骂去,意思只有一个,孟横是狐狸精、臭婊子,天天化妆,就为了勾引秦知俊上课多看她一眼。   很长一段时间,孟舟反复回想推演,如果当时他早点阻止她沉迷下去,事情是否就不会一路下滑,坠到他们都无法挽回的地狱?   门铃响起,孟舟起身去开门,他和门外的何观澜交换一个“一切按计划进行”的眼神,大咧咧喊道:“姐,你快出来,澜子有急事找你啊。”   孟横卧室的门纹丝不动,毫无动静。   何观澜朝孟舟点点头,拍拍胸膛,示意包在自己身上,声音高他八度喊道:“横姐,江湖救急啊——你再不出手,我就完了——”   那嗓门大的,别说卧室了,楼下小区院子里耍太极剑的大爷大妈都得抖三抖。孟舟早有准备,耳朵里塞好了隔音耳塞,质量挺好,声波对他攻击无效。   可孟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何观澜咽了口唾沫,英勇就义般继续扮演自己gay的人设:“横姐,最近我看上个帅哥,可他是直的,帮我画个斩男妆吧,只有你能帮我了。”   这句话仿佛终于念对了的魔咒一般,刚一落地,孟横的卧室门从里面打开了。   孟横头发蓬乱,眼下一团乌青,一身睡衣睡得皱皱巴巴,一点不见精致仙子的样子,她斜着眼睛,表情僵硬,仿佛许久没有开机的机器人一样,说:“少来,以前我求你化,你都不让。”   “是真的,”何观澜举手发誓,脸上一片视死如归的决然,“我想开了,这个妆只有横姐你能化,要是找别人,他们一定会笑话我,堂堂一个gay,画斩男妆,扮女人去钓直男,直弯两道都会笑话死我的。”   孟舟拿下耳塞,背在身后的手朝何观澜竖起大拇指,何观澜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被孟横揪着衣领扯进屋里。   全套化妆品铺满在梳妆台上,孟横驾轻就熟地给何观澜上妆,行云流水得好像又恢复成平时的状态。   何观澜是北方人,但他个头不高,又白皙秀气,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叫娘娘腔。多年来他致力于把自己弄糙,三九天逆着刮刀般的北风前行,三伏天顶着烈日暴走几条街,奈何天生丽质,这身皮始终坚挺,就是不肯糙。   此时此刻,为了让孟横振作起来,他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糙汉改造大计,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孟横打扮。   孟舟托着腮想,或许爱确然会改变一个人的,或者让孟横一蹶不振,或者让何观澜脱胎换骨,它那么捉摸不定,匪夷所思,没人能彻底弄明白,也没人能停下追随它的脚步。   姐姐爱人有什么错?为爱化妆又有什么错?错的只是人不对罢了。   他看何观澜在姐姐的巧手下,一点一点从原来的躯壳里,“长”出纤秾合度的眉,卷翘的睫毛,温柔剔透的果冻唇,粉扑扑的脸颊。   孟舟看傻了,何观澜自己也看呆了。   “这样可以吗?”孟横退后半步,不太确定地打量镜中映出的作品,这段日子她感官封闭,她怀疑自己已经不会化妆,她只是凭习惯,凭肌肉记忆在化,“我不知道你想追的那个人喜欢什么风格,就按你自己的风格来了。”   他自己的风格?何观澜瞪着镜子里那个自己,陌生,但如此惊艳,又如此合适,与其说是女妆,不如说那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升级妆,将他本身的眉清目秀,小意温存,放大得淋漓尽致。   这是他吗?这是他。   何观澜左照右照,好像才看清了自己长什么样子,他抓住孟横的手,声音颤抖:“太好看了,横姐,真的太好看了。”   孟横紧绷的唇角倏然一松,她微微一笑,容光缓缓绽放:“帮到你了吗?”   何观澜猛地抱住她,香腮贴上孟横苍白的脸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孟横看不见他的脸,正好让他能对位于视觉死角的孟横挤眉弄眼,这是在邀功呢。   他说:“那必须的,谁看了不心动得要死啊?”   叭的一声,何观澜在孟横脸上留下一个粉红的唇印:“横姐你真好,我好爱你哦!”   孟舟默默退出房间,留他们俩“姐妹情深”交流化妆技巧,他太了解孟横,这个要强的女人,最耐不住别人求她帮忙。不管她自己多难过,只要有人需要她,她就一定会伸出援手,哪怕自己已经摇摇欲坠。   有人需要她,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就能重新站起来,一如当年姐弟二人都受重创时,反倒成为最亲密的亲人,相互扶持,走出最难的岁月。   姐姐总说他有助人情情结,可事实上他们老孟家,哪个人不是?一样的米吃不出两样的人。   孟舟走到父亲留下的书架前,看着那张全家福,犒劳自己点了根烟,牵起嘴角笑笑:“爸,妈,你们看,我也能照顾我姐了。”   旁观何观澜怂得只敢将自己的真心话,隐藏在戏言里,也挺可怜的,嘴里的烟也变了味。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让人胆小成这样?连孟舟自己这个自诩猛男的人,这段日子也不敢去花店了。   还去那干什么?送上门让江星野打出来?   那天因为秦知俊的突然出现,他被怒火冲昏了头,骂江星野卖身的意思都砸人家脑门上了,哪还有什么脸再去?   冷静下来后,孟舟也觉得自己那种猜想不仅过分,而且不合理。江瞎子外表柔弱可欺,实则睚眦必报,自尊心奇高。他分不清月季和玫瑰,这人都能记上一笔,暗地里还打他屁股的主意。   说此人因为亲人,不得不为花店、为锦绣集团违心做事,孟舟相信,说江星野为这些抛弃所有尊严,他不信。   哪怕江星野真的这么做了,也是被逼无奈,因为江星野后台的那个花艺作品,那个真正属于他的作品,没有半分快乐,只有压抑的愤懑不屈,郁郁寡欢,和直指天空、刺破苍穹的意志和力量。   孟舟越想越后悔,不好意思亲自去花店惹人家生气,只好偷偷找之前一起出狱的兄弟,替他光顾花店。   那几个兄弟学孟舟天天上门,砸钱买花混眼熟。去得勤了,就发现店里人员增加了不少,听说是社区活动一炮而红后,不得不招揽新人。   人一多,套话更难了,兄弟们带回的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八卦,什么江星野今天穿什么衣服,爱点什么外卖,烟抽哪个牌子,什么时间最忙,什么时间最闲等等。   孟舟敏锐地意识到,这次招人可能并非只是花店生意太火爆,锦绣集团可能已对江星野生疑,他这多半是被上头监视了,可笑的是,连自己也是监视江星野的人。   虽然他派去的那群大爷们,好像压根没把这当过监视,脸上的笑那叫一个荡漾,嘴里一口一个“小江”、“江小哥”,亲昵得令人牙酸。   这公平吗?他们俩明明同年,怎么孟舟被这些兄弟叫了好多年的“老孟”,江星野就成了“江小哥”?   手上的笔记本,不知不觉记满了那些兄弟们带来的“没用”情报,孟舟咬着笔头,眉尖紧蹙,心里很不是滋味。   瞧瞧他之前说什么来着?江星野活活就是个妖精,才几天功夫,就把这群人收服了。   有个兄弟回来还一脸回味无穷、将弯未弯地说:“我算明白了,难怪老孟你死赖着人家江小哥不放,长那么好看,又那么温柔似水,我要是弯的,我也赖啊。”   他温柔个屁,这群被脸蒙蔽的笨蛋!   弯什么弯,不许弯! 第21章 俘虏   监视笔记上记载着,江星野喜欢的食物有,猪膘肉、豆豉烤鱼、口水鸡、油炸米粉皮等等,喜欢的口味是麻辣咸酸,一言蔽之,味道要重,要刺激。   孟舟皱眉思索,江瞎子好重口,喜欢的食物怎么和他的脸差别这么大啊?老吃这些,真的不怕胖成球、痘痘爬满脸吗?   反正他是不敢多吃,阳气旺盛,吃多了必然长痘,也只有江星野那样神清骨秀的人,才挡得住热气炙烤吧。   “看什么呢?”孟横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   孟舟吓了一跳,慌忙阖上小本本,迅速藏到口袋里,都怪孟横小时候老抢他的小黄书,落下心理阴影了。   ……可这也不是小黄书啊?   他糊里糊涂地转过身,眼前骤然一亮。   孟横换了最新款的夏裙,她虽然不高,胜在比例优越,窈窕娉婷,雪肤滑腻,最适合露肤程度高的裙子,勾勒出无敌的亮丽。   口红用的是孟舟替她买的那款,橙色调的色号元气十足,盖住她连日的颓废,只看得到光彩照人。姐姐和妆后的何观澜并肩站在眼前,视觉冲击有点大,孟横娇妍纯美,何观澜俏丽清秀,活像一对姐妹花,倒把他这个亲弟弟比下去了。   孟舟深感抱歉地想,对不住了澜子,“姐妹”的标签怕是撕不下来了。   送走何观澜,是吃晚饭的时间。孟舟从冰箱里拿出中午做好的饭菜,刚要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孟横抱臂靠在厨房门框上,闲闲地问他:“说说吧,秦知俊的事,你不是和老赵打过电话吗?”   孟舟讶然,原来姐姐比他想象得更坚强,闭门不出这么多天,她不好过,可也一样关心弟弟的一举一动,担心他冲动。   确实那天遇到秦知俊之后,他就冲动地找老赵兴师问罪去了。   老赵也是吓了一跳,虽然听说过姐弟俩的遭遇,但他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当年孟家姐弟似乎被一个老师欺负,孟舟把人打得送进了医院,学校不想事情闹大,让他们私下和解了。   这些事,他还是听兄弟老于偶尔说起的,韦汀为此落下病根,最后意外去了,那以后姐弟俩的日子更难,平时多亏老于帮衬,延续到老赵这,也算光荣传统。   “哎小孟,不是我故意恶心你,我是真不知道那个老师就是秦知俊啊,我要早知道,绝不会让你跟这个案子!他是锦绣集团高层这事,也算机密情报,按纪律,我不能告诉你……”老赵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捋了一把已经染了霜色的头毛,“要不这样,钱我给你结了,你现在退出,避嫌……”   “我避嫌?我避哪门子的嫌?我又不是你们吃官粮的,我是自由群众,不需要听你那些组织纪律!”孟舟咬着烟屁股,喷得火花四溅,“赵叔,你要真为我考虑,就让我把这活跟到底。”   “你别冲动。”   “我真要冲动,碰到姓秦的那天就一刀捅死他了,还用等到现在?”   说真的,孟舟想过找那几个帮忙监视江星野的兄弟,趁月黑风高,再打断一次秦知俊的腿,让他彻底变成残废。   但他也知道,警方不可能允许重大嫌疑人在收网之前有什么闪失,打断腿只能让自己暂时爽一下,却打草惊蛇,白惹一身骚。   把秦知俊送进监狱牢底坐穿,才叫一劳永逸。   所以无论如何这个案子他不能放手,不光为了江星野,也为了秦知俊。当年他们姐弟无知势弱,韦汀疲病交加,才让秦知俊轻易逃脱。如今孟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高中生,他要用法律的武器亲手为他和姐姐、妈妈复仇。   一顿家常便饭,孟横吃出了高档西餐的优雅和满足,这是她这段日子里吃得最正常的一餐,也是她和弟弟最完整的一次对话,她用餐巾纸抿了抿唇角,说:“既然要复仇,就要从长计议。”   “那是当然,姐你休息的时候我可没闲着,”孟舟拿着筷子在空中画了个蛇形,“我想了很久,不能打草惊蛇,那就得引蛇出洞,这老贼滑头得很,之前窝在滇省逍遥,好不容易来趟东越市,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原来他一直在滇省?”孟横喃喃自语。   孟舟点头,他去找老赵问罪也不算一无所获,好歹让那个内疚的老警官吐露了一些相对不那么机密的情报。   滇省是全国鲜花基地,锦绣把总部设在滇省的黎水市,看中的就是那里四通八达、得天独厚的花卉资源,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和温软江南截然不同,那片土地既有不染尘俗的彩云深湖,也有黑市猖獗泛滥的违禁品,既有热情好客的少数民族,也有盘根错节的势力缠斗。最纯净的自然,和最险恶的人心在这里神奇地共存。   锦绣集团以黎水市为原点,辐射滇省,现在把分店开到外省,实力可见一斑。   秦知俊是锦绣台面上的CEO,形象好,谈吐佳,他代替真正的“大老板”抛头露面,经营锦绣多年,则枝花房是锦绣他们在东越市的第一家花店,是他们地盘扩张的一次试水。   这也是警方选择盯牢则枝花房的原因。黎水市是锦绣的老巢,花店在本地遍地开花,到处是他们的眼线,一有风吹草动,便闻风而逃,哪里能落下什么证据?   “可东越市和黎水市八竿子打不着,他们怎么会选在这里开店?”孟横纳闷地问。   孟舟拿起桌上的碗筷,迈步走进厨房说:“我也是这么问老赵的,他说正因为相隔千里,才不容易引起怀疑,滇省的鲜花每天空运送往全国,一个东越市倒是不足为奇。”   孟横不太同意:“话是这么说,那也用不着他亲自来呀,要监督试水,他手下不可能没人吧,随便叫一个来,也比他亲身涉险的性价比高。”   “我同意,”孟舟把碗筷放进水池,顿了顿,斟酌道,“所以我猜测,他来这里,一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好处。这几天我让几个兄弟代我监视花店,奇怪的是,秦知俊去得并不勤,大老远为了江星野的活动跑来,来了却又不待在花店,他到底想干嘛?他还能去哪儿?”   孟横眼睛一亮,她明白了孟舟的意思:“你是说,他在东越市还有别的事要做,还有其他的据点?”   “对,”孟舟叹气道,“但这个据点一定十分隐秘,别说我们了,警方也不知道,他们缺的就是这方面的情报。”   “我倒觉得不用那么泄气,不管他们多小心,总会留下线索,”孟横倒在沙发上,拍着吃饱后微微鼓起的小腹,闭上眼碎碎念,“就算现在没有破绽,我们让他动起来,他也自然会有破绽。”   孟舟粗暴地拧开水龙头,烦躁地说:“问题就在于,我想不出怎么引蛇出洞。”   说白了,线人的工作,只需要潜入警方不方便进出的场所,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传达给警方,像现在这样分析情报、运筹帷幄,并不属于孟舟的职责范围,也不是他一贯擅长的。   警方也不喜欢线人参与过多,毕竟线人身份灰色,既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根正苗红的官家人,问多了管多了,哪怕出发点是为了破案,也属于越界,很难不让警方怀疑居心。   孟舟以前也是只管拿钱办事,可是江星野的出现,引出秦知俊这条线,打破了他的原则,让他越来越无法做一个单纯的线人。   近在耳边的流水声,盖过了屋里一切声音,孟舟目不斜视地洗着碗,听着不断重复的水声,反倒进入了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心渐渐静了下来。   哗、哗、哗。   别急,别急,别急,回到原点再想想。   秦知俊亲自来东越市,到底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在那个社区级别的活动上,最关心什么?   他忽然想起来,最近和秦知俊打过照面的人,最有发言权的人,是姐姐。   孟舟麻利地洗完碗筷,一边擦手一边问:“姐,你还记得见到秦知俊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   孟横有些懊恼地说:“我得想想,当时太恍惚了,我只想着赶紧走,可能记忆不准确。”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记得你和我说,他不记得你了。”孟舟擦干手上的水迹,习惯性打开冰箱,取出那袋江星野送的跳跳糖,往自己嘴里丢了几颗,踱步回到客厅,慢吞吞地舔。   最近他养成了饭后来两颗糖的习惯,他发现,有时候生活确实需要一些廉价的甜味调剂,尤其在姐姐“行尸走肉”的这段日子,他不能出远门,也不能和江星野面对面,只能靠他送的小糖果聊以慰藉。   “对,他不认得我,”沙发上的孟横经他这么一提醒,蹭地一下坐起来,记忆还原出应有的细节,“他叫我女士,根本没认出来我是谁,他还问我喜不喜欢这些花艺作品?想不想学?他还说,成为他们花店的VIP,这些都会手把手教,还有其他很多福利,什么福利我记不清了……”   孟舟闻言,嘴里舔舐跳跳糖的动作一错,上下牙齿猛地一磕,糖没咬着,倒把舌头咬了个扎扎实实,疼得他像嘴里咬出了火星子,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VIP?!我造(知道)了,系(是)VIP!”   孟横哭笑不得:“你造什么造啊……”   孟舟三两下嚼碎跳跳糖,任凭嘴里噼噼啪啪跳个不停:“秦知俊的目的是VIP,是更多的VIP,他找那么多花艺师,捧江星野,就是因为江星野能帮他笼络更多的VIP!他不是为活动来的,他是为了举办活动的这个人!”   “弟你别恋爱脑好吗?你喜欢江星野,就以为人人都冲着他来,都喜欢他啊?”   “不是,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平时说他恋爱脑也就罢了,他现在可是费劲巴拉,认真调动脑细胞思考啊,“你没发现吗,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江星野才发生的?姐你自己就说过,这个社区活动别人办很普通,江星野来办,它就不普通,那么多人来看,确实也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就是有那个魔力,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他的残疾,他的坚韧,他的神秘,他的温柔可亲,他的阴晴不定,他的疯狂乖张,一切表里不一,一切矛盾冲突,塑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江星野,他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吸收所有视线,惹人一看再看。   不仅是孟舟,光顾花店的顾客,社区活动的人群,乃至那些监视花店的兄弟,还有曙光餐厅的客人……不管他们看到的江星野是哪一面,他们都是江星野的俘虏。   而能否从俘虏变成VIP,全都由江星野亲手认证。   包装在谁都可以来的普通商业活动之下的,是一对一的严格审核,如此麻烦的手段,不像一种正常的商业运营,更像一种隐秘的遴选机制。   “姐,你想,一间花店的VIP为什么那么严苛?又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因为真正需要暗中行事的,不是花店的生意,是锦绣集团的地下交易。”   舌头还在隐隐作痛,跳跳糖还在舞蹈,痛和甜诡异地交汇成新奇的感官刺激,令孟舟无比兴奋。   他忆起那天在社区活动中心后台,江星野亲口告诉自己,成为VIP后真正的福利,是可以吃到“更新鲜的糖”。   新的“糖”,含量更高,成分更纯的“糖”,要出手给靠谱的买家。千挑万选的VIP,显然就是最佳买家。   原来,江星野早已和他透了题。   孟横听了孟舟的话,久久无言,末了迟疑地说:“这么说的话,小江岂不是锦绣的诱饵?他……会不会很危险?” 第22章 危险   在孟舟眼里,江星野确实是个危险的人。   第一次见面,他就打破顾客和店员的界限,吻得孟舟如痴如醉,第一次开房,他就把孟舟压在身下,差点让身经百战的老孟同志,缴械投降。   而后掌心舔血,锁喉舌吻,他和他的每次接近,都像斗兽场上的冲撞,疯狂决绝,好像每一次进攻,都抱着舍弃一切的觉悟。   孟舟不想输给他,只能拼了命地回击。   那晚江星野咬孟舟的唇,搅他的舌,说什么不再招惹,到头来也没舍得放开他。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摩擦彼此暴涨的欲望,像原始人般钻木取火。滚烫肌肤上传来江星野的情绪,却是和火截然相反的狂飙怒涛。   他晕头转向,掉进江星野的黑海里,被浪头拍来拍去,不断往下沉沦。   那海很深,很冷,激流之下,几乎无法呼吸,鼻腔嘴里都是江星野的味道,他觉得自己要溺死了,可他竟然不愿意离开。   孟舟感受过很多人的情绪,但没有人比江星野的那片心海更危险,看似宁静的海面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暴烈。   然而此刻他意识到,江星野的处境比他本人更危险。作为诱饵,他被人追捧,也被人凝视,被人奉承,也随时可以被丢弃。   锦绣集团把他挂到门面上,他是招牌,也是蜥蜴那根尾巴,必要的时候,锦绣一定会毫不犹豫斩断他。   “姐,我大概知道怎么引蛇出洞了。”最后,孟舟轻声吐出结论,嘴角勾起一个痞气的笑,“这回我要赢给他看。”   气温越来越高,则枝花房的人气也越来越旺。   且不说到店的人流量,官博和公众号也涨了不少粉。秦知俊叫江星野把他的个人号放出,说是要他“和粉丝多互动”,江星野照单全收,渐渐有了一批铁杆粉丝。   往日莓莓老喊工作量太大,忙不过来,现在店里多了人手,她也“升级”不用干那些杂活,被派去打理江星野的个人微博,反倒有点闷闷不乐。   江星野笑说,是不是干这种活委屈她了,莓莓赶紧解释,没那回事,她本来就喜欢上网,微博、公众号、短视频平台,她都用得如鱼得水,每天发发江星野的帅照和花艺视频,和粉丝插科打诨,莓莓乐在其中。   “骗人,你家店长虽然眼神不好,其他感官可灵着呢,”江星野逗她,“难不成是嫌工资少了?哎呀,这个我做不了主,得去问秦总……”   “别别,别惊动秦总,”莓莓忙拉住江星野,眼睛贼兮兮地往四周一探,确定没人看这边才低声说,“我就是觉得店里新来的这些人,怪怪的,做什么事,好像都被他们瞧在眼里。”   “你这是欺负我没法‘瞧’呢?”江星野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有点意外。莓莓这姑娘看起来憨憨的,直觉倒是挺敏锐,他过惯这种被人盯梢的日子,原来正常人是会感觉不适的吗?   不过加了人手之后,他确实闲了一点,有空就坐在前台的电脑后,听莓莓给他念网上的留言。   偶尔他会选几条好玩的让莓莓替他回复,大部分时候只是笑而不语,感慨网上的留言和餐厅的留言墙、紫薇街上的风评,也没什么差。   大约健全人对盲人的揣测,不管出自善意还是恶意,总是有局限的,江星野听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这时倒念起孟舟那直肠子,好听的话,难听的话,他说出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孟舟的做派也出奇,上次发了火后,他自己不敢来,倒使唤几个小混混献殷勤。拉不下脸来道歉,就想让几个替身代为受过,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江星野不上他的当,非但没像对孟舟那样对那群小弟阴阳怪气,拉扯推拒,反而笑脸迎人,嘘寒问暖,温柔得比夏风还缱绻,把人迷得五迷三道,生生要把人掰弯,看得莓莓眼珠要掉出来。   他想,这下孟舟要坐不住了吧,总该亲自上门了吧。可等了许多天,门上的铜铃响了又响,客人换了又换,却没有一个人是那个姓孟的。   今天也是,那群替身小弟们又来了,不是单打独斗,是倾巢出动。店面本来就不大,他们在店里东看看西看看,问这问那的,不仅所有店员都被缠住,空间也局促了不少。   江星野耐心告罄,没什么心思去逗他们,他摸烟来抽,一根接一根,怎么也停不下来。   莓莓被薰得受不了,忍了又忍,终于起了谋逆之心,借一个外送的订单,把一店之长赶出去送花,叫他在外面可劲抽,大胆抽,别耗在店里祸害别人。   “莓莓你好狠的心呐,居然让一个瞎子去送单。”江星野眼里水光粼粼,配合下垂的眼角,轻易营造出泫然欲泣的效果,看上去可怜极了,拿把二胡当场就可以拉《二泉映月》。   “现在店里就店长你有空啊,那个下单的小姐姐就在金河大厦39楼,这么近,你可以的!”莓莓在耳边幻听《二泉映月》之前,狠狠心,硬把他推出门,“不用怕找不到人,小姐姐留言说会在电梯口等你的。”   江星野嘴里叼着莓莓给他点的烟,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手捧一大束黄玫瑰,不紧不慢地朝金河大厦走去。   盲杖笃笃,声声清脆,路人时不时投来惊艳好奇的目光,他毫不在意。   金河大厦常被孟舟拿来充门面,他却不知道,江星野对这里熟得很,严殊和尹照的源泰制药公司就在这栋楼里。他盘算着,要不送完花偷个懒,找严殊和尹照吃个饭好了。   说干就干,江星野拨通尹照的电话:“尹医生,我现在要过去你们那了,有空约个饭么?”   尹照稀奇地问:“你摆脱那些尾巴了?”   江星野没有回答这句,含着烟囫囵地说:“再不出来,我要闷死了,最近都没人陪我玩。”   尹照懒洋洋的笑声从耳机里传来:“不是没人陪,是没有孟舟陪你玩吧?你急了,难得,你也有急的时候。”   “你还有脸笑,上次和你们家小严总吃饭,害惨我了,什么都要刨根问底,嘴上又没个把门的,又不懂什么叫潜台词,把我累的呀……”江星野叹气,“下次小严总要是再瞎问,我就只能出卖你转移视线了,和他好好说说,为什么他的宝贝药剂师总是失踪。”   “嘿,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出卖我有什么好处?别自己恋爱不顺,就把火往我这引啊,”尹照笑着顿了顿,说,“不过我就喜欢他这样,简简单单的,挺好。”   “小严总那是简单吗?那是……算了,”江星野优雅地翻个白眼,“你再秀,我可挂了。”   “等等,你那些恋爱八卦,我还没听够呢,果然还得是听本人亲口说,暗网联络太没有临场感。”   “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江星野停住脚步,他已经到了金河大厦的楼下,真是太近了,近得他放风时间如此之短,“没故事了,是我自作多情。”   他在烧烤店说“有人自作多情”从来不是指孟舟,可孟舟那个傻蛋却对号入座了。他知道这也怨不得孟舟误会,但眼下这个处境,他也没法澄清什么。   那天孟舟骂他“手段了得”,骂他以色事人,气归气,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或许事实就是如此。不靠这身皮相,他能骗到这么多人吗?   他利用这身皮囊,享受它带给自己的好处,又无比憎恶它。   但他却不许孟舟讨厌这样的自己。   “很奇怪,我们拥抱的时候,总觉得他好像是懂我的,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只要抱着他,那些纠缠不休的东西,就似乎都被他吸走了……我好羡慕你和小严总,我这样算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来招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听筒里,江星野的状态明显越来越不对,好听的声音变成古怪的梦呓,尹照赶紧叫出他的小名:“星星,深呼吸。”   江星野用力吞咽空气,几个深呼吸下来,似乎感觉好点了。   “沉住气,星星,不要否认自己,你需要他,你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尹医生,我怕我忍不住。”江星野把烟吸进肺里,牙尖在烟头上咬出深深的凹陷,那烟像叼在他齿间的猎物,随时会被咬断喉咙。   他走进金河大厦,刚刚他的样子像是吓到一些路人,身后有人悄声议论,但他不在乎,做完访客登记,江星野刷脸过了闸机。   正是早高峰的时候,电梯厅里乌泱泱都是人,但大家都死气沉沉,睡眠不足的样子,很少有人交谈,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冷气呼呼,电梯轰隆运行,和配送机器人欢快的电子音。   江星野不由感慨,到底是金河大厦,楼内配送都用机器人了。发现自己和机器人一个地位的江店长,有些心酸地笑了起来。   电梯停在一楼,人流涌进轿厢,江星野被挤得和跟那个配货机器人站一块,他小心翼翼地圈住玫瑰,不让它被任何人碰着。   机器人白白胖胖,液晶屏上显示一张电子笑脸,冲着离自己最近的江星野,发出做作的幼童声音:“宝宝要去39楼送货,好心人可以帮宝宝按一下楼层吗?”   江星野心说,他可不是好心人,对那小机器人笑眯眯说:“宝宝也按不了楼层呀。”   电梯内众人被这一幕逗笑,笑声中,39层的按钮被人按亮。伴随微微的失重感,楼层逐渐上升,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但轿厢始终很挤,浊气不断在这个密闭空间沉积,花香都挡不住它入侵江星野的鼻腔。   真讨厌城市啊,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造的东西,江星野垂下脸,握紧花,汲取一点自然的力量。   好不容易耳边响起电子音提示39楼到了,江星野从人群缝隙中迈出腿,不巧那个机器人也跟着一起往外挤,一边挤还一边尖叫:“宝宝到39层了,要出去了,麻烦好心人让让。”   机器人敦厚的大体型在抢路上占了上风,它把人群撞开一条路,顺利出去了,却把江星野也挤到一边,错过了出梯的最佳时机。   电梯门正在闭合,江星野却浑然不知,高举手上的花,恼火地喊着“借过,我要出去”,仍往前走。   身后似乎有人惊呼,有人想拉住他,但江星野骤然感到背后传来一股大力,猛地将他一推,他一个趔趄,整个人栽进越收越窄的门缝,死神冰冷的轻吻落在他细嫩的脖子上。 第23章 巫术   “江星野!”   金属的寒意擦着江星野的脖子飞过,那瞬间,他清晰感觉到,死神轻吻又离他而去了,外面伸来一只温暖的手,扯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出了电梯,救了他。   江星野撞进一个干净的怀抱,除了阳光和一丝洗衣液的残留清香,没有闻到其他不该有的气味,和电梯里人满为患的酸臭味不同,孟舟的气息一直都很干净。   电梯门阖上,孟舟仍然抓着江星野的手臂不放,仿佛是为了确认他还好好站在他面前。   孟舟的手在发抖,他难以置信,怎么这个人送个花,都这么危险?虽然电梯都有安全装置,遇到阻碍会弹开,但江星野刚才冲门的时机太刁钻,电梯都来不及反应。   孟舟心潮起伏,脑海里想到的都是脏话,可他不是为了骂人,才在39楼等这么久。   但这家伙又实在招骂,眼睛不行,还不多当心,他有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意识?   最可恶的是,这人现在还翘起嘴角笑了,琥珀色的瞳孔闪闪发亮,浑然不把刚才的危险当回事似的:“孟先生,怎么是你呀?这花是你定的?这也太见外了,下单留假名,搞得莓莓误会你是哪个漂亮小姐姐呢。”   “不是漂亮小姐姐你失望了?”孟舟松开手沉下脸,他真是见不得这家伙顾左右言其他的样子,“要是用真名,江店长怕是不接单。”   “开门做生意,海纳百川,怎么会不接你的单?”江星野笑盈盈的,看不出喜怒。   这时候,孟舟倒恨起这张漂亮的笑脸来,他宁愿江星野对自己发火,宁愿看见的是他在后台那副冷漠的样子,笑个屁笑,那天自己说了那么可恶的话,是个人都该发火,江星野怎么还笑得出来?   仿佛从不记得被骂的事,江星野抱歉地解释起这束黄玫瑰的遭遇,说电梯太挤,花估计品相没那么好了,他也看不着变成什么样了,要是介意的话,他马上回去给孟舟换一束。   孟舟说不用,江店长又尽职尽责地教他怎么养护黄玫瑰,气得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深深怀疑这瞎子不仅眼睛坏了,脑子大概也异于常人,于是干脆地打断江星野的贴心嘱咐:“这花我买来送人的,养护知识,你还是叫拿花的人,好好学习一下吧。”   “咦,那这花是送谁的?”前一秒江星野还在一脸疑惑地发问,后一刻他却凑到孟舟耳根,轻声细语,“难不成,是送我的?”   提前准备好的话,被江星野一语道破,孟舟很郁闷,可温热的吐息在玫瑰的花香中散开,带着丝丝飘渺的甜,他本能地呼吸一窒,这瞎子真行,心里全知道,还跟他演戏,演戏嘛,他也熟得很。   孟舟稍退一步,摆出自己的凶神脸,恶声恶气地说:“想得美,我说送你了吗?”   “这样啊,”江星野遗憾地叹气,手掌一翻,便要把花扔进电梯口的垃圾桶里,“那这花就不要了吧。”   孟舟登时急眼了,哪有这样糟践东西的!那么好看的花,上面的露水都没蒸发干净,鲜嫩又明媚,再说,再说黄玫瑰的花语是……怎么舍得它进垃圾桶,脏死臭死?   他赶紧上前捞回花束,江星野的手却同时捞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勾过他的脖子,把孟舟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孟舟一下僵住,后腰的肌肉应激地结成块,可那只熟练摆弄花草的手,最知道恰到好处的力度,隔着夏季轻薄的衣料,缓揉重捻,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江潮一样的节律,叫他松了力,软了腰,麻了背,红了耳尖。   拦在脑后的手,还在玩弄着孟舟的小啾啾,发尾轻扫小麦色的颈皮,痒得不像话,耳边响起江星野粘连的咬字,有种漫不经心的性感:“孟先生,查了不少功课吧,都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对不起’了。”   孟舟手上还握着那束道歉的黄玫瑰,却感觉自己像被妖怪吸走了阳气,没什么力气拿稳,他闷声闷气说:“我学东西很快,厉害吧?”   江星野听得发笑,道个歉七拐八拐,叫小弟们缠住店里其他人,把他叫到这来,兴师动众为了送一束黄玫瑰,完了还要求夸夸,真是狗。   “孟舟,”江星野叫他的名,“对不起。”   他把他的名字念得很好听,孟舟眉毛一扬,可他才是来道歉的人,怎么老被江星野抢先?   “你搞错了吧,”他说,“该道歉的人是……”   江星野笑着打断他:“之前骗你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事,我都很抱歉,可我改不了,怎么办啊?你能先原谅我吗?”   孟舟简直气笑了,他好好地来道歉,话被抢光了不说,还要被预支原谅?这小子就憋着坏吧,以后那么远的事,他怎么知道?保不准还准备了仙人跳、美人计、迷魂汤,要骗得他晕头转向,倾家荡产呢。   知道江星野缺钱后,孟舟算过账,这些年拼命攒钱,他的收入经得起折腾,他不怕自己身无分文,只怕真心不值钱。   可要说是骗吧,肌肤相贴,他知道这人难得说的是真话。承认瞎子做小伏低,讨自己原谅吧,又总怀疑这可怜相后面还藏了招。   孟舟捏起江店长的下巴尖,逼人抬起脸来,他要看清楚这张勾他的脸,看清楚脸上的笑是什么样的笑,是对谁都会露出的商业笑容?还是狡狯的算计的笑?抑或是自嘲的、自伤的笑?但总归不会是喜悦的,他的笑很少是喜悦的。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清,眼前俊脸一闪而过,那瞎子倾身吻了上来。   彼此身体熟悉过头,一碰上,便是星火燎原,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江星野这次吻得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得令人火大。孟舟哪受得了这种温吞水的吻法,急吼吼主动出击,卷住江星野柔韧热辣的舌头,贪婪地吮吸。   他吃到了淡淡的烟草味。这瞎子路上抽烟了,抽的牌子还是他喜欢的,他身上的每一处,他都喜欢,每个地方都让他跃跃欲试,兴致盎然。   毫无征兆地,江星野动了动唇角,猛地后撤,楼里的冷气趁虚而入,孟舟情热的口腔吸了好大一口冰凉,他徒然地张着嘴,舌尖空颤,沉湎情欲的潮红,和被耍弄的怒气交织在脸上,十分精彩。   “你他妈……”到嘴的鸭子飞了,孟舟怒发冲冠,又悻悻然,刚骂出三个字,后脑突然被江星野重重一按,他栽进他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哼,原先搂在腰间的手,贴紧扎进裤腰的衬衫,顺着孟舟后背肌肉起伏的轮廓,一路滑进裤腰里,滑向更隐秘的深处。   孟舟悚然一抖,心脏剧烈狂跳,已经是夏日了,大家身上都热腾腾的,尤其是他这种怕热的人,即便大厦开着冷气,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可江星野的手却像蛇一样滑腻柔凉,游走在身上,只觉得冰冰的很舒服。   耳边轰隆隆震响,也不知是他体内血液过速,还是电梯轰轰运转的声音,很吵。   这个点,早晚会有人乘电梯上来的,早晚会被人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孟舟知道,他应该立刻把江星野从身上扯下来,电梯厅外是各种公司,尤其里面还有他老姐的经纪公司,他丢不起这个人,他还要捍卫他的1权……   可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推不开江星野?是因为手里还拿着花吧……一定是。   忽然,欢快的电子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宝宝来了,宝宝来了,宝宝提醒您,请及时取出您的快件。”   一听到这个做作的儿童音,江星野想也不想,抽空甩出盲杖,重重打在机器人雪白光滑的外壳上。   啪,扰人恋爱,天打雷劈。   这倒是冤枉机器人了,它出了电梯就一直没走,是这两个大男人太忘我,压根没留意它还在。眼看取件时间要过了,才尽职地发出警报。   也多亏了这声警报,孟舟这才昏头胀脑地推开江星野,粗暴地擦掉唇边的水迹。像一场流感来到尾声,他的身上出了一身热汗,脸红得煮熟了一般,脑子也跟真发烧了似的一团浆糊。   刚刚这是怎么了?怎么稀里糊涂地差点把自己交待了?他那身为狂攻的骄傲呢?   江星野,有毒!对,他不是少数民族么?少不得会懂点巫术之类的吧?   孟舟不着边际地瞎想,恨不得当场给配送机器人磕三个响头,感谢这个闪着科学光茫的小东西,救自己于水火,破了江瞎子的“巫术”。   他喘着气火速后退,和江星野拉开距离。刚刚还抱着人又摸又啃的江店长,表情有点呆,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教训一下机器人的功夫,怀里的人就跑了?   孟舟撇下他,三两下取出机器人肚内的快件,就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乌泱泱的人从电梯里倒了出来,人潮汹涌,在二人之间迅速流淌、蔓延。   两个人分隔两边,一个望眼欲穿却看不到什么,一个低头思量,问心有愧地不敢看对方。   上班族争分夺秒,都赶着去打卡,也懒得管两个男的傻站在这里干嘛,不一会儿,人走光了,江星野的脚尖朝对面挪动了一下,孟舟应激地往后退,把花丢回江星野,凶巴巴地扬声一喊,:“别过来。”   孟舟的准头很好,江星野被花砸个正着,他捧着那束玫瑰,脸在奶油黄后影影绰绰,唇角似翘非翘,朝孟舟勾了勾手指,说出一个看似很诱人的提议:“胆小鬼,要不我们轮流在上面?” 第24章 蝴蝶   “一三五你在上,二四六我在上,星期天……看心情,怎么样,很公平吧?”江星野垂下眼睫,手握紧花束,枝叶花瓣轻抖,眼眶自然而然氤氲出水汽,谁看了都得心软得一塌糊涂。   孟舟头好昏,晓得瞎子是在装样,可这表情,这口气,哪能那么真?倘若他不同意,倒衬得他在欺负残疾人。   好吧好吧,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同意轮流来,可谁能保证江瞎子不会又使什么坏,这种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到时候他上哪说理去?   更何况,孟舟觉得自己在上的地位还能抢救一下。   他硬起心肠,背过身,不看江星野楚楚动人的样子:“不了,我上班去了。”   “上班?”江星野稀奇道,“你还真在这里上班?”   “不信?”孟舟回头狡猾地一笑,晃了晃手中从文件袋里拆出的精致邀请函,“那你等着瞧。”说罢,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了姐姐的公司。   江星野一头雾水,闹不清孟舟卖的什么关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有许多人从电梯里进进出出,大部分行色匆匆,有几个瞥几眼江星野,交头接耳说,长得这么出挑,却是个瞎子,傻乎乎站着这,八成第一次来金河大厦这种高级写字楼,摸不着东南西北。   他们自以为声音很低,却不知道江星野的听力好得很,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但他没有一点不愉快,反而轻快地笑了。   他和孟舟互相道歉了,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有什么重要?   江星野走进电梯,拨通尹照的电话,告诉他约饭取消,尹照奇道:“怎么了,不想聊了吗?”   轿厢里只有江星野一个人,上班的人都是往上走,像他这样下行是异类。   他说:“尹医生,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吗?我已经尽兴了,饭吃不吃也就无所谓了。”   “哦?”尹照习惯了好友的这种任性,只是好奇他的遭遇,“遇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江星野揉着玫瑰的花瓣,像捏玩情人的脸颊:“你知道黄玫瑰的花语,除了道歉,还有什么意思吗?”   孟舟下单的时候点的是黄玫瑰,但黄玫瑰的品种也是很多的,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潜意识作祟,在店里众多品种的黄玫瑰里,江星野让莓莓帮忙选中了手中的“蝴蝶”:花心金黄,被蝶翼般的花瓣团团锦簇,花瓣的颜色却不是一色的黄,而是渐次晕染着温柔的粉调。整朵花头玲珑纤巧,羞答答的,花语却是火辣的——   “‘我只钟情你’,孟舟那傻子,我估计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个花语,但总归这花是落我手里了,”江星野嘴角噙笑,抱花走出金河大厦,脚步轻盈地像在跳舞,声音也是轻舞飞扬的,“我好喜欢。”   尹照怀疑江星野这是在报复自己之前秀恩爱,懒洋洋说:“这话你应当直接和他讲。”   听筒里却忽然没了声音,尹照正奇怪,喊了几句,没得到回应,反而很快被几声闷响吓了一跳,细细分辨,似乎是拳头撞进皮肉的声音,尹照赶紧问:“怎么了?”   “没事,”这回江星野答得很快,“有条尾巴跟着我进了金河大厦,推我出电梯还不够,现在还缀我后边,当我小聋瞎呢。”   尹照叹气,不用说,那几声闷响是江小爷揍人了,他刚想劝人收着点,电话就挂了。   这疯子……只能祈祷那个跟踪的人自求多福了。   “瞎子的日子是不是很有趣呀?”江星野踩住那条“尾巴”的肩膀,拍拍他鼻青脸肿的面颊,下垂眼眯了起来,斯斯文文的,像在和对方聊家常,“跟我那么久,发现什么了?说来听听?”   那人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不是不想说,实在是咽喉上抵着江星野惯用的花艺刀呢,动一下,小命堪忧。   这条金河大厦背面的巷子,清净无人,背靠一排老瓦房,和摩登大楼的光鲜亮丽截然相反,白墙斑驳,长满青苔,幽深曲折,人烟罕至,正适合杀人越货。   过堂风吹过,吹得人透心凉。江星野猛地把人提起来,往墙上一掼,疼得那人咬紧牙关,却不敢叫出声,就听江星野温吞地说:“啊,我记得秦爷好像是叫你……车若吧?你也不是汉人吧?‘’   车若惊讶得一时忘记自己的处境,他跟着秦知俊做事,并不常露面,自以为低调,没想到却被江星野识破,语气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汉人?怎么会……”   “我知道不像,”江星野微笑着打断他,翘起的刀尖贴着咽喉处极薄的皮肤,杀气腾腾,“回去告诉秦爷,他催的事办着呢,都是自家兄弟,一块在大老板手下做事,没必要这样玩,有什么想问的,直接来找我呀,试探来试探去,好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是、是……”车若胆战心惊地附和,眼睛难以控制地盯着下方翘起的刀尖,那残忍的金属,平时只是用来削削花枝的,此时却是杀人的凶器。   杀意刺痛了眼睛,车若清楚,杀了自己,不过是手腕一抖的功夫,他真死了,秦知俊也不会拿江星野怎么样,上面的人笑里藏刀地过招,倒霉的是他们这些底下的人。   然而那刀尖却移开了,江星野笑眯眯,和善地扶正车若被自己打歪的衣领:“今天心情好,放你一马,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应该怎么和秦爷说,为了他和我作对,到底值不值得。”   江星野一松了手,放任车若靠着老墙无力滑了下来,哼着家乡的小调,施施然抬手,拿起刚刚出手前随手放在电箱上的黄玫瑰,踩着盲杖的笃笃声,飘然远去。   车若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组织里都说江星野有望踢开秦知俊,继承大老板的衣钵,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秦知俊毕竟是汉人,跟随大老板再久,始终隔了一层,江星野就不同了。想通了这节,车若挣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也走了。   随手在别人心里种下种子,会发出什么样的芽,江星野向来是不管的,至于后来秦知俊把监视的眼线大部分都撤了回去,他其实也没多在意,那时他满心想的,只是给手里这束花安个家。   一路折回自己家中,那束命途坎坷的“蝴蝶”,终于落进满天星旁边的花瓶。   蝴蝶终于歇脚了,江星野也仰躺在阳光晒热的木地板上,花影在风中摇荡,落在他脸上,无声地碎裂。深吸一口花香,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他恍惚嗅闻到一丝森林和泥土的气息。   虽然蝴蝶飞不过沧海,这里也不是他的家,但花瓶里摇曳的蝴蝶,是那个人送他的第一个礼物。   还想要更多呀。   江星野偷了个懒,躺在地板上赖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花店。   “店长,你怎么送个花送这么久啊?不会是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吧?”莓莓大惊小怪地把江星野检查了一遍,颇有点后悔让他出去送花。   确定她家店长确实完好无损,她才又献宝似把一份邀请函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江星野捏着黑金的邀请函,挑起眉抗议,“不要欺负残疾人啊。”   莓莓恍然大悟,解释说:“哦哦哦,这是东越红人节的邀请函呀!刚刚收到的快件。”   东越红人节,江星野听说过的,那是本地网红的聚会,一开始只是个别网红私人举办的聚会,后来渐渐规模大了,性质变了,主办方也杂了,说是东越市各路网红和金主互相勾搭、深入交流的趴体,倒也没差。   但江星野还是纳闷:“他们怎么会给我发邀请函?”   莓莓摇晃她家店长的肩膀,十分不满:“店长,您忘了吗?您现在也是响当当一个网红啊。”   江星野笑笑,什么网红,还真是没有实感,这些虚名少不了秦知俊背后给他运营,他只是按部就班,做好自己那份工,再加一点大众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好奇,莫名其妙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增强他的实感,莓莓还好心念起他走后收到的一封私信。   “小江同学,邀请函已经寄出,记得来独角兽酒吧参加红人节哦。ps:我弟也会去,他让我转告你,今次红人节是他赞助的,你可以叫他一句,金主。”   发信人id是“横横小仙女”,东越市真正坐拥百万粉丝的网红生活博主,孟横。 第25章 金主驾到   一个星期后,独角兽酒吧,放眼望去,人轧人,群魔乱舞,五官都被浓妆遮蔽,全是孟舟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他也算网上冲浪冲得勤的,委实没想到东越的网红有这么多,抬一抬脚,落下,能踩到三个细分领域的“达人”。   孟横说,其实来宾也不是真的都很红,但为了造声势,管他头部还是新秀,她都叫了个遍。   幸好今天孟舟的人设是眼高于顶的霸道金主,跟在姐姐后面,要么两眼一眯,一副挑选金丝雀的姿态,要么勾唇一笑,游戏人间,浑然不把任何人放眼里,寒暄的活交给姐姐,他真正需要开口的情况不多,不识人也无事。   姐弟俩端着酒杯,穿梭诸人,男男女女,都是好皮囊,不那么好的,在酒吧电蓝迷紫的灯光下,也能蒙混过关。孟舟只觉眼前霓虹乱闪,肉团晃眼,鼻腔喷进一股股香水和体味糅杂的气味,薰得人直犯恶心、想打喷嚏。   他神游天外,不记得第几次朝门口张望,仍不见江星野的身影。   怪哉,上次自己迟到,这次他迟到,天道好轮回,孟舟只好和姐姐告退,寻一处冷僻卡座,扯开紧绷的领带瘫在沙发上,和桌上花瓶里的花脸对脸,有点逃避再回到人堆里。   耳边音乐动感,人影浮动,只他看花看得入迷。今晚包下独角兽酒吧,又给则枝花房下了大单,让酒吧全都摆上他们店里的花,花是好花,和江星野一般摄人心魄,可来送货的人里却没有江店长——店长的配送费想必已升档。   孟舟伸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花瓣,欺负花还不了手,人家是借花献佛,他是借花骂某个不在场的人:“给你送了这么多钱,还给我摆架子,还不来,还不来。”   再不来,他这个金主要演不下去了。   就逃出来歇口气的功夫,断断续续有人凑到跟前,还都是漂亮男孩,想来已经打听了他的性取向。   夏夜九点,年轻的男孩们酒酣耳热,放松得放浪,衣料轻薄,举止也轻薄,荡到孟舟身前,或轻抛媚眼,或搔首弄姿,把他当财神爷,摸到也赚到。   也有装纯的,卖惨的,胡天侃地健谈的,当场表演才艺的,都想趁孟舟落单,干点什么。   面对这样的活色生香,孟舟却冷下脸,宁愿看花,也懒得瞧他们一眼,眼皮一翻,恍惚就是黑道大哥把人做掉的意思。吓得一众男孩心有余悸,惨然退下,心说这样财貌俱佳的顶级金主,果然是铁板一块。   其实孟舟也说不上多反感这些男生,多数人也只是谋生罢了,剥离金主的光环,他还有这么大魅力,吸引他们前仆后继吗?   但人呢,由奢入俭难,见过江星野这样有意思的人后,再看其他人,难免索然无味。   这次动作这么大,虽是借了孟横圈内的人脉,和她公司达成合作,减免不少费用,但需要他自己承担的依然不少,为此提前支了烧烤店的分红,被何观澜好一通埋怨。   澜子当然不是舍不得钱,是怕他砸这么多钱,最后只是听个响,白做冤大头。   “大哥,姓江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VIP,你上赶着摆阔,他就能看上你?”对这种追法,何观澜十分看不上,大逆不道地数落孟舟,“你又不是真霸总,这点钱还不是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攒的?”   可不打肿脸来充霸总,怎么让秦知俊相信,他真的被江星野迷得神魂颠倒,对他和他们的“跳跳糖”无法自拔?   但这些涉案的细节,没法告诉何观澜,孟舟只能尽职演出自己已为爱失智——这也不算假话,顶多真假参半,出来的效果出奇好,把何观澜气得抓耳挠腮,他找孟横求助,孟横一副随弟弟去的样子,令他大感疑惑。   因为这,何观澜说什么也不肯来红人节玩,他不来,最失望的人是孟横,她悄悄给何观澜准备的女装派不上用场,原本计划借红人节的流量,把他打造成女装网红,也随之泡汤。   一晚上孟横拖着孟舟,狂灌宾客酒撒气,别人敬回来的酒,则全进了孟舟的肚子。   孟舟打了个酒嗝,头有点晕。他是能喝,可酒沾上应酬,就不再是好东西,他的酒量也跟着打折扣,功利性太强的东西,他不喜欢,不喜欢的事,他坚持不了多久。   他叫了杯柠檬水,刚想清爽一下口气,就听见门口传来人群的惊呼。   按理说,这些网红都是见过世面的,且各自争奇斗艳,万没有替别人惊呼的道理,谁来了,惹得他们这么大反应?   柠檬水流入喉管,孟舟一边喝水,一边皱眉抬眼,瞥向酒吧门口,等看清了来人,惊讶得把水喷了出来。   乖乖,江星野那穿的什么?!   他素衫长裤,裁剪挺阔利落,看着雪白干净,前襟、袖口却精心点缀金珠刺绣,低调地绚烂。衣摆半扎半放,随性任情,耳坠七星绿珠,裤管宽大如裙,武士一般,走动间飒飒起凉风。   那风仿佛来自雨林,来自高原,来自深湖,带着湿润的气息。江星野素面朝天,脸孔却比其他浓妆艳抹的网红还亮,好像奔跑山间花丛的少年,眼里盛的是露水泉水,晶亮得和盲无关。   这类改良民族风的衣服,大多不伦不类,孟舟原本瞧不太上,可穿在江星野身上,感觉就对了。   原来,衣服是要靠人衬的。   第一次见江星野时,他以为他的眼睛是江南的烟雨,雾气空濛看不穿,可今天再瞧,他的眼睛又变成蝴蝶泉边,清澈得刺人。   也难怪大家都叫他小江,他的脸确实模糊年龄。孟舟摸摸自己脸皮,啧了一声,难道他也该保养保养自己?以往他和何观澜这个直男所见略同,花那么多时间在自己皮相身上干嘛?他是猛1,不做这些也不缺床伴。   现在不知怎么的,有点危机感。   孟舟遥望着,看江星野被众人簇拥,看他娴熟地和人谈笑,如果不是秦知俊忽然牵起江星野的手,他都快忘了秦知俊也来了,忘记秦知俊才是他办这个红人节的真正目标。   几乎是条件反射,孟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奔过去,却迎面撞上一个人,他人高马壮没事,对方被撞得有点惨,捂着脸摇摇晃晃,孟舟只好分神拉了那人一把,等他站稳说:“没事吧?”   “哥,真是你啊?”那人撤开挡脸的手,露出一张未经风霜的英俊脸孔,“不认得了?是我啊,Kevin。”   孟舟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一年前在这个酒吧等江星野时,来搭讪过的大学生。   “你怎么也在这?”这话问得不太礼貌,但孟舟此刻着实无心照顾别人的心情,眼角余光飞速往江星野方向一瞥,好,好一个众星捧月。他的主场,愣是变成江星野的地盘。   Kevin笑道:“我在网上直播打游戏,人气还不错,大小也算个网红,所以横姐也邀请了我,刚刚我和你们碰过杯的。”   孟舟眯起眼想了下,老实说:“人太多,我忘了。”   “是啊,人好多,转悠得我头晕,没看见哥的时候,我都后悔来这了,感觉还不如宅家直播打游戏呢,”Kevin话锋一转,抱住孟舟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摇晃,“可是一见哥,我就觉得,人还是应该多出来走动,别做个宅男是吧?哥也不喜欢宅男吧,身上这么好看的小麦色,是怎么晒的呀?教教我呗?”   Kevin似乎是终于找到机会和孟舟单独现处,一张嘴便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赞美完肤色,又开始称赞他肌肉练得好,听得孟舟脑袋嗡嗡的,干脆直接说:“我把我的私教推给你,你问问他?”   年轻人被噎了个正着,一时安静下来,有些幽怨地偏过头去,似乎是在赌气,眼角又恰好流出一丝含情的余光,气也不是真气,只是需要有人哄。   还别说,那姿态还挺好看。Kevin的侧脸比正脸俗气的英俊耐看很多,有一点提供遐想的留白,反而容易让人看了又看。   最妙的是他不知何时打了耳洞,耳尖上镶着一粒碎钻,在酒吧灯光下银光漾漾,孟舟醉眼看去,眼前像是散了满天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以前孟舟来gay吧玩的时候,有点心机的0都会用欲擒故纵拿捏他,效果却是因人而异。确切地说,长得足够好的人,用这招才有效。这个Kevin,像是摸透了他喜欢什么,只把戴了耳钉的半面脸,对着自己。   孟舟微微一笑,他的喜好这么明显吗?久违的尝到了被0捧着的感觉,还真有点飘飘然。哦,这该死的男人虚荣心。看看吧江星野,还想叫他在下面?暴殄天物,瞎子不懂欣赏,自然有人懂!   他指了指江星野的方向:“大家都去那边看热闹,你怎么不去?”   “哥你不也没去?”Kevin哼了一声,“又不是来了什么天王巨星,我才不稀罕。”   “说得好。”孟舟一拍大腿,想到去年Kevin和江星野之间的小过节,心里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水,便滋滋地往外冒,“你不是不喜欢那个瞎子吗?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怎么样?” 第26章 酒醉   旁观了一会儿,秦知俊明白了,这些光鲜亮丽,自称是某某领域的网红达人们,实则都是寄人篱下、靠金主吃饭的乙方,他们的吹捧一点用没有,相反,个个都是潜在竞争对手。   趁一拨看热闹的人散开,秦知俊终于找到空隙和江星野耳语:“小江,别浪费时间在这些不重要的人身上,你再不出手,你那VIP要被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了?”江星野单手支着下巴,没骨头似的靠在吧台边,“秦爷你给我说说,我看不见嘛。”   他的声音润了酒液,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粘连得酒香四溢,却又不是刻意拿捏出的那种媚态,倒有点辣劲在里头,听得秦知俊都暗骂一句,妖怪。   骂归骂,秦知俊嘴上却尽职地播报起来:“喏,你那个姓孟的VIP,就在几步外的卡座,搂着一个年轻男孩卿卿我我呢。不得了,那男孩还挑衅地往我们这边瞄呢。那男孩没你漂亮,但是比你年轻。小江啊,我是过来人,男人呢,再美的,看多了也就那样,但年轻就不一样了,没有男人是不喜欢年轻的。”   “那么容易被人钓走,可不配做我的VIP呀,”江星野眯起眼,摇摇头,打个了充满酒味的哈欠,眸光微闪,像刀尖上的杀意似真似假地闪烁,“不如废了算了。”   “哎你这孩子,说什么酒话,”秦知俊推了一把江星野的后背,“去把孟先生弄回来,谈正事。”   这一推力道不轻,江星野被推得一个趔趄,还没走到孟舟那个卡座,人就摇晃着仰面倒进临近的卡座。   秦知俊头疼地跟过去一瞧,见他醉眼迷离,一副不辨东西的样子。   “秦爷,你刚说什么?”江星野勉强爬起来,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吐字含糊地说,“喝,我还能喝的。”   秦知俊眉头一皱,之前他就想按住江星野不要喝那么多,抓着他的手想往孟舟的卡座带的。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动作太大,江星野这小子又惯会卖乖,一不留神,就让他逃脱。鱼入海里,抓也抓不牢。   眼下再想训斥他几句,也无用了,一个醉汉能听进什么?站都站不起来。   “小江,小江啊,”秦知俊拍拍江星野红润的脸颊,“大老板真是平时太宠你了,看把你惯成什么样,来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掌下触到的肌肤温热滑腻,被酒泡过,软得不像话,叫人舍不得拿开手,秦知俊由衷感慨,年轻果然是最好的护肤品,脸的手感都这么好,其他地方应该更叫人欲罢不能吧?   在锦绣内部,大老板男女通吃不是什么秘密,他上了年纪,口味越发爱一口青春娇嫩,身边美人不少,但真正看重的,只有江星野一个,原因是什么,组织里传什么的都有。   有说他们渊源极深,十几年前大老板就相中了少年时期的江星野,江星野一万个不愿,可终究难逃大老板掌心。也有说江星野是子凭母贵,他妈妈是大老板错失的白月光,如今重病,性命靠大老板的钱吊着,儿子也成了弥补过往的替身。   这些传闻,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版本,只要是涉及江小爷,总归少不得染上点桃色的意味,无他,唯他长得太美,好像做什么都脱不开这些。   具体哪个真哪个假,秦知俊也不清楚,以至想对付这小子,都无从下手。大老板让自己监视他,是有点放心不下江星野的意思,但这个不放心到什么程度,鬼才知道。   上回冒险让车若下狠手试探江星野,吃了个闷亏,这回人醉在眼前……秦知俊心思也活络起来。   挺大的卡座,他偏紧挨着江星野坐了下来,江星野本能地觉得不舒服,皱皱眉往一旁躲,秦知俊看人要躲,不高兴了:“刚才满场花蝴蝶一样招人,怎么轮到我就躲了?”   他伸臂想去揽江星野细窄的腰身,触手可及的却是两三倍宽的膀大腰圆,吓得手立刻缩了回来,定睛一看,能不“膀大腰圆”嘛,孟舟搂着他那个年轻男孩,正卡在他和江星野之间呢。   这家伙什么时候过来的?   挺大的卡座,现在挤了四个大男人,几乎塞得满满当当,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   “哎,这位就是秦总吧?经常听江店长提起,幸会幸会。”孟舟皮笑肉不笑,右手搂着Kevin,左手从Kevin身前穿过,和秦知俊握手。   这样握手的姿势未免太别扭,自觉挡路的Kevin体贴地想起来腾位子,肩膀才稍微动一下,就遭到孟舟强硬镇压,看似亲密的勾肩搭背,实则把他死死钉在原位上,想动不敢动。   Kevin斜眼瞥孟舟线条锋利的侧脸,不明白这是演的哪一出。   秦知俊更是莫名其妙,手上孟舟传来的力度,大得惊人,要不是他这些年养气功夫到位,这会儿就要痛嚎出声,丢死人了。   他强忍着手上的疼痛,跟着孟舟的节奏打哈哈:“孟先生,我也是久仰您的大名啊,今天这排场,可真是——”他朝孟舟比了个大拇指。   孟舟笑嘻嘻抽回左手说:“这算啥,大家聚一块热闹一下罢了,还是你们江店长大牌,姗姗来迟,一亮相,就夺了满堂彩!”   他语气夸张,恨不得手舞足蹈,以掩饰自己对秦知俊的恨意,和胸口徘徊不去的酸味。   姓秦的刚刚抓江星野的手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趁他酒醉乱摸,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最可恨的是江瞎子自己,一点自我保护意识没有,穿得花里胡哨来这种地方,还放任自己喝醉,他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吗?平时再厉害,醉得死猪一样有啥用?难道还能跳起来打醉拳不成?   孟舟用余光瞥了一眼,江星野靠着卡座睡得正香,但说是“醉得死猪一样”,似乎不大公道,这家伙和死猪半点不搭界,双目轻阖,敛去下垂眼的忧郁和冷漠,只剩恬淡。肤白透粉,闲适得仿佛这里不是灯红酒绿的酒吧,而是任人醉卧的花间,翘起的睫毛恰似蝶翅,微微扇动,香风怡然。   别人醉了是一滩烂泥,他倒好,这种时候都能好看成一道风景,孟舟越看越气,这男的真的是狐狸精吧。   耳边秦知俊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好话:“哎,我们小江为这个红人节,真的是煞费苦心,我都看在眼里,就拿他今天这身衣服来说,上面绣的金珠可都是货真价实。来的路上,他和我说啊,孟先生您是他最看重的VIP,既然邀请他来,那无论如何不能给您丢面子呐。”   秦知俊说得越卖力,孟舟越是一个字都不信。   虽然他没问过江星野,可一见对方今晚这身民族风的服饰,孟舟就断定,这一定不是江星野的本意。   虽然那确实是顶漂亮的衣服,也很适合江星野,可如果他真是那种喜欢拿民族做文章的人,又怎么会在体验课那天说,“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有什么两样?”   又怎么会从来都不提起这层?   倘若他真是那样的人,或许生活还能更便利一点,可他偏偏选了更难的路,从曙光餐厅到则枝花房,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真正利用他的残疾、他的少数民族身份的,不是他江星野,是秦知俊,是锦绣集团。   孟舟胡乱应着秦知俊的话,脸上没心没肺地笑着,时不时捏捏Kevin的嫩脸和小腰,尽力演好自己一掷千金的金主形象,心却被酒拉扯着往下坠。   原来江星野不是众星捧月,只是提线木偶。   脚下忽然一痛,孟舟匪夷所思,若说这个卡座要说还有谁敢踹他,那无疑就是江瞎子。   他斜眼看了一旁的江星野,这人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地“醉”着,只有微微翘起的嫣红嘴角,暴露了他真实的状态。   他妈的这瞎子是装醉!亏自己还担心他喝醉了被人占便宜!   孟舟差点当场跳起来给他一拳,碍于旁边两个人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也在桌子底下回踹了江星野一脚。   这一脚似乎起了反效果,江瞎子非但没消停,反而头一歪,整个人重重栽到了孟舟肩膀上。   肩头猝然压上重担,孟舟没忍住叫了一声,秦知俊和Kevin赶紧送上暖心关怀。   “哎看来是真喝多了,孟先生,他平时不这样的,”秦知俊道完歉,厉声对江星野道,“小江快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   Kevin翻个白眼:“可不是嘛,酒量不行就别喝那么多,喝醉了就去休息,赖别人身上算什么?哥,你说是不是?”   他一边阴阳怪气,一边上手想推开江星野,秦知俊也不甘人后,也来拉扯,孟舟只觉得眼前伸过来一片七手八脚,把斑斓的酒吧灯光切得稀碎,晃眼,烦得要死。   肩上的人似乎也被吓着了,抗拒地躲着,把自己并不娇小的身躯,塞进孟舟后背和卡座之间的空隙,退无可退,只能和孟舟越贴越紧,很无助的样子。   ……孟舟心里骂了句脏话,他怎么还会觉得江星野无助?这个影帝,最擅长装可怜。   只是一晃神的瞬间,两片炽热柔软的东西,在混乱中贴上他的后颈,孟舟浑身一激灵,那是江星野的嘴唇。   他的唇还是润的,几乎是一挨上,就裹挟着体内流转蒸腾的酒气,热辣辣、湿漉漉地渡给了孟舟。   这瞎子怎么敢?怎么敢当着秦知俊和Kevin的面,暗渡这种陈仓!   孟舟心惊肉跳,自己好好的千杯不醉,此刻竟被这一点点酒气,勾得手脚发软,口干舌燥,渴得要命。   真是昏了头了,他好像才是醉了的那个,秦知俊和Kevin都面目模糊,只是些烦人的虚影,唯有脖子上的触感无比真实,但他又似乎醉得不够彻底,还想转身吃光瞎子嘴里的酒。   倏然间,江星野的唇离开了,好像刚刚那只是躲闪中误打误撞地擦过似的,孟舟却不信。   他挥开秦知俊妨碍的手臂,推开粘上来的Kevin,搀着江星野站了起来。   “行了,不用争了,我送江店长去休息。”   抛下这句话,孟舟拖起江星野,消失在秦知俊和Kevin复杂的目光中。 第27章 能不能轻点?   拖着一个大男人,走不了多远,幸好独角兽酒吧有为常客预备的休息室,像孟舟这种出手就是包场的大金主,自然休息室都是最好的。   扭动的人群,在身后变成五色混杂的调色板,孟舟半扶半抱着江星野,穿过这些色块,脚步踉跄地撞开休息室的门。   门一合上,杂音收敛,他甩手就把赖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扔向地毯,没好气地说:“你这醉倒是装得彻底,一点力气都舍不得用。”   可惜江星野没有如他愿被甩在地上,反而身轻如燕地旋了个身,稳稳站住,除了脸如胭脂,哪里有半分醉态?   “不是吧,才走几步路,你就虚了?”江星野笑着虚点了点孟舟的胸肌,“这么大块的肌肉,原来都是摆设呀,孟妹妹?”   “去你的妹妹。”孟舟朝他比了个中指,扯开衣领,戳着后颈被江星野啃出来的牙印,恨恨道,“瞎嘬也就算了,咬我算怎么回事?你老实交待,你们族是不是有什么吸人血,食人肉的癖好?”   加上前次玫瑰花刺破掌心的事,孟舟算发现了,江星野这小没良心的,很喜欢让他受点伤,让他疼。   “你怎么能这么想?”江星野幽幽地叹气,委屈地抿了抿唇,整个人有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让我看看?”   “看个屁,你看得见吗看?”   孟舟烦躁地脱口而出,让江星野罕见地哽住了,两人之间刚刚还暧昧流动的空气骤然凝固,和那句无心之言一般,硬得融不开,挥不散。   对自己嘴太快的臭毛病,孟舟不是没有反省过,但一来这毛病根深蒂固,又被小弟们,和那些追着他跑的小0们捧惯了,从来都是别人替他打圆场、递梯子,他自己呢,只用顺竿爬。   二来,他由衷觉得男人干就完了,没必要解释那么多,上次送江星野黄玫瑰,也是因为花比自己能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星野那情商,无人能及,能把所有人哄开心,自己笨嘴笨舌的,说多错多。何况,今天他可是全场巴结的金主,金主怎么可以软骨头,怎么能低头?   硬骨头的金主先生昂起头,一屁股坐到床上,瞥见床头柜上摆着酒水和双人酒具。这酒吧真是了不得,到处都是酒,休息室都不例外。   床也够软,够弹,抽屉不用打开也猜得到,里面一定放好了包装精美的油和套。所有设施齐全,按西比尔酒店总统套房标准配置,格调优雅,熏香白雾,调温灯光,什么都恰恰好。   到这孟舟才觉得,今晚的钱花得值。   他给自己和江星野倒上一杯,不管三七二十一,横冲直撞地杯碰杯,叮地一声粗暴破冰:“喝点吧,醒醒酒?”   杯里的酒被撞得微洒,冰凉酒气四散,江星野哑然失笑,不想开口也得说话了:“拿酒醒酒?”   “对啊,”孟舟自有他的道理,“和那些人喝,酒喝到肚子里都没味道,赶紧喝杯新的,醒醒酒。”   乱七八糟的歪理,但是中听,江星野垂目细品,酒味清冽沁脾,比外面的酒好喝多了,或许也不是因为酒好喝,是因为陪酒的人不同。   和他的慢条斯理相反,孟舟仰脖一口干,动作粗豪,溢出的酒水从嘴角滑落,划开喉结,映着蜜色的肌肤,流进锁骨深处,眼睛被新酒点得更亮了些:“费这么大劲,支开秦狗和Kevin,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如果刚刚不是因为江星野贴在他身后,用嘴型说了句“走”,他还真以为这家伙装醉是单纯撩拨自己呢。   江星野轻抬眼皮:“哦,原来那个男生叫Kevin啊。”   牛头不对马嘴,孟舟啧了一声:“重点是这个吗?”   “不是吗?孟先生那么招摇地和他搂搂抱抱,不就是为了做给我看?”江星野像忽然想起什么,耸了耸肩,“哦对,我哪儿看得见啊?做戏给瞎子看,也不知道谁这么幼稚。”   得,到底给他呛回来了,真是小气鬼。   孟舟眉稍一扬,大大咧咧又扯开衣领,露出颈上的伤痕指控江星野:“我幼稚,那你江店长别上钩啊。在人脖子上咬那么狠,敢说不是泄愤?谁更幼稚?”   以为江星野会像刚才那样理亏,或者继续演他那可怜委屈样,哪知道,话音刚落,他就一个猛子朝孟舟扑过来。   那动作,那速度,哪里是人,根本是条弹射的蛇,一个错眼,孟舟就被江星野按倒在床上。   这家伙不讲武德!孟舟攥紧拳头,觉得这是要开打的节奏,他绷紧全身肌肉,盘算着,王八拳打死老师傅,只要出其不意,未必还会再输给江星野。   冲啊,就是这把,打赢他,夺回上头的权力,什么轮流不轮流,什么屁股不屁股,一架定乾坤。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星野没有动武,他只是伏在孟舟的肩头,用清凉凉的指尖拂过牙印,指下触感发烫,被咬过的皮肤微微凹陷,鸡皮疙瘩密密匝匝,他满意地笑笑,这狗真敏感。   趴在孟舟肩头,江星野懒懒地吐息:“我咬得又不重,要按我家的规矩,你这种当面跟别人瞎混的,是要被蛊虫噬心,肠穿肚烂的,我只是咬几口,多温柔。”   蛊虫?孟舟一惊,原本准备暗算的手脚顿住了,一时也忘了要争什么上下,只盯住江星野幽深的眼睛,好奇地问道:“真有蛊这种东西?”   “怕了?我警告过你别招惹我吧?”江星野的手从孟舟的颈后,移到他的喉结上,他勾起手指,轻描淡写地剐蹭那块小骨,“晚了啊,妹妹。”   那枚凸起的骨头,像挂在枝头的果,就这么伏在他指下,被他拨得簌簌发颤,仿佛在极力诱他按下去,摘下这颗果似的。   孟舟小心滚动喉结,说的话却放肆:“怕个屁,我是想通了,难怪我被你耍得晕头转向,还念着你想着你,为你办这么个红人节,果然是因为中了你的蛊啊。长这么大,第一次中蛊,好新奇,你快告诉我,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怎么下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咽喉在另外一个人手中,也不见他多警惕,还越说越起劲,喉管里迸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一开始笑得还矜持,只是喑哑的喉音,逐渐放声大笑,仿佛中蛊是多么有趣的事。   如果不是被江星野压住,他估计要笑得满床打滚。   江星野也不知道他笑什么,神经病一样,虽然下蛊一说是吓他没错,可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听说自己中了蛊,还大笑不止啊?   不想被当作神经病,孟舟终于拍开江星野搭在他喉结上的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解释自己的大笑事出有因:“都怪你蹭我,蹭得我喉咙好痒。”   “我看你是皮痒,你以为蛊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家在寨子里,是出了名的养蛊人家,所有人都厌憎我们,怕我们给他们下蛊。也不想想,蛊是那么廉价的东西吗,随便什么人都种?他们也不敢当面和我家冲突,只敢背后说闲话,路过我家门口,都是背过身去吐口水,一群废物。”江星野捧住孟舟的脸,俯身咬上他的喉结,“也就你这条傻狗,不怕死,还笑得出来。”   他这口下得不轻,那块地方脆弱得很,哪经得起下重手,孟舟疼得挣扎起来,想把人从自己身上踹下去,然而最终只是动了动膝盖,蹭到江星野的下腹,结果激惹得江星野越发凶狠,只能忍着喉间难熬的痛,没舍得下脚。   怎么舍得呢?他说起自己是养蛊人家,说起被排挤时,全然没有平日擅长的可怜神态,表情淡漠得近乎冷酷,语气在句尾微扬,甚至有点得意。   他把可能引起同情的痛苦嚼碎、咽下,只在唇齿间留下骄傲的余味,容不得别人丢给他怜惜。   那一刻,孟舟忽然觉得自己懂一点江星野了,懂他那片黑海下的阴寒和戾气。   在自己的村寨是异类,隐瞒民族、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因眼睛的残疾依然还是异类,穿上这身民族风的华服,更是把“格格不入”四个字烙在脑门上。   他厌恶被当作异类观看,却偏偏走到哪里,都逃不开被观看的命运。   可他不能反对,甚至不能冷下脸,他还要笑,要享受,用他不变的无缺笑容,出演那个八面玲珑的江店长。   世人眼中的少数民族,热情奔放,直来直往,可江星野却是少数民族里的少数,他迂回曲折,满口谎言,表皮上的笑影,都是浮冰,所有的情绪全压在冰川之下,只在他们二人厮混的时候,轰然爆发。   江星野不想要同情,孟舟也不同情他,他只是心疼。   “原本办这个节,我是想让你看看,VIP有我一个人就足够,我有那个资本,我的演技也不错,演得那么像样,好多人都争着抢着往我身上扑——”孟舟朝自己竖起大拇指,向江星野邀功。   江星野并没有让他解释自己的意图,可孟舟忽然想,也许男人也不是干就完了,他可以解释,他想听的话。   搭这么一个舞台,使出多年线人的功底,描摹一个欲望上头的金主模样,就是想让江星野身后的锦绣集团,放心大胆把筹码都投到自己身上。   更纯更新的“糖”,只能落入他孟舟的口中,他就是他们最好的下家。   可是演着演着发现,演戏真他妈累啊,这不像平时做的那些任务,表面过得去就行,在场的都是人精,尤其是秦知俊,一举一动被对方看在眼里,孟舟也怕自己露馅。   但他终究只是一个线人,想抽身随时可以走,可江星野不行,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看起来无穷无尽。秦知俊和锦绣知道江星野身上最吸引人的点是什么,他们要榨干他的价值,才不会管他什么情绪。   草,那烦人的助人情结,像长在孟舟心脏上的八爪鱼,只是随便想想,就扒起肉心一阵抽疼。   想抱住他,想亲吻他,哪怕只是给他一点安慰,自己也会好过一点。   孟舟向来是个行动派,这么想的同时,手已经自觉勾住江星野的后脑,把人压上自己的唇角:“我没想到,秦知俊会让你打扮成这样,让你更难受了吧?”   江星野被他亲得愣了愣,他偏过头,哈地一声笑了:“这有什么,早就习惯了。”   “别跟我装,”孟舟嗤笑一声,抬手揪住男人前襟上的金珠,拉回他,也是威胁他,“有些事你能骗我,有些事,你骗不过我。”   江星野微皱起眉,又是这样似乎被他摸到自己心绪的感觉。   他虽没醉,喝酒却上脸,脸颊已红得滴血,双目看着失焦,视线却灼热,用力眨了眨眼,似乎眼睛已经很酸、很累,声音也哑了下来:“你愿意做这个局,我很高兴,省了我很多功夫。都有点做过头了,现在不光我和秦总认你这个大金主,外面那些人,也个个虎视眈眈,磨刀霍霍,现在你要是出去,大约会被生吞活剥。”   “那可怎么办?”孟舟笑,“我都中了你的蛊了,你刚刚说,要是再和别人牵扯不清,我就会被蛊虫噬心,死得好惨?”   江星野拆掉他脑后扎起的长发,撩起他额前刘海,印上一个吻:“骗你的啦,没那么恐怖,现在是法治社会……”他软绵绵地说着,手指往下在他心口一划,“顶多把这个给我。”   孟舟被这一指划得心口发麻,老实说,虽然自诩硬汉,但他的痛感一直都有点太敏锐:“我不怕死,但是有点怕疼……你能不能轻点?”   江星野咬住了他的耳垂,他确定了,这家伙就喜欢咬他,那种微量的疼,其实并不痛苦,却诡异地勾起他想抚慰瞎子的欲念,更叫孟舟难以忍受。   他听见耳畔传来江星野为难的叹息,丝丝缕缕散进鼓膜,比室外的音乐更叫人筋骨酥软。   孟舟心跳怦然,听不分明,后腰被男人从床上捞起,像溺水之人被水妖托出水面,明知妖是不安好心的,却饮鸩止渴地缠住他的腰,不放开。   不放开,哪怕前方是深渊。   修长灵活的手,往孟舟下身探去,他不禁拱起腰,喉咙里哼出一声,像犬类的呜咽,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朦胧中却见江星野笑得如妖似魅,鲜红舌尖吐出,恍惚是花蕊,又像是蛇信:“妹妹怎么这样不中用?难坏我了。”   夜还长,送上门的金主,要抓牢。 第28章 上上下下   圈内的人常说,上下只是体位的不同,不代表其他。孟舟以前听到这种说法,都是一笑置之,不当回事。冠冕堂皇的话谁都喜欢听,但真相不会那么讲道理。   至少以他约的经历来看,上下讲的不是位置,而是权力。   大家都是男人,本性是啥,心里都门清。小到足球,大到战争,哪个男人扎堆的活动,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一山不容二虎,两只雄性,不是把对方脑袋拧下来,就是要骑到对方身上去的,只有赢家,才会让男人甘心俯首称臣。   这种流淌在男人骨血里的博弈,即便到了床上,有爱意缓冲,也只是减弱了杀伤性,演变成上下之争。   孟舟睡过的人不少,每次也不需要他特地做什么,就凭自己这个精悍的形貌,对方都是麻溜脱光躺下,任他驰骋征伐。   他的胜利,他的上位,来得都很轻易,男人是懂男人的,有些仗不用打,看一眼就知道输赢。   那现在的自己,又是从哪里开始输了?   不是从昨晚开始输的,也不是因为他一直打不过江星野……或许,是从他心疼瞎子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意识到这点,头更痛了,那是一种近乎宿醉的昏疼,孟舟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但比起身上其他地方的疲累酸涩,这都算毛毛雨。   他一身水渍,赤身站在浴室的穿衣镜前,手里的毛巾擦过身上欢爱的痕迹,麦色的皮上几乎没一块好的。他一身腱子肉,不像他睡过的那些0,随意一掐就是一道红那般娇弱,可越是如此,越显出某个瞎子下手凶残。   像被人纹上了巨幅抽象画,色块斑驳,洗不掉,也擦不净。   刚刚冲澡时,他发现除了那些爱痕,他的身子其实清爽得很,显然被人悉心清理过。但自己完全不记得了,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架不住江星野太疯狂,意识都混沌了。   真计较起来,昨夜疯狂的人,似乎不止江星野。   破碎的记忆零星拼接,没记错的话,是他自己主动献身,像聊斋里的书生,心甘情愿被妖精茹毛饮血,敲骨吸髓。   不同的是,人家书生好歹也是在上面的,他呢?   一拳砸到水雾弥漫的镜面上,拳头生疼,双目通红,镜子却只是震了震,没有一丝裂痕,不愧是五星级酒店出品。他晓得,裂的只有他猛1的玻璃心罢了。   孟舟无力地双手撑住镜子,湿漉长发垂在颈间,黏答答的,像被谁吻住。低头深吸一口气,却见镜子上除了水雾,还有别的东西,星星点点,乳白色,像洗漱时溅的牙膏沫。   ……不对,不是牙膏沫。   草,他想起来了,下半场不知怎么到了浴室,他被那个瞎子按在这面镜子前,一顿猛凿,自己一时没守住,在镜子是留下了痕迹。   江星野心思细,给他清理了全身,怎么会忘了打扫这处?而且只留了这么一小片白渍……这是证据,是江星野故意留下来,证明昨天战况激烈到什么程度的证据。   脸顿时烧了起来,孟舟胡乱抹去镜子上的水雾和痕迹。瞎子那种疯颈,得亏自己腰腹强劲,骨硬筋韧,换作Kevin那种没几两肉的小0,今天铁定是爬不起来了。   干净的镜面,清晰地映出他嘴角扬起,难掩自得的模样,孟舟后知后觉愣住,恼火地指着镜子里的人骂道:“他妈的笑屁,比Kevin耐|操有什么好得意的?!”   真是堕落得彻底。   更堕落的是,记忆随着时间复苏,叫嚣地告诉他,江星野虽然总爱骗他,但活是真的好,没骗他。   孟舟不敢再看镜子,皮上泛起红,裸露的不仅是身体,更是芜杂的情绪。他不甘心自己输了,可不甘心之余,又不得不承认,昨天的体验确实很棒,棒得让人想再多来几次。   对自己的欲望和情绪诚实,是他最大的优点,可他现在却有点嫌弃自己,这些杂乱甚至相悖的思绪一同翻滚,叫他无所适从。   趁江星野还在睡,孟舟谨慎但迅速地冲出浴室,蹑手蹑脚穿好昨天的衣服,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动静。   晨光从飘摇的帘缝钻进来,爬上江星野熟睡的脸颊,微风摇曳透光的绒毛,圣洁得宛若婴孩,看不出一点昨日的妖异。   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一张脸。   孟舟望着男人呆了片刻,狠狠心,拉住门把手正要拽开,身后却响起懒洋洋的声音:“睡完就跑,孟先生,好欺负人呐。”   离谱吧,恶人先告状来了!   孟舟咬牙切齿,并不回头:“你别得寸进尺。”   “我昨天进的可不只是尺吧,妹妹。”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江星野轻盈跳下床,停在孟舟的背后,叹息:“你瞧瞧,我衣服上的金珠都被狗咬坏了,眼下没法穿出门,怎么办?”   昨晚支撑不住,孟舟红着眼,咬了很多东西,却没舍得在江星野身上使狠劲,他不想破坏那样完美的身体,力气就都泄在他衣服上。   锦线崩开,金珠弹落,哗啦啦一片清响。   可江星野呢,不光歇斯底里地在他身上留下浓墨重彩,还一醒来就问什么金珠、衣服,他妈的,他就惦记这些?他以往也是这么对和他睡的人?   孟舟怒火攻心,冲口而出:“什么破衣服,回头赔你就是!”   他伸手再去拽门,手腕却被江星野擒住,连着另一只手一起举过头顶,腰也被男人一并卡住,猛一翻面,后背抵上门,视线和江星野的眼睛撞个正着。   这双眼睛,说是瞎的,昨晚却那样贪婪,倒像骤然复明,将他剥个精光。   同样的眼睛,同样是在门口,同样正面被束缚的姿势,昨晚也试过……很爽。   这糟心的脑子,干脆忘光还清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回放画面,还带评论音轨干什么?   “赔?你怎么赔?”江星野像是觉出他的走神,背着光,眸色越发深沉,“这锦线是我外婆亲手织的,金珠也是她熬了好几夜缝上去的,又千里迢迢运过来的,你赔得起吗?”   “有……有那么贵重吗?”虽然是个问句,孟舟却已经从江星野握住自己的手上,读出他没说假话,脑子顿时炸开一锅粥,思维一路四散跑马,怎么回事啊,不就是睡了一觉吗?为什么会欠下这种想赔都没处赔的债?   这人,真跟自己玩上仙人跳了?   他摇头否认了这种胡思乱想,叹了口气,太乱了,刚醒过来的脑子运转缓慢,他现在根本不适合思考,再待下去恐怕又要祸从口出。   江星野听他不再作声,只当他果然心虚,哂笑道:“这就不想认账了?也对,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奔着和我约炮来的,昨晚那么多网红,还有那个什么Kevin,你也来者不拒,是呀,从前你就是这样,看见中意的就上,吃完了就抹抹嘴走人,是不是?”   孟舟本就心烦意乱,一串话听得糊里糊涂,狗脾气再也按捺不住,冲上来反击:“你有病吧!是你睡的我,我还没跟你算账,你自己怎么倒叭叭讲个没完?”   简直岂有此理,他好歹也算个金主,第一次为人花这么多钱,第一次在下面要死要活,不说要瞎子哄着他,也不至于拔鸟无情成这样吧?   江星野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像被针扎了一般紧缩,唇角戏谑的冷笑流散,和眼睛一起往下撇:“是啊,我是有病……”   “不是,哎呀你怎么光捡这句话听啊……”孟舟陡然猜到了他想成了什么,平时也没觉得自己嘴笨,可为什么到了这人面前,就怎么也说不对?   江星野松开束缚孟舟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刚刚用在孟舟身上的蛮力,顷刻卸去了,挺拔的身躯往后退去,颓然得摇摇欲坠。   他语气淡淡,又是那样事不关己的冷漠:“难怪你昨晚问我,眼睛还会不会好,原来是这个意思。”   孟舟向他走近一步:“你听我说……”   江星野却断然喝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什么你睡我、我睡你,借口都挑得这么烂,没想到秦知俊也有说对的时候,玩过就不新鲜的道理,我已经懂了,不耽误孟先生找更新鲜的刺激了!”   孟舟傻了,什么“玩过就不新鲜”?他在江星野的眼里,怎么是这么个形象?虽然以前是床伴不少,可自从遇见这家伙,他哪还找过别人?   “你走吧。”   那冷冷的一句话,叫孟舟脚步顿住,喉咙一紧,他终于从错频的对话中,发现自己忽略的要点——江星野刚才翻来覆去说的都是炮友、床伴关系,所以他是以为昨晚只是玩玩而已?   一霎那,孟舟恍然想起,这么说来,他的确没有和江星野坦白过自己的心意。   不是不想说,可是找不到好时机。他想象的告白,氛围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昨晚那样,那时说了,岂不是更像馋人家身子?   从江星野角度来看,自己大清早偷摸离开,说是无情金主爽完就提裤子跑路,好像也没差……怪只怪,他们的开端就不对,怪他错把一见钟情当作见色起意。   屋内倏然安静,外面的蝉却叫了起来,一声一声,有花从枝头跳向地面,噗的一声,晨起工作的人群匆匆踩过坠花,滋出烂熟的花液。   身处车水马龙的市中心,本不该听见这些细微的声音,但是太安静了,这些别的声响在江星野耳中如此清晰,却怎么也听不见孟舟的动静。   他受不住这样的静悄,冷声道:“怎么还不走?还要我敲锣打鼓,欢送你迎新人不成?”   “我走了谁赔你衣服?”孟舟终于开口,嗓音滞涩,脸涨红得比昨夜更甚,“不对,又被你带沟里了,我不是想偷溜,昨天是我第一次在人下面……你总得让我缓冲缓冲、消化消化吧?”   “嗯?”江星野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才明白过来,顿时跟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样,笑得弯下腰去,“什么啊,就这?我不是让你在上面待了一会儿吗?”   “你那是让我骑……!草,你闭嘴!”孟舟气呼呼一个俯冲上前,双臂缠住江星野脖子,狠狠咬在他颈侧。   江星野痛得嘶了一声,嘴角却勾起笑,单手托住孟舟的腰,让人贴得更紧些,嘴巴不听话地继续说:“昨晚你不是很爽吗?我以为你喜欢得很,居然还要什么缓冲?”   “爽个屁。”孟舟埋在他颈窝耕耘,瞎子皮肤白,颈侧皮肤立竿见影地红了,艳丽得令人爱不释手。他卯足劲想骂得气势十足,出口才发现自己声调早已黏黏乎乎,缺乏说服力。   “不爽?假的吧?大家都说我活好啊。”江星野嘀咕道。   孟舟抬起头,双目通红,恶狠狠道:“说我喜新厌旧,你自己不也有个‘大家’?!”   昨天没舍得在江星野身上留下重痕,今天可要好好惩罚,让“大家”好好看看,他现在是他的了。 第29章 他超辣   腻歪到日上三竿,还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孟舟执意先行一步,因为这样才像个睡人的金主,而不是被睡的那个。   对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江星野也不揭破,侧躺在床上,手撑着尖尖的下颌,扮演娇弱的睡美人,对他的背影笑笑说:“你随便演,只要别忘了我们昨晚说好的就行。”   昨晚他们说了一万句荤话胡话,但也夹杂了几句要紧的,此刻那最要紧的物件,就在孟舟的裤兜里。   那是一枚胸针,满天星形状,做工精巧,和江星野的耳钉如出一辙,只是大了几号。它也不仅是一枚胸针,更是则枝花房另一处“秘密花园”的入场券。   “恭喜你,孟先生,”昨夜江星野把这枚胸针塞进他汗湿的手心,附耳告诉他秘密花园的开园时间,“到那天,我会来接你,你可不许逃。”   “你真的……要给我?”   “你演这么一出,想要的不就是这个?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吗?”   “我也相信……”   孟舟佩服江瞎子,把他撞得灵魂出窍的时候,还记得和他打哑谜、换情报,不知是太信任他的职业操守,还是只是想变着花样折磨他。   虽然确实很刺激。   这个点,大街上没几个人在烈日下走,只孟舟一个行过大街,穿过小巷。他体力好,这会儿身上疲累尽去,只剩神清气爽的满足感,连头上那轮烤人的太阳也不嫌弃,身心轻快地钻进一栋旧楼。   早上手机开机的瞬间,就收到各路讯息,酒吧这场红人节,他被迫加了很多人微信,线上人比线下直白得多,即便孟舟一晚上没回,仍有网红孜孜不倦地撩骚、发私房照。   孟舟好不容易从一大摞可能涉黄的信息中,捞到老赵发的信息,红人节这个局,他是一早报备过的,昨晚本该和老赵同步情报,但这一夜过得太充实,到后面人都是糊涂的,怎么汇报?   只好约老赵老地方见面说。   老赵倒比他早到,蹲在天台屋檐下吃冰棍,一见着孟舟,就抬脚踹他:“一晚上失联,我以为你被鬼吃了呢。”   孟舟心里一跳,没被鬼吃,被妖精吃了。   他伸手去抢老赵手里的冰棍,骂道:“赵建国你作死啊,不知道自己糖尿病?吃什么冰棍?”   突然被叫大名的老赵愣了一下,才瞪孟舟一眼:“这是无糖,臭小子管那么宽。”   他年过半百,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无儿无女无人关心,也就孟舟知道这副残躯大大小小的毛病,跟半个儿子差不多,他心里是领他这份情的。   也不是没有过成家的机会,但是干这行,看多了同事牺牲,便觉得孑然一身也好,不想拖累好姑娘,一拖就拖到这把年纪,更是没想法了。   老赵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根冰棍,哄小孩似的扔给孟舟:“这么热的天,你约什么大中午?我冰棍都要化了。”   “大中午大家都躲家里吹空调,人才少啊,”孟舟眉开眼笑,撕掉包装,冰棍往嘴里一塞,眉稍忽然一挑,不满地嘟囔,“怎么也是无糖的啊?”   “这叫同甘共苦。”   “嘶……”孟舟打了个抖,搓了一把身上的鸡皮疙瘩,“不是,我跟您同什么甘、共什么苦啊。”   老赵抬手就照他后脑勺抽过去。   孟舟哎哟一声躲开,嚷嚷道:“警察打人了啊!”   眼看老赵要暴力执法,孟舟赶紧按下他肩膀,悄声说:“他们果然有别的据点。”   老赵顿时声音也低了下来:“地方在哪儿?”   孟舟说:“他们管那叫‘秘密花园’,没说在哪,到日子会接我过去。”   老赵思忖片刻,说:“情报准确吗?”   “当然,江店长亲口跟我说的,”孟舟舔了舔冰棍,他这根之前就化了些,滴滴答答的,不抓紧舔,整段要掉下来,“嗯……虽然我现在能混进去,但是定位、监听设备恐怕都不好装,那种地方的安保肯定很严。”   “没关系,这次你就干干净净去,关键要从里面把证据顺出来。”老赵做了个顺手牵羊的动作。   孟舟拍散老赵的手:“哪那么容易顺啊?”   “你不是金牌线人吗?”老赵挑衅地看着他。   孟舟啧了一声:“金牌线人也不是超人,里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进去都这么难,离开不得剐一层皮?”   老赵循循善诱:“放心好了,他们同意你去,就是认可你了,进去的时候检查一遭就够了,走了还查,叫金主的面子怎么挂得住?到底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哪有卖家打买家脸的?”   这话听着在理,也很合孟金主的心意。但保险起见,孟舟还是说:“你这只是猜测,虽然合理,但我打不了包票一定能带证据出来。”   老赵咬碎最后一口冰棍,横眉怒目:“你小子怎么变这么胆小?”   孟舟不响,只顾舔着那根冰棍,冰水淋漓,冻麻了舌头,也吃不到甜味,却还是停不下来。   线人这种边缘身份,真正接触大案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偶尔来点高难度、高危险的,很让他着迷。孟舟记得自己在北方城市漂泊的时候,有一年冬天,他在一家便利店打工,好巧不巧,就在一伙大案逃犯的落脚点附近。   相熟的警察拜托他监视逃犯动向,随时汇报,孟舟欣然答应。在他的协助下,警方排兵布将,很快确定收网计划。   万事俱备,第一次参加这种大案的新人警察却由于紧张,擦枪走火,惊动了逃犯。一群逃犯仓皇四散,其中就有人闯进了孟舟在的那家便利店,挟持他为人质。   那一刻,袭上孟舟心头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逃犯拖着孟舟出了店,外面已经被警方包围,逃犯声嘶力竭地威胁着,手中的刀抖得厉害,锋利的刃尖划破孟舟颈侧的表皮,渗出点点血迹,这样的紧要关头,孟舟却笑了。   而后他一个背摔把人摔懵在地上,脖子上也顺势被拉出一道血口。   孟舟捂住脖子,血从指缝缓缓流出,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一脚踩在逃犯脸上,啐道:“很痛啊。”   虽然痛,但是那种极端场合肾上腺素爆发的快感,更让孟舟上瘾。   任务越危险,他越觉得好玩,甚至很享受那种孤军奋战的滋味。   那是他一个人的游戏。   但这次的案子不一样,他利用江星野去秘密花园,他们俩便捆绑在一起,如果暴露,遭殃的绝不会是他一个人。   他仍然不怕死,可他怕连累别人死。他是胆小了,害怕了,因为他心里有人了。这让他的勇气无限缩小,又迅速膨胀,想要博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被我问傻了?冰棍都没了还啃,你这是要吃木头啊?”老赵拍掉孟舟手上被咬得惨不忍睹的木棒,为这可怜的木棒默哀了一瞬。   木棒掉在地上,正午的阳光打在湿润的木色上,反射的光似乎染上一丝木质的温柔,孟舟无意识地盯着那光,唇角一抿:“老赵,把证据送出来之后呢?江……江店长帮了这么大的忙,算将功折罪吗?”   “唔,这个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老赵说完顿了顿,“你问他干什么?”   孟舟摇头,不想解释,不知道怎么解释。   “虽然我听你说了这么多他的事,还是不大清楚他是什么样一个人,”老赵用胳膊肘捅了捅孟舟,“不如你再展开讲件?”   孟舟愣了愣,笑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他们曾贴得那样紧,毫无距离地拥抱、交融,可那片心海太深,太黑,孟舟摸到的、看到的,始终只是冰山一角。   走到这一步,虽然是自己做的局,可也少不了江星野的帮忙。瞎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应当已经猜出自己是警方的人了吧,他没有答应离开锦绣,却愿意配合孟舟行动,那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对锦绣的背叛。   但他还是做了。   只是这背叛,也不一定能换来明亮干净的未来。   胸腔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五味杂陈,孟舟垂下头,那么多陌生的情绪,憋得他难受。   “大英雄,我要你救我了吗”,这句江星野刺伤他的话,忽然从记忆里跳出来,给了他一耳光。   是啊,如果到头来他救不了他,又何必给他希望?   老赵见孟舟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刚刚还和他插科打诨的劲头不知道去哪儿了,蔫巴巴的。   “傻小子,你最近心思怎么这么重?转性了?”老赵看不得孟舟没精打采的样子,猛地一拍他后背,“没那么难办,你见机行事就得了。”   孟舟横了老赵一眼:“谁烦案子了?我这是恋爱的烦恼。”   “哎,什么时候恋爱了?哪家的姑娘?怎么样的?好看吗?有什么烦恼?别闷着了,跟你赵叔说说啊。”老赵扒着孟舟的衣领摇晃起来,这老警察八卦起来,比旁人更甚,可惜完全八错了方向。   不是姑娘,是男人啊。   孟舟摇头晃脑,不打算破坏老赵老直男的世界观,咂咂嘴,意犹未尽道:“嗯……他超辣的。” 第30章 那年夏天的恶犬   扯够闲篇,老赵还是没能从孟舟嘴里知道,他那个对象到底姓谁名谁,只听到一大车奇怪的形容。   什么海拔绝尘的大美人,说话云山雾罩,真真假假,急得人抓肝挠肺;什么把人气狠了,又会温声软语,一副泫然易碎的模样,叫人恨不得挖心剖肝地讨好;什么转头却能一把掀翻壮汉,榨得一滴也无……   “这么恐怖?”老赵不由乍舌。   “非常恐怖。”孟舟心有余悸。   老刑警在东越市人脉挺广,觉着自己不该没听过这么刁钻的人物,他把认识的美女想了个遍,都没找到能对上号的,只好不甘心地放弃,把话题又拉回案子上。   “这是我退休之前最后一个大案了,”老赵伸了个拦腰,全身骨头都跟着嘎嘣响,“等办完了,我就……”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孟舟打断他,蹙起眉道,“这种flag不是能随便竖的。”   老赵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孟舟会这么当回事,他愣了一下,知道孟舟是想起了牺牲的老于。   沉默片刻,老赵大大咧咧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别那么忧心,搞得我们警方好像什么事都不做,就单等你独闯龙潭虎穴似的。”   孟舟眉毛一扬,眉心疤都透着怀疑:“难道你还能有啥安排?”   “小看人了不是?”老赵神秘兮兮道,“我也是有其他的情报来源的,要不我怎么说他们那严进宽出呢?”   孟舟不以为然,只当老赵吹牛:“啥人物,这么厉害,怎么不直接帮你做事?还找我做什么?”   “你爸给你念红楼,没教你一句‘各自须寻各自门’?”老赵居然跟他拽起文来,“人各有路,谁也替不了谁,晓得吧?”   孟舟哼了一声,警方的手段他当然晓得,这种藏在深处的钉子,大多苦心经营多年,金贵得很,轻易动不得,他这种散兵游勇临时工,命贱,注定比不过那群吃皇粮的。   可线人再贱命,也比江星野那样走钢丝的叛徒要强上几分吧。   越想越悲观,孟舟干脆学鸵鸟,把头埋进热乎乎的手掌。   江星野不配合的时候,他怨他油盐不进,案子毫无进展,等江星野配合了,帮他一起把蛇引出来,孟舟发现自己还是怨他。   怨他为什么搅进这趟浑水,怨他为什么那么吸引自己。   如果这次他能成功把证据带出,江星野会愿意跟他走吗?   一个可笑的想法渐渐笼罩他的大脑。   不如就……私奔吧。   带江星野离开那个毒巢,也远离警方的视线,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去,到滇省人烟稀少的山区去,到那些远离尘世的村寨,浪迹天涯。   剥去原来的身份,抛下所有的枷锁,等所有的淡化下来,从头开始。   再没那么多人盯着他,江星野那片黑海,只有他一条船。   “小孟?怎么不说话了?不舒服?”   老赵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宛如惊雷,在孟舟耳边炸响,他豁然从虚幻的想象中惊醒,对上老赵那张脸。   那是张备受风霜摧残的脸,刻满了一桩桩案件留下的痕迹,写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坚持,眼睛时常精光熠熠,里头盛着的关切却是不打折扣。   如果于叔没牺牲,到了这个年纪,他也会是这样一张脸吗?嗯,会有点像,但不多,因为于叔可比老赵帅多了。   孟舟按了一下老赵的肩膀站起来,夏日的高温如有实体,压在身上,是沉甸甸的重量,他撒谎道:“没事,昨晚闹了一夜,没睡好,我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老赵点点头,红人节那种场合,人人揣八百个心眼,他想想都累:“辛苦你了。”   “没你辛苦,干了大半辈子警察,还是个队长,”孟舟扯起嘴角,“难怪找不到老婆。”   “你小子找抽是吧?”老赵气得想踹他一脚,可看他脸色恍惚,只好撇下火气,推了一把金牌线人的肩膀,“少废话,快去睡觉。”   其实身体并不累,只是情思被搅得翻江倒海,又被太阳烧成一滩烂糊,孟舟心神不宁,匆匆下楼。   拐进长长的紫薇街,躲入紫薇树下的凉荫,清风荡来,片片浓紫花瓣遮天蔽日,贴着脸颊斜斜飞过,自由又轻灵。   他停住脚,漫天飞舞的花雨,洗得天地一清。孟舟抬手揽住一片花瓣,瞧着它,不觉自嘲地微笑起来。   他能拢住花瓣,可怎么拢住一个活人?   什么私奔,什么浪迹天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于叔教他的是救人,不是逃跑,不是自我放逐。   虽然江星野最不稀罕他救的。   这人长着一张春水样的脸,却不是风吹即倒的美人灯,他从朝他吐口水的村寨走出,早就习惯了暗夜行路,习惯了命途坎坷。   昨夜江星野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虽然半是玩笑话,却也说明,他比自己想的更清醒。   孟舟笑笑,所以他能做的,无非是陪人到最后一刻,厚着脸皮,做他的导盲犬。   紫薇花颜色秾丽,随风起舞,只觉快意,不见柔弱之态,仿佛随处都是它的家园,它的墓所。   东越市的公共墓园,也种满了紫薇树。数日后,是于叔的忌日,又下过一场急雨,墓园内,高高低低的墓碑,矗立在同一片湿润的土地上,紫薇的尸体处处可见,当真是就地埋葬了。   姐弟俩再加一个何观澜,都穿一身黑色正装,前襟别着素净的茉莉花,徐徐穿过墓群,沿着墓园的坡道向上走。   公墓位于东越市城郊的山上,海拔不算高,但也足以俯瞰市内,于叔的墓就坐落在公墓最高的角落,虽然冷清,却满足了于叔守望市民的心愿。   之前孟舟还在外飘的时候,扫墓的事都是姐姐操办,如今回来了,当然亲历亲为。眼下不是扫墓的高峰期,墓园里只有他们三个,只听得见偶尔几声鸟鸣虫叫,地上水洼碎开又聚拢,汇成三张笑脸。   不像是扫墓,倒像是踏青。   “小舟,叫你买写些白菊花、白百合,”孟横早看不顺眼,对弟弟一顿指指点点,“怎么挑了这个回来?   孟舟抱着几只骄阳似的向日葵,笑了笑,正想解释,却被何观澜抢了先:“大哥哪里是去买花,我跟他一块去,我都挑花眼,大哥倒好,全程没看花一眼,眼睛都要长在人家江店长身上了。”   “我那是请教江店长,扫墓送什么花合适好吧?”孟舟一本正经说,“人家是专业人士,说送白菊那些白花,固然是不会出错,可太套路了,欠缺心意。送什么花,最重要的是看对方适不适合。”   “唔,这么说来,”孟横伸出手,戳了戳孟舟怀里开得肆无忌惮的向日葵,笑道,“花大如盘,确实阔气得和于叔有一拼。”   何观澜听姐弟俩提过很多次于叔,却是第一次陪他们来扫墓,闻言不由插话道:“我没见过于叔,他脸……有那么大?”   姐弟俩愣了一瞬,旋即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震得墓园幽静全无,几只小鸟惊飞而起。   尤其是孟横,笑得完全不计形象,伏倒在湿漉漉的墓碑上花枝乱颤,吓得何观澜赶紧对着墓碑告罪,拉她起来。   孟横倒是没什么忌讳,拨开粘在墓主姓名、照片上的紫薇,微笑着说:“你自己看,脸盘大吗?”   何观澜讶然,原来他们已经到了于叔墓前,碑上端端正正刻着于叔的名字“于湛波”,墓主照片显示,男人的脸一点也不大,只是有点方。   看到这张遗照,何观澜瞬间明白,为什么孟横会说于湛波像向日葵一样阔气。   那是一张气派到令人凛然的脸,皮肤极白,衬得眉愈浓,眼越亮,生动到照片定格的瞬间都似乎是眉飞色舞的。五官疏阔,大口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白牙,侧耳去听,风中似乎还能听见他的笑声。   于湛波不像水乡桨声里泡出来的男人,他是荡平风波、热血滚烫的英雄。   孟舟第一次见到于湛波,也是紫薇花落的夏天,打老师的罪名压在头上,他被迫辍学,没有学校要他,姐姐虽然还在读书,日子也不好过,妈妈为他俩心力交瘁,没多久去世了。   他恍恍惚惚走上紫薇街,像条野狗蹲在路边,看他曾经的同学们、小弟们打闹着上学。夏天一过,他们就是高三了,大家都在讨论高考,讨论报什么学校,复习计划,讨论触手可及的未来。   那条飘散紫薇花的街,像一条紫红色的河,他在这头,同学在那头,泾渭分明。   孟舟忽然恼火,为什么爸爸要给他取名叫“舟”?他根本渡不过去,哪来什么未来?   是他害死了妈妈。   这之后他从家里消失了,没日没夜地找人干架,他躲着孟横,不停地流窜,奔跑,挥拳。   没钱花,就去抢那些敲诈学生的混混,揍得那些人现在看见他都躲,没地方住,就和乞丐抢地盘。   他成了这条街臭名昭著的恶犬。   看什么都不顺眼,活也活得没意思,可又死不成,他还有姐姐。如果他也不在了,只剩姐姐一个,她一定会把责任都揽到她身上。   可孟舟知道,错的是他,是他命太硬、太独。   十岁生日的时候,家里和爷爷那边还很亲,爷爷喜欢大排场,在市里的大酒楼摆宴席,为亲孙子庆生,老人迷信,还找大师给孟舟算命,说要讨个彩头。   谁知大师说,这孩子天煞孤星,花团锦簇都是过眼云烟。太没眼色了,饭桌上大人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十岁的孟舟正是唯我独尊的年纪,哪信这个?他甚至听不大懂那些文绉绉的用词。   哪知道后来先是和爷爷闹掰了,后来爸爸病逝,姐姐遇到那个姓秦的,再是妈妈……   不信也得信了。   从十岁到十七岁,孟舟始终想不通、解不透命运这道大题,只能粗暴地把所有东西连缀成因果关系,得出一个简单的答案,那个大师说得没错。   青青紫紫的伤痕叠伤痕,像年轮一样记录他那个狂乱的夏天,这些简单粗暴的刺激,让他的神经不至于完全坏死。   三伏天,孟舟被一伙人堵在巷口,懒抬眼皮,对方呼朋唤友,信誓旦旦说要报之前的仇。   他早不记得那人和自己有什么仇,也不在乎,打就打,喊什么口号。那时他打架全凭一股狠劲,没什么招术,没多久就跟落了染缸似的,满身血汗黏得衣服血色斑斓,又痛又痒,脏得不能看。   在外流浪,衣服脏了,换起来很麻烦的。   孟舟纳闷自己怎么想这样的小事,身体已经像道风朝那群人冲过去。   然而,风突然静止了。   一只大手揪住了他的后脖子,拎他跟拎小狗崽似的,毫不费力。   那是于湛波的手。   他体型伟健,肌肉把短衫撑得绷紧,手上拎着孟舟这么个半大小子,走路还飞快,步子奇大,又稳健得像百里挑一的骏马,昂首挺胸,势不可挡,仿佛有无穷的精力。   这是人吗?夸父也不过如此吧?   转眼,于湛波抓着孟舟离开了那条暗巷,带他离开了泥潭一般的生活。   再回到这条街时,孟舟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线人。奉旨流浪的野狗,还是不爱回家,却不再到处挑事打架,反倒主动去亲近之前那些混混,他把这条街当作自己的新学校,从头开始收小弟。   而促成这些转变的人,正是墓碑上那个神采飞扬的警察。   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死?   “哇,好帅……”何观澜看着于湛波的照片感慨。   这身感叹叫孟舟从回忆里抬起头来,他搓了一把有点冷下来的脸,重新笑开来:“那当然,于叔在我心里,是世界上最帅的人。”   “哟,于叔最帅,那江店长呢?”孟横斜睨他一眼,脸上掩不住的跃跃欲试,明晃晃写着说错一句话,她就去告状的意图。   孟舟回她一个白眼,这女人和小时候一个样,爱打小报告。他不怕她,气定神闲说:“哪有你这样比的?根本是两个方向,于叔是帅,江店长那叫美。”   他指了指自己领带夹上的茉莉花,迎风张开双臂,豪横得仿佛已经坐拥天下:“你们看,这花是江美人亲手给朕别的,你们就没有这个福分。”   美人留花,原来天煞孤星也会有这么一天,孟舟心想,那个大师到底是不准的。 第31章 茉莉花领带夹   夏季天亮的时间总是很早,早上孟舟在花店买完向日葵,也不过是七点多,外面已经亮堂堂,热气渐渐升腾。   他正要走,衣摆忽然被江星野扯住。   “干嘛?这就舍不得我了?”孟舟含笑转回身,开口取笑一句,眼前忽地一花,颈下的领带飞了起来,被瞎子指尖勾去。   江星野的手很美,修长笔直,莹润光滑,指甲略长,但是形状修剪得恰到好处,方便折断花枝,掐人腰的时候,很容易留下指印。   他的骨节并不像一般男人那么凸出,大半隐在皮下,只略有些不平,看起来柔弱无骨似的。   不过,酒吧那一晚,孟舟在这手上栽过跟头,知道它其实一点也不柔弱。   现在这双手,缓缓松开打好的领带,两段黑色真丝绸带,滑落白生生的手里,黑白配,很养眼。   干什么啊,大庭广众的,怎么就开始脱人衣服?   孟舟眉稍一扬,舔了舔干燥的唇,佯装镇定地环顾四周:何观澜嫌他在江星野这磨蹭,早带着向日葵踩着铜铃声离店,在橱窗外等着;莓莓老实提壶浇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花;其他店员也各忙各的,早上刚开店,有很多事要做的。   很好,没人看他们。   大家都在忙正事,只有江星野垂眉敛目,唇角噙笑,慢慢地松一根领带,又慢慢地打结。   细瘦的手指,像梭子一样在两段领带缝隙里来回,时而拂过光滑的真丝,时而有力地挑动成结。   看得孟舟莫名羡慕起这根领带。   死物仿佛在他手里活了起来,随他跳一场探戈,踏着悉悉窣窣的节奏,勾连纠缠,拉扯牵引。   就在领带被江星野猛地拉紧的瞬间,孟舟仿佛站不稳似的,身躯向前倾倒,一手圈住江店长的腰,一手捉起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上去。   他的指尖飘着花香,是甜的。   孟舟细细地啄吻、舔舐,从指尖渐次游走到指节,再到手背、手腕,掠到掌心又来一遍,绝不落下一处。江星野的手似乎刚洗过,干净得像有一台手术等着他去做,也不知是为了工作做准备,还是早等着他来品尝,吃起来微凉,稍带一些水汽,像热的发昏时贴上脸颊的冷饮,舒服。   他抬眼看向江星野,男人倒是面色如常,又来了不是?之前装不认识他,现在装无动于衷,狡猾的狐狸。   只是可惜对方瞧不见自己的痴态,看不到他此刻眼里流动的潮水。   孟舟垂下眼,犬牙轻啮,就听见江星野轻嘶一口气,低得只有他能听见。他满意了,正要笑,脸颊忽被江星野的虎口卡住,指甲深陷颊肉,迫使他滑稽地嘟起嘴来。   江星野轻笑道:“孟先生,自重。”   这怎么能怪他,明明是瞎子勾引在先,孟舟艰难地用嘟嘟嘴申辩:“彼此彼……”   话还没说完,嘟嘟嘴就被瞎子低头啃了一口,唇肉都挤在一块,正好被他一锅端。   领带不知不觉已经打好,孟舟低头一看,比之前自己弄的精致得多,他实在不擅长做这些。   奇的是,上面还夹了一枚领带夹,少见的木制,表面木纹清晰,打磨得光滑温润,一端还嵌着一簇茉莉花。   花鲜嫩嫩的,花瓣微微颤动,玲珑清香,嵌在平直的领带夹上,中合了领带夹的硬朗,添上几分自然的柔美。   “这是今天送你的赠品,”江星野的手在领带夹上一按,贴着孟舟的胸膛说,“既然是去看故人,那就打扮得好看点。”   孟舟没告诉他今天去给谁扫墓,只说是和爸妈一样重要的故人,他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你什么时候给我夹的?手也太快了。”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这赠品明显不是工厂流水线产品,大概率是江星野的手作。他知道,江星野常在个人微博上发一些他的花艺作品,大部分是插花,偶尔有些手作花礼。   有不少粉丝问他怎么卖,他都回复手作做得慢,多有瑕疵,自己私下玩的,不值得买。   话说得谦虚圆满,可偷窥人家微博的孟舟却认为,哪里是不值得买,是这些独一无二的漂亮手作,江星野只想留给自己吧。   当时眼馋了很久,今天这些非卖品,就这么到手了?为什么江星野会送他这个?   孟舟心里一动,忽然又不想问了。   江星野笑弯眼睛:“是你分心了,不是我快。”“快”字的音被他咬得有点重,显出几分暧昧不清又斤斤计较的警告。   孟舟嘴角一抽,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看这人一脸坦荡,只能腹诽,是是是,不快不快,他有时候倒宁愿他快点,免得自己太磋磨。   虽然茉莉花领带夹独他一份,但孟横和何观澜也分到了方便别在衣襟上的茉莉胸针,江店长做事就是这么滴水不漏,却并不掩饰他的偏袒。   从市区开车到墓园,孟横就瞧着孟舟一路没少摸那个领带夹,这会儿到了于湛波墓前,还要显摆,早翻了无数个白眼。   她凑到何观澜身边,指着孟舟的背影,像和闺蜜分享八卦似的悄声说:“你瞧他翘尾巴的样子,睡过了就是不一般,啧啧。”   何观澜被她突然靠近,又惊又喜又不好意思,脸上还得强撑镇定,说:“睡、睡过了?什、什么时候?”   “就是红人节的时候呗,你是没瞧见,红人节都结束了,小舟还和江店长赖在酒吧休息室,一晚上没出来,第二天也是快到下午才回家,啧啧,”孟横瞥一眼何观澜,“你们男同都这么猛的吗?”   何观澜心里骂道,他们男同关他直男屁事?蓦地想起自己的女装小0人设,顿时有苦说不出,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咳……那我不好说,毕竟我和大哥不一样,我在下面的……”   孟横忽然抓住何观澜的肩膀:“说到这个……”   “怎么?”何观澜不明所以,只感觉她的美甲扣进肉里,疼得他开心。   孟横揪起何观澜的耳朵,对着他的耳道轻声笑道:“我怀疑,小舟也是下面那个。”   女人温热的吐息暖洋洋钻进耳蜗,太热了,何观澜身体麻了半边,半天没捋明白她的话,什么?什么在下面?   他颤颤地重新审视起孟舟,此时孟舟刚给墓碑鞠完躬,直起身,是标准的倒三角身材,宽肩窄腰大长腿,肌肉潜伏在黑西装下,蓄势待发。一头黑发水滑光亮,精干地拢在脑后,多出一缕头发扎不住,从额角垂到颊边,显得脸越发巴掌大小,潇洒又不羁。   孟舟察觉到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斜过来,瞪了何观澜一眼:“看什么看?”   何观澜噎住,这么凶,怎么在下面啊?以他浅薄的直男知识储备,想象不出。   可孟横仍在说:“别看小舟现在人模狗样的,那天他回来,我问他前一晚怎么没回家,那脸一下红得跟红灯区似的。好心让他去换家居服吧,还扭扭捏捏,我就留了个心眼,偷偷瞟了一下他换衣服,啧啧,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那印子……实在是惨不忍睹。”   说是惨不忍睹,孟横的嘴角却翘得比谁都高。   良心告诉何观澜,应该谴责孟横这种偷窥行为,可她揽着自己肩膀说悄悄话,太难得,他实在有点舍不下,只弱弱说:“那……在上面也可能有这些啊?”   “小弟弟,还没开过荤吧?怎么一点经验没有?做1的,怎么可能连腰眼、腿上都有指印?”孟横眼神犀利,仿佛一个发现真凶的侦探,十分老道地分析,“小舟以前和别人玩,顶多背上有抓痕,他也不喜欢那些人亲他,吻痕都少,更别说落到这种全身被标记的地步。”   何观澜越听越尴尬,回头大哥要知道自己听了这些他的私事,不得打死他?又郁闷孟横叫自己“小弟弟”,话是一句也不想说了。   孟舟把向日葵摆到墓碑边,半人高金灿灿的花看着十分精神,他很满意,回头却见姐姐和小弟依偎在一起咬耳朵,一看就不像有好事,皱眉道:“你们俩还磨蹭什么,还不快过来给于叔拜拜?”   “来了。”孟横端庄地微笑,无事人似的拢了拢长发,朝孟舟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走上前去。   那眼神瞧得孟舟没来由恶寒一阵,他悄悄拉住何观澜:“我姐和你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啊,就是一些闲话……”何观澜皮肉绷紧,既不敢出卖孟横,也不敢欺瞒孟舟,只好没话找话,省得孟舟继续问下去,“大、大哥,你和江店长现在……是什么关系?已经交往了?”   孟舟像还在美梦中的人,突然被闹钟闹醒,有人问他几点了一样,完全被问住了。   什么关系?睡过一夜的关系?怎么回事,这和一年前好像区别不大啊?!   交往……交往了吗?糟糕,酒吧那晚之后,他们俩谁都没说对方是自己的男朋友,这诡异的状态,仿佛只是一种畸形的情人关系。   孟舟看了眼胸前的领带夹,他可不想这样下去。   按惯例,祭拜完于湛波,姐弟俩都会去父母那边看看,他们的忌日不是今天,只是姐弟习惯了每次来墓园,都去父母那转转,好像串门一样。   孟横打头走了几步,发觉弟弟没跟上来,朝后一看,他还愣愣地站在于湛波的墓前,便叫道:“不去爸妈那吗?”   “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到,”孟舟应道,“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于叔说。”   “行吧,”孟横笑道,“和于叔打我小报告啊?”   “谁跟你似的。”孟舟挥挥手。   孟横和何观澜一走,这片区域瞬间安静下来。   墓碑前摆放着三人带来的鲜花、酒水,水洗的大理石透着清凉凉的洁净,除了孟横之前拂去的花瓣,没有一丝灰尘泥水,泛着亮晶晶的青色光泽。   说是雨水冲刷的吧,但连边边角角都照顾到,这雨有这么贴心?   当年于湛波因公牺牲,凶犯逃逸,出于安全考虑,组织安排他的家人迅速搬离东越市,以免报复。   葬礼只能草草举行,草草结束,他的家人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这方墓地,便一直由孟家人打理。可今天这墓地在姐弟俩来之前,显然有人打扫过,孟舟眼睛一转,猜测八成是老赵做的。   他给老赵拨了个电话,问老刑警是不是来给同僚扫过墓了,怎么也不和他说一声,大家一起来,也好热闹热闹。   老赵似乎在忙,接到电话哦了半天才回过神,啐他道:“热闹个屁,你这是上坟还是赶集啊?”   孟舟笑笑,挂断电话。   “于叔,我陪你喝一杯,”他用自己带来的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冲着墓碑上的笑脸说,“干。”   辛辣的白酒涮过口腔,又到喉管里冲撞,那辣味似乎不减反增,激惹得人眼底发酸,鼻腔痒痒。   “叔,跟你汇报一件事,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应当也喜欢我的,可他喜欢我多少呢?”孟舟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嗤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反正我觉得我的喜欢多一点,下次我再带他来见你,你帮我看看他,好不好?他很漂亮的。”   像是为了壮胆,孟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面上漾出扭曲的人影,他的手在抖。   “叔你看人准,他不会像你和爸爸妈妈那样,离开我对吧?”孟舟眨眨眼,有水滴落入酒液,似乎是树枝上的残雨随风飘落,也许不是。   他仰头喝光杯里的酒,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他是涉案人员,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叔,你会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孟舟抬手取下那枚茉莉花领带夹,轻手轻脚把它放在墓碑上。   他凝视着小白花随风颤抖,仿佛已经看见它的一生,看见它很快就会枯萎,跌落,重回自然,变成这片墓地的一部分。   速朽也不朽,陪伴这一方青石碑,永远。 第32章 恶意撒娇   两姐弟在爸妈的墓前消磨挺久,聊了很多生活琐事,菜钱越来越贵,家里热水器越来越旧,拧开开关总是发出咳嗽一般的声响,烧烤店收益不错,都够孟舟挥霍办个煞有其事的网红活动了。   也互相挤兑,谁吃饭狼吞虎咽,谁化妆几个小时起跳,谁现在看小说还和小时候似的,瞪着眼睛到半夜还不睡,谁房间懒得收拾,快递盒礼品盒堆成山,亏还是生活博主云云……   把彼此坏话说尽,只是不提案子,不提秦知俊,不提那些真正让他们烦恼的东西,只说些俏皮的、有点讨厌但也不至于影响生活的小麻烦。   对爸妈,报喜不报忧是常态。   对手足,扎心插刀也是常态。   说到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三人和孟远帆、韦汀告别,去墓园外的小卖部买了点水和干粮,胡乱充作一顿下午茶,为晚饭垫垫肚子。   金乌虽然西坠,却仍兢兢业业地上工,雨水一蒸,越发热得像个蒸笼。   三人逃难似的赶回停车场,钻进车内,个个汗淋淋。和来时一样,姐弟在后排,何观澜稳坐驾驶位,兢兢业业开车。   车子上路,玻璃窗紧闭,冷气救了三人一命。   孟横舒了口气,用纸巾小心地按压走额头的汗,头枕在弟弟宽厚的肩膀上,正要美美睡一觉,眼角余光瞥见孟舟领带上空空如也,之前他爱不释手的领带夹竟然不见了,她惊讶地问道:“哎,你那美人亲手给你别的领带夹呢?藏起来了,舍不得给人看?”   “没有……”孟舟只管盯着前方延伸的公路看,好像只要看一眼孟横,就会被她撕碎似的,“我放于叔那了。”   “什么?”孟横怀疑自己听错了,倏然起身,又问了一遍,“什么叫放于叔那了?”   孟舟只能答:“就是,放于叔墓前了。”   话音刚落,孟横抬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把人家送你的礼物,转手就扔到墓地?我们家家教是这么教你的?”   “姐,疼,”孟舟抓住她的手,皱眉含糊道,“你不懂。”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领带夹,却把它留在墓园,当时只是一个闪念,觉得那花,那个领带夹,当时当刻,就该在那里。   就像小时候孟远帆旋开绿色的小电扇,伴随扇叶转动的嗡嗡声,给他念的那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放下茉莉花领带夹,也是这样一种天然的水到渠成。   大多时候,孟舟都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去做,想不通的就放一边,不愿意或者懒得细究太多。   人若非要问他为什么,他讲不出逻辑分明的一二三,说了,别人也只会笑话他。他们才不会信他只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   如此久了,就更不喜欢解释自己了。   前排的何观澜看见后视镜里,姐弟俩一副要当场比划的样子——虽然是孟横单方面准备动手了——他赶紧清了清嗓子,秀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横姐,我看大哥恐怕不是随手一丢,是郑重其事要把这个定情信物,留给于叔,让他见证呢。你说是吧,大哥?”   定情信物?郑重其事的见证?孟舟摸了摸下巴,这个说法听着好像比直觉靠谱,他朝何观澜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   “嘁,”孟横不以为然,毫不留情地把孟舟的大拇指按下去,眼睛只看着何观澜说话,却句句是说弟弟,“得了吧,就小舟这个狗脑子,他哪里想得出那么多花花肠子。他就是脑子一热,冲动,等反应过来,做都做了,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说些大丈夫落子无悔之类的屁话。”   被姐姐劈头一顿数落,孟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没觉得自己有错,可老话不是说“旁观者清”么?尤其是这个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孟横要这么解释他抓不住、摸不着的直感,似乎也对得上。   他的大脑无法找到精细的语言,对应转瞬即变的心情,于是任由别人做出判断,说他脑子发热,冲动,不考虑后果。   这样说的人很多。不光姐姐,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被他揍过的那些人,甚至和他合作的大部分警察,对他的印象,都是如此。   区别只在于家人们是怜爱他,师长同学是教训嘲讽,被揍的人喊着“你怎么敢打我?知道我是谁吗”,话说得狠,嗓音却是颤抖的。警察则善意提醒他,要三思,要注意组织纪律,虽然他并不算组织内的人。   这些评价代表了世间对他的标准认知。说不上讨厌这些标签,因为孟舟觉得人脑海里的自画像,大多是美化版,听听他人看法也无妨,但也只是听听。   “对,我是冲动,不冲动,我也不会离家出走,不冲动,我也不会答应给于叔帮忙做这个线人,更不会莫名其妙替人去坐牢。”孟舟把垂到眼前的那缕头发捋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往后一靠,闭上眼,“我自己什么鸟样,我知道。”   所以他会喜欢上自己监视的疑犯,在这段随机波动的人生里,也不算太出奇的事吧。   车里冷气开得大,本该很凉爽舒适,却因为孟舟这番话,沉闷下来。   平时多做少说的人,真要开口,扔下的就是深水炸弹。   何观澜手心都冒出了汗,有一下没一下地瞄后视镜,始作俑者的孟舟,只是转脸看向窗外被夕阳涂抹成橘红的夏木,好像对风景更感兴趣。   他这大哥虽然性向和自己不同,但平时皮糙肉厚,钝感得很,日常交往和铁直男几乎没什么差别。可是很偶尔的时候,比如现在,会这样出其不意地撕开自己的伤疤,不是自暴自弃,是疲惫。   疲于解释自己。   人不像窗外那些树,树只要做自己就足够,人呢,总是有太多挂碍。   “可是我觉得吧……”何观澜吞下胆怯,试探地说,“大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兄弟几个,哪个不夸大哥直爽大气?”   孟舟不说话,却感觉肩上搭上来一只纤细的手,是姐姐。   “小澜子说得不错,我也没说冲动就是‘鸟样’……”孟横停了一停,接着说,“要是做什么都那么瞻前顾后,你学东西不会那么快。也正因为你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贪图一般人汲汲营营的那些东西,那些小弟才喜欢跟你,警方才放心和你合作这么多年。”   孟舟眉稍一动,太难得听见姐姐夸自己,他有点不太相信,总觉得后面一定会跟个“但是”。这次他沉住气,铁了心眼里只有窗外的风景。   见他仍不作声不回头,孟横把手缩了回来,开始剥自己的美甲:“有时候我甚至有点羡慕你,爸爸说过,你不想那么多,认准了什么就去做,是可以做成很多事的。”   “爸爸说过这样的话?”孟舟霍然回头。   那黑眼睛亮晶晶期待的模样,瞬间打破了他刚刚拒人千里之外的氛围,把孟横乐得,想给弟弟买两个狗耳朵戴上。   其实孟远帆说的不止这些,他还说,孟舟这样的性子,很难得,只是也容易受苦。   孟横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搬出冷酷脸,说:“没有,我瞎编的。”   “你这句才是瞎编。”孟舟机敏地指出。   孟横正要喷回去,却见弟弟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姐,你好爱我。”   “噫——”孟横被恶心得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孟舟我警告你,不许突然恶意撒娇!还有别对我用你那破能力!”   被指控的某人一脸迷茫,他有撒娇吗?   直到回到市中心,被姐姐从车上扔下时,孟舟站在则枝花房门前,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一个大猛男,哪里会撒娇啊?这罪名真是莫名奇妙。   “我不管你心里是什么道理,要是别人把我送的礼物扔墓地——”孟横扒着这门,对孟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别怪我没提醒你,早点和人家江店长解释清楚。”   哎,又是解释,是他最不擅长的事。   汽车扬长而去,孟舟吐出一嘴尾气,看错澜子了,他哪里是自己的小弟,根本是姐姐的狗。   正值下班时间,来花店买花的人不少,店员那么多,他们偏要围着江星野七嘴八舌,有人问他总裁办公室适合买什么花,有人问工作压力大,睡不着,哪种花香最宁神,还有人说,玫瑰老土,有没有新鲜点的选择,追人能一击必中的。   孟舟走进花店,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景象。   他像平时那样,坐到橱窗旁的老位子等人散。听着人群的喧嚷,他冷笑一声,这些问题,上网查查不就知道了?犯得着紧着江星野问吗?自己做做功课好不好,人家江店长又不是花卉搜索引擎。   最过分的是,有一个男声问道:“那江店长最喜欢哪种花?”   司马昭之心,都在这句问话里了,挖墙角挖到眼前来了。孟舟蹙着眉,下意识想摸领带夹,手指触到光滑的布料,才想起领带夹不在了。   他偏头朝人群看去,问话的人似乎是个真精英,西装料子一看就比自己的高档,油头粉面的,头头脚脚都精心打理过。   按说长得也算不错,但孟舟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特色,我都挺喜欢的呀。”江星野的回答不会出错,一视同仁。   又在骗人,孟舟心说,他才不是一视同仁的那种人。   问话的男人发出遗憾的声音,正想改变策略问点别的,围拢的人群忽然被一个黑色的人影推出缺口,众人不满地咕哝,却在对上来人皱眉凶恶的表情时,被唬得愣了愣。   这是……黑社会来收保护费了?   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孟舟已经挤到江星野跟前,把从橱窗那偷来的满天星,捧到身前,他挑起一边眉毛,黑眼珠冷冷扫过之前发问的男人,道:“不对吧,我记得江店长最喜欢的花,是满天星吧?”   孟舟一身冷峻的黑西装,行云流水的动作,配合眉心的疤,把本该浪漫的送花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不好惹的煞气,好像他送的不是人家最喜欢的花,而是一颗子弹,一颗送进心脏的子弹。   江星野却不以为意,唇角翘起,又很快压了下去,他握住孟舟捧花的手,低头嗅闻满天星,柔软的唇珠几乎吻上薄薄的花瓣。   “嗯,最喜欢了。” 第33章 Catch me   “刚才那个人是谁?”   等围着江星野的人走得差不多,孟舟酸溜溜地打听那个意图给江店长送花的“精英”,他早就想问了,送完满天星后那个男人虽然颇受打击,但朝孟舟投来的目光依然是不服输的。   江星野捧着那束满天星,走到橱窗前,又把花插回花瓶,孟舟紧随其后,一副他不给个说法,他誓不罢休的架势。江星野倒是很沉得住气,不紧不慢道:“客人。”   孟舟瞪他一眼,瞎子明知道问的不是这个,他指着自己说:“我不也是客人?”   “您是吗?”江星野拿起喷壶,白色水雾慢慢悠悠洒在花瓣上,“我可不知道谁家客人那么厚脸皮,拿橱窗摆花当作礼物送人。”   孟舟哽了一下,他那不是来不及,所以只能借花献佛么?再说,江星野拿到花的时候,不也挺开心?   他马上拍着胸膛,强词夺理:“对,我不是客人,我是VIP。”   噗嗤一声,收银台方向传来莓莓忍俊不禁的笑声。其他店员也好不到哪去,背对着他们肩膀抖得正欢。   江星野也笑,笑得温和又得体:“只是VIP吗?”   “不然呢?”孟舟反问,眼睛深深地凝视对方。   他喜欢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江星野。   普通人对视久了,会莫名尴尬,可是他看江星野不会。孟舟乐于研究他眉尖蹙起的程度,眼角下垂的角度,睫毛眨动的频率,唇角何时翘起,手指何时摆弄耳钉,鼻尖何时渗出细圆的汗珠。   不管什么样的表情、小动作,都很美,足够孟舟看得津津有味,看一个美人为他演一场电影,能不开心吗?   保持距离,不触碰,只是观察。他不喜欢通过触摸,提前得知试卷的谜底,他选择露出齿牙和利爪,先行试探,逼出底牌。   承认吧,不只是VIP,那我们还能是什么?   江星野就算是瞎子,此时也一定感觉得到,这漫长的逼视里藏着的压力。   像斗兽场上的野兽,一个蹿出牢笼,另一个就必须作出反击。   但江星野不是野兽,他轻缓地眨了眨眼,卸去了上面无形的重压,像是偶然想起一件事,关切地问:“今天下过一场骤雨,孟先生去市郊扫墓,没淋着吧?”   “怎么会淋到,那时我还在车……”孟舟刚回答,心里就警铃大作,不好,又差点被这家伙虚晃过去了,他正要力挽狂澜扯回话题,陡然间却发不出声了。   因为江星野正倾身过来,摸他。   像是为了确认他确实没有淋雨,江星野的手从孟舟头发上拂过,沿着男人刚毅的面部线条一路滑下,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领,指尖却在摸到领带时,顿住了。   孟舟的心跳也瞬间顿住,刚刚还跃跃欲试的试探,唐突地戛然而止。   “嗯?”江星野语调扬起,“领带夹呢?”   孟舟喉结一滚,伸头缩头都是一死,还是直截了当最合他的心意,于是便梗着脖子道:“留在墓园了。”   江星野脸色变了,说是变了,却因为幅度太微小,孟舟也看不出走向好还是坏,可既然开口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和盘托出:“领带夹和那片墓地……很搭。”   才说出口,孟舟又恨不得咬舌自尽,这他妈还不如不说呢,听起来像骂人家送的礼物就配下葬。姐姐说他狗脑子真是没说错。   不料江星野只是浅浅一笑,捏了捏他的肩膀,哦了一声:“知道了。”   知道了?他没听错吧,瞎子是真不介意,还是挖了坑等自己掉进去?   孟舟不确定,他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江星野风轻云淡地转身,摸索着去收银台找莓莓。   恋爱真是个危险的玩意,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宇宙大爆炸,无边无际的情绪无中生有,肆意蓬勃,转瞬化成灰烬,却都是被另一个人牵动。   之前担忧江星野追究领带夹的下落,现在他放自己一马 ,孟舟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难受了,心脏狂跳又骤停,感觉很完蛋。   莓莓正低头修图,眼角余光瞥见江星野朝自己走来,吓得慌忙按灭电脑屏幕,按完才想起,店长是看不见的。   “莓莓,在做什么?”但江星野听见她按灭显示屏的声音,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莓莓吞吞吐吐:“对、对账嘛。”   “既然是对账,”孟舟也不怀好意地凑过来,和江星野一致对外,总比他一个人心脏坐过山车舒服,“把显示器关了干嘛?”   说着,趁莓莓阻拦不及,他一把按亮显示屏,眼睛顿时被PS里自己和江星野的高清照片,闪瞎了。   是今早他亲吻江星野手指的定格。孟舟不是惊讶当时莓莓居然在偷拍,而是这个照片被P成了……   “莓莓,你这……P图技术挺强哈,”孟舟揉了揉眉心,指着屏幕上充满了年代感的古装造型说,“我记得,这是TVB版《笑傲江湖》男女主角的造型吧?”   “哇!孟先生也是TVB剧迷吗?”莓莓见他不反感,顿时引为知己,“是不是很适合?我就是觉得孟先生浓眉大眼,气场很像古代大侠才……你们放心,这个只是我最近重温老剧,手痒痒P的,绝对不会外传的!”   莓莓百般保证,话又说得动听,孟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像大侠比像黑帮大哥好多了,他还挺满意照片上自己的造型。   只是,江星野被P成女主角,一头公主切发型,梅子红的唇色,小鸟依人地靠在自己身边……   孟舟心里偷笑,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江星野就是魔教妖女,至少在群众眼里,他1的地位保住了。   旁边正在搬花的男店员听见他们的讨论,也好奇地挪过来,头从艳丽的红掌后探出来,叹道:“哇,真的P得毫无违和感,莓莓你干脆专门做这个好了。”   “也没那么厉害啦……”莓莓有点不好意思,她只是嗑cp的时候发挥了一点余热。   “我看看我看看。”   又有几个店员放下手头的活,挤到收银台来。   一个店员略有些失望地说:“怎么是TVB版啊?妆造好土,拉低了我们店长和孟先生的颜值啊,莓莓你要不要试试央视版?”   “啧……”莓莓作为铁杆TVB剧粉,哪听得了这种话,当即脸一垮,“嫌土你自己改,要么给钱,没钱少提需求。”   “本来就是嘛,央视版的《笑傲江湖》,实景绝美,”提需求的店员说,“这个版本才是我的童年。”   “对对,我也是,TVB都是布景,太寒酸了,央视版取景走遍大江南北,有一处离我老家还蛮近的,”又一个店员满怀自豪地说,“我之前去玩过。”   莓莓越听越气,站起来撸袖子和他们争辩,一群人越聊越凶,一会儿争央视版和TVB版哪个拍得好,一会儿又吵令狐冲的真爱到底是小师妹还是任盈盈,大有就地华山论剑的架势。   孟舟眉尖紧蹙,他很烦人吵架,有这嘴皮子功夫,架都打好几轮了,正想骂人叫他们打住,身上忽然一重,一看,江星野被激动的众人挤了过来,和他皮挨皮,肉贴肉,几乎拥抱在一起。   想骂人的话变成另一种脏话,沉淀在他心里。   江星野的手从孟舟腰下穿过,敲了敲莓莓的头,他警告她,也警告其他人:“你们都很闲吗?”   “我刚刚听见外送下单的声音响了好几次,莓莓你都没理,还有你们修剪的花叶,用的包装材料,都堆在地上没清理吧,我和孟先生都踩到好几脚。   “现在是还没有其他客人来,万一来了,看店里脏乱成这样,谁还想买花?”他三言两语,口吻平和,被点名的人却莫名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大家平时相处融洽,江星野待人也宽厚,出错了他也不会疾言厉色,但他是盲人,难免有人想浑水摸鱼,以为能在他眼皮底下偷奸耍滑。   尤其新来那几个,说是本地人,其实是秦知俊拐弯抹角塞进来的,虽然不是直系,也够烦人。   “孟先生是熟客,和大家打闹惯了,”江星野不动声色地圈住孟舟的腰,手臂缓缓收拢,“但人家是客人,可以随意玩,你们是在工作。”   “是,店长。”   “好的,店长。”   大家低声应了,自去散去,脸上都有些悻悻。莓莓也灰溜溜坐下,沮丧地看起excel表。   这会儿收银台的空间宽敞了许多,江星野却没放开孟舟,他用鼻尖蹭了蹭孟舟的鼻梁,小声说:“他们刚刚聊的《笑傲江湖》是什么?”   真是怪了,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怎么像长出了羽毛翅膀,飞到孟舟耳朵里,羽毛尖尖挠得耳内发痒,其他地方都跟着蠢蠢欲动起来,是他思想不健康,还是江星野有问题?   孟舟缓了一瞬,才说:“你不知道?”   江星野点头:“小时候眼睛虽然是好的,但是寨子里没有电视机。”   哎,这什么小可怜?   孟舟怜惜地亲亲他的额头,说:“《笑傲江湖》是金庸先生写的武侠小说,很经典,我很喜欢,不过我是高冷的原著党,他们吵那些影视版本吵得再厉害,也动摇不了原著的地位。现在听书很方便,你要是想补,我陪你一起听。”   江星野摇头,抓着他的领带:“你念给我听。”   孟舟一愣,笑道:“好。”   “现在就念。”   “啊?”   江星野不再重复,揪起孟舟的领带,不由分说把人往花店二楼楼梯口牵。   孟舟目瞪口呆,江店长刚才还训别人不老实工作,自己倒是堂而皇之偷起懒来了,还有这什么牵狗的动作?大家都看着啊……   惊归惊,可看他偶尔幼稚的模样,孟舟又觉得可爱,心里还美滋滋起来。   则枝花房共两层,孟舟很少来二楼,一般店铺二层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比较乱,商铺都是光鲜亮丽都嫌展示不够,谁家店长会把客人引到二楼啊?   也就江星野这个怪胎。   孟舟笑着摇摇头,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后门处,外面看不见,只有一人宽,两边间壁像要往人身上倒,江星野在前领路,他在后面亦步亦趋。   说实话,他一个正常人还要视障人领路,好像哪里不对劲。   可实际上,被江星野领路,也不是第一次了。   “刚刚他们都说这个是童年回忆,那个是童年经典,可我一部都没看过,”江星野的声音从前面幽幽传来,“我没有童年。”   孟舟忙道:“话不是这么讲,这就像网上那些怀旧帖一样,大家是生活背景差不多,才会共享类似的童年经历。你在村寨里,自然有你自家的童年经验,怎么能说是没有童年呢?不是非要一模一样,才叫童年。”   江星野停下脚步,说:“可我想和你共享一样的童年。”   仿佛当胸被人砸了一锤,轰然一声,孟舟呆立在长而狭的楼梯上,胸口嗡嗡震颤,楼下众人忙碌的声响都远去了。   他用力揉了一下左胸,这人也太会说了吧?都不用和那张蛊惑人心的脸面对面,仅仅是这样,他都觉得自己吃不消。   不想在江星野面前像个初涉爱河的傻小子一样,孟舟强装镇定,道:“我不都答应你给你念书了嘛,哥今天就豁出去,补你一个普通童年。”   第一次见面的那夜,在床上,江星野说他最喜欢满天星,是因为它代表没什么波澜的配角。当时孟舟没有听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无病无灾,平凡无奇,都是和目盲貌美的江星野无关的词,是他一辈子也摸不到的普通幸福的人生。   “我们俩同岁,”江星野这才继续爬楼,取笑他道,“哥什么哥。”   孟舟嘴上不服:“蚊子肉是肉,大几个月也是大。”   江星野不理他。   孟舟也不觉得闷,自顾自说起来:“哎,江店长刚刚那样训底下做事的人,帅是帅哦,就是吧,感觉莓莓有点可怜,小姑娘也是偶尔闹闹,头一回被你当面训,脸上如丧考妣的,感觉生怕下一秒就要被你赶出店去。”   “我不是针对她,待会儿给她发个红包安慰一下,”江店长很懂得口头关心没有打钱有效的道理,说,“只是其他几个不是我的人,不敲打一下,会有点麻烦。”   孟舟低头啊了一声,喃喃道:“难怪。也亏得你能在锦绣待下去,这弯弯绕的,我要是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像令狐冲一样,江湖……不对,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这样的人。”   “这就是你喜欢《笑傲江湖》的原因?”江店长轻声笑着转过身,“我以为,会是别的。”   “别的?”孟舟抬起头,猝然看见江星野毫无征兆地从高层的阶梯上跌下来,心脏顿时一阵狂抽,他奋力伸出手臂。   直到江星野稳稳把他抱住,箍得死紧,孟舟后背撞上板壁时,他才发觉,自己又上当了,这家伙不是不小心摔下来等他来救,他是主动跳下来抱自己的。   孟舟气笑了,掐了一把男人的腰:“你胡闹什么?”   却听江星野幽幽叹息,在他耳边柔声道:“‘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第34章 楼梯间的混蛋   这句台词孟舟不会不知道,《笑傲江湖》全书近百万字,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句。   “不是说不知道《笑傲江湖》是什么吗?”孟舟无奈地用额头蹭蹭江星野脑门,他想不通,这瞎子怎么连这个也要撒谎,“那为什么连我最喜欢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哎江星野,你是不是暗恋我好久,调查过我喜欢什么?否则……”   否则怎么会处处往他心上戳?   好像这个人的出现,就是为了让他爱,让他停止寻找刺激的流浪,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和姐姐说,他可以爱。   楼梯间没有开灯,只有外面街道商铺的霓虹,长途跋涉来到这,又撞上侧顶的小窗,成了散乱的昏暗光团。   江星野那张霜雪似的脸,便像从幽光中升起的毛月亮,边缘朦胧,亦真亦幻。静水流深的眼波,和湿润翘起的双唇,又艳得似鬼似仙,让人无法抗拒,想尝一尝。   “如果我说是呢?”他的声音也像是虚幻的,久远的,像被遗忘的磁带里,不知何时录下的一段回音。   孟舟笑着摇头:“你又骗我,对不对?”   江星野慢慢亲他的脸颊,缓缓往下,舌面撩过孟舟刀削似的下颌线:“你猜?”   孟舟猜不出,但他也不想用读心来判断。他被亲得脸又麻又痒,喘着气,话却讲得竭力硬气:“自从认识你,我都数不清听过多少句谎了,到头来你还念什么‘不要生嫌隙’给我听,什么霸王条款,只许你骗我,不许我生疑?”   他心下一涩,又想起刚才的事:“可我把领带夹留在墓园,你倒是不疑我什么,你这人真是……”   孟舟只感慨了这些,比起千变万化的心绪,和矫饰的语言,身体的反应直白许多。   他情不自禁勾下江星野的脖子,偏头含住男人柔软的嘴唇。   犬牙时轻时重地碾磨、撕咬江星野的唇瓣,痴痴缠缠,不急于立刻扫荡全部,而是细细尝尽每一寸。这个人的唇,是诱他迷失的绝顶美食。   他要细嚼慢咽。   楼梯间没有空调,氧气缺缺,气温热烫,孟舟不耐热,很快他便吻得呼吸不畅,一身湿汗,瘫靠在墙上,主导权也不知不觉易手,两片唇,一条舌,连口腔一起,全然不由自己做主,任人吮着,舔着,咬着,分不清谁品尝谁。   孟舟仰着头,半眯起眼睛,汗水从额角滑过,滚到眼里,视线水濛。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昏暗的光线里,江星野的脸近在咫尺,他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看不清瞎子的手去了哪里,身体却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手的触感,脑子都沸腾了。   他妈的,江星野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孟舟浑浑噩噩地想着,听见喑哑喘息从江星野的喉咙飘出,他低头舔自己的耳根,那喘息便在耳边成倍放大。   要死,这瞎子好擅长喘。   相比以前那些小0发出的叫声,孟舟发觉自己更喜欢江星野这种充满贪恋喘息。   沉沉的性感,没有平日有些拿腔拿调的轻柔,而是扯着他一起往下坠,着魔似的嘶哑。   那种成就感,比在上面更满足他。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和江星野是有距离的,贴得越近,这种感觉越发分明。   他像泡在他的黑水里,深不见底,往下摸不到海底,往上触不着海面。   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觉得他们好近。   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嫌隙,世间只有彼此。   他在他的眼里,唇上,胸口,在他的心里。   江星野一遍一遍,让孟舟叫着他的名字,像教婴儿说话似的,让他把他的名字载入语言初始设定。   孟舟心想,他太坏了,比自己坏多了,哪里是什么春风拂面江店长,他只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混蛋,明知他现在讲不出完整的话,明知外面还有人,还非要强迫他叫,不叫就不给他痛快。   人哪能这样?脸那么美,心却黑透了。   孟舟气得只叫他“瞎子”。   一墙之隔,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店堂,姹紫嫣红,人来人往,里面是两个说要读书的人,挤在这窄窄的楼梯间,偷着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门上铜铃响了又响。   秦知俊一手揽着尹照肩膀,一手拄着手杖,金丝眼镜闪着光,走进则枝花房,看店内一片忙碌景象,他很满意地和尹照说:“尹医生,你看小江,就是会办事,这间花店让他经营得多好。”   尹照打哈哈:“那是秦总栽培得好。”   “我哪有那个本事,要说栽培,”秦知俊拇指往上一指,“还得是上头。”   尹照不置可否地笑笑。   秦知俊也不再和他说这些片汤话,松开他说:“我先去干点正经事,尹医生,你随便看看。”说完他朝收银台走去。   收银台的莓莓早让出了位子,乖乖站一旁待命。秦知俊一屁股坐下,犹嫌不够,骂她没有眼力劲,也不给尹医生倒杯茶。   莓莓忙点头,去饮水机那边倒水,心里清楚,秦总不是真想让她端茶递水,无非是信不过她,不想让她待身边罢了。   最近这几天,这个秦总也不知道吃了哪门子枪药,老趁店长不在的时候,突击检查。   她怀疑是有人报信,但她没有证据。   莓莓正叹气,办公室政治真烦人,就听见尹照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你们店长今天不在?”她转过身,把手里的水杯递给尹照,也压低声音说:“其实在的。”   她认识眼前这个卷发帅哥,是店长的朋友,偶尔会和另一个冷脸帅哥一起来店里找店长,今天居然和秦知俊一起出现,让她颇有点惊讶。   莓莓朝楼上努努嘴,怕被秦知俊听见,小声说:“店长在楼上听书偷懒呢。”   “他会偷懒?”尹照笑道,不太相信的口吻,“还听书?”   “真的,”莓莓迅速瞟了一眼收银台看文件的秦知俊,确定秦总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尹医生,你去把店长叫下来吧,还有孟先生。”   “孟舟?”尹照脸色一变,水也不喝,就把水杯丢到饮水机上,大步朝楼梯间走去。   刚走近后门,离楼梯间只差一个拐角,尹照就听见两道不对劲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此起彼伏,虽然都极力压抑,但仍听得出十分暧昧粘稠。   他叹了口气,也不好冒失过去,怕自己突然出现,把好友吓出个好歹,那责任他可担不起。于是只用手越过拐角,敲了敲楼梯间的内壁,低声喝道:“星星!”   尹照的声音不大,拍墙的动静也不吵,可此时的孟舟,正敏感得要命,又害怕随时会被人发现,一丁点刺激都无异于电闪雷霹。   那一瞬,伴随墙壁的震动,孟舟猛然浑身战栗,眉头皱成险峰,脸涨红得像要炸开。   ……   过了多久?好像极漫长,又极短暂,孟舟分辨不清,身上的黑衬衫早已湿透,爆发之后的虚脱,让他站也站不住,只能伏靠在江星野身上,大口呼吸,断断续续地咬他颈侧,骂江星野瞎子,骗子,疯子,不要脸。   江星野一点也不觉得疼,他哑声一笑,捏着孟舟的下巴,亲了一口,说:“小奶狗似的,咬都咬不痛人。怕什么呢,阿照是自己人,你们汉人就是放不开。”   孟舟从他颈窝上抬起头,眼神幽暗:“江店长放得开,玩过多少汉人?说说?”   江星野微笑:“你真要问这个?那我是不是也要算算,你以前那些相好,有多少?”   孟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承认自己是有点双标,可情窦初开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跟风短暂和别人交往了一下,爱情什么滋味都不了解,就莫名分开了。   后来辍学在街上混,满脑子也只有破坏欲,他和生活一顿互殴,面目全非,哪怕有人对他摇尾巴,他也没有那个心思。   直到出狱重获自由,不能随便打架,才开始找床伴,想借这一点刺激,让自己重新“活”起来。可是眼光太挑,遇到江星野之前,空档了好久。   孟舟也不想是想翻什么旧账,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过经历很正常,他只是想说自己不是滥情的人,可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此刻过分炽热的欢愉褪去,和江星野无须语言、合二而一的体验也渐渐淡了。他有些失落,想推开江星野,又舍不得,烦躁得眉心疤又皱了起来。   忽然间,像被发现了什么,他的腰被江星野用力搂紧。   孟舟轻叹一声,五指穿过江星野乌黑柔软的发丝,轻轻地抚摸瞎子的后脑。   恋爱真讨厌,不像睡一觉那么干脆,可既然这么讨厌,他又为什么抓着不放?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瞎子的头发,听凭江星野帮自己收拾。   瞎子习惯了在黑暗中日常起居,又对他的身体比他自己还熟悉,一套动作轻柔又准确,和刚才磋磨他的样子判若两人,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孟舟懒抬眼皮,视线往江星野身下看去。   原本他只是想亲个嘴,哪知道江星野一发不可收拾,要不是被人吼了一嗓子,他敢打赌,江店长今天绝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这小混蛋全程都衣冠楚楚,除了工作围裙上溅到的斑点,和上楼之前几乎没有差别。   但孟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懒洋洋地问:“喂,你不要解决一下?”说着手便往下伸。   江星野一把抓住他的手,用他的手脱下自己的围裙,翻了个面,叠了几叠挂在臂弯,只穿里面一套制服,把扣子扣好,挡住吻痕,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上班的那种模式化笑容:“没事,下去看到讨厌的人,就冷静了。”   “好吧。”孟舟也听见了秦知俊的声音,举双手赞同。   江星野去牵他的手下楼,孟舟却躲了一下,哼哼唧唧地说:“那个什么阿照,叫你星星。”   “你想叫?叫呗。”江星野笑眯眯。   孟舟嘁了一声:“别人叫过的,我不稀罕。”   他一定要找个更特别的称呼。 第35章 越界   到了楼下,猛然被空调一吹,孟舟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裹着身体的衣物从湿黏变成了湿寒,他想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尤其是内裤。   总觉得,临时清理得再干净,还是有不到位的地方,不是怀疑江星野没有尽力,而是那种心理上的耻感,让人疑神疑鬼。   可偏偏秦知俊抓着他寒暄个没完,问他最近在忙什么生意,怎么不常来店里看看?   其实孟舟常来,只是每次都会刻意避开秦知俊来的时候,今天不巧,让他撞上了。   秦知俊又说,既然来了,怎么只窝在楼上和小江说话?太见外了,不如大家一起吃个饭。   “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东越市有什么好吃的,孟先生您是东道主,给指点指点?”正值饭点,秦知俊这个提议很体贴。   孟舟心想,这老东西不会和江星野不会是一个培训班出来的吧?自己才发泄过一回,确实也饿得眼冒绿光,但他一点也不想看着这张老脸吃饭,怕把饭菜都吐出来。   于是他表情冷淡,矜贵的金主开口拒绝:“秦总客气,只是我姐还等我回家吃饭呢,今晚就先不聚了。明天我们有的是时间聚,对吧?”   明天就是约定好前往秘密花园的日子,姓秦的必然也会在场,待到令他厌烦,索性今天早早回去,为明日做准备。   临走前,孟舟偷偷看了眼江星野和他身边的尹照,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尹照是个实打实的帅哥,不过论男子气概,他觉得还是自己更足。   推门出去,外头混杂多派菜系的菜香,裹着一天的热气喷涌而来,差点当场谋杀了他。   他蹙起眉,一边往家走,一边听肚子咕咕唱歌,手往裤兜里一伸,想摸根烟解解馋,结果烟盒没摸到,摸到一盒早已过时的香烟糖。   “什么玩意?我烟呢?”   孟舟正骂骂咧咧,脑海里电光一闪,刚刚在楼梯间,江星野的手似乎确实摸过他的裤兜,只是因为很快往别的要紧地方去了,所以他差点忘了。   这糖,是江星野给他的?手这么快,又是给他戴领带夹,又是摸他兜,跟惯偷似的。   香烟糖和当年的跳跳糖一起,是称霸学校零食界的又一位王者。小时候,男孩们想学抽烟,又不敢抽真货,就会吃这种形似香烟的条形糖果,安慰安慰。   不过孟舟很早开始抽真烟,早不稀罕吃代餐了。   他摸摸鼻子,打开烟盒,发现偌大一个烟盒只有一根香烟糖,不满起来:“又是跳跳糖,又是香烟糖,当我八岁小孩啊?送小零食就算了,还只有一根,小气吧?”   孟舟嗤之以鼻,正想塞回兜里,却发现烟盒背面,写了字。   他心里顿时一紧,脸上倒是不显,像真的只是随手抽根烟似的,吊儿郎当把唯一的一根糖,扔进嘴里咬住。   避开人多的主街,孟舟绕到上次和老刘他们打架的荒僻小巷。   比起主街的人声鼎沸,他熟悉的紫薇街在这里,静幽幽的。   鞋跟在青石路板上敲出清脆的乐声,惊醒暗处短眠的野猫野狗,传来几声猫叫犬吠。小动物的黑影悉悉窣窣流动,孟舟习以为常,如履平地,偶尔闭着眼一跳,越过或凹陷,或翘起的坏石板,准确无误。   主街的灯光从背后打来,在脚下拉出模糊瘦长的影子。抬头,墨蓝苍穹只有满天繁星,很美。   借这背光和星光,孟舟把烟盒完整展开,露出上面江星野的字迹。   “不要怕,明天见。糖要吃完。”   他看笑了,手指头戳戳那行字:“在你眼里,我是有多胆小啊?老子可是金牌线人。”   孟舟猛嘬一口香烟糖,好像真的在用力抽一根烟,又长呼一口气,假装吐出烟圈:“这烟,真甜啊。”   甜得腹内那股噬人的饥饿感,也变得没有那么凶猛。   东越市的菜也是偏甜的,江星野在这读高中的时候就吃不惯,现在也一样,他对口味很偏执。   秦知俊却偏偏选了一家地道的江南菜馆,一晚上江星野都吃得食不知味,脸上却始终保持笑容,席间还不断吐出恰如其分的赞美和打趣,再加上尹照行医多年,见多识广,活跃酒席气氛很有一手,逗得在座所有人都十分开怀。   这一餐吃到十点,大家都有点累。借口黄酒喝多了,江星野起身拉着尹照离席,说要去洗手间方便一下,让尹照给他带带路。   正要走出包厢,秦知俊叫住了他们。   “你们俩还真是形影不离,”秦知俊喝得满面红光,眼镜从鼻梁上溜下一点,看人都眯起眼,“小江,幸亏孟先生没来吃饭,他要是看见,会不高兴的。”   “秦总放心,”江星野抿唇一笑,“他很乖的。”   秦知俊似笑非笑,挥挥手叫他快去快回。   一走出包厢,江星野就用力揉搓笑僵的脸,整张脸这才软和下来,双颊上烦躁的酒气淡了几分,只剩下倦怠和漠然。   尹照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支烟,江星野拿了,叼进嘴里。他们没进洗手间,只是去了洗手间附近的吸烟区,对着临街的窗口吞云吐雾。   这里离包厢有距离,又恰好位于视觉死角,很难被人看见,站在这,卫生间和包厢的动向反而一览无余。   半晌,尹照吐出烟圈,道:“星星,你越界了。”   江星野沉默,侧着头,感受窗外吹来的晚风,额前的刘海轻轻随风飘动,让他看上去年轻得像棵还未踏入社会的校草。   良久他唇角扬起,笑得比席间真切多了:“我说过我忍不住的,阿照,我也是人。”   “那也不能在楼梯间啊,外面那么多人,”尹照想起刚才那一幕,简直惊心动魄,他当然清楚,江小爷兴致来了,谁也拦不住,可也没想到,这家伙会直接在那种地方干,“要不是我来,你要做到最后了吧?”   “你这个在办公室推倒自己上司的黑医,有资格说我?”江星野另辟蹊径,直指痛点。   尹医生身不正影子斜,咄咄逼人的锐气顿时丧失一大半:“咳……我和严殊情况不一样。”   江星野才不接他的茬:“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火光一闪,烟灰抖进烟灰缸。江星野往窗台上一靠,手肘撑在窗台上,头探出去,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轻声说:“何况,我早就越界了。”   他的声音比烟雾还薄,尹照听得皱了皱眉。   作为曾经的医生和现在的药剂师,尹照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练就了一张看似热情,实则敷衍的嘴,只要能让病人放松,配合治疗,天南海北随便聊,什么鬼话都说得出。   在这点上,他想自己和江星野很像,两个人嘴上都很少实话,难怪会成为朋友。可也正因为像,尹照比别人,甚至可能比江星野自己更清楚他们的不同。   他不排斥说那些假话、虚话、片汤话,说了也没负担,甚至还很乐在其中。就像刚才在包厢里,哪怕他也不喜欢秦知俊点的菜,讨厌秦知俊这个人,可尹照还是很享受场子被自己搅热,大家其乐融融的状态。   江星野不同,他心思细,自尊又高,讨厌虚假,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憎恨汉人的虚与委蛇”,可他又不得不在这个环境,模仿其他人的言行,做一个虚伪的人。   可笑的是,江星野模仿得还很成功,这让他常常产生一种堕落的痛苦和快感。   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更是医生和病人,是比旁人更能直言不讳的关系。尹照干脆地警告他:“可之前你才答应我,要慢慢谈,好好谈,现在可好,酒吧那次我不说你,今天又在楼梯间擦枪走火,你这样急色冒进,孟舟会怎么想你?”   江星野把烟按进烟灰缸,碾死蚂蚁一样碾那根烟头,微微一笑:“无所谓,我现在只想他离不开我,哪怕只是身体上。”   尹照吓了一跳,被烟呛了好几口,罪魁祸首的江小爷看他这样,没有一点安慰的意思,还笑得很开怀。   好半天,尹照才缓过来,难得认真地打量起江星野那张脸,两道目光像X光一样来回扫,想要看穿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江星野只是笑,笑是他最完美的面具,但他的眼睛,奇异地闪着光,好像把窗外的星光都抢过来,又丢进琥珀色的酒里,浸润成更浑浊也更美丽的物质。   尹照叹气:“你这样很危险。对他,对你,都是。”   江星野没有回应,耳朵忽然一动,说:“有人来了。”   洗手间的走廊上,莓莓捧着手机,愁眉苦脸地徘徊,时不时探头往男厕看,已经有好几个路人朝她投来诡异的眼神,看得她无地自容。   可是没办法,江星野的手机关机了,她也没有尹照的电话,只能用守株待兔的笨办法找人。   就在她快把地板抠出独栋别墅的时候,江星野和尹照终于出现了。   “店长,你们总算回来了!”莓莓朝他们来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那边居然是个隐蔽的吸烟区。   江星野问她有什么事,莓莓忙说,孟舟给她发微信问了一个问题,因为涉及到店长,她不知道怎么回,所以才来找他。   “这么晚了,他还和你聊微信啊?”江星野眼睛弯起,看起来笑得亲切,莓莓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上嗖一下爬上来。   她忙摇摇头,安慰自己,一定是餐厅空调开得太猛了,不可能是店长笑容太恐怖。   “就是这条,”莓莓点开和孟舟的聊天界面,念出那条微信,“孟先生问,‘你们店长真的没生气我搞丢了领带夹吗?他在聚餐上有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   江星野莞尔:“好哇,连你都来监视我了。”   莓莓嗓子一紧,声音都变调:“店长……我没有……”联想到之前江星野还训她没有好好工作,今天真是倒霉极了。   听她委屈巴巴的声音,江星野噗嗤一下笑出声,拍拍她以示安慰:“和你开玩笑呢。”   他拿走莓莓的手机,也不管身旁有人,给孟舟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收到这条语音的时候,孟舟已经填饱肚子洗好澡,穿着睡衣短裤,露着胳膊大腿,盘坐在沙发上,和姐姐一块看《笑傲江湖》。   看之前孟横还问过他,怎么突然想看这部剧,孟舟心虚得只说了句“怀旧”。   投影幕布上正在上演熟悉的江湖恩仇,孟舟便想起江星野抱着他念台词的那幕,不由得勾唇一笑,分心瞄了眼手机屏幕。   看见对面发来语音,孟舟有些莫名,莓莓很少会发语音,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难道是怕文字留下证据,被她家店长发现?   孟舟觉得莓莓真是胆小如鼠,他就不一样。他把音量放到最大,点开了那条语音。   只听江星野清澈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手作这种小东西,你想要多少我做多少就是,有什么好气的?你要真想赔礼道歉,不如再让我多艹几次?” 第36章 你快点   孟舟不想去秘密花园了,他想死。   昨晚那条语音在他家的效果,不亚于一颗原子弹。   孟横追着他从客厅跑到卧室,闹到大半夜。杠铃般的笑声和急雨一般的语速,几乎就没停过,他都怀疑他们会被邻居投诉扰民,却想起对面那个邻居,不就是罪魁祸首吗?   吵,吵死他!   他已经破罐破摔,没有脸了,姐姐从他口中逼出含泪做0的事实,这意味着,很快他的弟兄们全都会知道。   ……啊,今天天气真是不错,适合一了百了。他决定了,死后不要葬在长辈们都在的公共墓园,他要天葬,海葬,随风而去,随水而逝,不让一个人找到。   这个人间,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正当孟舟冷冷看着窗外,思绪飘往另一个世界,江星野带笑的嗓音,猛地把他拉了回来:“孟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他还有脸笑?他还有脸问?   孟舟狠狠瞪了眼身旁的江星野,可惜瞎子看不见他的愤怒,失焦的视线越过孟舟的脸,投向他身后飞速移动的街景,无比单纯。   此刻,他们正坐在前往秘密花园的车上,他和江星野占了后排,秦知俊坐在副驾上,手下车若开车。   秦知俊也觉得孟舟的脸色从上车到现在,一直都很难看,话也不说一句,看上去确实如江星野所说,像没睡好在闹起床气。   他转身,对后座的孟舟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孟先生,这么早把你叫起来,我们要去的地方离市中心有点远,早出发才有时间玩得尽兴嘛。”   确实太早了,六点就得起来。这会儿街上冷冷清清,车辆和行人不见几个,晨光清亮,倒是不热。   孟舟不再拿眼睛和旁边的瞎子较劲,斜瞟了秦知俊一眼,端起高贵金主的架子:“哦?今天除了试吃新品,还有别的项目?”   秦知俊推了推眼镜,微笑道:“您到了就知道了,包您满意。”   口头安抚不够,老男人还伸手拍拍孟舟的手背,拍完还不离开,手心贴着他的手背薄皮摩挲起来,把孟舟恶心得够呛。   他眉头一拧,当即就要发作,江星野却抢先一步,把他的手从秦知俊那捉了出来,像捞小金鱼似的,轻盈又迅速,让两个当事人都反应不及。   孟舟的手里被塞进一个真丝眼罩,江星野的指尖就裹在眼罩下,在他手心软绵绵地划着圆圈:“困的话,可以戴上这个,在车里补个觉。”   一圈又一圈的痒,渐渐缠紧心脏,孟舟愣了愣,偏过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瞎子,喉结一滚,把自己也没那么困的话咽了下去。   “孟先生就戴上吧,”秦知俊有些遗憾地转回头,看向车窗前方,“路还长,很无聊的,没什么可看的。”   眼罩凉凉的,卧在孟舟的手心,所有人都在看他,看风景的秦知俊,看不见的江星野,和开车的车若,他们都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么谨慎啊,”孟舟咧嘴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他明白了。   之前这辆车还在市区行驶,出市中心的路就那么几条,他们不怕他看,由着他打量,但接下来的路,不能看了,所以劝他戴上眼罩。   孟舟听话地戴上眼罩,眼罩很严实,覆盖在眼睛上,世界黑得彻彻底底。   他想起一年前在曙光餐厅,自己也被眼罩覆眼,身边也有一个江星野。   这次,他主动握住了江星野的手,啧了一声,说:“那我有点怕黑,怎么办?”   江星野低声笑了,十指偷偷钻进他的指缝,用当初一样的温言安慰他:“这位先生,别那么紧张。”   孟舟更紧张了,心砰砰直跳,却不是出于害怕。   他和他十指相扣,霎时,宛如被深海的水草绞缠着,一路要往更深、更暗、更浓稠的地方去。   汹涌的潮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可是这次他看见的那片海,竟然不是纯黑的。   水下的黑丝丝缕缕,时而聚拢,时而外散,像雾做的黑莲,墨色花瓣飞快旋动,隐隐露出核心跳跃的彩光,和像是花蕊的东西。   眼睛无法视物,心却看得更清楚,他情不自禁捏紧江星野的手,又被江星野以更大的力度捏回来。   别人十指相扣是温情甜蜜,他们却好像渐渐变了味,较上劲。   用这种的方式,比谁力气更大,谁掌心温度更高,高到能灼穿彼此皮肤的表面,在对方肌理上烙下“喜欢”二字。   他相信他是喜欢自己的。   “孟先生。”秦知俊忽然叫了他一声。   江星野的手倏然从下面抽走,孟舟怅然若失,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   秦知俊手搭在手杖头上,目视前方道:“我们公司呢,做事也是有流程的,这一轮的VIP本来人不少,是小江亲自选你作为最终入园的客人,我们当然是信任您的,只是现在风声比较紧,也希望您能尊重我们的信任。”   “可我都还不知道,你们的糖,纯不纯。”孟舟冷声试探,即使戴着眼罩,遮住了疤痕,也挡不住他身上常年累月积攒的凶悍气场。   “那还有假?”秦知俊抿唇一笑,车内密封空间,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也大胆起来,“绝对是别处没有的极乐享受。”   孟舟微微一笑,似是放心了:“那就好。”   秦知俊扭头看了看孟舟脸上的眼罩,镜片后眸光闪动着:“所以还得麻烦您让我们检查一下,这样大家都安心一点,免得产生什么误会。”   孟舟摊开手,双腿大马金刀岔开:“没问题啊,查呗。”   他还怕他们不查呢。   现在可以确定,老赵说的“严进宽出”的严进是真的,至于宽出的尺度有多松,还得靠他自己摸索。嘴上说“放心好了”的老赵,这几天竟然比他还焦虑,老问他有没有计划,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当时孟舟笑着答道:“计划嘛,就是随、机、应、变。”把老赵气得血压飙升。   他不是故意要气人,实在是觉得自己的直觉比计划更靠谱。   从小家里、学校让他做什么计划,他都是敷衍了事,写得粗粗拉拉,因为知道自己实践起来根本没几个对得上。   秦知俊看孟舟这么配合,语气更谦卑了:“那就劳烦孟先生忍耐一下,让小江帮您清理一下物件。”   点到名的江星野应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更近了一些:“孟先生,麻烦您跪到座椅上,手抱着头。”   孟舟心说这动作要求,怎么听上去跟当年他蹲派出所时那么像,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脱了鞋。   单膝先压上座椅,膝盖下的皮革顿时发出细碎的声音,他没想到皮革软成这样,这一压,半身都失去平衡往下陷,往一边歪去。   幸好江星野及时凑近,扶住了他,太及时了,感觉好像是自己设计送上门去让他扶似的。   孟舟忙直起腰替自己解释:“抱歉,江店长……”   “没事,孟先生,”江星野含笑道,“这样也可以。”   可以什么呀?他不可以!   前面坐着两个大活人,动点手脚,立刻知道,何况,今天金牌线人老孟是来来好好工作的。江星野这个狐狸精,难道就一点都不怕吗?   他有一丝慌张,侧耳倾听前排的动静。   秦知俊和车若正在听广播里的本地新闻。   无非又是出轨被抓包的故事,这两个人却听得十分投入,不仅叽里呱啦地讨论,嗓门还高得肆无忌惮,仿佛已经化身新闻里那个出轨男,和他感同身受,捶胸顿足。   孟舟无法理解这种乐趣,就在这时,江星野的手贴了上来。   尽管做好了心里准备,真正搜身的时候,这些准备还是打了水漂。   江星野搜得异常仔细,仔细得都不像在搜身,像在用手给他体检。假如他真的带了什么武器或者通讯器,一定会当场露馅,幸好老赵没让他带。   孟舟看不见,但感觉到男人的手指从肩膀开始,一寸一寸移动,每一处都小心翼翼,似要测出指下的肌肉有多厚,有多软,骨头有多少根,又有多么硬。   他像要把他全盘掌握的那样,检查他,摸索他。   手指摁进背肌的沟壑,像要把他往下折,孟舟呼吸渐渐无法自控,双腿跪得发麻,他用尽全力抵抗江星野压上来的力量,手臂展开,胸口随着失控的呼吸剧烈起伏。   他的头往后折成优美的曲线,嘴张开吐气,肘尖隔在他和江星野之间,尽量和对方拉开距离。   可是这样做也没有用。   鼻间始终萦绕着淡淡的花香,是长期侍弄鲜花,留在江星野身上的强烈印记,冷气根本吹不散,反而让那香味黏在密闭的空间里,到处都是。   哪怕江星野的手没往要命的地方去,他的身体还是提前预演似的颤抖起来。   没办法,他对瞎子的气息和触摸太熟悉了,熟悉到一点点火星就会燎原。   “孟先生,你这样不累吗?”江星野像是疑惑他干嘛要摆出这么别扭的姿势。   孟舟嘴硬道:“我怕痒不行吗?”   “很痒吗?”江星野掌心扣住他的后腰,猛地一按,把他压回身前。   本来跪在自己腿上就很难受,被他这么一压,孟舟再也坐不稳,直接倒在江星野怀里,手也支持不住,往下摸寻找着力点。   他什么也看不见,胡乱一摸,就摸到不得了的家伙。   孟舟震惊得差点从江星野身上弹起来,然而卡在他腰窝的手阻止了他,还趁机报复地捏了一下他后腰的软肉。   “嘶……”孟舟声音压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你、你他妈……怎么能……”   “你喘成那样,我又不是柳下惠还能坐怀不乱,”江星野也把声音放轻,有些喘地笑,“前面有人,别在这显摆你那核心力量,别乱动,别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话,好吗?”   谁发出奇怪声音啊?他不就是呼吸快了点,重了点吗?这番安抚的话听上去哄宠物似的,孟舟庆幸自己幸好戴了眼罩,挡住了自己大半张烧红的脸。   江星野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腰侧,开始继续往下检查,嗓音越发低哑:“孟先生,跪好,膝盖 打 | 开,放松。”   “艹……”孟舟脸更红了,身上有汗沁了出来,他咬紧后槽牙,把话从牙缝里挤出去,“你快点……” 第37章 花花世界   搜身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可在孟舟的记忆度量里,却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   也算平安度过,如果忽略他潮红的脸,和莫名分泌的汗水的话。   江星野从他身上只搜出了一部手机,那是他和老赵为这种场合准备的手机,里面存着一些真假并存的人际往来,用来佐证他金光闪闪的金主身份。   任谁拿到这部手机,翻来覆去,划开拆开看,也不会发现破绽。   “那这部手机暂时就由我保管了,”江星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像刚才硬了的人不是他似的,从兜里掏出另一部手机,“孟先生如果需要,可以用这部。”   孟舟默不吭声,他有些脱力地靠着座椅,身上热意缓慢散去,他仍戴着眼罩,手掌摊开,大摇大摆等江星野把新手机放进他手心。   前边热烈讨论新闻的秦知俊,趁着广告间隙还向孟舟邀功:“孟先生尽管放心,小江反正是个瞎子,手机放他那,您的隐私万无一失。”   这番夸耀的话,孟舟却听得十分刺耳,他唇一抿,下颌绷出冷厉的线条,声音也是冷冷的:“瞎子?我现在也看不见,也是个瞎子,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趁我眼睛不方便,把我扔到什么荒山野岭。”   莫名被刺了一句的秦知俊,也不知道哪里惹怒了金主,当下只能敷衍过去:“孟先生真会开玩笑……”   “这句夸奖我可不敢当,”孟舟仍是冷着一张脸,“秦总,我是江店长的VIP,不是你的,更不是锦绣的。”   话毕他说自己困了,头转向车窗,摆明了不想继续对话的态度。   空气顿时紧绷起来。没谁敢掀开孟舟的眼罩,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在睡觉,车若已经乖乖关掉广播,除了车身微微震动,这会儿车内安静得的确适合睡觉。   孟舟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把自己金主的身份落到实处,就不能让秦知俊觉得他好拿捏。他要教秦知俊、锦绣集团知道,配合戴眼罩、搜身,不过是看在江星野的面子上。   这笔生意成与不成,都系在江星野一人身上。   以他和警方合作的经验,假如这次任务成功,保密工作做得好,秦知俊这伙人便是无头苍蝇,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就糊里糊涂蹲了监狱,自然也怀疑不到他这个假冒金主头上。   但如果到头来只有自己安全,那他还忙活什么?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像锦绣那么大的组织,不太可能一次行动就一网打尽,这次大概率只是断了他们在东越市的布局。   听老赵说,锦绣的大老板深居简出,表面上已经不插手锦绣的生意,这次如果能给他当头一击,他不想露面,也得露了。   到时候这位大老板复盘这次的失败,势必会清算内部。   不管江星野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能让那位大老板怀疑是他“引狼入室”,被这种人盯上,江星野下半辈子都后患无穷。   汽车不知开到了哪里,路面越来越颠簸,孟舟感觉自己不像在坐车,倒像在坐船。   浮浮沉沉间,那些零散的想法,渐渐颠出了形状。   ——他必须搞黄这次交易。   等到了地方,他要做最挑剔的金主,让秦知俊和他的人焦头烂额,只有江星野的话他稍微听得进去,但也止步于此。   最后找个由头终止合作,他们铁定以为江星野能说服他,他则假装气得连瞎子的帐也不买,顺理成章让合作破裂。   如此大老板复盘的时候,会发现其他人都是草包,只有江星野竭力挽回事态,虽然失败,也不能怪他,怪只怪这个VIP太难搞。   而一个关系破裂的合作方,任何事都干得出来,举报都属小事。   至于自己会不会因此被大老板盯上,孟舟想不了那么远了,这么多年,他也没遇到什么打击报复,有警方的保护,自己还是安全的。   想着想着,孟舟嘴角微微翘起,悬着的心慢慢放下,竟然真的睡着了。   约莫过了几个小时,孟舟迷迷糊糊被一阵风吹醒,不是冷气那种无机质的冷风,是轻盈的夏日凉风,吹得身上舒服极了。   他把眼罩往下扒拉,睡眼惺忪,发现车已经停了,秦知俊和他的手下都不见了,自己正歪着脑袋,靠在江星野的肩头。   任他靠着的江星野,此时正偏头面朝着窗外。   车窗是开着的,清风挟着花瓣登堂入室,撩拨江星野长而密的睫毛,他阖着眼,一枚粉色的花正别在他睫毛间,破碎得只剩下小半片。   江星野似乎没有察觉,只是睫毛扑簌,带着那残花微微颤动。   男人下巴到脖颈,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敞开的衣领,恰到好处露出锁骨,边缘被照成透明,看得见薄红的血管。   静谧得好像他也是这个夏天的一部分。   孟舟疑心这是自己的梦,指尖一动,就想碰碰看,看这梦会不会碎。   却听见江星野忽然开腔:“你醒了,能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样吗?”   指尖霎时顿住,孟舟听话地把视线挪到窗外。   那是一片花海。   万千花朵,随风涌起一轮又一轮花的海浪,他们身处其间,被绚丽的浪花簇拥着、推挤着、拍打着,像一艘无处可去的小船,就这么沉下去,好像也不坏。   “是花,好多花……”孟舟笨拙地说。   多到仅仅是阳光下飞舞的那些,就足以将他们埋葬。   他想把眼前的盛景描述给江星野听,可出口是如此干巴,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没有文采也没有口才,描绘不出眼前这座山间的夏日花园,有多美。   他能感受美,却无法表达。也许这也是为什么,他面对江星野也常有失语的感觉。   江星野笑了,他没有嫌孟舟描述太简陋,把手臂伸出车窗,去捞那些落花。   花没捞着,倒有一只凤尾蝶,飘飘摇摇地落到他修长的指尖,迟迟不肯离去。   孟舟屏住呼吸。   眼前人、蝴蝶,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和他们刚刚驶离的城市无关,和什么乱七八糟的案子无关,和他这个俗人也无关。   “原来这里真有一座秘密花园,”孟舟轻声呢喃,“是属于你的花园。”   自言自语的低语,似乎还是惊动了那只凤尾蝶,它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孟舟有些遗憾,觉得自己怪煞风景的。   江星野被他的话逗笑,并没有很在意蝴蝶飞走了:“哪是我的花园,这是公司的鲜花基地。我们店的花大部分是这里直送的,少部分从滇省空运。”   孟舟哦了一声,失望地说:“一瞬间就不浪漫了。”   江星野轻嗤一声,脸上笑意更深了:“浪漫是人造的概念,花只是长在那儿,天生天养,不为谁开,也不属于任何人。”   孟舟望着他的脸,下意识脱口而出:“就像你一样。”   很低的声音,江星野没有听清,便问道:“嗯?就像什么?”   才问出口,眼皮上忽然湿乎乎地挨了一下。   是嘴唇的质感,温软中有些湿润,一触即离。孟舟轻轻吻了一下他,吻在他眼睛上,吻走了那半片碎花。   做完这些,孟舟想也不想,砰的一声踹开车门,嘴里舌头还卷着那瓣碎花,慌慌张张地逃了,带起一阵香风。   江星野愣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摸着那被啄吻过的一小块皮肤,笑得唇角压不下去。   真是奇怪的人,做都做了,怎么亲一下眼睛,还害羞得跑路了?   太可爱了吧。   他们出发得早,车程虽然长,到达这座山时也不过是上午九点多,酷热尚未统治世界,是夏日最舒服的时间段之一。   光线柔和浅淡,花上面的露水都还没来得及蒸发干净,空气是山里特有的清冽味道,再和花香拌匀,好闻得根本舍不得离开。   孟舟一开始在跑,闻着清新空气,赏花逗鸟,越跑越慢,变成了走。这片花田中间只有一条道,江星野不会走错,但跑快了怕瞎子赶不上他。   这样的美景,也不适合匆匆跑过。   身后盲杖点地的声音不急不徐地接近,直到屁股被盲杖戳了一戳,孟舟停下了脚步。   “哎……”江星野长叹一声,“谁那么可恶啊,竟然把我一个残疾人丢车里,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   孟舟既不转身,也不回头,正气凛然地说:“谁那么流氓啊,拿根棍子戳人屁股,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啊?”   江星野抿了抿上翘的嘴角,偷亲就跑的人确实比自己更有羞耻心。   “哦,原来那是孟先生的屁股啊,原谅我有眼无珠。”他十分抱歉地扯着淡,手一扯,就要把盲杖收回来,却没能扯回来。   盲杖那端正牢牢握在孟舟手里。   “还用什么导盲杖,这里不是有个公德心爆棚的人,给你做现成的领路人?”孟舟霸气地往前一指,“握好了,咱们出发。”   没等江星野反应过来,孟舟已经踏步向前,拉着那根盲杖,自觉当起了导盲犬。   二人一前一后,在花花世界里前行。   江星野的笑意凝在脸上,如果永远走不出这片花海,该多好。   “姓秦的和他那个司机呢?”孟舟慢慢走着,感受掌间盲杖传来的动静,是另一个人的重量,“怎么我一醒,人都跑光了?”   江星野歪头纳闷:“不在不是更好?”   孟舟咬了咬牙:“……瞎子,我问你正经的。”   江星野脚步一顿,捧着心口,眉毛一拧,心痛得似乎就要摔倒:“你竟然叫我瞎子。”   “瞎子瞎子瞎子,”孟舟才不信他会受伤,一叠声叫了个够,脚步却随江星野停了下来,“就叫了,怎么了?”   “好狗不乱叫,你这样闹,我会想起昨天的,”江星野幽幽叹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最好不要惹我,因为我也不知道瞎子会干出什么事来。”   话没说透,孟舟却已经条件反射想起昨天的楼梯间,闷热,亲吻,窒息,手指,胀痛和释放。   他的喉结滚了滚,昨天太仓促,那种半途而废的感觉,太不爽利了。   后来回到家,他气江星野发那通语音,让自己在姐姐面前丢脸,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对江瞎子发火,又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想骂他都没处骂。   他关注他的微博,加了花店的官方微信,可这些大部分时候都是莓莓负责的。   也许是因为江星野就住在对面,花店也很近,每天敲门问好,或者去店里逛逛,就能看得见他,线上交流似乎就不那么必要了。   可那一晚,他忽然意识到,不够,这些联系还远远不够。   孟舟用力攥紧盲杖,那是他和他现在的联系。   “你还敢威胁我?”他用力往前拽了一把盲杖,拽得江星野这个罪魁祸首踉跄了一下,恶狠狠说,“现在你的命根子在我手上,你应该担心的是,如果我在这里翻身,你受不受得住。”   江星野睁大眼睛,听懂了他暗示的意思,难以置信似的:“孟先生,不正经的人,原来是你啊。”   “我可比不上你,再说,我打不过你,我还不会跑吗?”孟舟嚣张地晃了晃盲杖,“我跑得可快了,当年在学校惹了事,几个老师一起围追堵截,都没人抓得着我。”   “是啊,”江星野点了点头,小声说,“谁不知道呢?”   “什么?”这回轮到孟舟没听见江星野的回答,他奇怪地回头去看,就见瞎子垂着头,仿佛在研究鞋面上沾了多少泥土。   “怎么了?”他追着问。   江星野抬起头,微笑说:“没什么,有点累。”   “哦……”孟舟挠了挠鼻尖,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我走太快了?”   “你才知道?”江星野嗔怪道,也晃了晃盲杖,“我体力好弱的,你背我吧。”   孟舟剜他一眼,揭穿这个骗子:“你体力弱个屁!” 第38章 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二人慢悠悠走出百万花田,继续前行,是向上的山道,要一步步爬上去,车就停在了山下。   山中水汽充沛,浓荫遮天蔽日,夏季天气又多变,不知何时下过的雨,久久不干,在山路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中间砌好的一长条石阶,也湿滑得孟舟都走得有些艰难,更不用说眼睛不便的江星野,走一步,停三息,落稳了才继续。   孟舟嫌他磨蹭,他也不反驳,不求助,仿佛被之前的拒绝伤了心,只缩起眼角,垂头叹气,好可怜。   实在拿人没办法,孟舟只好蹲下来,恶声恶气道:“快点上来,你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他背对着江星野,没有看见这人倏忽而逝的得逞笑容。   江星野爬上孟舟的背,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看起来挺清瘦一人,背起来却是沉甸甸的。   他把盲杖交给孟舟作登山杖,才娓娓道来,说秦知俊和车若先行一步,是去山腰的目的地做准备了。估计是看孟舟路上态度不善,怕他挑剔,赶紧去检查一下之前的安排有没有疏漏。   “这么说,你们的秘密花园不是指山下那片花田,是指上面?”   “你也可以认为,整座山都是秘密花园。”   孟舟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四处乱瞟,越看越惊疑。   这片山头,是东越市天溪山群峰中普通的一座,和游客众多的主峰不同,这里人烟罕至,少为人知。   90年代,这里曾经小热过一把。那时全国涌起温泉热,这风吹到东越市,当地人也不能免俗,纷纷寻找温泉,投资酒店,好巧不巧,这山上就有不少天然温泉。   于是,大批温泉酒店兴建起来,遍布青山。   其中占据最佳泉眼和位置的,当属“花泉行馆”。那时进花泉行馆可不容易,因为太火爆,行馆很快变成私人会所模式,只招待有权有势的贵客。   当年孟舟的爷爷便是常客之一,逢年过节,爷爷总要聚集一大家子,去花泉行馆度假玩乐。   在花泉行馆,夜晚好像永不落幕,好吃的、好玩的像泉水一样在孟舟眼前肆意流淌,令年幼的他大呼小叫,应接不暇。   那会儿他还年纪小,还不知道自己爷爷是什么人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孟家可以畅通无阻玩遍花泉行馆,不用花一分钱。   孟舟只觉得这里很好玩,回校后,意犹未尽地和同学说起这些,邀他们下次一起去,大家却骂他臭显摆,说花泉行馆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等他长大明白这些时,父亲孟远帆已经和爷爷断绝关系,那些富贵浮云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一条野狗罢了。   不过,这股温泉热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也是稍纵即逝的一朵浪花,不久山上的酒店就纷纷关闭,花泉行馆坚持到最后,还是没能挺过去。   孟舟背着江星野,气喘吁吁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额头的汗水正要滑落,便被背上的人拭去。   他抬头,望见眼前簇新的“花泉行馆”招牌,愣住了。   山风忽然间大了,扑在脸上,一股凉意。他久久不动,倒是背上的江星野主动下来,问他怎么了。   “我记得花泉行馆倒闭很久了,原来是被你们盘下来了?”孟舟喃喃问道。   江星野颔首道:“倒闭的地方,隐秘。”   选在这个盛极一时,却最终被人遗忘的地方交易,不得不说确实“匠心独运”,设施齐全,又隐蔽在山中,就算不小心被发现,也可以谎称是私人庄园、私人娱乐。   孟舟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快被山风吹落,只剩下骄阳下一片晃眼的惘然。   原来根本不用装什么通讯器、定位设备,他的记忆就是最佳定位。   江星野慢悠悠走到前面去了,像是来郊游的,随口说道:“孟先生是不是以前来过这?公司之前调查过,这个行馆经过几次转手,价格很低,也没什么人记得,点评网站、旅游攻略都没有它的名字,你倒知道这里倒闭蛮久了。”   孟舟顿住脚步。   他清楚,此时应该敷衍过去,否则被秦知俊他们知道他来过,那路上蒙他的眼,不让他看路,就是徒劳一场,必然会有其他更严的手段,防止他掌握的信息太多。甚至可能怀疑他身份有问题。   可话到了嘴边,几度嗫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身份是虚构的,交易也是假的,情话也藏在任务之下吞吞吐吐,无法彻底坦白,唯有两具肉体交叠的真刀真枪,让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一点依凭。   为这个任务,他已经说过太多虚虚实实的话,在这一刻,在这个和自己童年勾连不清的地方,他不想骗江星野。   这样很不专业吧,算什么金牌线人呢?   孟舟在心里唾弃自己,可人怎么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性,拎得清,拎的谁?谁来拎?   他像被什么催促着,快步向前,赶上前面靠盲杖走路的江星野,攥住男人前后摇晃的手,叫道:“瞎子,我……”   一腔话正要喷涌而出,却被江星野的一根手指拦住,他的手指又变凉了,草木的凉意,抵在孟舟的唇上,像贴上一剂清热解暑的药。   “别说,”江星野摇头,“记住,你从没来过这。”   孟舟一怔,瞎子这是主动替他遮掩,他在保护自己。咽喉蓦地一紧,他艰涩地开口:“可他们要是知道,你撒谎……”   “撒就撒了,又怎么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撒谎,”江星野觉得“撒谎”这词有点好笑,笑得眉眼弯起,“你不是老骂我是骗子吗?”   “……哦。”   孟舟听着,怎么觉得他对撒谎还挺自豪的?也对,这人撒谎跟喝水吃饭一样信手拈来,比自己娴熟多了,想来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这样安慰自己,孟舟的心房却仍跟踹了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真烦人。   “孟先生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三言两语就漏洞百出,”江星野安慰小孩似的,摸摸孟舟的头,“我们恐怕还要在行馆待蛮久哦,你这样真的能行?”   莫名被看扁,孟舟烦躁不已,他平时才不会这样,只是面对江星野,才忍不住想说真话。他挥开男人的手,没好气道:“瞎摸什么,你没听过一句俗语吗?‘男不摸头,女不摸腰’,只有长辈……”   俗语科普还没讲完,他的腰就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耳边就听江星野轻飘飘说:“那我摸这?”   草,腰更摸不得!   孟舟气急,张口就要咬他耳朵,不料江星野听风辨位,轻巧躲了过去。   一招不中,孟舟也起了好胜心,吸气沉肩猛然撞向江星野。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一米八多的精壮男人高速冲过来,杀伤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江星野本来还老神在在的,一听动静不对,脚跟一错,腰一拧,唰唰唰,几个漂亮的后空翻,一下就和孟舟拉开了距离,根本衣角都没让他碰到。   孟舟惊呆:“哇靠,怎么做到的?!”他知道江星野会武,可这手亮得……和前几次床/上打架不可同日而语。   江星野要是现在跟他说他会轻功,会飞檐走壁,孟舟说不定都会信。之前什么养蛊、下蛊,本来也是无稽之谈的东西,被他那张嘴说出来,好像就倍加可信。   顾不得刚才还在生气,孟舟两眼放光,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新手机,缠着江星野要电话,说是要虚心请教打架,心里却想着,等他掏空了江星野压箱底的那些,说不定就能欺师灭祖,电视剧和小说不都这么演的吗?   “哎,三脚猫功夫,没什么好学的,”江星野一边推辞,一边往行馆大堂走,“孟先生已经很厉害了,还要学什么呀?学插花、学手作好不好?”   “那些我看你会就够了,我一个粗人,没那天赋。”孟舟对自己相当有自知之明。   两个人在大堂拉拉扯扯,孟舟抓着江星野的手臂不松手,兴冲冲点开通讯录,却发现空空的联系人列表,早就躺着江星野一个人的信息,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怀疑看错,孟舟使劲眨了眨眼睛,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靠某人安排。   这瞎子,心眼子怎么那么多啊?早就把联系方式输进去了,路上却一句不提,还和他推辞半天,原来得到的早已得到。   唇角却不知不觉弯了起来,可他就喜欢瞎子心眼多,心思绕,肉眼看不见,心眼多点多正常啊。   耳听得秦知俊带着一队人从大堂一侧的门走出来,朝他们打招呼:“哎孟先生,你总算上来了。”   孟舟闻言,想起自己在车上想好的计划,故意沉下脸,对秦知俊道:“秦总,你们的待客之道,就是把客人丢在山下,大热天自己爬上山来吗?”   “哎?”秦知俊吃了一惊,对江星野说,“小江,你没带孟先生坐索道吗?”   孟舟呆若木鸡:“什……么?索道?”   当年他来这里玩的时候,确实有索道,可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人来,索道也早就废弃不用了。   “这山上本来就有索道,年头有点久了,我们修复保养了一下,就可以用了。”   从山下坐索道,到山腰下车,再走僻静小路步行一段时间,即可到达花泉行馆所在的天溪山次峰,所需的时间和体力都很少。   可孟舟不仅没坐上索道,还被某个瞎子使唤,一脚一把汗地背着个成年男子爬上山。   他妈的,现在腿和腰还是酸的。   孟舟转头就想把江星野就地正法,却见此人面不改色,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已经修好了?这不是前段时间才坏过嘛,我觉着不保险,所以就带着孟先生走走山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不比坐那个颤巍巍的老爷车好多了?”   说着,江星野热络地握住孟舟的手,像只是在寒暄,笑得清爽怡人:“你说是吧,孟先生?”   “是啊,江店长真是费心了。”孟舟笑得呲出尖牙,脸色黑透。   要死呀,他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第39章 上瘾   顶着一张黑脸,孟舟重重捏了捏江星野的手,看他笑脸僵住,脸色白了一白,才满意地跟着秦知俊去安排好的山景房。   窗明净几,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涛涛林海,树尖徐徐升起几团白雾,想来便是室外温泉。   夏日金光垂照,林风四起,眼前就如仙境般云蒸霞蔚。   不光室外有温泉,房里也有,偌大的阳台,是地道的无边泳池,一眼望去,碧波荡漾,和山景浑然一体,令人心旷神怡。   “怎么样,孟先生?”秦知俊温和一笑,虽有意讨好,但姿态并不卑微。   房间装潢早不见90年代的风格,彻底翻修成符合当下审美的轻奢风,床铺器具一尘不染,电视游戏样样具备,孟舟也实在很难挑出毛病,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句:“马马虎虎。”   难办了,扮演一个挑剔金主,好像还挺有难度?   离饭点还有时间,秦知俊体谅孟舟路上奔波,让他先在房里休息一会儿,到饭点再聚。孟舟又打探了几句糖的事,秦知俊只说人还齐,吃饭时再细聊。   “还有谁要来?”孟舟挑眉,终于找到挑刺的地方,“不是说,入园的客人只有我一个吗?”   “孟先生多虑了,不是客人,是自己人,”秦知俊说,“就是尹照尹医生,昨天您见过的,那些糖果也都是他研发制作,他比我们更清楚细节。”   孟舟脸上不显,心中却是一惊,原来昨天楼梯间江星野说尹照是“自己人”,是这个意思。   昨晚他虽然走得急,但那么短的接触他也看得出,尹照和秦知俊对话浮皮潦草,说话时眼睛都懒得看对方,只有对着江星野和自己的时候,尹照才认真些。   怪就怪在,他对他干嘛要认真呢?他们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吧?   孟舟记得,当时握手寒暄的时候,尹照说的话第一句话是:“孟先生,久仰。”   很常见的套话,可回想起尹照当时的眼神,他总觉到哪里不对劲,目光里好像隐藏的是另一句话,“好小子,原来你就是孟舟”。   等人都走光,孟舟把房门关上,才忽然醒觉,全程江星野似乎没有多说一句话,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淡了许多,也不知在想什么。   爬山的时候,他和江星野一边聊一边走,美人在侧,风景过眼,并不觉得多么累,可这一停下来,积攒的疲劳便汹涌地从脚底涌上来。   本来还想去泳池里泡泡舒缓一下,但一看日头已经升高,阳光大盛,出去就要被烤焦,也就放弃了念头。   也顾不得身上脏不脏,孟舟就这么合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陷进被窝的怀抱。   裹住他的是人造的蓬松感和清香,一点多余的气味都没有,没有花香,没有山间清晨的空气,更没有江星野的气息,冷冰冰的。   还不如爬山的时候,顺势滚倒在草地里休息。   孟舟倏然睁开眼睛,嘴角泛起苦笑,难怪江星野要带他走山路,他知道他看过,闻过,听过,感受过,就会上瘾。   那个瞎子,眼睛是精美的摆设,也没有读心的能力,却总能看穿他似的,知道他会喜欢什么。   或许不只是看穿他,江星野看穿的东西太多,所以脸上笑得再逢迎,再柔媚,都和骨子里蝇营狗苟的人不同,和秦知俊他们站在一起时,这种差别尤为一目了然。   所以孟舟才想把他从火坑里拉出来,他们根本不是一路的。   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即便嘴巴闭紧,眼睛里也会流出求救信号,他不会认错。   江星野根本不在乎钱,认识他以来,孟舟从没见过他穿过什么名牌,用过什么奢侈品,吃饭也是和店里其他人一起点廉价外卖。   除了那次红人节被逼换装艳惊四座,他平时着装极为简单,几套统一制服来回换而已,仗着自己长得好,随便来。   那他在乎什么呢?   在乎花长得好不好,在乎什么样的花配什么样的客户,在乎雨会不会打湿无家可归的野狗,在乎他的伤痛不痛,在乎某人第一次在下面爽不爽……   打住打住,孟舟无可奈何地按住脸,怎么越想越歪了?   午饭时间,尹照姗姗来迟,等人都到齐,孟舟已经饿得看什么都觉得好吃,却还得绷住自己的人设,尽量细嚼慢咽。   毕竟,哪个有钱人会是饿死鬼投胎?   他小时候也当过有钱人,只是那时候懵懂无知,不懂什么是有钱。等到长大,吃过穷的苦,遭过饿的罪,当少爷的童年记忆早被盖得严严实实。   就像这个翻修过的行馆,得剐掉一层皮,才能瞥见一点痕迹。   能上桌吃这顿饭人不多,拢共也就孟舟,江星野,尹照和秦知俊四个人,车若这种身份,只能在外面候着。正如秦知俊所说,今天这座行馆,这个秘密花园,只接待孟舟这一位贵客。   江星野垂头舀着碗里的酒酿圆子,又是满桌甜口的本地菜,食之无味。连酒也温吞,没劲。   他只能和昨晚一样,配合尹照一唱一和,干着谈笑助兴、推杯劝酒的勾当,保持氛围不冷下来,秦知俊这把年纪的人,最喜欢这种团聚一处、虚伪亲昵的场面。   全桌大概只有孟舟是真情实感地在吃饭。   不得不说,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揣着八百个心眼,就算面前是山珍海味,江星野也吃不下,孟舟居然吃得下去,还吃得这么香。   不知道该说他牛,还是狗,什么也妨碍不了他进食,呼噜呼噜吃就完了。   尹照正在介绍新款“糖”比前代进步了哪些方面,孟舟似乎听得云里雾里,放下筷子,冷不丁说道:“尹医生,这里是自己地盘,说话就开门见山吧,还打什么暗语啊?什么这个糖、那个糖的,不就是药吗?”   此话一出,众人一齐噤声。   孟舟对这种冰冻的氛围毫不在意似的,拿起手中筷子,敲起酒杯,叮叮当当,像要一块一块敲碎当下这凝结的气氛:“这是让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直抵天堂,也直落地狱的毒……药啊。”   江星野端起酒杯,掩饰自己扬起的嘴角,他一点也不意外,孟舟会这么大剌剌捅穿这种刻意营造的酒桌氛围,露出藏在悠闲庄园、馥郁花田之下的丑陋。   孟舟从来都是这样,他身上有自己所没有的勇气。   好玩的是,孟舟越是张狂,秦知俊这种疑心重的人精越会觉得他深不可测。   果不其然,秦知俊截断孟舟的话锋,安抚道:“哎哟哟孟先生,这话怎么说的?怎么是毒药呢?这年头,找点乐子多不容易,吃点糖应当的呀。您也试吃过之前的旧版,很爽吧?我看您也没有中毒的样子,不仅很健旺,胃口也好得很,这一桌子菜可还合胃口?”   江星野微微扬眉,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杯壁,孟舟当然不会中毒,估计就没咽下去。   不过秦知俊到底是常在生意场上混的人,几句话像一记回旋镖,又把话题扯回到吃饭上。   说到吃,孟舟直愣愣道:“秦总,刚才爬山耗的体力有点大,我还没吃饱呢,能再加几个菜吗?”   秦知俊大方道:“孟先生不必客气,还想吃什么,尽管点,我们这的厨子,什么菜都能做。”   “真的吗?”孟金主哈哈一笑,大手一挥,“那就让厨房再做豆豉烤鱼、口水鸡、油炸米粉皮,端上来。”   他看似随口报了几个菜名,听在江星野耳里,却分为耳熟,正要仰脖吃酒的动作也微微一顿,怎么这样巧,这些菜都是自己爱吃的?   秦知俊叫来车若,吩咐一番安排下去,不多时,色泽鲜亮、油光发红的几道菜上来了。   “孟先生本地土著,竟喜欢吃西南辣味?”秦知俊稀奇道。   “喜欢啊,秦总不是说我胃口好吗?胃口好,生意才做得广嘛。”   孟舟重新提起筷子。   一众甜口江南菜中,新加的那几道,看上去非常醒目,他的筷尖掠过满桌子菜,不经意地在江星野身上略停了一停,说:“我虽然从小吃甜长大,但是麻辣的西南口味,一旦尝试,就和你们的糖似的,会让人上瘾。”   秦知俊似笑非笑:“是吗?可我在滇省待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那里的口味,回到家乡,还是爱一口甜。”   孟舟夹起一块香喷喷的豆豉烤鱼,十分自然地添进江星野的碗里,颔首道:“这很正常,秦总年纪大了,比不得我们年轻人,是该修身养性,吃点清淡的,免得没尝到什么滋味,还伤了肠胃。”   刚刚才热起来的场子,顿时又一次僵冻。   秦知俊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平时就极在意自己的仪容,坐到这个位子,还保持着翩翩风度,不说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也绝不会被人当面这样下面子,谁敢说他一句老?   他颧骨下的肌肉几番抖动,倒真的显出几分老态了。   无人开口的死寂,在酒桌上蔓延。   这时,桌上咀嚼声渐起,不急不慌地打断了沉默的扩散。   江星野慢条斯理地吃起碗里孟舟给他的烤鱼,白牙剔骨拆肉,红舌舐汤吮汁,吃得那叫一个齿颊生香,秀挺的鼻子微微吸动,似要把香气也全盘吸入,鼻尖上辣出几滴细汗,映出薄红的秀色。   他全然不知刚刚桌上的唇枪舌剑似的,把大半桌江南菜扔在一边,心无旁骛地昭告自己的偏爱。   这画面落进孟舟眼里,却没那么简单。   因为桌底下,江星野的鞋尖正蹭着他薄薄的裤腿,一上一下,荡荡悠悠地摩擦着,撕咬着,上面吃个不停,下面也磨个没完。   孟舟喉结一滚,耳根抽动,埋头再想专心吃眼前的菜,却已经心不在焉。   好痒啊。   秦知俊喝下一杯黄酒,镇住了脸上的怒色,他推了推眼镜,笑道:“孟先生今天火气有点大啊,是秦某哪里得罪了您吗?还是小江哪里服务没做到位?”   “咳,”孟舟开口感觉自己嗓子有点哑,像被什么黏住了似的,特意清了清嗓子,“秦总想多了,我这人吧,讲话不拐弯,要是有误伤的地方,你多包涵。”   他抬起头,硬塞给秦知俊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家都是来做生意的,我想直接点,总没坏处。”   “这话说得是,”尹照瞅准时机,插话打圆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坦诚,孟先生为人直爽,有话直说,一看就是讲诚信的。”   秦知俊叹气:“既然如此,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是卖家,孟先生是买家,不能让客人满意,那就是我们的过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车若,去把‘点心’带上来,让孟先生看看我们的诚意,消消火气。”   “是。”车若应声退下。   点心?孟舟皱起眉头,怎么除了糖,还冒出个点心?   他正疑惑,不多时,就见一队年轻漂亮的男人走近桌前,心中惊疑不定,这是……点心? 第40章 电话直播   这队男生目测年纪不出二十,个个水灵得一把葱似的,正处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阶段,骨架肌肉初具男人的挺拔硬朗,脸却仍有少年的清澈懵懂。   夏衣轻薄,勾勒出男孩们纤腰楚楚,薄肌微露,眸光忽闪,眨动着清纯和腼腆,与初涉都市的好奇,融成一种奇妙的诱惑力。   最奇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微妙地和江星野相似,要么是下垂眼重合,要么唇角上翘微笑唇,要么是精致的骨相相像,连耳朵上都和他一样戴着耳钉。   不过,他们并没有江星野那种惊心动魄的白,他们的肤色反倒和孟舟更相近。   “秦总,这是什么意思?”一群美人胚子站在眼前,孟舟丝毫不觉得赏心悦目,只眉头紧锁,摸不着头脑,秦知俊弄这么多赝品来做什么?   秦知俊脸上露出一种“是男人都懂的”揶揄笑容,他道:“听小江说,孟先生喜欢美人,胃口又大,这些孩子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都没被人碰过,保证新鲜,您想挑几个都行。”   啥?孟舟有一瞬间呆滞,视线不由自主飘到身旁江星野身上,这瞎子怎么乱造谣?好好的,怎么给他选起妃来呢?   什么叫喜欢美人胃口大?还挑几个都行?这是要叫他饭后剧烈运动一下,被这些漂亮小0榨干?   孟舟盯住江星野,这家伙此刻没在吃鱼,桌底下的小动作,也随着这队人的到来停了,但他又开始啃口水鸡,还是那副惹人遐思的姿态和神情,吃个口水鸡都勾人。   也许不是他故意勾人,是自己自愿上钩罢了。   可他怎么还有闲心吃菜?他就一点不担心自己真点几个回去暖床?   这不对劲,孟舟想起酒吧那晚,江星野知道他找Kevin是演戏,都气得咬他脖子,事后的清晨,还痛斥自己“玩过就不新鲜”,活脱一个醋坛子。   眼下怎么如此反常?   难道,他不能在秦知俊面前暴露什么吗?   “孟先生,你看小江做什么?”秦知俊见他凝视江星野的时间有点长,取笑道,“小江不会介意的,让VIP尽兴,是我们的服务准则。”   孟舟心慌意乱,强自冷静道:“秦总,这不……”   拒绝的话刚溜出嘴边,小腿就被江星野踢了一下。   什么意思?为什么瞎子还不让他拒绝?   电光火石间,孟舟福至心灵,想通了。   那晚红人节秦知俊看着他在Kevin和江星野之间,选择了江星野进休息室。   事后江星野不仅没有暴露那晚他们谁上谁下,甚至还夸大其词盛赞他多猛,所以秦知俊才会给他准备一堆漂亮男孩,还都是照着江星野找的。   所以在秦知俊眼里,他的人设就是这样一个又爱玩又好漂亮男孩这一口的金主,所以江星野才暗示他别拒绝,警告他别崩人设?   他妈的,这个人设穿上就脱不下来了是吧?那死瞎子难道就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去睡别人?!   “这不太好吧,”孟舟心中怒火越烧越炽,续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脸上已经换了一副痞气轻佻的神态,“看他们这副身板,我怕会吃不消啊。”   其他人听了顿时会意地笑起来,那些男孩的脸上也恰到好处地飘起红云。   孟舟看见江星野也跟着笑,那笑像一层薄雾,轻飘地托在脸上,双颊泛起酒意的酡红,比那些赝品艳得多。   饭毕,孟舟随手点了两个男孩,他眼光高,挑的是一队人里姿容最出色的两个,只是心里清楚,再出挑,又怎么及得上正品?   他要回房,众人都起身送他,孟舟却说不用,左手揽过男孩的纤腰,右手揉揉另一个的屁股,嘴里还不羁地叼根烟,在嘴里翘上翘下,他对秦知俊道:“多谢秦总美意,我先去午休了。”   秦知俊笑道:“孟先生要是玩累了,可以去泡泡温泉,室内室外的都是24小时随去随用,晚上我们再聊正事。”   “我会累?”孟先生嘴角斜勾,手指掐了掐身边男孩的颊肉,眼珠却往江星野那边一飘,“秦总不妨问问江店长,我累不累。”   秦知俊听他这么一说,便想起红人节的第二天,江星野回来时脖子上的牙印,前一晚战况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他哈哈一笑,也意味深长地看向江星野。   “这个嘛……”江星野抿唇一笑,摇摇晃晃地歪向孟舟。   孟舟看得神经一跳,心里晓得瞎子擅长装醉,却也不敢确定他此时的醉意,有几分演,几分真,下意识手一动,就要去扶他。   谁知瞎子并不领情,中途一转,晃进了尹照的怀里。   “哎呀星星,怎么又喝多了?”尹照无奈地皱眉,宽厚手掌温柔抚摸江星野后脑的发丝,一副早已习惯照顾他的样子。   孟舟看得眼睛都要红了,这个尹照什么玩意?原来自己还是搞错了那句“自己人”的意思?   江星野软乎乎地趴在尹照身上,头蹭着男人的颈窝,在他耳边呼气,失焦的眼睛亮得诡异,像湿淋淋的月亮,水光湛湛:“阿照,送我回房。”   阿照?叫得可真他妈亲热,孟舟气得脑门青筋突突跳,眼里寒光蜇人,他用力搂紧身边两个男生,脚下生风,回自己房去了。   猛地推开房门,孟舟撒手松开两个男生,抓起床上的枕头乱打一通,嘴里骂着“死瞎子”,“好一个自己人”,“不是说只做1吗,怎么碰到医生那么骚”之类的胡言乱语。   两个男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但之前也受过专业培训,“老师”告诉他们,有些客人的癖好会很怪,要多包容配合,但从没说过,还有孟舟这种奇葩客人。   这时候是应该直接脱衣服,还是上去陪客人打枕头?   孟舟发泄完一通,仍嫌不够,但好歹是想起房间里还有无关人士,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正要开口,却见其中那个年纪稍大的男生,一眨眼扒光自己的衣服。   “等、等会儿,我都还没提要求,怎么就脱了!”孟舟赶忙遮住眼睛,指指点点道,“做服务行业,要照顾用户体验的,懂不懂?”   这些人的服务水平,真是离服务界的帝王——江星野差远了。   呸,孟舟转念一想,他这个时候还夸瞎子干嘛!   脱光衣服的小哥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他一边把衣服套回去,一边说:“老板点我们,不就是要做这个的吗?”   “哥,老板可能不喜欢一上来就这么主动的,”另一个男孩声音甜软,分析道,“估计他更喜欢那种欲拒还迎的。”   孟舟一听这称呼,纳闷道:“你们俩是兄弟?”   两个男生对视了一眼,摇头。   孟舟看见他们对望的眼神,全明白了,那是有情人才有的目光,原来这两位不是亲兄弟,是情哥哥和情弟弟。   这么刺激的吗?那倒好办了。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指悬在江星野的号码上,一边问那两个人:“你们叫什么?”   此时的走廊上,江星野和尹照并肩走着,步态稳重,没有一丝醉态。   尹照想起刚才孟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他那个表情,我真怕来他冲上来咬我,真的和狗一样,牙都呲出来了。你也真是,逼他干嘛?”   “不这样,让姓秦的看出破绽怎么办?”江星野微笑道,“而且我就喜欢他为我气疯了的样子。”   “变态,”尹照啧啧道,“你就不担心他真的一气之下,报复你?那两个小子,长得可不差。你不是说,他最喜欢漂亮的?”   “是啊,”江星野眼神一暗,“如果真是那样……”   他话还没说完,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划开手机,江星野刚开口说了句“喂”,就被对面的孟舟粗声粗气地打断:“江星野,给你免费直播,你听不听?”   “什么直播?”   “带劲的。”   没过多久,听筒里传来了两道黏糊糊的低吟,和孟舟逐渐加重的呼吸,还有一些一听就不对劲的求饶和喟叹。   那声音大得把尹照都吸引过来,他稀奇地听了一会儿,惊讶道:“三个人的声音,我去,真玩这么大?”   他挠了挠卷发,想笑又勉强憋住,这下玩脱了吧。   尹照刚想揶揄江星野几句,就见自己的好友咬着唇,脸色煞白,活像个索命的白无常,嘴角却高高扬起,似一把弯刀,锋利得令人胆寒。   “星星,你没事……吧?”   “嗯……怎么样?江星野,我亲力亲为的直播,够劲吧?”   房间内,孟舟压低嗓音,对着话筒使出自己平生最性感的声线,说完这句,赶紧挪开手机,捂住嘴偷笑。   他转身又把话筒对准两个坐在沙发上演出的敬业演员,受过专业训练的水平就是不一般,有情绪,有迂回,有爆发,十分有临场感。   孟舟恨不得当场给他们鼓掌。两个男生自称一个叫不萨,一个叫泽彩,都是滇省出身,同村的好“兄弟”。   演技优秀,加上感情滤镜,两个人彼此凝视,还没做什么,只是随便摸一摸,脸就红得一塌糊涂,叫声里的感情饱满得要溢出来。   这两个人虽然互相爱慕,但显然还没有越过那条线,动作有些生疏。   如今因为帮这个忙,二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反复揉搓,都快戳烂了,望向对方的眼里除了情,更有欲望。   不萨觉得这个老板真的怪里怪气,当时这个英俊的男人坐在床上,手支下巴,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两只眼睛乌亮亮的,跟琉璃珠似的,问他们的姓名,为什么会来这里,做这个活。   全身放松的姿态,不像是来说教的,只是单纯的一种好奇。   渐渐的,不萨便也放松下来,娓娓道来。   他告诉孟舟,族内有走婚的习俗,婚恋十分自由,可再自由,也没到包容同性的地步,他和泽彩两个人在村里只能以兄弟相称,非常煎熬。   偶然从游客嘴里得知,外面的世界对同性相恋并不排斥,于是狠下心私奔离乡。   可因为汉字不熟,学历不高,二人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寸步难行。   多方寻觅打探,才听同样外出打工的族人说起,某处招工不要求学历,工资还颇高,他们欣喜终于找到一份好工作,去了才知道,竟然是皮肉交易,再想逃却是不能了。   孟舟没想到自己好奇一问,揭开的却是别人的一道伤疤,两个年纪这么小的孩子,眼睛还淳朴得不曾被风雨吹打,人生却已经深陷泥沼。   心下一阵恻然,他把身上仅有的现金都给了他们,想手机转账,才想起这部手机不是他原来的那部,便许诺他们,演完这场戏,他会找借口带他们离开这个虎穴,之后再想办法给他们找份真正的好工作。   但不萨知道,没有用的,他们一定还是会回到这个泥坑,不用秦知俊派人抓,他们自己就不得不回去。   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离不开那些糖了。   一步踏错,步步错,这个世界的容错率对他们来说,从来都是很低的。   手机还在通话,戏还要演,不萨却渐渐走神,都怪他自己起心动念离开村寨,泽彩犯了什么错?他只是跟着自己而已,可自己非但没有保护好他,还害得泽彩和他一起沉沦。   他久久凝视着泽彩,不知不觉停下了表演,可那眼神却看得泽彩浑身一颤,小声提醒道:“哥,你别……”   别这样看着我,太悲伤了。   泽彩话未说完,就被倾身而来的不萨,用唇舌堵住了。   正在直播的孟舟瞠目结舌,慌忙挂断电话,一时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总不能棒打鸳鸯,把正吻得如胶似漆的两个人拉开吧?看目前这个态势,这两个人,可不是一个吻能完事的啊。   作为贴心老板,他是不是应该把床让出来,自己出去避避呢?   孟舟想到做到,立刻站起来,迅速倒退着往阳台泳池退去,正想说“床给你们,你们随意”,身后忽然传来江星野凉凉的一把声音:“怎么就挂电话了?我还没听够呢。” 第41章 我们恋爱吧   孟舟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猛地被江星野从背后抱住,两条水淋淋的手一只捂住他的嘴,一只缠住他的腰腹,拖着人就往后急退。   那一瞬,他恍惚觉得,这是江星野吗?这他妈难道不是哪来的绑架犯?   他的后背紧贴着江星野鼓起的胸肌,也是湿淋淋的,耳后正滴滴答答下着一场小型的雨,全是江星野身上流下来的水。   活像个水鬼。   很快,孟舟没功夫想东想西,没功夫想房间里的春光,想江星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窗外站了多久,想他为什么会浑身是水。   因为他和瞎子一起沉入了无边泳池。   温泉水本该很舒服,可猝不及防栽进来,孟舟毫无准备,不假思索地奋力挣扎,身体却被江星野牢牢捆住,两个人像被胶水黏在一块,又被水压轧成一体,沉沉地往池底坠。   孟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泳池挺深,要淹死人很容易。   瞎子到底是发的什么疯?!   他勉强睁开眼,眼前却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碧绿,勉强辨别了一下,张嘴就想咬江星野的颈窝,太着急,好死不死呛水了,窒息感陡然扼住喉咙,清晰的意识渐渐远去,变成池水一般朦胧的绿。   一阵剧痛唤醒了孟舟,男人咬开他的唇,给他渡气。   混沌的绿里掺入了鲜红,唇上的血线在碧水里徐徐散开,他被江星野渡来的气和痛拯救了。   唇齿相依,二人接着这个血腥的吻,拥抱着缓缓上浮。   浮出水面,踏过两个阳台泳池的边界,孟舟的鞋里灌满了水,每走一脚,就种下一个水洼,慢吞吞的。相反,江星野却是赤着脚,像是早就有备而来,下水前就脱了鞋。他拖着孟舟这只新晋水鬼,向池边自己的房间急行。   孟舟恍然醒觉,江星野原来就住在自己隔壁,两间房的无边泳池紧挨着,他悄无声息地渡水过来,别说掳走谁,杀个把人都轻而易举。   这举动细想起来,似乎哪里微妙地透出一丝不和谐,可此刻的孟舟,整个人被按在江星野怀里,嘴唇仍被他持续不断啃咬,屁股和腰都被他一手掌握……   脑子早糊涂了,哪还有余力思考?   进房后被重重摔在床上,孟舟终于觅得反击的机会,他愤怒地掐住江星野的脖子,把人掀翻,跨坐到瞎子身上,一边狂躁地甩掉湿坏的上衣,一边红着眼睛,恶狠狠质问:“你到底发什么疯!”   衣服像抹布一样甩在地上,江星野委屈的声音沙哑地响起:“你还问我?”   他垂着眼,脸色苍白,水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滴落,落泪似的,真真我见犹怜,却不耽误手上动作,三下五除二,扒掉孟舟碍事的裤子:“和他们好玩吗?”   “……不是你让我顺势答应的吗?”说到这个,孟舟也来气,他气冲冲地配合江星野的动作,褪去了外物,抡起拳头威胁,“别跟我倒打一耙,我现在火大,先算算你和尹照的帐!”   “是我让你答应的,”江星野截断他的话锋,抬起眼,眼里盛着一汪深沉的怒意和欲望,“可我后悔了,我很生气,气疯了,哪怕是假的,我也受不了。”   “你他妈……”孟舟重重叹了口气,还想骂人,话音却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碾碎了。   ……   这一疯,直到天昏地暗,日落西山。   床单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孟舟把它团起来,掩盖上面大片的水迹和白色印记,连同二人腌菜一般的衣物,一起扔到行馆配置的洗烘机里。   来得匆忙,两人都没有换洗衣服,清理完只能穿浴袍对付一下。孟舟任浴袍大敞,只虚虚一拢,露出胸前欢爱的痕迹,不是他有多豪迈,是有的地方肿起,和衣料摩擦会难受。   他蹲在洗烘机前,看机盖里床单和他们的衣物翻滚跌宕,仿佛看见了刚才的自己。   机器轰隆运转的声音,太过家常,让他生出一些恍惚,好像这只是普通居家的一天,和恋人情之所至后的片刻闲暇,而不是在不法集团的鸿门宴上暗渡陈仓。   恋人做快乐事可以毫无负担,随心所欲,他们却只能从各自枷锁的缝隙里,偷来一晌贪欢。   洗烘机透明的前盖上,映出落地窗前江星野修长的侧影,孟舟抬手描摹瞎子的轮廓,想起刚才躺在床上,江星野吻着他汗湿的长发,解释说尹照其实是严殊的爱人,他只是配合江星野在秦知俊面前做戏,因为在锦绣,尹照的人设就是江星野的人。   心下的酸涩并没有因此缓解,孟舟明白江星野那句“哪怕是假的,也受不了”的感觉了,不由得开腔道:“为什么要有人设?”   为什么都要活得这么累?   “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人设么?你是爱玩又冷酷挑剔的金主,”江星野斜靠在落地窗前,指间夹着烟,点点孟舟,又点点自己,笑意微凉,“我是狐狸精,到处勾引人,阿照最惨了,是被我迷惑得五迷三道,听我使唤的药剂师。秦知俊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孟舟喃喃:“原来你和秦知俊不是一心的,之前我还那样说你……”   “不是道过歉了么?”江星野擦亮打火机,点燃手中烟,“谁会和那种人是一心?”   孟舟揉了揉自己紧锁的眉心:“你怎么都不问问我?”那道疤被瞎子亲了好多下,现在还麻痒痒的,像要长出新肉。   “问你什么?”江星野嗤笑道,“我不想知道。”   孟舟愣了愣,转头看着江星野,只见美丽的男人神态慵懒,慢悠悠吐出乳白色的烟圈,精致的五官笼在薄烟中,似近实远。   到此为止了,江星野宁愿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越少,他也越安全。   孟舟总骂江星野骗子,可自己不也一样在骗他,利用他?他不想再聊这些,晃晃脑袋,驱走那些公事,转移话题道:“那你怎么知道刚刚电话里我是骗你的?”   哗的一声,他听见落地窗被江星野拉开,一阵清新林间晚风随之袭来,吹散一室腥甜的气息。   江星野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道:“很好猜啊,你演技太烂,喘得不真,扯人家演技派的后腿了。”   “不可能!我演技好着……”孟舟一拍大腿,猛地就要站起来,才一动,就牵扯到痛处,疼得脸都皱起来,“嘶……”   几乎是直接干,又疯了一下午,痛是难免的。   “不骗你,”江星野忙把孟舟从地上捞起,让男人背靠着自己胸口,他垂下头在孟舟敞露的锁骨磨蹭,嗅闻着他身上沐浴露的清香,“你动情的时候,比电话里喘得好听多了。”   好吧,孟舟喉结滚了滚,他就当夸奖收下了。   他抓住江星野往下探的手,无奈地咬咬瞎子耳垂,蹙眉道:“别,我那也痛,你就一点不累?”   “对你,我就不累。”江星野闷声笑笑,笑声震动孟舟的耳膜,钻到心里去。   江星野合身抱住孟舟,带着他一起轻轻晃动,语调幽幽,透着一股撒娇的味道:“对不起,都怪我太冲动了,还有哪痛?痛得厉害吗?”   仿佛是真心悔悟,江星野一边摸他,一边问,摸得孟舟声音变了调,才说这里的温泉疗伤极佳,虽然没有好用的膏药,去泡一泡也能缓解。   二人脱去浴袍,十指相扣迈入池水。   和来时涉水的窒息不同,此刻孟舟才真正感受了一把泡温泉的快乐。   他本以为夏天泡温泉,会热得烦躁,可山里气温降得早,又经历了一下午的鏖战,浑身疲累的身体,被一大团暖融融的水包围着,悠悠托举,放松得随时可以闭眼睡去。   夕阳正是最美的时刻,水里的血早已消融,但红日倒映在绿水里,波纹晃晃悠悠,摇碎一池的红,反射到二人裸露的身体上,水灵灵的一层斑斓的金红。   江星野掬起一捧水,往孟舟身上浇,手指缓缓按了一下孟舟腰肌,笑道:“要不要感受一下盲人按摩?”   这什么地狱笑话?孟舟没忍住笑了。   却听见江星野又说:“一开始我有忍住的,怕弄疼你,是你说越痛越爽,骂我是不是没吃饱饭,那顿饭我是真没吃饱,可又不能叫你失望,对吧?哪知道……”   孟舟脸臊得通红,行吧,是自己先纵容的没错。   他仿佛已经渐渐习惯,那些掺着痛意的欢愉。他依然怕疼,依然对痛敏感,却因这份敏感,对江星野给他的痛,甘之如饴,日益沉湎。   “你行不行啊?”孟舟昂起头,自行打断遐思,“手法不专业,我可不会给钱哦。”   江星野低身笑:“我不要钱,要人。”   孟舟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手撑着泳池边,把宽厚背肌和窄劲腰肌展露给江星野,任由瞎子的手游走在身后。   仿佛江星野真的学过盲人按摩,曾把这当作谋生技能,他手法极为老道,孟舟被按得浑身舒爽,常年劳损的部位,被一一松解,好久没有这样松快过。   “我早就想说了,”江星野一边干活,一边道,“你身上有不少疤痕。”   “那是……当然啦,男人的勋章嘛。”孟舟从鼻腔里哼出回答,太舒服的同时,也会忍不住痛叫一下,想说的话因此被切割得断断续续。   “你……听过一种……说法吗?”   “什么?”江星野贴在他身后,听他要说话,下手渐渐轻缓下来。   “所谓辣味,其实是一种微妙的痛感,人们喜欢吃辣,其实就是喜欢这种痛,”孟舟回头,亲上江星野被温泉打湿的唇,“怎么办?我好像就特别偏爱西南辣味。”   江星野按摩的动作一顿,旋即双臂圈住孟舟,两边唇角一翘,吮着他送上门的唇,厮磨间隙,哑声发问:“孟先生,我们这样怎么感觉好像在谈恋爱啊?”   “不可以吗?”孟舟目不转睛盯着江星野那双盲眼,看他浅棕眸子,在夕阳下越发灿烂夺目,“江星野,我们恋爱吧。”   他说出来了,管他时机对不对,什么拎得清不拎得清,他就要说。   可江星野的反应却十分诡异,他愣住了,一贯游刃有余的神情消失不见,他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被什么从天而降的重物砸中,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脸有没有被砸坏。   不像被人告白,倒像听见什么噩耗。   孟舟的心猛然一沉,从没想过,自己的告白换来的会是这个,没有喜悦,没有激动,没有摊牌后的深情相拥,纵情接吻,他所有的想象都像个笑话。   那一瞬,他忽然不知所措,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似的,心里空落落的,才动念要读取江星野的情绪,就被瞎子推开了。   因为孟舟的房间那边,传来了泽彩求救的哭叫声。   两个人赶忙穿回浴袍,按照原路,匆匆返回原来的房间。   并不难走的一段路,孟舟却走得几度差点滑倒,仿佛行尸走肉,他的心思根本没在走路上,完全是出于本能,跟着江星野动作行动而已。   脑海里始终回放着刚才江星野的反应——   他是拒绝他了,对吗? 第42章 热肠冷心   二人赶到时,房间里一片狼藉,像是被台风洗劫过。   泽彩衣裳凌乱地坐在床下,哭成泪人,却不再喊救命,他似乎累极了,不再相信有谁能救他们。   在他脚边,不萨手脚受缚,嘴里堵着毛巾,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白色的毛巾已经变成了粉色,是被不萨的血染红的。手腕、脚腕上绑着的绳子,是行馆提供的道具,深深地嵌进他的肉里,勒出一道道血痕,身上其他部位还有许多青紫的撞击伤,除了不断流下的汗水,和偶尔痉挛的肌肉外,和尸体无异。   “泽彩,这是怎么了?”孟舟看着眼前的惨状,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事,“不萨……”   “我们来之前,都被秦总逼着吃了糖,”泽彩带着哭腔,声调却诡异地死板,麻木得仿佛已经接受了一切,“那东西很毒,不按时服用,就会发狂,哥不想我上瘾,背着我,把我的那份都吃了……”   一场圆满的欢好,因为巅峰时药性发作,支离破碎。   那时不萨五内俱焚,头痛欲裂,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他完全被狂暴所支配,看见什么砸什么,甚至掐着泽彩的脖子嘶吼着“给我糖,给我糖”。   面对狂暴的不萨,泽彩根本无力挣扎,只能弱弱地叫着“哥”,也是这一声声“哥”,换得不萨神智暂回,他让泽彩亲手绑住自己,堵住口舌,免得酿下大错。   泽彩是安全了,可不萨的痛苦并没有因此减轻,他依然痛得满地打滚,冷汗直流,眼下体力耗光,不萨痛得昏了过去,这才没再动弹。   孟舟不忍再看,重重按了按突突挑的太阳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目睹“糖”的威力,忍不住骂了一声操,说:“这玩意戒不掉吗?”   “神仙也戒不了。”泽彩苦笑着,不由得又掉下两串眼泪。   江星野沉默地听完来龙去脉,忽然开口:“也不是没有办法。”   孟舟和泽彩同时望过去:“什么办法?”   江星野却抿了抿唇,似乎还在考虑什么。   一见他停顿,孟舟便想起刚才泳池里,面对自己告白的江星野,也是这么一副突然刹车的空白模样,叫人心烦气苦。   他横眉怒目,借题发挥地催促:“有话直说,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江星野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迁怒,仍是慢悠悠的语调,说:“你想救他们?”   孟舟下意识点头,一头雾水:“当然,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你有几只手可以救,能救多少人?”也不知他哪里说得不对,江星野听了冷笑一声,“孟先生是古道热肠,可我冷心冷肺。”   泽彩脸色僵硬,强忍泪意,跪在地上膝行到江星野身边,哐哐就给他磕头:“求求你,救救他……”   瞎子任他磕头,无动于衷,好像反正也瞧不见泽彩额头磕肿,眼不见为净。   可孟舟看得见,他又气又急,脑门上青筋一根根立起,转眼就冒出许多汗。他死盯着江星野紧闭的嘴唇,那本是两片很适合亲吻的唇瓣,水润,新鲜,嘴角总是似有若无地翘着,让人一见就想亲近。   但此刻这双唇,却冷厉得犹如江星野的花艺刀,孟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江星野,非要说的话,现在的他,和那天社区活动后台的他,十分相似。   相似的冷漠,相似的厌世,剥离了平时的可亲笑面,不讨喜,很刺人,却也分外真实。   “你既然有余力,”孟舟闭了闭火气上涌的眼,咬牙道,“伸把手又怎么了?”   “怎么了?”江星野冷笑着重复,他偏过头,朝向窗外,秀眉蹙起,背对着孟舟的脸上闪过失望,“你知道什么,就说我有余力?”   孟舟沉下脸,大步走过来,拽着江星野的胳膊就往自己这边扯,低吼道:“那你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什么。”   他看到江星野的眼珠似乎朝自己这边动了一下,嘴微微张开,但很快,瞎子绷紧唇线,猛然把他甩开。   孟舟骂了句“操”,倔劲上来,又去抓江星野,没想到瞎子也执拗起来,干脆一拳打了过去。   泽彩磕头磕得昏头胀脑,从地上抬起头时,就见两个男人已经在房间里缠斗起来,难解难分,一时连头痛都顾不上了,按着自己的脑袋纳闷,怎么这就打起来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斩断了二人莫名其妙的打斗,车若的声音传来:“孟先生,您没事吧?刚才我们秦总路过,听见房里动静不太对,特地叫我来问问情况。”   孟舟才不信秦知俊是路过,保不齐就是来听墙角的,他迅速转换状态,和江星野拉开距离,借此刻的气喘吁吁,掐出一把放纵后的嗓音:“没事,小孩太嫩了,果然受不太住,一下玩得过火了,之后我会注意的。”   倒也不算完全虚假的表演,这一下午他也确实好好放纵了一把,一会儿极乐,一会儿暴怒。   “需要叫医生吗?”   门外,听了回应的车若并没知趣地离开,依然不依不饶地敲着门。   行馆房间虽然隔音不错,但刚才的动静实在大得诡异,就算真是玩成这样,也太危险了。   万一真搞出人命,把警方招惹来,扫黄事小,被他们发现糖的踪迹,一锅端了才麻烦。   他等了一会儿,正想着如果孟舟再不开门,他就找前台拿钥匙开门,门却悠悠地从里面打开了。   门开了一小半,孟舟揽着泽彩肩膀,从里面挤出来,另一只手懒洋洋撑着门框,身上的浴袍半遮半露,毫不在意上面的痕迹清清楚楚,大摇大摆的态度,反倒把车若看得低下头去。   他居高临下地睨了车若一眼,不耐烦道:“有完没完?老子都说了自有分寸,又不会搞死他们,还吵什么吵?”   车若弯腰忙说是是,眼角余光却仍往泽彩身上打量,这孩子只穿了条内裤,身上的爱痕暴露得比孟舟的更多,他眼角发红,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咬着已经破了的嘴唇,局促地说:“车若大哥,我们没事的,只是玩玩。”   玩得这么猛啊?车若乍舌,这个孟先生,连浴袍都吝啬给泽彩穿,真是太残暴了。   “不萨呢?”车若又问。   “我太弱了,哭得不成样子,老板不高兴,哥就替我……”泽彩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埋越低,仿佛已经羞于见人,“现在他累了,在睡觉。”   车若闻言朝门内张望,果然瞧见床上隆起的被子里,躺着一个人,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倒是都对上了。   “怎么回事,客人怎么玩你们还要管?还查房?那要不要我把废掉的套也给你看看?”孟舟怒发冲冠,抓着车若的胳膊就要往里拽,“来来来,你进来看个仔细,看看我们用了多少套,玩了什么play!”   车若哪敢再触霉头,他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忙抽回手不迭道歉,却被孟舟猛地一推,身后猛的一声摔门声,震得他耳朵疼。   哎,这金主,脾气可真大。   耳听着车若的脚步声远去,孟舟才放下心来,对屋内两个同伙低声说:“走了。”   话音刚落,泽彩把目光从门口移到床上,只见江星野掀开被子,跳下床,摸索着拨开盖在不萨身上的衣物,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泽彩立刻紧张得跳起来,扑到江星野身上,揪住他浴袍的衣领:“你给他喂了什么?!”   “毒药,”江星野微微一笑,“省得你再烦我。”   “你!”   泽彩急怒攻心,从没打过架的他,刚刚观摩了一场斗殴,现学现卖就挥拳过去。   不料拳速太慢,拳头无力,不仅被江星野轻松闪过,手腕还被对方擒住,猛地一扭,泽彩便痛得跌坐下去,眼泪又落了下来。   “行了行了!车若才走,你们这是又要把人引来?”孟舟烦得要命,心说这瞎子怎么越来越任性,却并没有把他嘴上说的什么毒药当真。   瞎子说话是这样,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叫人分辨不清,但孟舟却觉得自己渐渐摸出了门道。   江星野做事都有他的目的,哪怕是山间闲逛,也是有意为之,哪怕是下午的打炮,也要和他理清尹照在锦绣干的什么,他的大脑似乎一刻不得闲,什么都提前想到三步外。   孟舟觉得自己想得已经不少,可和他一比,还是小学生水平。   突然毒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不萨,于他有什么好处?不是白惹麻烦吗?他说自己冷心冷肺,或许正是来自这种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思考。   江星野松开手,任泽彩软倒在地上,一脸无辜地说:“是他先动的手。”   孟舟重重叹了口气,半蹲下去想拉地上的泽彩起来,江星野忽然晃过来,附在他耳边幽幽地说:“心软了吧?我是瞧不见这小子长什么样,想来就是你最吃不消的那种柔弱小美人吧?就像你以为的我那样?”   这话听着可真酸,孟舟偷着乐,不理江星野的阴阳怪气,点点头说:“是啊,天可怜见的。”   江星野啧了一声:“收收你那点同情心吧,说不准,待会儿一出去,人家就把你卖了,到时候你再后悔也晚了。”   “没发生的事,我想那么多干嘛?”孟舟横他一眼,呛回去,“再说,一个打架和我平分秋色的人,能柔弱到哪去。”   “咳。”江星野清了清嗓子,手抓着孟舟浴袍的一角晃了晃,软下眉眼唇角,大言不惭地辩白,“我有时候还是挺柔弱的。”   孟舟翻了个白眼,抬手勾住他脖子,押着他俯下身,仰首咬住那张假话连篇的嘴:“对,柔弱美人,闭嘴让我强取豪夺一下。”   泽彩看呆了,感觉自己当头被洒了一头狗粮,可他们刚才还打得你死我活啊?他看得真切,那确确实实是真打,谁也没放水,拳拳生风,这要是落在自己头上,人早躺地上了。   怎么转眼间,就……亲上了?这两个人中午在饭桌上就怪怪的,说是情侣,也不太像,到底什么关系?   他正迷茫,身后忽然传来不萨虚弱的声音:“泽彩……”   “哥!”泽彩惊喜地扑上前,“你、你好了?!” 第43章 Bad Love   泽彩手忙脚乱给不萨松绑,激动得眼圈又红了。不萨见他眼睛早就哭肿,勉力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叹气道:“又哭,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爱哭?羞不羞?”   泽彩忍住泪意,咬紧唇:“没哭。”   “嗯,好孩子,”不萨脱力地倒在泽彩身上,“我好累。”   泽彩拥着他,嘴角勉强扯起一个笑:“哥睡吧,睡醒了什么都好了。”   不萨嗯了一声,沉沉地阖上了眼。   一旁亲吻的江、孟二人,耳朵早听到动静,嘴巴却难舍难分。   到底还是江星野狠心,掐着孟舟的腰挪开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转头又微笑着给这对落难情人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这毒难解,吃这一片,远远不够。”   “什么?”泽彩现在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江星野,这个笑面人鲜眉亮眼,性格却阴晴不定,好赖话难分辨真假,比自己之前遇到过所有汉人都狡猾,很可怕。   江星野笑盈盈道:“没吃过药吗?解毒也有疗程,吃了这一粒药,之后没有续上,你这情哥哥会比现在还痛苦。”   此话一出,泽彩果然小脸煞白,情绪大起大落得气都要喘不过来,孟舟赶紧拍拍小孩的背帮他顺气,头疼地打断江星野的坏心眼:“别玩了,你就说救他们有什么条件。”   江星野摊开双手,很无奈的样子,叹气道:“谁玩了?小弟弟,离开这间屋子之后,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你们从没见过我,孟先生也没离开过,大致就按刚才那个版本来,细节你们自己发挥。”   “好。”泽彩咬牙点头,“那药呢?”   “跟着我,就有药。”江星野笑得很甜,泽彩看了却打了个寒战。   夕阳落尽,夜幕拉开之时,泽彩搀扶着睡了一觉的不萨,离开了孟舟的房间。   孟舟目送他们走远,关上送客的门,缓缓道:“你干嘛吓唬他们?”   “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江星野叼着烟,笑得鼻腔呛出零碎的烟雾,略带讽刺地说,“咳,我又不是孟先生那样的大好人,做好事不求回报。”   屋里只开了床头灯,他正支着一条腿,坐在床边抽烟。朦胧的黄光抹在那张脸上,越发让他美得不像真人,清冷的星光越过玻璃,斜落在他光裸的胸口,一片冰雪上映着点点红梅。   冷暖两色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就如他这个人一般。   孟舟走过来,坐到他身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   江星野不确定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和自己说话,便也不搭话,自顾自继续吸烟。   床头的烟灰缸里,早已攒了不少烟蒂。   看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孟舟皱了皱眉,抬手夺走他嘴里的烟,皱眉问道:“怎么突然抽这么凶?”   江星野垂下眼,摸了摸空荡的嘴唇,很不习惯似的,最后朝孟舟伸出手,一副乖乖等投喂的模样:“还有烟吗?”   “没有!”孟舟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再抽下去,身上都要臭了。”   江星野拉起浴袍低头闻了闻,是有烟味,可还不至于臭吧?一时便起了坏心思,嘴上委屈巴巴地说“你居然嫌我臭”,手臂则环住孟舟腰身,前胸贴后背地在他身后乱蹭,不把烟味染到他身上,绝不罢休。   孟舟被他蹭得心猿意马,但是心有余,力不足,下午折腾过头,要再做起来,他大概率躺下就起不来了,耽误了晚上的正事不好。   忍过头皮发麻,他强自守住心神,警告自己,不能被小混蛋眼下装乖的样子忽悠过去。   好在江星野蹭了一会儿自己停下了,像是才回过味来,问回前面那句:“你羡慕他们什么?”   “羡慕他们有情饮水饱,人生已经跌到谷底,却没有抛弃彼此,”孟舟任他从身后抱着自己,转头瞥了他一眼,“未来再艰难,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就不怕。”   似有所指的话,也不知道瞎子听进去没有,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江星野的全脸,只能瞥见男人柔和流丽的轮廓,纤长的睫毛微微眨动,江星野缓缓笑开:“孟先生信这些呀?”   疏离的称呼,嘲讽的语气,他仿佛是在说,你一个成年人,居然信这些骗小孩的。   孟舟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他不介意,他会让他信的。   “为什么不信?”孟舟说,“我看他们现在就很好啊。”   “现在是还行,因为他们年纪还小,之前又一直生活在同一个村寨,以为整个世界就那么大,可离开那个封闭的环境,鱼入大海,就会见到更好看的,更有意思,更新奇的人。   “到时候难免会觉得,对方也不过如此,渐渐互相看不顺眼,又碍于曾经那些付出,只要有一丝想分开的念头,都觉得自己有罪。过去的情分,都成了枷锁,成了难以负担的沉没成本。   “这样勉强下去,还叫爱吗?”江星野把头陷进在孟舟的颈窝,鼻尖抽动,贪婪地吸取他身上属于雄性的气息,声音却渐渐凉下来,“什么有情饮水饱,凑活过才是常理,等到实在忍不下去,就会闹得很难看。”   这和同性、异性无关,是人性。   年少相爱,一起走过最难的日子,恩爱重如山,可时过境迁后,太过沉重的爱,会让人裹足难行。   谁不想忘记痛苦?但是忘不了啊,因为枕边那个人永远会提醒你,过去如何狼狈。   爱意就这么一次次磨损、消耗,最终面目全非,变成薄薄的一句结论,“喜新厌旧”。   江星野抬眼,湿润的眼珠转动着,手向上细致摸索,寻找孟舟的脸,声音微微颤着:“你呢?你又记得几个上学时的同学?学生时期的初恋,还有印象吗?不记得了,对吧?人嘛,终究是会长大的。”   而爱这东西,很脆弱。   孟舟啧了一声,侧了侧头,把脸贴上江星野的掌心,由着他探索自己脸部的每寸肌肤。   “说他们就说他们,怎么扯我身上了?这能一样吗?我读书的时候,就没谈过几场正经恋爱,和不萨、泽彩他们不能比。不怕你笑话,那时谈恋爱,纯纯打发时间……”   他感觉到江星野动作一顿,便自己用脸磨着江瞎子的手掌,淡淡地说:“是,我承认自己喜欢新鲜和刺激,但这些未必和长久矛盾。我爸妈也是少年相识,走到最后,还是恩恩爱爱,很多新花样。他们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教我的,我相信自己也能找到他们那样的感情。”   孟舟抚摸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悲观?”   背后的人笑出了声,笑声震动胸腔,嗡嗡的。   “因为我没有你那样的好父母?”江星野捏了捏孟舟的脸颊,哂然一笑,“我爸是个工作狂,他的脑子里,爱情占的分量少得可怜,我妈恰恰相反,她缺爱会死,他们俩根本不适合,却阴差阳错相遇、相爱,闹得大家都不开心,不及时止损,还犯下最大的错误,生下我。”   第一次听江星野如此认真地提起父母,却是这样的内容,孟舟眉头一皱,反身抱住他,与他额头相抵,叱道:“胡说什么,你的出生是很好的事。”   江星野眨眨眼,眼睛弯弯,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才说半句“有吗”,肩膀忽地被孟舟的下巴重重一嗑,自我否定的话被迫掐断,他嘶了一声:“很痛啊。”   “哦,你也知道痛啊?”孟舟搂紧他,头歪在瞎子的肩膀上,用下巴尖缓缓碾过他肩膀的细肉,“江星野,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这回江星野倒是答得很快,似乎已经从下午的冲击中缓过来了:“不喜欢你,怎么会带你来这?吃饱了撑的,还和你上那么多次床?”   他被那块尖尖的骨头,碾得骨缝里都发痒,痒得止不住笑:“是喜欢啊。”   “那为什么……”   “喜欢你的人很多的,不萨、泽彩那两个小朋友,才认识你多久,就对你产生依赖,你一劝泽彩他就听。莓莓也喜欢你,老和我分享你在微信上又发了什么奇谈怪论,你的兄弟们也喜欢你,才会来帮忙吧,甚至连小区保安都常提起你……”   那天在楼梯间,他对孟舟念了《笑傲江湖》那句台词,说自己只有他一人,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孟舟呢?他才不是只有他一人。   大家都喜欢和孟舟来往,因为他足够敞亮,什么情绪都摆在台面上,相处起来没有负担。   虽说有时快言快语难免伤人,可认识久了就会明白,他的心地像灿银的湖面,澄明透彻,看见弱者不忍心,遇到不平便难受,人对他好一分,他还人十分,人对他歹一分,他却挥挥衣袖,烟云过眼,不在意。   这样金光灿烂的好人,叫坏人怎么忍得住不欺负他?骗他,逼他生气,和他打架——江星野知道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坏人。   他的手沐浴着星光,笔直莹润,在孟舟背上弹琴似的轻盈跳跃,另一只手把玩着孟舟脑后的碎发,触感柔滑,是和头发主人性格相反的柔顺。   发尾长了不少。他们重逢多久了?够让这些头发长到这个地步。   孟舟耐着性子听江星野说半天,发觉这瞎子满嘴的喜欢,却没一个喜欢是自己想听的,简直不如不说。   直到江星野一个个数完,居然数到秦知俊头上,说什么别看老东西那样,其实早拜倒在孟金主的西装裤下,要不然也不会由着他耍性子,孟舟被恶心得浑身一激灵,怒道:“别提他了行不行?”   “怎么这么激动,你和他到底有什么过节?”江星野奇道,“我听说,他之前当过东越一中的老师,莫非……”   孟舟认定他是避重就轻,冷声道:“你非要这个时候谈这些吗?”   他甩开江星野,沉着脸往阳台走去,他现在不想和死瞎子说话。   江星野愣了一下,忙追过去,结果被门框绊了一脚,眼看就要摔倒,手臂忽然被折返回来的孟舟托住,耳边响起他凶巴巴的声音:“瞎子就别乱走。”   “那你先别乱走,”江星野顺理成章地缠住孟舟的手臂,整个人贴上去,斤斤计较起来,“老东西害我莫名被你骂过一场,难道我还不能问个缘由?”   孟舟语塞,这话听上去似乎挺有道理?   他正盘算问瞎子也拿个自己的秘密来换,床头的座机突兀地响起了铃,吓了二人一跳。   江星野手抚胸口,瘫靠在孟舟身上叹道:“什么鬼来电,八成是老东西叫你。”   孟舟过去一接,果然是秦知俊打来的,客客气气告诉他,休息好了的话,就去室外的药浴池谈正事。   他嗯嗯啊啊敷衍了一番,挂了电话,转身再寻江星野时,屋内却没了那人的身影,仿佛瞎子真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妖怪。   走得太快了。   关掉灯,孟舟坐到刚刚江星野坐过的床边,床单上还有一点余温,他俯下身,脸贴着柔软的织物嗅了嗅,只嗅到星光落落,恍然梦一场。   怎么才走,就开始想他? 第44章 手感好   呆坐着不知多久,忽然听见玻璃门滑动的声响,孟舟一个激灵,从类似入定的状态里抬起头,就见江星野披着一肩的星光,抱着他的衣服,赤脚走进屋内。   原来是去取烘干的衣服了,孟舟揉了揉眼睛,开腔道:“不要突然失踪啊。”   “怎么了,等急了?”江星野笑他。   孟舟闷闷地嗯了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一年前,你也是这么突然不见,怎么都找不到,严殊还说,你不留联系方式,就是不想见我。真的吗?”   江星野愣了愣,没想到孟舟会提起这件旧事,他坐下来,把怀里烘干的衣服放在孟舟腿上,说:“其实你去找严殊的时候,我就在店里。”   “哈?!”孟舟想起当时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握紧拳头,没好气地道,“说吧,给你交待遗言的时间。”   江星野哈哈一笑,双手合拢包住他的拳头,亲了亲说:“那时候觉得,型号都撞了,一提让你在下面,你就暴跳如雷,何必再见面,多尴尬。”   孟舟语速飞快地小声嘀咕:“这档事爽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东西不能改。”   噗嗤一声,江星野笑得弯下腰去:“你、你当时可不是这种态度……”   “人总会长大,”孟舟偏开脸不看他,耳尖冒出一点红,语气十分硬气,“这可是你说的。”   “嗯,都快30的人了,还长。”江星野继续笑。   孟舟抓起腿上的衣服,粗暴地往自己头上一套,彻底遮住自己的脸:“不许笑。”   江星野温柔地帮他捋好衣服,露出他乱蓬蓬的头,他用力揉了孟舟的发丝,笑意缱绻:“穿好衣服,准备干正事吧。”   孟舟叹了口气,终于要干正事了。   下午他还担心他们是不是疯太久了,现在却又觉得那点时间完全不够。   二人合计一番,为了不让秦知俊看出他们暗通款曲,药浴池得分开去。江星野告诉孟舟,室外的药浴池都集中在山中深处,看着指示牌去就行了,他自己回房,等尹照一起过去。   提到尹照,孟舟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我听刚刚饭局上,尹医生说的那些糖,并不像刚才不萨吃的那么烈啊。”   “不萨吃的那种烈性糖,是用来控制像他们这种不听话的人,”江星野淡淡解释,“真正卖出去的糖,效果绵长,很难被检测出来,但……”   他顿了顿,才说:“一样让人成瘾。”   今晚无月,但星星很漂亮,可是孟舟的心情却不太美丽。   他走在林间夹道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江星野说的那些话,心越发沉得往下坠。   一路走来不见几盏路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离天空近,头顶就有最美丽的灯,便无须人间的灯火东施效颦。   大脑好像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片区域,一片分析情报,一片为情所困,看似泾渭分明,越想却越混在一起,怎么有也撕扯不开。   孟舟相信江星野说的“喜欢”是真的,可他的喜欢,就和一年前他的出现和失踪一样,摇摇欲坠,来得狂飙突起,走得悄无声息。   案子一天不解决,他和他始终只能在暗处纠缠,怀着各自的目的,爱抚彼此的虚影,触不到皮肉下更深的核。   而人总是那么贪心,得陇望蜀,有了肉体交融就想要爱的共鸣,有了爱还不够,还想更深,更远,更长久,而他此刻甚至不确定自己能拥有哪一个。   孟舟唯一确定的,是自己的任务。   作为金牌线人,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现在就差拿到证物,顺利带走,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作为一个恋爱中的人,自己喜欢的对象,却仍有太多谜团。他不知道江星野究竟是什么打算,背着秦知俊做这些小动作,是早就看不顺眼老东西,要扳倒秦知俊自己上位,还是有意向警方伸出橄榄枝,抑或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江星野从不肯说这些,每当触及相关话题,都会被他巧妙地滑过,他说出口的都是情绪,对秦知俊的厌恶,对这种生活的厌倦,这些都是真的,孟舟读得出,可这些以外呢?   没有事实,没有计划,没有未来。   江星野牢牢地关着一扇门,只给孟舟看他想给他看的。所以当他说起自己的家庭,孟舟才会那么意外和珍惜。   也许真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也许只追逐眼下的快乐就足够了,他们在情事上很合拍不是吗?   孟舟陡然停住脚步,惊觉这样想东想西,患得患失,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他拍拍自己的脸,用力吸进一口山林湿润的空气,重新辨别了一下反向,发现室外浴池就在眼前。   这里和行馆的轻奢风大不一样,屋顶是木板茅草,上叠压石块的原始风,四壁也是纯天然原木垒成,木头之间的间隙不小,从里面能望见林间的萤火,一派浑然天成的原始粗犷。   白色热汽扑面而来,没进去就感觉后背要冒汗,孟舟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形,只隐约觑见中间是一个圆形大浴池,周围数个小型温泉池星罗棋布,每个浴池似乎都有数个人影在浴池里交叠,发出暧昧的水声。   孟舟啧了一声,这就是秦知俊说的正事?老东西还有这种爱好?   他正想要不要扭头就走,就被满脸堆笑的服务员小姐拦住:“孟先生,您可来了,请随我更衣。”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任务,孟舟揉了揉眼睛,祈祷等会儿不会太辣眼睛,跟着服务员拐进了旁边不起眼的更衣室。   可惜了新烘干的衣服,还是江星野给他套上的。   从更衣室走出来,孟舟身上只剩一条遮羞的浴巾,内裤都没穿,他咳嗽了一声,问旁边的服务员:“这叫更衣?”   服务员抿唇一笑,回答得十分公式化:“浴池是这样的,等入了温泉就舒服了。”   孟舟当然知道浴池是这样,他在套房的室内温泉和瞎子一起泡的时候,浴袍全脱了,那才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也并不羞于展露自己的身体,相反他对他的身材十分自豪。   可现在对面是秦知俊,别说露不露了,他都想把自己包成木乃伊,再一指头戳瞎老东西的眼睛。   走近浴池中心,孟舟松了口气,刚刚在几个小型浴池颠鸾倒凤的人不见了,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背对孟舟的秦知俊听见声音,下半身不动,只把头回过来,眼镜上蒙着一层水雾,脸上的笑容也暧昧不清,他长舒一口气,悠悠道:“孟先生,我可等您好久了,这不,就自己找了点乐子。”   穿过水汽氤氲的热雾,孟舟这才看清秦知俊此时的状态,他身前还有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分别不久的不萨和泽彩。   秦知俊正揪着不萨的头发,压制着他发了狠地发泄,不萨则弓着背叠在泽彩身上,二人脸上身上都是一色的涨红,肌肉痛苦地扭曲,嘴里呜咽声细小微弱,大约他们也知道,叫得越大声,越刺激秦知俊,所以宁愿都咽进肚子里。   不萨屈辱得头抬不起来,而最底下的泽彩本就瘦小,此刻被重重挤在浴池石壁上,眼泪混着汗水,挂在脸颊上摇摇晃动,通红的眼睛朝孟舟投来一道目光,那是轻飘的,并不抱什么希望的求救信号。   那一瞬,孟舟心脏猛地一紧,耳边回响起江星野对自己的诘问,“你有几只手可以救,能救多少人?”……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急急踏入水中,一把扯开秦知俊,冷声道:“秦总,谈正事就好好谈,做这些干什么?”   江星野说得对,他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超级英雄,能救的人也不多,可只要看见了,他就不能不管。   “您果然很中意这两个小孩啊,”秦知俊脸上被打搅的恼色一闪而过,他眯着眼看着孟舟,“我也是好奇,这两个小孩怎么就打败小江,让你舒服了一个下午,这一试,果然了不得,这两个小孩私下居然有一腿,好玩极了。”   “不过啊,”秦知俊顿了顿,一面摘下眼镜擦拭上面的水汽,一面朝孟舟贴近,身下那东西几乎要碰到他的浴巾,“我还是更喜欢女人一点,摸起来手感更好。”   他毫不掩饰自己下流的语气,仿佛刚才那场三人局让自己找回了一点青春的威风,让他敢对孟舟这个一直不给他面子的金主,这么无礼。   但他这番示威,在孟舟眼里,就像看尸体耀武扬威一样可笑。   当年,在东越一中那间荒弃的实验室里,秦知俊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我还是更喜欢女人一点,摸起来手感更好,你姐姐呢?她怎么没来?说实话,你们俩我都很喜欢,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呢?”   十余年不见,老狗逼依然是老狗逼,连话术都和从前一样。   冰冷的愤怒盘踞在心头,拳头不知不觉握紧,孟舟冷冷地睨视着眼前这个老男人,虽然秦知俊平时保养得当,拍照颇为上镜,传到网上也能博得网友一番“儒雅老帅哥”的赞美,但是褪去楚楚衣冠后,他便原形毕露,和什么儒雅、帅一点不沾边。   以前当老师的秦知俊,好歹还能骗来年轻少男少女的崇拜,现在的他不仅身体老了,机能不如从前,皮肤松懈,皱纹暗生,底下的东西也很快软趴趴,心更比以往朽烂,靠欺负弱者,获得一点权力在握的掌控感。   又丑又弱。   秦知俊做作地慢腾腾戴上眼镜,视线渐渐聚焦在孟舟裸露的胸膛上。   蒸腾的雾气拥抱年轻的胴体,轻柔但紧密,蜜色紧致的肌肤便被抹上湿润的光,几滴汗水,或是水雾,落入两峰胸肌的沟壑,缓慢滑下一道痕迹。   “不过孟先生这胸,”秦知俊咽下一口焦渴,才玩弄过别人的手伸向孟舟的胸口,夸奖道,“看上去手感也颇——”   他的手没能触及到觊觎的柔软,话音也半路戛然而止,因为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孟舟一拳击他的面门,揍得他横飞出去,砸起一片水花。 第45章 划破雨季的拳头   暴力无法解决问题,但能宣泄滔天的情绪,对此时的孟舟来说,这就够了。   一拳,两拳,三拳……到后面,孟舟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拳,他越打越投入,拳风在眼前成形,化作少年的自己,和现在的他一起,砸碎面前这滩垃圾。   全身火烧一般,温泉水溅在他隆起的肌肉上,都仿佛立时就会蒸发。孟舟很少回望过去,此时却不由感慨,年少那场杀死一部分自己的架,居然还能以这种方式续上。   秦知俊被揍得一次次扑进水里,又一次次被拎起来痛殴,鲜血和池水在他脸上四处乱爬,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被打得歪斜扭曲,眼镜也早不知道掉哪去了。   这个曾经看上去难以战胜的成人,此时嘴里骂骂咧咧,是在咒骂还是求饶?   孟舟不在乎,不管是什么,全都不堪一击,他庆幸自己完全长大,拳头比从前更凶狠,身形也比那时更迅猛。   对方的恐惧不绝地从拳面上传来,老东西可能也意识到今天不会善了,也是会感到害怕的。   孟舟也会害怕,当年他走进那间偏僻的实验室,血管里跳动着兴奋、紧张,还有害怕。   他的手心里捏着秦知俊给他的字条,已经被汗湿透,字迹模糊不堪,却始终没有扔掉。   其实,在孟舟“唯美主义”的高标准中,秦知俊远没有美到第一眼就令他惊心动魄。   但那段时间的孟横是极美的。姐姐像一支初开的带露水仙,随风摇曳,清美绰约中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那或许就是恋爱的力量?   彼时的孟舟并不懂爱情,谈过几场幼稚的交往游戏,也只是确认了自己的性向。他暗地里教训了那些说姐姐“狐狸精”的人,满怀好奇地跟随孟横的目光,挖掘她变美的秘密,不知不觉,便和姐姐共享了一双仰慕的眼睛。   不得不承认,年轻的秦知俊确实和大部分老师都不一样的。   他教化学,一身白大褂干净清朗,风采怡人。临近高三,所有老师都是紧绷绷的,只有他举止放松,说话曼声细语,从不骗他们“挺过高三,以后都会好的”,他往剔透的烧杯里倒进各色溶液,告诉他们,享受当下吧,孩子们。   上过他课的学生,没有不喜欢他的。   然而孟横的喜欢,显然超越了这种喜欢。孟舟理解姐姐,爸爸孟远帆走得早,很长时间,一家三口都没有从这种失去中走出来。   妈妈韦汀疯狂打好几份工麻痹自己,孟舟自己把爸爸那些唯美主义奉若圭臬,而姐姐则对年长男性异常依赖和迷恋,看小说、电视剧迷的也是杨逍之类的美大叔,三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着孟远帆。   只要一有机会,孟横就会往秦知俊的办公室跑,往他身边跑。一开始只是讲题,渐渐的,话题从学业延申到生活,场所也从办公室变幻成食堂、操场,回家路上的紫薇花树下。   那年的雨季,雨水比往常更充沛,整个城市像被泡在水里,地面总也干不了,不知不觉,墙角便长满了霉斑和青苔,就如那些见不得光的感情也在暗处滋生。   孟横自以为瞒得蛮好,家里一点点减少的化妆品,一点点拖延的回家时间,韦汀每天劳心劳力,根本无暇关注女儿青春期悄然的变化。   只有孟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他躲在姐姐身后,几乎见证了她和秦知俊每个重要瞬间。   比如那个放学的雨天。   大雨瓢泼,孟横把自己的伞丢给孟舟,让他一个人回家,转头便谎称自己没带伞,央秦知俊送她回家,秦知俊自然答应。   二人共撑一把伞,走进紫薇街的雨瀑中,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伞在两只大小不同的手里推来推去,结果谁也没占到好,一起被淋成了半只落汤鸡,他们放声大笑,丝毫没有淋雨的不快,那笑声穿过雨幕,刺进孟舟的耳朵里。   这就是恋爱么?孟舟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他好像谈的那几次“恋爱”,都没像姐姐这样笑过。   隔着雨望着他们,像看一部只有雨声的电影,他望着他们在雨中跳舞一般推搡,孟横像天鹅一样仰起脖子,雨伞忽然一滑,挡住了二人的上半身,姐姐踮起了脚尖。   他移开了视线,心脏陡然砰砰直跳,孟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慌张地转头就走,甚至来不及掩去自己的行踪,脚下的水声盖住了听觉。   这之后,和秦知俊对视变得困难起来,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总会想起那天的笑声。   桌肚里忽然出现一些神秘的零食,孟舟在学校人气不错,他以为又是哪个暗恋的人送的,所以并没有很在意。很快,糖果变成了纸条,上面的笔迹他认识,是秦知俊的。   内容倒没有很露骨,只是一些日常的寒暄和关心,就算被人发现,也毫无疑点,只像一个可靠长辈的关怀。   但孟舟全看明白了,秦知俊说的都是孟舟曾经跟踪偷窥的内容,原来秦知俊早就知道,天天跟踪他们的人是他。   这让身为偷窥者的孟舟,感到既紧张又有些刺激,他不想承认,秦知俊对自己的注意,确实满足了他某种虚荣心,让他觉得自己胜过了姐姐。   纸条交流持续了一段时间,于是在那个周末,他鬼使神差地按照纸条上说的,去了那间实验室。   因为紧张,他提前到了,没想到秦知俊比他还早。他是做好了断的觉悟来的,可却意外听到了秦知俊的那番话。   原来这个混蛋也给孟横留了纸条,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们两个。   现在想来,这真是一桩荒谬的蠢事,他哪里是喜欢秦知俊呢,不过是对姐姐的好胜心,和对爱的好奇心作祟罢了。   不过,自己从那时就开始跟踪偷窥,也许做线人真的是他的天职。   浴池几乎被秦知俊清空了,因为老男人为了自己的脸面,不想被人围观自己软弱的丑态,除了不萨和泽彩,这么大个地方,连一个能救他的自己人都没有。   最后还是不萨和泽彩看情形不妙,慌慌张张跑去外面找行馆常驻的医务人员,但他们的速度,并不及从外面过来的江星野和尹照、车若快。   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孟舟下意识抓住来人的手臂准备来个过肩摔,然而很快,一道熟悉气息裹住了他,将他从杀红眼的暴力漩涡中,一点一点拉了出来。   “舟哥,”江星野把孟舟拖出水,湿润的嘴唇压在他耳侧,以情人密语般的低音说,“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也真是怪了,只要是瞎子说话,哪怕是自己不想听的,孟舟都会停下来思考一下,再说这声“舟哥”叫得还怪好听的?之前让他叫哥,他还拿同岁说事,这会儿倒是如此顺溜地叫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报仇?”孟舟松开拳头,低声问道,整个人顺势往后瘫在江星野怀里。   瞎子也是泡温泉的打扮,雪白的肌肤,只有一条雪白的浴巾围在腰上,孟舟身上都是水,蹭得他也湿漉漉的。   江星野五指张开,勾住他散开的手指,紧紧扣住,代替他握起拳头,微笑道:“狗咬人总归是有理由的,无缘无故发疯不是你的风格吧?”   “你很了解我哦?”孟舟挑了挑眉毛,“老是狗啊狗的。”说着,老大不客气地仰头去咬江星野的脸颊。   这还不狗?江星野也不躲,含笑受了,手抚着他的后脑,擦拭长发上的水汽,却感觉到男人的牙齿磕到颊肉时,瞬间偷天换日,变成了柔软的舌头。   一闪而过的粗糙带电似的卷过脸颊,他听见孟舟沉声细语:“瞎子,如果你知道当年姓秦的扒过我裤子,还想让我和姐姐一起给他上,你还叫我忍吗?”   “我不是叫你忍,”江星野垂下长睫,掩去眼里的残忍的杀意,笑道,“是觉得这样报仇,未免太便宜他。”   孟舟微微发怔,江星野声音轻忽,可越是轻描淡写,越显得他若得了机会,一定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秦知俊,很残忍,也很快意。   每当挥拳的时候,孟舟都会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屏蔽知觉痛感,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那些被他揍的人因此骂他疯狗,他也不在乎。   可此刻他从江星野一句话中感受到的疯狂,是另一种不需要动手,就叫人不寒而栗的疯狂。   江星野好像并不意外孟舟的经历,看似随意地说:“我调查过,被他害过的学生不止你和你姐姐,而且那时候他就开始往学校散布一些特殊的零食,里面大都含催情效果。”   “我草这个人渣!”孟舟愕然想起自己抽屉里出现的零食,后知后觉地庆幸,还好他没有吃。   但有多少学生能拒绝美味的小零食?何况那还是自己尊敬的老师送的。   他俩依偎在池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虽然声音很小,不靠近听不到,可两个人黏糊糊依恋的姿态,一看就是闲人勿扰。   刚才孟舟说动手就动手的狠劲,不仅秦知俊吃尽苦头,不萨和泽彩也吓得大脑宕机,刷新了心里对仗义老板的新认知,可江星野一来,这位可怖的老板又变回了他们熟悉的那个好人。   至于江星野,在孟舟房间他们就见识过他的手段了,哪怕现在秦知俊重新蹦起来,下令他们爬过去加入江孟二人,他们也不敢。   尹照见这两个男孩一通跑前跑后,自己身上却到处是被秦知俊凌虐的痕迹,衣服也是胡乱穿的,腿间还滑下不明液体,叫人不忍多看。他忙让他们赶紧退下,出去找其他医务人员治疗。   可怜的车若,还得苦哈哈地捞起半死不活的秦知俊,和几个医务人员合力,把他放到池边的折叠躺椅上,捡起秦知俊玩乐时甩掉的浴巾,给老男人遮羞。   秦知俊躺在躺椅上,哀嚎不止,长吁短叹,神智倒是清醒,只是外伤看起来吓人。   他满腹怨言,一边指挥医务人员处理伤势,一边和好脾气的尹照低声抱怨:“尹医生,幸亏你们来得及时,那个孟先生真是莫名其妙,突然就揍起人来了!我给他安排这么多节目,他自己玩爽了,凭什么还管我怎么玩?那两个小赤佬,他要真那么喜欢,我送他不就完了?犯得着揍我吗?”   他隐去了自己对孟舟咸猪手的事实,反正尹照和江星野都没看见,但也不敢讲得太大声,担心被对岸的孟舟听见,嘴里嘟囔着,来回骂这个金主脾气差,暴力狂,要不是看着试药的份上,早不伺候了。   “秦总,就算大家是自己人,有些距离还是要守的,”尹照脸上一片和风细雨,虚伪地安抚,“客人刚睡过的人,你就去玩,怎么看都有点挑衅的意味吧?”   说到这个,秦知俊也有点心虚,所以即使被孟舟痛殴,他也只敢和尹照抱怨,不敢和凶手叫板。毕竟说到底,他不该那么快动客人的玩具。   但是这一路被孟舟针尖对麦芒地折腾,秦知俊心里始终窝火,他眼下是不能对孟舟怎么样,但拿两个小赤佬消消火的权力,总是有的吧?   哪曾想,这个莽汉居然为了区区两个玩物,直接动手!   “我是着急了一点,但是我总觉得……”秦知俊接过车若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呛得一顿咳嗽,又牵扯到痛处,血沫飞溅,呲牙咧嘴的,好不狼狈。   车若忙给他拍背,秦知俊喘着气,眯起近视的眼睛道:“这个孟先生不太对劲,仔细想想,他出手的时机有点不对劲,不像是为那两个小赤佬,倒像是为了别人,别的女人。”   他顿了顿,对车若说:“那个孟先生,叫孟什么来着?查过吗?” 第46章 孟先生,别怕   车若脸上显出难色:“孟先生是江爷的VIP,这方面的审核都是他做的。按规矩,他的人,我们无权……”   寒光在秦知俊眼里一闪而过,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恢复了老绅士的派头,优雅地躺回椅子上摆摆手:“先这样吧。”   转头他又对尹照和颜悦色说:“小江办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他阅历还浅,我得替他把把关。”   尹照点头:“这个秦总放心,星星心里有数,不会误会的。孟先生的身份保证安全,只是考虑到客人心情,不便暴露真名,等合作定下,资料都会公开的。”   两个人公式化地相视一笑,秦知俊正想叫车若去找他的眼镜,就听江星野带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秦爷感觉好点了吗?”   江星野扶着孟舟的肩膀,靠着对方的指引,慢悠悠地走近躺椅旁,叹气道:“发生这种事,已经触及了我们底线,我刚也和孟先生说了,他这样做事,我们没法接受,要不这次试吃还是算了吧。”   孟舟冷着脸点点头,这个说法是他们一起协定的,虽然没有拿到物证,但只要知道这个秘密据点,出去后和老赵汇合,查抄一番总会有所收获。   出乎意料的是,秦知俊蹙起眉头,挥挥手叫医务人员离开,很大度地说:“小江,没那么严重呀,刚才我和孟先生是过过招,活动筋骨,怎么能说是打架呢?我也问过医生了,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孟舟闻言有点意外,这叫小伤?老东西都被自己揍成猪头了。   如果说之前他的挑刺找茬,还在合理范围内,所以秦知俊能包容,但现在拳头都揍到脸上了,老东西为什么还忍得住?他不信秦知俊这个人会做亏本的买卖,老狗逼选择吃亏,必然是因为后面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   可自己这个金主身份,还有什么更大利益,值得他们这么做?   捏造身份,想让人信服,诀窍就在于亦真亦假的平衡,因此他给自己设计的这个金主身份,结合了自己的真实经历,并没有夸张到分分钟亿万入账,在东越市能呼风唤雨的地步。   如果只为了钱,和他同级别的金主也有不少,孟舟很清楚,自己是多亏江星野帮他作弊,才能这么顺利地成为座上宾。   秦知俊现在再重新找个好伺候的金主,虽然时间成本大了点,也总比被他这个难缠的金主反复折磨舒服吧?   孟舟蹙起眉头,感觉眉间疤渐渐灼烧起来,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可又总抓不到重点。秦知俊这么期待这次试吃,是觉得借此就能一举拿下他这个金主,让他乖乖听话吗?   想太多了吧,他只是试吃而已,那种温和的糖,不长期摄入,是不会上瘾的。   他疑惑地望向江星野,一向巧言善辩的瞎子此时却罕见地沉默了,脸上也不见往日的笑容,没有一丝听到秦知俊不追究的喜色,淡漠得好像已经灵魂脱窍。   孟舟心里一动,想捏捏瞎子的手,刺探一下对方此时的情绪,手才探出去,江星野却一个错步向前,与他擦肩而过,对其他人淡淡说道:“既然秦爷没事,那就按计划开始吧。”   “是。”   那一瞬间,孟舟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这里真正的话事人,不是秦知俊,是江星野。   很快,工作人员麻利地在浴池边收拾出一方桌椅来,上面还精心地铺上丝绒暗布。秦知俊依依不舍地告别那张躺椅,请孟舟上座,孟舟也不推辞,板着脸坐了上去。   孟舟倒要看看秦知俊还能耍什么花样,不就是试药嘛,吃到他的嘴里,那就是他的物证,到时候就按老办法把证据带出去。   桌边围坐着和中午吃饭同样阵容的四个人,男人们一色的光溜溜,没坐一会儿,就被温泉热气蒸得发汗。   秦知俊拿了块毛巾小心擦拭伤口周边的汗水,眼角余光瞥见孟舟后背,似乎有几道极深的旧伤,便殷切地说:“哎呀孟先生,你这背上的疤,看起来很深啊,想必当初挨这么几下,很凶险吧?”   做线人难免有不测风云,虽然不像警察日常命悬一线,但碰上倒霉的时候,身份暴露,对方又是穷凶极恶的嫌犯要犯,就少不得受点伤。   也是因为这些伤疤,他一直没觉得潜入锦绣内部有多危险,毕竟他连那样刻骨的伤都受过。   “还行,就是留了疤,可能……”孟舟朝江星野瞟了一眼,“摸起来不太舒服。”   江星野正和工作人员交待什么,闻言动作顿了顿,旁边尹照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往桌上一推:“早知道,我该从实验室里再带几个祛疤的药来,保管比市面上的产品好用。”   “这有什么,”秦知俊想高深地微微一笑,却因为嘴角烂了,只能稍微扯起嘴角,笑得怪模怪样,“男人有疤才够味,是吧,小江?”   江星野却是面无表情,打发走工作人员,一双莹白的手落在绒布上,像等待展览的白玉,自顾自一顿摸索,才摸到尹照拿出的那个盒子,就听秦知俊阴恻恻地说:“怎么小江看起来不太开心啊?我和孟先生都冰释前嫌了,还摆脸子给谁看呢?”   他本是最会装模做样的人,这会儿却连秦知俊都看出他情绪不佳,孟舟也不太明白,江星野在不高兴什么,难道这个试吃,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秦爷说笑了,我这张脸是笑是哭,还不是得听您和大老板的?”江星野唇角一漾,露出明媚笑容,“只是您和孟先生闹了这么一出,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罢了。”   “小江还是胆子太小,孟先生都没说什么,你担心什么?”秦知俊安抚似的拍拍江星野的手,江星野嗖地收回手,让出手掌下的盒子。   那是个普普通通的盒子,远不及江星野玉石般的手夺人眼球,秦知俊却看得两眼放光,陶醉得摸了几下,才打开盒子,露出盒中新品,对孟舟邀请道:“孟先生,请。”   孟舟微微睁大了眼睛,盒中躺着的,不就是他小时候顶喜欢的桂花条头糕吗?软乎乎的糯米粉团,里面裹着玫瑰豆沙,表皮再点缀几瓣浓郁的桂花,看起来和记忆中的样子毫无二致。   可惜自从家道中落,这种不能填饱肚子的糕点,妈妈很少买回家了。只有生病时,妈妈才会买一点条头糕回来,让那点甜意,驱散嘴里的苦。   这鬼斧神工的伪装手段,令孟舟叹为观止,条头糕这种小糕点,几乎每个江南人都吃过,他有点无法相信,眼前这诱人的糕点,也加了什么料。   怀着满腹怀疑,和对童年的追忆,孟舟吃下了条头糕,嘴里蔓延开熟悉的味道,香糯软绵,清甜不腻人,很快他便像吃糕点吃醉了一样,咚的一声,倒在桌上。   *   浓烈的甜香,排山倒海般冲刷着孟舟的身体,像要把他淹死。   孟舟浑身热汗,打了个喷嚏,从香的有些可怕的气味里醒了过来。身下温热的水流,挟着柔软的花瓣一阵晃动,缓缓荡开,又缓缓荡回到他身边,将那甜香又一波一波推回他的鼻腔。   他似乎是泡在洒满花瓣的浴池里,身上当然什么也没穿,唯一穿戴的是眼前不透光的布条,像来时那样,让他对外界一无所知。眼珠在下面徒劳得滚来滚去,孟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又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情况很不妙。   此刻的他不仅看不见,手脚还锁上了镣铐,锁链另一端似乎是钉在池底的,无论怎么挣动,都无法离开水池,能动的范围也十分有限。   孟舟试着张口发出声音:“有人吗?”他嗓音有些哑,但嗓子无碍,身上也没有痛感。   可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意识断联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遭了暗算,他们用那块糕点迷晕了自己,那绝不是原定要试的糖,功效完全不同。   现在他虽然恢复了神智,却仍一头雾水,之前这帮人还对他恭恭敬敬,眼下却把他当阶下囚一样锁着,难道说,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从哪里暴露了?   孟舟不由眉头一皱,他不太相信自己哪里出了纰漏,正思索着,忽听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传来秦知俊好整以暇的声音:“孟先生终于醒了,这药浴池是不是名不虚传,泡着舒服得很?”   “把人锁起来叫舒服?”孟舟晃了晃手上的铁链,冷冷说。   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秦知俊没撒谎,除了行动不便,和花太多太甜腻之外,这池着确实泡得解乏。   “哎,话不能这么说,”秦知俊道,“锁链也是增加体验感的道具之一嘛。我们这口药浴池,是所有温泉里效果最好的,女人泡了美容养颜,男人泡了雄姿英发,孟先生现在是不是感觉,舒筋活血,气血旺盛?”   孟舟听懂了话里暗含的意思,但他一点也不想接茬,从醒过来时,他就察觉到自己下腹燥热不已,那东西也渐渐升了起来,只不过都被他强行无视了。   他不相信温泉会有这种功效,要真这么灵验,人们也不必研究五花八门的壮阳药了。   不是水的问题,那大约便是这些花有问题。   老赵曾经告诉过他,现在许多违禁药,除了模拟零食的形态,花也是经常模仿的对象。   真是暴殄天物。   “秦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来试药的,不是来陪你玩这个的,”孟舟勉强压抑越来越明显的躁动,热气却已经蒸上了脸,声音也越发嘶哑,“趁我还没翻脸,赶紧把这些玩意都撤了。”   秦知俊笑道:“这可不行啊孟先生,您都说您是来试药的了,我们怎么可能让您空手而归呢?现在好戏才开演呢。”   什么?药还没开始试?孟舟心头一跳,那这一池子活血的“花瓣”是做什么?只是开胃菜?   真相好像这起起伏伏的水波,他总以为自己已经想尽了各种可能性,可唯一的正确的答案,却从他指缝流走了。   越想越不对,越想越钻进了死胡同,他们这样作弄自己,到底图什么?   江星野呢?他在哪里?   这一刻,孟舟想起了那个一路都在替他打掩护的人,可是从他醒过来之后,孟舟就没听见过江星野的声音。整个空间好像只有他和秦知俊。   意识到这点,一股寒意陡然爬上他的脊背。   忽然,秦知俊拍了两下手掌,不知冲哪扬声道:“小江准备好了吗?”   “嗯。”   江星野的声音终于落入了孟舟的耳朵,听上去遥远得有些飘渺,但孟舟还是稍微松了口气:“江店长,你们秦总做事太不地道,玩这种把戏,我都说了……”   “孟先生,”江星野打断孟舟的话头,一步步走近,手指覆在他眼皮上的遮光布,倾身在上面落下一个吻,低声说,“别怕。”   那吻太轻了,眼皮痒痒的,好像承受不住这么温柔的吻,连心都被这雪花般的吻亲麻痹了。   孟舟刚想安慰江星野,这点小场面还吓不倒他,身后却悄悄探过来一个硬物,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那是一管拔掉了针头的针筒。 第47章 变坏   那沉甸、冰凉的圆柱体一贴上臀上的皮肤,孟舟几乎立刻就分辨出,那是灌满药液的针筒。   做线人夜路走得多,什么下三滥的鬼手段他没见过?这种从后门注射器给药的方式,效果又快又猛,比口服危险太多,一个不小心,是要死人的。   往日他都是看别人用着急,从没想过,这玩意会用到自己身上。   几乎是一瞬间,怒火和水池里的花瓣烧得男人肌肉虬结,孟舟突然从池中暴起,举起双手之间的铁链猛地砸向江星野。   但顷刻之间,他又被水池底的锁链重重扯回池里,遮眼的布带被他的大动作挣松,飘落到池里。   视觉忽然恢复,一片浊浪翻涌中,孟舟看见那个叫他“别怕”的男人,一丝不挂,一动不动站在池中,被他掀起的浪浇透,半边脸颊红肿。   额前的黑发粘了几片花瓣,一缕一缕,贴在江星野的额头上,那张孟舟抚摸爱怜的脸,遭了这样的攻击仍波澜不惊。   他拿着那支针筒,嘴角勾起甜笑,若无其事地说:“怕你紧张,才给你遮了眼睛,没想到你不喜欢。”   一开口,江星野惨白的嘴角淌下一道小蛇般的血迹,孟舟那一击虽然很快被迫中止,可他离得太近了,沉重的铁链仍旧扫中目标。   嘴唇开合间,看得见里面的白齿都半泡在血水里,都泡发了,肿成粉色,叫人光看都觉得疼。   那颜色刺眼,孟舟移开视线,不想再为这个男人心疼了,水池里的花瓣和锁链让他喘息着靠倒在池壁上,他几乎是半躺在水里,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池子是圆形的,倒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顶多只够供两个人泡澡,所以江星野除非跳出去,否则对他的攻击避无可避,他自己也一样无路可退。   屋顶四壁是和之前一样粗野的原始风,但浴池却不是原来的浴池,池外还垒着一座略高的台子,形似北方的火炕,却又不太像。   孟舟不认得那是摩梭族的火塘,只瞧见台上篝火熊熊,上架着一口热腾腾的锅子。   秦知俊就坐在火塘上,一边捞着锅子里的肉,一边眼含笑意地俯视着浴池,他的背后甚至还矗立着一座神龛,里头坐着面目模糊的佛像。   火光融融,照得人心恍惚。   好像此地已经不是文明都市,而是某个食人村落,而孟舟是误入其中的外来者,迟早要被土著吞食干净。   孟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竟觉得好笑,他转头逼视江星野,冷笑道:“好计谋啊,原来试的不是药,是我啊。江星野,你假惺惺怕我紧张,那你怕不怕我恨你?”   就在刚刚,他想起来,那晚江星野给他的香烟糖,包装盒背面写着的,也是一句“不要怕”。   所以江瞎子早就知道,今天试药其实试的就是他这个人。   藏得可真深,可真“温柔”啊。   自从认识江星野,孟舟第一次如此恨他,恨他什么都藏着掖着,恨他自以为是的温柔。   喜欢不肯说喜欢,扯七扯八数一轮孟舟人缘有多好,厌恶锦绣集团也不肯直说,连示警也示警得含糊,任他被迷晕,被锁住,现在还配合他们来给他上药。   孟舟甚至都能想象出瞎子微笑的模样,嘴里遗憾地说着,“没办法,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轻轻巧巧,就把他撇开。   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一样。   是啊,谁让他自己才跟个瞎子似的,一股脑地往陷阱里跳,一边跳,一边还自作聪明替江星野谋划以后怎么办?看看人家这副话事人的样子,他哪里需要他拯救?   什么VIP金主,什么专属服务,什么想和他共享童年,到头来,江星野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不,瞎子比其他人更可恶,他们是明着坏的财狼,他是吐着蛇信的毒蛇,用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就把自己骗得溜溜转。   “这就恨我了吗?”江星野轻轻叹息,弯下腰,勾起孟舟的下巴,指腹擦拭着滴滴答答的水珠,“可你那时候明明答应原谅我的。”   孟舟一愣,他什么时候答应……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粉调的黄色,是那束黄玫瑰。   那时候自己送他黄玫瑰表达歉意时,瞎子却反过来向他道歉,还狮子大开口要求预支原谅。   原来江星野守株待兔这么久,都是为了现在。   “哎呀,小江,你看看你把孟先生气的,人家现在恨不得咬死你,还是别凑那么近了,”秦知俊吃着筷子夹上来的肉,慢条斯理说,“你这脸伤得不轻,眼睛也不方便,要是被孟先生弄出个好歹,大老板要心疼死的,别逞强了,我不介意替你代劳的。”   秦知俊放下筷子,说着就要从火塘上下来,就听江星野淡淡拒绝:“我介意。”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还上赶着往前冲?”秦知俊仍是走下火塘,揽过江星野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注射器说,“我看孟先生虽然被锁住了,杀伤力和脾气不减当初啊,你可得小心点。”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笑眯眯说:“还是换我来吧?”   “不必了秦爷,我没问题,”江星野莞尔一笑,轻轻一推秦知俊,摆脱了他肢体上的纠缠,嘴上说辞依然十分得体,“秦爷您坐回去安心看戏吧,这种粗活,交给我。”   他重新面向孟舟,话却是对秦知俊说的:“孟先生脾气大,打架也厉害,这些我们都有目共睹,也正因为他野性难驯,绝不屈居人下,才更适合用来试验我们的药。看看这款新品,是不是真如阿照所说,能让人抛弃所有尊严,做一条任人予取予求,摇尾乞怜的狗。”   秦知俊听了只好悻悻然转身,回到自己的观众席上,重新拿起筷子,在清汤锅里搅和。他不仅要看新品的药效,还要替大老板看江星野是不是真的用心在做事。   孟舟静静听着江星野用美妙的嗓音,说那些难听的话,原来路上他给自己安排的戏份,通通都是无效的,他的金主剧本是假的,人家的剧本上,他只是一条便宜的肉狗罢了。   一条好不容易找到主人的流浪狗,转头就被主人卖给狗贩子,下一秒就要被炖进锅里。   不是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的,孟舟昏头胀脑地想,江星野能被他手中的锁链打中,那怎么不可以被这段锁链绞死呢?   尽管他现在被这池子泡得全身发软,唯有下腹一处坚硬,但胸口仍残存一口心气支撑着他,等待蓄积力量,等待时机,等待江星野再度靠近,他就拼上一回,杀了这个卖掉自己的人。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动了杀意,如果不能相爱,那就去死吧。   冒出这样可怕的念头,孟舟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小爱看武侠小说,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没少做大侠梦,在紫薇街鬼混的时候,还自诩丐帮帮主,出手揍人都是行侠仗义。   不过大部分同龄人长大后,就把这些傻兮兮的大侠梦抛诸脑后,只有孟舟这个一根筋,不仅依然对过时的武侠小说爱不释手,还顶着官方的金字招牌,当着线人却把自己当大侠,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捞一人是一人。   可现在,想救的人不仅不领情,还把他推进了火坑,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再也不是那个不计前嫌的大侠了,原来自己的心眼也不大,装满了怨愤和委屈。   是江星野让他变坏了。   可当江星野的咽喉真的近在眼前,吻住他的唇时,过往那些欢爱的片段霎时在脑海里沸腾,蒸发了他的理智。   江星野记得他喜欢什么样的吻,无所谓粗暴还是温存,但要足够深入,足够缠绵,舌头勾紧舌头,不像在接吻,倒像在进食,吞噬对方方寸之地的血肉。   这次的吻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深入,更动情,动情得让人灵魂也在颤抖,属于江星野的黑色潮水汹涌澎拜,好像他也很爱他似的。   孟舟不想回应的,他应该果断抬起手臂,用锁链缠紧江瞎子的脖子,可身体违背了他的意志,声带发不出完整的字句,只能如犬类一般呜咽着,听上去像是委屈的哭声,也像是愤怒的低吼。   是他自己亲手放走了最后的机会。   来不及了,冰冷的药水一推而入,轻而易举软化了他所有的防守,让他被迫彻底敞开了自己。药液在体内化开,意识渐渐溃散,他的自我融化在江星野的吻里,消弭于那一管危险的液体中。   江星野抓着他的腿根和屁股,借着水的浮力,轻松地把高大精悍的男人托起来,水淋淋的脊背抵着池壁摩擦着,他狠狠钉进去。   心脏仿佛濒死般剧烈跳动,不知是生理性分泌的液体,还是伤心到底的结晶,眼泪从孟舟眼角滑落,在他潮红的脸上划下不明显的湿痕,梦呓般断续低语:“我恨你……江星野……我恨……”   江星野低头轻轻啄吻他眉心疤痕,温柔珍重得宛如最深情的情人,他发了痴地呢喃,仿佛他也并不怎么清醒:“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孟舟。”   水声潺潺,锁链像秋千一样摇荡,叮当作响,孟舟昏昏噩噩,早已听不见江星野的声音,也听不清周遭那些暧昧粘稠的声响,嗡嗡的,都很遥远。   他变成了一颗烂桃子,核心坏了,一捏便会爆出破碎的汁水。   可江星野仍旧极有耐心,下面动作不停,上面也不停地吻着,安抚着,手掌反复摩挲着孟舟背后的旧伤。   那些微微起伏的粗糙,是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证据,是他梦寐以求的唯一。   “别怕,不要怕,”江星野抹去孟舟脸上的泪痕,由衷地希望他能听见,听懂,“相信我。” 第48章 来恨我   铁锅下,柴火熊熊燃烧,烧得噼啪声不断,煮沸的清汤白肉翻滚,却远不及浴池里翻滚的人香。   秦知俊舔了舔筷尖上淋漓的肉汤,有点拿不准,是肌肉块垒分明,此刻却战栗落泪的孟舟更可口,还是平时进退有度,眼下却发了疯般粗喘的江星野更诱人。   前者满足他想把孟舟踩在脚底下,打碎对方的征服感,后者则是他一直觊 觎的对象,这两个人加起来的滋味,比不萨、泽彩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孩厉害多了。   可惜,江星野级别不同,这次要不是大老板点名让他亲自上场,秦知俊自己也没这个机会目睹如此美妙的画面。   但话说回来,这个特地寻人打造的火塘,在纳人的风俗里,是只有一家之长才能做的位子,秦知俊由衷地感到,坐在这个高位,颐指气使带来的权力感,远比单纯感官上的冲击,更叫他痛快。   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视频连线中,对方没有开摄像头,秦知俊毫不在意,谦卑地对着屏幕说:“老板,正戏马上开始。”   他举起手机,调好镜头,用筷子敲了敲火锅的锅沿:“小江,别光顾着自己开心啊,赶紧让我和大老板看看,我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孟先生,是不是真的有放弃做人了,他要是不听话,我可拿你是问。”   听到这句提醒,江星野陡然停下,朝秦知俊这边转过头来。   隔着温泉的水汽和火锅的热气,秦知俊见男人平时温柔含笑的瞳孔,此刻只剩火光摇曳,妖异非常,那双眼睛亮得扎人,让秦知俊莫名感觉自己被江星野看见了,以一种涂满毒液的目光,把他牢牢地盯住。   那一瞬,秦知俊在这个热得汗流浃背的地方,突兀地感到一阵冰寒。   是错觉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很快,江星野无事发生般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解释道:“秦爷,别急,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达到最佳效果,现在这个时间才刚刚好。”   池水早已浑浊不堪,岸边漫出去许多池水,花瓣随之流泻,一片狼藉。   江星野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朵上一片血肉模糊,是孟舟刚才咬的。他不怕疼似的揉了揉,触感湿黏,但耳朵已经流不出更多新鲜的血液,或许在这一池温水里跌扑时,已经流光了。   耳垂上那颗他最喜欢的满天星耳钉,也不翼而飞,只剩血迹斑斑的耳洞。   ……   嘴里的味道五味杂陈,他恍惚尝到了孟舟锋利面容下江南人的甜,甜蜜之中似乎还掺着咸,铁锈味,是泪,是汗,还有血。   怎么还有血?他让他流血了吗?不对。江星野微微发怔,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血,他什么时候咬破自己的嘴唇的?竟然毫不知情。   他小心地用水擦拭那些血痕,拨开孟舟那头湿漉漉的乌发挡住的脖颈,温柔地鼓励:“恨我对吗?恨吧,恨我更好,恨到天荒地老,恨到想杀了我,都可以。”   “我也讨厌自己。”他垂下眼睛,自嘲地笑着。   也不知道孟舟听不听得见,江星野主动把耳朵送到男人嘴边,像舍身投喂一只野兽,语调仍是那样轻缓:“来恨我吧,咬死我,别松口。”   他不要孟舟爱他了,既然要不起,那便恨吧。   从来恨比爱容易,也比爱长久。   孟舟毫不客气地撕咬送到眼前的肉,半眯着通红的眼,他给他的刺痛里夹杂着刁钻的痒,让江星野不由自作多情,此刻的孟舟是不是还记得,耳朵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最初在酒店的那晚,孟舟就探查到他这个小秘密,在这一块方寸之地上面流连很久,后来的每一次,孟舟都很喜欢光顾这里,因为他知道他喜欢。   血被舔得差不多,江星野的耳钉也被他叼走了。   不过在那之后,孟舟彻底臣服了,失去了咬人的桀骜,也不再说“恨”,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了多说几句的能力。他的大腿肌肉一阵抽搐,手臂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如泥沙溃散般,倒进江星野的怀里。   可江星野却推开他,任由他掉回水里。   孟舟勉强从水里探出头。   ……   那双平时黑亮有神的眼睛,只剩一汪幽深的浓墨,直白又讨好地追随着江星野,喉咙里叽里咕噜,发出不明的声响。江星野却似乎听懂了,手里把玩着刚从水里捡回来的布条,缓慢地把一端绕成一个绳圈:“不行,秦爷说了,你做得还不够。”   孟舟歪了歪脑袋,脸上一片懵懂的迷茫,似乎已经听不大懂人话,不明白为什么快乐的奖励没有了。   他推开波浪,向着男人前行,双目深深地望着江星野。   然而,江星野抬脚踩住他光裸的肩膀,猛地一蹬,孟舟猝不及防,重重跌回水里,背猛地撞上池壁,痛得他闷哼一声,仿佛脊椎都要断了。   这一摔水花四溅,像下了一场雨。   明明都是温泉水,江星野却觉得很冷,身上的热被水带走了,他的嘴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已经咬不出血液了,惨白得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自己现在一定很丑,江星野忽然想,被铁链打中的半张脸还红肿着,平时水润的唇也被咬得不成样子,形状姣好的耳朵也破了相。   想躲起来不让孟舟看到,他不再是他喜欢的那个美人了,不,也许他从来都不是。这是一种误解。   剧痛让孟舟靠着池壁缓了一阵,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才再度张开,望向江星野,没有怨,只有单纯的疑惑不解,和全心全意的依赖和仰慕。   哗啦一声水响,江星野缓缓走向他,孟舟的脸上立刻显出毫不遮掩的喜色,冲上前紧紧抱住江星野。   他仰头朝江星野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眉间的疤自然舒展,更显得这个笑容纯粹而热烈,好像他从未被辜负。   那样明朗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开,布条却倏然套住他的脖子,猛地收紧,空气被残忍地抽走。   “好!”秦知俊喝了一声彩,他举着手上的手机,从火塘上站了起来,为江星野的狠手大声赞美,心中又颇有些遗憾,如此大戏,自己只能当个观众,无法加入,实在可惜。   “老板,尹医生真是太厉害了,有了这些新品,咱们哪还用卑躬屈膝,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开拓市场?”   秦知俊和大老板说着话,对方仍是一声不吭,但他也并不敢奢求对方回应,眼睛盯着浴池,畅想着未来无数大人物跪倒在自己脚下,像孟舟那样,随便任他驱使。   谁不爱这样的人呢?   这样的人,像野兽一般,为了得到一点甜头,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轻而易举地献出金钱、权力,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   这才是锦绣制药的真正目的,让那些云端上的人,跌落下来匍匐在尘土里,把自我的一切,都奉献给锦绣这只庞然巨兽。   秦知俊坐在火塘上,和手里的手机、背后的佛像一起,俯视着下面背对自己的凡人:“小江,再用点力嘛,不到极限,怎么看出我们的孟先生忠不忠呢?”   江星野身体微微一僵,回头却是一张笑脸:“是。”   窒息感陡然加重,孟舟本能地抓住绳圈往外拉,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音,耳边却听见站在身后江星野梦呓般说道:“乖,松手,不许抓。”   孟舟迟缓地眨眨眼睛,旋即遵照指令,停止了挣扎,任由绳圈一点一点地收紧。   空气越来越稀薄,孟舟的脸逐渐涨红,但他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反而颤抖着,竭力伸出手,抚摸江星野绷紧的脸颊肌肉。   此时此刻,江星野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   “我……相信你。”他说。 第49章 他是我的(一更)   黑眼睛在濒死的时候,射出的光芒反而越发夺目,令人着迷。   下了火塘,秦知俊看着孟舟的眼睛这样想着,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   尹照说药制好的时候,他还不太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能彻底控制人精神的药。   精神是什么?是四散的气流,是奔腾的雾气,管天管地还能管人怎么想?但这药做到了,它让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抛下自尊做0,不知羞耻地求欢,甚至宁愿放弃生命,也绝不违抗命令。   尹医生真是了不得,他说这药吸取了市面上各种精神类药品的长处,还结合江星野家族祖传的蛊毒,所以才能做到如此彻底。   不过安全起见,正式版不会像用在孟舟身上的这么过火,这些药会分批、少量缓慢地流入市场,水滴石穿地让人上瘾,侵蚀人的思想,配合江星野这类专业的“培训师”,便能让最坚贞、最清高的人都变成丧失自我,只听从锦绣指令行动的玩物。   但这药最神奇的是,它并不会影响人的智商,指令之外,这人看上去还和从前一样,照常工作生活,只要注意用量,是不会出乱子的。   任谁也发现不了,这个人内里已经腐烂成泥,必须依赖他的“培训师”而活,就像此时的孟舟一样。   大功告成,秦知俊喜气洋洋对手机视频里的大老板邀功,大老板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是肯定了几句江星野干得不错,就断了连线。   怎么又是姓江的功劳?   秦知俊眉头一皱,心里窝火得在浴池旁走来走去,不管怎么说,事情是办成了,值得庆祝一下,也消消火,他扬声冲外面喊道:“车若,赶紧开几瓶红酒,庆祝一下!”   说完秦知俊才想起江星野,转身看向浴池,只见江星野早已放开了孟舟,那条索命的布条仿佛变成了项圈,松松挂在男人的脖子上。   但孟舟闭着眼,似乎是昏了过去,也难怪,受了这么多折磨,不说药物作用了,体力都要耗尽了吧。   江星野的手轻柔地梳理他湿透的黑发,嘴唇贴在他的嘴角,细密而怜惜地亲吻。   秦知俊看不惯,挑眉道:“这就舍不得了?你还真喜欢上他?”   江星野闻言笑了:“怎么会?”他哪有喜欢的资格。   惨白的手指捏了捏孟舟的鼻尖,江星野幽幽道:“到底是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宝贝一下,很正常吧?”   这话倒是在理,秦知俊想象了一下,他也很眼馋孟舟刚才对江星野全心依恋的感觉,不由喉结滚了滚,笑眯眯道:“小江,打个商量,他能不能借我玩玩呀?”   江星野充耳不闻,从旁边堆叠的浴袍里,摸出一把钥匙,解开孟舟的锁链,至始至终都背对着秦知俊,声音冷淡之极:“秦爷,他是我的。”   “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还当真了?”秦知俊微笑着,眼睛盯牢江星野雪白的身体,脑海里想象自己狠狠贯穿他的画面,才感觉气顺一点,“现在就给他解锁,不好吧?”   “药效还在,不怕。”江星野答道,指腹捏了捏孟舟线条刚毅的下颌,“血液不循环,手脚容易坏死,那样就不漂亮了。”   秦知俊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心说这小子果然虚伪,刚才都要把人玩坏了,现在还演什么珍而重之。   看车若还没送酒来,秦知俊心中不快,一把掀开门帘,抱怨道:“怎么送个酒这么慢?”   外面正是原来的药浴池,里头这处秘密的浴池,和大浴池不过一帘之隔,却生生隔出了一座牢笼。   秦知俊抬眼就见车若和尹照从门口冲进来,两个人都是一脸惊慌失措,几乎同时喊道:“秦爷,警察来了!”   “什么?!警察怎么会来?”   才从试药成功的喜悦出来,就突遭变故,秦知俊这样的老江湖也吓得心脏一抽,脸色霎时变了,腿脚本就不便,这会儿踩着湿滑的地面差点摔倒。   车若忙抓住秦知俊的手腕,把人稳住:“我们的人看见警察已经上索道了,恐怕很快就要到了!”   尹照也点头道:“山上这么多人和东西,又是夜里,这么短的时间恐怕……”   秦知俊还没来得及张口,身后江星野已经穿好衣服,掀帘而出,他冷声道:“先别慌,事到如今,只能丢卒保车。阿照,你的药最要紧,赶紧收拾好带上。秦爷腿脚不灵,车若你叫几个好手,护送他从后山那条花田路下山,其他人大部分是行馆工作人员,被抓了也审不出什么。”   三两下分析情势,把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声音又清凉冷静,江星野几乎是一眨眼浇灭了秦知俊的心头火,也让在场众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秦知俊暗想,难怪很多高人都是瞎子,眼睛看不到杂乱的外物,心便不会慌吧,再看江星野那张美丽得远胜常人的脸,也不知怎么的,不再觉得诱人,反而越看越觉得忌惮。   车若扶着秦知俊正要离开,秦知俊却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问道:“那里面的孟先生怎么办?他体内残留的药物,才是最要命的吧?”   大浴池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温泉汩汩滚动的声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道,一旦孟舟落入警方手里,体检一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无法掩盖。   “那就做了他,一了百了?”车若建议。   “不行,”出人意料的,尹照头一个反对这个提议,“杀了人,还得处理尸体,时间上来不及,也会给警方留下更多证据。而且……”   尹照皱了皱眉:“他可是我新药的第一个实验体,就这么杀了,很多原始数据都没了,太浪费。”   秦知俊阴沉着脸,学医的人果然很麻烦,现在还惦记什么数据,真是不知轻重。他转而看向江星野,不动声色地问道:“小江,你觉得呢?”   江星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唇角微微扬起,笑道:“秦爷放心好了,我来善后,你们先撤,我随后就到。”   这一夜如此漫长,当孟舟迷迷糊糊醒来时,倏忽已是隔日的晚上。   医院的窗敞开着,微凉的晚风灌进病房,送来窗外紫薇花清淡的香气。   病房没有开灯,但月光清亮,足够让人视物。孟舟有些费劲地侧过头,抬眼看见外面天空一角挂着寥寥星辰,在月亮面前,显得有些黯淡。   阳台上站着一个人影,背着月光,被映得有些模糊。   孟舟一阵恍惚,江星野的名字压在舌底,滚来滚去,犹豫的空档,那人已经转过身来,见他醒来,惊喜地跑回室内,喊道:“小孟,你终于醒了!”   哦,是老赵。   孟舟失望地闭上眼睛,果然是认错了,可是他怎么会认错呢?   “哎怎么又闭上眼睛了?身体还不舒服吗?”老赵一屁股坐到床上,把床上的孟舟震得颠了颠,“哎,不对啊,医生和我说你没什么大碍,体内那些催情药很快就能代谢,身上的擦伤也处理过了,至于……呃……纵欲过度什么的,年轻人体力好,休养一阵就好了。”   孟舟缓缓睁开眼睛,老赵说的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老警察还在絮絮叨叨说,他们是在花泉行馆的客房里发现孟舟的,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清理得干干净净,穿戴整齐,看上去只是在安然熟睡。   警方把花泉行馆搜了一遍,但几乎一无所获,重要的人都跑光了,留下的只是行馆的工作人员,和几个性工作者,证物也没有找到什么,都毁得差不多了。   他说了很多,但绝口不提警方怎么来的。   孟舟听得只想冷笑,他拒绝了老赵的热心帮忙,自己慢腾腾坐了起来,低头吐出一直含在嘴里的满天星耳钉,随手拿过床头的纸巾擦了擦,交到老赵手里。   老赵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你能不知道?”孟舟开口发现嗓子哑了,也是,昨天喉咙也挺遭罪的,“我猜,是证据吧,做成耳钉的样子,其实是某种储存器?”   老赵表情有些尴尬,说话都结巴起来:“是、是吗?”   “别装了。”孟舟重新躺回床上,把背冲着老赵,再次陷入沉默,疲倦得哪怕此刻地震都无法让他挪动半分。   老赵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想不出什么好词,搜肠刮肚,越发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他一个老刑警,又不是派出所民警,可不擅长调解哄人啊。   “江星野,”却是孟舟自己打破了沉默,他闷声闷气地率先提起这个名字,“就是你说的那位金贵的卧底吧。”   老赵张口结舌愣了半晌,终于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你都知道了。”   答案并不难猜,也只有这个答案,能够解释浴池中的怪异,解释江星野身上种种不协调。   其实那些所谓的药物推入之后,孟舟除了感觉湿湿滑滑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那种神智融化的感觉,是池中花瓣早已有的催情效果,不管那管液体推不推,他都已经情动。   但当时的氛围太真了,他太害怕自己沉沦,于是什么都还没发生,他就先把自己吓坏了,那时候就算是给他注射一管水,孟舟都会相信自己完蛋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丢人。   江星野那么温柔地安抚他,吻他的眉心,对他反复说“不要怕,相信我”,可自己那时并没有多余的理智,可以像现在这样分析。   直到两个人耳鬓厮磨,在那句“相信我”之后,瞎子叫着他俩床上的戏称,对他多说了一句“妹妹,陪我演戏”,把他一起扯入蒙骗秦知俊的骗局,孟舟才恍然大悟。   江星野之所以要在秦知俊面前,极力维护孟舟冷酷金主夜驭数男的颜面,甚至忍着醋意看他点两个男孩开房,原来都是为了在这里演一场“药物泯灭自尊和理智”的戏码。   花店似有若无的引诱,邀请孟舟成为VIP,又处心积虑地给他披上这样的人设,最后再亲手毁掉,都是为了让秦知俊,让他身后的锦绣相信,那个药是真的,真的能让一个人变成狗。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厉害的药呢?   这些人居然真的信了,孟舟想得发笑,尹照这个药剂师都是江星野的“自己人”,那药还不是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事到如今,孟舟不再自作多情认为自己在救什么深陷泥潭的小可怜,担忧这个瞎子夹在黑白之间该如何生存。这么聪明又这么狠心的人,忍辱负重拿自己,拿他孟舟当棋子,把锦绣的人骗得心甘入套,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有什么资格担心人家?   “是我太笨了,”孟舟嘴角翘起苦涩的弧度,“知道得太晚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第50章 贱不贱(二更)   “别这么说自己,小孟。”老赵干巴巴地安慰着,“你不笨,是我们……隐瞒得太多了。”   孟舟却不想再听这些无用的话,他收了笑,目光鹰隼般锐利地刺在老刑警的身上:“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花泉行馆的?”   闻言老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部手机,递给孟舟:“这个手机,可以定位。”   “哈,”孟舟手里握着这部只有江星野联系方式的手机,颠了颠,“老赵,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什么‘严进宽出’,什么你们的卧底都安排好了,就算换个傻子去行馆,都没有差别,对吧?”   他在去行馆的车上,还想了一堆狗屁计划,什么替江星野寻一条全身而退的路,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他怎么就那么傻?江星野是不是一直都在看他笑话?难怪江瞎子口口声声说不需要他救,难得这人嘴里有一句真话,自己反而没听进去。   “怎么会没有差别!”老赵嚷嚷道,拍拍孟舟的肩膀,真诚地说,“你是我手底下最好的线人,这次不也成功完成任务了吗?”   成功吗?孟舟心想,这是瞎子的大成功吧。   他骗他下了这个混沌的舞池,是出左脚还是右手,是跳跃还是折腰,江星野全都安排得一清二楚,而他只是他的提线木偶,跟随瞎子的指令,演那一场情天孽海,爱恨交织。   偏偏自己还是配合他,把戏演完了。   只有孟舟自己知道,那一池污浊的液体,他爬向江星野,他对江星野展露的笑容,有多少真意。   贱不贱呐?   江星野一定是摸准了他会这么做的,为了任务,也为了问出心里一点不值钱的诘问——   你爱我吗?还是只是骗局?   宁愿让我恨你,也要骗下去,是吗?   眼里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酸涩,孟舟用被子盖住脸,不想让老赵看见自己此时软弱的表情,十分嘴硬道:“那可不,我可是……金牌线人。”   老赵不明就里,顺杆就爬地夸奖道:“对啊,原先星星说要换人,我就不同意,哪还有比你更出色的线人?”   嚯,又一个叫他“星星”的人,孟舟又想笑自己了,就自己每天江店长长,江店长短的,这些叫江星野“星星”的人,早都知道他是什么人,干的什么活。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换人?”孟舟指出关键处,在被子里闷声问道。   回忆起这段,老赵也颇有些感慨:“就是那会儿他刚到东越市,接手那家新开的花店,他说你蹲点了那么久没有收获,能力不够,换个人算了,我说怎么可能,你的能力,我们组织内部都是很认可的,可他坚持要你走,你呢,则死倔死倔,非要跟这个案子死磕,我夹在中间,为难死了……”   “后来你拿到那个有污点的跳跳糖,我才腰杆直了,和他灌了一堆你的好话,我说我们小孟还是很厉害的,这不就拿到证据了?他后来也就改了主意。”   不对,不是这样,孟舟想起来了,那个跳跳糖是江星野主动给他的。   那时候老赵叫他放弃这个任务,但他抹不开金牌线人的面子,死活不肯,缠着老赵,拜托老刑警再给一点时间和机会,于是几天都没去花店,那时江星野估计以为他自己放弃这个案子了。   江星野没想到,他会再去花店,也就是那时候,才下定决心把他拖下水,才会给他跳跳糖吧。   这个人……可真是一肚子坏水。而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掉进他设好的陷阱。   “星星一年前偷偷来过一次东越,不过很快他又被锦绣召回了,他在那里经营得很艰难,顶头的那个大老板,既要用他,又疑他,总是给他设下各种难题考验……”   老赵说着说着,自己也打开了话匣子,孟舟了解他,老刑警性情宽厚,和江星野那种骗人毫无负担的人截然不同,这些话估计早就想说了,只听他满怀歉疚地说:“我也不想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做这个任务,可是星星身份特殊,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锦绣,也比任何人处境都危险,这个任务是他做主,我也和他建议过,要不要和你透露一点,他说他自有主张,需要的时候,会和你通气。”   可不是嘛,孟舟冷笑,他确实是通气了,在最后自己濒临绝望的关头。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老赵,我不怪你。”孟舟拉下被子,脸上恢复了湮灭后的平静,他努力牵动唇角,不太熟练地模仿那个人浅浅的笑容,“都是一心为公,我理解,哈哈,我只是……恨我自己甚至找不到理由恨他。”   江星野算来算去,连他会恨他都算进去了,甚至那个装满证据的耳钉,也是借由“恨”的名义传递的,那他不会不知道,顶着卧底这个身份,叫人如何指责他?   既然不想恨他,那为什么口鼻心窍都好像被水泥封死了,憋得这么难受?   如果都是骗局,倒还是一笔清清白白的帐,江星野骗他多少,欠他多少,他就拿回多少,可他分明从二人相接的皮肤,感觉到了真实的让人苦痛的情愫,并不比自己的浅薄。   尤其是在那池温泉水里,那样的处境下,最为耻辱的融为一体,他却偏偏听见那瞎子对自己说,我爱你,我爱你,这叫他怎么计算他们之间的爱和恨?   这一身古怪的读心能力,原来不是上天给自己的恩赐,而是诅咒。   老赵察觉到氛围不对劲。这一趟秘密花园之旅,他只知道要伪装试药,却不知道其中细节。等看见孟舟的检查报告,他就知道,孟舟和江星野的关系不简单,事情棘手了。   虽然他是老直男,可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能不明白他们之间那点关系?可这两个年轻人,怎么就搞成这样?   他一直把孟舟当自己半个儿子看待,可一样心疼在锦绣卧底的江星野,江星野会设下这样的计谋,是原先就和组织打好了招呼,可锦绣的人也不是傻子,所以他们才想了这么一出让江星野亲自试药的法子,来试探他,杀他个措手不及。   “小孟,你还是怪我吧,”老赵还没退休,已经白发苍苍,他垂下头,低声道,“怪我给你这个任务,或者怪我没让你早点脱身,我没想到风险会这么大。”   墙上的时钟快要走到零点,时间已经很晚了,老赵却还守在病房,一双老眼都熬得通红,无意识地不停眨动。   孟舟都看在眼里,不再提自己那些糟心事,说道:“很晚了,您老还不去睡觉?”   “我哪睡得着啊,”老赵揉了揉眉心,“先是担心你,再是搜查扑空,那座山虽然是让人守住各处出口了,但是没有证据,不能放开手脚搜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现在有证据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申请搜山啊,你们来得那么快,又守住了出口,说不定他们还在山里。”孟舟异常冷静地分析。   老赵手心里捏着那枚千辛万苦传递出来的耳钉,点头道:“好,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儿再来看你。”   他给孟舟掖了掖薄被,说:“白天你昏迷的时候,你姐姐来看你,想等你醒来,一等就到了这个点,我说太晚了,就让她先回去了。”   孟舟应了一声:“这几天,我也不太想见人,帮我都婉拒了吧,就说我还没恢复,恢复了也要配合你们调查。”   老赵听得心酸,重重点了点头,他走到门口,却听见孟舟忽然说:“老赵,也许我不适合再做线人了。”   “什么?”老赵顿住脚步,不敢相信。   孟舟望着天花板,洒然一笑:“我已经变得感情用事了,于叔说过,这是做线人的大忌。”   他顿了顿,才说:“我还是想恨他。”   老赵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也没再多说什么,这种事,只有当事人能决定选择什么,他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如果可以,老赵也恨不得现在就找到江星野,把他丢到孟舟面前,让他们二人好好谈一谈,哪怕看他们彻底吵一架、打一仗,也好过看孟舟这么低落的样子。   可江星野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没有权限把人抓回来。 第51章 你欠我的   睡太久,大半夜反倒没了睡意。   可是孟舟也不想醒,自欺欺人地阖上眼,眼皮下却还是那些画面。   漾漾池水,起伏的碧青掺入白色的颜料,湿滑的摩 / 擦,鲜红嘴唇也是湿的,亲吻像是印戳,深浅不一的红,划过体表、陷进腰窝的苍白指尖,萦绕在耳边蛊惑的低语……   “我爱你”和“恨我吧”。   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垒在胸口,比喉咙被锁紧还要难受。   这才是爱的真面目吗?并不是一味的甜蜜,有时也沉重,窒息,却又让人放不下。   他曾在那个浴池里呛过水,可似乎直到此时才有了溺水的实感,喘不过气,耳朵里好像咕噜噜灌进水来。   所有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膜,隔壁病房病人痛苦的哼哼,陪床的亲属趁着夜深人静,在走廊小声啜泣,各类仪器发出微弱的运转声……   这些声音嗡嗡作响,化作音波的河流,托着孟舟的身体顺流直下,人间的痛苦在这里具象化,他躺在这条河里,好像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那些痛苦也因此分出去,融化在河流里,变轻了,变淡了。   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混沌起来,一脚踏入了梦和醒暧昧的分野,模模糊糊看见山中高远的天空,正是破晓时分,太阳渐渐攀升,天际却还嵌着一颗启明星。   有人站在朝霞下,抬头向着的却是启明星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身形轮廓被映得金绒绒的,平添几分柔软。   是江星野,孟舟不知怎么的,心里肯定地这么认为。难怪他会把老赵错认成江星野,一定是因为这一幕。   他想起来,这大约是昨天江星野把他抬回客房后的那个黎明,那时自己的状态也是这样半梦半醒,眼皮掀动,努力想睁开,身体却疲累至极,周遭都看不真切。   像是午觉梦魇的状态,以为自己醒了,其实睡着,以为自己睡着,其实又醒着。   江星野靠着玻璃门,回过头来看着床上的孟舟,像一个清晨等待爱人醒来的普通男人,脸是模糊的,嘴唇动着,温言细语说了些什么,可声音也缥缥缈渺,让孟舟分不清,这些影像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自己给自己造的梦。   身下的床忽然微微下陷,江星野也躺了上来。   花泉行馆的那张床很柔软,也很大,足够躺下两个人。可江星野却偏要把手臂缠入孟舟的腋下,大腿叠在他腿上,脸埋进他胸口,蜷缩进男人的怀抱,深深地呼吸。   他像个婴儿一样,没有一丝旖旎的意味,只是贪恋温暖一般,紧紧拥抱孟舟。   良久,孟舟隐约听见他开口,胸腔似乎都被江星野的呢喃震得发痒:“小狗这么聪明,那么害怕都配合我演出,演得连我都要被你骗了。”   他的声音渐渐染上笑意。   “金牌线人为了任务,可真是什么都做得出,离开这个行馆,离开这个案子,我们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是不是?”   “等你醒来,还有姐姐,还有小弟,还有热热闹闹的烧烤店等着你,真好啊,那也没必要再趟这些浑水了。”   “案子会走到这个地步,是我没想到的,但我不后悔。不后悔骗你,也不后悔拖你下水,如果你想报仇,我还是那句话,天涯海角我等着你。”   “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孟舟倏然睁开眼睛,眼眶内布满红血丝,他坐起身,抽出身下的枕头,猛地砸到对面的墙上。   枕头被这股力道挤压得几乎对折,孤立无援地墙面上滑落下来。   砸完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仿佛真的溺水后挣扎过一般,只觉得累,病房里冷气不小,可孟舟的背上还是粘了一层汗。   一会儿说案子没了,他们俩没瓜葛了,尊重祝福,一会儿又说想报仇他随时奉陪,江星野不觉得自己自相矛盾,很可笑吗?   死不认错,但也绝不逃避。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油盐不进的疯子。   孟舟望向窗外,又是一个即将迎来黎明的时刻,外头的紫薇花看不清形状了,只剩一团浓黑,唯一亮着的是天际的启明星,闪闪发亮,显示出主场的魅力。   眯起眼盯着那颗星星,孟舟忽然眉尖一蹙,想到一个问题,他欠江瞎子什么了?他怎么就欠他了?   他直觉这次不是江星野爱玩的恶人先告状,那个时候自己虽然昏迷,但双方都心知肚明彼此身份,他没必要再玩这种把戏,他知道他醒来一定会生气,何必再讲这些火上浇油的话?   想不明白,喉咙一阵干痒,孟舟想抽烟了。   *   牙齿缓慢碾过滤嘴,橘红的烟丝像天边的星辰一闪一闪,漂亮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出一口悠长的叹息,一团轻烟徐徐消散在夜空下。   山里的夜太静了,呼吸声重一些,都能引起回音似的。江星野手指交叠着,烟夹在指间有节奏地点着头,他慢条斯理地抽烟,闲适得好像不是在躲避搜捕,像在度假。   “我说星星,”尹照见不得他这么悠哉,低声道,“你怎么好像还挺开心?秦总可急得头发都要薅光了。”   秦知俊当然着急,他们已经困在山上快一天一夜了,警方来得快也就算了,居然把出口都堵上,摆明就是要耗死他们,逼他们下山。   走得匆忙,干粮没法多带,更别提露营的装备,眼下饮食都成问题,要不是江星野和车若都是山里长大,有的是法子从林子里弄吃的,他们恐怕早因为食不果腹,丢盔弃甲向警方举白旗了。   江星野倒很享受这种任务间隙难得的休憩,而且孟舟已经抵达安全的地方,他悬着的心便放下了,接下来更没有后顾之忧。   嘴里衔着烟,江星野含笑对尹照道:“你不也急着下山,回小严总那去?”   尹照坦然拍死胳膊上的一只山中巨蚊,承认道:“对啊,山下有人等我回家,不像你,是有人等着找你报仇,所以不敢下山。”   “咳……”江星野闻言呛了口烟,烟圈碎得零零落落,手上晕过去的山鸡羽毛都抖落了几片,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些,“报仇有什么不好?”   “哎你这人,口是心非,”尹照抢走他手里的山鸡,凉凉道,“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叫你慢慢来,你不听,现在好了,好感度那么高的开局,都能让你变成仇人的死局。”   尹医生平时压力一大,就喜欢玩文字类avg游戏,自认为恋爱经验十分丰富,加上自己有稳定的恋人,看江星野这样糟践好机会,就好像看手里的主角选错了剧情分支一样难受。   可江星野并不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尹照没法点来点去,让他按自己想法去做,很多时候都只能干着急。   这种人,也是医生最头疼的类型,看上去乖,其实主意特别大,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胡作非为。   江星野不置可否,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蓝莓大小的野果扔进嘴里,另一只手抽出盲杖,扫开半人高的杂草。   草上的夜露擦过手臂,凉得人起鸡皮疙瘩。虽是夏天,山里的夜晚,气温总比城里要凉。   “好感度高?孟舟只是对我那个可怜无助的盲人人设好感高罢了,他现在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肯定失望极了。”江星野咀嚼着嘴里的野果,这种果子远没有大棚水果甘美,酸汁在口腔里蔓延,笑容都有些涩,“阿照,所谓好的开局,都是假的。与其捧着那些虚假的好感,不如结仇,越大越好,大到他永远忘不了我。”   尹照无法理解地摇摇头,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和一个冷静的疯子格格不入,他暗想,这种偏执的人设在游戏里,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二人满载而归回到营地,其他人也都在为过夜做准备,清理地面杂草碎石,检查周围是否有虫蛇,不能升起大篝火,太引人注目,但又不能不点——没有火,在这种野林子太容易被袭击。   最后只能勉强弄一小团火,用来烤肉,时刻注意烟的大小,虽然这种火力,也烤不熟什么。简直比玩露营的游客还憋屈。   这片峰头毕竟被荒废多年,少了人类打扰,就成了动植物的乐园。食物是不缺,可秦知俊年纪大了,又养尊处优惯了,那些野果子和烧不熟的肉,吃几口肚子就会不舒服,万一真的腹泻,那可就麻烦了。   就算肠胃守住了,晚上还得席地而睡,被山风一吹,他这个年纪的人着凉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秦知俊越想越待不下去,一瘸一拐地走到江星野身旁,劈头盖脸地就说:“小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是不是没处理好那个孟先生,所以警察还……”   他们现在被堵在山上,哪怕已经联系好了市内留下的人手,对方也不敢靠山太近。   江星野正拿着用惯了的花艺刀,剖开山鸡的肚子,草地上顿时血淋淋地落下一团内脏,丝丝冒着热气,秦知俊猝不及防,被那一地血腥吓了一跳,后面的指责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我不是和您说过吗?我让阿照给孟先生注射了别的药剂,两种药在体内混合,警方就检测不出东西了,他自己脑子也会变糊涂,供不出什么,”江星野倒是一点不生气,嘴角翘了翘说道,“这不比杀了他更安全?”   他伸出血红的手指在秦知俊眼前晃了一晃,害得老人家差点被血腥味薰得栽倒。   秦知俊退开几步,实在闻不得那血腥气,捏着鼻子点评起江星野杀鸡的手法来:“小江你倒是真多才多艺啊,侍弄花草有一手,杀鸡也这么利索。”   “这是每个摩梭男子必备的技能,我小时候眼睛还没瞎的时候,就帮着家里杀鸡了,”江星野随口应道,“就算现在瞎了,摸着骨骼肌肉,也一样杀。”   他摘下一只血糊糊的鸡腿,伸到秦知俊面前,笑盈盈地邀请:“吃吗?”   秦知俊再也忍不住,转身干呕起来。   江星野垂目叹息,饱含歉意地说:“抱歉啊秦爷,这鸡腿很血腥?我看不见,吓着您了。”   秦知俊暗骂,这小子是瞎了又不是嗅觉失灵,不可能闻不到味道。   他气得咬牙,正要发作,却听江星野忽然压低声音说:“秦爷,刚才阿照和我说,他无意间发现一条下山的小径,因为地势太偏僻崎岖,那条小径没人走过。”   “真的?”秦知俊眼睛一下亮了,“你们确定,没有警察把守?”   江星野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没法确定,但阿照很肯定,说警察打死也想不到那里有条路。”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放下手中的鸡,起身去溪边洗手。秦知俊紧跟不舍,问他那怎么还不从那条路撤退,江星野一边洗手,一边为难地说:“秦爷,不是我小瞧您,您的腿恐怕驾驭不了那条路。而且那路窄,我们这么多人,万一动静闹大了,也容易把警察招来。”   “我的腿你就别担心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秦知俊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待了,他身上到处都是蚊虫叮咬的肿包,今天凌晨他都是睁着眼度过的,不敢相信真睡下了,会是怎样的惨状。   但如果现在能悄悄下山,和山下等候已久的自己人接上头,还能找地方美美睡一觉,等天一亮就离开东越市,逃之夭夭。   秦知俊思考了一会儿,又说:“至于其他人,让他们先待命,我们几个先走。”   江星野见他去意已决,点头道:“行,我去叫阿照带路。”   说是不担心自己的腿,秦知俊还是把车若叫上了,让他扶着自己。等到了地方,手电筒往下一照,秦知俊只是探头看了一眼,就感觉头晕目眩,脚底发软了。   近来雨水多,眼看台风季要来,这条小径不仅杂草丛生,坡度陡峭,还到处都是湿泥。   秦知俊真踩下去的时候,就后悔了,他腰上系着保命的绳索,时不时拉一下,确定另一端还牢牢绑在树上。   脚下忽然嗖的一下,爬过什么凉飕飕的动物,秦知俊以为是蛇,顿时一慌,脚下猛地打滑,好在腰上绑了绳子,滑倒了也没关系,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滑,他整个人都往后跌去,绳子另一端跟着急急往他这边坠?!   绳结竟然松了。   电光火石之间,坡顶的车若伸出手,拉住了下坠的秦知俊。   秦知俊吓得脸色惨白,心脏都跳到嗓子眼:“车、车若,干得好……快、快把我拉上去。”   车若却岿然不动,仿佛变成了聋子。   “车若?”秦知俊叫着属下的名字,声音越发颤抖,“拉我上去啊!”   没有人回应他,寂静的山林只闻风声呼呼,刚才还热情建议秦知俊绑上绳索的江星野和尹照,也变成了哑巴。   一道光束扫到秦知俊的脸上,刺目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满头大汗,感觉到抓住自己的手正在缓缓松开。   “车若你要干什么!”   他色厉内荏地喊着,却见白光的尽头,浮现出一张似妖如鬼的白脸。   “秦老师,”江星野微笑起来,叫着秦知俊曾经的称谓,手中的花艺刀抵在老绅士的额头,冰冷地划下休止符,“再见。”   鲜血从秦知俊的额头涌出,他张口结舌,忘记了疼痛,一句“你到底是谁”还没喊出口,便彻底坠了下去。 第52章 见一次打一次   孟舟出院是几天后。   接他出院的孟横,特地化了浓妆,像是为了和医院冷酷的氛围对冲似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造型夸张的大墨镜,两条笔直的长腿,套着走路带风的阔腿裤,一双红色高跟鞋,踩在医院瓷砖上噔噔响,十分惹眼。   她使唤何观澜去办手续,自己拦下医生再三询问,孟舟的体检是否有问题,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被她烦得直说孟舟健康得现在就能蹦起来砍人,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大发慈悲地放走医生,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   “什么叫现在就能去砍人啊?”她为弟弟打抱不平,墨镜后一双疲倦的眼睛眨了眨,“这些家伙,就知道以貌取人。”   “我现在确实很想砍人。”孟舟半开玩笑说,他其实对这种外人对自己形象的误解,早已习以为常。   就像江星野所说,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人设,不管是在局中还是局外。不得不承认,人设有时候也有好处,可以免去不少麻烦。   比如现在,他那一贯健康的身体,经此一劫,依然恢复迅速,皱一皱眉,还是能把吃糖小孩吓哭,至少从外表上看,他还是铁打的猛男。   猛男是不需要同情和安慰的,爆炸发生都不会回头看,更不会和谁絮叨他和江星野那笔烂账,身边人也不会傻到直接来问。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孟舟不经意瞥见姐姐的眼圈下似乎有一层淡淡的青,心中顿时了然,那是黑眼圈,抹了遮瑕,不细看看不出端倪。   他伸手拉了拉孟横的手,触到了她掌心的冷汗。   父母的离开都和疾病有关,孟舟也因为常常受伤,是医院的常客,别说孟横对医院没什么好感,他自己也是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想靠近医院一步的,孟横也是一到医院,就会竖起隐藏的刺,拿出十二分的戒备和警惕。   谁叫这里几乎没给过他们什么好消息。   孟舟握紧姐姐的手,用自己的干燥抹除她手心的焦虑和担忧,告诉她自己没事。   长大后,他们很少这样手牵手了。   一个自诩猛男,一个端着仙女架子,很难想象他们幼年时,也曾小胖手拉着小胖手一起过马路,和爸妈闹脾气了,就联手离家出走,迈着小短腿,投靠几十公里外的爷爷。   孟横反握住弟弟的手,唇角微抿,重新戴上墨镜,招呼办完手续的何观澜:“小澜子,你好慢!”   何观澜正把一堆单子往兜里塞,冷不丁瞧见她这一身和平日仙女纯欲风大相径庭的打扮,虽然已经看过,还是愣了一瞬,心脏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但很快,他的手臂就被全副武装的美甲拽住,孟横气势汹汹地挽着身旁两个男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医院。   明明才三个人,愣是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又都是长相夺目的人,所过之处,低呼不断。   孟舟不知不觉笑了。   抬眼望去,天气晴朗,秾丽的蓝铺满视野,只有几缕丝状的卷云,悠悠飘荡,像被子里逸出的羽绒,落到眼前,骚得人痒痒的。   孟横哎哟一声,笑道:“今天好天气,是好兆头啊。”   孟舟却摇头说:“台风要来了。”   他不算气象爱好者,和对花一样,只是随便看看。   曾经看过一支视频,是气象爱好者记录的台风追踪轨迹,屏幕上扑面而来的专业云图数据,和忘我追逐的狂热,让孟舟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发烧友。   而他,只是一个浅尝辄止,赏赏花草树木,看看雨雪风云这些天公造物的“爱美者”。   “爱美者”这个称呼是他自己取的,听起来又博爱又薄情,唯一的优点是,只要是他做过的功课,他就不会忘。   “那是卷云,”他仰头伸长手臂,指向天上的“羽毛”,小麦色的肌肉线条顺势延申,“虽然出现在晴天,但照这个势头继续铺开下去,云层渐渐变厚,很可能会有强降雨,是热带气旋形成的前兆。”   天上的云朵他分得清常见的,月季和玫瑰他也知道区别,见过的美人虽多,他最难忘的还是那个人的下垂眼,和左耳上的星钻。   可江星野才不稀罕这些,他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他的真心,列举那么多人喜欢他,好像真正薄情的人是他孟舟似的。   欺骗不是最伤人心的,这份凉薄的不信任,才是。   哪怕江瞎子肯早一点说出他的计划,孟舟都不会这么如鲠在喉,无法释怀。   而现在,江大卧底又随手一挥,把他从案子里摘出来,说什么开你的烧烤店去吧,别来趟这趟混水。   他以为自己是哪路神明,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一场爱来得太快,太昏头,又太虚幻,结果有人连人怎么做都不知道了。   “这么说来,来的路上我好像也听广播说,台风要登陆了,”何观澜的声音截断了孟舟自我折磨的回想,“那咱们赶紧回店里吧!”   孟舟颔首道:“嗯,人都到齐了吗?”   “齐了齐了,就等我们了。”   虽然今天接他出院的只有孟横和何观澜,但自家的烧烤店早已聚集了一群人,都是之前替孟舟监视花店的兄弟。   原本大家都想去医院接他,但孟舟果断拒绝了。   他长得已经够让人误会了,可不想这么一批牛鬼蛇神闯进医院,加深他黑老大的刻板印象。   驱车赶到烧烤店,孟舟才一进去,就被守候多时的兄弟们堵在门口,嘘寒问暖半天。   大家不知道秘密花园的细节,都当他这次任务是深入虎穴,九死一生,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饶是脸皮再厚,孟舟都有点汗颜,他这一趟是伤心伤身,但显然不是大家设想的孤胆英雄勇闯敌营。   慢着,他琢磨过来,好像江星野更符合这个设定?   草,更不甘心了。   好不容易才被众人簇拥着挪到酒桌旁,这帮人又开始一轮接一轮热情地灌酒,直喝得孟舟脸红上头,腹内火烧一般。   他吐出一口浊气,浓眉压住发红的眼睛,摆手低声道:“行了。”   一帮小弟顿时乖乖噤声,鸦雀无声。   为了这场接风宴,何观澜特地关了店,偌大的烧烤店大堂,只有他们一桌。桌上摆的不是平日供应的各类烤串,而是扎扎实实的硬菜,多半是兄弟们自己做的,图的就是一个心意。   在牢里,兄弟们受过孟舟不少关照,出狱后交情也没断过,但当时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有人找工作四处碰壁,也有人脱了层皮重回职场,还是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深知自己都是一群犯过错的人,渐渐也就习惯了被人冷眼恶语。   但孟舟不想习惯,他对兄弟们说,烧烤店人手不足,请大家来搭把手。   一个“请”字,几乎让兄弟们热泪盈眶。   其实哪会人手不足呢,这年头就业难,廉价劳动力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仗义两个字,孟舟从来不是嘴巴讲讲。   大家聚在这家烧烤店,从简陋的半开放铺子,做到店面扩充,装修一新,客满盈门,互相支持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后来店越来越红火,分店也纷纷开张,孟舟并没有拘着其他人,随他们选择去还是留,人各有志,这是难免的。但孟舟每年都会把烧烤店的分红,分文不少地打到他们户头上,他说,这家店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所以只要孟舟发话,桌上这些兄弟没有什么是不答应的。   “今天把大家叫来,不是为了庆祝我出院,”孟舟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潦草的笑,“我身上没什么大碍,是条子把我摁在医院,让我多待几天,说是案情复杂,避避风头。”   老赵从他这里拿走证据后,加大警力把天溪山搜了个底朝天,找到了摔得半死不活的秦知俊。不过蹊跷的是,除了摔伤,秦知俊眉心还有一块刀伤,可惜他伤势颇重,现在躺在医院还昏迷不醒,刀伤怎么来的,无人知晓。   当时老刑警和孟舟转述这些情况时,手里还拿着那张伤口照片的复印件,他看看孟舟又看看照片,忽然说:“我怎么觉得这口子,和你的疤有点像?”   “是吗?”孟舟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疤,年岁久了,他已经很少会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块疤,更没在意过它长什么样。   “你的疤有点像个逗号,”老赵把复印件放到他脸旁对比,“秦知俊这个,是不是也有点逗?”   “我看你才逗。”孟舟没好气道,拍开那张复印纸,“我的疤是磕的,他这个是刀伤啊。”   “那不是更巧了嘛,哎等等,你看出是刀伤了?”老赵话锋一转,笑呵呵道,“好小子,眼光不错嘛,要不要考个编制,加入我们啊?”   孟舟断然拒绝:“不要,我闲云野鹤惯了,受不了太多规矩。”   老赵也不勉强,晃了晃复印纸继续说:“鉴识科的同事也说,这个伤口是短小锋利的利刃所致,凶器的刃尖还有点弧度,才会……”   他话还没说完,孟舟的眼前就浮现了江星野那把花艺刀,小巧、锋利,上翘的刀尖,闪着冷酷又美丽的光,完美匹配鉴识科的推论。   可是为什么?   如果真是江星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舟摇了摇头,像是为了驱除酒意,又似乎是为了理清思绪。他重新给自己空的酒杯满上酒,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对桌边的众人道:“劳兄弟们挂念,借这杯酒给大家报个平安,也拜托大家帮个忙。”   大家见他如此郑重,纷纷开腔。   “老孟,咱们之间还这么客气干什么?”   “就是,有事说事,什么难关是兄弟们闯不过去的?”   “对啊,都不是外人,你尽管说。”   孟舟一口喝光辛辣的酒水,舔干净唇上残余的液体,说:“我想拜托你们找一个人,他叫江星野,之前是则枝花房的店长,现在嘛,鬼知道他在干什么。”   众人一听江星野的名字,脸上都带了点揶揄的笑意,可是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劲,笑意渐失,表情也越发微妙。   “查一查这人的底子和来头,要是发现他的踪迹,立即拿下,拿不下,也先揍着,见一次,打一次,不必客气,”孟舟展颜一笑,笑容和今日台风过境前的阳光一般灿烂,“打击诈骗,人人有责。” 第53章 不要喜欢他   一桌兄弟都有些傻眼,前段时间孟舟还假借监视之名,死乞白赖地追人家江星野,兴师动众到把大伙都叫去店里给他宣传,怎么今天就变成“见一次打一次”、“打击诈骗”了?   感情纠葛这东西,是未知深水区,危险得很啊。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会孟舟骂江星野是感情骗子,万一以后俩人又蜜里调油,怎么办?   真按孟舟说的去做,会不会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们自己?   众人陷入了沉思。   孟舟眨着一双微红的醉眼,扫视一圈眼前知根知底的面孔,见大家都默不吭声,淡淡道:“怎么都不说话了?我的话你们不听了是吧?”   这下更没人敢说话了。   何观澜旁边坐着一个黄毛,年纪轻又是单细胞生物,他直觉这样做事不太好,犹豫着开口说:“不是,孟哥,你是开玩笑的吧?这种追人方式哈,挺有创意哈。”   “谁说我要追人了?”   孟舟斜眼觑了黄毛一眼,这个金毛小弟外号阿四,之前就是这家伙说什么要是自己是弯的,也非赖上江星野不可。   “阿四,你舍不得啊?”孟舟冷笑道,“哥教你一句,不要相信长得好看的人。”   阿四听不懂,纳闷地偷偷朝何观澜递了个眼色,何观澜恨铁不成钢,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喝道:“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他几个老江湖也跟着随声附和,嘴上连连说着对对对,江星野那种人一看就不简单,以后见到他就叫上兄弟围殴,心里却都暗暗打定阳奉阴违的主意。   眼见这事就这么敷衍过去,阿四忽然抓了抓何观澜的袖子,有点急地低声辩解:“可是孟哥也长得很好看啊,就算江店长哪里得罪了他,也不用把自己也地图炮进去吧……”   何观澜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好的不学,就学会了孟舟的颜控是吧?   幸亏何老板开店这么久,早练就了一身酒桌生存的本事,他猛灌了阿四几杯,又挑了几个常讲的酒桌笑话,和大家分享去医院接孟舟被路人围观的趣事,于是场面一转,又热闹起来。   没人敢问孟舟为什么对江星野态度大变,只是聊聊近况吃吃喝喝,孟舟也不再提起江星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配合大家的话题说说笑笑,看似和平常无异,众人心里却仍旧惴惴不安。   因为孟舟醉了。   号称千杯不倒的男人,竟然醉了。   散席的时候,他是被孟横和何观澜架着站起来的,嘴里还来回嘀咕“我没醉”,俨然一副醉汉的样子。   “孟、孟孟哥,该不会是,失恋了吧?”阿四被何观澜灌得喝成了结巴,他摇摇晃晃从位子上站起来,搭上孟舟的肩膀哭诉,“我懂,我也懂的,呜呜呜那个花店都关门了,我都没理由去、去找莓莓了……”   “你说什么?”孟舟猛然从一团酒意的糊涂里,抓住关键词,甚至连“失恋”两个字都忘了反驳,“花店关门了?”   “是、是啊,就是昨天关、关的……我本来还预备问莓莓要联系方式,她、她这几天都不太开心,结果……”   孟舟没有听下去,他挣开姐姐和何观澜的束缚,不顾他们的呼喊,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则枝花房跑去。   眼前画面动荡又模糊,脚几度绊到街上的杂物,堪堪要摔倒,他又奇迹般地站起来,四肢乱晃,比商店门口随风摇摆的气模人,还滑稽可笑。   可他还是准确到达花店门口。   这条路,这个地方,孟舟来过太多遍,从梅雨季走到台风季,从迎抱晨曦到背负星光,短短几个月时间,“去花店买花”成了他每天醒来后第一件想起的事。   他怎么可能走错?   熟悉玻璃门紧紧合闭,上面贴着暂停营业的告示,铜铃安静地悬着,唱不出一声欢快的铃声。里面几乎搬空了,精心的装潢只剩空壳,几盆没来得及处理的残枝败叶,被丢在一角,自生自灭。   孟舟不相信这些花叶是江星野留下的,这个人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花。   他平复一路乱跑的呼吸,走到橱窗外,把酒酣耳热的脸贴上冰冷的玻璃,几乎立刻打了个冷战。   橱窗内没有那束他一见钟情的满天星,绒布撤下,灯光熄灭,孤零零的展台和他面面相觑,比他更不知情。   走了,都走了,连花店都像黄粱一梦。   他和一年前一样,真的和江星野毫无瓜葛了。   “小舟,”身后孟横匆匆赶到,搂住他的肩膀往外扳,“没什么好看的,关了就关了吧,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孟舟喃喃地重复,豁然回头,眼睛通红,“我还没说结束,他凭什么说结束!”   这个店只是江星野暂时落脚的地方,如今秘密花园被警方抄底,花店牵扯这么深,停业是可想而知的。   可除了这个花店,他还能去哪里找他?   什么天涯海角,他根本一点念想都不给他。   孟横从没见过弟弟这副模样,宽厚的骨架好像承受不住这具肉体喷涌的情绪,他低头弓着背,发着抖,要靠手臂支撑在橱窗上,才不会原地坍塌。   她吓到了。   和孟舟同一天出生,只是比他早几分钟落地,孟横很多时候都没什么姐姐的自觉,早年还很讨厌被爸妈教训“你是姐姐,要多让着点弟弟”,所以那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孟舟对着干,以欺负弟弟为乐。   可是他们毕竟是手足,手足是什么?或许就是现在这样,当她看见弟弟褪去了所谓男人应有的坚强,徒劳地按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玻璃窗,孟横的手便不由自主地落回孟舟的背上,缓慢轻柔地拍。   “小舟,我们回家。”   靠着姐姐的连哄带拖,和自己岌岌可危的清醒,孟舟总算是自己走回了家门口,他知道如果他昏睡过去,姐姐根本拖不动一个醉汉。   可当看到对面那扇簇新的防盗门时,他的脚步还是滑了一下,连带搀扶他的孟横也跟着踉跄了一把。   “别看了,眼不见心不烦,”孟横拿手挡了挡他的眼睛,抓着弟弟往打开的家门里推,“再说,我就没见对门有人出入过。”   孟舟用力眨了眨红通通的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左脚踩右脚地歪到孟横身上,皱眉说了一句:“姐,我头疼。”   “喝那么多当然疼。”孟横揉了揉他头发,叹了口气,知道弟弟不是头疼那么简单。   他们老孟家的男人,怎么都这么情痴啊?   死鬼老爸孟远帆是这样,为了娶韦汀和爷爷僵持了很多年,现在老弟也是这样。   一挨上枕头,酒精便开闸放水似的挥发出十成十的威力,孟舟两眼一闭昏睡过去,他从没这样大醉过,这一睡直睡到下午。   他做了很多梦,混乱的场景不停切换,像走马灯似的,胡乱慌张地把这几个月他和江星野的故事演完,光怪陆离的画面变成翻滚的色块,从眼前滑过,连江星野的脸都看不清楚。   最后的最后,一道红光照落在他的眉心,像一把利刃贯穿了他,那道陈年旧疤随之燃烧起疼痛。   浓密的睫毛簌簌抖动,孟舟缓缓张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的疤,却并没有感觉到痛。额头温热的红光依然还在,是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夕阳。   他又渴又饿,头痛欲裂,好像有人在他脑壳里装修,咚咚咚,滋滋滋,又是敲又是钻。原来宿醉是这种感觉,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都是小儿科,人生体验又新添一项。   孟舟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清水,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口,勉强安抚干渴的喉咙。费力爬下床,他仿佛退化成一个只靠本能行动的低等生物,呼唤着孟横:“姐,有吃的吗?”   隐约听到孟横的回答,但刚醒来的五感都很迟钝,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孟舟赤脚踩上地板,打着哈欠往客厅走,就和急匆匆小跑的孟横撞了个满怀,她怀里的花瓶和花也随之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碎裂的玻璃躺在地板上,像一堆无人在意的晶石,折射出夕阳的血红。花瓶里的水滩开,悄无声息地吻上孟舟脚底,凉丝丝的,洁白细嫩的花朵一半淌在水里,一半砸在他的脚面,那触感让他浑身发麻。   “满……天星?”孟舟低头瞧了一下,认出了花的种类,他像被刺着了似的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说,“哪来的?”   孟横支支吾吾:“那个……花店不是关门嘛,关店清仓,我看价格不错,就也去收了,但是满天星……那个叫莓莓的小姑娘说,满天星因为是配花,她又不肯搭着其他花一起卖,一直卖不出去,干脆就送给我了……”   配花?孟舟皱起眉头,是了,满天星在花艺作品里常常充当衬托主花的配花,它的花语也是配角,是江星野最想当的平平安安、无波无澜的配角。   孟横见弟弟不吭声,忙道:“我也没有很喜欢这花啦,拿回来就给忘了,我刚刚就是准备去扔掉的……”   “不用了,”孟舟弯腰拾起湿淋淋的满天星,一字一顿道,“我自己扔。”   说罢他也不换衣服,穿着夏日居家服就出门去了。   说是去扔花,可是脚好像有自己的主意,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小区,走过了垃圾桶,不知不觉,直走到则枝花房的街对面,才停下脚步。   孟舟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真想给自己几巴掌,他这是在干什么?一定是酒还没醒。   快点把花扔掉吧,这破玩意老让他想起江星野。   他环顾一圈,瞄到马路对面有一个垃圾桶,现在这个点还没到下班高峰,花店关门后,络绎不绝的人流也跟着消失了,是个干些什么不被人主意的好时候。   把花扔进去,亲手划下这个句点,他对自己说,不要喜欢江星野了,不要再喜欢那个擅自出现在面前,又擅自欺骗,擅自离开的狗东西。他只恨他。   干脆点吧,孟舟,像个男人那样。   他目视前方,握着那束满天星,跨过白色的斑马线,花瓣上的水珠摇晃着溅落在手背上,像谁在落泪。   孟舟走得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唯一的垃圾桶,全然忽略了头上的绿灯已经转为红灯,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刹车不及,径直撞了过来。   轮胎狠狠擦过地面的噪音乍然响起,孟舟这才反应过来,人却被一团黑影撞了出去,黑影压在他身上,把他抱得死紧,两个人在地上一阵翻滚,滚得头晕眼花,直到对面紫薇花树下才停下。   怀里的满天星被挤得一路零落,从人行横道上延申到树下,像下了一场粉雪。   “没事吧?哪里受伤了没有?”   入耳的是依然动听的声线,脸也还是那张颠倒人心的脸,孟舟大睁着眼,揪住身上男人的衣领,怒吼道:“江星野,你他妈这不是看得见吗?!” 第54章 爱如台风   没给人回答解释的空当,孟舟的脚已经猛地蹬过来,江星野躲闪不及,胸口被踹了个正着,这一脚力道十足,硬是把他踹离了孟舟,狠狠撞上身后那颗紫薇树。   紫薇的树干并不粗壮,被他这么撞,满树惨然摇动,在江星野的肩头洒下一片粉色碎花。江星野抚着胸口,只觉痛得胸骨好像碎裂,干脆坐在树下草坪,不起来了。   他微微皱眉,忍着痛意靠着树干,屈起指节轻拂肩上的落花,一双浅棕色的瞳仁清亮亮地看着孟舟,语声轻缓,像是叹息又像是委屈:“怎么几天不见,变得这么凶啊?”   不得不说,即使到了此刻,孟舟还是觉得他很美。被踹了一脚也不见江星野有多狼狈,坐在树下拂花的模样,倒像他是专程来赏花的。   还有那双眼睛……孟舟冷笑一声,这么水亮有神,一点也不虚焦的眼睛,怎么会是瞎的?   那天在行馆泳池,江星野涉水过来把他“掳走”带回自己房间时,他就怀疑过,一个瞎子真的能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吗?只不过注意力很快被别的吸引,当时就那么放过了。   若真要一帧一帧回忆起来,也许还能发现更多江星野微妙的地方:高超的花艺水平,洞察人心的待人接物,甚至娴熟的调情手段,每次总能找准他最耐不住的地方……   那时的孟舟好像才是瞎眼的那个,盲目接受江星野给他的所有,被这个男人仿佛能跨过任何阻碍的样子吸引,不愿意深究那些“盲人”的如常生活背后,有几分虚假。   可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也想问,几天不见,你怎么就复明了?”孟舟捏紧拳头走近几步,冷眼俯视眼前的漂亮男人,语气是刺骨的嘲讽,“什么神医,才几天功夫就给你治好了?该不会是你那个阿照吧,跟着你坑蒙拐骗,顺手连眼睛都治愈了?”   江星野垂着的睫毛动了动,掀起眼皮,仰视着背光站立的高大男人,真刺眼啊。   他眯起眼轻轻一笑:“哎呀,暴露了。”   其实从冲出来救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有些事实再也无法隐瞒,但没办法,他太贪婪了,从见到孟舟起,他就如此贪婪。   那时江星野贪婪地凝视,想看尽这个男人被自己伤害后,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看他散着的长发,随风起舞,怀里抱着的满天星不知为何湿淋淋的,沾湿了他的手臂,也濡湿了他的前襟,薄薄的夏衣下胸肌若隐若现,形状饱满又漂亮。   但最漂亮的,还是孟舟的眼睛。   那是怒火熊熊燃烧过后只剩余烬的眼睛,底色是惶然不解,却强装作释然。   孟舟浑然不觉自己被跟踪了,他只是过马路而已,也没留意到背后霞光万丈,那是台风前特有的反暮光,扇骨般向外辐射的红紫光,映得铅灰云层熠熠生辉,为男人织了一件斑斓的霞衣,而他只是一心向前。   很帅,像身披霞光,脚踩七彩祥云的大英雄,虽然这位大英雄冷着脸,正准备扔掉他让莓莓转交给孟横的花。   想扔了花,甩掉他?   没那么容易。   孟舟揪住江星野的衣领,一把把人从树下拽了起来,两道凌厉的眉毛微微颤抖,眼皮是怒气蒸腾的红色,他喝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装瞎?”   “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江星野笑笑,竟然借着孟舟提起自己的力,顺势钻进他怀里。   孟舟没想到这人居然厚脸皮到这种程度,还没来得及推开,江星野的唇已经凑到他耳边,如恶魔般低语:“孟先生,从头开始骗,还是中途开始骗,是骗一次,还是骗一百次,有分别吗?”   江星野这副坦然的姿态激怒了孟舟,好像被人当头棒喝,是啊,有区别吗?不都是骗?   他怒吼着挥出铁拳,不想和江星野对话了,闭嘴吧,死骗子。   怒火之下的拳路既疯狂又迅猛,一拳跟着一拳,没有停顿,连孟舟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拳要去向何方。   这种混乱的打法,原本应该很容易被江星野躲开或者拦下,孟舟知道自己和江星野的实力差距,他和他打过那么多次架,从没有赢过,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江星野的反应速度似乎变慢了。   虽然以常人的眼光来看,江星野闪避的速度依然很快,但就在此刻,孟舟清晰地看见了他眉毛轻挑,左肩微沉,是要右转闪身的预兆。   孟舟当机立断,右手切左手,一记锐不可当的鞭拳横甩过去,果然扫中江星野面颊,那张白玉无瑕的脸顿时红了一大片。似乎正是当时泳池里链子打中的那面。   男人被扫得头歪垂向一边,人也跟着摇晃了一番,他眼睛发直地盯着脚下的草地,足足错愕了两秒,他才确信孟舟真的对自己这么狠。   “骗我很爽吗?嗯?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是骗我的?”孟舟嗓音哑沉,眼眶越来越红,眼睛硬撑着不敢眨动,生怕眨动一下,自己就心软了,“你敢再骗我试试?”   力是相互的,揍别人越狠,自己的手也会越痛,这点道理谁都明白,孟舟的拳头痛到发麻,拳面也擦出了红痕,可他仍觉得不够,还不够。   江星野低头吐出一口血,脸再抬起时,他竟然哈地一声笑了,一双美目弯起,在晚霞下眸光晶莹,漂亮得仿佛虚假:“骗你又怎么样?”   “怎么样?哈哈哈哈……”孟舟听他这么说,竟也笑了出来。   为什么这个人总能这样轻描淡写,好像从来没在乎过什么?   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在乎吗?   在乎他说想做“配角”时隐藏的酸楚,在乎他在后台做的那份专属花艺作品,在乎他给他的白茉莉领带夹,在乎那些真真假假的试探、甜言蜜语,和爱意。   胸口闷热得像在腔子里煮着什么,股股气流发了疯地旋转、顶撞,冲击皮肤表层,急不可耐地欲化作龙卷风喷涌而出。   “咬死你,”孟舟化作风缠紧江星野,咬上他的唇,舔尽他的血,“不死不休。”   四面八方的风,好像是突然到来的,灌得二人衣服鼓成满帆,头发几乎要连根拔起,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风声。   是台风过境了。   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仿佛和该死的爱情一样。   难怪没人来阻止他们打架,也无人围观他们在大街上以要杀了对方的气势接吻,台风来了,要刮风落雨了,大家都忙着回家收衣服呢。   不是没人侧目,但从路人视角来看,估计都觉得这两个男的脑子有点问题,台风登陆不赶紧回家,在这里用嘴巴互殴干什么?   孟舟几度想推开江星野,他那股邪火发泄够了,想抽身离开,可眼前这个男人却比他还要凶残,双臂箍紧他的腰,死活不让他走,任由血液从嘴角滑下来。   仿佛刚才江星野被打得还不够惨,口腔的伤也一点也不值得他在乎似的,非要拖着孟舟下水不可。孟舟一时有点分不清,怎么好像想报仇的人是江星野才对?   天色越来越暗,雷声突然响起,江星野吓得顿了一下,孟舟赶紧甩开他,气喘吁吁说:“江星野,你真的有病。”   “我不否认,”江星野嘴唇嫣红,上回嘴上的伤口还没恢复多久,又破了,他舔了舔斑驳的血迹,气息也一样不稳,“是你先咬上来的,你也好不到哪去。”   孟舟冷笑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还没有原谅你。”   江星野从善如流地点头:“嗯,你不用原谅我,你恨我就好了,不死不休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血淋淋的笑,手指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嘴说:“像这样恨我。”   那一刻,孟舟的拳头又痒痒了。但他也明白了,揍这个人是揍不好的,甚至还可能正中下怀。   妈的,好气。   他不再说话,转身就走,不给那个骗子可趁之机。   江星野见他真要走,忍不住在叫他:“你去哪?不是说好天涯海角,都要恨我,找我报仇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可是风雷声太大,除了自己,谁能听到?   孟舟肯定没听到,因为江星野听见他冷声说:“没意思,我觉得这样下去挺没意思的,就这样吧,你喜欢骗人你继续,我不管你是有苦衷,还是觉得耍人好玩,老子不奉陪了。”   雨开始落下来。   孟舟心想,他要回家躲雨,要和姐姐一起吃晚饭痛骂江星野,然后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明天一定又是个好汉。也许一时还忘不了这个骗子,但他可以努力。   他一定能做到,孟舟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凭什么他要照着江星野的剧本走?他撂挑子了,不干了,什么爱啊恨啊,他都不想要了。   他倒要看看,江星野还能不能继续这么游刃有余。   一旦想清楚这点,孟舟狠下心,不再回头也不停顿,大步走进雨里,他想,不管江星野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   风雨越来越大,视线和声音一起变得模糊,脚下泥泞不堪,孟舟身在其中,感觉自己就是块破布,被风雨蹂躏得要烂掉,他都没料到自己的耳朵,在这种情境下,居然还能分辨出江星野的声音。   “孟舟,你就希望我瞎对吗?我成全你。”   孟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还是没忍住转身,既鄙视自己也鄙视江星野:“你少骗……草,你干什么!”   江星野全身被雨淋透,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高挑的身形,像一缕冷雨里的幽魂。他冷得直打颤,唇上的血迹被雨水冲走,病态地发白,手里举着一截被台风刮落的树枝,尖锐的一端直直地对着自己的眼睛。   他温柔地笑着说:“你骗我的,我不计较了,这回我也不骗你。”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先别说这些,把树枝放下!”孟舟紧皱眉头往回走,离江星野越来越近,“别乱来。”   江星野嘴角仍然挂笑,他摇头,清亮的雨水随之从眼角甩下,落入草地里急速形成的水洼,消失不见。   那不是雨水,孟舟的心猛地往下一陷,痛得莫名其妙,却又莫名坚信,那是泪,江星野在哭。 第55章 对不起啦,学弟   江星野记得16岁的冬天特别冷。   格姆女神山下那片四季常青的古栎树,竟然被冻得叶子掉光,枯黄的树枝刺向天空,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密麻麻。   早上,江星野一身皮袍短靴,打着哈欠跨过高高的门槛,离开暖烘烘的火塘,穿过三道门,来到院子里,迎面就被室外的冷风吹得抖三抖,头上的毡帽都差点被吹飞。   起床的时候,他的阿咪——汉人叫“妈妈”——心情不太好,她说火塘里的火忽燃忽熄,摇摆不定,是大凶的征兆。   江星野安慰她说,天这么冷,风又大,火这样很正常,都什么时代了还信那些。   阿咪不理他,默不吭声弯腰拨弄柴火,想让火烧得更旺些,转头又叫他给家里的狗做狗饭的时候,用鸡骨占卜一下。   狗饭的主料是昨天吃剩下的鸡架,占卜道具都是现成的,很方便。但江星野还是觉得很没必要,多说几句就开始烦。   大约这个年龄的少年,都不耐烦听妈妈唠叨。   看儿子一脸不乐意,阿咪伸手想揉揉他脑袋,却被江星野躲开,阿咪叹了口气,无奈地用摩梭话叫他的摩梭名:“则枝,还在为上学的事生气吗?”   “阿咪你别乱猜,我不是说过嘛,不想学汉人那些东西。”   江星野上学有点晚,村子坐落在格姆女神山下,没有老师也没有学校,在这学的是种植和打猎,养花弄狗,杀鸡喂猪,偶尔跟着村里的祭司学些占卜念经的皮毛。真要学点知识,只能去城里。   从头开始学汉文化不是件容易的事,江星野的功课并不算很好,欣慰的是,班上同学什么民族的都有,大家水平都参差不齐,尚可接受。   可今年高一才读了一段时间,麻烦就来了。   老祖母召集家族所有人在母屋开会,协商讨论如何开源节流,因着今年家里情况越发窘迫,公平起见,全家老少连吃饭都是份额固定的分餐制,一模一样。   讨论来讨论去,阿塔舅舅提议,省掉江星野这笔上学的支出,每年会轻松不少。   他说,读书能基本识字就够了,浪费那么多钱和时间,又不能帮家里多种一点粮食,多抓一只野兔。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听到这个提议,江星野并不意外,他早知道自己会被舍弃。摩梭是母系氏族,一大家子都聚居在木楞房的四合院,财产也是共有,他没有权力要求家里为他的个人前途出这笔钱。   少年沉默着,不等家庭会议开完,起身就往外走。   阿塔舅舅见他如此没礼数,黝黑的脸在火光下涨得通红,骂道:“没规矩,果然是汉人的野种。”   “阿塔!”阿咪气得一下站起来,瘦弱的身子晃了晃,胸口起伏不定,却也只叫得出这一声,说不出别的。   虽然摩梭女子与男子走婚后,孩子确实是带回自己母家养大,但阿咪走婚的对象是汉人,对方与她春风一度后一走了之,再无音信。   十六年,足够江星野从牙牙学语的小团子,长成心事都藏起来的少年,这期间那个便宜爹从未露过面,阿咪心里有愧。   阿塔舅舅盯着江星野的背影,说那些话他并不后悔。如果当初妹妹是和村内男子走婚,即便对方生活重心仍在自己母家,也绝不会如此绝情,对妻儿不闻不问,这一怨,连带看江星野这个混血也不顺眼。   江星野感觉到身后各种目光刺来,只是脚步稍顿,伴随老祖母的叹息,离开了母屋。   晚上,老祖母偷偷来到他和阿咪的屋子,传统的摩梭建筑是没有窗的,屋里只有一盏被熏黑的灯,惨淡地照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老人抓着江星野的手,流下泪来:“则枝,阿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老祖母”其实是汉人的叫法,她是阿咪的生母,母女连心,她一哭,阿咪也跟着哭了。   江星野也和她亲,小时候几乎天天粘着她“阿妈”长“阿妈”短。但现在他毕竟长大了,不该撒娇,也不能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哭。   江星野拭去二人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抚:“阿妈,阿咪,哭什么?上学有什么稀罕,还不如在家帮忙干活呢。”   那一夜却是无眠。   江星野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他也没那么想上学,还是在家好玩,外面的世界也就那样吧,同学们讨论的电视剧、娱乐明星他都没看过、没听过,他和他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去上学也没什么意思。   如此休学在家,一休就休到年末。   江星野的脸被冷风吹得麻木,天生的下垂眼更添了几分厌世的味道,他端着做好的狗饭,走到畜厩,却一根狗毛都没看见。   阿苦那条傻狗,又不知道溜哪去了,瘸了条腿,还这么爱往外跑,不知道是智商太低,还是忘性太大。   狗饭渐渐冷掉,正当他准备动身去找狗时,熟悉的狗味热烘烘地朝他扑过来,通体油亮顺滑的黑狗丢下嘴里叼着的柴火,一瘸一拐绕着江星野,蹭他的裤腿邀功。   江星野蹲下来放下食盆,抚摸阿苦毛绒绒的狗头,脸上难得有一丝笑意:“这么早出去就为了捡几根柴火?傻狗。饭凉了,我给你拿去热热。”   他起身正准备折回灶台热饭,却咚的一声撞上一个人。那人人高马大,被他撞了纹丝不动,反而牢牢擒住他的双肩,声音里满含喜悦地问道:“你是星星吧?”   宽大的手掌捏着江星野嶙峋的肩膀,那人皱了皱眉,责备道:“怎么这么瘦?”   江星野不耐烦地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男子的脸,那张脸很正派,是那种突然在你家,你也不会怀疑他心怀鬼胎的正。皮肤白皙,一眼瞧得出的是个汉人,一双眼睛猛盯着他不放,太过用力,眼圈都红了。   莫名其妙,江星野心想,哪来的游客,竟然跑到他们家来了?还乱叫什么“星星”。“江星野”这个汉名,家里除了阿咪基本没人会叫,这人怎么知道?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祥,难道今晨火塘的火真是一种预兆?江星野用力推开男人,往母屋的方向跑,屋檐下一粒冰凉忽然随风砸在脸上。   竟然下雪了。   冷了那么多天,村里终于下雪了。   这场几年不遇的雪,为山下的古栎树换上银叶子,也不由分说地为江星野带来一个“父亲”,一个缺席多年,一出现就扭转他生活轨迹的男性。   几乎是一踏上东越市的土地,江星野就讨厌上这个城市。   江南的湿冷,气温看上去是杀伤力不强的几度,却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冒着丝丝冷气,待在室内也忍不住发抖跺脚,刁钻又狡猾。   很快他就被这股湿寒中击倒,高烧39℃卧床不起。   这很奇怪。江星野身体一向很好,以往随家人天不亮去打猎,活动开筋骨就会脱掉袍子,露出精瘦的膀子,热气腾腾,从不怕受凉。   可他现在怎么会孱弱成这样?病得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厚厚的棉被压在身上,像坟墓一样沉重,让他呼吸困难,逃不了也不敢逃,外面比坟墓更可怕。   父亲在阿咪在外面客厅里吵架,他听不分明,但他猜得到他们在吵什么。   阿咪说不该带江星野离开老家,父亲却说把他从泸沽湖畔接回这里,是为他着想,待在那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出息,回大城市上学才是正道。   父亲把什么都办妥了,就等他拎包上学去,谁知道他竟然病了,计划泡汤,怎么能不生气?   阿咪似乎又哭了,自从来到这个新家,她似乎总在哭,父亲训斥了她几句,大概是说哭有什么用,烧要是再降不下来,就送医院,要相信科学,信什么鸡骨头占卜。   耳朵里嗡鸣声声,像盛夏的蝉鸣一样持久不衰。   被病毒烧坏的脑子胡思乱想,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回到了泸沽湖的夏天,他几乎赤裸地躺在猪槽船窄窄的船身里,怀里抱着热腾腾的黑狗,在海水一样幽蓝的湖面上飘荡,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小狗湿乎乎的鼻头蹭蹭他的脸颊,带来一丝清爽的凉意,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亮得毫无杂质,江星野心头酸涩,抱紧小狗,叫它的名字:“阿苦,我好想你。”   阿苦是在他13岁成年礼时阿咪送给他的礼物,在摩梭人的神话传说里,狗原本能活一百岁,人只能活十几岁,为了摆脱短命的命运,人类请求和狗互换寿命,狗答应了,所以狗对他们意义很特别。   收到礼物那天,阿苦还是只路都不会走的奶狗,江星野把它抱在怀里,亲亲它的额头说:“我不要换命,我要阿苦你一直陪着我。”   可是他离开滇省,却没能带阿苦一起走,父亲说路途遥远,不适合带动物上路。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江星野只能同意。   江星野狠心堵上耳朵,不去听阿苦跟在汽车后面汪汪直叫,叫声那么嘶哑凄厉,堵也堵不住。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不敢看那双黑眼睛有多失望。   他竟然对一条狗食言了。   这一场病足足生了一周,去东越一中报道的时候,江星野还有些虚,走起路来有些头重脚轻。父母因为上次的病,产生了心理阴影,只要他出门,帽子围巾耳罩全副武装,戴得脸都看不全乎,身材也因为蓬松的羽绒服臃肿得像个灯笼,好丑。   手续办完,他和班主任王老师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王老师很热情地给他介绍学校的布局,班级的情况等等,像是怕他听不懂普通话,她的语速很慢。   江星野听得有些无语,他觉得自己汉话学得很优秀,根本用不着被这样“照顾”,但老师也是好意,特意说出来,好像不太好。   正是课间休息,走廊上有不少同学说话聊天,但音量都很轻,更多人仍坐在教室里看书写字,江星野心中一凛,心说不愧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学习氛围好浓,连他都不由自主把声音放轻了。   眼看着上课时间将近,王老师还在慢速滔滔不绝,江星野觉得也该打断好心老师的长篇大论了,刚叫了声“王老师”,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江星野抬眼望去,走廊尽头一伙人打打闹闹朝他们走来,欢声笑语的模样放肆张扬,全然不似其他同学那么小心翼翼。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男生,明明是隆冬时节,他却只穿了一件厚点的运动卫衣,四肢修长有力,一边说话一边做出空气投篮的动作,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顾盼神飞。   “孟舟!”王老师拿起手上的教案就往那男生头上打,语速瞬间恢复正常,“说了多少遍,不要在走廊上打闹追逐!”   被称作孟舟的男生嘿嘿一笑,犬牙微露,吐了吐舌头,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王老师,你可冤枉我了,我只是在指点同学打篮球,你们说是不是?”   他身边那些男生顿时笑成一团:“是啊是啊,谁不知道孟哥的篮球打得好!”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拥着孟舟就准备溜之大吉,不料王老师又说:“走廊又不是篮球场,跳来跳去,撞到同学怎么办?”说着把江星野往前一推,控诉道:“你们刚刚差点就撞到新来的学弟。”   江星野想说,其实他们离自己还有距离,撞不到的,而且对方速度太慢,以前在山里见到野猪,他都能闪避及时,何况几个人。   还没来得及出口,他的脑袋就被那个孟舟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拍得头上的绒帽压得更低了,眼睛都被挡住大半,视野半昏半明之间,他听见少年的笑声在耳罩边闷闷地响起:“对不起啦,学弟。”   这个人好自来熟啊,江星野心想,和自己不是一路的,虽然他的眼睛有点像阿苦。 第56章 万人迷和流氓兔   有的人天生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孟舟就是这种人,自从那天在走廊见过一次之后,江星野发现“孟舟”这个名字,简直就像江南的湿气似的,无处不在。   走到哪里,他的身边都围着一帮人,手脚缠住他,目光黏住他,无数张嘴咧开翘起,说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因为读书晚,同样的年纪,江星野读高一,却得叫高二的孟舟学长,幸亏他们的教室并不在同一层,两个人很少再在走廊上相遇。   但当江星野路过楼道口,倚在教室窗旁,在实验室做实验,都能听见远远从操场传来的欢呼——   孟舟,孟舟,孟舟。   好吵,烦死了。   这也就罢了,那家伙身高腿长,确实看上去像个体育生。   可他成绩居然也不错?   成绩好就是最好的免死金牌,即便孟舟做些出格的事,老师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年人总能一眼认出学生群体中一呼百应的头狼,大多时候,他们不会去阻止这种自发拥护,而是任其坐大,关键时刻为己所用。   如果说学校有谁能和孟舟的人气抗衡的话,那也只有他的姐姐孟横。东越一中仿佛被孟家两姐弟统治了一般,别的学校校花校草传绯闻、谈恋爱,他们学校的校花校草是姐弟,还天天针锋相对。   这太诡异了,江星野阴暗地想,孟舟一定是装的,怎么可能有人长得好,人缘好,四肢发达,笑起来傻里傻气,头脑还不简单?   就像他骗父母,自己在学校适应得很好,交了很多新朋友一样,他想让阿咪少流些泪,父亲少骂自己,伪装是必须的。   实际上,他一个朋友都没有。   第一天报道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地登上讲台,擦掉王老师写下的“江星野”,拿起粉笔,背对同学们重新在黑板上写下“则枝”两个字。他希望大家记住的是“则枝”,而不是那个都没多少人念过的“江星野”。   悉悉窣窣的笑声悄然在身后响起,江星野手上的粉笔抖动起来,粉灰扑簌落下,歪歪扭扭的“枝”写到最后一划,扭曲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自己汉字写得不好看,但只是简单的一横一竖也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露出友善的微笑,再转回身对同学们说:“大家好,我叫则……”   台下再也不是刚才那种忍笑的动静,而是哄堂大笑。   江星野愣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耳朵里再度响起病中那种耳鸣。   后来他才知道,同学们大笑是笑他的普通话不标准,有种奇怪的腔调。   但在滇省的学校,大家的普通话都混杂了本民族的口音,江星野从没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更不会觉得自己普通话讲得很烂。一来到所谓的大城市,每个人好像都有权力嘲笑他怪怪的口音,他们一脸遗憾地说,“你是少数民族呀,那难怪了”,背地里学他的口音取乐。   明明他们的南方口音,也没有多标准。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的身体发生了180°的转变。   他变胖了,不可思议地越来越胖。   这事的罪魁祸首是他父亲,因为父亲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江星野不够壮实,回来东越市他又大病一场,让父亲更坚定了儿子在滇省没吃饱的想法。   自从他病愈,家里的碳水炸弹、大鱼大肉、重油重辣就没断过,父亲工资并不高,为了这些食材没少费力气,谁不吃就是不知好歹。   阿咪看不过眼,想劝丈夫:“我们西南口味都没你做的菜这么重口,你……真是江南人?”   “星星现在是青春期,代谢快,吃这些没问题。”父亲摆摆手,浑然不在意。   他的父爱就是这样,简单粗暴,像山似的压过来,从不管江星野接不接受,喜不喜欢。   江星野如果敢拒绝,父亲就会拿出审讯犯人的态度,饿几顿,扇几个耳光,吓唬几句,再“动之以情”,一套组合拳下来,什么钢筋铁骨都会屈服,何况儿子。   父亲是个警察,他也是第一次当爸爸,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工作上最快捷最有效的办法。他太忙了,有案子的时候,经常好几天甚至几周不回家,不过这并不妨碍养肥大计的推进,因为江星野的阿咪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终于,他成功让自己儿子的体重,飙到170斤。   那天父亲好不容易回趟家,一打开家门,惊讶地发现家里采光变差了,不大的两室一厅好像多了一堵墙,一堵他亲手铸的肉墙。   他愣了一下,太久没见儿子,显然他也有些意外他胖成这样,但嘴上还是安慰江星野说:“男孩胖点也挺好,又不是女孩。”   江星野想笑,但是肉太厚了,嘴在脸上是一条缝,唇角微微动了动,笑意就像涟漪一样消失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星野把肥厚的手伸进枕头下,拿出压在里面的一把短刀,刀鞘上镶嵌着松绿宝石,在月光下幽幽地闪着光。   那是离开村子的时候,老祖母送给他的。   她说这把刀是家里最漂亮的刀,而他是他们那一代最漂亮、最骁勇的摩梭男儿,这把刀毫无疑问属于江星野。   江星野拔出刀,刀尖微翘,刀面雪亮,照出他现在胖嘟嘟的那张脸。   好丑。   像看见了什么恶鬼,江星野手一抖,刀从手上滑落,重重在木地板上敲出一声响,像砸在心脏上的一记提示,提示他,他已经配不上这把刀。   冬去春来,江星野17岁,天气越来越暖和,空气吸饱水,一般人走在其中都觉得肉身沉重,何况是他这种胖子,春衫也无法像羽绒服那样,帮他掩饰多出的肥肉。同学们的关注点,也渐渐从他奇怪的口音,神秘的出身,变成了他的胖。   一个胖字,压扁了江星野身上所有的特性,脂肪让他五官不再分明,变成模糊的一团,美丽被肥肉挤压、吞噬,再也看不到了。   他瘦的时期太短暂,新的记忆很快冲刷掉原有的印象,好的时候,同学们会说他是个“顺眼的胖子”,更多的时候,他们指着他下垂的眼睛和鼓出来的腮帮子,笑嘻嘻叫他“流氓兔”。   那是一只韩国的肥兔子,曾经风靡一时的卡通形象,下垂眯眯眼,痴肥的样子十分搞笑。   胖子一般都会被当成搞笑角色,每个班级总有这样的角色,即使胖子本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愿,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民心所向”。   江星野不想上学了,他想回家,回泸沽湖畔、格姆山下的那个木楞房。但他也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父亲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学籍转过来,怎么可能任他半途而废?   他也不能报复同学,那把短刀他藏在书包里很久,刀鞘被他摸得温热,可刀始终没有出过鞘。   因为这种复仇方式太容易被发现了。   一旦被发现,老师不会袒护他,父亲知道了只会暴怒,骂他怎么会这么娇气,跟个娘们一样,在意身材在意脸,同学说两句怎么了?   是啊,同学只是叫他流氓兔,揪他的肥肉,把他的头当皮球拍,叫他像小丑一样给他们表演摩梭话,摩梭人的舞蹈。   仅此而已,不是吗?   被人袒护,是孟舟那种深受宠爱的人才有的权利,他没有那种东西。   所以每天他照常起床洗漱离开家,不走远,躲在小区草丛里,等父母都去上班后,再偷偷返回家,定好闹钟,钻进被窝,把自己放逐到梦里,梦里有水波荡漾的泸沽湖,有森森的古栎树,有黑漆漆的阿苦,和白发苍苍的阿妈。   闹钟一响,他就如丧考妣地钻出被窝,出门,假装放学回来。   比起睡眠,他更想吃东西的。胃里好像有个黑洞,明明吃得很多,却仍时常感觉饥饿,不吃点东西,他会焦虑得汗流浃背,耳鸣纠缠不休。但睡着了,这些症状会消停些。   很多年以后,江星野才知道自己那时候心理出了问题。他停不下进食的嘴,减肥无从谈起,因为源源不断的食欲是他的求生欲发出的求救信号,可是没有人听见,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那天他刚定好闹钟,门锁就响了,父亲打开门看见他放在玄关的鞋子,冲进卧室把他从被窝坟里揪出来,怒不可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你逃学?江星野,你竟然逃学?!”   “对!我讨厌上学!”江星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嘶声尖叫,像念仇人的名字一样大喊父亲的名字,“于湛波,我讨厌你,讨厌那所学校,我要回家!”   他拼命扭动身躯,挣脱父亲的大手,这时他竟然有点庆幸自己胖,胖得父亲这样健壮的男人也拿不住他。   于湛波脸色发黑,他没料到这个平时默不吭声甚至有点阴郁的小胖子,竟然从来没把这个两居室当作他的家,小胖子暗暗用这种方式反抗自己,还敢叫他的大名,这是当爹的奇耻大辱。   他把江星野狠狠揍了一顿,哪怕儿子已经是个17岁的少年。等到阿咪回来,家里已经一片狼藉。   事后于湛波不是不后悔,可他是父亲,这世上哪有当爹的给儿子道歉的道理,那不是黑白颠倒了吗?   他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像一滩被剁碎的肉,两只浅棕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该对江星野说什么,难道说他那几天在追一个大案,压力很大,忘了东西在家里,回家拿的时候,儿子正好撞枪口上了吗?   直到此刻,于湛波才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   江星野在床上躺了几天,最终还是上学去了。阿咪说她和父亲长谈过一次,于湛波松口说,他会送他回村里,但手续很复杂,一时还走不了,让他再忍耐一下。   “那阿咪你呢,和我一起回家吗?”江星野眼珠移动,看着自己的阿咪,自己胖成这样,阿咪却还和从前一样美,她有一双和他一样的下垂眼,低眉垂目的时候,尤其美得令人怜惜。   他的阿咪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江星野笑笑,不出所料,这里是阿咪的家,她已经在东越市扎根了,而他是移植失败、被人抛弃的植物。   反正他快走了,就快解脱了,心情好的人总容易原谅别人。阿咪的汉名叫江娜珠,这个女人给了他肉身和姓名,他如何能怪她?   于湛波说得不错,他在学校读书,是需要忍耐的。除了忍耐,江星野也有别的办法让自己舒服点。   最长的课间休息时间,他会离开教室,躲到教学楼背后的旧实验楼听听力。   东越一中建成新实验楼之后,这栋旧实验楼每年都传说要拆掉,但每年又都留下来了。这里无人打理,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斑,和缠绕在一起挂满墙的爬山虎,楼下铁门锈蚀,挂着一把大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旧实验楼成了许多校园怪谈的舞台,所以大部分学生都不敢来。但江星野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得这个绿阴阴的楼,和自己从小长大的林子有几分相似,躲在这里,没有人会来骚扰他,没人会叫他流氓兔。   楼下那把大锁其实早就坏了,他随便扯两下,门就能打开。今天他也和往常一样,趁大家都去操场集体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一个人戴着耳机走进这座旧楼。   耳机里播放的是普通话的学习课件,他现在普通话其实已经很标准,但在那些字正腔圆的朗读声中,江星野会感觉心情很平静,很超然,所以他很爱听。   现在想起来,那些人笑他的口音,也许并不是他真的讲得很怪,而是他和他们处处都不一样,口音这种有标准的东西,是最容易指摘他不对的地方。现在他们有了胖这个焦点,普通话便不重要了。   旧实验楼并不高,总共才三层,实验室也不多,他最喜欢的那间在三楼尽头,足够隐蔽,而且里面的设施还很齐全,也不像其他实验室那么脏,仿佛随时可以再度启用。他怀疑有人来打扫过,但谁会来这种地方打扫卫生啊?   还没走到实验室门口,江星野发觉有点不对劲,实验室的方向似乎有细微的声音传来,难道有人捷足先登,占了他的实验室?   他悄悄地挪动步子,走到实验室的门前,那是一道很普通的木门,上方镶嵌着一块透亮的玻璃。江星野小心翼翼,把眼睛微微探出那块玻璃窗。   他愕然看见实验室的操作台上,有两个男生在亲吻,一个背对着他的视线,不知道是谁,另外那个男生脸朝着门的方向闭着眼——那张脸江星野绝不会认错,是孟舟。 第57章 天生宠爱   远处震耳欲聋的广播,传到旧实验楼变成喑哑模糊的背景音,但音浪的余波摇动着脚下老旧的楼板,好像整栋楼都随时会坍塌。   不,也许已经坍塌了,不然江星野为什么感觉自己在往下坠?他心脏狂跳,下意识捂住自己嘴巴,耳机里课件仍在毫无感情地朗读,“三月三,小三去登山,上山又下山, 下山又上山”……   ……江星野扯下耳机,听不下去了。   不过他现在确实是上山又下山,心跳得难受,却又不敢发出声音。   江星野从没见过两个男的接吻,不是简单的嘴唇碰一碰,摩擦两下,是那种能听见吸*吮声的吻。在寂静空旷的旧楼,再小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响亮,何况孟舟和那个男生完全没有压低声音的自觉,那动静像有回音似的,勾着江星野耳膜荡来荡去。   原来两个男的,也能接吻?   他从没思考过同性之间做这种事,好吧,异性也没想过。这十几年,江星野的人生和泸沽湖一样清澈明了,每天干活、上课来回循环,闲了就在森林里挖野菜,追野兔山鸡,在高山湖上划船,净是些远离人类的活动。   在市里读书的时候,有女孩给他递情书,他也从来不会回应,一则嫌麻烦,二则他觉得看脸算什么喜欢。   以他原来的外形,本该是村里最受欢迎的那类少年,可因为家里被误传成养蛊人,其他村民都不敢和他们往来,更别提恋爱走婚。   所以江娜珠才会和来滇执行任务的于湛波走婚,因为他是外来的汉人,不知道也不在乎养蛊人的名声。   课间操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但江星野却觉得他们大概吻了一个世纪。   上午清淡的阳光从孟舟身后照来,浅金的微尘在他乌黑的睫毛上跳跃,他似乎很擅长接吻,不轻不重地叼着那个男孩的唇磨着,亲得对方流淌出细腻的喘*息,后背嶙峋的蝴蝶骨簌簌抖动,仿佛立刻要长出翅膀,振翅起飞。   但江星野觉得孟舟自己并不是十分享受,他看起来沉浸其中,剑眉却微微皱起,一只手搭在那个男生肩膀上,指节翘起,轻轻敲打着男生的肩胛。   ——他没有被满足。   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江星野吓了自己一跳,可又相信自己发现了真相,那个男生没有给孟舟同样的满足,所以孟舟心不在焉,游离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猜想,孟舟倏然推开那个男生,睁开眼睛,清亮的目光和江星野偷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脸上没有恼羞成怒的征兆,反而犬牙微露,大大方方地绽放出一个笑容:“好看吗?”   扑通一声,江星野惊得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他太胖了,肌肉力量很弱,偷看得太入神,都没发现自己的腿脚早就没有力气。   孟舟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窘况,小胖子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愣是爬不起来,他忍不住翘起嘴角,伸出手想扶他起来,没想到小胖子一点不领情,还立刻用手臂挡住脸,一副“离我远点”的戒备姿态。   感觉就像明明是想亲近流浪猫,猫却浑身炸毛冲他哈气一样,孟舟挠挠鼻尖,对身边的蒲禹说:“我看上去有那么凶吗?把人吓成这样。”   “孟哥,”蒲禹靠在孟舟上,嘴贴着他脖子嗔道,“我才是被吓到的那个好么?哪冒出来的胖子,居然有这种爱好。”   蒲禹是很扎眼的那种漂亮,身段是少年人的纤细,五官精致,巴掌脸上散落着几枚雀斑,宛如淡淡的锈迹,更衬得肤质细腻,白里透红。说话的时候,狭长的眼睛滴溜一转,眼尾上翘,天然一段媚意流散开来,十分迷人。   透过额前遮眼的刘海,江星野在心中确定了一点,原来孟舟喜欢这种同性,喜欢这种有一张从未吃过苦、天生受宠爱的脸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也没有那种爱好,”他低下头,开口道,“很抱歉打扰你们,但你们也占了我的实验室,所以我们这样算不算——两清?”   “什么你的实验室,”蒲禹听了冷嗤一声,“这里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一听蒲禹满含火药味的呛声,孟舟就挑了一下眉,打断道:“好啦,蒲禹。他不是都道歉了嘛,别生气了。”他对偷窥这件事倒是没那么反感,既然是不小心撞见的,看也看到了,难道还把人眼珠子挖出来不成?比起这个,眼前这个小胖子被震碎三观的样子还更有趣一点。   蒲禹可不这么想,哼了一声以示不满,要不是这个死胖子坏事,他们早进行到下一步了。   “你叫什么名字?”孟舟蹲下来,朝江星野伸出手,“我叫孟舟,高二五班的,交个朋友吧?”   交个朋友?江星野觉得有点可笑,他怎么可能和孟舟这种“人生胜利组”成为朋友?他们俩一个在云端受尽宠爱,一个在尘泥里打滚挣扎,任谁见了,都会明白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别说做朋友,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他看见他、听见他的名字都烦。   江星野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往楼梯口走,头也不回地说:“你没必要知道。”   孟舟望着小胖子厚实的背影,笑了起来:“这个小胖挺有性格啊。”   蒲禹却相当不以为然,不客气地点评道:“人已经胖得像头猪了,可不得扮拽哥给自己找面子么?我听说过他,好像叫则枝,高一的插班生,是什么少数民族,名字很奇怪吧?他班上的人都说他不爱说话,孤僻又不合群,说两句话脸色就阴恻恻的,脾气超级差,今天遇上,果然……”   “够了,”孟舟眉头皱起,淡淡扫了蒲禹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不轻不重的警告,“你背后说人坏话的样子,真的很丑。”   那时的孟舟不像成年后老爱皱眉,眉间也没有惹人联想到大佬的疤痕,但少年时期的他面容比成年更锋利,像没有刀鞘的利刃,不笑的时候,随时能割伤人。   蒲禹就被他此时的表情,和那句“很丑”伤得愣住。   他是市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蒲家的小少爷,短短十几年人生,仗着姣好的相貌,优异的功课,傲人的家世,收获过无数赞美和关照,走到哪都不缺人追捧,甚至重话都没听过几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注定洒满鲜花,一路坦途,连天空都是玫瑰色的。   可今天孟舟却因为一个陌生的死胖子,劈头盖脸地骂他丑。   那胖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大半张脸都被刘海遮住,看不清长相,颊肉跟仓鼠似的鼓出来,这副尊容竟然能勾得孟舟替他出头,简直匪夷所思。   蒲禹想来想去,越想越歪,难道少数民族擅长用蛊是真的?他顿时委屈更甚,红了眼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抽抽噎噎哭道:“孟哥,你竟然为了那种人骂我……”   孟舟无奈地叹气:“你怎么这么爱哭?”   “你还凶我?”蒲禹哭得更伤心了。   “行行,算我错了。”孟舟懒得再继续掰扯,只是漫不经心地叫了几句“宝宝”,低头啄吻蒲禹白嫩的脸颊,至少这张脸不会像刚才那些话那么恶心。   也许又到了分手的时候,孟舟一边吻一边想,为什么每次恋爱都是这样,重复那些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约会,卿卿我我,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就没有一点刺激的事发生吗?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容易觉得恋爱没意思,一开始的试探和暧昧多有趣啊,为什么恋爱到后面会那么无聊可憎?   这个问题孟舟问过自己很多遍,但是总也问不出答案,他只能按捺下心底的烦躁,轻轻推开蒲禹索吻的唇,抓起男孩的手说:“回吧,课间操都做完了。”   蒲禹完全没有尽兴,心里简直狠极了那个胖子,不仅打扰了他们的好事,还败坏了他在孟舟这的形象。   他把声音放得极软地撒娇:“周末我爷爷寿辰,我爸做主包下了花泉行馆,全家都在那贺寿,那地方虽然没以前风光了,但泡温泉很舒服。你不是说过以前经常去那玩么?来嘛,我给你请帖,肯定比以前更好玩……”   听到花泉行馆的名字,孟舟愣了一瞬,脸色越发冷了,他没再说话,拽着蒲禹匆匆离开了旧实验楼。   老旧的实验楼再度安静下来,上课铃悠悠响起,江星野才挪动着身躯,从楼梯转角的另一间实验室走出来。   虽然才说过自己没有“那种兴趣”,可江星野今天却把偷看和偷听都做了个遍。   所谓的人生胜利组,也不过如此,人前品学兼优,人后交换口水,口吐恶言,和他班上那些拿他取乐的同学没多大差别。   一张脸两张皮,汉人真是狡猾透了。   至于那个孟舟,居然帮他说话,但这人喜欢那种软绵绵、娇滴滴的男的,品味真的很差。   或许是知道了别人家孩子的另一面,确定了自己之前对孟舟“装”的推测,江星野没有一丝偷窥的罪恶感,反而心情舒畅,比听普通话的课件还好使。   这种难得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放学回家还很浓郁。太久没有这么开心,如果不是身体太重,江星野觉得自己应该是会飘起来的。   餐桌上,于湛波和江娜珠看着儿子已经吃了四碗饭,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制止了他。   “今天胃口这么好,在学校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于湛波抢下儿子的饭碗,“不说就不准吃。”   “说了也不能再吃了,”江娜珠头疼地指了指江星野鼓起的小腹,担忧极了,“哎,这身材,以后怎么和姑娘走婚啊?”   于湛波按下妻子的手,不满道:“他才多大,惦记那些干什么?”又转过头来对江星野说:“马上要回滇省,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点,别惹事,也别招哪个小姑娘平白惹人伤心?听见没有?”   江星野吹了吹眼前的刘海,这都哪跟哪啊?   “知道了,”他闷声道,“不打架,不早恋。”   打架早恋是孟舟那种人的特权,怎么可能是他?江星野听其他同学议论过,孟舟真发起火来,打人可狠了,和校外那些年纪比他大、身材比他壮的混混对上,都没在怕的。   孟舟有几场成名之战,被同学们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颇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他就是那个光明顶的架势。说得那么吓人,孟舟却没怎么被学校处分过。   一来是那些架发生在校外,众人也是久闻其名,没几个亲眼见过,二来,学校不敢得罪孟舟的爷爷,尽管孟舟家和本家早已分家,但血溶于水,学校可不想以身试险,去测试孟老爷子是否还宝贝他这大孙子。   只有他这样的人,做这些才不会有太大的后果。   吃饱喝足洗漱完,心情不错的江星野躺入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一晚上都被于湛波念叨不要早恋、不要早恋,江星野竟然梦见了实验室的那一幕。   只不过这次他偷看的距离格外近,近到他好像能看见孟舟脸上的绒毛,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阳光的味道。   太近了,近到好像他才是那个和孟舟接吻的人,近到他似乎吃到孟舟的嘴唇,意外的很软。   江星野猛然睁开眼睛,在蒙蒙亮的天色中,他心如擂鼓,手掌触到身下一片湿凉。 第58章 好奇心害死猫   小胖子抖抖索索爬下床,嘴唇嗫嚅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他那么烦孟舟,怎么能梦见和他接吻,还在床上泄了一滩那种玩意……假的,是假的!   他失魂落魄地爬上书桌旁的椅子,看着月光下的树影在桌面上一寸一寸移动,足足看了十分钟,才回过神来。   粗胖的手指按下家用电脑的开机键,嗡鸣声响起,他开始搜索有关春梦的词条。   银白的荧光在江星野的脸上闪动,他表情麻木,身体僵直,只有眼球随着网页的跳转转动着。   良久,他才长舒一口气,松了肩膀。   网络上的说法虽然形形色色,但大部分科学的解释都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男孩13岁就会这样了,他这算得上晚熟。而且大家分享的春梦对象也是千奇百怪,尺度让江星野叹为观止,比起他们,自己梦一个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学长,根本算不上什么。   人的大脑原本就会把各种白天接收到的信息,当作造梦的材料嘛,春梦也不例外。孟舟只是凑巧今天给他留下了一点印象,所以被大脑抓来揉搓成他春梦的主角,让他发泄了一下沉积的欲望而已。   既不罕见也不离奇,更不代表他对孟舟本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么想来,他是很久没有纾解过自己了,为了适应这个新环境,赶上一流中学的学习进度,江星野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水泄不通,学得比谁都刻苦。   他早上四点半就得起床,除了学校安排的作业,还得躲起来练普通话纠正发音,刘海一挡,耳机一塞,关闭自己多余的感官,冷心冷情对周围不闻不问,一心只在念书上。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真的如那个蒲禹所说,很可怕吧。   不过日子还是比刚来的时候好过一些,得到父亲送他回家的保证,有了忍耐的理由,那些嘲笑他欺负他的同学,在他眼里通通变成愚蠢的冬瓜。   回滇省的做法或许像个逃兵,于湛波就这么骂过他,但江星野不在乎,他现在只想让自己痛快。   何况于湛波也说了,他送他回去是有条件的,功课绝不能落下,也不能惹是生非,做警察的父亲见过太多误入歧途的少年犯,最痛恨少年人不好好读书,谈情说爱,打架斗殴。   江星野只是没想到,自己已经丑胖成这样,身体竟然还有这种冲动,根本不受自己的理智控制。   他往后一靠,不知何时出的汗湿透了后背,挨到椅背的瞬间,就冰得他弹了一下,仿佛在提醒他,床上那些东西,也一样冰凉。   必须马上清理掉那些东西。   他家睡觉没有锁门的习惯,这样大剌剌地放着,被于湛波发现,少不得又要被拷问,他这个便宜爹错过了他十几年的人生,现在有一点青春期的风吹草动,他都绝不会放过。   一瞬间,江星野的脑子里转过八百个瞒过于湛波的方案,才被网友们温暖回答治愈的心灵,再度阴沉起来。他怎么偏偏摊上这么个当警察的爹?和这种刑警斗智斗勇,真他妈累。   最后他抛弃了诸如偷偷手洗干净,干脆扔掉,打包藏到书包里这些要么容易吵醒他爹,要么太引人注目的办法,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清水,手腕一翻,哗啦啦尽数都倒在了床单那片湿痕上,随便揉搓两下,再扔到地板上,等父母起床问起,就说起夜喝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洒了。   这就叫,藏木于林,于湛波总不至于还拿放大镜去检查这张床单吧?   江星野看了一下钟,离四点半不远,算了,开始学习吧。   调亮台灯,做卷子,改错题,又练了会儿英语和普通话的听力、口语,等到太阳升起时,江星野还坐在椅子上,人却已经迷迷糊糊睡着,灯也忘了关,脸蛋搁在桌面上,像溏心蛋似的淌下嫩白的肉。   于湛波刚洗漱完,嘴边的牙膏沫都还没擦干净,伸着懒腰从儿子房门口路过,发现这孩子居然趴着睡着了,不由一愣,这小子怎么周六还起这么早读书?   于湛波走进这间卧室,正想托起江星野弄到床上去,脚下被团在地上的床单绊了一跤:“嗯?床单怎么在这?还湿了?”   他脸色一变,也不扶江星野了,拿起那团湿床单跑到卫生间门口,对正在洗漱的妻子沉重地说:“娜珠,我是不是对星星太严格了?他的压力真就那么大,17岁了……还尿床?”   浑然不知自己风评被害的江星野,吃早餐的时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学。他那便宜老爸今天也难得休假,说什么去他妈工作,今天他一整天都要待在家里,好好陪家人。江娜珠也在一旁敲边鼓,问江星野想不想出去玩,放假应当放松一下,功课暂时先放一边,要懂得劳逸结合云云。   江星野看着父亲皮笑肉不笑的脸,宁愿去卧室再学几个钟头,宁愿于湛波去加班,把他和江娜珠抛在脑后,忽然来装什么慈父,有点吓人也有点恶心。   他抬脚往自己房间挪,于湛波眼疾手快,探出鹰爪,一把扣住儿子的肩膀,又用那种和犯人做思想工作的语气,沉声说:“星星啊,老呆在房间里,你不闷吗?年纪轻轻的,要活泼一点,多笑一点。”   江星野掀起眼皮,乖巧地翘了翘嘴角,笑容在圆圆的脸上显得人畜无害,几乎有那么一丝拈花一笑的禅意:“笑了,可以了吗?”   人们总是喜欢看见笑脸,好像只要笑了,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没什么大不了,那些同学也会逼他笑,他笑了,那他就是心甘情愿,他们的所作所为便不算欺凌,而是和他心照不宣的游戏。   于湛波目瞪口呆看着儿子不再理睬他,径自走进卧室,门砰的一声关上——睡觉都不关的门,现在却关了。   “我怎么生出这种闷葫芦儿子来的……”于湛波自言自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娜珠的声音幽幽打断。   “是我生的。”   “哦,你生的你怎么不教好?你看看他现在,对我什么态度?还尿床……”   “星星不可能尿床,于湛波你不要乱造谣。”   两个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于湛波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局里打的,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三言两语讲完电话,他嘱咐江娜珠道:“来了案子,我出去一趟。”   说罢,他披上外套就往门口跑,打开门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江娜珠说:“你也关心一下星星,我听老师说,他在学校很不合群……”   “我关心星星?你一个不着家的,关心过多少?”   大门轰然关闭,砍断了江娜珠的话音。   当爸的为了工作走得毅然决然,当儿子的也关着门与世隔绝,只有江娜珠夹在两道门之前,在这个空荡荡的客厅,颓然坐下。   于湛波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来。江星野正准备关掉台灯睡觉,就听见他阿咪从主卧爬起来,又去厨房给他爸弄夜宵。   卧鸡蛋,洒浇头,一碗汤清味美的鸡蛋面热腾腾出锅,一口面汤下去,瞬间捋顺打结的肠胃。   于湛波猛吃了几口,才得空一边吸着面条,一边和江娜珠唠叨,今天他们警局接到扫黄举报,举报目标就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温泉酒店——花泉行馆,没想到警方去了之后,从个别人身上搜到了更恐怖的东西。   “什么?有人吸*?!”江娜珠吓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度。   于湛波放下面碗,示意妻子小点声别吵到儿子,自己也压低了声音:“不太一样,是致幻的新型药品,不过也很危险就是了。这种事你们滇省也不少见吧,我当年去那边,为的也是这些。”   江娜珠点点头,她在老家当然也听过此类传闻,但一家人都住在深山,又深居简出,和村里人来往都少,没有真切接触过,这些传闻听在耳朵里,都跟神话一样虚无缥缈,和丈夫说的这种这种犯罪事实,听感还是差别很大。   “那后来呢?”   “当然是严查,但是案情有点复杂,牵扯到那个蒲家,还有些未成年人……哎,估计有得忙了。这个花泉行馆,出名是真出名,晦气也是挺晦气的,老出事。”   于湛波拧着眉头叹气:“当初孟家不也在那出过事吗?”   “孟家?”江娜珠惊疑道,“就是当年那个把警局的缺,让给你的孟家?”   于湛波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孟远帆和孟家倒也不能混为一谈。”男人顿了一下,说:“他个是好人。”   卧室里,江星野听得心惊胆战,又云里雾里,花泉行馆,不就是昨天蒲禹说的那个给他爷爷庆生的地方吗?他不还邀请孟舟一起去吗?今天警察去搜查,他们……不会也出事了吧?   情急之下,江星野差点冲出去问个清清楚楚,可圆胖的身躯拉慢了他的速度,也让他在冲门的过程里渐渐冷静下来。   他的手握住门把手,却始终没有拉开这扇门。   江星野问自己,有什么立场和身份去问孟舟他们的情况?他和那两个人明面上甚至都没有交集,父亲如果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该怎么回答?说对方是学校的风云学长,他有点好奇?   他想象得到,如果这么说,于湛波一定会回他一句,“人家的事关你屁事,小孩少打听”。   江星野慢慢松开门把手,退到床边,轰然躺下。   没错,他和他们没有关系,那么关心做什么?反正警察早晚会查清楚,这点他倒是对于湛波十分信任。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宝宝,心里对自己再次强调,这事和他没关系。   然而那一晚他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起床,眼下光荣地长出两团乌青,江娜珠被他这精气仿佛被吸干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揉揉他后脑的头发说:“则枝,学习用功是好事,但也别这么累自己啊。”   江星野无法解释,只能摇摇头说:“阿咪你不懂。”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懂,怎么就睡不着了。   周日一大早,于湛波又出门办案去了,江星野想问也无人可问,他只能拐弯抹角地套江娜珠的话,可他阿咪知道的也并不比他多多少,说来说去,和昨晚他听见的内容差不多。   好不容易挨到周一上学,江星野决定放过自己,他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知道一个确凿的答案,也不是多么关心孟舟。   做好这样的心理建设,他趁着课间休息,踏上了通往高二的楼梯。一层楼的距离,说起来很短,可因为胖,迈开腿上楼对他来说有点艰难。   楼梯口就在眼前,转个弯就到高二那一排教室,他抬起微微汗湿的头,眼前却突地飞来一个球型的黑影,嘭的一声砸中他的眼睛。 第59章 无罪   那一瞬间,灼痛统治了视觉,眼球仿佛融化,变作眼泪汹涌地流泻,好像他的眼睛,只是一个破了的水袋。   江星野脚步一晃,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滚动声终于停歇时,江星野缩在楼梯下的平台,身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抽动着。   他肉厚,身上倒是没太多痛感,但眼睛仍然睁不开,感觉要瞎了。   脚步纷至沓来,人声犹如煮沸的水,吵个不停,又乱又杂听不分明,似乎有人把他从地上抄起,稳稳抱了起来,吐息喷在他脸上,是干干净净的热,像梦中那个孟舟。   眼睛痛得想死的时候,江星野反倒分出一缕思绪,心想,难为这个好心人了,自己那么重,抱起来很辛苦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你惹我生气,他、他又突然出现,我、我才把球扔出去……”蒲禹语无伦次地尖叫,替自己辩解。   “让开。”   孟舟丢下这句话,目不斜视地抱着江星野,从蒲禹身边擦身而过,往高二五班的教室走去。他原想抱人去医务室,可医务室在校门口那栋楼,这小胖分量不轻,他没有把握能把人飞速抱过去。   回到教室,围观的人很多,吵吵嚷嚷,群龙无首的样子,孟舟眉毛一扬,当即安排分工,他和几个同学合力移动桌椅,摆成长条,扶着江星野躺上去,又叫其他同学去买冰的矿泉水和湿纸巾。   一番指挥井然有序,只有蒲禹被晾在一边。   拿到冰矿泉水和湿纸巾,孟舟轻声对小胖子说:“条件有限,你忍着点。”   江星野点了点头。   孟舟不太记得他的脸——都被刘海挡住了,能记得什么,但是看到身材和刘海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偷看他们接吻,还和他们说什么两清的奇怪小胖子。   他不敢贸然给人洗眼睛,只是用湿巾擦干净江星野眼角周围的脏污,再把冰水倒在纸巾上,敷在对方红肿的眼皮上。   撞到江星野的那个篮球,是他的,用了多年,外皮破旧,还沾了灰土。他当时习惯性地拿在手上转,蒲禹慌慌张张问他,知道了那件事没有,他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哪件事?结果蒲禹脾气上来,一巴掌把球拍出去,砸到了小胖的眼睛上。   蒲禹一大早来找自己,想说什么,孟舟不是不懂,周末学校贴吧和论坛突然出现一张曝光他们恋情的帖子,绘声绘色,连他们在实验室接吻的事,都写得如临现场。   帖子虽然很快被删除,但依然引起轩然大波。今天一回校,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用一种微妙的眼神偷看自己。   同性相恋,如今都争议不少,更何况是当年的学校。两个人从交往伊始,就互相约定要保守秘密,所以平时亲热也是找尽各种隐蔽的地方,知道他们关系的也只有身边寥寥几个知根知底的哥们,孟舟相信他们不会出卖自己。   那么,唯一有可能会泄露出去的,只有一个人。   孟舟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白白胖胖的少年身上,眉头皱起,真的是他?   冰镇了一会儿,江星野感觉自己的眼睛舒服了一些,比起眼睛单纯的痛苦,被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又胖又丑的样子,才叫他浑身不自在。   他按住右眼上的湿巾,缓慢地从桌上下来,低头咕哝着说:“我没事了,谢谢。快上课了吧,我得回去……”江星野想赶紧离开,被篮球砸到已经很糗了,万一对方还问他上楼了干嘛,他如何解释?   孟舟挥手让大家散了,没想到一直闷不吭声的蒲禹,忽然挡住江星野的去路,声音发颤地质问:“那个帖子,是不是你发的?”   周围这些同学原本要散,一看这边风波又起,表面上各干各的,实则都竖起耳朵,听得十分仔细。   比起他们,江星野听是听了,可听得满头雾水:“什么帖子?”   “少装蒜,”蒲禹的眼睛像淬毒了似的发红,发亮,声音冷冷道,“不是你,还会是谁?那天不就只有你这个偷窥狂在!”   孟舟闻言眉毛微挑,想阻止蒲禹,但看着一向矜贵的少爷气得发抖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算了,蒲禹说话虽然难听,但小胖子确实有嫌疑,他也只是问一问,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蒲禹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同学都看过那个帖子,知道他说的“那天”是指帖子上写的他和孟舟实验室接吻的那天,这无疑坐实了那个帖子的真实性,大家的表情变得精彩起来。   有人纯看热闹,有人和孟舟、蒲禹交好,替他们打抱不平,更有人震惊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胖子,居然是个偷窥狂,嘴里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班上还有少部分人平时就看蒲少爷不顺眼,此时幸灾乐祸,躲在人群之后远远观望,他们并不关心江星野死活,只是乐意看蒲禹吃瘪。   声波震荡江星野的耳膜,每个人都在发表意见,声音重叠声音,他分辨不了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音浪淹没了他。   讨厌的耳鸣再度出现,嗡嗡嗡的,吵得他头晕眼痛,眯着眼睛愣了半晌,江星野才从这些人声中理清一些头绪。   “不是我,”江星野捂着眼睛低声道,“我答应了你们,不会说出去。”   蒲禹不由冷笑:“你的承诺很贵重吗?”   江星野咬了咬牙,只好再次重复:“真的不是我,周末两天我都在家里学习,没玩过电脑,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帖子。”除了周日的时候因为花泉行馆的案子,担心得学不进去,其他时间,他实实在在都在用功读书。   倒不是他多么热爱学习,只是因为学习是他唯一的筹码。汉人说,天道酬勤,可他这么努力,也不过是让成绩好看一点,远不到优等生的程度,也没有为他的话增加什么信誉。   蒲禹似乎认定了他就是发帖人,不管江星野如何解释,蒲禹都觉得他在狡辩。   没有用了,江星野意识到,和这个人争执下去不会有结果,他就不该来这,不该闯进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瞎担心他们出了什么事。   耳鸣越来越厉害,江星野索性转身,用圆胖的身躯撞开人群,往外走。   “拦住他!”蒲禹气得大喊,“拦住这个偷窥狂!”   看似泾渭分明的人群,几乎同时应声围拢,有人甚至顺手合上教室的门,就像剧目正式开演之前,总要把门关上。   他们并非听从蒲禹的命令,他们听从的是自己的窥私欲。   每个人都或深或浅地陷入了一种看戏的狂热,想看蒲禹会如何教训这个卑劣的胖子;想看这个胖子,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能搅起这样的风云……   至于胖子说什么“不是我”,那有什么紧要?那不过是苍蝇飞舞时,发出的微不足道的声音。   江星野被人群撞来撞去,两根胖腿左支右绌,险些被自己绊倒,原来自己这170斤的重量,在人墙面前,也不过是大朵一点,却依然随时会破碎的浪花。   他终于摔倒在地上,不知是谁推的还是踹的,有人喊了句:“我知道他,他是楼下高一三班的插班生,外号叫什么‘流氓兔’,本来就是个怪胎来着!”   “那难怪了,流氓干偷窥、爆人家隐私这种事,可不就是基本操作吗?”又有人回了一句。   “敢欺负我们孟哥和小禹,谁给你的胆子?”   有人踩在他背上踢了一脚,接着是第二脚,第三脚……谁是第一个,是故意还是无意,都不重要了。   只要大家都踩上来的话,大家就都无罪了。   江星野想哈哈大笑,这些人几分钟之前,还在孟舟的安排下,搬动桌椅,买水买纸巾,可现在却因为蒲禹的指控,和道听途说的名声,对他拳打脚踢。   是他误会了,几分钟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他们和楼下那些人不一样,其实人本就是如此吧,平时浑浑噩噩看不出分别,决定向好还是向坏,都是一眨眼的功夫。   “你、你们根本没有证据……”江星野的声音和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校服的间隙。   “够了!”孟舟忽然一声厉吼,“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人群陡然安静了一瞬,像被他一句话吼得忽然散开,可孟舟知道,自己还不至于有这个本事。他原本是想静观其变,看看这个小胖子是真的被冤枉,还是撒谎,没料到事态发展如此之快,连始作俑者的蒲禹都被人推开。   孟舟渐渐明白过来,大家并不在乎真相,他们不过是借这个正义的理由,发泄越来越大的升学压力而已,毕竟高三近在眼前,死水般的生活难得遇上罕见的风波,怎么能不放肆闹一场?   他眉头紧皱,就见人群四散后,在中央形成台风眼,只有江星野和蒲禹站在那块人为的真空地带,一把亮闪闪的短刀正握在江星野的手上。   小胖子之前被篮球砸中的右眼似乎又被人踩到,紧紧闭着,眼周泛着青紫,一道细小的血迹缓缓从眼角滑落,另一只眼睛虽然睁着,眼眶也布满愤怒的血丝。   “他有刀!他居然带刀上学!”   “果然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视野一片血色,看不清人们脸上的表情,耳鸣越来越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手里的短刀在指间颠转,唇角露出一丝狰狞意味的笑:“我说了,我没做,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   “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撒谎?”蒲禹脸色苍白,色厉内荏地要求江星野自证。   “哈哈,现在和我讲证据。”   江星野笑容不变,身体却忽然矮了下去,猛然持刀朝蒲禹冲了过去。   霎时,一只小麦色的手横插一杠,陡然握住锋利的刀尖,止住了刀锋刺杀的冲势,那手又不知疼似的,顺势滑到刀把,紧紧握住江星野的手。   教室里一片死寂,竟是无人刚吭声,蒲禹也吓傻了。   湿滑的血沿着两人相交的手淌下,江星野茫然地看着眼前搅局的少年孟舟:“你干什么?”   “我是帮你!”孟舟压低声音,在江星野耳边低吼,“带刀上学,万一真的刺伤同学,你知道自己会被怎么处理吗?”   江星野愣了愣,旋即笑了,他眼下的血痕和手上的血迹如出一辙,艳丽得刺眼:“你不是帮我,你是要救你那个相好,你要想帮我,怎么不早点帮?说白了,你和他们一样,不相信我吧?”   他顿了顿,嘴角越扬越高,语调却冰冷:“你真虚伪,学长。” 第60章 面纱   刺耳的上课铃声突兀响起,震得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向教室外的电铃,仿佛漫天大雾被狂风吹开,笼罩在教室里的诡异氛围轰然消散,同学们脸上都露出了如梦初醒、回到现实的表情。   孟舟第一个反应过来,趁着江星野和其他人一样怔愣的空挡,他用另一只手夺走江星野的短刀,抛下一句“老师问起,就说我不小心被美工刀割伤,去医务室了”,就攥着小胖子圆滚滚的手腕,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后怕,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过是替蒲禹出气,小惩一下江星野而已,顶多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凑热闹心态,那也很正常啊,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样?   平时也常说别人“雪崩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可真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自己不是俯视众生,指点评价的那个,而是雪花本尊。   好在孟舟临走还给他们想好了哄老师的借口,大家心照不宣,当作无事发生,重新开始波澜不惊的学习生活,没有人留意到,蒲禹也不见了。   孟舟一路拽着挣扎的江星野往医务室暴走,小胖子还记恨着孟舟没有早点出手帮忙,十分想甩脱他。可这个姓孟的学长手还流着血,十指连心,不可能不疼,但他从受伤到现在,没喊过一声痛。   湿热的血滑入二人交.缠的指间,那种肉裹肉.粘腻的感觉,令江星野颈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渐渐的,他也不好这么不配合。   幸亏大家都在上课,否则他们这个奇形怪状的组合,和这个滴答流血的样子,肯定又要被人围观。   “喂,你手不疼吗?”快到医务室门口时,江星野终于忍不住没好气地说,“还上来就抓刀子,充什么好汉。”语气还是满满的嘲讽味道。   孟舟偏过头,一脸稀奇:“终于肯说话了?”   江星野把嘴一闭,打定主意守住冷漠,不说话了。   可在孟舟看来,这种圆鼓鼓的脸,怎么都和冷漠搭不上边,他忍住想笑的冲动,忽然凑近,撩起江星野过长的刘海,看着小胖红肿的眼睛,蹙眉道:“那你眼睛不疼吗?这么好看的眼睛,弄坏了多可惜啊。”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脸就被小胖子一个巴掌狠狠推远,等孟舟缓过神来,人家已经自己跑进医务室去了。   什么玩意?孟舟脑海里飘过一个滑稽的念头,那刘海是小胖子的面纱吗?不能掀开,不能看的?   孟舟走近医务室,就听见校医姐姐在骂人,说都高中生了,怎么年年还有人打球打到眼睛上去,江星野沉默着听她埋怨。   “我靠,”校医姐姐听见人来的声音一回头,就被孟舟血淋淋的手刺激得火气上涌,一点也没有医者仁心的温柔地骂道,“怎么又来一个!”   孟舟是医务室的常客,一点不见外地坐到江星野旁边,把手伸给校医姐姐。   江星野高傲地瞥他一眼,示意他离自己有远点,不料在孟舟看来,肉乎乎的小胖子摆出这种高贵冷艳的姿态,实在太逗了,上扬的唇角再也藏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汉人不会是哪里有毛病吧,江星野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刚刚骂他虚伪,他没有什么反应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笑得出来。   校医姐姐倒是见怪不怪,处理完江星野的眼睛,又来给孟舟包扎,嘴上还数落道:“孟舟,该不会是你把人眼睛打伤的吧?”   “李医生,不能谁受伤都赖我头上吧?”孟舟不服气道,“我也是伤员啊。”   “你受伤还不是家常便饭。”李医生瞪他一眼,话锋一转,又说到江星野头上,“还有你啊小同学,眼睛的问题可大可小,你这个情况,最好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我这里做不了深度检查。”   “嗯嗯。”江星野嘴上很乖巧地应下,摸了摸自己眼睛上覆着的纱布,心里却想着绝不能去医院,他只盼望眼睛快点消肿,放学的时候看不出异样最好,要不然被他爸发现,回老家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李医生虽然说话不客气,包扎却做得极漂亮,甚至还有闲心在孟舟的手上打了个蝴蝶结。   她安排江星野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躺一会儿,说了句“没好彻底就别睁眼,别下床”,拉好帘子,拽着孟舟走到室外,把人往墙根一溜,劈头就说:“那孩子,被人欺负了吧?”   李医生在学校待得久了,像这种集体霸凌事件,屡见不鲜,这种事,要么针对那些性格较弱的孩子,要么找那种孤僻倔强的,她一见江星野,就知道他是后者。   一边给少年料理眼睛,一边套话,那孩子警惕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孟舟脚跟蹭着墙,忽然开口:“李医生你别管了,往后我会罩着他。”   李医生扑哧一声笑了:“又犯救世主的瘾了?”   这话孟舟不爱听,他立刻反驳道:“我没当自己是救世主,我就是看不惯。而且小胖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责任。”   江星野没说错,他当时是可以早点站出来制止的,可因为领头的是自己的恋人,下手的是自己的同学,而江星野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学弟,这样的亲疏权衡下,他低估了其他人集体无意识的恶意,也低估了小胖子。   孟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软团团一只的小胖,这么豁得出去,甚至……有点疯。   李医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喜欢师长插手自己的事,他们信奉自己的一套逻辑,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惊动大人们。她只能揉了揉孟舟的头发,叫他别逞强,又打趣他说,他的头发再留下去,教导主任要拿剪刀亲自给他理发了。   孟舟却说,这发型时髦着呢,谁敢动他发型就是要他命。   两个人乱聊了一通,李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孟舟一看眼馋得要死,眼巴巴地望着她,但李医生十分冷酷地无视了他渴望的眼神,谨守住了最后一点大人的操守,一个人溜达到外面去抽烟了。   孟舟回到医务室,也不知江星野是不是睡着了,帘后悄无声息,仿佛连呼吸都听不到,春风从窗口潜入,轻轻拂动白色的帘子,时不时露出江星野饱满的后脑勺。   他盯着少年蓬松的乌发,信手拈来一个听起来似乎毫不搭界的话题:“小胖,你是不是看过《天龙八部》?”   江星野不回答,他不想暴露自己没有他们这种城里人的童年。   然而孟舟压根不管他看没看过,自己就接了下去:“《天龙八部》里有个叫木婉清的美女,长得天仙似的,却天天戴着面纱挡住脸,还放话说谁掀了她的面纱,要么娶她,要么死在她手上。”   他掀开床帘,笑嘻嘻说:“我还以为你一定看过,要不然怎么老用刘海自己挡住脸,掀一下你的刘海,就一脸要吃了我似的表情?”   江星野明白了,原来是含沙射影指刚才路上发生的事,他背对着孟舟侧躺在病床上,手里揪着床单,依旧不声不响,根本不想回忆刚才刘海掀开,一张英气十足的脸突然凑到面前的视觉冲击力。   孟舟一点也不受挫,又说:“哎呀,小胖,《天龙八部》超好看的,来来,我和你讲讲剧情……”   江星野捂住耳朵,这个学长话怎么那么多!眼看孟舟真准备给他细细讲述《天龙八部》百万字的大长篇剧情,他终于士可忍孰不可忍,以身材极不相符的速度坐了起来,打断道:“停停停,我不想听。”   “你不喜欢这个题材?那我换一个?”孟舟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哎小胖,《笑傲江湖》怎么样?我最喜欢这部了!”   江星野轰然倒下,他败了。最后他不死心地垂死挣扎,提出一个要求:“能长话短说吗?”   “可以可以。”孟舟拍着胸膛打包票。   “能别叫我小胖了吗?”他忍了好久,“我有名字。”   孟舟苦恼地皱起眉:“啊,你叫什么来着?”   江星野两眼一闭,拿刀来,他想砍死这个人。 第61章 海的颜色   江星野放弃挣扎,小胖就小胖吧,他和孟舟本来连交集都不会有,这人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也正常,他也不打算和对方有什么深入交流,逼人记住自己名字属实没有必要。   李医生的软凳惨遭孟舟征用,被搬到病床边,凳子很舒服,麦色皮肤的少年却跟坐老虎凳似的不安分,手掌撑着凳子两侧,修长的小腿晃来晃去。   他很擅长讲故事,表情丰富,用词浅显又恰到好处,情节大起大落的时候,少年的眉毛也跟着起起伏伏,演尽悲欢离合,看得江星野几次想伸手把他眉毛按下来,有些想笑,又有些微妙的感动。   从前坐在灶火熊熊的火塘边,阿咪和阿妈也给他讲过很多传说,创世神话,格姆女神和其他男神之间的感情纠葛,是每个摩梭小孩从小听到大的。   现在的他,早过了听故事的年纪,居然在医务室这方窄窄的单人病床上,又享受了一回这样的待遇。从瑰丽的神话到风雨飘摇的江湖,不一样的故事,一样的纷争和缠绵。   原本只是随便一听的江星野,慢慢地也听入了迷。故事是好故事,说书人的表演也很加分,更让他不知不觉投入的,是主角令狐冲被冤枉逐出师门的经历。也不知道孟舟是故意还是无意,这段说得尤为让人揪心。   “令狐冲不是大家爱戴的大师兄吗?”江星野问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没几个愿意相信他的?连他的初恋小师妹,都抛弃他?”   他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边缘人,才会像无根浮萍一样,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原来即便是令狐冲这样一个风光的主角,也会被人冤枉、辜负。   “要不怎么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呢?平时没牵扯到什么利益的时候,大家当然相安无事,等真摊上事了,你才会知道和你朝夕相处的人,是什么德性。”孟舟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沾了点滴血迹的鞋面,“就比如说今天,我也没想到蒲禹和那些同学会做出这种事,平时……他们都挺好的。”   江星野嗤笑一声,了然道:“也许只是对你挺好吧,学长。”   被他堵了这么一句,孟舟嘴角泛起苦笑:“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你不能代表他们,也用不着替他们道歉,”江星野斩钉截铁地说,“往后你也不用罩着我,反正我早晚要走。”   孟舟愣了一下,原来小胖子刚才听见自己和李医生的谈话了,他摆明不稀罕自己的帮助,看来是真的很讨厌这里。   “要走?去哪儿呀?”   “回滇省,回泸沽湖,回我的老家。”   说到自己的快乐老家,江星野那被脂肪模糊的眉目似乎都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就像孟舟谈起武侠时,自然流露的放松和兴奋,此时的江星野也觉得全身松快,沉重的肉身也轻盈起来。   他告诉孟舟,家乡的泸沽湖是高原湖,湖水比海还蓝,水质更是纯净无垢,每到夏天,湖里会长出无数朵雪瓣黄蕊的海藻花。   这种花,只生长在最干净的水源,撑一只猪槽船,就这么躺在小舟上,随着铺满海藻花的湖水上荡漾,足叫人抛下所有烦恼。   那澄澈的湖面,剔透的花朵,是许多画家穷尽一生,用尽所有颜料,也还原不出的高饱和,高纯度。   虽然江星野从没见过海,但课本上说,大海碧蓝深邃,广袤无垠,像长在地上的天空,他觉得泸沽湖桩桩件件都完全符合。   “不对不对,”身为毗邻东海的江南土著,孟舟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滇省小胖对大海的误解,他反驳道,“海比湖可大多了,而且大海也不是一直颜色那么纯的,反而……怎么说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看起了可能还脏脏的呢。”   小胖子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一眨,立刻无情地抛弃了说起海时的向往之情:“哦是吗?那我还是选干净漂亮的泸沽湖吧。”   “别这样说嘛,”孟舟笑了,心说这个挑剔的小胖子怎么有点可爱,“我们东海也有自己的美呀。”   他发现了,这个来自彩云之南的小胖子,是个“纯粹至上”的家伙,山河湖海的自然风景喜欢颜色最纯的,与人交往也讨厌掺了杂质的阴阳把戏,这样的人,不会把别人交托的秘密说出去,但过刚易折,活着很容易受伤。   孟舟叹了口气,他倒是不讨厌这样的人,不仅不讨厌,还很有点心疼。   好像眼睁睁看着山里的野生小狼突然闯进了钢铁森林,不懂这里的规矩,撞得头破血流,愤怒、迷茫、悲伤、不屈,却仍执着地呲牙亮爪,不肯改变分毫。   他想告诉这只小狼,虽然钢铁森林很冷酷,但这里并不是无法得救的地狱。他也一样不喜欢这里的很多东西,但他好像天生皮糙,防御力比较高,它们伤害不到他,孟横常笑他说,他这是心大如斗。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海,怎么样?”见小胖要拒绝的样子,孟舟用自己帮着蝴蝶结纱布的手,拍拍他的小臂,叫他别急着拒绝,又指了指窗外,仿佛那是一片海,“看了你就会明白,海纳百川,是不可能只有一种纯美的颜色。而且你想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颜色,一种美丽,那不是挺可怕的吗?”   江星野听着他的娓娓道来,探身往外看,窗外当然没有海,那只是一片普通的泥土地,种着一排还没开花的绿植,但并不冷清,因为风吹叶摇,每一片树叶都不一样。   他从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医务室后面有这么一片小天地,如果是他老家后院的植物,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江星野视力受损,眯着眼睛认真辨认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半晌才说:“那些不是花,是……葱,蒜,韭菜?”   “对,”孟舟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哈哈大笑,“李医生自己种的,天天怕被人割了去。”   江星野也不觉笑了起来,刚才还差点把种这些的人引为知己,因为他在老家后院也种了一片花,结果竟然都是菜。   不过,意外的也很有意思,望着外面那片绿油油的菜,他轻快地说:“我来东越市这么久,别说看海了,连这些风景都没见过,每天只能闷头学习。”   “啊?”孟舟愕然道,“你不会连电影都没看过,游乐园都没去过吧?那个……天溪山的温泉泡过吗?那山上很多温泉酒店的,你不会也没去过吧?我们市最著名的那些古代留下来的园林呢?还有全市最高的大楼、金河大厦你总该去过吧?”   “都没有。”江星野摇头。   孟舟倒抽一口冷气,太惨了,太惨了,这学弟的爸妈都是干什么吃的?把人从滇省接过来,居然什么地方都没带小孩去玩?那不把人憋出病来才怪了!   江星野却从他话里提取到了自己最关心的关键词,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哎,温泉酒店好玩吗?”   “好玩啊!”孟舟撸起袖子,抓住江星野的手腕,雄心壮志涌上心头,简直就想现在逃课,带着胖墩小可怜玩上一圈,再说其他。   江星野眨眨眼,用那张圆胖脸轻松扮无知:“我听说那里有个什么花泉行馆,好像是很高档的酒店,你去过吗?   孟舟愣了一下,带人游遍东越的热情开始退烧:“嗯,以前去过。”   是“以前去过”,不是“昨天去过”或者“最近去过”,江星野暗暗揣测,所以上周末他没有答应蒲禹的邀请去那家酒店?为什么呢?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孟哥。”   孟舟循声转头,看见蒲禹缩头缩脑地站在门口,全然没了往日的风光,脸色比医务室的白墙还难看。蒲少爷隔着摇动的床帘,望穿秋水般地看过来,细细的眼睛水光盈盈,盛满了欲言又止。   “你怎么来了?回去上课吧,”孟舟现在不太想和他说话,挥了挥手上的蝴蝶结纱布,叫他赶紧走,“不用等我,我手还得歇歇。”   那扰人的床帘挡在二人中间,时起时落,蒲禹只看得见小半个孟舟,连他的眼睛都无法对视,心情越发烦乱,话说出口的时候几乎带着哭腔:“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但是……能不能不分手?”   无辜路人江星野心里一咯噔,他运气怎么这么“好”,不是撞上人家接吻,就是赶上他们闹分手?   一不做二不休,江星野赶紧哎哟一声“我眼睛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捂着脸上的纱布,倒在病床上装死。   孟舟看江星野这样,显然是宁愿自己瞎了聋了,也不再想掺和进他们的感情纠葛了,简直有点气笑了。   可对面的蒲禹却是实打实地泪眼婆娑,孟舟只好从软凳上站起来,心说这可真麻烦,明明周日的时候,就和蒲禹发短信说分手了。   他踢踢踏踏地朝蒲禹走过去,手臂揽过少年瘦削的肩膀,含糊地说:“我没说讨厌你啦。”   心里却在说,“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第62章 灭顶   门关着,外面两个人从低语到带着哭音的争执,到最后归于寂静,花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够江星野打个盹,孟舟就回来了。   “喂,别装了,”他背着手,坐回软凳,踢了踢病床的床脚,“都听见了吧?”   江星野一脸无辜地转过脸:“医务室的墙太薄,隔音很差,你们俩要分手,就去远点的地方分,吵得我都睡不着。”   孟舟瞪了他一眼,佩服这小子把偷听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喏,蒲禹让我交还给你的。”孟舟把背后的手拿到江星野眼前,手掌上托着那把割伤过他的刀子,短刀已经归鞘,刀鞘上的宝石熠熠闪光。   江星野眼前一亮,一把抢回刀抱在怀里。刚才在教室,拔刀、抢刀、扔刀,一系列变故突如其来,席卷得他没有余力回头找刀。   原来刀被蒲禹捡去,连刀鞘他都一并找回来了。   “我就说蒲禹本性不坏嘛,是不是?”孟舟见他抱着刀,笑得嘴角扬得奇高,像抱着一堆坚果的小松鼠,趁热打铁道,“我不是说你应该原谅他,我也没有那个权利,只不过人有许多面,这样想,心里也许会舒服一点。”   江星野笑容淡了淡,他眯起眼睛,揶揄道:“既然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还是和他分手了?”   总不能真像他听见蒲禹说的气话那样,是“因为那个偷窥狂小胖子”,别说蒲禹不信,当事人江星野也很有自知之明,他又丑又胖,性格也差,这个学长对他好,不过是因为心肠软。   就如那个李医生所说,孟舟是“救世主”,是他讲的武侠故事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对任何落难的人,他都会伸出援手,而“小胖”只是他救助生涯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江星野已经记不清当年孟舟回答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久久凝视着少年深邃的眉目,锐利的面相乍看有些凶,笑起来出人意料的纯粹明朗,说着分手这样的伤心事,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洒脱极了。   17岁的年纪善变多情,恋人分分合合司空见惯,分手理由无非是那些:不喜欢了,不爱了,没感觉了。很普通的理由,蒲禹却害怕听到这些,宁愿质问孟舟是不是移情别恋,对这个小胖子另眼相看,乃至哭着逃走,也不肯相信孟舟不爱他了。   那时的江星野还不懂,这有什么不能接受。他没来由地相信自己刀枪不入,即使以后恋爱分手,也绝不会这样哭哭啼啼。   《笑傲江湖》的故事那天没有讲完,只说到真正的女主角登场,在绿竹巷和男主角一帘之隔,不辨面目地相望、相谈、相交,她对他情愫暗生,他却浑然不知……孟舟就狠心掐断话头,对江星野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江星野气得脸鼓起来,怎么这样吊人胃口,下回是什么时候?是明天,后天,还是下周,下个月?每天数着日子上学又多了一个理由,听孟舟给他讲故事。   然而他们俩并不能经常见面,因为高一和高二的距离,因为江星野只是孟舟随手帮帮的学弟,是大讲武侠故事的说书先生台下的南瓜,只比陌生人熟一点。   难得见一次面,讲故事的空余,孟舟总能从身上掏出大包小包的零食,全是些已经过时的小零食,跳跳糖、香烟糖、咪咪虾条、大白兔奶糖……从前帝都天桥上卖盘的小贩都没他能塞。   他说这些都是汉人童年的零食霸主,要请少民朋友尝一尝,江星野本来想说自己要减肥的,架不住汉人学长搬出民族团结的名头绑架他,让他又胖了好几斤。   两个人在邂逅的那个实验室分过几次零食,像某种秘密组织接头。   在这个地方开小灶,江星野莫名有些别扭,好像融融春光里,还有孟舟和蒲禹亲吻的残影留在这,水声和喘息在耳畔回响,令人害臊。   孟舟倒是一脸坦荡,一边投喂小胖子,一边掐掐他脸上的软肉,没正形地教导这个后辈,别总板着一张脸,多笑一笑,刘海修一修,身上舒服了,精气神也会好上许多。   这些建议,于湛波其实也说过类似的,可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劈头盖脸,语气满是审问、指责和强迫,骂上瘾了,还会翻旧账,从头开始数落老家把江星野养坏了。   听父亲说话,五脏六腑像被倒进洗衣机里,他要把你彻底清洗干净,从不管洗去的是你的血还是内脏。   孟舟不会指责江星野什么,口吻不冷不热,像说起今天天气不错,云彩很漂亮一样随意,江星野愿意听就听,不听他也不在意。   待在孟舟身边很舒服,廉价的零食也意外的很好吃,江星野吹着软软的春风,话语像流水一样淌出来,拦也拦不住:“学长,你真的好像阿苦啊。”   “啥?”孟舟莫名其妙,反应过来那似乎是个名字,“谁?”   “没谁。”要是让孟学长知道那是狗的名字,会生气吧,江星野心虚地想,可是和学长在一起时,确实会让他想起,阿苦陪在身边那种什么都不用想的惬意。   江星野赶紧抓起一把跳跳糖塞进孟舟嘴里,用劲爆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学长,和男生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咳咳咳咳,”孟舟一顿剧烈咳嗽,跳跳糖在口腔里疯狂发癫,脸不由皱成一团,“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突然啊,一早就想问了。”江星野面不改色,欣赏他被跳跳糖轰炸的样子。   “和男生谈还是女生谈,不都一样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孟舟蹙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学弟你是看上哪个男生了吗?别怕,勇敢上,学长给你保驾护航,出谋划策。”   江星野忙摇头:“没有,你想多了,学长。”   他后悔给孟舟挖坑,倒把自己埋进去了。热心学长故事不讲了,零食也不吃了,缠着江星野问了好久他暗恋谁。   少年挨得太近,那股干净的气息几乎令他窒息。   好在那时的江星野已经学会了装腔作势。   江南的雨季说来就来,一连好几天都是阴雨绵绵,江星野很不习惯,时常胸闷气短,回滇省的计划似乎也遥遥无期,因为父亲的工作越来越忙,花泉行馆的案子挖到了新的线索,于湛波根本顾不上他的小小心愿。   更糟糕的是,孟学长似乎有了新恋情。   新恋情比之前那段还隐秘,孟舟没和身边哥们讲过,和半生不熟的江星野更不可能提,但江星野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恋爱中的人,身上的气息是掩盖不住的。   那天难得放晴,江星野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孟舟,早上上学出门,他把阿咪塞进他书包的伞,扔回玄关柜上,嚣张十足地没带雨具就出门了。   谁知放学的时候,天公作对,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他站在校门口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同学们或说笑着离开,或和来接他们的亲人一起离开,迷蒙的雨幕里,却始终不见阿咪和父亲的身影。   江星野正想干脆一口气跑回家,忽然一把伞朝他丢来,他傻乎乎地接住,半天没回过神。   面前的雨里站着他熟悉的身影,孟舟撑着另一把伞,朝他挥挥手说:“快回家吧,小胖,伞是我姐的,可别弄丢了哦。”   说罢,少年跑进雨里,没有回头。   雨太大了,孟舟的身影很快看不清了,江星野撑起手中的伞,急急忙忙一脚踏进台阶下的水坑,雨水淹过鞋底,没过鞋面,哗哗涌进鞋里。   原来水坑那么深,冰凉的雨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忽然想起孟舟之前闲聊的时候,说汉人小时候还爱听国外的童话故事,什么美人鱼小红帽,还有《伊索寓言》里的农夫与蛇。   农夫把冻僵的蛇揣进怀里,蛇从农夫温暖的怀里苏醒后,反而咬了农夫一口。初听的时候,他不理解蛇为什么恩将仇报,此刻却懂了。   因为蛇太冷了,他太害怕再次被冻僵。   因为救他的农夫太暖了,而他终将舍弃蛇离开,像其他舍弃蛇的人一样。   因为蛇爱上了农夫,却不相信农夫会爱他,不如重重咬上一口,让农夫再也无法忘记吧。   滔天的雨水,犹如倒挂的爱河,淹没了江星野的胸口,掐住了他的喉咙,直到灭顶时,他才又惊又疑又怕,爱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没有讲完的《笑傲江湖》,没能一起去看的海,没有吃完的零食……那个救了他的人,答应他的通通没有做到,孟舟把他丢在17岁的那场大雨,再也没有回来。   孟舟才是大骗子。   “江星野,别哭了。”   那个声音从少年的清朗,变成成熟男人的磁性,穿过雨幕,穿过12年的岁月,轻而易举地攥住江星野的心脏,令他恍惚得又滚下一行泪。   江星野愣愣地出着神,不防孟舟眼疾手快,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树枝,太快了,和当年他抢走自己手里的刀一样快。   那截树枝被孟舟恶狠狠地折断,扔得远远的。   “我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孟舟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轻轻擦拭江星野湿润的眼尾,“别再为我哭了。” 第63章 撒谎精   指尖的触感柔软得令人心悸,眼前那张脸凄艳绝伦,美丽的下垂眼通红地望着孟舟,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叫人按捺不住想要亲吻、安抚他。   但孟舟硬生生忍住了这股本能的冲动,甚至还演技爆表地挤出一张潇洒的笑脸:“好聚好散吧,江警官,我已经如你所愿,退出线人这一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用再来找我演戏了。”   “不是演戏,我对你从来不是演戏。”江星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孟舟,血色全无的嘴唇,再也咬不出一点新鲜血液。   似乎是觉得他的话太好笑,孟舟当场笑出声,笑得太厉害,呛了他满口雨水:“咳咳,这么大雨,还电闪雷鸣地在树下讲笑话,江警官你这样很危险啊,你不怕被雷劈,我怕。”   “为什么不相信我?”江星野恍惚地问,为什么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相信他?   孟舟止住笑,收回自己在他脸上流连的手指和目光,乌黑的剑眉渐渐蹙成川字:“江星野,你骗了我那么多,还叫我相信你,是你太天真,还是真把我当踹也踹不走的狗?”   回想起浴池里,自己身负锁链,像家犬一样走向这个男人,是他给了江星野对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那他同样可以收回这个权利。   想不到吧,他也可以这么记仇。   孟舟撇开视线,望向雨幕的深处,雨太大了,四周的霓虹模糊成散射状的灯花,他也被这雨浇得冷透了,连声音也渐渐染上了这份寒意:“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也没有恨你,你也别再伤害自己,能看见是好事,你敢再拿这个威胁我,我就报警,让你的同事们都来围观好了。”   “你撒谎。”江星野摇头,泪腺已经分泌不出眼泪,只有雨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流,这让精致的男人看上去像个坏掉的仿生人,不断从眼里淌下透明的机油,嘴里固执地重复着,“你撒谎。”   孟舟叹息一声,见江星野像被雨水浇聋了似的,完全听不进去,无奈地给了他一个湿淋淋冷冰冰的拥抱:“案子不还要靠你破吗?伤了身影响大案告破,那我罪过可大了,江警官,你要保重。”   江星野没说错,他当然是在撒谎,不就是撒谎嘛,谁还不会?   躺在医院那几天,他身上没什么不舒服,却碍于老赵的命令,不得不在医院磨蹭,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散,一到晚上总是睡不沉。   老赵告诉他秦知俊落网后,睡眠状况更差了,每天夜里孟舟翻来覆去都在想,姓秦的都被捕了,那江星野呢?安全吗?会不会暴露身份?   转念又嫌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江星野那是什么脑子,上个床还满肚子算计,自己白长了那个读心的小能力,都被他的华丽演出唬得团团转,这种八百个心眼的资深卧底,用得着他担心吗?   这些念头此起彼伏,哪个也无法真正说服他,让他安心睡觉。   医院那个丑绝人寰的床头柜上,放着两件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漂亮东西。那是老赵特地给他留下,一个是江星野给他的专用手机,一个是秘密花园的入园胸针,都是当时警方在行馆发现孟舟时,摆在他身边的。   老赵说,这些东西本身没什么用处了,他徇私送给孟舟,好歹是个纪念。孟舟忙说拿走拿走,不想再看见任何和江星野有关的东西,老赵就丢下句,想要就留下,不想要就扔了。   到底还是没有丢掉。   实在没办法了,手里攥着手机和胸针,盯着窗外的星辰,从明到暗,又是一夜,这样好歹能睡个囫囵觉。   孟舟心里清楚,自己对江星野的瘾,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他甚至不敢用那部手机尝试联络那个大骗子,怕贸然联系会让对方潜伏计划功亏一篑,怕打通了大吵一架,也怕打不通听见忙音,像一串没有下文的省略号,更怕自己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原谅他。   他怎么可能不爱他、不恨他?他连现在抱他都不敢抱久一点,不敢和他的眼睛长久对视。   怀里的人打了个寒噤,孟舟瞬间松开拥抱的手臂,推了江星野一把:“我说别淋雨了吧,你还非要站在这……”   话音刚落,江星野忽然反过来扣住他的肩膀,倾身吻了过来,可漂亮男人哆嗦着,完全没有往日的娴熟和优雅,准头尽失,嘴唇只擦着孟舟的脸侧滑行过去。   孟舟趁机推开他,皱眉喝道:“够了!”   他竟然吼他,江星野愣了一下,立刻尖锐地吼回去:“不够!你说什么我骗你那么多,可如果我不装瞎,孟先生您这样的大英雄、救世主又怎么会稀罕救我?”   孟舟顿时卡壳了,太糟了,真是糟透了,江星野总能知道说什么最能刺痛他,什么大英雄、救世主,字字句句,都精准说中他内心深处那点情结。   江星野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声音幽幽的,凄楚地低了下去:“可你既然要救我,为什么不救得彻底一点?为什么现在又想跑?孟舟,你总是这样随手丢下烂摊子,当年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什么当年如今,江星野,你要我救吗?从头到尾你需要我救吗?我何德何能,能救你啊江警官!”怒气上涌,薰红了孟舟的眼眶,他不想变成这样,按住自己气得起伏的胸膛,孟舟觉得好笑似的地摇头,“我不想和你吵架,咱们就不能好好分手吗?”   江星野也笑了,那笑冷飕飕的,像枚暗箭,寒光刺得人生疼,他口不择言道:“分手?孟先生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我不是你以前那些随便想分就分的对象,之前是你求我交往,我根本没答应。”   啊,对,孟舟恍然大悟,原来他不答应,是早就预备真相暴露后,到这来拿捏人吗?哈,看看,他多聪明啊。   孟舟垂眸看向脚底的污泥和湿草,只觉得满身疲惫,暴雨也冲刷不去。   “我草你们两个臭小子,台风天不乖乖躲家里,在外面发什么神经,冲凉呢?”   身后忽然传来老赵熟悉的粗嗓音,两道刺目的警车车灯,打在孟舟和江星野身上,照得两个人都形容狼狈,衣衫不整,像两只为情所困,不得轮回的惨白水鬼。   孟舟抬起眉毛,这种被警察当街抓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第64章 气疯了   孟舟麻利地跳上警车后座,跟着后面的江星野却皱着眉,一路磨磨蹭蹭,摸索到车门,中途还差点绊了一跤。   看他惺惺作态的样子,孟舟就来气:“装瞎子装上瘾了是吧,这里都自己人,有必要吗?”   江星野哽住,朝他瞥了一眼,水汽十足的哀怨,不多不少的分量,看得孟舟转开视线。   嘁,委屈什么。   被孟舟冠以“惺惺作态”罪名的男人,垂眸咬了咬自己斑驳的唇角,扯了扯紧裹着身体的湿衣服,什么话也没有说。   估计是没脸反驳,孟舟心里哼哼,他也知道他不占理。   大夏天,车内原本开着冷气,两个水鬼上来后,老赵赶紧给改成了暖风。   后座上放着几条毛巾,看起来是干净的,包装都还没拆,上面还绣着“police”的字样,显然是警局的订制产物。   孟舟随手抓起一包,粗暴地丢到江星野身上,江星野懵了一下,狐疑地朝他望过来。   “看什么看,”孟舟没好气地挪到靠窗的位置,自己拆了一包毛巾,擦起了自己的长发,“不用装瞎了,可以玩命用眼睛了是吧?”   “……”江星野无言以对。   不是说要和他划清界限,这又是怎么回事?   江星野低下头,默默拆开毛巾的包装,手指捏了捏毛绒的巾面,那么软,像孟舟的心肠似的。   他心想,孟舟可真是个好人,总不忍心看人受苦,救得了小胖子,救得了萍水相逢的不萨和泽彩,现在的自己就和从前,和那些一般人一样了。   哪怕是路边哪个乞丐淋雨,他也会丢给他毛巾吧。   嘴角轻轻牵起,江星野无声地笑,笑意苦涩。他太好了,可自己偏偏不想要这样的好。   前排的老赵看不惯孟舟凶巴巴的样子,转过头来主持公道:“小孟你脑子淋坏了?干什么欺负人?”   啪的一声,孟舟当空甩了一下擦得半湿的毛巾,横眉冷眼道:“谁欺负谁啊,老赵,你不要以貌取人,我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他本来是不想吵架的,以往哪次和人分手,不是分得漂漂亮亮?就算有人哭,哄两句意思意思,也就完了。   哪像这次,招术都用尽了,演技发挥也不错,还是闹到这个地步,两个人在暴雨里又打又骂啃破嘴,全身上下,跟被剐了层皮似的。   江星野真是个怪胎,从前戴着无害的假面和镣铐跳舞,他都要从重重束缚里,伸出锋利的尖刺和爪牙,现在真相暴露后,更是变本加厉。   他带给他的体验,都是和别人全然不一样的新鲜。嘲笑他把自己当救世主,不依不饶地叫他恨他,愤然用树枝去刺眼睛……他相信江星野是真下得去手,孟舟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太疯狂了。   那样狂暴的生命力,隐藏在淡薄冷漠的下垂眼下,像这场台风,未登陆时,躲在几片看似安全的薄云背面,登陆后便是天翻地覆的大痛快。   痛,原来是一种快意。   可人总会怕痛的,自保的天性阻止孟舟回头,只要回头,看他一眼,就会被刺伤,被穿透,心脏握在江星野的手里,挤泵出喷薄的血液。   孟舟紧皱眉头,把脸埋在崭新的毛巾里。明明他是岌岌可危,被欺负、被弄疼的那个,在旁人看来,却像他在欺负江星野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哎,他真是吃了长相的亏。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老赵显然是想起江星野骗人的恶行,忙给自己找补,心里也嘀咕,这不能怪他啊,谁看了都会这么觉得吧,江星野身上到处都是被揍的痕迹,孟舟除了嘴巴破了皮,淋了雨,其他都好好的。   看上去像什么家暴现场。   孟舟撇撇嘴,望向窗外,就听老赵转移话题道:“把湿衣服脱了吧,你俩穿着不难受啊?”他从座椅下掏出两套警局定制的文化衫,扔到后座。   “嘿,老赵你东西准备得挺齐全啊,”孟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文化衫,嘴上叫着老赵,怀疑的余光却阴沉沉扫了江星野一眼,“还来得这么及时,该不会又是谁神机妙算,安排你来的吧?”   “孟先生,”江星野哑声开口,否定他的质疑,“我没那么厉害,什么都能提前算到。”   “哎,这谁知道?江警官智计百出,经历过的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吧。”孟舟挑起一边眉毛,斜睨了江星野一眼,“再说,这里不方便脱衣服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单纯直男老赵不明就里。   他话刚说完,江星野就用行动表示,一点也没有不方便,迅速扒下自己身上腌菜一样的衣服,脱完还轻飘飘看了孟舟一眼。   从前心里总惋惜江星野的眼睛瞎了,现在孟舟真巴不得他一直瞎。这双恢复灵光的眼睛,威力比往日更甚,里头长了软钩子似的,欲语还休。   孟舟郁闷得心里骂了句粗话,想起以前仗着江星野看不见,经常盯着他偷看很久,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那副痴态,岂不是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那、那在床上的风光,不也……   靠,脸后知后觉地烧起来。   他立刻也脱掉湿衣服,换上了老赵的文化衫了,当看清文化衫上的字,孟舟沉默了。再看看江星野,他也好不到哪去,正低头反思自己的一时冲动。   老赵正好从后视镜里望过来,扑哧一声哈哈大笑,念出二人胸前印的大字:“全民反诈,你我同行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这是局里搞反诈宣传的时候定制的……不好意思哈哈哈,这车上的物资就这么些……”   老刑警笑得肆无忌惮,完全不管两个当事人的死活,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意思。   江星野胸前印的是“全民反诈”,他面无表情,无喜无悲,感觉拿个木鱼可以当场念经,孟舟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他揪着“你我同行”的衣服涨红了脸,想脱掉,又贪恋干燥衣物的温暖。   怎么偏偏是“你我同行”?饶了他吧。   “行了别笑了,”孟舟蹙眉打断老赵的笑声,“你来找我们,总不会是专程来看笑话的吧?”   老赵没有立刻回答,车内流淌着轻柔的音乐,狂风暴雨虽然关在窗外,但即使隔着车身,依然能感觉到台风过境,撼动途径的一切。   三人都在车上,老赵却没有发动车子,也没说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孟舟心里门清,这大风大雨的,也只有他和江星野这种脑子有病的人会待在外面,老赵怎么可能真那么巧“路过”?   他猜不透老赵出现的原因。   身旁的江星野脸朝着车窗外,忽然轻笑一声,才笑一下,像是牵扯到疼痛,按着胸口咳嗽起来,孟舟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刚刚他踹过的地方,心也跟着绞了一下。   待在车内这个暖烘烘的地方,孟舟的体温逐渐回升,可江星野的脸色,仍然很差,白得像盖着一层霜,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颤,或许那不是冷的,是痛的。   孟舟握紧拳头,转开脸不看他:“你笑什么?”他对着自己那扇车窗,看见上面自己的影子,和远处江星野的淡影,重叠在一起。   “我笑赵叔叔,”江星野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轻柔,“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吧?我知道自己走哪都不受待见,要不我还是下车吧。”   “星星,别这样说自己,”老赵揉了揉眉心,从后视镜里看见江星野嘴角还挂着伤,“先送你们去医院吧。”   “不要。”后排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又几乎同时噤声。   孟舟抬眼看车顶:“我讨厌医院。”   江星野则额头抵在透明的玻璃上,几乎是有些瑟缩地往车门那挤,声音近乎喃喃:“不麻烦了,这种小伤没几天就会好的。”   他的头刚才就在痛,此时诡异的热度渐次攀升,哗哗的雨音像极了少年时期的耳鸣。   老赵气得猛拍一下方向盘,这两个快三十的成年男子,要不要这么幼稚?他现在真的很想把这俩当街打架斗气的人,丢去拘留室反省一晚上。   雨始终不见变小,没完没了地下着。   孟舟坐在诊所墙边的联排座椅上,望着门口缓慢攀升的水位,担心这个小破诊所迟早要被淹。   这间小诊所是老赵熟人开的,地处偏僻,平时病患就不多,碰上这种天气,医生护士都闲得刷短视频,见一下来了三个人还挺喜出望外,结果真正的伤患只有江星野一人。   老赵勉强满足了他们两个“不去医院”的要求,诊所不等于医院嘛。他和江星野也再三保证,医生是自己人,不会有人泄露这位卧底的行踪,才终于成功把江星野拉进诊疗室治伤。   外面只有孟舟一个人,他守在诊疗室门口,铁了心不进去看一眼,耳朵贴在门上,竖起来听里面的动静,医生似乎在骂某个骗子这种天气还打架淋雨,闹得都发烧了。   忽然有脚步声从里面传出来,孟舟赶紧又装作一副欣赏雨景的样子,手指点来点去,百无聊赖地数诊所外面的水坑有多少个。   老赵从诊疗室走出来,疲倦地一屁股在孟舟身边坐下,孟舟一副才听见他来的动静,慢半拍地问他:“人怎么样?”   老赵斜瞟他一眼,从怀里掏出烟盒,递给孟舟:“想知道,怎么不进去自己看?”   “你爱说不说,”孟舟拿走一根烟,叼在嘴上,“我也没那么想知道。”   老赵翻个白眼,装,继续装。   “他不愿意去医院,是因为名义上他现在还被警方通缉,你呢,为什么讨厌医院?”老赵这才得空问他一句。   孟舟咬着烟,吊儿郎当地说:“警察叔叔,我今天才出院,又去干什么?二进宫啊?”   “你还知道二进宫?把人打成那样,我看你就是想二进宫,”老赵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让你俩谈谈,又不是让你们和对方拼命。”   “我没想要他命……”孟舟底气不足地说,“以前这种程度,他都能躲过去。”   今晚像撞了邪一样,江星野那小子居然不躲不闪不反击,硬生生扛下他所有拳头。他当他是软饭长大的啊,竟敢小瞧他的力气。   老赵斜瞅他一眼,摇头凉凉地说:“这么和你说吧,以前星星在特战队,没人打得过他,就凭你,想把他打趴下?你品品吧。”   “……特战队?这么猛的吗?”孟舟乍舌,他猜到今天江星野放水,但委实没想到这水放得能和今天的雨一拼。   老赵叹了口气:“不过这事你就别和他去说了,很早就退伍了,他也不爱提这些。”他顿了顿,字斟句酌地说,“也别叫他江警官了。”   “这有什么不能叫的?”   老赵扫了一眼四周,在孟舟耳边耳语了几句,孟舟听得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所以他现在是给你们给打白工?”   “小孟你别激动……”   “这他妈……”   孟舟忍不住骂了脏字,他本以为江星野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正规军,和自己这种临时工是不一样的,可老赵却说他早就辞了警察的工作,以自由人的身份独自潜入锦绣集团,劳心劳力,步步惊心。   值得吗?为什么他会对锦绣如此执着?   等等,难道他从前说的,母亲生病,并不是骗人的?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孟舟自问自己虽然是个敬业的线人,但他绝对做不到这种抛弃所有,只为任务的地步。   就拿这次任务来说,倘若对象不是江星野,他根本不会陷进去,还越陷越深,任由自己沉沦,恐怕他会在第一次发现任务有这种要求的时候,就抽身离开。   如此说来,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误打误撞,成了江星野的VIP,尽心尽力配合演那些戏,江星野会不会随便钓一个有钱男人,在酒吧把人推到,在浴池里和别人演那种戏码?   江星野那个狠人,是不是真的会为了这个任务,接受任何一个上钩的男人?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孟舟就觉得有一头巨兽要从心脏里咆哮着冲出来,把他的理智都吞噬干净。   他要气疯了。 第65章 痉挛   隐藏在巷子深处的小诊所,占地不大,诊室也没几间,室内空间捉襟见肘,江星野吊着水躺在诊疗床上,稍一歪头,眼睛就能和旁边的经络穴位人模对上眼,往上看,则是挂满墙的感谢锦旗。   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位病人艾灸后挥发的草药分子,和他身上西药的气味,融合成一种中西交错的安心感。   帘子一拉,便能把那种味道笼在他一个人怀里,与世隔绝。   毫无疑问,这里有些混乱,逼仄,医疗设施没那么齐全,摆放也不讲究,却充满人味。不像阿咪和他自己待过的大医院,洁净,整齐,但也冷酷。   孟舟说他讨厌医院的时候,江星野其实想说,自己也不喜欢,可又怕他误会自己故意讨好说一样的话,干脆就不说了。   被孟舟恨没关系,但江星野并不想被他讨厌。恨和讨厌是不一样的。   恨是肉里的倒刺,碰一下就疼,想要拔掉,刺却还连着血和肉,即使最后刺拔除了,也会留下血洞。而讨厌只是苍蝇蚊虫,绕着人无意义地嗡嗡,白白惹人厌烦。   今天他的主治医生是一位老奶奶,叫顾青黛,听老赵说,这位顾医生医术高超,拿过很多奖,还教出了很多同样优秀的学生,家里的锦旗挂不下,才挂到诊所来。   之前顾医生在市医院,被高薪返聘了好几次,是她自己嫌大医院条条框框太多,潇洒走了。但顾医生到底闲不住,在家里没享几天清福,又无视子女反对,在陋巷开了这么一间诊所。钱早赚够了,就为了打发时间。   顾青黛忙完一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枸杞红枣茶,口音有点重地叫江星野:“后生仔,你是不是受过重伤,还中过毒?”   听起来是个问句,但医生的口气很笃定,江星野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倏然蜷缩了一下,全身都处于一种警戒状态,脸上却仍然风轻云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难怪这点小伤做那么多检查,折腾这么久,原来老赵是早有预谋。   他没有正面回答顾医生的问题,老奶奶却见怪不怪似的,自己续了下去:“外伤好治,但这个毒就有点刁钻,虽然中毒的年岁比较久,你也找别的医生解过毒,不过后生仔,这毒在你体内还有残余吧?”   全都被说中了。   江星野甚至怀疑,是不是老赵向老奶奶透露了什么。   顾青黛放下保温杯,走到诊疗床边,手掌轻轻贴上江星野的眼皮,后生仔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老奶奶的掌心徐徐向他传递着温暖。   “我刚才骂也骂了,人老了,现在没力气和你吵,”顾青黛幽幽叹息,“别的医生应该也嘱咐过你,情绪不要大起大落,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少看手机,保持心情舒畅,避免用眼过度,记住没有?”   “记住了。”江星野乖巧地答。   顾青黛把手拿开,毫不留情地揭破他的谎言:“记得个鬼,你们这些后生仔,都把我们医生的话当耳旁风,记得还能把眼睛搞成这样?”   江星野一愣,果然在医生这,他什么秘密都瞒不住,尤其是这位学贯中西、目光如炬的老奶奶。   “我没事的,”江星野感激地握住顾青黛的手,那是一双和家乡的老祖母十分相似的手,灵活机巧,布满了勤劳的皱纹,“只是光线不好的时候,看不太清楚而已,比起全盲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至少他现在能看见孟舟的脸,在有光的时候。   不是活在过去逐渐泛黄模糊的孟学长,而是鲜活动人,已经长大成人的孟舟。他的每个或喜或嗔的表情,每次在欲海里颠扑,为自己神智不清,痴迷陶醉的神色,都是江星野值得永久珍藏的独家记忆。   “你这后生仔,怎么这么喜欢撒谎安慰别人?”顾青黛摇摇头,“什么‘看不太清楚而已’,我丑话说在前头,再这下去,你迟早还会失明。”   “那样不是很好吗?”江星野笑起来,“这世上值得看的东西,本来也不多。”   整整花了十二年,他才真正走到孟舟面前,他也想把这个觊觎了那么多年的人好好看个够,在行馆的浴池时,他甚至期盼过那个药是真的,期盼孟舟真的抛下所有,变成一条独属于他的狗。   那么漂亮的小狗,他要定了,绝对不给别人看。   可如果孟舟彻底腻烦了自己,那这眼睛,瞎还是不瞎,又有什么区别?   顾青黛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如此悲观的理由,但看那双眼睛水盈盈的,盛满了太多欲言又止,大致也猜得出是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她还有什么人事是不曾见过的?   这样的眼神,是在等一个人的眼神啊。   顾青黛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递给他一张名片:“等你想通了,就来找我,我也没把握能完全治好,不过试试总没坏事。”   江星野捏着那枚薄薄的纸片,眼眶有些发热:“嗯,谢谢您。”   他走出诊室的时候,身后顾青黛打了个哈欠,补了一句:“你早点来啊,不要让老人家等啊,我的时间可没那么充裕。”   江星野脚步一顿,转身朝老人鞠了一躬:“您一定长命百岁。”   他走到诊所门口,见那排座椅上只坐了孟舟一个人,老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夜已经很深,小小的诊所灯光昏暗,蜂蜜色的灯光裹在男人身上,静静浇筑出一尊一动不动的铜像。   “孟……先生,”江星野小心摸索着,找了个离他远点的座椅坐上去,“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孟舟半晌没有回应,江星野心往下一坠,果然现在连话也不想和他说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能说的,都在雨里说光了,眼睛酸涩得难受,江星野本能地想揉眼睛,牙齿狠狠咬上自己的唇,却听见孟舟冷冷说:“还咬,你是不知道自己嘴巴烂成什么样了?好丑。”   他说丑,江星野喉咙堵塞,眼圈一红。   ——他居然说我丑。   江星野知道孟舟有多“爱美”,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那个第一眼就美得让孟舟心动的人,中学时,他就知道。   那时候远远看着他,也觉得不错,可惦记一个人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为什么念念不忘时,遍布全身的神经会疯狂痉挛,会产生电流过身的刺痛,痛得他想死,也渴望得他想死。   眼泪急速在眼眶积聚,但江星野抬起头望向别处,逼退了泪水,他双手握紧,皮肤表层凸起青筋,狰狞得不像他的手。   孟舟什么也没发现,声音平平地问:“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说完又觉得“老实”这个词,和江星野完全不搭,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算了,你撒谎我又能怎么样呢?”   “你问。”江星野压着喉咙里的难受,刻意扯起嘴角说,“我看心情回。”   好一个看心情,孟舟在心里骂了一句,咬了咬牙说:“你在秦知俊的额头划那一刀,是什么意思?”   “替你报仇。”江星野没有闪躲,没有说谎,不假思索地就那么直抒胸臆,“你不是说过,他欺负过你吗?这是他应得的。”   孟舟哈地一声笑出来,江星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男人却突然噌的一下站起来,揪住他的领子把他猛地拉向自己。   他们重重撞在一起,“全民反诈”和“你我同行”亲密相吻,彼此柔软的胸肌缓冲了孟舟蛮横的力道,并没有太疼,但江星野却微微眯起眼睛,像被撞狠了似的,嘴上嘶了一声,双手却从孟舟腋下轻盈穿过,贪婪地紧紧搂住男人体温偏高的身体。   好温暖。   两个人此刻几乎是交颈相缠,呼吸可闻,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那般深情相拥,江星野的手熟门熟路地去向自己常去的地方,半道却被小麦色的手紧急截停。   孟舟掐住江星野的手腕,嘴贴在他耳边说:“我是说过我和秦知俊有仇,但我从没说过,我额头上的疤就是他留的。”   他的手指轻而易举钻进江星野的指缝,竟是十指相扣那么亲密的姿势,可孟舟只是以这个姿势将他的手举到眼前,像抓住一个当街行窃的小偷,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执拗地审视江星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江星野?”   “我……”江星野说不出口,其实那天那个实验室,并不是只有孟舟和秦知俊,他也在那,又干着偷看的勾当,他目睹了所有,自然知道那道疤痕的来历。   “你到底是谁?”孟舟满目怀疑,步步逼退江星野,“不是江店长,也不是江警官,你到底是什么人?”   乌黑的发靠上诊所掉漆的墙面,江星野被孟舟一步一步挤到墙边,但他似乎没有一丝被胁迫压制的危机感,反而勾起嘴角,修长的手拍了拍孟舟的脸颊,直视他的眼睛说:“你不是说和我毫无瓜葛了吗?还打听我是谁干什么?” 第66章 别再让我看见你   孟舟被质问得愣了一下,趁着这个愣神的瞬间,江星野倾身上前,手掌兜住他的后脑,迅速地在男人的唇角啃了一口,光线不算太好,他还是找不太准位置,但好歹还是吃到一点熟悉的味道。   江星野立刻往后撤回,像只偷腥的猫,笑得眼睛弯起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谁他妈在乎你,”孟舟粗鲁地擦了一把江星野啃过的位置,又辣又麻,像吃了朝天椒似的。   可恶,被他亲一下,反应还是这么难以抵抗,但孟舟嘴上威胁的狠话却还在连环输出:“我只是有些问题不搞清爽,就浑身不舒服,给你机会回答而已,你不说,我自己也会查清楚。江星野你别以为自己多厉害,做什么都不留痕迹,走着瞧吧。”   靠近这个男人就没好事,仿佛接近一道漩涡,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万劫不复。   那双眼睛就是最大的蛊惑,往下微倾的眼角,天然含情带忧,柔润的光凝在这样的眼里,很容易让人动心,让人误会,他对自己藏了多少说不出口的深情厚意。   以后江星野也会用这样的眼睛和眼神,看着别人吧。   又会把人骗得死去活来,神魂颠倒吧。   一想到这里,孟舟静坐在椅子上入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砰的一声膨胀起来,把心脏撑得满满当当,里面晃荡的都是酸涩的汁液。   真是丢人。   “别这样看着我,”话语从齿缝里恶狠狠蹿出,孟舟猛推了江星野一把,不让他靠自己太近,“老赵说你的任务还没结束,我可不敢耽误你的大业,你快走吧,以后你去找谁执行任务都好,和我无关……别再出现在我周围。”   江星野听了半天,耳朵过滤了其他不重要的话,相当莫名其妙地拎起其中一个关键词:“等一下,我还找谁执行任务?”   “我怎么知道,”孟舟烦躁地挥挥手,“你爱找谁找谁,只要别让我看见。”   眼不见,心就不会泛酸水。   “当初你怎么找我的,就怎么找别人呗,你应该早就习惯了做这种事吧,”孟舟嘴上没溜地说着,开闸放柠檬汁,大泄痛快,竖起拇指朝江星野晃了晃,“都是为了任务嘛,呵,了不起。”   江星野越听越觉得离谱,原本还柔声柔气讲话,此刻绕指柔也变成了百炼钢,水漾的眼波都淬出了冰渣子:“什么叫我怎么找你,就怎么去找别人?难道你以为,我对你做的,可以在别人身上再复刻一遍?”   “本来就……”孟舟话说了半截,忽然卡在声带里出不来,因为他的喉咙忽然被江星野一手掌握,男人的手型本就漂亮,虎口大张,圈住他的脖子,便像一副天然精贵的项圈,牢牢锁住了孟舟的脖子。   空气急速流失,熟悉的窒息感唤醒了孟舟沉睡的肌肉记忆。   该死,他们玩过不少次这个。   第一次是在江星野的家里,他被江星野用裸绞的技法锁住颈动脉,快憋死的时候,那个人又坏心眼地给他渡气,后来是被江星野拖下行馆的无边泳池,呛了水,也是那个混蛋趁机借吻给他氧气。那时他就确信,这人是故意把自己拖下水的。   最难忘的,是在药浴池里,他的脖子上套着滑溜溜的布条,像蛇一样冰凉,一点一点缠紧,另一端掌握在江星野的手上。   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欢愉,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而这些全都是这个男人给予他的。   “你觉得,”江星野喑哑的声音,像蛇吐着信子一样,幽怨又缠绵,“我会对别人这样?”   江星野的手倏然松开,孟舟眼前金星乱晃,被窒息感夺去的神智还没有回笼,身体全然本能驱使,他张开嘴,竟是忘了自己能呼吸似的,像往日一样,等待江星野赐予他甘甜的氧气,填满他的胸腔。   然而他没有等到软如花瓣的唇为自己渡气,诊所裹着药味的室内冷气,先一步钻进他的鼻腔,冲刷他的口腔,凉得孟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闭牢嘴巴。   草,他在干什么?   刷刷的雨声震动耳膜,好像是突然之间音量大了起来,可刚刚他怎么只听得见江星野的声音?孟舟深感不妙,鞋底狠狠一蹭瓷砖地面,他想要立刻离江星野这个摄人心魄的精怪远点。   才踏出一步,那只编织罗网的妖怪已经伸出手,揽住他的腰,挡下了孟舟挥拳的手,卡死了他逃跑的路。   对面店铺的招聘亮着赤红的霓虹,打在诊所门前的水坑上,水面像泼了一捧血,散射到江星野眼里,便成了两簇暗红色的鬼火。   那艳鬼手往下,不客气地揉捏,好听的声线重复道:“我会对别人这样?”像某种必须重复念诵的咒语,余音绕梁。   “你他妈……”孟舟站不住了,骂声也无力低了下去,头脑一片混沌不堪。   江星野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仍旧不依不饶地问:“回答我,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对别人做这些事?还是说,你希望我也对别人这样?”   怀里的男人也不知道听清了他的问话没有,只是无意识地弹动,仿佛落网小虫的最后挣扎,头往后仰去,凸起的喉结晃动着,牙关咬紧,孟舟什么也不想说。   他不开口,但那种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要,不要对别人这样。   江星野低头吻住那处喉结,像品尝一枚青涩的小果,空余的手按揉孟舟前襟的“你我同行”,白色的T恤布料被汗水打湿,在胸口洇出一片深痕。   像极了十二年前,孟舟被秦知俊泼了茶水,校服前襟也被弄湿了一大块。   那时实验室里的两个人很快扭打成一团,江星野则躲在实验室外,手里握紧那把短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冲进去帮忙,可那样做孟舟就会发现他跟踪他。   没错,那时候他跟踪了孟舟。   发现学长有了新对象后,小胖子心神大乱,他知道自己对孟舟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学弟而已,他根本没有资格阻止孟舟喜欢别人。   然而心底翻涌的不甘心,吞噬了江星野的理智,让他第一次做出这种事,他只是想看看,看看孟舟喜欢的人有多好,看看孟舟会不会回头瞥一眼,发现他的存在。   可孟舟从不回头。   砰的一声,孟舟的额头被秦知俊扔过去的椅子砸中,江星野吓得浑身一抖,刀差点脱手而出。   他看见血瞬间从孟舟的眉心流了下来,似乎是被砸懵了,孟舟脚一软,跪倒在地上,秦知俊毫不客气,趁机扒他裤腰……   就是那一刻,怒火冲上头顶,江星野果断举起短刀,重重砸向身边的玻璃窗。   玻璃哐啷碎响,吓得秦知俊动作一顿,四处张望,孟舟好像也被这动静震得清醒了一点,顺手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猛地扎进秦知俊腿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联手,不仅配合十分默契,还赢了。   后来江星野常想,或许这件往事注定他们会是最好的搭档。   尽管那时的江星野几乎是一砸完,人就跑出去报警了,孟舟压根不知道是谁打碎了玻璃,江星野也并不打算告诉孟舟自己救了他。   因为那场变故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千钧一发的砸窗,而是孟舟洇湿的胸口,和屁股。   可孟舟这个傻X,江星野恨恨地想,居然怀疑他会找别人做这些事?   隔着单薄的布料,江星野撕咬汗湿的那片胸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真的要让我对别人做这种事?”   光是想想江星野用那种眼神看别人,孟舟就觉得心脏像挤成一团的柠檬渣,更何况是做这些事,牙关都要被他咬得渗血了,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他想推开江星野的脑袋,可手放到男人带着湿气的柔软发丝上,像得了帕金森似的不听使唤,推不动。又像被烫到了一般,后怕地收回。   “江星野,你放过我好不好?”孟舟嗓音哑哑的,仿佛要哭出来,铁打的外表像撕开了一条裂缝,“我承认,我是受不了你和别人这样……但我可以逃走。”   这次就让他当个逃兵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不同意,”江星野眼睛通红,“你忘了吗?我给过你逃跑的机会,是你自己要来招我的。”   “那我先跟你道歉,行了吧?对不起,”孟舟淡淡一笑,像是极为疲倦,再次重复自己最初的诉求,“可以别再让我看见你吗?”   哗的一声,诊所外的水坑忽然被人踩碎,像踩碎在江星野的心上。   “这雨可真大啊,外面的巷子口都淹了,东越市的排水怎么这么差啊?”尹照骂骂咧咧地收伞进门,晃了晃伞面上的雨水,“哎你俩傻站着干嘛呢?都几点了,还不走?”   他身边的严殊面无表情,却亲昵地挽着男人的手臂,对表情恍惚的江星野说:“星星,我们的车开不进来,待会儿恐怕还得淌水出去,你和孟先生谈完了吗……”   没等严殊说完,孟舟已经甩开江星野,转身和尹照、严殊擦肩而过。 第67章 以貌取人   接到江星野的求助短信时,尹照、严殊原本正在家里吃晚饭,一看信息如临大敌,这小子很少开口求人,一旦求了,必然是大事。   他们马不停蹄,顶着风雨,驱车赶到江星野信息上说的陋巷。就见淹了水的巷子深处,有一家诊所,招牌上只写了方方正正的“青黛”二字,尹照一眼认出,那是眼科大拿顾青黛的诊所,心里既惊又喜且忧。   “坏了,”尹照停下车,喃喃道,“星星的眼睛怕是不妙啊。”   副驾驶位上的严殊狐疑道:“怎么坏了?他的眼睛不是早被你治好了吗?”   “好了,但没完全好,”尹照挠了挠自己那头卷发,戛然止住话头,伸手越过严殊身前,想帮他解锁开门,“走吧。”   严殊却一动不动,没有下车的意思,手掌扣住尹照的手腕,眉头一皱:“把话说清楚,你们俩还有什么瞒着我?”   尹照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前段时间他和江星野困在山上,虽然去之前和严殊报备过,可音讯全无,警方围山的阵仗,正常人都会觉得吓人,何况本身就十分容易焦虑的严殊。   他连和江星野吃顿饭,都忍不住看表摸手机,对公司和餐厅的大小事务亲历亲为,生怕出一点岔子。   尹照常劝他,钱是赚不够的,不要那么累自己,严殊却说,他自己是白手起家,没有靠山,其他人跟着他,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怎么用心都不过分。   就是这么个操心鬼,等他们从山上下来,偷偷联系上他时,却没有多问一句,把他们接回自己一处隐秘的房产,安顿好人,严殊又照常打理公司,管理餐厅,该忙什么忙什么,除了总裁惯有的胃病和失眠又加重了一些,看起来没事人似的。   看似风平浪静,尹照却深知,完了,这次踩到小严总的线了。和从前每个月都要因为鸡毛蒜皮,吵个七八回的情况不同,严殊这样不吵不闹,才叫尹照心里没底。   越是没底,尹照越是黏人,他一把抱住严殊,男人身材高大,压下来的时候有种十足的压迫感,但抱法却是柔软温情的,下巴贴在严殊的颈窝,卷发乱蓬蓬地扫过恋人的脸颊。   “殊殊,”尹照亲了亲严殊的脸侧,“我和星星真没什么,你别误会。”   “很痒,”严殊言简意赅,语气冷冰冰的,甚至有些严肃,脸皮却不听话地浮起一层粉,但并没有推开尹照,“我没误会,星星心里有人,怎么会看上你?”   “……啧,你这是怀疑我的魅力吗?”尹照掐了一把严殊的脸,假装生气地瞪圆眼睛。   淡粉色的冰霜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裂缝,严殊别开脸,嘴角微抿,压住笑意:“别打岔,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逻辑思维极强的小严总,并没有尹照的美男计迷惑,尹照这下是真有点怀疑自己的魅力。   “不过,”严殊话锋一转,狭长的眼睛锋利地瞥了一眼尹照,“你们俩总是背着我在密谋什么的感觉,确实让人很不爽。我想等你们自己说,结果等了这么多天,还是没动静。”   这话听得尹照哈哈一笑,理工男的思维果然简单、直接、高效,从不绕弯子,所有的风平浪静,都不过是审时度势,一旦发现等待无用,他就会立刻采取行动。   就像他们最初看对眼的时候一样,小严总从来不是被动等待的那个。   “嗯,该从哪说起呢,”尹照解开安全带,手捞着严殊窄瘦的腰,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头微仰着看着腿上的人,嘴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严殊的下巴尖,“你知道我治好了他的眼睛,那你知道,是谁害得他眼睛失明吗?“   “好像是什么在逃的逃犯吧,现在还没捉到。”严殊听江星野说过,他退伍后去了缉毒队,就职期间经手过一个大案,案犯是多年前逃狱的犯人,这混蛋死不悔改,居然又干起老本行,撞到了初出茅庐的江星野手上。   江星野一路穷追不舍,不慎中了对方的暗算,眼睛被毒瞎,坐的车也从山上翻下去,九死一生。   因为太过惨烈,严殊不忍细听,江星野也没有细说过程,最后他只是温柔地拍拍严殊的肩膀,淡淡地说出结论,“别露出这种表情呀,我已经没事了。”   “对,”尹照低声道,“后来那个逃犯又成功逃脱,他改头换面,成了现在锦绣集团幕后的大老板。”   尹医生停顿了一下,续道:“而他,正是当年害死星星父亲的黎乐山。”   “什么?!”   一向沉稳的严殊,听到好友这样危险的秘辛,也不由惊讶得直起身,他忘了自己在坐在尹照腿上,海拔比平时高,砰的一声,头撞到车顶,痛得他捂着脑袋,缩回尹照怀里,半天没缓过来。   尹照轻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揉揉严殊头上被撞的地方:“摸摸就不疼了。”   就听严殊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我撞一下就这么疼,星星该多疼啊。”   尹照闻言动作一顿,长叹一声,眼圈有些发热。   那次重伤后,江星野辞职退出警界,几乎掐断了过去所有的私人交际网,目的就是减少软肋,不连累别人,专心复仇。   如果不是因为眼睛余毒未清,心理治疗和制药需要他这个朋友帮忙,尹照估计自己也早被江星野放弃了。江星野不想把这些告诉严殊,也是因为他了解严殊面冷心热,一旦知道实情,绝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宁肯被严殊误会他和尹照走得太近,江星野也只能打马虎眼,撒各种谎圆回去。   但江星野谋算了那么多,却怎么也没算到,严殊表面和尹照吵吵闹闹,实则对尹照这个懒人有很足的安全感,小严总醋喝是喝了,喝的却是“他们两个人密谋什么,居然不带我玩”的飞醋。   “你也不用太难过,这不还有我帮他吗?”尹照把严殊从怀里捞起来,捧着他的脸柔声道,“我可是牺牲色相,陪他演了很多戏啊,还给他弄那些假药,都没算过工钱……”   “我说公司的样品怎么老是无故消失,”严殊抬起头,眼尾已经被心疼薰成了豆沙红,嘴上却冷硬地打断他,“原来是你这个家贼干的。”   家贼尹照赶紧举手投降,低头认罪,心里嘀咕,星星啊,这不能怪他嘴巴不牢靠,面对这种老婆,真的什么都藏不住。   江星野确实没空怪尹照出卖他,因为他从被尹照和严殊架出诊所,上了车,到一路驶回落脚的别墅,躺上自己的床,吊水退的烧又死灰复燃,两片病态的酡红贴在脸颊,美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嘴里翻来覆去,只会讲——   “他讨厌我了。”   “他说我丑。”   “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尹照和严殊面面相觑,偌大的房间,仿佛把那些话造出无数回音,令人头皮发麻。   “所以,我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剧情?”严殊冷然道,“之前和星星吃饭,我就觉得他对那个姓孟的怪怪的,今天偷溜出去见这个人,好嘛,直接给我见成这样?”   尹照立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按住胸口,揉着太阳穴,娇弱地往严殊身上一倒,说:“哎呀,我好像也发烧了……”   “别演了,”严殊完全不想认这个人是自己男友,一把推开尹照,气得口音乱飙,“你们两个智商加起来快五百的人精,平时说我情商低,个么(那么)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小严总当即拿出平时处理工作的高效率,马达开足,力挽狂澜,坐在床边,趁江星野烧得糊涂,嘴风松得很,把今天的原委问了个七七八八,雷厉风行得尹照自愧不如,只配端茶递水。   尹照平时自诩情感大师,指导江星野却总是失败,他心想,或许这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让严殊这个不懂拐弯的理工男调理一下,快刀斩乱麻,会有奇效呢?   “不是吧,星星,你想把人追回来,却和人家打了一架?还想拿树枝戳自己眼睛?你、你还跟人家耍流氓?”严殊听完脸色发黑,要不是看江星野病中实在难受,他现在就想拔腿走人,“别说那个什么孟先生了,我都要气死了。”   尹照把倒好的热茶放到严殊手里,抚着小严总起伏的胸膛,附和道:“就是就是,我早说了,那样不行,会把人吓跑的,他就是不听。”   不料严殊冷漠地横他一眼:“你的帐待会儿再算。”   尹照:“……”小严总,这是准备年中盘帐啊?   “我没想把他追回来,我只是想让他记住我,眼里有我,”江星野发着烧,听力下降,只模糊抓到严殊的前半句,嘴里嘟嘟囔囔地辩解,“喜不喜欢,爱不爱,我没奢望过,他在山上和我告白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假的……是我不配……”   “怎么不配?”严殊听得窝火,直呼其名,“江星野,你照照镜子好吧,谁能比你好看,比你优秀?我看那个姓孟的才不配。”   “哎不是,殊殊,你不要拉偏架,感情的事,哪有谁配不配……”尹照才说了个开头,就被严殊阴冷的目光一扫,自己闭嘴了。   可是病人逻辑哪里能和严殊比,江星野的神思此刻早就飘到台风眼以外,直接冲出地球,穿越时空:“是我不配的,我又丑又胖……他喜欢以貌取人,喜欢美人……怎么会喜欢我呢?他今天说我丑……讨厌我了……不想再看到我了……”   真行,又绕回来了。   严殊深吸一口气,手因为焦躁不由自主颤抖,他从没见过江星野这个样子,记忆里的星星,总是挂着浅淡的笑容,做什么都胸有成竹,坐在酒吧撩一下眼皮,就会有无数人给他点烟请喝酒,人都离开餐厅那么久,还时常有客人问,那个下垂眼的貌美服务生,还会回来吗?   那个什么孟先生,到底使了什么妖法,把人人追捧的江星野变得这么自卑?那些人夸一万句,竟然都抵不过他一句恶评。   严殊正想再问深一些,啪的一声,灯灭了,他皱眉看向窗外,也是一片漆黑。   手忽然被尹照握住,他听见男友说:“停电了。”   台风天停电不少见,孟舟家所在的紫薇花园小区,此刻也断了电,黑得令人心头茫然,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风声倒越来越大。   孟舟和姐姐正坐在地板上,一起面朝窗外,听大风拍打窗子,拍出讨债的气势。   外面并不是全然无光,这么大的城市,总有亮着的地方,比如金河大厦这种地标建筑,至于他们这种老破小小区,就没那么好的命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那点漫反射的光,孟舟得以看清家里的摆设家具,只不过暗光粘在轮廓上,看上去像变幻了形貌,认不出从前的样子。   “姐,”孟舟晃了晃长到肩膀的头发,有些苦恼地问,“你说句公道话,我是以貌取人的人吗?”   孟横歪头看向弟弟的方向,斩钉截铁说:“你是。” 第68章 美丽的眼睛人人都怕   “我让你说公道话,不是让你趁机挟私报复,”孟舟不平地冲姐姐嚷嚷,食指和拇指轻捻几下,为自己辩解,“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颜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美有什么错?这怎么就算以貌取人了?”   他撞了一下孟横的肩膀,“你不也喜欢帅哥?”   “靠,很痛啊,你不知道你这身腱子肉,很容易伤到人啊?”孟横被他撞得差点趴在地上,气呼呼地用自己那尖锐的美甲,掐了一把孟舟的手臂。   姐姐下手不留情面,孟舟疼得挣开她的手,跳起来骂骂咧咧:“就撞一下而已,你也太娇气了,人家江星野吃了我那么多拳都……”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提那个人干什么,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拳头落在江星野身上有多痛。   孟横却正等着他提。   这傻弟弟下午说去扔花,扔到台风过境,暴雨如注才回来,一头长发像抹了发胶,往后一捋,是个完美的大佬式背头,可身上换了件神经兮兮的“你我同行”T恤,裤子显然被风雨糟蹋过,虽然干得差不多,但脏兮兮皱巴巴,搭配在一起,实在诡异极了。   问孟舟怎么了,他说和江星野见了面,过程略过,总结下来,和今天吃饭跟小弟们交待的“和江星野掰了,以后见一次打一次”,没什么区别。   既然掰得那么痛快,弟弟的眼睛,怎么还又红又肿?   整个人像被遗弃的落水小狗一般,乌黑的眼睛湿哒哒的,委屈巴巴,一回家就脱力地坐在地板上发呆,看得她眼皮直跳,大叫着“地板我才拖过,地毯我才洗过”,一脚把人踹进浴室,直到孟舟洗完澡,吹好头发,才让他进客厅坐在地毯上。   孟横也不急着问,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对啊,我们一家都是颜控,但是你的颜控特别严重一点,你还记得你高中那个男友吗?就很典型呀。”   “啊……你是说,蒲禹?那又怎么了?”孟舟不服气地问。   “哦对,是蒲家那个小少爷,脾气坏得呀,你自己都嫌他太娇贵,可是你看人家漂亮,还主动和你告白,就顺势答应了,”孟横不认同地摇摇头,“啧啧,你都没多了解他,更谈不上多深的喜欢,我劝你别那么快,你还不高兴。后来你发现他家在山上搞什么party,玩得很过分,才实在受不了,和人分了,对吧?”   有一个一起长大,记得你所有糗事的亲姐,可真不是什么好事,有些事情,孟舟自己都开始模糊,或者潜意识想忘掉的傻回忆,他姐全给他记着。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犯浑过啊,”孟舟清了清嗓子,“咳,我现在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我也会看人了。”   “是吗?”孟横怀疑的目光想把孟舟扫视一遍,但光线太暗,起不到逼视的效果,只好作罢,“我看现在你不仅颜控,你还慕残。”   “瞎讲,”孟舟立刻反驳,想起残疾这回事,又气得磨牙,“你是不知道,江星野失明都是装的!他怎么敢装瞎,他怎么能……骗我!”   这倒是出乎孟横意外了,她柳眉一拧,摸黑从地板上爬起来,孟舟奇怪,问她要干什么,她说:“拿刀啊,帮你砍死那家伙。”   他姐这个暴脾气,真是行走的“脸越纯,人越狠”,孟舟忙拦腰抱住姐姐,把人拖回来摁在地上:“行了行了,我坐牢还不够,你还想继续坐啊?我才和他打过一架,有什么气也撒完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和他再也没有关系,嗯,没关系了。”   字句用得潇洒,语气却不是那个味道,还“嗯”一声,越强调,孟横听着越觉得老弟没底气,越不是滋味。   想当初孟舟信誓旦旦说不管江星野出身哪里,爱好什么,不管自己对他的了解深或浅,都铁了心要追他,现在人没追着,还被骗得应激成这样,孟横心里也不好受,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同意,甚至鼓励他勇敢追爱。   “所以他装瞎,是因为什么?为了钓你,玩弄你,最后再把你抛弃虐心?这个小赤佬,是和你有仇吧?”孟横已经脑补出一出狗血大戏,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江星野,“你好好回想一下,是不是以前惹下了什么桃花债,他很清楚你的软肋和口味哦,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把你吃得这么准,怕是预谋已久啊。”   当初孟舟和江星野刚认识的时候,孟横就说过,傻弟弟最吃不消江星野这种柔弱美丽的男人,万一对方有点心机,弟弟肯定斗不过他的,果然吧,这种投其所好,天上掉下个大美人的事,后患无穷。   孟舟闻言愣了半晌,虽然姐姐拳拳之意,都是为自己着想,可他怎么听着有点刺耳呢?真要说抛弃,好像……是他先说,他们俩没有关系了,再也不要见到江星野了。   江星野骗他,真是为了玩弄他,抛弃他,让他狠狠受一次伤吗?虽然孟舟气头上时,也这样想过,可今天见面,那小子完全不见什么计划得逞的得意样子。   相反,两个人肢体接触时,孟舟感觉得到,他比自己还痛苦。   如果这真是复仇,方式也太自损八千了吧?   可如果不是对他怀恨在心,江星野为什么会说出那句“如果我不装瞎,孟先生这样的大英雄、救世主怎么会稀罕救我”的话……叫他回想起来,都觉得满嘴苦涩。   “姐,撇开这件事,你老嘲笑我那个助人情结……”孟舟搜肠挂肚,找寻合适的词,“是不是因为那样……有点自负?”   “嗯?”孟横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本来卯足劲还要继续骂江星野呢,此刻被他一把拽回来,满头疑惑,“怎么突然开始自省了?”   她自然是不懂孟舟心里的小九九,他自己打得骂得江星野,但是耳朵却听不得别人说江星野坏话,不仅如此,江星野说过的字字句句,他现在还烂在肚子里想,呼吸起落,一出口就是江星野曾经对自己的质疑。   孟舟没经历过这样的“分手”,他以为爱情应该像风一样来去自由,现在这样藕断丝连,他很不习惯。   没想到孟横笑了起来:“天哪,我弟弟居然会反省自己了,这简直比今天的台风还吓人。”   孟舟不响,屋外的大风比他响,人生二十九年,他很少回望过去,世事变幻,退学、流浪、打架,和于叔相逢,而后吃着官家饭,宣泄多余的能量和正义感,一切都闹哄哄的,匆匆流过身体,好像自己一瞬间就长大了。   不去想那么多,随性活着,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记忆已十分遥远,姐姐说起上学的事,他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蒲禹这个名字,和那些少年时的荒唐事。   他不能保证自己没有犯错,因为他从来没有回头过。   想起在行馆救那对小情侣,江星野问他能救几个人,又忍不住提醒他,要当心救人的风险。当时只当江星野是吃味,现在想来心头恍然,那时就该意识到的,江星野说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啊。   孟横见他沉默得有些久,担心弟弟自尊受损,打哈哈道:“哎呀,虽然经常笑你,可是人人都知道,助人为乐是大好事啊,这是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姐,”孟舟打断她,“我不傻。”   “哦。”孟横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还能为啥?不就是担心你为了帮助别人,把自己全都搭进去嘛。而且你把对方当弱者,才会想去帮他,对吧?这本身就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你还记得吧,之前你在地铁上,看见肚子鼓的女生就让座,结果人家只是圆润了点,把人尴尬的呀……”   孟舟记得那个乌龙,他当时没考虑那么多,说白了,他我行我素惯了,不太管被帮的人怎么想,如果愿意多观察一下,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假如你遇到的是自尊心高,脾气又不好的人,对方会觉得被你藐视了也说不定哦。”孟横说得头头是道,“小舟,我们笑你有情结,不是觉得你不该帮人救人,而是觉得这种事,不好一厢情愿嘛。”   孟横开始细数,他从小到大,多少次把不想过马路的老奶奶扶过街,多少次领迷路小孩回家,却发现对方原本就是想逃离家,多少次把邻居家的花浇死,邻居脸色铁青,还要强颜欢笑说“谢谢你哦小孟,你真热心”……   “打住打住!”孟舟赶紧叫停。   听着姐姐那些话,他总觉得有些耳熟,当年似乎也有人说过类似的,是谁来着?心中顿时警醒,难道在那段戛然而止的校园生活里,他真的无意中得罪谁了?   他迅速地把自己的同班同学,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虽然现在和他们联系不多,但当年大家关系很好,他对每个人都有印象。   可是,找不到。   找不到任何一个像江星野的人,他那样的人,年少见过的话,一定会被惊艳,怎么可能会忘记?   一番搜索无果,孟舟有些丧气。旁边孟横已经打起了哈欠,她估计也没想到随便聊个天,聊得烧脑细胞,直说自己应该去考个心理咨询师的证,让她这个傻弟弟付费再聊。   孟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并提议以后她的直播可以加入相关内容,说不定又能火一把。   两个人嘻嘻哈哈,话题越聊越偏,孟横看弟弟不再提江星野和那些奇奇怪怪的反省,也稍微放了心。   那晚电力始终没有恢复,姐弟俩聊累了,各自回房睡觉,也许是和孟横聊得心情比较舒畅,孟舟几乎一挨枕头就睡着了,还久违地梦见了上学的场景。   梦里发生的事情总是毫无逻辑的,他一会儿在上课,面对陌生的课本和作业,又着急又纳闷,自己不是早就不是学生了吗?怎么还要学这些东西?   一会儿他的身体又瞬移到实验室去了,搂着蒲禹接吻,门外却突然响起敲门声,一双蜂蜜色的眼睛徐徐飘升到门上的玻璃窗,美丽又可怖。 第69章 忘不掉怎么办?   天光大亮,台风施施然离去,留下满地残枝败叶,和感觉自己变成“残枝败叶”的孟舟。   人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自家天花板,半天回不了神,正大光明地赖床。   昨晚梦见那双美丽的眼睛,按他平常做梦的规律,接下来就该是鬼片经典的被追杀的内容,但很奇怪,噩梦之神好像放过他了,只是留给了他那双眼睛,没让他断头折脚,血肉模糊。   仿佛知道,独独那双眼睛就足够叫他胆战心惊。   屋外姐姐叫他起来吃早饭,孟舟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慢腾腾地下床,洗漱,上桌,夹起一个小笼包张嘴就咬。   “哎,等一下……”孟横话还没说完,一道滚烫的汁水,哧溜一声从包子里喷出来,溅到她脸上。   孟舟如梦初醒,感觉到空气瞬间冷冻,赶紧抽出湿纸巾,一边道歉一边擦拭姐姐脸上的汤水。   “你丢了魂了?”孟横暴怒地猛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昨天不是聊得好好的吗?”   孟舟要是敢说一句昨天的话疗没有用,孟横的眼神现在就能把他千刀万剐,但孟舟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给她擦干净,又小心翼翼地吸着小笼包里的汤汁,看起来很乖。   乖得让人心烦。   算了,孟横心说,这也难怪,以前都是弟弟甩别人,让别人受情伤,这是他第一次被人骗感情,身体和精神都没有足够应对这种情况的抗体,变得神经兮兮也是可理解的。   何况当初她乍遇秦知俊,也是傻弟弟照顾的自己,如今不过是颠倒过来了,孟横心中叹息,恐怕这是要长期抗战啊。   她正忧心忡忡地吃自己的小馄饨,就听见孟舟轻声说:“姐,你读书多,之前那些个什么叔本华、弗洛伊德的外国大佬,好像很懂谈恋爱似的,那他们分手后,也会……梦见想要忘记的人吗?”   孟横一惊,一个小馄饨吃得太快,热热地滑进她的喉咙,卡得她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她也懒得纠正孟舟对那几位先哲的误解,忙问道:“你梦见江星野了?”   “也不算吧,”筷尖戳了戳小笼包,孟舟含糊地道,“梦见他的眼睛而已。知道他是装瞎之后,总难免多看几眼他的眼睛辨认真假,对吧?”   “对对对,”孟横顺着他说,“再说你才和他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正常了。”   孟舟却罕见地迟疑了:“可……我以前都不会这样。”   以前他总能全身而退,校园恋情总是短暂的,分手时有人会哭,有人还会扇他耳光。   当时和蒲禹分手,蒲禹也哭得很伤心,他哭相是历任里最好看的,孟舟甚至还抽离地欣赏了一会儿这样的“美”,嘴巴安慰对方,说自己也难过,但很抱歉……其实他一点感觉没有。   只是为了让对方不那么伤心,才说的场面话。   可昨天看江星野哭,他自己也酸得难受,江星野不哭了,他更难受。   孟舟早知道,自己对江星野是不同的,这种不同,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可从前也没有细想过,会不同到这个地步。   “哎呀,人和人不同嘛,以前的经验不作数的,”孟横摆摆手,“这才过了一夜,以后总会淡的。”   “会吗?”孟舟看着孟横的眼睛,用他的眼睛质问,如果忘不掉江星野怎么办?   才过了一夜,他就开始发愁未来,好像梦里那双眼睛,会永远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背后。   那是他不敢回望的一双眼。   叮当一声,孟横放下手里的调羹,脸上肃然得孟舟以为她要发表什么有关国计民生的重要言论,他听见她说:“小舟,你在怕什么?”   怕……?孟舟怔怔地看着姐姐,是这个词,他是怕,他怕江星野。   怕被那人再次伤害,更怕自己会踏入同一条河,那恐惧隐藏在内心深处,反射到梦中,变成监视他的一双眼睛,令他无所遁形。   “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具体经历过什么,但既然你觉得他的欺骗无法接受,分也就分了,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对他念念不忘也好,绝情断义也好,顺其自然就行了,有什么好怕的?”孟横吹了吹汤碗上飘浮的热气,“我就是有点奇怪,好像你以前也不是那么在乎对象撒不撒谎,你自己说的话也不是句句走心,这次似乎特别激烈一些,我一开始以为他骗你是为了作践你的感情,踩你一脚,所以你……”   “不是的,”孟舟忍不住反驳道,反驳完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算了不说了,我也不知道。”   孟横却并不想就此打住,她一双秋水目闪烁着八卦之火,手中的调羹指向呆若木鸡的孟舟:“我知道了,一定是江星野还留了很多空白和谜团给你,所以让你一直悬着心,不解决这些东西,你肯定睡不好吃不香,还怀疑自己忘不掉他。啧啧,这个江星野手段真高明。”   “是吗?”孟舟听糊涂了,这难道也是江星野的手段?   “你也别傻愣着伤春悲秋了,”孟横吃完最后一个小馄饨,拿起纸巾擦擦嘴,“咱们抓紧反击,把他老底揪出来!”   姐姐干劲满满,孟舟却还有点懵,虽然昨天他也放了大话,说要把江星野调查个底朝天,但记忆光球里的同学们,没有人能和那家伙对得上号的,他把这点也告诉姐姐,孟横却扑哧一声笑了。   “老弟,不是我挤兑你,与其信任你那点不准确的记忆,”孟横掩唇优雅地笑着,新换的美甲凌厉地闪着光,“不如用我们之前办红人节的办法,搅浑这池水,让鱼自己露出来。”   遇到这种感情纠葛,孟横的思路比弟弟更清晰,她觉得江星野这么了解弟弟,弟弟却又想不起他是谁,那他必然是孟舟身边但又没那么亲近的人。   傻弟弟的记忆派不上用场,那就办一个同学会,让那些老同学帮忙一起想,总会有人记得吧。   孟横说完建议,催着孟舟赶紧联系老同学,自己端起桌上的碗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倒上洗洁精开始洗碗。   哗哗的水声,几乎盖住了她的叹息:“要是当年我也这么聪明就好了。”   但孟舟还是听见了。   “姐,”他走过去,走到孟横身边,去拿她手里的碗,“秦知俊落网了,额头还被划了血口子。”   那一霎那,沾满泡沫的碗从孟横指间滑落,又滑又沉,孟舟接住了它,稳稳地伸到水下冲洗,肩膀忽然一重,孟横的头倚在上面,乌黑的发滑落下来。   “谁干的?”她问。   “昨晚你骂小赤佬的那个。”孟舟答道。   水声不断,两个人都不响,停滞在空气里某种灰暗凝结物质,随漂浮着泡沫的流水淌走了。   洗过碗的手指点了点孟舟的鼻尖,在上面留下小丑似的滑稽白沫,孟横笑着问他:“你真的想要忘掉小江吗?”   孟舟不响。   他的注意力,很快都投入到打捞老同学的计划中。他想试试姐姐的这个办法,破解江星野身上的谜团,也许那样自己的执念就会消失了。   离开校园后发生的事太多,出狱后甚至远走他乡,孟舟的交际圈早就和老同学没有重合。   好在班级群他还是有加的,这么多年来,他潜水潜得悄无声息,偶尔看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静静看着昔日同学一个个结婚生子,有不少人还是读书时相恋,爱情长跑后,脱下校服穿上婚服。   孟舟叹为观止。   他想象不到,那个多变的年纪时的恋爱,竟然能走到那么远。   “你忘了?咱爸妈不也是上学的时候偷偷恋爱,”孟横正对着补光灯,瞧镜头里的效果,一边提醒他,“坚持到最后?”   “所以我很羡慕他们啊,我好像……很容易厌倦。”孟舟脱口而出自己一贯的想法,却忽然感觉到如坐针毡的不适。   忽然间他明白了,自己不适的来由。   这个话题,江星野是不是也说过?   在行馆那个房间,那个男人就借不萨、泽彩那对小情侣怀疑过他,说他早忘了初恋吧,说人都是会长大的,当时自己还拿爸妈的例子安慰江星野,叫他别那么悲观。   他以为躲在行馆那两间房,是两人难得偷来的闲暇和快乐,原来那也是自己的错觉。   藏在甜言蜜语、水乳交融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刺,扎进心脏,渗出黑红色的血液,逐渐在胸口晕染开。   ——江星野,那时你就认为我们不能长久吗?   他的嘴角无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好像笑的话,就能否认胸口的痛意,江星野那么爱笑,会不会也是相同的理由?   那家伙对他一直都没什么信心,如今他真把他甩掉,江星野是觉得很失望,还是觉得靴子终于落地,如释重负?   “虽然咱爸妈是很让人羡慕,不过你别太美化他们啦,”孟横把弟弟推开,免得挡了自己的光,“他们俩也经常吵架的,有段时间还差点闹到要离婚呢。”   “啊?”孟舟才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又被姐姐的话震撼了,“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孟横给了他一个白眼:“因为你滤镜重,会美化呗。所以我才说你的记忆靠不住。”   太不可思议了,孟舟摇了摇头,他奉为爱情榜样、践行他美学理念的爸爸妈妈,也会吵架,也会互相伤害。   他神思恍惚,拇指不小心按到手机上的发送键,把还没编辑完全的问好,朝群里所有人发了出去。   一句“大噶好”,引来了全班同学的热情回应,手机屏幕飞速刷新着。有的同学笑他这么多年是去广东发财了吗?怎么一嘴广东话;有人嗔怪他好久不见,忘了老同学,孟哥现在在哪里高就,速速招来,还有人说老孟快发个近照,都不知道你长残成什么样了。   竟然说他长残?   孟舟啧了一声,当即把自己的一张自拍照过去,那张照片是刚才孟横调试补光灯的时候,他沾光随手拍的,根本没讲究什么45°最佳自拍角度,直接怼脸拍。   得亏老孟家的基因,拯救了他破烂的拍照技术,照片里他长发飘逸,皱眉觑着镜头,因为补光灯从一侧打过来,光束撞上他挺直的鼻梁,便留下了极具戏剧性的明和暗对比效果,更显得他五官如雕塑般硬朗立体,连眉间的褶皱和疤痕,都释放出极具故事感的男人味。   群里沉默了一瞬,转眼又开始疯狂刷屏。   “我靠老孟你怎么比以前还帅啊!”   “没天理啊,大家都是奔三的人,怎么只有我们的时间是杀猪刀,你的却是雕刻刀!”   “从今天开始我要减肥!”   群里的夸奖大大满足了孟舟的虚荣心,他眉开眼笑,觉得找老同学聊天,真是一个英明无比的决定。   他正喜滋滋地回复群里的留言,一条发言冲出其他人的包围,钉住了他的视线。   蒲禹:“孟哥,和我复合吧。” 第70章 新欢和新欢   蒲禹的那句话,果然引来新一轮刷屏狂潮,同学们纷纷引用他那句,惊呼蒲少爷出息了,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出柜,纷纷叫孟舟赶紧回复。   当年他们交往还是打着“好兄弟”旗号的地下恋情,有些专注学习不关心八卦的同学,更是听也没听过,乍见这种场面,怎么不叫人激动?   手指停在那句话上,孟舟盯着屏幕有点疑惑,列表里总会躺着这样几个“好友”,除了逢年过节道一句节日快乐外,从不说多余的话,蒲禹真的还对他有兴趣?   但话说回来,蒲禹是少年时代离自己最近的人,而且这家伙很爱吃醋,对他身边的人际关系比他自己还紧张,问蒲少爷显然比问其他人事半功倍。   孟舟无视了那句“复合”,正想私敲他,问问记不记得有人和江星野很像,蒲禹却在群里提议:“大家也都好久没聚了吧,正好又是一年毕业季,我请大家去咱们市附近的离岛玩,这回孟哥可要赏脸来啊。”   “哈哈哈蒲少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就是就是,请我们都是幌子,请孟哥才是真的!”   “看来少爷还和以前一样脸皮薄哈哈哈……”   “老孟怎么一句话不说?以前聚会叫你你不来,也就算了,现在蒲少爷都发话了,你可别伤了人家的心哦。”   “哎呀急死我了,我小时候嗑的cp到底是要破镜重圆,还是彻底be,给我个准话嘛。”   孟舟看着滚动的屏幕翻了个白眼,他倒是不知道,当年还有人偷偷嗑他和蒲禹的cp,这帮人,学习不忙吗?还有空嗑cp?   “你这个前任,倒是很会造势。”   孟横看热闹看得起劲,干脆推迟了自己的直播时间,抢过孟舟的手机,五根手指搭在脸颊边,笑眯眯地说:“如果你不是本来就想办同学会,这会儿也要被这个氛围逼得不得不去了吧?哎,弟啊,你怎么总是遇到这种心机鬼?”   “什么叫总是?”孟舟把手机抢回来,小声嘀咕,“那个人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   非要说的话,江星野的手段很少让人察觉,像羽毛被一样轻柔,让人心甘情愿地掉进去。   “哦,所以你不排斥手段,是排斥用的人哦?”孟横瞟他一眼,比了个ok的手势,“行行,双标狗。”   孟舟瞪她一眼,揣着自己手机叫她赶紧直播吧,离开了孟横的房间。   群里大家还在欢呼有人承担同学会的所有费用,蒲禹更是大方地发了一拨红包,一排排的“谢谢老板”的表情动图,晃得孟舟脑仁疼。   同样是求复合,蒲禹怎么这么招人烦?   东越市靠海,本地人大都从小和海亲近,海鲜更是家中餐桌常备美食,蒲禹那个去海岛玩的提议,正中大家下怀。   不过孟舟不算特别爱吃海鲜,他嫌那些张牙舞爪的海货吃起来麻烦,而且当地调料口味偏轻,吃那些淡口的调味,吃不爽。   他的口味和江星野越来越像。   孟舟揉了揉太阳穴,无视群里呼唤他的信息,发了句简单的“我去”,就把自己手机丢到沙发上,不管了。   姐姐在直播,孟舟不好发出什么声音,索性回了自己房间,一进去,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床头柜,柜面上空空如也,但抽屉里放着江星野给他的那部手机,和满天星胸针。   那天老赵把这些东西交给他时,还说之后江星野任务上需要帮助,他会找其他人顶上,叫孟舟放宽心,线人不想做就不做,自己开心最重要。   可他怎么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所有人都顺了他的意,他却失去了开心的能力。   几天后,孟舟如约和一帮老同学,在码头碰面。大家嘻嘻哈哈相认,很多人孟舟已经不记得面目,却仍旧毫无障碍地和他们勾肩搭背,嘘寒问暖,同学们亲热地孟哥长,孟哥短,好像他们过去的这么多年,从未断过联系,也无人知道他辍学坐牢似的。   天气并不算很好,台风刚走不久,太阳躲在云层之后,灰蒙蒙的,照得人也是灰的,显得气色不好。   同学们之前就在群里商量好,各自带一些零食过来,去岛上的路程虽然不长,但也要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吃点东西大家也比较好打开话匣子,没想到还有酒虫带酒来了,这会儿都聚在下舱,享受难得的成年暑假。   孟舟却对这些兴趣不大,又不想被人缠着问他为什么不来一杯,索性跑到甲板吹风。   男人叼着烟,一个人站在上舱甲板往下看,船头劈开的浊浪,一路迤逦远去,浪花泛着锈迹的黄。   他早就说过,近海的海水并不是高P照片那种永远蔚蓝的样子,但这样的海,也有它的魅力,海风呼啸,浊浪排空,即使是夏天,也有一股天然的萧飒感。   孟舟浓黑的眉头忽然蹙起,他觉察出不对劲,这种闲话他找谁说去?好像有一条记忆的尾巴,一不留神从眼前划过去了,再找又要搜寻半天。   他捶了一下脑袋,对自己有点无语,年纪轻轻的,记性怎么这么差?记不得父母曾经吵过架,也不记得此情此景,和谁说过?   孟舟第一次对自己的“潇洒”感到头疼。他向往的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潇洒,其实是要付出遗忘的代价的。   “孟哥,怎么一个人在这躲清闲?”蒲禹走近他时,见到的正是一张因为深陷苦恼,而可以直接上社会新闻版面的凶脸,“大家都在下舱喝上了,你不去喝一杯吗?”   果然逃不过这个问题,孟舟无奈地回身,见蒲少爷一身定制西装,腕表价值不菲,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沉稳和沧桑,早不是当年那个嚣张的少年,他长大了,身量也比以前高,不变的是细眉细眼,依然如画。   对比孟舟一身随意的夏日装扮,他这一身精致得像要参加舞会。这几天孟舟和他有过简单接触,出人意料的是,蒲禹私聊的时候并不像群里那么高调,对他也没有急于示好。   他寻机问蒲少爷,有没有听过“江星野”这个名字,蒲少爷虽然见多识广,但对这个名字却陌生得很,但他保证,如果孟舟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帮忙调查一下。   孟舟拒绝了,他不想蒲禹乱查,影响江星野那边的行动。   蒲禹见孟舟不搭话,又挨近了一些,手肘不动声色地蹭过来,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一举一动都在孟舟眼里。孟舟也不戳穿,伸了个懒腰,自然躲开了他的肢体接触:“哎,我们待会儿去……”   话说了一半,烟陡然从他嘴里掉了出来,孟舟惊愕地看见对面船梯上一步步走来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江星野。   他的身后跟着尹照、严殊,还有一个陌生男人,那人皮肤略黑,眼睛精光四射,穿着紧身的T恤,肌肉鼓胀得仿佛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他。   两个人视线相撞的瞬间,江星野瞳孔微缩,脸色微变,但他很快扭过头去,微笑着招呼身后三人,领着他们远离船头的孟舟和蒲禹。   孟舟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姓江的臭小子这么快就找好新欢了?而且他妈的这个新欢,还和自己风格这么像?   “呼……”江星野长舒一口气,双手握紧栏杆,指节握得发白,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   已经绕到船尾,看不见孟舟和蒲禹了,可他的心脏还是不听话地狂跳,跳得人头晕想吐,耳鸣声嗡嗡不断,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偷看他们俩接吻的时候……   姓孟的混蛋,就这么喜欢蒲禹吗?都分手十二年了,死灰都不知道扬哪去了,怎么还能复燃?   “我就不该听你们的,出来看什么海,让我烂在别墅里不好吗?”他幽幽地瞥了眼尹照和严殊,“我要回去。”   “船已经开了,”严殊冷酷地道,“要回去你得自己游回去。”   尹照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扑哧一声笑出来,严殊踹了他一脚,又对江星野说:“天天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   “可他说了,不想再看到我,”江星野声音低了下去,嘴角抿起一个自嘲的弧度,“说得可认真了,我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以为我又是来烦他的。”   严殊不以为然:“他孟舟管天管地,还管你去哪儿散心?这艘渡轮也是人人能坐的,他要那么霸道,买下来好了。”   “你们没看见他身边已经有人吗?嫌我碍事呢。”江星野疲倦地笑笑。他背在身上的罪状已经够多了,再加一条妨碍少年情侣破镜重圆,也太累了。   “怕啥,”尹照嘿嘿一笑,把身后那个皮肤黑黑的男生,推到江星野面前,“你也有人啊。”   “别开这种玩笑,”江星野摇摇头,这个阿照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回头对那个男人道,“戴先生,刚才这些和任务无关的,你别介意。”   “没事,”戴家毅爽朗地一笑,“赵叔说了,一切听江先生您的。”   江星野点了点头,想到以后要和这个青年搭档,就神情恹恹,下垂眼使得他身上那份厌倦愈发浓郁,却也越发惹人注目。   戴家毅看着眼前男人绝俗的脸庞,油然生出好奇心,这样柔弱美丽的人,应当是被人捧在掌心的,怎么会流露出如此绝望的表情? 第71章 半含酸   “……这次据点被捣毁的失败,已经推到了秦知俊身上,其他人都是我的人,我还算安全。大老板,嗯,就是黎乐山,前几天催我回滇省复命,我告诉他,这次秦知俊的失误导致损失惨重,好在药的配方、实验数据和最重要的尹医生,还在我的手上,但因为台风,航班取消了,所以拖延到现在。”   江星野淡淡地和戴家毅交待了一下案件目前的情况,从衣兜里掏出烟,正要自己点上,戴家毅却早一步滑亮了打火机,含笑给他点了烟。   他愣了一下,对这种自来熟有些微妙的不适,毕竟自来熟这种行为,也是看人的,有的人做起来会让人不适,有的人非但不会让人不舒服,还招惹大家都爱往他身边粘。   像某种发光体,人都是趋光的。   明明长了张社会版的脸,却意外的可靠。这样的人,也不奇怪那个蒲少爷,惦记到现在,趁虚而入。   他江星野不也惦记了十二年吗?只是再惦记也没用了,自己现在所能做的只剩下……   如孟舟所愿,滚出他的视野。   胸口细密地闷痛,江星野猛吸一口烟过肺,再从鼻腔里呼出袅袅轻烟,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所以我还需要一个搭档,和我一起去滇省,保守我的秘密,配合我的行动。戴先生,我不知道赵叔叔怎么和你说的,这任务不轻,风险也不小,你最好考虑清楚再给我答复。”   “原本我确实有点犹豫,”戴家毅摸了摸自己的寸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朴实地笑笑,“但是见了江先生的面,我决定了,这个任务,非我莫属。”   “啊?”江星野莫名其妙地笑了,“别乱说话。”   *   船头,孟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蒲禹聊着闲话,蒲禹忽然说起几个月前他办的那场声势浩大的红人节,一脸的嗔怪:“你还记得有个叫Kevin的网红吗?”   “记得啊,”孟舟心说,真不好意思,拿小朋友当枪使了,最后还把人甩一边,自己干的缺德事他还是记得的,“你也认识?”   “什么我认识,他就是我公司新招的主播,”蒲禹拉了拉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哥,你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多年,都不和我们这些老同学联系,说断就断,说走就走,要不是Kevin那天晒了他和你的合影,我都不知道你早回来了。”   “哎,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那么活着呗。”孟舟随口敷衍,这么些年摸爬滚打,唯一值得说道的,不过是他和江星野这段流感似的恋爱。   他的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船尾的江星野。   也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江星野嘴唇动得很慢,仿佛顾及风声太大,怕对面那个男的听不清,呵,真体贴。   真就一点没往他这边看,江星野,你有种。   尹照和严殊似乎还故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空间,溜达到一旁去了,不愧是“热心好友”啊。   孟舟眼睛发酸,距离有点远,既听不得只言片语,也看不到江星野眼睛里闪的什么光,只看到那个男人宽肩长腿,再简单不过的衬衣西裤,被他穿得风姿翩然,发丝和衣摆随风飘动,俏生生靠在栏杆边,背后海水翻涌不息,好像他随时会被波浪卷走、吞噬,又好像他是茫茫大海的唯一锚点。   江星野还笑了,他居然冲那个男的笑了。笑得很好看,也很残忍。   不像面对他的时候,目光闪烁,移开,一副要哭的表情。   孟舟想不到,最先受不了的,竟然是提出绝交的自己。   他想逃跑,逃回下舱去,逃回同学们喧闹的笑声里。   “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莫名其妙的,孟舟脑海掠过这句林黛玉的台词。   他一个激灵,脸麻了半边,自己这是在酸吗?   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往日江星野在他身上叫他“孟妹妹”的时候,总是眉眼含春,唇勾讥诮,双颊染上枫色,赞一句美艳也不过分。   那个新欢一定想不到,那双淡漠下垂眼的主人,也会荡漾得露出那样勾魂摄魄的神情。   噔噔瞪,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绮念,他那些“想念”的同学们,竟然和他心有灵犀,拿着酒瓶子哐啷啷爬到上舱,几乎是一拥而上,把孟舟包围了。   他们的责怪比浪花还汹涌,一口接一口地灌孟舟喝酒,让他受罚,孟舟来者不拒,和他们划拳斗嘴,把自己扔进这没意义的喧嚣里,让它们和海浪灌满耳朵,变成呜咽的背景音。   手中的酒杯却不慎被蒲禹夺走,蒲禹对着其他同学劝道:“行了行了,怎么都逮着孟哥灌啊?我陪你们喝。”   说着,豪迈地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先是一愣,又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蒲少爷这是舍不得啊!”   “哎哟哟,我们都是电灯泡,都散了都散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蒲禹抿了抿唇,被酒水浸润的唇越发嫣红。   他想问这些人,灌什么灌,难道没人没看出来,孟哥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吗?   可他到底没有说。   说了,好像自己就输了,输给了船尾那个漂亮男人。   蒲禹对自己的美貌原本很有自信,可一见着那个男人,就明白了距离,人家是天然的玉石,而自己一身名牌,也不过工厂流水线的玻璃,闪烁的光都是虚的。真正的美人,不用衣服衬,他就能让衣服变得高档。   从孟舟望向那个男人第一眼,蒲禹就意识到,那张孟舟发在群里的自拍照,是从哪里来的故事感。   是藏在阴影里的情伤,给了孟舟迥异于少年时的迷人刻痕。   那一刻,他很想私有这样的孟舟,没等反应过来,那条求复合的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孟舟眯着被酒气薰红的眼睛,斜扫一眼帮他挡酒的蒲禹,蒲禹被这一眼看得几乎发抖,就听他埋怨道:“小禹,你就应该把这艘船包下来。”   “可……不是哥你说那样太招摇了吗?”蒲禹小心翼翼地说。   孟舟哦了一声,慢半拍地想起来,是有这回事。好嘛,坑还是自己挖的。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也和包船差不多。   上岛聚会的日子选得不节不假,渡轮上的游客除了他们这伙人,没剩几个,还待在下舱忍受他们的游客,都躲得远远的。江星野他们显然是受不了,所以选择去上舱,结果还是没逃过相遇。   或许到了这个年纪,身处各行各业的社畜们,都难得有理由和机会放纵自己,借着这次机会,隐身在老同学的集体中,就算被人侧目也法不责众,他们才好解放天性,把渡轮当自家的,大大咧咧在这喝酒玩各种游戏,高谈阔论。   蒲禹说大家可以随便玩,随便喝,不够到了岛上再续摊,但是孟舟醉了,他得歇会儿。   大家都笑他,也太偏心孟哥了,发出心知肚明的嘘声。   蒲禹架着孟舟离人群远了一些,但孟舟并没有醉,他只是有些微醺,脸色泛红,因为肤色较深,没有江星野酒后那种惊心动魄的鲜明观感,但那层薄红仍然减弱了他眉宇的杀伤力,显出几分柔软。   “小禹,”孟舟的手臂冷不丁搭上蒲禹的肩膀,几乎是靠在他身上低声问,“你真的想和我复合?”   “……想。”蒲禹被他的体重压得似乎站不住了,他摇了摇头,“不对,是非常想。”   “可我有什么好喜欢的?我们分手那天,你哭得那么伤心,”孟舟漫不经心地说,“我伤得你很深吧,你不怕吗?”   蒲禹苦笑道:“哥,你这样说,让我感觉好陌生。”   “陌生?”   “你以前从来不说自己有错。”   “是吗……我不记得了。”   孟舟有点迷惑了,怎么感觉自己过去,挺糟糕一人?   “其实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和别人交往过,”蒲禹回忆着,眼睛看向不远处正在商量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同学们,“什么类型的都有,不过我学乖了,要分手也是我先提,不想再被人先分手了。”   “咳,”孟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把孩子带坏了,“那你还说什么复合。”   蒲禹定定地看着他:“可我发现,最忘不了的人还是你,也许人就是这么……别扭,快乐容易淡忘,痛苦却长留心中,大家都更记得那些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   孟舟听得一阵恍惚,难怪自己口口声声说不想再见到江星野,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寻找他。   他现在……做什么?   孟舟扭头想要找姓江的身影,蒲禹却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看他扭头,生怕被他误解,赶忙挡住他的视线,解释道:“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责怪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孟先生,可以把这个机会给我吗?”   蒲禹身后蓦然响起男人清冷的声线,他回头一看,江星野手插裤兜,冷冷地站在他们这群人之外,朝自己投来杀气十足的目光。 第72章 真心话大冒险   几分钟前的船尾。   “江先生,公事谈完,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戴家毅朝江星野走近一步。   江星野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有些人的进攻性掩藏在彬彬有礼之下,但对他来说,这种遮掩并不高明。   烟灰在尾端结成急于下坠的势态,他神秘地笑笑,带动指尖灰烬的崩塌:“不可以。”   戴家毅的脸色一僵,他以为眼前这个爱笑的美人,即使是拒绝别人,也是令人春风拂面的,何况江星野明显情绪不佳,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直接。   他不过二十岁,年纪轻轻初出茅庐,平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听老赵说这次任务比较危险,愿意做的人很少,好在酬劳丰富,他才来的。   钱的问题江星野刚刚也说了,数目果真令人叹为观止,比警方大方多了。   雇主还是这样的美人,配合他什么不行?   戴家毅转眼收拾好脸色,不怕犯忌讳地问道:“是因为之前遇到那个长发男吗?他是您的前男友吗?”   江星野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么明显吗?让一个陌生人都能一眼看出,船头的两个人,是哪一个让他魂不守舍?旋即又想笑,他和孟舟算什么前任关系,还没开始已经结束,他不配的啊。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取笑戴家毅:“我怎么记得,赵叔叔说你是直男?”   直男戴家毅目光灼灼:“之前一直都是,直到遇到您,我发现,喜欢男人好像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哦,是吗?”江星野随意地应了一句,心中并不为年轻男子的表白有任何波澜。   他和阿咪办完父亲的葬礼,便回了滇省与世无争的村子。剪掉过长的刘海,减肥、锻炼,学会修饰自己,记得孟舟每一句劝告,逢人三分笑,学着记忆里少年的样子,逼着自己和人打交道,话家常,把那个自尊心过强,脾气又臭又硬的小胖子,藏到无人知晓的角落。   蜕变后的他,是很讨人喜欢的,向他示好、表达赞美的人不计其数,可在小胖子孤僻的灰色青春画片里,只有一个人夸过他眼睛好看,那个人许诺,要带他去看海。   海就在脚下,可孟舟身边站着的却是别人。   指间的烟重回江星野的齿缝,贝壳一样的牙缓缓磨擦烟皮,戴家毅看得喉结一滚,仿佛那牙碾过的不是烟,而是自己的皮肉。   他听见江星野懒洋洋说:“小朋友,我只做top哦,你受得了吗?”   戴家毅虽然年轻,但也不是一张白纸,他知道top的含义,脸像吃了一整个柠檬般一言难尽,心里直嘀咕,这种美人怎么会是……上面那个?   可当江星野迎风走向那群在船上发酒疯的人时,戴家毅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这个人的确应该做top,因为他不会被任何目光淹没,他像摩西一样自如行走,人群便会随着摇晃的船身,自动分散。   原来这就是侍美行凶。   他走上前,倾身在江星野耳边道:“江先生,如果我接受你刚才说的,你也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吗?”   江星野低垂着眼,眼珠往戴家毅那边偏移了一瞬,身上的杀气消散干净,他又变得慈眉善目,好像刚才那般慑人的状态,只是大家晕船看到的幻觉。   “什么机会?”几乎是一瞬间,孟舟收回了搭在蒲禹肩膀的手,撑着船舷直起身,挑眉问道。   蒲禹有些慌张,不知道他问的是那个貌美的男人,还是对方身边那个,但不管是谁,都令他不安:“哥,你认识他们?”   他心里清楚,那眼神怎么可能不认识?不仅认识,估计还睡过,分过,水流般斩不断,涓涓不息。可蒲禹总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孟舟否定。   但孟舟只是点了点头,眼睛只看着江星野。   江星野也回望着他。   这场景是多么熟悉,孟舟和蒲禹像一对璧人站在他的对面,而周围是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学长学姐。孟舟说过不想再看见他,那个狠心的家伙,想用忘记来惩罚他,他原本认命了,避也避了,躲也躲了,可……孟舟为什么偏偏要和蒲禹站在一起?   记忆力太好,有时也不见得是好事。   江星野掩下那些翻滚的情绪,把身后的戴家毅扯到身前:“你们不是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家好歹相识一场,一起玩啊。”   说完,他也不着急,笑盈盈地等着,按住戴家毅手臂的掌心,却是颤抖的。   “一起玩?”孟舟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犬牙,仿佛要食人血肉,“好啊。”   他劈手夺过旁边同学手里两瓶开了的啤酒,也不管人家有多莫名其妙,自己拎了一瓶,一瓶塞给江星野,也不多说什么,提瓶就往喉咙里灌。   麦色的啤酒哗哗倾倒,大部分沿着喉管流入灼烧的胃部,小部分溢出嘴角,滴落下去,润湿了他凸起的锁骨,和胸肌的夹隙。   江星野眯起眼睛,盯着孟舟不放,他也毫不含糊,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果决,冷酒入喉,全身却是火热。   两瓶酒很快被他们干光,周围的同学们渐渐觉察出不对劲,私语声飘起,又被海风吹散,有几句飘到了蒲禹耳朵里。   “孟哥是和那人有仇吗?”   “咱们是不是应该上去劝一下?”   “看这情形,我怎么觉得咱们还是别碍事比较好?”   “也是,孟哥怕过谁?那小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还能把咱孟哥怎么着。”   蒲禹嘴角扯动了一下,这像有仇吗?他怎么觉得像情人相见,分外眼红?   孟舟喝完酒,眼睛确实更红了些,他斜瞟了一眼江星野身边的戴家毅,冷嗤道:“他让你接受什么了?”   “啊?”戴家毅脸上犹豫和尴尬一闪而过,“这和你无关吧?”   孟舟笑笑:“说得对,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小心上当受骗,这个姓江的,最会撒谎了。”   “没有吧,”戴家毅挠挠寸头,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对江星野这么大敌意,“江先生人很好,都把事情和我说明了。”   孟舟愣了愣,都把事情讲明了?合着就骗他一个?那股不被信任的邪火好不容易黯淡下去,此刻再度熊熊燃烧,他怒目瞪着江星野,气冲冲反问:“你人很好?”   他没吐脏字,但江星野却恍惚觉得自己被骂了一脸。   也许又被误会了什么,但他面不改色,嘴角仍噙着笑,上前一步,视线微微俯视地看着长发男人,沉声说:“我不好吗?”   太好了,近看那张脸,他的美丽又被放大了几分,也不是张扬的长相,却偏让人窒息,几日不见,好像这人的迷惑性更强了。   孟舟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握紧拳头偏开视线,冷笑着说:“行,你好得很,什么都肯告诉别人,就是不肯告诉我。”   江星野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尽数堵在喉咙口,被残留的酒液泡得苦涩。   就像那夜在行馆,把孟舟抱回房间,他观了半晌的启明星,回头对着床上的孟舟呢喃“对不起”,却也只是在喉咙里打转,他什么也没听见。   不是不想解释,是无从解释,不是不想道歉,是道歉无用。就如他当年被船上这群人冤枉有罪,他们现在给他道歉,他就能原谅当年的事吗?   小胖子的心眼很小,只装得下一个人。他连孟舟都记恨过,最清楚伤害并不会因为道歉消失。   待在别墅那几天,江星野病一好,严殊就抓着他,说要给他从头盘一遍他和孟舟之间那些事,理到最后,严殊放弃了,累到声音都有气无力,说他们俩这帐,可能盘到明年也盘不出个结果。   尹照则说:“本来也不应该把感情当帐盘啊,我们这些局外人,再着急也是瞎出主意,孟舟会不会回心转意,不看你做了什么,而是得看他计不计较。”   “他计较也没关系,”那时江星野躺在床上,病好了也仍是恹恹的,“一笔勾销才可怕。”   严殊和尹照被他这话堵得相视一眼,摇了摇头。尹照推了推江星野,问他,难道不想把孟舟追回来?   想啊,怎么不想?可是他也怕孟舟真的回来。   从前的故交早断了联系,一年前和孟舟重逢是意外之喜,也是足以让他胆战心惊的软肋。每时每刻他都在担心,这根软肋被黎乐山发现了怎么办?   他不仅有私心,也是会怕的。   老家给他电话了,阿咪的状况很差,所有人都在催他回去,所有人都盼着他离开东越市,连孟舟也是。   前路渺茫,步步雷区,于是他不再抱希望,也不想再惹孟舟烦,独自编织未竟的复仇计划。   他哪能算到,今天会在渡轮上和孟舟重逢?   江星野搜肠刮肚,也打捞不起一句不那么支离破碎的话,只能缩了缩指节,低头说:“对不起。”阿照说,低头认错总归是没错的。   孟舟冷冷扫他一眼,似乎并不领情:“对不起什么?你觉得,我是缺你一句不值钱的抱歉吗?”   围观的众人看这个架势,脸上都写着担忧孟舟要和人干架的表情,毕竟他从前在学校就流传着暴躁易怒,常以一敌十的传说。   蒲禹脸色煞白,正要上前劝和,却被孟舟一个手势挡了回来,孟舟说:“不是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吗?你选哪个?”   江星野表情重归淡然:“大冒险。”   “宁愿选大冒险,也不肯对我说真心话?”孟舟犬牙毕露,笑得像哭,“哈,你有种。”   江星野也笑:“我说了,你就会信吗?说了你就会原谅我吗?舟哥,我没有骗过你的感情,可你还信我吗?”   ——当年你不信我,如今你还是不信我。   砰的一声,江星野手中的酒瓶砸中他的脑袋,绿莹莹的玻璃碎片,和血飞溅半空,像碎了的绿宝石,被阳光折射出幽暗的芒,扎进孟舟的眼里。   一瞬间的死寂和停摆。   江星野摇摇晃晃,血流了半张脸,手里还拿着啤酒瓶,唇角勾出一个艳丽的笑:“这个大冒险……够不够?”   “江先生!”   第一个叫起来人的是戴家毅,他想冲过去,却被孟舟全速撞开,整个人横飞出去,栽倒在甲板上。   许多人在尖叫,来回奔走,呼叫船员,尹照和严殊也跑过来了,周遭的声音那么嘈杂,孟舟却一点也听不见,紧紧抱着软倒在怀里的江星野,按住男人的伤口,低头胡乱亲着他脸上横流的血,又气又急,又不忍心:“你这个疯子……”   谁说大冒险是这么玩的? 第73章 驯服   这间船员卧室空间很小,布置倒是温馨,收拾得也干净,雪白的床单掖进床底,上下两张卧铺紧贴着墙,周围围了一圈绿藻图案的帘子,很有海洋气息,帘身随着船身轻轻摇摆。   江星野躺在下铺,头被尹照大刀阔斧绑了个结结实实,那些四处乱流的血迹,正被孟舟用热毛巾一点点擦干。   热乎乎的绒毛贴在颊上,熨平每一分疼痛破碎,孟舟看起来粗手粗脚,照顾起人来却分外得心应手,巾面轻柔摩擦脸上的软肉,只有微麻的痒,并不疼。   那年他也是这样照顾无辜被篮球砸中的小胖子,如今对骗得他这么惨的江骗子,竟还是这样。   小胖子曾经疑心过的,这个学校的风云校草,为了更受欢迎,才对自己这么好吧,后来的江星野才知道,孟舟儿时失怙,家里也早早和声名煊赫的本家断了关系,他并不是蒲禹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天子骄子。   江星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孟舟,男人俊眉拧紧,两片唇上还残留着亲他留下的血,像涂了口红似的,视线随着手上的毛巾,在他脸上逡巡。   那样专注,会让他恍惚以为对方擦拭的不是不想再见的人,而是珍藏爱惜多年的古董名瓷。   他推开孟舟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指孟舟的嘴,提醒道:“我好了,你擦擦。”   孟舟哦了一声,却没有给自己擦净,毛巾握回手心,翻来覆去地叠,冷声道:“你就只想说这个?”   江星野把脸转向墙面:“这样看犯人一样看着我,不累吗?”   刚刚如愿倒在孟舟怀里,脸被他亲得血色斑驳,伤口还刺拉拉地疼,江星野的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勾起,想起以前回家,也常被爱犬阿苦舔一脸口水。   可孟舟见这人还有心情笑,立刻板起脸,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一个眼风也不肯给他,手臂却稳稳托着人,在船员的引导下,大步流星把江星野搬到这间卧室,又忙前忙后帮尹照打下手,给江星野擦脸,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孟舟睨他一眼,反问道:“我也想问你,一会儿树枝戳眼睛,一会儿酒瓶砸脑袋,江星野,这样伤害自己,不累吗?”   闹出这么大动静,满船人都吓得不轻,现在船员卧室外还徘徊了不少人。   蒲禹和戴家毅各怀心思,挤破头想进去看看情况,或者把孟舟拉走,或者自己在江星野身边表现,如果不是尹照和严殊两大护法,以“伤员需要静养”为由,赶了出去,小小的卧室,怕是要人满为患。   没办法近距离看戏的人们,只能靠脑补想象,风言风语传什么的都有。   大家都是普通人,日常早九晚五,没多少机会赶上刚才那种超出常理的场面,总是难以理解的。尤其江星野看上去松风水月,一点也不像拿起酒瓶往头上砸的狠人,那张脸和他的烈性的行为,形成一种令人悬心的割裂感。   而孟舟在老同学眼里,薄情名声在外,这情形怎么看都像是他欠了什么桃花债,被人山高水远地追到这了,此刻每个人脑海里,都在上演他如何玩弄抛弃江星野的八点档。   “他们看我那眼神,好像都觉得我把你怎么着了,我冤不冤?你那个总裁朋友,更是离谱,就差直接说你砸酒瓶是我教唆的,”孟舟绞着手里的毛巾,可怜的无机物发出濒临崩溃的声音,“你自己说,是我叫你拿命玩什么大冒险吗?   “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江星野终于转过身来,凄丽的下垂眼半阖着,并不与孟舟直视,嘴里自顾自解释,抑或是安慰,“你可以不管我的,只是血流得多了点,看上去吓人,其实没有多疼。”   他受过比这重得多得多的伤,实在不觉得疼痛是什么大事,平常少了疼痛反而奇怪。有时心里憋得慌,无处发泄,他会用刀割手,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进行。   被尹照发现了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他知道这样很不健康,可那些微末的疼痛,让他确凿地感觉自己还活着。   这个毛病,是刚瞎的那会儿留下的。   后来眼睛勉强复明,他却喜欢上这种疼痛。   江星野心想,孟舟才是比较怕疼的那个,每次一边叫他“妹妹”,一边弄/他/弄/得受不住的时候,孟舟总是小声呜咽着喊疼,可是轻一点吧,他又显然不知足,那个尺度实在很难掌握。   孟舟哪知道这小疯子脑子里想这些,只见他表情似笑非笑,一点没觉得刚才酒瓶砸头行为有什么不对,全然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似的,气得磨牙切齿,甩开毛巾,扔到江星野那张令人恼恨的脸上:“谁稀罕管你!”   他腾地站起来,扭头就走,就听见床上那人气息微弱的声音从毛巾底下传来:“我稀罕。”   孟舟顿住脚步,沉默半晌,一字一顿说:“你就是吃准了我会心软。”   “可你会吗?”江星野摘下脸上的毛巾,那上面还有一丝热气,他慢吞吞坐起身,手扶着沉重的脑袋,话说得很慢很慢,好像十分疲倦,“其实我不确定的。”   他确定孟舟是大好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可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多人被孟舟救过,他江星野有什么特别的?   江星野低下头,看着手里因为他的血变成淡粉色的毛巾,忽然说:“东方不败决定坠崖的时候,他确定令狐冲会记住自己吗?”   “什么?”   话题突然切换,让孟舟有点糊涂,他不由得回转身,看着头被包扎得严实的江星野,绷带气势过于豪横,越发显得男人脸小下巴尖,透着摇摇欲坠的可怜劲。   江星野唇角微扬,眼睛弯起来,柔声问道:“你看过吧,《笑傲江湖》那么多改编作品,林青霞的东方不败最出名。”   孟舟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那部把原作剧情改得乱七八糟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片子成色很一般,唯有林青霞的东方不败,超越了整部电影,惊鸿一瞥,美得影史留名。   “看是看过,不过我还是那个观点,改编始终比不过原作,”一说起爱好相关,孟舟便拿捏起高贵原作党的派头,短暂忘记了自己正在气头上,“那部电影只是套了原著一个皮,讲的是另外的主题,我不喜欢。”   “那林青霞的东方不败呢?”江星野像是不出所料,歪着头,轻声问他,“喜欢吗?”   没有人会不喜欢吧,孟舟心说,少年时期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一边痛骂魔改,一边又被林版的东方不败迷得神魂颠倒。   他钟爱原著男女主情投意合,携手走过血雨腥风,相知相许的神仙爱情,可他也同样被电影里红衣翻飞,黑发飘扬的东方不败打动。那人嘴角淌血,行事疯狂,笑得既决绝又秾艳,别说令狐冲忘不掉,所有的观众都忘不掉。   那时候孟舟恍然明白一个道理,有一种美可以超越肉体,颠覆情理,打破原则,面对这样的美,人是甘愿被驯服的。   就像他也曾经对江星野放下自己的原则,甘心做这疯子的身下人。   就像今天江星野砸碎酒瓶,脸上浴血的那个笑容,足以让他心荡神摇,背叛内心远离这人、远离刺痛的警告。   他怕疼,可也对江星野带给自己的疼,欲罢不能。   等待别人的答案是难熬的,江星野垂下眼睛,不让孟舟看见自己眼里积聚的湿润,也不怎么想听他的答案,自顾自说下去:“我很喜欢他。东方不败骗了令狐冲,到死都没有澄清,可他最后那一跳,换来令狐冲一辈子不会忘记他,是值得的。”   “真羡慕他啊,他那么决绝,一定很笃定自己会成功吧,可我从来没有那种把握,”他拉住孟舟的手,恳求道,“舟哥,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失血后人的体温偏凉,也没有什么力气,孟舟被冰得指节在江星野的掌心里蜷缩,错觉自己的血也哗哗流失,不知道流向了哪里,或许是被江星野吸走了,不然为什么他挣脱不开这一点点微弱的拉扯?   “看电影不要瞎代入。”孟舟被拉得微微倾身,面前的帘子轻拂他的脸颊,他迟疑着开口,眼珠却不由自主地乱飘,从江星野削尖的手指,到露出一截的雪腕,延申上去,是掩在衬衫下匀称的肌肉,和之前晕染开的血迹。   白与红的冲击,并不比东方不败那身红衣弱,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又不是东方不败,需要一个悲剧美的结尾让观众印象深刻。你不是说,你想做满天星,平平安安、普普通通过一生吗?怎么说的话,都不算数了?难道连这个也是骗我的?”   他还记得这话。   江星野豁然抬起头,手掌蓦然往回收紧,轻而易举迫得孟舟弯下腰,半身探进幽绿的床帘,眼睛变得极深。苍白的薄唇凑上去,吻住孟舟被自己的血玷污的双唇,盛着眼里的一汪热泪,滚滚落下。   “没有,没有骗你。”他呢喃着,像是告解的低语。   孟舟没有躲开,嘴里尝到了咸泪,任由江星野另一只手扣住自己的后腰,把他带上窄窄的床铺。   那床小得仿佛泸沽湖上的一叶小槽船,随时可能倾覆翻倒,他们只能紧抱彼此,把自己塞进对方四肢的空隙,绝不让谁落单掉下去。   身体代替大脑的思考和计较,随着不息的波浪跌宕,动荡的情绪反而因此宁静下来,滔滔的海浪声,被重重铁皮阻隔,只余下浅吟低唱的安抚。   孟舟蜷在江星野的怀里,黑发长了不少,扑簌簌扫过他雪白的颈子,男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并不香甜,却叫孟舟忍不住一嗅再嗅。   “你干什么?”江星野被他的举动逗笑,“真要变身成狗了?”   孟舟把脸埋在他颈窝,闷声闷气道:“答应我,吵嘴打架都好,但是别再拿什么树枝、酒瓶来吓我了。我也不会忘了你的,别学东方不败。”   不要学他跌碎自己啊。   江星野咬着唇,亲了亲男人的发顶:“对不起……”   孟舟懒懒地撩起眼皮,对他这个回答很不满意:“都说了我不缺你的道歉。”   “嗯,不说对不起了,”江星野微微一笑,“只说爱你。”   孟舟陡然呆住,一堆怪罪他的话哽在喉咙,说不出了,脸瞬间憋得涨红。   草,怎么突然在这里告白?   江星野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越看越觉得可爱,爱不释手地捏捏他的脸颊:“妹妹,我们和好吧。”   砰砰的敲门声这时响起,孟舟吓了一跳,想要从江星野身上下去,却被他钳制了后脑和窄腰,动弹不得。   门外尹照一边嘟囔着“船要靠岸了,你们俩还要谈到什么时候”,一边推开了铁门。   “哎呀我草……”尹医生一眼瞧见床上两个男人八爪鱼一样缠得死紧,难得骂了句脏话,赶紧拿手蒙住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第74章 来都来了   尹照转身想溜之大吉,又想起自己来是有正事的,赶紧语速飞快地讲完:“那个,你们快点哈,孟先生,你那些同学催我来喊你下船,问你还去不去岛上玩呢。”   “去啊,都答应他们了。”   何况江星野的身份他还没弄清楚,孟舟还不打算“放过”他的同学们。只是才说出口,孟舟就感觉到江星野的手从他身上离开了,腰上空空的,有些不太舒服。   但他也没有多解释什么,一脸无事发生地从单人床上下来,一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边说:“你们也是第一次来这吧,有时间多玩会儿,别总想着什么工作啊任务啊,吹吹海风,吃吃海鲜,这才是我们东越人的生活。”   说完,他抬脚走了。   江星野侧着头,眼巴巴目送孟舟的背影远去,心里小小感慨,好潇洒啊。   “别看了,”尹照走到穿边,把江星野从床上拉起来,“舍不得就追上去啊。”   “你没听他说,答应了同学要一起玩吗?我凑过去干嘛?”江星野嘴角一撇,遗憾地说,“阿照,我现在是不是不能吃海鲜啊……”   “对。”尹医生铁面无情。   “哦。”江星野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倒是尹照先按捺不住寂寞,拍拍他问道:“你俩到底谈成啥样啊?我怎么看不懂呢?”   人都滚到一张床上了,怎么孟舟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他还以为这两人起码得大干三百回合。   “我也不知道,”江星野睁开眼,面无表情说,“他说不会忘记我,叫我别再伤害自己……其他的也没有了。”   他顿了顿,哂笑道:“但好像只是这样,我也满足了。”   “拉倒吧,”尹照不客气地说,“你现在说得风轻云淡,待会儿一看见人家和老情人卿卿我我,还不是脑子发热,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被揭破的江星野没有一丝尴尬,朝尹照眨眨眼,笑道:“谁让我是疯子呢?”   “你还得意是吧?”尹照骂他,“听你这么说,你俩现在不过是回到原点,孟舟还有个献殷勤的旧情人在那,我怎么感觉不是很乐观,好像他两个都想钓着?”   刚刚蒲禹又拉着一帮同学过来,想靠人多势众把孟舟拉下船,他和严殊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弄走的。   江星野懒得听尹照啰嗦,干脆躺下去重新拉上被子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舟哥不是那种人,回到原点也是很大进步。而且我觉得他刚刚说得很对,来都来了,不玩够本好像很不应该。”   “啧,‘舟哥不是那种人’,”尹照捏着嗓子学江星野说话口气,学得荒腔走板,听得他闷在被子里发笑,“他说什么你就听,我们和你说先拖延一阵滇省那边,出来散心,你还推三阻四,怕这愁那的,觉得我们耽误你。”   “咳,有吗?”江星野棉被盖头,瞎话张口就来。   枕头下忽然传来手机振动,江星野摸出一看,竟然是孟舟用安全手机发来的短信。   那支安全手机自从送给孟舟,除了那次电话直播故意气人,这个号码就再没联系过他。   终于舍得找他了。   江星野笑着点开短信,越看笑意却越淡,最后干脆把手机一丢,扒开被子,脸色又惨白了几分:“完了,阿照,舟哥给我发短信……”   “你别这么肉麻好吧,短信而已,还没谈呢,就秀,”尹照一副被腻歪得倒牙的样子,摆摆手说,“殊殊还在等我们呢,你感觉怎么样?能走得动吗?”   江星野咬咬嘴唇,自己掀被下地,猛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两晃,吓得尹照赶紧上前搀扶:“还是给你找个担架吧,去岛上应该有更好的医疗条件。”   江星野恹恹地说:“你看手机,真的很糟糕。”   行吧,尹照不情不愿从被子底下扒拉出手机,只见屏幕上明明白白躺着孟舟的短信——   “我总觉得今天甲板上的场景似曾相识,以前我有个学弟,受到刺激的时候,也像你这么烈,哪天你们见面,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   尹照静静看完,眉头一跳,长叹一声:“你还没告诉他你是谁?祖宗啊,我还以为你们早谈清楚了。”   “有什么好说的,我留了那么多暗示,他都看不到,就说明那些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忘记了……”江星野扶着头,脸色煞白,“忘记了不挺好吗?为什么要知道?”   尹照知道他偏执起来劝不动,只能话锋一转,另辟蹊径地敲打他:“星星,孟舟看起来粗心,其实比你预计得机敏多了,要不然之前也不会和你配合得那么好了。”   “是啊,有时候他的直觉比我的算计更聪明。”江星野无奈地笑笑。   可他想让孟舟记忆里模糊的小胖子身影彻底消失,只记住他现在美的样子,就足够了。   一切都是新的。   *   孟舟发完那条短信后,渡轮缓缓停靠码头,他没有和其他人汇合,独自闪进无人的厕所,听见同学们在外面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应答,只随手在群里发了条信息,说自己闹肚子,让他们先下船去民宿等他。   其他人纷纷说好,只有蒲禹关心他,怎么好端端地闹肚子了。   孟舟没空回他,正准备换那台黑手机用时,姐姐的电话突然打进来。   “喂,姐,有事吗?”他接通电话,有点焦躁地说,“我忙着呢。”他忙着熟悉那台黑手机,给江星野再发一条骚扰……不是,警告短信。   “你能忙什么?”孟横不以为然的声音传来,“绝对没有我要说的事重要。”   孟舟赶紧催道:“那你别卖关子了。”   孟横哼了一声:“急什么,小舟,你不是说当年你赴姓秦的那个约,江星野应该也在场,所以知道你的疤是他弄的吗?”   “对啊,除了这个猜测,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你想啊,秦知俊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上哪告诉江星野去?我也没有心大到随处和人说这个,所以他当时肯定在场,参加这个同学会,不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记得他这号人嘛。”   “我后来想了想,秦知俊当时约的旧楼的实验室,那也不是什么大家都爱去的地方吧,你问问谁常去,也许比问名字强点呢?”   孟横停了一下,没有听见弟弟那边应答的声音,只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重,不由纳闷地问:“怎么光喘气不说话?”   半晌,她才听见孟舟恶狠狠说:“姐,你真是华生,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盲点!”   “什么玩意,夸人一般都是夸像福尔摩斯吧?”听筒里传来孟横的笑声,“哦对了,老赵疯狂给我打电话,问我,你考虑得怎么样,我都听不懂他说什么,叫他打电话问你,他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这都啥跟啥呀……”   “你别管他,”孟舟冷酷地说,“做贼心虚的人,是这样的。”   他现在也没心思管老赵了,姐姐的提醒,令他醍醐灌顶。   怎么之前完全没想到从地点切入思考呢?   那个旧楼三层尽头的实验室,秦知俊怎么知道的,不得而知,但那本该是只有他、蒲禹,和小胖子学弟去过的秘密基地。   果然甲板上那种微妙的既视感,是有源头的。   船上的人几乎走光了,孟舟才背着一个包,步态轻松地下船,不期然看见蒲禹站在码头,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朝他招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三两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先去民宿?”   “担心你嘛,”蒲禹放下行李,正准备打开勉强合上的行李箱,“哥你不是闹肚子吗?我行李箱里应该有药……”   “不……”   孟舟婉拒的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行李箱不受控制地开口喷射,放烟花似的,地上落了一堆衣服首饰,常用药和瓶瓶罐罐。   “愣着干嘛?”孟舟蹲下来,对吓得呆若木鸡的蒲禹吩咐道,“一起收拾呗。”   他一边说一边捡拾地上的杂物,手上忽然摸到一个触感有些熟悉的瓶子,提起来一看,嚯,是瓶那啥油。眼角余光再一扫,果不其然还在一片狼藉里发现了最新款的套。   ……为复合准备得十分齐全。   蒲禹脸刷的一下红了,简直快哭出来,慌里慌张地解释:“这都是助理怕岛上物资不够,往我行李箱里硬塞的,我不知道都塞了什么……真的……”   孟舟嗯了一声,默默地帮他把东西归置好,用蛮力合上饱满的箱子,说:“小禹,你该给行李箱减负了。”   蒲禹心虚地点点头,正要自己去拉箱子,孟舟却抢先接过行李箱的拉杆,手臂肌肉蓄力鼓起,轻松拖着那个硕大的行李箱,往他们订的民宿走去。   “啊……”蒲禹心神涣散,视线不由得围着孟舟身上那些运作的肌肉打转,好大啊,不是,好有力量。   下船的时候,孟舟嫌头发碍事,给自己扎了个武士头。刘海往后一梳,露出和胸肌一样优越的额头,剑眉入鬓,眉心一点疤痕,更添几分飒爽,脑后小马尾随风飘荡,收进裤腰的T恤,勾勒出利落的腰线,看得蒲禹眼睛发直。   人说女大十八变,孟舟也不遑多让,和当年的少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蒲禹定了定神,不行,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趁现在那个情敌不在,他得赶紧行动。   “哥,”蒲禹软下声线,亲热地叫道,“你的行李怎么这么少啊?”   “少吗?”孟舟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背包,浑不在意地回答,“本来也不需要很多吧。”   他的行李向来少得可怜,以往在北方漂泊也是一只背包走天下。在外奔波几年就会发现,人活着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实用的必需品。   反而是像风花雪月这样无用的美丽,永远不嫌多。   蒲禹知道孟舟的话并不是指责他,可依然觉得有些脸热,心里又开始骂助理,给他塞那么多护肤品化妆品,衣服配饰,又有什么用?这一路上,孟舟看了自己几眼?   他一度以为,孟舟改掉了颜控的毛病,刚刚才醒悟,人家只是不再对自己的脸着迷而已,着迷的另有其人。   “对了哥,你和那个受伤的男的,”蒲禹紧追着问道,“是什么关系?”   他问得挺不客气,孟舟顿了一下脚步,但很快又恢复自如,回答说:“之前我不是和你打听过吗,那个叫江星野的同学?就是他。”   这事蒲禹记得,当时不用孟舟细说,他就直觉不妙,几乎如临大敌,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同班、同年级的有谁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蒲禹很疑惑。   孟舟嘿地一笑:“我也希望他直接告诉我。”   江星野那家伙就像蚌壳一样,要撬出他壳里的珍珠,就和要了他的命没有差别。   尽管自己还是看不明白他的隐瞒,但孟舟不想再像之前那样粗暴地逼问他了。那个人看起来云烟淡雾,美得失真,和人来往谁也不入心似的,实则长满痴狂的刺,用力握在手里会疼,松开手他会摔得粉碎。   这两个人有猫腻,看起来并不是水泼不进,蒲禹静静观察,或许自己还是有胜算的。 第75章 像从未受过伤一样相爱   他们订的民宿离海很近,跨过一条马路,孟舟就望见一栋奶白色的房子,安安静静掩映在树影和海风中,门口人影晃动,不算多,说话都自觉压低声音,似乎都有维护小白楼静谧的自觉。   这间“逐浪民宿”是全岛最贵的一间,方方面面的水准都堪称五星,地利更是极佳,后门出去直接是一片黄金沙滩,旅游旺季的时候,间间爆满,想订到很难,这次赶在台风过境后不久,又有蒲少爷赞助,全班才得以享受一回海景房。   但蒲少爷自己远远看见民宿就开始发愁,本来他觉得住得近很方便,可现在却巴不得路途远一点,好单独和孟舟多说一会话。   “那个江先生,不只是同学那么简单吧,”趁还有点距离,蒲禹赶紧把自己打好的腹稿吐露出来,“我从来没见你对谁这样牵肠挂肚……不过哦,这样瞒来瞒去的人呀,有几分真心很难说的,哥你要当心啊。”   行李箱的滚轮咕噜咕噜碾过路面,孟舟迈开步子朝民宿门口走去,随手拨开垂下来的树叶,说:“是啊,他真的很欠揍。”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把人晾着冷战,扬言要忘记,甚至以为调查清楚江星野的真实身份,自己就能放下……   结果呢,都失败了。   孟舟发现自己实在错得离谱,猜到江星野可能是谁,并没有稀释他对江星野的执念,反而让自己更想抓住他了,这不得不说,有些挫败。   下船挂断电话之前,他曾对电话那头的孟横说:“姐,我感觉自己又输了,在他身上,我好像总是输。”   “‘又’是怎么回事?”孟横不怀好意地问,“你之前还输了什么?”   孟舟哽住,总不能说,输了1权吧?那点面子摇摇晃晃,要掉不掉,他到现在都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和姐姐坦白。   不过孟横并没有逼他交待,她轻轻巧巧另起话头,杀他个措手不及:“老弟你很奇怪呀,谈恋爱又不是比赛,也要争个输赢对错吗?为什么要争?你生江星野的气,是真觉得他所作所为十恶不赦,不可原谅,还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占上风,所以不肯做那个低头的人?”   孟舟愣了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呛回去:“就算我不肯低头又有什么问题?姐,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这什么墙头草啊,不帮着自己弟弟,反帮着外人。”   孟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妩媚的白眼,美甲戳着手机屏幕,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这就是在帮你,别人我才懒得跟他聊这些,随便你吧,你爱争那些对错就争吧,之后错过了后悔了别回来找我哭。”   “我才不会……”孟舟恨声说了半句,忙音嘟嘟响起,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姐姐来势汹汹的发问,“找你哭……”   自从知道秦知俊的下场后,孟横就像系统升级了一般,完全从秦知俊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才有这个余力跟他扯这些感情纠葛吧。   “什么啊,”他烦躁地咕哝,“我又没犯错,凭什么要我低头?”   话刚说出口,蓦然想起之前问蒲禹为什么要复合,明明当年分手被他伤得那么深,蒲禹却反过来惊讶他居然会反省自己……孟舟顿时嘶了一声,好像真是这样,叫他反省自己好像比做0还难。   但这两件难事,江星野都做到了。   “我还是想不明白,那时分手,我还说了很多故意气跑你的话,”孟舟拉着行李走进民宿,再度向蒲禹要答案,“你气得连同学的表面关系也不愿意维护,如今怎么放下的?”   “嗯……”蒲禹跟在他后面踌躇起来,看起来孟舟对自己在船上的回答并不怎么满意啊。   孟舟猛然顿住脚步,霍地转身对蒲禹说:“你不会有种输了,很憋屈的感觉吗?”   他停得突然,蒲禹根本来不及刹住脚步,砰的一声迎面撞上孟舟的胸口。   好在没有撞疼,那对胸肌意外的柔软,缓冲了撞击带来的伤害,让他忍不住顺势倒在孟舟怀里,像往日那般,把脸埋在男人胸膛。   这个瞬间,蒲禹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静静感受时光在这个男人身上雕刻出的沟壑。   少年时期的孟舟正是抽条长个、纵向发展的时期,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肌肉,不像现在,这么惹人注目。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哥你的问题好可爱,”蒲禹甜甜一笑,“因为那些东西都没有现在重要啊。”   谎言,嫌隙,敷衍,隔阂,那些无情的话语和神态,在过去也许足以摧毁任何一颗恋心,可时过境迁,当有比这些更重要、更想得到和更珍惜的东西出现时,那些伤害便不再拥有力量。   孟舟听得恍惚,忽然想起一句不知从哪看到的箴言,“像从未受过伤害地去相爱”,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原来总是以猛男自居的自己,在感情上,甚至还没有蒲禹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勇敢。   小时候他抢姐姐的《哈利波特》看,还和孟横吐槽,作者为什么把“勇敢”作为主角最重要的品质?明明勇敢二字,那么普通又常见嘛,武侠小说里哪个大侠不勇敢呢?不勇敢的人,当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该回老家卖红薯了。   武侠小说是他的圣经,勇敢是他的盔甲,孟舟走南闯北,淌过那么多污浊的浑水,靠的就是这股勇气,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可这段日子,他却明明白白地不敢再见到江星野。想想有点可笑,嘴上说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多么狠绝又漂亮,实则是他自己不敢再见。   不敢再见,因为怕再见时,自己依然会栽到那人手里,任他搓圆捏扁。   仿佛他们之前所有的相遇,都是这般迷人的失控,危险的沉沦,时时刻刻身不由己,无法像从前的恋爱那样任意抽身,宛如东方不败从悬崖坠落,泰坦尼克号上的“You Jump I Jump”,赌的就是不可挽回。   他怎么会不怕?又怎能……不被吸引?   孟舟思绪万千,最终化作一个兄弟间的熊抱,诚恳的感激脱口而出:“小禹,谢谢你……”   他是真的感谢蒲禹点化了自己,可蒲禹对孟舟任何亲密的举动都求之不得,虽然微妙感觉自己仿佛要被这个拥抱绞杀,但还是激动得眼眶发红,心中雀跃,热烈回抱。   两个人在前台几乎要相拥而泣,办理入住的前台小姐看傻了眼,怀疑这两个男的在上演什么旧爱重逢,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们注意一下场合,就见门口又走来四个游客。   领头的那位外形十分出挑,一双蜂蜜色瞳仁湿润多情,偏偏生来眼尾下垂,多情恰似无情,气质非常独特,只是受了伤,头上缠着绷带,看上去有些气色不佳。   他身后的三个男子也各有各的英俊,前台小姐不由心中感慨,今天是走了什么大运,她本来以为那两个还在傻抱的男人已经够优秀了,没想到一下子又来几个养眼的帅哥。   “几位先生,是要住宿吗?”前台小姐把身边的傻男二人组丢在一边,殷勤地对江星野一行人道。   这时江星野刀子一样的视线,才从孟舟和蒲禹身上收回来,他仿佛伤重得站不稳似的,轻轻倚靠在民宿不那么正规的柜台边,手扶着额头,漫不经心说:“嗯,要两间房。”   几乎是江星野一靠近前台,背对着他的孟舟就感觉到了什么,立刻应激反应似的,抬起双手松开怀抱,可蒲禹并没有松手,那情形看上去就好像他正被蒲禹搜身似的,分外滑稽,逗得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江星野。   他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像极了以前装瞎的那种眼神。   好嘛,怎么又开始演“目中无人”?   孟舟没空骂计较这个了,还有更重要的等着他问清楚。   “两间房?”孟舟用了一点力,挣脱了蒲禹,侧身也靠上了柜台,斜眼看着江星野,“你们四个大男人,两间房,是不是挤了点?”   前台小姐刚想说他们家的大床房很大的,就被孟舟凶悍的眼神逼得把话咽了回去。   “会挤吗?”江星野挑起一边眉毛,转头问身后的尹照、严殊。   尹照强忍笑意,轻松地说:“不会,我和殊殊就喜欢挤一点。”换来严殊背后一顿肘击。   江星野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句“我就说嘛”,他又问一边的戴家毅,说不出的和颜悦色:“小戴和我一间房,不要紧吧?”   孟舟听傻了,江星野竟然叫那个男的“小戴”?还问人要不要和他一间房?他这是错过了什么,在船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自己下个船,世界就变样了?   不会吧,难道江星野故意拿这个人让他吃醋?   那个被称作小戴的人笑出几分体育生的爽朗,答得却很乖巧:“江先生您做主就行了。”   可恶,孟舟心里骂了一句,就算是故意的,这个什么小戴也太有心机了,一头精干寸头看起来拽得二五八万,配合度却那么高,坦白讲,江星野真能受得住这种反差感极强的犬系男吗?   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武士头小马尾,琢磨了一下是自己这个发型好看,还是寸头更帅气,越想越烦躁。   “等一下,”孟舟突然喊道,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间民宿已经被我们蒲少爷包了,你们不能住这。”   蒲禹一脸掩不住的愕然,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作为当事人,他怎么不知道?   他偷偷拉住孟舟的衣角,悄声问:“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要包民宿?”虽然蒲禹有这个财力,但孟舟不是最讨厌他摆阔吗?临行前还三令五申叫他收敛点,怎么到了这全变卦了?   孟舟并不解释,他只是皱着眉,身子一歪,一副吊儿郎当找茬的模样,实则趁机靠近江星野身侧,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是短信和你说了,离那个新人远点吗?不要相信他。” 第76章 好疼啊   江星野仿佛没有听见孟舟的悄悄话似的,微笑着安抚前台小姐别管某个捣乱的人,继续办理入住,还是按原来的安排,两间房。   玩上瘾了是吗?   后槽牙反复摩擦着,酸意弥漫,这个人不仅欠揍,也欠咬,孟舟此时此刻真的很想咬江星野一口,试试看自己的犬牙,能不能咬穿他的假面。   孟舟记得小时候的他。   虽然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江星野就是小胖,甚至有关小胖学弟的很多细节,也大都模糊不堪,他的记忆在此之后,被大量浓墨重彩的画面覆盖,要记起这么一个人,对他是有难度的。   但在想通的那一瞬,孟舟莫名笃定,是这个人。   那时候的小胖子,那时候的江星野,脸上还没有笑容做的面具,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不讨人喜欢,也不需要人喜欢似的,真实得有些触目惊心,手里握着一把和他人一样触目惊心的刀。   看上去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没被提醒的时候,怎么都无法联想到一起,一旦注意到二者连接的红线,就会发现有太多完美吻合的地方。   那双执拗的眼睛,那种骨子里的疯狂,那些不管不顾的臭脾气,如出一辙。   是什么让这具白刃覆上了看似华美、实则冰冷的刀鞘,向路过的每一个人,绽放出洗尽锋芒的虚假微笑?   眼见江星野挥手叫其他人跟上,孟舟倏然伸出手,拉住江星野的腕子,沉声道:“别走。”   江星野愣住,眼神迅速从孟舟身上扫过,睫毛微动,像是要拒绝他,又像是不忍拒绝似的垂下目光。孟舟无暇猜度,他只是握着对方的手腕不放,身体更近一步,另一只手小心翼翼伸出,想触碰男人头上的绷带,那绷带是新的。   “伤口还疼吗?”   孟舟挨得很近,说话含着热气,他是怕热的类型,冬日尚且是小火炉,何况是夏天,成熟男人身上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热量朝外散发。   待在他身边,江星野总会想起,自己果然就是寓言里钻进农夫胸口的蛇,既迷恋这样的热度,又恨对方这份热烈如此光明正大,普照众人,映照得冷血动物如此不堪。   刚才进门时看见孟舟和蒲禹相拥,几乎和年少时偷窥所见的画面重叠,妒火啪的一声点燃,可现在,因为孟舟一句关切的探问,那火又奇迹般地熄灭,心口止不住地发酸发抖,不知如何回答。   他就是那么好的人,自己一开始就知道的。   哪怕他现在和蒲禹再抱在一起,江星野都觉得,说不定那个傻子安慰别人,就是用这种办法。   也许好人行善,到底和他这种自私的“坏蛋”逻辑不同的。可是好人吃醋,表现和自己也并没有太大差别嘛。   好想这个对谁都那么好的好人,只属于自己啊。   比起担忧孟舟和旧情人复合,这份灼烧他心脏的独占欲,更叫江星野难以招架,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这头黑色的怪兽放跑出去,吓到他的心上人。   就在孟舟的手指堪堪碰到脑袋那层薄纱时,江星野歪着头躲过去,脸上挂起温柔含蓄的笑:“不疼的,孟先生也不必这么挂心我的伤口,都是我自己弄的,不怪任何人,玩游戏嘛,总要玩得起。”   他反手捏住孟舟掐着自己腕子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扯开它,无声的较量在两个男人之间进行,江星野看见那双和他不一样黑眸,清澈得仿佛容不得一丝杂质沙砾,此时深深地望着自己,恼恨他手上的动作似的,燃烧着怒火和不解。   在船上和尹照聊天时,江星野没有撒谎,虽然该醋的时候依然酸得难受,可他确实觉得,到这个不会被忘记的地步已经足够了。   这场复仇,他已经逸出太多私情,因为孟舟这个意外,前段时间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而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对和孟舟那种类似偷情的快乐感到食髓知味。   可复仇不该是这样的。   孟舟那样的人,不属于他冰冷的充满诡计的世界。江星野低眉避开他直白火辣的眼神,垂下的眼睫像门帘一样,挡住了自己眼底被勾起的勃勃欲望。   他幽幽地叹息一声,勾住孟舟领口把人拉到身前,俯身在男人鬓边耳语,美妙的声线轻微地震动对方的鼓膜:“妹妹,你不是说,不做线人了吗?既然如此,就别管那么多了吧。”   “你!”孟舟脸色一红,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这家伙竟然拿他以前说过的话堵他。   他深吸一口气,挨得更近了,如此短的距离,在旁人看来,简直和耳鬓厮磨无异。   事实上,他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孟舟嗓音压得比之前还低还哑,语速却又急又快:“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处境?那个新人,是老赵那个混蛋派来监视你的!”   台风夜那晚,在僻静小诊所的连排座椅上,老赵说最后问他一次,要不要继续做线人,老刑警保证这次孟舟只需要对他汇报江星野的行踪动向,其他一概不用管。   孟舟听明白了,这是叫他真去监视江星野,他气得怒斥老赵怎么能真把江星野当犯人?老赵无奈地解释,江星野已经不是组织的人了,何况他做事偏激,孟舟自己也是知道的,派人看着也是为他好。   原来那才是台风天老赵开车找人的原因,目标是他孟舟,只不过顺路捡了一只星星。最后老警察疲倦地说:“小孟,我知道你不想做线人了,但是……哎,你考虑一下吧,我手下就你和他熟,派别人,我是真担心其他人眼里只有钱,害了星星。”   当时孟舟没有说行或是不行,自己心里都还乱糟糟的,对江星野的感情又那么复杂,给他这么大一个秘密任务,他实在吃不消。之后老赵来催过几次,他心里烦,直接把对方电话拉黑了,没想到这老警察又去缠孟横。   他想等自己理清楚了心绪,再好好考虑这件事,却没想到那个姓戴的新人,这么快登堂入室。   然而江星野听了他的话,并没有露出什么讶异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便转身拿着前台小姐给的房卡,向尹照他们走去。   他背对着孟舟,望了眼后院沙滩那一抹惊艳的金色,用下巴点了点沙滩的方向,笑得眼睛眯起,像对孟舟说,又像只是自言自语:“难得来一趟,好好玩嘛。”   ……他一定知道,孟舟望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怔怔地想,江星野一定早就知道他已经不被信任。   孤家寡人一个。   那一刻,孟舟听见了自己心脏陷落的声音,是疼痛的感觉。   *   民宿左右一共两架电梯,十分友好地把两拨人分开了。   接过江星野递过来的房卡,戴家毅愣了一下,接着他刚才的话道:“是要好好玩,虽然现在云虽然厚,但我记得天气预报说下午太阳就会出来,运气好的话,晚上会有星空,明天也是好天气,还能一起看日出呢。”   这座东越市的附属离岛,最出名的就是日出和海鲜,江星野这回海鲜吃不着,日出总该看看的。但嘴上说着要好好玩的江星野,听到星空、日出这些美好的词汇,脸上八风不动,没有提起什么兴趣的样子,只是随口应了句“哦”,让戴家毅心里颇有些落寞。   也不知道右边电梯的那个花里胡哨的长发男,都做了什么,才勾得这个美人这么死心塌,自己都这么主动了,江美人还是无动于衷。   按原来的计划,他和江星野的交接只限于那条船,说完正事,他就该坐那艘渡轮原路返回,但这次他临时改了主意。   戴家毅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等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死皮赖脸,跟着江星野的担架下了船,去了小诊所换纱布,又跟着人来到这家民宿。   好像喝了迷魂汤似的。戴家毅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即使不清楚他的底细和过去,依然会让人忍不住追随他的身影。   被戴家毅腹诽的孟舟一改刚才存心找茬的模样,站在右边的电梯前,眼睛盯着数字跳动的面板,萤红的光落在他不笑的脸上,越发显得面目深邃,眉眼英挺。   蒲禹偷偷打量他,不知道他当时和那个美人凑近的时候都聊了什么,但是那样粘稠的氛围,此刻回想起来蒲少爷的心里都突突地跳个不停,怎么有人只是说个话,都那么暧昧?   好像其他人都成了空气和摆设,好像他们……已经用眼神做过一样。   当年在学校和孟舟交往时,自己可完全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他正想为自己叹气,就听见旁边的孟舟先一步重重地叹息:“哎——”   “怎么了?”蒲禹问道。   孟舟慢悠悠地说:“小禹,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嘴比*巴还硬啊?”   过于粗俗的话,让斯文人的蒲禹吓得脸一下红了,这大庭广众的,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啊!   他慌张地看向左边一行人,果然大家脸色都有些尴尬,无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唯独那个下垂眼的美人,唇边衔着一枚苦笑,好像很无奈,又似乎很随意地接道:“讲道理,还是*巴更硬吧。”   空气又一阵死亡沉默。   幸亏这时两边电梯同时发出叮的一声,解救了无辜人群。   蒲禹松了口气,电梯门一开就赶紧走了进去,他按停电梯,叫孟舟快上来,孟舟却望着左边,忽然拔腿冲了过去,一把拽住半身入了电梯的江星野,抓着人转身就朝楼梯间跑去。   电梯门幽幽合上,楼梯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电梯里的人几乎同时露出了“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的同款表情。   逐浪民宿这种建在海边的楼,一般层数都不高,所以到达楼上房间时,孟舟还犹有余力地抢过江星野的房卡,刷开他的房间,把人推了进去。   江星野全程没有抵触和反抗,仔细看,嘴角甚至还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   “你这是干什么?”江星野无奈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平时这种楼层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但脑袋受了伤,影响了体力的发挥,现在还有点晕。   孟舟见他脸色确实有点白,大开大合的动作顿时收敛了不少,拉着人坐到床上,自己则半跪在床边,皱眉仰头看着江星野有些虚弱的容颜:“说实话,伤口疼不疼?”   江星野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终于诚实地点了点头,他卸下了全身力气,倾倒在孟舟身上,喃喃道:“舟哥,我好疼啊。” 第77章 很会亲   “活该。”   孟舟失声骂了一句,也许想说很久了,憋在喉咙里都憋哑了,心脏却早已软成一滩布丁,被江星野近在咫尺的吐息吹得无措晃动。   他的手掌扣住江星野的后颈,手指穿过对方滑顺的发丝,力度轻柔地抚摸。   那么柔软的头发,怎么性格就没有学到一点头发的好处?   如果刚才不是握着江星野的手,触到了极深的痛楚和不舍,孟舟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在被又一次拒绝之后,追上江星野,把他从电梯里拉出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己这个劣质读心的能力,好像等级提升了,所感层次比从前更清晰了一些,不再像以前触碰江星野时,只感觉自己踏进了浑浊成黑色的深海,或者重重花刺拱卫核心,他只能看见最表面的那一层。   是他真的进化了,还是江星野对自己终于不再死守心扉?   江星野赖在他身上不想起来,秀巧的鼻尖在孟舟颈窝蹭来蹭去,声音低低地嘟囔:“别骂我了。”   孟舟嘶了一声,手臂却把人抱得更紧些:“还不是你自己找骂。”说着下巴警告似的嗑在江星野的肩膀上,威胁的语调,慢慢加深,“以后不许口是心非,痛了就喊痛,不想让我走,就说不舍得。”   “嗯……”江星野乖顺地应了一声,然而很快他脊背一僵,手指卡在孟舟的肩缝里,把人推开了。   江星野从孟舟热烘烘的怀抱里脱身而出,眉毛微扬,眸光幽深地打量着他:“奇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嗯?”   孟舟张口结舌,他得意洋洋地看穿了江星野的假面,却忘了自己也是有小秘密的。说实话,他不想让江星野知道,这些默契很多都是靠他的小能力作弊的。   江星野的指尖如刀尖,点上孟舟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摁压下去,没用太大的力气,孟舟却觉得那处又痒又麻,之前没留意,此刻他才发现半跪在床边的姿势并不稳定,被施加了这么一点力气,微妙的平衡即被打破,他的身体向后落地,摔了个屁股蹲。   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丢人。   果然坐在床上的美人嘴角翘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床下孟舟听得心烦,觉得他笑得实在很伤自己猛男颜面,截断话锋脱口就说:“有什么好笑……”   江星野的吻却在这时落了下来,吞掉了他后面的话。   面前的光线一下暗了,江星野的身躯挡住了渐渐刺穿云层的日光,孟舟手臂往后撑住身体,下巴被他捏着抬起,仰着头和美人接吻。   耳朵里轰鸣作响,是因为房间靠海吧,才能那么清晰地听见海浪上涌的声音,瞬间涨满了孟舟的身体。   他被一个吻淹没了。   放在地上的手青筋凸起,小臂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微微发抖,忽然,江星野玉白色的手掌轻飘飘地覆了上来,孟舟终于支撑不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压迫似的,手臂一折,仰倒在微凉光洁的瓷砖上。   屋里没有开空调,他们进得太急,别说空调,房间的摆设都没看清楚,一个吻的功夫,孟舟已经热得湿汗淋淋,气息乱透。   他觉得自己并不算重欲的人,要不然之前也不会空窗那么久,可自从遇见江星野,一切好像变了。   要死,这个男的为什么这么会亲?亲得他都……   一滴汗珠从他额头滑下,直坠到脸颊边,像攀在悬崖边的小人,随着他们的动作危险地摇晃。   江星野的嘴唇离开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两片微微充血的唇转移目标,贴碎了那颗滚烫的汗珠,转瞬双唇更添几分湿红。他的脸色似乎也红润了不少,不像刚才那么苍白,孟舟不由乍舌,这家伙真是吸食人精气的妖怪吧?   美人意犹未尽地趴在孟舟身上,抓起某位被亲/in/的猛男的手,轻轻挠着他有些粗糙的掌心:“以前我就觉得奇怪,我说了那么多谎,怎么每次你都能猜到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我之前自作多情地以为,那是我们的默契……”   “……本来就是默契啊。”孟舟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眼睛看似底气十足地和江星野对视,实则因为心虚,焦点全落在他粉色的耳垂上,“不是我吹牛,这方面我绝对比那个小戴厉害。”   江星野今天没有戴耳钉,只留着一个玲珑却寂寞的耳洞挂在耳垂上,看起来更好吃了。   “哦?”江星野的声调微微拔高,“你最好是真的。”   “拜托,你骗我那么多次,就算我说的是假话,”孟舟色厉内荏地嘿嘿一笑,手指捏住他的耳垂,就像抓住了他的把柄,“那也只是‘礼尚往来’。”   耳垂入手是熟悉的手感,仿佛上好的羊脂玉,他时轻时重地把玩着,眼见着江星野的眼神逐渐变深,男人忽然擒住他胡来的手,叹气道:“可我今天大冒险和真心话都玩过了,你呢?是不是也应该交待一下?”   “你还敢跟我讨价还价?”孟舟嗤笑一声,正想冷酷地从地上起来,丢给江星野一个潇洒的背影,谁知江星野这个流氓,竟然揪住他胸口某处软肉拧了一把,他跟被人电击了似的,又爽又痛得弹跳了一下,“江星野!”   声音都变调了。   始作俑者江星野笑得肩膀微抖,但仍是优雅端庄的,看起来只会折枝赏花,一点也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他心满意足地确认了,那个地方经过他的开发后还是很敏感,丝毫不比自己的耳垂迟钝。   “江先生,您在里面吗?”门外忽然响起戴家毅的声音,“我可以刷卡进来了吗?”   孟舟一个激灵,原本他是打算起身的,一听到戴家毅的催促,反而打定了赖在地上的决心,两条长胳膊圈住江星野的脖子,贴着他的脸沉声说:“轰他走。”   “这算同行相轻吗?”江星野笑笑,挑了挑眉小声说,“人家也是拿钱办事,何必为难?我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和他对的。”   “现成的搭档在这里,你还找他对什么对?再对能有我了解吗?”孟舟咬他耳朵,“再说人心隔肚皮,这小子接这种脏活,人品就没有保证。”   江星野被他咬得难耐地啧了一声,几乎使出了积攒了十二年的毅力,才把人稍微推远一点:“现在别招我。”   “等一下,你别刷卡,我来开门。”他冲门口喊了一声,站了起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准备去开门,手一垂下,又被孟舟抓住。   江星野低头循着两个人的手看过去,孟舟坐在地板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视着自己,T恤领口在刚才的亲热中歪到了一边,露出大片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肌,脖子上有汗流过,像抹了层蜜似的,他是真的怕热啊。   江星野看得喉结滚了滚,孟舟老说他勾引他,可他觉得,勾引的人明明是这位孟先生。   他听见孟舟说:“我说真的,你在锦绣卧底这么久,正常的生活早没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做你想做的‘满天星’,就这样,老赵他们还不信你,派这么个人监视你,还说得冠冕堂皇……”   什么叫行事偏激,需要看着?孟舟这么多年,从没见哪个卧底,是四平八稳可以做成的。从前看周星驰的电影《九品芝麻官》,一部喜剧片却揭露了最残酷的现实,主角的父亲的一句“贪官要奸,清官更要奸”宛如当头棒喝,让他充斥着行侠仗义的脑袋有了新的视角。   面对穷凶极恶之徒,还处处讲究理智、规则,是会输得很惨的。   当年于叔和自己就是这么输的。   他不想看江星野输,更不想看他被自己人怀疑。   “那些没在一线待过的人根本不懂,”孟舟咬牙切齿,眼睛通红地拽着江星野的手,固执地说,“你不难过吗?他们这样对你……不许撒谎说不难过。”   江星野总是温柔地微笑着,可那笑却比哭还让他难受。   看,他又笑了。   美人笑意飘渺,仿佛风一吹就散,他俯下身,捧起孟舟潮热的脸,轻声问:“该难过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眼泪大颗地砸到江星野的手背上,孟舟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哭了,扭过头强硬地维持自己猛男的人设,说:“我没哭,你看错了。”   江星野轻声叹息,托着孟舟的下巴把他的脸扳回来,低头啄吻那些“不存在”的热泪,柔声说:“看到你哭,我就不难过了。”   “……啊?”孟舟的眼泪硬生生被这变态发言逼了回去,这男的果然是有病吧。   “我吃那么多药,做那么多手术,”江星野淡淡地往下说,“就是为了有一天,用这双眼睛看见你为我哭吧。”   眼泪再次断线地往下掉,孟舟再也阻止不了,他安慰自己,猛男有泪不轻弹,只因未遇大美人罢了。   他胡乱擦去脸上的眼泪,脸不知是擦得太猛,还是受不了江星野偶然直白的情话,红得一塌糊涂,嘴兀自凶巴巴地说:“胡、胡说八道什么,你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连这个都要骗我?”   江星野顿了一下,揉着孟舟脑后那根小马尾说:“眼睛是锦绣的老板弄瞎的,后来尹照给治好了,我不想让锦绣的老板知道这件事,他那种多疑的人,对盲人才比较放心。所以复明的事我一直压着,遇到你之前,除了阿照、小严总和老赵,所有人都当我是瞎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我当时确实不能告诉你。”江星野说完这些,偷偷打量孟舟的表情,只见他两眼发直愣住了,心里暗叫不好,估计又嫌道歉“不值钱”了。   他只好止住继续道歉的劲头,低头亲了亲孟舟的眉心疤说:“舟哥,你是我的计划之外,不骗你。”   江星野发现,自从说开之后,自己好像变成了亲吻狂魔。   条件允许的话,他其实更想变成别的狂魔。   他松开孟舟的手,再度起身去开房门,含着歉意对等候已久的戴家毅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戴家毅刚想说没关系,一个人影突然风风火火地从里面冲出来,擦着他的肩膀撞了出去,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掀翻。   江星野也吃了一惊,一边扶住戴家毅问他没事吧,一边向走廊上急行的孟舟喊道:“孟先生你怎么了?”   然而孟舟头也不回,迅速钻进了电梯里。   这是怎么了……江星野纳闷地拧紧了眉,自己难道又说错什么了?   他只好求助身旁的戴家毅:“刚才孟先生撞过来的时候,你看清楚他什么状态了吗?”   戴家毅摇头,心里却在呵呵冷笑,他才不会告诉江星野,刚才那家伙脸红得烤龙虾似的,笑得嘴角扬得老高。 第78章 修罗场   下午果然如戴家毅所说,太阳露脸了,温度也渐渐攀升,后院的黄金沙滩一片金晃晃,看着就很热。   大家都识相地待在房间里休息,窗帘一拉,空调一开,躺在软床上聊天的聊天,午睡的午睡。   民宿一楼自卖海鲜,但他们坐船过来错过了饭点,现在去吃既没有什么新鲜的海货,天气又热,索性等到太阳落山,气温降下来,拌着夕阳和海风边吃边聊,才是最佳体验。   同学群里正热热闹闹地讨论晚上吃什么海鲜,大家纷纷祭出收藏已久的报社美图,轮番在屏幕上刷屏,有人还圈蒲少爷,问他是不是吃什么都可以,蒲少爷发了个“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表情包,让大家随便点,引发了新一轮“谢谢老板”狂潮。   孟舟看着这些图片和表情,表情淡淡,并没有什么食欲。一来是在船上和同学吃喝了一阵,现在还不饿,二来他对这边的海鲜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他有过一段货真价实的少爷生活,在家里还没有和爷爷断交时。孟舟几乎吃遍了东越市最好的海鲜,后来时代变化,做法推陈出新,可也都比不过儿时吃过的那些。   那时的海鲜,污染没有现在严重,不用更多复杂的烹饪手法,已经足够鲜美。家里的餐桌,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会“自动”出现一盘盘梭子蟹、水白虾、马鲛鱼、蛏子等等,有时候量太多了,一家四口都吃不完,还会被爸妈拿去送给周边的邻居同事。   孟舟曾经问过爸爸,哪来这么多海鲜,孟远帆脸上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挠挠鼻尖讲,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当然后来他明白了,那些海鲜不是白来的,是爷爷的面子换的。   没有爷爷,这些海鲜就消失了。   吃过那样极品的海鲜,再看这些海岛大排档水准,就像五岳归来不看山一样,孟舟心如止水。   他丢开自己这部聒噪的手机,拿起那部和江星野单线联系的黑手机看了看,依然没有新消息。   之前走得匆忙,那个小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就跑路了,冷静下来后,他赶紧发信息向江星野主动请缨,踢掉小戴,换他上岗。   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收到回复。   刚刚才把他嘴巴亲肿,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孟舟烦得把黑手机也摔到一边,抓起雪白的枕头把它当作江星野的脸,狠命揉搓。   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么久,脸上的烫,好歹是消下去了,可心潮却没那么容易平息。谁能想到,平时真话没几句的人,突然打起直球来,居来威力这么大?   他自认恋爱谈过不少,情话也听过几箩筐,怎么一些话从江星野那张嘴巴里说出来,就格外的戳心戳肺?什么“你是我的计划之外”,怎么想出来的啊?   孟舟一个猛子,把头砸进软绵绵的枕头里,闷闷地想,以前那个小胖子不会讲这种话吧,如果小胖当年会表达这些,或者行为表现得明显一点,自己应当不会发觉不了。   对小胖,除了几个极端的画面,印象实在有些稀薄,甚至连那时小胖的脸,是否和江星野重合他都不清楚,否则早该一眼就认出来。   这也不能怪他,不说减肥长大这些客观变化,现在这些聚会的同学,孟舟也不是个个都能把名字和脸对得上号,今天在码头碰面的时候,他就被大家取笑“贵人多忘事”,何况是没认识多久的学弟。   但和小胖相处时的轻松氛围,孟舟没有忘记。   很奇妙吧,脸都被时光长河冲刷得模糊不堪,他却仍然记得那种什么瞎话都敢讲的氛围,因为两个人没有过多交集,生活的圈子几乎没有重叠,足够安全,他才能这么放心地聊。   聊的什么呢?不用记起,他都猜得到,以自己的尿性,一定又是大谈武侠,向可怜的学弟疯狂传教安利,估计某小胖当年被烦得要死,却慑于学长淫威无法反抗,惨得跟一棵小……胖白菜一样。   胖白菜一定暗恋他很久了,所以才能那么自如地讲出那种令人害臊的话吧?   孟舟暗爽地回味着,忽然间,他想起当初在花店的楼梯间,自己似乎就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天在昏暗狭窄的楼梯间,他们呼吸相闻,他问江星野怎么对《笑傲江湖》那么熟悉,是不是暗恋他很久了,江星野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如果是呢?”   ……草,原来那人说过真话。   可惜当时的自己认定他又在用玩笑撩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就在这时,黑手机的屏幕亮了,孟舟赶紧拿起手机一看,江星野给他回短信了,但内容十分诡异。   他说:“为什么要换?我看小戴就很好,他答应做0,还十分爽快。”   孟舟瞪大眼睛,蹭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抓起黑手机掀门而出。   急匆匆赶到楼上,孟舟正好撞见戴家毅搀扶着江星野,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出房间,画面和谐得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会赞一句般配的程度。   但他偏偏要撕碎这份和谐。   孟舟刹住脚步,平复气息,再抬脚朝二人走去,装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稳住声线向他们打招呼:“这大中午的,是准备去哪里?”   江星野还没来得及回答,戴家毅抢先一步说:“和江先生共进午餐。”   不知道为什么,江星野听着这话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们确实是去吃午饭,但用得着说什么“共进午餐”吗?   他现在不能吃海鲜,逐浪民宿却除了海鲜一无所有,一行人照顾他口味,订了几份外卖。   外卖电话一到,尹照和严殊先行拿饭去了,江星野因为有伤在身,尹医生特批他必须慢点下来,不能像之前和孟舟那样狂奔逃跑了。   这担心纯属多余,他只会和孟舟狂奔,其他人和事哪里值得?   “哦,我也正好没吃饭,”孟舟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犬牙,“不介意我加入吧?”   三人一起进了电梯,一室的沉默。   江星野站在两个男人之间,感到了莫名的压力,谁来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之前孟舟对戴家毅还只是“轰他走”的态度,此刻江星野能感觉到孟舟身上明亮的敌意,像他的目光一样闪闪发亮,毫不掩饰。   而戴家毅也丝毫不示弱,恨不得寸头上那些竖起的头发,都化作利剑把孟舟扎个透心凉。   江星野第一次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战况好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恶化了。虽然他并不满意戴家毅,但对方好歹也是以后合作的伙伴,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现在情况不明,江星野想调解都不知道从何入手,最后只能悄悄牵住孟舟的手,熟门熟路地在他手心画圈圈,安慰他消停点。   微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掌心,孟舟勾起一边唇角,又迅速压下,五指瞬间合拢,把江星野的手指狠狠包裹其中,眼睛还在假装目不斜视,得意却落满了脸上的角角落落,但也确实消停了,没再跟个乌眼鸡似的,试图用眼神杀死戴家毅。   但戴家毅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电梯四壁都是光滑的金属镜面,什么变化都清清楚楚。他暗咬牙根,寻思着刚才偷拿江星野的手机给孟舟发消息挑衅,居然没让对方知难而退,反而让姓孟的找到机会表现。   真是太晦气了!   戴家毅无法理解,难道还真有人愿意上赶着当0的?恐怕多半也是和他一样,是欲擒故纵吧,要不然这两人之前怎么一副分手的氛围?铁定是因为这个姓孟的,不肯低头做0,所以以前闹掰了呗,现在为了把江美人哄回去,姓孟的才做低伏小,想骗他回心转意吧。   啧,真是诡计多端。   雄性竞争的本能此刻熊熊燃烧,戴家毅的眼里闪过一抹阴冷的光芒,他想得到的人,还从没失手过,这次也一样。   *   民宿一楼后院原本就搭建了吃海鲜的大排档,顶棚长桌绵延伸出,足够旺季好几百号人在海边吃海鲜。   尹照和严殊找了个最阴凉的座位,各自占了相对的位子,弯腰把外卖盒放到桌上一字排开,就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尹照直起身正想招呼,看清来人后却不禁呲牙咧嘴,嘶了一声:“星星艳福不浅啊,新欢旧爱左拥右抱。”   “你胡说什么?”严殊想踹他一脚,动作猛了一点,差点闪到腰,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尹照赶紧扶住严殊的腰,关切地说:“没事吧,我就叫你少加班少加班,你不听,哎,医生的话,总是没人听。”   不料严殊愣了一下,没什么表情的冷白皮上竟然浮起一层淡粉:“不是加班,是你刚刚在房间里太乱来……”   “咳,”尹照咳嗽一声,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怪我怪我,下次一定轻点。”   “尹医生这话说了多少次了,有哪次说话算话的?”一旁江星野拉开尹照旁边的椅子落座,忧心忡忡地说,“哎,可怜我们小严总总上当,换个人吧。”   他一坐下,孟舟麻溜地抢过江星野身边的位子坐好,戴家毅只能黑着脸去对面严殊的旁边,至少还能正对着江星野。   尹照静静观察,呵呵一笑,啪的一声拆开一次性筷子,凑到江星野身边低声说:“别自己没吃着,就看我和殊殊蜜里调油不顺眼啊,有本事你赶紧搞定你那位。哦不对,是两位。”   江星野轻嗤一声,摇头低声道:“没有两位,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我看有人可不这么认为。”尹照笑道,转头越过江星野对孟舟说,“哎孟先生,我记得你在船上吃过了吧?还饿呀?”   “这可难说啊,”孟舟低头拆餐具,“有些人多看几眼就饱了,有些人……”他顿了一下,点漆一样的眼睛朝江星野的方向漂移,“多看几眼就会饿。”   江星野勾起唇角,给他夹了一块葱油鲳鱼:“那就多吃点。”   五人正要开餐,一个清脆却底气有点飘的声音忽然响起:“可以加我一个吗?我会付钱的。”   众人循声望过去,棚外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细眉细眼,精致小脸点缀着几颗雀斑,竟然是蒲禹。 第79章 不要拒绝我了好吗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曾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爷,孟舟对蒲禹总会多点包容,即便两个人分开后几乎断联,重新联络上后,对话中也有时不时的尴尬和各说各话,但他并不讨厌这个连接自己过去的人。   所以蒲禹坐到自己对面后,孟舟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对方那点几近透明的小心机,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粗暴地拒绝,伤他的面子。   孟舟只是一边嚼江星野给他的葱油鲳鱼,一边问蒲禹:“你不是说要午睡吗?”   刚才他们微信私聊过,那时蒲禹也说不想吃东西,要眯一会儿,但现在他低下头抿了抿嘴唇,说:“睡着睡着就饿了嘛。”   吃不吃饭本来是无所谓的,可是电梯前孟舟拽着江星野狂奔的那一幕,刺痛了蒲禹,那样旁若无人,不管不顾的孟哥,是他从未见过的。   中学时,他俩连打个啵都要躲到人烟罕至的旧实验楼,在班上两个人也尽量保持兄弟哥们间的距离,不敢太黏糊,哪曾像孟舟和江星野这样尽兴过……虽然这也是为了双方家里颜面,那时异性恋都步履艰难,何况他们是同性。   当时同意保持距离的是自己,后来追悔莫及的也是自己,蒲禹想不到爱情有这样的魔力,竟让自己越来越不满足,他再也受不了地下恋情,才邀请孟舟去家里那个聚会,也算一种曝光。   却没想到这反而加速了这段脆弱恋情的枯萎。   蒲禹午睡时想起这些,实在睡不着,起身去孟舟的房间找他,人没找到,却在阳台看见他和江星野他们又凑一起了……   “饿了就多吃点。”   温柔似水的声调,将蒲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这显然不是孟舟的声音,蒲禹抬起头,就见斜对面的江星野笑容无缺,把一盒满满的醉鱼朝他推过来:“我还没请教,您是孟先生的同学吗?”   孟舟闻言一口鱼肉陡然卡在喉咙,脸憋得涨红,他妈的这小胖白菜真能装啊,他是不是最擅长装不认识?   对面的蒲禹立刻站起来,试图绕过桌子来帮忙,语气紧张道:“哥你怎么了!”   “哥”,江星野细品这个词,难怪之前在花店楼梯间,孟舟那傻子说什么大几个月也是大,听人叫哥听上瘾了吧。   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柔软的手掌贴上孟舟的后背,帮他顺了半天,鱼肉总算顺当下肚。   “吃那么急做什么,”江星野淡淡地说,指尖掐着孟舟的下巴迫得他抬头,温和地命令,“张嘴,我看看。”   吞都吞下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孟舟有点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照做。   他的唇面抹了一层葱油,越发显得润得发光,艳红的口腔里,食物吞得很干净,湿润的舌头蛰伏其中,不知是因为被人看到太紧张,还是因为这个姿势,正微微打颤,不安于室地扭动着,挡住了深邃的喉管,让人忍不住想把什么伸进去……   江星野眯起眼睛打量,指腹沿着孟舟的唇线,缓慢剐过丰满的唇肉,蹭了一圈,短短几秒钟的动作,时间却仿佛被他的手抻长了,失去了正常的度量,令在座所有人都提着心脏,看得屏气凝神。   “幸亏吞的是搅碎的鱼肉,不是鱼骨,没伤到你的口腔和喉咙,下次就不一定了。”江星野若无其事地笑笑,拿起一旁的纸巾擦了擦手,动作优雅得仿佛这里不是大排档,而是西餐厅。   对面蒲禹早已讪讪地坐了回去,眼见孟舟看江星野的眼神都有些痴了,他突然想起之前江星野问自己的问题,仿佛抓到了一线生机,先发制人地介绍起自己:“我叫蒲禹,是孟哥的老同学,我们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孟哥也真是的,抛下我们这群老同学,独来独往,平时神龙不见神尾的,都不知道我们多想他。”   “咳,那个,”孟舟咽下一口口水,唇上似乎还留着江星野指腹的触感,他强迫自己从熟悉的被诱惑和掌控的感觉中抽身,解释说,“我也不是故意不理大家,就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嘛。前几年我一直在外地,过年都很少回来的。”   “那以后哥可不能再神隐了哦。”   “哈哈,这怎么是神隐啦?”   两个人你来我往,话题渐渐偏移到母校的趣事,蒲禹声线原本就有点娇,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天然就有一股撒娇的感觉。   江星野脸色渐渐冷下来,心里推测,蒲少爷这种类型应该很招猛男1的喜欢吧,他淡淡瞥了一眼和蒲禹说话的孟舟,当初在曙光餐厅重逢,难得干柴烈火,两个人都有意春宵一度,结果中道崩殂,还不就是因为这人不想在下面。   虽然现在已经做过那么多回,孟舟是否还会心有不甘呢?尤其当蒲禹这样秀色可餐的小可爱,向他抛出橄榄枝,孟舟真的不会怀念top的风光么?   江星野无精打采地扒拉起饭盒里的米粒,受伤的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随即又厌烦地把米粒碾平,痛什么痛,江星野啊江星野,你就只会拿这些疼痛去留住人吗?   留?他霎时一个激灵,不能留啊,他留住孟舟干什么?不是已经决心要让对方和复仇隔绝开,才勉强自己和戴家毅合作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把人拉近自己?   军旅生涯培养出他固若金汤的自控力,这让江星野脱胎换骨,也无比自豪,可在十二年情愫的日日侵蚀下,竟然也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细缝。   江星野皱起眉,咬牙摁住自己头上的纱布,仿佛这样就能让堵住那些从细缝里奔流而出的私情。   光裸的小腿却忽然爬上来一阵瘙痒,午后两三点,阳光正好,热浪和沙砾裹在细细的海风里,拍打在腿上,就是这种感觉。   温柔轻微的,热麻麻,还有略微粗糙的质感,很舒服,舒服得有些令人浮想联翩。   江星野一阵恍惚,垂下眼帘一看,却发现那不是沙砾随风飘来扑到他的腿上,是孟舟的脚,在轻轻蹭着他的小腿。   在他和蒲禹谈笑风生的时候,桌底下,孟先生翘着二郎腿,人字拖掉在沙地上,翘起的赤足有规律地晃荡着,一次又一次擦过江星野雪白的小腿。   江星野没有握筷的左手一下子握紧了,他扬起嘴角,心想这个男人也开窍了嘛。   “喂,江星野,你这是吃饭,还是玩饭啊?”孟舟总算摆脱蒲禹的滔滔不绝,凑到江星野的身边,热乎乎的气息铺面而来,比海风更热,他指着横尸的米粒说,“有伤更要好好吃饭,保证营养,知道吗?”   江星野喉结微滚:“吃不下。”想吃别的。   孟舟哼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些清汤寡水,你肯定吃不下。”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罐子,献宝似的放到江星野面前,“喏,有这个你总该吃得下吧。”   那是一瓶老干妈。   江星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行李那么少,背包里就放了这?不等他说话,尹照已经拿出医生的威严,喝道:“孟先生你别添乱了,星星现在海鲜和辛辣都不能吃。”   “哎尹医生,抛弃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孟舟说得振振有词,“就吃那么一点点,能伤什么身体?要我说,海鲜也是可以吃一点的吧,难得来一趟海边,什么海货都不吃,也太惨了。”   尹照被他的歪理说得一愣,正欲反驳,就听严殊劝道:“孟先生说得有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星星是滇省人,吃一点辣好歹提提味儿,能吃得下饭,就算是刺激了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吃吧。”   “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啊……”尹照立刻哼哼唧唧。   严殊不管他,怂恿江星野马上试试,江星野弯起嘴角:“我看不如大家都来点?”   原教旨东越人戴家毅当场拒绝了这份好意,见缝插针地提了在船上没能问出的问题:“江先生原来是滇省人啊?那和孟先生怎么会认识呢?”   孟舟正想丢给他一句“关你屁事”,就听江星野居然赏脸回答了:“是在小严总的餐厅偶然相遇的,孟先生人很仗义,帮了我许多忙。”   江星野停顿了一下,朝孟舟望过来,长条桌下,他垂着左手,轻轻搁到孟舟紧挨着自己的大腿上,体温偏低的手很快被大腿的温暖传染,升温了。   “我很感激。”江星野深深看着孟舟,手揉捏着男人的腿肉。   孟舟深吸一口气,也望着他说:“我还想帮你,不要拒绝我了好吗?”   空气一时安静,海风徐徐。   “这个就不劳孟先生大驾了,”戴家毅用舌尖顶了顶腮,打破沉默,“江先生已经拜托我了,我比您年轻,想必能帮到的地方更多,也更耐劳些。”   孟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眼里久违地浮动着戾气,这愣头青居然说他老?他面无表情,刀子一样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戴家毅:“放心,你年轻不了太久。”   戴家毅冷笑一声,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已经忍孟舟很久了,在这个男人一次一次靠近江星野的时候,他撸了一把自己的寸头,仿佛那是他年轻的资本:“怎么,要打架吗?”   孟舟也笑了,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天高地厚,以前的名声,全靠打架闯出来的,能怕这种愣头青?   他捏了捏拳头,朝戴家毅勾了勾手指,倒把对面的蒲禹先吓得脸色一白,原本蒲少爷还只是操心要怎么抢夺孟舟的注意力,现在却要担心自己要和好哥哥一起上社会版新闻了。   “哥你别冲动……”蒲禹无力的声音,被另一道铿锵的嗓音淹没了。   “行了。”   江星野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冷声道:“你们俩都坐下。”   孟舟愣了一下,哼了一声,坐下了。   但戴家毅闻言仍是满脸不在乎,逼问道:“江先生,你给个准话,让孟先生死了这条心吧。”   江星野抬起美目,凉飕飕地瞥他一眼,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接通电话,听着对方的声音,江星野面沉如水地应答了几句,挂断后才开嗓说:“我的假期恐怕是要结束了。”   戴家毅眼前一亮:“那我是不是可以……”   “小戴,”江星野淡淡说出刚刚就想说的结论,“你走吧。” 第80章 谁是小狗   戴家毅当场踹翻一个椅子,愤然离去,无人挽留,也无人去看他离去时怨毒的眼神。   孟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心,虽然之前是自己提议轰走戴家毅,江星野替他出气,他当然是开心的,可这样的江星野太少见了,开心之余他还有点心虚,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个妖言惑众的妖妃,动动嘴皮,就把无辜群众发配边疆了?   ……咳,这人设怎么越想越不对劲?   还是得怪往日的江店长总是处事圆滑,当众下人脸面的事,实属罕见,惹得他跟着胡思乱想。   贴在腿上的那只手微微发颤,孟舟反应过来,伸手盖住江星野的手,问道:“这种人不听指挥,和你也没什么默契,留着帮不上忙就算了,怕就怕只会添乱添堵,走就走了,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江星野摇头,他担心的从来不是戴家毅。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嗓音发涩地问道:“对了,这座岛一天有几趟渡轮?”   “你问这个干什么?”孟舟警惕地蹙起眉头,想起了刚才江星野接的电话,那时他只是回了几个语气词,说之后再回电话,完全听不出和对方交流了什么,“你真要走?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江星野默不作声,又用那种失焦的眼神,望着海天交接的一线。   或许这个人不想“看”的时候,依然可以是盲的,躲进那个虽然冰冷黑暗,但是无限熟悉的壳里,是不是会让他感觉安全?   看着这样的江星野,孟舟不由得自嘲地笑笑,连他也给不了江星野那样的安全吧,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这个点……”蒲禹见气氛僵硬,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水晶腕表,弱弱地回答江星野的问题,“末班渡轮应该已经开走了。”   台风后渡轮的班次也有暂时限制,估计明天就会恢复正常了,江星野想到这点,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侥幸,还是失望。   他起身一边收拾饭盒,一边对尹照和严殊说:“那我买明天早上的船票走吧,不过你们俩可以多玩一会儿。”   “我们还玩啥呀,本来就是陪你出来散心,”严殊板着脸道,“星星,你再这样客气,我要生气了。”   尹照揽过严殊的肩膀,拍拍他的后背说:“哎星星这坏毛病,感觉是改不好了,算了算了,一起走吧。”说着也站了起来。   孟舟闻言心里沉了下去,却见江星野转过脸来,瓷白的脸又恢复了温和,他饱含歉意地对他说:“孟先生,我先失陪了,你和……同学去玩吧,开心点。有些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你还有兴致的话,我请你吃晚饭。”   江星野点到即止,便转身和尹、严二人拿着各自吃剩的饭盒往民宿大堂走去,几乎是转眼之间,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聚餐,就只剩下孟舟和蒲禹面对残羹相对无言。   “哥,”蒲禹显然对这个变化措手不及,他小心翼翼地问对面垮着脸的孟舟,“咱们也走吗?”   孟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心说走个屁,高大的身形豁然站起,平地一声吼:“江星野,你又要抛弃我吗!”   他声线本就醇厚,男人味十足,这一声更是中气十足,听起来更适合念什么鼓舞人心的宣言,可说的内容却是这么小意委屈,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冲突,震慑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了几秒。   尤其是蒲禹,在船上听了那么多其他同学编排孟舟如何抛弃江星野,才害得人不远万里追来砸酒瓶的谣言,此时真相轰然砸到脑袋上,竟然和谣言完全相反,他孟哥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这怎么可能?   “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江星野苦笑着回转身,迎面一阵海风,送来了大步走来的孟舟。   孟舟横眉冷声道:“怎么没有?一年前,你不告而别,一走就是一年,是不是抛弃?”   “啊,那个……”   “别这个那个的,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在行馆,你也丢下我自己走了,是不是抛弃?”   “……也是。”   “现在你又想这么做,对不对?”孟舟站定在江星野面前,一桩一桩执拗地控诉他的“抛弃”,像猎犬咬定了嘴上的猎物,绝不可能松口,“什么和同学玩去,什么玩开心点,我和谁开心去?请我吃顿晚饭,吃完呢?就这么各奔东西?”   孟舟望着身前这个坏男人,用目光纠缠、厮磨他,每质问一句,一拳就砸在他左胸,力度并不大,却把江星野砸得一步步后退。   他原本是有点借题发挥,让江星野好好反省的意思,可是说着说着,孟舟竟然当真有些委屈。   委屈是一种微妙的情绪,它没有伤心那么重,只是一条隐藏在心脉里的涓涓细流,不告而别也罢,爽约也罢,这些放在别人身上一笑而过的小事,因为对面是心尖上的人,反而加倍斤斤计较。   去他妈的潇洒,心大,他今天偏要计较。   孟舟最后一拳挥出,中途却忽地撒开五指,变成了摊开的手掌,仿佛听诊器一般,贴上了江星野的心房。   勃然跳动的心脏,有力地撞击他的掌心,原来这个总是抛弃自己的家伙是有心的,心还跳得很快。   而后孟舟感觉自己腰上多出了一只手,猛地一按,把他按进了江星野的怀里。   “没有各奔东西,也不是抛弃,”江星野无暇顾及别人的目光,热烈地拥抱孟舟,心跳得飞快,快到有几分疼意,他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孟舟的颈窝,一字一句都说得十分缓慢,仿佛立下什么誓言,“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孟舟眼睛眨动,有些难以置信:“不骗我?”   “不骗。”江星野微笑着说。   孟舟伸出小拇指,在江星野眼前晃了晃:“拉勾。”   江星野有些迷惑,重复了一遍:“拉勾?”   孟舟愣了一下,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这可能有点触及到摩梭人的知识盲区了,看似八面玲珑什么都应付得来的江星野,却在这种地方一无所知得像个小孩子,实在是……好可爱。   他哈地一声笑出来,主动勾起摩梭美人的小拇指,摇头晃脑地教江星野吟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江星野配合地念完,任他摇着手指,眼睛弯起来笑道:“可你本来就是小狗啊。”   “呸呸呸,我怎么是小狗了?”孟舟动作迅猛,拉钩瞬间变成手肘夹住江星野脖子的姿势,凶恶得像个绑匪似的威胁道,“老子比谁都守信用!”   江星野懒得纠正孟舟的误解,唇角翘得更高些,就着这个被“挟制”的动作,低头用唇碰了碰近在眼前的鼻尖,甜丝丝地说:“嗯,反正,你就是我的小狗。”   这人的嗓音明明不是蒲禹那样偏娇的音色,也没有讲什么露骨的话,却听得孟舟心口一窒,瞬间软塌塌地化成水,在胸腔里咕噜噜流动。   他低声骂了句“草”,狠狠咬上江星野漂亮的双唇,管别人怎么看呢,先亲了再说。   蒲禹原本见孟舟蹿出去,也站起来准备跟过去,此时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只能无声无能地尖叫,他才是走在路上突然被踹了一脚的狗。   “哇靠,老孟——”   楼上骤然传来他们班老班的叫声,他午睡完站在窗前,是想看海景的,结果竟然看见孟舟和那个用酒瓶砸头的美人拥吻,惊讶得不禁竖起大拇指,叫出声来。   “你真行啊,这都能哄回来!”   孟舟听见了,但是根本不想理,也没有能力理,他的后脑扣在江星野的掌中,呼吸和命都几乎都被他夺走了,怎么开口说话?   老班当即用手机拍下二人拥吻的照片,热心地分享到了同学群里,顿时安静了许久的群又一次炸锅了,不管刚才在干什么的同学,此时都纷纷迫不及待地冲到了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围观江、孟二人。   这个动静,实在是有点过于耸动,让人无法尽兴。   江星野只好意犹未尽地放过了孟舟的嘴,手指点了点他通红的唇肉:“这下不用吃老干妈了。”   “嘶,”孟舟反唇相讥,“你也好不到哪去。”   江星野笑笑,又轻轻抱住孟舟,轻声在他耳边说:“这里人太多了,有好多话不方便说,本来是想等晚上再告诉你的……刚刚我阿舅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我阿咪……我妈她病危了。”   感觉到怀里的男人肌肉瞬间绷紧了,他拍拍孟舟的后背安抚道:“你别急。”   孟舟当然急,为自己刚才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委屈:“我不知道……对不起。”   “不,你别道歉,我也不想听道歉,”江星野笑道,那笑有点苍白,“她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全家都知道,我不高兴的是别的,舅舅在电话里又数落了一遍她……”   兄妹之情经过多年岁月的磨损,到这个地步,早已不剩多少了,每次通电话,江星野总要听舅舅翻旧账,从头说江娜珠不该找汉人,不该生下江星野,更不该把祸事惹回家,病成这样,闹得全家人都不得安宁……   “好累,”江星野声音轻得像片云,比今天天空上的云还淡,“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你和我,多好。”   只有小狗和满天星的世界,是很美好的吧。 第81章 捡到宝了   周围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吵,把民宿里的其他人都吸引过来了,眼见人越来越多,江星野无奈从温存中抽身,捏了捏孟舟的后颈,示意该分开了,就感觉到孟舟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听见他说:“会好的。”   “会好的”这种话,本该是万金油,是片汤话,被无数人嚼烂说厌的,可由孟舟说出来,便轻易灼得江星野眼眶发热,喉咙堵塞,忍不住相信,什么都会变好。   因为这个人的真诚不打折扣。   江星野用力闭了闭眼,把难言的情绪咽下去,松开对方,就见孟舟摸着被他捏过的后颈,脸色微红,嘴角扬起一个清澈的笑容,说了句“回见”,便把江星野往等候多时的尹照、严殊身边推去。   他自己呢,非但没离开,还倒退着往沙滩腹地走去,一边退,一边朝楼上围观的同学挥动手臂,扬声喊道:“你们这些兔崽子,看够了没有啊——”   “哎哟哟,被老孟逮个正着啦!”   “还用逮吗?我们正大光明看的!”   “不够不够,继续继续——”   孟舟单手扶着腰,蹙起眉,指着蒲禹坐的大排档遮阳棚,手指朝那些好事的同学们挑衅地勾了勾:“楼上哪里看得清楚啊,下来下来,VIP座位都给你们留好了,谁不下来我瞧不起谁——”   “下来就下来,谁怕谁!”   “就是!”   众人的笑声几乎盖过海浪,一群将将三十岁的男男女女,仿佛又回到了17岁的夏日,不用考虑什么工资、房贷、KPI,讨人厌的同事和领导,只是幼稚地和从前的老同学斗嘴较劲,脚步杂沓地奔下楼,扑向金子似的沙滩,扑向孟舟。   趁他们下楼的空当,江星野早已趁乱离开,他远远望着沙滩上一片热闹景象,唇边卷起一丝讥笑,对两位好友说:“你们看,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人其实都没怎么变,一样被各种压力裹挟,一样压抑,一样需要释放,以前在学校,我偶然成了他们的乐子,现在……”   他们又被孟舟转移了注意力。   孟舟不会像小胖子那样决绝地拔刀反抗,面对这种没必要硬碰硬的场合,他总有一堆活络的办法,化解困扰,这好像是他的天赋,小胖子怎么学都差强人意。   “我真的很羡慕他。”江星野凝视着人群中心的长发男子,精心扎的武士头,在推搡打闹中散开了,黑发随风飞舞,在阳光照射下,晃动着一片柔软光晕。   孟舟一定不知道这样的他有多帅,江星野捏紧了拳头。他生来就适合被许多人包围,沐浴着阳光和海风,不该让辍学、流浪、坐牢以及以后可能发生的灰暗,减弱他身上的光彩。   “星星,”严殊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江星野越来越往下沉的思绪,“你干嘛羡慕他呀?你也很好啊。”   江星野被他“一加一等于二”式的理工男思维逗得愣了一下,旋即轻笑着瞥了眼尹照说:“阿照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尹照赶紧把严殊从江星野身边拉开,老母鸡护鸡仔似的挡在小严总身前,夸张地说:“朋友妻不可欺,你少打我家殊殊主意。”   江星野笑意更深,下垂的眼角也变得松弛,配合这场演出,对严殊眨眨眼,柔声细气地说:“哪天阿照对不起你,记得还有我。”   一贯冷脸的严殊都忍不住嘴角弯出微小的弧度,朝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啊!”尹照忙遮住严殊的眼睛,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不要看妖怪的眼睛,会被吃掉的。”   “我怎么就成妖怪了……”   江星野有些哭笑不得,不期然地,一些晃荡的记忆忽然闪现在脑海,那晚在独角兽酒吧的休息室,他和孟舟的第一次,那个男人被他弄得快哭出来时,还逞强地骂出一句话,“你这个妖怪……”   好吧,妖怪就妖怪吧。   他转过身背着两个朋友舔了一下唇,回味了一把做妖的滋味。   三个人为了避开人群,偷偷从楼梯间上去。此间静悄悄的,他们闲聊的声音都被放大了不少,江星野疑惑起来,怎么之前孟舟拉他走楼梯时,他没有感觉到这里原来这么安静?   手按在刚刚被那人捶打过的左胸,那种被叩问得心跳加速的感觉还在,也许很久都不会消失。江星野明白了,和孟舟爬楼时他的心跳也很快,耳朵里全是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两个人爬楼的过程中,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握紧彼此的手,一起同频地喘息,就好像把什么都说尽了。   怎么办啊?江星野感觉有些眩晕,好像他比自己所知的还要喜欢孟舟。   出了楼梯间,三个有说有笑的人同时停住脚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刚才不欢而散的戴家毅。   面对三人“你怎么还在这”不太友善的表情,戴家毅的脸色比离开时还难看,他冷冷解释道:“我的行李还在房间里,我没房卡进不去。”   下楼吃饭的时候,只有江星野拿了房卡,戴家毅想着反正只下楼一会儿,又同进同出的,自己没必要再揣个卡,哪想到历尽沧桑归来,自己竟成了丧家之犬,下去找前台,前台小姐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只好又折回来,他站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却从走廊窗口看见沙滩上江孟二人正深情拥吻,一群人还在起哄欢呼,把他刺激得一股邪火轰一下烧起来,五内俱焚。   戴家毅受不了这个。   倒不是他真的这么短的时间,就对江星野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实在气不过。   线人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只是个来钱快,又轻松的兼职,他风华正茂的年纪,大学都没毕业,在校还是风头无两的体育明星,早已习惯了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日子。   可眼前这位江美人,不管自己怎么讨好他,甚至放低身段,假意答应做0,江美人都始终没拿正眼瞧过自己,还轻描淡写地把他开了。   他怎么敢这样对他?   “哦,你在外面等一下。”江星野没有让戴家毅进房间,而是自己刷卡开门,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幸好这个箱子还没来得及开,可以立刻完璧归赵。   戴家毅有些傻眼,他此时才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外表雅致柔软的大美人,一旦有了决断,贯彻起来有多绝情,有多可怕。   “江先生,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戴家毅气极反笑,“为什么那个人可以,我就不行?”   江星野似乎觉得他问得相当荒谬,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和他比?”   旁边尹照也好言相劝:“是啊,小戴,这次合作不成,好聚好散,下次还有机会的嘛,何必深究这些呢?”   没有机会了,戴家毅心里明白,眼神逐渐变得狠戾起来:“我偏要比呢?”   尹照和严殊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都觉得这人有点追求不成,软磨硬缠的意思。严殊担心这小子真把江星野惹着了,抛给尹照一个眼神,就想两个人合力把人架走,却见江星野拿眼斜睨着戴家毅,似笑非笑地开腔道:“你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是他而已。”   一锤定音,判决了死刑。   戴家毅捏紧拳头,手背凸起道道青筋,牙齿咬得咯咯响,抛下一句“你会后悔的”,抓起自己的行李箱,扬长而去。   等人一走,严殊拍了一下江星野的背,埋怨道:“你惹他做什么?”   江星野无辜地眨眨眼睛:“是他惹我吧?”   “本来是他惹你,你占理,现在你这样呛他,”尹照分析道,“他自尊心受损,说不定就觉得自己占据道德高地了。”   “他要这么想,我管不了,也不在乎他怎么想,”江星野让出走道,请两个朋友入内,“老赵这次眼光太差了,给我找的什么人啊……”   尹照却促狭地笑起来:“我看赵警官倒是一片好意,给你找同类型的,也是想安抚你吧?”   “什么同类型?”江星野顿住,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说,他和孟舟同类型吧?”   “难道不是吗?不都是你喜欢的肌肉帅哥?”尹照反问道,仿佛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他拉上严殊作证,“殊殊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很像?”   民宿房间比市内寸土寸金的酒店房间大多了,严殊正准备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歇会儿,就被尹照提溜了起来,很是莫名其妙:“你们俩别找我评理,我和孟先生、戴先生都不熟,我怎么知道?”他严谨地认为,自己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看看,小严总这才叫实事求是,亏你还医生呢,”江星野斜靠在墙纸上,手指轻飘飘点了点尹照,“看人只看表面,识人不清。”   从上船起戴家毅就处处讨好江星野,一会儿端茶倒水无微不至,一会儿喋喋不休热情介绍海岛风光,江星野受伤后,更是明里暗里和孟舟比较,这显然超出了乙方讨好甲方的范围,而是野心勃勃,想要用卖乖表现自己的讨好。   换做别人,或许已经被他这种猛烈攻势拿下,但江星野不是别人。   他的这些把戏只会让江星野觉得很不舒服,忍了这人几次三番的打探,戴家毅却还得寸进尺,吃饭的时候竟然说孟舟老,一点分寸感都没有。   况且哪有自称直男的人,那么快接受自己当0的?戴家毅这种人一看就自视甚高,放低身段都难为他了,说这种讨好的话,只会显得他更不真诚。   而孟舟,他不想在下面的时候,箭在弦上也当场翻脸,想通了之后,坦诚热烈,腿勾着他的腰就主动吻上来。   当然这些的理由都不太方便告诉尹照,江星野沉思片刻,托着下巴微笑道:“舟哥他……你们别看他脸凶巴巴的,其实心可软了,他见不得人受苦,不会因为对方美还是丑,瘦还是胖差别对待。他和戴家毅那种自私的人,真的不一样的。”   江星野怨过孟舟这种一视同仁,忧过自己不是他心里最特别的一个,可也珍惜他这份一视同仁,那是世上最宝贵的宝物之一。 第82章 两个胆小鬼   夕阳西斜时,沙滩上的奔跑打闹渐渐止息,大家浑身热汗,筋疲力尽,都有些累了。孟舟见机正要叫民宿老板送几箱饮料过来,蒲禹却说他才是同学会的主办人,这种事交给他就好。   不一会儿,几箱白气缭绕的冰镇饮料、雪糕冰棍抬到了沙滩上,大家一阵欢呼谢过蒲禹,各取所需,很快便躺倒在沙滩椅上休憩,欣赏落日渐渐沉入海底。   不过因为下午才转晴,这日落到底没有晴天壮丽,孟舟心想,也不知道这半吊子多云转晴的天气,会不会影响晚上的星空。   “老了老了,体力不行了,”班长喝完一口冰汽水,为自己的一去不复返的体力哀叹,“跑不动咯。”   “那你还瞎起哄。”孟舟忙活了一圈,确定每个人都拿到了消暑的零食,这才走到班长这边的躺椅,甩起身上的沙粒。   好巧不巧,全甩在班长身上。   “喂喂老孟你搞什么!”班长拍拍身上的沙子,跳起来反击,“你这是挟私报复!”   孟舟哈哈大笑躲开班长的反击,他体力不如自己,跑了几步就累了,孟舟也不恋战,吹着口哨转身走去自己的躺椅,心说,报复的就是你。   没记错的话,班长就是当年带头围住小胖子的人,虽然时过境迁,江星野平安长大,但自己既然想起来了,能为江星野能讨回一点是一点。   以他现在经验丰富的视角来看,当年那个爆料他和蒲禹关系的帖子是谁发的谜底,已经逐渐变得清晰。既然不是江星野,不是他和蒲禹,那便只剩下那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秦知俊。   只有这个老家伙,和他们一样知道这个隐秘实验室的用处,也只有他是一切尘埃落地后,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   当年的三个少年,都太年轻,深陷在成年人布下的迷雾里,孟舟自己更是按老家伙的布局一步步走向他,如果不是江星野砸破玻璃窗,救了他一命,秦知俊的计划铁定成了。   那个老狗逼虽然现在惨到只能靠输液续命,但想起他孟舟仍然感觉一阵反胃,又骂了几遍自己当时的鬼迷心窍,心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星野划在秦知俊额头那一刀,是为他们两个一起报了仇啊。   “孟哥,你自己还没拿雪糕呢。”身后传来蒲禹的声音,打断了孟舟的回忆,一支巧克力脆皮雪糕递到他面前。   孟舟也不跟蒲禹客套,仍旧躺在沙滩椅上,挂满汗珠的蜜色长臂一伸,接下雪糕,张嘴咬下一口,雪糕又脆又甜,口腔顿时一片清凉。   “谢啦,”他随意地朝蒲禹一瞥,这一瞥却见蒲禹耷拉着的眼皮泛着粉,似乎有些肿,“怎么了这是?哭了?”   蒲禹慌忙摇头:“不是不是,揉的,刚才玩的时候不小心眼睛里进沙子了。”他窘迫得想把自己埋进沙滩里,着实没料到孟舟的眼睛这么尖,一眼就看穿他哭过,只好赶紧撒了个谎。   太没出息了,看孟舟和那个江美人拥吻的时候,鼻子眼睛根本不受控制,酸得冒泡,趁大家闹腾无暇关注他的时候,蒲禹赶紧找个偏僻角落,狠狠哭了个痛快。   蒲禹仿佛又重温了一把当年分手的情景,不同的是,那时孟舟只是不喜欢自己了,现在他喜欢的是别人。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这点演技骗骗小孟还够用,想骗过金牌线人老孟就还差得远了。   孟舟是宽和,又不是傻子,可此时也只能学江星野装瞎,好声好气对蒲禹说:“眼睛里进了沙子别乱揉,越揉越糟,找人给你吹吹吧。”   蒲禹倏然抬起眼,纤细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哭过的水光,一只手撑着沙滩椅,上半身几乎要软倒在孟舟身上,黑羽似的睫毛不住地颤抖,既是祈求也是期待:“那……你能帮我吹吹吗?”   一只宽大的手掌撑住他将倒未倒的身体,孟舟抱歉地说:“我粗手粗脚的,可干不来这种细致活。”   孟舟手上稍一用力,就把消瘦的蒲少爷推开了,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没再像以前分手那样敷衍蒲禹,而是诚恳地拒绝:“对不起,小禹,我不是那个能帮你吹眼睛的人。”   蒲禹咬住唇角,眼眶通红着,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低下头,嗓音已经染上了几分嘶哑:“因为你想帮那个江先生吹眼睛吗?”   孟舟哑然失笑,笑完舔了舔雪糕,望着远处的夕阳,口气听起来很随意,仿佛已经在心里说过千万遍:“我愿意帮他做任何事。”   在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已经为江星野赴汤蹈火,更何况是现在。江星野伤害过他,欺骗过他,直到现在也无法坦诚所有,可这个人也给了自己至高的欢愉、沉沦和世上最难解的情绪风暴,令他不由自主走近那个孤独的身影。   他爱他。   那是连自己有时都感到害怕的爱意,无法逃离,无法抗拒。   脑海里蓦地闪过从前天不亮去对门学辨认花卉的情形,江星野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皮,让他放弃视觉,用心感受,然而自己感受到的却不是花,而是藏在江星野心底的恐惧。   彼时他以为江星野是怕花店的秘密暴露,时至今日,孟舟才明白这份恐惧还有更多的涵义。   江星野也是恐惧爱的,怕被他发现那些藏在年少光阴褶皱里的情意吧,于是用装腔作势的试探,炙热的肉体关系,时近时远的心灵链接,伪装自己。   他们有着相似的胆怯,却又都舍不得放下。   原来他们俩是两个胆小鬼啊,孟舟了然地笑笑。   蒲禹被他的话惊得抬头,怔怔地望着孟舟的眼睛,血色夕阳的余晖融在里面,像在他的瞳孔里调了一杯粘稠的血腥玛丽。   “好了,我知道你们俩有多相爱了……”蒲禹又低下头,泪意涌到眼眶,他又想去揉眼睛,手却被孟舟抓住。   “都说了别用手。”孟舟一手举着雪糕,一手抓着蒲禹,用眼神示意蒲禹自己裤兜里有东西。   蒲禹一脸狐疑,从他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   “喏,用这个擦,”孟舟重新吃起雪糕,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刚才收拾外卖盒的时候顺走了纸巾,“随便擦,管够。”   孟舟朝蒲禹笑笑,那笑容还和从前那个少年一样爽朗,可蒲禹不敢多看,这个男人已经不是那个会为自己吹沙砾、亲吻眼泪的人了,看再多也不属于自己。   但他还会为自己递一包纸巾。   也许,这也是很美好的情谊。   夜幕落下,说要请人吃晚饭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孟舟默默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记上一笔,以防自己忘性大,以后没素材跟姓江的算账。   这个时间才是吃海鲜的正点,海水渐渐由蓝变黑,墨色缎面似的随风鼓动,沙滩上彩灯亮起,又在这片柔软的丝绸上落下五彩的织金。   虽说是禁渔期,但这家民宿能做得这么成功,海鲜自然还是保供的。   长桌排开,上面摆满了各式海鲜,单是螺类就有七八种,大排档里热闹非凡,同学们大快朵颐,推杯换盏,孟舟笑着相陪,虽然海鲜不够鲜,场内也没有他真正想见的人,但他好歹也是混迹市井多年的人,这点场面并不会让他面色不虞。   只是心里仍然想着江星野临走时说的家事,病危的母亲,不睦的亲属……江星野的亲人们知道他现在在做的事吗?想必是不知道的,没有哪个孩子,会把这么危险的事告诉家中长辈。   “老孟,你发什么呆啊?”班长像是为了报复他甩了一身沙子,拿着酒杯撞过来,“喝啊,不会酒量比上学还差吧?”   “哈,和我比酒量,胆子挺肥啊。”孟舟一扬眉,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和之前刚出院喝闷酒不一样,他现在心情松快很多,心情不再会妨碍他发挥“千杯不醉”的实力。   其他人高声欢呼,孟舟一杯接一杯灌个不停,不知灌了多少杯,手还是稳的,眼神也是清明的,他看着对面的班长挑了挑眉,班长后悔也来不及了,没喝几杯就脸红彤彤的,晕头转向站都站不稳,只能趴在桌上和所有喝醉的人一样嘀咕:“我、我没醉……”   手捏着酒杯,孟舟施施然坐到班长对面,笑道:“哎呀老班啊,你这酒量还得再练练啊。”   班长还想站起来拼一把,无奈脚软得很,才要起身,又哧溜一下滑下去,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孟舟好心去扶他起来,就听见身边的蒲禹笑着说:“孟哥这酒量,全校师生也没有人能比得过的,老班再练也没用,下辈子吧。”   他表情自如,看起来似乎已经从下午的情绪中缓过来了,孟舟不由地松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那当然。”   “不一定吧,”没想到人群中另外一个小个子的同学忽然开腔,他的脸也喝得油光发亮,表情却神神秘秘的,“老孟虽然厉害,但恐怕还不是咱们学校最厉害的。”   孟舟来了兴趣,把班长弄到干净桌面上让他趴好,才问道:“还有谁酒量比我还好?”   不等那个小个子回答,昏头胀脑的班长像上课回答问题似的举起手,含含糊糊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什么‘流氓兔’比老孟酒量还好,听说他是少数民族,天天把酒当水喝的!”   孟舟愣住:“……什么流氓兔?”   蒲禹小声提醒道:“就是当年偷看我们的那个高一学弟,很胖的那个。”   马上,其他记性好的同学也想起了班长嘴里外号“流氓兔”的小胖子。   “哦,是那个怪胎!下垂眼,眼睛被肥肉挤成一条缝,还来过我们班,拿刀吓唬我们来着,对吧?”   “对对对,就是他!”   “他酒量怎么比得过老孟啊,我不信。”   叽叽喳喳的吵闹中,孟舟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轻声自言自语:“我信。”   那人不仅酒量好,还很会装醉,对人动手动脚呢。   “小禹,”孟舟无视其他人的吵闹,凑到蒲禹耳边问,“你还记得那个小胖子真名叫什么吗?”   蒲禹不疑有他,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记得好像叫……则枝。”   “则枝”,孟舟咀嚼着这两个字,和则枝花房的名字一模一样啊,心里不禁倏然一空。   这家伙,也太闷骚了吧。 第83章 陪你看电影   酒足饭饱后,大约晚上八九点钟,沙滩上架起了白色幕布,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   这也是逐浪民宿一大吸引游客前来的特色,每晚都有露天电影看,选片大多是经典佳作,四面环海,涛声阵阵,很适合饭毕聚在此处安静观赏电影。   大家或是席地而坐,或是躺在沙滩椅上,更有如班长这种醉醺醺又不肯落单的人,直接躺在沙砾上,也不知道平躺这么低的角度,能看见什么。   众人等了一阵,彩灯熄灭,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那一方幕布上,孟舟却像个很不懂规矩的观众,偷偷摸出黑手机,摁亮屏幕,给江星野一连发了好几条信息。   【孟舟】:说好的晚饭,你又放我鸽子。   【孟舟】:沙滩上有露天电影,今天放的是杨德昌的《一一》,我们还没一起看过电影吧?   【孟舟】:想和你一起看电影。   【孟舟】:你到底在哪儿?   发完他感觉自己似乎太黏人点……立刻收起手机,视线静静落回幕布上,电影徐徐开幕,上演台北一户简姓人家的日常生活。   孟舟平时爱看大片,看武侠,看天马行空的想象、瑰丽的奇观,这种细水流长的生活类电影,和他的趣味大相径庭,片长将近三个小时也很不友好。   说实话,他有点担心自己会看睡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三小时的光影旅程一晃而过,自己非但没有睡着,还看得津津有味,感同身受。   一家五口,父母姐弟,和一个中风失能的外婆,家中陈旧老派的木色调装潢,摆得满满当当的家具和杂物,想找席地能坐的地方,都有点难度。   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小时候外婆也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家里面积不大,房间也不够,外婆一来,空间瞬间显得有几分逼仄,老人不得不和他们姐弟挤一个屋,晚上鼾声如雷,孟舟常被吵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心直口快地问妈妈,外婆什么时候搬走啊,外婆没有自己的家吗?   气得他妈韦汀扬起手就揍他屁股。   饶是他屁股肉多,也不想遭这种罪,孟舟故意大声哭叫,把爸爸招来解围。果然孟远帆听到儿子的惨叫,从厨房里奔出来救人,问明了情况,他蹲下来摸摸小孟的头,说:“小舟,你妈妈是外婆的女儿,这里也是外婆的家,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乖。”   “哦……”孟舟擦擦眼泪,半懂不懂地应了。   但外婆并没有在他们家住多久,便去世了,外婆葬礼那天,妈妈和舅舅们大吵一架,闹得最后和韦家断了联系。   原来外公去世后韦家就分了家,舅舅们拿走了大部分遗产,却不愿意赡养外婆,他们嫌她麻烦,踢来踢去,外婆在几个儿子家颠沛流离,常常缺衣少食。   韦汀看不过眼,把外婆接回家照顾,又被舅舅们骂,嫁了高门摆什么谱充什么好人,还不是泼出去的水,少管他们韦家的事。   年幼的时候听这些事,孟舟也只是听过而已,他不懂里面沉淀了几十年的龃龉,与其操心这些,还不如担心自己明天的考试。   可如今看着电影里的这家人,也在相似的鸡毛蒜皮、人情世故里无力、无奈地沉浮,孟舟的胸口渐渐仿佛溺了水似的憋闷,手按在胸口呼出一口浊气。   电影很安静,观众们也很安静,班长和其他一些酒鬼睡着了,今夜海风轻柔,孟舟身上的酒气也被吹散,紧绷的神经和脚趾一同松开。   真是一部好电影啊。   有这样的电影,关心他们这些普通人细小如沙粒的烦恼,多幸运啊。   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孟舟扭头一看,蒲禹把脸埋在手掌里,眼泪从指缝里落下。   他安抚地拍拍蒲禹的后背,怕影响电影放映小声问道:“怎么了?”   蒲禹一边抽泣,一边咕哝:“男主角……和他失散多年的旧情人……为什么不能和好……回不去了……呜呜呜……”   电影里男主结婚多年,儿女双全,心中却有个念念不忘的前女友,二人阴差阳错分开,多年后男主去东京出差,和前女友意外重逢,两个人再叙旧情,几乎干柴烈火,但男主最终仍是拒绝了她,独自在海边沉思良久。   原来蒲禹也代入了。   孟舟眉头微蹙,有些苦恼地笑笑,看电影就是这样,每个人看到的、在意的,都不一样,这也是一起看电影的乐趣。   可惜,最想一起看电影的那个人却不在。   贴着大腿的手机突地一震,孟舟一个激灵,忙拿出来一看。   【江星野】:我在陪你呀。   孟舟又惊又喜,两只眼睛四处搜寻,不知道为什么,假如江星野此时就是从海里冒出来,好像也不会显得很奇怪,毕竟他是妖怪嘛。   但幻想归幻想,孟舟看了一圈,终于在后门外一颗长势喜人的树下找到了江星野,男人正斜倚着树干抽烟,火光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蒲扇似的肥厚绿叶从枝头垂下,半遮半掩拂过他的肩膀,让他脸上的笑影显得有几分模糊。   “江星野,过来一起看呀!”孟舟向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看电影,江星野却摇了摇头。   沙滩上的灯都关了,只有漫天的星光,和电影幕布反射的微弱白光互相辉映,对常人来说,这已经足够视物了,可在江星野眼里,它们不过是一团团混沌黯淡的光团。   如果不是孟舟喊了一嗓子,他可能连他在哪儿都分辨不清,更别提一起看电影了。   也许这半死不活的眼睛,让他一辈子也无法陪他去影院看电影,江星野心头闪过一丝黯然,算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和阿塔舅舅回完电话,又接到黎乐山说形势有些不对头,催他回去的消息,江星野累得好像刚跑完马拉松,蒙头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全黑,错过了饭点,胃袋里仿佛有石头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堵着,让他失去了饥饿感,肉身变得异常沉重。头也昏昏沉沉,大约是睡久了的后遗症。   江星野记得自己答应了要和孟舟一起吃晚饭的,遂打起精神,勉强冲了个澡,收拾好自己出门。   尹照和严殊没有来吵他,都知道他和孟舟有约,也知道他需要休息,但他们忘了提醒他,走廊上的灯坏了,也许是因为平时他太像个正常人吧。   借着地上一点惨白的星光,江星野全神贯注地摸着墙壁走得缓慢,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把盲杖带在身边。但转念一想,让孟舟问东问西的,也不好。他还记得那人说自己惺惺作态呢。   好不容易摸进电梯下了楼,大堂里一片亮光,他听见老板正和几个员工商量着今天放什么电影,江星野心血来潮,上前问道:“老板,可以点播吗?”   老板是个性格泼辣的大姐,在海边经营民宿这么多年,大家都叫她老板娘,很少人直接叫她老板,顿时眉开眼笑,心说果然这个客人真是典型的人美心善,当下便欣然同意。   “就放……杨德昌的《一一》吧。”   江星野庆幸自己眼睛没坏的时候,看了不少好电影,有人说电影延长了人类三倍的生命,对他来说,或许不止。   他静静地徒然凝视孟舟声音的方向,静静听着电影片尾外婆去世,小男孩洋洋在灵前的那段台词。江星野的下颌渐渐绷紧,烟被他咬得尾端翘起,跟着片中人念出最后一句台词:“我觉得我也老了。”   老得好像走到他的身边,已经用了一生。   片尾忧伤的钢琴曲叮咚响起,忍耐到电影结束的孟舟终于得以转过身来,向江星野跑去。   这个时候,孟舟眯眼远远瞧见,江星野身后似乎是树影的东西,忽然动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那不是树影,是一个人,一个隐没在黑暗里,伺机举起花瓶砸向江星野的人。   那是戴家毅!   “躲开——”孟舟暴喝一声,抓起脚边大排档的椅子,奋力朝戴家毅掷去。   江星野反应超乎想象的快,他脚步一错,用最小的动作损耗,闪过了戴家毅扔过来的花瓶,眼神一瞬间变得冷酷。   那把飞出去的椅子后发先至,赶在花瓶砰然落地前,击中了偷袭不成的戴家毅,可惜那只是一把塑胶椅,重量不足,只是让一身腱子肉的戴家毅停顿了一拍后,精壮的男人又不死心地合身扑向江星野,双手去掐他修长的脖子,那是他觊觎已久的目标。   被江星野赶出来后,戴家毅越想越憋屈,那股想要报复和侵占的邪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他决定,非要给这个大美人一个教训不可。   于是他躲进杂物间,等着尹照和严殊离开,等到夜幕降临,走廊灯光忽闪忽闪,呲的一声坏了。也就是这时,江星野打开了房门,像个瞎子一样,扶着墙走去电梯。   那一刻他明白了,江星野夜盲,在光线不足的场所,他几乎就是个瞎子!   正如刚才,自己藏匿于黑暗之中,江星野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电影幕布,如果不是孟舟扔来椅子,那只民宿的花瓶就该砸在他的伤口上,让他脑袋再开一次花。   美人浴血的场景,一定和船上那次一样美吧,都怪那个孟舟多管闲事,害他看不见这幕重演,那么只好让这个美人在他的掌下窒息,脸憋成酱紫,向他痛哭求饶了……   戴家毅正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手上却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张牙舞爪的血花在他眼前绽放,令他恍惚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那不是江星野的血,是他自己的血。   戴家毅难以置信地举着血肉模糊的手,太痛了反而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眼前眉眼温柔的美人,白皙的脸上溅上了一点血迹,他皱着眉用手指一抹,那血便像踏雪的红梅晕染开来,纤长浓密的眼帘低垂着,看也不看戴家毅一眼。   “真脏。”江星野说。   周遭早已混乱起来,孟舟一路高一脚、低一脚踩过沙砾,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影,把江星野猛地揽进怀里,声音紧张得喑哑:“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江星野的手悄然一甩,染血的花艺刀瞬间收回袖里,他轻叹一声,头自然而然靠在孟舟令人心安的胸肌上,语调颤抖地说:“舟哥,吓死我了。” 第84章 今晚有约   警方来得有点慢,约莫是因为这座风光小岛上很少出现流血事件,平时风平浪静的,有点反应不及。   事发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在海滩上看电影,只有刚从外面回来的前台小姐姐,正好撞见戴家毅鬼鬼祟祟地拎着花瓶接近江星野,她义愤填膺地为江星野作证,这绝对是正当防卫。   戴家毅对这点无可辩驳,他特地找了监控死角,但死角骗的是机器,人眼之下,他的行迹无所遁形,可他仍不死心,就算这次偷袭失败,也一定要把江星野拉下水。   他呲牙咧嘴地举着自己包扎过的手挥来挥去,试图向办案民警证明,这算什么正当防卫,这明明是单方面的虐杀。   江星野依偎在孟舟怀里,听了戴家毅的指控,脸色煞白,睫毛抖得像翩跹的蝶翅,嘴唇嗫嚅,语无伦次地说:“什么虐杀?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个花艺师,平时习惯带着花艺刀……情急之下乱划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戴先生……”   警察见他柔弱无害又被吓坏的模样,忙安慰了几句,转头公事公办地把戴家毅带走,免得这人还在那胡乱攀咬。   戴家毅被推上门口的警车时,心里痛骂江星野的八辈祖宗,什么柔弱大美人,完全就是个不要脸的骗子,这些傻子全被他骗了。   他怨恨地回头瞅了一眼那个骗子,却见江星野还窝在孟舟怀里,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这边,好像真的很害怕似的,嘴角却在夜色中勾起一丝鬼魅的笑,戴家毅吓得胆寒心悸,差点叫出声,然而定睛再看时,那笑也和雾似的悄然消失了。   夜深了,海风吹得人脊背发凉,戴家毅速速钻进车内,心有余悸地想,这种蛇蝎美人……还是丢给别人对付吧。   “你看他看得那么深情干什么?”孟舟察觉到怀里的人走神了,手掐着他的尖下巴掰向自己,酸溜溜地拉着人往民宿里面走,“真把人送走了,又舍不得了?”   没走几步,觉得自己的行动应该配合说的话,更硬气点,孟舟把人从怀里推开了。   江星野显然没回过神来,表情还有点发愣,琥珀色的眼睛被大堂的暖光照得幽深了几分,直直地看着他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   孟舟却故意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警察都走了,围观的人也散了,楚楚可怜的戏码演够了吧。”   发现戴家毅偷袭的瞬间,他是货真价实地提心吊胆,可从江星野身子一歪,顺滑地倒进自己怀里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家伙又开始演了。   演就演嘛,孟舟不仅不会拆穿他,还助纣为虐地陪他演完整场,坦然接受其他人的注目礼,欣赏他堪称完美的表演,听着其他同学和路人窃窃私语他们的关系,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自从认识这个坏人,孟舟发觉自己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心越来越黑,这都是某个骗子潜移默化,熏陶得好。有时也好奇,这家伙到底怎么从那个说话直来直去的小胖,变成现在这个口蜜腹剑的坏蛋的?   江星野眨了眨眼睛,总算是明白孟舟这吃的哪门子飞醋,其实民宿门外灯光寥落,别说戴家毅了,警车的轮廓他都只能看个大概,所谓深情的眼神,不过是睁眼瞎罢了。   “好冤枉,被那种人缠上,我难道不可怜吗?”江星野幽幽叹息,指尖伸出,轻轻拨弄男人胸口,“现在招人可难了,好不容易招到个还凑合的,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说风凉话,真让人心寒。”   “有多寒?”孟舟嗤笑一声,抓住江星野乱动的手往里走,本意是想拦阻一下他的毛手毛脚,大堂里没人,但这里四处都是金属镜面,映出好多个他们俩,迟来的难为情爬上心头,比被人围观还微妙。   谁知入手滑腻冰凉,像抓了一条蛇似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凉得不像在夏天,孟舟一下紧张起来:“怎么这么凉?是头还疼吗?”   仔细看江星野的额头,还有细密的冷汗。是刚才躲避戴家毅的偷袭,又牵扯到头上的伤了?   他是知道江星野向来体温偏凉的,可这样的状况显然不正常,刚才站在门口,光线昏暗,江星野似乎也有意控制了角度,没让这些冷汗被他发现。   “不疼,我没事的,”江星野淡淡地笑,转移话题,“电影好看吗?”   “电影以后再说,”孟舟拽着他去电梯间,看着电梯面板问,“尹医生的房间是几号?”   江星野没有回答,他的双臂从身后圈住孟舟,整个人像倒塌在男人身上,用力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他身上海风的气息:“我缓缓就好了。”   夜盲的程度好像加深了,或许是因为船上酒瓶那一砸,抑或是这次的袭击,顾青黛医生说过,他不应该有激烈的情绪和运动,任何冲动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站在门口听着警车发动的声音时,江星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视野从微光堕入漆黑,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又一次瞎了,猝不及防地冷汗淋漓。   表情却失控了一般,嘴角按照最熟络的弧度翘了起来,他竟笑了。   笑自己原来并不如想象般,那么淡定地面对可能再度黑暗的日子,笑他以为自己要盲的一霎,还想再看一次孟舟的脸。   好在回到大堂后,眼前又一点一点亮起来了。   这样不算撒谎吧,江星野心里嘀咕,他只是不想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把孟舟吓着,这不算骗……吧?   孟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肌肤传递出来的情绪还是难以辨识,只好反过来把人抱紧,手掌抚过江星野后脑的发丝,把自己温热的体温渡给他。   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嗡地打开,着实把两个人吓了一跳,轿厢里的蒲禹同样吃了一惊,手抚着胸口,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对、对不起……”   江星野不禁弯了唇角,蒲禹竟然和他道歉,这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这回他倒是没撒手,反正在沙滩也吻过了,刚才在警察面前,也抱得和连体婴儿似的,似乎没必要再避嫌了。   “孟哥,班长他们说要通宵开黑,问你要不要一起,”蒲禹缓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原本的任务说道,“你一直不回信息,只好我下来找你了。”   其实这种跑腿的活儿哪里需要劳动蒲少爷,是他自告奋勇下来找他的,或者说,来找他们。   孟舟刚想说他不爱玩游戏,就被江星野抢先一步道:“恐怕不行。”他微微一笑,手掌扣着孟舟的脖子,把男人的脑袋往自己颈侧方向一扳,愣是让孟舟摆出了大鸟依人的姿态,“你们孟哥晚上有约了。”   蒲禹料到会被拒绝,却没料到他英明神武的孟哥,有一天也会摆出这样的姿势,而且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嘴角甚至有一点笑。   这画面既十分冲击,又奇妙地和谐,甚至比刚才警察来的时候他俩那种抱法,还要对味,好像一片错位的拼图终于放到了合适的空位里。   “那祝你们晚上玩得愉快。”   蒲少爷冲他们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按下了电梯按钮,又是嗡地一声,金属门合上了,挡住了他最后发红的眼眶。   江星野表情微怔了一下,旋即用下巴蹭了蹭孟舟的发顶,微笑道:“我觉得蒲少爷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孟舟享受着他的小动作,说实话刚刚他没怎么看蒲禹,因为视线齐平所见的是江星野颈侧青色的血管,和象牙白的圆润耳垂,太过诱人。   江星野凑到孟舟耳边,低声笑道:“知道你已经不做1了。”   他等了半晌,没听到孟舟的回应,不由眉毛一抬,凉丝丝地说:“你乱编排我舍不得戴家毅,我看你才是舍不得放弃当1吧。也难怪,毕竟蒲少爷眼睛多水灵啊,腰多细啊,屁股多翘……”   “等等等一下,”孟舟刚刚只是在琢磨蒲禹怎么感觉到的,哪知道江星野越说越离谱,索性手指揪住他的脸颊,恶声恶气道,“你怎么知道他腰多细、屁股多翘,江星野,你这双眼睛就全在看这些东西?我看你对他才……”   话来不及说完,孟舟的嘴就被江星野低头狠狠啃了一下,是疼的,疼得瞬间就沁出了血珠,很快血珠滚进江星野湿热的舌头,他的体温似乎只有这里,和那个男人最要紧的地方,高一些。   疼痛和快乐是如此接近,孟舟早明白的,如若不是这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痛快”二字?   “嗯……”江星野的喉咙里溢出一身带笑的低吟,“舟哥,你是不是还没洗澡?男人味很重哦。”   孟舟脸上一窘,忙挣脱江星野的怀抱,他在沙滩上疯玩了一下午,又吃海鲜又喝酒的,还看了场将近三小时的电影,那个味可想而知……可他哪有时间冲澡?没注意到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经江星野这么一提醒,自己先浑身难受起来,也亏得江星野忍到现在。   “我去冲个澡马上回来,你等着我,别乱跑,”孟舟按下电梯,嘱咐江星野,“说好了今晚有约,你这次可不许放我鸽子。”   江星野笑眯眯道:“我不介意男人味的。”   “我介意!” 第85章 选我好不好   洗澡的时候,孟舟唱起了歌。   或许也不能称之为歌,曲不成调的,只是随便乱哼,脚踏着乱糟糟的调子和水声,自由而快活。   说不上多动听,但唱的人很快乐,孟舟一边抹沐浴露,一边遐想,江星野唱歌应该比自己悦耳多了吧,他音色那么美,又是少数民族——能歌善舞可不就是每个少民朋友的特长么?   身上的污垢和汗味都随水流飘走,心情也变得清爽放松,孟舟的嘴角不知不觉扬了起来,原本是想洗个战斗澡,好赶紧下楼和江星野汇合,洗着洗着就心猿意马起来,弓着背手撑浴室玻璃门,多做了一些准备。   其实被蒲禹看破甚至说穿他现在更喜欢在下面,也没什么关系,这点江星野那个混球可低估他了。   他原本就有打算告诉蒲禹,他们俩回不去的不仅是感情……但这种私密的事,始终很难开口,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突兀地说出来只会让两个人都很尴尬。   现在回想起来,从前和别人的体验始终差一点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他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为了那点虚无的上位感,束手束脚,而他又习惯顾及别人的感受,最后反而牺牲了最根本的快乐。   可是在百无禁忌的江星野面前,他不再需要紧抱那点面子不放了,他让他能够放肆地欢愉,尽情地释放,不用考虑后果,操心别的。   他把他用力撕碎,又托住了他每一片碎片。   从房间出来,走廊安静得只能听见海风和空调运转的声响,孟舟看了一下手机时间,已经凌晨了,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洗过澡后他恢复了精力,酒气也散光了,现在的他神志清明,蓄势待发,走进了电梯。   一楼大堂只有一盏小夜灯亮着,仿佛整座民宿的人都睡着了,柜台边前台小姐手撑着脸颊,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显然也在梦境里徘徊。   可江星野在哪儿?   孟舟的怒火蹭一下冒头,这家伙又抛下他跑了?!   他冲到前台,叫醒前台小姐,问她有没有看见那个下垂眼的美男,前台小姐揉了揉睡眼,看清了来人后喜出望外地说:“你可算来了,我都要睡着了!你男朋友让我告诉你,他买了酒在海滩等你,你快去呀,我准备去睡了。”   前台小姐为作证忙活了一晚上,又受江星野所托,坐在柜台这里等孟舟出现,要不然她早该去睡了,此时也是疲乏得哈欠连连,说完口信就把孟舟往后门推。   刚刚还准备手撕江星野的猛男,一下子哑了火:“什么男朋友,他……他怎么这么说啊……”   他们还没确定那种关系呢。   孟舟脸上不自然地烧了起来,好奇怪,他和江星野都这么熟了,各种意义上的熟,听凭别人怎么猜测他们的关系都无妨,可当江星野亲口向别人承认,他是他男朋友时,心脏还是猝不及防地被什么揪紧了。   好像等待已久的好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一个念头却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道你们不是吗?”前台小姐纳闷地皱起眉,怎么看他们都是一对啊,她见多识广地安慰孟舟道,“别害羞了,来我们岛度假的情侣什么样的都有,你们这真不算什么。”   孟舟胡乱应着,想说自己不是害羞,可脸上的热度却骗不了人,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低着头脚步飞快地穿过后门,朝沙滩狂奔。   迎面的海风是一种很舒适的凉,喧嚣了一天的沙滩此时寂静深沉。   孟舟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借着星光和远处灯塔,瞧见海浪上涌,虔诚地亲吻海岸,又依依不舍地离去,留下一线渐次破灭的泡沫。   他睁大眼睛看了一圈,没有在沙滩上觅到江星野的身影,心说这家伙难道还跟自己玩起躲猫猫?不由脚步放缓,踢掉鞋子,赤足陷入沙坑,凉津津的细沙摩擦脚面,钻入脚趾缝里,痒痒的。   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东西,圆鼓鼓的曲面十分光滑,孟舟反应过来,是酒瓶,他喜上眉梢,把酒瓶从沙子里刨出来。   那是一瓶波本威士忌,也不知道江星野从哪弄来的,酒瓶在孟舟掌中旋转,琥珀色的酒液随之缓慢挂壁流淌,在穹顶漫天繁星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晕,看起来就像江星野的眼睛。   酒在这,人应该也在附近才对,为什么会找不到?   孟舟放下酒瓶,再度四处张望,这回他放开视野,不再局限在海滩上,而是沿着推挤岸边的海水,向远方望去。   黑色。   海竟然是黑色的,它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一头活着的浓黑巨兽,起落的海浪是它呼吸的胸口,星光落在海面,似乎也逃不过一闪而过,被这些黑吞没的命运。   作为东越人,孟舟见过各种状态下的海,唯独没有在这个时间,见到这样的海。   太像了,孟舟几乎屏住吐息,太像他从江星野身上触摸到、感受到的那片黑海。   黑色的海是危险的,却又如此迷人,吸引着孟舟无视沙粒的挽留,一步一步踏入那头蛰伏巨兽的腹地。   海水比沙更凉,质感如丝绸般滑过他的小腿、大腿,又像谁的指尖轻柔地擦过他的皮肤,孟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海水越来越深,浮力和推力也越来越大,令人分不清它是要高高托起他,还是要推他远离这片危险的海域。   就在这个时候,孟舟看见远处礁石后晃出来一个人影,瘦瘦高高的,和自己一样着了迷似的,往更深处走去。   那个背影如此熟悉,哪怕隔了相当远的距离,孟舟依然确定,那是江星野。   水浪声忽然放大,在他耳边轰鸣,一个可怕的猜测蓦地浮现在孟舟的脑海,他猛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约自己在这见面,连酒都准备好了,怎么可能……   然而前方的人影一点停下的迹象都没有,在几乎齐腰的海水里,江星野甚至晃动双臂和身体,看起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跑起来?!   那一刻,许多画面像海浪一样哗然冲刷过孟舟眼前,船上酒瓶四溅浴血一笑的江星野,台风雨里举起树枝对准自己眼睛的江星野,浴池里被他的铁链砸中不躲的江星野,舔着他掌心血的江星野……最后是那个小时候眼角挂血,手里握着刀不放的小胖子。   他会死的……孟舟心脏剧烈跳动,从中撕扯出极大的恐怖:江星野不怕死,他真的不在乎死的。   那一幕幕过往,仿佛都是一种暗示,一些征兆,可之前自己只顾着和他赌气,和他争谁错谁对,骂他是疯子骗子,全然没有发现他真正的痛苦。   “江星野——”   不要死。   “江星野——”   选我啊,不要选那边。   “则枝——”   孟舟发了疯地挪动沉重的双腿,跑不赢的,他来得太晚了,声音也似乎被浪声盖住了,前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一个大浪轰地打过来,把他打翻了过去。   一瞬间的窒息和发懵,孟舟干脆就着这个被打败的姿势,扎进水里,全身肌肉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使他化作一枚鱼雷,朝江星野发射而去。   眼前水影晃动,水下视物不清,他恍惚体会了一把半盲的感觉,手臂猛然向前一伸,终于抓住了落入水中的星星。   他的星星。   双腿顺势缠上男人的腰,孟舟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变成软体动物,永远这样缠着他,挂在他身上,不松开。   “这是怎么了?”江星野显然吓了一跳,手托着孟舟的臀部,把他抱出水,疑惑地问道。   两个人都湿成了水人,海水滴滴答答地从身上各处往下流,海风一吹,凉沁沁的,衣服都贴着身体的曲线。   孟舟管不了那么多,心悸后怕的痛感十分强烈,仿佛为了确定眼前这个人还在,他张嘴咬住江星野的双唇。   太好了,是柔软的,美味的,是活的,血气充盈的。   半晌他才放开江星野的嘴,头埋在江星野的颈窝,声音都被海水泡软了似的:“我不争了,选我好不好?”   “嗯?”江星野听着他这语调委屈的发言,心头也软软的,只是仍然一头雾水,“我选的不是一直都是你吗?”   “没有,”孟舟吸了一下鼻子,鼻子里进过水,说话似乎都带上鼻音了,“你选了大海,刚才你是不是准备投海?”   江星野有点哭笑不得:“谁跟你说我要投海了?”   孟舟一愣,头抬起来,两眼发红地瞪着江星野问:“真的不是?”   “不是,”江星野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笑得很愉悦,“你怎么会这么想?”   孟舟咳嗽了一声,不答了,这太他妈尴尬了。   他移开视线开始四处乱瞟,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想从江星野身上下去。江星野却加紧了双臂的钳制,想跑?门都没有。   “说啊。”江星野亲了亲他眉心的疤。   “谁都会这么想吧!”孟舟只能理不直气也壮地辩解,“你一个劲往海里走,在我们东越人看来,那就是要投海的意思。”   这怎么还把全市人都扯上了?江星野听得笑意更深,又亲亲孟舟英挺的鼻尖:“有男朋友在,我怎么舍得投海?”   孟舟又把脸埋到他肩窝,不想被这人看见自己此时的脸色,妈的,心脏比刚刚跳得还厉害,脸也比在大堂的时候还要烫,感觉要死了。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说:“那你走这么远干什么?”   “我?”江星野托着孟舟往上颠了颠,仰起修长的脖子往上看,“想看星空啊,不是说这个岛的星空也是一大胜景吗?”   他在海滩上坐了一会儿等孟舟,抬头望天,却什么也看不清,星光不像月光那么明亮,月亮他好歹能看见个光点,星光是那么容易被黑暗吞没。   就像他自己一样。   走入那片夜色的海,江星野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好像自己本来就属于水,属于黑色的海,他走得磕磕绊绊,前路一团漆黑,但还是想试试,自己能走到哪里,走到哪里黑暗就会吞没自己。   直到孟舟抓住了他。   他便不走了。   孟舟也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璀璨的星空,背着江星野翻了个白眼。   傻瓜,那些星星再好看,哪有你这颗星星好看呢? 第86章 本能   漆黑的海面被推开一道道波纹,江星野抱着孟舟,慢吞吞地蹚过这片黑色的海,回到沙滩上。   孟舟看了一下走过的那片水域,有些后怕,他们刚刚差点就到深海区了。   这家伙说是随便走走,怎么就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干脆脱了大部分,扔到一边晾干。天气热,又有流动的海风,想来衣服很快就会干。   “怪我,”江星野抱歉地笑笑,在沙滩上盘腿坐下,“你的澡算是白洗了。”   “还好啦,这海很干净。”   孟舟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正准备坐到他旁边,江星野却猛地抓住他手臂一拽,又把人抱了过来。   他的屁股没有落地,而是坐在了江星野的腿上,自己两条还沾着海水的长腿不得不分开,卡着美人腰侧伸出去,脚趾忍不住钻进沙堆里,蜷成一团。   比刚才还想下来,孟舟试探地稍微动了动,就听见江星野嘶了一声,按在他腰上的手猛地收紧,他听见江星野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别乱蹭。”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下来而已……孟舟恼火地腹诽,这家伙就不怕他把他的腿坐麻吗?却也不敢动了,原本因为入水变凉的体温,又逐渐升高。   他皱了皱眉,正想用自己据说能吓哭小孩的眼神,瞪江星野那么一下,入目的却是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像刚刚那片黑海降落在江星野的双眸里,那么深邃又清澈,那么宁静又凶险,包容一切,又摧毁一切。   看着看着,就会想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   很多人投海,选的就是这样的海吧。   孟舟并没有完全相信江星野刚才的说辞,可他触摸到的情绪也没有作假,或许那是因为对江星野来说,刚刚的举动确实不算“投海”,只是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归处。   孟舟低下头,轻吻江星野的眼睛,心口又酸又痛,这个傻瓜,大海深处怎么会是他的归处呢?   正吻得动情,他就听见江星野幽幽地说:“你刚刚是不是叫我了?我好像听见了,又以为是幻觉。”   心痛顿时转变成心慌,孟舟回过神来,刚才他情急之下,叫了江星野“则枝”,说实话,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提起过去的小胖子,对他们俩的关系是好是坏,换个轻松的时机,或许可以当作玩笑提起,可现在的氛围……他担心江星野扭头就走。   毕竟江星野并没有打算和他坦白这个。   不过海浪声那么大,或许这家伙并没有听清呢?   “对啊,我喊骗子,大骗子,”孟舟点着江星野的鼻尖,故作轻松地笑嘻嘻,“这个骗过我很多次的大骗子,债都没还几分,就想临阵脱逃跑海里去,你说我怎么忍得了?肯定抓心挠肺想要把他抓回来啊。”   听了他的控诉,江星野点点头,笑得肩膀微颤,正想顺着他的话玩笑几句,却见孟舟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睛在星光下像最亮的宝石,是昏暗视野里唯一的亮光。   孟舟的唇角挂着自嘲的笑,他轻声说着,宛如梦呓:“可我好怕抓不住你,怕你就这么一去不回。以前我就想过,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做,都打不开你的心,你也不可能为我留下。”   江星野愣住,无言地看着他。孟舟原本是多么明亮的人啊,从小到大他都是人群的焦点,他的身上有种令人盲目相信的能量,一种诱人聚集和犯罪的吸引力,像生命本身,无论表面如何冷酷凶悍,本质都是滚烫的。   这样的他却为了恶劣的江姓骗子,患得患失,蒙上了阴霾,江星野觉得自己实在太坏了,把那样明亮的人从人群中心拉走独占,太罪恶了。   可他又如此欢喜,这个明亮的人终于涂上了自己肮脏的色彩。   就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份罪吧。   “舟哥,不是这样的,”江星野怜爱地抚摸他的脸,这张他怎么都看不厌的脸,“你听过弗洛伊德的‘生本能’和‘死本能’吗?我好像生下来,死的本能就更强一些……”   孟舟听得脑门青筋一跳,赶紧打断:“哈,怎么又是这个糟老头?这个老头是祸害了多少人啊!”   想起之前姐姐跟他念叨什么叔本华、弗洛伊德,拿那些看起来头头是道的理论,分析他和江星野不合适、不可能,他就生气。   “你怎么也信这些搞哲学的糟老头?你听我的,那群老头子就是看别人成双成对不爽,瞎说一通,”孟舟掐住江星野的肩膀晃了晃,“我要是信了这些东西,你跟我就没今天了。”   江星野又被他的打岔逗笑了,这家伙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静了片刻,没有急着回答孟舟,而是伸手在沙里摸了一把,将那瓶波本威士忌拿出来,拔掉瓶塞,喝了一口辛辣的酒。   “眼睛刚瞎那会儿,我跟掉进了一个黑地牢一样,每天过得浑浑噩噩,看不见日出日落,天亮天黑,只是靠吃饭,又吃饭了,来推算时间。至于睡觉……”   江星野笑笑,白皙的脸上浮起酒气的微粉,他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需要,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没有差别,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醒着,阿照当时是我的医生,他说我可以找点事做,不要一个人浸泡在黑暗里。可是一个瞎子,能做什么事?”   孟舟沉默不语,只是用心倾听,从江星野手里接过那瓶威士忌,咬着他喝过的瓶口,也灌下一口。   令他意外的是,这瓶威士忌香气是甜的,红糖焦糖蜜糖巧克力,你能想象的所有甜蜜,它都有,可一入口,甜美退场,烈酒烧喉,辛辣得连孟舟这样的老酒鬼,都有些承受不住。   可江星野却像喝糖水一样,又把酒瓶抢回去灌了一大口,眼睛被酒润得更加光彩照人,比刀光还要慑人:“后来我找了很多书来听,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你说的那些什么弗洛伊德、叔本华,还有其他糟老头,那个时候我听得可多啦……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性格决定命运吗?是我活该变瞎吗?弗洛伊德说,每个人都有生存和毁灭的两种冲动,那就是生本能和死本能……”   “不许说自己活该。”孟舟听得糊里糊涂,捂住他的嘴,阻拦江星野再说下去,“我不管他们怎么说,你现在给我好好的。”   江星野笑着朝孟舟眨眨眼,像小蛇一样吐出舌头,笑吟吟地舔过他的掌心,掌心顿时又湿又麻,孟舟只好红着脸把手挪开,拍了一下江星野的额头:“别闹,我说的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啊,”江星野笑盈盈地看着他,“舟哥,你难道没有感受过毁灭的冲动?”   “……还真有过。”   孟舟移开视线,他不敢再看江星野亮得过分的眼睛,和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红舌,这家伙虽然酒量好,但是喝了酒之后似乎比平时更爱撒娇,撩得人心惊胆战。   “17岁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要毁灭眼前看见的所有东西,”孟舟同样把自己的伤疤显露给他看,“包括我自己。”   那个化身恶犬,在街头流浪的夏天,暴烈而混乱,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就那样了,所幸他遇见了于叔。   可江星野呢?在那座坚固浓稠的黑牢里,江星野没有遇见他的救星。   如果能早点遇到他就好了。   孟舟咬住唇,死死抱紧江星野,喉咙哽得难受,两个人贴得那样近,心脏按照同一个加快的频率跳动的,静静地听海风从他们身边吹过。   江星野忽然问:“刚刚泡了水,吹风你会不会冷啊?”   “不会啊,我这体质,还怕这点风?”孟舟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颇有些自得,“你摸摸看,是不是热乎乎的?”   “嗯,好热啊……”   江星野在孟舟耳畔慢悠悠地拖长音调,他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口,不等孟舟反应过来,含着辛辣的酒水吻了上去。   琥珀色的酒水在彼此口腔里交换,变得滚烫,又从二人唇齿的缝隙滚出,肆意流淌,他们抱着彼此接吻,在沙地上翻滚,撞倒了酒瓶。   细沙飞扬,又被酒水浸湿,蹭到皮肤表层,孟舟猛地仰起头,呼吸重得像要溺死。   死本能和生本能果然是一体两面的,他感觉自己要被江星野毁灭了,又仿佛和他融合成新的生命。   好幸福,生或者死,只要是和这个人一起,都是幸福的。   黄沙承受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沉沉地凹陷下去,孟舟被压得一直往下陷,沙地变成了沼泽,要将他完整吞咽。   ……   江星野想象不到,孟舟竟然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威士忌里那些糖,好像都涌到这人身体里来了,害得他停不下*撞,总也吃不够。   男人的长发沾了酒水和汗水,乱得像海藻一般,湿哒哒贴在脸上、颈上,江星野帮孟舟拨开一捋粘在眼皮上的黑发,他的睫毛也湿润得结在一起,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仍然坚持锁定江星野。   “对不起……”孟舟双臂无力地勾住江星野的脖子,半眯着湿漉漉的眼睛,显得人可怜兮兮的,软绵绵地道着歉,“我来晚了……”   他没有说得很清晰,可江星野听懂了。   “不晚,”江星野温柔地笑起,雪白无害的脸早已一片潮红,当下却又是一记重击,“你就是我生的本能。” 第87章 很混蛋,很喜欢   好像在船上似的。蜜色的肉.晃动着,摇落绵绵的沙和点点的汗。   这片黄金海滩,沙是出了名的细幼,落在身上、跪在膝下不会觉得硌,只会觉得好舒服,很痒。民宿还有一项体验就是沙浴,孟舟虽然还没来得及体验,但他确信自己此刻比沙浴还舒坦。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孟舟艰难地想抬一下头,看看天色,江星野却像黑暗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杀过来,浸了春.色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妹妹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力度还不够?”   够了,太够了,够得他现在已经发不出什么人声,只能像狗一样呜.咽.喘.气。   起初不是这样的,是他自己挑衅说“没感觉啊”,“你的本能就这么点?再来”,结果惹祸上身。到后来江星野摆明就是欺负他说不出完整的话,貌似温柔地嘘寒问暖,磨他要回复,听不到就越发狠辣。   要死啊这混蛋……好喜欢。   ……   孟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沙坑里,双手交叉搭在胸口,挡住了胸口的肿.胀和红痕,动作十分标准安祥,只差盖上沙土,就可以当场送走。   不用猜都知道这姿势是谁摆出来的,孟舟翻了个白眼,江星野这个混蛋,玩挺花啊。   他的身上看起来是干净的,身下则垫着江星野的衣服,大约那混蛋还是担心沙子凉着他。   其实他是真的不怕冷,每年盛夏他都睡不住床,非得在家里地板上打地铺才能睡着,现在这会儿就像刚从健身房做完了全套训练出来似的,肌肉酸痛疲累,但血气充盈,内心十分满足,体温也保持着稳定的温热。   相比之下,孟舟反倒有些担心江星野,那人身上总是凉凉的,也不知道自己的体温有没有让他暖上一星半点。   天空的墨蓝似乎变浅了一点,星光也柔和不少,洒落在前方江星野光裸的身体上,像披上一层自带柔光效果的头纱,不仅淡化了他后背的抓痕,还让他显得缥缈起来,好像立刻就能羽化登仙。   他就那么静静站在靠海很近的地方,遥望着远方的海面,像一幅冷色调的画。   孟舟长臂一伸,穿好自己的衣服,这件是他回房洗澡时特地选的,宽大长款,十分好穿脱,衣摆长得盖过臀,内裤都不用穿。又弯腰捡起江星野的衣服,拍拍沙砾,走到男人身后给他披上,孟舟问道:“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刚才似乎叫得太过头了,幸好海滩上没有人。   “启明星。”江星野柔声道,尽管他并不能在昏暗中找到那颗星的踪迹。   他拢了拢衣服,握住孟舟的手,垂下眼帘:“你还记得那晚在花泉行馆吗?那时候我就想和你一起看星星。”   “你还好意思提那天,要不是我演技好,心又善,谁愿意配合你演那种戏?”孟舟翻着旧账,语带警告地说,“只有我肯,知道吗?”   想起那天浴池里的经历,他仍心有余悸。   然而他不会告诉江星野,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那之后的许多夜晚,他都会梦见那一池的动荡,在梦里,他才能抛下所有羞耻,回味每个细节。   有些超乎理性的东西,是要到梦里才敢面对的。   “早就告诉你了,现成的最佳搭档在这,你不听,”孟舟骄傲地仰起头,“你看看你挑的那个姓戴的,也太……”   “不是我挑的,我才没有挑,”江星野嘴角一撇,有点委屈的意思,“都是赵叔叔选的。”   “行行,怪他。”孟舟忍笑,不在场的老刑警再次成了二人的出气包。   江星野拍拍他的脸颊,笑道:“既然你这么热情推销自己,那到时候遇到情况有变,你是听赵叔叔的,还是听我的?”   不好,送命题来了。   “这个嘛……”孟舟拖延着,虽然他不耻老赵派人监视江星野的所为,但自己确实也忧心江星野那种“死本能”,这小子都不把性命放在眼里,如果什么都听江星野的,自己还怎么保护他?   还没等孟舟给出答案,江星野眨巴眼睛,手装模做样地背在身后,脚尖踢了踢幼滑的沙子:“那个姓戴的可是斩钉截铁地说,‘一切听江先生的’哦。”   “嘶,有点恶心,”孟舟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掐住江星野的下巴,望进他幽深的眼里,“你不会喜欢听那种话吧?”   江星野扬起唇角,手掌兜住孟舟后脑被海风吹起的长发,叭的一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不喜欢。他说得好假。”   萍水相逢,哪来那么多忠犬呢?   忠诚,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   “不过如果你来说的话,”江星野话锋一转,舌头在孟舟颊边滑过,滑向他的唇缝,声音略有些含糊地说,“我喜欢。”   心脏咚地一跳,孟舟自动自觉张开唇舌,迎接江星野缠绵的洗礼。   好一会儿,孟舟只听得见二人亲吻的声音,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黏糊糊的轻笑:“舟哥,憋气不难受吗?”   孟舟的脸霎时通红,刚刚太舒服了,一时就把呼吸这回事都给忘了,他赶紧撤出,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液体,定了定神才说:“我也可以说那种好听的话,但我不想骗你。”   他知道,江星野这是给自己一个骗回去的机会,但他选择不要这个机会。   孟舟直率地看着江星野的眼睛说:“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计划,但如果你还是什么都瞒着我,那我也没办法保证自己会那么听话。”   “你之前骗我的时候,我几乎全靠直觉相信你,”孟舟苦笑了一下,“那样……太痛苦了,感觉你只是单方面叫我相信你,却不相信我能理解你,不相信我知道所有真相和计划,也能奋不顾身,和你配合好。”   江星野望着他,仿佛气若游丝:“舟哥……”   孟舟摇头,示意他听自己说下去:“我理解,你一定有很多负担,没办法把什么都说出口,可……我都那么相信你了,你能不能试试也相信我?”   他看着江星野的嘴唇嗫嚅着,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却说不出话来,眼里浮动着流动的星光,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孟舟心下一松,牵起江星野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你问我记不记得行馆那一晚你在看星星,其实不光是那一天,我们相遇后的每个画面,每个瞬间,我都记得。”   江星野大约是担心他会像忘记小胖子一样,忘记他们一起相处的日日夜夜,才问他记不记得那一夜吧。   对不起啊,则枝。   他抬起二人相扣的手,贴到唇边自,轻声道:“以后都陪你看。”   江星野蓦然一怔,忽地别开脸,突兀地说:“对了,你之前在海里说什么‘不争了’,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半天,也不明白……”   “喂,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硬了吧?”孟舟失笑道,指尖捏着江星野留有他牙印的耳朵,把美人的头又扭回来,有些得意洋洋,“老实交代,是不是害羞了?”   可等看清了江星野此时的表情,孟舟心口却陡然一窒。   那双天生就有几分忧郁的美目,此时水汽氤氲,眼底泛着可怜的红,泪水盈聚在眼眶,将落未落。   “怎、怎么哭了?!”孟舟手忙脚乱帮江星野拭泪,那泪珠一个个滚圆地砸落在他手背,碎得一塌糊涂。   他只好把人揉进怀里,亲吻江星野的眼角,把那些泪都吻掉,嘴上大大咧咧地抱怨:“你这家伙,刚刚把我欺负得那么惨,怎么还先哭上了?”   心里却软软地塌陷。这个人受过那么多苦,提起那些失明的日子,一滴眼泪也不掉,怎么自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人弄哭了……   果真是个“柔弱美人”啊。   江星野依偎在他怀里,指尖在男人胸上画着圈圈,也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有点……太高兴了。”   孟舟不会明白吧,他等“以后都陪你看”这句承诺,等了多久。在被遗忘的日子,在黑暗吞噬他的时光里,内心一角的那个小胖子,始终期待着孟舟回头看自己一眼,期待一起看海的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瞧把你高兴的,”孟舟刮了刮江星野红红的鼻尖,笑道,“那以后我要是讲了更厉害的话,你可怎么办?”   江星野不说话,张嘴就在眼前的方寸之地咬上一口,孟舟声带颤颤地叫了一声,脸比江星野更红,胸口的感觉用单纯的疼或者痒来形容都不准确,更像是被他的牙齿侵.入,袭扰,再狠狠留下他的印记。   那是他种给自己的蛊。   钻心透骨,无药可解。   这时鱼肚白的天空竟然划过一道流星,孟舟眼前一亮,赶紧一手按住发烫的胸口,一手推着江星野喊道:“有流星!快,你快许愿,许了愿你妈妈就会好了!”   江星野茫然四顾,他当然看不见什么流星,但只能装作看见的样子,急忙乖乖闭目阖眼,双手合十。   然而他那慌张的第一反应,并没有逃过孟舟的锐眼,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江星野,失声叫道:“江星野,你还骗我?”   江星野浑身一抖,浓密的睫毛倏地展开,他凝视着孟舟的方向,看起来仍然不像眼睛不利的样子。   可孟舟已经知道,他看不见。   难怪他那么厉害的身手,却没有发觉戴家毅躲在他身后的树影里,那时孟舟微妙觉得哪里不对劲,此时才回过味来。   “你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都说了不和你争了,你、你……”   孟舟又生气又心疼,语言能力急速退化,嘴里吐出一通含糊得没有具体含义的词,像条追自己尾巴的小狗似的,在岸边来回走来走去,但没有一句重话,是冲着江星野说的,也没像台风过境那天动手打人。   他不想再被自己那种暴戾、毁灭的本能控制,再做出一些当时痛快,事后后悔得要死的事。   不期然的,一个柔软的身体带着微凉的体温,从背后圈住了孟舟,江星野双臂环住他的窄腰,轻声安抚:“你可以生气,可以和我争,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别憋在心里自己难受。”   孟舟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不自觉咬住的腮帮子也缓和下来,感觉到一股酸痛。   “只是夜盲,不是瞎了,”江星野微笑道,“已经是很好的结果,所以我才觉得没必要告诉你,让你担心。”   “有必要。”孟舟固执地开口,转头和江星野四目相对,“以后我来决定有没有必要,好吗?”   江星野愣住,旋即箍紧怀中火一样热的男人,咬着他的耳朵,挑开长T下摆摸索。   “好。” 第88章 不就是做狗嘛(一更)   太阳照常升起,墨蓝的海逐渐被日光点燃,烧起橘红的粼光,烧沸了似的海波不歇,清凉的潮水渐渐漫上海岸。   孟舟握紧江星野的手,和他肩并肩赤脚站在岸边,任海水淹过脚面,看红日一点一点攀升,两颗心随之扑通扑通跳。   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手牵着手,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   也是那一刻,孟舟才明白,原来每天都能看见的日出,只有和特定的人一起看,才会那么心跳难抑。   回程的渡轮上,他和同学们告罪,只身去了上舱和江星野一行人汇合。看着光洁如新的甲板,回想昨日鲜血四溅的惊心动魄,有些恍如隔世。   孟舟暗暗决定,以后绝不会再让那样的场面重演。   吹着海风,江星野正式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孟舟时,孟舟很有出息地没有脸红,只是微微抽了一口气,顺势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尹照背靠栏杆上,挑眉看了看这位好友的新晋男友,语气仍然有些怀疑:“我说星星,你确定真的要让他……咳,你的宝贝男朋友加入?万一……”   “宝贝男朋友”孟舟闻言心里腹诽,这个尹医生说话怎么那么肉麻,不知道严殊那个冷面霸总怎么受得了他的,他打断尹照的话道:“我干这行也不是什么新手菜鸟了,知道有多危险,你们放心,我不会拖后腿,我自己的安全,我自己能担责。”   他顿了顿,扫视了尹照和严殊二人一眼,叹了口气说:“我说话比较直,二位别见怪,你们俩都是普通人,都有一份好工作吧,平时在外围打打配合没问题,随我们深入滇省,恐怕不太妥,那种高压环境,平常人很难承受的。”   他干线人这么多年,见过不少人有一份稳当的正职,出于好奇成为线人,更有甚者如戴家毅,怀着把线人当作真人游戏的娱乐心态,轻浮又轻狂地以为自己把把都能赢。   倒也不能说这样有什么大罪,只是这种不专业的心态,最容易闹出人命,酿成悲剧。   “我和二位不同,没有正经工作,平时和混子没差,无事一身轻。大言不惭说一句,线人是我的天职,”孟舟笑笑,指了指自己,黑黝黝的眼珠闪动着逼人的辉光,“案子压力越大,越危险,我发挥得越好,所以不用担心我,反倒是你们,我奉劝一句,还是退出比较好。”   自称金牌线人可不是吹牛,和他合作过的警方都称赞孟舟胆大心细,古道热肠,又是个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主,戒心再强的牛鬼蛇神,他似乎都能打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出其不意地套话。天生是干这行的。   此时这位金牌线人正用“你怎么能让普通人做这么危险的事”的谴责目光看着江星野,江星野温温柔柔地接住他的视线,摊开双手无奈笑道:“惨了,这家伙有保护癖,你们也被他盯上了。”   孟舟眯起眼睛,故作恶相地瞟他一眼,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是比谁都明显。   这场面看得尹照眼睛微睁,有点明白江星野这个眼高于顶的人,为什么会看上这个男人。   之前听江星野提过那么多次孟舟,但尹照真正和孟舟来往是在行馆试药,或许是因为那次试药情.色的含量太高,尹照对孟舟也蒙上了一层欲望驱动的印象,这种人偶尔帮个忙是撞大运,后续的计划还是少靠他为好。   但现在,尹照有些刮目相看了。   原来这家伙和星星这个疯子一样,脑后有根反骨,且都有“反”的资本。   “孟哥果然快人快语,”尹照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有些话确实直说比较好。”   “不过有些话就不必直说了,”江星野慢悠悠地插话道,“比如说我好丑。”   孟舟心里警铃大作,他什么时候说过江星野丑?脑内瞬间启动自检,终于让他想起那夜台风雨,在顾医生那间破旧的小诊所,他不忍心江星野把嘴咬坏,那么漂亮的唇,就该用最甜蜜的吻保养的,怎么能弄得那样惨兮兮?   心里是那么想的,可那时正在气头上,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你是不知道自己嘴巴烂成什么样了?好丑”……   老天,孟舟此时此刻很想扇过去的自己一个耳光,他这个一生气就口不择言的臭毛病,太坏事了。   他垂着脑袋,丧气得说不出话,手心却倏地一凉,钻进来一只冰玉似的手,孟舟抬起头来,正好和江星野戏谑的笑眼相对,忽然间明白了。   他们俩都是一身的臭毛病,不正好纠缠不休地磨合吗?   “我也觉得有话说出来比较好,”沉默半晌的严殊忽然开口,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我和阿照确实不是专业人士,但星星不仅是你的男朋友,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也知道星星这个脾气,独得要命,朋友本来就少,我们再抛下他,他就太可怜了。”   孟舟本来见严殊开口还有点心慌,这个小严总之前就和自己不对付,一度让人误会是情敌,结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严殊竟然是在开玩笑?!   两位两个人显然习以为常,尹照笑得纵容,江星野则抗议说:“嗯?今天是来开会的,还是来接我短的?”   刚刚还有些沉重凝滞的氛围,因为这一出顿时松动开来,仿佛他们只是在观察和考验朋友的新男友,而非事关生死的卧底任务。   孟舟听着江星野重新梳理了一遍现状和计划,大致明白了他的安排。   江星野的计划也考虑到了两个朋友的安全,最后的这幕剧,尹照和严殊扮演的是制药疯魔的药剂师,和利益熏心的药企老板,虽然重要,但他们并不需要和黎乐山乃至锦绣的核心成员们深入交流,这能最大程度保证他们的安全。   然而孟舟的情况就不同了,作为试验成功的药人,他必须时时刻刻陪伴在江星野身边,随江星野出入锦绣各个场合,一旦露馅,后果会影响所有人安危。   面对这个牵一发动全身的危险角色,孟舟只是挑了挑眉说:“我懂,所谓药人,不就是做狗嘛。”   闻言,尹照哈哈大笑,江星野也忍俊不禁,连面瘫著称的小严总,脸上也裂开了笑的缝隙。   有孟舟这样乐观的人在,四人小会开得笑声不断,尹照笑得卷毛乱翘,手指点着孟舟道:“幸亏那个戴家毅出了幺蛾子,否则孟哥不在该多没意思啊。”   他不提戴家毅还好,一提孟舟顿时脸一垮,斜睨江星野一眼,杀气腾腾地叫着这人的大名:“江星野,你真考虑过让戴家毅做你的狗?”   明明是扮演药人,简化成做狗之后,江星野感觉这实在诡异,他清了清嗓子,一开腔,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咳,胡说什么,好的计划要灵活机动,因人而异的,如果戴家毅没出事……”   “没有如果,从头到尾,只许有我。”   孟舟恶狠狠地斩钉截铁,气势很足,旁人一不留神,就会被他霸道宣言夺走注意力,可江星野留意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东西。   他看见孟舟黑亮的眼睛眸光忽闪,眉心的那道疤皱巴巴的,像永远揉不平似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些微表情和动作,都和什么霸气无关。   也许在爱面前,每个人都会变得有那么一点不确定,哪怕他原本是个多么自信的人。   江星野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柔软地触动着,原来他和自己是一样的。   “看我干什么?”孟舟眉头皱得更紧,“我说得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江星野莞尔一笑,倾身在他眉心印上一个吻,“看你好看啊。”   孟舟:“……”   被大美人夸好看是什么体验?   他觉得自己现在十分有资格上某问答网站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写下来也不过是万字的“啊啊啊啊”。   船什么时候靠岸的,在孟舟的记忆光球里已经流失了,后半程他都是晕乎乎的,下了船回到家,走路还是头重脚轻,姐姐问起,他骗她说,自己晕船了。   孟横哪里肯信,就没听说过哪个东越土著会晕船的,不过她也没有继续追问,给弟弟留了点面子,毕竟孟舟那个傻样,一看就知道——他恋爱了。   她松了口气,拍拍孟舟肩膀说:“和好了就好。”   孟舟转身给了姐姐一个厚实的拥抱:“姐,谢谢你和你那些糟老头。”   孟横一脸迷茫,什么玩意?   事实上,孟舟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各方面都催得紧,他和另外三人上午回到市内,下午又马不停蹄搭上前往滇省的飞机,放下行李落座,个个气喘吁吁。   孟舟靠着江星野的肩膀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休息一会儿,饶是他体力惊人,经历昨晚不同姿势爱的马拉松,又赶上这么密集的行程,也实在有些吃不消。   然而闭眼后,耳边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叫人莫名在意,孟舟睁开眼睛,就见江星野戴着耳机,正在看手机上早就缓存好的花艺视频。   “吵醒你了吗?”江星野弯着眼睛说,“我怕自己睡着,所以声音调大了一点。”   说着他就准备调小一点音量,却被孟舟笑着拦住:“想睡就睡啊,这么用功干什么?难道黎乐山还考你这个?”   “虽然他确实考过,不过我不是为了他,”江星野淡淡解释,“我很喜欢花,喜欢花艺,这并不是我的伪装。”   孟舟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坦诚,脑海里不禁闪过当初他们在花店里的种种,他送给自己的专属服务,还有那枚留在墓园的茉莉花领带夹,最后画面定格在大门紧闭的门面,店内一片凄凉荒芜,孟舟眼神不由得一黯:“可惜花店关门了……”   江星野摇了摇头:“没事,早晚都是要关的,等一切尘埃落地,我重新再……”   他话说了半截,却陡然打住,叫孟舟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难受极了。   “怎么不说了?”孟舟问。   江星野抿了抿嘴,按灭手机不乐意地说:“感觉说出来好像在竖什么flag一样,不吉利。”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年阿咪为什么那么喜欢占卜。   孟舟取笑他:“你还怕这个?”   “你不怕吗?”江星野反问道,接着像想通了什么似的,微微冷笑,“也对,你是金牌线人哦,还说什么案子越危险,发挥得越好。这么厉害,你背上怎么还留了那么多疤?”   孟舟心虚地咳嗽了一声,忙用指头戳了戳江星野转移话题:“好哇你,上次在温泉你提起这些疤的时候,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嫌那些疤痕手感不好?”   “手感?”   江星野微微一笑,手灵巧地绕到孟舟腰后,钻进他的衣摆,沿着腰骶附近上下摩挲,指尖的薄茧剐蹭男人脊柱附近的长疤,脑袋亲昵地凑到孟舟耳畔低吟:“这么长的一条,当时的情况很凶险吧。”   “还、还好啦。”孟舟干笑两声,又是缩肩膀又是拧腰,想躲开江星野的逼问和魔爪。   那一道道疤痕怎么来的,他可不想让江星野知道,平白让人为过去的事提心吊胆。   然而他越躲,江星野越不放过他,修长的手指把住孟舟后退的路,凉丝丝的手掌整个贴上他热乎乎的腰背,像是天然的空调,舒服得他精神和肉体齐齐松懈。   那些微微凸起的疤痕,仿佛为他的身体增加了许多触点,指腹、掌心擦过疤痕的触感,分明又粘连。   暧昧丛生。   “上午才把任务说成什么‘做狗’,一副轻松拿捏的样子,怎么才过几个小时,就不听话了?”江星野的声音那么轻,却重重擂在他鼓膜上,“回答我,小狗,这条是怎么来的?”   孟舟颤颤地按住江星野的胳膊,黑得发亮的眼睛望过来,从鼻腔里哼出近乎引诱的求饶:“别这样,人好多……”   此时已经过了最初登机时的混乱,乘客们稳坐舱内,要么看书看电影,要么闭目休息,安静得几乎只能听见飞机运转的轰鸣,恐怕稍大一点的动静都会吵到众人。   江星野闭了闭眼,他怕再看着孟舟的眼睛,自己会像海滩上那样控制不住的。   再睁眼时,江星野恢复一贯微笑的春风面,他偏过头,放在孟舟腰后的手若即若离,看似要撤走,另一只手则揉捏起对方下巴下方的软肉,呢喃道:“知道人多,还不快点招?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吧?”   被看穿的孟舟老脸一红,他双手攀住江星野的肩膀,冲着美人精致的耳廓自暴自弃地叫了一声,“汪”。 第89章 交颈(二更)   学完狗叫,孟舟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谁知道江星野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捂上他的嘴,眸色深深地警告:“不要随便冲人汪,我跟你正经算账,你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   孟舟嘿地一笑,嘴说不了就用眼神挑衅,到底谁在想些乱七八糟啊?他看某人明明受用得很。眼见自己也挣脱不开,他干脆顺势松松垮垮地靠在江星野的怀里,要不是中间的座椅扶手太碍事,他现在就想躺下去,体验一把“醉卧美人膝”。   身后江星野也松开手,调整了一下姿势,手臂环抱着孟舟,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后背贴紧胸膛的瞬间,孟舟的后脑正好挨在江星野心脏的位置,那处心跳如鼓,心流从二人相接的位置传递过来,不再黑暗冰冷变幻多端,而是脉脉如春水般,源源不断地将孟舟填满。   自从确定关系,孟舟发觉自己黏人的倾向越来越严重,这实在很不猛男,他也想过改正,可江星野的纵容,让他根本下不了狠心。   比如此刻,孟舟安然被圈在江星野的怀里,根本舍不得起身,只是有些疲乏地小声嘀咕:“我哪有随便汪,我就是汪给你听的而已,别人才没资格听。”   江星野的下巴压着他黑色的发顶,在孟舟看不见的角度倏然扬起唇角,贴着这位猛男的耳朵说:“是吗?”   一边说,他那牛奶色的手指钻进小麦色的手指指缝,两色交织,你蹭蹭我,我蹭蹭你,时而贴叠在一起摩擦,像在跳一场无声的舞蹈。   孟舟玩着他的手指,自顾自说道:“你放心,我受了那么多伤,还活到现在,就说明我福大命大,有我在,你flag插再多也不怕,我全给你拔掉,拔完我们再去找那个顾医生,把眼睛彻底看好。”   “好大的口气啊,金牌线人,”江星野掐了掐孟舟的脸颊,笑道,“那我可全靠你了。”   “那当然,美人负责美就好了,脏活累活都交给我。”   孟舟豪情万丈地说完,仰头撅起嘴唇向江星野讨甜头。   江星野却只是笑,垂眸望着他,仿佛天真得没看懂暗示似的。   高空的午后阳光纯粹热烈,透过美人浓密的睫毛,在孟舟脸上筛出毛绒绒的光,叫人莫名痒痒的。   猛男只能啧了一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起身把自己的唇送上门,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甜头。   含着对方的嘴唇不紧不慢地吮着,好像有了名分之后,做这些也不用着急了,他不慌不忙,舌头在江星野的口腔里漫步,到处都是他的领地。   孟舟不那么急性了,江星野反倒有些意外,闭着眼让出主动权,迎来的不是熟悉的暴风骤雨式席卷,而是江南的烟雨,缠绵地润湿每个角角落落,让他体内每个细胞都萌动舒展开来。   手背的青筋悄然鼓起,江星野不禁虎口张开,卡住孟舟的脖子迫他把唇舌递得更深入,仿佛要吞掉对方似的,弯腰更加贪婪地索取。然而对方却像自己食饱喝足了,舌头软塌塌懒洋洋的,一动不动了。   江星野不由得皱起眉毛,不是吧,自己吻技退化了么,居然让恋人毫无反应?他睁眼一看,顿时哑然失笑,猛男孟舟竟然含着他的舌头,睡着了。   看来沙滩那一夜,着实是闹得有些过头了。   *   也不知睡了多久,孟舟恍惚感觉自己脖子有点凉,还以为是飞机空调吹的,他抬起手想盖住脖子,触手却碰到了一圈冰凉的硬物,吓得他一个激灵,醒了一大半。   定睛一看,自己脖子上竟然挂了一个……金属圈。   这下他连最后一点残余的睡意都没有了。   孟舟一头雾水,肚子里有一箩筐的脏话想说,一看环着自己的江星野睡得正香,他忍了又忍了,最后还是忍不住把江星野推醒,瞪着睡眼惺忪的美人问:“这是不是你弄的?”   “嗯?”   刚睡醒的江星野反应有些慢半拍,和他平时那种滴水不漏的姿态大相径庭,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孟舟倒是很想多欣赏一会对方此时慵懒好欺负的样子。   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圈,愤愤地质问道:“这个狗用的圈圈是不是你给我戴的?”   扑哧一声,江星野笑了出来:“什么啊,这是choker啦。”他合手圈住孟舟的脖颈,补充道:“我专门找人定制的,送你的礼物,尺寸还合适吧?”   一听是礼物,孟舟咄咄逼人的气势弱了一大截,连阴阳怪气听在江星野的耳朵里,都有了撒娇的意味:“什么choker不choker的,我看就是狗圈嘛,你就这么喜欢狗?”   江星野也不回答,笑盈盈地盯着他左瞧瞧右看看,等孟舟被看得心里毛毛的,这人又拿出手机,低头欣赏起相册里刚刚偷拍的照片,眼里盛满了满意。   “照片哪有我真人好看?”孟舟被江星野勾起了好奇心,那东西戴在他脖子上,他始终看不到全貌,只能挤过去,命令江星野打开相册,“怎么,不敢给我看相册啊?是不是怕被我发现有什么不堪……?”   后来的话音被迫卡在喉咙里,孟舟被眼前的照片惊艳得沉默了。   照片里,那根choker通体玫瑰金色,镂空花瓣一环扣一环,组成完整的环状,拱卫着核心的一朵实心满天星,那花花瓣清晰可见,是晶石精工切割雕刻而成,散发着细腻的星芒,仔细看,是和江星野的耳钉类似的款式。   这一刻,花和星凝为一体,看得孟舟目不转睛,他手指一番摸索,找到了颈上略微的凸起,是那颗“满天星”。   整个choker设计简约又独到,仿佛另类的花环,扣在孟舟脖颈上,玫瑰金令他略深的肤色越发迷人性感,T恤领口敞开,精致的项链不像是来圈住他的,倒像是反向催发了孟舟男性荷尔蒙,隔着屏幕都仿佛能闻见那股无法被束缚的气息,在肆意流淌。   哪怕孟舟这样的首饰门外汉,都觉得这设计很好看。   指尖缓缓摩挲着满天星,孟舟喃喃道:“这个你是什么时候找人定制的?”   “你把领带夹留到墓园后,我不是说过你想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吗?做这个工期有点长,所以我留足了时间,”江星野说,“虽然制作不是我负责,不过设计图是我画的,督工也是我,所以应该还算我……”   他正回忆着制作过程,猝不及防就被孟舟抱进了怀里,耳边响起男人的叹息:“你是不是傻,那时候你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会和你大吵一架,做好被我恨的准备了吗?还定制礼物干什么?你就不怕我不收?”   江星野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苦笑了一下:“好像是哦……不过就算你恨我,或者彻底和我断了,我想送你礼物的心意也不会变的,你不收,或者扔掉都没关系。我只是想送你礼物而已。”   “你……”孟舟欲言又止。   在他以为花店的日日夜夜都是一场骗局,怀疑自己不过是江星野计划里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时,这家伙却默默准备了这样一个特别的礼物。   这个明显代表江星野自己的礼物。   孟舟怔怔地意识到,江星野早就决定把自己送给他了,那片黑色的心海,也许波谲诡云,很难看清底细,可那里汹涌鼓动的情意,并不比他坦坦荡荡的这份少。   “我还没有问你,”江星野用下巴蹭了蹭孟舟的肩膀,笑问道,“喜欢吗?”   孟舟点点头,嗓音有些喑哑:“喜欢,喜欢死了。”   两个人静静地交颈依偎,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跨过千万里,到达滇省黎水机场上空,夜幕垂落,对面的舷窗上映出他们的身影,几乎重叠成一个人,从头发身体里开出点点灯花。   “好美啊。”   坐在江、孟二人斜对面的严殊,几乎目睹了全过程,他们没能买到四人一起的座椅,不过也幸好没买到,否则也许还看不到这样一幕。   身旁尹照稀奇道:“殊殊你喜欢这样的?我也可以啊。”说着尹医生张开手臂,就要来抱严殊,却被他躲了过去。   “重点是拥抱吗?”小严总抱着双臂,冷冷道,“我感觉我们已经没有那样的氛围了,我看你都有点审美疲劳。”   “啊?”尹照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朋友卿卿我我,自己离这么远还惹祸上身了?   直到四人落地,出机舱过廊桥的时候,尹照还满怀仇恨地瞪了孟舟几眼,瞪得孟舟十分莫名,左右审视了半天,也没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过这一看,他却发现了别的情况。   孟舟放慢脚步,收敛起多余的表情,状似无意地擦过江星野的肩膀,落到他身后,轻声说道:“有人监视我们。”   江星野已经重新拿出盲杖,稍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唇角勾起一个愉快的笑,抬手就在孟舟头发上揉了一把:“乖狗狗。”   “咳。”孟舟轻咳一声,挺胸抬头,骄傲地把脖子上的choker露出来。   金牌线人说入戏就入戏,绝不含糊。 第90章 该罚   黎水市果然是锦绣集团的大本营——几乎是一落地,孟舟就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不算黎乐山派来接机的人,光是分布在机场各个角落的眼线,都有十几个。   这样的阵仗,黎乐山没有故意瞒着江星野,他说这是特殊时期的“保护”。   孟舟一度怀疑,可以的话,黎乐山一定很想在飞机上也安插上人,甚至把手伸到东越市去,可惜这位大老板还没有手眼通天到这种地步。   秦知俊的落网,让黎乐山罕见地产生了危机感。他已经将将六十岁,人老了,比起扩张,更倾向于守成,近几年黎乐山已经渐渐退居幕后,近来更是萌发了金盆洗手、逍遥世外的念头,考验了很久秦知俊和养子黎治元,却迟迟定不下继承人的人选。   如今秦知俊被捕,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在船上听闻这些锦绣的秘辛时,孟舟颇有些意外,黎乐山这把年纪,这个地位,居然没有半点子嗣,还要为接班人的事烦恼?放别人身上,他这样的身边早该三代同堂了吧。   江星野解释说,黎乐山身边的确不缺人,但他从小被父母抛弃,很早就在江湖上厮杀,有过几个结拜兄弟,却无一例外因为利益纠葛分道扬镳,所以他不仅对家族和血缘毫无留恋和信任,更觉得儿孙都是来抢夺自己财富权力的讨债鬼。   相比血缘这种靠天然连结作弊的关系,黎乐山更相信自己一手栽培的人,秦知俊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而黎治元是他从多名孤儿中遴选出来的佼佼者,能力强不强倒还是其次,听话、忠诚才是一等一重要。   “那你呢?”渡轮上,孟舟问过江星野,“你在锦绣什么地位?”   江星野想了一会儿,垂下眼帘微笑着说:“我啊,大概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媳妇’呀。”   “瞎说什么呢。”孟舟哑然失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这可不是瞎说,”江星野掰着手指笑,“上头有黎乐山这个太上皇要奉承,中间还有秦知俊和黎治元提防我,下面还那么多人眼馋我,我卡在这不上不下的位置,不就和大家族的媳妇一样,哪个都得罪不起?”   孟舟听得有些黯然,想起之前自己几番和秦知俊周旋,常感觉筋疲力尽,可这些和江星野经历的那些相比,完全小巫见大巫。   他只能安慰道:“现在好了,秦知俊完蛋了,你也松快不少吧?”   “难说,秦知俊虽然完了,黎乐山就要怀疑我了,这次回去,少不得又要开始新一轮考验,”江星野把头沉沉靠在孟舟的肩上,嘴角微勾,“舟哥,我好怕的,你要保护好我哦。”   这家伙,还跟他撒娇呢,孟舟笑着揽过江星野的肩膀,手拂过对方细嫩的脸,正想说“放心好了”,就听江星野轻声续道:“你得保护好我,所以你自己千万不能出事。”   孟舟动作一顿,旋即指尖掐起江星野的脸颊,语气轻松道:“我能出什么事?你刚刚不也说了嘛,你卧底这么久,一直在悄悄架空黎乐山,现在大半个锦绣的人都听你的,还怕个什么?”   这也是江星野最终同意让孟舟加入计划的原因,锦绣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已经被江星野蛀空得摇摇欲坠,就差最后一击而已,按理来说,这次的任务不会太艰巨,只需安抚黎乐山新药效果仍然强劲,让新药厂顺利落地,人证物证俱在,即可一网打尽。   “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孟舟叹了口气,这点不管过多少年,江星野都还和小时候一样,可也正因为他心思重,才会惦记自己这么久,又坚持潜伏复仇这么多年吧。   不过现在看到黎乐山这个“欢迎”他们的架势,孟舟也感觉到,江星野的谨慎和担忧不无道理。   四人落地时间有些晚了,接机的人说大老板体恤他们奔波辛苦,让四人先到酒店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去大老板家中吃家宴。   什么家宴,孟舟撇了撇嘴,一看就是鸿门宴。   酒店是对方安排好的,四人各一间房,黎水市的酒店房间总是出奇的大,显露出一种空间上的豪迈和粗犷,四人互相对了一下眼神,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各回各屋。   虽然黎水市气温比东越市低些,但如今到底是盛夏,孟舟又一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脑子还不停地转,能量消耗巨大,身上早出了一层薄汗。   几乎是一进屋,他就把行李箱丢到一边,衣服脱了个精光,露出全身精悍的肌肉,一头钻进浴室冲凉。   孟舟摘下脖子上的choker,和黑手机一起放到置物架上。打开花洒,清凉凉的水唰地一下冲下来,爽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边洗,孟舟还一边思考明天的鸿门宴。之前他说药人是做狗只是开玩笑,他心里知道,在江星野的计划中,这款新药并不会让人吃了立刻就变得不像一个正常人,活成一条没有人性和智商的狗,跟在江星野这种“培训师”身后汪汪叫,予取予求。   相反,这种药会让人最大限度保持正常的外壳,掩饰内里的腐烂,只有培训师下达命令时,药人才会真的变成疯狗。   也就是说,药人对演技的要求十分细腻。   说实话,孟舟以前经手的任务,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之前他放出了那么多豪言壮语,现在到达目的地了,他不得不打叠起十二分的小心,重新审视自己的演技,多多揣摩,免得拖了其他人的后腿,临时掉链子。   他想得入神,闭着眼睛揉搓着头上的洗发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置物架上,手机屏幕闪了一闪。   宛如希腊雕像般的矫健躯体,此时被一堆白沫包裹,水花落下,那些白沫又被水流冲跑,沿着孟舟背后、身前凹凸的肌肉线条轻飘滑落,带起一阵阵柔软微凉的痒意,仿佛被天使的羽毛挠过一般。   孟舟反手举起起浴球,试图给自己搓背,谁知手还没完全伸过去,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抓住,往后一扭背在身后,浴球也脱手而出,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人压到墙上,鼓.涨的胸口猛然擦过冰凉的瓷钻,刺激得他下意识并了一下腿,一下子不敢动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身后传来熟悉的江星野的声音,声线还是那个声线,只是比平时多出一丝颤抖。   孟舟扭过头,眯缝着被泡沫糊住的眼睛,有点委屈道:“洗澡怎么接啊?”   “连礼物也摘了,”背后江星野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手上力度不减,仿佛他是个被捕的罪犯,“我不是说过,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摘吗?”   “你说过吗?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孟舟想起来了,下机的时候江星野是这么悄悄吩咐过他,他说这根choker不仅是漂亮的装饰物,里头还装有发信器,一旦脱离人体,就会给他手机示警,所以最好随时戴着。   当时孟舟有点不以为然,觉得江星野有点小题大做,并且提醒他说:“这种装备能过黎乐山那边的检查吗?”   江星野却只是抬了一下眉毛,轻描淡写说:“这倒不必忧心,现在你是唯一成功的药人,不知道身价有多‘贵重’,黎乐山都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区区一个安全装置,他怎么会在意呢?”   孟舟被他的形容恶心到:“噫……谁要他含……”   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吐槽,孟舟差点笑了出来,可眼前这个被压制的姿势着实有些别扭,他又笑不出来了,赶紧和江星野解释道:“不是故意摘下来的,我是不想让它浸水,万一弄坏了,那多不好。”   “这个防水的。”身后的人听了他的解释,似乎情绪安定了一些,压制他的力量也没有之前那么大了。   “好啦,这次是我错了,下次我一定不会忘记的,也不会不接你电话。”   孟舟一边说,一边费劲地摇了摇头,想借此甩掉眼睛上的泡沫,这碍事的泡沫,害得他都看不清江星野此时的表情。   但很快他就不动了,因为眼皮上忽然传来湿热的触感,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那毫无疑问是江星野的舌尖,陌生是因为隔着一层白沫,和平时江星野舔他的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同。   更轻柔,更黏糊,更隔靴搔痒,也更钓得人心痒难耐。   江星野细心地舔干净孟舟眼周的泡沫,单手压制的力度虽然小了不少,却仍然保持着男人无法轻易脱身的平衡点,他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这位猛男挺.翘的.臀,说:“之前我就问过你,来了这里你是听老赵的,还是听我的,你说要我和盘托出,才肯听我的。我做到了,可是你呢?没做到。”   “不是,这次是我一时疏忽,我听你的呀,真的……”   江星野摇摇头,他因为担心孟舟出事,来得匆忙,身上的衣服都还是之前那身,此时早被花洒喷出的水打湿,他往后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刘海,露出漂亮的额头,垂眸看着身下之人,手指勾起掉落的浴球。   “怎么办呢,妹妹,你说你是不是该罚?” 第91章 好可怕的男朋友   那一澡洗了很久,或许是怕他着凉,江星野还好心地开了热水。   水雾蒸腾,淋浴房里热得孟舟怀疑自己也化成了水,嘴里叼着江星野塞过来的浴球,随着动作甩出白色的泡沫,落到江星野白里透红的后背上,蜿蜒流淌。   说是惩罚,江星野便真的毫不手软,把他压在瓷砖上来了一次,又翻个面继续。   怒火铺天盖地,尽数灌到他体内,孟舟知道这个看似温柔的家伙是动了真怒,心里既感觉新奇,又有些心疼。   别看江星野好像做了那么多计划,一路调兵遣将,把他们几个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宽慰他们说任务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都放轻松一点,别太紧张,实际上呢……自己只不过和他失联几分钟,就把他急成这样。   可见江星野的压力,全高度压缩在体内,他不能对人说,因为他是军心,别人都可以抱怨、动摇,甚至放弃,他不能。   只有他八风不动,才能保证其他三人的安全。   孟舟浑身颤悠悠的,早就站不住,全靠江星野抱托着,他把头软塌塌地靠在爱人肩上,不再像以前那样拿骚话刺激江星野,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男友的后背,一边喘着,一边咬着浴球含糊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怕”。   江星野动作一顿,眼眶渐红,也只有孟舟会安慰他这些吧。   这些话说出去谁会信呢?   他以前共事的同僚,现在这个毒窝里的豺狼们,谁会相信无血无泪、算无遗策的江警官、江小爷,内心一样潜伏着忐忑和不安。   “如果,我是说如果……”   江星野沉声说着,拿走孟舟嘴里湿得不成样子的浴球,重新开始劳作,加倍地努力,惩罚和奖励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他的低喘声一如既往地招人耳朵,孟舟欣赏着,心脏仿佛在半空荡漾,水声盖住了很多动静,但这些声音他却仍然听得分明。   他总觉得,江星野比自己叫得更好听。   “情况不妙,我就……给你信号,你要听话……逃出去,去找我一个战友……我已经安排好了。”   滚烫的嘴唇贴着孟舟的耳朵,念了一个名字和一串地址、号码,孟舟伸手软绵绵地推开江星野的脸,皱起眉头:“闭嘴……你能不能专心点罚我?嗯?”   江星野勾起唇角,低头品尝男人的胸.肉:“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专心。”   孟舟不知道后半夜自己有没有让江星野专心,反正第二天醒来时他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一行人按时去赴宴,孟舟穿得人模狗样,昨天留下的痕迹都在脖子以下,所以还遮得住,他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坐下,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惹得其他人频频侧目。   不是他想摆谱,是因为大.腿.根都磨红了,肌肉无意识地痉挛,根本并不起来。   昨晚江星野看他后面有点肿了,但惩罚不能半途而废的,所以转道用了腿。   孟舟以前没试过腿.J,昨晚小试牛刀,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回味起来,连破皮的火辣都有种隐秘的快乐,毕竟,江星野给自己的疼,就像眼前这满桌西南佳肴一样,虽辣但好吃。   早前听了那么多有关黎乐山如何多疑狠辣的情报,他脑海里早描补了一些类似教父的形象,可真见到黎乐山本人,发现对方竟只是一个光头圆脑,胖得和弥勒佛似的老大爷,委实让孟舟有些意外。   唯独左眼灰白的,蒙着一层阴翳,似乎是盲的,看上去有些瘆人。   家宴举办的地点,正是黎乐山在市郊的一处独栋别墅,红墙琉璃瓦,乍看俨然是寺庙的模样,里头的装潢也是古色古香,几乎三步就有一座小型佛龛,烟雾袅袅,帷幕四飘,足以让人错乱不知今夕何夕。   孟舟不由想起,行馆那间药浴池,除了模仿摩梭族的火塘之外,还有一座面目不清的佛像。真是可笑,锦绣集团做着这么脏的事,当家大老板却笃信佛教,妄想让佛祖原谅,难道说每个罪犯到老了,都得有那么点寄托?   黎乐山吃饭极慢,所以一桌的人也随他的步调,慢悠悠地吃着。   他不像秦知俊那样喜欢在酒桌上听人奉承,天南地北地胡侃,只是摸摸手腕上挂着的一串润得发光的佛珠,闲闲问起一些家常。   比如东越市如今发展得如何了,江星野在那边过得惯不惯,小严总生意做得如何,尹医生从前在哪高就,又说起他那个国外留学的养子,叫他回来一趟还老大不乐意,现在的年纪人啊,真是一点也不恋家。   任谁听了这些话,都会以为这是一个邻家长辈吧。   可孟舟却眼睁睁看见这个人让江星野又戴上了完美的笑面,捡起每个黎乐山抛出的话题,对答如流,那样的江星野,离他很远。   “星星,”黎乐山叫着江星野的小名,听得孟舟有点反胃,“你瘦了,来多吃点补补。”   说着就给江星野夹菜,江星野也不推辞,只是垂下眼睫道:“为三爷分忧应当的,只是这趟差事没办好,还让秦爷……”   黎乐山当年三兄弟结拜,道上都叫他三爷,他是老小,却是活到最后的那个,能叫他三爷的人,关系也比一般人近。   “哎老秦,我之前就和他说过,叫他别太急着推进那边的业务,他就是不听。”黎乐山摸着珠子,脸上十分痛惜。   江星野叹息道:“秦爷也是为了锦绣好,他听说治元正在美国那边打通市场,少不了要用钱的……”   他点到即止,孟舟却是立刻明白了江星野的用意,秦知俊和黎治元两个人的继承之战,在锦绣早不是摆在明面上的秘密,一方有所动作,另一方必然得做好应战的准备。黎治元若能把锦绣的版图铺到异国他乡去,对锦绣无疑是一大助力,成为接班人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   江星野只需要点明这一点,秦知俊的“急”,就不只是性格问题,而是蒙上了一层争权夺利的色彩,这恰恰正是黎乐山最讨厌的。   果然黎乐山眉心微皱:“难怪老秦那么着急。”   “我说秦总怎么老催着我试药呢,我也和他讲过,现在药效还不稳定,很容易出问题,”尹照瞅准时机,适时加入对话,又看了一眼孟舟,“幸好最后实验是成功的,要不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黎乐山点头道:“我也问过车若了,当时你们逃到山上,也是老秦一意孤行,急于下山,要往小路下山,结果摔下山崖……”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色,又念了几句佛号:“幸好你们逃出来了。”   江星野搁下筷子,安抚道:“三爷放心,秦总是您一手培养,就算醒过来,也不会出卖我们的。”   杀人诛心,孟舟默默地吃着菜,江星野这句话看似为秦知俊说话,实则料准了黎乐山多疑的心思,悄无声息在他心里种下除掉秦知俊才是最安全的想法。   这句话一落下,秦知俊怕是活不长了。   孟舟蓦然想起江星野之前身穿“全民反诈”T恤的滑稽样子,不禁微微勾起唇角,真是好可怕的一个诈骗犯男朋友。   他们这番对答是路上早就准备好的,针对的全是黎乐山的弱点。黎乐山虽然讲了那么多话,却没几句提到孟舟这个药人的,让他都没什么机会搭腔。   但孟舟感觉得到,黎乐山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扫过他,被扫到的瞬间,脊锥骨嗖地蹿起一股寒意,那视线转瞬即逝,带着冷冰冰的审视,一旦要寻,又会消失不见。   显然,这位大老板不愧是大老板,比秦知俊城府深多了,沉得住气。他即便对江星野生疑,也不会当着江星野的面,直接否定他的药人。   而此时此刻,黎乐山的目光终于正大光明地停驻在孟舟身上。   “孟先生在笑什么?”光头老人问道,那只阴翳的灰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笑这么个人,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留在团队里完全是个祸害,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惜的,”孟舟抬头迎上黎乐山的视线,笑容灿烂,“黎老板,我和秦总也算打过交道,如果他是我手下,可能早就死了。”   席面上骤然一静,众人都为他出格的发言惊讶得愣住,黎乐山眯起眼睛,似乎是在估量这个药人到底什么来头,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一个药人,竟然敢说这种话。   “这话,倒是极合我的脾气。”   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厅处传来,孟舟狐疑地循声看去,一个染着张扬红发的青年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他笑着向孟舟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黎治元,叫我Leo就行。”   孟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人就是黎乐山的养子,黎治元。   他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他们几个竟然都没有收到任何相关情报,孟舟心下不由一紧,嘴上倒是自如地回答:“我叫孟舟,大家都叫我老孟。”   黎治元大方地握了握孟舟的手,脚尖一转,扑到黎乐山身上:“爹地,你们怎么不等我就先开席了?”   不等黎乐山回答,黎治元又转到江星野的面前,抓起他的手行了个吻手礼:“野哥,好久不见!”   孟舟的拳头瞬间捏紧了,这自来熟的小屁孩怎么叫得那么亲? 第92章 你喂我什么都吃   “孟哥说得挺对啊,老秦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要不是爸你心软,他早该退了。”   红毛小鬼喋喋不休地夸奖孟舟,说这样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才是可信之人,就像他自己一样。   孟舟听着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红毛小鬼怎么还把自己夸上了?对方越是这样说,他越觉得堵得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故意说那种看似破坏氛围的话,就是为了能在短时间内拉近和黎乐山的距离,引起对方的主意,先“破坏”再“建设”,这在社交场合是十分有效的策略,如今黎治元一来,倒把他的风头都抢过去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坏的是,这个红毛小鬼挤在自己和江星野中间,一个劲往江星野身上贴,一顿饭90%的时间在和江星野咬耳朵,江星野也不躲不闪,还笑眯眯地和黎治元说笑,看得孟舟火大,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满桌子好菜好肉,他的胃却装了满满一袋酸汁,无处排解,只能咬紧牙关安慰自己,江星野的演技有多好他是最清楚的,那些逢场作戏,怎么当得了真?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饭,下了桌一看,尹照和严殊脸上也有几分倦色,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孟舟看出他们想回酒店,这时黎治元还跟个泰迪似的,精力充沛地邀请他们打麻将,尹照和严殊一个说自己精力不济,一个说不会打牌,谢绝了他的好意。   “哎,那不就只剩我和爸爸、野哥了?”黎治元颇有些失落,“三缺一啊。”   尹照笑着推了一把孟舟:“这不还有孟哥吗?他和我们这些书呆子、坐办公室的可不同,精力好着呢。”   “孟哥应该会打吧?”严殊问道。   孟舟点了点头,行走黑白两道,别说麻将了,各种赌具他都得玩,但他并不喜欢赌,甚至可以说很讨厌。   黎治元顿时眼前一亮,眼巴巴望过来:“孟哥,来两圈吗?”   孟舟不答,瞥了一眼红毛,这小子真把这当作一次普通的家族聚会啊?   或许也没错,对他们来说这里是毒巢,待着是心力交瘁的交锋和煎熬,可对黎治元来说,这里是他落叶归根的家,哪怕他只是个养子。   “来就来。”孟舟说。   麻将桌摆在花厅,厚重的窗帘合拢,遮蔽午后阳光的直射,屋里倒开了灯,只是被黎乐山肉山的身躯又挡去大半,在桌布上投下浓厚的阴影。   几尊大型盆栽占据花厅四角,枝繁叶茂得张牙舞爪,也不知是它们的功劳,还是冷气太足,整间花厅凉沁沁的,隐隐能闻见一股微妙的气味。   潮湿,阴冷,还有什么熏香都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刚才餐厅人多,桌上吃饭的,来往送菜的,跟在旁边服侍的,热热闹闹,窗明净几阳气十足,现在只剩他们四个,凉气沉到身上来了。   黎乐山眼神不佳,招手叫专人来帮自己读牌,又拍拍江星野的背,问他要不要也叫一个。   江星野正仔细摸认手里的牌,听见问话侧过头,越发显得鼻梁挺翘,他才吃过辣,玲珑鼻尖沁出一点红,双唇果冻般,像涂了唇釉般娇艳亮光,唇角一动,便流光溢彩。   一看就很好亲。   孟舟重重捺了一下牌,用手指预演亲他的力度。   那边江星野已经婉拒了黎乐山的好意,不料孟舟凑过来自告奋勇:“我来帮江先生读牌吧。”   这话一出,黎家父子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   黎治元摇头晃脑,哗啦啦洗着牌,那头火红的头发涂了发胶,一簇簇像珊瑚一样支起,他肆意扬起眉毛,眉尾的眉钉也跟着表达情绪:“你们这样算作弊吧,摆明要合伙对付我和我爸了。”   江星野微笑道:“就算我们联手,又怎么会是三爷和你的对手?”   黎乐山闻言哈哈大笑:“阿元你好好和星星学学,别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打个牌而已,太在意胜负,就不好玩了。”   黎治元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点头说好好好,空气顿时快活起来,连江星野的笑容似乎都多了几分真意。   也只有黎治元这种二十出头的年纪,做吐舌的表情才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吧,孟舟闷闷地心想,像自己这种奔三的老男人,还长得凶巴巴的,吐舌头什么的,只会让人尴尬吧。   现在网上不都说年下小奶狗最招人喜欢嘛,这个黎治元年纪小,又天生自然熟,黏着江星野哥哥长哥哥短,两个人认识时间又长,在孟舟不曾参与的日子里,江星野和他一定有过自己无法加入的记忆吧。   哪怕江星野身在曹营心在汉,是不得不和他周旋,但看黎治元的活宝样,也很解乏吧。   所以这红毛小鬼不就是天选小奶狗?   草,孟舟暗骂道,江星野果然就是喜欢狗,什么狗都行?那自己呢?   意识到自己越想心情越糟糕,孟舟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锁骨上的项链,想让自己安定下来,这时黎乐山叫的读牌的人却是已经到了,低声叫了一句“大老板”。   孟舟一听这声音有点耳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之前花泉行馆救过的不萨,只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人,形单影只的,他那个情弟弟泽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好在虽然有段时间不见,不萨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脸上甚至养出了一点婴儿肥。   一对上孟舟的视线,不萨的脸顿时绽放出光彩,但很快他被黎乐山揽着腰坐上大腿,那种生动的光彩又倏地熄灭了。   孟舟心里一沉,不祥的感觉笼上心头,他到底还是没能救到人吗?   细思当初在行馆,他自身都难保,只是救不萨免一时的毒药痛苦,却没有考虑过他一走,这两个人会怎么样。   不救,他做不到,可救了,又不顶用,也一样让他难受。   孟舟心中五味杂陈,腰后却伸来一双手,将他圈抱住,清冷的花香从身后袭来,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坐上了江星野的大腿。   “在想什么?”江星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手按在孟舟的腰后不轻不重地一捏,眸子却又恢复了那种无焦点的盲人眼神,既无邪又无辜,“不是说帮我读牌吗?怎么走神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后颈,孟舟被捏得腰眼麻酥酥,他扭动了一下身体,勉强压住喉咙里差点奔逸而出的吟声,心中惊讶江星野怎么这么大胆,斜眼却见不萨也是同样的姿势,被黎乐山按着腰臀,附耳低语着什么。   原来他们的专人读牌,是这么个意思,难怪刚才那对父子看自己眼神不对劲。   “咳,”孟舟清了清嗓子,迅速进入角色,他岔开腿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能坐得更稳一些,转头睨了江星野一眼,手臂环住男人细白的脖子,嘴唇蹭过他的脸颊滑到耳畔,软红.舌.尖轻挑白玉耳垂,“急什么,我还得看自己的牌。”   江星野眸色微沉,掐在孟舟腰后的手拂花分柳般,轻灵地钻进他垂下的衣摆:“我看不见,不要让我等太久。”   话音刚落,耳垂就被孟舟咬了一口,江星野听见男人低声骂了句:“臭瞎子。”   好怀念的称呼。   骂归骂,江星野看见恋人蜜色的颈上浮起一层薄红,被那根满天星choker一箍,越发显出珠光粉的质感,这样的肤色,也只有离得够近,才能看出那一点变色。   这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好风景,江星野不禁唇角微扬,一对下垂眼惬意地眯起,满面春风。   黎治元诧异地看着他野哥竟然笑得如此真切,半点不见平时滴水不漏的商业微笑,这样的真情流露,实在太罕见了。   眼前温柔的大美人,用腿把一个凶神恶煞的猛男架起来,这画面的冲击力,委实有点大,感觉位置颠倒了,又出奇的和谐。   简直匪夷所思,黎治元想不明白。   翠绿的麻将牌在四人手中流转,手感圆润耐抓,牌和牌相撞,敲出美妙的碰音,抓牌打牌都变成一种享受,黎治元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缅甸的天然翡翠制成的。   “碰!”黎治元丢出两张牌,眼睛直勾勾看着伏在江星野身上的孟舟,问的却是江星野,“孟先生这么黏人,莫非也是我们那些新糖果的妙用?”   不等江星野回话,孟舟先出声道:“也许吧,不过我觉得凭江先生的本事,不给我吃那些‘糖’,也一样让人神魂颠倒。”   他说这些的时候,人也不起来,就这么懒洋洋靠着江星野,身上那股煞气尽数收敛,剑眉入鬓,眼角吊梢,黑溜溜的眼珠斜睨过来,竟然有一股天然的风流。   看得黎治元心脏突地一跳。   “这可不行哦,”江星野笑眯眯地亲了亲孟舟的脸颊,“糖还是要按时吃的,不然孟先生难受起来,我会心疼的。”   孟舟主动拿脸蹭着江星野的嘴唇,半眯着眼睛,头不由自主往后仰,坐在江星野的腿上自己摇了起来,一副已经按捺不住的情态,嗓音粗哑地含糊道:“吃,你喂我什么我都吃。”   黎乐山冷眼旁观,暗中和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微微点了点头,脸上表情看起来波澜不惊,掌下揉搓不萨屁.股的力道却变了,惹得不萨脸色顿时难堪起来。   “小狗这么饿吗?刚才没吃饱吗?”   江星野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笑着含住孟舟的口,舌头叩开齿关,扫荡着把糖送入咽喉,边边角角四处巡掠一番,才又重重吮了一口,直喂得孟舟腰下一软,几乎倒进他的怀里,粗声喘气。   他趁机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悄声说道:“今天怎么这么.sao?”   孟舟侧过头,看起来像是急于要吻江星野的颈侧,实则小声抗议:“什么鬼,我这叫豁得出去,演技好!”   脸却已经红透了。   真可爱。 第93章 玩得脏   牌桌上,四双形态各异、肤色参差的手下场搓洗着。   孟舟输了不少钱,但他丝毫不在乎,一掷千金地打了一圈又一圈。   反正钱有老赵顶着,孟舟幸灾乐祸地想,谁叫他怀疑江星野,该他大出血。而且这场牌局本就是为了哄黎乐山高兴,他就算是赌圣,也不能在人家地盘让人家输个底掉。   他只需要当个牌技烂,气呼呼给江星野读牌的吉祥物就够了。   虽然江星野和黎治元也好不到哪去,都自嘲今天风水不好,只有被喂牌的黎乐山赢得最多,那张佛像般的脸,被金钱的光芒滋润得笑容满面。   “哎,我怎么又输了?”孟舟唉声叹气,抱着江星野的脖子晃了晃,语带委屈道,“是不是你带衰我的?”   江星野轻挑眉梢,正想反驳,不料孟舟直接把脸贴过来,借着视觉死角,和他耳鬓厮磨小声道,“不萨怎么会在这?”   这样紧贴着说话的方式,在其他两个人看来已经见怪不怪,他们相信了孟舟黏人浪荡的设定,只当他又在和江星野说什么骚话,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孟舟扭动间露出的一截麦色的窄腰,和半露的臀上缘。   那些轮廓分明的肌肉,都隐藏着勃发的能量,和锦绣旗下会所那些床上嘤嘤哭叫的美男,是截然不同的性感。   “不萨的事说来话长,怎么,你又想救人?”江星野配合地享受孟舟的磨蹭,他早料到这位救世主会问,不动声色地答完,又扬声说给黎家父子听,“谁带衰谁啊?没大没小,小狗是又想被罚了吗?”   他一说罚,孟舟便想起昨晚的经历,不由轻笑一声,指甲划过江星野后背的衣料,带起一阵细小的刺拉声。   “两个都想,可以吗?”   江星野怔愣了半秒,才明白他刚刚说了什么虎狼之言,这家伙这么喜欢昨天那种惩罚?看来是自己低估他了,以后根本没必要收着。   他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疯狂。   江星野目光失焦,垂落在地,看起来沉浸在某种想象中,又似乎只是尽职地表演一个盲人应有的状态,手却一寸一寸从孟舟的腰上坠落。   孟舟只觉得屁股上一凉,覆上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掐了他臀*一把,疼得他下意识闷声呜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给江星野提了难题,所以不躲。   但孟舟心念电转,依然觉得,解决锦绣和黎乐山固然是首要目的,可近在眼前的不平事也不能不管。哪怕现在做不了什么,做了可能也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他毕竟不是真的救世主——但仍然可以摸清楚情况,试一把。   越深入锦绣,他越理解江星野之前的“冷心”,这样的环境,真要像自己这样时刻共情别人,不仅危险累人,而且愚蠢。   饭桌上黎乐山三言两语就把秦知俊这个元老就地肢解,没留半分情面,失败在他看来已是死罪,至于为什么失败,倒没那么重要。   刚刚这老光头又在牌桌上说,市内其他人在和他抢一块无主之地,谈笑间便抛出一个烫手山芋,静候桌上其他人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江星野和黎治元都没有贸然接下,只是打哈哈哄着给他喂牌。   这位笑得跟佛爷似的大老板,使的都是霹雳手段,他手下必定还有很多像不萨一样的苦命人,沉在黑水里,连求救的信号都无法发出。   但谁又能确保面前落难的人,不是黎乐山另一重陷阱和考验?   孟舟心里清楚,自己能有如此丰沛的同理心,也是因为他并不在泥潭里久待,抽身比江星野容易,这是一种幸福的“特权”,所以不管现在江星野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不会再指责他。   但他相信江星野是懂他的,他会接过他抛过来的球。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默契。   “不打了不打了,”江星野把牌一推,语气里有点无奈的自暴自弃,他拿下颌点了点黎乐山的方向,羡慕道,“到底是三爷会教,瞧不萨安安静静乖巧的样子,多招人喜欢,还给三爷带来那么多好运,不像我这只,哎,牌技这么烂,太败家。”   黎乐山哈哈大笑,亲了几口腿上的不萨,褪下手上的一圈玉扳指,像打发小猫小狗似的丢给他:“活干得不错,拿去玩。”   不萨诚惶诚恐接住,不住躬身道谢。   就听黎乐山笑道:“难得听星星你夸谁,怎么样,把他送你你要么?”   江星野一脸惊喜:“三爷要赏我吗?”   “我说了,活干得不错的人,都有赏,”黎乐山伸出手指,戳向孟舟,“不萨可以赏你,拿他来换。”   孟舟愣住,情势急转之下,他既有所准备,又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拒绝的话在喉头滚动,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   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都做好了暴起挥拳的准备,但江星野搭在他背上的手轻轻捋了一下,示意孟舟稍安勿躁,脸上清澈的笑容不变,声音越发温软:“三爷,别逗我了,小狗还没训熟呢,临时换主人会前功尽弃的。更何况,狗怎么比得上三爷的人呢?”   黎乐山也不说话,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   “而且三爷有所不知,这小狗还有个怪癖,之前在花泉行馆的时候,他就点了不萨和泽彩一起玩,”江星野冷笑一声,把孟舟从腿上推了下去,指着他的鼻子道,“所以他们俩还是熟人呢,这不一见面就开始发*,怕不是又想玩了。”   孟舟被他劈头盖脸一通造谣,却也只能憋了一肚子脏话,憋得脸涨红,倒反而越显得江星野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害臊了。   他妈的,回去再和他算账。   孟舟又偷偷去瞧黎乐山的表情,真是奇了,老光头居然不笑了。   黎乐山脸上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嫌恶。   孟舟没反应过来他的转变,江星野已经顺势歪在黎乐山身旁,总结陈词道:“所以我才厚着脸皮跟三爷您讨不萨,如今孟先生全部身家都在我们身上,就算是训狗,也得给他一点肉星子尝尝嘛。”   直到被送出花厅,站到厅外的院墙下,孟舟仍有点糊里糊涂,江星野这用的是哪个计,怎么黎乐山又同意不萨和他们走了?他真这么好心,听了那番有旧的说辞,便把不萨让给他们了?   倒是想抓着江星野问个透彻,可这家伙打完牌又被老光头叫进去谈话了,自己只好外面等。   院墙上挂下来一排绿玉藤,形似鸟爪的花串,浓绿里掺了一点蓝,清清凉凉地掩去了大片阳光,垂在孟舟肩头,随着他来回走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但孟舟还是很警觉地听见了脚步声渐近。   是黎治元。   那头红发和绿玉藤实在太不相称,孟舟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辣得疼,也懒得和对方打招呼,干脆停住脚步就地一蹲,倒真像只大型犬,等候主人接他回家。   黎治元看得有趣,屈膝蹲在他身旁,没头没脑地说道:“我也觉得人多点挺好玩的。”   孟舟错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夏日空气在此刻凝结了,风都吹不动这片绿玉藤下的尴尬。   什么叫“也”啊?!   他老孟家个个24k纯爱战士,这下名声全被江星野毁了。   孟舟怨气冲天,翻着白眼盯着那些绿玉藤,把红毛鬼当空气。   红毛鬼却不甘寂寞,又说:“我说真的,就我爸好古板,他觉得玩那些的人脏,所以你和不萨,他都不想要了。”   孟舟表情怔愣,他委实没想到,这竟然会是那个老光头的雷区。那家伙看起来五毒俱全,却在这方面有洁癖,真是出人意料。   所以江星野那番话,是专往他软肋上戳,让黎乐山顿时对自己和不萨同时失去兴趣了吧。   黎治元见他想得出神,以为他大受打击,忙安慰道:“你别灰心啊,绝不是因为你条件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嘛。”   野哥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条件差?黎治元这样想着,又重新打量起孟舟,男人仍旧不理他,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盯着数头上的花串,似乎在数里头到底藏了几瓣花。   滇省鲜花随处可见,黎治元实在不明白花有什么值得细看,他觉得孟舟比花耐看多了,这个男人正蹙着眉头,眉间疤痕一挤,便挤走了花厅里的风流态,只剩男人味十足的锋利面孔,扎眼又吸睛。   那头长至肩膀的不羁黑发,看起来毛光水滑,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   黎治元想着念着,不由自主就真把手伸向了孟舟的头发,心中不禁感慨,他野哥真的好擅长训狗,养狗,养得这样好,谁不想要一只呢?   “黎治元。”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黎治元手一抖,刷的一下收了回来,他认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野、野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黎治元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明知他看不见,不知怎么却还是有些心虚,“和我爸谈完了?”   江星野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下人告诉我的。”   他告诉黎治元,轮到他进去和黎乐山述职了,黎治元点点头,匆匆而去,逃跑似的。   “黎治元和你说了什么?”江星野也在孟舟身边蹲下,漫不经心地提起。   孟舟浑然不知刚才黎治元的举动,只瞪着江星野说:“说黎乐山嫌我脏。”   扑哧一声,江星野冷淡的面孔破功,手指插进孟舟的发间,揉了揉他被人觊觎的柔滑头发,笑道:“你还脏的话,我岂不是更脏?” 第94章 莲花淤泥   “嘁。”孟舟不太想搭江姓造谣者的话茬,又本能地不喜欢他这样半真半假的口吻说自己脏,只能发出这样一个短促的气音,明晃晃暗示自己的不满。   江姓造谣者倒是没再多说什么,牵起他的手,拄着盲杖往外走。   孟舟蹙起眉尖,看起来既凶又不耐烦,手却展开五指,反过来包住江星野的手,一步走到江星野前头,抢了他的盲杖不让他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要强得很。   对这样的小动作,江星野只是翘了翘唇角,任他摆布,嘴上微弱地抱怨:“好凶的导盲犬啊,也不知道怎么上岗的。”   孟舟脚步稍顿,绷直的嘴角也不禁松了松:“还能怎么,靠潜规则上岗的呗。”   两个人的手又握得紧了些,穿过绿玉藤的花墙,走进迎客的花木庭院,出来便能看见他们来时的车。   孟舟起先走得很急,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身后江星野道是不紧不慢,走着走着,孟舟发现这个来时没怎么细看的庭院,竟然是个占地极广的花园,而且很漂亮。   刚刚等江星野的间隙,他蹲在绿玉藤下四处观察,相比机场的大阵仗,黎乐山这个宅子守卫并不多,也没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想来是为着刻意表现黎乐山对属下的信任,好歹这里是他的老巢腹地。   庭院内绿树拔起,都是枝繁叶茂的常绿乔木,他认不得是什么种类,只觉得和纪录片里看到的雨林有几分相似,鲜花也多色彩浓艳,花形巨大,招摇得大大方方,和东越市园林里种的花相比,一个是西南野性十足的大美人,一个是江南含羞带怯的小家碧玉。   他们走在石子小径上,绿野中央有一方莲花池,水面上漂浮着朵朵硕大繁复的白莲花,池水却黑得看不清底下,一道清雅飘渺的香气随风送来,沁人心脾。   “虽然网上把白莲花这个词都弄成贬义了,”孟舟望着水珠滚落莲瓣,不由感慨道,“但见到本尊,还是觉得很美啊。”   江星野莞尔一笑:“你们汉人的文人是不是喜欢夸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在我们养花弄花的人看来,下面的淤泥越脏,莲花开得越盛,哪有什么‘不染’,从里到外,根本就是泡着污烂的东西长大的。”   就像他被黎乐山害得家破人亡,却还得滚进锦绣这个泥塘,对黎乐山讨好谄媚,一口一个三爷地叫,帮他协调各方关系,粘合锦绣这个庞大的王国。那些跟着他混的手下看他深得黎乐山宠信,还觉得他风光无限,那个姓秦的则把他当作第二个竞争者,既嫉妒,又垂涎。   “你看这个宅子,修得光明壮大,处处梵音,佛光普照似的,可修建它,还让它如此舒适怡人,是把多少人碾成了污泥?锦绣走到这个地步,这些淤泥又积了多少层呢?”   深不见底啊,而他自己也早就脏得不复从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望着滇省蓝得耀眼的天空,衔住一点午后流光:“舟哥,这样的风景,还美吗?”   如此踩着这潭污泥中走出来的自己,还美吗?江星野自嘲地笑笑,老赵让他监视自己,是没错的。   孟舟蹙起眉尖,直觉告诉他江星野说的不是风景,他想要反驳,可一看江星野的眼睛,一时又忘了语言。   世上怎么会江星野这种人?看着轮廓柔软好欺负,一双美目平时云淡风轻得近乎漠然,下垂眼倦怠得装不下任何人。   可某些时候,那双眼就会这样幽深地望着你,静静的,却又极动荡,有什么东西在瞳孔深处卷起琥珀色的漩涡,将人绞吸进去。   感觉要死了,却又从那死里喷薄出勃勃的生命力。   谁看过那样的眼睛,会不把自己所有奉上呢?   很难吧。   孟舟心跳得厉害,但大脑还算争气,找回了他自己的思路:“我倒觉得不必想那么多,风景是美的,花也是美的,这些自然造物人家美得好好的,是人类赋予了太多有的没的涵义,它们想必也很烦我们。”   江星野先是一愣,接着忍俊不禁,笑得实在撑不住,几乎是笑倒进孟舟怀里。   孟舟没奈何地扶住他肩膀:“我讲话这么可笑吗?”   “不是啦,”江星野笑得满面胭脂粉,“就是觉得自己老想着你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很好笑。”   孟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大概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但我想说的是,污泥是污泥,花是花,你是你,你才不是那些东西养出来的。”   “可……”   “我知道做卧底有多难,”孟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星野的眼睛,“我也见过不少警察为了取信那些恶人,不得不忍着恶心交出投名状,要么为了拿到证据,使些不光明的手段。江星野,我没你想那么脆弱,会受不了这些。”   “哪怕你辞职不干警察了,你也一样在用职业的高标准要求自己,”孟舟顿了一下,思索片刻声音放轻,“不对,你的标准,或许比那些还高,所以你才总是苛求自己,觉得自己脏。”   一番话说得江星野怔怔的,自己那点隐藏得极深,平时他都意识到不到的自弃,竟然被孟舟一语道破,好像心口的一个水泡,被一针扎破,脓水流出来火辣辣的,却很痛快。   孟舟把自己的手按在他心口上,郑重其事地说:“可你明明救了很多人不是吗?不萨和泽彩,不就是你救的?何况只要这次成了,这里的淤泥也会有铲尽的一天。”   江星野垂下眼帘,眨了眨眼睛:“可现在不萨还是在这里受苦,我当初开的条件就是他和泽彩只能走一个,你不觉得我很坏吗?”   他样子低眉顺眼,伏低做小的,话却说得极顺,显然准备很久。孟舟白眼翻上天,知道这人是故意拿这种话刺激自己,试探他会不会和以前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暴跳如雷。   “是哦,你可太坏了。”孟舟轻叹一声,手指粗暴地掐住江星野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黑珍珠般的眼睛坦荡地映出池水的波光,“让我猜猜你是怎么坏的——中毒的人只有不萨,他要解毒,就必须留下来,顺便安插在黎乐山身边,方便行事,至于泽彩,他早早离开,就不怕被黎乐山利用他胁迫不萨,对不对?”   江星野嘴唇微张,听孟舟娓娓道来,眼睛越发酸涩难忍,像一个洁癖拖着满身泥泞走过长路,终于发现一汪清泉,不忍弄脏泉水,那泉水反而当头泼下,妥帖地洗净他,包裹他。   “但不萨待在这,仍然少不了被黎乐山折磨。”江星野开口已经带上了鼻音,他压下喉咙的梗塞心想,虽然当初他和那对情侣商量时,是不萨主动提出留下帮忙,但黎乐山哪里是好对付的,不给他甜头,他是不会释放出一点信任的。   所以江星野知道不萨回来这里会面临什么,对黎乐山这种男女不忌,还信什么双修的人来说,即便年老体迈,也多的是手段玩弄一个人。   孟舟不以为然道:“今天你造谣我和不萨玩过那些,黎治元说他那个便宜爹最讨厌这种了,所以黎乐山以后应该都不会动他了吧。这不是挺好?你怎么还自我检讨起来?”   “你还说呢,”江星野用手指戳戳男人柔软的胸肌,“那种情况下,我只能想到这种办法了啊。”   孟舟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聪明着呢,随机应变肯定没问题。”   “我聪明吗?我倒觉得你才聪明,应该很多人都想让你加入正规军吧。”江星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手指蜷缩了一下,轻车熟路地滑入爱人胸肌的夹缝里,隔着薄薄的夏衣缓慢摩挲。   “我当然聪明啊,只是懒得想那么多,我还是想保注自己头发的。”孟舟一边说一边被他弄得痒死了,索性两团胸肉骤然缩紧,遏制江星野继续乱蹭,看他细白的手指顿时陷进去,抽不出来,也不能乱动。   哈哈,哑火了吧。   谁知道——   “呜,”江星野咬住唇角望着孟舟,眸子里一片水光,“舟哥,你jia.疼我了。”   孟舟愕然,脸霎时通红:“……江星野!你他妈脏的是这种地方吗?”   他一边骂,一边扬手要揍他,江星野早笑着躲开,手腕一抖甩出盲杖,那根白色的长棍便灵蛇般拐到孟舟腰后,啪的一声,打在孟舟的屁股上。   这一打,力度很轻,但是侮辱性极强。   孟舟一下子想起昨天在浴室被罚的画面,这会儿屁股还条件反射地传递羞耻和爽感,脸上身上都跟蒸熟了一般,肤色再深也挡不住了,气得他羞愤道:“你再这样闹,小心那个黎治元又……!”   “黎治元怎么了?”江星野收回盲杖,表情像吃坏了什么东西,“他还说什么了?”   孟舟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脸上还留着残红:“也没什么,他好像盯上我了,说什么他也觉得人多点好玩。”   “好玩?”江星野咬着牙啃噬这个词,冷笑道,“玩他爹。”   那样一张美丽脱俗的脸上吐出这种粗话,观感又奇妙又莫名觉得爽快,孟舟爱看江星野的温柔表皮,也喜欢剥下他这些软皮,露出里头那个刀头舔血,当过兵做过警察,硬朗得有点粗野的里层。   “不过我觉得他想的人多更好玩……”孟舟眯起眼睛,“也包括你。”   他坚信叫哥哥的,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他想得倒挺美。”江星野微微一笑,拉起孟舟的手继续前行,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哎?”孟舟故作惊讶,“我还以为你会乐意呢,人家野哥长,野哥短地叫了很多年吧,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我见了都觉得那头红毛跟什么韩国爱豆似的,你就一点也不动心?”   江星野抿了抿唇,绽放出一个灿烂得有点吓人的笑容:“动啊,我现在杀心动得可不得了。” 第95章 手牵手   一辆流线型的低调宾利,风驰电掣地驶离荒谬的黎氏庄园。   车开得又快又稳,司机还是孟舟的“熟人”,之前那个跟在秦知俊身边的车若。江星野说他现在也是自己人,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这什么极速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孟舟暗自乍舌江星野收买人心的手段,都不用按年计算,从他们重逢的春雨绵绵,走入盛夏滇省暴晒的紫外线,许多事都已经翻天覆地。   曾经作威作福的秦知俊躺在病床上当活死人,他的手下弃暗投明对江星野俯首称臣,不萨也从小可怜之一,变成了近身服侍黎乐山的眼线,而自己则从被江星野搜身火起的客人,摇身一变,正大光明枕在江星野的大腿上,做他耽于美色的小狗。   车窗开着,因为孟舟喜欢吹野风,裹着草木气息的风掌拍在男人英俊的脸上,拂动他散开的头发,孟舟听着江星野温声细语告诉他,黎家庄园那些植物是按寺庙的规格种下的佛家“五树六花”,连那绿玉藤的花语都是——忏悔。   “哈哈哈哈那个老光头,以为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寺庙,种些花花草草,就能洗涤自己的罪恶了?”孟舟从没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难怪秦知俊能跟他这么久,两个人都是一路货色的虚伪。”   “人老了,容易迷信。”江星野勾起嘴角,手指埋在孟舟的黑发间,缓缓揉动,“做了亏心事的人,总得找点别的寄托让自己好过点,我听说道上还有人每年都捐大笔钱建桥铺路,明面上都是什么大善人。”   自古至善至伪,大善人即是大恶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孟舟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被这帮人恶心的,还是江星野手法太好,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伸手捞住江星野的脖子,把人拉下来附耳笑道:“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咱们是不是可以来个美男计?我们联手挑拨他们父子?”   江星野只觉得自己额头有根筋在跳,耐着性子说:“黎乐山都对你没兴趣了,还挑拨什么?况且……”   他的小狗,怎么能容忍别人染指?哪怕只是想想,他都受不了。   孟舟没等他说完,遗憾地叹了句“哎,可惜”。   可惜什么啊,江星野那根筋突突地跳得更厉害了:“果然我就不该带你来。”   他本以为孟舟虽然是药人,但明面上身家过硬,带资加入锦绣,不至于沦为低级玩物,但没想到黎家父子比起钱和药效,好像对孟舟这个人更感兴趣,打量他的眼色都是看货物的浑浊眼色。   恶心得他想吐。   早知如此,他就该把这个男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给看。   江星野知道孟舟打的什么主意,既要坐实药的效用,又要让他们记住他,从不萨身上转移注意力,全然没想过,这样会把他自己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就如当年在学校,他来夺自己手上的刀,也浑然不顾白刃划破他的掌心。   或者这傻瓜也想过,但他仍然选择这么做了,他相信有个冤大头能兜住他所有骚操作。   不幸的是,江星野就是那个冤大头。   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想骂人,可揣着这份孟舟毫无保留的信任,又丢不开手。   花店的你来我往,行馆的翻云覆雨,他们靠的就是这样背靠背勇于交付的信任。   “别啊,你怎么能不带我?去哪都带上我,听见没!”孟舟色厉内荏地命令完,见他不理睬,手往上一伸,摸到江星野软嫩的耳垂,讨好地捏了捏,声音低下去,“我不是你的小狗吗?小狗怎么能离开主人?”   江星野冷笑一声,拍开他乱捏的手:“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小狗?既然如此,刚才随便演演也就得了,演那么诱人干什么?”   “诱人?有吗?”孟舟挑了挑眉毛,“如果不是黎治元透露出那个意思,我都没想那么多啊。”   毕竟他全程眼里只有江星野,也只有看着他的时候,那些原本生疏的勾人演技才真实可信。   演之前,孟舟也不知道最终效果会如何,也担心会不会太拙劣而被人看穿,可当他望向江星野的眼睛,脑海里便自然浮现二人曾有过的日日夜夜。   那些滚烫交缠的记忆,穿心透骨,促他金刚铁骨般的身体软成一滩融化的糖画,黏糊糊,热腾腾,缠绕着江星野。   一想到那些,孟舟的脸又有些热,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他扭头把脸埋进江星野的腹肌,手臂圈住男人的腰,轻声道:“诱没诱到别人我不知道,我想诱的只有你这个漂亮星星而已。”   江星野一愣,拳头瞬间捏出青筋,眼睛闭了闭,却还是没忍住,一把把孟舟从怀里捞起来,擒住他的手腕,把人按倒在座椅上,身下招人的狗男人竟然还是笑着的,笑得艳红软舌在咧开的唇缝里放肆弹动,他实在看不过眼,两片唇堵了上去。   有液体从嘴角挂下来,像是蜜。   江星野吃掉了他的蜜,很甜,可是还不够,怎么都不够。   风那么大,可他为什么这么热?   前排的车若听着后排传来的响动,虽然不出所料,见怪不怪,但仍然尽职地提醒:“江爷,医院还去吗?”   医院?   像是催动了什么诅咒,江星野骤然清醒,热潮褪去,他从孟舟身上起来,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去。”   才从狼窝里出来,他也想休息休息,可有些事宜快不宜迟,逃不掉的,还是得去。   “去医院做什么?”孟舟还赖在座椅上不肯起来,半路刹车太不爽了,抬起手臂挡住他嫣红的嘴唇,“我……还不需要去医院吧。”只是略肿了一点,不至于大动干戈看医生吧?   江星野被他逗笑,只是笑得有些疲惫:“想什么呢,是去医院……看我妈。”   闻言孟舟登时从座椅上弹起来,胡乱擦嘴整理起衣服。   这、这就要见家长了吗?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啊!   *   忐忑了一路,但真到了医院,走入黑压压的人群,闻到空气里幽幽的消毒水气味,那些遗留在孟舟记忆里的沉渣,重新返上心头,芜杂的心绪沉下去,酿出药水般苦涩的味道。   入目的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陌生的是相貌,熟悉的是表情。焦躁绝望,挣扎逃避,在孟远帆病重的那些年,他看到的、长出的,也是那样的脸。   “阿姨现在情况怎么样?”孟舟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可有些话又不得不提。   “脑积水,前段时间做了手术,刚度过危险期。”江星野表情淡淡,好像没有多余的力气。   说完他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嘴唇抿紧歉然道:“啊对不起,我忘了提前和你说一声……你不乐意的话,我……”   习惯背负所有安排好一切的人,显然还没有适应,自己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需要报备和商量的恋人搭档。   说着江星野便要撒开孟舟的手,孟舟脸色一沉,指节用力得发白,把他的手抓回来:“江星野你自说自话什么啊,我还啥都没说呢,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乐意?”   江星野垂着目光,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逼着走,我也不想逼你,如果你觉得太快了,或者很沉重,可以……”   “行了行了,”孟舟打断他,拉着人往住院部走去,“都走到这里了,还说这些?而且……”   他深深呼吸,把医院这饱含人间味道的气息吸入鼻腔,灌进胸口:“我爸当年也是脑积水……我们得抓紧时间。”   江星野心里一空,一句脑积水孟舟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用他费力解释什么。   上回阿塔舅舅在电话里说,江娜珠几度病危,手术抢救回来人也常常昏迷,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江星野才想趁她清明的时候,带孟舟来一趟。   “那些脑脊液科的医生,都是把做手术当作刷业绩的手段,吊着人一口气,能治好个屁啊!”   阿塔舅舅的抱怨还言犹在耳,像他这样常年生活在老村寨的老一辈,视手术为洪水猛兽,宁愿吃药甚至回家等死,也不肯开刀,更何况这还是在要命的脑袋上拉刀。   江星野花了好大力气和舅舅解释了治疗方案,说了很多好话感谢舅舅的,安抚对方暴躁的情绪。   他在外边步步惊心,没办法常来医院探望江娜珠,护工虽然请了,可总得有亲人陪在身边,外婆年事已高,也就只有这个讨厌的舅舅能托付。   他得说许多话,陪很多笑脸,事情才能顺利推进,小时候尚且可以不高兴就甩人脸色,大了身上的枷锁越来越多,于是江星野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假,焊在脸上,成了他的标志。   但今天从车上下来,江星野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就这么把倦怠又淡漠的自己暴露在孟舟面前,也不用多费唇舌,只是握着孟舟温暖干燥的手,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听他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那是真不懂事,没心没肺,嘴巴又快,我爸住院,我妈整天照顾他不得闲,就让我买外卖去医院给她送饭,我说‘让孟横去,我讨厌医院,到处都是死人味道’,把她气得暴揍了我一顿。”   江星野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实的揶揄笑意:“那你很活该哦。”   “是啊,我都想揍。”孟舟也笑。   那是小学快结束的时候,孟舟去医院太多次,好像已经把一生上医院的份额都用光了。   到了后期,他不肯再去,不敢看那个曾经可以轻易托起他去够紫薇花的爸爸,陷进白色的被窝里,身躯干瘪得仿佛已经躺入棺木的尸骸。   他害怕看见那样的爸爸。   或许是父子心灵相通,孟远帆趁着清醒的时候对妻子说,别逼小舟来医院了,会吓到孩子。   后来妈妈果真不让孟舟再去医院了,再见到爸爸已经是葬礼上。   葬礼那天他哭得很厉害,大张着嘴嚎啕,毫无形象。小小身躯被磅礴的悔意撕裂,热腾腾的心啊肝啊,仿佛争先恐后地要喉咙口呕出来。   到现在孟舟依然还是讨厌医院,可他牵着江星野的手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害怕走进父亲病房的小孩了,他有力量,也可以给爱人力量。   他拉着江星野踏进江娜珠的单人病房,越过早来一步的尹照和严殊,朝那个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露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   “阿姨您好,”他说,“我是您儿子的男朋友,我叫孟舟。” 第96章 孤零零的赤裸   第一眼见到江娜珠,孟舟就明白了,江星野的美貌从何而来。   即便她已经上了年纪,又被病魔折磨得面颊凹陷,鬓边生出白发,身躯微微佝偻,两翼肩胛向后吐出,眼角还有不少细纹,可只要和她望过来的秋水目对上,那些老态、病态便会轰然消散,叫人只记住那双岁月也消磨不了的眼睛。   美得让人心惊。   孟舟看得呆了一呆,又转头瞅瞅江星野的眼睛,太像了,不由心里叹服遗传的力量。   他一进病房就先声夺人,江娜珠也是愣了一愣,才笑着眯起眼睛,声音有些虚飘:“孟……舟?”   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她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大好,你能走近些吗?”   视力下降是脑积水常见症状,孟舟心里一沉,但脸上仍保持着清爽笑容。   如果探病的人也愁眉苦脸,病人的心理压力也会很大。   他刚要走近些,江星野已经抓起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直接摁到了床边上。骤然拉近的距离,是江星野沉默的宣告,黑色的睫羽半阖着微微颤抖,却出卖了他掩藏的紧张。   “阿咪,”江星野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沙哑,“他就是我和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人。”   江娜珠是土生土长的摩梭女性,在摩梭的母系社会中,女人的自主权很大,所以即便备受争议,她还是义无反顾和外族结婚生子,跑到遥远的江南生活。但要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的,对她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于湛波被害后,母子俩相依为命,是最亲近也是随口一句话便会在彼此身上留下血痕的关系。他们聊过,吵过,冷战过,关于他的取向,江娜珠始终谈不上接受良好。   之后江星野不顾江娜珠的阻拦,走上于湛波的老路,入伍,从警,江娜珠气他擅作主张,又怕他落得和父亲一个下场,那段时间母子俩吵的架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性取向反而成了缓和母子关系的小事。   江娜珠笑他,说要出柜出柜,怎么嘴里念来念去的都只有一个学长?她从没见过那人,江星野也不提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该不会这个暗恋对象压根就是编出来骗她的吧?   江星野并不解释,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个学长就是给于湛波打工的孟舟,他喜欢的是那个救过自己,分自己零食的学长,而不是后来被于湛波挂在嘴里,比自己更得于湛波宠爱、更像他儿子的“小孟”。   他偏执地把孟舟一劈为二,一半是他的暗恋对象,一半是分走他父爱的敌人,试图用那一半的敌意,来抵消自己对孟舟的渴望。   压在他们母子身上的压力已经够多了,爱什么的,只能缩到角落里。爱……也没那么重要吧。   暗恋就这么沉酿在心里,无人知晓地发酵,直到他再次踏上东越市的土地,在餐厅混沌的黑暗中握住孟舟的手,顿时银瓶乍破水浆迸,他的天平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暗恋肆意泛滥,醉得他无法自拔。   他才知道在完整的孟舟面前,自己是要疯的。   “阿咪不能随便叫的,”江娜珠听了江星野的话,表情有些古怪的疑惑,琥珀色的眼珠子转了转,“你又是谁?长得真好看,像我儿子一样漂亮。”   那一瞬,江星野听见了自己血液冰冻的声音,脸瞬间煞白:“我是……”   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变得很遥远,喉管嗬嗬作响,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哎呀,珠姨,你别吓唬星星了,他会当真的!”尹照实在是看不下去,叫破江娜珠的伪装。   他和严殊刚刚才陪她聊了近况,江娜珠虽然有些虚弱,但人清醒着呢,说话清晰,反应不慢,一见他们就猜出他俩关系,问了半天两个男人在一块的点点滴滴,严殊好好一个冰块脸,都被她的朴实直白闹了个大红脸。   江娜珠问这些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实在是她这个儿子什么都瞒着她,他为什么喜欢男人,又为什么对那个学长念念不忘,她这个当妈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连终于把他那个学长追到手这种大事,都是尹照告诉她的。   所以一见江星野这副“人已经带来了,你看着办”的态度,江娜珠就灵机一动,干脆随口骗他一骗,煞煞他这臭脾气。   江娜珠睨了尹照一眼,嗔怪道:“尹医生你评评理,这种十天半月不来看我一次的儿子,会忘记都是很正常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江星野的表情,却见漂亮儿子瘦了不少,下巴尖尖,仿佛也生过病似的,呆愣的脸上眼圈微红,眼睛还是直的,显然还没缓过来。   江娜珠有点惊讶,感觉自己玩笑好像确实开过头,正要安慰,却见孟舟不由分说把江星野揽进怀里,抬手捋着江星野绷紧的后背,轻言细语地说:“假的啦,哪有妈妈会不记得自己孩子的?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碰上这种事,脑子就停转了?”   仿佛变戏法似的,江娜珠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点也不乖的儿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渐渐松了肩背,塌在人家身上,好像他原本就嵌在那人身上似的。   她这儿子从小心思细,性格倔,和他爸、他舅这些男性亲属仿佛天生水火不容,参军、工作也没见他对哪个战友同僚青眼有加,所以他说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江娜珠总觉得他在骗人。   可这个孟舟看起来十分不一样。   江娜珠仔细端详起这个自称她儿子男友的冒失鬼,忽然笑道:“小孟长得可真精神呐。”   老一辈人不会那么多夸人的形容词,一句质朴的“精神”听在孟舟眼里,便是至高无上的评价,他立刻喜笑颜开,凑到江星野耳边说:“听听,你妈妈夸我呢。好啦,别躲了,大老远回来,总不是为了和你妈妈置气吧?”   江星野伏在他肩窝,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还是没动作。   孟舟想把这人推开,江星野却单手死死扣住他的腰,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却背着人漫不经心地揪着他的发尾,扫过他麦色的后颈,凉丝丝的痒。   “我看上的人,谁不夸?”   江星野尾音上扬,像翘起的小钩子,勾得人脚趾拱起,热的吐息黏在孟舟被空调吹凉的颈皮上,仿佛立时要凝出水来。   孟舟一时恍惚,大逆不道地想,他们不应该在医院这种地方,该在床上。   忽然,江星野松开他抽身站起,孟舟反应不及,仍然虚张着怀抱,可怜巴巴地望着江星野走到床头,细细问起江娜珠的病情。   江娜珠一听儿子问得这么细,就开始头疼,苦笑着说“到底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江星野也不和她争,只是微笑着与她对视,最后在对视中败下阵来的,总是江娜珠。   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把笑当作攻击和防御的武器,只要他勾起嘴角,好像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听他舅说,有时看见他笑都觉得瘆得慌。   “就这个病,来去都是这样反复,没什么好说的。”江娜珠讲完自己情况,把矛头对准孟舟,“倒是你这个姓孟的男朋友,我怎么好像在哪听过他的名字……”   “咳,他名字普通,觉得耳熟也很正常,”江星野突兀地清了清喉咙,“阿咪你现在还需要静养,不要劳神想东想西。”   “我名字普通?”孟舟挑眉道,“我跟你说,别看‘舟’这个字简单,那可是我爸翻诗集,特意连着我姐的名字一起取的,哎,那诗怎么念来着……”   奈何他墨水有限,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起来是哪首诗,不料江娜珠却笑吟吟指点迷津:“‘野渡无人舟自横’,对不对?”   孟舟呆了一呆,惊喜地拍了拍大腿:“是、是这句没错,阿姨你怎么知道的?”   江娜珠咯咯笑着,眼睛弯起来的时候,母子俩更像了。好不容易笑完,她把拇指和中指抵在一起搓了搓,一本正经地说:“算出来的。吃午饭的时候我用鸡骨卜了一卦,卦象说今天会有好事发生,这不,你就来了。”   她说得十分真诚,孟舟不由自主就信了,被长辈如此夸赞,他的脸颊爬上一丝暗红,好像有点明白,江星野继承的可能不只是美貌。   “哎,珠姨——”尹照大惊小怪地发难,“我和殊殊也是千里迢迢来看你的,我们难道就不是‘好事’了吗?”   江娜珠笑道:“尹医生,我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没有新鲜感啦。”   这话把尹照气得当场扬言要立即买机票离开黎水市,旁边严殊赏了他一个肘击,说:“正经点。”   “我很正经地在生气,”尹照哼道,“一个二个,一会儿说我审美疲劳,一会儿说对我没有新鲜感,我走,我走总行了吧。”   江娜珠笑眯眯地瞧见那个从进门就冷着脸的严殊,扑哧一声笑出来,被尹照逮个正着,两个人又开始为一些看起来没营养的东西吵吵闹闹。   真有活力啊,她倒在背后的靠枕上心想,年轻真好,她笑着笑着,竟有些气喘吁吁。   江星野见状赶紧上前查看她的状况,江娜珠却摁住儿子的手,趁机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男朋友,就是以前跟在你爸屁股后面的那个小线人吧,他爸爸和我们家还是旧识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也不告诉他?”   身后孟舟也加入了尹照和严殊吵架的漩涡,他似乎是想当裁判,为这对一个月吵十几二十次的情侣,主持一个公道,让他们安静一会儿。   可那对情侣的帐哪里算得清呢,他这一加入,局势反而越发混乱,孟舟仿佛陷入泥潭般,无法脱身。   趁着恋人被绊住,江星野帮妈妈掖好被角,抬手摸了摸江娜珠瘦削的脸颊,幽幽低声道:“阿咪,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太嫉妒了啊。”   他嫉妒于湛波夺走了他的阿咪,又对孟舟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却对自己那么苛刻粗暴,可他又偏偏子承父业,到哪儿都逃不过于湛波的阴影。   所以哪怕只能拖延一时半刻,他也想斩断自己和于湛波的联系,只以孤零零、赤裸裸的自己,站在孟舟面前。   他不是于湛波的儿子,他只是江星野。 第97章 爪牙   到底还是精力不济,江娜珠在江星野的服侍下,躺回了病床,清减的病美人沉入被窝,仿佛一朵泸沽湖上的白色海菜花,随时都会随波消逝,不知去向。   探病的几人也都安静下来,互相对了对眼色,差不多该撤了。   临走时,江星野嘱咐她安心养病,等他了结了俗务,再来看她。   江娜珠微微苦笑,什么俗务,她倒希望江星野真去做些普通人烦恼的俗务,而不是拿自己青春和性命去赌复仇。   可是“儿大不由娘”,以前身体健旺的时候自己都管不住他,如今跟个废人似的拖累他,还有什么立场管?   她没有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只是掐了掐江星野没什么余肉的下巴,笑道:“要按时吃饭睡觉,你看你,瘦了这么多,下巴都能扎人了。”   “哪有。”江星野别扭地转过脸,自己都这么大了,阿咪还把他当小孩。   孟舟难得见江星野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心里一动,拍着胸脯向江娜珠保证:“阿姨你放心,以后他吃饭睡觉都由我来看着,绝对把人养胖。”   说完他的脑海依稀浮现江星野中学时胖过的模样,好像那会儿江星野还有个“流氓兔”的外号,别人叫他流氓兔是满怀恶意,孟舟想起这个外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只肥肥的卡通兔子,丧丧的,很可爱。   就像江星野一样可爱。   以前见网上说,觉得一个人很帅很好,那还不算什么,觉得对方可爱,那才完蛋。那时他还觉得这说法荒诞不经,现在落到自己头上,还真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   “好哦,”江娜珠笑呵呵地把孟舟的手拉过来,覆在江星野的手上,“未来就拜托小孟了。”   孟舟浑身一震,这是……托付的意思吗?   他有些不敢相信,警方的S级任务自己都能眉毛不皱一下地接下,可是面对一个母亲的嘱托,手上的重量竟然让他有些颤抖。   孟舟下意识地看了江星野一眼,却发现恋人的表情也有些怔愣,嘴唇嗫嚅,估计江星野也没想到只是带人来看看,他妈却直接给了这么一大份肯定。   江星野回望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似乎在无声地反问孟舟:“你确定吗?不要勉强自己。”   什么啊,在他心里,自己就那么容易被责任吓跑吗?孟舟心里有些不平,可转念想想,好像也怪不得人。   面试都要看过往工作经历——他就是因为没经验,所以没有正经公司要他——何况是感情这么亲密的关系。   往日他谈恋爱,只图一时爽快,看对眼就在一起,不高兴就分开,潇洒是潇洒,却也从没感受过紧密相连、怎么也分不开是种什么滋味。   他以前蛮忧心和别人挨得太近,一有风吹草动牵肠挂肚,样子软哒哒的很不硬汉,情绪开关握在别人手心,一点也不帅。   可自从遇见江星野,他给自己套的硬汉壳子,便碎得七零八落,像在外流浪的恶犬,对外人逞凶露出獠牙,却对某个人学会了翻肚皮撒娇,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要害。   江娜珠的手很凉,也没有多少力气,和他妈车祸后虚握着姐弟俩的手交代遗言的感觉很像。   孟舟心悸地回想着,泪意涌出又被他逼了回去,一个“好”字还没出口,粗野的男声乍然在门口响起。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江星野,你当这里是集市啊?”   江星野脸色一沉,转过身时,脸上又填上了笑容:“阿塔舅舅,我正要找你,你去哪了?护工呢?”   他们几个人在病房待的时间不短,护工就算临时不在,也早该回来了。   阿塔张了张嘴,话没说上就先打了个酒嗝,他脸色通红,原本和江娜珠有几分相似的脸,因为常年喝酒无度,眼珠浑浊不堪,像落了灰尘飞絮的香油,额头上沟壑丛丛,看着很显老。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酒嗝,才把话说清楚:“还能去哪,中午总得给人吃饭吧。护工啊,我早赶走了,浪费钱,有自己家人在照顾,还要什么护工?”   照顾?江星野眉毛拧起,太阳穴突突跳着。江娜珠卧床久,末端循环也不好,他安排护工就是想着专业人士方便照料好她,可刚刚他检查阿咪状态,发现她小腿水肿,手脚发凉,根本就没人给她按摩过。   床头柜上还放着中午吃的外卖,虽然是江娜珠爱吃的鸡,可饭盒油汪汪的,菜还剩了一大半,江娜珠显然被腻得不行,吃不完也没人给她收拾,就这么晾在那招苍蝇。   何况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阿塔还吃的哪门子午饭?   这叫什么照顾?   阿塔还在喋喋不休说自己照顾江娜珠多辛苦,江星野心中默念,不能在病人面前吵架,压下怒火,抓住舅舅的肩膀,嘴上说着“舅舅我们聊聊”,看似亲热,实则用了蛮力把人往外推。   阿塔的肩膀被江星野抓得生疼,脸色早黑得抹了锅灰似的,但他也知道这小子的厉害,硬来是自己吃亏,一走出病房,他就甩开这个高过自己大半个头的外甥,怒喝道:“推什么推,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长幼,我是你舅舅!”   江星野像儿时一样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手关上病房的门,对阿塔淡淡道:“阿塔舅舅,护工是我请的,花的不是你的钱,你没有权利辞退。”   阿塔啧了一声,被他的顶撞气得酒糟鼻呼呼喘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替你省钱,才辞了护工?”   “我有钱。”   “呸,”阿塔啐他一口,往后退了几步似乎防着他再动手,“你那些钱,我和娜珠不稀罕用,脏。”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来说脏。   舅舅的话像是什么拙劣的笑话,听得江星野觉得有些荒谬,荒谬得他都笑出声来了。   阿塔见他笑,又想起这孩子小时候就和自己不对付,近年来才好些,果然都是装的,现在显出原形了吧。   “心虚了吧,别以为我们这些老人待在村寨里,就什么都不懂,”阿塔冷笑起来,“那个锦绣集团,看起来是卖花的,到处建花田,办厂子,引得寨子里好多年轻人都去里面打工,结果呢……没一个完整回来的。”   酒气薰红的眼睛,在怒火下烧得更热,阿塔越说越激动,手指戳着江星野的胸口,一句一句逼问:“锦绣集团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拿着他们给你的钱,亏心不亏心?还是你也和那些人一样,说是去打工,其实是在会所里卖……”   他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豁然从里打开,一个人影旋风一样从里面卷出来,金刚似的拳头砸上阿塔醉醺醺的面容,把男人砸得飞出去,砰的一声狠狠撞上医院的白墙。   阿塔无力地靠在墙上,酒早就被这一拳打醒了,一道小蛇般的红血拖在他鼻下,他狼狈地咳嗽个不停,咳嗽里又夹杂着孟舟听不懂的摩梭话,猜也知道应该是骂人的。   孟舟无所谓地扭扭脖子,捏捏拳头,高大的身形稳稳站在病房门前,他眼疾手快,早就在出手的那一霎,把门关上了。   毕竟不好让人家病人看见他这么暴力的一面,万一后悔把儿子交给他怎么办?   “不会说话就闭嘴,”孟舟走过去,脚尖踢了踢还在擦鼻血的阿塔,“别以为自己是长辈就什么话都可以说。”   值得尊敬的才叫长辈,不值得的,那叫倚老卖老。   阿塔瑟缩了一下,惶恐地找江星野算账:“你小子居然找打手打自己亲舅舅?!”   江星野本来也还在震惊的余韵中,孟舟出手太快了,他仿佛能从刚才那一幕中,瞥见当年横行一条街的野犬一麟半爪的威风,那时自己没能亲见,如今倒是一尝夙愿。   听见舅舅外强中干的质问,他才回过神来,表情一松,嘴角勾起轻笑:“是又怎么样?”   “对啊,老板想揍你就揍你,”孟舟膝盖岔开,真像狗一样蹲在阿塔面前,脸上表情不用多用力,就已经把恶犬扮演得惟妙惟肖,手指成刀戳着阿塔的肩膀,挑衅地很,“管你是谁?”   阿塔哪见过这种阵仗,慌得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刚刚他们这边动静不小,走廊上人已经有人往他们这边张望了,这给阿塔壮了胆,他擦掉鼻血嚷道:“我们族人最重视家族,怎么养出你这种白眼狼!平时你不在黎水,把娜珠都丢给我们自己逍遥快活,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摆架子?!”   江星野不理他的谩骂,只是淡然指出核心:“阿塔舅舅嫌我的钱脏,不肯请护工,那阿咪的医药费是谁付的?你每天在外面喝酒吃大餐,花的又是谁的钱?”   阿塔愣了一下,脸上渗出汗来,和擦糊的血迹混在一起,融成一种脏脏的棕褐色。   “那是我应得的!”阿塔喊道。   孟舟只觉得自己拳头又在痒了,蠢蠢欲动想再给这个老家伙一点教训,江星野微凉的手却倏然包住他的拳,掌心温柔地摩擦着他揍过人有些泛红的拳面。   是心疼和阻止的意思。   戾气便都消融在这个柔软宽厚的掌心里。   他是他的小狗,也是他的恶犬,他的爪牙为他伸,为他收。   阿塔还在重复“本来就是我应得的”,仿佛多说几句,这话就会变成人人皆信的真理。   “……你知道个屁!护工再亲能亲过我们这些亲人吗?!”又有鼻血从阿塔的鼻孔里流出,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扭曲狰狞。   “娜珠昨天半夜又犯瘾了,被那个护工撞了个正着,她那样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像条狗一样求人家给她买美沙酮,把护工都吓了个半死,不是亲人,谁受得了她那样?啊?你自己不也被那样的她吓跑过吗?!”   美沙酮……孟舟听得愣住,那不是戒.DU.的药物吗?   一墙之隔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江娜珠泪如雨下,枯瘦的手攥紧了被子,恨意烧红了她刚刚还清透如水的眼睛。   该死的黎乐山,该死的白药。 第98章 卑劣而生猛   数月之前,隔着一一扇磨砂玻璃门,孟舟曾问江星野锦绣给了他多少钱让他卖命,他说“钱倒是不多,够救我妈的命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残忍的问题,孟舟恍然发现,自己和阿塔舅舅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一厢情愿,只凭自己单方面的认知,判断他人冷暖。   阿塔刚才的乱吼乱叫,引来许多人围观,好在他们不敢靠太近,因为孟舟站在江星野身前,用自己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遏退了其他人窥视的目光。   “拍什么拍,”孟舟冷冷扫视一圈,瞪着那些看起来准备摸手机拍照的人,“家庭纠纷没见过?”   清官不断家务事,何况是路人,这些人毕竟还有求生欲,没敢真拍。但拍虽不能拍,闲话他们却敢乱说。随便拿手机搜一下,就能知道美沙酮是什么,人群挨着一起,悉悉窣窣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这里不能待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孟舟毫不犹豫揽过江星野的肩膀,一张大手挡住江星野的大半张脸,半抱着他往电梯走。   不想让其他人看清江星野的脸,这样出众的脸和刚才那些话,太容易招来恶意,放任江星野留在这,毫无意外会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受不了江星野被这样对待。   没人想被当众揭开自家的秘辛和伤口,阿塔也是酒醉被打后激怒失言,此刻反应过来,也觉得后悔,可他是舅舅,在摩梭人的观念里,舅舅的地位比父亲还超然尊贵,向小辈低头是天方夜谭。   他只是呆滞地看着孟舟和江星野从眼前离开,想跟过去说点什么,又被孟舟刀子一样直白的眼神逼退。   孟舟一路护着江星野的头脸,像什么大明星的保镖,把人带到地下停车场。   宾利安静地停在微暗的灯光中,车若早走了,只留着这辆黑色的车,成了他们此时唯一的避难所。   江星野只是一言不发,抿着唇微微颤抖,靠在孟舟肩上,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器。   “想去哪,我陪你去,或者你要不要眯一会儿?”打开车门,孟舟坐上驾驶位,又侧过身来想帮副驾的江星野系安全带,动作却忽然一顿,一拍头有些懊恼地说,“忘了和阿姨打声招呼了,哎,要不我再上去和她说一声?”   江星野没有回答,他的灵魂好像不在这里,不在此时,嘴唇微微翕张,像水底的鱼只是在呼吸,但孟舟确信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舅舅其实说得有道理。”   孟舟不想听什么道理,粗鲁地打断,又问道:“你想去哪?回酒店?不过那个酒店是黎光头安排的,嘶。”   “我刚被黎乐山毒瞎的时候,不想活,试过好几次了断自己,都是被阿咪拦下来的,她说她去庙里求了签……你知道她喜欢占卜的,鸡骨头不够她用啊,还去庙里求,签是好签的,解签的大师跟她讲,灾厄全消,前程似锦,所以我不能死。哈,我才不信,可是她信啊。”   孟舟静静地看着江星野,他一旦开始说话,好像便很难停下来,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只是两眼虚焦地望着对面的车灯,说着说着,竟然笑了。   “她信就信了,还逼我信,佛祖都说灾厄能消,还有大好前程等着我,这眼睛说什么都得治。可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治眼睛?我不知道她从哪弄来那么多钱,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只关心自己看不看得见。”   “我们辗转很多地方治眼睛,不记得多少年了,我都习惯用盲杖走路了,她却一直不肯放弃。后来我们遇到了尹照,他说他可以试试。死马当活马医,随他折腾,这一折腾,还真给他治出效果来。”   “阿咪高兴极了,说等我拆掉纱布,她要化上最漂亮的妆,买一万响的鞭炮给我庆祝。可我拆纱布那天,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阿咪,是警察。”   “警察说,她在会所打工,本来只是做服务员,后来为了钱,去做了陪酒……我才知道原来她的钱是这样来的。一个大老板看上她想让她做情人,阿咪不愿意,那个大老板就故意让人在她水里下药,然后……就闹到需要警察出动的地步。”   江星野抬起淡漠的脸,声调平平地问孟舟:“你应该猜到了吧,那个大老板就是黎乐山。当年我追捕他虽然九死一生,但他也没落到好,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光是整容植皮就花了十几万。可和他结仇的人是我,为什么他报复的却是我阿咪?”   孟舟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胸口火烧一样的灼痛,江星野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砸在他身上却几乎击碎他的骨头。   那些事,光是这样平淡地讲述,已经叫孟舟不堪重负,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人?   他怨自己笨嘴拙舌,竟然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怜惜地用手轻抚江星野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凉的湿意。   “什么灾厄全消,前程似锦?这消法,难道是把我的灾厄,都报应到阿咪身上?”江星野似笑非笑,眼角亮晶晶的,“可我哪里值得呢?她瘾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跑了……你知道吗?就像阿塔舅舅说的那样,我被吓跑了。”   第一次看江娜珠那副人不人、鬼不鬼,流着涎水痉挛嘶吼的样子,江星野回去当晚就做了噩梦。   世上和他最亲的血亲,竟然成了自己的梦魇。   那一瞬,他痛恨自己眼睛是好的,如果眼睛一直是瞎的多好,这样他就不会看见记忆里温柔的阿咪,变成那副模样。   他本该带着阿咪曾给他的那些温暖记忆,一遍一遍在黑暗里重温,直到躺进棺材里,永志不忘。   “都怪我复明了,我不该看见的,”江星野痴痴地笑,抬手抓起孟舟按在他眼下的指尖,放到自己眼皮上,“所以舟哥,台风雨那天,我说你如果希望我瞎,我就刺瞎自己的眼睛,真的不是骗你的。”   “这个世界脏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看了。”   “不要。”   孟舟的手仿佛被他的眼睛烫着了似的,倏然收回,他喉咙哽咽,又重复了一遍:“不要。”   不要放弃去看这个世界。   不要放弃自己。   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活。   孟舟想说的“不要”有很多,可喉结滚来滚去,却滚不出一句别的话,像个只会播放“不要”的复读机,只能死命搂着江星野,用舌吻拭去他湿润的泪,不知疲倦。   他知道江星野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想被自己知道和母亲之间的疮疤吧,这个混蛋常常演戏装弱,可真正痛楚的时候,却不希望被人同情,如果不是阿塔说出旧事,勾出他肚里这些秘密,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旧的泪被新的泪覆盖,在二人紧贴的脸上交织融合,孟舟胡乱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跨到江星野的腿上,重新套牢他。   “江星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孟舟伏在他怀里,像是走投无路般,脸埋进男人胸口,“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喜欢得心要碎了。   这狠心人,倔强鬼,把他心脏都揉碎了,为什么脸上还挂着笑?   爱是什么?是心碎,又从心碎里生出卑劣生猛的欲。   足以把人从腥臭的泥潭里捞出来。   江星野忽然想。 第99章 让我来,你别动   孟舟并不是一个爱把“喜欢”挂在嘴边的人,但如果能让氛围融洽,他也不介意做些让彼此都高兴的事。   从前和蒲禹交往,为了配合娇气少爷,他违心地叫过对方宝贝,满口喜欢你爱死你,说的人不走心,听的人穷开心。   可是面对江星野,他常陷入一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的煎熬,好像无论怎么做,怎么说,都无法百分百表达身体里关不住溢出来的那些喜欢。   他想给他最好的,那些从未给过别人的。   可那些普通的情话,算得上好吗?那些身体的抚慰,够吗?   但如果他连“喜欢”都不说出来,身体的极乐都给不了,又凭什么让江星野不要放弃看这个世界?   孟舟清楚,江星野需要的不是网上那些正义凛然的说教,居高临下的“你应该积极一点,多看看身边的美好”,那些无视他人苦难的发言,只会把人推入更深的深渊。   那就给他喜欢吧。   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最喜欢。   孟舟不停地诉说恋慕,滚烫的爱意都被压缩在车内,鼓胀得仿佛随时要爆炸,轻如鸿毛的语言,变作无数根丝线,将他们绑缚在一起,变成不问世事的蚕茧。   这个蚕茧里只有他们两个,皮肉相贴,魂灵相融。   座椅被徐徐放下,江星野躺在上面,听见孟舟说:“今天让我来,你别动。”   江星野知道这个男人想干什么,光线不好,他视物已经有些吃力,却唯独看得清眼前人的黑眸,被外面的壁灯薄光照出梦幻的波光,好迷人。   他原想告诉孟舟,不用这样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听着那些“喜欢”,那些要把自己拖入黑暗的泥沼,就没那么可怕了。   救他的人不止阿咪,失明时这位学长留给他的短暂回忆,也是牵住他的救命蛛丝。   可孟舟已经上来了,江星野眼睛微眯,他很开心。   ……   这辆宾利内部空间阔大,车顶也高,座椅柔软又有支撑力,施展起来竟然并不会束手束脚。   车内飘散着一股花香,是江星野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中控台上的熏香,说是花香,气味并不甜得发腻,是草木天然的一缕柔香,好像他们不是在车里,而是在花田。   车身肉身一起摇晃不定,孟舟在颠簸中被这缕香勾得飘飘然,呼吸乱得像得了哮喘,他又俯下身叼着江星野的喉结吮着,问美人到底用的哪款香水,这么好闻。   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以前做时空气流通,香味没这么明显,这回密闭空间,香散不出去,攒在车里,刺激得人心潮起伏。   江星野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啊”,说他不用香水。   回答问题就回答问题,啊什么啊,怪好听的。孟舟全身通红,昏头胀脑地腹诽,什么妖精转世,又会“啊”,又自带花香的?   那股幽香更浓了,闻着不是一开始的纯粹,掺杂了一些腥膻的杂质,显得越发诱人。   最后江星野看孟舟也累了,他还是动了。   很温柔,一点也不像他以前疯狂得仿佛要把人生吞的风格,可那样缠绵得像脉脉温泉一样的动法,更让孟舟吃不消。   孟舟汗湿的脸被动地挤撞车窗,印下模糊的痕迹,颈间的金属choker滑溜溜地磕碰玻璃,发出哒哒的响声。   睫毛上沾了汗和泪,显得孟舟的眼睛毛茸茸的,不知道外面几点了,他看着车窗外陆陆续续有人进出停车场,车灯宛如落地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眼,仿佛全程目睹了他们完整的荒唐。   “在看什么?”   江星野的手拿着湿巾,从后面伸过来给他擦拭,没擦一会儿又扳起他的下巴转过去,迫着孟舟和他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在看……”吻毕,孟舟拖长语调,懒洋洋地勾起嘴角,抬起倦目,“星星。”   “哦?还看不够吗?”江星野笑道。   孟舟拿后脑撞了一下江星野的胸膛,凶他:“看不厌好吗?”   江星野下巴抵着孟舟肩窝,嘴里咬着男人的长发,笑声细细碎碎地洒落在他耳边,听得人耳朵缝里都是痒的。   “我们走吧,”孟舟捡起之前的提议,“走得远远的,离这些破事都远远的,什么黎乐山,什么药,什么报仇,都暂时滚一边去。只任性这么一回,也不耽误事吧?”   江星野莞尔:“孟先生这是邀请我私奔吗?”   孟舟斜眼瞪他:“是啊,你敢吗,江先生?”   虽然他常叫江星野疯子,可这个男人的疯,只有在床上对他时才算是抛下包袱,至情至性,其他时候,那种疯都和情无关,是对敌人的冷酷,和对自己的残忍。   对敌人的冷酷,从他让秦知俊变植物人便可见一斑,至于江星野对自己的残忍……违逆心中真实的想法,对那些烂人强颜欢笑,把自己压迫到了极致,难道不是对自己的残忍吗?   没有等江星野给他一个答复,孟舟叹了口气,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一边套衣服一边说:“当初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以为你是小白花落难,还傻乎乎想救你出火坑的时候,甚至畅想过,就这么和你私奔,也不错。”   江星野愣住:“……真的?”   “当然是真的,很傻吧?”孟舟笑出一口白牙。   江星野摇头,无言以对。   自己怀着十二年情愫,所以才一发不可收拾,把孟舟骗到手,但彼时的江星野没想过长久,一晌贪欢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   可那时的孟舟……他以为他对自己是见色起意,因为江星野从来就知道,孟学长喜欢好看的,他们俩正好半斤对八两,一个没奢望过长久,一个本来也没长性,谁知今天真相猝不及防地亮在眼前。   原来没长性的人,比自己更勇敢。   “对不起……”江星野伸手拉住孟舟的衣角,哀哀地望着他,从下往上含住他的下唇,含糊地道歉,“我都不知道……”   “好啦,”孟舟也蹭蹭他漂亮的唇,笑道,“说这些不是为了怪你,只是想告诉你,我陪你去天涯海角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他扣住江星野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毕竟你阿咪都把你交给了我呀。”   “嗯,”江星野唇角绽出点点笑意,“其实我确实有个地方想去。”   满载旖旎的宾利离开医院,驰出市区,向着茫茫大山和森林开去。   或许人都需要一场出走,挣脱身上那些束缚,露出一些不完美,但真实的笑容。   宾利的车窗照例打开部分,没有开空调,清风乱拍面,十分舒畅。   孟舟路不熟,盯着导航握紧方向盘,精神高度紧张,反倒是旁边的江星野,悠哉游哉地窝在副驾驶位上,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这让孟舟很难不瞎想,难道自己刚才想好好抚慰爱人,反而把人给累着了吗……明明往常做完睡觉的那个都是他自己。   他的脸上有点烫,是不是该节制一点比较好?   不过,他看江星野的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也许正在做个好梦。这么一想,孟舟也笑了起来。   前窗落下大片蓝天晚霞,因为位置的缘故,孟舟身处树影下,只有江星野被笼进那片如梦的烟粉雾蓝里,随着轿车前行,那些晚霞也不断流淌,泼在美人白皙的脸上,好似一条条虹彩的鱼,自由游弋。   美极了。   果然是看不够的,孟舟美滋滋地心想。   瞥一眼前方,都是高速公路,一路坦途,他松下心神,不再压抑自己,俯身从江星野的额头、鼻尖啄吻到唇瓣,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和江星野共享一片晚霞。   近看那些绚丽的色彩和细腻的皮肤,越发美得触目,对方毫无防备,像婴孩般怡然放松,孟舟舍不得眨眼,凝视着他,呼吸都和江星野同频了。   听孟横说,养猫的人和猫待在一起时,很容易听着猫的呼吸声安定下来,渐渐进入一种无我的犯困的状态,所以她一直想养只猫,提高自己的睡眠质量。   此刻,孟舟莫名觉得这个心愿自己代替姐姐实现了,江星野就是那个挠得他心尖摇曳,又令他心神安宁的猫。   漫长的公路一线延申到斑斓的天际,这辆车仿佛可以一直开到太阳里去,带着他们,一直在路上。   “你干什么?”   江星野忽然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   孟舟迅速坐正,清了清喉咙,一脸正经地看着前窗:“我们快到了。”   完蛋,他不想只任性这么一回。真是堕落了。   江星野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嗯了一声,拿出手机开始劈里啪啦打字,被晾在一边的孟舟越想越气闷,和这个工作狂比起来,自己金牌线人的招牌感觉都要砸了。   “江爷这么忙啊,”孟舟学着车若的口吻,仿佛自己真是个司机,手指敲打方向盘,语气十分阴阳怪气,“被人偷亲了,还有余力发信息。”   江星野微微一笑,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呼出一口气,靠在皮椅上感慨:“刚才睡得好好啊。”   孟舟被他带偏话题,啧了一声:“这么贵的车,当然好睡。”   江星野却摇摇头,手撑着下巴靠在中控台上,朝孟舟笑盈盈道:“不是因为车,是因为你在身边很有安全感,我才睡得这么香。”   孟舟忍不住想笑,又逼自己压下唇角,装模做样抛给他一个“我很厉害吧”的眼神,嘴上却说:“哦。”   好奇怪,两个不知道睡了多少次的老司机,此时此刻,却沉醉在暮色中,为彼此不含任何欲望的对视感到心惊肉跳,几乎是同时,移开了视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山路崎岖,车已然开不进去,两个人拿上工具和装备,走进黑黢黢的树林。   这里是边境的一块荒地,几乎称得上原始,人迹罕至,手电筒的强光扫过去,照见的是湿润的泥土,枝叶伸展如鬼魅的巨木,和一些绿幽幽、黄澄澄的动物眼睛。   “黎乐山说的那块别人和他争的地,就是这里?”孟舟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开路,肩膀上搭着江星野的手,“我们来这干什么?”   他的语气是满含质问的,毕竟这和想象的私奔根本不是一码事。   江星野笑了:“你这么聪明猜到是那块地,怎么猜不出我们来干什么?”   孟舟翻了个江星野看不到的白眼:“跟着你,我干嘛动脑?要不然我又出力又费脑,不累啊?”   这话好有道理,江星野笑得手中的盲杖都在抖:“舟哥,我算知道你的金牌线人的口碑是怎么来的了。”   和这个人在一起,干什么事都开心,谁会不喜欢他?   江星野刚想解释此行的目的,却陡然停驻脚步,耳朵一动,冷声道:“他们来了。” 第100章 我图他   孟舟没有江星野那么好的耳力,他没有听见什么异响,只听见树叶飒飒,盛夏的风吹到山林里,沾上些许潮湿的凉意,足够勾起警惕的寒毛。   他下意识又把江星野护住身后,自己听不见归听不见,但他盲目相信江星野的听力。   原以为跑出来能和江星野玩点大的,结果这人还是心系复仇,孟舟虽然难免有些失望,但也理解当下什么最紧要。   黎家父子看起来父慈子孝,其实早已生了嫌隙,一个想金盆洗手,却舍不得放权,所谓义子和继承人,不过是替黎乐山做苦工、背黑锅的角色。   另一个也不是傻子,早知道便宜义父打的什么主意。在国外过惯了自由日子的黎治元,哪里还受得了老头子的压制和甩锅。   他们之间的矛盾常年累积,又有江星野温水煮青蛙,耐着性子慢悠悠地拱火挑拨,到如此两父子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只差临门一脚。   “黎治元突然回国,其实也算我怂恿的,”江星野在车上告诉孟舟,“我告诉他秦知俊完了,现在正是从老头手里拿走他的东西的好时机。”   孟舟啧了一声,怪这个城府深的家伙没有提前知会一声,江星野忙解释,他也不确定黎治元是不是真的会来,他只是放下饵料,看黎治元会不会上钩。   所以不光孟舟,尹照和严殊他也没有告诉,如此饭桌上看到黎治元突然出现,大家的反应才那么自然。   黎乐山是最意外的那个,但他脸上不会表露半分,饭后牌局他看起来好像最关注江星野和孟舟,打完牌却找江星野单独谈话,旁敲侧击黎治元怎么会回来。   显然谁都无法得到他百分百的信任。   江星野装作一无所知,话里话外暗示秦知俊这回栽了,也是因为黎治元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产生了危机感才会一时着急,兵行险招。   “好家伙,你这两头骗……”孟舟听了他如何在两父子间虚与委蛇,仿佛自己也身在其中,听得额头冒汗,手指摩挲choker,“走钢丝似的。”   江星野会的水磨工夫,恰恰是他最不擅长的,他是短跑选手,演十天半月的戏还能保质保量,要几年如一日地演,还不如把他杀了痛快。   “这还不够,他们现在隐隐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虽然不稳定,但还不足以决裂,需要有人去按下那个刺激他们的扳机,”那时江星野靠在柔软座椅上,五指捏了捏孟舟的大腿,“舟哥,还是你自告奋勇想用美男计挑拨他们点醒了我,这个按下扳机的人,确实可以由我们制造出来。”   “……等等,”孟舟反应了一下,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你是说,那个按扳机的人,不是我?”   江星野点点头,笑着亲亲他的脸颊:“这种活,不用小狗干,你乖乖的,都听我的好么?”   现在,站在这片边境线上的树林里,孟舟听着渐近的脚步声,看见朝他们包围过来的人群,孟舟什么都明白了。   江星野需要第三方来加速激化那对父子的矛盾,而这些黎乐山口中和他争地的“别人”,就是他想要的扳机。   很显然,江星野不想等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如果这对父子平稳交接,那他筹谋这么多年,不就白搭了?   孟舟不由猜测,江星野想要的也许不只是复仇,他更想摧毁锦绣这个流着毒液的源头,所以他没有选择让潜伏在黎乐山身边的不萨伺机杀人,一来成功率太低,不萨毕竟不是专业杀手,二来,就算成功杀了黎乐山,他的锦绣却还在。   江星野真正的目的,是要让黎乐山和他的锦绣王国一同毁灭。   如此,才不会有更多人变成他阿咪那样。   在被那群包抄他们的人绑起来之前,孟舟暗暗捏了一下江星野的手,他并不是害怕接下来的命运,而是久违地想钻进江星野的心里,和他共享同一种心绪。   他看见那片熟悉的黑海拨云见日,颜色不再像开始那样晦暗,波浪翻滚着漂亮透明的蓝,是踌躇满志,也是跃跃欲试。   太好了,江星野并不急躁,他还是那个按着自己计划来的江星野。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还怕是自己拖累得江星野急躁起来,想快点把这里的事了结。   这一路走来,孟舟已经发现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很少,江星野的掌控欲太强了,他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没人比他了解得更全面,所以越发容不得其他人擅作主张。   大脑无时无刻不在转动,让他连安心睡一觉都成了奢侈,车上的小憩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孟舟想多帮他承担一些,可江星野每次都“放着我来”,生怕他出事似的拦着他。倒不会再误解江星野是不相信自己,因为他对尹照和严殊也是如此。   江星野只是太害怕失去吧,他已经失去太多。   两个人没有作任何反抗,由着那群不明人士把他们带到密林深处的一排老旧木屋。   孟舟认出这些木屋是摩梭族的木楞房,和当初行馆的山寨品比起来,这里的真实很多。   想来这里原本是摩梭族的一处聚居地,留下的屋子数量可观,占地面积也不小,或许是得益于日新月异的经济发展和旅游开发,这批摩梭族离开了土生土长的老屋,搬去了更好的地方。   而这些屋子只能留在密林深处,被他人鸠占鹊巢。   “进去。”   身后的人推了他们一把,两个人踉跄着栽进当中最大的母屋。这间母屋几乎面目全非,没有火塘,没有佛像,屋里显然被人清理扫荡过,空空荡荡,拆除了一切格挡,除了一些打斗的痕迹,没有一点人生活的样子。   看来之前这里的人和黎乐山的人,发生过冲突。   一眼望去,像个少了机器的工厂。   屋里的灯还是老式的,光线昏黄,悬在头顶摇晃。有人从暗角朝他们走来,脸还不及看清,手臂上狰狞的纹身却先一步夺人耳目,孟舟不由睁大了眼睛。   “哟,我让你们带客人过来,又不是押犯人,怎么绑成这样?”那人开口是磁性烟嗓,身段纤细,尤其腰几乎盈盈一握,走路一摇三晃,把风骚二字写满全身,可那一手粗犷花臂,又叫人不敢小觑,“不好意思啊,手下人不会做事,没伤着你们吧?”   嘴上说得好听,但没让人给他们松绑。   这人叫武见青,原先跟着黎乐山的结拜二哥做事,做着做着,就做到人床上去了,成了一干人等的“小夫人”。前不久黎乐山的二哥离奇死亡,这位男夫人哭哭啼啼,转头接手了老头所有产业。   如今又盯上了这片区域,甚至和黎乐山的人直接杠上。   对黎乐山来说,让个来路不明的男的做自己小嫂子,已经是奇耻大辱,这小嫂子居然还来跟自己抢地盘,自己如果真和他针锋相对,也太掉价,所以黎乐山把这事一丢,让江星野和黎治元看着办。   江星野没和武见青绕圈子,点明自己的来意是帮武见青拿下这片地。   武见青讶然,笑着摇头:“小江,不是我不信你,你待在三爷身边这么久,叛他,总得有所图吧?”   江星野嘴唇微翘,眉目含情,他的手被缚住,便用肩膀撞了一下孟舟的肩:“我图他。”   孟舟被他撞得口水卡在喉咙里,差点噎着,其实这话倒真不是假话,但他也是真的想笑,尤其是在武见青面前。   好一个为爱抛弃组织的痴情人设。   江星野显然早打好腹稿,不等武见青细问,便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他和孟舟因药结缘,“缠绵悱恻”、“饱经磨难”的爱情故事。   黎家父子在其中扮演的是棒打鸳鸯,强取豪夺的角色,他们让两个相爱而不得的人伤痕累累,只能借着药物的幌子,躲着父子俩互相舔舐伤口,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决定奋起反击。   说到最后,江星野眼里已经隐隐有了泪光,看得孟舟都要信了。   这家伙以后离开这里,完全可以进军演艺圈吧。   也不知道戳到武见青哪处软肋,这个外号“见手青”的狠角色,居然也眼圈发红,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但江星野并没有放松警惕,最后长叹一口气说:“更何况,我阿咪活不长了,再忌惮那个老光头,有什么意义?青哥,你不会不知道,那老光头是怎么对我,对我全家的吧?我今天没有带任何手下,只带了喜欢的小狗来,我想我的诚意已经足够了。”   这便是江星野编织谎言的厉害之处,虽然诸多不实,但支撑每条谎言背后的感情,却是如假包换。   他对黎乐山的恨,对阿咪的惋惜和愧疚,和对孟舟的心意,都是真的。   江星野又把自己的计划简单概括告诉了武见青,原来他打算佯装自己拿下了这块地,引黎乐山和黎治元孤身前来看他炼药,到时候武见青的人再现身瓮中捉鳖。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武见青抬起手背拭了拭眼下,手拿下时,脸上突兀地露出一个媚态的笑,“事情还没办成,我呀,是个玻璃心,容易想东想西的,所以你们今天就先别走了吧。”   江星野脸色微沉,脸上却也是带笑的:“如果在这里待太久,黎乐山会找我的。”   “我明白,”武见青翘起手指,点了点孟舟的方向,“让他留下来,你去办事,事成之后我自然让你们团聚。”   “那就是没得谈的意思咯。”江星野冷笑道,肩膀撑了撑身上的绳子,“你不会以为这样的手段,就能困住我吧?”   “哎呀呀,小江你急什么嘛,”武见青摇摇头,“这可不像你,我只是想替你照顾这只小狗一段时间而已,你别多心。既然我们要合作,那都得拿出诚意来不是吗?我也让你带走我的心腹,怎么样?”   “不需要。”   那些人再多,又怎么比得过孟舟一根寒毛呢?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无声的角力。   江星野后悔了,他不该把孟舟也带过来,虽然他本意是想展现诚意给武见青,让对方相信自己,刚刚甚至为了展示“药效”,让孟舟表演跪下膝行,但武见青比他所知的还要小心,到底是低估这人了。   大脑不自觉地开始描摹最糟糕的情况,江星野的额头渗出冷汗,他怎么样都好,但是孟舟不可以出事。   两个人联手从这里逃走的胜率多大?江星野的心里开始计算。   “主人,”孟舟忽然唤道,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去吧,小狗等你。”   江星野猛然回头,却见孟舟肩膀一歪,整个人砸倒在他身上,瞅准机会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武见青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去忙你的计划。”   孟舟顿了顿,唇角微扬:“则枝,这回换你相信我,好吗?”   他心满意足地看见江星野的耳朵刷地一下红了。 第101章 牢笼   江星野神情恍惚,孟舟竟然早就知道他是则枝?!   可当年这个名字孟学长都没用心记过,现在又是从哪里、何时知道了,记起了?   他满心的惊疑、羞窘,勉强维持着表情的完整,心里却在不断质问,自己这个惯骗,居然被孟舟蒙在鼓里这么久?   “你骗骗我,我骗骗你,好玩吧?”孟舟噙住江星野泛红的耳垂,用犬牙轻轻磨着,学他恶劣的样子笑,私语的样子像情人间无意义的低喃,看得武见青腻歪得起鸡皮疙瘩,“哦对,我还有秘密瞒着你,等我出去再告诉你。现在嘛,武见青就交给我。”   还有秘密?江星野眼睫半敛,失焦的视线投向孟舟身下,如果不是手被绑着,他会让孟舟知道,小狗挑战主人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他只是叹了叹气,答应了武见青的条件,要求松绑。   临走前,武见青大方地让江星野挑他身后几个心腹,江星野略一沉吟,微笑着摇头,这些人他都不要。   正当武见青松了口气,江星野却话锋一转,报出一个名字,被点名的人没防备,本能应了一声,正是武见青真正的心腹。   武见青顿时脸色微变,他本想欺负江星野看不见,随便找几个手下让他“挑”,只是他哪里知道,江星野眼明心亮,何况他调查过,早摸清了武见青真正的心腹是谁。   目睹全过程的孟舟强忍笑意,这小子装瞎游刃有余,把人耍得团团转很欠揍,可帅也是真的帅。   江星野揉揉自己发红的手腕,唇角卷起微小的笑涡,“目中无人”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孟舟,有点无可奈何,又有些狡狯,像只遗憾没能饱餐一顿的小狐狸。   那表情,只一眼,孟舟就蓦然皮肉发紧。   盲杖落地,江星野的手却飘然而至,落到孟舟脖子上的choker,指尖敲敲链子,又往上摸到他的喉结,最后抵在孟舟唇上,迫使他微微张嘴,露出幽深的唇缝。   指腹的薄茧揉搓着孟舟饱满的唇珠,时不时溜进唇缝深处徘徊,痒得人想满地打滚。   他说:“别忘了我的话,记得就叫一声。”   江星野说过那么多话,要他记哪句啊?孟舟虽然心里吐槽,却红着脸含糊地汪了一声。   武见青骂了句草,什么玩意,竟然当着他的面调情。   在黎水市,卖药这条道上无人不知江星野的名头,都说他把黎家父子伺候得欲仙欲死,才手握大权,武见青便暗暗将他划为同道中人。   可今日一见,这小子和他交谈不卑不亢,虽然温和,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好像做再脏的事,都和他无关似的,也没有一丝卖弄美貌的自我满足。   江星野看起来并没有把自己的美当回事,可他对孟舟却这么……   好像一个只钓孟舟的妖精似的。   武见青说不出为什么,只感觉心里堵得慌。   *   孟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半人高的笼子,人在里面只能像野兽一样四足着地,要么就一滩烂泥地蜷缩着,笼上还盖着遮光布,黑暗包裹住孟舟,让他分不清白天黑夜,时间流转。   有时候会回想起当初在曙光餐厅和江星野的邂逅,也是这样黑,心里不由得暗暗期待,江星野会再次出现,牵起自己的手,引领他走出黑暗。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动听的声音响起,没有等到那双微凉的手。   起初他还会在心里默数计时,后来数字过于庞大,一不留神,累积下来的数字塔轰然倒塌,没意义,不数了。   其实一开始他不是在笼子里的,是武见青看他很不配合,问什么都是东拉西扯,才把他关进笼子,食水都装进狗盆里,还扒了他的衣服,让他赤身裸体锁在笼子里。   这是羞辱。   对此,孟舟满不在乎地嘲弄:“就这?青哥,我又不是当初那个小孩,还怕露个肉?”   武见青古怪地笑起,声音黏糊得像胶水:“原来你还记得当初,记得叫我青哥啊,小舟,怎么小江在的时候,你就不敢认我呢?”   孟舟被他的嗓音腻着了,有些反胃,觉得自己以前品味可能真的有点问题,或者说,有些饥不择食。   那年他在紫薇街横行霸道,得罪不少人,被于湛波收编之后,才开始有意识地经营起来,慢慢的,跟在他身后的小弟越来越多。   街头混混大都是歪瓜裂枣的二流子,这群人里混进去一个扎眼的武见青,对当时年少的孟舟来说,吸引力不可谓不强。   彼时他又是对探索身体十分好奇的年纪,一来二去就和武见青成了Pao友,白天和其他兄弟一样,晚上凑在一起互相纾解。   孟舟承认,从武见青身上学到不少,对方年纪比他大,是个会教人的,两个也有过背靠背,交付信赖的时期,但——   “那你呢,为什么不拆穿我?”孟舟强行掐断自己的回忆,也很好奇武见青的打算。   自己用来执行任务的金主身份,想来是骗不过武见青的,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武见青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说?我巴不得那小子被你骗进坑里。”   他蹲下来,手穿过笼子的栏杆朝孟舟伸来,孟舟脸色一冷,干脆地避开了武见青纤细的手指。   “小舟,你这是何苦呢?你那个瞎子主人都抛弃你先走了,你还等他做什么?”   武见青收回手,脸上闪过一丝狠色,“也亏他放弃你先走,他要是不这么做,我反手就通知黎乐山瞎子要反他。你信不信?我做得出。但是我后来一想,他要是也留下来,和你卿卿我我的,也太碍眼了。”   孟舟当然信,武见青这个人为了自己不择手段,可以牺牲任何人,他坐牢之前就知道了。所以他才急着让江星野先离开,只要有一个人在外面周转,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末了,武见青又自怨自艾地捧着心口站了起来,似乎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剧情里:“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对不对?所以你不肯和我相认,也不原谅我,对不起小舟,当年我也是情非得已,害你坐牢我也不想的。”   孟舟笑得前仰后合,手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武见青,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早忘了……”   这话不是他逞强,刚蹲大牢的时候,他确实满心都是要宰了武见青的杀念,可随着监狱生活把他日程都填满,孟舟实在没有多余的想法去想武见青了。   孟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那座监狱不只是监狱,也是自己没能去上的大学。他在那里学会了不再傻乎乎地相信一些不值得相信的人,学会了收敛暴力和戾气,却依然会在别人落难时,像于叔那样伸出援手。   武见青是谁?过去的尘埃罢了,擦掉就算完。   他话音刚落,忽然浑身触电一般,急退到笼子一角,原来刚刚武见青绕到他身后,终于得逞摸到了他光裸后背上那条长长的疤。   那条江星野抚摸过,问过孟舟从何而来的疤痕。   “哎,小舟,这条疤……”武见青留恋地收回手,自我感动地哽咽起来,“这疤是你当初为我挡刀子才留的,就让我来抚平它吧。”   草,孟舟气得头发昏,他如果犯了错就该去蹲监狱,凭什么被这样恶心呢!   早知道,他就该勤快点涂姐姐的祛疤膏,或者干脆让孟横介绍医美,把这该死的痕迹弄掉,就不至于在这里被迫观看武见青表演的“深情”。   所以飞机上他才不肯告诉江星野,自己身上的疤怎么来的,这太蠢了,那个醋罐子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武见青来的频率没那么高了,他似乎很忙,但仍抽出时间给孟舟喂药。药是江星野留下来的,他骗武见青说要按时服用,孟舟才不会发狂。   武见青一看那药,长得跟跳跳糖似的而已,不太相信,但道上确实不少药模拟成糖果的样子,而且孟舟吃过药之后,是会对他乖一点。   “忘了那个瞎子吧,我会把你变成我的小狗的。”武见青亲昵地抚摸着孟舟的法顶,丝毫没有发现,一头乱发下的孟舟正翻着怎样的白眼。   但孟舟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暗发泄,他还没有找到机会奋起反击,只能借着江星野给他留下的跳跳糖,在武见青面前演出一个药人该有的样子。   他必须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他现在就是一只为了吃到糖,不惜摇尾乞怜的狗。忍着恶心,听任武见青对他上下其手,让对方放下警惕。   不知武见青是嘴上贬低江星野,心里仍忌惮着瞎子,还是真想对孟舟走心,这期间他只是摸来摸去,倒是没有对孟舟做更过分的事。   但江星野的跳跳糖不是无限供应,总有吃完的那一天,那是属于他们的倒计时。   直到糖吃完的那一天,武见青又一次出现在笼外,他风尘仆仆,急匆匆赶来,像拿到了什么宝物般,摊开手掌蹲在孟舟面前,笑得合不拢嘴。   武见青的手掌上赫然躺着一枚染血的满天星耳钉,熟悉得令孟舟目眦欲裂,他强压住胸腔里翻滚着怒潮,喃喃道:“从哪弄来的?”   武见青愉快地说:“当然是从那瞎子的身上弄下来的了。抛弃小狗的旧主人下场就该是这样,死无葬身之地。”   孟舟嗤笑一声:“这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你不信,”武见青不慌不忙地收好耳钉,掏出手机点开视频,“你自己看。”   视频是低角度的偷窥视角,镜头对准的是那天他们去过的木楞房,离了一些距离,但仍能清晰地看见江星野和黎乐山、黎治元两父子,戴着一批人马进去了。   没过多久,一声枪声划破寂静,转瞬众多枪声乱鸣,间杂着打斗碰撞的动静,孟舟看得目不转睛,眉头紧锁,眉心疤仿佛都要被这股力量挤出来。   轰的一声,木屋爆炸了。   孟舟冷汗涔涔,嘴唇嗫嚅:“不,不会……” 第102章 终章(上)   武见青用一盆水泼醒了昏迷的孟舟。   或许是刺激过大了。把人关在笼子里,又每天给他吃药洗脑,再看那个视频,一般人早就丢盔弃甲了吧,能坚持到现在,也是孟舟天赋异禀。   亲眼看着孟舟从一开始的满嘴没个正经,冷嘲热讽,踹翻狗盆,到后来一点一点软化,话越来越少,变得越来越像他们当年相识的模样,饭也肯吃了,也让他摸了。   武见青很享受这个驯化的过程,鹰是要熬的,有过主人的烈狗也一样需要熬。   “小舟。”武见青隔着笼子呼唤,即时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轻易打开笼子,当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恶犬形象,在他脑海里留下过条件反射的恐惧。   水滴滴答答从孟舟麦色的肌肤流下,被昏暗的光线照成油似的质感,水浸湿的睫毛颤动着张开,一双漆黑到底的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茫然仓皇,那身躺卧也不影响形状的健美肌肉,使笼中人浑身散发出不自知的性感。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舟,想开点,”武见青舔了舔嘴巴,手伸进笼子,捏住孟舟湿滑的下巴,“做我的狗,我会比江星野那个瞎子做得更好。”   孟舟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渐渐聚焦到武见青的脸上。   “为什么……”孟舟嗓音嘶哑,说出的话支离破碎,“会爆炸?……条、条子……”   武见青笑得花枝乱颤:“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我安排的。别这样看着我,不除掉他,你怎么会彻底归顺我呢?”   他太得意了,忍不住站起来陶醉地转了个圈,自言自语说:“动静是挺大,把条子招来也是理所当然啊,不过我还是很小心的,炸药的量没那么恐怖,但也够炸死人了,条子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收尸罢了。”   “不过那不是正合你意吗?你还在给条子打工,对吧?你看我多爱你,帮你提前超额完成任务,回头条子给你发奖金,是不是也有我一份?”   “哈……”孟舟扯了扯嘴角,冷冷看着他的表演,从喉咙里发出一些类似磨嗓子的声响,权当作是笑声,“你爱我?哈哈哈,可是江星野也说爱我的。”   武见青正兴奋着,听到江星野的名字恶向胆边身,冲到笼子前,花臂摇晃栏杆,一张原本颇有几分姿色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我哪点比不过他?我不漂亮吗?当年你也夸过我好看,我那个死掉的前夫,被我迷得都下不来床,现在他的人都得听我的,他江星野算什么东西?还不是栽在我手上?”   孟舟只是斜眼看着他,好像从没认识过武见青,又似乎这才认识了他。   从武见青捏他下巴起,孟舟就感知到了,当年诬陷他毫不留情的人懂得什么爱,他满脑子都是嫉妒啊。   “小舟,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我保证……”   “不,”孟舟打断了武见青的喋喋不休,“我只是真的累了,谁都想当我的主人,江星野,黎家父子,还有你。”   武见青一听,怎么还有黎家父子啊?又不由庆幸,好在一口气把他们都炸死了。他忙说:“我和他们不一样的。”   孟舟歪头看着武见青:“有什么不一样?江星野确实不是个东西,我跟着他,也是因为那些糖,可现在糖没了,我……”   “你别急小舟,他们一死,锦绣就垮了,制药的生意我可以接手过来,他带来的那个药剂师,和合作的药企老板,我都可以吞了,”武见青满眼憧憬,拍拍孟舟的脸,人和钱他都不打算放手,“你的糖,不会断的。”   “……那就好。”孟舟用脸蹭着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武见青,委屈地说,“可江星野都不会把我关在笼子里。”   武见青被蹭得十分受用,可听他这话,就是拿旧主人和现主人比,没有男人受得了这个刺激,武见青不由哼了一声:“我关着你也是为你好,现在外面乱得很,以后肯定不会了。”   孟舟轻笑一下,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行呗,主人说了算,我反正已经这样了。”   说罢他转身背对着武见青,像狗一样蹲坐,留给武见青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男人腰部呈现出利落的线条,那条长疤被水打湿后,越发醒目,几乎灼烧了武见青的眼睛,下方浑圆的臀部肌肉因为蹲坐,显得越发肉感。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条“狗”。   在武见青记忆里,孟舟的身材还是偏少年的身形,他哪里见过这样美丽的肌肉?更何况那时孟舟根本不可能屈居于人……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小舟,我会让你相信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武见青喉结滚动,吞了一口口水,“等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带你出去散散心。”   似乎是为了彻底斩断孟舟和江星野的联系,武见青说到做到,几天后,他便带着孟舟去了那片发生爆炸的木屋。   警方已经撤出那片木屋,新闻上也放出了那场爆炸的伤亡情况,江星野的名字赫然在列。   此时此刻,罪魁祸首的武见青趁夜回到案发现场,得意洋洋地向孟舟展示自己的杰作。   “道上的人都说江星野如何聪明,我看也不过如此,”武见青晃着手里的手电筒,扫过地上的焦土,鄙夷道,“我在外面监视呢,看见他忙着对付那两父子,爆炸之前他们就先起内讧了,压根没发现这里埋了炸药。”   孟舟不声不响,下颌咬得紧绷,他的脖子上仍戴着江星野送他的choker,只是多接了一段长链子,尾端攥在武见青的手里,一路被牵着过来。   真把他当狗啊。   距离爆炸那日过了这么多天,孟舟却恍惚仍能闻见硝烟和血腥味,胸口翻滚着什么,想要吐出来。   他不相信,他从头到尾就不相信江星野真的出事了,哪怕视频看过,新闻摆在眼前,他也不相信。   除非亲眼见到江星野的尸体,否则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信。   不信江星野会败在武见青这种人手上,不信他多年筹谋就这么夭折,江娜珠还在等他回去团圆,尹照和严殊还在等他,和他抱怨差旅费怎么算……   孟舟也在等他。   有多期待见到江星野,孟舟就有多恶心武见青,即便这么恶心,他还是放软身段,哄着武见青把自己带出来。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据说吞噬了江星野的地方。   站在武见青所说江星野当时的站位,孟舟环顾四周,确实如武见青所说,炸药是控制过用量的,所以即时发生爆炸,木楞房仍然保持了勉强站立的框架,没有被夷为平地。   里头多出不少陈设器皿,也都被炸得不成样子,看起来江星野当初引人来时,把这个木屋改造成了制药的实验室,骗取黎家父子的信任。   可惜……都被炸药毁了,木头本身又易燃,到处都是焦黑的火场痕迹,地上还倒着一些烂木头,要从这种地方逃出去,几乎不可能。   孟舟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武见青还在假惺惺地唏嘘:“你看,这就是命啊,我们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打算回东越,没想到你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让我们重新团聚。”   再听他说话,孟舟担心自己要演不下去,直接吐了。   “而那个江星野,从小被黎乐山搞得家破人亡……”   听到和江星野有关,孟舟又竖起耳朵,打起精神:“从小?他不是当警察的时候追捕黎乐山,才和他结仇的吗?”   “哪啊,”武见青同情地看了一眼孟舟,“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你,可怜小狗。”   孟舟冷笑道:“毕竟我只是人家的一条狗而已嘛,想做他的狗的人,多着呢,不过人都没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才说都是命啊,我听说他爸也是黎乐山害死的,当年黎乐山在东越卖药的。你记得我们市那个花泉行馆吧?黎乐山胆子大的啊,药都卖那去了。好巧不巧,有人举报花泉行馆扫黄打非,警察上门,哦好像就是江星野他爹上门查的……”   武见青一边说一边摇头,“黎乐山因为这个扫黄案倒了大霉了,可查他的那个警察,又好到哪去呢?还不是被他弄死了?你再看现在,江星野替他爸来报仇,哎,结果怎么着,两个人同归于尽,命啊,都是命。”   孟舟越听越心惊,当年不正是自己举报的花泉行馆吗……他咽下一口紧张的唾沫,讷讷地道:“你知道的,可真多。”   武见青扬起眉,摸了摸自己的花臂笑道:“那当然,要在道上混,情报不灵怎么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都调查过。”   “……那你知道那个牺牲的警察是谁吗?”   武见青摇头:“这个就不好查了,官方捂得严实着呢。”   孟舟默然,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武见青浑然不知,继续讲自己怎么从江星野的尸体上,拿走了他的耳钉。   孟舟忽然抓住武见青的手,挑眉森然道:“你是说,这耳钉是你亲手从他耳朵上摘下来的?”   “对啊,”武见青恶意地笑着,“他的尸体呀,都炸得面目全非了,哎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人哪,长那么漂亮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   他撒谎,孟舟指腹拂过武见青花臂内侧的皮肤,确定了一件事,他在撒谎。   耳钉不是从尸体上摘的,那能是从哪得到的?这又有什么值得撒谎的?   难道说,压根没有发现尸体?   武见青被他摸得一个激灵,当年他们俩还好的时候,孟舟就很中意自己的花臂,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馋这口,这个发现不由得让武见青有些飘飘然。   他一把抱住孟舟,揽着男人的腰磨蹭着:“你让我放你出来,我做到了,现场你也看过了,够对得起你前主了吧?这里好黑啊,我们回去吧。”   孟舟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手伸向锁骨上的choker,武见青感觉到他的动作,问他干什么,他说既然认了新主,旧主的东西自然要扔了。   这话把武见青感动得欣喜若狂,恨不得自己上手替孟舟扒了,然而孟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的手指飞快地解开暗扣,精致的花瓣choker凉凉地垂在他指间,像一条小蛇,那条加上去的链子显得越发多余了。   江星野临走时摸着那条choker嘱咐过孟舟,要记得他说过的话,孟舟就明白了,千言万语里最不能忘记的是他说这个项链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摘下,因为只要一摘下,choker就会代他发出最紧急的信号。   今天哪怕江星野真的身处地狱,也必须接到这个信号!   孟舟攥紧手中的choker猛地一拉,快得武见青还没反过来,脖子上已经被绕上一圈自己加上去的链子,链条骤然收紧,金属用力割着武见青细瘦的脖子,夺走他甜美的空气。   手电筒咚的一声掉到地上,惨白光乱照在木屋一角,武见青脸憋得红紫,志得意满的神情终于在死神即将降临时,消失了。   那一瞬他回想起当年支配整条街的孟舟,是如何的狠戾,太大意了,他不该叫手下都留在外面,给他们制造什么二人世界。   “你、你……还想坐牢……?”   武见青挣扎破碎的话,没能动摇孟舟,他终于明白了,这段日子美梦般的乖小狗,原来不过是孟舟的一场表演,孟舟甚至不在乎坐不坐牢。   他是真想杀了他。   武见青放弃幻想,猛地高抬腿踢向孟舟的头,孟舟不得不后仰躲过这一击,趁此空隙,武见青缩身后撤,避开孟舟的攻击范围,张嘴就喊:“救命——”   喊完才觉得有失颜面,改成“来人”,“人”字刚说出口,孟舟的链子已经甩到眼前,他竟然把链子当鞭子使,那链子是武见青自己选的,虽然细,质量却非常好,打在脸上极疼。   项链带动链子抡成暴力风车,武见青不得不左支右绌,躲得十分狼狈,在打架上,从前他就不是孟舟的对手,这些年他靠美色上位,身手也疏于锻炼,刚才搏命一踢已经是极限,转眼就被抽得满脸血痕。   他手忙脚乱地摸出衣袋里的枪,却被孟舟一脚踹飞,似乎滚到门口去了。   这时门口冲进来一群武见青的手下,纷纷掏出枪,奈何木屋里黑压压的,一群人拿着手电筒乱晃,只看见两个鬼影乱窜,耳边呼呼风声,这黑灯瞎火的,谁也没办法保证自己的眼力好到能准确无误地瞄准。   只好肉搏。   一群人一拥而上围攻孟舟,孟舟冷哼一声,在街头打架,被人围殴是常有的事,这点阵仗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手握“长兵器”,甩起来这些人很难近身,即时有人躲过去,拿刀来捅他,孟舟也以项链充作指虎,小钵似的拳头直往人最脆弱的地方招呼。   但对方到底人多势众,哪怕被揍得一片哀嚎,也成功拖住孟舟,孟舟心浮气躁,借着窗外一点星光,瞥见武见青飞速跑向门口,急得他猛地踢断近身一人的小腿。   然而又有人扑了过来。   武见青眼见自己终于要逃出生天,眼前突然白光大盛,刺得他眼睛一闭,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踉跄着维持住平衡,再睁眼时,胸口迟钝地传来剧痛,鲜红血液汩汩往外流。   他惊愕地看见自己胸口插着一柄摩梭族的短刀,刀柄上嵌着一枚松绿宝石,被门外天降般的白光照得越发璀璨夺目。   那是江星野的刀。 第103章 终章(下)   他们被埋伏了。   武见青没有想通,剧痛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但他惨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那天他的确通过监控,看见江星野带人走进木屋,也亲眼看见了爆炸,但事后他带人检查现场的时候,只发现大片血迹和几具焦黑的尸体,那个染血的耳钉就是从其中一具身上找到的。   他没有条件确定那尸体是不是江星野的,只是凭耳钉认人,事后官方的公布死伤情况,也证明了他的推测。   可现在,那个本该死去的人,却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温温柔柔的笑,除了一只手臂还缠着绷带,看起来几乎毫发无伤。   门外停着一排警车,荷枪实弹的警察墙似的堵在门口,喇叭里传来警方的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高瓦数的白光照得里面的人和见了光的蟑螂一样,纷纷趁机逃窜——他们那点武器,哪敢和正规军对上?   形势颠倒就在一瞬间。   武见青见大势已去,捂着胸口滔滔不绝的血,大口喘息,痛得往后跌坐在地,视线渐渐模糊:“为、为什么……你、你是老猫?”   老猫是道上对警方卧底的黑称,江星野听了温柔一笑:“我算什么老猫,我只是来报仇的。”   他拿脚踢了一下刚才绊到武见青的贴地圆环,这里刚刚被杂物挡住,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我老家的房子,你们强占了不说,也不检查一下是不是有地窖暗道什么的?”   “不可能……”武见青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手徒劳地撑在地上抓握着什么,“我明明来之前,就叫人搜查过……这群废物!”   他的手下确实发现了地窖,但地窖下气味不佳,没人愿意长待,毕竟不是谁都有江星野那样的忍耐力。搜过一遍便会认为那儿无异常,谁还会那么用心多查几遍?   江星野哦了一声,淡然道:“我也不是一天24小时候都待在那里,等着你们来搜呀。”   从得知他们看中老家这片地开始,江星野就计划好要利用地窖,地窖一共有三个,一个在木楞房的母屋深处,一个在门口,还有一个在院子里,且三个之间有暗门相通,狡兔三窟,不外如是。   木制的房子防火不易,所以建造之初,就做了这样兼具储存和逃生作用的地窖。   “江星野……?”   熟悉的呼唤,立刻吸引了江星野的注意力,他弯起嘴角,抬眼就见孟舟朝自己走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孟舟被外面的白光照得惨白,面颊上有青有紫,还溅了几滴血迹,表情怔愣得有些可怜兮兮。   霎时,江星野心中一软,脸色却沉下来,皱起眉:“他们居然敢伤你……”   话未说完,他一把从武见青的胸口拔出自己的刀,痛得武见青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   江星野表情冷漠,攥紧刀柄还想再多给武见青几刀,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却覆来另一双温暖的手,孟舟从后面抱住他,力道大得不容他从怀里飞走,声音却轻飘飘的,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真的是你?”   “是我。”   江星野任孟舟抱着自己,听身形高大的男人声音逐渐哽咽,转过身就看见一张被泪水和血冲花的脸,他抬起手,捧住这张多日不见的英俊面容,微笑着吻下去:“都结束了,舟哥,你做得很好。”   二人相互扶持依偎,走出残破的木屋。警察与他们擦肩而过,鱼贯入内,将武见青和他的手下尽数逮捕,指挥的警官,正是江星野之前和孟舟说过的那个战友。   他朝他们瞥了一眼,做了个口型:“别乱来。”   看起来对方也很怕江星野对武见青赶尽杀绝,孟舟觉得有点好笑,只是他一夜之内情绪大起大落,现在表情有些失灵,他一低头,瞧见江星野手臂上绷带,不由蹙起眉尖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江星野轻描淡写,受伤于他是家常便饭,“和黎家父子斗,总得付出代价。”   孟舟瞪了他一眼:“他们是……真死了吗?”被江星野的假死弄得没脾气,他现在看谁都像假死。   江星野忍俊不禁:“黎乐山是真的,还是被黎治元暗算的,至于黎治元……”   “我没有输……”   江星野的笑还挂在脸上,听见身后的声音,瞬间煞气布满温柔似水的下垂眼,再转身时,便见武见青被两个警察搀扶着,胸口简单处理过,正盯着他们两个看。   孟舟一瞧这架势,直觉就很不妙,赶紧挡在江星野的面前,挥舞着手臂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活像很久不见主人的热情小狗:“他有什么好看的,看我呀,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你都不好好看看我?”   “呸,”武见青吐出一口血沫子,被孟舟的举动刺得眼酸心苦,笑得十分狰狞,“就算他是你的狗又怎么样,我没输,他身上还有给我挡刀的刀疤呢!”   架着他的两个警察看出情势不对,忙拎着似哭似笑的武见青往警车上走。   孟舟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没法逃,站在江星野面前,看着男人脸上微波荡漾的笑容,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抓心挠肺地想要解释清楚,却见江星野背后的树丛里忽有红光闪动,赫然是有人举枪瞄准,他来不及细想,身体已自发动了起来,手臂一挥猛然推开江星野——   “嘭!”   枪声和呼喊、打斗、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像某种意识流的蒙太奇剪辑,胡乱地充斥着江星野的脑海,有那么几秒钟,他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五感都似乎在一瞬间失灵了。   鲜红的血从他指间不断流失,江星野愕然抱紧孟舟的身体,断续的喘.息在他耳边无力地响起,无限地留恋:“江星野……则枝,看看我……你看得见我吗……”   “我在看,我看得见……”江星野徒劳地重复,“坚持住,救护车就快来了……”   孟舟躺在他的臂弯里,眼神渐渐涣散,身体无意识地抽动着,眼胸口的血洞随之涌出一大团血,任江星野怎么堵,都无济于事。   “奇怪,怎么这么黑啊……”孟舟望着江星野方向的天空,笑了,“我终于进入你的世界了,是吗?”   “不要,你不要去那个世界,”江星野抱起他不知所措,颤抖着亲吻他失神的眼睛,“我已经出来了,你还去那里干什么?给我回来。”   孟舟轻微地眨动着眼睛,好像濒死的蝴蝶最后的振翅,然而无论怎么眨,他依然看不穿眼前浓稠的黑暗。   但亲吻他的嘴唇那么柔软,温暖,让他仿佛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温水中,足够驱除身上彻骨的疼痛和寒冷。   他埋入江星野的颈窝,被温热的泪水浸泡,喃喃道:“今晚……是有星星的,对吗?”   江星野抬头一望,今晚的夜空无星无月,黑沉地压在人的头顶,警车和救护车鸣笛声吵闹不休,这是再糟糕不过的夜色。   “有,超漂亮的星星,”江星野泪如雨下,“你一定要自己来看。”   *   一个月后。   单人病房内,夏风已有几分凉意,拂动雪白窗帘,盲杖笃笃,敲着光洁的瓷砖,像在叩问什么,又似乎是在计时。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学校的走廊上那次,你差点撞到我,还很轻佻地说‘对不起啦,学弟’,那时候我就讨厌上你了。”   江星野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歪着头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盲杖随意地点着地。   “可后来我才明白,那也许也是喜欢的起点。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和阿苦很像,眼睛又黑又亮,一样闹腾,一样没有距离感,一样可以独自逐草追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一道自由自在的光。”   说着说着,他的唇角就翘了起来,笑得十分开怀。   “你要是知道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像狗,会不会很生气啊?本来这次想带你去看阿苦的墓,哪知道竟然一点空没有,现在好了,你干脆躺在床上不理我了。”   “你好过分啊,学长。”   病房轻悄悄,只有江星野一个人自言自语。   “《笑傲江湖》我给你念完了,你觉得接下来念哪本比较好?哎不对呀,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你给我念的吗,怎么变成我出苦力了?”   “你就知道欺负我。”   “对了,在飞机上你不是说想看泸沽湖上的海菜花吗?都怪你睡这么久,花都谢了。不然我们冬天再去,冬天天会更蓝,水会更清。我阿妈,就是我外婆呀,骂我好多次没带你早点去看她,可我们原本又不急于一时,对吧?”   江星野伸手握住床侧小麦色的手掌,五指收拢叠在一起贴到脸颊上,柔声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泸沽湖上荡舟,和阿咪一起去新母屋看阿妈,可以一起听书看武侠剧看电影,或者一起回去找你姐姐,她飞过来看过你,你一直不醒,很伤她的心,我就让她先回去缓缓了……”   “舟哥,别睡了。”   床上的人依然沉睡,深陷在被窝里,只是睫毛微颤,看起来像要苏醒,起初看到这样的反应,江星野会很激动,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些颤动似乎只是证明孟舟还活着而已。   江星野并不感到受挫,他向来很有耐心,复仇如此,等待亦然。这一个月他感觉自己变得很碎嘴,他不知道孟舟会不会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只要孟舟没有醒来,他就会一直一直说下去。   他告诉他案情的进展,开枪射杀他的黎治元也落网了,锦绣被查封,非法药品的源头堵住了……这些大事换不来孟舟的苏醒,但江星野说起自己的一些小事,反而会有一丁点反应。   江星野站起,俯身亲吻孟舟的唇。   没有回应的吻,算吻吗?   他扪心自问,动作却没有停下来,爱人的双唇有些干燥,他便不吝水分,用自己的唇舌帮孟舟润湿。   很快孟舟的唇变得红润,透着水光,江星野满意地点点他的唇,笑道:“很好看。”   他收起搁在一边的盲杖,尽管白天并不需要盲杖指路,江星野却仍坚持把盲杖带在身边,复明是幸运,失明却是常态的隐患,他已经习惯。   打开门,江星野走了出去,他没有发觉背后床上的人嘴唇蠕动,好像没有得到满足。   孟舟做了很多梦,徘徊在混乱毫无逻辑的梦境,不知道身处何方,该去哪里了。   有时,他踏碎红色积水里的一轮月,被谁的刀划伤背脊,又咬牙挥拳回敬;   有时,他踩着缝纫机,被电路电麻双手,背着密密麻麻的法规;   有时,他倒在北方苍茫的雪地里,身下汩汩流着冰川和血液。   更多的时候,有人拉着他的手,走出破败血腥的街道,越过重重高墙,飞过雪原,坠入一片暖洋洋的海水,浮上墙面斑驳的旧实验室,吻着他的唇角,对他说“别怕”。   那人从他嘴里卷走七彩的跳跳糖,吸干他口腔里的甜液,用一双令人无法忽视的下垂眼,湿淋淋地望着他,一遍一遍诉说——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空荡荡的病房,响起孟舟嘶哑的声音,他眼珠迟涩地滚动,缓缓睁开,好不容易才适应满室灿烂的阳光。   吱呀一声,短暂外出的人回来推门入室,看见孟舟从床上坐起,表情震愕。   孟舟朝他眨眨眼,那人便慢慢绽放出温柔笑容,左耳下的满天星耳钉闪闪发亮,怀里捧着一大束层层叠叠的满天星,整个人仿佛融化在光中。   风起花飘,像梦一样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