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不飞   作者:剑止   文案:   裴迁是个冷淡,上床如上班。   周悬是个社畜,上班如上坟。   两人初遇是在酒吧,社畜钓鱼执法太入戏,跟冷淡上了一张床。   清醒后两人都很尴尬,互相指指点点锐评对方的床技。   两人不欢而散,结果却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同时用左脚迈进了同一个世界,同一所市局……   【整天睡不醒的精英攻X看起来像攻的大佬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制服情缘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轻松   搜索关键词:主角:周悬,裴迁 ┃ 配角:江倦,姜惩,孙濯 ┃ 其它:年上,强强   一句话简介:遇到病弱男人一律逼他做1。   立意:爱岗敬业 第1章   渡鸦。   这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肉食类猛禽,通体漆黑,羽毛富有光泽,体型相较于野生乌鸦更大,寿命也更长,通常独栖,食腐。   裴迁手里拿着一枚刻着渡鸦图案的硬币,重复着向上抛起,接在掌心的动作。   指甲与金属碰撞,发出空灵的响声,就算是在喧闹的酒吧里也能让他难得地感受到平静。   “你的黑美人。”   酒保将一杯墨色的鸡尾酒推到裴迁面前,做作地把一根鸦羽作为装饰品插在杯沿,弹开打火机的盖子在杯口轻轻一燎。   高度酒精燃烧蒸发,水面的幽蓝火苗很快熄灭了。   酒保笑嘻嘻地撑着下巴,用打火机有节奏地敲着吧台的桌面,“生命之水兑竹炭,我想不出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每次来都点这杯也不见你喝,能不能给我表演一下?”   裴迁慵懒的目光透过镜片的折射更显朦胧的倦意,说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乖,一边玩去,别耽误我钓凯子。”   酒保撇着嘴,为自己短暂的摸鱼时间没有调戏到成熟帅哥感到遗憾,悻悻走远,把这安静的角落留给了他一人。   裴迁将那杯乌黑的鸡尾酒推到桌沿边,继续抛玩着硬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某个卡座的视线焦点。   “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出个柜还要挨顿痛揍,我是出柜又不是出轨,到底哪个性质更恶劣,老头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年轻人接过旁人刚起开的百威,仰头一口见了底,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周围的狐朋狗友都夸他海量,一个劲地给他出幺蛾子:“要我说,你就生米煮成熟饭,直接把男朋友带回家,你爸又不能强行把你们分开,不然你就是铁渣男啊。”   年轻人目光虚浮,眨眼定了定神,舔着发干的嘴唇说:“这只是个借口,我只是不想结婚,也不是真的喜欢男……”   “就是!你看吧台角落里那个帅哥,一个人喝酒的背影多孤独,多落寞!主动出击,他就是你带回家的理想儿媳!”   “周少,不会不敢跟人搭讪吧!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那么纯啊!”   “你们别乱说,周少纯情着呢,他可是母胎solo,至今还为他素未谋面的另一半守身如玉呢!”   “尊嘟假嘟?那我可赌没跟人牵过手的周少要错过这份摆在面前的爱情了!”   年轻人酒劲上头,被周围的人用话一激,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随随便便在酒吧钓个好看的就能提枪硬干吗?忘了我吃哪口饭了是吧,要钓也是钓鱼执……”   跟他一起来的同伴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周哥,你冷静点,这可不是犯职业病的地方……”   年轻人一把提起他的发小兼同事,凑在对方耳边大着舌头说:“我盯着那人在吧台蹲半天了,不喝酒也不玩乐,反倒显眼,你觉得他像不像……”   “不像不像!”   对方怕他闹出乱子,只想尽快压下他这不靠谱的邪火。   年轻人哪听得进劝,铆着一股倔劲就朝裴迁的背影走去了。   而此刻低头看腕表时间的裴迁还全然不知自己今晚的计划即将崩盘。   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到裴迁旁边,伸手接住他抛起的硬币,一屁股坐了下来,   后者一见是个酒鬼,想提醒对方这里有人,却被扑面而来的酒气呛住了。   对方带着浓重的醉意,舌头不利索地向他搭讪:“帅哥,一个人吗?”   裴迁藏在金边眼镜后的双眼中有星火跳动,用手指尖敲着面前黑乎乎的杯子,“要我请你喝一杯吗?”   “那最好喝点甜的。”   裴迁对吧台里嚼口香糖的酒保说:“给他来杯爱尔兰咖啡。”   年轻人还不满足,“我想要那种……有故事的酒,嗝!”   裴迁挑眉,“好吧,那给他来杯血腥玛丽。”   “谁要喝那种甜腻腻苦兮兮的东西。”   年轻人一把勾住裴迁的脖子,靠近裴迁,压低的声音在吵闹的酒吧里显得并不清晰,“我看你是又有故事又醉人,介不介意……”   在交替闪烁的氛围灯下,裴迁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三十来岁的青年,面容俊朗,眉眼间含带英气,绯红的脸色掩在昏暗的灯光里,做着跟外表极度不符的事,此刻正用鞋尖掀着他的裤腿勾引他。   “用不着做到这个份儿上吧……”裴迁喃喃念叨,“你这样的人靠我太近,会给我一种我们可能发生点什么的错觉。”   大概是醉得太厉害了,对方没听懂他这话。   酒保双手捧着下巴,在吧台边露出脸,煽风点火:“这送上门的再不要,我可真的会怀疑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着身边坐着都打晃的年轻人,裴迁扳着他的肩膀稳住他的身子,“正事还没办完怎么喝这么多,你没事吧?我要怎么叫你?”   “老公……”   “什么?”   年轻人字正腔圆:“我说,叫我老公。”   这会儿跟他一起来的朋友看不下去了,找酒保送了个果盘给裴迁,草莓上插着一张名片,正面白纸黑字写着“周悬”这个名字,背面是手机和微信号。   裴迁暗自松了口气,至少看起来不是那种奇奇怪怪的卡片……   不过周悬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正想着,周悬忽然朝他靠了过来,听他呜咽一声,裴迁忙掐着他的下巴,扶着他直起上身。   “忍一下,别吐在我身上。”   说着他伸手向酒保索要自己寄存在他那里的东西。   酒保眉飞色舞地将一张房卡交给他,笑嘻嘻地目送他搀扶着东倒西歪的周悬消失在舞池尽头。   裴迁把跌跌撞撞的周悬扶进包间,解开他领口的扣子打算让他吐个痛快,吐清醒了也好办正事。   没想到这人警觉的很,一把按住裴迁落在他衬衫上的手,反身一顶把他抵在了门板和墙壁的夹角里。   亏裴迁还为此惊愕了一下,这人根本是帅不过三秒,话都还没说出来,身子一歪又软下去了。   裴迁拎着他的领子才没让这人瘫在地上,无奈道:“你为什么要在办正事之前喝那么多酒?自己去冲凉水还是我给你两耳光自己选吧。”   “正事?什么正事?”周悬醉醺醺地赖在裴迁身上,醉眼朦胧地看了他半天,吐出了一句:“死鬼,让我摸摸你身上有没有……”   周悬开始动手动脚,在裴迁腿上乱摸。   裴迁:“……”   他的忍耐到了极限,青着一张脸提起周悬的后领冲进浴室,打开花洒对着周悬把他从头淋到了脚。   被冷水一激,周悬发烫的脑子降了温,茫然地跟面前这个还穿着衬衫西裤,打着皮质绑带的男人对视。   ………这什么情况?   他迟钝的大脑飞速运转,随即意识到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事实。   ——他这是在跟人约X吗……   ……他竟然为了钓鱼执法牺牲美色在跟人约X?!!   要不怎么说酒这东西误事呢,明明三个小时前他还因为出柜失败被亲爹痛骂一顿,心里不爽才找人出来喝酒散心,眨眼的功夫就跟一个陌生男人挤在酒吧包间的浴室里了?   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会儿肯定关机失联一条龙了,丢他一人解决酒后的烂摊子,真够可以的!   但不得不说,他钓来的鱼长得还真不错,理得齐整的短发衬着金边眼镜,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来自职场的斯文气质,一看就是个很会玩商战的精英,但绝对是个败类。   毕竟,哪有好人穿西装在酒吧等着被搭讪啊?   抱着他虽然有错在先,但对方也不是什么好人的心态,周悬按下夺门而出的冲动,无声地用眼神跟人对峙着,全然没有意识到衣衫不整地坐在浴缸里,毫无形象可言的人是他自己。   裴迁关了花洒,向他摊开手,显然是在索要什么。   周悬嗤笑:“你认真的?扯上这玩意儿,这事可就不单纯了。”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裴迁越发后悔出门没看老黄历,招来这么个怪人,正事没办不说,还赔了自己的老本。   “好好好,来这套。”   周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像条大型犬似的甩了甩头上的水。   被溅了一脸的裴迁不得不转过头去,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被扯着领带硬拉出浴室,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压得弹簧床垫上下浮动,裴迁见这醉鬼开始解腰带,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你……啊??”   “弄湿了我的衣服,你不会不想负责吧?”   周悬胡乱解开扣子,赤着上身瘫在裴迁身上,把人压得死死的,还打了个浓烈的酒嗝。   “……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来干……嗝!干什么的?……擦,裤子好湿,怎么拿不出来了……”   听到他的小声嘟囔,裴迁终于搞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在醉醺醺的周悬凑上来时,毫不犹豫地抽过床头的台灯,对着周悬的脑袋就是一下!   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好,不至于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又能干脆利落地让人失去意识和行动力。   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被手腕上叮当作响的凉意绊住了。   周悬这人看着醉得厉害,肌肉记忆倒是没落下,短短几秒钟的拉扯就能完成把裴迁悄无声息铐在床栏上的动作,也是个人才。   裴迁试着抽动手臂,终于认清自己被摆了一道的事实,叹了口气。   果然出门之前该瞄眼老黄历的……   周悬醒酒的时候天都亮了,宿醉的疼和外伤的痛内外夹击,他的脑袋活像是要裂开。   他哼哼唧唧地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那人的金边眼镜歪在鼻梁上,一脸生无可恋,虚弱无力地问他:“能下去了吗……”   周悬一低头,发现自己光溜溜地压在对方身上,脸顿时红到耳根,一个激灵翻下去,抓起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这什么情况……?   他从残存的记忆里翻出一些零碎的片段,想起昨晚自己主动找人搭讪,糊里糊涂跟人进了包间,还湿身了。   看着眼前这满地狼藉,一团乱的床铺,摔在地上的台灯,到处乱丢的衬衫……   不对,比房间更乱的应该是那个像被糟蹋了的斯文男才对,衬衫的扣子飞了一颗,领带松松垮垮,隐约能看到对方脖子上的红痕,还有被铐住动弹不得的胳膊……   这该不会是……   “……我干的?!”   周悬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作为头号嫌疑人的他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可这种事是一句不记得就能轻描淡写盖过去的吗?!   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周悬觉着喉间好像被塞了团棉花,说不出话。   没了压在身上的重物,终于能透过气的裴迁坐起身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手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周悬忙从口袋里翻钥匙,当发现自己连裤子也没穿时,心都凉了半截。   裴迁满眼幽怨地看向他,指向茶几下的地板,钥匙正卡在沙发的夹缝里,要不是他自己拿不到,他绝不会在被压了一宿之后再求罪魁祸首帮忙。   周悬很快脑补出了一个离谱至极的故事,看来他昨天跟人进了包间之后玩的挺刺激的,不然对方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想到自己酒后乱性,他惭愧又自责,赶忙解开裴迁的手铐,尴尬道:“那个……昨晚我……”   说到一半他就卡壳了,说自己不记得昨晚的事简直就是标准的渣男开场,不被人当变态扭送局子都算命好。   说不是故意的?味更冲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没搭对,脑子一抽竟说:“……我表现的还不错吧?”   裴迁:“……” 第2章   要不是等下有个重要的会要开,裴迁真的会认真思考要不要在这紧张的早高峰时段抽出宝贵的两小时杀人灭口抛尸。   看这小子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嘴上还在逞强问昨晚的表现,裴迁微微抬头,眼镜片反射着冷白的光,心下生了些打击对方的恶劣心思。   “表现?就那样吧,看得出来,是第一次。”   周悬虽然喝断片了,但对昨晚损友那句“守身如玉”却记忆深刻,还没平复伤痛,裴迁又一刀补在心口,他彻底被伤透了。   被戳到痛处的年轻人急着找回面子,从地上拎起还湿哒哒的牛仔裤往里一蹬,捡最难听,最伤人的话戳对方的肺管子:“就你这样奔四的老男人能有人愿意无偿陪睡就偷着乐吧,你都不如好蚊子叮人时间长,别指望我鼓励你小小的也很可爱了,跟你睡跟做慈善有什么区别?看看你那眼边的鱼尾纹吧,还对我挑三拣四,你对自己的姿色不会有什么误解吧?”   说假话就是容易舌头打结,周悬一句话咬了三次嘴,觉得很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制裁他。   至少鱼尾纹是真没有……   他口中奔四的那位听了这话也不炸,迅速打好领带,遮住了领口少的那颗扣子,从容道:“有偿是犯法的。还有,虽然被你压了一夜让我觉得很不爽,但你的胸……还挺软的。”   性骚扰一样的措辞,让裴迁有种在犯罪的快感。   被骚扰的周悬冲进浴室打湿双手,抓了几把头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造型,“就当你这话是在夸我肌肉练得好吧,我这样的有偿还不得赚上福布斯?直说吧,你到底为什么约我?”   一宿没合眼的裴迁刚喝口水润润喉咙,听了这话直接喷了出来,一脸扭曲地看着对方。   周悬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好像是为了钓鱼执法才牺牲了自己的美色,所以这人昨晚到底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才会被他铐在床上整整一宿呢?   要真是对方犯了什么事也就算了,万一这是他兽性大发……   周悬简直不敢往下想。   他不知道的是,裴迁看似一脸平静,实际上已经快被他气死了,能保持不动声色完全是因为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涵养。   在经过不明所以的周悬时,裴迁明显有话想说,但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他姑且按下冲动,身体僵硬地推门离开。   如果他现在有什么阿拉丁神灯,许的第一个愿望一定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这位遭瘟的“炮友”了。   事实证明,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美好的如果和假设,不然他也不会半分钟后就跟周悬挤进同一趟电梯。   周悬见了裴迁也是脸色发绿,头一回觉得两层楼的距离这么遥远。   两人各自站在一边,像两尊门神,越着急越觉得难熬。   周悬觉得这电梯厢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让人透不过气,用余光瞟着身边的人,竭力缓解着尴尬,干笑道:“那个……你别多想,隔壁两台电梯卡住了,我着急上班,不是硬要跟你呼吸同一立方米内的空气。”   裴迁藏在眼镜后的脸没有半点表情波动。   可能是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没水平了,周悬又补充道:“需要我送你吗?”   说着他一拍裤兜,确认车钥匙是在口袋里的。   裴迁淡淡道:“你昨晚喝的酒还没代谢完,身体里酒精浓度还没降下来,当心酒驾。”   周悬忍不住自问:这人遵纪守法的意识这么强,自己到底为什么昨晚要对这人钓鱼执法?跟他比起来明明自己才像个法外狂徒。   ……反正只要出了这个门,他们就分道扬镳死生不见了,再忍个几秒钟就解脱了。   这几秒钟对裴迁来说也是一样的难熬,电梯门开的铃响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解放的曙光,但谁也没想到,接下来他们会在下一个路口重逢。   站在斑马线前,周悬觉得自己在大冷的天里尬出了一身汗,旁边那位虽然表面上没有情绪波动,但从鼻息前频繁呵出的冷雾来看,怕是也被老天爷气得不轻。   周悬是个天生的E人,受不了这样僵硬的气氛,又主动跟人搭话:“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裴迁强忍着打人的冲动,抬手一指不远处的CBD地标建筑,“卖保险的。”   “噢,那是个好工作啊。”   裴迁出于礼貌也问了一句:“你呢?”   “我……”周悬擦着鼻尖哽了一下,脱口而出:“给苏打饼干打孔的。”   裴迁淡淡瞥他一眼,做好了等红灯变绿就甩开这家伙,从此再也不见的准备。   不过在他动身以前,周悬就飞快地窜了出去,为了避开裴迁方才指的那栋大楼,他还特意绕了小路。   可惜造化弄人,当周悬气喘吁吁地站在市局门口,看着满脸诧异盯着他的裴迁,两人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擦!”   周悬表情扭曲:“……卖保险的?”   裴迁眉角抽搐:“给苏打饼打孔的?”   两人都很清楚,如果昨晚的事被人知道,很快他们就会因为左脚迈进市局被开除,当下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沉默,装作互不认识,连个眼神交流都不再有。   裴迁走进市局新楼,坐在工位上摘下眼镜,捏着隐隐作痛的鼻梁。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疲惫过了,昨晚没跟自己的线人接上头不说,还摊上了周悬这么个活宝,最致命的是他弄丢了重要的东西。   看着今天的日程表,他决定开完上午的会就折回酒吧去找东西。   “奔四的老男人啊……”   感到力不从心时,他想到了周悬今早的话,又气个半死。   与此同时,推门走进局长办公室的周悬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高局翻着报纸,头也不抬道:“一想二骂三叨咕,你小子又招惹什么人骂你了?”   “拜托,我这么人见人爱,怎么会有人看我不爽啊。”   “瞎话说多了当心掉进下水道。”   周悬凑到办公桌边,从纸袋里偷摸了根油条叼在嘴里,打量着办公室内的布局。   “我可是好久没回这儿了,您老人家那么努力向厅里争取我是打什么主意呢,先说好,我可不会白打工的,昨天刚跟我老子吵完架,受到了一点小小的经济制裁,工资经费补贴可样样不能差,不然我就揭不开锅了。”   高局使出他的标准二指禅在键盘上点了几下,戴着眼镜琢磨半天,鼠标用得飞起,周悬终于看不下去了,主动帮他调出公安内网,让他自己输入警号密码。   “我说老高,你也稍微与时俱进点吧,我家老周都会用智能机玩消消乐了,你这样迟早是要被时代淘汰的。”   周悬还享受着欺负老年人的乐趣,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高局调出了一张被缴获的物品照片,密封袋里是一些蓝绿色的结晶,数量不多,大概只有几克,足够他认出这是什么东西。   “你一直在追查的‘寒鸦’又出现了,预估是这个数。”   高局伸出手,做了个“8”的手势。   “如此大量的违禁药品出现可不是巧合,我怀疑它的公式很可能被破解了。”   说到“寒鸦”,就不得不提它的来历。   这种结晶体是近些年流入黑市的新型精神药品,颜色跟绿松石非常相似,根据纯度不同,能呈现出蓝绿两种不同的色调,易溶于乙醇和水,还具有可燃性,吸食的方法多种多样,因有着强成瘾性和致幻作用受到瘾君子的青睐,曾一度被奉为甲//基//苯//丙//胺和海//洛//因的上位品。   但比起已经盘踞毒市多年的传统毒品,刚流入市场不久的“寒鸦”质量参差不齐,纯度都不够高,价格还非常昂贵,究其原因是“寒鸦”的生成过程相当复杂,需要精密的测算,0.1毫克的原料误差和0.7秒的催化剂投入时间误差都可能导致生成出完全不同的东西。   “寒鸦”的复杂之处还不止这些,它的创造者曾是金三角最大贩毒集团“坤瓦”首脑之子,因为不愿这种害人的药品流入市场残害更多人,他选择举枪自尽,带着“寒鸦”的公式永远逃去了另一个世界。   目前市面上所有的“寒鸦”都是他当年留下的余量,按照周悬的推测,只要没人反推出公式,这些药品就迟早会有用完的时候。   所以当高局比划这个“8”时,他感到毛骨悚然。   这绝对不是8克或者80克,恐怕是80千克!   “祁未当年到底留下了多少‘寒鸦’残品?我记得他亲手炸了自己的实验室,怎么还会有这么多药品流出?难不成有人复制出‘寒鸦’了?”   高局双手交叠在下颌,神情凝重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这件事解释起来很麻烦,等我联系一个人。”   他打了个内线电话,叫对方来他的办公室。   周悬觉得有些奇怪,通常高局喊人都是让秘书代劳,这通电话代表另一头的人不一般,或者该说,身份不一般,需要他亲自来请。   他就着豆奶吃完半根油条,人也差不多到了。   当局长办公室的大门打开的瞬间,周悬就像遭了雷击一样觉得一股火直冲天灵盖。   ……这谁?   这人是谁??!   不是刚跟他分手不到半个小时的前炮友吗??!!   与此同时,接到局长电话来开会的裴迁见到周悬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眉毛和嘴角都跟着抽搐。   很难做好面部表情管理的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刚到市局就要用上他那长年落灰的医保账户了。   心脏病……单位应该给报销的吧?   要是被活活气出病来也真够丢人的。   一时之间裴迁急火攻心,一夜没合眼的疲惫和到处乱窜的怒火顶到嗓子眼,化作了两声虚弱无力的咳嗽。   高局关切道:“哟,怎么又咳上了,着凉了不是?我这有后勤那帮丫头送来的什么黑糖姜茶,快,泡一袋驱驱寒。”   听裴迁咳这两声,周悬也觉得喉咙发痒,心想明明昨晚湿身之后脱得光溜溜吹一宿冷风的人是他才对,怎么老男人先咳上了?这人不会要趁机在老高面前参他一本吧?   他也做作地咳了几声,捂着胸口对高局说:“人家也冷冷。”   高局的白眼翻得眼皮直抽抽,“你起开,快点拿纸杯给人家把姜茶泡了,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老高,你怎么差别对待啊!”   “你小子在外面杵着吃俩钟头冷风回来都能干下三碗大米饭,别东施效颦了,小裴跟你不一样,他身体一直不好,是硬让我挖来给咱局搞技术的,可得当宝供着。”   周悬心道您要是知道您供着的宝昨晚被我压着铐了一宿,我这条小命八成就没有了。   越想越心虚,他忙去接热水给裴迁泡姜茶,谄媚地对人一笑,意思是昨天的事你知我知,有什么恩怨等出了这个门再解决,总之不要透露给老高半个字。   裴迁压根不正眼瞧他,接过纸杯人模狗样道了声谢。   周悬压着心里的火,脸上继续赔笑。   “说回正事。”高局又板起脸来,正色道:“你们对‘寒鸦’都有了解,也都清楚今天为什么把你们都叫过来,我就不卖关子了,几天前我们收到线报,又有一批‘寒鸦’即将流入市场,粗略判断大概有80公斤,这个数量相当惊人,如果真的落到普通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又绕回了周悬方才的问题:“祁未死后,有人破解了‘寒鸦’的生成公式,复制出了一样的药品吗?”   高局摇头,将一份刚启封不久的档案袋放在桌上,推向两人。   “事情要更复杂一些,这也是十年内都不会公之于众的机密,真正的‘寒鸦’——其实是个人。”   高局的话让周悬正在发烫的脑子一下就冷静下来了,比起这话透露出的信息量本身,他更在意对方为什么会当着裴迁的面透露这种绝密的情报。   这人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第3章   看出他的疑惑,高局一拍额头,“看我这脑子,都忘了给你们做正式介绍了,小裴啊,这位是我们市局从省厅借调来的禁毒先锋周悬,今年刚被评了先进和标兵,人呢看着是不太靠谱,不过办事是一把子好手,有的是力气,之后你有什么活都可以交给他,保准给你办的妥帖!”   周悬被高局夸得找不着北了,摸着耳垂不好意思道:“哎哟老高,难得听你这么这么夸我,还真是……不对,我为什么要给他干活?”   他硬是咽下了后半句不怎么中听的话。   裴迁的表情就和刚听出噩耗的周悬一样无奈,“先进,标兵……”   ……就这个开放到见第一面就赖在他身上睡了一宿,差点把他压背过气去的小鬼?   裴迁觉得鼻梁冒汗了,连带着镜片内侧都雾蒙蒙的,也不知道是这姜茶太热,还是周悬带给他的震撼太大。   高局继续介绍:“这位是裴迁裴科,去年调来咱局的技侦科长,高知分子,我硬从省里截胡的人才,你小子把态度放端正了,接下来你们可是要搭配执行任务的,少不了照应,先互相熟悉一下没有坏处。”   裴迁的身份和周悬预料的一样,是个精英男没错,但他们两人怎么看都不像能密切合作到要被单独拉小黑屋的程度。   周悬觉着这事不简单,自己八成是被高局给套路了。   从他正式进入公安系统到现在一直追查着有关“寒鸦”的线索,如今高局就这样把真相递到了他眼前,不深入一探究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就在周悬想追问时,裴迁居然先开了口:“高局,您说‘寒鸦’是个人是什么意思?”   高局一脸严肃地站起身,背着双手站到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斟酌着开口:“我们之前一直以为‘寒鸦’是在实验室里诞生的产物,有着严密的实验流程和生成机制,事实上这只是早期生成‘寒鸦’的方法,这种原始的生成方式因为太复杂,早就被淘汰了,后来它的创造者又找到了一种持续稳定的生成方法,但这是目前最高级别的机密,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我不能透露给你们。”   周悬眉头紧锁,他知道以自己的级别不应该接触到这种程度的机密,高局会给他透露这件事的目的一定不纯。   “今天会把你们叫来,是因为我收到了一条线报。”高局眯眼打量着两人,锐利的目光中透着一丝狡黠,“有人在暗网上放出消息,将在一场性质特殊的拍卖会上公开拍卖100克‘寒鸦’纯品。”   周悬坐不住了,大步走到办公桌前,只等高局说出具体信息就付诸行动。   高局摆手示意他别急,转而看向不动声色的裴迁,“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绝对不能打草惊蛇,你们都是我信任的年轻后辈,我想派你们去调查这件事,你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到拍卖会现场查清药品的来源和背后运作的势力,切记以调查为主,别想一口气端了背后的整条犯罪链。”   周悬收起浑身支棱起来的硬刺,终于明白了高局今天把他叫来的本意。   放在平时,他肯定得扯皮抱怨高局把他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空降领导管着,但他明白这次任务的重要性,由着那份藏于心底的执念,他不论如何都要与这种危险的药品抗争到底,不管是在谁手底下打工,他都会老老实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   见他眼神变了,高局便知这次安排是八九不离十了,在提醒周悬去找秘书拿文书,把人打发走后,他叫住了跟着起身的裴迁:“小裴,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裴迁驻足,转身走到高局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办公桌,就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高墙。   高局叹了口气,“小裴啊,周悬这人很单纯,别看他也三十多了,在他看来这世界仍然是非黑即白的,你的那些秘密还是得掖住了。”   裴迁垂眸,依然是平静无波的态度:“您是不放心我一个人才会派他来监视我吗?”   “小裴。”   裴迁猜对方一定会苦口婆心讲些大道理,便摆出一副虚假的顺从姿态,表示自己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可他没想到高局会说:“你需要他。”   与对方含笑的眼对视,裴迁看不透他那深不可测的用意。   “你不会讨厌他的,我向你保证。”   想到昨晚的事,裴迁的火顶到了眉心,“高局,我承认很多时候您说的话都是对的,但这个恐怕……”   “如果他让你失望,我就把收缴的‘寒鸦’纯品给你。”   高局的自信一言让裴迁眸色发沉,他面上那点虚伪的礼貌与笑意荡然无存。   “要来赌一把吗?就以你们这次任务为期。”   “一言为定。”   裴迁转身阔步出门,高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轻叹一声,拉开了办公桌最上方的抽屉。   里面静卧着一把遍布划痕的警//枪,还有一张倒扣着的,被压在枪下的旧照片。   周悬向秘书申请了调阅卷宗的权限,一个人在档案室泡了一整个下午,想多查些相关线索,可惜以他的权限能查阅的资料有限,这些被刻意删减过的内容都是他已知的情报,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   他从满桌的卷宗中抬起头,揉着双眼长出一口气,眨眼的功夫面前就多了一罐咖啡。   他警觉地坐起来,就见裴迁幽幽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两条长腿交叠,是一个惬意又松弛的姿势。   在白炽灯下保持这样的姿态相互对视,会让他有种自己处在被动中的错觉,像在接受审讯一样。   “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裴迁轻咳一声道。   周悬见了他这样子莫名来火,可对方接下来要跟他搭档执行任务,没有选择的他总不能得罪了对方。   他只能硬着头皮给人陪笑:“那个……不好意思,早上不该说你是奔四老男人的,其实我也……嗯,跟你年纪差不多。”   “就这个?”   “呃……昨晚也不该太冲动怀疑你的,我这人就爱犯职业病,看到你一个人在酒吧不喝酒也不玩乐,怕你是跟人私下交易什么违禁物品,你也知道,毒贩就喜欢在酒吧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下家……保持警觉是基本素养,你说对吧。”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裴迁终于憋不住了,向他伸出手,分明是在讨要什么。   周悬一怔,盯着那人的掌心看,“……你的生命线怎么是断开的?有没有找大师看过?”   裴迁:“……”   周悬看他是这样的反应,心道坏了,这什么意思?要跟他牵手??   就在他纠结要不要给个面子握住对方的时候,裴迁忍无可忍:“你昨晚拿了我的东西,能还给我吗?”   “有这事?”   昨晚喝的实在太多,断片的周悬根本想不起来太多细节,匆忙把自己身上的口袋翻了个遍。   裴迁眼看着他把手机、耳机、车钥匙、烟盒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翻了出来,就是不见最关键的东西。   翻到最后,周悬脸色忽地一青,手卡在工装裤的后口袋里,浑身僵硬。   裴迁满眼怪异地看着他,只见他缓缓掏出一个正方形的小包装袋,弱弱地问他:“……是,这个?”   裴迁看清那东西,脸也黑了。   ——冈本0.01。   这小子……   裴大科长觉得刚刚那个跟高局打赌的自己一定处于智商的低洼区,也不废话,起身就走。   周悬还没从口袋里多出这么个玩意的打击中缓过来,这肯定不是他的东西,他根本不是会约X乱搞的人,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清白身,绝对没有用过这东西的经验。   但从对方的表现来看,这肯定也不是裴迁要他归还的东西。   周悬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这庞大的信息量,干脆冲进刑侦支队的办公室,从工位上抓起了正在埋头写报告的孙濯。   “我问你!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孙濯是从小跟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大他一岁,小时候因为频繁搬家的缘故导致留了两级,比周悬还晚一年参加工作,当年考上公大以后读了刑科专业,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市局,勤勤恳恳工作,昨天是被他硬拉到酒吧去散心的。   周悬只记得自己钓鱼执法前这小子好像阻止过自己,至于后来他跑哪儿去就不清楚了。   孙濯顶着俩熊猫眼,一脸苦逼:“昨晚?你还说昨晚呢,要不是你非得去喝酒,我用得着在这点灯熬油的写报告吗?”   “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孙濯拿过保温杯灌了几口水,随手拿了根玉米肠叼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昨晚你喝大了非要找帅哥爽爽,我劝过你的。”   “那你怎么把我劝人家床上去了?”   “谁把你劝……啊?你不会真跟人……”   周悬意识到不妙,赶紧去捂孙濯的嘴,哪成想这小子嘴快已经大嗓门喊出来了:“你真跟人一夜情去了??!”   整个支队办公室的人都朝他投来了鄙视又八卦的目光,周悬臊得脸上发烫,心下连把这小子埋哪都想好了。   孙濯赶忙解释:“不是,你昨儿个去跟人搭讪的时候我尿急,想着你应该不至于干出多离谱的事来,就先去解决生理问题了,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扒手正在掏包,我当场就把那贼擒住扭送回局里了,这不,报告还差收个尾……你又是怎么回事啊?”   周悬头皮发麻,大着舌头支支吾吾道:“我好像……好像拿了人东西没还。”   “什么东西?不会是……”孙濯两手一比划,浮夸地在胸前比了个爱心,“你这偷心的贼!”   这小子的不靠谱简直是在周悬雷点上蹦迪。   这会儿已经六点了,他想着该趁夜场开场前尽快找到东西还给裴迁,回来还能再在档案室泡上一小时,便去酒吧找经理调监控录像了。   那裤腰带挂在松垮肚腩上的酒吧经理用鼻孔看着他,趾高气昂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监控想查就查?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周悬心知这种场合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就算他是警察也得拿着上面的批文才能让对方配合协助。   好在他除了职业之外还有个优势,给昨天跟他一起出来鬼混的狐朋狗友卖了个惨,对方一通电话就让经理挤出了满脸的谄媚。   “哎哟,您是郑少的朋友啊,这不闹误会了嘛,早知道您是自己人,我刚也不会……哎!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周悬心道谁跟你是自己人,翻着白眼用经理的手机查看吧台到卡座之间的监控录像,果然看到裴迁和自己同屏出现了。   那时他摇摇晃晃走到裴迁身边,主动跟人搭讪,还一把抢走了对方正在抛玩的……   “硬币?”   在这个自动贩卖机都要扫码付款的时代,现金算是稀罕玩意儿。   周悬先是疑惑裴迁为什么会随身带硬币,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对方比较在意的东西,那就不能随便搞个一两枚敷衍人了。   他打发走酒吧经理,在昨天他和裴迁活动的范围搜了半天,连半个钢镚都没看到,酒吧保洁也说没见过类似的东西。   这下他只能寄希望于是掉在包间里了,硬着头皮找酒吧经理借了房卡,没想到一推门,房间里的灯居然是亮着的,床边还站着个人。   裴迁没想到会有人来,两人对上眼,瞬间就觉得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周悬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该死的,他为什么这么心虚!   好在对E人来说,这点小尴尬只算小场面,他一脚踢开瞪眼在旁边看戏的酒吧经理,动作无比自然地带上门问:“找到了吗?”   裴迁见到他就觉得好不容易舒缓下来的三叉神经又开始痛起来了,坐在茶几上扯松了领带:“没有。”   周悬不信邪,在房间里找了个来回,连地板缝都抠过了也没找到那枚丢失的硬币。   他叹气道:“不会是被乌鸦叼走了吧……” 第4章   裴迁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周悬解释道:“乌鸦不是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硬币、易拉罐、玻璃之类的东西它们都会收集起来,最近雁息的乌鸦多了起来,搞不好就是它们干的。”   对于弄丢了别人东西这件事,一向受着良好教育的周悬感到很愧疚:“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想办法赔给你。”   “不用了,丢了就丢了吧。”裴迁起身,拿起搭在架上的风衣,走到门口准备关灯,“我要退房了,你还打算找吗?”   “我送你回去吧。”   暂时不知道怎么弥补对方的周悬主动献殷勤,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大对劲。   昨晚可是发生了那种事,仅仅过去二十个小时他就在事发现场提出这样的请求,太暧昧了吧……   裴迁倒是没往别处想,今晚的气温创了今年的新低,没什么准备的他正愁吹冷风回去会加重头痛,也不介意搭周悬的便车。   他跟着那人一路沉默地下到地下停车场,停在了一辆库里南前。   他觉着自己的体质越来越差了,拉开车门的时候好像手都在抖。   怕他误会,周悬解释道:“我家三代警,可开不起七位数的车,这是我从刑侦副队那儿借来的,等下送你回去,顺便还车。”   他口中那位知名的阔少也曾跟裴迁有过交集,“姜惩?”   “你也认识他啊。”   裴迁抿着发白的嘴唇,“下班前他还跟我说有个省厅来的绝情浪子作风不正,昨晚刚跟人一夜情,让我离这人远点。”   “……我能先回趟市局吗?”   “距离这里最近的抛尸地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怕坐上你的车就下不来了。”   都怪孙濯那没轻没重的一嗓子,现在倒好,周悬刚到市局就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可又有什么办法?分明是他自己作的。   周悬硬着头皮问:“去哪儿?我送你。”   “市局。”   “这么晚了还回去上班,你可真是热爱工作,我辈楷模。”   裴迁隔着镜片瞥他一眼,“嗯……比某些醉到瘫在别人身上,一晚上喊个二十遍不想上班的人好些。”   周悬:“……”   谈到这个他就有话说了,他觉得自己绝对爱岗敬业,就算抓毒贩熬通宵,撑上三天三夜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但只要沾了枕头,他就会变成起床困难户,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思:这个班真的非上不可吗?   早些年他老爸锐评他是“上班如上坟”,周悬觉得这话真没说错,至少现在他不需要被人掐耳朵从床上拎起来了,算是有很大进步了。   可在裴迁这样的劳模面前,他觉得用了几年时间才适应早八晚六的自己无地自容。   像周悬这样的E人永远也不会缺少话题,见裴迁没什么精神地坐在副驾驶,便主动跟人搭话:“抱歉弄丢了你的东西,我总得给你点补偿,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合理要求一定不会推辞。”   在裴迁看来,他就像个弄哭了小伙伴,怕对方去告状而匆忙想办法弥补的小朋友,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裴迁觉着要是不让他安心,只怕他今晚都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念在他们接下来还要合作的份儿上,裴迁选了个一举两得的说法:“愧疚就不必了,你也不是有意的,要是真的觉得过意不去,就谈谈‘寒鸦’吧。”   提到这个代号,周悬浑身发僵,捏紧了方向盘。   就算是对朝夕相处的同事,他也不会透露过多有关“寒鸦”的情报,但裴迁不一样,他是高局为他钦点的搭档。   他偷瞄着裴迁的反应,对方低头摆弄着手机,这个问题像是漫不经心问出口的,但周悬可以肯定,这人绝对已经酝酿半天了。   他劈手夺过裴迁的手机,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确认没有开启录音功能后揣进了自己的衣兜。   “我刚毕业那会儿正是‘寒鸦’在黑市上闹得最凶的时候。”   周悬淡定地把车开进转角,拐上一条小巷。   “那时候黑市上流通的‘寒鸦’纯度都在8%以上,就算有个体差异,大部分吸食的人还是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出现肌肉溶化、皮肤溃烂、细胞受损之类的症状,比常见的精神药品出现不良反应的速度更快,死亡率也更高。”   裴迁默默算着时间,周悬的年纪果然跟自己猜想的差不多,这么年轻就能进省厅,怕不是个关系户。   “最普遍的情况是瘾君子会用酒精之类的东西稀释‘寒鸦’,降低纯度后吸食,或者烫吸,也有些人剑走偏锋,把‘寒鸦’当作伤人害命的凶器,在这种毒品刚刚出现的时候,别说急救的医生,就连法医都不了解它的症状,给了很多犯人杀人于无形还能逍遥法外的机会,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后,我的职业规划就定为了一定要让这东西从中国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   比起苯//丙//胺一类常见,制造方式也更简单的毒品,“寒鸦”危害性更大,而且性质特殊,余量有限,所以这个目标并不是遥不可及的,现在回想起来,周悬也不会觉得曾经的自己天真。   “这些年你都在追着毒贩的蛛丝马迹到处抓人吗?”   裴迁打量着周悬的侧脸,不知为何,一向坦然的周悬碰上那人的目光,总觉得脸上发烫。   “你那是什么眼神?”   “只是这样的话,远远不够进省厅总队吧,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周悬哽了一下,舔着嘴角说:“嗯……我做过九个月的卧底,假扮蛇头埋伏在云南边境上,收集参与贩毒的人员名单和照片,发回公安系统走通缉流程,结果不小心暴露了。”   “怎么暴露的?”   说到这个,他觉得丢人,摸着发烫的耳垂道:“上面的人让我发恐吓信给别的帮派,我习惯性设置了公文标准格式……”   裴迁淡淡道:“真是新奇的暴露方式,改论文的日子一定很辛苦吧。不过还是要恭喜你,不是所有人身份暴露后都有命退回后方的。”   很快就到了市局,车停稳后,裴迁向周悬伸出手,索要着他的东西。   周悬把手机还给他,在对方伸手接时又变了卦,缩手道:“知道了我的事情,公平起见,也该让我听听你的吧?”   对方提醒他:“这是你弄丢我东西的补偿,现在我们扯平了。”   他拿回手机,独自上了楼。   周悬望着那人的背影,摇头在心里念叨:真是个酷哥。   他不舍地摸了摸库里南的引擎盖,去刑侦办公室还钥匙,刚好姜惩就躲在角落里嗦泡面。   对方见了他就忍不住八卦他昨晚的事,周悬堵住对方的嘴,先一步问道:“你对裴迁这人有什么了解吗?”   姜惩咬着卤蛋,含糊不清道:“了解不多,只合作过一个案子,他刚来局里不久,我听说他以前好像是读法律的,后来转行做了技侦,能力还特别强,老高亲自请他来的。”   周悬心里了然,原来是个关系户,说不定比他这光着屁股的时候就被高局抱过的关系还要铁,怪不得高局那么宝贝他呢。   “裴哥可真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啊,自律上进的精英男,每天要在健身房里泡两个小时,哪家的姑娘看了不心动……说远了,你怎么突然打听上他了?该不会对人家有意思吧?”   姜惩挤着眼睛,眼神暧昧地打量着他。   觉得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拷问昨晚的事,周悬溜得比兔子还快。   时间不早了,档案室已经关门了,他只好打消继续调阅档案深查的念头,回办公室看看自己的权限够在内网上查阅哪些内容。   昨天刚跟老周吵了一架,人过三十却常年叛逆期的他才不想这个时候回去触彼此的霉头。   高局待他不薄,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办公室,空间是小了点,勉强够放下一张折叠床。   他也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换洗衣物,至于洗漱的问题,他可以借用健身房的淋浴间。   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脱离管束奔赴自由都是男人的浪漫,他美滋滋地提着洗漱用品进了健身房的淋浴间,拉上帘子哼着变调的小曲,给齐耳的短发打上泡沫,直到听到有人进门才收敛。   这人一连试了几个淋浴间都不满意,八成是觉得水流太小,最后才不得不进了周悬的隔壁间。   周悬正愁忘带了沐浴露,打算找人借用一下,探头过去就看到一张表情扭曲的脸。   跟裴迁对上眼的瞬间,周悬也傻了,连要说什么都忘了,眼里只有裴迁那诧异的表情,还有□□的……   这时候要是缩回去显得他像个有意偷窥的变态,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沐浴露……能借用一下吗?”   裴迁把瓶子递过来的动作跟扔过来没什么两样,周悬开始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故意跟他开些过分的玩笑了。   两人都以最快的速度敷衍地洗完了这个澡,逃也似的冲出淋浴间,偏偏时候也赶的那么凑巧,一前一后掀开了帘子。   稍慢一步的裴迁明显有个后退的动作,分明是想逃又不愿露怯,咬着牙走了出来。   两人一言不发,眼神都不敢乱瞄,暗自跟对方较着劲,像在比谁的衣服穿得更快。   抢先一步把露的肉都遮起来的周悬窃喜着,透过置物柜门内侧的镜子瞄着裴迁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对方颈后有个殷红的印记。   胎记?……不对,形状太规整了,像是纹身。   注意到他的目光,裴迁加快速度套上高领毛衣,遮住了那个痕迹。   周悬欲言又止,警察是不允许有纹身的,入警时的检查很细致,不大可能有漏网之鱼,所以裴迁可能是在入警后才纹了身,或者是通过什么特殊的方式绕开了检查这一环节,破例入了警。   警察是个高危职业,身在公安系统里的人很多都有着不能被提及的经历,他识相地没有提问。   他正为自己这份感天动地的体贴热泪盈眶,经过他身边的裴迁却幽幽丢下一句:“睡都睡过了,还这么害羞,看不出来周同志这么纯情……”   裴迁承认,他的确是出于那点藏得很深的恶劣心思才会扔出这么句话来刺激周悬。   毕竟这小子招惹他在先,弄丢了他重要的东西不说,又反复在他忍耐的极限上蹦迪,再好的脾气也会想狠狠报复一下。   他全然不知,刚被损友嘲讽过的周悬根本听不得“纯情”这俩字,眼角一抽,方才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没了,扳住裴迁的肩膀,强硬地把人推到置物柜上顶住。   “昨天是没让你爽够吗,怎么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睡都睡过了,再装矜持就没意思了,裴科。”   突然逼近的年轻人带来的压迫感直逼裴迁,因为离得太近,对方呵出的气息都在他溅了水珠的镜片上泛起了一层薄雾。   裴迁被迫仰起头,徒劳地尝试拉开跟对方之间的距离。   紧贴的身体能让他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像是剑拔弩张要就地揍他一顿,不过实际上这小子的剑拔弩张可能是另一种层面上的……   裴迁在心底嘲笑:这嘴硬的小处男。   裴迁真正的闷骚之处在于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内心却住着一只吃人的恶魔,面对被激怒的周悬,他玩心更甚,继续火上浇油:“当然没爽够,毕竟你这样身娇体软的0,不睡个十次八次是不会够的。”   这话果然引起了他想要的反响,周悬一脸天塌了的表情,脑内反复品味这话的意思。   身娇体软……0?!   他是0??!!   裴迁觉着这小子是真好骗,见他上了当,又故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主动投怀送抱的人是你,我可没强迫过你,衣服是你自己脱的,姿势是你自己选的,我才是被迫的那个。”   虽然这小子脱衣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醉酒后被他淋了一身水……   裴迁仍能说的大言不惭,毕竟他就是本性恶劣的人。   果然周悬被他这话唬住了,裴迁就在那人震惊的注视下一脸淡定地掰开他的手,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悠哉悠哉走出了更衣室。 第5章   周悬魂不守舍地回了办公室,翻来覆去在折叠床上折腾半宿都没有睡意,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做了0这种事。   再回想那时发生的一切,他的脑子只有一片空白,也想不起自己激战之后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了。   但裴迁脖子上那个暧昧红痕他却记得很清楚,难道是他干的?   ……那也太刺激了吧。   周悬这人性子铁直,他对同性之爱的了解全是来源于身边的几对同性情侣,还处于懵懂阶段,完全是因为不想被父母催婚才在被逼急的时候硬跟家里出了柜。   难不成就是因为随口找的借口让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弯的?所以才干了傻事……早知道就说出家了!   被这件事闹腾,周悬一夜无眠,好不容易在天亮时合了眼,没睡上半个小时,高局就推门踢他的床脚:“臭小子,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早餐的咖啡都快凉了!”   对上周悬那乱成一团的鸡窝头和熊猫眼,高局怔了怔:“你是哪个动物园跑出来的?不会是因为接了新任务在激动吧?你是等着春游的小学生吗。”   周悬哼哼唧唧地应下了所有的数落,裴迁要是知道风水轮流转,一宿睡不着和头疼的人换成了他,还不得笑晕过去?   高局把含着牙刷的周悬拎进办公室,揣了两个肉馅包子给他,“等下秘书会发文书给你们,你们今天的工作内容就是熟悉任务流程,后天就要到目的地去,别把事情搞砸了。”   周悬用纸杯接了水,咕噜咕噜漱干净嘴里的牙膏沫,刚把包子塞进嘴里,裴迁就敲门进来了。   两人一对上眼,周悬耳边就开始循环吟唱这人昨晚那几句鬼话,好不容易转移到别处的注意力又被迫移了回来,脑子里只剩下“我做了0,他是我的1”这一个念头。   满脑子都是这点龌龊事的他一见裴迁就把自己噎了个好歹,昨天还对他冷嘲热讽的人这会儿倒是人模狗样地对他嘘寒问暖,还从纸袋里拿出咖啡来帮他顺食。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周悬接过咖啡猛灌两口,抱怨道:“怎么是热美式!这玩意和中药有什么区别?”   裴迁额上青筋一凸,含怒勉强翘起嘴角,笑得骇人:“中药可以刷医保,咖啡不能,少挑三拣四,不想喝就给我吐出来。”   周悬转头就想向高局卖惨,让后者亲眼看看这人有多过分,让他们一起执行任务铁定得把事情搞砸,得趁早给他换个懂事的搭档来。   哪成想一扭头,裴迁已经装模作样地去找高局讨论任务细节了,周悬在心里大骂这人两面三刀,狠狠咬着包子,就像在咬对方的脖子。   高局严肃道:“按照暗网上公布的消息,拍卖会会在一周后举办,三天后你们就要启程去十安县的鸦寂山区提前做好准备。这次任务没有太多的情报支持,直白点说你们就是到目的地去收集情报的先遣小队,一切情况都是未知,一定要万分小心。”   周悬接过文书,里面详细安排了这次任务的流程。   本次行动代号“鸦杀”,首先他和裴迁要到当地调查有关拍卖会的情报,鸦寂山脚下有个同名的村落,当地村民过着相对原始的生活,很少与外界沟通,也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相当排外。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高局才没有提前派人打探情况,以免打草惊蛇。   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他们需要混入拍卖会中,调查“寒鸦”的来源与最终去向,查出关系人,最后将情报传递回指挥部,就算大功告成。   高局针对文书上描述比较模糊的部分做了说明:“几年前有开发商在鸦寂山区进行游乐园的建造项目,后来资金断链,工程被迫中止,土地几经转手,至今也没有投入使用,网上有些人会称这片地皮为‘鬼门关’,就连当地人也不会轻易到工程地去,而那里恰恰可能是拍卖会的会场。”   裴迁追问:“有当地的地图吗?简易的地形图也可以。”   “前些日子有人用无人机航拍录下了整个山区的俯视图,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是在夜间拍摄的,效果不是很好,你需要的话等下可以拷一份。”   周悬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劲:“谁拍的?总不能是热心市民吧,说好的我们两个是先遣小队呢。”   高局叹气道:“这也是我今天一大早把你们叫来的原因,有人极力要求参与到这次行动中,计划有变,先遣小队由原来的2人调整到4人,分为两组各自行动,他们的主要职责是帮衬你们,必要的时候可以一起行动。”   周悬无从吐槽,指望裴迁说两句公道话,眼巴巴瞅着那人等着他开口,没想到对方居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对此,裴迁只有一个疑问:“这两人是谁?”   高局若有所思:“他们的身份暂时不方便透露,到了鸦寂村汇合后,你们就能认出彼此了。”   这也就说明突然杀出来的两个程咬金是周悬和裴迁都认识的人,很可能也是市局某个部门的同事。   周悬觉得自己上了高局的套,被老家伙打骨折卖给了裴迁。   高局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情况怎样,你们都要万事小心,切记不要与当地人发生冲突,你们的任务是收集情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收缴‘寒鸦’,而不是端人老巢,一切以安全为主,知道吗?”   说这话时,高局特意一怼周悬,显然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老高,这事不对劲。”周悬指着规划上的任务周期,提出了质疑:“拍卖会一周后举办,最多拍个三天三夜,就算发生什么意外,预留两周的时间也足足够用,但为什么规划上预估的时间在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高局看向裴迁,示意这个问题他来回答。   裴迁啜了口咖啡,解释道:“当地气候特殊,每年11月都会下一场足以封山的大雪,如果我们不幸赶上了,被封上一个月甚至等到明年开春雪化才能离开也是有可能的。”   周悬一拍额头,他果然是被套路了,怪不得高局会特意把他从总队借调过来,毕竟这种苦差事就是得有经验的人来做才更保险。   高局给他们塞了定心丸:“你们放心,不会让你们被困在山区太久的,如果超过这一个月的期限还没有跟你们取得联系,我会派直升机去接应你们。除此之外我也会安排人在附近的县城盯梢,你们觉得需要增援的时候随时可以放出信号弹。”   周悬很清楚,以他自己的身份肯定不值得这么大的阵仗,以前他在边境的时候可是单枪匹马,就算呼叫救援,等人赶到也得几个小时,真发生什么事的话他人也凉的差不多了,所以他一向以没有退路的心态执行任务,老高的关照还真是陌生。   难道,这是给裴迁安排的特别照应?   他瞄着身边的人,无比好奇对方的真实身份,心被撩拨得痒痒的。   接下来他们就此次行动又讨论了几个小时,从高局的言谈来看,他最担心的就是周悬这容易冲动的性子,怕他不考虑后果地跟着直觉做事。   这也是正常的,周悬的父辈是武警出身,他自小就是高局看着长大的,对方了解他,会操这份心也是完全正常的。   他没想到的是,散会之后高局竟单独留下他,交代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高局毫不掩饰他的担忧:“小悬,我让你跟裴迁组队行动是有原因的,我希望你……”   周悬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好好好,我会听他的指示,不自作主张行动,做什么事之前我都会跟他商量的,您就放心吧。”   高局话锋一转,眼中的忧色被无奈取代:“我希望你也能替我看着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周悬愣了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   高局起身,负手站在窗前,惆怅地望着市局大院里裴迁独行离去的背影。   “小裴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他背负的压力远比我们能想到的更多,我很怕他一时犯傻,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可我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性子,您要是想控制他,不是找个成熟稳重的人会更好吗?”   周悬对自己有着准确的认知,一语道出重点。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我觉得你跟他性子契合,可能会擦出意料之外的火花。”   周悬心想您恐怕是看错了,□□蛋的缘分安排到一张床上去的冤家就算真能产生火星,也一定是焚身的欲//火。   “……这只是一种感觉,小悬,你愿意相信我到这个年纪的识人眼光吗?”   周悬不置可否。   高局说话时的眼神让他觉得对方一定有更深的考量,而现在对裴迁了解不多的他也不打算深究。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访问公安内网,搜索裴迁的个人信息。   结果很微妙,那人履历上的教育经历一片空白,工作经历也是从今年五月调到市局技侦支队后才开始记录的,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的出生日期甚至姓名的可信度都不高了。   周悬见过这种被处理过的履历,公安内部对那些曾在前线执行危险任务后全身而退,但随时可能遭到报复的卧底警察会采取保护计划,让人改名换姓,依靠一个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甚至可以继续留在公安系统内为人民服务。   ……难道裴迁也是这种情况?   想到那人颈后的纹身,周悬觉得这种可能性很高。   在行动开始前,他有必要深入了解自己的搭档,于是暂且放下心里的芥蒂,去了技侦的大办公室打算找本人谈谈。   那会儿裴迁正在用拷贝来的航拍视频绘制鸦寂山区的数字地形图,每完成一部分还会与卫星地图做对比,检验误差。   刚好当班的技侦为了刚发生的一起凶杀案全员跟刑侦出了外勤,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裴迁一人。   为了还他昨天的人情,周悬也买了罐咖啡递给他,随手抽了张椅子,抱着椅背倒坐着跟人搭话:“进度怎么样了?”   “航拍的水平是不怎么样,好在地形拍摄的很全面,再给我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了。”   裴迁伸手摸了下咖啡罐,皱起了眉头,应该是不太满意那冷冰冰的温度。   “好意心领了,但我只有早上才会喝咖啡提神,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不会再喝了,不然会影响晚上的睡眠。”   他从玻璃罐里捏出几颗枸杞,接热水泡在保温杯里。   周悬大开眼界:“这么年轻就养生了,你的生活还有什么快乐啊!”   裴迁似笑非笑地推了推眼镜,“记得不久前还有人嘲讽我是奔四的老男人,现在就嫌我养生养的早了?”   这人看着挺温雅随和一人,嘴上怎么不饶人呢?   见时候还早,裴迁提议:“先去准备些进山要用的物资吧,我列了张单子,你可以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他打印了一张清单,从日常用品到干粮零食一应俱全,条理性让周悬甘拜下风。   他问:“就这样翘班没关系吗,你的地图还没画完吧。”   裴迁双手离开键盘,给周悬展示着电脑自动绘制的地形图,强调道:“我是技术,不是美术,科技改变生活。”   说完便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刚到市局停车场,裴迁就把车钥匙抛给了周悬,无比自然地坐上了库里南的副驾驶。   周悬越看越觉着这车眼熟,“这不是昨天我刚还给姜惩的吗,他又把车借你了?”   裴迁轻车熟路地打开暖风,从储物箱里拿出绒布擦拭着眼镜上的雾气,淡淡道:“这车姓裴。”   周悬刚握住方向盘的手一抖,连离合都踩不利索了。   敢情他昨天就是开着这辆车把车主送回单位,还以为自己顺势卖了个人情吗……?   ……丢人,太丢人了。   还有,为什么跟他朝夕相处的同事都能开豪车住大别野,而他却只能蜷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早上还要蹭别人的早餐啊……命运这玩意也太偏心了吧? 第6章   车刚开出市局,裴迁主动搭话:“马上要出任务了,不跟家人打声招呼吗?”   周悬一哽:“呃……老高会通知我爸妈的,他们也习惯了我三天两头就出外勤,一连几天不回家,算了吧。”   “这次跟你以前参与的大部分任务不同,平时抓个毒贩就算殉职了也会有同事和战友把你的尸体带回来,但这次要是失败,你很可能会被埋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直到下一个纪元变成石油。”   “哎,你这话让老高听着肯定得教育你,不要总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不吉利,他很信这个的。”   从这话就能听出,周悬和裴迁本质上看待事情的态度就不一样,后者未免太消极了。   “况且,我身边不是还有你吗。”周悬瞄着裴迁的侧脸,“我要是出事,你也会把我带回来的吧。”   裴迁轻笑:“那可不一定。”   周悬把这话的意思理解为自己这么强悍的人要是挂了,裴迁这病怏怏的弱鸡一定也难逃厄运。   要是他能透过反光的镜片看到那人的眼睛,就会知道对方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裴迁的导航下,他们先来到一家户外用品商店,按照清单上的内容,周悬拿了双份的登山包、水壶、冲锋衣、手套放进购物车,看到一顶充气式的帐篷,他忍不住东摸摸西瞅瞅。   这东西不在清单上,但没准能用得上……   纠结时,裴迁从另一边绕了过来,相比之下,他拿的商品狂野又危险,摆在明面上的都是工兵铲、登山刀、防身棍之类的东西。   周悬怀疑:“……你要去打猎吗?”   裴迁淡定反问:“你要去露营吗?这种东西用不到,在零下40度的深山里,不能取暖的话这东西只会变成你的棺材。”   他还不忘补充:“双人合葬棺。”   “……那睡袋需要准备吗?”   “会变成裹尸袋。”   周悬觉着裴迁这人的心理问题太严重了,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死,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人?   他的准备倒是周全的,狼眼手电、打火器这类必备物品都没落下,购置的食品也都是便携易保存的,即使在野外也很方便食用,这份细心确实值得佩服。   两人做了周全的准备,两天一晃就过去了,很快他们就踏上了前往鸦寂山区的路。   从雁息市到十安县有600多公里的路程,算上进山的80公里,需要开上8到9个小时。   两人轮流驾驶,一人开车时,另一人就放平副驾驶的靠背补觉。   开始在闹市区还能听到一些来自外界的声音,等上了高速就只能听到飞速运转的引擎声了。   周悬天生是个外向性子,憋一会儿就忍不住了,见裴迁也是隔一会儿就抬手看看手机,睡得不踏实,便跟人搭话:“前面两公里就是休息区了,要去吃点东西吗?”   裴迁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头也不抬地问他:“吃垃圾食品吗?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我都行。不过真难得,又是健身又是泡枸杞的你居然会吃这个。”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前面的休息区只有这两家店能快速出餐,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耽搁,你吃什么?”   “我都行,随便点吧。”   裴迁很快点好餐食,调出了取餐码。   周悬刚停进车位,那人就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想接,对方又缩了手。   两人迷茫地对视着,这才想起一件大事。   裴迁生硬道:“微信……好像还没加过,你能背下这五位数吗?”   “能,但是没必要吧,我们都这种关系了,连个微信都不加是不是有点……”   话还没说完,周悬自己就冒冷汗了,怎么觉着这话不对劲呢……   恐怕从裴迁身上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纯洁的同事关系了。   裴迁也是一脸苦大仇深,僵持片刻,终于挤出一句:“我扫你。”   两人互加了微信,裴迁把订单截图发给周悬,继续裹紧衣服睡觉。   周悬很自然地觉得对方请他吃饭,他出来跑腿是件很正常的事,不过他也不好意思完全享受对方这份好意,于是带着保温杯下车,去休息区买了几杯热拿铁和小食,晚上赶路还有他们受的。   回到车里匆匆解决午饭,周悬发现裴迁订餐的量三个人吃都足够了,可他自己的饭量很小,一个汉堡加一杯热饮刚刚好,搞得狂炫了大半个桶的他怪不好意思的。   他平时伶牙俐齿,能说上三个小时都不卡壳,偏偏在裴迁面前自闭,支支吾吾地道了谢,想继续往下开,裴迁却把平板递给他,主动跟他交换了位子。   “你导航吧,我来开。”   裴迁的开车技术只能用一个“稳”字来形容,跟周悬快要飞起的车技完全不同,没有了惊险刺激的体验,周悬很快就在副驾驶位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都黑了。   裴迁把车停在路肩,推了推人事不省的周悬:“醒醒,下雪了。”   周悬“嗯……”了一声睁眼,往窗外一瞄,就见外面白茫茫一片。   他不知不觉时已经下了高速,天降大雪,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这雪是不是来的太早了些?”   周悬看着导航的定位,他们就快进入鸦寂山区了,这场雪很可能意味着他们会在山区内被困上一个月。   “鸦寂山区在雁息以北,临近俄罗斯边境,西伯利亚冷气团来时会最先受到影响,现在的气温比起我们离开雁息时降了十度不止,恐怕这场雪会下很久,以防万一,先加装防滑链,东西在后备箱左侧夹缝的防水帆布袋里。”   周悬应了一声就要推门下车,刚抓住门把,就被那人拉了回来。   裴迁把他棉服的拉链拉到了最上方,才放他下车。   周悬还没来得及暖心,就被袭来的寒风吹得满脑袋凌乱,哆嗦着打开后备箱取出防滑链,铺在车轮前方的时候被冻得麻木的双手就不好使了。   他敲着驾驶室的车窗,示意裴迁把车往前开点,大声抱怨:“我靠!这么大的风雪,你就让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裴迁装没听见,稳坐驾驶位等他装好链子上车。   周悬回来的时候眉毛和睫毛上都起了一层冰霜,打着哆嗦,牙齿颤个不停:“这天气……冷得也太离谱了。”   可见不让他准备帐篷的裴迁是有先见之明的,在这样的低温环境下,就算多带一顶充气帐篷也不会增加他们存活的概率。   “我说你啊……真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吃风受冻吗?”周悬满脸怨念瞪着身边的人。   裴迁把保温杯递给他,浮夸地咳了几声,“没办法,我身体素质差,要是头疼脑热拖你后腿会更麻烦。”   周悬心道:演,你就硬演。   他报复性地把双手放在暖风口上,独占了这点热气。   裴迁没急着开车,等他缓过来了提醒:“马上信号就要断了,有什么想发的消息最好趁现在发,不然可能就要等到一个月后了。”   周悬大咧咧道:“我没什么要发的,倒是你。”   “我没有父母家人,不需要。”   周悬心里一紧。   联想到裴迁那空白一片的履历还有之前他的提醒,周悬觉得跟对方比起来,自己还是比较幸运的。   意识到对方由着自己的经历在尽量避免他留下遗憾,周悬接受了这份好意,拿出手机犹豫着在跟“老周同志”的聊天框里编辑了一条信息:   【我去执行任务,最晚一个月后回来。】   他犹豫了半天,按下发送键,消息转了几圈,成功发了出去。   裴迁贴心地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等到了老周的回信:   【别给你高叔添麻烦,也别给你老子丢脸。】   周家父子的相处方式一向如此,很少表现出对彼此的在意和关心,表达方式也很生硬,相比之下周悬更喜欢和母亲交流。   但周母是个喜欢操心的性子,要是知道儿子冒着危险出任务,肯定又得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周悬想报忧就不得不去找老周。   他绷着脸收起手机,对裴迁道:“我OK了,可以继续走了。”   裴迁点头拉下手刹,缓慢地行驶在盘山路上。   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以免被大雪封在山路上。   “我们可是提前了四天来啊,如果这雪真的大到封山,岂不是会有一部分参加拍卖会的人被堵在路上?拍卖会真能照常举行吗?”   看着这样的天气,周悬忧心忡忡。   “总会有办法的,比起担心我们不能控制的自然因素,不如先做点准备吧。”   裴迁一抬下巴指着周悬放在腿上的平板电脑,“这些天我调查了与鸦寂山区有关的话题,发现国内网站的相关讨论很少,反倒是国外的一些视频网站有不少相关内容。”   “嗯?为什么,鸦寂山是在我国境内啊,应该国人的讨论更多才对吧。”   “外网有不少人把鸦寂山那个烂尾工程当作昆池岩一样的都市传说,还有灵异主播去探险,我提前下载了视频,你可以看看。”   周悬在平板里翻出视频,封面是夜幕下的烂尾楼全景照片,用醒目的白字写着:“夜探恐怖废弃城堡,中国的‘昆池岩’”。   这样的噱头周悬见多了,通常这种恐怖探险视频和直播都是有剧本和布景的,全靠一惊一乍博人眼球,没什么意思。   引起他注意的是视频刚打开,主播就热情地介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Vega频道,我是你们的老朋友维迦,今天我来到了国内最冷门的灵异景点,位于鸦寂山的艾瑟罗斯城堡,它不像朝内大街81号和林家宅那么有名,但它的恐怖程度可一点都不低于这些著名的凶宅。”   周悬在这里暂停,疑惑道:“中文主播?没道理啊,通常来说中国的主播都会在国内网站投稿,其次才是投到国外的网站,毕竟Youtube的用户大部分使用的是英语,像这种特意把简中视频单独投到国外网站的情况好像不多见啊。”   周悬觉得奇怪,他不了解自媒体行业,也说不清这种做法算不算正常。   “你跟我在意的是同一件事,我去调查了这位主播,他在各大视频网站和社交媒体都有独立账号,也在持续更新作品,唯独跟鸦寂山相关的几期视频在国内网站检索不到,我猜是被删除了。”   “可能是视频本身涉嫌违规,但如果很多相关视频都被删除的话,可能就是鸦寂山这个地方的问题了。”   “继续往下看吧,他的视频里详细介绍了这个烂尾工程,对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应该会有帮助。”   周悬按下了播放键。   “现在天有些晚了,视频里大家可能看得不是特别清楚,我们眼前的建筑其实是座高达六层的城堡,跟现代住宅不同,一般住宅的层高在三米左右,但从外部来看,城堡的层高可能达到了五米,据说是因为内部有旋转楼梯的设计,隔断才会这么高。现在我们走近看看……”   主播拨开身前足有一米多高的杂草,走到城堡外部的墙壁前,打开手电筒照亮镜头前的区域,用手套拍去墙壁上的灰土,露出了下方青灰色的砖石。   “大家可以看到啊,这种混凝土砖跟我们传统的红砖是不一样的,因为成分和烧制的方法不同,它的硬度比红砖更高,韧度却比红砖要低,这种墙砖在中世纪后期普遍用在欧洲的古典建筑上,所以说呢,我们眼前这座艾瑟罗斯城堡其实是原汁原味的欧洲建筑。”   主播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边绕着城堡向正门走去,一边做着说明:“几年前有开发商打算在鸦寂山建造一座大型游乐园,按他们的规划来看,这座乐园包括王国主题乐园、水上乐园、动物王国、海洋世界,还有三家主题酒店和特色小镇,就像美国某个很注重版权的乐园一样,如果建成应该也会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吧,其中城堡主题酒店就是开发商从罗马尼亚花大价钱购买的一座古堡,拆分后空运到国内重新组装的,从内到外都还保留着古堡最原始的风貌。” 第7章   摄影师给城堡的正门拍了张特写,金属打造的巨型栅栏门就悬在他们头顶,黑暗中像是一张巨兽的血盆大口,又像一道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但是很遗憾,在工程开始后不久,开发商就被迫中止了项目的开发,有人说是这片土地遭到了诅咒,工地频繁发生意外事件,也有人说是开发商老板突然发疯,总之乐园的建设早在五年前就停止了,其他部分都只留下了个地基,只有这座拆分组装的城堡完整一些,也在游乐园被遗弃后荒废,大家也能看到啊,这外面到处都是野草,看得出来很久都没人来过这里了,那我们现在就进去看看。”   主播一边往大门里走,一边念叨:“这次只有我和摄影师两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还真挺害怕的……观众老爷们,我马上就要进到城堡内部了,大家关注收藏点一波,点赞过五万立刻更新下一期!那我们这一期就到此结束了,拜了个拜!”   周悬从平板上挪开目光,揉揉干涩的双眼,“好无聊的探险视频,比起探险倒更像遗迹科普,如果是我刷到这种视频,肯定从他开吹城堡的历史那会儿就点退出了。”   裴迁小心地驾驶着车子在雪地上缓慢前行,解释道:“这位主播的本职是古物鉴定,他很擅长给老物件包装有趣的故事,在直播带货的时候卖出大价钱,在古玩圈子里还是个挺有名的人,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鉴定相关或者到古迹游玩的科普类视频,灵异探险还是第一次,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只有这期节目他突然转型了。”   “难道是开发商有什么人托他把荒废的城堡卖了?也不是没可能吧。”   “包装成凶宅的故事背景不是更难卖吗?”   “……也对哦。”   周悬怀着疑惑点开了系列视频的第二集。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Vega频道,我是你们的老朋友维迦,今天我们要继续夜游艾瑟罗斯城堡,现场只有我和摄影师两个人,真的是蛮害怕的,大家请点一串小红心,给我们一点鼓励,我将带大家深入探索这座古堡的秘密。”   画面里,主播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大厅。   他刚打开手电筒,就被迎面扑来的“鬼影”吓了一跳,不由得失声尖叫,连从来没出过声的摄影师都被他吓到了,手里的相机差点砸在地上。   镜头突然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在雪地中被颠得七上八下的周悬只觉脑子“嗡”的一下。   见他脸色发绿,裴迁及时提醒:“吐在我车里的清理费可不便宜。”   周悬硬是憋了回去,赶紧喝几口拿铁压了压。   主播很快整理好状态,摄影师也重新把镜头的位置调整好,正对着方才把他们吓得人仰马翻的“鬼影”本体,那竟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雕像。   “哎哟,吓我一跳,原来是个雕像啊,刚才我看到那个张牙舞爪的影子就是这个雕像的翅膀,你们看,雕像从正面看是很漂亮的,可是一旦灯光从她的下方照上去啊,那个映出的阴影和大理石的苍白底色还是蛮吓人的,乍一看确实挺恐怖,大家小时候应该也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过下颌吧,一个原理,哈哈哈……”   毕竟是个古物鉴定主播,尴尬之后他就干起了本职工作,拍着雕像的脚说道:“大家在视频里可能会感觉这座雕像很高大啊,其实不是的,她只有两米左右,比我高出来一些,之所以会觉得她在我旁边显得很大,是因为她脚下有和雕像连成一体的底座,把她给抬高了,底座的正面呢写着这座雕像的作品信息,我看看……”   摄像师给了一个特写,周悬看到底座上用花体字写着“Weeping Venus”。   主播介绍:“这座雕像叫《哭泣的维纳斯》,制作的年份是1634年,跟古堡一样是老古董了,作者的名字叫兰德尔,他在自己的国家是一位有名的雕塑家,被誉为‘罗马尼亚的米开朗基罗’,可以看出他的技艺是很高超的。不过我们今天是来探险的,先继续往下走。”   周悬总算看明白这主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他该不会是想炒作这座古堡里有很多稀罕的古董,打算在直播的时候卖出去吧?”   他可以在探险栏目里做足节目效果,勾起观众的兴趣,以此为噱头收罗一些或真或假的古物卖出去,刚好能实现频道转型的目的,还能赚得盆满钵满,一举两得。   裴迁点头道:“我调查了一下,在这个系列的视频发布以前,这名主播的粉丝群体大多在40-60岁之间,如果你经常在视频网站上冲浪,就会发现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   “白嫖!”周悬抢答道。   “话糙理不糙,他们刷视频更多是为了消遣无聊的时间,而不是消费,通常都是看个乐呵,不会真的付费。但往往容易上当受骗的也是这个年龄的群体,他们具有防骗意识弱、手里积蓄多、容易轻信花言巧语的特点,只要有技巧就能从他们手里骗到大笔的真金白银。”   “啧啧。”周悬直摇头,“我家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就经常被网上带货的主播骗,没用的保健品买了一堆又一堆,还被电信诈骗钓了鱼,总能看到刑侦的同事给被骗光积蓄的老人普及防骗知识……所以这人是诈骗犯吗?”   “不好说,看他直播这么久都相安无事,肯定有点东西。”   裴迁的手伸向周悬的大腿,后者见状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没想到那人只是点击平板屏幕,开启了视频弹幕。   周悬这下尴尬得用脚趾抓出了三室一厅,不过弹幕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些弹幕多是简繁体中文,可见就算是投稿到了国外网站,视频受众群体还是以华人为主。   周悬注意到,这些弹幕评论的措辞趋于年轻化,常能看到一些热门的新词汇,看来视频的受众群体逐渐倾向了20-30岁的群体。   “主播在用这种方式实现频道的转型,以年轻人喜欢的灵异探险题材吸引了一波粉丝,我猜他可能是想试试看年轻人的消费力和中年人相比如何吧。”   如裴迁所说,视频接下来的内容以介绍城堡内的特色物件为主,恐怖灵异的元素只有很少一部分,氛围感和节奏都抓得不错,不比目前正火的探险视频差。   从弹幕的反馈来看,大部分观众对于这种兼具历史与背景科普的探险视频都给出了较高的评价,有一部分人表达了对主播介绍过的物品有兴趣,还询问了出售的价格。   周悬猜测,接下来的发展很可能就是主播声称联系到了城堡的负责人,说服对方出售这些商品,还把价格打了下来。   裴迁分析:“这一波操作就算是在国内网站也会收获不少粉丝和利润,这主播自己和他背后的团队应该没有理由主动删除视频才对,还是被迫下架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周悬摸着下巴琢磨着,“被下架的原因有哪些呢……违规内容?好像没涉及什么敏感内容才对,涉黄……应该也不可能,如果真的情节严重,影响很大的话,平台应该不止下架作品,还会封禁账号才对。”   他想了半天都没什么头绪,就在这时,车子缓缓停了下来,仪表盘上的灯全部熄灭,暖风也停了。   他疑惑地看着裴迁:“怎么了?”   “车子抛锚了。”   “啊?七位数的库里南,行不行啊!”   裴迁试着重新启动引擎,车子没反应,他求助地看向周悬。   后者指了指自己:“……我去?”   “你那是感叹词还是动词?”   “你怎么不自己去。”   “怕冷。”裴迁又摆出一副虚弱的模样。   怕他又念起紧箍咒,周悬叹着气,拉紧外套的拉链下了车,打开引擎盖查看问题。   他毕竟不是专业修车师傅,看了半天也没发现问题在哪,黑着脸坐回副驾驶,“应该是天太冷,冻坏了哪个部件吧,你会修车吗?”   裴迁耸肩。   “那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这车里耗尽最后一点暖气和氧气,直到明年开春才被别人发现我们的木乃伊,要么拿上物资进山求救。”   裴迁用平板查着附近的地形图,摘下眼镜放在盒子里,从后座拿过自己的登山背包。   “从这里到鸦寂村最近的民宅有三公里,全速赶路的话应该能在九点之前赶到。”   周悬看着车窗外地面上的积雪,“雪停得真是时候,如果我们能顺利投宿的话,明天说不定还能请村民帮忙把车拉过去——前提是这雪不会大到盖住车子的话。”   两人全副武装,做好了徒步进村的准备。   裴迁甚至穿戴好了护目镜和防风面罩,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厚实的衣服里,还在羊毛衫上贴了好几个暖宝宝保暖。   即使这样,下车时他还是被冻了个激灵,估摸着现在的气温已经突破零下30度了。   两人背上登山包,只拿了最低限度的物资,在寒风中顶着探照灯艰难地向村子的方向前行。   周悬喃喃道:“不知道老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们估计赶不上饭点了,应该最多能混上一壶热水,等下只能吃泡面了,你要吃什么口味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够不够健康?”   为了不让迎面而来的寒风灌满口,裴迁背过身去站稳后才道:“高局说过,这里的村民很排外,不给你吃闭门羹都算运气好了。”   “又来了,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消极,要相信人性的光辉啊。”   人性啊……   在周悬看不到的角度,裴迁轻声冷笑。   忽然,走在最前的周悬停下脚步,往公路边上快走了几步。   裴迁刚跟上就听他喊道:“哎!老裴!你来!过来看看那是什么!!”   裴迁翻了个白眼,“没大没小的。”   走近一看,就见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什么东西,在寒风中被吹得一晃一晃的。   裴迁问:“我没戴眼镜,看得不是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吗?”   “好像是鸟,被挂在树上随风摇动的鸟,还不止一两只。”   周悬的话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片林子的树枝上都挂着鸟的尸体,风一吹,就像整片林子活过来了一样!”   他还想走到近处去摘下一两个仔细看看,但周围积雪太多,公路与山路之间又有落差,实在危险。   裴迁劝道:“别管了,现在要紧的是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不然在这里等着被人围观的就会是我们了。”   周悬还是忍不住好奇,边走边说:“好奇怪啊,要说有几只鸟在这林子里迷路,被藤蔓缠住飞不动所以死在这儿还算正常,那么多的数量肯定是人为的,这不会是当地的风俗吧。”   “初来乍到,这种事情不要多问,容易冒犯到村民,我们来这儿可能不受欢迎,遇到村民要谨言慎行。”   周悬觉得裴迁小心过头了,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在寒风中走了一个小时,在公路截断后又爬了一段艰险的山路,身体各部分的关节都被冻僵,开始咯吱作响的时候,终于看到远处村子的轮廓了。   周悬一见民房没有灯光,心就凉了半截,“坏了,怎么看起来不像有人的样子啊,村民该不会都外出务工了吧?”   “不会,一般村民睡的都很早,现在快九点了,可能大部分人都休息了。”   裴迁气喘吁吁,尽量少说话保持体力和体温。   走近后,周悬看到有几户平房门前点着灯,隐约还能听到狗叫声,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走到村口,一块墨色的巨石上刻着用红漆勾勒的三个大字:“鴉寂村”。   周悬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巨石后方那颗松树上也挂着类似他们刚才见过的鸟类尸体。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矫捷地蹬着石头上凹凸不平的纹路爬了上去,伸手摘下被绑在树枝上冻僵的鸟。 第8章   裴迁的体力跟周悬相比就差了许多,气喘吁吁地走来,扶着石头直喘粗气,“……找到什么了?”   “好像是乌鸦,这鸟黑黢黢的,体型好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鸦。”   只是随口一问,没打算走心的裴迁像是触了电,立刻道:“给我看看。”   周悬托着鸟尸,腾出一只手来摘下手套,解着缠在鸟身上的细链,“它被绑住了,我的手冻木了,不太好使,等我一下。”   他解开链子拿着鸟尸跳下来,把尸体递给裴迁看。   “这乌鸦都有我小臂长了,按说就算被树枝勾住了也能自己挣脱开吧。”   裴迁把护目镜移到额上,用手机的灯光照着,仔细观察着被冻硬的漆黑鸦雀。   “这是渡鸦,体型比一般的乌鸦更大,特点是羽毛富有蓝紫色的光泽,喉部的羽毛很蓬松,从体型和喙的大小可以看出它们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较大的生活在较冷的地区,反之就在比较温暖的地区。”   一向怕冷的裴迁居然在这个时候摘下了手套,用掌心轻轻抚摸着渡鸦僵硬的尸体。   周悬觉得这举动有点出人意料,在他的印象里,裴迁一向冷淡又有点洁癖,让他做点可能弄脏手的小事都会纠结半天,这样的人竟然会不嫌弃动物的尸体?   “那,这只长得这么大,应该是生活在比较冷的地方吧。”   “不,渡鸦的成鸟体型可以达到60到70公分,这只不算大,它应该生活在相对温暖的地区,总之不会是零下三十度的鸦寂山区。”   “那就奇怪了,这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国内的渡鸦主要活动在东北边缘、新疆和青藏高原,大部分是青藏亚种,会出现在有人活动和放牧的地方,通常这些地方都有足够的食物。”   裴迁翻过渡鸦的尸体,能看清它身上遍布极细的勒痕,其中一道就横在脖子上,像是被鱼线一样的东西勒断气管才导致它毙命的。   “是捕鸟网。”周悬笃定道,“偏远地区有些农家为了防止野鸟破坏农作物就会用透明的鱼线手编捕网挂在农田周围,只要鸟儿经过,撞上捕网就很难挣脱了,会在挣扎中越勒越紧,最后筋疲力尽地死去,挂设这种捕网是非法的。”   周悬想起他们一路走来都能看到林子里挂着类似的鸟尸,“那些鸟,该不会都是渡鸦吧?”   “不会,有些体型不符,但应该都是鸦科。”   裴迁捧着渡鸦,一时纠结不知该怎么处理,如果随便放在这里可能又会被挂在树上,让人于心不忍,可他们手边又没什么工具能掩埋它。   周悬蹑手蹑脚走到一户农舍之外,招手让裴迁靠近,拿了立在篱笆墙外的铁锹,窜进树丛里麻利地挖了个坑。   “来,埋这儿吧,我拿雪盖上,不会有人发现的。”   裴迁叹气,看他们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些鸟不可能是自己挂上树的,这会不会是村子里的习俗啊?”周悬胡乱琢磨着,“鸦寂村,鸦寂……这村名听着也挺奇怪的,会不会也跟乌鸦有什么关……”   话还没说完,他和裴迁同时听到了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两人警觉地迅速把土填平,盖上积雪,一脸心虚地看着对方。   跑是肯定跑不掉了,反正也是要想办法投宿到村里的,接下来就看他们的演技了。   果然他们看到一个裹得像熊似的村民走了出来,看到雪地上杂乱的脚印,顺着一路走来,就看到了缩在一起的两人。   村民操着难懂的方言大喊大叫,连带着村里的狗也一起吼个不停,很快就吵醒了村里的其他人,都出门来看是怎么回事了。   看这态度,对方应该如传言所说,并不欢迎外来的客人,这就难办了。   周悬给人赔着笑,耐心地解释:“老乡,我们不是什么奇怪的人,经过附近的时候车子抛锚,我们被大雪封在了路上,实在没办法才想到村里借宿一晚,不知道能不能……呃。”   话没说完他就说不下去了,看这些村民冷冰冰的态度和那不甚友好的眼神,他觉得自己今晚很可能要和裴迁露宿荒野了。   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自己要变成冰雪木乃伊,几亿年后再变成石油的画面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诧异道:“周哥?”   周悬觉得这被寒风撕裂的声音很熟悉,对方披着军大衣,整张脸都掩在围巾里,他一时没认出对方是谁。   这人用当地方言跟村民交谈了几句,村民们的态度才缓和。   如果说这个时候的村民只是对他们减轻了敌意,那么当裴迁递出几张红色毛爷爷的时候,他们的态度是彻底有了改变,一个年长者紧着收了他的钱,看架势是张罗着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刚唤了他一声“周哥”的人介绍:“这位是鸦寂村的村长,他是村里为数不多会说普通话的人,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   周悬还没彻底放心,起身后第一件事不是拍拍身上滚的雪,而是上前去一把扯下了那人的围巾。   当看到一张白净又清秀的脸,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名字:“……江倦?你怎么会在这儿?!”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还是先找个住处给你们暖暖身子吧。”   就算江倦现在不说,周悬也能猜到他就是老高口中那神秘的第二小组成员,他真正需要解释的是为什么这样危险的任务会由他来执行!   “你们认识?”裴迁疑惑地看着他们。   周悬憋着一股火,“嗯,这小子叫江倦,是我朋友的弟弟。”   裴迁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你们看起来挺熟的,可你不说他是你的朋友,却说他是你朋友的弟弟,看来你对他意见挺大的。”   周悬叹气:“是有这个原因,我跟他认识好几年了,但没那么熟,他会让人有种说不清的无力感,不管跟他相处多久都觉得彼此是陌生人。”   “没必要勉强。”   “勉强?”   “付出了真心的你没有得到回应会失落,但你对他的关心和在意可能反而是对方的负担,这种情况下,最尊重对方的方式就是收敛自己的情感输出,既降低自己对回应的期待,也不至于给对方太大的压力。”   裴迁突然顿住了,改口道:“抱歉,不该擅自评论你的交友方式,我自己也曾是一样的人,一不小心就多说了点,刚刚的话请忘记吧。”   周悬很想追问他曾经是跟自己一样的人,还是跟江倦一样,还没问出口,江倦就打断了他们:“我听到了,裴哥,这种悄悄话应该背着我说才对吧。”   这下惊讶的人轮到了周悬:“你们也认识?”   “之前调查一起命案的时候合作过。”   江倦将他们带到一处彩钢房,推开门请他们进去,“裴哥是个心细又热心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次合作了,是我的荣幸。”   周悬的神情越来越复杂,“心细就算了,热情?我说老裴,你在咱局不会是有什么同名同姓的双胞胎兄弟吧?”   裴迁一副懒得回答弱智问题的态度,顾自进门。   “还有你!”周悬抓住江倦,把人往门板上一怼,“你又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刚刚这话符合你的人设吗?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呢?”   江倦老老实实被他拎着,让人觉得他乖巧得过了头,“周哥,先进屋吧,外面冷。”   要不是周悬觉得这会儿手冻木了影响发挥,绝不会轻饶了他!   一进彩钢房,暖气扑面而来,周悬迫不及待脱了臃肿的外衣,往火炉边一坐。   他这才发现屋内床上还趴着个人,哼哼唧唧地抱怨:“外面好冷啊,快把门关上,阿嚏!!”   周悬表情扭曲,果然又是个熟人。   江倦介绍:“这位是市局法医萧始,在之前的案子里跟你们打过照面,应该都不陌生,这次高局派我们来配合你们的行动,接下来这段时间还请二位多关照。”   裴迁脱下厚重的外套,也想到炉边烤火,正憋一肚子火的周悬这会儿霸占着最好的位置,为了不跟他脸贴脸,裴迁只好不声不响地搬着椅子坐到相对偏僻的角落里。   觉得让周悬来主导话题的话,可能接下来几个小时都要听家长的训话,裴迁及时切入正题:“这里的村民很排外,你是怎么跟他们混熟的?”   刚刚要不是江倦出面,今晚他和周悬大概会被村民丢出去,世界上就会多两个伤心的人。   江倦在炉子上烧了壶水,将红糖掰成小块放在搪瓷杯里,“我小时候在这个村子里住过一段时间,认识村长和一些年长的村民,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对我印象就不是很深了。”   周悬刚要开口,就见切着生姜片的萧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了,注意一下,江二在这里的身份是江住,千万不要说露馅了。”   裴迁注意到周悬听了这话之后瞳孔颤动,接着就蔫了,不声不响地萎在椅子上,半天都没说话。   他猜到这些人在共享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是作为外人的自己不该知道的,他便转移话题,聊起了当下。   “这村子里的民房大多是砖石和混凝土的结构,彩钢房倒是挺稀奇的。”   他低头用手指一蹭墙角,都没沾上什么灰土,干净过头了。   “彩钢房这种简易的房屋里却不是方便移动又节省空间的板床,而是火炕。”   他一掀床上的被子,露出了滚烫的炕头,“还真是矛盾啊。”   “村民不住彩钢房,这是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游客准备的。几年前有开发商打算在鸦寂山顶建造游乐园工程,那时他们给村民画饼,说是打算将山麓的鸦寂村改造成风情小镇,并在山顶和山麓之间修建了直达缆车,美其名曰可以带动旅游业和经济发展,村民全力配合,后来工程烂尾,赚钱的事不了了之,他们也就记恨上了言而无信的外来人。”   江倦用热水冲泡了红糖姜汤,递给二人。   “鸦寂山区的冬天是很难熬的,为了抵御低温,家家户户都会建火炕和火墙,当年他们为了方便工程队入驻,也帮忙在空地建了火炕和彩钢房,后来工程烂尾,村民就拆了钢房,直到最近又有游客要来才重新搭起来。”   周悬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不再纠结方才那个秘密了。   他问:“游客?什么游客,乐园工程都烂尾了,怎么还会有游客来啊。”   “这些游客跟我们的目的相同,都是闻着乌鸦的味来的。”   江倦眯眼望着炉中跳动的火光,目光深邃而难以捉摸。   他口中的乌鸦,自然就是那不便说出名字的“寒鸦”。   萧始起身套上军大衣,“我去给你们烧隔壁房间的火炕。”说完就出门去了。   除了帮他们做住下的准备之外,更多的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   “我想应该是有人提前和村民打好了招呼,并且给了一笔不错的回报,才会让他们接受暂时给游客提供住处的条件。”   周悬抱怨:“接受?他们可没有半点欢迎我们的意思啊,那架势就像我们是来偷鸡摸狗的,要抡板锹撵人一样!”   裴迁幽幽道:“你确实偷用了村民的铁锹。”   周悬:“……”   “因为你们没有给出特定的暗号。”   江倦从脖子上摘下一条坠子,放在手心展示给他们。   “这是参与拍卖会的门票,村民们看到它才会认定你们是服务对象,刚刚他们也是要你们拿出这个。”   那坠子的外形像是枚硬币,金属表面刻着一只展翅的乌鸦。   裴迁一见就忍不住伸手接了过来,江倦居然有个明显的缩手动作,像在护食一样。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江倦低声说了句“抱歉”,主动把坠子给了裴迁。   周悬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可能他和裴迁初遇那天,后者在酒吧里被他弄丢的东西就是这个坠子!   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上面刻的是渡鸦吗?”   “不,是寒鸦。” 第9章   裴迁仔细端详着坠子,用指尖摸索着上面的纹路。   那纹样雕得非常精致,鸟羽根根分明,眼神很有杀气,确有猛禽的气质。   裴迁把坠子掂在手里,感受着它的重量,“这种鸦鸟和渡鸦一样,在我国常见于内蒙古、新疆和西藏一带,特征是后头和耳羽是灰白色,颈部也有灰白色的颈环,眼睛是珠白色的,成鸟体长最大在36公分左右,比渡鸦的体型要小。”   他说到“寒鸦”这个词的时候,周悬和江倦都明显一震。   江倦打量着两人的反应,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有些不自然,就在他将要发问的时候,萧始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隙:“时候不早了,我刚烧好了火,周哥和裴哥赶路都累了,早些休息吧。”   他会打断众人的谈话,大概是因为附近有可疑的人出没,三人都心照不宣地含下了此时的疑惑。   周悬边套衣服边问江倦:“明天能托村民帮忙把我们坏在山路上的车拖来吗?我们的装备物资都在上面,少了那辆车会很麻烦。”   “我尽量,这村子里没有机动车,拖你的车可能需要开我的越野,要么就得相对原始一点的办法,让马和骡子拉了。”   周悬不敢想象让一群骡子拖着他只能摸摸的库里南会是多美的画面。   在萧始的带领下,周悬和裴迁刚进隔壁的彩钢房就双双黑了脸,原来这房间的配置跟刚刚那间一模一样,除了标配的沙发矮桌外就只有一张大火炕,明摆着是要人睡大通铺。   周悬赶紧拉住萧始问:“怎么都是大床房?有没有双人标准间?”   “这就是双人标准间了,条件有限,将就一下吧。”   “可我们两个男的要怎么睡这一张床啊,能不能再开一间?”   萧始表情复杂:“这大火炕只够你一个人睡?你要开高达吗?两个人住不是刚好!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什么好害羞的?”   周悬又不能明着告诉对方自己跟裴迁的关系不那么光彩,现在想要及时止损,洁身自好保持距离。   见裴迁也站在门口不愿进去,萧始猜到这俩人之间的事情恐怕不简单,语重心长地劝道:“房间的数量有限,为了不浪费柴火,村长要求至少两个人才能开一间房,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就只能我们四个人一起挤挤了,那样也不太合适啊是吧。”   无奈,他们都只好妥协。   周悬把背包和外套往沙发上一放就开始脱衣服,仗着火烧得烈,室内温度高,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得只剩牛仔裤。   裴迁看他那把被褥铺开的架势分明是要抢占先机,忍不住道:“你……要睡床上?”   “啊,那不然呢,这地上也没法睡人啊。”   裴迁看着那堆满东西的沙发,心里叹了口气,指望周悬能主动睡沙发的他还是低估了这小子的脸皮厚度。   “我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这炕中间画条线,左边归我,右边归你,谁也别越界,我不会让你再占我一次便宜的。”   裴迁:“……”   “别看沙发了,那沙发长度也就一米六七的样子,你躺上去腿都伸不直,睡一宿起来腰和关节都得废掉,路都走不动。”   裴迁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慢悠悠地从登山包里翻出了床品三件套,把自己的枕被套了个严严实实,还换上了绸缎的睡衣。   换衣服的时候,他僵硬地背对着周悬,动作很快,背部肌肉线条紧绷,看来他在面子和洁癖之间还是选择了成全后者。   “这么讲究。”   跟他相比,周悬就显得很不羁了,像回老家似的,套了条夏威夷短裤就钻进了被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被动,他还特意强调了火炕中间那一条无形的线,“晚上你可不要偷偷过来,线这边的都是我的东西,可不会还你。”   就像小学生在和同桌划分地盘一样。   裴迁摘下眼镜放在床边,小声丢下一句:“幼稚。”   这一刻,两人都庆幸至少他们不用睡在同一张被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对方的脸有太多不该有的反应,周悬拍灭吊灯开关,躺进被窝里开始数羊。   跟对方睡在一张床上会激起他们的不少遐想,都忍不住胡思乱想,也都不得不装作一副睡意正浓的样子,闭眼就不再作声,也不动弹,心里都是一团乱麻。   明明今天赶路有很大的体力消耗,放在平常沾了枕头就该睡着了,可就连平时睡眠质量极高的周悬都没了睡意,满脑子都是他酒后乱性那天跟裴迁滚到一起去的画面。   他还没弄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又跟那人睡到了一起……?   从来没有睡眠障碍的周悬终于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年的职业生涯给他养成了比较敏感的毛病,他不习惯身边多了个人,忍不住在意对方的呼吸。   起初由着裴迁的刻意,他还能借那有节奏的呼吸声助眠。   可他越听越觉着不对劲,这呼吸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还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咳嗽,这应该是……   他起身开了灯,果然见裴迁脸色绯红,喘得厉害。   “喂,醒醒,裴迁?”   他想伸手去探那人的体温,又想起自己刚刚跟人划线时的豪言壮语,动作顿了一下,在心里暗骂自己幼稚,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他一摸那人的额头,烫的厉害,这下坏了。   “裴迁,你发烧了,得快点降温,你包里有体温计和退烧药吗?”   裴迁正被高烧折腾得神智不清,苍白的唇翕动着,干痛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放在沙发的背包,又冷得迅速缩回被子里。   周悬披上衣服翻着他的登山包,发现这人的条理和习惯真不是一般的好,所有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别看他们下车的时候走的急,光是这一个背包就装了外出暂住的所有必需物品,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找到体温计,本想塞到裴迁的腋下测温,但看那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要是掀被扒衣简直就像个欺负人的恶霸,想想还是让那人张开了嘴。   “含好了,五分钟,不许动。”   裴迁:“……”   两人尴尬地对视着,连周悬自己都觉得这话粗暴又奇怪,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变态,他又去翻包找合适的药。   “你都哪里不舒服啊,会不会觉得喉咙痛?”   “嗯……”   “让我摸摸脖子,扁桃体肿起来了,咳得也有气无力的,消炎和止咳药都得吃。”   他现在总算是相信裴迁之前的话不是说出来驴他的了,这人体质确实差劲透了,稍微吹点冷风就头疼脑热,敢情身上那点腱子肉都是蛋白粉堆出来的,中看不中用。   见时间差不多了,他抽出裴迁嘴里的温度计,“好家伙,39.8,直逼40了!”   他推着背把裴迁扶起来,退烧药送到嘴边,拧开矿泉水让他服下。   这水是他随身背着的,不久前在冰天雪地里结了冰,这会儿虽然化冻了,温度还没恢复到室温,裴迁含着药片,犹犹豫豫不愿意喝。   周悬看他这反应,叹着气把水瓶往怀里一捂,自己被低温一激,也打了个冷颤。   裴迁愣了,“你……”   “我什么,别指望我能嘴对嘴给你喂水,绝对不会让你占到我的便宜。再说病人喝凉水确实不好,万一弄得你上吐下泻,我这一宿可就有的忙了。”   火炕温度很高,没一会儿水就捂热了,裴迁咽下退烧药,躺回枕头上,纠结哽在喉咙里的那声“谢谢”要怎么说出口。   还没措好辞,周悬又掀了他的被子,“别躺下,起来走两步,你现在体温太高了,一直躺在热炕上会很难散热,把衣服披上下来走走。”   裴迁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根本连半步都不想挪动,绝望道:“我走不动,浑身上下痛得要命,祖宗,放过我吧……”   “你这样要是烧成肺炎就麻烦了,任务不任务的都不说了,从这儿把你送去最近的县医院都得开好几个小时的车。”   为了不让裴迁躺下,周悬干脆托着他的腋下,把人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搂着对方的腰,强行把人从炕上抱了下来。   裴迁烧得腿软,摇摇晃晃站不稳,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任他摆布,半推半就地整个人都倾在了周悬身上。   他这才意识到周悬披着的外套无意中被碰掉了,对方正赤着上身,用一种相当暧昧的姿势拥抱着他,两人之间仅有裴迁身上的睡衣那一层薄薄的布料相隔。   好软的胸肌……   裴迁觉得自己真是烧迷糊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   透过衣物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周悬的脸也开始发烫。   他让裴迁坐下来,匆匆套上卫衣,收拾干净沙发,把裴迁套了床品的被褥铺上去,扶着那人在沙发上躺下。   就像他刚刚说的,这沙发的长度顶多一米七,对裴迁这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来说实在太勉强了,他只能蜷着膝盖侧卧,顶着眼底的乌青,又是一脸病容,就像受虐待了似的。   周悬揉揉发烫的耳垂,拿过手机算着时间,“半小时后吃消炎药,再隔半小时吃止咳药……刚想起来我们两个晚上还没吃饭呢,刚刚灌一肚子冷风不觉得饿,这会儿有感觉了,你要吃点什么吗?那些药最好别空腹吃,很伤肠胃的。”   “背包……咳咳咳!包里有速食粥,开水冲泡就可以……”   “这个?皮蛋瘦肉粥,我去,这么高级,你这是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吗。”   周悬从自己的包里翻出桶面,拎着水壶打算出门找个有明火的地方烧水。   裴迁叫住了他:“包里还有……咳……便携式电水壶。”   周悬抿着嘴,对裴迁竖起了拇指。   两人靠速食匆匆解决了夜宵,周悬守着裴迁,直到他吃完所有的药,烧渐渐退了才躺下。   这次他倒是不失眠了,一个人霸占一整张热炕,从头到尾滚几个来回都没有心理负担。   第二天一早,江倦来叫他们起床,一推门就见周悬四仰八叉地赖在炕上打呼噜,而裴迁则裹着被子缩在沙发上一脸虚弱。   这场面让人很难不多想,江倦痛心疾首地摇头:“……太不是东西了。”   萧始闻声来凑热闹,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也愤慨道:“太不是东西了!”   被吵醒的周悬茫然地看着两人,迷迷糊糊下床走到裴迁面前,对他说了句:“含着。”   围观的两人脸色顿时变了,话不多说,转头就跑。   炸着一头乱毛的周悬还没彻底清醒,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把体温计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又发什么神经……”   裴迁知道他们误会了什么,但实在说不出口。   一方面这种误会本就丢人,另一方面就算他是蛇蝎心肠,也很难对照顾了他一夜的周悬恶语相向。   昨晚半梦半醒间,他隐约记得睡眠质量极好的周悬设了几次闹钟来测他的体温,凌晨时有次体温复升,周悬又忙进忙出给他准备毛巾冰敷额头,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生。   想想自己对他的差劲态度,再看周悬以德报怨的做法,格局差异就体现出来了。   其实周悬没想太多,他就是这样的热心性格,一个人在自己旁边重病他总不能坐视不理,何况对方还是要跟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搭档。   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这房间的沙发实在太小了,根本不够一个成年男人睡的。   “嗯,36.7,标准舌温,不用吃退烧药了。这会儿火炕的温度也降下来了,我扶你上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说是“扶”,周悬看着裴迁缩在被子里,想着早晚得把被子搬过去,干脆省事一点,直接把裴迁连人带被抱起来放到了炕上。   裴迁的头还昏着,只觉身子一轻,眨眼的工夫就到床上了。   说来丢人,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自以为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早就心如止水,哪成想竟然到了这年纪还会被小自己几岁的年轻人弄出悸动的感觉。   周悬这小子也是的,怎么总是搂搂抱抱的,也不注意影响…… 第10章   周悬这棒槌根本就没发现裴迁心潮迭起,像没事人一样悠哉悠哉出门洗漱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还抱怨:“江倦那小子又在搞什么东西,大早上起来就说怪话……对了,我让他和萧始帮我们拖车了,那两个小鬼居然是开着大G来的!七位数拖七位数,比我的银行卡密码还多一位!”   裴迁躲着他的视线,闷头看着手里的平板。   周悬从裤子口袋里掏宝贝似的摸出来两个煮鸡蛋,蹲在炕头敲碎,剥出莹白的蛋心,眼神一瞄就见裴迁在看的还是昨天的探险视频。   他把鸡蛋递到裴迁嘴边,“这视频有什么好看的,感觉主打的就是一个科普和铺垫带货,探险元素和恐怖氛围都差点意思。”   裴迁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直接咬住鸡蛋,伸手接过来小口吃着。   “我发现了一点细节。”   他把时间轴拉回到主播进入城堡之后的部分,暂停在某一个光线恰好从窗口照向镜头的角度,“看这里。”   他用手指着画面中的一点,周悬把剥好的鸡蛋整个囫囵吞进嘴里,歪头研究着黢黑一片的画面。   当他看明白裴迁所指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噎得自己直翻白眼。   裴迁拿过放在炕头的水瓶,拧到一半觉得不对,周悬还等着他给自己递水,一看他那暧昧不清的态度死了心,只好跑下床去开了瓶新的。   终于喘过一口气,他抱怨:“我说老裴,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在想的该不会是我跟你喝同一瓶水相当于间接接吻吧?”   裴迁心里必须得承认他确实有点胡思乱想,但最重要的还是:“我生病了,怕传染给你。”   周悬被这个理由说服了,指着平板说:“这里是不是有个人形的东西?”   “是,还是会动的,一闪就飘过去了。”   裴迁重新播放了这一段,果然仔细看就会发现灯光没有完全照亮的暗处有个人影掠过。   “应该是主播做的布景,或者找的什么群众演员吧,为的就是烘托气氛。”   “可主播和摄影师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如果是特意安排的,他们应该一惊一乍做文章,搞些节目氛围才对,而不是放出视频来等着用显微镜看视频的观众发现什么。”   “也是,那会不会是他们团队的工作人员不小心穿帮了?”   “我倒觉得更有可能的是这座城堡里本来就藏着什么人,不巧被拍到了他们的视频里。”   “流浪汉?或者……不对,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流浪的,没吃没喝没穿还这么冷,就算有个住处也不划算,而且距离山麓的村子还这么远……那最可能的就是村民了吧?”   裴迁看向结冻的窗子,“走吧,我们去问问。”   在这种条件有限的地方,裴迁也不挑了,跟昨天一样背对着周悬脱下睡衣换上毛衣,只要周悬也配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能完美避免所有的尴尬。   可偏偏周悬在他换裤子的时候怪叫一声:“啊?!你怎么不穿秋裤!!”   他声音之大,态度之震惊,裴迁都被他叫愣了。   “零下四十度的天不穿秋裤!你不发烧谁发烧!都荒山野岭了,孔雀开屏把腿绷那么细给谁看啊!你立马给我把秋裤套上,病还没好别到处得瑟,再头疼脑热我可不伺候你!!”   裴迁哪见过这架势,半句话也插不上。   周悬算是明白了,“我说老裴,你该不会是南方人吧?”   裴迁不愿回答这话,避重就轻道:“没大没小的……”   “看来你是还没被雁息的寒冬毒打过,我小时候市区内的气温就已经低到零下三十了,小孩刚出生就知道要穿秋裤,这是刻在DNA里的本能,刚给你表演的就是北方母亲的传统艺能,一看你就是经验不足,准备不够到位,来,穿我的!”   周悬大手一挥,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条连包装袋和标签都没拆的崭新秋裤,这裤子哪都好,就是颜色……   裴迁看着那惹眼的大红色,嘴唇都抿紧了。   “可能是有点像新郎官,毕竟是我妈在我本命年的时候强行买的,我自己也嫌弃,这么多年了都没穿过,不过每次出任务都会带着讨个好彩头,这不刚好用上了,来,穿上。”   他还贴心地帮人撕开包装,可看裴迁那抗拒的表情,分明是宁可冻着也不乐意。   “我跟你说,大冬天不穿秋裤跟出去光屁股裸奔没区别,在雁息,你可以不穿内裤,但绝不能不穿秋裤,别挣扎了,快穿上。”   不能否认他带着点看乐子的心态,但他也是真心为了裴迁的身体着想,可不允许对方拒绝。   为了让对方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他还给对方上了点强度:“这条纯新的红秋裤和我身上这条还带着我体温的黑秋裤你自己选吧,总得穿一条。”   “……一定要选吗?”   “必须得选!”   裴迁的选择大大出乎周悬的意料:“我选黑色的。”   这下准备看人笑话的周悬自己变成了笑话,他是真没想到裴迁会这么不按套路出牌。   玩笑归玩笑,秋裤还是得穿,总不能寒冬腊月真在外面冻着。   周悬二话不说开始脱裤子,在这方面他是没有什么心理压力的,一层层脱掉之后,把自己那条秋裤递给了裴迁。   两人那一言难尽的表情,就像是在进行什么秘密交易。   “周哥,裴哥,江二让我来喊你们吃……”   萧始一推门,就见两人光着腿扯一条裤子,脸色一黑,反手甩上了门。   周悬大骂:“小鬼!你们两个能不能学会敲门!能不能有点素质!!”   鬼知道他们会把事情误会得多离谱!!   裴迁叹气,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对自己的名声抱有任何正面的幻想了,慢吞吞地穿上周悬的秋裤……果然还带着体温,这暧昧的感觉,简直就像事后清晨跟情人共享彼此的温度与气息一样……   最后双双穿上秋裤的两人都苦着脸,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秋裤都短了一截,连脚踝都没盖住。   红秋裤还能解释成新裤子尺寸不对,但黑的那条对比就很明显……   周悬板着脸问裴迁:“你身高多少?”   “189。”   “我188……”他咧嘴一笑,“因为平时我喜欢穿长袜,刚好可以护住脚踝,所以我就习惯穿到脚踝上面的秋裤,不是我的腿比你短,你懂我意思吧。”   裴迁:“……”   周悬头一次在跟裴迁对视的时候这么希望他说点什么。   漫长的沉默后,对方敷衍地报以一声:“……嗯。”   裴迁穿好衣服,拿上洗漱用品出了门,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他还是被寒风吹了个激灵。   “北方是这样的,下雪的时候不冷,雪停后温度骤降,那边的井水都冻冰了,来这儿吧。”   周悬领裴迁来到一处彩钢房,这里比起他们的住宿的房间大了许多,里面是给游客准备的室内公共区域,有厨房和拼凑起来的长桌,也有电视一类简单的消遣工具,应该是当年施工队留下的,可惜没做好隔断,东西都乱糟糟地摆在一起,人一多肯定会像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   好在目前游客只有他们四人,暂时还不受打扰。   江倦端出了刚用热水泡好的奶粉,萧始用便携菜板把火腿切成薄片,夹在吐司里再简单放上片显得有些蔫的菜叶就算三明治了。   “这也太寒酸了吧。”周悬偷吃了一片刚切好的火腿抱怨道。   江倦解释:“没办法,我们住在这里是免费服务,不包吃喝,如果不去买村民高价卖的饭菜就只能自己做了,我和萧始都不擅长做饭,你的厨艺也……”   他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   裴迁轻咳道:“我来吧。”   他回房取了几个瓶瓶罐罐,托江倦去找村长买了些食材,众人分工明确,萧始负责洗菜切菜,周悬灰头土脸地烧柴火,很快就在条件简陋的厨房里做出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还不是很习惯用农村的土灶,火候掌握得不大好,见谅。”   周悬看着盘里煎得金灿灿的土豆饼、香甜温热的玉米奶粥,还有配餐的青菜沙拉,觉得这人谦虚得多少有点虚伪了,他要是能做出这一桌子菜,他家老周都得觉得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尝了一口土豆饼就忍不住问:“这是高山红皮土豆吗?好香好糯,但那不是云南特产吗,这里的土地适合种吗?”   “不是,这是当地一种特产的土豆,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江倦手指沾水在餐桌上画着简单的地图,“这个村子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日子,平时的食粮大部分都是村民自己种的,鸦寂山麓临近平原,那里黑土肥沃,很适合种植作物。”   “怪不得呢,一直在这样的封闭环境里,排外也是正常的。”   “他们也不是完全不与外界接触,每年在固定的时间,村民们会结伴翻过鸦寂山,走过一段山路之后就到了俄罗斯境内,那里有几个小村庄和定时定点开放的集市,可以在那里买到日常需要的东西。”   萧始附和道:“他们不在境内活动大概是因为这里距离县城太远,地形复杂,山路也不好走,相比之下还是北上到俄罗斯更方便一些。”   “所以那些村民才会说俄语吗。”裴迁把速溶咖啡倒在牛奶里,用筷子搅拌着。   “俄语?”周悬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俄语吗?我说怎么听不懂,通常北方方言都是在普通话的基础上变换语调和口音,部分词汇可能有特殊的叫法,但大体是不变的,有些南方口音就不一样了,没一定基础都不一定听得懂,我就说昨天怎么听不懂那些村民在说什么。”   “确切地说,那是俄语与汉语混杂的一种特殊方言,如果两种语言都能听懂的话,就不难理解他们想表达的意思。”   解决了早饭,周悬一边洗盘子一边抱怨:“我说,我们没必要也过自给自足的日子吧,到村民家蹭饭不行吗?做饭真是又麻烦又浪费时间,很耽误我们的调查进度啊。”   江倦伸出一根手指。   周悬不明所以:“啥意思,一顿饭要一百块吗?我们四个人吃的话不贵啊。”   对方强调:“是一碗普通米饭一百块。”   周悬手一抖,盘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里没能成功被改造成乐园风情小镇,但村民们已经提前学到了收费标准,如果不是家里有油田,最好乖乖自己解决三餐。而且我不建议你们接触村民的食物,最好谨慎入口。”   江倦瞟了眼门外,确认附近没有多余的耳朵,严肃道:“我在这些村民家中看到了罂//粟壳,没准吃了他们的东西会上瘾,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交代完这些,他和萧始就开车去拖他们坏在山路上的库里南了。   周悬准备去调查附近的情况,裴迁怕冷,但抵不住好奇心,也想到村子里四处走走看看。   两人在村里的小路上逛着,他们发现这村子里的建筑基本都是平房,最多盖到二层,并不影响视野,周边的山景一览无遗。   而立在鸦寂山巅的那座传说中的“艾瑟罗斯城堡”也在雪雾中渐渐显现了轮廓。   周悬把两手缩在袖子里,踩着地上的积雪,“还好昨晚雪停的早,要是再积多点,只怕我们的车就拖不进来了。不过我觉得蛮奇怪的,拍卖会选在这个时候很难控制自然因素啊,雪再下大些,那些还没来得及进山的游客不是会被封在山外吗?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准时到场的话还怎么玩?”   “可能主办方觉得参与到拍卖会中本来就需要一点先见之明和运气,也正是想靠这两点来筛选掉一些不符合条件的人吧。”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知道主办方是个怎样的人似的。”   裴迁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深藏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却只是淡淡道:“我猜的。” 第11章   他们没在村子里逛太久,裴迁咳得越来越厉害,周悬只能带他先回了房。   他烧热了火墙,对那人道:“今晚就不烧炕了,看你这个状态只怕夜里还会发烧,你要不要先睡个午觉补补精神?”   裴迁一进门就缩在被子里,边咳边说:“不用……咳、咳咳咳!我没事……”   “你说这话真是没一点说服力啊。”   见裴迁又拿起平板打算反复观看那段探险视频,周悬抢过平板,坐在炕边,严肃地看着裴迁:“昨天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怎么了?”那人不明所以。   “其实我昨天从树上解下那只渡鸦尸体的时候,还从它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似的吊坠,递到那人面前。   “跟林子里那些被捕网和鱼线缠住的鸟不一样,那只渡鸦是被吊坠的链子挂在村口那棵树上的,这吊坠跟江倦他们拿到的拍卖会门票很像,但不完全一样,我觉得上面刻的不是寒鸦,应该是渡鸦才对。”   裴迁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吊坠平面上雕刻的纹路,轻声道:“是的,是渡鸦。”   周悬见他眸光深沉,表情也是说不清的复杂,便大胆猜测:“你被我弄丢的那枚硬币是不是也长这样?”   对方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但……这就是我丢失的吊坠,我可以肯定。”   “哈?真不是单纯的像吗?”   裴迁摇头,他将硬币翻到另一面,原本的图案被磨平了,上面只剩下一些深刻的划痕,像是经历了硝烟和战火。   他将硬币紧紧攥在掌中,“更奇怪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是不慎弄丢,它不会横跨几百公里出现在这个小村子里,我能想到的只有什么人特意偷走了它,再将它放置在了我能接触到的地方,物归原主。”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兜这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你手里。”   “威胁。”裴迁用简短的二字分析出了最合理的可能性。   他说:“有人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里,别想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呃,所以什么是不该做的事?”   裴迁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的样子。   “我有点在意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难道高局提前给咱们两个小组分发了门票,你提前拿到就在酒吧里张扬了吗?”   “这不是门票,江倦手里那种刻着寒鸦的才是,门票应该是按照我的吊坠仿制的,我在很久以前就拿到它了。”   “这么说,你跟这次拍卖会之间有着不小的联系啊。”周悬看向裴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怀疑。   裴迁丝毫不惧于面对周悬的质疑,“联系不敢当,说是渊源还差不多。”   “你那天为什么要拿着饵在酒吧里钓鱼?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想勾来什么人?又为什么跟我……”   周悬哽住了,心大如他,也做不到坦坦荡荡说出“上床”两个字。   ……都是成年人了,他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   殊不知他这种反应在裴迁和外人看来,就是“纯”。   裴迁放下平板,往被子里挪了挪,明显是不想谈了的态度。   周悬可不放过他,一把将他按住,做出了要掀被钻进去的架势。   只是想逗逗他,没打算惹出乱子的裴迁缴械投降,承认道:“我那天是为了跟线人接头,我还没见过他,所以坐在比较显眼的吧台等他,你醉醺醺地找上我时,我当然以为你就是他。”   “你们接头难道不对点暗号什么的吗?总不能随便一个人找上你都带去小黑屋说悄悄话吧?”   这也正是裴迁至今想不通,也最无奈的事:“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能答上我抛出的暗号。”   断片的周悬记不清自己当天都说了什么,自我怀疑道:“……真的假的,一字不差吗?”   “大差不差,我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喝多了才对不明白暗号,当时想的是应该不会有无关的人能对答如流到这个份儿上。”   周悬觉得这话纯属是胡诌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全让他们碰见了?   他怼道:“接什么头需要单独开房啊,你别把我当蠢蛋糊弄好不好?”   “酒吧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当然要混进人海之中才更好交易情报,包间是我用假身份随机选定的,可以防止提前被人安装摄像头和窃听器,这些还不够证明吗?”   “那你,那你……”周悬觉着自己越说越没理,说话也卡壳,“那你明知道认错了人,不解释误会就算了,怎么还睡……睡……”   睡我。   这话他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裴迁叹气,觉得这事要是再不认真解释一下,误会可能就要闹大了。   他强调:“我再说一次,是你自己为了钓鱼执法找上我的,认错了人我是有责任,但我真没想到你进门就脱裤子,而且把我铐在床上不让走的明明是你,就算你酒后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不能把我当成犯人,不管怎么看,我才是受害者才对。”   他终于撑不住了,背过脸去咳了好一会儿。   他奋力辩解的样子让周悬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误解他了。   但后者还是不愿相信是自己主动招惹对方的,还想通过哪些被忽略的细节攻破这个说法。   他边给裴迁倒水边道:“就算是这样,那睡了也该是我睡你,怎么会……”   裴迁总算是明白了,他会脑补这么多离谱的情节根本是因为自己当时怒气上头,编了个让他做0的离谱故事。   他以为这事离谱到不会有人相信,可没想到周悬就是信了,还非常在意。   说到底,应该不会有直男想做0的,他自己也一样……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能跟对方产生共鸣。   万般无奈,裴迁只好承认:“那都是我编来骗你的,你怎么不想想,被你压在床上还铐住了一只手的我要怎么做事,你自己难道没有感觉吗?”   “什、什么感觉?”周悬说话直结巴。   裴迁也哽住了,他实在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我也没被……应该,呃,应该会有点疼吧?”   “那我好像没有。”   “别好像,你自己疼不疼难道不清楚吗?”   “行吧,那里确实不疼,但是宿醉之后头有点疼。”   见他这莽撞的态度,裴迁有点火:“我疼!”   一听这话,周悬觉得天都要塌了,难不成其实做0的是对方,而他酒后乱性把人给糟蹋了?!   裴迁就知道他肯定会想到些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事,及时抬手,用自己手腕上还没有彻底消退的红色印子堵住了他的嘴。   “你把我铐在床上压一夜,昨晚又照顾了我一夜,算是扯平了。”   误会解开,心情仿佛坐了过山车的周悬这才松了口气。   他决定心平气和地跟人聊聊:“老裴,我说你怎么总喜欢算清谁欠谁的啊,扯不扯平的重要吗?”   “重要。”裴迁说得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我不想跟没必要的人和事扯上关系,两清是最好的。”   周悬听了这话也不恼,更不计较自己是对方口中那个“没必要的人”,“你这心态可不像当代年轻人啊。”   裴迁轻笑,“也不知道是谁嫌弃我奔四。”   “我收回那句话,要一起收回的还有之前说你小小的很可爱,不如好蚊子叮人时间长那一堆垃圾话,我那时候很尴尬,只想捡难听的攻击你,但其实……嗯,就,别往心里去,抱歉。”   “你用不着都重复一遍的,在这件事上你的记忆力倒是很好……”   裴迁心想这小子变脸还真快,乖起来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周悬起身去给裴迁拿药,中途突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嘶……不对啊,你一个技术,需要线人吗?”   刑侦和禁毒因为工作的特殊性,私下里养些线人很正常,周悬似乎也有,但靠技术的技侦往往不需要。   “你可以把我当做比较特殊的岗位,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就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现在在做的事该归属到哪个部门。”   这人真的很可疑。   周悬觉得自己酒后怀疑他,闹出那么一场乱子也是情有可原,要不是老高钦点对方做他的搭档,他是绝对不会跟裴迁有太多交集的。   对方不愿意跟他交底,应该还是那种表面看着柔弱,却很擅长咬紧牙关的人,很难从他口里撬出太多秘密,需要一点时间循序渐进,总之急不得。   周悬不指望现在的裴迁能信任他,就像他也不信任对方一样,他真想不通为什么高局会把这个男人当成宝。   气氛冷了下来,开朗如周悬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   好在江倦和萧始回来的很及时,把两人从凝固的空气里解救了出来。   意外的是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不止大G和抛锚的库里南,还有一辆陌生的越野和SUV。   周悬猜这应该就是来参加拍卖会的人了。   他在窗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见村长带着村民过去,检查了这些人的门票,确认他们有入住的资格后便让几个年轻人带他们到隔壁的彩钢房去。   从最先从越野上下来的是个穿着皮草大衣,踩着高跟鞋的女人。   她的妆容很精致,这会儿显得有些脱妆,脸色因为妆品氧化显得发灰,口红也被蹭掉了一些,应该是中途吃过东西却没及时补妆,看样子她顶着这脸妆至少有大半天的时间了。   果然女人的抱怨验证了他的猜测:“主办方在搞什么!把会场设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光是开车进山就要几个小时,路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纯属恶心人啊!”   周悬还在打量后面从车上下来的人,忽听女人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   周悬听到喊声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冲了出去,“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站在她的那间彩钢房门前,狠狠跺着她的细高跟鞋:“你看!”   她做了精致美甲的手一指房间里,就见炕上正卧着一窝老鼠,见了人也有恃无恐,慢悠悠地散开了。   女人被这场面吓得崩溃尖叫,质问村长:“你就打算让我们住这样的房间吗?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村长上了年纪,耳朵不太灵光,听不出这话里的怒气,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道:“唉,小事情小事情,哪个村子里没有耗子呢,它们平时都在地洞里待着,偷食才会跑出来,昨儿个下了大雪,天儿太冷啦,它们也扛不住,这才跑去炕头上取暖,赶走了就好啦。”   “你别胡说八道!谁能保证这些脏东西不会跑回来?万一半夜爬上床咬人怎么办!”   “唉唉,不会哒不会哒,这些耗子平时被村里人打怕了,见人就跑……”   村长的敷衍态度非但没有平息女人的怒气,反倒让她更火大了,“没有床垫,没有空调,没有浴室,倒是有一窝脏兮兮的恶心东西!谁要住在这种鬼地方!你们要是打算让我在这里住到拍卖会结束,我这就回去!!”   越野里又下来了个皮肤白皙的男人,劝道:“阿媛,别闹了。”   这人好像身体不是很好,吹了冷风就开始咳嗽。   周悬觉得这人跟裴迁的体质还挺像的,正这么想着,裴迁就从房间里出来,把外套递给了他。   “哦,谢谢。”   这对刚来的男女应该是情侣关系,女人见男人胳膊肘往外拐,一通夺命指责疯狂输出。   男人实在顶不住压力,只好询问村长有没有条件更好的房间。   村长表示这所有的客房都是一样的彩钢房,房间里的布置可能稍微有点不同,整体都是一样的,要换没有老鼠的房间也不是不行,但得加钱。   男人出手很阔绰,递了一叠钞票过去,让村长安排好他们这几天的食宿。   村长见钱眼开,谄媚地承诺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周悬看热闹的工夫,女人就进了隔壁房间,重重摔上了房门。   男人无奈地走到门前跟女友讲道理,奈何对方就是不肯听,这架也没吵起来,就以男人的退让告终了,他只好让村长再开一间房。 第12章   村长面露难色:“这……房间都是有数的,两人间刚好能住下所有人,要是你们俩占两间房,那可就要有人住狗棚了。”   周悬看热闹看得起劲,一指他们那辆刚停稳的越野:“小哥,那你就和司机挤挤吧,都是自己人。”   裴迁一拍他的肩膀,暗示他别乱说,那越野车窗上贴着厚厚的遮光纸,根本看不出司机是男是女,要是说错了什么话容易落人记恨。   车门一开,从驾驶室走下了个皱着眉头,满脸不开心的男人,“我跟他住一间?开玩笑吗?”   周悬心道这车里的人关系真奇怪,情侣闹脾气,司机也像别人欠他五百万一样,裴迁提醒的对,他还是不吱声好些。   司机下了车,走到门边瞄了眼里面的情况,听说那炕先被老鼠住过了,心里也犯抵触,便让村长帮他再开一间房,并表示他可以跟任何人混住,哪怕是陌生人,只要不让他跟那个被女朋友抛弃的窝囊男一起怎么都行。   周悬小声问裴迁:“这三个人有意思啊,你猜他们是什么关系?”   裴迁平淡道:“我不猜这种无聊的事。”   “这怎么能是无聊呢,人类行为观察也是任务的重要一环啊,你真是……”   正说着,江倦带着另一台SUV的人也来了,这车里的人穿着普通,一眼看不出职业,不过从他们穿着厚厚的衣裤还能在雪地里健步如飞这一点来看,平时的工作生活应该都不缺乏锻炼。   要说有什么人引起了周悬的注意,应该就是那个脖子上戴着大蜜蜡串佛牌,就差把“有钱”两个字直接写在脑门上的中年男人。   这人颇讲礼数,走到被女友关在门外的男人身边,双手合十轻点了下头,男人也以相同的姿态向他回礼。   那是个带着些宗教和民族特色的合十礼,再看中年人脖子上的佛牌,他猜这人和泰国应该有些渊源。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一拍即合,同住在一间房里。   跟中年人从SUV里下来的两个人都是四十来岁的模样,江倦简单介绍:“我们在拖车的时候遇到了过路的几位帮忙,他们都是学者专家,这位是考古学家陈教授,这位是地质学家赵教授,还有刚才先走的那位,是知名的古董鉴定师和收藏家兰先生,那位跟他关系不错的年轻人名叫林景,是我市有名的企业家。”   周悬和裴迁与这一行人握了手,从他们的职业来看,确实很适合来参加这场神秘的拍卖会。   姓陈的考古学家解释道:“老兰和林景是忘年交,祖上一起打拼过,后来他们在彼此的事业上也互帮互助,关系匪浅啊。”   地质学家赵教授解释道:“林景就是那位跟女朋友闹脾气的小年轻,哎呀,真羡慕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呀。”   周悬笑着应和:“怪不得呢。”   “这天太冷,老陈,快进屋吧,我们就住这间吧,晚了等那群人到了就不得安生了。”   “成!我把车里的东西捯饬捯饬。”   等众人都住下了,周悬一转身才发现裴迁不见了。   四下一看,他竟然在那间因为发现了老鼠所以没人愿意住的彩钢房里。   “我以为你这人有洁癖,不会想主动来这样的地方。”周悬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裴迁站在炕边,看着上面那一团杂乱的干草和动物的毛发,“你不感觉很奇怪吗,老鼠这种动物是四害,在乡野是很怕人的,为了不让它们偷吃庄稼作物和存粮,农民一向毫不留情地打杀它们,这样的它们为什么方才见了人却不着急跑,反而慢悠悠地走呢?”   “可能……见人太多,吓着了?”   “你有注意到那些老鼠的体型吗?”   “看了两眼,挺大的,我在城里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老鼠,像是吃肉长大的。”   周悬双手一比,觉得不算尾巴,那最大的老鼠体长都有二十五公分左右,吓人得很。   “有可能是特意被人喂养的吗?”   裴迁一脸正经地问出这个问题,倒让周悬懵住了,“啊?没动机啊,辛勤耕耘的农民和偷吃粮食的老鼠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啊,村民怎么可能会专门喂养老鼠?而且那一窝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宠物的品种,不可能吧。”   对方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种离谱的问题,周悬反问:“有你很在意的细节吗?”   “嗯……通常老鼠都是住在地洞里的,除非没人管,否则是不会明目张胆上床的,但这房间里没有打洞,其他地方也没有被它们翻动的痕迹,屋内没有食物,火炕也没有烧热,我实在想不通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顿了顿,道出了一个让周悬觉得无比离谱的可能,“它们可能是被人一窝抱到这里来的吗?”   周悬嘴角一抽,表情越来越扭曲:“呃……我肯定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但目的呢?动机呢?”   裴迁仰头看了看房顶垂下全靠电线支撑的灯泡,“为了不让人住在这个房间里。”   周悬不置可否,的确这里的种种疑点表明可能有人在这里做过些奇怪的事才会导致这些奇怪的现象,但现在的他还没有敏感的刑侦嗅觉,只觉得是裴迁看太多推理小说,想太多了。   “算了,在这里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很冷。”   周悬转身出门问江倦:“刚才姓陈的考古学家说等那群人到了就不得安生了是指哪些人?”   “听说他们昨晚在县城招待所里遇到了一群人,还跟对方发生了冲突,具体什么情况我是不太清楚,说的应该就是这些人吧。”   “对了,我想跟村长打听点事,方便安排一下吗,不要那种像审讯一样的场合,最好就是下下棋喝喝茶,可以闲聊家常的氛围。”   萧始直咂嘴,“你想要审讯也没那个条件,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村民们看我们不爽,把我们一锅炖了也没处喊冤。”   江倦回忆道:“我记得村长有个爱好是喜欢打麻将,你们要是会的话,还可以拉上几个村民一起。”   人一多嘴就杂,有些心照不宣的事也就变得没那么理所当然了,周悬当然乐意。   他信心满满:“想当初,我的牌技可是打遍家属院无敌手的,跟村民打牌没道理不行吧。”   正说着,裴迁就从他身边像鬼魂一样幽幽飘了过去,这场面看着无比嘲讽。   他叫道:“喂!回来!你对我的赌神之手有什么不满吗!”   裴迁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我还有事要忙,赌神你慢慢玩。”   江倦从他的库存里拿了些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都送到了村长家里。   村长一听有人要跟自己打牌,乐得眉开眼笑,要把他们这群外地来的后生仔打得屁滚尿流,还找来了几位街坊邻居凑局助兴。   裴迁懒得去凑这热闹,在他被拖来的车里取了个箱包,又回到了那间被老鼠住过的彩钢房。   拉上窗帘,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他拿出紫光灯组装起来照着火炕表面的地板革,发现了几根泛着荧光的毛发。   他小心地用镊子夹起来,装在密封袋里,一路往后退着,观察着地板上的痕迹。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了,他回房清静了没几分钟,就被村民们的笑声吵了起来。   出门一看,人们把村长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等着看乐子呢。   他走近去就见周悬盘腿坐在村长家的热炕上,身上只剩件贴身的背心,外套围巾卫衣甚至牛仔裤都不见了,还光着两只脚,那一脸窘迫的样子显然是受挫了。   裴迁捏捏鼻梁,想让他别丢人了,全村人都在这看着,他可不想做别人的笑柄。   周悬不乐意了,大声辩解:“不是我牌技差,实在是这麻将打不到一起去啊!我平时打的都是大众麻将,只有碰杠胡,我哪见过还能吃牌的!而且这儿的打法要开门了才能胡,还只能胡一局,我不知道规矩上听胡牌,被人看透了牌底还诈胡,我这上哪说理去!”   他搓着两只冻得发白的脚瞄着身边的村长,“大爷,你们可别是在打伙牌吧……”   村长操着夹杂着俄语的方言辩解,周悬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明白对方就是单纯觉得自己太菜。   裴迁一看周悬的帽子戴在村长头上,心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拉开周悬,自己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开口用流利的俄语跟村长交流。   村长一下子眼睛都冒光了,周围的村民们也把裴迁当成了宝,上赶着来看这能跟他们说一样语言的外来人。   周悬听不懂他们的意思,看样子裴迁是与他们简单讨论了下麻将的打法,然后谈起了赌注。   他伸手点了点牌桌上包括村长在内的三个人身上和周悬有关的东西,似乎是想一局赢回来。   村长狡黠地眯着眼,想看裴迁能给出什么诱人的条件。   裴迁也不拐弯抹角,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叠支票拍在桌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堪称魔幻,裴迁熟练地码牌、抓牌,牌刚摸到第二轮,他就推了自己面前所有的牌,轻声但不失底气地宣布:“胡了。”   桌上的三个人都傻了眼,村长见了这场面也直挠头,大概从来没见过牌运这么好的人。   众人虽不情愿把周悬的东西还给他,却被这一局打出了斗志,跟单方面碾压周悬这个菜鸡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周悬一边把牛仔裤套上,一边庆幸自己没把身上这条保暖裤也输掉,不然就要被全村人围观他的红秋裤了,他可丢不起这人……   裴迁本想打一局把周悬的衣裤赢回来就下桌,奈何村长说什么都要让他再玩一会儿。   江倦在旁剥着花生,看热闹不嫌事大:“裴哥,你就再陪他们玩玩吧,跟这里的村民搞好关系对我们没坏处的。”   周悬小声提醒他:“喂,别太张扬了,涉及钱财可就有赌博的嫌疑了。”   “赌输只剩底裤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裴迁被拉上这个牌桌就下不来了,对周悬这个罪魁祸首也没什么好态度,无奈地被迫打了几局,气氛彻底变了。   裴迁的牌技出奇的好,就算是这群有事没事都闲着进行一些棋牌活动的村民都被他的表现震惊了。   通常来说,打牌需要的技术和运气缺一不可,就算裴迁的技术确实好,运气也实在好得过头了。   这种情况下,正常人的反应都会像周悬一样,怀疑牌局里有猫腻,但场上四人中有三人是村长和村民,打牌的地点是村长家,这副牌又是村长提供的,裴迁怎么都不像能占到便宜的样子。   他越是逆天,就越是激发了村长的好胜心,几局下来,裴迁终于坐不住了。   “这炕真的好硬,今天就到这里吧,村长你也没什么好输给我的了,刚才赢的那一车土豆和蔬菜等下可以直接送过来,谢谢了。”   他起身便要走。   村长不舍地拉住他,“不再打一会儿了吗?反正你们白天也没什么事,再打几轮磨磨时间也好嘛。”   周悬见势头不错,出言道:“村长,我这位哥他有睡午觉的习惯,回去小睡一会儿,晚饭的时候来跟你接着打,今天不尽兴就不散伙怎么样?”   村长跟他一拍即合,村民们也跟着起哄,有从家里拿酒的,有要杀鸡宴请他们的,还有拿出自制的腊肉和香肠要给他们接风的,给了他们意料之外的惊喜。   裴迁倒是没有心情注意这个,在村长家的热炕头坐了那么久,他的体温也跟着升高了,头昏昏沉沉的,只想回去倒头休息。   周悬一看他那苍白却显出潮红的不自然脸色就知道他又烧起来了,把自己的外套往他身上一披,进了房间就把消过毒的体温计塞进了他嘴里。   “你感觉怎么样?撑不住就躺下睡会儿吧,不对,你还没吃饭呢,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想想周悬那蹩脚的厨艺,裴迁选择再喝一顿速食粥。 第13章   好在库里南被拖来,他们的装备都齐全了,裴迁可以贴上退烧贴好好睡一觉。   他头昏的时候,周悬忍不住问:“我说老裴,你的牌真打得那么好,一点都没猫腻吗?”   “我的赌运一向不错,但我总觉得这种好运是有代价的,提前透支就意味着未来没得用,所以不愿意把运气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事上。”   “看不出来你这么迷信啊,我倒刚好相反,觉得运气这东西纯属巧合,趁势正好就快用,不然可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要是裴迁真的那么欧,回去以后他可得骗这人帮他抽卡,也好过他每次下池当赌狗都要吃大保底。   裴迁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周悬觉得没趣,在村子里四处乱逛消磨时间。   这里的村民冬天很少出门,街道上的雪都没人清扫,雪下得再大些没准能把民房都盖住。   江倦解释道:“这是村子的传统,一年之中村民们只有春夏秋三个季节是忙碌的,冬天是完全休息的状态,他们的房屋都是砖石搭配木质的结构,不用担心会被积雪压倒,构造也会把主屋和厨卫还有地下储藏室打通,足不出户就能解决一冬的生活问题,等到来年春天雪化,他们就可以播种进行新一年的农耕了。”   “怎么听着像冬眠了?”   “是有点这个意思。”   “那我们过几天要怎么到拍卖会场去?没人除雪,上山的路一定不好走吧。”   “这个不用担心,就算山路被堵死,也有当初建造乐园时留下的缆车可以用。”   周悬见他皱着眉头,便知他有话没说,事情肯定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里的村民很奇怪。”江倦欲言又止,“说不好是哪里奇怪,只是一种感觉。”   周悬双臂环胸,打量着江倦此时的神态,“大概呢?是行为举止,还是对我们和外来者的态度?你以前到过这个村子,要是还记得什么应该可以作为对比吧。”   江倦苦笑:“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对这里没什么印象,我那时候还小,又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内向性格,总是躲在房间里闷着不出声,没人来找我,我就能一直憋着……如果哥哥还在,他应该会记得更多。”   谈到他已故的哥哥,周悬实在心疼,一把搂住江倦的肩膀,劝道:“我跟你哥一样,都不希望你遇到危险,你这条命不只是你的,也是他的,你不能再出任何事了,听周哥的话,你回去吧。”   “周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不行。”   江倦接受周悬的好意,但他的态度也很坚决:“我得查清楚这一切,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安生,你就当是让让我吧。”   周悬叹气,江住当年对这个固执的弟弟一向没办法,如今轮到他了。   就此事讨论不出个结果,他们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傍晚时分,又有几辆车开进村子,村长按照惯例检查了他们的身份后便让他们入住彩钢房了。   人们都对这样恶劣的环境不满,却没有太多怨言,他们清楚很快就可以到拍卖会场去了,那里的住宿条件怎么都该比这儿好。   周悬对此却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昨天看过的探险视频拍摄时间在半年前,仅仅半年的时间,真能指望那座鬼屋一样的城堡装修得有多好吗?   夜幕降临后,村民们如约邀请周悬和裴迁狂欢,游客里有不少好热闹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他们在村子开会的礼堂摆上长桌,吃吃喝喝庆祝客人光临。   村民们本身并不好客,但裴迁的到来让他们乏味的生活有了一丝乐趣,被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借着酒劲又是唱又是跳,跟客人打成一片。   村长想弄清裴迁牌运那么好的真相,一个劲地给他灌酒,想看看他的实力。   周悬一看这哪行?赶紧替人求情:“哎哟大爷,你就放过他吧,他那个酒量是真不行,一杯就倒,而且他还生病吃药呢,不能喝酒,你要是实在想找人作陪,我来替他喝行不行?”   裴迁一只手撑着下巴,看戏似的等着周悬表演。   他可知道周悬这个酒量有多离谱,也不知道对方哪里来的自信帮他挡酒。   都在兴头上,不喝酒未免太扫兴,村长见周悬自告奋勇,便把他当成了对手,两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村民自酿的啤酒就像喝水一样,没有一点负担。   裴迁看着这场面,只觉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   “裴哥,你脸色不太好,还难受吗?”萧始递给他一杯热牛奶。   裴迁谢过他的好意,小声嘟囔:“这小子要是耍酒疯,我晚上可就不好过了。”   萧始飞快地眨着眼睛,品着这话里的意思。   裴迁强调:“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   他不再关注跟村长推杯换盏的周悬,开始观察其他村民和游客。   意外的是,他竟然从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想提醒周悬注意,但这会儿那人就晕了,筷子都拿不稳,跟村长互相嘲笑对方酒量不行,村长扶着他也开始打晃。   指望不上他,裴迁便默默注意着在场其他人的反应。   今天吵架的那对情侣中的女人没有出现,男人跟姓兰的古董收藏家凑在一起闲聊,滴酒不沾。   裴迁见男人脸色发白,猜测他的身体情况应该非常差。   至于跟他一起来的那名司机,这会儿还像生气似的一脸不快,闷头吃着东西,吃饱了就下桌,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考古学家和地质学家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大谈别人听不懂的学术问题,从他们的表现和对话来看,裴迁觉得他们像是在谨慎地钓鱼,试图用他们放出的一点信息换来更多的情报。   果然这里的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啊……   中午他休息以后村子里又来了三个游客,其中两男一女,这会儿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唱着歌耍酒疯。   其余两人显得格格不入,似乎融不进这欢乐的气氛。   看打扮,其中一人奇装异服,像是从事神学一类的特殊职业,比如塔罗师或占星师,神叨叨地伸手在空中划着什么图案。   另一个人闷头喝酒,从他手上的老茧来看,应该是手艺人。   有不少村民自愿加入到周悬和村长的酒局里,一群人闹哄哄的,惹得他本就作痛的头像要裂开一样。   他实在懒得继续做人类观察,知会萧始一声便回房了。   临走前,周悬还凶巴巴地叫住了他。   他不明所以地站住,却见那人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别着凉……嗝!不然晚上又要……烧起来了,嗝!”   被他们这么一闹,他的体温又开始升高,吃过退烧药,他又忍着浑身的酸痛睡下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这有些奇怪,因为通常感冒发烧只有第一晚是最难受的,他刚好相反。   他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是因为周悬昨晚照顾了他一夜?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想,但这确实是最大的可能了,不得不承认,周悬照顾人的手法还是不错的。   而他自己……似乎也蛮享受被人照顾的感觉,如果对方不是让他心生芥蒂的周悬可能会更好……   就这样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外面的喧闹声终于息了。   裴迁正合眼小憩,忽然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寒风灌进屋内,本就因高热而身体发冷的他蜷紧了身体。   周悬跌跌撞撞地走到炕边,伸手一摸裴迁滚烫的额头,那冰凉的温度刺激后者醒了过来。   “还是烫……吃药了吗?”   裴迁有气无力道:“……吃了。”   “什么时候吃的。”   “半小时前吧。”   “药效该上来了啊,怎么还不退烧……你这得物理降温了吧?”   周悬嘟嘟囔囔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在搞些什么。   裴迁声音沙哑:“我贴了退烧贴,晚些应该会好,你快休息吧。”   “不行,你这得物理降温,不然会烧成傻子的!”   周悬态度坚决,随即一步跨上炕,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他身体冰凉,像条在雪地里冻僵了的鱼,贴上了裴迁的身子。   突如其来的低温让裴迁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往里侧挪动,却被周悬伸手一把搂进怀里箍住了。   “你别闹……”周悬压低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深入肺腑的寒气,“抱一会儿……你就不烧了。”   裴迁是个洁癖,而且是很严重的精神洁癖,受不了脏污,也闻不了烟酒的气味,更不能容忍一个不知道洗没洗过澡的人睡在自己身边。   “喂!你还没换衣裤!在外面穿过的衣服不要滚在被窝里!”   “好好好,我脱我脱。”   周悬在被子里翻腾着,眨眼间就脱的光溜溜,从上到下只留一条底裤,像八爪鱼一样扒着裴迁不放。   裴迁觉得自己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最紧,随时可能断裂。   周悬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我好冷,你好热,我们贴在一起是冰火两重天,正好……”   要不是裴迁烧得浑身无力,他真想把这家伙丢出去……   周悬醉成这样了还不消停,抱着裴迁不撒手,赖在那人身上说些毫无逻辑的鬼话:“我……老裴啊,我刚刚从……呃,从老村长那儿打听来这村子的故事了,知道为什么这附近那么多吊死的乌鸦了。”   “为什么?”   “我还看到那个谁了……你想不想知道?”   “谁?”   “就是那个……”   话说到这里,周悬就没声了。   裴迁歪头一看,那人已经呼呼大睡不省人事了。   这把他气得不轻,他劝自己不要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容易病上加病。   不过周悬的物理降温法倒是很有效,配合裴迁吃下的那颗退烧药,他很快就退了烧,也终于睡了过去。   可惜这一觉睡的不是很踏实,作为罪魁祸首的周悬睡相太差,翻身动不动就像打架一样,一会儿是胳膊,一会儿是腿,总得有几个身体部位压在裴迁身上,好像把他当成了穷凶极恶的罪犯,怕他跑了似的。   这也就导致他每次翻身,裴迁都会被迫醒来,忍无可忍想往旁边挪挪,也会被他一把拉回来,摁在怀里不让动。   裴迁被迫埋在他的胸肌里,快要窒息了,费尽力气抽出一只手来,毫不留情地照着周悬的的狗脑袋打了过去!   周悬哼唧一声翻过身去,顺带卷走了裴迁身上的被子。   裴迁:“……”   这小子太过分了!   他试着抢了一下,周悬抓的实在太紧了,他只好又推了那人一下。   周悬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了裴迁一眼,“又闹什么……好了好了不气了,哥哥抱~”   他熊抱过来,把裴迁压在身下,蹭了蹭,又睡过去了。   裴迁:“…………”   以后这小子再喝酒,他一定要记得锁门。   抱着悔恨和怨念,终于挨到了早上。   酒后睡醒的周悬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起来,感慨道:“村民自酿的酒就是好啊,一点都不上头,比洋酒好喝多了。”   他刚说完,一扭头就看到眼底乌青的裴迁一脸生无可恋地躺在混乱一片的床上,被褥早就被踹得乱七八糟,他的衣裤也东一件西一条,他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   他赶紧用被子裹住自己,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安生躺一会儿的裴迁被他抽走了身上的被子,忍不住闷哼一声。   周悬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我把人给糟蹋了……”   他居然还把这话说了出来。   裴迁瞥他一眼,一时间心中掠过很多不成熟的想法,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忍不住问出了折磨自己一晚的问题:“所以,这村子有什么故事,附近为什么吊着那么多乌鸦,你昨晚又看到谁了?”   周悬怔了怔,就在裴迁怀疑他是不是又断片了,把好不容易打探来的消息也忘得没影了,他突然一拍大腿:“啊!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提醒我?” 第14章   周悬从身子底下抽出被子盖在裴迁身上,仔细回忆:“昨晚我不是把老村长灌趴下了吗,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这村子里流传着一个习俗,认为乌鸦是不祥之物,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只要看到乌鸦就会把它们打下来,再把尸体挂在树上,警告附近的乌鸦不要靠近,所以才有了鸦寂村这个名字,意思就是说鸦雀到了这里都要被打落下来,被迫息声。”   裴迁叹气:“我尊重各个地区的习俗文化,但这个还是不太理解。”   “唉,我也不是很懂,反正村民对乌鸦的恨是一直都有的,昨天也有老人说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曾经遭遇山难,被乌鸦啄瞎了一只眼睛,从那以后他们就和这种鸟不共戴天了,不过也有一种说法……”   说到重点,周悬往裴迁的方向靠了靠,那人不动声色地想退远,被他一把摁住了。   “我还没说完呢,昨天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也是村民酒后忍不住说给我听的。”   裴迁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怎么昨晚醉成那样还能记那么清楚。”   “因为没喝洋酒,洋酒喝完我是真断片,还会宿醉头疼。”   言归正传,周悬讲道:“就在几十年前,村民们做了一件恶事,直到现在都是一些老人解不开的心结。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夜,有个抱着婴儿的女人来到村子里投宿,自称是过路人,村民们一向排外,她又身无分文,没人愿意收留她。”   周悬裹紧了被子,顺势拉了想起身的裴迁一把,两人面对面坐着。   他继续道:“只有一位婆婆好心告诉她山上有一座破庙,她可以在破庙里暂住一晚,后来女人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是在破庙里躲过风雪后离开了,还是被掩埋在了大雪里,第二年开春雪化,有村民发现破庙里多了一具骸骨,看穿着打扮,正是当晚投宿到村子里的女人。”   裴迁叹气,对这种憾事不予置评,周悬觉得他心里的感受应该跟自己是一样的。   “他们把女人的遗骸埋葬在山上之后不久,村子里就开始频繁出现怪事,先是狗像受了惊一样狂吠,从村东头一直叫到村西头,每家每户的狗都非常不安,怎么安抚都没用,村里的神婆说是女人的冤魂作祟,村民们还不信,直到村长因为急病猝死,村民们才害怕地把破庙改成了圣母庙,供奉起了死去的女人。”   裴迁听后只道:“有种无力感,又说不清具体是对谁,可能各方各面都有。”   “我也是一样。”   两人沉默片刻,就在要进行到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尖叫打断了。   周悬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裴迁出声提醒他:“穿件衣服!”   他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底裤,又匆匆忙忙地上床去找昨天被他乱扔的衣裤套上,还念叨:“我记得这个声音,昨天也听到了,是那位企业家的女友吧,怎么叫这么惨,不会又看到老鼠了吧?”   “这样的尖叫昨晚也发生了一次。”   “啊?因为什么?”   “不清楚,我当时正被某人压着,脱不开身。”   周悬:“……”   应该很有必要追究一下昨晚他们两个到底做了什么,但看现在的情况,周悬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保持沉默更好一点。   两人出门直奔发出声音的房间,刚出门就被足有半人高的积雪绊住了,只能边挖边往前走。   时间尚早,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有不少人也是被这一声从被窝里叫出来的,都跟周悬一样刚穿上衣服出来查看情况。   他上前去敲了敲门:“好大的声音啊,喂?里面有人吗?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开门吗?”   门内传来女人受惊的哭声,里面的人被吓坏了。   周悬按不住了,抬腿打算踹门,这时女人的男友出现了,看到一群人挤在自己女朋友的房间门前看热闹,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要干什么?”   “里面可能出事了!快想办法开门!萧始!去叫村长来开门!”   男人边敲门边劝:“阿媛,是我,别怕,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说说话呀!”   “阿景……是、是你吗……?”   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至少这证明她现在相对安全。   昨天的司机听到声音也闻讯赶来,安慰道:“阿媛,你别害怕,我这就想办法开门!”   周悬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去瞄裴迁的表情,对方也是一副挑眉看戏的样子。   名叫阿媛的女人还哭着,她没等司机撞开门,就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今天的她没有化妆,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也是一副刚醒来不久的样子。   房间被她布置得很温馨,床品都换了她自备的,床上随意地摆放着几个玩偶,地上也铺了毛毯让她可以在地上光脚走路。   就是这毛毯上出现了最不和谐的东西——   一个面朝下倒在地毯上的男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具男尸。   众人看到这场面,各自心里都有了猜测。   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先嘲讽道:“马上风?好雅兴。”   惊恐的女人一下子怒了起来:“别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那人怎么在你房里啊,解释一下?”   “你这房间是上了锁的,别人可进不去,可不就只能是你自己打开门让他进去的吗?”   几个后来的年轻人对她冷嘲热讽,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了尸体的死状,打算等联网了就发到各大平台去吸引一波流量。   裴迁提醒:“请尊重逝者。”   “死都死了,他就算要报复也应该找杀死他的人吧,可轮不到我。”   这人顶着一张眼熟的脸,光是用手机拍照还嫌不够,还回房取了相机来。   他就是周悬口中的那位神秘人,被裴迁认出来却没有声张的——主播维迦,那段探险视频的创作者。   这会儿他们都没工夫去问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顾着检查现场了。   周悬确认过男人的脉搏,人已经死了,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至少死了几个小时。   刚好是夜深人静,人们都沉在睡梦里的时候。   这时候,刚拉着迷迷糊糊还没醒酒的村长赶来的萧始就派上用场了。   他是这支先遣小队中唯一可以公开身份的人,其他人不便透露自己是警察,他却可以用“医生”这个身份来蒙混过关。   法医也是医嘛。   就在他想报出身份,光明正大地检查尸体时,司机却率先上前翻过男人的尸体,通过揉捏他身上的几个部位,从肌肉僵硬的手感确认了他的死亡时间:“这个季节,这个室内温度,人应该是凌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死的。”   这倒是让周悬意外了,他用眼神示意萧始不用作声,追问司机:“你怎么能确定的?看起来很专业啊,你是什么人?”   “抱歉,还没自我介绍。”这人丝毫不惧面对旁人的质疑,“我叫程绝,是名入殓师。”   听到这个特殊职业,围观的人们先是诧异,随即脸上都浮现出了如出一辙的嫌恶,纷纷退远了。   对一些思想相对守旧的人来说,这种特殊职业很不吉利。   程绝习惯了旁人的异样目光,对此反应平淡。   萧始也检查了尸体的状态,确认他推测的死亡时间基本无误。   有人指指点点,毫无根据地猜测:“所以,应该是这个人半夜来找情人私会,结果不幸马上风了?”   人们都用一种对绿帽的同情目光看向做男友的那位。   裴迁无奈道:“别学了个词就乱用吧,马上风指的是性//行为造成的猝死,这人衣着整齐,怎么都不像是刚做过暧昧的事。”   女人可能是哭累了,这会儿正被男友陪着坐在床边,懒得加入到这场低智商的对话中去。   周悬毕竟不是刑警,调查命案不是他的专长,便把现场交给了专业的刑警江倦和法医萧始,转而去问其他人:“你们认识死者吗?”   围观的人都摇头撇清关系,程绝和企业家也表示没见过这个男人。   而嫌疑最大的女人竟然也说:“我从没见过他。”   毕竟闹出了人命案子,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村子能解决的了,周悬当即让村长派人去报警。   可村子太偏僻,没有信号不说,电话线也因为常年不使用被村民们淘汰了,想报警就必须翻山越岭到县城去。   不巧的是封山的大雪偏偏赶在昨晚下了,积雪足有半人高,这种情况车子也很难开出去,弄个不好连去报警的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人们只好聚集在餐厅里,各怀心事地打量着彼此。   他们的态度基本分为两派,觉得事不关己只想看戏的,和煽风点火不嫌事大的。   裴迁双臂环胸靠在门边,一鸣惊人:“在指出凶手的身份之前,有没有人能说说死者是怎么来到村子里的?”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这确实是目前最应该搞清楚的事情。   周悬问村长:“死者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吗?”   村长否认,表示从没见过这个人。   “我想也是,他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村民。”   刚刚确认死者生命体征的时候,周悬注意到对方的羽绒服里穿着西装,像是来赴正式场合的,这副打扮在这个小山村里太违和了。   裴迁轻咳一声道:“雪从夜里十二点就一直下了,就算雪地上曾留有什么痕迹,恐怕也被新雪盖住了,所以很难确认这个人是通过门还是窗子进入现场的。比起这个,更值得在意的是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藏在这个村子里,那他到底是怎么来的?”   最近的县城距离这里也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没有交通工具是很难抵达村子的,在这样恶劣的暴风雪天里徒步走来也不现实。   那么他极有可能是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直到昨天才现身。   村长强调:“咱村的人都不喜欢交外面的朋友,不会把不清不楚的人往家里领,而且我们这儿平时没什么人来,有外人进村都要先通知我,也会成咱村的新闻,家家户户都会知道,掩不住的。”   “可他现在不就是不清不楚地出现在村子里了吗?这你怎么解释?”周悬咬准这点不放。   村长目光游移:“那可能……可能是偷偷来的吧,最近生人多,村里人也不一定分得清,偷偷混进来一两个,咱个也不一定都知道嘛……”   这人前言不搭后语,摆明了是不想跟命案扯上关系。   看他一脸不想再回答的表情,周悬只好去追问裴迁:“你呢?昨晚一直在房里睡觉,你怎么知道十二点就下雪了的?”   裴迁面露异色:“……你真要我说出来吗?”   “我问都问了,你要是不心虚就大大方方地说啊。”   周悬有自信这命案肯定跟裴迁没关系,也不想让他表现得那么可疑,被别人怀疑。   裴迁顿了顿,目光飘到角落里,虚声道:“……你昨晚穿着外衣外裤进我被窝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雪花。”   周悬:“……”   众人:“……”   打破沉默的是从门外进来的江倦,他手里还拿着从现场房间拆下的门锁,“门窗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外来入侵的可能性不大,小姐,你真的不认识死者吗?”   从现场情况来看,住在房间里的女人主动打开门让身份不明的死者进入房间的可能性最大,此人的死跟她必然是脱不了关系的。   “我真的不认识他,我也没有放他进我的房间。”   女人百口莫辩,好在男友愿意相信她,一直保持着将她护在身后的动作,让她很有安全感。   明明是很亲昵的举动,裴迁却感到一种说不清的疏离感,好像哪里很违和,给他一种两人关系亲近却不亲密的感觉。   “不介意的话,请介绍一下你自己,再说明一下昨晚案发前后发生了什么吧。”他提议。   为了不让自己被怀疑,女人乖乖配合:“我叫明媛,是阿景的未婚妻,稍微有点强迫症和洁癖,昨天看到住宿房间的条件那么差,我就赌气换了房间一个人住……” 第15章   明媛的男友林景解释道:“她最近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和程绝都会让着她。”   这事他们是有目共睹的。   毕竟是背上了杀人嫌疑,明媛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自从我到了这里之后就没出过门,阿绝提醒过我这里的村民不好客,我人生地不熟,外面又那么冷,而且我还在生阿景的气,气得睡不着,白天翻来覆去也没补上觉,只吃了些我们带来的零食。”   “哎,等等。”周悬发现不对劲了,“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可是两手空空啊,既然你声称自己没出过门,那零食是哪儿来的?”   “我给她的。”程绝接了这话,“我跟阿媛从小一起长大,就像她哥哥一样,她跟林景置气这种事平时也常发生,我们都习惯了,所以我偷偷去给她送了点吃的,还有她平时的日用品。”   “好吧,你继续。”   明媛捂着额头,带着哭腔说:“到了晚上,阿景也没来哄我,我觉得没趣,八点左右就睡了,我明明记得自己睡前是锁了门的,因为从进门的时候把门反锁了就再也没打开过,阿绝也是从窗子给我递的东西,窗子么……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可能锁了,也可能没锁。”   江倦把卸下的门锁递给周悬,以便他能看清细节,“这锁是老式的简易锁,跟村民家中使用的是同一种,复制钥匙并不难,村里就有锁匠能做这件事。”   周悬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能不留痕迹打开门锁的人除了房间里的明媛本人,还有可能是拿着备用钥匙的村长,和复制过这把钥匙的潜在犯人。”   入住房间时村长并没有给他们发放钥匙,房门只能从内侧上锁,要是住在房间里的人都出门了,任何人都可以进入房间,这也是昨晚裴迁特意没锁门,以免周悬深夜进不来房间的原因。   所以他们都倾向于把贵重物品放在车里,而不是房间。   裴迁问江倦:“能确定死者是怎么进入房间的吗?”   “通过门。”这一点江倦可以肯定,“窗边没有可疑的痕迹,雪融后死者留下的带着水渍的脚印从门边一直延伸到房间里,基本可以确定人就是通过门进来的。但他的脚印很杂很乱,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到后来沾在鞋底的雪水融尽,痕迹就不是很明显了,我用肉眼很难看出他从进门后到倒下的具体行动路线。”   再往下细查就要借助裴迁的痕检工具和经验了,他们都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现在还是别太张扬会比较好。   主播维迦坐不住了,直接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查案这么专业?”   “呃……”江倦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回答。   周悬多年卧底沉淀的演技让他毫无负担地张口就来:“柯南爱好者。”   裴迁:“……”   “噢噢!原来你们是侦探啊!”   “啊对对对,你不感觉这里发生的事很有那种感觉吗,要我来编剧本的话,这一集就叫《雪村杀人事件》,还要分个上下两篇。”   裴迁凉凉道:“你最好祈祷不要变成《雪村连环杀人事件》……”   维迦见状来了兴趣,朝裴迁探头探脑地问:“那你呢?你又是什么职业?”   裴迁也是个可以睁眼说瞎话的影帝,刚要开口,周悬就代他答道:“侦探的家属。”   裴迁:“…………”   维迦一脸意味深长:“噢——”   “别想多了,我们是表亲。”   “好好好。”   周悬想的是这样就能勉强说通刚刚那个他们睡到同一个被窝的误会,刚好一举两得,完全没有注意到裴迁那鄙视的眼神。   经过初步检查,萧始从尸体的状态和反应推测出人是死于毒发。   “看他口唇发黑,面色红润,指甲发紫的样子,大概率是中毒。”   萧始的演技就很一般了,这话像是在棒读台词。   有一点他们都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知肚明,死者的尸体上存在皮肤溃烂的症状,这是曾吸食过“寒鸦”证据。   毫无疑问,死者是个瘾君子,而且不止一次接触过“寒鸦”这种敏感的药品。   只是目前他们并不方便将这个细节告知其他人,他们不想暴露自己,也想借此刺探其他人。   “下毒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你更倾向哪种?”裴迁问道。   萧始回答:“尸体的皮肤上没有针刺的痕迹,可以排除注射的可能,那大概率就是入口和吸入两种可能了,具体还要等解剖后才能有结果。”   目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调查死者的身份,顺藤摸瓜,试着找出“寒鸦”的来源。   江倦负责走访村民,还特意去拜访了村里的锁匠,询问对方有没有复制过彩钢房的钥匙。   之所以让他去做,是因为本身排外的村民跟他更熟悉一些,也更能接受他来提问。   结果不出所料,锁匠否认了,并表示锁匠这活只是兼职,他本职是个石匠,主要帮村里人雕雕墓碑,烧些砖瓦,盖盖房子什么的,要是谁家不小心丢了钥匙,他就会上门去用锤子凿子暴力破门,这根本就不叫“锁匠”,那自然也就不会复制什么钥匙了。   从他极重的口音中可以听出,村子本身也不需要锁匠,谁家的锁坏了或是钥匙找不到了,到集市上去买新的就好了,在集上的锁铺倒是想配几把钥匙就配几把。   周悬听他们说到这里,就分心去看院子里的石匠作品了。   老人家年过七十,一辈子攒下来的手艺很精湛,能雕出几种标准字体,除了墓碑以外,他还会给村子里的大户人家雕些石敢当和狮子一类镇宅的物件,鬼面栩栩如生,周悬忍不住拂去雕像上的雪,观察雕像的细节。   看着看着他就忘了时间地点,一路走到了石匠家的后院,没想到那里竟然还有个人在,细看还觉得眼熟。   这人刚刚应该也在餐厅里听他们分析案情,中途一次都没开过口。   对方见了他也没走,对他轻轻一点头,继续观察面前的雕像。   那是一尊人像。   周悬上前去跟人搭话:“老石匠的手艺真不错啊,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藏着人才,果然高手来自民间啊。”   “是啊,那尊圣母像就是他雕的,人物面孔如生,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颇有风骨。”   他扫去雕像上的落雪,让周悬看清了雕像的全貌。   这座一人多高的神像连发丝都细致地刻画出来了,面部轮廓细腻光滑,像真人一样,可见工匠的手艺有多精湛。   裴迁跟着周悬一同过来,打量过雕像后问道:“老石匠上了年纪,好像眼睛不大好了,刚刚要戴着老花镜才能看清江倦递过去的门锁,这样的他能雕出这么细的发丝吗?”   “老石匠的手艺是很不错,但更有天赋的其实是他的儿子。”   “儿子?”   “老石匠四十多岁才有了一个儿子,妻子因为产后虚弱去世了,儿子患有先天疾病,从小就是个傻子,他这一生都很苦,没钱到县城里的医院给儿子治病,只能拼命做工,到村医那里开药续命,村医又是个传统的中医,这些年来他儿子的病一直拖着,如今也没有治愈的可能了,父子俩都是咬牙熬着。”   正说着,从房子后门走出来了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   周悬一眼就看出他患有先天疾病,五官有些扭曲,神态僵硬,眼神呆滞,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朝他们嘿嘿傻笑。   “他没有能说会道的本事,雕刻技术却不错,老石匠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后浪推前浪,他的作品比老石匠还多上几分神韵,所以老石匠接了雕刻圣母像的活后,自己做的差不多了就会把细化收尾的工作交给他。”   他们看着老石匠的儿子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放在了他们方才看的那尊雕像手里。   他乐呵呵地在旁边看了半天,雕像自然一动不动,不会给他半点反应。   他失落地拿回橘子,剥了皮后掰下橘瓣往雕像嘴边送,还一边“啊啊……”地劝着。   那正是年轻人方才端详的雕像,周悬一细看,立刻就不淡定了,冲到石匠儿子身边追问:“他的雕像为什么会在这儿?你是什么时候在哪见过他的!!”   裴迁和那年轻人都不明所以,不知道这尊雕像到底哪里触动了周悬的敏感神经,能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裴迁把覆在雕像面部的积雪扫净,明白了原因。   ——这雕像刻的是江倦的脸。   江倦曾跟他们提起过他小时候在这村子里住过一段日子,这话应该是真的,但对方却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   按照目前已知的情况,江倦只比他们早到这里半天,这样短的时间远远不够雕凿出精致的石像,如果只是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不管是老石匠还是他的儿子都不该雕出江倦成年后的面容。   石匠儿子被周悬吓住了,咿咿呀呀半天,不知在说些什么。   年轻人拦住周悬:“别这样,他没法跟人交流的,而且我想,他可能也理解不了你这么复杂的话是什么意思。”   周悬一松手,石匠的儿子就跑回屋里了,剥完的橘子也顾不上拿了,都丢在了雪地里。   裴迁低头将它们一一捡起,放在雕像的手里。   石匠儿子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尊冰冷的石像不是人,还把它当作朋友一样相处,才会有喂橘子这样的天真举动。   裴迁注意到,这尊江倦的雕像低着头,像在沉思,仔细去看才会发现它脸上的泪痕,它在哭泣……   “这尊雕像应该是石匠儿子雕的,看不出老石匠的风格,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雕出你们那位朋友,平时老石匠怕他出事,从不让他出门,所以来拜访老石匠的人都会被他当作朋友,如果是喜欢到愿意雕刻石像来纪念的人,应该没少陪他玩吧。”   说了这么多,年轻人才想到自己忘了自我介绍,“抱歉,还没自报家门,我叫詹临,是个雕刻师。”   他分别与裴迁和周悬握了手,动作像是蜻蜓点水一样,只是走个过场,后者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触感,盯着自己刚与他交握过的手出神。   周悬转而去看江倦的雕像,有些失魂落魄。   为了不让詹临太尴尬,裴迁主动问道:“你对这里很了解的样子,以前来过吗?”   “嗯,学生时代我曾到这个山村写生过,偶然认识了技术精湛的老石匠,跟他学了些皮毛,所以今天我才会来看望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说实话,我是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愿意跟他儿子做朋友,因为先天疾病的原因,他不会说话,不能跟人交流,一言不合还会动手打人,我当年在这里最讨厌的就是他了。”   “看你现在的态度,似乎不是很反感了。”   “是啊,我跟一个低智商的残疾人计较什么呢,反正他和老石匠也不是我这次来的目的,所以无所谓了。”   他质疑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周悬和裴迁,“我倒是挺在意你们的,这尊雕像刻的人真的是你们那位朋友吗?他看起来清清冷冷,有些鬼神不近的意思,我实在想不到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性格会跟那个低智商的石匠儿子打成一片……”   说曹操,曹操就到。   江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过来唤众人:“周哥,裴哥,我要回去了,你们一起吗?”   气氛不大对劲,两人还有那个陌生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   石匠儿子听到声音,从门后探出头来往外窥视,看到江倦后开心地冲了出来,呜呜哇哇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和正常人不同,下手总是没轻没重,江倦没什么准备就被他一把扑倒在了雪地里。   石匠儿子兴奋地又蹦又跳,要拉着江倦一起玩。   江倦不明所以,迅速起身拍着身上的雪,“这人怎么回事!这是在干什么?” 第16章   詹临见状诧异道:“你不认识他?”   “我当然不认识他,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那他怎么会雕你的石像?”   江倦也看到了那尊立在不远处,跟自己的面容别无二致的雕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而他这样的反应也恰好印证了周悬心里的猜想,他出言解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去了。”   说完便带头离开了。   裴迁贴心地慢了一步,没给詹临留下跟江倦独处,借机提问的机会。   雕像的事纯属意外,他们是来调查命案的。   至少这次走访可以证明在村子里复制一把钥匙的可能性不大,周悬也亲自验证过,现场的门锁跟其他彩钢房是相同的样式,不大可能被替换。   那么就很可能是在其他方面被做了手脚。   “其实也很简单。”裴迁漫不经心地说道,“这种锁的样式较老,保护性不比都市里常用的门锁,只要在门闩处垫块塑料片,或者质地比较硬实的胶带都可以达到让门看起来锁了,实际却一拉就开的效果。”   周悬也想到同一处去了,但还是很疑惑:“门是什么时候被人动手脚的呢?明媛进入房间的时候正在和林景吵架,还把其他人都关在了门外,如果那个时候门锁并没有锁上,只要有人在外面用力一拉门不就露馅了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也没想通这一点,但比起这个,分析那几个人的心理可能更重要些,说不定刚好能找到原因。”   周悬对分析别人的心理不感兴趣,一是因为他觉得察言观色剖析心理需要很强的专业能力,二是觉得客观事实更有助于破案,无论是相关人士的心理还是分析相关人士的心理都属于主观意识,而人的感觉恰恰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可以先假设明媛不是凶手……”   周悬打断了裴迁:“我不会做这种假设,我觉得她有90%以上的可能就是杀害死者的凶手,只不过来路不明的死者也很奇怪就是了。”   他瞥着那人的表情,小声道:“我只是单纯不想被你觉得我和外面那些当面指出她嫌疑的外行一样才没说这话……”   “你还挺诚实的。”   “我就当你这话是在夸我了。”   “如果要我来查案,我会先假设明媛不是凶手,原因有二,第一,她的嫌疑太明显了,真正的凶手往往不会把自己置于这么被动的境地,第二,现场不是个理论上的封闭密室,只要在锁上下点功夫,谁都能把现场伪造成密室,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明媛那天更换了房间。”   “是啊,她还闹的人尽皆知。”   “我一直觉得出现在她原本房间的那窝老鼠很奇怪,可惜还没来得及仔细调查,房间就住人了。”   “对哦,后来谁住在那间房里了?”   “主播维迦和他的雕刻师朋友,他们两人似乎对这件事不知情。”   “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的嫌疑,毕竟发现死了人后,他们是第一个对明媛冷嘲热讽,指出她嫌疑的人。除了他们之外,明媛闹脾气时敲门的是她的男友,这人嫌疑也很大啊。”   周悬转念一想,“可他有什么理由害自己的女友啊……算了,我还是不多说了,Always husband,这种案例也不少见。”   裴迁取下眼镜,擦着镜片上未散尽的雾气,“至少现在看来,嫌疑人就不止明媛一人,他们之中肯定有人先到过这里,摸清了这里的情况。这个问题暂不深究,那么第二个问题也随之来了。”   裴迁又戴上眼镜,狐狸般的目光在镜片后闪烁着,“死者是从哪里来的。”   周悬说了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反正不会是从冰天雪地里爬来的。”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一早就藏在村子里,要么是跟着昨天那几辆车一起来的。前者我觉得基本可以排除,村民们的排外心理很强,如果是熟悉到能让他们收留的程度,他们不会对死者的死漠视不理,反过来说如果是死者偷偷潜入村子里的,他的衣食住行很难不引人注意,理论上是不可能完全藏身的,所以我更倾向后者。”   周悬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了想,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死者可能是跟着某辆车一起来的,首先可以排除明媛、林景和程绝那辆越野,明媛在否认见过死者时的反应滴水不漏,如果不是受过专业训练,那大概是真不认识,而且程绝打开后备箱拿东西的时候,我也瞟见他们的车子里放满行李,确实没有能藏人的空间。”   周悬感慨:“你也太细了吧……”   裴迁眉头一皱,表情有些古怪。   周悬立刻解释:“我不是在说奇怪的东西!”   裴迁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考古学家和地质学家的SUV倒是有藏人的可能,那辆车的后备箱和后排座椅是联通的,按倒座椅,藏在后备箱里的人就能钻到前排,反之也可以从后排穿到后备箱,活动空间比较大。至于后来的主播维迦和其他人,就假设他们都有可能把死者带到村子里好了,那这个嫌疑人的范围可就大大缩小了。”   周悬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准备去向其他人打探情况。   这时候人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他刚出门就听见餐厅那边传来吵闹声,原来是以明媛为首的一群人都不想在村子里继续耗时间了,逼着村长今天就把他们都送上山。   其他人虽然觉得明媛有杀人嫌疑,但在这一点上却能跟她达成共识,也跟着瞎起哄。   村长收了主办方的钱,不好违反约定,也是左右为难。   村民们得知死了人,听说了死者的死状之后,一种诡异的恐怖氛围蔓延开来,都说这是外来人触怒了圣母,纷纷给村长施压,要让他送走这些不懂规矩的外人,以免圣母降怒于整个村子。   他们全然忘记昨天周悬跟他们闹得有多欢实,翻脸比翻书还快。   村长被两边挤压,觉得这钱赚的太辛苦,还不如买个轻松,终于点头同意把他们送走。   就在人们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为终于能离开这封建迷信的村子感到庆幸时,意外又发生了。   村子里竟来了三个跌跌撞撞,全靠粗树枝做拐杖才不至于倒地不起的陌生人。   他们身上都带着寒鸦吊坠,证明了游客的身份,村民就不能见死不救。   好不容易把他们弄进房间,又是用雪搓,又是烧热汤,总算有一个人先缓过来,说明了他们的遭遇。   “我们从县城赶来的途中遇到了大暴雪,车子被堵在路上,我们都没什么经验,见到这种情况吓坏了,忍不住大叫起来,结果引来了一场小型雪崩,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但所有的物资都被掩埋在车子里了,只好徒步走到村子。”   众人都很同情他们的遭遇,有人还在意外中受了伤,萧始正就地取材给手臂骨折的人打着夹板,疼得对方直哭喊。   “别叫了,没有麻醉我也没办法啊,你桡骨错位太严重了,现在不复位会落残疾的,再忍一下。”   这人叫得实在凄惨,周悬忍不住了,走上前去一指天花板。   那人不明所以,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哪成想周悬竟干脆利落地挥起一拳,利落地把他打晕了。   “物理麻醉,牛逼!”   维迦看热闹不嫌事大,带头给周悬鼓掌。   “你们遇难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这一路上有什么损失吗?”   裴迁委婉地问道,言外之意是问有没有遇难者被丢在路上。   “雪崩来的太突然,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带,所有东西都被丢在了车子里,只顾逃命了……距离应该不是很远,在这样的天气和路况下,我们大概走了三四个小时。”   “我见过他们。”维迦边吃着薯片边说,“在县城加油站的时候我遇到他们了,我劝他们早些上路,看天色就觉得要有一场大雪,他们不信,非得在县城多住一晚才撞上了暴雪。”   对他们说明情况的中年人看样子都快六十岁了,被折腾得不轻,无奈道:“唉,早知道听你的就好了,我只是觉得村里的条件肯定不比县城,能在村子里少住一天是一天。”   “你们是结伴来的吗?”   周悬拎起炉上冒着热气的水壶,给众人倒了热水。   “不是,我们是县城招待所认识的,中途才想一起同行的。”   中年人终于想起忘了自我介绍:“对了,我叫王业,是……嗯,是个律师。”   据维迦透露,除了周悬他们四人之外,所有的游客都在县城提前碰过面了,那里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刚好下了高速不久,有距离目的地最近的招待所,附近还有加油站、超市和餐馆,很适合暂时落脚。   维迦和两个同行的朋友准备入住招待所的时候,比他们早来一步的明媛和林景正为了一点琐事吵架,程绝在旁拉偏架,句句都向着明媛。   听意思大概是明媛不想住在简陋的招待所,只想尽快到目的地去入住乐园酒店,那里的条件肯定比这不知道床单多久没洗的客房好多了。   林景却表示他和程绝交替开了一天的车,都是疲劳驾驶的状态了,在雪天驾驶并不安全,提议还是先在招待所住一晚。   看到墙角乱窜的蜈蚣,明媛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宁可睡在车里也不肯住进招待所,程绝还站着说话不腰疼,林景只好妥协,开车上山进村。   维迦和朋友詹临当时就猜这三人关系一定不简单,还跟詹临赌了点小钱,闹起来喝了些酒,一直嚷嚷到后半夜,住在他们隔壁的考古学家和地质学家被扰的不得安宁,呛了他们两句后也上路了。   这也是两人对招待所里萍水相逢的路人表现出不满的原因。   后来在早餐铺里,维迦又遇到了律师王业和另外两个人,得知他们都是要去鸦寂村的,便劝他们早些上路。   王业开了一夜的车,实在集中不了精力就决定先在招待所开个房间休息,另外两人也是舟车劳顿,决定跟他同行,维迦没能说服他们跟自己一起走,便和詹临先出发了。   傍晚时分王业醒了,以“做个伴,相互都有照应”的理由拉着另外两人一起上路,三人同开一辆车,途中遇到了暴雪和雪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村子。   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听起来没什么疑点。   这里人多嘴杂,村子里发生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的,周悬索性告诉了王业等人关于命案的事,并拿着死者的照片询问他们是否见过这个人。   被周悬打晕的那位暂时无法回答,另一名女性游客摇头不语,王业的反应却有些微妙。   周悬和裴迁都注意到他目光闪烁,还有躲闪的意思,凭借多年的审讯经验可以断定这人一定有事隐瞒。   最终王业给出的回答也是:“不认识,没见过。”   这可激起了周悬的兴致,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有什么话他也不好直白地问。   下午村长做好了将他们送上山巅的准备,据说村子到乐园酒店之间用时最短的捷径就是几年前开发游乐园时建造的登山缆车,当时这缆车还被用来运输部分建材,非常结实。   开发商很鸡贼,担心村民会趁人不注意跑到山上去偷东西,特地设置了双向开关,这也就意味着缆车必须要山巅和山麓同时启动开关才能运作起来,否则任何一方单独开启开关都不能让缆车移动。   但现在,被积雪覆盖的缆车纹丝不动,完全没有启动的意思,一问之下才得知,这村子里没有电话,跟山顶联系全靠最原始的方式——吼。   村长让几个年轻人在这里吼了半天,山顶一点动静都没有,难说是因为上面的人没听见,还是压根不想理睬他们。   “缆车不是唯一的路,从旁边能绕上去,就是得多走一会儿。”   村长被这群不好惹的游客弄怕了,担心闹个不痛快,他们的财路就断了,这会儿说话小心翼翼的:“以前工地运大型建材,特意开了条路,从那边上去,沿着他们凿的路一直往上,就能看到一座桥……”   裴迁打断了村长:“您不打算送我们上去吗?” 第17章   村长连连摇头,“往上就一条路,傻子都不会迷路,你们一群大小伙子怕啥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不情愿的表情。   但要他们继续留在这个村子里也不现实,这是他们唯一能选的路。   明媛片刻都等不下去了,从程绝那儿要来了车钥匙便打算开车上山,既然这条路能运输建材,那越野车一定也不难通过。   可她忘记了山上都是没人清扫的积雪,不论如何,想要尽早上山,他们就只能徒步。   明媛其实是舍不得她带来的一车行李,就算到了山上也是要继续用的,她可不想提着大包小裹爬山。   她坐进车里发动车子,半天都没让车子动起来,维迦嘲讽道:“夺命女司机啊。”   话音未落就接收到了程绝那不甚友好的目光。   周悬觉得明媛的那辆车的状态很不对劲,上前去看了情况,绕车子转了一圈,发现了两大问题。   “你这车四个轮子都爆胎了,油箱门也是开着的,你要不要确认下汽油的余量?”   明媛一看仪表盘,惊叫一声,油箱的标志闪着红灯,就算车子不爆胎也开不出村子了。   “我们在县城刚加过油,到底是谁干的这种事!!”   明媛气得下车直跺脚,为了不让她招惹村民和其他游客,林景拉住她,劝她消气,别在这个时候乱说话。   裴迁看着爆了的四个车轮,上面有很明显的刀刺痕迹,是人为的。   周悬又去确认了其他人停在附近的车子,无一例外都被刺破了轮胎,包括他们的那辆库里南和江倦的大G。   放眼看去,六辆车竟然凑不出一套完整的轮子,这就伤脑筋了。   “看来有人想把我们困在这座村子里啊。”古董鉴定师兰翌明感慨。   “很奇怪啊。”周悬分析道:“明明已经下了封山的大雪,为什么还要毁车呢?就算车子还能照常开,我们也得等雪化才能离开这里,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吗?”   “可能是为了保险起见吧。”兰翌明不想纠结这么多,他提醒道:“上山是个体力活,弄个不好可能要走几个小时,趁现在天还亮着动身吧,再晚些只怕到山顶时天都黑了,这种环境下不安全。”   他说的有道理,但王业一行人刚到村里休息不久,还没有体力支撑他们立刻上山,也就出现了分歧。   周悬提议:“这样吧,先让一波人提早上山,打通跟山上的联系,这样就可以配合启动缆车了,我们约定个时间,就明早八点吧。”   众人一拍即合,明媛、林景和程绝三人自然是要先行的,兰翌明和两位学者也愿意同行,于是一行人将带来的大包小裹一一放上村长给他们准备的雪橇,准备人力拉动各自的行李。   维迦很想做头一批上山的游客,但与他同行的詹临却说想和老石匠叙旧,主动提出明早再上山,让维迦不必特意等他,他便跟着其他人上路了。   至于那名独来独往,奇装异服的女人,短暂地纠结了一下,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为了不让这些人活动在他们不能监控到的地方,周悬让萧始跟着他们一起上山。   萧始不情不愿,赖在江倦身边,不想跟他分开,叽叽咕咕好半天,还是被后者赶上了山。   至此,暂时留在村子里的就只有周悬、裴迁、江倦、王业一行三人,还有詹临。   周悬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理由,只有把萧始这只忠犬支开,他才能毫无顾忌地问江倦一些问题。   他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憋了这半天已经忍不住要把江倦拎到角落里逼问了。   看他那副猴急的样子,裴迁在旁幽幽道:“你可以让我也上山的。”   “你就算了,病还没好利索,先别折腾。别杵在这儿吃风了,回去喝点热姜汤去。”   “好吧,想要调查现场和尸体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裴迁扬长而去,周悬则等到其他人都各自回房,江倦也打算到附近去瞭望上山的人们时,一把拎起后者,把人拖到老石匠家,翻墙进了后院,指着那尊哭泣的雕像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江倦呆立好半天,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雕像的面庞。   雕像有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穿着单薄的衬衫坐在满地积雪中,头上还顶了片薄如蝉翼的石雕叶子。   石质洁白清透,将不俗的容颜刻在了不朽的时间里,即使很多年后他们都已老去,沉眠在这一隅的故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江倦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在压抑汹涌的情绪。   到最后,伴随着冷雾呵出一声极轻的:“哥哥……”   “果然。”   周悬叹着气坐在雕像边上,从这个角度微微仰头可以看清雕像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   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尊雕像比现在的江倦要年轻一些。   ……这是当然的,毕竟这位故人,早就湮没在了时光里。   “我就知道,不是你……”   失落中似乎带着一丝庆幸。   “哥哥来过这里,应该是他过世前不久的那段日子。”   江倦单膝跪在雪里,伸出双手,捧着雕像垫在膝上的手腕。   隐约可见那轻薄的衬衫下雕着一个模糊的圆形伤口,那是烟烫留下的伤疤。   “抱歉,周哥。”江倦轻声道,“可以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吗?”   本来有着一腔疑惑想问的周悬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无所谓接下来江倦会给他什么样的回答,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原路翻墙回去了。   他心绪烦乱,急需一些能让他平静下来的东西,于是又去了案发现场。   这里保持着原样,明媛没有拿走她的床品和地毯可能不是为了保护现场,只是觉得沾了晦气罢了。   死者的尸体也依然倒在这里,萧始在初步检查后给他蒙上了床单。   发生了这种事,村民们都打心底嫌弃,没人愿意靠近案发现场,如果不烧火炕,室内外的温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低温刚好适合遗体的保存。   周悬观察着房间各处的细节,就在他眯眼研究毛毯上那些并不清晰的足迹,正愁看不清具体轮廓的时候,一盏紫光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   裴迁举着灯,蹲下来照亮周围的地面,能清晰地看到这些脚印发出耀眼的荧光。   他又适时调转方向,照亮死者的鞋底,上面还残留着一部分荧光粉。   周悬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裴迁,“你是怎么知道死者脚上有荧光剂的?”   “一开始出现在房间里的老鼠让我觉得很奇怪,那怎么看都是人为放置的,但什么人会出于什么目的做这种事呢?”   周悬顺着他的思路推理:“目的当然是想赶人走,像是不欢迎外来人的村民干的。”   “一来游客可以给村民带来收益,从村民的表现来看,他们并不讨厌我们这些摇钱树,二来在某个房间里放老鼠也并不能从根本上驱逐外来人,这样做只会让嫌弃老鼠的游客换个房间而已,除非——那就是目的。”   “你是说有人就想让明媛住进这个房间?”   裴迁摇头,“不,住在哪间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落单,正常来说,她应该是跟男友林景住在一起的,做这件事的犯人应该是为了让她单人单间才制造了这场冲突,所以犯人既了解明媛的性格,又知道她有洁癖,讨厌老鼠。”   从目前已知的人际关系来看,林景和程绝的嫌疑最大,而且他们都可以在敲明媛的门时装作门被锁上的样子,事后再想办法劝她开门,趁机在门闩上动手脚。   周悬觉得裴迁的推理有些道理,可他也发现对方在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会知道死者脚上有荧光剂。”   “因为,荧光粉是我撒的。”   裴迁理直气壮的态度让周悬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肯定是故意的,但目的呢?   裴迁解释道:“昨天的闹剧过后,我检查了那间发现老鼠的房间,在炕上找到了一些不明的黑色毛发,很像人的直发,长度大概十公分左右”   他用手大致比了下长度。   周悬反应过来,看向了死者,“那不就是……”   游客之中满足条件的不多,比如主播维迦是个把头□□成了金色的短发青年,兰翌明上了年纪,发色是灰白的,林景的头发长度虽然差不多,但他做了纹理烫,发丝带卷,程绝则是精干的板寸。   发色、长度、外形跟裴迁找到的那几根毛发完全一致的,就只有死者自己!   “那些毛发在紫光灯下散发着蓝色的荧光,这是吸食过‘寒鸦’的人会出现的症状。”   通过初步尸检,他们也确认了死者是个沾染了“寒鸦”的瘾君子。   “所以,是他在那房间里放了老鼠?”周悬摇了摇头,“不对,你别再转移话题了,荧光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还真是执着,一点也不好敷衍。   裴迁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继续解释:“就是因为发现了类似人的毛发,我怀疑可能有人想做些什么,就在发现老鼠的房间和明媛的房间门窗附近撒了些荧光粉,我当时觉得这个犯人会做这种事不是对明媛不轨,就是对那间房有什么企图。”   后来证明,是前者。   为了证明自己这话的真实性,裴迁开门照亮了玄关的地面,想清了地上的雪,用紫光灯证明自己这话的真实性,却见门外站着个人,是王业。   王业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偷听的事这么快就曝光了,尴尬地笑笑:“我听说了命案的事,有点好奇……嗯,我没别的意思,我是个刑案律师,有点犯职业病了。”   周悬当然不会蠢到相信这话,客套地问了句:“你的身体还好吗?”   “好多了,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地赶路,好好吃顿饭睡一觉就没事了。”   偷听被抓了包,他干脆不藏了,躲在门边询问跟案情有关的事。   周悬敷衍了几句,也用自己是侦探,犯了职业病这个借口来堵对方的嘴。   见周悬是这个态度,王业不想讨人嫌,很快就说自己还有些不舒服,回房休息去了。   裴迁继续刚刚没做完的事,踢开地上的雪,露出了门口的大片荧光粉。   “我是做了差分的,门口这里的荧光粉呈片状,撒得很细密,窗子那边是斑点状,踩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是不同的,从尸体鞋底的荧光粉残留状态和地面上留下的足迹来看,他是从门口进来的。”   “有件事很奇怪啊,老裴。”   周悬蹲在地上,一手撑着下巴,把半边脸都挤变形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你说雪是12点左右开始下的,那么死者能踩到荧光粉的时间就只有下雪之前和积雪没有盖住荧光粉这之间,那范围可就大了,假设雪下了半个小时就遮住了荧光粉,那么死者应该就是在明媛睡着的晚上8点到12点半之间潜入现场这间房的。”   当时村民和游客都在狂欢,喝得东倒西歪,没发现这边有人鬼鬼祟祟在明媛门外也正常。   但明媛自己呢?初来乍到,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村子里,换了不习惯的床铺和枕头,她真能睡熟到有人进了房间都没察觉到吗?   还有死者的死状也很奇怪,他以俯卧的姿态躺倒在地,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同时眼瞳上翻,眼珠都浑浊了,如果是中毒的话,毒又是什么时候进入他的身体,又是怎么被他摄入的呢?   周悬心里充满疑惑,要问怀疑,这里的每个人都表现得很可疑,被怀疑都说不上冤枉。   但要说最可疑的人……他怎么觉着像是这个事发当晚睡在自己枕边的男人呢?   他偷偷用余光瞄着裴迁,那人起身拍着手套上的灰尘,淡淡道:“不用对这起命案太上心,毕竟这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吧?”   裴迁整理着外衣下摆的褶皱,镜片上的寒光一掠而过,“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死的是队友,首要的还是任务,你应该分得清轻重。”   周悬明知裴迁这话是对的,但看对方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就觉得人命在这人眼里未免太儿戏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住裴迁的衣领,将人狠狠顶在门板上,那眼神像是要把人生吞了似的。   他这是把自己那一腔无处发泄的火都撒在了对方身上。   裴迁不气也不急,依然是那副淡然又从容的模样,简短地评价他:“撒野?”   周悬嘴角一抽,想起临走前高局的千叮咛万嘱咐,再看看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他急需一个台阶,一个让他不那么尴尬,又不至于让裴迁太神气的放手机会。   可他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之后的局面,僵硬的身体也就一直保持着按死对方的动作。   很快,机会就来了。   有人踏着轻快的脚步在雪地上走动,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敲了现场的门。   “周哥,在吗?我发现了一点线索,要来看看吗?”   是江倦。   “来了。”   周悬应了一声,放开了一脸淡漠的裴迁,怕江倦看出端倪,还将对方被他弄乱的领口整理了一下。   江倦自然看得出两人之间不大对劲,他不愿细想,也不想深究,门开后直截了当道:“我知道死者是通过什么方式来的了。”   周悬眼睛一亮,“什么方式?”   “一种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使用的特殊交通方式。”   江倦带着他们来到村子里较为偏僻的某户人家的院子里,隔着院墙就看到里面有几只大型犬正在雪地里撒欢,见了他们也不叫,吐着舌头好奇地凑过来打量着他们。   裴迁言简意赅地精准概括:“雪橇三傻,哈士奇,阿拉斯加和萨摩耶。”   这三种犬类毛发厚实,能抵御严寒,体力和精力都极好,可以拉动雪橇,寒冷地区的农户会把它们当作冬天运输和交通的主要方式。   “这家的狗很亲人,就算是陌生人也会亲近,因为性格太好不能看家护院所以让主人很头疼。”   “雪橇三傻,叫的不是没有道理。”   裴迁不动声色地看了周悬一眼,被后者敏锐地发现了。   周悬警觉道:“别以为我感觉不出来,你是想说我跟它们一样傻吧!”   “我没这么说……”   “你的眼神就是这么说的!”   周悬把手伸进门栏里逗狗,思索道:“所以死者是深更半夜搭着雪橇来到村子的?听起来好像还算合理,那时候还没下暴雪,他只要把车停在附近,再搭雪橇来到村里,不管是时间还是体力都消耗不了多少的。但问题是,帮他拉雪橇的狗呢?”   “有两种情况。”裴迁分析道,“狗是死者带来的,或者原本就是这个村子里的。”   他又补充:“如果是后者,那村民不认识死者就是个谎言,但这又与村民漠视死者被害的情况相违和。”   此前所有推理都建立在关系人说了实话的基础上的周悬觉得自己被点名骂了。   江倦推开铁制的院门,“进来吧,我跟这家主人打好了招呼,她可以配合回答几个问题,你们可以先想想要问什么。”   周悬摸着萨摩耶毛茸茸的脑袋,被哈士奇从身后猛地用力一拱,扑到地里滚了一身雪。   哈士奇得意地绕着他转圈,本来没想笑的裴迁见了他这倒霉样也绷不住了。   周悬咬着牙,指着他跟得意洋洋的哈士奇:“你俩简直一模一样!看看那欠揍的表情,老子真是……”   受够了这鸟气的周悬急于发泄心里这股火,随手捏了个雪球就朝裴迁打了过去。 第18章   裴迁被打得猝不及防, 抬手一挡,才没让雪球打在脸上,同时他也开始反击,回敬周悬的“好意”。   两个男人一言不合就在雪地里打了起来。   当时他们只把这当作最痛快的泄愤方式, 直到玩累了才意识到这有多幼稚。   不过, 算了……   两人灰头土脸, 一身凌乱地进了屋, 发现江倦找来回答问题的是位年迈的老妇人。   老人的牙都快掉光了,眼神也不是很好,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正在缝补一条破旧的棉裤。   她穿了几次都没能把线穿进针孔, 江倦便帮她穿好针,把破开的两层布叠好放在她面前,方便她继续缝补。   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孩子呀,好孩子……”   周悬小心地问:“老人家, 您高寿呀?”   老人上了年纪,耳朵不是很好,他用吼的音量才让对方听清他的话。   老人笑着摆手:“八十多啦……人老了, 不中用喽……”   他的口音跟村长很像, 普通话不算标准。   “不会的, 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江倦明知对方听不清, 还是用极轻的声音做出了祝福。   周悬望着院子里还在打滚胡闹的狗,大着嗓门问道:“婆婆,这些狗您养多久了啊?”   老人放下针线, 掰着手指数了一下, “哎呀,五十年啦, 我爹走了以后,他的狗就都留给我啦,养到现在有五十年啦……要是连之前喂过狗也算的话,那就是养了一辈子啦……”   江倦解释道:“这位婆婆家里是村里的养狗大户,精通纯种犬的繁育技术,这些年来一直经营着雪橇犬的生意,村民的狗都是在她这儿买的。”   周悬点头,又继续问:“养狗是个辛苦活,有没有什么人帮您忙活呀?”   老人直摆手,“没呀没呀,我男人结婚之后半年就出意外死啦,我是个没后的寡妇,守了快六十年的寡,哪有什么人帮忙呀……”   “那您养了这么多狗,它们的性格都怎么样,会不会有特别亲人或者特别凶恶的?”   “听话呀,我养的狗都听话,最温顺的就是大白狗,对谁都笑呵呵的,也分不清好人坏人,撒手没就是傻了点,也不凶不咬人。”   裴迁觉得有些奇怪,“阿拉斯加呢?”   周悬嘴上嫌弃他把自己当民工使唤,身体还是诚实地帮他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问题。   老人也很惊讶,好像没听过阿拉斯加这个品种,“家里只有大白狗和撒手没啦,以前养的那些跟烈狗配出来的串儿都送到别人家啦,家里就两种狗啦。”   正说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阿拉斯加站了起来,把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拍在了窗玻璃上。   气氛尴尬得快要凝固了。   老人把老花镜移到鼻尖,惊讶地“啊!”了一声,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外:“你是谁家的狗呀,怎么跑到我家的院子里了……”   出门一开,好嘛,还不止一只,三只体型长相都差不多的阿拉斯加吐着舌头望着她,围着她团团转。   老人很喜欢狗,就算来了几只陌生的狗子蹭吃蹭喝也不气,低头拍着它们身上疯玩滚到的雪。   “哎呀,你们三个看起来好眼熟呀,不会是阿花的三胞胎吧……”她自顾自地念叨。   周悬紧着追问:“这三条狗不是您家的吗?您认识它们吗?”   老人挨个拨着三只阿拉斯加的左耳,看到了纹在他们耳朵里的编号,“哎呀,还真是。”   她摇摇晃晃地回房,从柜子里翻出一本颇有年头的记事本,里面记满编号,每个都有对应的时间和性别,是她经营的犬舍在过去几十年间的记录。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8842到8844,五年前出生的,都是阿花的崽,毛又黑又亮,体质也好,可讨人喜欢了,可是三年前就把它们卖掉了呀,这是怎么回来的呀……”   裴迁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您还记得把它们卖给谁了吗?”   “这儿记着呢,三年前,山顶的开发商经理说喜欢狗,就把它们仨都抱走养在山顶啦,后来开发商撤走,应该把它们也一起带走了吧。”   他们这趟收获不小,不仅得知了老人三年前卖给开发商并被带走的三只雪橇犬莫名其妙回到了村里,还让他们猜到了另一种可能。   回到彩钢房后,裴迁道出了关键:“我们忽略了一种情况,死者可能是从反方向进村的。”   周悬为自己没能抢先一步说出这话而窝火,只好让对方把话都说了。   “如果死者比我们更先一步来到这里,但没有进村,而是先去了山顶的乐园藏匿,就可以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乘雪橇进村。再往多说,他还可以把老鼠放在房间里,藏在暗处观察明媛住进了哪间房,是不是单独一人,等到深夜下雪,雪橇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被盖住,也就找不到证据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比起把车子丢在山路上,本人先到山顶是最保险的办法,而且他肯定还安排了自己的后路,深夜来到村子后把雪橇停到某处,准备等做完自己的事后原路返回,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明媛的房间里,后来怎么都等不到他的三只狗没了耐心,干脆回到以前养过它们的婆婆家里混吃混喝了。”   这也符合犬类的习性。   “如果能找到他用过的雪橇,基本就能确定了。”   可惜昨夜那场雪下得太大,村民们又没有除雪的习惯,偌大的村子很难找到这样一件不怎么起眼的小东西。   “老裴啊,你说……”周悬舔了舔嘴唇,“死者会是乐园的开发商吗?”   “不一定,就那三只阿拉斯加的傻劲,给点吃的就能跟着走,死者未必是当初的买主,但肯定跟开发商也有些关系就是了,不然他也接触不到这三只狗。”   “嗯……”周悬的思维很跳脱,琢磨一会儿又突然来了句:“我有个想法。”   裴迁右眼皮一跳,觉得这小子肯定没憋什么好事。   果然第二天一早,周悬一句话就让裴迁有种天塌的感觉:“老裴,我们还是不坐缆车了,搭雪橇上山怎么样?刚好能摸清死者来时的路线,说不定能有什么新发现呢。”   裴迁只想躲在被窝里睡死过去:“你这是虐待……”   “不算虐待动物吧,它们就是雪橇犬啊。”   裴迁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你这是虐待我……”   周悬丝毫不会为“虐待”裴迁而感到愧疚,他蹬上马丁靴就跑去找老婆婆借雪橇犬了,结果牵着狗走到半路就后悔了。   这三条傻狗没组织没纪律,一只往东,一只就要往西,毫无配合性可言,他在雪地上被这三只大家伙拽了好几个跟头才跌跌撞撞地回来。   裴迁一开门,就见他被狗扯得踉跄,“扑通”一声跪趴在他面前。   裴迁二话不说关上了门,放任周悬在外面哀嚎。   天亮后,众人简单吃过早餐就上路了,周悬也像村民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跟山顶的人联系着,在两边的齐力配合下,缆车总算是运作起来了。   他安排王业三人坐上缆车,把他们的随身行李一并带了上去,自己和一脸嫌弃的裴迁准备坐雪橇上山,至于江倦,他希望对方留在村子里。   “我们不能所有人都上山,得留个接应我们的。”   裴迁自告奋勇:“我可以留下。”   “你不行,你得跟我在一起。”   裴迁直翻白眼,他记得临走的时候高局分明说的是让他带队,周悬这小子夺权还真快。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被周悬照顾过以后,就算是对他那些不太合理的要求,裴迁也不好拒绝了。   江倦还想再争取一下上山的机会,但看周悬态度坚决,也只好放弃。   “留下来不见得是个好差事,要注意安全,凡事留个心眼,不要因为以前的情义盲目相信那些村民,人是会变的,你们刑侦比我更了解防骗知识,我就不多唠叨了。”   嘱咐完江倦,周悬就牵着狗上路了。   路上实在太静,静得只能听到踏雪声。   周悬这个不甘寂寞的性子蠢蠢欲动,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裴迁搭话:“我说老裴,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执行这次任务呢?我看你走几步都喘,体质太差了,不适合长途跋涉来这么冷的地方住上一个月,现在虽然不能回头了,但你至少能给我透个底吧?”   “我体质不差。”裴迁反驳,随后又补上一句:“至少几个月前还没有这么差。”   “那就是入冬后开始虚弱了?好像是有这样的人啊,那你更应该多吃饭多睡觉了,来这荒山野岭找什么罪受呢?”   裴迁不说话,停下步子扶着一棵树缓了缓。   他想起这村子有把乌鸦打下来再挂到树上的习俗,抬头一看,果然。   随处可见的鸦雀尸体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但他没有再把乌鸦尸体放下来的闲情,只是双掌合十在心里念叨了几句。   周悬觉得他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便想伸手把鸟尸放下来,却被裴迁阻止了。   “不用了,就让它在那里吧,帮得了一只,也帮不了这林子里的成百上千只,顺其自然吧。”   “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周悬见他说这话时表情有些奇怪,忍不住怀疑。   “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继续赶路吧。”   走到山麓与村子的交界处,周悬拿出背了一路的雪橇坐在上面,还拍着身边的位置唤着裴迁:“来啊来啊,坐这儿。”   雪橇上的空间很狭窄,两个裹得像狗熊似的男人想同时坐在上面就不得不紧挨着彼此。   裴迁不情不愿地坐上去,本来还想身子外倾离周悬远点,对方却无比自然地贴了过来,一声令下:“走了狗子们!!”   三只阿拉斯加表现得很不专业,往哪儿跑的都有,其中一只突然发了大力,竟把坐在雪橇上的周悬甩了出去!   眼看着它们一个急转就要把周悬甩到路边的栏杆上了,裴迁眼疾手快,抓住了周悬的一只脚踝!   于是周悬就在自己惨叫声中被四脚朝天地拖出去几米,等三只阿拉斯加终于被拉住狗绳的裴迁叫停的时候,他都快滚成了雪人。   裴迁是又想笑,又怕笑声激怒对方,委婉地嘲笑:“谢谢你,让我第一次见到了活的北极熊。”   周悬黑着脸,不信邪地再次坐上雪橇。   这次阿拉斯加的状态就好了很多,相互之间也有了配合,不再乱跑乱撞,让周悬不得不怀疑它们刚才就是故意想欺负自己。   到达山顶的时候,周悬看了眼时间:“刚好半个小时,如果雪橇上搭乘的是一个人,应该可以减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死者要真是从这条路通过这个方式进村的,那给他二十到三十分钟的时间是足够的,而且他还不用像王业他们一样走遍布积雪的山路。”   “你还好吗?”裴迁关切地询问,“我看你在揉腰,没事吧?”   周悬把放在腰上的手放了下来,故作轻松:“没事,你看错了。”   但走路时不自然的姿势是掩盖不住的……   裴迁叹了口气:“说实话,之前我觉得这个方法还是很可行的,但看到你这个样子,我觉得尸体身上没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反而能证明他不是搭乘这三只阿拉斯加拉的雪橇进村的。”   “可能他只是比我更熟练一点,不至于被狗扯得人仰马翻呢?再说你不是也没摔下来吗。”   裴迁揉着一只阿拉斯加的颈毛,算是对它一路辛苦的嘉奖,“那我只能理解是你太……”   为了不让自己挨上一顿毒打,他委婉道:“失误了,只是失误了而已。” 第19章   周悬很高兴他能给自己找个台阶, 抱起一只狗子狠命蹭着。   接下来,他们看到了一座通往城堡的吊桥。   为了让乐园的装修更逼真,体验更有沉浸感,这座吊桥被设计成了木质结构, 足有三十米, 跨越山谷, 联通了孤立在山巅的城堡酒店, 如果乐园能够顺利建设并营业,现在应该也是相当壮观的奇景。   走在桥上,他们向下望去,山谷中有一条蜿蜒的溪流被冰封, 要是不慎从桥上摔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   周悬握着作为桥栏的麻绳,提醒裴迁也要抓紧,安慰道:“做成这样的吊桥一般都是为了观赏,木质结构里会有钢筋的, 别害怕。”   说完他就被打了脸,因为脚下打滑,他拉扯麻绳的力道稍微加大了点, 没想到就是这个意外让麻绳断裂, 整座桥歪了歪, 随后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   周悬没见过这场面, 也是吓着了,拉住裴迁和三只阿拉斯加的狗绳,铆足了劲往桥的另一边狂奔, 直到踏上坚实的地面, 他才瘫倒在地上,揉着自己发软的双腿。   裴迁猝不及防被迫冲刺, 捂着胸口喘得厉害,边喘边咳,眼睛都红了。   周悬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忙帮他解开衣扣:“你这是什么情况?哮喘?还是感冒没好啊?”   裴迁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咳着,还得分心抽出精力来把周悬那只在冰天雪地里脱他衣服的狗爪子扒拉开。   “我没事,你别碰我……”   “还没事呢,看看你那眼睛,红得像小白兔似的,脸都憋紫了!你别藏了,让我看看!”   两人正撕扯着,忽然一声巨响从吊桥的中心处传来!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僵了,怔怔望着引起连锁反应,发出细碎声响的吊桥。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座吊桥在积雪的重力作用下扭成了麻花,很快就崩成两截,塌了下去!   这一连串的巨响引起了城堡里的人注意,人们纷纷出来查看情况,看了看崩塌的吊桥,又看了看姿势暧昧的两人。   周悬意识到行为不妥,赶忙撒手放开了被他扯得衣衫不整的裴迁。   虽然很像狡辩,但他还是有必要澄清:“这桥……不是我们炸的。”   人们都是满眼的怜悯,萧始咽了口唾沫,还在后怕:“你们两个……命真大啊,这桥昨天就快塌了……你们不是说好了要坐缆车上来的吗,这是什么情况?”   周悬伸手把裴迁拉了起来,“怎么说?”   “昨天我们路过这座桥的时候它就是要塌不塌的状态,过来了之后还愁不知道怎么原路返回呢,我们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村民能放我们回去的良知上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消息。”   周悬干笑道:“有个好消息,但也有个坏消息。”   “好消息有多好,坏消息有多坏?”   “好消息是,我提前留了一个靠谱的人在下面,就算彗星撞地球,他也一定会把我们渡下去。”   “好一个摆渡人,那坏消息是什么?”   “你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要独守空房了。”   萧始:“……”   当然,倒霉的不止是要自己暖被窝的萧始,还有被迫在吊桥上狂奔的裴迁。   看他还能坚持走路,周悬只觉他可能是不习惯这样激烈的运动,一方面觉得病恹恹的裴迁表现出这副虚弱的样子很合理,另一方面又觉得体质极差的裴迁能有健身的习惯,还有一身漂亮的肌肉是件很矛盾的事。   他正望着那人的背影想入非非,没想到那人竟在众目睽睽下倒在了雪地里!   周悬慌了,赶忙和萧始把人抬进城堡。   他们就近把裴迁放在前堂大厅的沙发上,萧始脱去后者身上的外套,解开他的衬衫,见他嘴角渗血,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下就让酒店经理给他们再开一间房。   经理请他们出示门票,确认过他们的吊坠后才给他们开了间房。   萧始一进门就把裴迁的上衣脱了,只留一件能开襟的衬衫,贴着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通过多年的行医经验做出了推测:“裴哥,你近期是不是生过重病?”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违和和疑问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如果裴迁不久前生过病,那他现在体质差就是完全合理的,难怪近期不能剧烈运动的他身上还有锻炼过的痕迹。   但是,什么病会把一个健康的人摧残至此呢?裴迁不为他所知的过去又经历了什么呢?   一时间,周悬心里又冒出了很多疑惑。   面对因他失误而病倒的裴迁,他除了道歉根本说不出别的,“裴哥,我……”   裴迁激烈的呛咳打断了他,“肺部生过病,但没那么重。”他疲惫地闭上眼,“恢复了三个月,已经没事了。”   事实确实如此,他并没有因为周悬的愧疚而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保留。   但他觉得自己病情加重跟周悬的出现肯定脱不了关系,自从认识这小子之后,他成天被气到翻白眼,肺部负担加重,能好就怪事了。   萧始找酒店经理拿了医疗箱,给裴迁做了简单的检查,提醒道:“按说你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要多注意静养,尽量不要剧烈运动,好在你之前恢复了几个月,没什么大事,接下来尽量不要走动了,周哥,你伺候着点吧。”   周悬将信将疑:“真没事吗?不可能吧,我刚刚还看着他嘴角有血丝呢。”   萧始一捏裴迁的嘴,往他口里塞了块棉球,“他这是自己咬出来的伤,跟肺没关系。我看他脸色缓过来些了,你们再观察一下吧,有什么问题随时喊我。”   萧始走后,周悬越发觉得愧疚,坐在床边看着脸色苍白,闭目休息的裴迁,含在喉中那句“抱歉”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在他纠结措辞的时候,裴迁睁开眼,用沙哑虚弱的嗓音说:“谢谢,如果不是你的话,现在我可能已经摔在谷底了。”   “别这么说,我不知道你生过病,害你平白遭罪……对不起。”   “我也没跟你说过这事,你不知道是正常的。”   “那个……听你们的意思,你这病恢复了三个月,按说不该复发的,突然严重起来会不会跟……呃,跟我们睡过的那晚有关?”   周悬越说越虚,毕竟是他酒后失态,压着对方睡了一夜,要是让裴迁的伤势加重,那他可就是大罪人。   “不是,准确地说,我的病没有复发,只是一直没有完全好。”   裴迁这个“只是”太轻描淡写,敷衍不了清楚严重性的周悬。   两人都在说服自己为对方开脱,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才是做错的人。   裴迁的目光移向窗外,注视着苍茫一片的天地,喃喃自语:“我应该更坦诚些的……”   “应该很严重吧。”   周悬低着头,像只自知做错了事的狼狗,裴迁头一次见他这么乖。   “很久以前,带我的老师在下班回家的途中意外发现有正在进行交易的毒贩,在追捕毒贩的过程中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被推向了疾驰来的大货车,撞成了重伤,他就是因为血气胸引发失血性休克,没救回来……从那之后我就知道肺部的伤病痛苦又要命。”   周悬俯下头去,将脸埋在被子里,“裴哥,是我不好……”   裴迁清醒地知道,周悬心疼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英勇牺牲的老师,由着一点相似之处怜惜自己。   爱屋及乌。   似乎很多人都对他抱有类似的情感,遗憾的是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个是真心对他怀有感情,都只是将对别人的遗憾投射在自己身上,包括周悬。   他轻描淡写道:“不是大事,我自己都不疼了,你也别在意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安慰被愧疚折磨的周悬,他们不是会相互关心的关系,他也不愿深究太多。   沉默很煎熬,两人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开口,又被这沉寂拨弄着紧绷的心弦。   过了一会儿,房间的门开了,萧始拿着一盘三明治走了进来,“赶路应该饿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我说周哥,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坐缆车上来?明明缆车十分钟就可以到山顶,你们怎么跑去坐雪橇了?”   他一不注意留了个门缝,让三只阿拉斯加钻了进来。   这三只大家伙一进房间就在地上撒欢打滚,亏了这房间足够大,不然它们乱飞的毛都得贴上周悬的脸。   周悬一脸疲惫:“我觉得死者可能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从山顶进入村子的,所以亲自试验了一下这条路大概要走多久。如果死者真的是坐雪橇走了这条路,实际使用的时间应该比我们更短才对,因为他的雪橇上可能只有自己,而且又是下山。”   萧始拿了三明治里夹的火腿逗着三只狗狗,“想吃吗?想吃啊,可惜你们不能吃啊。对了,裴哥现在也不能吃啊,你还在观察期呢,实在饿的话等下我让酒店经理给你准备点流食。”   裴迁叹气:“你能不在说狗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吗……”   萧始笑着说了声抱歉,“看来我们两边有差不多一样的进展啊,到了这里之后,我也怀疑死者是从这里出发去村子的,而不是从县城来的那条山路。”   周悬接过他递来的三明治问:“怎么说?”   “我们昨天到酒店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左右,那个时候酒店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酒店经理?还有一个是谁?”   “经理是照顾我们生活起居,帮我们打理衣食住行的人,他提前来酒店做准备工作还挺合理的,但另一个人就有些奇怪了,他的职业是标本制作师。”   “标本?”周悬一头雾水。   “刚刚裴哥病发得急,你们可能还没来得及注意,这座城堡里到处都有动植物和昆虫的标本,据说买下这座烂尾建筑并把它改造成酒店的老板是个痴迷生与死的神秘学爱好者,他坚信尸体中蕴含巨大的能量,所以会用标本来装饰这座城堡。”   周悬光是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靠,怪变态的,这里不会还有木乃伊吧?”   萧始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起身走到床边,轻轻一拨弄挂在窗沿上的风铃。   风铃随着他的动作摆动,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仔细一看,那竟是一堆白骨制成的风铃,周悬顿时觉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这是用乌鸦的骨头做的,鸟骨是空心的,所以会发出这么脆的响声,被风吹动的时候还会发出类似哨响的声音。”   又是乌鸦。   合眼休息的裴迁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风铃每个房间都有,都是那标本师的杰作,他还把标本装饰在这城堡的每个角落,突然看到可能会吓人一跳,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关系户的他才能提早来到城堡,不用像我们一样在村子里住上好几天。”   周悬认真打量起这间客房,布局类似总统套房,卫浴分离,里外有卧室和客厅两个房间,面积差不多有60平,整个房间都被装修成了巴洛克风格,墙上贴着印有暗纹的壁纸,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挂满了水晶装饰,油亮的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手工印花地毯,好不奢华。   房间里只有一张两米宽的双人床,再就是客厅里的沙发,两个人住绰绰有余,但并不适合他跟裴迁这样尴尬的关系……   更尴尬的是,暂且不提门票只有一张,经理会不会给他们开两间房这件事,恐怕就算可以,他也住不起这样豪华的房间。   来参加拍卖会的都是家财万贯挥金如土的人,而他只是个刚攒够首付的普通公务员。   人与人的差距就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   他小声问萧始:“在这里吃住要花钱吗?大概几位数?”   “呃,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等下可以问问经理。”   萧始一听他这么问也紧张起来,交头接耳地追问:“上面不给报销的吗?我可是吃软饭的,要把我扣在这里就只能给人洗盘子了。”   周悬嫌弃地眯眼看着他,“那你最好在这里洗上三十年,一辈子都别回去了!”   “啊?这么恶毒,我洗盘子你也跑不了吧!”   闹归闹,正事总还是要做的。   昨天到了酒店之后,他们一行人又冷又累,回房后直到今天才出来,连饭都是在房间里吃的,彼此之间也就没什么交流。   萧始觉得是时候去打探一下情况了,便打算借午餐时间增进一下对其他游客的了解。   周悬顾自琢磨:“他一个法医,哪来的动力啊,该不会江倦那小子许给他什么好处了吧……”   裴迁突然一声咳,惊得他赶忙凑过去询问情况,生怕那人有哪里不适。   裴迁捂着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对他的感情跟别人不太一样。”   “我对萧始?你可别开玩笑了,我就像是既想让女儿自由恋爱,脱离包办婚姻的封建社会,又觉得他把眼睛踩在脚底,找了个不中用老公的老父亲,恨铁不成钢又使不上劲。”   “做父亲的也可以阻止女儿吧?”   “但是……”周悬龇牙咧嘴,难以启齿,“但是跟女儿谈心,帮他矫正错误思想的应该是老母亲吧?女儿一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叛逆,各种嫌弃当爹的,老父亲的家庭地位一落千丈,逐渐就失去话语权了。”   他越说越离谱,裴迁把眼镜推到额上,捏着隐隐作痛的鼻梁,“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你说的女儿是指江倦吗?萧始是那个不中用的老公还能理解,老母亲又是谁?”   这下周悬不吱声了。   觉得对方沉默太久,气氛似乎变了,裴迁抬眼看向他,却见他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目光望着窗外苍茫的天地。   一瞬间,裴迁恍然大悟,所谓的“老母亲”应该是周悬心中不能轻易被人提起的存在。   白月光啊……   这个人与江倦有关,与老石匠院子里那座哭泣的雕像有关,也与周悬心底不能被触犯的禁区有关,不是他这样的陌生人可以擅自了解的。   周悬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他看不到那人的神情,也后悔搭了这茬。   好在有人适时敲门,打破了沉寂和尴尬。   是酒店经理帮他们送来了午餐:“萧先生让我准备些清淡的流食,我做了些蛋粥,需要加热或加菜随时可以打内线电话给前台,电话本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周悬仔细打量这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经理。   这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行为举止很优雅,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虽然表现出了礼貌和热心,但他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冷漠,不像从事服务业的人,倒像是习惯了被服务似的。   周悬莫名在他身上觉察到一种熟悉感……这让他有些紧绷,毕竟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他在对方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从经理手中接过餐盘,“谢谢,我们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里,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我知道二位可能有很多问题想问,请不要着急,晚餐时我会向所有宾客解释这里的规则,在那之前请耐心等待。”   他不给周悬追问的机会,轻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裴迁看着气得牙痒痒的周悬,自嘲道:“看来是要开启暴风雪山庄模式了。”   周悬表情扭曲,“拜托,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事与愿违,被困在这偌大城堡中的他们很快就要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在这山巅之上。   在这风雪之中。   傍晚时分,在裴迁的坚持下,他还是出席了这场招待宾客的晚宴。   来这里的人都有着各自的目的,不管他们想做什么,第一步都是了解形势,因此都主动聚集在了举办晚宴的餐厅。   经理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将叠好的餐巾整齐地摆在餐盘里,每个位置都写上了对应的名字。   周悬大致扫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名牌。   裴迁轻轻拉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别急,我们拿的门票是捡来的,酒店没提前登记我们的名字才是正常的,等其他人都入座后,我们坐到空缺的位置就好。”   他们注意到企业家林景的位置与长桌尽头只差一个位置,他的左手边是程绝、兰翌明、赵溪之、陈岳,对面则坐满了。   他的女友明媛很自然地坐在了他右手边那个没有名牌的空位。   今天她也化了精致的妆,还特意卷了头发,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手机自拍,却怎么拍都不满意,把手机往桌上一放,生起了闷气。   其他人习惯了她的阴晴不定,没有过多关注她的举动。   林景和兰翌明似乎有话想说,中间隔着个程绝,实在不方便,只好被迫遵守餐桌礼仪,保持沉默。   至于碍事的程绝,能给林景找点不痛快他就很爽。   哥俩好的赵溪之和陈岳一直有说有笑地聊着旁人听不懂的学术问题,被兰翌明提醒才息声。   反观他们对面以维迦为首的年轻人就不怎么讲究分寸了,进入餐厅后东看看西摸摸,大声讨论着什么东西值钱,挂在直播间能赚多少钱之类的话题。   兰翌明一个劲地朝他们翻白眼,手里的菩提子捻得咯吱作响。   詹临怕他们又像在县城时一样一言不合吵起来,及时提醒:“别打扰到别人了,先坐下吧。”   他带头坐在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座位上。   维迦给足了詹临面子,老老实实收声坐下。   所有人入座后,就只剩下一个写着“方澜”的空位和没有挂牌的家属席了。   周悬纠结自己要不要坐过去,就被裴迁按在没挂名牌的位子上,紧接着他自己坐在了周悬身边。   周悬凑在那人耳边小声道:“这跟你刚刚说的不一样啊,什么情况?”   “这里少了不止一个人。”裴迁断言,“如果村子里的死者真是从酒店离开的,那他在这里也应该有个空位才对,如果他就是那个‘方澜’,这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位子不是吗。”   “有没有可能,我们捡到的门票就是这个‘方澜’的?”   裴迁淡淡看了他一眼,“继承门票不代表要继承命运,我们拿到的是入场资格,不是‘方澜’的身份。”   周悬思考了一下,“……好有道理啊。”   随即他又想到了跟他们一起来执行任务,理应没有合理身份的萧始。   只见他目光惆怅地入了座,而他面前的名牌上赫然写着“江住”二字。 第20章   周悬当即变了脸色。   裴迁注意到了他的反应, 没有多说什么。   晚宴开始了,经理推着餐车,从明媛的位置开始顺时针上菜,从头盘到最后的甜点和餐后酒, 一切都按照西餐的礼仪进行。   就算是平时最喜欢吵闹的维迦等人在这样的气氛下也自觉保持安静, 直到用餐结束。   周悬本来饥肠辘辘, 饿得能吃下整头牛, 可这里的餐食实在不合他的胃口,看到流着红色液体的牛排,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也下不了口, 只好用餐后甜点那一小块慕斯充饥。   裴迁瞄着他的反应,不动声色地在经理上菜后把自己的甜品推到周悬面前。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周悬用眼神谢过裴迁的好意, 全靠这两小块蛋糕充饥。   氛围太诡异了,就算西餐礼仪讲究吃饭时不能说话,也该放点古典音乐什么的调节下气氛。   周悬觉得这城堡死气沉沉的, 空有富丽堂皇的奢华装饰, 内里却是一片狼藉。   他的眼神四处乱飞, 看完了人就开始打量周围的布置。   餐厅也随处可见动物标本, 他看到壁炉上方摆放着一只小型动物的骨骼,还特意被摆出了舔爪子的日常可爱动作,像只猫咪。   装饰墙壁的油画内容是一副骷髅在静水中被各色美艳的花朵包围着小憩, 画框玻璃是带有夹层的, 中间贴了很多栩栩如生的蝴蝶标本,从外部看起来就像蝴蝶围绕画面的主体翩翩起舞。   周悬很好奇, 在餐厅里做这样的装饰是不是纯粹为了让人吃不下饭。   他抬头看到墙上那巴洛克风格的丘比特雕像上还趴着一只蝙蝠的骨骼,更加确认了这个猜测。   众人用餐完毕,经理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撤下他们的碗盘,换上新的桌布,按照送餐的顺序给每个人都发放了一本酒店手册,随后走到空置的主位之后,说了些客套的场面话。   “感谢各位贵宾的光临,本次拍卖会是乐园酒店自开放以来承接的第一次大型活动,直到拍卖会结束后各位离开酒店之间的时间,酒店会为每一位贵宾提供衣、食、住服务,有任何需求都可以与我沟通,酒店一定会尽力满足您的需求。”   接着他介绍了酒店的情况:“乐园酒店全名艾瑟罗斯酒店,是在原艾瑟罗斯城堡的基础上进行整体迁移搬运与翻新装修后改造而成的,这座城堡有百年的历史底蕴,在罗马尼亚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曾作为王公贵族的坚实堡垒,其本身就是前人留给我们的不朽遗产。”   维迦出言打断了经理:“是老宝贝没错,我想这次很多人也是冲着宝贝来的,可惜啊,这么大的城堡可带不走。”   这话引来几道怨念的目光,他本人却一点都不介意,继续喝着杯子里的红酒。   经理没有因他的打断而中止自己的开场白,继续道:“请容我为各位介绍酒店的设施,酒店共有七层,其中一层为公共区域,有会客大厅、会议室、餐厅等设施,负一层为服务区,可以提供温泉、洗浴、按摩、KTV、健身房等服务,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温泉是男女混浴的,如果您比较注重隐私,可以使用客房内的浴室和浴池,酒店提供的热水和温泉使用同一水源,水质优良,请尽管放心。”   周悬开始佩服了,明明只有经理一位工作人员,他居然能提供这么多项服务,听着就是能年入百万的高级人才。   “二层到五层为客房区,各位是首批入驻艾瑟罗斯的贵宾,酒店以非常划算的价格为各位开放了总统客房的服务,各位的客房均在二到三层,四到五层的客房等级相对比较低,如果您有特殊需求可以与我沟通,酒店方面会尽力满足的。”   “那第六层呢?你还没说最上面有什么。”   明媛勾着一缕垂到肩上的卷发,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困惑。   林景一拉她,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在这种时候乱说话,明媛却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要这么谨慎。   “六层是用来暂时放置拍卖会藏品的,那里的安保设施很全面,甚至有些危险装置,所以我建议各位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到禁区为好,就算各位出了什么事,酒店也是不负责的。”   经理翻开提前分发给他们的酒店手册,介绍酒店历史的扉页后就是酒店的平面图,每一层都细心地标注出了功能与房间号区间,其中负一层到五层都是明快的色调,第六层却笼罩在阴影里,氛围烘托得很到位。   他说的明明是劝诫的话,但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了狂热又惊喜的神情。   让周悬来品的话,他会觉得是因为这些人没想到关键信息会来的如此突然又直白。   这些人真的是来参加拍卖会的吗?   周悬心底冒出了一个疑问。   “各位没有问题的话,我就来说说拍卖会了。”   经理瞄着众人的脸色,不出意外个个都是眼睛冒着光的期待表情。   这也正是他们折腾这一遭的目的所在。   接下来经理的话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很抱歉地通知各位,我们的拍卖师没有如期到场。”   他抬手一指那个写着“方澜”名字的空位,“没有拍卖师是不能举行拍卖会的,总要有人来主持,如果不能从在场的人中选出一位替代方先生做拍卖师的人,恐怕拍卖会就不能照常举办了。”   詹临叠着餐巾问道:“你不可以吗?你看你控场能力挺强的,正适合做拍卖师。”   经理笑着婉拒:“我还得工作,经理的工作跟拍卖师是冲突的,我不能擅自离岗,所以有哪位愿意来做拍卖师吗?”   他们悄悄瞄着别人的反应,都不说话了。   气氛又变得奇怪了起来,周悬小声问裴迁:“怎么都不愿意啊,拍卖师不是挺好的,应该有机会提前接触到拍卖的商品吧?”   “拍卖会有个潜规则,拍卖师本人是不能出价的,这也就代表着拍卖师不能参与到竞拍中,要这群奔着商品来的人放弃竞拍,他们自然不愿意。”   “那不就无解了?”   “是啊。”裴迁眯眼观察着僵局,“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周悬拿不准裴迁的性子,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怕他犯蠢来一炮大的,周悬赶紧按住他,大有他敢举手就强吻他的气势。   裴迁只是在观察林景和明媛的反应,两人低声交谈着,林景好像正在劝明媛做出一点牺牲。   明媛被他说服了,举手道:“既然没人愿意,那就我来吧。”   这也挺合理的,在场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就算是组队来酒店的,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名牌,获得了竞拍的资格,只有明媛是以家属的身份来的,她来担任拍卖师再正常不过了。   话已至此,接下来可以继续推进了。   经理将一张特制的空白名牌放在明媛面前,“稍后我会补上您的姓名。”   说完便撤掉了那个写着“方澜”的名牌。   白纸黑字衬托出的肃穆感仿佛在预示一场阴谋即将拉开序幕。   “那么,请各位将手册翻到最后一页,拍卖会的主办方提前通知我们将拍品list印在了手册上,同时主办方也要求保留一部分神秘感,所以商品多是以部分名称和剪影图片来进行展示的,在拍卖会正式开始前,各位可以猜猜会有哪些珍品现世,斟酌一下是否需要在会上出价。”   不少人对这种展示方式表达了不满,他们更希望拍卖会能早早透底,这样可以免去不少麻烦。   周悬心道这些人难道连自己要买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来了吗?又或是他们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寒鸦”,但对于这东西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他们面前却没有头绪。   “接下来,我来向各位公布必须遵守的酒店规则。”   经理将手册往前翻了几页,明媛不满地撅着嘴:“这里又不是什么怪谈民宿,怎么客人还要遵守规则?”   经理无视了她的质疑,顾自说下去:“请各位注意,艾瑟罗斯酒店提供全天的服务,但因为服务人员只有我一人,遇上多位客人同时需要服务的情况请耐心等候,我会尽力提供服务,让每一位客人都满意。各位在艾瑟罗斯酒店享受的服务都由拍卖会主办方付费,但仅限于目前提供的服务,如有特殊需求,如更换房间、额外餐饮、按摩放松等需要额外付费。另外,酒店在晚上十点后将开启夜间模式,为减少能源消耗会关闭一部分灯光,为了您的安全,夜间请不要在酒店内四处走动。”   他还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我们并不限制客人的自由,您可以在酒店内除六层以外的区域活动,也可以到酒店之外参观游览,但酒店不为各位的人身安全负责,现在正是鸦寂山区被大雪封山的季节,请各位注意安全。晚间十点也是酒店关闭的时间,届时酒店会关闭所有出入口,禁止人员出入,在酒店之外逗留有危险,请各位谨慎安排行程。”   “酒店之外有什么?”   裴迁终于显眼了一次,主动开口问道。   经理波澜不惊地回答:“近处是尚未完工的游乐园旧址,周围被群山和树林包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拆除的当地特色建筑。”   这话说的就很暧昧了,周悬猜测指的八成是祠堂和寺庙一类与山麓的村子有关的建筑。   “既然拍卖师已经选定,那么后天的早上八点,我们将准时举行拍卖会,祝各位都能得偿所愿,拍得心仪的商品。”   经理对众人鞠了一躬便退下了,周悬也想起身,却发现在座的人们都没有挪动的意思,好像有什么环节还没完成似的。   他只好硬着头皮等着,边瞄众人的神态,边观察裴迁的反应。   这人借镜片遮挡微微眯眼的样子很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他总觉得这人心里藏着不得了的事。   终于有人率先开了口,是兰翌明:“相逢即是有缘,接下来这几天咱们少不了接触,大家做做自我介绍,相互了解一下吧。先从我开始,鄙人姓兰,家里世代做古玩生意,偶尔会帮人做点鉴定古物的工作,大家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开口,在下一定尽力。”   坐在他身边的地质学家接上:“我是赵溪之,在雁息市地质局工作,最近受邀到雁息大学上了几堂公开课,这位陈教授就是我在雁大认识的考古学家。”   陈岳默认了这个介绍,轻轻一点头,简短道:“陈岳。”   “我们两个跟各位不一样,家底不怎么厚实,可拍不起贵重的宝贝,还请各位手下留情,要是实在没拍到什么宝贝,那我们就当来旅游涨涨见识了。”   维迦轻佻地吹着口哨,“旅游涨见识?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观光倒是去博物馆啊,来拍卖会干什么?这里出现的东西是不会上交给国家的,我可不想跟你们这些事业单位的人混在一起。”   果然是有着新仇旧怨,两边说不到一起去又要开喷。   周悬按住他们的火气,“哎,和气一点,你们跑这么远又不是特意来打架的,何必针锋相对搞得像仇人一样?”   陈岳还是忍不住讽刺:“一个网红而已,别太嚣张了,交好你的税款,不然你的爆火会成为今年限定,唐飞羽小朋友。”   他念的是维迦名牌上的真名。   维迦脸都绿了,站起来便要去找人讨教几招,詹临用力咳嗽一声,他才不情不愿地按捺火气,硬着头皮坐下来。   王业出来做和事佬,笑说:“大家别这样,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为了不让众人一直纠结这点不愉快的琐事,王业用自我介绍转移着他们的注意:“之前做过介绍了,我叫王业,是个律师,很感谢各位之前对我的帮助,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尽管提。”   他还戳着自己身边的人,提醒他们接上话茬。   跟他同行的那个面色被寒风吹出了高原红,到现在都没缓过来的女人虚弱道:“大家好,我叫尤琼,是名装裱师。”   而另一名手臂骨折,在椅子上坐得怎么都不舒服的年轻男子已经清清楚楚地把“想回房”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说话也是一样的有气无力:“戚孝,古董修复师。”   轮到维迦了,他对自己的工作有着满满的热情,像是为了故意气那几个看他不顺眼的学者一样,阴阳怪气道:“我叫唐文羽,也可以叫我的艺名维迦,我是现在正火的‘Vega古物直播间’的主播,偶尔会做些探险类型的视频,全网粉丝千万。”   他还挑衅地朝两名学者一吐舌头,“现在要我的签名还来得及,拿到网上去也能卖不少钱呢。”   别看陈岳平时闷不吭声,居然也是个暴脾气,抄起桌上的酒杯就要朝他扔过去,被身边的赵溪之慌忙按下了。   “老陈!别激动!这一个杯子好贵呢,砸坏了得赔,别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骗子,跟他置什么气呢。”   詹临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等众人安静下来后说道:“詹临,是个雕刻师,大学主修的课程是西方雕塑,最近打算拓展自己的业务面,正在深入研究中式雕塑,这些日子就在全国各地采风,考察民风民俗。”   兰翌明好像对此很感兴趣:“你在鸦寂山区有什么收获吗?”   詹临点头,“大学的时候我曾来过这里采风,那时一个人在山里绕迷了路,差点回不来,还好投宿到了鸦寂村的村民家里,那时收留我的就是村里的老石匠,我也正是因为跟他共处了一段时间,亲眼看着他将石料雕凿成很有当地民风特色的石像才对中式雕塑有了兴趣,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说到这个,兰翌明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追问道:“那你有看到什么比较有特色,或者值得注意的雕像吗?” 第21章   周悬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要说特色和值得注意,那必然是老石匠后院里那尊由他家天生痴傻的儿子雕出来的江住雕像。   裴迁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悄悄在桌下用膝盖顶着他,暗示他不要过度紧张, 这些人的话茬没溅射到自己就不要不打自招, 而且江住的雕像只是对他来说很重要, 对其他人可未必。   詹临淡淡道:“嗯, 是有的,老石匠雕了一尊非常精美的女神像,是为当地的民俗活动准备的。”   兰翌明欲言又止,应该是想到有些话题并不适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笑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哎呀,我对雕塑也很有兴趣,一不小心就多问了几句,失礼了, 这样吧,稍后詹先生要不要一起喝点茶,聊聊雕刻手艺的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 兰翌明都快把他的目的写在脸上了。   詹临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都行, 不过要晚点。”   接下来做自我介绍的是林景、明媛和程绝三人。   跟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一样, 他们自报的身份分别是:企业家、企业家女友和入殓师。   那位之前没什么存在感,喜欢穿着奇装异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也报出了她的身份:“我叫廖容, 是个通灵师。”   她的职业太特殊, 玄乎得跟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话音刚落就冷场了。   周悬也能理解, 面对这种职业,信玄学的人觉得要敬而远之,不信玄学的人只把她当骗子,所以没什么人愿意搭她的腔。   接下来引起人们注意的就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了。   这人坐在角落里,小口品着红酒,看起来酒量不是很好的样子,只喝半杯就微醺了。   他留着一头过腰的黑色直发,打理得油亮有光泽,配上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和身上的废土风深色长裙,乍一看像个少女。   他开口却是低沉的男性声线:“苏野,标本师。”   经理端着笑容介绍:“城堡里装饰的动植物标本都是出自苏先生之手,他的技术很精湛呢。”   “过奖了。”   如果不是这场拍卖会,周悬还真没机会见识这些小众职业。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还没做自我介绍的三个人身上了。   萧始还可以用“医生”这个职业蒙混过去,周悬要用什么职业来伪装自己呢?   维迦这时候出言,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我知道,那个帅哥是侦探,那跟你一起来的眼镜哥是做什么的?”   “眼镜哥”本人对这个称呼很不满,眼镜倒是无所谓,但凭什么周悬是帅哥?   周悬倒被这一声叫得心花怒放,毕竟平时他都是一脸凶相,男女老少都不敢接近他,就算他长得真的很帅也很难听到别人的夸赞。   一高兴,他就容易得意忘形,随口就道:“他啊,是家属。”   两人共用一张门票,这真是再合适不过的说法了。   但为什么不能用周悬是他的家属这个说法?搞得好像他是附属品一样。   裴迁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踹了周悬一脚,以此表达不爽。   周悬也不甘示弱,把腿往裴迁大腿上一搭,给那人压得死死的。   “家属?可我觉得你们不像表兄弟啊。”   明媛掀开桌布往下一看,娇笑出声。   周悬和裴迁的腿这会儿还勾在一起,拉拉扯扯的根本解释不清。   他们尴尬地放开彼此,干笑着缓解僵硬的气氛。   明媛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表示她会保守这个秘密。   周悬觉得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但对方愿意保持沉默的举动还是避免了不少麻烦,让他的好感度直线上升。   等旁人觉得他们不对劲,也掀起桌布来看的时候,两人已经恢复正常,没让人抓到任何把柄。   事已至此,人们各自散了,回房的回房,消遣的消遣。   周悬注意到兰翌明下了桌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詹临,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他竖起耳朵听到了什么负一,喝茶之类的,估计这两人是想找个茶室好好聊聊。   他哪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正要跟去,却见裴迁一句话都不说就从他身边经过,像个不会发出响声的鬼魅一样飘回了房间。   在队友和目标之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裴迁的旧病有复发的迹象,他实在不放心那人就这样独自回房。   他只好跟上,问对方现在有什么打算。   裴迁快步走着,完全不像身体被病情拖累的样子,幽然丢下一句话:“去搞窃听。”   回到房间门前,他抱臂倚在门口,等着周悬刷卡开门,上下打量着对方,做出了十分暧昧的邀请:“要一起去泡个澡吗?”   “你这是在勾引吗?”   周悬刷房卡刷出了黑卡的气势,歪头跟裴迁对峙着,不甘落于下风。   “我需要一个望风的。”   “别犯罪。”   “有点难。”   “那就尽量别让人抓到你犯罪。”   两人一拍即合,裴迁回房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便跟着周悬坐电梯下到了负一层。   电梯内空间封闭,装饰着四壁的暗色镜子反射着光影,地上还铺着厚实的绒毯,显得很高档。   太静了……静到他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周悬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   为了掩饰这种即将跟人偷偷做些恶事的紧张感,他偷瞄着裴迁的侧脸,适时体现了对队友的关怀:“身体怎么样了,能泡澡吗?”   “缓过来了,没什么事,不用把我当成易碎的瓷娃娃。”   周悬心道这人还真是没有准确的自我认知。   “那等下我先去探探情况,你可以简单冲洗一下,有什么事记得喊我。”   更衣室里,周悬偷瞄着裴迁的身体,好奇心驱使他去确认一下对方颈后的痕迹,好判断那到底是不是后天造成的印记。   可能是他的视线太明显了,有所察觉的裴迁转过身去避开了他,但周悬确信以自己的动态视力不至于看错。   裴迁的后颈处有一个很浅、很淡的暗红色纹身,画的是一只——   乌鸦?   周悬还记得自己当年入警参加体检时□□被医生审视得面红耳赤的场面,他不相信在那种情况下裴迁能藏住这个纹身。   ……不过这个人本就来历成谜,多点违和要素也不会让周悬觉得意外。   不知道裴迁晚上睡得浅不浅……周悬想,如果可以,他想悄悄看看那人的纹身,或许心里的疑惑就有答案了。   “你还不进去吗?”裴迁疑惑地看着他,“那两个人都在温泉里泡一会儿了,还不进去可能会漏掉关键信息。”   “……喔,这就去。”   周悬把衣物往柜子里一锁,推门的时候,裴迁将一枚又小又圆的耳塞交到他手里,接收到暗示的周悬戴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温泉间。   “哟,这不是周侦探嘛。”兰翌明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快来啊,趁着这温泉水还新,我们先享受享受,经理说这个池子是特殊的药浴,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很养生呢,现在温度刚好。”   周悬走到池边,发现这温泉水呈现出深红的色泽,被瓷白的池砖一衬,就像血水一样,闻着还有股浓浓的药香。   詹临两手扒在池边,招呼周悬一起下来,“这是酒店的特色景观,据说这座城堡在罗马尼亚当地有着吸血鬼出没的传说,酒店就用这个作为噱头来吸引游客了。”   几个小精灵样式的水龙头正往外喷着温热的浴汤,内部自循环的构造可以让温泉水长时间保持平衡的温度。   “这应该不是天然的温泉吧。”周悬走进池水里,浸泡双腿适应着水温,“鸦寂山这么高,地底就算有温泉水也很难引上来吧。”   “鸦寂山区没有温泉,老赵说这一片都没有什么火山,什么熔岩,但温泉水确实是从地下泉引来的水,加热后才流到这里的。”   周悬泡在水里,只露出了一个头,被寒风侵蚀过的身体得到舒缓,没什么是比好好泡个澡再美美睡个觉更舒服的事了。   裴迁不能享受还真可惜,他干脆把那人的份也一起享用掉算了。   裴迁冷淡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别忘了正事。”   兰翌明和詹临吃着池边准备好的水果,招呼周悬一起。   他凑上前去问两人:“我见你们对鸦寂村的民俗很感兴趣,实话说我也很好奇老石匠家里那尊女神像,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兰翌明讲述了村子里流传已久的故事,传说几百年前的饥荒年间,一个外乡女子怀抱着婴儿投宿到鸦寂村,想暂时歇歇脚,之后翻越几座大山到另一边去寻觅生机。   当时正值寒冬,村民们常年不与外界交流,村里宗族关系复杂,谁都不愿意收留女子,饥寒交迫的女子只好拼着最后一口气上了山,绝望地想着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就算死在这大雪纷飞的灾年,那也是他们母子的命。   后来,村民们便不知女子和她年幼儿子的下落了,但从那时开始,村中就开始频繁发生怪事。   最开始是村民家养的狗无缘无故地彻夜吠叫,扰得每家每户都不得安宁,一到夜里,婴幼儿就发低烧,整夜整夜地哭,村医查不出是什么原因,用了什么法子都不见好。   这事还没有起色,独自出村的人们也开始出事了,会在大雪封山后冒险离村进山砍柴或觅食的村民都是青壮年,更是家里的顶梁柱,突然没了音讯,家人急得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到第一个受害者出现。   一天清晨,村里某个准备做早饭的老妇人一出门就看到儿子神态狰狞地躺倒在院里,眼珠浑浊,眼角边还流着血,嘴里都是大片的溃疡,扒开衣服一看,身上的肉烂了一块又一块。   周悬听到这里心里了然,八成这故事里的儿子就是“寒鸦”中毒了。   但这传说发生在几百年前,“寒鸦”却是近二十年研发的化学产物,时间对不上。   兰翌明讲道:“毕竟那个时候医学落后,村民怀疑是有邪灵作祟,找神婆做了几次法都无济于事,还是时不时有人遭受‘天谴’,搅得村民人心惶惶,连门都不敢出,后来一位云游的老僧路过此地,见这里阴气久久不散,点破了缘由,说是一位枉死在山中的怨灵誓要让见死不救的人们付出代价,诅咒了这片土地,亲自化作复仇的恶鬼,在夜深人静时伺机报复。”   村民们恳求老僧帮助,老僧怜悯这些被吓坏的村民,便打扮成普通村民的模样,深夜翻山蹲守,果然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恶灵。   只见一位披着白色薄衣的年轻女子向他缓缓走来,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女子不怕冷似的,赤脚踏在雪地里向他搭话,问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得到对方要去山另一边的答案,她又问老僧知道山外是怎样的景色吗?   老僧相信恶灵不会无缘无故加害村民,便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有何缘由纠缠不休,怎样才肯离开这里,不再祸害雪村,没想到竟因此揭露了另一个真相。   这恶灵就是生前投宿到村子的女子,在她被拒绝的那天夜里,村里大户人家的夫人正在生产,没人愿意借她一处容身之地,只有一位丫鬟好心提醒她山上有一座破庙,可以在那里避避风。   女子没走出村子多远就被追来的家丁拦下,原来那位夫人生下的是个死胎,当家人为了传宗接代,便让人抢了过路女人的孩子占为己有。   女子被夺走了唯一的亲人和精神寄托,哭求无果便含着一腔怨气上了山,在庙内对残破的神像许愿诅咒村民自食恶果,以死表明决心。   破庙断了香火多年,早就没什么神灵了,暂住其中的只有山里的精怪和孤魂野鬼,它们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与女子的怨念融合一体,愿为她报仇雪恨,于是就有了伺机杀死村民的山鬼。   听了这个故事,老僧怜悯受害的女子,主动要求超度她,帮她了结这一段因果,承诺让村民为她建庙祈福,以百年香火供奉她枉死的怨灵,也会让村民善待她幸存的儿子,山鬼这才心满意足地投胎去了。   后来遵照老僧的指示,村民们在破庙的原址上修建了娘娘庙,供奉着女子怀抱婴儿的神像,尊其为“鬼母”,后来这一称呼就衍化成了“圣母”,庙也被叫做了圣母庙。   听了这个传说的周悬喃喃:“这故事好像在哪儿听过……” 第22章   “几十年前, 村子里也发生了一件跟传说很相似的旧事。”詹临说道,“那时距离传说发生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人们都把这当作故事来听,没人吸取故事里的教训, 村民们还是一样的排外, 看到有需要帮助的人过路时都没有伸出援手。”   兰翌明笑得意味深长, “哎呀, 我倒觉得村民的做法无可厚非嘛,帮了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就算上了法庭也没有因为村民们不让女人投宿到家里就判他们故意杀人或过失杀人的道理呀。”   詹临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 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你说的对,但法律是最低的底线,人类还是应该有道德观念的, 不然这几千年的进化就没什么意义了。”   觉得话题深度再继续上升就聊不下去了,周悬趁热打铁:“所以那件事是什么情况,有后续吗?”   詹临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   “我是在酒会上听来的传说, 那会儿喝的有点多, 记不清细节了。”   周悬这话半真半假, 一方面是为了弄清到底发生过什么, 同时他也想考验詹临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他有所保留。   詹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解释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个抱着婴儿的女子路过鸦寂村, 当时风雪交加又正是深夜, 她想投宿到村民家里暂住一晚,村民都紧闭大门, 只有一位妇人好心告诉她山上有一座破庙,可以在那里暂住一夜,后来女人就没了音讯,直到第二年春天,去赶集的村民路过破庙歇脚,在庙里发现了一具人类的骸骨。”   “这是刑事案件啊,有报警吗?”   “你也看到了,这里的村民法律意识不高,都没想过上报,不过刚好有几个来村里牵电线的县城公务员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事情报告给了县公安局,局里派人来调查也没查出什么。”   兰翌明似乎不想让两人过多谈论此事,打断了两人:“詹老弟,我泡得有些头晕了,先到茶室等你了,你想喝些什么?”   “铁观音吧。”   兰翌明离开温泉后,很快詹临也找借口出去了。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可疑,周悬只得硬着头皮再泡上一会儿。   裴迁那靠谱的声音在耳机里提醒他:“等下直接来茶室,我选好了位子。”   有裴迁接应,周悬就不着急了,慢悠悠地穿上裤子,再慢悠悠地套上浴袍。   这个时候可能是刚出去的两人进了茶室,也可能是裴迁正好把信号接进了周悬的耳机,正在擦头发的周悬刚好听到了兰翌明的声音:   “詹老弟,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可疑吗?”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可疑,不是吗?”   詹临笑得深不可测。   兰翌明笑说:“这倒也是,但他是这些可疑的人中最可疑的那个,不是吗?”   “不好说。”   兰翌明尴尬地笑笑,继续数算周悬身上的可疑之处,“他是个侦探,调查能力该在我们之上才对,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套我们的话,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交换,他想做只进不出的貔貅,这个人是万万不能接近的。”   “我倒觉得未必,来这里的人也不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或许他不是为了这里的东西,而是为了我们来的呢?”   “我们?”兰翌明琢磨着这话。   “你们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我不知道,不过我多少是有点,相信你们应该也不是清清白白的吧?”   诡异地沉默了片刻,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无声地培养着狼狈为奸的合作情谊。   周悬蹑手蹑脚地来到茶室,这里都是单独的隔间,不会有人发现他偷偷跟来。   裴迁把他所在的隔间门打开了一半,周悬敏捷地钻了进去,反手带上门,一步跨上铺着理疗石的矮榻,享受地长叹一声,接过了裴迁递来的茶杯。   裴迁调整了窃听器的收音信号,顺便指了个方向,暗示詹临和兰翌明就在那边的隔间里。   趁两人正喝茶保持沉默,周悬小声问裴迁:“你是怎么预判到他们会去哪个隔间,提前装好窃听器的?”   裴迁悠哉地喝着茶,不以为然:“每个隔间都装上就好了。”   周悬默默竖起大拇指。   兰翌明的声音再次从耳机里传来:“詹老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找你是有事相求。”   詹临的语气依然平静无波:“我知道,你想要圣母像。”   这话一出,周悬有些摸不着头脑。   兰翌明要圣母像做什么?那只是老石匠的儿子的作品,不一定能卖上价钱,搬运的麻烦倒是不少。   兰翌明在切入接下来的话题时,态度好似变了个人,如果说之前看着他像个笃信轮回待人虔诚的教徒,现在就是酒肉穿肠过,切换成了狡猾奸商的一面。   “我听说,关于鬼母的传说还有后续,而且就与这圣母像有关。”   据他的讲述,在鬼母传说的基础之上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情节,传说鬼母被超度后,村民推翻破庙,重新修建庙宇,专门为鬼母供奉香火,但在雕凿神像时却发生了意外。   老僧走后,村里的神婆竟提议将鬼母的尸骸封进神像之中,宣称这样做能最大限度地保留鬼母的肉身和法力,可以让她不再作祟,并转化她的力量为生人所用。   村民们将信将疑,一听可以靠鬼母实现心愿,都有些动心,最终按照神婆的指示造了一尊鬼母肉身像。   “不知詹老弟有没有听过鬼妻娜娜的故事?”兰翌明问道。   詹临小口喝着茶,“我对这些玄乎的事不感兴趣,没什么了解,抱歉。”   “泰国是个笃信神鬼的国家,在曼谷有座很特殊的鬼妻庙,相传一位名叫娜娜的贤妻在丈夫外出征战时病死,丈夫回家后发现娜娜一如往常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先他没有察觉到异常,后来有村民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他因恐惧抛弃了鬼妻,导致娜娜一念成魔,疯狂地报复村民,直到一位高僧将她降服。多年之后,坚信她拥有强大法力的人们将她的尸体挖了出来,贴上金箔,供奉在庙里,吸引了不少信徒去许愿,直到现在鬼妻庙还香火不断。”   “这个故事跟鬼母的传说还有点相似。”   “是啊,我也正是因为听说了鬼母的传说才会来这里寻找那座神像。”   “那么你希望我帮什么忙呢?”   听着詹临毫无波动的语气,他对兰翌明所说的故事也不感兴趣。   “我想请你帮我一起找到那尊传说中的鬼母像,相信以你的专业能力,配合我多年鉴宝的经验,一定能鉴别出神像的真伪,如果能成功把鬼母肉身像送出去,我愿意跟你四六分成。”   兰翌明劝说道:“反正我们现在都被困在山区,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赚笔小钱呢。”   “原来你是为这个……可我只是个雕刻师,眼睛不是X光,看不透石像里有没有肉身,你怕是找错人了。”   兰翌明轻笑一声,“詹老弟,咱都是明白人,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几年也不见有外人来,你当初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写生,还在老石匠家里住了那么久?说你没点目的我肯定是不信的,你不愿意跟我交底没关系,但至少别拒绝得那么彻底,可能接下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段时间,咱们还需要彼此的帮忙呢?”   詹临的语气带着几分装出来的无奈:“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你要是涉及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拉我下水,我可头疼的很啊。”   “这你大可放心,鄙人是正经的生意人,绝不会作奸犯科,不会让你为难。”   可能是听过兰翌明这人的名声,犹豫之后,詹临用一种极其暧昧的态度答复了对方,既不点头同意,也不决绝否定。   毕竟对方有一句话没说错,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话不好说得太死,事也不好做得太绝。   之后他找了借口回房,直到两人走远,周悬才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为了神像,那东西真的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吗?能值几个钱?”   裴迁从炉上拎起茶壶,缓缓将茶汤倒在杯盏里,抿一口道:“如果把他们对话中的某些关键字调换一下就会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   “嗯?比如呢?”   “把‘神像’替换成……”   周悬一拍脑门,这些人都表现得太可疑,反而让他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   他压低声音问裴迁:“你觉得东西会在哪?出现在拍卖会的展品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裴迁抬眼看着他,起身拍拍身上的浴袍,“这里不适合讨论这种话题,先回房吧。”   这会儿刚好是晚上十点,酒店的公共区域都看不到人,可能是因为晚餐时闹了些不愉快,其他人暂时还不愿意出来跟人接触,反倒显得他们两个又泡温泉又喝茶的同行人格外显眼。   他们上楼经过转角时刚好见到詹临在角落里抽烟,彼此打了招呼,得知对方刚好就住在他们隔壁。   詹临看周悬的眼神含笑,其中蕴含着看不透的深意,让后者不是很舒服。   他能猜到这个人的身份和来历不简单,一时之间却很难揭露对方的目的。   回房后,周悬摸了把风干的头发,大咧咧地往那张宽足有两米五的大床上一躺,整个人陷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被空调的暖风吹着,身下的床垫还有加热功能,这舒适的体验可比村里的彩钢房好多了。   就在他一脸享受,觉得自己可能会忘记正事,就这样倒头睡去的时候,却见裴迁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望着正在床上打滚的他。   周悬顿觉老脸发烫,嘴硬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翻身啊,别用那种眼神瞅我,又不是第一次睡了,害羞什么,我睡这边,你睡里边,咱们谁都别越过中间这条线,好吧?”   “我对你的自制力和睡相表示怀疑。”   跟他勉强在一张床上睡过几夜都没有留下过好印象的裴迁觉得自己很有立场说这话。   周悬信誓旦旦:“我保证,绝对不会到你那边去,谁越界谁做0好吧!”   这样的狠话让裴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迅速背过身去换上睡衣。   偷瞄他的周悬这下更加确信,他颈后那个暗红色的痕迹果然是一只展翅的乌鸦纹身,平时被领口和头发掩着,并不明显。   一视同仁讨厌所有纹身的他理应也反感裴迁的纹身,但不知怎么,他非但讨厌不起来,还有点说不清的难受。   这个人经历过什么?那是他可以窥探的过去吗?   周悬心里有很多疑惑,目光忍不住在那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以至于有所察觉的裴迁在上床时浑身僵硬,“能别再盯着我看了吗?你那眼神真算不上友好。”   周悬赶紧闭上眼,又不死心地睁开一只:“今天的事还没结束呢,关于拍卖会,你有什么想法?”   裴迁从床头上拿了酒店分发给客人的手册,借着床头台灯的光翻到了拍卖会的展品清单页。   “目前透露给我们有关拍卖会的信息很像一本密码册,我刚刚就在研究这些图片和文字的排列规律,可惜没找到什么线索。”   “主办方故弄玄虚啊,总归是要公开的东西,有什么好藏的。”   周悬快速浏览着清单,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某个人形剪影上,这个形状跟他脑海里的某个东西重合了。   “老裴,你看这个,像不像老石匠家里那尊圣母像?”   裴迁瞄了一眼周悬翻动手册的手,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个细节:“你有注意到詹临的双手吗?”   “嗯,他手上有很多刀口,像是刻刀留下的伤痕,符合他雕刻师的身份。”   “他的指背有明显的老茧,这可不是常年进行雕刻工作留下的痕迹。”   周悬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背,他双手的食指上都留有环形的茧子,那是枪茧。   “你怀疑詹临谎报身份?实际上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保险一点考虑,不能只通过手上的茧子就断定詹临这人有什么问题,不过周悬也不会放松对这个人的警惕就是了。   “我猜他要引蛇出洞,想骗的不是我们,而是兰翌明这样的人。”   裴迁眸光一凛,在周悬的角度刚好看不清他被反光镜片遮挡住的眼神。   “我们从村民和兰翌明口中得知的两个故事各有一个没有揭露后续的细节,先是百年前的传说,在老僧超度了鬼母的亡魂之后,村民们为她修建了庙祠,将她的肉身封进神像之中占为己用就是故事的结局了,但没人提到她被霸占的孩子结果怎样。”   周悬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至于上个世纪的命案,女子的尸体在庙祠中被发现,那么跟她一起的婴儿去了哪儿呢?”   “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村民可能出于各自的目的隐瞒了这件事,当年真正知情的人也不一定还在世,想要了解细节和真相就只有到县公安局去翻卷宗了。”   裴迁若有所思,片刻后像是打消了什么念头,说了句“也是”便关掉了自己这一侧的台灯,钻进了被子。   周悬从泡过温泉以后就晕乎乎的,沾了枕头更是昏昏欲睡,翻过身去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夜就连裴迁的睡眠质量都格外好,或者该说正是因为在村子里过的那几夜没有休息好,现在放松下来的他才会睡得这么沉,直到闹钟响起才睁眼。   反观周悬,他的睡眠质量一向没什么问题,早上七点还能呼噜打得震天响。   裴迁试着推了他一下,没把他推醒,索性起身准备下床洗个澡。   没想到还没等他收回抵着周悬胸口的手,就被那人一把搂住,再想抽身已经晚了。   周悬就像只抓住猎物的八爪鱼,猛地一拽就把他扯到身上,手脚都攀了上来,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裴迁哪见过这场面,本能地想推人。   周悬抱得太紧,他强硬地推了几下,非但没让他脱身,反倒因为暧昧的摩擦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孤男寡男,干柴烈火,正值大好年纪的青壮年周悬在战友无意的撩拨下缴械,不合时宜地有了反应。   都到了这份儿上,又被快窒息的裴迁捶了几下,周悬想不醒都难。   他一睁眼就看到裴迁被他搂在怀里,某种不能明说的激烈反应还在持续刺激着他的神经,一瞬间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撒手推开了裴迁。   正跟他较劲的裴迁毫无防备,被他用力一推翻到了床下。   裴迁本就憋着一股火,这下更是气得脸色发白,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被周悬当成幻想中的泄//欲对象可算不上什么很好的体验。   周悬自知理亏,一边觉得对不起裴迁,应该道个歉,另一边又觉得刚发生过这种事,他很难去面对被他这样那样的裴迁……   就这样纠结着,他硬着头皮探出头去窥视那人的反应,毫无底气地唤了声:“……裴哥?”   他甚至做好了要迎面挨上一巴掌的准备。   裴迁黑着脸,起身丢下一句:“晚上你去睡沙发。”就进浴室关上了门。   在这件事上,他觉得也不能太苛责周悬,毕竟年轻,早上有点生理反应再正常不过了。   可能也是老天在惩罚他当时对周悬开了个恶劣玩笑才会这样捉弄他。   但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一报还一报,他跟周悬扯平了。 第23章   出了这档子事, 周悬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跟裴迁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上几周,他觉着这跟世界末日了没什么两样。   为了不让自己等下面对那人时显得太尴尬,他匆匆起身穿上衣服, 不经意间瞥到了茶几上某个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是一个陈旧的档案袋, 上面的字迹略有些褪色, 用的还是很有年代感的繁体字。   周悬可以确定他们昨天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东西, 难道是裴迁早上拿出来的?   他隔着浴室的门,小心翼翼地问:“裴哥,你带了什么文件来吗?案件号2342,这是卷宗?”   裴迁不明所以, 没好气道:“没带,卷宗没审批怎么会带出档案室?”   这下周悬更觉得奇怪了,为了确认里面的内容,他解开档案袋上的绳结, 把里面的文件抽了出来。   只扫一眼,他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去敲浴室的门:“裴哥!昨晚有人进过我们的房间, 快确认一下有没有丢东西!”   裴迁正憋着一股火, 被他扰得火大, 没好气地披上浴袍开了门, 正想着怎么用最恶毒的话伤害对方,就见周悬把那份卷宗递了过来。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案件编号与标题:《2342-鸦寂山无名女尸案》。   裴迁接过文件坐下来,仔细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卷宗中详细记录了无名女尸的发现时间是在1984年4月, 那时鸦寂山区刚开春, 正值冬雪化尽的季节,村民们按照当地习俗上山祭祖, 经过圣母庙时打算暂时歇脚,却在庙里发现了无名女性的遗骨。   这个村子平时很少有外人来往,村民们一下子记起了是冬天那个路过投宿却被他们拒之门外的过路女子,不想惹上麻烦的村民们便将骸骨就地掩埋了。   后来有铺设电网的工人来到村里牵线,无意中听到村民提起这件事,回去就报告给了县公安局。   局里派人前往村里调查,并挖出了死者的遗骸,奇怪的是骸骨附近并没有找到婴儿的遗骨。   对此,村民们表示他们偷偷埋葬的遗骨只有一具,绝对没看到什么小孩子。   那个年代技术手段有限,当地警察没有查出死者的具体死因,也没有接收到与死者特征相符的失踪报案,这起无头案就被当作是山难引起的意外,死者也被当作是与投宿女子不同的人处理,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不过当地警察还是对村民进行了批评教育,还安排了定期走访,后来的事卷宗里就没有记载了。   这份卷宗加深了昨天裴迁提出的那个疑问:“所以,三十多年前的命案里,那个失踪的孩子到底去哪儿了?”   要他们立刻查清这件三十多年前的旧案是不现实的,他们现在有更值得关注的重点。   裴迁凝视着周悬,发出了灵魂拷问:“这份卷宗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   周悬刚跟裴迁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现在根本没法直视对方,听到他用“我们”这个词也觉得尴尬无比,支支吾吾道:“我……别问我啊,我也不知道,发生这种事,我们两个都有责任的。”   裴迁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又露出了那种嫌弃又无奈的表情。   “首先,这东西肯定不是我们带来的,昨晚这张茶几上也什么都没有,这个我是确认过的。”   “你确定?”裴迁表示怀疑。   周悬轻咳一声:“咳……确定,因为我想过要不要把这张茶几和沙发拼起来,让你睡在上面,这样我们就不用尴尬地睡在一张床上了。”   裴迁额上的青筋一跳,嘴角的笑意显得没那么友好了。   周悬这人性取向不一定是直的,但情商绝对直得像棒槌,完全没意识到这话有多拉仇恨,继续说道:“一般情况下,我是说一般,我只要不喝酒就不会睡得太死,有个风吹草动我是能醒过来的,你应该也是睡眠很浅的那种人,所以我们两个都睡熟应该不是什么巧合,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裴迁压着火,在心里劝自己不要跟这小子一般见识,咬着牙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周悬理所当然地把他现在的态度误解成是对他们双双被人下药才导致整晚睡死的气愤,完全没意识到对方这火气跟自己有着直接关系。   他思索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把我们两个放倒……难道昨天喝的茶被人动了手脚?那最可疑的就是酒店经理了吧?”   仔细回想,从他们回房后就变得异常困倦,从一向睡眠质量不怎么样的裴迁都很快入睡了这一点来看,那的确是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裴迁对周悬的推测持怀疑态度,“如果是经理,那也太容易顺藤摸瓜找到人了,我觉得真正做了这件事的人会更好地伪装自己,不会让我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他的身份。”   “你说的也有道理。”   周悬把卷宗收回档案袋,摸着牛皮纸袋粗糙厚实的触感,可以确认这就是公安系统内使用的老版档案袋。   “这卷宗肯定是从县公安局的档案室里偷来的,县城的安保手段比较落后,人员对旧文件的保管意识也不是很强,是有可能被趁虚而入偷走文件的,基本可以把嫌疑人的范围锁定在酒店里。”   周悬检查了房间的门锁,没有被人撬动的痕迹。   这种靠刷卡出入的酒店门锁很容易被人动手脚,昨夜肯定有什么人偷偷潜进他们的房间,没偷走任何东西不说,还给他们送来了一份神秘的大礼。   裴迁补充道:“严格一点的话,还要算上彩钢房那位身份不明的死者,姑且就认定他是前拍卖师方澜吧。”   提到这个,裴迁又想到了一个不得不向经理确认的问题。   时间刚好差不多,两人便出门吃早餐了。   餐厅的人不多,这时候就能发现脸色不好的不止裴迁和周悬,或者该说每个人表现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看他们个个顶着黑眼圈,比在村里过夜的时候还要困倦,就能猜出这些人昨晚可能都因为某些事难以入眠。   这其中怨气最大的当属萧始,他狠狠咬着牛角包,时不时朝正在喝奶油浓汤的周悬偷来幽怨的一瞥,把那人给呛住了。   周悬没好气道:“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豪华总统大套房的第一晚我孤枕难眠,周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这是在怪周悬不跟他商量一下就把江倦留在村里了,虽然从大局来看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但难免他会有点意见。   这个时候,詹临端着餐盘坐在萧始身边,用一种同病相怜的语气开玩笑:“孤枕难眠的可不止你啊,我也睡得不是很踏实。”   一向不怎么说话,也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通灵师廖容神叨叨地开口:“我能感觉到,这家酒店里有很多游荡的亡魂,阴气太重,你们都是受到了灵场的影响才会表现出阳气不足,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会被抓替身的……”   不等其他人嘲讽,经理先反驳道:“请不要说些封建迷信的话,会影响酒店的声誉。”   王业附和:“是啊,酒店要是告你侵犯名誉和诽谤的话,那可是一告一个准儿。”   廖容闷头吃着餐包,不再搭话。   兰翌明直摇头:“我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做着跟古物有关的生意,要是亡魂真的会附着在什么上面,让接触到的人受到影响,那我们早就跑不掉了。”   裴迁端着餐盘自取了早餐的香肠、煎蛋、培根和牛角包,打算坐到自己昨天的座位,却发现明媛这会儿正坐在那里。   喝牛奶的明媛对他一笑,不打算解释这奇怪的现象。   裴迁环视一周,注意到原本放在桌上的名牌都被撤下了,人们坐的位置很随意,看得出他们的本性也很叛逆,越是被规矩束缚过,就越是想打破规矩。   裴迁对明媛礼节性地一笑,坐在了其他空位上,周悬也端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餐盘坐了过来。   他见林景不在,便问明媛:“对了,怎么没见你家那位?”   “他有不吃早餐只喝茶的习惯,这会儿应该在茶室吧。”   裴迁在桌下轻轻一碰周悬的大腿,刚好被戳到敏感点的后者一个激灵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反应大得差点掀了面前的桌子。   被碰得叮当作响的碗盘吸引了旁人的注意,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实在丢不起这人的裴迁叹了口气,默默缩回造成闹剧的手,不想竟被周悬一把拉住。   周悬本来没想弄得这么尴尬,抓住对方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这下可倒好,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只能硬着头皮问出此刻心里最大的疑惑:“我说裴哥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早上刚发生那么尴尬的事,对方现在还敢偷偷撩拨他,这不是明恋是什么?   周悬那有限的感情经历并不足以支撑他看清现在的情况,所以当裴迁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隐蔽式无线耳机时,他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这都什么事,如果真有重开模拟器,他真想让遇到裴迁以后的人生重来一次……   清楚纠结这件事只会对自己身心不利的裴迁没有抓着这事不放,在周悬面红耳赤地拿了耳机之后极有职业素养地开启了收音,面不改色地继续低头吃着煎蛋。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来自茶室的声音。   那声音很模糊,辨认不清字音,能勉强听出是林景。   裴迁切换了几次,定位到他所在的隔间,两人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饭,背地里窃听着茶室里的谈话。   短暂的沉默后,林景再次开口:“我真没想到主办方会故弄玄虚,在拍卖会开始前甚至不公布展品信息,如果我们白跑一趟要怎么办?”   接下来又是一段沉默,林景继续道:“你这么有信心,难道你已经破解出那份list的谜题了?”   这自说自话的感觉很像是在打电话,周悬和裴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   周悬特意拿出手机来确认山上没有信号,茶室里也没有座机内线电话,林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总不会是在自言自语,那很有可能就是有什么人也在茶室里用某种无声的方式与林景交流。   是因为对方意识到他们的对话被窃听了吗?不对,那样的话这场交谈应该不会继续下去才对,对方应该是在防备被窃听。   越是这样,周悬就越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迅速吃完早餐,对裴迁做了个手势就起身快步去了茶室。   这一路上他都没遇到其他人,到了负一层他就藏在了楼梯间门口,盯着茶室的转角。   可能是因为进过电梯的缘故,他耳机的收音受到影响,滋啦滋啦响了一阵杂音后就听不到声音了。   他守了几分钟,就见林景脸色铁青地从茶室走了出来,径直进了电梯,甚至没注意到附近还有他这个人。   周悬猜测那位身份不明的客人应该是怕跟林景走在一起会受人怀疑才故意与他分开,或许等上一会儿人就该出来了。   可直到十分钟之后裴迁坐电梯下来,守株待兔的他都没看到半个人影。   看周悬那一脸丧气,裴迁就知道他肯定扑了个空,抬手一看腕表的时间,“十五分钟了,我们进去找找看吧。”   “会不会太冒昧,显得我们太可疑了?”   “你以为表现得不可疑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吗。”   这话也有道理,被说服的周悬干脆推开茶室的门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他进去查看的时候,裴迁像甩手掌柜一样倚在门边,用悠闲惬意的姿势等着他回来汇报。   在此期间,裴迁就盯着通往温泉的过道,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从走廊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   从这一层的布局来看,电梯间与温泉之间刚好是被茶室隔开的,中间还有屏风和墙壁遮挡,方才在电梯间守株待兔的周悬能注意到从茶室那条走廊进入电梯间的人,但茶室通往温泉的方向却刚好是他的盲区,有人从反方向绕到温泉去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而这个人现在很可能就在向他们靠近…… 第24章   走廊光线昏暗, 那个人出现在视线中时,裴迁没能通过身形第一时间判断出他的身份,直到对方走近了才注意到是程绝。   程绝见到他有些意外,“这么早就来喝茶?好雅兴。”   “只是来参观参观这里的设施, 接下来还有几天, 总得找点乐子消磨时间。”裴迁的回答天衣无缝。   “要不要考虑下那边的酒吧?”程绝指着电梯间另一边跟茶室相反的方向, “昨天听经理说在KTV包房的隔壁还有一家没正式开张的酒吧, 目前服务人员只有经理一人,他忙的时候可以自助。”   裴迁对酒吧和某个会酒后乱性的人还有些PTSD,眉角抽了一抽。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茶室里就传来了周悬的喊声:“老裴!快叫萧始过来!!”   听了他的喊声, 裴迁望向茶室内:“怎么了?”   “那个姓赵的地质学家被人打晕了,头上受了伤,快叫萧始来看一下!”   程绝注意到裴迁有所迟疑,主动道:“我去帮忙叫人吧。”   他绝对有躲着裴迁的原因, 不过在这深山之中插翅难逃,裴迁也就默许了他的做法。   听到赵溪之受伤,裴迁的第一反应不是进去确认现场的情况, 而是通过走廊进入温泉区, 确认里面有没有其他人在。   淋浴区没有人, 地面的瓷砖上还留有泡沫和水痕, 应该是方才程绝留下的痕迹。   推开温泉区的门,弥漫的水雾渐渐散开,他看到池中有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 是兰翌明和陈岳。   “哟, 这不是姓裴的小哥嘛,要来一起泡澡吗?刚好我们两个也要出去喝茶啦, 把地方让给你。”   裴迁提醒:“你们那位同伴在茶室里被人袭击了,最好快点过去看看。”   两人一听这话,吓得赶紧从池子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水都顾不上仔细擦擦,匆匆披上了浴袍,兰翌明更是急得拖鞋都没穿。   他们跑来的时候刚好萧始也赶到,众人一起挤进茶室,就见周悬在其中一间隔间里托着伤者的后脑,将他的身体摆成不易失血的姿势。   萧始检查了赵溪之的伤,确认他只是被人打晕,外伤并不严重,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人们这才放心。   他们把赵溪之送回自己的房间,留萧始这个专业的医生守着他,其他人则回到茶室,个个一脸凝重,相互看着彼此,谁都不说话。   陈岳不停地叹气,对着好友遇袭的现场心事重重。   “他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起?”裴迁问赵溪之的两位同伴,“你们一路同行,怎么只有他落单了?”   兰翌明解释:“今早我们相约一起泡温泉,老赵他也一起来了,但他有点高血压,不能泡太热的水,所以一个人先出去准备泡茶了。”   茶室是自助模式,进门就能看到一张长桌上用密封的玻璃罐分装出不同的茶叶,上面还用标签和贴纸做了差分,每种茶是否需要洗茶,用多少度的热水泡多久才是最佳口感都标注了出来,非常贴心。   赵溪之出事之前应该就是在准备泡茶,他将装满滚烫茶汤的紫砂壶和几小盘茶点的瓷盘放在托盘里,选好了隔间,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就被人从身后袭击了,倒地后他手里的托盘跌落,紫砂壶和盘子碎了一地,热水也烫伤了他的手臂。   周悬从现场的状况推测出赵溪之在被打晕前应该就是这样的过程。   如果当时茶室里还有其他人,听到异响应该会出来查看情况才对,如果没有理会受伤的赵溪之,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话……   怎么看最可疑的都是那个面色铁青走出去的林景才对。   还有那个跟他聊天却从头到尾没有发出过声音的神秘人。   周悬把裴迁拉到门外,小声问他:“在茶室里的人有没有可能察觉到窃听器的存在?”   “我的伪装工作做得很好,窃听器都藏在电源插座里,他们只要不把隔间拆了就没理由发现。”   “我记得窃听器因为占用了信号的波频,所以在通话时会造成干扰,这里虽然没有信号不能通话,但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让人察觉到附近有窃听器?”   “不会。”裴迁笃定道,“我的窃听器用的是单独的频段,不管他们用什么电子设备都不会产生干扰。”   在这一点上,周悬相信作为技侦的裴迁。   他又问:“那你觉得这事是林景干的吗?”   “不好说,当时在地下一层的人都有嫌疑,林景也不能避免,只能说活动范围距离现场最近的他嫌疑也最大。”   “有没有可能是林景打伤了赵溪之,然后故意装神弄鬼,自言自语让我们觉得现场还有第二个人在,好把嫌疑都转移到这个不存在的人身上,自己就可以找机会脱罪了?”   裴迁轻轻挑眉,“你这个假设可是很大胆啊,这么做的前提是林景提前察觉到茶室里被装了监控器,还要冒着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正在监听的风险做戏,换作是我,有这时间早点跑掉,不让人知道我来过茶室不是更保险?”   周悬突然产生了一个无关案件本身的奇怪想法:“我说老裴,你好像跟我挺像的。”   “你指什么?”   “喜欢置换自己的立场去做假设,而且经常把自己放在嫌疑人或凶手的危险位置。”周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普通人对这种事避之不及,你却能深度共情,你……”   话没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其实是觉得裴迁跟他有着相似的经历,一想到对方把自己的过去捂得严严实实,完全不想被他触碰,这话就显得很冒昧了。   裴迁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在他做出回应前,兰翌明出言打断:“我说大侦探,你能查明白老赵受伤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钱,多少都行。”   周悬应了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做侦探。   他肯定不能让人知道裴迁在茶室里装了窃听器,只能通过已知的其他线索来钓鱼。   “我进茶室的时候检查过隔间里没人,直到来到尽头的最后一间才发现赵溪之倒在这里,所以当时在温泉的人也有嫌疑,先得问问你们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兰翌明对自己被怀疑感到强烈的不满:“你觉得我会打伤老赵?可笑!我要是想害他又为什么要雇你来调查这件事!”   裴迁笑着打圆场,“别激动,有话好说,这些提问只是为了收集你们的证词才好锁定嫌疑人,毕竟我们当时不在现场,只能通过问询来了解情况。”   陈岳对还想发作的兰翌明使了个眼色,“告诉你们也无妨,但你们是不是也该解释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周悬和裴迁,“你们穿着外衣外裤,不像是来泡澡的,如果是专程为了喝茶,也不该挨个隔间开门去看,能先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只有我们相信你们,才能给你们提供证词。”   周悬的冷汗顿时就冒了出来,把这茬给忘了,他们现在居然要自证清白?   裴迁面不改色,丝毫没被对方反将过来的一军震慑,依然挂着礼节性的笑容,“为了找狗。”   “狗?”   “就是昨天拉雪橇的三只阿拉斯加,我们昨晚不小心忘了关门,原本关在房间里的三只小家伙趁机逃跑了,我们正挨个楼层找它们呢。”   周悬在心里佩服这人的反应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   陈岳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原来是这样……好吧,今早我和老赵还有兰先生三人来温泉泡澡,进来就看到那位叫尤琼的装裱师已经在温泉区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在混浴区撞上我们三个大男人挺尴尬的,当时她就披着浴巾离开了,我们三人还为打扰了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兰翌明补充:“我们在温泉区只见到了她一个人,她还是比我们先走的。”   “这么说,你们没见到程绝?”   “程绝?那个入殓师?”兰翌明一脸嫌弃,“谁要跟那种人一起泡澡啊,晦气。”   为了自证清白,恰好从步梯走下来的程绝解释:“就是因为会有这样的冲突,我才没到混浴区去,只在淋浴间冲了个澡。”   周悬质疑:“没必要专程来这里淋浴吧,每间套房都有单独的浴室不是吗?”   程绝解释:“很不巧,我房间的花洒坏了,早上我是向经理报修过才来这儿的,你们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经理。”   还真让这小子蒙混过去了……   周悬有点窝火。   裴迁用一样的标准向他问询:“你有在这里看到其他人吗?”   “淋浴区只有我一个人……大概吧,淋浴区也是隔间的设计,我不能一目了然看到所有的角落,不能保证完全没人,只能说听声音觉得应该没有其他人在,至于里面的温泉区就不清楚了。”   “那就只剩下当时可能在茶室里的人了。”   周悬叹气:“我下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林景出去了。”   兰翌明闻言变了脸色,“他……哎呀,小景是不可能打伤老赵的,他也没有理由伤我的朋友,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当面问问本人。”   裴迁用手机拍下了现场情况,叫来经理封闭了茶室,众人一起回到了一层。   发生了这档子事,人们的脸色又阴沉几分,打伤赵溪之的人肯定就在酒店里,还有可能就在他们之中,这让人根本没法放下心来。   明媛瞄着众人的反应,开口缓解凝重的气氛:“等他醒了应该就能知道是谁干的了吧,那现在也不用太紧张不是吗?”   “他被打到了后脑,应该是从身后被偷袭,看到凶手的可能性不大。”裴迁一句话就给寄希望于此的人浇了冷水。   明媛抿了抿嘴,“至少可以排除掉我们几个女孩子的嫌疑吧,我们可没有力气去打男人。”   曾在事发前出现在现场附近的装裱师尤琼很赞同这话,连连点头。   “也未必。”周悬又把自以为可以摆脱关系的两人推回了现实,“或许正因为力气不够大才打晕了他,换作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可能老赵的伤就不是皮外伤这么简单了。”   “我们又不是专业杀手,怎么可能做到一下就把人打晕啊,多砸上几下会把他的头打烂吧。”尤琼辩解道。   “在纠结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还应该有更值得注意的细节才对。”裴迁淡淡道,“打晕老赵的凶器还没找到呢。”   据萧始对伤口的观察,打伤赵溪之的应该是某种圆柱形的钝器,可能是铁棒或者保温杯之类的东西。   周悬可以确定现场和茶室里没有类似的东西,凶器应该是在犯案后被凶手带离现场了,这很可能意味着凶器会指明凶手的身份。   那么凶手有两种选择,要么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东西藏起来,要么冒险带在身边。   赵溪之被打晕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用这个理由去搜查其他人的私人物品怕是会引起不满,这些人未必会配合,况且周悬也不想太早暴露身份,保险起见,他决定先到温泉区和淋浴区调查一下,可惜没什么收获。   就在他为要搜遍整个酒店而犯愁的时候,裴迁拿着一瓶还没有启封的洋酒走过来问他:“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啊?还喝?”   作为酒后乱过性还不止一次的主角本人,周悬心里有点犯怵。   “……我是说把酒瓶当作凶器,你在想什么?”   裴迁朝他投去鄙视的一瞥,随后目光飘向电梯间另一边,“我刚去酒吧看了一下,酒架上摆着很多瓶子形状不同的酒,酒瓶的位置摆得很乱,不像正准备开业的店铺,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周悬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他说完就冲进了酒吧。   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灯的开关,跟在他后面的裴迁提醒:“这里没有通电,我帮你照明吧。”   他打开手机光源,调好的亮度刚好照亮了整个吧台。   周悬看到架子和吧台上混乱的酒瓶叹了口气,“藏叶于林啊,这下麻烦了……” 第25章   裴迁戴上白手套, 摆弄着面前的几瓶酒,“也不麻烦,通过鲁米诺测试可以检测这些酒瓶上有没有沾过血,幸运的话还可以提取到指纹。”   周悬挤眉弄眼, “你怎么连痕检都这么专业啊……”   “我是全能选手, 不然高局怎么会特批我到市局支援。要试试吗, 我背包里有鲁米诺喷剂, 就在沙发上那个登山包侧边的口袋里。”   “你想使唤我?”   周悬二话不说,拉着裴迁就往电梯间走,一把将人推进了电梯。   裴迁对自己没能管住周悬这个临时下属一直都有挫败感,现在也不例外。   被他那种幽怨又无奈的眼神注视, 周悬干咳几声解释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刚发生过袭击案件的地方,凶手可能还会回现场的,万一你脑袋也挨上一下,我可受不住……”   “……你是不是悬疑电影看太多了?”   “得了吧, 你这种战五渣还是小心点好,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老高回去肯定会卸了我的脑袋。”   拌嘴的两人没有注意到, 在走廊昏暗的转角里悄悄冒出了个人影——   周悬上楼刷卡开门, 刚按下门把手, 就被里面跳出来的三只阿拉斯加扑倒在地上。   看到这场面, 裴迁暗自庆幸自己一直有跟他保持礼貌社交距离的习惯。   周悬蹭了一身的毛,艰难地站起来,就见裴迁正在转动他们房间的门把手。   “有被人动过手脚吗?”   周悬是明知故问, 他早就检查过了, 门窗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就算昨晚真的有人进过他们的房间, 应该也不是通过撬锁这种低端的方式。   正巧住在隔壁的詹临上楼看到他们在门口跟狗闹成一团,笑着想跟他们搭话,一见狗子们朝他跑过来,他立刻像避瘟神似的躲进房里,还丢下一句:“抱歉,我狗毛过敏”的借口。   周悬按下了去敲门打个招呼的念头,跟拿上工具的裴迁一起折返回负一层。   裴迁刚回到酒吧,就小声说了句:“不对……”   周悬的敏锐直觉也察觉到了异样,放眼检查着周围,“东西的排布变了。”   不久前他们看到的就是乱七八糟的酒瓶摆了满架满桌,现在跟方才的顺序又不一样了。   显然在他们离开之后还有什么人到过这里,出于某种目的把酒瓶打乱了一次。   周悬庆幸自己带走裴迁的先见之明,不然保不准这里又会多个头破血流的可怜人。   “看来我们的直觉是对的,这里之前的确藏着什么可能指向凶手的证据,如果说之前是因为来不及处理凶器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不会留下什么线索给我们了。”   “还要查吗?”   “要,总有些痕迹是不能被抹除的。”   事实证明,裴迁说的一点也没错。   他把鲁米诺溶液均匀地喷洒在酒瓶、酒架、吧台上,关闭了照明,很快就看到了黑暗中惹眼的蓝色荧光。   是血迹!   “血液中的铁成分可以和鲁米诺发生反应,就算经过擦拭也可以辨认出陈旧的血痕。”   这些荧光的痕迹只出现在吧台的桌面上,呈现出规则的圆形花纹,是酒瓶底的形状。   “之前放在那里的,我记得是一瓶……”   裴迁的话还没说完,随着一声脆响,发出了一声闷哼。   与此同时,周悬也注意到了出现在身边的脚步声,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他想追出去抓住对方,但这个时候裴迁竟摔倒在地,绊住了他。   在嫌疑人和队友之间,周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俯身摸索着碰到裴迁的手,顺势摸上他的身子,确认过他大概的姿态后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迅速出门去察看他的情况。   只见裴迁头上也多了道口子,血珠正接连不断往下滴着。   周悬慌了,赶忙把人抱到一楼大厅,喊萧始来帮忙处理伤口。   裴迁倒是没像赵溪之一样晕过去,挨了这一下也不好受,迷迷糊糊犯着恶心。   萧始闻声赶来,一看到裴迁头破血流的样子直叹气:“还能不能行啊,楼上那个刚醒,你怎么又倒下了!”   还好裴迁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伤口刚好在右侧的发际,不用像赵溪之一样剃成半个光头。   确认过裴迁没什么大碍,周悬才松口气,询问赵溪之的情况。   萧始用碘酒给裴迁头上的伤口消毒,贴上了一片药用贴布,“稍微有点脑震荡,现在神志清醒了,和你们预料的一样,他没看到是谁打晕了自己。”   萧始又道:“我还能从你们这一副小媳妇受气脸的表情看出,你们也没看到打伤裴哥的凶手。”   周悬是不知道自己像不像小媳妇,但吃瘪是肯定的。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当时没开灯,整个酒吧里只有血迹反应发出的一点荧光,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在一片漆黑里定位到裴哥的?”   裴迁这人不大能忍痛,这片刻工夫头上就流冷汗了,萧始让周悬帮他擦汗,担心伤口会因此感染。   裴迁抿着嘴,脸上没什么血色,比起伤痛本身,他的心理问题可能更严重一些。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时,兰翌明和陈岳从楼上走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悬见两人穿戴整齐,还戴上了防风的护目镜和口罩,便问他们:“这是打算去哪儿?”   兰翌明笑着回答:“人老了,在屋里憋久了就发闷,总想出去溜溜,午饭我们不一定能赶上,不用等我们。”   他们不给周悬再提问的机会,径直走出了酒店的大门。   裴迁因他们的话改变了主意,暂时也不想回房休息了。   周悬见他一直咬着牙,面部线条绷得很紧,便问他:“很痛吗?要不要让萧始给你找点止痛药什么的?”   裴迁摇头,“你从高层窗子看看他们去了哪个方向。”   有萧始在这里陪着裴迁,经理听说他受了伤也闻讯赶来,周悬不用担心裴迁再被藏在暗处的凶手加害,便依照他的话上楼去查看情况了。   他看到兰翌明和陈岳朝着城堡附近的一处小树林走去,很快背影就消失在了树海中,而远处就是被迫停工的游乐园,在风雪中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颓废感。   他回到一楼大厅,见经理端了砂锅粥送来给裴迁,便问:“这附近有什么值得去看看的景点吗?”   经理报之微笑,“要是乐园建成的话我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了,真实情况是,在我看来这附近除了城堡外没有任何值得观赏的景点,乐园废墟常年没人打理,也是有安全隐患的,我不建议各位冒险出去。”   “这附近就没有其他建筑了吗?”   周悬是在套经理的话,对方却不上当:“硬要说的话,还有一间林中木屋,那里住着山里的护林员。”   “护林员?”裴迁感到疑惑。   经理点头,“他负责山里的一切检查工作,主要是为了防止山火,这个人很少露面,我也只是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在,至于他长什么样子,多大年龄就不清楚了。”   经理说话很有技巧,让周悬意识到很难从他这里问出具体的内容,但他大学也不是在课堂里白学了四年,卧底的经历也让他攒了不少问讯经验,他又拐着弯问:“这位护林员是鸦寂村的村民吗?”   “应该不是,我听说几年前是由一位村民担任护林员,这位老师傅年纪太大,身体不好,县里就派来一位公务员,两人进行交接后老师傅就回村了。”   经理解释道:“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新护林员上任时刚好是乐园工程准备停工的时候,他和工程方打过交道,还闹得不大愉快。这次上山后我还没见过护林员,可能是换人了,也可能是他还记得当时的仇,不愿意跟乐园再扯上什么关系了吧。”   果然套出了些信息,但周悬却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些都只是经理想透露给他的情报,却未必是他真正需要的。   他一早就知道经理瞒着很多秘密,对方这么擅长耍心眼还真让人不爽。   “除了这个呢?”裴迁继续追问,“我听说山上还有一座圣母庙。”   经理并不想提起这回事,但裴迁把问题说出了口,再隐瞒下去反倒显得可疑。   他不情愿地回答:“是的,就在林深处,早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开发商不想跟这座庙扯上关系,也不建议游客到那附近去。”   “可以说说具体是哪些事吗?”   众人正聊着,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人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是詹临。   他诱导着话题的走向:“感觉这是个能给人提供灵感的好故事。”   经理有些无奈,“这可不是什么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你们要是想听,讲讲也无妨。”   他到茶室去取了茶具,回到大厅里给围坐在休息区的人们倒了茶。   周悬惦记着去调查到底是谁在黑暗中打伤了裴迁,那人却表示这事不急,反正凶手就在这山上插翅难逃,暂时不想打草惊蛇的他们只需要留个心眼,防备接下来不被偷袭。   于是他们都耐着性子听经理讲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旧事:   “早些年,开发商买下鸦寂山区的地皮,定下了开发乐园项目的规划,原本划分的区域里包括了圣母庙,他们打算推倒这座古庙,却引来了村民的一致反对,开发商打算花钱息事宁人,村长收受贿赂放软了态度,说服村民们推倒古庙又在别处建了座新庙重新供奉圣母,但工地的工人接连染上怪病,还出了几条人命,村民坚信他们的症状跟村子的传说一致,是被触怒的圣母显灵了。”   圣母显灵这种事自然是无稽之谈,要周悬说,这跟“寒鸦”中毒一样症状的怪病出现肯定是人祸,很可能是有人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区里秘密进行制毒活动。   经理继续讲道:“开发商请了大师来做法,法事持续了好些天,大师说这庙不能拆,否则就算真能建起乐园,往后还是会有人枉死在这里,建议开发商另行规划。就在开发商决定不管神鬼之说,一意孤行推了古庙的时候,文物局接到了匿名举报。”   “后来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变故吧?”裴迁问道。   经理点头,“虽然是古迹,但毕竟位置偏僻,保护起来有一定难度,而且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几经翻新,其实没有太大的保护价值了,开发商抓住这点跟多方做了协商,最终决定把古庙原封不动地迁移到鸦寂山北侧的林地里,就是现在它所在的位置。”   周悬又问:“迁移之前它在哪儿?”   “就在我们脚下,这座城堡的原址上。”   詹临想了想,问:“庙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吗?”   “据说供奉的圣母像很值钱,再就是作为物质遗产的壁画了,很久以前,村民们在庙里绘制了精美的壁画向神灵表示敬意,后来信仰没落,这手艺渐渐失传,没人继续修复,也就放任古庙一直荒败下去了,不知怎么,现在的村民一方面敬奉圣母,另一方面却不会维持庙里的香火,挺矛盾的。”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个目的之一。”戚孝吊着伤臂倚在二楼的平台上,人还打着哈欠。   周悬眨眨眼睛,“这人是谁来着?”   裴迁淡淡看他一眼,“古物修复师。”   戚孝走到沙发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底白字的请柬。   “有人托我来看看那间古庙的壁画,确认一下还有没有修复的价值。”   詹临瞥着请柬上的文字,“你还真就来了,不怕是诈骗?”   “嘿,还真不怕,毕竟一半的酬金已经打到我账户上了,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骗的。”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问经理:“有什么吃的吗?我想先吃点东西再去现场看看,午饭就不用带我的份儿了。”   “早餐还剩了些牛角包,可以夹上培根煎蛋做三明治,或者喜欢甜口也可以挤些奶油。”   “不用了,我喜欢咸的,随便吃一口就行,我会赶回来吃下午茶的。”   裴迁给周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想一起跟去。 第26章   周悬面露难色, 毕竟还没查到是谁打伤了赵溪之和裴迁,放着凶手逍遥法外很可能会引出别的麻烦。   看对方的表情是不打算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了,他上楼取了外衣,顺便拖着三只精力旺盛, 在房间里拆家的狗子出了门。   他也因此找到了一个好借口:“正好我们也打算出去遛狗, 一起去看看吧?”   詹临见势也道:“我也一起吧, 应该会找到不少灵感, 就当采风了。”   一行四人出了门,按照经理指的方向朝林深处走去。   曾经这片山林的规模不小,乐园的开发计划砍伐了大片树木,这里不复当年的景观, 却在多年后恢复了曾经的宁静。   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让人心生感慨。   路上,裴迁向萍水相逢的两人问了些有的没的,增进了对彼此的了解,周悬则是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被撒欢乱跑的狗子拽倒在地里, 灰头土脸地吃上一嘴冷冰冰的雪。   一向脸上没什么笑容的詹临被周悬这副倒霉相逗笑了,“你这朋友挺有意思的,跟他在一起一定少不了欢声笑语。”   裴迁轻叹:“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见笑了。”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那座藏在林中的古庙, 远远望去, 在遍地雪色中, 无人修缮的残垣断壁更显凄凉。   此刻兰翌明和陈岳就坐在庙边上喝着保温杯里的热茶,见到他们有些错愕,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轻描淡写地打了声招呼:“来了。”   戚孝又打起了哈欠, 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冻得无比精神的周悬是完全不能理解他怎么会这么困倦。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走上前去跟陈岳简单寒暄了几句的戚孝会突然迷迷怔怔地倒地, 还吓了一跳。   “哎!没事吧?!”   陈岳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就知道……”   裴迁上前去探了探戚孝的颈动脉,确认他性命没有大碍,不是突然发病,翻看了他的眼皮,又观察了一下他鼻息前均匀呼出的气雾,他这应该只是……   “睡着了。”陈岳淡淡道,“昨天就听说他有嗜睡症,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可能睡着,真可怜。”   周悬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病症,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嗜睡症病人。   还好附近都是雪,不然大冷的天,戚孝这一下倒下去说不定要摔出个好歹。   他和裴迁把人扶了起来,帮忙搓着他的脸和手,“得快点把他带回去,不然他失温的话会有危险。”   詹临有些无奈,他才刚到古庙,还没来得及到周边看看就来了这么一出。   兰翌明和陈岳倒是见势正好趁虚而入,说这庙没什么好看的,还是人更重要些,劝他们先带着戚孝回去。   出来一趟一无所获,周悬只好认了。   他让裴迁牵着狗,自己把戚孝背在背上,健步如飞地把众人都甩在后面,还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他们,生怕裴迁让人给拐走,推进哪条不知名的沟里。   兰翌明对他起了疑心,试探地问裴迁:“这位小老弟到底是做什么的啊,应该不是侦探这么简单吧?”   裴迁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侦探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有时候潜伏上几天只是为了一张实锤偷情的照片,没有好身体和力气可不行。”   兰翌明听了这话,笑得有些僵硬,“哈,哈哈……说的也是啊。”   他这反应让裴迁意识到他表现出的奇怪变成了另一种层面上的。   回到酒店,经理听说了大致情况,便和周悬一起把戚孝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安置。   刚好过了十二点,经理正把加热好的餐食端到客厅,他们恰赶上饭点,便坐下来边吃边聊。   这会儿吃饭的人比早上多了许多,奇怪的是林景露面了,但应该跟他一起的明媛却没来。   程绝是最先注意到这点的人,在众人面前丝毫不给林景露面子:“又惹她生气了?你们差不多得了吧。”   林景夹着一块猪排还没下口,听了这话更没了食欲,干脆放下筷子。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动作竟然让他错过了今天的午餐,因为接下来裴迁的话无异于在众人面前戳穿了他最大的嫌疑:“林先生,今早地质学家赵先生在茶室被击中后脑打成了脑震荡,当时同样在茶室里的你有什么头绪吗?”   “什么?老赵……”林景一副相当意外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是谁干的,人找到了吗?”   周悬不解:“你不知道这回事吗?你当时可在茶室,比我们离他更近,应该更能知道当时的情况才对。”   林景的脸色忽青忽白,应该没想到自己在茶室这件事能被其他人知道。   转念一想,公共场合人多眼杂,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实则可能都被别人看在眼里。   “我当时……”他眼珠转得飞快,“我当时戴着耳机,没听清附近的声响,不知道老赵被人打了,不然我肯定不会放着他不管的。”   兰翌明在旁帮腔:“这点我可以证明,小景确实不是那样的人。”   裴迁幽幽道:“嗯,没关系,我只是问问。这件事是很蹊跷,不过酒店各处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只要调取录像就知道有谁进过茶室了,排查起来会更容易。”   听了这话,林景反而松了口气。   他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裴迁和周悬的眼睛。   让后者担心的是,裴迁这个战五渣为什么要在人前拉这样的仇恨,他头上已经平白多一道口子了,要是再添点伤,自己第一个吃不消。   他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碰对方,示意对方把握分寸,别说的太过火,不然今晚偷偷潜进他们房间的人可能就不是放下一袋陈年卷宗这么简单了,到时候要担心的就是他们的脖子。   可惜裴迁没有这份自觉,接收到他的暗示,还回敬了一脚过来,周悬气得直龇牙。   经理的开口适时打断了他们无声的战争:“很抱歉,酒店内没有启用监控设施,因为酒店内的用电全靠自发电,所有设备都通电会让发电机负荷过重,而且我们也需要节省用来发电的燃料,所以只给一部分必用的电器供电,监控设施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启过。”   周悬瞄着林景的反应,听到这话,对方叹了口气,显得很失落。   让他来做一个合理的猜测,很可能方才的林景把希望都押在了监控能证明他的清白这件事上,所以听说监控没有开启时才会叹气。   难道真不是他?   或许打伤赵溪之的人的确不是他,但他一定也藏着什么秘密。   是为了包庇那位在茶室跟他无声聊天的神秘客人吗?周悬觉得这事有些悬乎,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个神秘人到底有没有出现过。   不管这人存不存在,林景的异常反应都是板上钉钉的,值得深入调查。   赵溪之被打伤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陪护他的萧始说:“他刚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见了我就问到底谁打的他,后来兰翌明说要跟他单独聊两句,我就回避了一会儿,再回去的时候赵溪之就不闹了,说什么应该是谁开的玩笑,不想再追究了。好家伙,哪有开玩笑开出脑震荡的!”   赵溪之的不追究跟兰翌明的劝说肯定脱不了干系,周悬想不通这人的目的。   看他们目前的表现,兰翌明跟赵溪之关系很近,后者受了伤,兰翌明没理由不向着自己的朋友,他恐怕是猜到了伤人的是谁,觉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才劝赵溪之作出让步。   当然,可能也许诺了一些好处。   正常情况下周悬一定会由着种种可疑的迹象怀疑就是林景伤人,但一些违和的现象和所有证据都指向林景这一点反而让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而这个猜测,他也从裴迁那微妙的表情得到了验证,对方跟他在想的是同一件事。   “不管他们打不打算追究这件事,我都会找到打伤你的凶手,让他付出代价。”   回房的路上,周悬对裴迁低声道。   裴迁的步子顿了一下,他掩饰得极好,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异常。   他借着背过身去的机会轻声说:“谢谢。”   周悬没能听到,说话的人可能也正是不想让他听到的。   两人牵着狗回了房,开门时裴迁用灯光照了一下房门,门闩的位置还留有胶痕,应该是有人提前在他们的门上动了手脚,等到昨晚他们都睡熟后,只要在外面拉动胶带拨弄门闩就能进来,就算是刷卡的电子传感锁也不能完全避免这个问题。   周悬抿着嘴:“你早就发现了吧,怎么不说?”   裴迁坐在沙发上,扯松了领口的扣子,“知道了也没必要声张,在对其他人有足够的了解之前,别什么事都计较。”   看着他仰在沙发上的身子,头颈的曲线和喉结微微滚动的幅度,周悬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很有上前摸摸的冲动。   而更莫名的是,他竟然把这份冲动付诸实践了……   周悬摸上来的时候,裴迁是没什么防备的。   他正闭目养神,缓解着头部受创带来的眩晕感,近来发生的事让他身心俱疲,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能听到周悬在房间里走路的声音,习惯了这个人就在身边的他已经不会因为一点声响就应激了,但当那种温热、柔软的微妙触感出现在咽喉命脉上时,猝不及防的他还是猛地弹了起来,反手抓住了周悬的手腕,敏捷得不像周悬印象里的战五渣。   反应有些过激了……但,也是正常的。   比起对方的反应,周悬觉得更不能理解的是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支支吾吾想解释,却发现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借口。   他举双手投降:“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摸摸。”   是实话不假,但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太像变态了……   裴迁微微扬起下巴,透过镜片的目光不甚友好,带着些许攻击性。   在他看来,周悬一定是因为并不存在的“一夜情”对他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感情,需要及时遏制。   但摆事实讲道理不是他的性格,他也没兴趣对周悬这么大的人苦口婆心。   所以他用了最简单有效,也最恶心对方的说法:“我不介意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过几个刺激的晚上,但请记住,我不是下面那个,如果你是,那请尽管继续勾引我。”   周悬的手腕还被他抓着,脸都气青了,话也不过脑子,只捡难听的说:“我,勾引你?你认真的?就你这肾虚样,先吃半个月人参再说来睡我的事吧!”   他一把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狠狠拍着对方的大腿,力道几乎是用打的。   “而且我根本就不是同性恋,纯粹是不想结婚才找个借口敷衍我家老头,你可别误会了,我不歧视你这样的小众群体,你也别招惹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气虚,不管是从刚刚脑子一热的举动,还是早上的暧昧反应,甚至更久之前的肌肤之亲,怎么看都像是他先招惹的对方。   先不纠结他的性取向是不是直的这个问题,他的性格绝对直成了钢筋,把直男嘴硬的传统艺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好好好,那希望你今晚能自觉睡到这张沙发上来,免得我深更半夜招、惹、你。”   裴迁咬重了字音,咬牙切齿地冷笑。   他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跟这小崽子一般见识,反正一个月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被对方气到减寿得不偿失。   两人就这么僵着,周悬假装在看卷宗,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另一边被他扰得早上就没睡好,后来又添了新伤的裴迁困得眼皮直打架,想上床休息,又怕这小子趁虚而入。   万幸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及时解救了他们。   詹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是我,詹临。上午被打断了有些遗憾,下午要不要再跟我一起去参观一下古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27章   一方面詹临这个邀请很有诱惑力, 另一方面周悬也受不住现下这尴尬的气氛,想趁早躲开裴迁,跟詹临一拍即合,打算跟他一起再探古庙。   两人说走就走, 裴迁表示自己需要休息, 就不跟他们跑这一趟了。   于是他们就此分道, 周悬跟着詹临出了门, 裴迁终于不用再扛着受伤后的头晕,留下小睡了一会儿。   直到晚餐时,他们才再次见到彼此的面。   周悬一回来就想跟他说说在古庙的见闻,还没开口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仔细一看, 嚯,人来得跟昨天晚上一样齐,而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深不可测的表情,像是预示着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似的。   吃饭的过程中, 周悬一直在等这些憋了半天的人说些什么,可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通灵师廖容神叨叨地捧着她的水晶球,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同样奇装异服的标本师苏野摆弄着几根骨头, 也不知是经过福尔马林处理的还是晚餐吃剩下的。   其他人都故作镇静, 偷瞄着彼此的反应, 每个人都有话想说, 却都不想先开口,个个挂着一副便秘的表情。   整个用餐的过程中都没有人开口,只有偶尔几声碗盘碰撞的脆响刺激着人们脆弱的神经。   包括明媛在内的一些人吃过饭便回了房, 寥寥几人还坚守在自己的位子上, 慢慢享受饭后甜点。   詹临摇晃着红酒杯,突然说:“这么高雅的氛围, 实在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啊,经理,可以喝点别的吗?比如长岛冰茶。”   “请稍等。”   收拾了餐桌的经理离开片刻便推着餐车回来了,三层的车架上分别摆着几种不同的酒,基本都没开封,一看就是从负一层的酒吧拿来的。   想到裴迁白天就是在酒吧受的伤,周悬不淡定了。   在他阻止经理使用这些证物之前,裴迁按住了他,暗中向他传递眼神,示意他没必要把事情闹大。   周悬还没想通凶手到底是怎么在一片黑暗中精准打到裴迁的,自然不甘心就这样让到嘴的证物飞走。   经理按照每个人的需求给他们调了酒,周悬本想找个借口避开酒局,但曾在鸦寂村里为了套村民的话大喝特喝的他要是这个时候腼腆起来反而显得可疑,他只好点了酒精度数不高的莫吉托小口喝着,怕自己又喝醉了误事。   裴迁倒是因为伤病的缘故很自然地成了在场唯一一个不需要喝酒的特例。   人们喝酒也是为了助兴,借着酒精上头分享一些平时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不过有价值的情报还没人透露,气氛就先变得不对劲了。   坐在角落里的林景起先并不搭理旁人,对詹临的招呼也无动于衷,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在某一个时刻,他突然情绪大变,拍着桌子对跟他隔着一个座位的程绝说:“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有什么好说的,还嫌不够丢人吗?”程绝板着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   “说到底这件事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你……”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你再把阿媛牵扯进来,不管你还有什么打算,你跟她都是时候分手了。”   说到“分手”,程绝还特意咬重了字音。   听到这里,不明所以的众人也大概听出点苗头了。   詹临小口抿着酒,咂嘴道:“真是精彩的三角关系啊……”   程绝冷笑:“精彩?我可不这么想。”   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向后仰在软椅的靠背上,神情和语气都很疲惫:“她的人生应该由她做主,不该被任何人摆布。”   他说话时的认真神情让周悬相信他对明媛怀着深切的在意,应该是装不出来的。   不能完全肯定是因为他自己没有经历过爱情,没有十分的把握。   “阿媛从小跟我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童年都是幸福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总是会被迫认清残酷的现实,我们也不例外,贫穷就是导致我们直面绝望的罪魁祸首。”   兰翌明感慨:“再美好的爱情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和暴风雨的摧残,人总是会迫于现实的种种无奈放弃最本真美好的东西。”   “阿媛是个画家,在这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从事艺术创作并以此糊口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需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而她为了追逐梦想,也做到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程绝顿了顿,越往下讲,语气就越无奈:“阿媛她……靠她自己的人脉混进了上流社会的某个慈善晚会,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林景,她很欣赏这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想将自己的得意之作推销给他,但林景看上的却不是画,而是她……”   林景在旁默默听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不管林景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总之他们在一起了,他也给阿媛提供了帮助,让她以新晋画家的身份在一夜之间爆红,她的作品卖出了高价,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一直自私地想,如果阿媛没有出名就好了,那样的话,现在她可能还是那个天真的姑娘……”   詹临摇头:“我作为局外人评价,人家年轻人自由恋爱完全没有问题,我看他们小情侣平时的相处也挺甜蜜的,能纵容女朋友耍耍小性子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呢,倒是你的占有欲有点过激了。”   “不,我想说的是……是……”   可能是酒喝得太多,程绝一被打断就接不上方才的话茬了。   廖容这时候主动勾搭上了林景,问他要不要算算爱情运,推销自己的时候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保准把他前三世的情缘都算的明明白白。   旁人对她这套说词嗤之以鼻,周悬也纯粹是不想把气氛搞僵才没拆穿这种神棍行为,没想到林景居然会追问廖容:“真的很准吗?你能帮我算算感情吗?”   裴迁心道这三人倒是有趣,一个明恋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为追求梦想抛弃了过去,最讽刺的是第三个人竟然好像是真心爱着前者。   他一向不喜欢评价别人,只把这当作茶余饭后的故事,没有挂心。   他的注意力始终在经理推来的餐车上,或者更具体一点,是那些酒瓶。   直觉告诉他那里一定有值得关注的线索。   每当廖容开口,周悬就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他最受不了神叨叨的人了,光是听对方那玄乎的语气就让他直起鸡皮疙瘩。   然而就在廖容邀请林景借一步说话时,二楼的平台上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按照酒店的设计,二楼联通木质旋转楼梯的部分有一层大平台,贯穿了整个一楼的天顶,按照这样的布置可以在城堡原本的基础结构上分出一个大平层,视觉上增加一层楼的空间。   方才那声巨响就是从餐厅的平层上传来的。   众人循声望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受足了惊吓,一个人影突然从平台上冲了出来,飞到半空之中,狠狠摔在了长桌上!   桌上的花瓶被砸碎,供养鲜花的清水混着鲜血蔓延,顺着桌沿滴落在地……   嘀嗒,嘀嗒。   那声音就像催命符,众人的脑子都是懵的,迟疑地将目光移到那血淋淋的人影身上,沉默的死寂裹挟着剧烈的心跳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终于,受到惊吓的廖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站起来想逃跑,却被翻倒的椅脚绊倒在地。   从桌面流下的血沾了她一手,她连滚带爬地躲远,不受控制地惨叫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那鲜血淋漓摔在桌面上的分明是个肢体都扭曲了的女人。   周悬冲到桌边去查看那人的生命迹象,很可惜,她的身体还有余温,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就算还没有看到死者的正脸,从林景那惊慌失神的反应来看,众人也能猜到死者的身份。   被吓到的人们都有了应激反应,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裴迁一句话让他们刹住了闸:“都冷静一点!不想被当作凶手就别到处乱跑!”   周悬第一时间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和生命迹象,很不幸,与他们短暂共处过几天的明媛无力回天,此刻她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圆瞪的双眼中满溢着惊恐,毫无生气地躺倒在长桌上。   从林景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明媛血淋淋歪向他的脸,他当场就吓软了。   但凡明媛掉下来的位置再偏上一点,他就可能被卷进这场血案,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他的脖子被一并压断。   他的震惊远远多于恐慌,看清明媛的脸后,他身体颤抖得厉害,紧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确认这不是酒精导致的幻觉,他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被痛感刺激的他瞬间就哭了出来,一步跌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向死在面前的女友伸出手。   周悬看到他这样的反应于心不忍,为了避免他触碰到尸体,破坏第一现场,他想拉住林景,却被另一只伸过来的手打断了。   在这样绝望的时刻,稳住林景情绪的竟是程绝!   程绝的动作算不上温柔,拉住林景后就将他拖到了一边,没让桌边流下的血水溅在他身上。   在周悬担心他可能说出些伤人的话时,程绝腾出一只手,覆在了林景的双眼上。   “别看!”   “不……不!程绝,你去救救她!”   事情是瞒不住的,周悬摇头,遗憾道:“抱歉,已经不行了。”   “不!不可能!!程绝你去看!你去看看啊!!”   周悬感到这两人之间有种强烈的违和感,明明是情敌,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吵嘴的关系,但在意外发生后,林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向程绝求助,而后者也发自本能地护住了他。   这正常吗?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周悬的注意力集中在明媛身上,她还穿着晚餐时的露肩裙,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上都有被碎裂的瓷器花瓶划伤的痕迹,鲜血四溅。   导致她毙命的应该是后脑正在流血的伤口,她从高处坠落,伤到了头部,几乎是当场毙命。   裴迁抬头望向二层平台,不在现场的人们听到声音赶来,萧始从平台上探出头:“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大动静,发生什……”   只消一眼,看到满桌血迹的场面,萧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从楼梯绕下去,赶到餐厅确认情况。   结果和周悬的检查一致,明媛的致命伤的确是后脑遭受的撞击导致脑挫裂出血。   事已至此,也不需要程绝再多做确认了,他把乱颤的林景箍在臂下,用蛮横的力道控制着他,不让他到处乱跑,并问裴迁:“我能先把他送回房间吗?让他一直看着阿媛就太可怜了。”   裴迁还盯着楼上的平台,听了这话才移开目光,“我跟你一起吧,看他这样子,应该很难走动路了。”   裴迁不是为了帮忙,主要是为了监视。   当情侣或夫妻中有一方被害时,另一方很容易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就算案发时林景有着看似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跟着两人上了楼,并不需要他搭手,光是程绝一个人就够把林景带回房间了。   看着程绝熟练地搀扶林景走路的姿势,裴迁觉得两人似乎都很习惯这个亲密动作,就像经常会有这样的举动似的。   林景的精神状态很差,本就因醉意有些迷糊,又目睹恋人惨死在面前,换作是谁都很难接受,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但程绝未免表现得太平静了……   裴迁悄无声息地盯着程绝帮林景脱掉衣服盖上被子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熟稔的动作……   “可以拜托你帮我照看他一下吗?”程绝对裴迁道,“我看他这样子很难平静下来,想去找那位医生要点能镇静安神的药。”   “那你记得提醒医生他喝过酒,一些会跟酒精反应的药物就不能用了。”   “放心。”说完程绝就出门了。   林景还是受惊后失神的状态,整个人很恍惚,程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会提出异议,也不抗拒,就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   裴迁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房间的布置,从明面上摆放的私人物品可以看出住在这房间的应该是两个人。   但他看不出女人的生活痕迹,就连明媛喜欢用的玫瑰香水的味道都闻不到,反倒是程绝和林景换下的衣物都挂在衣架上,这个细节就很不寻常了。   他看着林景道:“晚上你们说的内容有保留吧?” 第28章   林景迟钝地将目光移到裴迁身上, 什么都没说。   “程绝和明媛是青梅竹马,你跟他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也不短了。”   林景缓慢地坐起来,将脸埋入掌中,“……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 只是我很早就离开了他们。”   裴迁觉得他能说出话来至少要比把情绪闷在心里要好, 也想让他借此转移注意力, 便安静地听着。   “我们三人很小的时候就是玩伴, 那时候住在同一个老旧小区,上同一所幼儿园和小学,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程绝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 在家长为了赚钱而忙碌奔波,没有精力照看我们的时候,他就像大哥一样在照顾我们。”   光听他们之前的只言片语,还真猜不到有这样的过往。   裴迁很好奇, 林景后来是怎么从这个铁三角中脱离出去的。   “程绝成熟稳重,阿媛活泼可爱,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在十岁那年, 我却离开了他们, 因为我的身世曝光了……我是某个知名企业家的私生子, 他膝下没有继承人,又染了重病不久于人世,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 以为自己父母双亡, 一辈子都要和外婆蜗居在肮脏贫民窟里的我飞上枝头变凤凰,一夜之间就成了即将继承家族产业的沧海遗珠。”   林景干哑地苦笑几声, 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发出的绝望哀鸣。   “我被接到那个陌生的家里,离开了我最好的玩伴,在冷眼中孤独地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多年后重逢,那时阿媛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对艺术怀着热情,对未来充满希冀,偷偷溜进上流社会的晚会只想找到一位欣赏她的伯乐,可惜大多数人都配不上她的艺术细胞,而我在人群中看到那样卖力地推销自己,受人白眼和冷落依然不气馁的她,也看到了很多我曾经盼望却没能拥有的东西,所以我抓住了她,也抓住了过去自己没能挽留的东西。”   “然后你就给她提供了帮助,与她确定了恋爱关系?”   林景叹气,“我与她私自订婚,但,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他起身下床,赤脚走在地毯上,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被隔绝在外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   “到了这个年纪就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天真了,我们做的事情都有目的性,再也不像当初一样单纯。当时我正被家族逼婚,不想跟没见过、不了解的人相伴一生,而阿媛也需要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从我这里得到资源和机会,所以我们各取所需演了一场戏,对外说我们私自订了婚,避开了很多麻烦。”   “在你们的计划之外,程绝又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林景刚想回答,房间的门就开了。   程绝拿着药和热水回来,一看到他就数落:“怎么起来了,你该好好休息才对。”   林景的话停在了这里,他被程绝拉回床上,吃下了他递来的药。   他犹疑地问:“阿媛她……是真的吗?”   很遗憾,程绝选择了默认。   即使没有他的回应,林景也很清楚在他面前摔得血肉模糊的明媛回天乏术,只是仍然抱着那一点可怜的希望……   就算不是真的恋爱订婚,他们之间毕竟还有多年的友情,要他接受现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接下来我会看着他的,谢谢。”   程绝道了谢,裴迁不好久留便先行离开了。   回到餐厅时闲杂人等都回了房间,只有周悬、萧始和詹临还留在现场。   前两个人不必多说,自然是在勘察现场收集线索,詹临也留在这里就很奇怪了。   其他人目睹血案都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偏偏他不怕惹祸上身。   这会儿明媛的遗体被桌布盖了起来,经理回来告诉他们:“我打开了地下室空置的仓库,遗体可以暂时安放在那里。”   他小声嘟囔:“酒店还没正式营业就先发生了命案,这可怎么办,我要怎么向老板交代啊……”   詹临不冷不热道:“这么说可能不太尊重逝者,不过你们这里在开发期间就发生过命案了,也不差这一件,只要费些心思去压压舆论就好了,况且作为一个主项目都没开发起来的运营子项目,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这荒郊野岭专门住什么酒店,无所谓吧。”   经理无言以对。   说到底,他也只是拿钱办事的打工人,犯不着为了老板的利益真情实感地担心,这话也就只是感慨一下罢了。   裴迁的注意力不在尸体和周围的痕迹上,而在之前经理推来的那辆装满酒瓶的餐车。   之前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没了其他碍事的眼睛,刚好可以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他拿出喷瓶,在每个酒瓶上都喷了足量的鲁米诺溶液,调暗了餐厅的灯光。   随着周围的光线变暗,荧蓝色再次显现。   其中一瓶轩尼诗酒瓶的底部蓝光面积最大,从明媛坠落的位置来看,最多只能在酒瓶上方留下喷溅血迹,不可能沾到底部,这很可能是用途不同的凶器。   周悬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凑近看一眼就明白了:“看来打伤你和老赵的就是这瓶酒。”   他转头去问经理,“这瓶酒是从哪拿的?”   “在酒吧,我们这里的大部分酒都放在酒吧。”   “大部分?其他地方还有酒吗?”   “有的,每间套房的书架上都有,每个房间的种类也不一样。还有后厨,做西餐的时候也会用到红酒和白兰地一类的酒。”   裴迁警觉道:“你说套房布置的酒的种类不同?哪个房间是布置轩尼诗的?”   经理思索道:“应该是……呃,陈先生的房间吧。”   陈岳!   周悬和裴迁同时追问:“他住在哪个房间?!”   “3楼,307号房。”   两人飞奔上楼,留下经理和詹临面面相觑。   后者尴尬道:“都走了,那我也不想和尸体共处一室了,还是早点回房吧。”   他转身上了楼梯,没注意到被他甩在身后的经理微微低下头,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表情。   “会害怕的话,您为什么不早些回房呢?”   詹临回头时,经理悄无声息收回了颇具攻击性的眼神,无可挑剔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我也很害怕自己落单后会被什么人攻击,比起一个人被害,可能还是跟其他人呆在一起会安全些吧。”   詹临话锋一转:“经理你可以陪我回房吗?这个时间光线昏暗,身边又刚死了人,我多少有点害怕。”   “满足顾客的需求是我们的服务宗旨,当然可以。”   两人结伴上了楼,酒店内恢复了沉寂。   周悬这边三步并作两步,迈开长腿飞快地上到三楼,中途就把体力不支的裴迁甩在了后面。   他担心那人旧病复发还提醒:“你不用跑太快,我去就好了!”   他跑到307号房门前,二话不说就开始敲门,一边还大声喊着:“陈岳!陈岳!!你出来!开门啊!!”   动静闹得太大,住在周围的人纷纷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窥视,他们无一例外都挂着防盗链,怕的就是看热闹时被人钻空子送了自己的人头。   附近的人都被惊动,没理由陈岳这个被敲门还被点名的当事人没反应。   周悬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朝着里面大喊:“你有本事做亏心事,没本事开门吗!陈岳!开门啊!!”   裴迁气喘吁吁地爬上楼,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门口地毯上湿漉漉的痕迹。   “周悬,别敲了,去让经理拿备用钥匙开门吧。”   走廊光线昏暗,周悬没有注意到门前铺的暗红色地毯上有一大片湿漉漉的水痕。   经裴迁提醒,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好几种不堪入目的惨状,也顾不上去叫人了,当即决定以身撞门。   酒店的门锁太坚固,就算是训练有素的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撞开,还好没走到房间的詹临和经理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奇地上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裴迁解释道:“里面可能出事了,快!去拿备用钥匙开门!”   经理不明所以,看这架势恐怕真的出了大事,不敢怠慢,迅速到楼下去取来了总房卡,“嘀”一声刷开了房门。   开门后经理躲到一边,让周悬和裴迁先进去探探,他预料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绝对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画面了。   周悬有着一股冲劲,但他并不莽撞,小心地推开门,没急着进去,而是伸手拦在门前,把裴迁和詹临都挡在了身后。   他对前者说:“你小心一点。”   又对后者道:“非专业人士不要靠近,可能会在现场留下你的痕迹,惹上误会就不好了。”   从两人的视角来看,门内的场景被周悬用身体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情况,但站位在最前的周悬却能把整个现场的情况尽收眼底。   他们正在怀疑的伤人凶手陈岳,此刻正脸朝下倒在地上,身下积了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整个房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非常冲鼻。   这个出血量只怕是……   周悬第一时间扫视整个房间,确认门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是紧锁的,每扇窗户都紧闭着,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具体情况要仔细勘查后才能确认,从已知的情况来看,现场就是个……   “密室。”   裴迁的话犹如一记重锤,凿在周悬心上。   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到底还是来了。   对他这不是刑事专业出身的警察来说,这种案子的棘手程度无异于上刀山下火海。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裴迁在他身边,这个人的痕检技术可以最大程度地帮忙破案,更重要的是对方有一个强大的头脑。   这时候的周悬还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依赖裴迁和那人的能力了。   周悬尽职尽责地确认了陈岳的情况,尸体还有余温,人死了有一会儿了。   “死亡时间应该在50分钟到一小时之间。”   他笃定的语气让裴迁有些意外,毕竟在此之前,他们推断死亡时间往往需要萧始这个专业法医的检验。   注意到裴迁那有话想问的目光,周悬解释道:“两小时以内的死亡时间推测,我不见得比法医差。”   至于原因,就跟他以前的经历有关了。   裴迁叹了口气,一晚上连续发生两起命案,他好不容易缓解的头痛又剧烈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从现场的血迹来看,陈岳身上一定有出血量极大的创伤,那也是他的直接死因。   裴迁用手机拍下现场的状况后,周悬才搬动尸体,让死者翻过面来,检查他的伤口。   看到尸体的正面,周悬倒吸一口凉气。   陈岳脖子以下、胯部以上的躯干部位被凌乱地刺了几十刀,难怪会有这样惊人的出血量,但谁会做这种事呢?   到底是什么人跟陈岳有着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置他于死地?   可能是他们的动静闹得太大,惊扰了其他楼层的人,楼下的人纷纷上楼来询问情况。   住在同一楼层的人也都大着胆子出了门,看到现场的惨状,兰翌明惊慌失措,廖容更是当场就晕了过去。   众人以为她只是看到太血腥的场面一时接受不了,刚把她扶起来,她就像鬼上身一样颤抖起来,浑身抖动的幅度像癫痫发作,口中也发出压抑嘶哑的低吼声。   “我……我……死得好惨啊……”   一听她说这话,想去拉她的装裱师尤琼缩了回来。   众人都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面面相觑。   只见廖容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大叫,翻着白眼从地上爬了起来,四肢无力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丧尸。   周悬一向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没好气地问:“喂,干什么呢?”   廖容没理他,恍恍惚惚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走着。   周围的人都让开了路,生怕离她太近沾染上晦气。   只听她阴沉地“咯咯”笑着,“我死得好惨啊……我不能放过害死我的人,我要……报仇……” 第29章   裴迁对廖容的演技丝毫不感兴趣, 继续观察着陈岳那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时廖容突然伸出手,指着众人大吼:“杀死我的人就在你们中间!明晚我一定……会指出那个人的身份!!”   说完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众人捂住耳朵,直到她再次昏厥, 倒在地上。   这下可没人敢拉她了, 连周悬都觉得这女人神叨叨的演技不值得同情。   众人不给她面子, 廖容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猛地睁眼爬起来,嘴唇颤动着说道:“……是他,是陈岳上了我的身!”   旁人都不想搭理她,只有裴迁接了她的话:“那他有告诉你凶手是谁吗?”   廖容咬着嘴唇:“还没有, 得再请他上一次身才行……明天晚上一定能指出杀死他的凶手。”   廖容对此充满信心,也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去做所谓的准备了。   兰翌明对她这种装神弄鬼的行为表示不屑,跟他同行的朋友被杀害, 却有人趁此机会大做文章,他气得脸颊的肉都在颤抖。   周悬觉得他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对未知的恐惧,说不定他知道陈岳被害的隐情, 也正担心着自己的安危。   不管怎么说, 这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也是最该调查的。   一晚上连死两人对众人造成的冲击很大, 他们的态度两极分化,一些人认为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是最安全的,恨不得立刻离开, 也有些人觉得门窗紧锁的房间不够安全, 死在密室里的陈岳就是最好的例子,反而是跟其他人在一起才更保险。   有一点可以肯定, 凶手一定就在这座酒店里,只有揪出他来,其他的潜在受害者才能安心。   维迦指着经理道:“除了陈岳自己,有他房间钥匙的就只有经理了,凶手是谁还用想吗?”   经理辩解道:“万能总房卡就放在酒店前台,这里的服务人员又只有我一个,你们也有可能趁我不在去偷拿房卡吧。”   “把房卡放在别人能拿到的地方也是你的失职,不管怎么说你都有责任,说你是帮凶也不过分!”   裴迁倒觉得事情刚好相反,“如果只是用钥匙开门进出这样简单的手法,凶手犯案后倒不如不锁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反倒让人觉得是为了嫁祸。”   “你有更好的想法吗?”维迦没好气道。   他莫名的火气正是大部分人的态度体现,当知道有一个杀人凶手就藏匿在他们之中,而他们还无法揪出这个人时,谁都会忧心自身的安危,有些过激的举动也是正常的。   裴迁淡淡指出了嫌疑:“仔细看,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门锁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这代表凶手不是通过某些方式偷偷摸摸潜进房间,而是光明正大被陈岳邀请进来的,所以凶手一定是他信任的人。”   这样一来,跟他同行的兰翌明和赵溪之就是最先被怀疑的人。   赵溪之早上被人打伤了后脑,一整天都在休息,晚饭也是在房间吃的,尤其傍晚的时候他咿呀喊着伤口疼的厉害,萧始无奈只好给了他几颗止痛药,吃完后他就一觉睡死了,到现在都没醒。   兰翌明辩称:“我一直跟老赵在一起!再说我也没有杀老陈的理由!我还需要他帮我的忙!!”   “可是赵先生服药后一直在昏睡,就算你中途偷溜出去,他也不会立刻发现吧?”   戚孝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这话难道隐藏的深意是,他帮完你的忙就可以死了吗?”   兰翌明百口莫辩,如今跟他一起来的陈岳已死,赵溪之又昏睡不醒,不能给他做不在场证明,那唯一能帮他说话的就只有林景了。   可受了刺激的林景也服药睡下了,本以为不可能跟命案扯上关系的他倒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为了撇清干系,他不得不甩出一张底牌,支支吾吾道:“其实……这里跟老陈有亲密关系的应该还有一个人。”   维迦咂嘴道:“太难看了吧,这时候还想把嫌疑往外推吗?你猜我们信不信。”   “是真的!”   兰翌明从手机里翻出他和陈岳的聊天记录,将其中一条陈岳发给他的语音外放出来:“老兰啊,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有个老相好给我生了个儿子吗?我刚刚……好像看到他了,但我不太确定,我看到他也往山上的方向去了,说不定我们能碰上他!”   兰翌明解释:“老陈年轻时犯过一次错误,婚外情有过一个私生子,他向相好隐瞒了自己已婚这件事,对方知道真相后跟他一刀两断,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再没有联系过,后来老婆知道这件事也跟他离婚了。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了,老陈一直想找回这个孩子。”   周悬看了这条语音的发送时间,刚好是在他们抵达鸦落村的前一天傍晚。   兰翌明又道:“那时候孩子还小,可能没什么记忆,现在就算父子相认也不好接受他,老陈一直纠结要不要跟对方说这件事,有可能今晚来见他的就是他的私生子,两人一言不合,对方就把多年来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闹出这么一场惨案,这是最合理的猜测吧?”   “所以他的私生子是谁?”戚孝挨个观察着人们的反应,“首先可以排除我,我父母双全,二老都没有重婚和离婚的记录,家庭幸福美满,而且我都快三十了,年龄上不太符合。”   王业捏着耳朵说:“那肯定也不是我,我跟陈岳的年纪差不多,没理由给他做儿子。”   周悬问兰翌明:“陈岳有透露过这个人的身份吗?”   “没有,他还不是很确定,想和对方聊聊,确认一些细节再判断是不是他误会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认错的可能性也很大。”   萧始解开陈岳的衬衫衣扣,露出了他惨不忍睹的身体。   萧始擦擦手上的血,“你们听说过那个新闻吗,有个医学生为了惩罚恋人的背叛行为,把恋人捅了几十刀,最后法医也只是认定为轻伤。这个新闻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做个参考。”   “参考?跟陈岳被杀有什么关系吗?”一向沉默的标本师苏野问。   从到现场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贴在陈岳身上,表现出了对尸体的高度兴趣,也算职业病了。   “正常人被捅这么多刀早就因为内脏破裂失血过多休克了,但现场的血迹这么多,证明陈岳在被捅后还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身上大部分刀伤都不是致命伤,wa真正要了他命的应该是他心脏上的致命一刀,你看,刀子还插在他胸口,没拔出来呢。”   按照萧始说的这个方向,陈岳最有可能是遭遇了仇杀,若不是有着深仇大恨,恐怕也不会有人痛下杀手,怒捅他几十刀。   到底是谁杀死了陈岳呢?除此之外,他们调查两起伤人案的线索也断链,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人们为了到底谁才是传说中的私生子吵得不可开交,年龄上有嫌疑的人称兰翌明很可能是为了祸水东引才抛出这么个烟雾弹,现在所有人都被困在深山里跟外界失去了联系,鬼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另一边暂时没有受到怀疑的人也自危,担心凶手就在他们之中,试图用各种方法揪出这个人。   尤琼插了句话:“那个神婆不是说她知道凶手是谁吗?让她试试吧……”   众人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维迦怼道:“不是吧,你还真信那个装神弄鬼的疯女人?”   “我确实蛮信神鬼的,以前也找过灵媒帮我解决问题,反正在这里没有根据地相互怀疑也找不到凶手,试试又如何?”   戚孝拨弄着他的刘海:“我倒是不反对你们找她问话,但话说在最前,我不相信她。”   詹临耸肩,对神神鬼鬼的事没什么兴趣,“我还是回房吧,保不准凶手就藏在这酒店的哪个角落伺机而动,也不是人多就一定安全。”   听了这话,人们都呆不住了,谁都不想继续跟尸体待在一起,鼻腔里的血腥味急需新鲜空气冲淡,他们要么独自回房,要么去了大厅跟其他人待在一起。   没想到他们在这里住的第二个晚上就违反了酒店的规则,说好晚上10点之后不要到处游荡的,现在都快接近0点了,还是有很多人没回到自己的房间。   苏野突然抛出一句话,把人们吓得不轻:“他们死了,会不会是和没有遵守规则有关?”   王业拧着眉头,“怎么说?”   “酒店老板曾跟我说过,他为这座酒店定下的规矩都与城堡的历史有关,传说城堡的第一位主人,也就是那位出了名的嗜血大公就曾制定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规则,违反规则的人无一例外死在了这里,酒店老板将规则沿用至今,一方面有迷信的原因,担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也是想安抚过去几百年间死在城堡里的怨灵们。”   “所以……”维迦听得津津有味,“那两个人的死跟城堡的传说有关吗?”   把现场交给裴迁和萧始,独自下楼来从其他人口中打探消息的周悬反问:“你做过跟城堡有关的直播,把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介绍过了,居然不知道这里的传说吗?”   维迦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看过我的直播!”   他难掩欣喜,随后轻咳道:“我的确是做过介绍的直播没错,但那都是收钱办事,有老板让我来这里做节目,台词都是写好的,我就出人表演个节目效果就好了,脚本上没写的东西我也不知道的。”   跟他相反,苏野与酒店老板有私交,多知道些别人没听过的内容也正常。   他说:“艾瑟罗斯城堡的第一任拥有者被尊称为‘吸血鬼大公’,顾名思义,他表现出来的特性很像个吸血鬼,喜欢用酷刑折磨人,嗜好饮食鲜血,平日待在封闭的城堡里,拒不出门见光,一到晚上他又会出现在舞会一类的社交场合,还非常讨厌刺激性的气味和银制品。”   戚孝张口想说什么,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这不就……就是吸血鬼伯爵吗。”   “他在这座城堡里杀害了很多人,传说城堡有一个隐秘的地下室装满了被他吸干血液的尸体,后来在城堡改造时,这个房间的确被发现了,这也是老板找我来帮忙的原因。”   周悬听了这话觉得脑子发麻,“……你们在那里找到了什么?”   他没控制住让自己透出了颤声,引得王业大笑,“侦探先生,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周悬一脸憋屈,懒得解释。   “骸骨。”苏野也不避讳,“很多的骸骨,密室被工程师发现并打开的那一瞬间,就像进入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墓穴,很多人死状凄惨,身上还留有刑具的痕迹,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这地方只能用怨气极重,需要镇魂来形容。老板请了大师来做法,却不知道怎么安置那些死去的人,就地安葬不是办法,也很难再把他们送回故乡了,最后……”   周悬龇牙咧嘴:“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们留在这里,我给每具遗骨都做了特殊的处理,现在的地下密室就像个猎奇的遗体博物馆。不过不用担心,一般人找不到那里,反正你们再住上几天就要走了,也不会跟他们打上照面。”   周悬心说这人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每个字都不激烈,连在一起就像一部惊悚小说,可怕的很。   “所以,呃……这跟两起命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说到酒店的规则,顺带提了下渊源。”   被当作第一嫌疑人,闷头不吭声的兰翌明在气氛归于沉寂时说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酒店里还有什么我们没察觉到的人在?”   詹临幽幽道:“地下室的那些已经不算‘人’了吧?”   “但在这整片山区,除了我们之外应该还有什么人在的,不是吗?”   周悬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是指……”   “还有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护林员,不是吗?” 第30章   “还有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护林员, 不是吗?他也有可能趁我们不注意偷偷潜进酒店杀死那两个人,打伤老赵和你那位朋友的也可能是他,就算他在行凶时被看到了脸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事后也没人能指的出他的身份吧。”   兰翌明言之凿凿, 好像真的坚信是这么个谁都没见过的人犯案似的。   戚孝“噗”的笑出了声, “你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还真是什么理由都用上了啊, 好吧, 你这个说法听起来还蛮合情合理的,我投你一票吧,你们还有谁赞同他的说法也可以举手表决。”   “哎哎哎。”周悬出言阻止了他们,“你们以为这是在西方国家吗, 还有陪审团制度?举手表决之后呢,是不是还要把他陶片放逐了?”   戚孝咧嘴一笑,“也不是不行,那样的话投票本身就无关案情和真相, 只关乎利益了。”   “说到利益。”   站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经理提醒:“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但有件事我还是有必要告诉在座的各位,我们的第二位拍卖师明媛小姐也不幸离世, 如果不能及时选出主持拍卖会的拍卖师, 恐怕拍卖活动就要中止了。”   从楼上下来的裴迁不冷不热地评价了一句:“看来在这里, 拍卖师是个高危职业, 已经有两人死于非命了,应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想步上他们的后尘吧。”   “也不好说。”周悬瞄着人们的反应,“有需求就有市场, 只要这里还有人坚持举办拍卖会就会有下一个拍卖师出现。”   在其他人开口前, 他率先将他们的话噎了回去:“话说在前头,我可提醒你们, 做决定之前先考虑好后果,都是成年人了,话应该不用我说的太清楚。”   “找到凶手是警察的责任才对吧。”   维迦一说这话,周悬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差点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这小子看穿了。   幸好对方还有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这里山高皇帝远,暂时联系不上警察,那就靠你这位大侦探了。”   此时已是深夜,众人再害怕也要休息,到了都扛不住的时间还是各自回房了。   周悬和萧始检查过陈岳的尸体后就将人抬到了地下储物间,到这里仅仅一天的时间就接连死了两人,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情况一定更严峻。   “简直是无人生还啊……”   裴迁忽然在两人身后开口,吓得他们都是一个激灵,周悬的反应最夸张,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他惊魂未定:“乖乖,别吓我啊,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裴迁侧眼看着他,“你见过那么多尸体还会怕鬼?”   周悬锁上了储物间的门,边走边说:“这是两码事。”   两人刚回房,三只阿拉斯加就亲昵地凑过来,贴着周悬的裤腿蹭来蹭去。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地捏着耳垂。   每当焦虑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现在也不例外。   裴迁走到套房的装饰柜前,打量着架子上摆放的书籍和藏酒。   “我总觉得这房间的布局结构很奇怪,陈岳的房间也是,不如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在周悬被惊慌失措的人们拉着追凶的时候,裴迁是唯一一个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又有时间把整个现场都调查一遍的人。   他泡了杯速溶美式,幽幽看着周悬在房间的架子上翻来翻去,默默哀悼自己逝去的睡意和强行打起的精神。   周悬忍不住向他炫耀年轻的资本:“老了不是?虚了多吃点肾宝补补。”   裴迁一向不把他寻衅滋事的行为挂心,对他的挑衅总是一笑了之,“你还没告诉我今天在圣母庙发现了什么,还有在对明媛死亡现场初步勘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   “庙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座很有当地特色的小庙,墙上的壁画都脱落了,有一面墙裂开了大缝,连过冬的小动物都不想住在那儿。奇怪的是庙虽然破旧,那里的壁画色彩却很鲜艳,完全没有褪色的迹象,看着很违和,我和詹临在那里转了好半天,觉得是有什么人在背着村民偷偷对古庙进行修复。”   裴迁思索道:“是很奇怪,通常色彩能保持长时间不变的都是矿物颜料,但就算使用矿物颜料也不至于在风吹日晒下依然保留鲜艳的色彩。关于谁在修复壁画这点,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周悬顿了一下,回头反问他:“为什么问我?一般你好像都是自己先做了推理再问我赞不赞同。”   裴迁在心里暗道这小子还挺敏锐,对此他也不想隐瞒什么,“詹临很喜欢引导别人的思路,他一定对你说过他的猜测,我想听听他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好吧,还真让你猜中了,他的确说过。”   周悬拍拍裤腿上的狗毛,走到桌边拿起了裴迁没喝完的半杯咖啡,仰头一饮而尽。   裴迁欲言又止。   这小子不久之前还在纠结间接接吻的事,怎么这么快就放下心理包袱了?   “他怀疑可能是那名还没有露面的护林员干的,甚至有可能护林员这个身份都是为了方便这个人对古庙进行修复。这一点倒是跟兰翌明晚上的自证恰好重合。”   “那你怎么看待詹临的推理和他这个人?”   周悬摇头,“感觉不太好,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主动性让我很反感。他肯定有秘密,在了解之前我还是不妄作评判了。”   “这件事暂且不提,明媛死后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提到这个,周悬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裴迁的杯子,放在玻璃茶几上往前推了推,“能再来一杯吗?”   裴迁也不吝啬,又帮他泡了一杯。   这次周悬没有牛饮,小口咂着苦涩醇香的滋味:“现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摔下来时喷溅的血迹不少,如果伤口是在她坠落前造成的,那凶手在二层平台抛尸时一定也会留下血迹,但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抛尸方法,那么明媛在被抛尸时可能还没死,或是刚咽气不久,由此可以反推行凶的时间可能就在她掉下来前的几分钟内。”   “这也代表凶手杀人后立刻就动手抛尸了,如果不是早有预谋,他在处理现场时一定会留下证据。”   “这个我暂时没想到,如果第一现场在凶手的房间可就难查了,没有搜查令也不能暴露身份的我们又不能大摇大摆进别人的房间调查。”   裴迁侧目看向窗外,室内外温差太大,玻璃上凝结了一层冷雾,映照出他们的倒影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倒是觉得……”   他话说一半,搞得周悬心里痒痒的,追问道:“嗯?觉得什么?”   “陈岳的死可能有些蹊跷。”裴迁推着眼镜,倚在沙发扶手上思忖,“就算杀死陈岳的人真跟他有深仇大恨,那个极端的杀人手法和满是血迹的现场也太夸张了,想象一下用一把刀从正面把人捅个几十刀,还伤及要害会发生什么?”   周悬都不用多想就能说出正确答案:“凶手身上一定会和现场一样沾满喷溅出来的血迹。可是后来其他人也露面了,他们都穿着晚饭时的衣服,也没见谁身上沾着血,除非凶手提前准备了一模一样的衣服,在杀人后迅速换上才能做的滴水不漏吧。”   “还有一种可能。”裴迁用舌尖轻触唇角,思索道:“藏木于林。”   “嗯?啥意思。”周悬刚问完就惊觉对方这话的深意,倒吸一口凉气:“明媛?你觉得是明媛杀了陈岳,又从二层平台上跳了下去,刚好掩盖了行凶时留在身上的血迹吗?”   “逻辑说不通。”裴迁用手指尖描着真皮沙发套上的纹路,“如果杀死陈岳的是明媛,她又下了寻死的决心,那她可以随意选择自杀的方式和地点,没必要这么痛苦,还把自己惨不忍睹的尸体展现在那么多人面前。”   “或者杀害陈岳的的确是明媛,但她很快又被别人杀了?这就太戏剧性了。”   “我不是专业刑警,比起分析作案手法,我更喜欢推理作案动机。”   “但动机很抽象,而且没有真凭实据,很难定罪。”   “用动机去反推凶手身份和作案手法是一种比较小众的思路,都是大把的理论堆砌,未必没有作用,试试吧。”   裴迁将他从林景口中得知的隐情告诉了周悬,后者听后也是心情复杂,“唉,好好的青梅竹马铁三角,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既替多年后重逢却物是人非,都回不到从前的三人组感慨,也哀叹明媛在最好的年华如流星般的陨落。   “有一个细节,之前我没有在意。”   裴迁站起身,走到客厅空置面积最大的墙边,伸手触碰着挂在上面的装饰画。   这幅画作绘制了末日降临,上帝拨开云雾俯瞰众生,天使环绕在他身侧吹着号角,而地面上的人们与妖魔无从遁形,为逃避正义审判而四散奔逃的画面。   画作颇有伦勃朗的风格,对光影的塑造十分细致,将天堂与人间割裂,又用一条从天而降的天梯连接了两界,让人无比向往那光明的至高之处,也恐惧着即将沦为尸山血海的炼狱。   由于着重描绘了人间惨状,这幅画大部分都是阴沉的暗色,给人一种压抑感,让人心生敬畏,虔诚地企盼至圣神的垂怜。   周悬调亮灯光,边喝咖啡边望着裴迁那高挑的背影。   “明媛是个画家,她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什么巧合,有没有可能……”   “跟酒店老板合作,让对方买下自己的画作,摆在酒店里当装饰吗?”   周悬点头。   “是有这个可能,她还很可能和古庙里被修复过的壁画有关,你有拍下那些壁画吗?”   周悬翻出手机,找到第一张照片递过去,走到那人身边亲自指点:“对,就这张,后面的几张都是,不准往前翻。”   裴迁翻着他的手机,看着那古色古香的中式壁画,像是嗅到了敏感气味的猎犬一样,敏锐地放大了其中一部分。   那部分壁画绘制的正是圣母怀抱幼子登天升仙的场面,与在人间时不同,她摇身一变成了富贵的少妇,穿金戴银,非常华贵。   镀金装饰是人们表达虔敬的常用手法,这倒是不会让裴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引起他注意的是圣母头上的饰品。   他圈出那部分细节问周悬:“你的手机拍摄出来有色差吗?壁画本身就是这个颜色吗?”   周悬可以肯定,“就是这个颜色,色差可以忽略不计吧,她头上那个又蓝又绿的颜色很惹眼,我也问过詹临,他说那是用绿松石磨成的颜料画上去的,好像是什么点翠饰品,我也不太懂。”   “我省不是绿松石的产地,而且这种石料很昂贵,村民应该不会把这么珍贵的材料用在荒废破庙的修葺上,如果他们是想借贵重材料向神明表达诚心,应该会搭配其他贵重颜料或装饰品一起使用,不会只使用绿松石。”   周悬一听这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道说,这个是……”   要说有什么东西具有绿松石一样的蓝绿色泽和形态还不稳定的特征,那就只有他们正在追查的——“寒鸦”了。   没想到线索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还险些漏掉了这一重要的细节。   周悬一刻也等不住,起身就要再去古庙看看情况,被裴迁拦下了。   “你先别激动,这只是一种可能,当然也有可能它只是普通的绿松石颜料,就算它真的是我们正在调查的东西,你深更半夜去调查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反而会打草惊蛇。”   周悬觉得这话也有道理,被裴迁按回了沙发。   裴迁这张嘴是不会轻易饶过他的,没等他缓过来就刺道:“也多亏了你的神经大条和迟钝才没让我们的目的暴露,不然詹临的试探可能真的成功了。” 第31章   裴迁的前半句话很气人, 放在平常,周悬早跟他拌起嘴了,但后半句话透露出的信息量又让周悬滚烫的神经冷却下来。   “试探?詹临?你这么一说,他邀请我一起去古庙, 又故意说那是绿松石, 好像是很刻意地在引导我啊……”   这情况就在裴迁意料之中, 他侧眼道:“小心这个人, 不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怀疑,也不要对他掉以轻心,这件事还得继续观察,我们还不知道他在扮演什么角色,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周悬欲言又止,目光一瞥的瞬间,他忽然注意到画框下方的画布翘了起来。   他疑惑地跟裴迁对视一眼,后者没领会到他的意思, 也没想到他思维的跳跃性会这么大。   他一指画布那翘起的一角,话还没说出口就先动手把画框从墙上取了下来。   画的尺寸太大,加上画框的重量, 他不得不绷紧双臂的肌肉才能托住整张画, 不至于让它侧翻下去摔个粉碎。   裴迁盯着他那卷到肩膀的袖口下紧绷的肌肉和跳动的青筋, 默默叹了口气。   这样的身材, 说一点都不羡慕是骗人的……   “你看,这里没接好,不像是酒店装修房间时会犯的错, 有没有可能是后来人为的?”   周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专心研究着画布。   裴迁移开目光道:“我不记得昨天是什么样子了,应该没有这么明显。”   不然像他这样的强迫症早就犯病了。   周悬舔了舔嘴唇, “那,我拆下来看看?”   “你要是能赔得起就拆,反正我不会用我的工资来补你的锅。”   “那就只能从我们这次行动的经费里扣了。”   周悬不想考虑后果,徒手掰开画框的一角,顺势将整个外框拆了下来,把绷紧的画布和底层的内框平铺在他们面前。   他掀开那翘起的一角,将周围几颗松动的细钉拆掉,揭开画布,下面赫然写着一个单词。   ——Incipere。   周悬翻译道:“Incipere,拉丁语是开始的意思。”   这让裴迁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周悬还有这技能。   周悬不好意思地捏着耳朵,“上学的时候喜欢跟着朋友一起玩桌游,在DND游戏里经常会用到拉丁语技能名,看多了就会了。”   裴迁的目光转向装饰柜,架子上刚好有一本拉丁语词典。   他翻开词典,找到对应的单词,确认这就是周悬翻译的意思没有错。   周悬分析道:“所以,昨天晚上有人潜入我们的房间,不光带来了卷宗,还在画上动了手脚?”   裴迁摇头,“不,他的动作不会这么大,单词很可能在我们入住前就留下了,他应该只是揭开画布一角,让我们在今天察觉到单词的存在。”   “是连环杀人的预告?”   裴迁再次摇头,“不管这场连环杀人案的第一名受害者是死在鸦落村的拍卖师方澜,还是惨死在酒店里的明媛和陈岳,都对应不到我们房间里的‘开始’一词。说句不太吉利的话,看这个暗示,最先出事的应该是你我之中的某个人,甚至是我们。”   周悬眼角一抽,这话怪瘆人的。   “这个单词……应该不会只在我们的房间里出现吧?”   周悬心痒痒的,忍不住想去别人的房间看看会不会有其他单词或提示出现。   但一来酒店规则要求住客不能在夜里四处游荡,二来在三起命案发生以后,人们的警觉度都提高了,应该不会有人允许两个深更半夜来敲门的奇怪男人进房间拆家。   ……还真是难办。   裴迁还是那句话:“在有实锤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不然这个诅咒真的可能降到我们头上。”   周悬一脸苦相,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还有萧始啊!我们去他房间里看看不就好了。”   “还有一个房间。”裴迁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陈岳的房间。”   他们之前把陈岳的遗体转移到了地下储物间,作为案发现场的陈岳房间也封闭了,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岳的房间不是首选,还是联系一下萧始,让他先检查一下自己的房间吧。”   裴迁指着床头的座机,“酒店为了方便房客联系经理,没有切断内线电话的供电,电话本就在抽屉里,先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周悬翻开电话本,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出去,短暂的忙音后,对方接起电话,又突然挂断了。   周悬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事情不对,来不及解释,起身就冲出了房门!   他没给裴迁留下提问的时间,后者只能跟着他一起赶到了理应紧锁的陈岳房间。   “周悬,你是怎么了?”   他这样的反应让裴迁跟着不安,比起被鬼上身,对方更担心他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却隐瞒没报。   周悬深呼吸道:“我刚刚应该给萧始打电话的。”   “是啊,他接了吗?”   “我的手要给萧始打,心里却想着陈岳,一不小心就按照陈岳房间的内线电话按了下去。”   “人有时候分心是会这样的,陈岳的房间没人,就算打错了也没什么影响吧。”   周悬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发颤了:“但是……那通电话接通了。”   裴迁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过激了,一向怕鬼的他哪听得了这个?   “接通了有人说话吗?”   “没有,接通后就立刻挂断了,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我打到他房间的电话会被接通说明那时房间里是有人在的,但在抬走陈岳的尸体后,我们很快就锁了门,必须用房卡开了门才能进去。”   “其实……”裴迁叹了口气,“其实我想到了一种会让推理小说读者彻底失望的手法,刚好可以解释那房间里发生的两件怪事。”   “两件?”   “一件是你的鬼来电,另一件是陈岳的死亡现场没有打斗痕迹。”   听到“鬼来电”这个词,周悬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他很想藏住这丢人的反应,可惜没能逃过裴迁那双敏锐的眼睛。   “你……”   周悬预判到了对方会问什么,抢先一步道:“在这件事上先什么都别问,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裴迁对周悬这个人的过往和细枝末节的习惯没有太多兴趣,他讲与不讲都不耽误什么。   “好吧,那回到眼下的案子,制造和穿越的前提是,密室真的是密室。”   两人回到陈岳的房门前,裴迁戴上白手套,轻轻按压门把——   是紧锁的。   “从窗子出入的可能性不大。”周悬断言道,“我看过了,这房间外面是一片空地,积雪再深都没用,这高度摔下去不死也残,应该不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练什么飞檐走壁吧,又不是蜘蛛侠,而且我在发现陈岳尸体的时候就检查了门窗,窗子没上锁,外面的雪地上没有脚印,如果真有什么人能从这里不留痕迹地出入,也得是什么怪盗飞人之类的奇人了。”   “我是指房间本身不是密室。”   “那就是有密道之类的……?”   “我们并不了解这座城堡的内部结构,也未必不可能吧。”   “就算现在拿到钥匙进去,接我电话的人也应该早就跑了,一时半会儿又很难找到那条密道,啧……麻烦了啊。”   不管怎么说,陈岳已经死了,关于他的线索断链,打伤赵溪之和裴迁的凶手也很难立刻找到。   “所以,不如早点回去,睡饱了再说。”   裴迁打了个哈欠,转身下楼。   周悬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警觉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幽暗深邃的廊道。   裴迁问他:“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好像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两人回房检查门窗后便睡下了,周悬一觉到天亮,睡眠质量好得惊人,中途一次都没有醒来过,倒是被他当作抱枕的裴迁遭了不少罪,想睡个懒觉都不成,只好早早起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他的动作吵醒了还没睡醒的周悬,后者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跟三只缩在床边揉在一起的狗狗一起眨巴眨巴,望着裴迁的背影。   “……我说裴老板,大早上起来你不睡觉干嘛呢?”   被解锁了新称呼的裴迁头也不回道:“有些人睡相太差,一定要把大腿放在别人的腰上,我不想被压断气就只能早点起床。”   “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一个人做春梦呢。”   裴迁:“……”   周悬也是没睡醒才会说这种胡话,等他下床后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赶紧随口找了个理由岔开话题:“所以你在干嘛?这都是啥?”   看着裴迁把柜架上装饰的书籍酒瓶和工艺品一一挪到地上,周悬在心里推算这些东西大概要多少钱,万一不小心磕碰了,光靠他们的经费能不能赔得起。   “我觉得密道这种开挂的东西如果存在,一定不止一条,结合我们前天晚上房间也被人入侵过这件事来看,有必要仔细检查一下房间。”   “有什么发现吗?”   “柜架后面的确有道暗门,而且近期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门边上还夹着几根狗毛,可能就是嫌疑人进来的路径。除此之外,茶几下面的厚毯是双面的,翻过来看红褐色那一面上有不显眼的陈旧血迹,不是最近留下的。”   周悬掀开毯子一看,果然。   他凑到裴迁身边:“密道什么情况,要不要进去看看?”   裴迁摇头,“还没找到门的开关,等我再查查。还有,比起这个,你现在是不是有更该干的事?”   周悬不明所以地对上裴迁的眼神,循着他的视线一低头,发现自己还没穿衣服,习惯性地在男人面前露肉了。   他赶忙找件衣服套上,轻咳一声想给自己找个台阶。   裴迁低头看着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先去吃饭吧,我们等下肯定还要受一场盘问,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如他所料,两人一下楼就被聚在大厅里的人们围攻了。   昨晚明媛的尸体从平台坠落,摔在了餐厅的长桌上,人们不想在这张桌子上继续吃饭,早餐都是在大厅的宽敞茶几和沙发上解决的。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没休息好,疲于打扮自己,尤其是装裱师尤琼,头发只是简单梳了一下,没像平常一样高高扎起利落的马尾,仔细看还能发现她的长发有些地方打着结,有些恍惚地喝着豆浆。   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戚孝和詹临在内都是一副没睡够的憔悴模样,全靠咖啡提神,倒是维迦和王业很精神,居然还有心情探讨煎蛋的火候。   周悬和裴迁一露面就被众人夺命追问:“命案调查的怎么样了?”   “一晚上有没有什么进展?”   “知道是谁杀死他们了吗?”   “凶手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周悬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拜托,又没人花钱请我查案,效率肯定会稍微低那么一点,都别急。你们实在等不及的话,支付一下雇佣我的酬金也行,有钱赚我肯定干劲满满。”   周悬就是捏准了这些人都想白嫖,绝对不会在他身上浪费钱和感情才有自信说这话。   他和裴迁走到沙发边上,詹临给他们挪出了位置。   端着托盘把早餐放在他们面前的经理问:“需要多少酬金?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阻止凶手,不能让他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滥杀无辜了,我想老板一定愿意支付这笔费用,能以酒店的名义雇佣你吗?”   周悬没想到还真有人捧自己的场,他还以为凭自己目前表现出来的实力不足以让其他人信任他呢。   他正打算回应,就发现经理说这话时看着他身边的裴迁,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   裴迁冷静又自然地接下了对方的招:“价格要视案件的复杂程度而定,如果有特殊状况,比如侦探可能会遭到人身攻击甚至有生命危险,或是案情出现新的转折都需要加价,目前给不出准确的报价,但应该不会超过这个数。” 第32章   裴迁做了个“5”的手势。   王业见状一拍大腿, “这么贵,比律师还黑啊!”   周悬听了这话就觉得不对劲,还没想清到底是哪里不对,经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请你们一定要查出凶手, 阻止他继续害人。”   “我们接单是有条件的。”   裴迁像模像样地用平板电脑调出一份电子版合同, “雇佣我们的第一条件是信任, 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怀疑我们的忠诚度,被合同捆绑的甲乙双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绝对不会害你,虽然不要求甲方绝对相信我们给出的调查结果, 但至少在调查的过程中不要怀疑我们与案件本身有关,这一点能做到吗?”   经理面露难色,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因为各不相同的目的才会聚集在这里,很难做到完全相信裴迁。   可事到如今, 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对此,经理还是点了头。   周悬暗自佩服裴迁的准备周到,他怕不是早就想好了会来这么一出。   王业以好奇为由, 向裴迁要了这份合同一看。   裴迁本就是法学专业出身, 并不担心被对方察觉到什么, 坦然地将平板递了过去。   王业仔细看了上面的条款后对经理道:“没什么问题, 可以签。”   在几双眼睛的见证下,经理正式签署了对侦探二人组的雇佣协议。   这下周悬和裴迁捆绑在一起,不得不深入调查, 给人们个交代了。   裴迁劝道:“不介意的话可以把总房卡交给我们保管, 这样你就不会被牵扯进监守自盗的怀疑里,也不用担心别人怀疑你与凶手是同谋。”   经理觉得这话有道理, 把房卡交给了他们。   周悬谨慎地向他确认:“总房卡总共有几张?”   “一张。”   说话时经理眼神躲闪,真实性存疑。   周悬没有深究,跟裴迁一起重回了陈岳的死亡现场。   一开门,浓烈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还没有人清理过这里的血迹,加上晚间地暖的作用,血液中的水分蒸发,成了充斥在房间里的气体。   裴迁径直走到柜架前,将上面摆放的物件一一挪了下来。   他做这些事时,经理就在旁默默看着,戚孝和詹临也凑过来看热闹。   在几人面前,裴迁不紧不慢地清理了障碍物,露出了一道藏在柜架后的暗门。   与他们房间里不同的是,这道暗门的开关就在门边不远的位置,裴迁戴着手套轻轻一按,暗门就发出一声闷响,开了。   “这……”   “啊??还有这种东西,太犯规了吧!”   经理才是最震惊的人,他满脸愕然,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跟这里的住客解释。   周悬给他找了个台阶:“既然是有年头的古堡,设计上有些留着给王公大臣们跑路的暗道也挺合理的。”   “但……酒店不封死通道,还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这东西,也太危险了吧!”   “那不就意味着谁都有可能通过密道进屋杀人,谁都有可能被别人通过密道不留痕迹地杀死吗?这里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不能保证,那下一个被害的人岂不可能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怒气冲冲的詹临和戚孝像是要把经理生吞了,大有不给出个让人心满意足的解决方案就不让他走的意思。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其他人。   维迦打着哈欠开门,他的一根卫衣帽绳还塞在领子里,一看就是匆忙间刚换上的。   苏野穿着睡袍,身上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淡淡的酒气,“你们在吵什么……”   “昨晚闹得那么晚,今天又起大早折腾,你们不休息也不让别人休息吗?”   戚孝讽刺道:“还有心情睡呢,别让人捅死在梦里都不知道,快回房查查自己的房间里有没有密道吧。”   很快,大部分人都知道房间里可能存在密道的事,张罗着回去检查房间的安全性了。   只有詹临和经理还等在门外,两人都不说话,只等裴迁和周悬先开口。   后者觉得奇怪,想向詹临发问,对方却先一步开口:“杀死陈岳的凶手……真的是通过这条密道进来的吗?”   詹临这人的一大习惯就是喜欢引导,包括话题走向和别人的思路,会说出这话一点都不稀奇。   裴迁不打算被他牵着鼻子走,在他提出关于杀害陈岳的凶手是否是从密道进入现场的时候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换作是你,发现隐藏在房间里的密道被开启,里面还出来了个对你图谋不轨的人,你会怎么做?”   詹临没有立刻回答,裴迁又看向周悬,把这个疑惑抛给了他。   周悬毫不犹豫道:“那肯定是把闯进房间的人制服了。”   “如果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呢?”   “那……那就只能跑了,惹不起总躲得起,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之前,肯定要先尝试逃跑的。”   “这种情况下的逃跑必然和几个关键词绑定在一起:慌乱、紧张、不知所措,人在自己不算特别了解的环境下很难不犯错,至少也会撞到桌角或是碰掉什么东西,但现场并没有这样的痕迹,所以我觉得有人从通过密道入侵的可能性不大。”   他不想顺着詹临的思路走,只不过这次他们的想法刚好一致,“而且,陈岳本人很可能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   周悬仔细观察着暗门的细节,发现了柜架和门边上密集的指纹。   如果这些指纹属于陈岳,可以证明他对密道一事是知情的,如果并不属于他,通过指纹也能查出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谁。   裴迁回房取了工具准备提取指纹,忽略了詹临后来的几次提问。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为了不代入个人偏见,他决定跟这个人保持距离。   至于詹临本人有没有这样的自觉,周悬觉得八成是有的,发现在这里不受欢迎的他找了个闲着没事做的借口,转头就托经理带他在这酒店里参观了,美其名曰:“两个人一起更安全,我是实在待不住,胆子却很小,如果可以,有个跟别人住在一起的机会是最好的。”   周悬半笑不笑:“那你可得擦亮眼睛,千万不要跟凶手同床共枕。”   詹临只是笑,笑过便和经理一起离开了。   经理虽不放心,但白纸黑字签了合约,把案子全权交给裴周二人的他也做不了太多,某种意义上,他也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不想被牵扯进麻烦的他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案发现场。   闲杂人等都走了,两人终于可以讨论案情了,周悬问裴迁:“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裴迁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指什么。”   “陈岳,真的不是被通过密道进入房间的凶手杀死的吗?”   “我认为凶手没有使用过这条密道,会在这里进出的应该只有陈岳自己。”   周悬眼睛发亮,他想知道对方找到了什么线索才会这样肯定。   裴迁只道:“纯属猜测,我不对这个不保准的结果负责。”   周悬又像一只失落的大狗,垂下了耳朵和尾巴。   “更多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在意的话不如进去看看。”   裴迁将提取到指纹的薄膜收在密封袋里,把证物放进周悬贴身的衣服里。   这动作多少有点暧昧,不管他有没有那种亲昵的意思,周悬都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老裴,你……”   从“裴老板”再次降级“老裴”的裴迁不想解释太多,也不再问周悬的想法,挽起衬衫的袖口,迈开长腿,弯腰跨进了暗门。   密道比他预想的宽敞许多,只需稍稍低头就能行走,两人并行有些狭窄,一个人通过绰绰有余。   他打开手机照明,走向了深处,周悬在后面叫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停下理人的意思,只好也钻了进去。   两人走在黑暗的密道里,鼻息间充斥着一股空气不流通的霉味,仔细闻还有一股臭味。   周悬一把抓住身前的裴迁,“小心!这个味道是……”   裴迁猝不及防被他牵着手,不明所以。   周悬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失态牵紧了那人的手,尴尬地缩手,支支吾吾道:“我……那个……其实是……”   裴迁很给他面子,没让他下不来台,“你想说什么味道?”   “这种肉类腐败的恶臭,是尸臭!”   裴迁不得不感慨这小子灵敏的嗅觉,明明他自己还什么都没察觉到。   “这里的味道还比较淡,应该离得比较远,往下要小心了。”   周悬细心的提醒让裴迁措手不及,他明白这是因为对方并不了解自己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轻声一笑,周悬觉得有些嘲讽的意味,没有读懂这是裴迁的自嘲。   “周悬,你觉得我是很脆弱的人吗?”   “没有,绝对没有。”   周悬怕他误解,急着解释:“就是……我这种成天出外勤抓犯人的糙人一向觉得坐办公室的同事需要呵护,尤其你还是老高亲自批来的技术人员,遇到这种事应该我冲在前面才对。”   想想他就觉得现在的站位不对,索性一步上前把裴迁拉到身后,“我答应过老高,怎么来的就得让你怎么回去。”   说着他就带头往密道深处走去了。   感受到了他的善意,本想应景说些吓人话给他添堵的裴迁咽下了嘴边的话,暗自庆幸这话还没出口。   这下只能看着对方背影的人成了裴迁,他跟在周悬身后,看着年轻人那宽阔的肩膀与挺拔的身姿,一晃眼,记忆飘回了许久以前。   很多年前,他似乎也守望着什么人的背影,在那个人的守护下艰难前行。   彼时的黑暗与窒息感都与此刻相同,但不同的是,此刻的他面对未知,心中却没有恐惧。   是被时间淡化了激烈的情感吗?……不对。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就在这个人身边。   他胡思乱想着,以至于身前的周悬停下的时候没能立刻做出反应,直挺挺地撞上了那人的后背。   周悬回过身,手忙脚乱地挥着手,似乎是想遮住裴迁的眼睛。   明知这事是瞒不住的,他放弃挣扎,垂头丧气地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前面有个……呃,有具骸骨。”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具遗体的出现让案情的走向更加扑朔迷离。   裴迁捏了捏隐隐作痛的鼻梁,把手机的光线调亮,照亮了密道内幽暗逼仄的空间。   让他意外的是,周悬所说的骸骨不在地面上,准确地说,是在地里。   一具仅剩骨骼与部分肌肉组织的干尸陷在地面之下,双腿被水泥封死,只剩还保持着挣扎姿态的上半身裸露在外,手指严重扭曲变形,死前一定遭受了痛苦的折磨。   “是被活埋的。”周悬笃定道,“人被封在水泥里的时候还没死,可能只是昏过去了,醒来后却没有力气从凝固的水泥中挣扎出来,最后是活活饿死的。”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这的确是最可能的情况。   找到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他们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尸体是谁,死因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杀了死者?   在没有经过尸检的情况下凭现场情况和尸体状态判断,周悬推测的死因应该八九不离十。   这具尸体已经白骨化,死了有段时间了,肯定不会是他们在这里见过的人,在鸦寂村的时候也没听村民提起过有人失踪的事,那这个人会是……   “不能是苏野提起的那些藏在城堡地下室里的受害者吧?”周悬觉着背脊发凉。   “那个年代应该不会使用混凝土作为杀人工具。”   戴着手套的裴迁在尸体身上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物品,被水泥封死的下半身暂时触碰不到,他们很难徒手砸碎这混凝土,也就无法带走尸体。   裴迁隔着纸巾扯着尸体身上的衣服,尽量抻平整了给周悬细看款式,“能看出是什么打扮吗?”   周悬歪着头,“不太能看出来,这布料很厚实,又是发灰的颜色,应该是某种工装,会不会是曾经修建酒店的工人?因为意外事故被死在……”   注意到某个细节的他话锋一转,笃定道:“不对,这不是意外,也不是事故。” 第33章   周悬话说到一半就被裴迁用灯光照明密道两侧墙壁的行为暗示, 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这密道应该在城堡建造之初就存在了,墙壁是由很有年代感的砖石铺成的,地面也是由砖块拼接起来的,没有后期加工的痕迹, 可能近十年内都没有进行过工程改造。   在这样的遗迹内, 为什么会出现一滩并不属于这里的混凝土呢?   很明显, 这就是作为杀死死者的凶器而存在的。   这样一来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向前探去,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要到岔路口了,无法移动尸体的二人不打算继续深入了,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错综复杂的密道对他们不利。   他们决定就此折返,刚回到陈岳的房间, 就看到苏野等在房间里,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只原本摆在架子上,现在被裴迁移到了茶几上的水晶天鹅摆件,看到他们出来也没表现出尴尬, 只是淡淡地问:“有什么发现吗?”   周悬摸不准要不要把密道里发现尸体这件事告诉其他人,选择乖乖闭嘴,等裴迁的反应。   裴迁从密道里爬出来, 拍拍身上的灰尘, 没什么心理压力地告诉他:“下面有具尸体, 你有什么头绪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在这里等我们就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   苏野不说话了, 不过裴迁也没指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裴迁伸手拉了周悬一把,“走吧。”   “走?去哪?”   周悬一脸疑惑,搞不清这人在打什么主意。   “去吃饭。”   “啊?不是刚吃过吗。”   裴迁的目的当然不在吃饭, 而是要借吃饭这个机会把人们召集起来。   他特意嘱咐经理暂时不要给那些不愿出门吃饭的客人提供客房服务, 并用一个绝妙的理由将所有人都引了出来:“就说明媛过世后需要一位新的拍卖师来主持拍卖会吧。”   这些人都觊觎着拍卖会上的宝贝,没理由不参加。   在裴迁的坚持下, 就连受到明媛之死的打击而精神萎靡的林景都被程绝带到了人前。   让经理松了口气的是,至少在陈岳之后还没有出现新的被害人。   程绝露面后第一句话就是:“找到杀死阿媛的凶手了吗?”   廖容披着她的占卜师长袍,意味深长道:“杀死她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杀死陈先生的凶手身份今晚就要揭晓了。”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真以为我们会信你神叨叨的那套?”兰翌明心里憋着一股火,“你恶搞别人也就算了,我绝对不能允许你拿我朋友的事开这种玩笑!”   廖容听而不闻,依然阴恻恻地笑着:“只要等到晚上,一切就都揭晓了,呵呵……”   她那笃定的态度让一些人心里生了疑,如果只是装神弄鬼,在这么多人都怀疑她的情况下真的有必要咬死这件事吗?   也正是因为她过于反常的举动,有些人才会怀疑廖容的自信可能来源于她真的知道什么隐情。   犯下这几起命案的凶手身份还没暴露,人们食难下咽,看着经理一盘盘端上的菜肴,尤琼忍不住叹气:“这些饭菜真是安全的吗?”   詹临澄清:“饭菜都是我跟经理一起准备的,我们相互监督,彼此都没有下手的机会,如果这样还会有人中毒,那只能证明食材和餐具本身有毒了。”   戚孝说着风凉话:“也有可能是你们合谋。”   兰翌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拍着大腿说:“把我们叫到这里就是为了让相互看不顺眼的人吵架吗?你们应该没这么无聊吧!”   幽幽喝咖啡的裴迁终于有了反应,推着眼镜抬起头来,淡淡道:“嗯,那就请苏先生来为我们介绍下这座城堡不为人知的历史吧。”   众人听了裴迁的话都是一副诧异的表情,最惊讶的当属被他点名的苏野。   他毕竟是以侦探的身份来到众人面前的,实力也是有目共睹,苏野被揭穿了秘密也没有在争辩上浪费时间,很自然地接受了。   又或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隐瞒太久。   “等等,为什么是他?”戚孝一脸懵,“就算要介绍应该也是那个在这里直播过,背过稿子的主播来介绍吧?”   “你都说是背的稿子了,那我哪里知道什么历史。”   维迦吃着盘里的小包装坚果,朝戚孝翻白眼,“但我也挺奇怪的,为什么会是他?我以为怎么也得是个历史学家之类的……”   这么一想,这座酒店里身份最合适的人竟然是已经被害的陈岳。   苏野解释:“早些年我为了收集珍稀蝴蝶制作标本曾经到过罗马尼亚,有幸参观过这座城堡,当时为我介绍历史的就是这座城堡的上一任主人,后来他破产低价转让了这座大型建筑,从那以后就渐渐传出了一个拥有这座城堡和与城堡扯上关系的人都会遭遇噩运的流言。”   “就像诅咒一样。”廖容一语戳中痛点。   “我觉得这纯属巧合,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不好的事,攒多了就让人觉得灵异,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   苏野斟酌了一下,选定了一个词:“玄幻。”   廖容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这世上很多玄妙的事是科学家都解释不清的,由不得你不信,就像昨晚陈岳的冤魂上了我的身,要借我的口说出谁才是杀死他的凶手。”   “够了!你烦不烦!!”   维迦怒火攻心,摔了手里的零食袋,指着廖容破口大骂:“妈的,最烦你们这群没有底线的神棍,死了人你还在说风凉话,能不能滚远点!你看这里有人会蠢到信你那些屁话吗!”   王业叹气:“我倒是不反对各位招揽生意的做法,但反复强调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既不尊重逝者,也不尊重我们,唉……”   尤琼在旁一个劲地摇头。   廖容脸色发青,依然没有放弃咬死这一点,张口还要继续解释,被兰翌明怼了回去:“我相信神学,但神学不是你这样没有道德地行骗,受害的是我的朋友,人已经不在了,别再胡说八道败坏他的名声,你见好就收。”   廖容眼看自己被针对,也不想跟这群与她合不来的人多说什么,目光深沉地望了尤琼一眼,起身走了。   维迦象征性地在她方才坐的位置扇了扇,“真是的,这里的空气都染上了她那股恶心的酸臭味,呕……”   他的演技很浮夸,拿回了自己方才摔在桌上的坚果袋继续吃着,“算了,不能浪费粮食。”   苏野给自己倒了半杯红茶,又倒了半杯早餐的燕麦奶,望着廖容离开的方向,轻声道:“我倒觉得她可能真的知道些什么,只是想通过这种神叨的方式获利罢了,你们都不给她面子,可能会错过揭露凶手身份的机会。”   维迦没好气道:“用她揭露什么?看她那夸张的演技就知道她平时肯定接不到什么活的,我才不想捧她这种神棍的臭脚,再说我们可是有专业侦探在查案,还怕找不到凶手吗,我才不想让那神棍太得意忘形。”   众人对廖容装神弄鬼的行为都没什么好感,维迦的话是不中听,却也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话题又回到最初,比起廖容和她蹩脚的演技,人们更在意苏野还没说完的话。   苏野继续道:“这座城堡的基础构造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内部装潢却改变了很多,如果不是建筑外部的样子完全没有改变,光看内装,我还真不一定认得出来,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原本设置在城堡内的密道在改造时都被堵死了,没想到还保留了一部分。”   “你说一部分?”   裴迁不怎么在意别的内容,倒是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苏野点头,“因为我房间的密道是封死的,我在入住的第一时间就确认过了,不过只通过这一点就觉得其他房间的密道也被封死是有点想当然了。”   “你知道这些密道的作用吗?”   “嗜血大公为了防止战乱才建造了迷宫一样的密道,就算军队攻入堡垒之内,他也可以通过密道甩开追兵,秘密出逃。在原址上,这些密道通向四面八方,迁到这里之后进行了改建,我也很好奇原本供领主逃亡的秘密通道现在会通向哪里。”   他的反应滴水不漏,让裴迁很想借机继续试探他,“我顺着陈岳房间的密道向下,找到了一具白骨,你有什么头绪吗?”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过经历了三起近在身边的命案后,只是听说附近找到一具尸体这样的事已经不至于让他们惊慌失措了。   苏野犹豫了一下,“白骨?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就死在城堡里的人?战乱时期应该有不少人死在了城堡里,留下几具无名尸体没有被安置也是有可能的。是什么样的白骨?尸体完整吗?”   戚孝无奈地笑笑,“拜托,别对尸体那么感兴趣啊,很吓人的。”   裴迁问苏野:“你能推断出白骨化尸体的死亡时间吗?”   不等苏野回答,萧始先抱怨了:“怎么不问我啊,我可是专业的医生。”   “通常白骨不会被送到医院,在这件事上标本师也有发言权。”   萧始一撇嘴,心道也是,他本来是战地医生,后来转职做了法医,可以说验尸本不是他的强项,疗伤救人才是。   白骨化的尸体进行尸检本就是一大难题,通常这样的尸体死亡时间较长,人体组织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很难推测具体死亡时间甚至是死因,就连老法医见了白骨都会皱眉摇头,他自然也不愿接这棘手的差事,倒不如看看标本师对此有什么高见。   “不能。”苏野也很坦诚,“通常制作标本都是用强腐蚀性的药物破坏掉脂肪、肌肉和血管组织,只留下白骨进行制作,把动物变成白骨这件事我擅长,但为白骨还原真相不是我的专长。”   维迦想到了什么,挂着讨好的笑容凑近面无表情的苏野,“……那你擅长做旧吗?我觉得你这样的手艺人一定可以的。”   苏野喝光杯里的奶茶,起身上楼,淡淡丢下一句话:“就算有利可图,可以让作品价格飙升,我也不想造假,这是对生灵的大不敬。”   “行吧,尊重,祝福。”   维迦耸了耸肩,仰躺在沙发上拍着大腿问:“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还有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奉陪了,接下来也请不要打搅我,昨晚的两起命案搅得人睡不好觉,我想趁白天好好补补,鬼知道晚上还会不会有什么幺蛾子。”   兰翌明附和:“我也一样,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请不要来打扰我,三餐我都可以在房间里吃,老赵和老陈相继出事,我现在很不安,谁也不能保证我不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现在最主要的是熬过这几天,保住我自己的命。”   “至于其他人就不是你要在意的目标了是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程绝开了口。   在此之前两人没有正面交集,裴迁对他们关系不好的印象都是从他们举手投足间的神态看出的。   兰翌明没有答他的话,径自上楼准备,其他人也打算各自散了,詹临一句话让话题回到了重点:“等等,你们还没说到拍卖的事,新的拍卖师明小姐也出事了,接下来由谁来主持拍卖会呢?”   经理瞄着裴迁的反应,对方让他用这个借口把人召集过来,但他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想讨论这件事,一切还是要看裴迁怎么引导接下来的话题走向。   周悬悄无声息坐着电梯下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裴迁开口:“是啊,真的难办,既然没人愿意让步,又想让拍卖会继续进行下去,那不如……”   在关键时刻停顿,实在让人着急。   他注意到林景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程绝按下了。   程绝追问:“不如什么?”   裴迁笑得意味深长:“不如,我来做这个拍卖师吧。” 第34章   周悬慌了, 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示意裴迁想好了再说这种可能引起严重后果的话,他真想不通裴迁又在搞什么鬼。   拍卖师这个身份太危险了,目前三名被害者中有两人都与这一身份相关, 谁也说不好方澜和明媛的死跟他们作为拍卖师有没有关系, 在找到凶手之前, 裴迁也把自己放在了这个危险的位置上, 说的不好听点,不就是上赶着往凶手面前送吗?   周悬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此刻的心情,哑了半天才问出:“……你认真的?”   “嗯,认真的。”裴迁嘴角挂着浅笑, “钓鱼执法也是侦探工作的一环,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查出凶手的身份也不亏。”   周悬不好当场反驳裴迁,但还是想表达出对那人自作主张的不满,于是冷笑着对经理说:“玩命这种危险事, 得加钱。”   他是在旁敲侧击裴迁,可惜那人无动于衷。   确定裴迁作为下一位拍卖师的人选,人们都心满意足地准备回房, 这时周悬又提议:“既然大家都担心客房可能存在密道, 不够安全, 不如我来帮你们钉死暗门吧。”   他看向经理, 征求对方的意见,既然经理雇佣他们的初衷就是为了减少人员伤亡和损失,就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   走到半路的兰翌明停下脚步, 他是第一个响应这方案的人。   詹临、维迦、戚孝也赞同这个做法, 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在意自己的小命。   尤琼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找到自己房间里的密道,你们……你们先等我回房找找吧。”   众人这才各自散了。   等人一走, 周悬不由分说,抓住裴迁把人拖回房间,一进门就按着双肩把人摁在沙发上,不给他回避质问的机会。   “为什么!”他怒道,“你不是不知道那么做有多危险,有方澜和明媛的前车之鉴,你做这种决定之前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下?我不管你的决定有多慎重,我是你过命的队友,未来的命运都和你捆绑在了一起,你怎么能瞒着我自作主张?”   裴迁微微侧着脸,不去直视周悬的双眼,这也就使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带着些许戏谑和不恭,语气也是调笑的:“怎么,想以下犯上?”   “随你怎么说,今天我就犯了,给我个交代吧。”   裴迁依然是那副不正经的态度,“能管我的只有我哥和我老婆,做不了我哥,难不成你想给我做老婆?”   “裴迁!”   周悬被他激怒了,裴迁的目光也随着他这一声怒喝冷了下来。   “我没有向你报告的义务,我才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周悬咬着牙,要不是怕这弱不禁风的男人被他打坏了,他真想来上一拳让这人脑子清醒清醒!   裴迁的话很快有了转折:“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只要做到无条件相信我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还强调似的追问:“你能做到吗?”   “我可以相信你,但不是无条件,我不是你老婆,不会无限度地纵容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周悬这才放手,退后几步坐在茶几边上,跟裴迁对视着。   他心烦意乱,为对方的隐瞒,也为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暧昧话。   他烦躁地问:“你就不能说实话吗?这样我很难办啊。”   “周悬,你要记得我们的任务从来就不是破命案缉真凶,我们是来追查‘铜绿’的。”   铜绿代指的是拥有相同色泽的“寒鸦”。   被他提醒的周悬满脸不甘,他是个贪心的人,既要完成任务,又想解决眼下的谜案,他不能对发生在眼前的血案视而不见。   “刚刚让你去做的事怎么样了?”裴迁问道。   方才他们把其他人都聚集起来,只由裴迁一人应付他们,周悬则靠总房卡偷偷潜进每个人的房间,将他们房间的布置拍摄下来,并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调查了其他房间的密道情况。   他在手机里翻出照片递给裴迁,说道:“光看装潢和布置,好像都是按照同样标准和规格装修的,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细节,你觉得呢?”   裴迁仔细看着每张照片,分心问他:“密道呢?”   “苏野房间的密道是封死的,这一点没有错,其他人房间的密道似乎也没有出入过的痕迹,但比较奇怪的是,有个人房间的密道暗门后方有带血的抓痕,好像有什么人曾经被关在里面一样。”   裴迁一听这话立刻追问:“谁的房间?”   “尤琼。”   周悬早跟裴迁熟络了,也不把彼此当外人,无比自然地从裴迁的背包里翻出一小袋夏威夷果,一颗颗咬得嘎嘣脆。   “首先可以排除掉我们这些人了,刚刚你也看到了,在场的人手上都没有明显的伤痕,那抓痕和血迹肯定不是我们留下的,我在想啊,有没有可能……”   周悬盘起一条腿,朝裴迁靠近了些,小声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密道里那具干尸留下的?”   裴迁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这小子离得太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呵在自己脸上的热气……   这人就不知道什么是深浅轻重,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吗!   周悬没看出裴迁憋着一肚子火,只觉他那皱眉苦脸的样子深不可测,不明所以地把一颗剥好的坚果送到了裴迁嘴边。   “你那什么表情?要吃吗?”   裴迁刚开口,“不”字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周悬强喂了坚果。   趁裴迁纠结该不该吃下去的时候,周悬又是一通推理输出:“加速尸体腐败的方法有很多,石灰就是其中一种办法,从现场残留的水泥来看,这个方法是可能被使用过的,死者的死亡时间未必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长。”   裴迁跟他在这张沙发上再多共处一秒都觉得浑身难受,借着倒酒的动作起身走到柜架前,迅速逃离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举止暧昧的年轻人。   “石灰加速尸体腐败是需要环境的,通常暴露在户外被风雨侵蚀,雨水和石灰中的氧化钙反应生热才会导致腐败加速,那具白骨在密道里处于相对密闭的环境,加速效果不比暴露在野外,尤琼房间暗门上的抓痕有可能是那具干尸留下的。”   “那你有什么推测吗?”   裴迁倒了一些威士忌在杯里,从冰箱里取出酒店切好的冰块,刚准备拧开冰红茶调酒,杯子就被周悬夺了去。   “干什么干什么?伤员不能喝酒,你有点自觉。”   他觉得这点酒倒了太可惜,干脆自己一口闷了。   裴迁看着他,在心里摇头叹气。   这小子处处跟他作对,可他心底竟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似乎是在觉得这种被管束的感觉……能让他有那么一丝的……   幸福感?   很多年前,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会受到很多的制约,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急于证明自己,不理解那些发自善意的约束。   直到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在漫长又孤寂的日子里,他才明白制约也是守护的一种方式。   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忘掉那段值得怀念的往事,逐渐麻痹自己,适应了孑然一身的生活,可周悬这小子简短的一句话和不经意的举动就能让他多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都不知道是该感慨周悬的本事,还是自己的不堪一击了……   “老裴?”周悬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在发呆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裴迁这人的心思藏得很深,别说周悬,就是换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来都不见得能洞悉方才那一瞬他眼里的空洞深藏怎样的情绪。   裴迁回过神,淡淡道:“没听。”   周悬哽了一下,这一打岔让他勉强还算灵光的脑子木了起来,酒劲开始上头了。   裴迁看他这副模样,忽然心生一计。   他劝道:“查案这事急不来,我看你也迷糊了,不如今晚先睡吧,明天再继续。”   他说的有道理,周悬也怕自己酒后又干出什么离谱事,晕乎乎地听了话,乖乖上床去了。   没一会儿,他就发出了有节奏的微鼾,不省人事了。   他的手机还放在沙发上,裴迁不动声色地摸了过来,从背包里拿出数据线,将他的手机和自己的平板连接在一起,用小型键盘输入了几行代码,电脑开始自动破解周悬的手机密码。   很快,周悬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裴迁只动动手指就破译了他的六位数密码,看到了熄屏前他们正在查看的照片。   裴迁凝视着密道暗门上的抓痕,沉思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盯着正在呼呼大睡的周悬,悄无声息地起身开门,走出了房间。   幽深的廊道寂静如斯,每到转角才有一盏昏暗的灯亮着,将古老城堡的阴森氛围烘托得十分到位。   亏了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裴迁并不需要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   他走上旋转楼梯,来到廖容房间门前,他记得很清楚,308号房,在陈岳出事时,廖容最先就是从这个房间冒了头。   而这个房间恰好就在陈岳的房间及死亡现场307号房的隔壁。   廖容装神弄鬼肯定有她自己的目的,大概是为了招揽几名顾客,从迷信神鬼的人手里骗钱。   但如果不证明自己有过硬的本事就很难说服旁人相信自己,她既然敢在众人面前表演,笃定亡灵要借她的口说出凶手的身份,就一定是目击到了什么,或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这样的行为在凶手看来就是威胁,保住秘密的最好方式就是灭口。   裴迁的思绪被一声轻响打断了,他躲到走廊尽头的阴影处,窥视着声音的来源。   ……是从廖容房间里发出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人按下了房间的门把手,里面有人要出来?   是廖容?时间这么晚了,她打算做什么?   裴迁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的确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光线昏暗,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连身形都很难确认。   对方走在毛毯上,脚步声可以忽略不计,他也无法通过声音判断对方是男是女。   很快,长廊里又恢复了寂静。   裴迁在昏暗的环境下被模糊了感官,他判断不出这个人是否离开了这层楼,也无法定位对方的位置。   挨了几分钟,他小心地走出自己藏身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走向廖容的房间。   他看到房间的门虚掩着,房内暖色的灯光从门缝透了出来,他应该凑近去观察此刻房间里是否有人,或者房间里现在的情形。   然而刚走出阴影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不对,猛然察觉到转角处赫然立着个人影!   他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同时加快脚步闪身。   即使是这样的反应速度,仍敌不过早有准备的杀机,藏在转角的人高高举起手里的凶器,照着他的后脑狠狠一击打下——   裴迁的耳畔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风,立刻弯腰闪躲,本能地抬手,硬生生扛下了那一记钝器的击打!   来自小臂的尖锐剧痛让他忍不住低喘一声,就在他狼狈地尝试躲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时,酥麻的电流贯穿了他的身体。   只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   等周悬注意到裴迁不在已经是早上了。   今天没有无意的暧昧,没有扰人的意外,借着昨晚那半杯威士忌,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却发现身边的枕头没有睡过的痕迹,整个房间都找不到裴迁的人影,他前一天穿过的睡衣还原封不动地搭在衣架上。   周悬意识到裴迁彻夜未眠的瞬间冒了一身的冷汗,胡乱套上衣服出门找人。   他先是下到一楼,见到了正在准备早餐的经理,询问对方有没有看到裴迁。   经理表示他从早上六点就在准备今天的早餐,中途接到过几通客房服务电话,但还没见到有人出来过,周悬是他今天见到的第一个人。   不知所措的周悬把酒店所有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就是找不到裴迁的影子。   他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詹临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打着哈欠向推着餐车的经理喊话:“有可可摩卡吗?今天想喝点甜的。”   他见周悬在这大冷的天里急出一身汗,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周悬面露难色,“你……见到裴哥了吗?” 第35章   周悬不想声张裴迁失踪了这件事, 但目前他没有查过的地方就只有禁区和其他人的房间,如果不是离开了酒店,裴迁就只可能出现在这两个地方。   詹临满脸惊讶,“他没跟你说一声就走了吗?这倒是奇怪, 他看起来是很成熟稳重的人, 应该不会做这么不靠谱的事吧……需要我帮你找人吗?还是说, 你怀疑他不见了是跟我有关?”   他主动推开自己房门, 让周悬亲自进去确认这事绝对跟自己无关。   周悬向屋里瞄了一眼,房间很乱,穿过的衣服都胡乱堆在沙发,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是詹临的私人用品, 衣柜还有半扇门忘了关上。   詹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不拘小节,见笑了。”   他敢开门让周悬检查,就说明他对自己的房间里找不到裴迁这事有着绝对的自信, 周悬没必要真的在他的房间里翻找,况且他在这里没有搜查的权力,也不想因此惹上麻烦。   詹临提议:“你那里不是还有三只狗吗, 能不能让它们找人?”   方才太着急, 周悬都把这茬给忘了。   他回房把三只窝在床下呼呼大睡的阿拉斯加拉了出来, 给它们闻了闻裴迁外套的味道, 让它们循着味道找人。   他对这三只毛茸茸的家伙不抱太大希望,毕竟精准寻人搜物的能力是需要专业培训的,很难指望它们这些宠物犬。   不过裴迁的外套还在房间里多少让他松了口气, 至少对方不是去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还在酒店也就相对安全。   那人要是进了密道就麻烦了,里面的路错综复杂, 可能迷路不说,外面的人也不好找到他。   想到那具干尸的下场,周悬又开始着急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裴迁那样的聪明人不会犯傻了。   他带着三只阿拉斯加在客房区找人,正赶上经理把早餐送到每位客人的房间。   经理按照来电的顺序一一敲门,有人应声开门,他便把早餐交到对方手里,如果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或是没有回应,他就会把保温盒装的早餐放在门口,等着里面的人醒来后自行取餐。   在送到308号房门前时,三只狗突然不安分起来,扯着牵引绳往房间门前凑,还吵闹起来。   詹临边吃着三明治边开玩笑:“它们可能是馋培根了,等下可得让它们好好吃一顿,别亏待了三只警犬啊。”   周悬一点都笑不出来,他察觉到其中一只狗朝着走廊的另一边探头探脑,铆着劲儿往前冲,便松开了它的牵引绳。   狗子飞快地窜了出去,在走廊尽头摸不着头脑似的转了几圈,又朝他叫起来。   周悬把另外两条牵引绳往门把上一挂,上前去查看情况,这里刚好是光照的死角,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周悬下意识摸口袋找照明,这才发现手机没带在身上。   詹临适时打开手机光照,周悬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到了地上的暗色痕迹。   ……是血迹。   他伸手一碰,已经干了,如果不在照明充足的情况下仔细看,任谁都会觉得这只是地毯上装饰的花纹。   詹临也发现了这一点,试探道:“是血?呃……是不是陈岳的?他死的时候身上有很多血,可能是你们昨晚把他抬到地下室的时候滴到这里的?”   “不会,这里的血迹呈喷溅状,如果是搬运尸体时留下的,应该是点滴状才对,而且不该只有这里留下了血迹。”   “那……”   周悬愁眉紧锁,一个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恐怕,裴迁真的出事了。   经理一听说有血迹也凑了过来,忧心忡忡的表情显然是在担心又有命案发生。   见周悬没说话,其他两人也不好开口,死寂之下,两只被牵引绳拴在餐车上的阿拉斯加闹腾起来就格外显眼。   周悬回过头去,看着又扒门缝又挠门的狗子起身回到了308号房的门前。   “它们为什么只在这里撒野?”   这话其实是问他自己的。   詹临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油条,一时也没心情吃了,干脆盖上餐盒,用经理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手,“可能是馋早餐了?所以我刚刚才说让你分点培根给它们。”   周悬端起放在门前地上的餐盒在两只狗面前晃了一晃,它们短暂地被香味吸引了注意,但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门上。   看它们那么卖力地明示,这下周悬是不得不进去了。   他果断地敲了门,转头问经理:“住在这间房的是谁?”   经理把另一份早餐放到了其他房间门前,快步回来道:“是廖小姐。”   “廖容?你在吗,开下门,我有话跟你说。”   一连敲了半天,门里半点动静都没有。   周悬对经理道:“总房卡呢?”   “昨天就给你们了。”   周悬一拍脑门,想起昨天他查完其他住客的房间后就把房卡给了裴迁,那人现在下落不明,找人的难度更上一层。   经理见他这反应也慌了,“你没把房卡带在身上吗?”   “我带的是我自己房间的……”   周悬说着就把口袋里的房卡掏了出来,看到那黑色的卡面先愣了愣。   经理在入住时分发给他们这些住客的房卡都是金底银纹,上面印着艾瑟罗斯酒店的LOGO,还标注了房间号,而经理昨天交给他们的总房卡却是黑色的,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周悬没追究这张理应被裴迁带着的房卡为什么出现在自己身上,强烈的直觉撞击着他的神经,裴迁肯定是出事了,而且那人一定对现在的情况早有预料,所以提早做足了准备。   周悬跟经理确认过眼神,拿着总房卡在308号房的门锁上轻轻一刷。   电子锁发出“嘀”的一声提示,应声而开。   周悬隔着衣袖握住门把,轻轻推开门……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三人大为震惊,詹临发出了一声惊叫。   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308号房前厅的水晶吊灯上垂下了一根尼龙绳,下方毫无生气地挂着个人。   随着他们开门的动作,走廊里的风吹入房间内,带动那具身体缓缓飘荡。   在他们的方向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从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与怪异的打扮来看,那就是廖容不会有错。   看现场的状态,恐怕人已死去多时。   “你们就待在外面,不要进来。”   嘱咐过二人之后,周悬小心地走进了房间。   比起其他受害人的血腥死状,上吊这种死法隐秘又安静,既不引人注意,也不会有太大的场面,但恐怖程度却一点都不低。   周悬曾见过被毒贩绞死的受害人,无一不是因为无法呼吸而面目狰狞,在自然生理反应下面容发青发紫,眼球突出,眼中布满血丝,向外吐舌,更有甚者被勒毙时连舌骨都会断裂。   他预想到廖容的死状恐怕跟他见过的受害者不会相差太多,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走到近处却发现廖容那死灰的脸上非但没有痛苦的神情,反而合眼闭口,有些……安详?   如果是自己上吊,她真能控制死前的表情吗……?   知道廖容无力回天的周悬伸手确认了尸体的状态。   身体没有余温,开始出现尸僵了。   比起自杀,周悬的第一反应还是觉得廖容的状况更像是被人杀害后将尸体悬在了吊灯上。   现场的门窗紧锁,又是一间密室,难道凶手是通过错综复杂的密道在夜里潜入房间,杀死了毫无防备的廖容吗?   他正思索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喘息。   他以为是狗子不听话跑了进来,回头刚想阻止,却见沙发后面露出了一双腿。   他没想到在案发后还有人在这房间里,唯恐对方也被害,立刻冲过去查看情况,却发现倒在地上正费力起身的人是……   “……裴迁?!”   在冷地板上睡了半宿,感冒还没完全好的裴迁又发起了低烧,他捂着火辣辣作痛的喉咙,在周悬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因为剧烈的耳鸣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他用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问:“怎么回事……我在哪儿?”   周悬不知道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他只好先把裴迁从上到下检查了个遍,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老裴,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这到底什么情况?你别躲了,给我看看!”   他越是扒裴迁的衣服,裴迁就越是想躲。   被他无意中碰了伤口,裴迁吃痛倒吸凉气,周悬掀开他衬衫的袖口,发现他的手臂上青紫一片,一看就是受到了钝器的击打。   “你是被人打晕的?……不对,你头上没有伤口,那你是怎么晕在这里的?”   裴迁头晕目眩,用手撑着昏沉的头,“……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是哪儿?”   “廖容的房间。”   周悬欲言又止,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裴迁看到了那具悬在吊灯上的冰冷尸体,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   裴迁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这种困境没有慌乱,条理清晰地讲清了昨晚的情况。   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将颈侧的暗红色印迹展示给众人,“跟那个人交手后,我被他用□□击晕了,再醒来人就在这里了。”   他一动就觉得手臂钻心地疼,额上挂满汗珠。   周悬托住他的伤臂,对经理道:“可以帮忙叫下萧医生吗?裴哥可能伤到了骨头。”   经理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他用质疑的目光看着裴迁,直到周悬第二次催促才动身去找人。   詹临说出了他心里的顾虑:“我们都知道酒店房间里可能有密道,就算门窗锁死,房间也未必是密室,但……廖容死了,房间里刚好有个不清不楚的人在,我们很难不怀疑他。”   从裴迁的反应来看,周悬觉得他说谎的可能性不大,但一定也有隐瞒。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检查裴迁有没有受伤,至于廖容……   詹临试探着向房间里迈出一小步,“那个……要不要先把她放下来?一直吊在那里也太可怜了。”   他瞄着周悬反应,对方一投来制止的目光,他就收回了正悬空的腿。   “呃,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可以找其他人来帮忙。”   周悬一时竟分不清他这话是真心想帮忙还是隐晦的威胁。   好在这时经理带着萧始回来了,后者在睡衣外面胡乱披了件卫衣外套,进来的时候看到吊在灯上的尸体也是一愣。   他毕竟是专业法医,见了这场面也没慌,淡定地把裴迁扶回了房间。   经理欲言又止,周悬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不介意的话先进房间来,把门关上吧。”   听周悬沉声说了这话,经理和詹临对视一眼,搞不明白他想做什么,迟疑着不愿照做。   周悬提醒经理:“别忘了,你雇佣我们时可是承诺过会相信我们的。”   被戳到痛处,经理叹了口气,迈步走进房内。   詹临紧随其后,带上了房间的门。   周悬冷静道:“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詹临若有所思:“你是说裴迁在廖容房间吗?”   “是廖容被害这件事。”   提到“被害”一词,经理和詹临的反应截然不同。   前者似乎认定廖容之死跟裴迁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觉得他就是杀害廖容的凶手,而后者则是一副诧异的表情,就像觉得廖容是自杀的一样,刚好形成了对比。   詹临接下来的话证明周悬的猜测无误:“被害?真的是被害吗?”   周悬反问:“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自杀?”   “前几个人死的都很惨,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不说,现场的情况一看就是他杀,毕竟明媛不太可能是自己跳到餐桌上摔死的,陈岳也不可能捅了自己几十刀之后又藏起凶器,偏偏到廖容这儿变成了最像自杀的上吊,按照悬疑电影的套路,最合理的情况就是廖容杀害了他们之后畏罪自杀,说不定这里还能找到认罪的遗书之类的……”   周悬一言不发地搬了张椅子,踩在上面解开尼龙绳,在两人的帮助下把廖容的尸体放了下来。   如周悬所料,廖容被长发挡住的脖颈上并没有留下机械性窒息导致的勒痕和死前挣扎时留下的抓痕。   周悬断言道:“她不是被勒死的。”   廖容的尸体没有明显的外伤,口唇呈现出极不自然的黑紫色,左手无名指的美甲片剥落,露出了同样颜色发黑的本甲,中毒的可能性非常大。   詹临在旁小声念叨:“唉,谁会想杀死廖容呢?她是整天神神叨叨的不讨人喜欢,但应该也不至于烦到想杀死她吧……”   “她的死很可能和陈岳有关。”   周悬的目光在经理和詹临之间游移,说出了一个原本不打算太早公布出来的推测:“陈岳死后,廖容声称将在今晚说出凶手的身份,这很可能刺激了杀害陈岳的凶手。”   经理捏紧了背在身后的双手,“……她是想勒索凶手吗?”   “她可能只是装神弄鬼,想给自己打造一个能跟神鬼交流的神棍人设,也可能在陈岳出事前后,她真的注意到了隔壁房间的动静,知道凶手的身份并打算作些文章。不管是哪种情况,她的做法给她引来了杀身之祸,所以才会有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惨状。”   詹临有些后怕:“凶手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再不抓到他,难说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啊……”   经理苦笑:“凶手杀了人之后一定会关注现场的情况,如果他察觉到我们猜到这一步,很可能下一个被害人就是我们之中的哪位了……”   詹临慌了,“喂,我们有这么多人呢,别害怕一个藏在暗处的凶手啊,要是我们都被他团灭,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看向周悬:“你说说话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硬着头皮等凶手上门收割人头吗?”   “当然不是,所以我才需要你们配合保守这个秘密,暂时不要声张廖容已死这件事。”   周悬起身拍了拍詹临的肩膀,目光望向愁眉紧锁的经理,“如果没有意外,目前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们和裴哥、萧始五个人,还有凶手本人,如果有谁在无意间透露出他对这件事知情,那大概率就是凶手,所以……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想钓鱼?”   经理碍着跟周悬之间有合同约束,话不好说的太直白,但詹临就没这份担忧了:“你难道不觉得一直在现场的那位才是最可疑的吗?不能因为他是你的同伴就特别对待吧,这样我们是不是有理由怀疑你也是共犯?”   话糙理不糙,这也的确是周悬目前要解决的最棘手的难题。   面对两人的质疑,他咬着牙道:“我才是最想知道真相的人……我会给你们交代的,我保证。” 第36章   萧始从周悬手中接过裴迁后第一时间把他送回了房间, 把人扶到沙发坐下,小心地解着他衬衫的扣子。   “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迁皱着眉,用动作配合他脱去自己身上沾了些许灰尘的脏衣,“左臂很疼, 可能是骨裂。”   “嗯, 先别乱动, 让我看看。别的呢, 还有哪里不舒服?”   裴迁用还能动的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把眼镜摘了,躺下休息一……”   萧始说着就要伸手去帮他摘眼镜,裴迁警觉地往后一躲, 两人顿时觉得无比尴尬。   “……还是算了。”裴迁苦笑,“等下我肯定要被审问,不交代清楚昨晚的情况,他是不会让我合眼的。”   “嗯?你说周哥?”   萧始在裴迁那肿得像萝卜似的胳膊上敷了药膏, 绑上夹板,用绷带勒紧固定。   “他那人很好说话也很讲理的,不过你得保证说的是实话, 周哥脑子很灵光, 年纪轻轻就能进总队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二说过, 如果你在他信任你时用谎言敷衍他,他对你所有的信任都会崩盘,而且很难修复。我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才聚在这里, 我想, 你应该也没有隐瞒的理由吧?”   裴迁没有回应这话的主要原因是,他从旁人口中认识了一个与他自己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的周悬。   “好了, 手上的伤处理好了,接下来要注意静养,千万别乱动,骨折就麻烦了。要我扶你上床休息吗?还是说你打算就在这里等着周哥来问话?”   裴迁浅浅叹了口气,“麻烦帮我把睡衣拿来吧,我总不能就这样光着身子等他。”   碰巧这时周悬推门进来,只听到了这话的最后几个字,本就发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清楚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焦灼场面的裴迁无视了这一刻的尴尬,他还有更需要担心的事。   看着两人都默不作声,最坐不住的人竟成了萧始。   他瞄瞄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悬看着裴迁捆得像粽子的手,对萧始道:“交给我吧。”   萧始止言又欲:“……没问题吗?”   “我处理骨伤的经验也很丰富。”   “我不是指这个……算了,我先回避一下,你们……”萧始斟酌着措辞:“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吵架,有事就喊我,我去走廊给你们望风。”   两人这会儿的心思全在对方身上,无暇去想他的不当用词。   等萧始走了,站在裴迁对面的周悬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尤其是自己比对方高出的半个身位,就像在审问一样。   为了不让对方多想,他点开吊灯,想借柔和的灯光照亮自己的脸,让对方看清他并无恶意,真的是来帮对方解决问题的。   他拉近距离,坐在裴迁身前的茶几上,特意做出了相对悠闲的姿态,双手靠后撑着身子微微后仰,尽量表现得跟平时没有差别。   可在裴迁看来,头顶的灯光是为了给他压迫感,那亲密无间的距离是为了将他所有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反而更像审讯。   可是后仰的姿态和那不清不楚的眼神算什么……   勾引?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自视很有自制力的裴迁在想到这一点时,竟然不受控制地笑出声了。   周悬为了从他嘴里套话还真是牺牲不小啊……   另一边,为了不引起裴迁的应激反应,周悬顾虑着他身心两方面的压力,连句重话都没敢说,对方竟然用这样的态度回报他,换谁都忍不住炸毛。   他咬着牙,用膝盖一顶裴迁:“态度端正点!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裴迁轻咳一声,收敛了戏谑的态度,轻声道:“嗯,知道,那周警官打算怎么处理我这第一嫌疑人?”   周悬看着裴迁那副量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的表情,心里的火烧了起来,可就像对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自己确实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狠狠一脚踩在裴迁两腿之间,还好后者躲得快,才没让这一脚踩在自己身上。   他踏着沙发边缘,按捺着怒火,咬牙道:“裴迁,不管你跟外面那些人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我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   裴迁垂下眼帘,年轻人那炽热的目光太灼烈,让他难以直视。   “刚刚说的就是实话,抱歉,我给不出新的说法。”   他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东西,而那些细节对命案没有太大的影响,至少在他自己的斟酌里,这是现阶段他能给出的所有信息了。   “那就重新整理你的证词,提供更多有价值的情报给我。裴迁,我是你的队友,我在帮你!”   如果说裴迁听他前面的话还能无动于衷,这最后一句就像是触动了他心底某根绷紧的弦。   他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犹豫,可惜周悬没有看到被他掩藏在镜片反光后的情绪。   “周悬。”裴迁叹着气,似乎有些认命的意思,“那种情况下,你相信我没有杀她吗?”   周悬恍然明白,原来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深壑并不是源于自己对裴迁的质疑,而是裴迁对他的不信任。   他一时竟不知该埋怨对方的思想大有问题,还是愧疚自己在对方眼里不是个能信赖的好队友,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裴迁不愿对他开口。   事已至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了。   他绷着脸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守在门外的萧始说:“把狗放进来。”   正在逗狗的萧始一闪身,就让三只阿拉斯加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周悬关上门,回身盯着沙发上的裴迁。   后者让他盯得心里直发毛,碍于那点心虚和理亏又不好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周悬走到裴迁身边,趁对方手上有伤不好反应,一把将人拦腰抱起,放到了那张大得过分的床上。   裴迁没想到他会有这举动,不等他反应,腕上就是一凉。   周悬故技重施,飞快地从靴筒里掏出早就备在身上的手铐,将裴迁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拷在床头上。   后者见状便知自己是肯定跑不掉了,嘴上还刺激罪魁祸首:“你的职业病是真不轻,想留人就不能找点更温和的办法吗?”   “比如打断你的腿?”周悬的脸色依然阴沉得吓人,“我劝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你现在是杀害廖容的唯一嫌疑人,想要你命的人多的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是你唯一的选择。”   这倒是没说错,发生在城堡里的三起命案很像是连环杀人案,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保不准外面那些人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事。   就算周悬不说,裴迁也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可对方强硬地排除了他所有的选项,让他别无选择。   周悬轻车熟路地从裴迁脱下的外套里摸出微型耳机,塞进后者的耳朵里。   “先说好,在我原谅你之前不要主动跟我说话,没有需要就老实睡觉,有需要再喊人。”   临走了他还不忘拽过被子给裴迁盖上,顺手抓了抱枕往那人身上狠狠一扔,算是泄了火。   看着这小子怒气冲冲出门的背影,不知为何,一向不喜欢这种小孩子脾气的裴迁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小子比他想的更有趣,似乎跟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很相像。   ……是谁来着?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直到周悬走后许久,裴迁仍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思绪万千。   周悬好像触碰到了他封锁已久的禁区,那是很多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触碰的软肋。   裴迁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指腹触碰着自己滚烫的双眼。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真的很熟悉,就像一位曾经与他郑重告别,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生命里的——   故人……   等在房间外的萧始见周悬推门出来,先是往门缝里瞥了一眼,见那人迅速关上门,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多看的意思,小心地问道:“你们没吵架吧?”   周悬锁上房间的门,两手揣在卫衣口袋里,往楼上廖容的房间走去。   “架倒是没吵,可他也不打算跟我说更多,那副德行真是气死人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是去证明他的清白啊。”   周悬在廖容门前驻足,微微抬头,像是在宣告誓言:“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会相信他,就算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必须相信他。总之,我知道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也没有杀害廖容的动机,但我很难用这样的主观看法替他辩护,只有找到真凶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他刷卡解锁房间的门,重新回到现场。   萧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说周哥,别嫌我冒犯,这话我是一定要问的,你……咳咳,你有多了解裴哥这个人?”   周悬走到现场的吊灯下方,被他这话问得脚步一顿,“……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裴哥就是个合作过几次的普通同事,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做不到给他这种程度的信任。当然,我不是在挑拨你们的关系,也没有干扰你判断的意思,我知道你愿意信任他一定有你的理由,但……有句话,江二在来之前就托我转告你了,他说:不要相信任何人。”   周悬怔了怔,开始思索自己对裴迁的信任来源。   如果不是萧始提起,他都快忘记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天的人对他来说还是白纸一张,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名字以及那副好看的皮相之下藏着什么秘密,对那人的过去一无所知,他所有的信任都来自高局的交代。   但如果高局也不了解真正的裴迁呢?又或者高局是被对方高超的演技给骗了呢?   显然他跟裴迁之间缺少一次足够了解彼此的亲密交谈,可以说他此刻所有的信任都是盲目的。   可现在,除了硬着头皮相信那人,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周悬。”   被他忽略的耳机里传出了裴迁的声音,拨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听到对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说:“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   “关于我的事。我现在觉得让你一无所知地为我冲锋陷阵很不公平,如果你觉得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原本打算保密的内容。”   周悬依然冷着脸,但他必须承认,这一刻他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狂喜,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腔热忱的付出没有白费,又或许是因为裴迁主动向他迈出了第一步。   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却将这份激动表现在了行动上,再次仔仔细细把现场搜了个遍,也找到了一些此前没有发现的细节。   “萧始,你房间的地毯是铺在哪里的?”   萧始不明所以,“在床边两侧,那地毯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我都怕不小心弄脏了赔不起。”   “我和裴哥的房间还有昨天看到的陈岳房间也是一样,一般酒店同样规格的房间布置都大差不差,可你看,这个房间的地毯是铺在了壁炉前面。”   周悬半跪在地毯上,向壁炉内探出头,用手指一蹭内壁的石砖,   “是干净的,壁炉还没有使用过,里面有排烟结构,这不是装饰。”   “那就奇怪了,壁炉烧起来的时候难免会迸出火星,就算不怕烧坏了贵重的地毯也会有安全隐患,酒店应该不会这么布置吧?我的房间里也有壁炉,前面只摆着单人沙发和一张小桌,没有地毯,这个会不会是廖容自己挪过来的?”   身为行动派的周悬在萧始琢磨时,已经动手掀开了地毯。   事实证明,这块床边毯会出现在壁炉前方不无道理,因为地毯下方的地板上藏着一个秘密的入口。   这条通道的暗门甚至没有关严,留了一条明显的接缝。   周悬和萧始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了怪异感的来源,一眼便会意,默契地在房间里进行搜查。   客房里设有密道的事被曝光后,周悬记得当时人们的反应,大多惊讶又慌张,都害怕自己房间里也有一条隐秘的通道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当时廖容因为装神弄鬼跟其他人闹翻,独自一人回了房间,刚好避开了房间检查这一环节。   两人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没发现其他通道或隔层空间,萧始拍着手上的灰道:“一个房间应该布置一条密道就够了吧,找不到才是正常的。”   周悬回到地毯边上,隔着手套摸索地板缝隙,猛一用力,将地板压了下去。   那条显眼的接缝消失了,地板严丝合缝。   周悬敲着地板,中空的部分能听到发闷的回响,跟其他地方相比有着明显的差异。   “要下去看看吗?” 第37章   萧始摸着下巴分析:“找到密道通往哪个房间应该就能查到凶手的身份了, 但我不是很推荐,下面可能有很多我们预想不到的危险,万一击晕裴哥和杀害廖容的凶手还在下面埋伏,我们的处境会很被动。”   周悬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问萧始:“你觉得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是谁干的?”   萧始顿了顿, “呃, 首先排除凶手, 他行凶之后要是通过这条密道离开现场,根本做不到先进入密道,把暗门关闭之后再盖上一层地毯吧。”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 对上周悬的目光恍然大悟:“等等,这不就说明凶手不是通过这条密道离开的吗?”   “问题就在于,凶手是怎么离开的。”周悬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向外张望。   这个房间没有阳台, 窗子外面就是城堡之外的空地,此刻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看着城堡外墙的砖石结构, 周悬觉得就算是身手还不错的自己也做不到在没有任何脚踏位置的情况下跳到三五米外的其他房间, 哪怕窗子没有上锁, 这条路也不可行。   是和陈岳死亡现场一样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进密道看看下面的情况,或许困扰他们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开。   周悬说干就干, 撸起袖子撬开了藏有暗门的地板。   他把随身携带的狼眼手电咬在嘴里, 沿铁梯一路爬下去,进入了密道。   他还担心密道的路线太复杂, 走完全程可能要耗上几个小时,却在遇到的第一个岔路口看到了画在墙壁上的标记。   痕迹还很新,像是最近留下的。   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廖容的手笔,因为这种简易符号是十二行星的标志,太阳、月亮、水星的三个符号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排列,其中代表水星的符号后方打了个勾。   往下分支的三条岔路各自对应了一个标记,这应该是廖容防止迷路特意留下的记号。   周悬决定沿着对方做了差分的水星符号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按照这条路走出不远就出现了一条向上的楼梯,年久失修的铁扶手一碰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   路上他也没忘观察周边的痕迹,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他看到了一来一回两道脚印,看鞋印的形状,应该是廖容穿的那双坡跟皮鞋。   在楼梯尽头,周悬看到了一扇铁制的暗门,推开后便进入了一个开阔的黑暗空间。   他用手电照明,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反射的光点,定睛一看,这里布置着大大小小的展柜,被红丝绒衬在晶透玻璃墙内的是各式各样的珍品,像个小型博物馆。   看来这里就是经理口中用来存放拍卖品的禁区了。   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是刺激周悬的好奇心,他隐隐觉得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被聚集到这里的原因,还有几名受害者的死亡真相就藏在这些被遮掩的商品里。   他没有时间细看每件展品,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弄清廖容到这里做了什么。   整个楼层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地面遍布灰尘,留在上面的脚印被灯光一照显得格外清晰,能看到地上有好几排杂乱脚印通往展厅深处。   留下足迹的人是穿着袜子走动的,地面上还能看到脚趾的痕迹,应该是为了避免走动时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明显的响声。   周悬用手比量着脚印的长度,估摸有23公分,换算身高大概在1.55-1.6米左右。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人——廖容。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也就只有房间里的密道恰好通向这一层的她了。   她来到这里之后做了什么?   周悬顺着脚印还没走出多远,突然听到了黑暗中一声格外刺耳的“嘀——”声。   他以为是自己无意中触碰了安保设施,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很快意识到那是电梯抵达楼层的声音。   随即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内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展厅一隅。   周悬关闭手电筒,敏捷地躲到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藏在展柜后方。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来这儿,他都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那个方向就传来了一声“砰!”的响声和男人惊恐的尖叫。   周悬听出那是维迦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出去帮忙的意思。   比起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忙的人,还是隐藏自己的行踪更重要一点。   叫声持续了好一阵,其间传来了几声杂乱的闷响。   几分钟后,电梯门关了起来,整个楼层重归黑暗与死寂。   周悬在原地屏息坚持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呼吸声或是别的响动,这才小心地离开藏身处。   再次打开手电筒,环视一周,并无异样。   周悬循着那串可疑的脚印来到一扇紧锁的铁栏门前。   这扇门就横在电梯门前,其间的空隙只有不到二十公分,像一堵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高墙。   在他皱眉沉思时,耳机里沉默半天的裴迁试探着咳了几声。   “想说话?”   周悬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听话,让他沉默他就真的不出声了。   “……嗯。”   自知理亏,裴迁没了往日的硬气和气死人的态度,也算难得。   周悬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对他没什么耐心:“不是急事就别说,我还没消气。”   裴迁不吭声了,周悬对让他闭上嘴没有丝毫的愧疚感,还为自己终于不用面对这家伙松了口气。   周悬在展厅里打量一圈,见所有展品都在展柜里,而且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物品,便原路返回了。   回到廖容的房间,萧始问他:“周哥,有什么发现吗?”   周悬摇头,“你呢?”   萧始耸肩道:“恕我直言,我觉得在这样的密室里,凶手只可能是在房间里的人,所以要么是廖容自杀,要么就是……”   排除了廖容自杀的可能,果然嫌疑最大的还是裴迁。   费尽心思想证明他清白的周悬幽怨地看着萧始,后者强调:“你会错意了,我是想说裴哥也不太可能是凶手,你有仔细看过他的伤吗?”   周悬挽起袖子,在自己的左臂上比划,“他手臂上的瘀伤是两条平行的带状皮下出血,是竹打中空的表现,学名叫中空性挫伤,一般是棍棒击打导致的,裴哥伤在手臂外侧,尺骨骨裂,他是在格挡时被打伤的,在我看来,这种伤不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他遇袭这事应该是真的。”   周悬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他脖子上的电击伤更不用说,如果是他把自己电晕,那□□一定还留在现场,但这里找不到那样的东西,只能是被凶手带走了,结合这两点来看,他不会是凶手。”   周悬很满意对方给出的结论,又问对方:“萧始,上吊自杀最重要的是什么?”   “绳子?”   “还有呢。”   “呃……”   “是高度。”   周悬走到吊灯下方,他的头顶距离吊灯的最底端还有一米多的距离,以廖容这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不可能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情况下把自己吊上去。   “附近能触碰的范围内没有能用来垫脚的东西,最近的椅子在三米之外,床离得更远而且不够高,还有廖容那没有表现出机械性窒息状态的尸体,就是有人杀死她后伪造了一个自杀现场,嫁祸的目的太明显了,就算当时不清不楚在现场被发现的不是裴迁,是别的什么人,我也不会觉得这个人是凶手。”   萧始揉着发痛的眉心,“唉,这种时候要是江二在就好了,他对命案现场的东西一向很敏感,肯定会发现什么的。”   周悬靠在窗台边,两手环胸,愁眉紧锁。   他取下微型耳机,关闭麦克风,以免在另一边的裴迁听到自己接下来的话。   他对萧始说:“除了这个,我还很在意裴迁为什么会大半夜偷偷跑出来。”   萧始还没搭上他这话,忽然有人敲了门。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们都吓得不轻,总共知道廖容出事的就他们五个人,被周悬铐在床上的裴迁肯定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詹临和经理应该也不会到命案现场来找他们,那外面的人会是谁?   周悬猜测很可能是还不知道廖容出事的人,说不定会透露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悄悄凑到门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的人敲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回应便从门缝下方塞了一张便签进来,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廖小姐,我想跟你私下谈谈,方便的话随时可以来317房。”   周悬对萧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几分钟后,估摸外面的人已经走了,才长出一口气。   周悬拿着那张便签纸,“317房,这是谁的房间?”   “这个我知道,是尤琼。”萧始蹲了下来,仔细看着便签上的内容,“昨天陈岳的尸体被发现后她还庆幸自己的房间离得远呢。”   “这么说来,她也说过自己相信玄学,找廖容也很合理。”   “至少这可以证明她不知道廖容已经死了,不然也不会上门来找人。”   “她找廖容做什么?”   “可能……是问些有关玄学的东西?”   要说别人找廖容这位通灵师会有什么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在周悬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   两人正琢磨着不知怎么是好,忽听外面闹哄哄地吵的厉害,闻声下到一楼就见几个人围在电梯前,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   维迦一脸惊魂未定,面对旁人的询问也说不出话,一见周悬就指着他喊道:“他来了!”   周悬不明所以。   维迦气喘吁吁道:“我刚刚坐电梯上了六楼,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一个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我旁边,我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摸才发现人都硬了!赵溪之,就那个地质学家,他死了!!”   周悬赶忙上前,就见赵溪之冰冷僵硬地倒在地上,微微张开的双眼结膜浑浊,脸色微红,神情痛苦,脸上还有几道红色的印子,像过敏,又像受到了外力挤压。   他总算明白方才在六层为什么会听到维迦大喊大叫了,真像他说的那样,电梯门一开就有尸体倒了进来确实是堪比恐怖片的情节。   萧始检查过尸体后公布了真相:“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名词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   萧始科普道:“所谓的机械性窒息指的是机械性暴力作用导致的窒息,用绳索勒毙是很常见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方式,比如用手掐死,用枕头闷死,压迫胸腹等等,还有……”   他特意顿在了这里,周悬接上:“还有,蒙住口鼻,把人活活憋死。”   众人心下都是一惊。   萧始指出了赵溪之尸体上的种种表现,证明了周悬的猜测:“你们看,老赵的脸上有压痕和挣扎时蹭出的红痕,凶手应该是用针织物一类的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把他活活憋死的。”   赵溪之昨天在茶室被打伤,那之后就一直在房间里昏睡,陈岳的尸体被发现后,跟他同行的兰翌明曾用看护赵溪之的借口试图洗清自己的嫌疑,但当时神智不清的赵溪之根本不能提供他的不在场证明。   正是因为这一点,兰翌明才成了杀害陈岳的嫌疑人之一。   可现在,受了伤的赵溪之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六楼,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悬咬牙切齿:“兰翌明呢?”   尤琼支支吾吾道:“呃,房间里呢吧,我这就去叫人!”   不等说完,她就飞奔上了楼。   周悬甚至想好了兰翌明露面后要质问对方哪些问题,哪成想片刻后楼上就传来了尤琼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三楼,就见尤琼吓得跌坐在走廊里,指着某个房门大开的房间,说不出话。   周悬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血腥一片的客房时还是吓了一跳。   套房客厅里那面空置的白墙此刻已被鲜血染红,一个血淋淋的人被展开双臂钉在墙上,圆瞪着双眼,注视着门口的两人。   此人正是他们要找的兰翌明! 第38章   冷不丁看到这血腥的场面, 周悬也被吓了一跳。   当惨不忍睹的兰翌明转动眼珠,发出断断续续的凄惨呻吟,周悬意识到他还活着,立刻冲上前去试着将他救下来。   他的双手被钉得太深了, 粗长的铁钉贯穿他的掌心, 深深嵌进墙体, 没有工具很难把他放下来。   兰翌明的胸前插着一根削尖的木桩, 这是他的致命伤,在这种与世隔绝的荒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周悬心里清楚兰翌明恐怕已经没救了,但他还不能放弃希望。   他对门口的尤琼喊道:“去找萧始!”   尤琼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愣是在周悬喊到第三声时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动身去找人。   兰翌明惊恐又绝望地望着面前的周悬,俨然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哀求:“救……救……”   “别害怕,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你的伤不是特别严重,坚持一下, 医生很快就来了!”   周悬顾不上说这话会心虚, 找到一把锤子, 用锤头撬着兰翌明手掌上的钉子。   萧始提着医疗箱赶到时, 周悬正将血淋淋的兰翌明平放在地上。   自知无力回天的兰翌明双眼通红,眼里含着泪,死死抓住周悬的白色卫衣, 将他身上染得一片血污。   周悬曾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场面, 能理解人在将死时对死亡的畏惧和绝望。   他握着兰翌明的手,低声安慰:“别害怕, 我们都在这里,会尽全力救你的。”   萧始看到兰翌明的情况,就知道这人活不成了。   身为医者的职业道德让他无法放弃正垂死挣扎的伤员,他将凝血剂注射进兰翌明的血管,用手电筒一照,后者的瞳孔都发散了。   兰翌明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住周悬的衣袖,发出了临终的嘶吼:“赔!”   “赔?”   “裴!迁!!”   说完他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下去,头一歪,倒在地上再无声息,抓紧周悬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下去。   周悬的喘息越来越急促,看着兰翌明瞪大双眼,满脸不甘的死状,用沾着血的手缓缓合上了他的双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这半天内竟连续死了三人,这座恐怖的酒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兰翌明在死前会喊出裴迁的名字?那人是知道什么隐情吗?还是说,他就是杀害兰翌明的凶手?   不,不可能的,兰翌明才刚咽气,按照现场的出血量,这致命伤应该是在2-3小时前造成的,那个时候裴迁已经被他铐在房间里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杀人?   抱着一丝侥幸,周悬连手上的血都来不及清理,就急着回房去确认裴迁此刻的情况。   只要他能证明这是连环杀人案,只要裴迁在这桩命案里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他就能洗脱裴迁的嫌疑!   他冲出门时发现经理正一脸阴沉地站在外面,说:“我听到了,兰先生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喊那个人的名字。”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被我锁在房间里,不可能出来的!”   经理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示意周悬带路,他想亲眼确认裴迁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被锁在房间里根本不可能出来杀人。   周悬对□□的质量很有信心,他相信裴迁不可能逃脱,但不知为何,他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萧始在他身后道:“周哥,现场有我守着,你回去看看吧,这是证明他清白的最好办法。”   周悬别无选择,硬着头皮带经理回房,刷卡开门。   他可以确定房门绝对没有被撬的可能,可当房门打开时,他的心还是凉透了。   裴迁不在房间里。   那理应铐住裴迁的手铐此刻正挂在床头上,而应该在这里的人却不知所踪。   经理面对这凄凉的景象,淡淡道:“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所有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便转头走了。   周悬没有阻止他的余地,面对空落落的房间,他的心也仿佛坠到了谷底,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抽离走了。   ……是信任。   周悬很清楚,是因为他对裴迁的信任被践踏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怒火冲上眉心,好在他并不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越是激动,他的大脑就越是清醒。   他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缓缓走到卫生间,脱下身上染了血的卫衣,打开水龙头清洗双手。   他在手上打了绵密的泡沫,仔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最让他困扰的不是疑窦丛生的三起命案,而是裴迁到底是怎么从他的手铐里逃走的?   他擦干双手,回到床边,仔细观察手铐的状态。   结实的□□,其中一只镯子的外缘还有磕碰过的痕迹,锁孔没有被撬的痕迹,这就是他今天给裴迁扣上的手铐不会有错。   他对自己的技巧很有信心,还特意确认过手铐箍得足够紧,绝对没有可能让他逃掉的。   难道裴迁偷到了钥匙?   周悬一摸口袋,手铐的钥匙明明还在他身上。   难道是裴迁提前复制了他的钥匙?   一时间,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在脑海里乱飞,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管裴迁是怎么解下手铐的,他总要想办法离开这房间,出口无非就是门窗和密道。   房间的窗外是个大平台,以周悬的身手,跨过栏杆跳到隔壁房间的阳台不是问题,但对于身体虚弱还有一只手受伤的裴迁来说就没那么容易了。   虚弱可能是装出来的,但骨伤是货真价实的,周悬反复评估还是觉得裴迁很难完成这高难度的动作。   况且平台的积雪上没有留下足迹,裴迁要是没长出翅膀就不可能从这里不留痕迹地离开。   至于密道,周悬觉得以裴迁的智商应该不会蠢到在受伤的情况下走进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环境里。   所以他大概率是走了门。   周悬回到门口,望着走廊天花板上安装的监控器,摄像头正对着他的房间门,黑洞洞的镜头反射着寒光,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如果酒店没有为了省电而关闭监控系统,不论是几起命案还是裴迁的失踪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   周悬叹了口气,随着他呵气的动作,一根狗毛被吹到了他面前。   他鼓颊一吹,突然想起和裴迁一起被关进房间的三只阿拉斯加好像也不见了,放眼一看,房间里能藏下三个大家伙的地方也就只有床底了。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床边,蹲下身子往下面一看,身体顿时一僵。   刚好这时萧始凑到门口:“周哥,经理把人都叫到楼下大厅了,他想让你好好解释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你鬼鬼祟祟地干嘛呢?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吗?”   半截身子探进床底的周悬爬了出来,给他展示自己满手的狗毛,“在找狗。”   萧始看着他那赤着上身的模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记得穿上衣服再出去见人啊。”   周悬随便掏了件深色连帽卫衣套上,做好了面对众人怒火的准备。   他现在倒是没了方才的无措和焦急,关于最在意的事,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下到一楼大厅,气氛是意料之中的凝重。   赵溪之的尸体还横在电梯前,被经理扯来的桌布盖住了。   幸存者们围坐在沙发上,既不敢跟其他人坐得太近,贪图那点可怜的安全感也不想离得太远。   让周悬意外的是,一向站着服务他们的经理此刻也坐在沙发上,反倒是没有被预留座位的他格格不入。   就好像他成了被审问的目标一样。   在场的人神态反应各异,有哈欠连天,强打精神的戚孝,有情绪紧绷,瑟瑟发抖的尤琼,还有好像事不关己,正慢慢给众人斟茶的苏野。   旁人都怕被害,不敢轻易接触入口的东西,只有苏野满不在乎,细品着茶味。   维迦收敛了他那一向不恭的态度,现在跟他起过冲突的人都死了,他还是最先发现赵溪之尸体的人,按动机判断,他也有杀人的嫌疑,就算人们的注意力暂时都聚焦在不知所踪的裴迁身上,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詹临不停地搓着两手,表现得相当不安,也难怪,刚见过兰翌明惨死的现场,受到刺激应该很难缓过来。   王业小心地瞥着众人的反应,神色有些僵硬,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另一边,程绝和林景坐在一起,后者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坐也坐不稳,隔不了多久就会歪倒,程绝总要拉他一把,后来干脆让他仰靠在沙发上。   林景的反应很不对劲,他呼吸紊乱,眼神迷离,脸色苍白,像是沉疴多年。   萧始一见他就问:“他乱吃什么药了吗?怎么看着像是中毒了?”   程绝摇头:“我从今早起床一直陪他到现在,他除了经理送来的早餐之外没吃任何东西。”   经理急着澄清:“我绝不可能在餐食里下毒。”   程绝又道:“嗯,我知道,我跟他吃了一样的东西,如果是吃的有问题,我也应该有反应才对。”   萧始坐到林景身边,探着他额头的温度,“他是什么时候出现这些反应的?”   “从昨晚就不是很舒服,这会儿越来越严重了。”   “那怎么不叫我去看看?”   程绝摇头,眼神闪躲,“阿媛的事让他受了刺激,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不想接触陌生人。”   “这样不行,我先带他回房休息吧。”   萧始扶着林景先行回房,留下了满心担忧的程绝留在大厅。   周悬将林景的症状尽收眼底,他很清楚,这种反应就是药物中毒,而且导致对方中毒的正是自己现在追查的——“寒鸦”。   可他暂时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任务。   好在林景只是轻度的药物过敏反应,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接下来几个小时会有点难熬罢了。   终于让他抓住线索了……   “周先生!”   经理一声低喝唤回了周悬的思绪,看对方的态度,应该是叫了几遍都不见他有反应才急了。   戚孝的态度不冷不热,“你也该给我们解释了,关于那三个人的死,你有什么头绪吗?”   经理压着火:“我雇佣你们是为了抓出凶手,趁早结束发生在酒店的惨案,不让更多人受害,可你们非但没有阻止命案继续发生,甚至还监守自盗!你怎么解释?”   尤琼看着维迦道:“老实说,我觉得你也很可疑。我听说你是坐电梯去了六楼,然后就带回了姓赵的地理学家的尸体,六楼是酒店明令禁止住客去的楼层,你为什么会去那里?难不成你早就知道那里有具尸体?”   维迦百口莫辩:“我……我确实是跟赵溪之他们有过不愉快,但谁会因为这点口角摩擦就杀人啊!”   周悬问维迦:“你为什么会到六楼去?”   对方叹气:“鬼迷心窍了啊……坐电梯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能不能上六楼看看,要是能的话就不用费尽心思猜list上都有什么内容了,没想到一按还真能去,但去了之后就发现……早知道那里有具尸体,我说什么都不能去啊!”   “这种情节也经常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詹临用手一下下拍着大腿,低声道:“为了隐藏某些证据,凶手会伪装成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维迦急了:“喂!你跟谁一伙的!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你别害我啊!”   詹临赔笑:“开玩笑的,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啊,你看着好像大大咧咧,其实胆子很小,我才不信你有胆子杀人。”   周悬清了清嗓子:“你们还记得兰翌明曾提到过一个不在我们之中的嫌疑人吗?”   苏野喝茶的动作一顿,“你是说,那个从没露过面的护林员?”   尤琼驳道:“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存不存在,为什么要拿他说事?”   “如果他存在,最可能藏身的地点就在我们不被允许进入的禁区,不是吗?”   说话时,周悬的目光定在了经理身上。 第39章   经理的脸色忽青忽白, 没搭周悬的话。   “我觉得兰翌明不会无缘无故抛出这条线索,有必要搜查酒店里是否真的藏着陌生人,同时我们也有权知道六楼禁止住客进入的原因,经理, 你觉得呢?”   周悬这一手祸水东引巧妙地把矛头转移到了经理身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经理要是再拒绝真会引起众怒。   更何况把人们召集过来的明明是他, 如果他自己先表现出心虚, 更容易让人多心。   众人死盯着经理,只等他点头。   他们之中也曾有人动过偷偷到禁区查看的心思,却因各种原因没有实践,在庆幸没有像赵溪之一样被害, 也没有像维迦一样被怀疑的同时,自然也希望再趁机捞些好处,能到六楼一探究竟就最好了。   事到如今,经理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六层暂时存放着拍卖品, 老板交代过,在拍卖会开始前不能让任何人接触到商品。”   王业尴尬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不要紧吗?”   经理摇头:“六层的安保设施很完善, 只要判定异常, 设备就会自动释放高压电, 我也想提醒各位, 千万不要随意到六层,酒店不对任何因违规引起的意外负责。”   维迦小声叹了口气:“唉,那个斯文男也失踪了, 我们的第三位拍卖师也寄了, 拍卖会还能进行吗?”   戚孝泼他的冷水:“放心,就算能正常进行, 这些东西的起拍价也一定会让你搭上底裤,反正你也只是来看看的,现在已经如愿了不是吗?”   “能捡漏的话,谁想白白错过到嘴的鸭子呢?”   尤琼轻轻一笑:“这里会有人让别人白白占便宜吗?不过最强的竞争对手兰先生退出了竞拍,或许拍卖的难度的确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友好。”   谈到拍卖,人们的眼神都变了,难得一点愉快的氛围也荡然无存。   只有程绝的心思不在这里,一心担忧着房间里被萧始照看的林景。   经理搓着双手,显得有些慌张:“六层早就锁了,电梯的按键也屏蔽了功能,就算按了也不该有反应,电梯根本就不能通到六层,为什么赵先生和唐先生能进去?”   周悬当场实验,六层的电梯按键的确是能按的,也能通往六楼,电梯门开后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扇铁栅门,按照维迦的说法,发现尸体时,赵溪之就夹在两扇门中间的空隙里。   詹临直皱眉头,“空间那么窄,很难容下一个人吧,他是怎么进去的?”   “这个很简单,赵溪之搭乘电梯来到六楼,进到这段空隙时,身后的电梯门就关上了,因为空间太狭窄,他被挤在中间动弹不得,也做不到转身去按电梯按钮,就这样被困住了,无法脱身。”   经理神色僵硬:“就算他能转身按到电梯也没用的,因为这里是住客止步的禁区,工作人员又是通过逃生通道进入楼层的,所以这一层的电梯按钮没有通电。”   “怪不得……”   周悬总结道:“总之,或许是自愿,也或许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胁迫,赵溪之来到这一层,还被困在了这里,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时他动弹不得,谁都可以趁人之危杀死他。”   这个时候他还不好透露自己曾经通过廖容房间里的密道到过六层的事,不想因此受到其他人的怀疑,所以没有说出他查到廖容曾到过现场这件事。   他自己也打着小算盘,如果能让经理亲自打开六层的门,解开暗藏的玄机就再好不过了。   维迦一脸苦相,他真怕找不到凶手,自己这个跟被害人发生过争执的局外人也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对自己惹是生非的行为追悔莫及。   王业小声道:“比起乱猜凶手是谁,现在更重要的是要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入六楼的,酒店里是不是还有我们还没发现的通道,这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安全?”   众人看向经理,等着他给个说法,毕竟声称六楼被锁的人是他,而现在赵溪之的尸体又出现在了那里,他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   经理也是焦头烂额,“我不知道为什么电梯通往了六层,之前六层的电梯按键灯都是灭的,这一点各位应该都看到过的,不管赵先生还是唐先生应该都不能通过电梯上到六层,赵先生更不该死在那个夹缝里……”   周悬作证道:“确实,我记得刚到酒店的时候,电梯的六层按键没有亮灯,按下也没有反应。不过屏蔽按键的处理方法一般是切断按键电路,操作并不难,稍微有点电工知识就能重连。”   “是谁做了这种事……”   程绝瞥着维迦,一鸣惊人:“我觉得最先发现尸体的人很可疑,你说赵溪之是在六楼,可发现他的人只有你一个,没有其他人能帮你作证,实际上只有你自己知道是在哪里发现他的,我们也不知道这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   维迦欲哭无泪:“拜托,我跟他只是起过口角,拌了几句嘴而已,我真不至于费这么大的力气杀了他们三个人啊!”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对、对啊,赵溪之的死肯定和陈岳还有兰翌明有关,照你这个说法,那两个人的尸体也应该是我发现的才合理啊。”   而事实是陈岳的尸体由周悬和裴迁,以及包括詹临、经理在内的众人一起发现的,兰翌明的第一发现者则是尤琼。   维迦强调:“如果发现尸体就要被当作凶手怀疑,那你们每个人都不清白吧!”   尤琼小声嘟囔:“我们可没像你这么可疑啊,你别乱说……”   周悬觉得维迦是凶手的可能性并不大,如果他是凶手,在把赵溪之的尸体带走时,他完全没必要在空旷无人的六层电梯里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除非他知道那里有人。   况且赵溪之的脸上、手臂上都有微红色且有规则的痕迹,那和六层铁门的栅栏形状一致,充分证明了赵溪之死前在六层那两道门之间的缝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完全排除维迦的杀人嫌疑,但他确实不能算是唯一的嫌疑人。   再这么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被认为是凶手,为了不让这群人窝里斗,周悬再次使出了缓兵之计。   “我觉得兰翌明口中的那位护林员的确可能在暗处窥视着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他动手杀人的可能,在案情明朗以前,我们先不要随意怀疑别人,还是以保证各自的安全为主。”   “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尤琼头也不抬,态度傲慢,“你的同伴也很有嫌疑,现在还下落不明,我很怀疑你的立场。”   周悬回敬礼貌的微笑:“要真说这个,各位恐怕也算不上清白吧。”   神色各异的人们都不说话,暗地里观察着别人的反应,谁也不想先暴露秘密。   “你们每个人都是为了拍卖会上的展品来的,但从我们入住时经理分发拍卖品list这个行为和刚才提到六层的反应来看,你们事先也不知道拍卖会上会出现什么商品,那么我大胆假设,你们的目的可能并不完全相同。”   看着这些人的脸色变了又变,不敢与自己有任何眼神交流,周悬笑道:“看来猜中了。”   “别说我们,你自己的目的就单纯吗!”维迦被戳中了痛处,气得直跳脚,“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出现在这里的你难道就是清白的吗?别开玩笑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我?我当然是清白的。”   周悬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早就想好了该给自己编造怎样的理由才能让自己和裴迁的到场变得合理。   他理直气壮道:“我受到住客之中的某个人的委托来这里调查一些事,目前还不能公开具体委托内容,只能透露这件事与你们每个人都有关系。”   这话半真半假,委托这回事并不存在,但其他都是真话。   至于细节,周悬也想好了,真的要追究委托人是谁,他大可以说是兰翌明,反正现在兰翌明本人和他的两名同伴都已经被害,死无对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谎言,居然有人接了茬。   人群之中有个人缓缓开口,压低的声音在死寂的楼层里显得格外清晰:“……是我,委托了他们两个人。”   此话一出,倒轮到周悬发懵了。   这个人竟是一直以来都跟他没什么交流,也很少被他注意到的——王业!   王业也很紧张,鼻尖上还挂着汗珠,面颊微微颤动,低着头,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我可以保证,他和他的搭档没有杀人的动机,他和那个姓裴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周悬眨巴眨巴眼睛,没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打出这一套连招。   詹临反驳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廖容死的时候房间里就躺着裴迁那么个大活人,门窗都是上锁的,外面的人不可能进去,凶手只可能是他,凭你一张嘴就想洗脱他的嫌疑还是太勉强了吧?”   尤琼撅着嘴道:“我不相信裴迁,也不相信你,你们的鬼话我都不想听。”   终于有了给裴迁正名的机会,周悬借着这个机会强调:“裴迁确实不是杀害廖容的凶手,或者该说,他不是唯一的嫌疑人。”   经理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当时所有的注意都在现场是大门紧锁的密室和被击晕的裴迁就在房间里这两点上,理所当然地先入为主,认为裴迁是杀人凶手,却忽略了密室是怎么形成的。”   当时也在现场的詹临在这一点上很有话语权,“因为那个房间的窗户很难进出,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凶手唯一可能走的出口就是门,所以……”   “所以门锁着,你就认为是裴迁从门内锁上了门,制造出了密室?”   “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吧。”   周悬叹了口气,转头去问经理:“客房的门只能通过房间内侧上锁吗?”   “当然不是。”经理相当肯定地回答,“房间内外都可以上锁,区别是内侧上锁不需要房卡,只需要拨动锁闩开关,而外侧需要房卡才能上锁。”   “两种上锁方法都可以在门外通过刷卡解锁吗?”   “是的,但内侧如果加装了防盗链,门就算打开也只能开一条缝隙。”   “现场没有用防盗链上锁,这一点暂时不考虑。综上所述,房门的内外两侧都可以上锁,并不是只有廖容尸体被发现时跟她共处一室的裴迁能锁门,而另一个最关键的细节也因为裴迁的在场被忽略了,那就是——”   周悬深吸一口气,在人们的注视下,说出了那个重点:“廖容的房卡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换言之,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进出现场,藏起廖容的房卡。”   气氛陷入沉寂。   片刻后,程绝拍手笑道:“真是精彩的推理啊,成功把矛盾转移到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我必须承认你的口才不错,但是周侦探,现在下落不明的人是裴迁,可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吗?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思维陷阱,只有裴迁不知所踪才能坐实他的杀人嫌疑,反过来也一样,只要这起连环杀人案中有任何一件谋杀案发生时,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都会成为他脱罪的证据,正因如此,凶手才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放走他。”   “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洗脱裴迁的嫌疑吗?”戚孝睨着周悬,语气很是不满:“他是你的朋友,你想帮他是无可厚非,但你也得考虑我们其他人的处境啊,跟一个可能是杀人犯的人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处,他现在还不知所踪,根本没人能保证我们的安全,现在除了把他找出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詹临笑了笑:“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   他直视着周悬,强调道:“对你我来说都是这样。”   周悬疑惑:“怎么说?”   “对我来说,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真凶一定会千方百计让他背锅,再想办法弄死他,只要凶手专心追杀他,应该就不会波及到我。就算裴迁真是凶手,我也已经对他有防备心了,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逃跑,绝对不会让他碰到我一根手指。” 第40章   其他人并不完全赞同詹临的话, 但也觉得他说的有一丝道理。   这几起命案中还有很多让人不解的细节没有揭露,周悬指明赵溪之之死的真相并不足以让人们认定裴迁不是凶手,只是暂时将矛盾转移了。   程绝叹气道:“林景的状态不是很好,我现在只想带他尽快离开这里, 到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 阿媛出事后有很多事都需要处理, 我们也没有太多精力去跟凶手周旋, 如果可以,我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经理就打断了他:“如果你是想说离开这里的话,恐怕不行, 山麓的缆车需要酒店和鸦寂村两个方向同时通电才能开启。另一边的山路被大雪封住,唯一通往山下的吊桥也断了,短时间内我们恐怕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就不能想办法联系村民求他们让我们离开吗?山上死了这么多人,再继续留在这里, 我们都会有生命危险的!”   面对程绝的怒火,经理冷静地回答:“通往山外的公路也被雪封了,就算下山也只能被困在村子里, 那里的医疗条件甚至卫生条件都比酒店要差, 你确定想回去吗?”   这也是最严峻的问题, 比起被窝里可能出现老鼠的彩钢房, 更多人还是愿意睡在酒店干净柔软的床铺上。   “请再忍耐一下吧。”经理劝道,“拍卖会结束后,酒店就不再约束各位的行为了, 到时你们想留下或是离开都不受限制, 只需要等到明天而已。”   尤琼插道:“等等,第三位拍卖师现在失踪了, 拍卖会还能正常举行吗?”   代表酒店方面的经理不能违背拍卖会主办方定下的规则,他选择了沉默。   人们的目光在经理和周悬之间来回打量,前者有权变更规则,而后者则可能掌握着第三位拍卖师裴迁的重要线索。   见经理好半天没说话,周悬叹了口气,“如果在拍卖会开始前还没有找到裴迁,我来做这个拍卖师,怎么样?”   众人瞄着经理的脸色,见他没有提出异议,都松了口气。   发生了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命案,众人也都没了吃饭的心思,一些人回了房,而另一些觉得组团行动比落单更安全的人决定留下来打牌消磨时间。   周悬暂时不想面对这些人,随口找了个借口回房。   在二楼楼梯间时,王业忽然叫住了他。   他以为对方会谈起刚刚他们随口编的瞎话,却没想到对方只是看着他,许久之后挤出了一句意料之外的问题:“我能相信你,把命交在你手里吗?”   “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周悬遗憾道,“如果我有保护别人的本事,他们也就不会死了。”   王业对他苦笑,眼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随后转身下了楼。   周悬心底对这个人还有很多疑问和顾虑,但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加快脚步回房,反手锁上门,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床边垂下的被角钻进床底,把里面窝成一团的三只毛茸茸推到了一边。   黑暗深处传来了一声虚弱的抱怨:“……很冷。”   周悬瞪着眼睛,看着瑟缩在床底的角落,捧着伤臂小憩,一脸憔悴的裴迁,“冷为什么不在床上好好躺着?你就得在这种鬼地方才有安全感是吗?”   裴迁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瞄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拜托,我要是不藏起来,下一具被发现的尸体可能就是我了。”   被迫藏在床底的裴迁一身落魄,左臂昨晚被打裂了骨头,刚刚为了摆脱手铐的桎梏,又不得不让右手腕和大拇指脱臼,现在两只手都无法动弹。   看到他这副倒霉样,周悬无奈地朝他伸出手,将人抱出了黑黢黢的床底。   “我说你啊,觉得有危险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声呢?让别人知道了会以为我在虐待你。”   周悬掸了掸裴迁头顶的狗毛,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数落这人。   看着那人可怜兮兮垂下的右手,他暧昧地拉住那人,捏着他肿胀的手腕,缓慢地帮他活动着关节。   裴迁移开目光,心虚道:“我跟你说过的。”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了?”   “在耳机里,我问过你想不想听我说话的。”   “我当时在气头上肯定不想啊!我都提前交代了,有重要的事直接说,你这人怎么话只听一半呢!”   周悬越说越气,下手的力道也重了,趁着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跟自己掰扯谁对谁错上,猛地将对方错位的关节复了位。   裴迁猝不及防,没忍住闷哼一声,幽怨地盯着周悬,长长叹了口气。   “你惹我不高兴,我现在也报了仇,这事就到这里,算两清了,行吧?”周悬没好气地问。   裴迁疼得额上都是冷汗,说话也喘着粗气:“你怎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哎,少说我嗷,总算我们两个有没有扯平的人是你自己。”   周悬在裴迁大腿上拍了一下,转身去拿萧始白天放在茶几上的药箱,摆弄着药布和绷带帮裴迁固定伤腕,完全是习惯性的动作,他根本没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多暧昧。   裴迁也算刚刚死里逃生,没有余力计较他这些举动,对此只报以一声叹息。   周悬一言不发给裴迁包扎好手腕,终于腾出空来瞥了一眼那人的表情。   看到对方那憔悴又倒霉的样子,他又好笑又心疼。   好笑是因为像裴迁这样的精英男确实很少给人看他笑话的机会,心疼当然也是真情实感的,毕竟裴迁是个细皮嫩肉的办公室干部,跟他这习惯了风吹日晒枪林弹雨的粗人不一样。   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周悬有种发自内心的愧疚,如果他能更早一点察觉到裴迁的反常,是不是对方就不会受伤,也不必背上杀人的嫌疑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道:“行了,现在我消气了,有话你可以直说了。”   “周悬。”   裴迁唤了他一声,因为没戴眼镜,很难看清周遭的景象,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看人的眼神有哪里奇怪,干脆扭头看向窗外雾蒙蒙的远山。   天色阴沉,又有一场大雪将至。   “我想先问你。”   “哈?应该是我先问你才对吧!算了,你问。”   “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这话不清不楚,周悬挤眉弄眼,“怀疑什么,怀疑你有没有杀廖容吗?”   裴迁沉默不语,让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滴水不漏,周悬分辨不出自己有没有猜中对方问话的用意。   “有吗?”裴迁追问。   “这还用问,肯定没有啊!不然我干嘛要想尽办法证明你的清白?”   周悬漫不经心地说出了最戳人心窝子的话:“你是我的队友,我当然要信你,我要是都不信你,还有谁会相信你?”   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一句话让裴迁深有感触。   他哽了一下,周悬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被他含住的那句话迟迟没有说出口。   周悬有些期待,他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他走进对方内心的机会,又怕对方说出什么不中听,会浇灭他一腔热情的混账话。   他半威胁似的眯着眼睛:“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裴迁无奈道:“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到底有多差?”   “反正不太好。”   不管怎么说,目移的裴迁还是对他说了声:“谢谢。在这件事上,我们是不能两清的。”   “好了,忏悔做的差不多了,你也该说实话了吧。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有事瞒着我非要单独行动了,你发现了什么总归是可以告诉我的吧?”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觉得太多人一起行动反而不安全,容易被发现。”   周悬敷衍道:“好好好,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   “我会深夜出去的原因和廖容相同,我还没有破解出list的隐藏信息,也想知道拍卖会的藏品有什么秘密。”   裴迁垂着眼帘,声音很轻:“之前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在三层的走廊里发现那里不止我一个人就暂时藏了起来,错误地预判了对方的行动,一出来就被对方击晕,再醒来时就在廖容死亡的现场了,只不过我隐瞒了一些细节。”   周悬“嗯哼”一声。   “□□是个比较关键的凶器,只要得手,它就能在一瞬间让人失去意识和行动能力,比刀枪棍棒有效率的多,冷兵器往往需要有力的身手和对人身体结构的了解才能做到一击有效控制,□□却刚好相反。”   裴迁顿了顿,沉声道出了重点:“换言之,就算是一个身材娇小,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体力有限的女性甚至小孩子,也能把我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放倒。”   “身强力壮这词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周悬无力吐槽,不过对方这话的重点是在“女性”一词上,“你觉得是廖容或者尤琼袭击了你?”   不管怎么说,肯定不会是在裴迁遇袭时已经丧命的明媛干的。   裴迁抬起他被打伤的左臂,指着他瘀伤的部位说:“我原以为敢在黑暗中袭击我的一定会是个身手不错又有力气的高大男人,所以猜到到对方手里有武器的时候下意识抬手护住了头,但手臂受击的位置和角度不对。”   他站起身,端出了当时的防御姿态,让周悬通过伤口的方向来反推凶器的位置。   周悬目测着用手比划了个高度,“凶手的身高大概有这么高,呃,感觉跟廖容差不多啊……”   这时候他又有些自我怀疑,现在裴迁跟他说的话能全部相信吗?   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裴迁都应该是他最后怀疑的人才对。   “我有一个猜测,但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裴迁沉思道:“廖容不是单独行动,她至少应该有一个同伙跟她夜里一起行动,昨天晚上她就是在跟同伙会合的路上遇到了我,为了不让我影响她的计划,所以袭击了我之后把我转移到了她的房间里。”   “确实有可能,没接受过训练的人很难移动超过自己体重的东西,她要是想挪动没有意识的你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裴迁听到周悬用“东西”一词称呼自己皱了皱眉,“我离开房间大概是晚上零点刚过,还没来得及调查其他楼层就被击晕了,而廖容的死亡时间推测在今天早上,如果赵溪之真是廖容杀的,廖容的死亡时间就可以缩小范围了。”   “萧始推测廖容的死亡时间在早上六点左右,这个时间应该是准确的,赵溪之是在凌晨四点左右,这中间的两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看周悬那副苦思冥想的浮夸表情,裴迁叹了口气,“你真要扮猪吃虎吗?”   周悬继续装傻,“说什么呢?”   “你一直用自己的专业不是刑侦,处理刑案不专业的借口搪塞别人,但你能混到省厅总队就不可能只有这点本事。”   “‘混’这个字也太伤人了吧。”   “‘东西’也一样。”   周悬心道这人真是本性难改,就算两人的关系破了冰,他还是一样的爱记仇。   周少没好气道:“可能我是关系户呢,全靠投胎了个好家世才能吃这口官饷。”   “关系户会需要亲自深入敌后潜伏吗?”裴迁眸光一凛,正色道:“我很清楚在龙潭虎穴里挣扎求生是多危险的事,你能全身而退必然有你的长处,绝对不止于此。”   周悬承认,他的确是带着点赌气的心思,因为不满裴迁空降来做他的领导,事事都要被人压一头,还得听人指挥,所以摆烂躺平,全指望被对方带飞,也想看看这位领导到底能C到什么程度。   这种心态自然是不对的,被对方提醒后,他也觉得自己确实举动欠妥,尴尬地揉了揉额发,模棱两可地支吾道:“……嗯。”   “之前发生的事都只是预热,接下来你得端正态度了。”   “唉,知道了知道了。我怀疑杀害廖容的凶手是尤琼,但我没有证据。”   “理由呢?” 第41章   “在廖容死后, 我们还没有公开她死讯的时候,尤琼到廖容的房间偷偷塞了张纸条,意思大概是有事想谈,希望对方能到她的317房去。”   “这不是证明她对廖容的死不知情, 可以证明她的清白吗?”   周悬摇头:“不, 太刻意了, 这反倒让我怀疑她。如果说这张纸条的出现只是让我觉得她有些可疑, 那纸条上的细节就是让我确信她与廖容的死有关了,你先看看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当时的纸条交给裴迁。   后者伸出手,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周悬会意, 从床头柜上拿了眼镜帮忙架在裴迁的鼻梁上。   那人对光看着纸上的痕迹,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如此……纸上有尖锐的指甲刮痕,尤琼是名装裱师,平时接触的都是容易破损的画布和宣纸之类的易损品, 留长指甲很不方便,会影响她的工作。”   “嗯,我记得明媛也做了美甲, 但因为她是个画家, 平时也要干活, 所以指甲留得不长, 甲型是偏圆的,不会造成这样细小的刮痕,我们这些人里, 留着尖长指甲的就只有廖容。”   “所以你觉得这张纸条是廖容写的?”   “不, 上面的字迹跟尤琼在酒店入住登记簿上签的字是一样的,可以确定写这张字条的人是尤琼没错, 应该是后来纸条落到了廖容手里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裴迁与他对视着,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周悬认真道:“我觉得可能存在两种情况,第一,尤琼在事发前写了这张字条,并与廖容私下见了面,两人针对某些事达成了共识并打算合作,第二,两人在合作的情况下对其他人有所图谋,于是尤琼写下了字条,由廖容转交出去。”   “不管是哪种情况,最后这张字条还是回到了尤琼手里,她在廖容死后将纸条塞回了她的房间,以此来伪造她对廖容之死并不知情的假象。”   周悬双臂环胸,盘起一条腿坐在床边,点头道:“我觉得是这样的,但还有几个细节没想通,为什么尤琼会重复使用这张几经转手的字条呢?上面的字迹本就属于她,她完全可以再写一张新的吧。还有,廖容是占卜师,尤琼是装裱师,这两人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啊,她们能合作什么呢?”   裴迁纠正:“廖容是通灵师。”   “都一样嘛,反正就是跟神神鬼鬼打交道的,我看尤琼这人可能比较信这方面,所以可能是因为这个才跟廖容有了交集?”   这就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了。   裴迁调整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仰靠在抱枕上,抬眼看着天花板,“我倒觉得未必。”   “怎么说?”   “假如你是一个笃信玄学的人,在遇到廖容这样特殊职业的人时会有什么反应?”   “呃,这年头搞封建迷信的人不多了,真碰上这种小众职业应该会简单交流一下,或者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方便以后求人吧?”   “但你记得在鸦寂村的晚宴上,廖容介绍自己的职业时,尤琼是什么反应吗?”   周悬眨了眨眼,回想那时的情况,龇牙咧嘴道:“记不清了,我那时候被灌了几杯,脑子不大清醒。”   裴迁舔了舔嘴唇,“那时,除了兰翌明之外的外来人都表现出了鄙夷,包括尤琼,这也是她对玄学嗤之以鼻的表现。”   这种带有主观印象的目击证词很难作为呈堂证供,但并不影响他们大胆的推测。   周悬思索道:“所以尤琼其实是不信鬼神的?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她从来没公开帮廖容说过话,在陈岳死前也没表现过自己相信玄学,就连陈岳死后,廖容第一次装神弄鬼的时候,她还因为反感廖容的反常举动退了好远。”   “那真的是单纯因为她不相信廖容的演技,或者反感吗。”   裴迁微微抬头,灯光映着他的镜片,有那么一瞬间,周悬没有看到他的眼神。   “理解成她意识到廖容是在无声地威胁她,受到了震慑似乎也能说得通。”   周悬怔了一下,快速地眨动着眼睛,“你是说……尤琼是杀害陈岳的凶手?廖容因为掌握了证据,当着所有人的面威胁了她,而她为了不让自己杀人的秘密被公开,就把廖容叫到自己的房间,跟她达成了合作,又找机会杀死了她吗?”   周悬当然不能顺着裴迁的思路说到底,他干笑道:“我们现在这些推理都没有证据,纯靠想象可不能给人定罪。”   裴迁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认真地望着周悬,“如果是我的证词,你会相信吗?”   只要周悬还相信裴迁,他就不会怀疑对方证词的真实性。   他在裴迁眼中没有读到戏谑,相信对方接下来的话绝对严肃。   裴迁缓缓道:“你走后,我猜到杀害廖容的凶手可能会想杀我灭口,挣脱手铐之后想藏起来,但贸然出去可能撞上其他人不说,还可能正中凶手下怀,所以干脆藏到了床底。跟我料想的一样,凶手果然来了,用房卡刷开门后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简单翻找确认我不在房间后就迅速离开了,她应该也很害怕被人看到。”   “凶手来过我们的房间?”   这下周悬不得不怀疑酒店的万能房卡不止他手里这一张了。   这样一来,陈岳和廖容被害案的密室,还有刚抵达酒店当天晚上他们的房间就被人入侵过这两点也就能得到除了“密道”之外的合理解释了。   还有一点让周悬很在意:“凶手进来过就没发现你藏在床底吗?”   “这就要感谢它们了。”裴迁的手从床边垂了下去,揉了揉卧在周悬脚边的狗子们,“它们的体型足够大,能把我严严实实挡在后面,我也得庆幸凶手没有绕到另一边,不然在我双手都不方便的情况下跟她碰个正着可真是麻烦了。”   “那,你能确认凶手就是尤琼吗?”   “凶手,穿了一双高跟鞋。”裴迁的回答很有技巧。   他详细描述道:“是一双女式皮制短靴,方头粗跟,鞋头上有水钻配饰,是很新潮的款式。”   “当时还活着的女性也就只有尤琼了吧,你这说法也太严谨了点。”   裴桥好笑地看着他:“谁说只有女性会穿高跟鞋呢?”   周悬的表情一言难尽,“说到高跟鞋,最先想到的果然还是尤琼吧,但我还有些事情没想通,这是起连环杀人案,尤琼要怎么杀死明媛实现高空抛尸,又要怎么捅陈岳几十刀呢?……等等,你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怀疑凶手是个女装大佬吧?”   “明媛的致命伤是脑后的一处钝击伤,但在她摔下二楼平台前人就已经死了,所以现场没有留下太多血迹,这也是发生在酒店的第一起命案。”   “这个倒是很正常,在这之前你和赵溪之也都被酒瓶打过头,出现其他受害者我一点都不意外。要不是陈岳死了,他一定是我怀疑的头号嫌疑人。”   说着周悬的思绪又开始乱飞:“该不会陈岳的确是打伤你们的凶手,有人为了报仇泄恨才……”   看到裴迁用那无奈又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周悬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小媳妇受委屈的表情,只好举双手投降,“好好好,我不乱说了。”   不管陈岳是不是被自己曾经打伤的人杀死,赵溪之和明媛都已死,最容易被怀疑的还是裴迁。   无意之中,周悬又把嫌疑引到了自己最信任的队友身上。   “我倒是能猜到凶手在杀害陈岳后是通过什么办法藏起了身上的血迹。”   裴迁的目光移到桌边的矿泉水瓶,周悬抿了抿嘴,拿过瓶子拧开瓶盖,送到那人嘴边喂他喝了一口。   他的服务不算太周到,一不注意就用力过猛,水珠顺着裴迁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帮人擦了。   “哎呀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喝点水还流一身啊。”   裴迁:“……”   “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陈岳身中几十刀,正常情况下,身体遇刺后一定会喷溅出大量的血液,我们发现陈岳的尸体时他才刚断气不久,也就表示凶手在杀完人后没有太长时间清理身上的血迹,但在众人聚集到现场门前时,他们都还穿着晚餐时的衣物,没有谁的身上留有明显的血迹。”   “这说明凶手是早有预谋,不是一时冲动杀人,在动手前就想好了退路。”   “但具体要怎样防止血液喷溅到身上呢?”   “呃,准备一件雨衣?或者一模一样的衣服,事后只要把血衣藏起来就好了。”   “这样会留下证据,一旦这件雨衣被找到,警方就会顺藤摸瓜查出凶手的身份。”   裴迁轻轻搓着指尖,周悬这才注意到在他被绷带缠住的手里拿着他那枚渡鸦吊坠。   “这个办法听起来有些离谱,但却是最可能的情况。”裴迁神情凝重,“我觉得,凶手在行凶时,很可能没穿衣服。”   周悬好似在大冷的天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如果杀人时没穿衣服,喷溅在身上的血迹只要简单冲洗就能抹去痕迹,事后再穿上衣服来到人前,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就可以隐藏在众多潜在的嫌疑人中了。”   周悬眼角直抽抽,“我不否认你这个说法的可行性,实践起来肯定不容易吧?如果凶手是穿着衣服去找陈岳的,中途在他房间里脱衣服的行为也太奇怪了吧?反过来说要是去找他的时候就没穿衣服,陈岳真的会给一个裸奔的变态开门吗?”   以前周悬跟着扫黄大队出外勤的时候没少见过癖好小众的怪人,但那些玩法对周悬来说都太玄幻,他根本理解不了。   “不管凶手去陈岳的房间时有没有穿衣服,他离开的时候恐怕是没穿的。”   “他……呃,就不怕被别人看见?”   要是把别人当成情趣的一环就太过分了……   “我想,可能的确被人看到了,不然廖容也不会抓住把柄来威胁凶手。”   光是想想那场面,周悬都觉得难以接受。   “照你这个说法,好像只有尤琼符合条件啊,能在陈岳面前宽衣解带,两人要么是亲密关系,要么是即将变成亲密关系,当时很接近明媛的死亡时间,甚至很可能她已经死了,廖容又跟我们一起在餐厅里,只有尤琼有机会吧。”   既然提到是亲密关系,周悬暂时就没打算把男性也列入怀疑范围。   裴迁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说到底,这些命案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只要我们的人没有危险,我就不是很在乎到底是谁杀了人。”   有点冷血还不近人情,但这也是实话,在裴迁看来他的任务高于一切。   对周悬来说恰恰相反,他坚持的信条一直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裴迁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跟周悬争执,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我最在意的明媛被害案是我最没有头绪的一起案子,我想不出她会因为什么原因被人杀害,又以那么极端残忍的方式抛尸。”   周悬本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裴迁,但看对方推理到这个程度,再不公布他已知的细节就说不过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咳!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林景出现了‘寒鸦’中毒的症状,我打算……”   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他们的对话被迫中断。   周悬喝道:“谁?!”   他拽过被子把裴迁蒙了起来,走到门边去谨慎地把门打开一丝缝隙。   山里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没有窗子的走廊比房间里还要黑,又没有点灯照明,周悬疑惑地探身出去,就见一道鬼火向他靠近过来。   他吓了一跳,还好及时看到了火光下方的餐车和推车的那双手。   “怎么不开灯啊,吓人。”   经理将餐盒递给周悬,“抱歉,看天气怕是今晚还会有一场大雪,这种情况下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物资都得省着点用。我刚刚征得了其他客人的同意,接下来将只供应午晚两餐,用来发电的燃油也是能省则省,每天将只给客房供应两小时的电和热水,其余时间只能委屈你们用这个了。”   经理从餐车下方取出两支蜡烛递给周悬。   “开玩笑吧,今晚这雪下来又要降温,不给供电会冻死人的。”   “晚点我会将木柴送到各个房间,客房里的壁炉可以用于取暖,请放心。”   经理不多话,推着车走去了下一间房。 第42章   周悬关上门, 因为断电的原因,房间里光线很差,温度也很低,他便拿了外套盖在从被子里探出头的裴迁身上。   “刚说到哪儿了?”   “林景有‘寒鸦’中毒的症状。”   “嗯, 对, 我打算去他的房间看看, 只有他出现了中毒症状证明药品一定是在只有他能接触到的地方。”   周悬打开经理送来的餐盒, 发现只有一份番茄肉酱意面,为了节省口粮,分发给他们这些住客的餐量也减少了。   而且对方显然没打算考虑理论上不知所踪的裴迁,想到他们两个大男人只能靠一盒意面挨到明天中午, 他心里叹气,身体却很诚实地把意面卷在叉子上,忍着口水送到裴迁面前。   本来裴迁都做好了要靠带来的速食度过难关的准备,他怎么也没想到周悬会把第一口热腾腾的晚餐分给他。   他有些难以置信, “需要我帮你试毒吗?”   “我们的对手应该没蠢到要在食物里下毒的地步,我也没坏到需要牺牲你的地步。”   对他半开玩笑间表现出的不信任,周悬倒是没生气, 只是有些无奈, “我说老裴, 你以前到底生活在什么环境里才会这么没安全感啊。”   他在卧底潜伏期间身边没有任何能相信的人, 那时他也养成了质疑一切的习惯,后来回归社会,他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重新适应来自旁人的善意和温暖。   他觉得裴迁是个在文明社会生活很久的人, 不该有这样的抗拒情绪才对。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怀疑他的目的, 裴迁吃下那口意面,垂眸道:“开个玩笑, 别当真。”   光线太昏暗,周悬没能看清那人藏在眼底的神情。   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迅速点燃蜡烛,可惜裴迁早就掩饰好了他的脆弱,再也回不到方才那一刻了。   真可惜,周悬还觉得那是他离裴迁最近的一次   “现在林景身体状况很差,应该很难让他本人和程绝离开房间,我们没机会调查他的房间吧。”周悬岔开了话题。   “这个不用担心,林景和程绝本就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们要调查的应该是明媛的房间。”   周悬表情扭曲:“什么情况?那两个人刚到村子的时候说什么都不住在一起,怎么现在能接受对方了?”   说着他又给裴迁喂了一口。   他觉得那人的表情怪得很难形容,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在介意他们共用了餐具。   “你能不能别总在意这种细节,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嫌弃的。”   周悬不给裴迁反驳的机会,一口接着一口,把意面都喂给了他,吃完还不忘抽张纸巾擦擦那人的嘴。   “好了,我要出门了,你好好看家。”   “等等,我也……”   “怎么,你也想一起?你受伤了不好到处走动吧。”   “受伤的是手不是腿,我可以走。”   裴迁拿捏住了周悬的弱点,刻意装出一副虚弱又可怜的模样:“你放我一个人在房间,如果凶手再来灭我的口,恐怕我逃不掉的。”   想想裴迁说的也有道理,周悬虽不情愿,但面对一个拿着万能房卡,随时可以出入他们房间的凶手,把受了伤的裴迁独自留下确实不安全。   他带着裴迁抛头露面要是遇上什么人确实不好解释,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权衡一番,他还是带上了裴迁,小心地嘱咐对方:“老实点,不准再有什么小动作了,不然就把你铐在我身上。”   裴迁幽幽道:“这是不符合规定的。”   “你违规的事也没少干,少威胁我。”   两人上到三楼,周悬用总房卡刷开了明媛房间的门。   巧的是他们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黑暗的走廊里一片死寂,想到这座城堡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还怪瘆人的。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周悬拿出手机照明,在房间里四处查看。   裴迁看到门口的地毯上掉落了一些浅色的碎屑,径直走到卧室,用灯光照着床头上方空置的墙壁,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悬凑过来问:“怎么了?”   “我们房间的床上挂着一幅装饰画,陈岳和廖容房间的布置也是一样的,这应该是酒店的标准配置。”   “可能是吧,怎么了?”   “这个房间的画不见了,墙上还留着钉子和日晒的印子,那里原本应该挂着一副画的。”   毕竟自己房间的画也被人动过手脚,联想到二者之间的共同点,周悬也觉得这是个值得关注的细节。   “如果是酒店出于什么原因摘掉了这个房间的画,应该再换一副挂上遮丑才对,将钉子和印痕暴露在外面应该是住客的手笔。”   周悬俯身往床下一看,从下面拉出一幅空置的画框,外框和玻璃板都分离开来,一看就是匆忙间藏起来的,里面的画布也不知所踪。   “画……画?”   周悬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好像两枚完美契合的碎片只缺一滴粘合剂。   裴迁转身朝客厅的壁炉走去,将手伸进炉内。   房间的壁炉是使用过的,里面还留着一些没烧尽的木炭。   周悬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里面摸索,“你要找什么?你手上有伤不方便,我来就行了。”   正说着,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感受到对方指尖微凉的温度,周悬只觉自己的脸像烧起来了似的。   怪事了,青春期摸到女孩子的手他心里都没像现在这样打鼓,这是怎么了?   裴迁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迅速躲开了他的爪子。   “找到了。”   “……啊?”   裴迁从壁炉里扒出了一张还没烧完的画布,铺开来只剩两个巴掌大小的一角,上面的颜料也被熏黑了。   周悬想看看这东西还有没有修复的价值,刚伸手就被裴迁拦住了,“别碰,林景大概是因为吸入了画被火烤加热后散发出的气体才会中毒。”   周悬戴上随身携带的手套,用灯光照着焦黑一片的画布,蹭了蹭上面的乌黑痕迹。   这些污渍很顽固,不用特殊方法很难清理,周悬没那个时间等着结果,干脆剥离了最表层的颜料,露出了下面蓝绿色的一片。   他知道这是什么,立刻放下画布,拉着裴迁退了好远。   “靠!把东西藏在画里,可真有创意啊!”   裴迁却若有所思,“我好像见过那幅……”   “你当然见过,那上面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就是我们正在找的东西啊。”   “不,我是指那幅画本身,你见过梵高的《盛开的杏花》吗?”   周悬挤眉弄眼,“我是个糙人,不怎么懂艺术,说到梵高我也就知道什么星空啊,向日葵啊这种特别有名的。”   裴迁提醒:“拿上东西,先撤。”   周悬把烧焦的画布一叠,拉着裴迁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这时,门锁却发出了“叮”的一声解锁音。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一时也不知该藏哪,只能把裴迁一起推进卧室。   裴迁关了灯光,以免被外面的人看到,但他们自己失去了光源也开始晕头转向,比起手忙脚乱找到衣柜的位置,两人再别别扭扭地挤进去,周悬的求生本能更先一步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他抓住裴迁,不由分说把人拽到床边,一把将人塞进床底,紧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裴迁:“……”   今天在床底熬了大半天,裴迁还有些PTSD,周悬的做法难免让他紧张。   “放心,这次有我在,管他是谁都伤不到你。”   话音未落,周悬就被迫住了口,他听到了进门的脚步声。   起初那脚步缓慢又犹豫,像是在观察房间里有没有人,灯光扫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这人便着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   这鬼鬼祟祟的架势可不像是房间的主人。   听着对方在客厅里活动的声音,周悬意识到如果不阻止他,对方迟早会发现他们的。   而现在,裴迁正与他肩抵着肩紧贴在一起,他甚至能听到那人因为紧张而加快,还夹杂一丝微颤的呼吸声。   他想做个噤声的动作,暗示对方不要干涉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想起这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他索性摸索着捏住裴迁的下巴,让他把脸转向自己,将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   裴迁:“…………”   周悬看不到他的反应,全当他默认了,悄悄从床底下摸到了个类似罐子的物件,朝卧室外扔了过去。   东西砸在厚实的地毯上,不至于摔破,还发出了一声闷响。   果然还在东翻西找的人受了惊,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连门都忘了锁。   吓退了一个让他们陷入被动的威胁是好事,周悬却有些遗憾于没能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然这次目击或许会成为他们抓出凶手的关键契机。   他伸手把还在床底的裴迁拉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就被人捂住了。   他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刚刚的举动不爽才想小小的报复一下,还在心里觉得幼稚,但裴迁却将他拉到卧室虚掩的门边,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阿景房间的钥匙?”   是程绝,这质问的口气应该是发现了潜入者。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开了口,声音暴露了她的身份:“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条密道,一路走下来就到了这个房间,抱歉打扰了。”   目前唯一一位还活着的女性,也就只有尤琼了。   程绝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双手抱胸歪着身子靠在墙边,没有就此放过尤琼的意思。   尤琼被抓了个正着,周悬顿觉不妙,这样下去她搞不好会供出房间里有其他人的事来转移重点,那他和裴迁想不暴露都难。   裴迁按下惴惴不安的他,示意他不要着急。   就在程绝和尤琼僵持不下时,走廊的另一端又亮起了摇曳的暖光。   詹临端着烛台上楼,恰好看到这一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绝心里对尤琼有怀疑,但他也清楚在这里光凭目击证词很难坐实尤琼做过什么,况且如果她真的是杀过人的凶手,刺激到她反而对自己不利。   他是个聪明人,清楚这件事还是到此为止对他们所有人都好,于是对詹临道:“没什么,你呢?”   “我想找戚孝聊聊,客房断了电,内线电话用不了,我只能上来找人了。”   “好吧,如果你们都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程绝锁上了明媛房间的门,扭头走了。   其余两人的话音被房门阻隔,没说几句就各自离开了。   周悬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至少这可以说明尤琼的确有一张总房卡吧。”   裴迁托着受伤的手臂,俯身踉跄了一步,贴着房门听着外面的动静,估摸着没人了才将门悄悄推开一条缝隙,趁机跟周悬一起回了房。   两人回房第一件事就是点起蜡烛,仔细观察那张没有烧尽的残破画布。   裴迁简单用清洁液调了种溶剂,用棉签沾着清理画布表面的焦痕。   周悬觉得这东西能恢复的希望渺茫,没想到还真让裴迁清理出了一大片损坏不是很严重的部分。   那人从房间的柜架上取下一本画册,翻了几页递给他。   这会儿后者正因为怕他加重伤势而主动帮他清理画布的其他位置,被他看到了显得有些尴尬,别别扭扭道:“你弄得太慢了,还是我来吧。”   “这部分足够了,你看看这个。”   周悬接过画册,展开的书页上印着一幅蓝绿底色,画风小清新的花树局部。   他手里这张残破的画布颜色被破坏的很严重,却能隐约看出花瓣和树枝的轮廓,刚好能和完整的画作左上角重合。   “这就是梵高创作的《盛开的杏花》,你手里的那幅是仿品,而且仿造技术高超,是能以假乱真的程度,这幅画的作者一定画功了得。”   周悬思考着,觉得裴迁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抛出这个线索的。   “你是想说,明媛?”   裴迁坐下来整理思绪,说出了他的推测:“这件事可能要从第一件命案开始说起。” 第43章   “你是指方澜吗?死者的特征跟方澜一致, 姑且就认为他是方澜吧。”周悬说道。   “鸦寂村的彩钢房被人动过手脚才导致明媛落单,一个人住在了现场的房间里这事我们是知道的,能做到这件事的不可能是后来才到村子里的林景、兰翌明一行人,后来的其他人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那除了村民之外, 唯一能动手脚的人就是提前抵达村子的外来人。”   周悬拧着眉头, “听你这个说法, 最有嫌疑的好像是我们,就算我们四个人中真有谁想做这种事也要提前找到一窝大胖老鼠,基本不可能,那我盲猜一个方澜, 只有他的来路不清不楚,而且他作为拍卖师的身份特殊,是可能提前抵达酒店,再搭乘雪橇悄悄来到村里的。”   这一点却没有实际证据。   要不是三只狗子傻过头, 或许还可以通过死者遗物的味道判断它们是否与死者相熟,可它们刚见周悬和裴迁的第一面就能跟他们闹成一团,显然没什么心机, 很难从三只不会说话的小家伙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我也是这样想的, 既然动手脚的人是想让明媛落单, 就一定有这么做的目的, 事实上唯一一个从这件事里获利的就是得到机会在夜里潜入明媛房间的死者方澜了。”   周悬用一种怀疑的表情看着他,“你相信明媛那番完全不知道房间里有人潜入的证词吗?”   “不相信。”裴迁笃定道,“但这不代表她就一定是杀害方澜的凶手。”   这个跟大多数人相反的思路让周悬觉得有趣, 他挑眉等着周悬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最在意的是方澜为什么偷偷潜入明媛的房间, 至于其他人在意的死因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悬念,就是‘寒鸦’中毒。”   周悬不得不怀疑, 裴迁能如此肯定地给出结论会不会是想误导自己?   他心里再次冒出了那个困扰他的疑问——裴迁,真的是清白的吗?   当然,这一次的疑问并不是关于裴迁是否跟发生在身边的几起命案有关,而是怀疑裴迁与“寒鸦”的关系,甚至是对警方的忠诚度。   周悬自认为他作为追查“寒鸦”的一线人员,对目标的了解不说全面,至少也对八成以上的警方情报知情,而裴迁是技术人员,在此之前的履历和资料一片空白,周悬可以直言他对裴迁的信任完全是来自高局,可万一老高马失前蹄,看走了眼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迁面对周悬的怀疑表现得很坦然,“我答应过会告诉你的事一定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跟你说,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眼下的任务。”   不能否认这是缓兵之计的可能,一番纠结,周悬还是决定相信上级,也相信裴迁。   “……你继续说。”   “方澜身上有长期摄入‘寒鸦’的痕迹,既可能是慢性中毒,也可能是在死前摄入了致死量的‘寒鸦’。在现场,他能接触到的就只有明媛的随身物品,如果‘寒鸦’可以伪装成什么出现在明媛身边并不违和的东西,还能保留其特征,让寻找它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觉得会是什么?”   周悬的目光从画册移到了画布上,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颜料?”   “寒鸦”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它根据纯度而呈现出的不同色泽了。   裴迁拿出了他从林景的房间捡到,还藏了一路的东西。   那是一盒没有标签的颜料罐,通体是透明的玻璃,里面的颜料呈现出一种近似于冰淇淋的淡绿色。   “这是一种高级灰颜料,是颜料生产厂商预调的非原色颜料,一般是还在学习绘画的学生为了节省调色的时间使用,而专业的画家大多会使用原色调和出需要的颜色,通常不会购买这类特殊颜色。”   “那这罐颜料出现在明媛这个专业画家身边就很不正常啊,而且这颜色还跟‘寒鸦’很接近……”   周悬顿了一下,思索道:“嘶……我记得电视里那些画家用的都是铝管装的,玻璃罐的颜料怎么看起来这么高级?”   “市面上的大部分颜料确实是用铝管包装的,这样颜料不容易和空气接触,变质就比较慢,这种广口玻璃罐的密封性不如铝管,一般人不会把颜料放在这样的罐子里。”   “这答案还不简单吗,因为它根本就不是颜料啊,只有化学药品才会装在玻璃容器里。”   周悬接过玻璃罐,作势要拧开盖子。   看着裴迁眉头一皱,他按着那人的手说:“哎,是不是以为我要开盖?我又不是外行,多虑了吧。”   裴迁默默翻着白眼,“幼稚。”   “彼此彼此,你总要跟我两清的样子才是像极了小学生。我说老裴,根据你的经验来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罐子装的很满,根本看不出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质地,周悬这话纯粹是为了试探裴迁。   裴迁没上他的当,低头看着自己淤血的手背,“反正不会是‘寒鸦’。”   周悬“啧”了一声,“没意思。”   “‘寒鸦’这种药物不论形态,往往色泽越偏蓝就代表纯度越高,这罐如果真是‘寒鸦’,它的纯度恐怕在50%以上,那它就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剂量。”   根据他们已知的情报来看,“寒鸦”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的存量都很有限,他不相信这么大的剂量会出现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   周悬叹了口气:“查了‘寒鸦’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纯品。”   “那是当然的。”   裴迁的态度没有变化,但周悬却觉得他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如果你知道‘寒鸦’的制作方法,就会明白这种东西的纯品是无法复制,也不能再生的。”   他看向玻璃罐时,神情中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   他的刻意掩饰让周悬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却反而因此意识到他跟“寒鸦”的关系,甚至渊源都不简单。   “我说老裴,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打算跟我交个底吗?这让兄弟很难为你两肋插刀啊。”   周悬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靠在沙发扶手上,借此凑近裴迁,等着他的回答,其实心里急得要命。   那人淡淡道:“还不是时候,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眉目。”   缓兵之计。   周悬确信,这就是缓兵之计。   对方不愿意说,自己又不能把人吊起来逼问,也就只能憋着。   “好吧,那就回到案子,方澜会给彩钢房动手脚,设计让明媛落单,大概就是为了得到这罐‘颜料’,并且他早就知道了明媛会先到鸦寂村过夜,也知道她身上带着这东西,啧……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我觉得明媛对此并不知情,换作是你的话,带着这样危险又昂贵的东西会怎么办?”   周悬想也不想地答道:“那我肯定恨不得随身携带保险箱啊,最好把我和它一起关进去。”   “而且你一路上都会特别小心,至少不会刻意吸引别人的注意,让人意识到你带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周悬附和:“确实。但明媛却是一到村子就抱怨条件不好,又是跟人吵架,又是要求换房间的,惹眼得很,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这样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用逆向思维误导我们的可能吧。”   “话是这么说,但从她后来的表现可以看出她确实对此并不知情,不然你也不会在她房间的床下发现被乱放的这个,不是吗。”   裴迁一指茶几上的玻璃罐。   这就涉及到周悬最熟悉的套路了,“所以,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人运了毒?”   “‘我需要你帮我画一幅画,但必须使用我指定的颜料,价格好说。’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很自然吧。”   裴迁逻辑自洽,让周悬很难不冒出可能幕后黑手就是他的奇异猜想。   “我觉得明媛并不知情,但她在死前一定意识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简单,所以她才会拆了房间里的装饰画,还藏起了这罐内容物不明的‘颜料’。”   “如果是我,发现自己被人套路了肯定会第一时间找人理论,嘶……那岂不是说明,利用她的人就在这间酒店吗?”   同时还有一件困扰周悬的事,他发现自己的推理越来越不注重证据了,纯粹是主观猜测。   裴迁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幽幽道:“觉得自己被我影响了?我只是喜欢编故事罢了。”   “……你更适合去当作家。”   “如果要我主观臆测,我会认为利用明媛运送‘颜料’的人就在我们这些外来人中,明媛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做了错事后拒绝与对方合作,而对方怕明媛影响到他的计划,于是斩草除根。”   “凶手明明可以像处理其他命案一样,偷偷把尸体藏起来,还可以影响死亡时间的推断,让自己脱罪,为什么要用那么极端的方式抛尸呢?”   “两种可能,震慑,或者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当时周悬亲自检查过现场和明媛被抛下的二层平台,可以确定没有什么机关或者巧妙的设计能达到让尸体定时下坠还不留下血迹的效果,所以这个不在场证明显然不是给凶手自己的。   “你想说,凶手为了不让我们怀疑到除他之外的某个人身上,宁可暴露自己也要保护一个可能跟命案关系不大的人吗?感觉说不通啊,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就算不能完全排除他们之中有些人可能彼此认识或者在此之前就有交集的可能,但要说能为其他人做到这种地步,我感觉还是太扯了。”   裴迁长吁一口气,从他那一脸倦容可以看出,他有些累了。   周悬还不想放过他,今晚不把这几起命案盘个明白,他是不会放过裴迁的。   “直说我的猜测,明媛是被陈岳杀害的。”   周悬连眨几下眼睛,思忖裴迁这话的意思。   “怀疑他的理由很简单,第一,明媛不会无缘无故收下不熟悉的人给的颜料,陈岳是林景朋友的朋友,有这层关系在,提出让她用指定颜料画画的要求就显得没那么奇怪了;第二,在明媛的尸体被抛下二层时他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第三,能实现抛尸的凶手一定是个力气足够大的人。当然,满足这三点条件的人有好几个,陈岳只是其中之一,我没有实际证据证明他的嫌疑,如果不是在明媛死后他也立刻丧了命,我还不会这么快怀疑到他身上。”   听到这里,周悬觉得他的推理有点意思,追问道:“嗯,然后呢?”   “而陈岳,是被尤琼杀死的。在明媛的尸体被陈岳抛下楼后,他去见了陈岳并在□□的情况下杀死了对方,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冲洗掉身上的血迹,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却被廖容目击到,还受到了对方的要挟。”   这个猜测确实能说得通,在明媛死后到陈岳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里,尤琼没有不在场证明。   而明媛被抛下楼时,廖容就在餐厅里,她当时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二楼平台上的情况,同时她的房间就在陈岳隔壁,在他们为命案忙得焦头烂额到处查证的时候,距离陈岳死亡现场只有一墙之隔的廖容很可能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目击到了凶手犯案的过程。   但这个推理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也是周悬不能轻信的原因。   裴迁继续道:“如果只是被威胁,尤琼根本就没有必要杀人,暂时稳住廖容的方法有很多种,只要给的好处足够多,让她暂时闭嘴的问题不大,但尤琼还是在酒店房间可能有密道存在这件事公开后杀死了廖容,证明他有不得不杀死对方的理由,而且很可能是为了保守某个比杀害陈岳还要严重的秘密。”   “陈岳,尤琼……”   周悬仔细思索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系列的线索随之浮现在脑海。   私生子……高跟鞋……还有裴迁此前那严谨的说法!   他难以置信道:“你怀疑尤琼是男的,而且就是陈岳的私生子?!”   裴迁一脸平静地说着惊天动地的话:“我甚至觉得尤琼这个身份跟我们见到的那个人不匹配。” 第44章   如果尤琼, 或者该说假扮尤琼的这个人是陈岳的私生子,那么他完全可以通过陈岳对明媛进行委托,间接把“颜料”交在她手里。   从兰翌明生前的证词来看,陈岳对自己这个无缘相认的儿子有很多愧疚, 东窗事发后, 当明媛来兴师问罪, 陈岳为了袒护儿子而杀人灭口也是合乎情理的。   但自以为感天动地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 最终他还是被自己最想保护的人杀害了,还是以那么残忍极端的方式。   “廖容会被灭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目击到了尤琼满身是血地从陈岳的房间里离开,而是她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尤琼, 知道了他的真实性别。或许当时廖容并没有想到更深层次的影响,否则她也不会大着胆子当着其他人的面公然勒索尤琼,但后来她还是被尤琼杀了。”   周悬发现了一个此前被自己忽略了的细节:“你被袭击是零点过后的事,赵溪之在凌晨四点左右被廖容杀害, 而廖容又在六点左右死于尤琼之手,那这中间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你在哪里?”   周悬意识到,裴迁虽然强调了以上都是他没有证据的猜测, 却将所有嫌疑都引到了尤琼身上, 半字也没提到他自己。   裴迁听了这话依然情绪稳定, 丝毫没有波动:“你还是怀疑我。”   “我如果真的怀疑你就不会给你狡辩的机会了, 至少现在你还可以想个说服我的理由,至于要说真话还是假话就看你自己的良心了。”   裴迁微微扬起下巴,开始用他那肿的不成样子的手解开自己睡衣的扣子。   周悬慌了:“干、干什么你?色, 色//诱?我是正经人, 执法期间你要干什么,注意影响!!”   裴迁没被他的胡言乱语影响, 一脸准备慷慨就义的凛然。   周悬受不了捂住了眼睛,又不想错过对方短暂暴露出的目的,便透过指缝掩耳盗铃地偷看。   在裴迁露出那一身被拷打过的伤痕时,空气仿佛凝滞了。   遍布在裴迁身上的伤痕很新,都是大片的瘀伤,周悬很熟悉这种痕迹。   他在中缅边境潜伏时,有些毒贩为了不留下明显痕迹,会把受害人用被子蒙起来毒打。   这种方法造成的淤血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浮到皮下,并不明显,又能让人吃尽苦头,很适合用来拷打那些身份特殊的人。   裴迁不久前挨了打,身上布满淡红色的印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发青发紫。   周悬如鲠在喉。   他想去触碰裴迁的伤痕,伸出去的手却顿在了中途,他确实有怕这样的暧昧的举动让对方多心的顾虑,但更多的还是怕弄痛对方。   裴迁一言不发地套上衣服,重新躺回床上。   “谁干的?”   周悬恨得咬牙切齿,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劫走他的队友还把人打伤了,要是让他揪出这个人,他一定要卸了对方的脑袋!   裴迁淡淡道:“不知道。”   “什么?被打成这样你都不知道是谁打了你吗?”   裴迁轻叹道:“我被蒙着眼睛,没有看到他的脸,只能听到声音,那是个很沙哑陌生的声音,不排除是刻意伪装出来,让我认不出是谁的可能。”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也不能完全排除这山上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人……”   他的话音突然停住了,周悬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觉得外面亮得出奇。   “什么情况,外面的光怎么忽闪忽闪的?”   他隐隐觉着事情不妙,冲到阳台确认,推开门就被灌进室内的冷风刺了个激灵,抬头一看,楼上的某个房间的窗口正冒着熊熊烈火!   “坏了!”   周悬来不及多说,一把拉住裴迁,“楼上起火了,我得上去看看,你……”   裴迁还在想这人是不是又打算把自己铐起来免得他乱跑,还担心自己刚脱过一次臼的手腕可能遭不住再逃一次的伤了,却没想到那人竟会扯过他的外套把自己胡乱裹住,一把拦腰抱了起来。   “楼上着火,你抱我做什么!”   裴迁都快气笑了,谁能看得懂这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我现在可不敢让你再离开我的视线了,等下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别乱跑,听见没有?”   周悬抱着裴迁出门,抬脚踹了隔壁詹临的房门。   对方警惕地挂着链条锁开了门,不明所以地看着门外举止怪异的两人。   不等他提出关于裴迁的疑问,周悬就喊道:“楼上起火了,快通知其他人撤离!!”   他抱着裴迁上了楼,把人安置在自己能看得到的转角楼梯处,精准地找到了那间门底缝往外冒着烟雾的房间,尝试用总房卡开门。   起火产生的高温把感应锁烧得变了形,门锁完全失灵,周悬只好高喊着通知其他人起火的事,拿过墙角的灭火器尝试暴力破门。   詹临上楼来帮忙敲着其他人的门,把还在房间里不知道出事的人们喊了出来。   周悬边撞门边问:“有没有人知道这房间里住的是谁?”   戚孝套着衣服出门:“是维迦,怎么回事?”   感受到门锁松脱,周悬让附近围观的人退后,一脚踹开了房门。   肆虐的火舌涌了出来,房间里已是一片火海,刺鼻的烧焦气味冲进鼻腔,夹杂着死亡的气息。   周悬朝里面喊:“有人吗!”   回应他的只有噼啪作响的燃烧声,这种情况下就算有人还在房间里恐怕也没有生路了。   经理闻讯赶来,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失火?”   萧始朝他怒吼:“还不是因为你为了省电非要我们用什么蜡烛!”   詹临也火了:“维迦要是出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王业的房间就在维迦隔壁,看到这情形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说怎么屋里这么热,火势要是一直蔓延下去可怎么办啊,看样子很快就要烧到我这边了!”   出来查看情况的程绝转头想把还在房内休息的林景转移到相对的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专业的消防人员,冒冒失失地救火只会把自己搭进去,别管了,保命要紧,先想办法避难吧!”   裴迁稳住了惊慌失措的众人:“火这种强势的东西在烧光所有可燃物之前是不会停下的,如果不救火,被困在山上的我们被冻死只是时间问题,趁着火势还能控制,现在救火还来得及。”   人们已经顾不上追究他这个头号嫌疑人主动出现在人前了,周悬问经理:“消防栓能用吗?”   经理支支吾吾:“酒店还没正式运营,消防栓暂时没有供水,需要先用抽水泵抽出地下水才能用……”   “你们怎么做的消防!快去启动水泵,再耗下去损失的可就不止这一个房间了!”   经理慌慌张张地去启动发电机准备抽水,周悬带着众人从周边几个房间的浴室里接水扑火。   面对熊熊火势,他们的努力杯水车薪。   看着他们里里外外地忙活,手臂受伤的裴迁和戚孝帮不上忙,只能躲在不碍事的角落瞪眼看着。   戚孝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你……怎么敢的?”   裴迁知道对方意有所指,但他不打算入对方的局,“为什么不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好吧,看你说的那么自然,我就信你一次,但想让你背锅的凶手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你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怕他……”   戚孝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在他看来,裴迁没理由不担心他自己的处境。   裴迁笑笑:“藏在哪里都不如这里安全。”   “你也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一套?”   “不信。”   “那……”   “我信的是他。”   循着裴迁的视线望去,正在火场中穿梭的年轻人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给人莫名的安全感,让人很难不心动。   戚孝打趣:“我如果是个女的,说不定会爱上他。”   他窥视着裴迁的表情,对方的反应滴水不漏。   经理很快赶回来,打开了上锁的消防栓。   众人齐力配合,终于控制住火势,幸好这火没有蔓延到别处,不然可就不是忙活个把小时能解决的问题了。   尤琼的头发凌乱,独自一人躲到了较为安全的远处,跟其他人保持着距离。   他弱弱地问:“怎么会起火呢?真是太吓人了……”   要不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他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还真能让人掉以轻心。   王业倚着楼梯扶手,虚弱又疲惫,“蜡烛,肯定是蜡烛!我们都用不惯这东西,一不小心就让蜡烛烧到底了,要是烛火靠近床铺或者别的什么可燃物,引发火灾也不稀奇。”   筋疲力尽的詹临一屁股坐在地上,四下环顾,在人群中找着熟悉的身影,“维迦!维迦在哪儿!维迦呢!!”   人们的怒火都因这一场大火集中到了经理身上,甚至没有在意被他们怀疑的凶手裴迁就在这里。   程绝怒道:“为了省那么一点电搞出这种事来,造成的损失你要怎么负责!”   王业的火也大起来了:“万一有人出事怎么办?你要怎么承担后果?”   尤琼拔高音调:“真就不该答应你用什么蜡烛,还不快去恢复供电?还有!我要换房间!我可不想住在起过火的房间旁边,管你们有什么狗屁规定,这可都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问题,别想让我们这些住客承担损失!”   众人闹哄哄地找经理说理,裴迁针对他们话中的细节回应道:“那个房间是有住人的,但最先发现起火的人却是住在楼下的我们,如果火源真是蜡烛,同时火场里真的有什么人,那他恐怕已经……”   詹临愣了愣,猛然惊觉:“维迦!维迦!!不、不会吧……”   王业擦着脸上蹭到的污渍,“没事,别慌,我刚刚扑火的时候没看到里面有人。”   与此同时,身在火灾现场房间的周悬却道:“不,是有人的。”   救火时只有他一人深入到了火场之中,其他人最多是把接满水的水盆送到门口,能看到的范围有限,对火场情况的了解自然不如他。   而且就算他们看到了遍布浓烟的一片狼藉,恐怕也没法辨认出塌陷的床板上那焦黑一片的模糊轮廓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被烈火灼烧严重变形,看不出任何生理特征。   周悬把萧始叫了进来,两人检查着尸体的情况,后者道:“眉弓骨突出,盆骨较高且狭小,可以确定是男性,死因……不解剖是看不出来了。”   詹临愕然起身,却因为震惊失力再次跌坐在地上,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除维迦和林景以外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后者有程绝确认就在他的房间里,这种情况下,死在火场里的人还能是谁?   经理不合时宜地开了口:“恕我直言,在这之前唐先生被怀疑杀害了赵先生,当时他极力否认,但也不能排除确实是他杀人的情况,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解释不清才畏罪……”   王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小声问道:“那,陈岳和兰翌明也是他杀的吗?”   周悬没有插话,他在观察被裴迁怀疑的尤琼这会儿的反应。   对方正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抱膝小心地观察着旁人的反应,在对上周悬的目光时,他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那,明媛,廖容也……”   詹临替死去的好友辩解:“他们只是起了点口角和小摩擦,在这之前他根本不认识那两个女人,没道理杀人的。”   他的语气远远不比维迦还活着的时候强势,恐怕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维迦了。   又或是……他想借维迦的死掩饰什么。   “如果杀人的真是他,是不是意味着不会再有人被害了?”程绝靠在门边,朝自己的房间里望着。   “未必。”   苏野放下救火时用的水盆,抹了把脸上脏兮兮的灰印,随意地坐在地上,也不介意地毯还湿漉漉的。   “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人在暗中窥视着我们,觊觎着我们的性命。反正明早就要开拍卖会了,拍卖师也现身了,不如……” 第45章   “不如?”周悬很好奇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标本师会说出什么。   苏野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干涩的嘴唇, 抬眼看着众人的反应,“不如我们就聚在一起度过今晚吧,大家都在一起,应该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总比都落单让人一个个收割了要安全。”   周悬以为裴迁对这种提议一定会采取沉默的态度, 没想到那人竟轻笑一声说:“好啊, 那就一起来玩点游戏吧, 百物语,狼人杀,还是真心话大冒险?”   放在平时,周悬一定会吐槽这游戏老土又无聊, 但在没有网络的荒山野岭,被死亡威胁的他们也找不出更好的消遣方式了。   确认所有火源都被扑灭后,众人回房拿了各自需要的东西,聚集到一楼的大厅。   戚孝回房拿了些零食, 尤琼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抱了个小熊玩偶。   程绝把身体不适的林景扶下楼,找了沙发上最舒服的地方安置他, 还让经理准备了取暖器, 生怕这漫长的一夜对病人来说太难熬了。   萧始就跟在他们身边, 帮忙照顾神智不是很清醒的林景。   王业谨慎地锁好自己的房间门, 苏野则没有做任何准备,幽幽下到负一层,端着套精致的茶具打算沏茶。   詹临拿上了他最值钱的随身物品, 裤子口袋塞的满满, 走路叮当作响,周悬注意到他脖子上多了枚藏在衣服里的吊坠, 之前是没有的。   好像是用来作为入场门票的寒鸦吊坠。   至于经理,他推了装着酒水的餐车,打算继续提供服务。   看着裴迁给每个人的座位上都点了一支蜡烛,刚刚在火场死里逃生的人们都觉得心有余悸。   戚孝咬牙道:“你想害死我们吗?”   “这是百物语的节目气氛。”那人不紧不慢地应道:“这原本是一种日本民间的习俗,人们点一百支蜡烛,说一百个怪谈,每说完一个怪谈就要吹熄一支蜡烛,直到一百支全部熄灭,妖怪就会现身。”   裴迁的镜片反射着寒光,他笑眯眯的样子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我们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规则,将三个游戏结合起来,解开这一切的真相吧。”   周悬实在不知道裴迁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在这么被动的处境下要求别人一起陪他胡闹。   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周悬甚至做好了用些强硬的手段迫使其他人配合裴迁的准备,没想到其他人竟一反常态地地默许了他的提议。   看来这些人中也有人想趁机干点什么……   众人都坐了下来,在经理想为他们倒酒时,裴迁请他也加入到游戏中。   “现在我们都是游戏的玩家,没有身份的差别,请坐吧经理。”   经理压下顾虑,坐到最靠边的位置,裴迁将一支烛台递到他面前,这下每人面前都有一支蜡烛了。   “在场共有十一人,排除身体不适,不能参与游戏的林先生,刚好是十个人。游戏的规则是,每一轮次都将与人数相等的十个任务放进随机池,可以是真心话,也可以是大冒险,前提是大冒险不可以做危险的事,之后每人轮流掷出三枚骰子,由小到大按点数排序,玩家依次从十个任务中随机抽取三个完成。”   戚孝拍了拍大腿,“有随机和未知性的游戏才好玩。”   裴迁补充道:“到这里只是游戏的前半部分,当所有人都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后,参与游戏的玩家需要举手表决,针对其他人所说的内容作出判断,结合所有线索推测出谁有犯案的可能,并将得票最多的人淘汰出局。每出局一个人,就要吹熄他面前的蜡烛,而最后剩下的人才有资格参与拍卖……这个提议如何?”   如果说前面的规则让人觉得无趣、提不起精神,那么最后一句话就是戳到了所有人的敏感点。   萧始第一个出来表示赞同:“听着挺有意思的,我参加。”   詹临想了想,也说:“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我精神紧张又很焦虑,适当玩玩也好。”   苏野小口喝着茶,“闲着也是闲着。”   王业搓着双手,跃跃欲试,“哎呀,我岁数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不会玩这些游戏,也不了解规矩,你们带带我吧。”   周悬抬手道:“现在有六个人赞同了。”   说着他把三颗骰子放进了不透明的茶杯里,最好了开局的准备。   尤琼瞪着眼睛,不服道:“喂,我可没说我要参加啊,你们别算上我。死了这么多人,你们还有心思玩什么游戏,真离谱……”   “我们有选择的余地吗?”戚孝苦笑着问他,“少数服从多数,你要是做了那个反对的异类肯定会被针对,可别说你一点都不在乎。”   经理就是抱着不想做异类的心态,纠结着点了头。   程绝看着昏睡在身边的林景,帮他把身上的毯子盖紧了些,压低声音道:“好吧,我参加,从谁先开始?”   苏野指着周悬道:“骰子在你手里,那就从你先开始吧,顺时针往下,第二个人是跟你同行的小哥。反正这个顺序也不影响最后的结果,这样可以吧?”   众人都默许了这点,周悬便把装着骰子的茶杯倒扣在桌上,猛地晃了晃,缓缓拿起杯子。   三颗骰子的点数分别是三、四、六,总计十三点。   第二个是裴迁。   他双手都有伤,动作幅度有限,只是象征性地晃了晃,没想到竟摇出了十七点!   他的点数是六、六、五,这仿佛开了挂的运气让周悬不得不佩服。   接下来依次是詹临投出了四点,王业投出了十二点,戚孝是七点,苏野是十四点,萧始是十五点,程绝和经理同样都是六点。   最后还没有掷骰的就只有尤琼了。   他局促地望着众人,“我没说我要参……”   “你该不会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吧?”萧始幽幽问道,话音不重,但很戳人心坎。   见众人都用那种不甚友善的质疑目光看着自己,尤琼知道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加入到游戏中。   ——十四点。   她松了口气,虽然不能逃过这一劫,但至少她不是最先被惩罚的人。   詹临捂着脸闷声道:“真可惜啊,我还希望有人能比我少一点的。”   戚孝跟他打趣:“能比你还少的人运气也太差了吧。”   气氛丝毫没有活跃起来,偏偏这个时候裴迁又开了口:“既然有人不了解规则,不如我们稍微简化一下玩法吧。”   尤琼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只稍微调整一下任务的环节,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提出一个固定的题目,适用于所有的玩家,当然,也包括提问者自己,这样一来就不会在任务阶段浪费太多时间,可以直接进入狼人杀的环节。”   “这样也好。”周悬附和道,“听起来更有趣一点。”   这倒不是为了给裴迁捧场,他是真觉得这群目的不同的人在隐藏自身目的的同时又想戳穿别人的心思是件很有趣的事。   “赞同。”   “我没有意见。”   “行吧,也可以。”   众人一拍即合,裴迁拿出一本空白的便签,从首页撕下一张纸,传给了身边的周悬。   周悬也想照他的指示撕纸,却发现应该属于他的那一页上写着一句话:“你破解出的list内容有哪些。”   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对方给他的提问,还是希望他写在纸上给所有人的提问,以防万一,他偷偷多撕下一张纸备用。   便签传了一圈,每人都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题目,放到纸巾盒中,等着其他人来抽取任务。   周悬一番纠结,瞄着裴迁那毫无表情的侧脸,还是在空白的便签纸上写下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对折后放进了盒子。   接下来由点数最少的詹临率先抽签。   他在纸巾盒中摸了三张写有任务题目的便签,一一展开后放在面前。   桌游经验丰富的周悬主动担任DM,他看着詹临的题目,“第一题是真心话,你参与拍卖会是为了什么?请详细描述完整的动机。”   詹临皱眉,“动机……这个词也太……”   戚孝拍着腿起哄:“说重点说重点。”   “好吧。”詹临无奈地耸肩,“我之前就说过了,是为了圣母像,很多年前我曾到鸦寂山采风,遇到山难后投宿到村子里,是老石匠收留了我,他精湛的手艺让我很佩服,于是在村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专门学习他的雕刻手法,最近到了村子祭神的日子,按照习俗老石匠和他的儿子一定会打造一尊圣母像来庆贺节日,我就是为了欣赏艺术,学习技术才来的。”   “这和你参与拍卖会没有关系吧。”尤琼侧目睨着他,对他还有所保留这一点很不满。   “确实,就在来鸦寂山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告诉我在几天后举办的拍卖会上有几件珍品现世,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某处拿到门票,我将信将疑,但在发现老石匠家的后院真的藏着这枚吊坠的时候,我就想去试试看了,反正离得也不远,等几天的工夫我还是有的。”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拿出了挂在颈子上的寒鸦吊坠。   虽然是真心话的任务,但说出的内容是真是假无法验证,全靠玩家自觉和其他人的判断,周悬姑且接受了这个答案。   “如果各位没有补充的话,那就进行下个任务了。”   詹临拿到的第二张纸条上写着:“你破解了list的谜题吗?”   这个问题跟周悬那张按照裴迁需求写下的问题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这证明在裴迁和周悬之外还有人对此感兴趣。   周悬恍然意识到裴迁这么做的用意,真心话的游戏并不一定能钓出真正的秘密,但提问这个过程却能真实地反馈在场每个人的真正需求。   詹临听了问题,微微一笑:“啊,破解了一部分。”   “是哪些?”   人们就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猛兽,纷纷向前探身,认真地等着詹临接下来的话。   詹临笑得疏远却不失礼貌:“问题上可没提到内容啊,这是另外的价钱。”   尤琼白了他一眼,抱着他的玩偶小熊躺回了沙发上。   其他人也是一副失落的表情,却没有深究,毕竟他们都有不想告人的秘密,之后也不想自己被置于这个被逼问的尴尬境地,而且就算逼詹临开了口,他说的也未必是实话。   “最后一个任务是大冒险,去做一件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括弧——地点限于酒店内。”   裴迁轻咳一声:“谁都不知道在这大厅之外的区域藏着什么危险,贸然离开不是个好主意。”   周悬跟他一唱一和:“谁让我们没有审核问题这个环节呢,提都提了,也不能撤回,这样吧,我们可以派出四名玩家跟执行任务的玩家一起行动,再回来向另外五人汇报,这样可以吗?两边都有至少五个人,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王业点头:“我听你们的。”   其他人也都点头表示同意。   詹临不好意思地起身走到电梯门前,“说来惭愧,我想做的事其实是去看看六楼的门是不是真的锁上的,这事我一直都想干了,但一直很犹豫,后来赵溪之在那里出了事,维迦还成了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我更不敢一个人去了,现在有人陪着倒是件好事。”   作为DM,周悬是一定要跟去的,为了防止他们串供,裴迁和萧始被留在了大厅,跟他们一起去的是戚孝、尤琼和经理三人。   目送五人进了电梯,一直默不作声的程绝开口问裴迁:“你在打什么主意?”   “找出凶手的主意。”裴迁推了推眼镜,波澜不惊,“只有这样我们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程绝还有话想问,同时也有顾虑,就这样欲言又止,一直纠结到他们五人回来,失去了继续提问的机会。   周悬带回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没想到啊,六楼的门居然是能打开的。我是指那扇困住老赵的铁栅门。” 第46章   经理脸色煞白:“是谁干的……”   詹临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奇怪了,当时维迦把赵溪之的尸体带到一楼,经理和我们是到六楼确认过的,那个时候铁栅门的确是上锁的……”   周悬回到沙发上坐下, 拿过裴迁正在倒水的茶杯灌了一口, “那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 肯定是有人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上楼动了手脚。”   裴迁被他的动作弄得手一抖, 茶汤洒在了手背上,周悬手忙脚乱地拿纸帮他擦拭。   “有没有烫到?”   裴迁摇头,“你们进六楼看了吗?”   “没有,不然也不会下来的这么快, 詹临说他只是想去六楼看看门有没有锁,没打算去看里面的展品,也担心有什么人藏在里面,对我们不利。”   詹临耸肩, “我可不想为这种事搭上自己的命。”   接下来要执行任务的是同样摇出了六点的程绝和经理。   程绝很担心林景的情况,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纯粹是不想让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才陪他们玩这游戏, 自然也想尽快结束。   他的运气很好, 抽到的三张纸条都是真心话, 他同样拿到了詹临的那个任务:“你参与拍卖会是为了什么?请详细描述完整的动机。”   程绝答道:“为了陪阿媛, 她在来之前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总是魂不守舍地玩着手机,好像在和什么人聊天, 我怕她被骗, 所以陪她一起来了。”   这话应该是真的,但周悬觉得他的回答并不全面, 从他的表现来看,至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林景,但他却刻意回避了这部分内容……难道这两人之间真有什么隐情?   萧始探着林景的脉搏,盯着大厅里的座钟算着时间。   这个问题回答完毕后,他低声对程绝说:“放心吧,他的心率恢复正常了,脸色也好了很多,再睡一会儿就能醒了。”   周悬对林景的情况没有太多担忧,他太了解“寒鸦”的药性了,清楚对方不会有生命危险。   裴迁的心态也跟他差不多。   程绝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最感兴趣的一件拍卖品是什么?”   程绝揉着太阳穴,神情凝重,“刚才也说了,我不是为了拍卖品来的,是为了阿媛。要非说我感兴趣的拍卖品啊……听说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也会在这次展会上拍卖,如果可以,我想买来送给阿媛。”   又是一个谎言。   以周悬的观察能力,从程绝说话时眼神躲闪的神态就能看出,他这话至少有一半的内容都是假的。   但他为什么要抛出这幅画的线索?《撑阳伞的女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跟明媛的死有关系吗?   他的一句话引起了周悬一连串的疑惑,但他是不能违背游戏规则提出更多问题的。   程绝的最后一个问题跟詹临的第二个问题相同:“你破解了list的谜题吗?”   程绝淡淡道:“没有。”   至此,他的问题就结束了。   接下来是经理。   经理的第一个任务是大冒险,而且是个相当有难度的题目:“请现场解开一个list谜题。”   众人的表情又变了,让负责活动策划的经理来解密简直是充满了戏剧性,人们相信他给出的回答一定无限接近正确答案,哪怕只有一题也好,他们很需要这条线索。   大厅里开着取暖器,经理却满头冷汗。   他从前台拿出一张list,握笔的手微微发抖。他翻了好几页,犹豫着不知怎么落笔。   几分钟后,他举手投降:“我能……换个任务吗?这对我来说真的太难了。”   “拜托,你可是拍卖会的负责人啊,不可能连有什么商品都不知道吧。”戚孝用胳膊肘一下下戳着经理,劝说道:“实在不行改改规则,你告诉我们有什么拍品也行,一件也行,怎么样?”   周悬想说这不符合规则,戚孝抬手阻止了他:“这个任务是我写的,我保留解释权,我就是想让人说出有什么拍品,这个不算违规。”   好一个强词夺理的解释权……周悬眉头一抽,见其他人没有异议,也只能勉强同意。   经理面露难色,在这一群人热切的目光催促下,他无奈道:“好吧……拍品中有一件是来自圣母庙的肉身像,有专家鉴定价值在百万以上。”   詹临一听这话双眼冒光,像是等不及一见这件惊世的拍品了。   但同时,他也表现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感,像是憎恶、愤怒,又饱含无奈。   尤琼兴致缺缺,对这件商品并不感兴趣,也有些遗憾于没能套出更多的话。   王业感慨:“这真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价格了。”   尤琼笑他:“别这么悲观,做个无良的黑心律师可赚钱呢,只要放低底线,钱还不是大把大把流进钱包。”   没想到王业对这一句玩笑话却是反常的严肃:“我不想赚那种黑心钱,天道好轮回,迟早会遭报应的。”   裴迁端着礼貌的笑容与王业对视着,见对方慌乱地移开目光,他对周悬道:“继续吧。”   下一名玩家是摇出七点的戚孝。   他打着哈欠,一副困倦的模样,强撑着睁眼:“啊,到我了吗?你们可得快点,我开始犯困了,哈……”   他抽到了一张全新的题目,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周悬拿着那张纸条,清了清嗓子:“说出你对一件死亡案的看法。”   戚孝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咳!我觉得……当然,是个人想法,我觉得杀死廖容的就是他。”   他抬手一指裴迁。   那人波澜不惊,丝毫没有被他的指控吓到,不为所动地将自备的咖啡粉倒进杯中,用苏野喝茶的热水一点点化开。   萧始不理解地看着津津有味喝着饮料的两人,“你们就不怕中毒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凶手如果真的要杀我,怎么都有办法让我断气,跑也跑不掉,不是吗。”   苏野淡淡道,他的态度轻飘飘的,心思完全不在眼前的游戏。   戚孝指着他说:“对了,我觉得他也很可疑,就他和酒店老板的私交来看,他肯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可他却什么都不肯对我们透露,那我怀疑他也是正常的吧。”   苏野轻声一笑,“是很正常。”   戚孝抽到的第二个问题是:“你参与拍卖会是为了什么?请详细描述完整动机。”   “为了开开眼界,我听说这场拍卖会上会有很多珍品现世,犯职业病也想来凑凑热闹,买不起就当涨见识了。”   尤琼质问他:“拍卖会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来这一场?”   戚孝反驳:“你这是第三个问题了吧?”   “既然任务要求你描述完整动机,那你就得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戚孝被噎得举手投降,“行行行,我说,是因为我听说这里有一些……嗯,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业表现出了兴趣:“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展开说说。”   “就是……不大光彩的东西,我听说有个盗宝团伙在全国各地流窜,他们既盗些还没出土的文物,也会到有钱人家里去偷窃宝贝,因为有些人的宝贝来路不光彩,发生了这种事也不敢声张,也就是跟人私下里抱怨,时间一长就传开了,最近我在暗网上看到这个团伙发布的拍卖会信息,想来开开眼。”   可算是让周悬抓住重点了,他追问:“你是从暗网上得到的信息?”   戚孝一脸不以为然,“怎么了,这里的人应该都是通过暗网知道消息的吧,别装不是。”   果然其他人眼神躲闪,一副避而不谈的表情,这也跟周悬的猜测重合了。   “第三个任务。”周悬翻开纸条愣了愣:“111?这谁写的,什么意思?”   众人互相瞄着彼此的脸色,都不说话。   周悬又问:“这明显是来捣乱的,你们有没有想法?”   “算了吧。”王业说道,“出这道题的人可能就是想滥竽充数,能从十分之一的概率里抽到这张也算运气好,就别追究了吧。”   戚孝为自己避开了最后一个问题而窃喜,美滋滋道:“有种学生时代成功逃课的快感,哎呀,我结束了,该你们了。”   松了一口气的他把外套合紧,摆出了看戏的架势。   下一个是王业,他双手合十在面前摆了摆,做出了告饶的姿态,“我是游戏新手,还请各位手下留情啊。”   他抽到的第一个任务是真心话:“说出你对一件死亡案的看法。”   王业舔了舔了嘴唇道:“廖容的死,我觉得跟裴迁没有关系。这个事情之前我已经说过了,这次就说点不一样的吧,那名主播,我觉得……他不是自杀。”   周悬微微挑眉,这话倒是有趣,看来发现那些细节的不止他一人啊。   王业解释道:“因为,扑火的时候我闻到了汽油的味道,想想也是,要是没有助燃剂的话,火怎么会烧的那么大。”   苏野看着经理,他嘴上没说什么,从表情来看应该是想到了什么。   王业的其他两个任务也同样是真心话:“说一件你到鸦寂山后最在意的事,还有你破解了list的谜题吗?”   他回答道:“要说最在意的事,肯定是这几起命案,但我觉得你们想听的应该不是这个,嗯……其实我蛮在意标本师的。”   裴迁抬眼看向苏野,被点名的人缓缓抬起头。   王业尴尬地移开目光,“我不小心看到了……标本师上楼的时候撩起了宽松的裤脚,我看到了他腿上的疤痕,像是烧伤,当然,是很久以前的疤痕了,不会跟主播的死扯上什么关系,我也知道咱们这儿的每个人都有点秘密,不告诉别人也是本分,但这也不影响我在意他,对吧。”   “谢谢你的解释,没有让我变成嫌疑人。”   苏野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小时候遭遇过一场意外,在火场中侥幸保住了一条命,身上却留下了大面积的烧伤,所以我会用宽大的衣服遮丑。”   他微微掀起裤脚,露出了脚踝上狰狞的疤痕,被盖住的小腿上应该还有大片烧伤痕迹。   尤琼的表情顿时变了,像是嫌弃似的挪远了些,却被裴迁一伸长腿挡住了。   “别着急,就快到你了。”   裴迁礼节性的笑容让尤琼恨得直咬嘴唇,不好露怯的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坐着,不安地搂着他的玩偶熊。   “list的谜题啊,这个还真没破解出来,我只是个律师,不太擅长这个。”   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王业长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在他之后是投出了十三点的周悬,他觉得自己连走背运,这次怎么也该转运了,没想到连续抽中了两道大题:“你破解出的list内容有哪些,还有……大冒险:现场破解一个list。”   他挠头叹气:“不瞒你们说,我之前是真没仔细看过list,要不我现场解两个就算我做了两个任务吧。”   毕竟要的结果就是从他口中得到两个有关list的线索,众人对此都没有异议。”   裴迁服了周悬这个鬼运气,还想着帮他一把,便把写了自己推导过程的list递了过去,哪成想对方的第一反应就把他气了个半死。   周悬接过list,先找经理借了橡皮,把裴迁留下的铅笔笔迹擦得干干净净,从头开始看上面的内容。   “第一个商品的信息藏在拍卖守则的前言里,这段原文是:‘会场禁止凶酒闹事白人进入,不可携带兑器进场,本会承诺所有商品均无人品,可放心拍买,禁止对下足。”   詹临直摇头,“我知道这完全看不懂意思的前言一定是暗号,但还真没猜出来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段话里有很多字缺少了偏旁部首,整段话意义不明,可以把这部分内容整理出来,首先不是凶酒,而是酗酒,闹事白人这个词也很奇怪,原文应该是闹事的人,兑器就是锐器,人品这个词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主语却是商品,商品不具备人品,通过上下文分析,这里的词汇应该是仿品,最后一句的对下足是最难的部分,我觉得这里想写的应该是一句黑话,也就是树下蹲。” 第47章   裴迁眉头一抽, 周悬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料。   周悬继续道:“把每个字缺少的部分整理一下,分别是酉、勺、金、方、木、尊,其中酉和勺、木和尊可以合并成一字,得到的信息就是:酌金方樽, 这应该就是第一件商品。”   一时间, 偌大的前堂只能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裴迁问经理:“你觉得呢?”   经理咽了口唾沫:“……完全正确。”   王业忍不住为周悬精彩的推理鼓起掌来。   周悬随手翻到第二页, 指着list上的折线图表说道:“这个就简单了, 上面写着往期拍卖会成功售出的商品数量,最高点为26,基本可以肯定对应的是26个英文字母,总共有十个点位, 对应的数字分别是:19、21、14、6、9、15、23、5、18、19,得出的答案就是Sunflowers,应该是梵高的那幅名画《向日葵》吧。”   经理再次验证了他推理的准确性:“是的,不过并不是真品。”   看他破解得游刃有余, 丝毫看不出吃力,裴迁对他刮目相看。   这小子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   苏野拍手道:“如果不是次数有限,真想看你再多破解几题, 不愧是侦探, 在这方面是专业的。”   周悬推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咱们时间有限, 下一题吧。”   他的第三个任务是大冒险:“111。”   不知道是谁用这个任务来敷衍了事,倒让周悬捡了这个便宜。   他松了口气,接下来轮到了同样投出十四点的尤琼和苏野。   后者朝着自己的对手微微一笑:“女士优先。”   “凭什么好事轮不到我, 坏事就要我优先?”   尤琼往后一靠, 抱着双膝躲远。   这种情况也很难说他违反规则,苏野无奈地摇头, “好吧,那我先来。”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大冒险:“去做一件你现在最想做的事。”   苏野轻笑着转头看向尤琼,然后做了个让人意外的动作——   他吹熄了尤琼面前的蜡烛。   “幼稚!”尤琼抱怨着点亮了被苏野吹灭的蜡烛,“真幼稚,你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别像小孩子一样!”   苏野笑而不语,大概只有周悬和裴迁知道他这个举动的用意。   他的后两个问题是:“你最感兴趣的一件拍卖品是什么?”和“你参与拍卖会的动机是什么。”   他合并在一起做出了回答:“我参加拍卖会就是为了寻找一件我想要的东西,这个东西也就是即将出现在会上的拍卖品,是《盛开的杏花》的仿品。”   程绝目光跳动,暗中观察着苏野的表情。   周悬则是意识到苏野的每句话都在向自己做出暗示,当他向裴迁投去眼神时,对方的回应也很暧昧。   他们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众人表示接受了他的说法,这下是真的轮到尤琼了。   避无可避的他只好搓搓冰凉的双手,拉下袖口,伸进纸巾盒里。   他的手指刚碰到盒口,就被裴迁拉住了。   他下意识缩手,却被那人钳制着动弹不得。   “尤小姐,作弊是不对的。”说着,裴迁从她的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就写着“111”三个数字。”   尤琼眼见自己的小伎俩暴露,咬着牙从他手中抽回了手腕,“你放开我!”   周悬假装一副刚刚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这个滥竽充数的问题是你写的啊。”   “那又怎么了。”尤琼白他一眼,“我只是想赌一把十分之一的概率少回答一个问题,不行吗?”   裴迁笑说:“你把十分之一的概率强行变成百分百就是作弊,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要受到惩罚,所以现在的你失去了抽签权,你的三个任务应该由在场的随机三人抽取,你接受这个处理吗?”   萧始抢先一步说道:“也容不得她不接受吧。”   尤琼恨得直咬牙,但面对这种情况他并不占优势,抗争到底反而会让人怀疑他。   反过来说,这只是个游戏,就算他说的不是实话也没人能查证,只是回答问题和作作秀而已,也没那么有所谓。   尤琼搂紧玩偶,抬起下巴道:“行吧。”   代他抽签的是戚孝、程绝和苏野,问题分别是:“说出你对一件死亡案的看法”、“你参与拍卖会是为了什么?请详细描述完整的动机”和“说一件你到鸦寂山之后最在意的事情。”   尤琼似乎松了口气,这三个问题对他来说还不算太难回答,他的运气不错。   他轻咳一声道:“死亡案啊……我觉得明媛是被陈岳杀死的。”   这话仿佛波动了周悬某根紧绷的神经,他悄悄看向裴迁。   那人默默扭开脸,那态度大概是不想让其他人察觉到他们曾经猜到了这一点。   裴迁心里想的是周悬这小子还是太单纯,有些事情不经掩饰地写在脸上,还不够沉稳。   “原因呢?”程绝追问,提到明媛,他就不淡定了。   尤琼也没正眼瞧他,“我好像没有义务对你解释什么吧?”   裴迁补充道:“这个任务要求说出看法,只抛出一个结论怕是不能蒙混过去,况且之前抽到这道题目的人也完整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公平起见,你也应该遵守规则。”   尤琼看着裴迁的眼神几乎可以用怨恨来形容,破罐破摔道:“行吧行吧,你们嘴多,我说不过你们。我就是觉得当时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最有杀人机会的就是他,其他人都跟明媛没什么关系,陈岳是明媛男友的朋友的朋友,算是能扯上关系,难保不会有什么纠纷在,让陈岳想杀人灭口呢。”   这是个畅所欲言的环节,各怀心事的众人没有提出异议。   “参与拍卖会的目的啊……本来我是不会来这种场合的,我也就只是个赚钱刚好够养活自己的普通人,没钱拍什么贵重物品,这次会来主要是受到了酒店老板的委托。”   苏野追问:“老板委托你做什么?”   尤琼还记得刚才跟他那点小不痛快,没好气道:“不关你的事吧。”   程绝回怼:“现在是你在回答问题,你的答案跟我们所有人都有关系。”   尤琼不耐烦道:“好吧好吧,老板找我来装裱一幅梵高名画的仿品,据说这幅仿品画的很真作几乎一模一样,那么为了让它能以高价流入市场,就需要一点……嗯,小手段。”   戚孝一拍桌子,不小心震到受伤的手,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嘶……做旧是吧,怪不得老板也把我喊来了,哈哈!我真好奇酒店老板到底是什么人了!”   王业诧异道:“你们都不知道酒店老板是谁就糊里糊涂地来这儿了吗?”   尤琼一脸无奈,“确实没见过,也确实怀疑过,但跟着请柬一起邮寄过来的还有一张七位数的支票,这东西足够改变我的后半生,就算明知可能是陷阱也得试试啊。”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就简单了很多,“我最在意的就是那个姓兰的收藏家带着两个学者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   詹临直摇头,“可能就是单纯跟好友一起来逛逛呢,他喜欢古董收藏,出席拍卖会这种场合再正常不过了吧。”   “但那两个人可是考古学家和地理学家啊,这两个专业结合在一起,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尤琼把矛头指向了詹临:“还有你,兰翌明也拉拢过你的,他有什么勾当你最清楚。”   詹临沉默着摇头,他可不想在这种事上跟尤琼起争执。   “我的话说完了,该你们了。”   下一位是萧始。   他的运气很差,开场就摸到了个需要当场破解list谜题的大冒险。   萧始愁眉苦脸:“我是个医生啊,真不擅长这个,能找援助吗?”   他能申请的支援也就只有周悬了。   周悬的实力是有目共睹,众人都想知道更多信息,从周悬这儿得到有用的情报对他们来说百利无害,也就接受了这个提议。   被点名的周悬搓了搓手,拿起list和铅笔,选了道最简单的谜题:“fuxa xkpxqx,这段看着像乱码的字母是一段凯撒密码,是在原有的词句基础上将每个字母都偏移固定数值生成的暗号,我把偏移量设为3,按照3来反推,得到的短语就是crux ansata。”   众人惊叹于他的解谜能力,经理忍不住发问:“周先生,你真的没有提前看过谜底吗?”   周悬耸肩,他虽然到过六层,但当时整个楼层漆黑一片,他没有时间去看展厅里的布置,能破解这几道题完全是因为这刚好是他的强项。   注意到裴迁正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自己,周悬就知道对方肯定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一手,还有些小得意。   王业满脸疑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什么东西?”   裴迁终于开了口:“是安卡,古埃及的生命之符,常被用于作为陪葬品。”   他那温和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夜里,像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萧始的第二个任务依然是大冒险:“去做一件你现在最想做的事。”   看到纸条上的字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可惜我没有在冰天雪地里赶夜路的胆子。”   可能是这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也可能他们不是很在意萧始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每次露面都是在进行尸检或给人看病的小角色,总之他们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回答:“你最感兴趣的一件拍卖品是什么。”   萧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额前的头发,“就我这个水平,一个暗号都没破解出来,当然不知道拍卖品有什么,也就没办法说什么兴趣不兴趣的,非要说的话……我对酒店里装饰的骨骼标本还挺感兴趣的。”   他对苏野笑笑,后者礼貌地回敬给他一杯茶。   最后轮到压轴的裴迁。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众人都沉默下来,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好像每个人都在等这一刻。   提出要玩这个游戏的人就是裴迁,他们自然想知道他在憋着什么阴谋。   但让众人没想到的是,裴迁一上场就给了他们一记暴击。   “大冒险,111……”   十分之一的概率,这个任务总共只出现了两次,还就让裴迁给碰上了。   周悬不得不怀疑这人好到人神共愤的运气,还有那么一丝怀疑他在出老千。   可惜他没有抓住这人的马脚,而且他是裴迁的队友,就算那人真的在作弊,他也得想办法帮人遮掩。   苏野幽幽道:“你的运气真是不错……到目前为止曝光了九道题目,还有一题没有被抽中过,不知道你能不能抽中呢?”   裴迁笑而不语。   他第二个任务是:“说一件你到鸦寂山后最在意的事。”   裴迁淡淡道:“在意的事可多了,但要说最在意的事啊……”   他故意拖长语调,吊人们的胃口。   程绝双拳紧握,像是认定了他会说出自己在意的事情。   经理心虚地移开目光,盯着眼前的酒瓶出神。   尤琼又往后缩了缩,背部紧紧抵着沙发靠背,抱着他的玩偶熊不撒手。   王业、詹临和戚孝三人神情凝重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苏野依然镇定自若地倒着茶。   萧始假装去看林景的情况,周悬则将所有人的细微反应都尽收眼底。   “最在意的当然是打伤我的人,为什么要用轩尼诗的酒瓶呢?”   他说话时故意垂下眼帘,不让任何人通过眼神猜到自己真正想提及的人是谁。   人们都被他这不明所以的话哄得发愣。   趁着还没人反应过来追问,裴迁翻开了最后一张写有任务的纸条:“真心话:你现在最想对所有人说的话是什么?”   还真让苏野猜中了。   裴迁真的抽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拿到过的任务。   “最想说的话啊……”   连周悬都被他那欠打的语气弄得心痒痒的,悄悄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暗示他别装神弄鬼了,抓紧时间。   这一脚力道可能有点大,裴迁脸色一变,配合他接下来的话恰好烘托了气氛:“在这酒店里,除了我们在场的十一个人,还有其他活人。” 第48章   他一说这话, 众人下意识都往后蹭了蹭,紧张兮兮观察附近的情况,生怕从哪里窜出来个人把他们全部干掉。   引起了他们恐慌的裴迁却是相当平静,语气毫无波动地对周悬说:“该进行下个环节了。”   周悬搞不懂他在盘算什么, 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安排, “好吧, 那就到复盘的环节了, 我们可以从头到尾理一遍事发经过,每个人都可以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说出自己的看法,但要记得谨慎怀疑别人,也最好不要把别人当傻子, 胡乱带节奏。”   众人都没有异议,他清了清嗓子:“那就从抵达鸦寂村开始吧,按照时间顺序往下推,你们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尤琼第一个举手:“鸦寂村杀人案的凶手一定是明媛, 方澜不明不白死在她的房间里,她还一直在我们面前假装不认识方澜,手段太低端了, 但凡长点脑子都不会信她的鬼话吧。”   程绝咬牙道:“说话注意点, 阿媛尸骨未寒, 就算你们怀疑她做了什么, 也别用污言秽语侮辱逝者。”   王业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赞同说话不要太过激的观点, 也赞同明小姐在方澜这件事上对我们有隐瞒的说法, 既然现在都是合理猜测,大家还是心平气和地讨论吧。”   程绝的火力因这一句话转移到了王业身上, “律师,我记得你是在那场命案发生后才到村子里的,先不管死去的人是不是拍卖师方澜,你对当时的细节应该是不知情的,那你就没有立场说这话。”   王业被噎住了。   戚孝跟着反驳:“当时的情况我们是没有亲眼看到,但后来也从你们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详细情况,既然我们都有相同的境遇,那也是有发言权的。”   周悬看着裴迁那掩饰在嘴角的笑意,意识到这男人根本是在毫无根据的推理和费尽心思的求证之间选择了一种最简单的办法。   ——逼着凶手自己现身。   周悬不否认这种方法省时省力,但同时也伴随很大的风险,一旦玩脱了,可能所有人的矛头都会指向他,到时候可就难收场了。   这人的胆子还真大……不过要换个更贴切准确的词来形容的话,周悬觉得可能是……疯?   他在心里摇头叹气,能做到持续稳定地发疯,证明这人的可怕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程绝自然不甘心明媛被人指控,还想替她再辩,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周悬学到了裴迁这招的精髓,跟着和稀泥:“说到可疑,我觉得咱们的车被人动手脚也很可疑啊,当时还是明媛最先发现这件事的。”   程绝见缝插针:“如果阿媛是凶手,她为什么要放掉自己的燃油和车胎的气呢?她那么不想在村子里遭罪,也是最先主张开车上山的人,没道理做这种事的!”   尤琼嗓音尖锐:“那可未必,想借做戏来掩盖杀人嫌疑也不是不可能,她装的越真,信她的人的就越多,你这个发小不就上了她的当吗?”   听他们的意思是认定了明媛就是杀害方澜的凶手,程绝急火攻心。   他拼命想组织语言反驳,头上都急出了冷汗,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逻辑更加清晰的说法。   裴迁适时开口:“这件事确实有些可疑,不能草率地下定论,我们可以复盘一下,当时所有车子的燃油和车胎的气都被放掉了,这两个办法都可以有效让车子失去行动力,按说任选其一就可以把我们都困在村子里,但偏偏凶手同时使用了两种办法,那是不是可以假设分别做了这两件事的是不同的人,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互通有无?”   周悬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演技稍显浮夸:“这么说的话,维迦房间起火的助燃剂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被抽走的汽油?”   “那问题不又回到这儿了,还是不知道是谁偷了油,现在又拿来杀人啊。”   詹临对目前发生的一切事都很头疼,提到好友的死让他坐立不安,他揉着太阳穴,有种逃离这里的冲动。   程绝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总之不会是阿媛,她已经不在了,又怎么可能在过世之后行凶呢?这场连环杀人案肯定与她无关!”   尤琼也很固执:“也不能完全排除她自导自演的可能吧,很可能是她偷来的汽油后来又被别人偷走用来杀死维迦了,这些都说不定的吧。”   程绝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怨愤,强压着怒火。   被他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很多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王业有些疑惑,小心地发问:“我说尤小姐,你为什么总是针对别人啊,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尤琼尴尬地绞紧玩偶熊的脖子,心虚地瞪着眼睛:“拜托,这里就只剩我一个女孩子了,不快点揪出凶手,谁知道我这个弱势群体会不会被害啊。”   “可你一直在把嫌疑往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引,死无对证,好像很难达成你的目的啊……”   被他带节奏的戚孝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的,看着他的表情充满了疑惑和不信任。   他相信自己滴水不漏,面对这种场面也没露怯:“干什么?你们一群大男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女孩子是吗!”   他还不知道周悬和裴迁早就怀疑他了,往前者身边蹭了蹭,装出了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你看他们啊……”   周悬还不想拆穿尤琼,就像被美色迷倒的昏君一样接连点头:“是是是,他们太过分了。”   他还假惺惺地提醒众人:“你们要合理分析啊,想好了再说,别乱给人泼脏水啊。”   他本来是想把人当枪使的,没想到居然是裴迁接了他的招,做了这只出头鸟。   那人喝下了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精致的瓷碟上,幽幽道:“那就不得不说说你的事了,尤小……第一起命案发生时,你在哪里?”   他故意咽下了“小姐”这一称呼,故意暗示对方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   尤琼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不确定裴迁是不是为了试探,眼下的局势对他不利,还是谨慎为上,犹豫之间他按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如果是说方澜被杀的那个晚上,我是跟廖容在一起的,村长一定要求住满两人间,我和廖容互不认识,却是为数不多的同性,就住进了同一间房,晚上的聚会结束之后我们都回去休息了,可以做彼此的证人,可惜她已经死了,生前也没来得及替我作证。”   他还不忘转移重点:“方澜可是死在了明媛的房间里,你们首先应该怀疑她才对吧,为什么要问我?”   众人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意识到尤琼可疑的人不止周悬和裴迁。   周悬抓紧机会煽风点火:“我记得明媛被害的时候你好像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哪有什么人能替我证明?再说我也没有力气把明媛从二楼扔下去,我……”   “尤小姐。”躺在沙发上休息的林景睁开眼,在程绝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话音虚弱:“我有件事想问你。”   在这之前,萧始一直暗示他不要暴露已经恢复意识这件事,但提到死去的好友,他还是坐不住了。   尤琼的目光四处游移,悄悄观察着其他人的动静,“……你问。”   “我在来这里之前听过你的大名,你曾装裱过不少名家大作,在书画和古玩圈里很有名,那时我想请你为阿媛的画装裱,特意找人问过关于你的事,对方给我看了一张你的照片,拍摄时间在三个月前。”   尤琼脸色一变,眼神沉了下来。   林景低着头,咳嗽几声才继续说下去:“可能面容长相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你那时候是短发才对,人的头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长到这么长,所以……咳咳咳,尤小姐,你到底是谁呢?”   尤琼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静寂中,人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尤琼有了动作,他一脚踹在身前的茶几上,捋着自己的柔顺长发,“我可以再编点借口,比如照片是戴假发拍的之类的,不过既然你们都在怀疑我,那就不如说开了吧。”   他用满含攻击性的目光看着在场的人们,嘴角浮出嗜血的笑容,切换成低沉的声线慢悠悠道:“我的确不是尤琼,那个女人啊,现在还躺在县城招待所客房的地板下面呢,她如果知道自己还没赶到村子就会被杀掉冒名顶替,估计就不会出席这次拍卖会了吧。”   王业惊恐道:“你、你杀了真正的尤琼?那……那你是谁?”   裴迁侧眼看着“尤琼”,那冰冷的目光满溢着不屑:“一只爱惜羽毛的野鸟罢了。”   “尤琼”又狠狠踢了下茶几,生硬道:“我是可以剪掉头发扮得更像一点,但没那个必要,我可不想为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剪掉我引以为傲的头发,毕竟你们——都快死了。”   戚孝一听这话火了,一跺脚站了起来。   周悬拉住他,猛地将他扯向一边。   随着一声巨响,人们的呼吸都顿住了。   “尤琼”举着黑洞洞的枪口,为没能一枪爆了戚孝的头而感到遗憾,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周悬早看出他那玩偶熊里藏着什么,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没想到最先有反应的是其他人,还好他动作快,不然这会儿地上又该多具尸体了。   “尤琼”脱掉了他那双不合脚的高跟皮鞋,光脚踩着沙发站起来,用手里的枪指着在场不敢乱动的人们。   他的目光在裴迁和林景之间打转,像是在犹豫先从谁下手。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没必要骗你们,方澜和明媛都不是我杀的,没必要浪费时间怀疑我。”   程绝见状把林景护到身后,毫无惧色地面对他的威胁。   “尤琼”的注意力本就不在林景身上,目光幽幽落向了裴迁。   “你呢,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裴迁借用苏野的茶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清水,不紧不慢地面对这个问题,“你确实没杀方澜和明媛,因为方澜的死是一场意外,明媛是被陈岳杀死的,你真正动手杀害的人是陈岳、廖容,和……”   “和?”“尤琼”挑着眉头追问。   “兰翌明。”   看着“尤琼”那狂热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了。   “在这之前,我们对连环杀人案的定义都不是很明确,单从现场状态很难判定这些死亡案件之间有没有具体联系,不过陈岳和兰翌明这两起命案显然是出自同一凶手的手笔。”   裴迁说的太多了,这样下去会让“尤琼”更加针对他,面对一个手持杀伤性武器的凶手,这太危险了。   为了分散“尤琼”的关注,周悬在这个时候开口接上了裴迁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因为他们同样都是被拷问致死的。   果然“尤琼”看向了他,伸腿迈到茶几上踢掉桌面上的东西,瓷器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他站在茶几上,转而用枪指着周悬:“噢?”   “陈岳身中几十刀,只有最后一刀致命,凶手纯粹是在折磨死者,不是泄愤就是想拷问,兰翌明更是这样。而且我还可以肯定,被拷问的兰翌明恐怕对凶手想知道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他那样崇尚利益至上的人一定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性命。”   “这倒是没说错,我本来以为那三个中年废物能知道些什么的,可惜他们到死都没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兰翌明是因为听说了这山上有具肉身神像被村民埋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才叫了地理学家和考古学家来帮他寻宝。至于陈岳……”   “尤琼”啐了口唾沫,他对陈岳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   “他……怎么你了啊?”王业弱弱地追问。   裴迁代“尤琼”答道:“他是你的生父吧。” 第49章   “尤琼”被揭穿后哈哈大笑:“让人恶心的血缘,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他心心念的私生子杀死,他会不会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选择掐死我?”   “没人在乎你们的家庭问题!“程绝按住周悬追问:“你说阿媛是被陈岳杀死的是什么意思?”   “尤琼“是个极具表现欲的人,别人越是不让他说话,他就越是气急败坏。   他一巴掌抡在程绝脸上, 低吼道:“那个女人会来这里也是我安排的!在来这里之前我就联系过陈岳, 向他证明了我的身份, 让他委托明媛用我提供的颜料伪造一幅梵高的《盛开的杏花》, 答应他在事成之后父子相认,那个老傻瓜就真的信了。但是事发那天,明媛发现颜料是有问题的,去找陈岳兴师问罪, 对隐情一无所知的陈岳父爱泛滥,为了保守我的秘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后还把她的尸体从二楼扔了下去,真是连我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干啊哈哈哈!”   “可是为什么……”脸色惨白的林景红着眼圈问, “他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   “尤琼”满脸的无所谓:“他说是在劝明媛放弃追查这件事的时候起了口角,明媛在争执中摔倒,后脑磕上桌角, 他都没来得及救人, 人就咽气了, 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到我头上才铤而走险, 把明媛的尸体扔下了楼。”   林景听完这话果然受不了,呼吸急促好像随时可能晕过去。   “大侦探,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杀陈岳可不是为了拷问, 他本来就不能给我提供什么信息支持,死不足惜, 我只是想报复这么多年来他带给我的阴影才捅了他那么多刀,但兰翌明……我确实是想拷问的,可惜他对我想知道的事一无所知,那他活着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尤琼”蹲了下来,用枪口抵着裴迁的喉结,一路向上顶住了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还知道些什么?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当然不能在凶手的雷点上蹦迪,万一刺激到他,这个拿着危险凶器的犯人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周悬急得汗流浃背,却见裴迁不慌不忙地说:“赵溪之和陈岳同属于那个最近闹得社会不安宁的盗宝团伙,而兰翌明就是帮他们销赃的老板。他们一同来到鸦寂山真的是为了圣母肉身像,跟你的目的无关。”   周悬怎么也没想到他敢这么大胆地把话题往最危险的方向引,好在他人如其名,在周旋这方面可能是有点天赋的,巧妙地跟“尤琼”兜着圈子,岔开了重点:“你为什么要杀廖容呢?”   他和裴迁都猜到了动机,不过既然对手是个表现欲爆棚的演员,他倒不如把这个展示的机会留给对方。   “她看到了我的秘密。”   “尤琼”眼神冰冷,提到廖容还在不停地翻白眼,“杀陈岳之前,我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给他展示了我的性别和胎记,他可能到死都没想到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衣服上沾到他的血。我光着身子回房的时候,刚好被廖容那个贱人看到了,她不光知道我行凶杀死了陈岳,还知道我是个男的,所以我留不得她。”   “她威胁勒索你了吗?”裴迁问道。   “当然,还是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威胁我的,所以那天晚上我就用详谈这件事,许诺给她好处的借口把她约了出来,为了找个替罪羊,还特意把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晃荡的你打晕了扔进她的房间,可我没想到那个女人没有按时赴约,等她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她——那时候还杀了赵溪之。”   詹临听了这话不禁后怕:“也就是说,半夜被你碰上的人不管是谁都可能做你的替死鬼,帮你背上杀害廖容的嫌疑吗。”   “尤琼”放肆地大笑:“那又怎么了,只要你们遵守酒店的规则不就好了吗!是吧经理!”   几乎隐身的经理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尴尬地回应:“呃……酒店确实有这样的规定,但是否遵守还是要看个人的自觉,我们是无权干涉客人自由行动的。”   “可他是怎么杀死廖容的?现场可是个门窗紧锁的密室啊。”戚孝追问。   毕竟他们在此之前都认定裴迁才是那个凶手,现在知道冤枉了人,总得弄个明白。   “那根本就不算什么密室。”裴迁无奈地叹气,“对持有总房卡,可以自由出入所有房间的人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密室。”   “那不就只有你了?果然你还是想误导我们觉得被留在现场的你一定不是凶手吧?”   “谁说总房卡只有一张呢?”   裴迁瞄着经理那忽青忽白的脸色,从平板里调出了他早就缓存好的探险直播视频。   在维迦为观众讲述城堡里各种物件的故事时,画面背景里有个不显眼的人影一闪而过,当时维迦和他的摄影师都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画面拍得并不清晰,看不清这个人的长相,甚至连性别都很难确认。   裴迁把平板放在桌上,轻轻揉着自己肿得厉害的手腕,“能肯定的是,当时肯定有不属于维迦计划的第三个人出现在这里,经理,房卡就是那时失窃的吧。”   经理支支吾吾道出了隐情:“那时酒店已经开始进行内装和布置了,老板为了打出知名度才请了那个主播来录节目,他来之后总房卡却少了一张,我曾把这件事报告给老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人拿到了其他的总房卡,我觉得就是那个主播。”   裴迁的目光落在“尤琼”身上,意有所指。   “尤琼”不甘地“啧”了一声,“这都被你发现了,好吧,那个人就是我,在主播录节目那天我也来了这里,本来想浑水摸鱼带走点我想要的东西,可惜毛都没找到,想到这里很快就要举办拍卖会了,我干脆拿走了总房卡备用,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明知房卡失窃还没有更换门锁的酒店吧。”   既然他手中有总房卡,随时可以打开任何人的房门,那么他杀害廖容的手法就显而易见了。   先用药物毒死廖容,再将现场布置成假的自杀现场,嫁祸给房间里人事不省的裴迁,就可以将人们的注意完美分散到那人身上。   “但不是说凶手是用廖容的房卡……”王业怯怯指出了这个细节。   不等他说完,周悬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写着“207”的房卡,放在了桌面上。   “其实廖容的房卡没有被偷走,一直在她的房间里,最先到达现场的我为了暂时转移裴哥的嫌疑才藏了起来。”   裴迁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什么情绪跳动了一下,等周悬察觉到时已经消失了。   最让他在意的是裴迁被拷问这件事。   既然已经知道杀害廖容并嫁祸给裴迁的人就是面前这个假尤琼,那夜里袭击他并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人一定也是……   这个人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他打伤裴迁又是想从他身上榨出什么?   “尤琼”跳到桌下,绕到裴迁身后搂住他的脖子,用枪抵着他的头,压低声音问:“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废话的机会吗?”   周悬自己的生命受到胁迫时,他没有任何忐忑,可在看到裴迁被挟持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劝凶手别冲动,被对方抬手拦下。   “尤琼”强势道:“我没在问你。”   他用枪狠狠一顶裴迁的太阳穴,“你来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裴迁慵懒地歪着头,不为之所动,“你不杀我们,还给我们推理凶手身份的机会,无非是想考察我们的推理能力,还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   “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知道我现在想让你说什么吧。”   裴迁抬眼看了看“尤琼”的表情,用手指轻轻一拨他的枪管,从对方的桎梏下暂时脱身。   他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尤琼”并不急着按住他,给了他这点可怜的自由。   裴迁最先拿过程绝面前的蜡烛,“首先可以排除程绝和林景的嫌疑,他们虽有条件潜入明媛的房间杀害方澜,但他们杀人后完全可以抛尸甚至是嫁祸别人,把尸体留在明媛房间里的行为没有逻辑性可言,而且一旦调查这件命案,跟明媛有关的他们也可能最先被怀疑,他们没理由在明媛的房间里行凶,惹火上身。至于维迦被害的时候,萧始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在场的。”   萧始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程绝松了口气。   裴迁将蜡烛吹熄了。   “尤琼”默许了他的做法。   “詹临和戚孝抵达村子的时间比较晚,当时明媛已经入住了她自己选择的房间,理论上二人都没机会动手脚,戚孝的手臂还受了伤,诸事不便,杀害方澜的可能性不大。”   戚孝立刻声明:“对啊,我受伤了,我也不可能杀维迦的,先不说制服他就是一件难事,想把汽油带上山也不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啊。”   裴迁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辩解,同样吹熄了他面前的蜡烛。   詹临欲言又止。   “尤琼”对他道:“想说话就说。”   “我也想自证清白,但我发现在维迦被害这件事上,我没有绝对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没有杀人。”   王业摇头道:“要真这么说,戚孝的证据也不够有力……”   戚孝慌了:“喂,你们别害我啊,我可没得罪过你们。”   眼看着局势又要变成一团乱,周悬抓住机会跟着和稀泥,“我说萧始,你是怎么判断他手臂骨折的?”   “目测。”萧始摊手道,“我的眼睛又不是X光,如果不是明显的错位,根本看不出是骨裂还是骨折,我是通过他的反应和手臂的肿胀程度推测的。”   “那也就是说,他也可能只是手臂肿了,再配合一点精湛的演技就能蒙混过去了?”   萧始有点吃瘪,不能否认这话。   戚孝又闹了起来:“干什么!你们自己没有铁证就想把我也拉下水吗?别太离谱!!”   众人一言不合又要吵架,“尤琼”举起枪托,狠狠打在裴迁的头上,趁他头晕着,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回来:“你少跟我玩这些花样!找死是吗!”   他这一下下手太狠,周悬没来得及阻止他,眼睁睁看着裴迁头上的血往下流。   “你轻点!他经不住折腾!”   周悬起身想阻止“尤琼”对裴迁施暴,对方却用手臂狠狠箍住后者的脖子,勒得他透不过气。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打烂他的脑袋!”   裴迁艰难发声:“……你说的话越多,我流的血就越多……”   周悬只好举起双手,谨慎地坐回原处。   “尤琼”的力道这才放松了些,让裴迁喘上了一口气。   “你少装傻,老子不想跟你继续浪费时间,掉脑袋还是张开嘴你自己选!”   “尤琼”用枪戳着裴迁头上刚被他打出的伤口,血流得更快了。   裴迁是个不太能忍痛的人,语速也加快了许多:“我刚刚就说了,方澜的死是意外!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他是你的同伙,却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不明不白地死了,但你在乎的并不是他这个人和他的命,而是他死前正在找的东西!”   “既然知道你还不快说!”   趁“尤琼”的注意力全在裴迁身上,周悬猛地起身,抓住不声不响的苏野,将对方拖向自己,随即打破酒瓶,用尖锐的碎片抵着后者的咽喉命脉。   “剩下的话我来替他说,你想找的东西,跟这个人有关。”   “尤琼”疑惑于周悬挟持了个让他始料未及的人,他没想到自己找了好几天的人会是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标本师。   周悬推了推被他勒在臂弯的人,“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苏野瞪着他,“……你想让我说什么?”   “关于你举办了这场拍卖会的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满脸震惊,包括经理。   苏野没接这话,但他四处乱飞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将心虚尽显无遗。   “我来说吧,你想找的人无非就是用那个东西勾引你们到这儿来的主谋,他现在就在这里,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你必须拿裴迁来交换。”   周悬暗自感慨自己为了救人铤而走险,也快成了半个法外狂徒。   苏野歪头试着拉开跟周悬之间的距离,那人箍得太紧,他就跟裴迁一样很难挣脱束缚。   “尤琼”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话,试着找出更多的细节证明他们这些话的真实性。   一时间,死寂的大厅里只能听到落地钟指针跳动的声响。   咚——咚—— 第50章   随着准点的报时声起, 僵硬的众人突然都有了动作,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纷纷吹熄了附近的蜡烛。   黑暗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猝不及防的“尤琼”在丧失视觉的状态下只感到肋下遭人狠狠一顶, 痛得他条件反射地缩了手, 让怀里的裴迁就这么趁机溜了。   他不甘心失去这唯一的筹码, 在这一片漆黑中胡乱开了几枪。   刺耳的枪声夹杂着尖叫与闷哼, 场面相当混乱。   所有人都处在极度的惊恐中,一定有人中弹了,谁也不知道这黑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混乱中死去。   裴迁也慌了, 现在的发展跟他和周悬商量好的计划只能说毫不相干,即使明知出声可能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为了确认周悬的情况,他还是冒险开口唤道:“周悬!”   果然他话音未落就再次响起了枪声, 距离他非常近,凶手听声辩位的能力和枪法都很好,一定是经过了专业训练的。   “你闭嘴!”   周悬这一声就在不远处, 听得出来他很想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 却很难控制住破音。   ……他受伤了, 那是吃痛后使不上力又愤怒的嘶喊声。   裴迁必须想办法分散持枪凶手的注意, 否则下一枪很可能打在周悬的要害!   可是该怎么办……在这片黑暗中,他能做到什么?   紧迫的形势激发了他骨子里对黑暗的恐惧,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战栗, 毛孔里爆出的冷汗刺激着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不!他还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那个说过会相信他、保护他的年轻人……那个笑容, 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都是他希望留在这世上的美好之物……   千钧一发之际, 突如其来的光亮驱散了满室的黑暗。   在陷入黑暗的几分钟里,周悬的脑子一片混乱。   烛火熄灭的瞬间,他遵从身体的本能跑向了“尤琼”的方向,只为从对方手里救下裴迁。   哪里都好,他相信以裴迁的机灵劲儿在脱身后肯定不会傻站着等子弹飞到脑袋上,他自己也没想太多,只要救了裴迁,后面……   后面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仔细想想,他虽然不是买张彩票就能中千万大奖的富贵命,也没有裴迁那样的好运气,但老天待他一向不薄,每当遇到生死攸关的危机,最后都能完美化解,这也就让他养成了不要命的习惯,从来都是不惧生死地冲上前线。   在感受到一股热流贯进身体的同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中弹了。   正处在高度兴奋状态下的他感受不到疼痛,也亏了这样,他才能强忍着头晕乏力的不适,猛地朝记忆里的方向挥起一拳!   他的拳头打到了柔软的脖颈,随之而来的是“咔嚓”一声脆响。   “尤琼”手里的枪被打落了!   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下,他相信对方只要没有超能力就不可能迅速找到掉落的枪,他也能暂时松口气了。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时候大厅的灯竟会突然亮起来,将他们所有人都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   双眼适应了黑暗的人们被强光刺激难以睁眼,也就是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他们的头顶又传来了一声枪响!   比起“尤琼”那把手//枪,这一次的枪声更加低沉有力,是猎//枪!   想清这一点的瞬间,被巨大冲力击倒的周悬就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倒在了冰冷的瓷砖地上。   在短距离内跟那种兵器碰上,血肉之躯是不可能有胜算的……   他苦笑着在自己身上摸索伤口,指尖感受到涌出的热流,再想想这里恶劣的医疗环境。   看来这次他是真栽了,就算老天想帮他,他怕是也没有那么好的命了。   “都给我趴好了不准动!”   这声威吓还真熟悉。   站在二层平台上狙//击了周悬的人用枪口扫着在场的众人,确认周悬这个刺头浑身是血地倒下了,假扮尤琼的神秘人被他打懵,那把危险的手//枪也不知掉在哪儿了,掌握住局势的他暂时放了心。   这下众人都看清了,那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的人分明就是他们以为死在火场中的维迦!!   “哎呀,出去跑了一趟,从护林员的小屋拿到这把枪再赶回来可不容易,还好赶上了。”   维迦重新把子弹上膛,继续对着不知所措的人们。   就在这时,一个不受他胁迫的人出现了。   方才被推到沙发后面避开了子弹的裴迁冲了出来,按住瘫在地上的周悬,用他那不方便的双手死死压着那人流血不止的伤口。   “周悬,坚持一下,我帮你处理伤口!”   周悬因为失血正耳鸣着,他的世界天旋地转,只能看到裴迁那一向冷淡疏离的脸上现在出现了极度不符合这人性格的表情。   是担忧、惊恐,还有……呃,关切?   看来这人也不是什么冷血猛男,自己这个队友受伤倒下的时候,他也是会担惊受怕的。   ……那平时干嘛装得不熟呢,这么大的反差,都让他不适应了。   “没事……”周悬想靠自己身经百战的经验安慰对方:“没伤到要害,没什么大事……”   “我不想吓你,但你怕是对自己的处境没有清楚的认知。”   周悬这才察觉到对方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跟话音一起抖得厉害的还有他的手。   这人该不会是……   “我说老裴,你该不会是,晕血吧……?”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对方的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微弱的:“咕……”   他慌了:“我靠!你别吐我身上!”   刚喊到一半,他脑门上就挨了一下。   “我看你真是一点事都没有。”   萧始拎着药箱跑来,接替裴迁按压住他的伤口。   “没伤到要害,但看这个失血量,恐怕静脉血管破损得很严重,不及时处理你一样要歇菜。”   “我来帮你。”   裴迁取出纱布,跟萧始对了个眼神,后者帮他按压着周悬伤口周围的血管,裴迁用相当迅速的手法将纱布一点点塞进伤口。   感官逐渐恢复的周悬意识到:“……是穿孔伤?”   “把嘴闭好。”   周悬还是第一次见裴迁的态度这么强硬。   现在形势严峻,凶手哪里会让他们为一个本就要被杀死的人忙活?   维迦见他们不受威胁,干脆走到裴迁身后,用他那把双管猎//枪顶住了对方的后脑。   裴迁不为所动,依然继续填充着周悬体内的空腔,直到填满那骇人的血窟窿。   做完这些,确保周悬的伤势暂时得到抑制后,裴迁才缓缓举起双手。   维迦抬起枪托,将裴迁击倒。   就在他还想继续施暴时,詹临鼓足勇气喊了他一声:“文羽!”   维迦的动作顿在了中途,恢复持枪的姿势,看着昔日的好友。   周悬想爬起,伤势拖累了他的身体,血液的流失让他头晕眼花,没有力气挪动。   他用尽全力向裴迁的方向蹭了蹭,看到那人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别是死了吧……   周悬忍不住担心,就裴迁那样脆弱的身板,万一真遭不住这一下该怎么办?   他向那人伸出手,可惜并不足以触碰到对方。   好在他看到裴迁的手无力地抽动了一下,这让他松了口气。   还好……   萧始见裴迁被打,自然想起身帮忙,维迦见状竟朝他开了一枪,偏离的子弹擦伤了他的大腿,他跌在地上,也失去了行动力。   詹临面对已经彻底变了的好友,深吸一口气,“……文羽,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该做这种事的。”   维迦面无表情,“你以为自己有多了解我?”   “我就是很了解你,或者说应该很了解你。”   维迦报以一声嗤笑。   “你在我没发现的时候变了,没能及时阻止你干出这种傻事的我也有责任,可是文羽,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会?”   维迦大喝一声,让詹临住了口。   他的声音发沉,情绪没有波动的样子就像早已凝固了汹涌的情感。   “阿临,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认识我的?”   这个问题让詹临愣了愣,他看不透对方的想法,也忌惮着对方手中的猎//枪,硬着头皮回答:“二十多年前,在……福利院。”   “对,因为我们都是孤儿,所以才在那个贫困的、寒冷的、恐怖的地方相遇,你的命很好,早早就被好人家收养,得到了悉心的培养,成了名艺术家,而我直到十多岁才被人领走……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年里我遭遇了什么。”   他拎着猎枪走到茶几旁,一脚踹翻桌子,让抱头躲在下面的戚孝暴露无遗。   “别藏了,给我根烟。”   戚孝被吓坏了,他毕竟也受了伤,把烟盒递给维迦之后,骨折的手怎么都摸不出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   维迦等不及了,便用枪口撩着坐在一旁的苏野,“你来。”   苏野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看似是为了藏在沙发后躲避子弹,实则却是在为随时可能的激烈动作创造优势。   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反抗,选择从戚孝手中接过打火机,帮维迦点上烟。   维迦叼着烟,深吸一口,缓缓呼出。   “十二岁那年,我被一个男人收养,没走正规手续,他给了院长一大笔钱,悄无声息地把我领出了那个又穷又破的地方,那之后他说出了我的身世,我知道了自己是毒贩和妓女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期待我来到这个世上,之所以有人惦记我,是因为我那早早被枪毙的爹还算有点用,他背后那个组织需要为他们做事的人,我姑且还算个能充数的人头。”   “不,不应该……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很了解你的……”詹临显得有些慌乱。   维迦苦笑道:“阿临,你这么惊慌,不是因为你害怕我,对吧?”   “……我不怕你。不……我怕你。”   “你不怕我伤害你,你只是害怕我不是你认识你熟悉的那个唐文羽。”维迦断言道。   詹临无法否认。   维迦笑得更加苦涩了,“我可能从来都不是你印象里的那个唐文羽,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名字陌生,你会觉得我是你记忆里的样子,是因为我特意把自己伪装成了那个样子,阿临,我想让你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变过,也是因为……也是因为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唐文羽。”   詹临哽咽道:“文羽,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我被训练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一方面帮组织铲除绊脚石,另一方面也在苦心经营主播维迦这个公众形象,为的是骗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入伙。这次我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执行任务,为了,杀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大步走向被周悬打晕在地的“尤琼”,一脚踏在对方的胸口,趁对方惊醒便将枪口塞进了那人的嘴里。   只要他的扳机按下去,“尤琼”的半个脑袋都会被他轰飞。   “不!”詹临哀求道:“别这样,文羽……”   维迦的动作有所停顿,他叹道:“阿临,你在半开玩笑说我可能有杀人嫌疑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一下,倒不是觉得你在指控我,而是怕你看穿了我的本性。”   “文羽……”   “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人,你转过头去吧。”   “文羽,你回头吧!还来得及的……”   维迦摇头,“不,早就来不及了,从我们错身而过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果了,就算我之前的罪行都没有证据无法追究,伤了那几个条子也是袭警罪,没用的……”   “什么?条子?!”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是一脸惊讶,但他们所在的位置看不到此刻正倒在地上的两人。   周悬还在试图向裴迁伸手,他只能手指尖用力,一点点往前蹭,地砖上的血迹被他划出了杂乱的指痕,与裴迁头部流出的鲜血融在了一起。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能碰到了……   可是真的太痛了。   周悬不得不停下,颤抖着长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开始流了……   “裴迁,你他妈的……”   能不能睁眼看看老子?   周悬余下的话还没说出口,他那沾满血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盖住了。   裴迁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猛地睁眼,从身后的沙发缝隙里捡起了“尤琼”被周悬打落的手//枪,对着即将按下扳机的维迦就是一枪! 第51章   这一枪打在对方的背后, 不至于一击毙命,却足够限制他的行动。   维迦中弹后几乎倒下,但对“尤琼”的执念让他非打爆对方的脑袋不可,他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补上一枪, 没想到竟有人快步朝他冲过来, 一脚踢在他的面门, 强行夺走了他手里的猎//枪, 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一时间场面只能用混乱形容,视线里尽是飙起的血花。   看到那使出夺命一击的人是苏野,周悬反而松了口气:“擦,果然是你啊……”   苏野将猎//枪里的子弹一一退膛, 走到了裴迁身边,向他伸出手。   裴迁抬手,却在将枪交给他的中途调转方向,再次朝他身后开了一枪!   回头一看, “尤琼”竟趁机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破碎的酒瓶,那架势分明是想冲上去割断维迦的脖子。   裴迁这一枪打在了他的肩膀, 彻底断了他反抗的念头。   苏野接过枪管还发烫的手//枪, 同样没收了里面的子弹, 这才放心去把“尤琼”和维迦两个危险人物铐起来。   其他人这会儿终于敢动了, 手忙脚乱地把裴迁和萧始扶起来,受伤最重的周悬反而没人敢碰,只收获了一张用来保暖的毛毯。   被几声枪响震透耳膜后, 周悬的眼花和耳鸣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能看清眼前的情况,也能听到裴迁在旁边吐到虚脱的声音。   他终于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 “血腥味是有点浓,但不至于让你吐成那样吧,有这么恶心吗?”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王业用纱布帮裴迁按着头上的伤口,“哎哟,坏了,是不是被打出脑震荡了?我有个侄子出车祸被撞成了脑震荡就是头晕呕吐停不下来,跟他这反应挺像的。”   苏野瞥了裴迁一眼,淡淡道:“应该是PTSD吧。”   “P……什么?”   “创伤后应激障碍,应该是被刚刚发生的事刺激到了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萧始给自己腿上的伤简单做了处理,好在只是擦破点皮肉,并不严重。   他被詹临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维迦身边,从后者被铐住后还能轻微挪动手脚的表现就能看出这人伤的不重,检查后他发出了感慨:“裴哥,你这枪法真神啊,打穿胸口都没伤到脏器,连几根要紧的动脉都给躲过去了,他伤的比周哥还轻!”   周悬有气无力地骂道:“……少拿我当计量单位,老子要疼死了,快给我打点止痛!”   萧始直摇头,拗不过他,在药箱里翻了翻。   裴迁一把按住他:“不行。”   周悬直瞪眼睛,萧始也觉得他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裴哥,他这样太遭罪了,吃点药缓解一下应该……”   “看他的表情。”裴迁用他那冰冰凉凉的手掐住了周悬汗涔涔的脸颊,“他这就是憋着坏的表情,一旦感觉不到疼了,他就会把这条命往死里作。”   被戳穿的周悬换上一副虚弱又憔悴的嘴脸,“说什么呢,你看我像是那种……”   萧始想都不想,板着脸道:“不像,你就是。”   眼看这两人都不上当,周悬露出了真面目,龇着牙威胁:“你小子痛快点,不然到江倦那儿有你受的!”   裴迁和萧始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无视他,虽然看到他这么精神是很好,但他的伤势显然不乐观,如果不能抑制出血,他也会有生命危险。   裴迁站起身,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身体却不争气,只觉浑身无力,眼前一晕,人又跌坐回了原处。   王业想继续帮他按着头上的伤,被萧始接了过去,“你的伤也得处理下,创口一直暴露会感染的。”   不容他拒绝,萧始用碘酒帮他擦拭着伤口。   他半张脸都染上了血色,配上那惨白的脸色,整个人看上去惨兮兮的。   詹临坐立不安,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有些话他不得不问。   不抓紧这个机会,以后可能就再也问不出了。   “那个……”   裴迁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他,在他开口的同时答道:“他杀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未遂。”   “两个?”   众人都是一脸疑惑,除了被认为是意外身亡的方澜,其他案子都找到了杀人凶手,如果“未遂”指的是假尤琼,那裴迁口中的两个人又是谁?   “一个是被水泥封在密道里的干尸,还有一个是……”   裴迁顿了顿,看向了索性缩在毯子里的周悬。   为了让那人时刻保持清醒,不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他把这个回答的机会留给了对方。   周悬睁开一只眼,“是护林员。”   “啊?还真有这个护林员吗……”   戚孝一想到还有这么个人潜藏在身边就觉得后怕。   王业也惊魂未定:“我们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还以为是编的……”   裴迁捏着伤臂,手指骨节微微泛白,“经理,你就没必要装作不认识了吧。”   其他人诧异又惊恐地看向了经理,对方的嘴唇抿得很紧,似乎不打算再开口。   不管他解释与否都不影响裴迁对结果的推测,他继续道:“护林员恐怕一直都在我们身边,至于把他放进来的人,就是你,经理。”   “有什么证据吗?”   裴迁抬起他骨折的左臂,将伤口的受力点展示给众人,“打伤我的人是个矮个子,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左右。”   众人都觉得这点没什么好质疑的,王业想都不想便说:“那不就是廖容吗?”   裴迁摇头,“你们观察过兰翌明的死亡现场吗?”   那场面太血腥,众人都摇头,“……没仔细看过。”   “他被吊起的位置很低,证明把他钉在墙上的凶手身高有限,所以周悬在把他放下来的时候才不怎么费力。但廖容在兰翌明受伤时很可能已经死了,而且就算她有行凶的机会和动机,也很难在兰翌明对她设防的情况下制服对方这样一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更何况是把他钉起来,综合这些细节来看,杀死兰翌明的应该是个身材矮小却很有力气的男人。”   “但为什么……”   周悬捂着伤口,喘着粗气道:“兰翌明自己不是提起过护林员吗,如果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对附近的情况一无所知,是很难在经理透露这个人的存在前就说出这个身份的,所以很可能在他抵达酒店的第二天,去圣母庙的途中就见过这个人了。”   詹临看向维迦,无声地向对方求证。   对方低垂着头,拒绝跟他有任何视线交集,捂着胸前的伤口,一言不发。   清理了头上的伤口,作为为数不多能自由行动的人,裴迁在王业的搀扶下走到酒店外,向鸦寂山上空发射了一颗红色的信号弹。   彩弹升上天空,照亮了这沉寂的夜。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江倦的增援了。   在裴迁的催促下,经理开启了缆车的开关,只等山下的村子响应,他们就能离开这恐怖的地方了。   众人回到大厅,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此刻只想静静呆上一会儿。   假尤琼实在太吵,裴迁索性用餐巾堵住了他的嘴。   两名同时被铐住的凶手待遇天差地别,裴迁对维迦的态度要好上不少,还让萧始给对方注射了止痛剂。   苏野手里还拿着戚孝的打火机,找他要了根烟,点燃后深吸一口,沉沉道:“你的枪法真好。”   裴迁淡淡应道:“我刚刚瞄准的是他的头。”   除了詹临,其他人都很害怕刚刚拿枪威胁着每个人性命的维迦,不敢接近他。   见众人是这个反应,裴迁摇头道:“我们所有人都该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杀了护林员,现在葬身火海的可能就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戚孝还是一脸茫然,他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算不算安全了。   “这一切都要从你们受邀来到酒店参加拍卖会说起,这件事你最有话语权。”   裴迁望向苏野。   对方不为所动,直到抽完那支烟,将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起身拿起了假尤琼那把被卸了子弹的枪把玩。   “刚才就想问了,怎么发现的?”   “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身上的特征让我想到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个人,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本人,刚刚指明你的身份时我也是很忐忑地在赌,没想到真让我押中了,看来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在赌这件事上,周悬从来都不怀疑裴迁的天赋。   苏野点头,“没错,你们会聚集在这里是因为我半年前在暗网上发布了一则拍卖会的邀请,当时我获得了这座城堡的使用权,花大价钱改造内装,就是在为你们的到来做准备。最先联系我的是维迦,他表示对拍卖会很感兴趣,想提前来酒店录制节目博一波关注,我要求他只能把相关视频发布在某个特定的外国网站,他也同意了,而就在他抵达酒店录制节目的同时,那个假扮尤琼的男人也混了进来,还拿到了总房卡。”   经理咬着牙,懊悔没能尽早看透这个人的身份:“你果然就是……”   “对,我就是把你们邀请到这里的酒店老板,也是拍卖会的主办人,同时也是……”   他顿了顿,扭头看向维迦和假尤琼,“DEA的探员。”   听到DEA这个词,周悬不淡定了,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萧始的阻拦,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向苏野。   “……你是DEA的人?!”   裴迁拉住了他,倒不是怕他对苏野造成什么影响,只是因为他失血太严重了。   裴迁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用毛毯裹紧他发凉的身体,亲自按着他。   苏野掀掉身上宽松的袍子,露出了他遍布烧伤疤痕的双臂和双腿,这样大面积的烧伤,恐怕他的身体也不能幸免。   “DEA,是你们之中某些人的老朋友。”   程绝疑惑发问:“DEA是什么?”   “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美国缉毒局,隶属于美国司法部。”   裴迁大概能懂周悬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虽然不是他主动自愿的,但他对那人的过去稍稍有一点了解。   “缉、缉毒?”   程绝表情扭曲地看着其他人心虚的表情,怀疑他们的背景都不够清白。   他想拉着身后的林景远离这些人,却发现那人和他们是一样的表情。   一个不妙的猜测袭上了心头,他慌了:“阿景,你……”   林景虚弱道:“不是我,是……阿媛。”   “我来说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吧。”   苏野又找戚孝要了支烟,这次他干脆把对方的烟盒一并拿走了。   “要从我那封钓鱼邀请的回复里把你们这些人一一筛选出来还真不容易,首先是一个表面运营自媒体账号,背地里却在为贩毒集团出力的主播,然后是主动申请应聘,常年被毒瘾折磨的拍卖师,和奉上级之命来搜索药品,用酒店经理一职伪装真实身份的ICPO探员,防着你们还挺吃力的,我只能冒着身份可能暴露的风险,提前来到酒店限制你们的活动。”   “我们是同行不假,但我不能让你独占所有的情报,至少得来分一杯羹。”   经理耸肩,拨着眼睑摘下美瞳,露出了一双蓝色的眼瞳。   “除了你们之外,身份最敏感的就是明媛,因为她在无意中成了运毒的帮凶,我盯着那盒被凶手拐着弯送到她手里的‘颜料’很久了,但不确定藏在幕后的真凶是谁,所以放任其他人来了这里,可惜在我抓住假尤琼的尾巴之前,你们就干出了自相残杀这种蠢事。”   周悬怒道:“你要为他们的死负责!”   “凶手才需要为命案负责,我对此并不知情,再怎么不讲道理也不该算在我头上。”   “你们DEA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卑鄙!”   苏野平静地面对他的怒火,“这点我不否认。”   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希望周悬不要在这件事上跟他有过多争执,顾自说了下去:“就和你们推理的一样,假尤琼通过陈岳将一盒含有精神药品的颜料转交给明媛,让她用这份颜料绘制一幅《盛开的杏花》的仿品。”   “就是这里我不明白。”裴迁打断了他,“挂在明媛房里的那幅《盛开的杏花》颜料中含有药品成分,如果那幅画是她用含毒颜料绘制的,她应该会出现中毒症状才对。”   “没错,那幅画的作者并不是明媛,而是……”   苏野顿了顿,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名字:“方澜。” 第52章   “方澜的本职也是一名画家, 有一手伪造名家名作的高超本事,在圈子里很出名,同时也因为一些私人问题被诟病,他是个人尽皆知的瘾君子, 对一些常见毒品的药瘾并不严重, 一般是为了追求刺激或寻找灵感才会用药, 直到他染上了一种新型药品。”   苏野没有直白地说出那个代号, 周悬和裴迁都知道他指的是“寒鸦”。   “他在药物作用下画出了那幅《盛开的杏花》的仿品,还让这幅画流入了黑市,在地下拍卖行卖出了千万的高价,结果拍到这幅画的冤种没几天就发生药物反应重病进了医院, 我的线人发现了这件事并汇报给了我,所以我才举办了这次拍卖会,打算顺藤摸瓜找到给方澜供货的毒贩。”   “可你没想到,方澜在拍卖会开始前就死了。”   裴迁按着蠢蠢欲动的周悬, 怕他动作太大撕裂伤口。   周悬也跟他较着劲,看起来就像是他把手塞进了周悬的毛毯,在里面乱摸还被反抗了似的。   苏野无奈道:“我允许方澜作为拍卖师提前来到酒店就是为了尽早控制住他, 他却趁我不注意跑掉了, 等我再收到他的消息, 就是后来上山的你们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这样一来方澜的死也明朗了, 事发当晚他潜进明媛的房间盗取药物,很心急地当场就用了药,导致药物过量死亡。”   “明媛在发现方澜的尸体时恐怕察觉到了颜料的问题, 但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颜料可能与药品有关, 直到抵达酒店后看到了那幅《盛开的杏花》的仿品。”   程绝和林景终于坐不住了,两人异口同声地反驳:“阿媛是无辜的!”   程绝强调:“阿媛不吸毒, 她也不会傻到帮人运毒,这些事都跟她没有关系!”   药物过敏的林景没有太多力气,点头应和程绝的话。   裴迁提出质疑:“如果是这样,同样接触过药物的明媛为什么没有出现药物反应?”   周悬按着肩头的伤口,忍着疼深呼吸,“……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方澜知道明媛携带药品并提前做局,一定是得到了有关的情报,但他却不知道明媛和林景是假情侣,证明他掌握的信息有限,可他又知道他们会最先进村的消息……”   萧始跟不上他的急转弯了,“等会儿,这是什么意思?”   裴迁见周悬的伤还在渗血,动手帮他压住伤口。   “如果方澜和明媛真的互不认识,就一定是有人在给前者提供药品来源的情报,最先抵达村子的是你,之后是我们,村长按照到达的先后顺序为我们安排了房间,照理说第三批进村的人会住在第三间彩钢房里,方澜也刚好是把那窝老鼠放在了第三间房里,但问题是,他要怎么知道明媛一行三人就是第三批抵达村子的人呢?整片鸦寂山区都没有信号,他根本就接收不到来自外界的消息。”   苏野沉吟道:“看来,有什么人在明媛三人抵达村子前就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方澜了,所以他才会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会溜走是因为你……”   周悬激动地差点站起身,硬是被裴迁按住了。   “我知道你很气,但现在不是撒野的时候。”   想到裴迁对这次任务的绝对指挥权,周悬咬着牙,理智迫使他冷静下来,他索性靠在裴迁身上,由着对方抓紧自己。   “是护林员。”   维迦打破了沉默,他的话音激起了不少人的冷战,人们战战兢兢地看向他。   “护林员的小屋里有一部座机,可以接收他安插在外面的眼线的消息,方澜会知道他们的情况,是因为护林员来通风报信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顿了顿,捂着胸口深呼吸道:“那个藏在林中小屋的人,也不是什么护林员,只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罢了……真正的护林员,早在半年前就,被他弄死在了酒店的密道里,你们找到的那具被水泥封死的干尸,就是真正的护林员……”   裴迁眯着双眼,“果然……”   “不过……都已经死无对证了,那个假护林员也被我宰了,尸体扔在房间里一把火烧了,本来我还想靠他金蝉脱壳,谁能想到你们竟然能认出那具烧得亲妈都不认识的尸体不是我……”   维迦认命地仰起头,感受着滚烫的鲜血从他体内不断流失的空虚感。   还好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明明马上就要解脱了,可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轻松和喜悦,他甚至分不清胸口的绞痛是因为被子弹撕裂了身体,还是……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詹临,只想点到即止的一瞥,可偏偏他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那人的眼神会那么慌乱?   詹临嘴唇颤抖:“文羽,对不起……”   周悬轻咳道:“我本来没发现楼上那具烧焦尸体的身份,烧成那个样子,不用DNA检测很难确认是不是你本人,但是詹临认出来了。”   萧始诧异道:“被高温灼烧的尸体可能缩水,体型特征甚至身高都可能发生变化,你是怎么发现的?”   詹临苦着脸,“我只是觉得……那个人不是文羽,也不该是文羽。”   “但你还是误导我们认为他就是维迦本人了。”裴迁戳穿了他极力想遮掩的秘密,“也正因为你的态度太过于笃定,周悬才会怀疑死者不是维迦。”   周悬点头应和,随即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说我?”   “因为我其实没看出来。”裴迁没有掩饰自己的疏漏,“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应该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这一点上,他必须承认自己的观察的确不如周悬,那人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嗅觉。   戚孝耸肩,王业抿嘴,都是默认的态度。   很快,在村里待命的江倦接应了他们,靠着重新启动的缆车,江倦和苏野将维迦和假尤琼押送到村里,等待警方支援。   至于隶属于两个不同组织的同行,周悬相信老高一定会妥善处置苏野和经理,如果这次行动他们没有提前向中国警方报备,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定伤势,等待指挥部的增援。   其他人大多不想继续留在死过人的酒店里,都坐缆车下了山。   离开前,裴迁叫住了想跟去照料维迦的詹临,“你的事情还没解决,就这样走了没关系吗?”   詹临无助地望着他们,从他们的目光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他颓废地坐在两人对面的沙发上。   周悬的头越来越晕,索性整个人都倚在裴迁身上,那人浑身不适想推开他,他就赖在那人大腿上枕着,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浮夸地喊几声:“疼疼疼!让我歇歇,就一会儿……”   看他那憔悴的模样,裴迁于心不忍,便按捺着强烈的不适和浑身的鸡皮疙瘩纵容他。   “……被你们发现了。”詹临苦笑,“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瞒你们,如果可以,我还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你们揭穿……”   他深吸一口气,眼底尽是落寞,“等警察赶来之后,我也会被一起带走吧……”   裴迁幽幽道:“知道从公安局偷资料是违法的,你还挺自觉的。”   “哎,老裴,你这话说的不准确,偷盗就是违法行为,可不是只有在局里偷东西才算,但说到这个我也挺好奇的,詹临,你怎么有胆去偷公安的东西呢?”   詹临无奈道:“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这件事困扰我太久太久了,可能潜意识里我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哪怕搭上我未来的自由。”   这会儿天边已经泛白,苏野留下的茶炉还点着火,詹临取了三只新杯,给每个人都倒了杯热水。   他知道两人为了安全应该都不会让一个有前科的陌生人给的东西入口,他只是想借那点温度来暖化冻僵的指尖罢了……   “刚刚你们也知道了,我从小没有父母,是在福利院度过了黑暗又绝望的童年时光,我有两个救赎,一个是在困境中陪伴我的文羽,还有一个是救我脱离苦难的养父,如今他老人家过世多年,我孑然一身,又不幸染病,总想着落叶归根,可我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处,这执念随着病重越来越深,所以一时糊涂,做了傻事……”   此时的詹临连牵动嘴角这样的简单动作都觉得疲惫,满眼哀伤地望着两人。   “你想知道案卷里那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被害的真相吗?”裴迁问。   詹临低下头,“她是我母亲。”   突如其来的真相没让周悬觉得意外,他觉得自己已经隐隐猜到这种可能了,裴迁也是一样。   被困在这座山上的他们能收集到的线索很有限,能给詹临的只有承诺。   “如果调查有进展,我会通知你,现在你要做的是安心养病,改过自新。”   后来他们听说,是江倦用枪指着老村长的脑袋,才胁迫他连上电话线,向市局调来了增援。   一架直升机载着挂了彩的周悬和裴迁离开了冰天雪地的山区,等周悬再次清醒,他已经躺在了温暖的病房里。   查房护士正帮他调整着点滴的流速,他不知怎么就突然醒了,瞪着两眼看着对方。   护士知道他有话要说,扯下了他脸上的氧气罩,凑过去听。   哪成想他开口就问:“老裴呢?那个跟我一起来的,瘦瘦高高,长得挺像斯文败类的眼镜男呢?”   护士滑稽地看着他,“人家早就出院回家了,倒是你,伤势更重的瞎操心什么呢,快点躺回去。”   他听到护士小声嘟囔:“又是个刺头,怪不得外面的家属要求给你上手铐……”   周悬一听裴迁已经出院了,顿时有种挫败感,“靠,我输了,跟那个战五渣比,我怎么会输的啊……”   “那个战五渣伤得比你轻,至少没中弹,血也没飙三尺高。”   裴迁拎着保温杯推门进来,咬重了“战五渣”的字音,充分表达了对这个绰号的不满。   他的伤也不轻,头上被打了好几道口子,不得不剃掉一部分头发缝针,为了遮丑,他还穿上了平时碰都不碰的连帽卫衣,整个人的穿搭风格都变了。   周悬一拍大腿:“这才像话嘛!不卖保险不相亲的,别整天西装皮鞋了,咦?你这件衣服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裴迁尴尬地咳了咳,“嗯……这是你行李里的衣服,我没有合适的帽衫,高局就派人给我送来了这件。”   看着周悬把身上的管子都拔了,毫无负担地坐在床上要这要那,裴迁在心里感慨年轻人体质就是好,受了伤恢复也快,他自己连睡了十几个小时都没缓足精神,果然是老了。   跟护士讨价还价半天,被强制继续输液的周悬实在不服,裴迁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干脆把周悬那只胡乱动弹的爪子铐在了病床上,解放了护士和他自己脆弱的神经。   眼看这小子呜嗷乱叫要闹,裴迁一把眼刀扫了过去,“这是礼尚往来,现在我们扯平了。”   周悬蔫了,没精打采地往枕头上一瘫,“你又来了,男人太会算计容易讨不到媳妇的。”   裴迁受了伤的左手打了夹板,行动不是很方便,看他艰难地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周悬忍不住帮了他一把,没想到对方倒的第一杯热汤是给自己的。   “喝吧,虫草花煲了六个小时的鸡汤,没放盐,适合伤员。”   周悬眨了眨眼,“……你做的?”   裴迁看着他,没回话。   周悬自己的厨艺一塌糊涂,导致他对身边的人都有这种刻板印象,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裴迁这种看起来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的人没什么生存技能,面对这杯汤还有些怀疑。   那鲜香的气味沁进鼻腔,他忍不住喝了一口,味蕾就被征服了。   “我收回刚刚的那句话。”   裴迁:“?”   “虽然你这人会算计还有很多缺点,但我觉得就凭这手艺,你应该也能找到媳妇。”   裴迁:“……” 第53章   裴迁的厨艺好到让周悬羡慕又嫉妒, 不过比起纠结对方能不能找到老婆这个问题,他更想趁这个机会再多享受享受。   裴迁还没动手,他自己就先等不及了,嘴上说着:“我知道你手受伤了不方便, 没事, 我可以自己来。”   手上的动作也是一点没停, 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汤。   就算一只手被铐着也不耽误他的嘴馋, 他的半边身子探出床外,扯的伤口直痛也不愿松嘴,疼得眼角噙着泪花也还是忍着把汤喝完了。   裴迁无奈地看着他,“你感觉不到疼吗?”   “当然疼啊, 我也不是钢筋做的,疼多了就习惯了,从小我就是被我老爹揍大的,皮糙肉厚,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倒觉得你挺遭罪的。”   周悬躺回床上,看着风格大变的裴迁, 这才发现对方不止换了穿搭, 连眼镜都换成了黑边框, 牛仔裤帆布鞋的打扮看上去就像哪个大学的校草。   如果初遇时对方是这副打扮, 他肯定不会说出那些伤人的浑话,说不定还会劝人少来声色场所。   周悬把他带来的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我来的时候遇到你父亲了, 他托我把饭菜带给你, 不过刚刚问了医生,这些都是你禁食的东西。”   周悬打开盖子一看, 又是鱼又是虾,馋人的很。   他赶紧忍着口水把饭盒推远,“这一看就是我妈的手艺,我可忍不了,你伤得比我轻,应该能吃吧。”   裴迁连个“不”字都还没说出口,周悬就坐了起来,“我知道你能吃,我妈手艺很不错的,别浪费粮食,你手不方便是吧,来来我给你剥虾壳。”   他热情难却,完全不给裴迁拒绝的机会,熟练地剥了一只虾,送到那人嘴边。   裴迁对这场面有些抵触,毕竟两个男人你侬我侬互相喂食本就是不可描述的场面,他跟对方的关系还无限接近于陌生人。   但事情赶到这儿了,他似乎也没有抵抗的余地了,他只好接过那只虾,小声道了谢。   周悬一连帮他剥了三只,说什么虾富含蛋白质,促进伤口愈合,裴迁就该多吃点。   裴迁问他:“伯母怎么会给你准备你不能吃的餐食?”   周悬咂咂嘴,“她八成是不知道我受伤了,她性子急,容易上火,我跟老周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平时出个任务或是受个小伤都不敢告诉她。”   他问裴迁:“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裴迁点头,又问:“伯父怎么不来看你?我在外面劝了他几句,他只说知道你没事就行了。”   周悬皱起了包子脸,“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去执行任务之前刚好跟老周吵了一架,我不接受他的催婚,脑子一抽就出了柜,正置气呢。”   裴迁眼角一抽,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周悬声明:“哎,那只是借口,你别真误会我有什么小众倾向啊,我这人思想是很开放,身边也有几对同性情侣朋友,但我现在肯定还是直的。”   “现在”这一词很严谨,裴迁点头表示理解。   周悬的表情略显尴尬,轻咳着活动了一下被铐住的手腕:“你看……为了给你剥虾,我手上沾了汤汁,你把我放开,让我擦擦手不过分吧。”   裴迁就好奇这小子怎么突然间这么主动,原来是酝酿着阴谋呢。   对付周悬的小心机,他也有对策。   裴迁抽了几张纸巾,面无表情地帮周悬擦去了手上的油渍,后者的计划告吹。   “我说你啊,给个机会不行吗,我在这病房里是真待不……”   周悬反手抓住裴迁,对方却像条灵活的鱼一样跑了。   他疑惑地望着那人,眼睁睁看着对方脸上染了一层红晕。   他惊道:“我靠老裴!你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这点肌肤之亲都够面红耳赤,那人还不得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一瞬间,周悬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裴迁可能对他动心的瞬间。   难道是在酒吧睡的那一夜?……或者是他高烧被自己照料的那一夜……他被凶手逼到床底下藏身又被自己找到那会儿也不是没可能啊……   周悬正胡思乱想,看到裴迁脸上泛起的红疹,终于明白了过来。   “老裴,你该不会……”   裴迁正被瘙痒的不适缠身,可没心情听周悬胡言乱语,毫不留情道:“对你没意思!”   “不是,我说你该不会是海鲜过敏吧?你怎么不早说啊,要知道你是过敏体质,我肯定不会给你乱喂东西的呀。”   他按铃叫来护士,用抗过敏药压住裴迁身上那些疹子。   好在裴迁吃的不多,症状也不是很严重,过一会儿红疹就消下去了。   周悬自知办了错事,总算消停下来,也给了裴迁切入正题的机会。   他说:“周悬,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谈谈。”   周悬点头:“嗯,我知道,你还欠我个解释呢。”   他指的是裴迁承诺过会说出他自己的故事这件事,但对方所指的却不是这个。   裴迁绷着脸道:“在这次任务里,你的服从性并没有你承诺的那么高,好在你的随机应变能力不错,妥善处置了一些棘手的情况,功过虽然不能相抵,但我并不打算向上级给出对你不利的反馈。”   意识到对方是在用自己的上级和任务负责人的身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周悬也挺直腰杆,大大方方地面对他。   “别,我自己有失误,这点我认,上面有什么惩罚也是我该受的,你不用偏袒我。”   周悬一向不敢接受无端的好意,这往往代表他可能需要在未来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候做出回报,更何况对方还是跟他暧昧过的人。   要是想让他以身相许什么的就麻烦了……   周悬血气方刚,又没什么恋爱经验,难保不会想入非非。   裴迁轻咳一声:“周悬,你总说你要对我的生命安全负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才是这次任务的指挥,该是我对你负责才对?”   周悬还真没想到这点,在他的认知里,裴迁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技术人员,被他保护是理所当然的。   裴迁强调:“不管有什么后果,都该是我来兜着,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为了跟你商量一件事。”   周悬觉得这人肯定是在给他下套,绝对不能轻信,本不该让对方开口的,但他又很好奇对方到底会说什么。   见裴迁目光开始躲闪,他就觉得这事肯定不简单,不然也不值得那人顶着过敏的不适也要来拉拢自己。   “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守一个秘密,关于……我们刚到鸦寂村时,你从渡鸦尸体上解下来的吊坠。”   也正是那枚吊坠给了他们混进拍卖会的机会。   周悬一直没想通,为什么裴迁遗失在酒吧的吊坠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他唯一能想到的比较合理的说法就是——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裴迁并参与到了这次的任务里,而且是从他们在酒吧的初遇就开始了。   以周悬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答应的,没有一口回绝只是因为他想看看裴迁会编出什么鬼话唬弄自己。   “理由呢?”他问。   “我不想被卷进这个案子,不想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这枚吊坠。”   “你瞒不住的,江倦和萧始那两张嘴可不好堵。”   “他们不会泄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吊坠跟他们不一样,至于门票的问题,我已经找苏野要到一枚正常的寒鸦吊坠了,有这个东西在,我的秘密暂时就不会暴露,唯一可能造成威胁的就是……”   裴迁盯着他的麻烦,深深叹了口气。   周悬竟然一时分不清这话几分真假,“嗯,你这人真精啊,知道我不好骗,还特意把话说得这么真。”   “就是知道你不好骗,所以说的是真话。”   “可以考虑。”   裴迁也没想到周悬会连礼貌的纠结都省了,也警惕地觉得他有阴谋在等着自己。   两人都想耍心眼,又得防着对方耍心眼,这短短的几分钟漫长得像是熬过了个把小时。   “但是有条件。”周悬这下不绷着了,大爷似的四仰八叉往枕头上一仰,“我最近在和老周置气,而且不想让我妈知道我受伤的事,暂时回不了家。”   裴迁微微仰头,眼镜片反射着微光。   “我又不想待在医院,太憋闷了,市局也很难腾出个能给我这种伤员休息的房间。”   “所以你想……”   “老裴,这忙你应该不会不帮吧。”   裴迁不为所动,“这是你考虑我请求的加码吗?”   “咳咳!不算,但我可以先住进你家,喝着你煲的鸡汤,慢慢考虑嘛。”   周悬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受伤的肩膀,“我这个伤,休息个把月应该不过分吧。”   裴迁的脸色忽青忽白,这小子的欠打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这人一向不喜欢受人威胁,所以非常在意人情,没想到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   最终,他迫于无奈接受了不平等条款。   周悬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果然那人效率地把一切都办得妥帖,当晚就做好高局的思想工作,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亲自开车送他回了自己的公寓。   本以为没了那辆张扬的库里南,裴迁就会开辆稍微低调点的车,当对方把迈巴赫开到他面前,打开车门让周悬坐进副驾的时候,他好像腿都在抖。   “有这么冷?”裴迁疑惑地调高了暖风。   “……嗯,伤员体虚。”   心更虚。   周悬开始怀念局里那辆上路拉风,怎么坐都舒服,还不用担心碰坏哪里就要赔几千几万的警牌SUV了。   裴迁的住处就和他的车一样高调,周悬看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在车窗外飞掠而过,在最繁华的CBD登上了一栋直入云霄的公寓。   站在百平有余的高档住宅里,周悬坐立不安地眺望着落地窗外的夜景,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住?”   “嗯。”裴迁进门就把温在煲里的鸡汤盛在小碗里,转头反问周悬:“你呢?”   “我……在省厅附近租了间便宜的小区房,最近调到市局,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通勤上,就退了租,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裴迁想,怪不得他会急着找个地方落脚。   但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你有没有考虑好我们的那件事?”   “我们这个叫法也太暧昧了吧,啧,你先别急,给我几天时间,毕竟对我来说也算是背叛组织的大决定,没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   裴迁有求于人,态度不好太强硬,勉强认同了他的说法,回身脱着身上的外套。   他一只胳膊受了伤,行动诸多不便,周悬便帮了他一把,换来了对方怪异又嫌弃的眼神。   他语重心长道:“老裴,咱们现在都是伤员,要互帮互助才对啊,而且都是同床共枕过的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接下来几天的共处和说服对方帮自己洗个热水澡做的铺垫,没想到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   裴迁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把汤碗塞给他,姑且堵住了他的嘴。   一般来说,周悬就算自己的处境再怎么不好也不会麻烦朋友,宁可在医院熬过最难的几天也不能厚着脸皮让另一个伤员照顾自己,他会薅裴迁的羊毛纯粹是为了创造共处的机会,从对方身上榨出更多情报。   他相信裴迁能开枪避开要害打伤维迦绝对不是什么巧合,这人的枪法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厉害得多,而对方隐瞒渡鸦吊坠的目的也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他对那人一片空白的履历很感兴趣,也很好奇对方到底怎样才肯亲口说出他自己的秘密。   创造独处环境就是他了解对方的最佳机会。   周悬没想到,裴迁虽然壕无人性,但他毕竟是个独居男人,临时起意的安排没给他留下多准备一张床和枕被的时间,这天夜里,他们又对着一张双人床陷入了沉思。   周悬倒吸一口凉气,“我、我是伤员。”   裴迁似笑非笑:“巧了,我也是。” 第54章   伤员睡床, 天经地义。   但如果有两个伤员,床要怎么分配?   每次面临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周悬都要纠结很久,最后做出最不情愿的选择。   他跺着脚下了决心:“算了, 反正也不是没睡过, 再睡几天也无所谓吧。”   裴迁并不想发表他自己的看法。   但不管是他们初遇那晚睡的酒吧客房, 还是鸦寂村的彩钢房和艾瑟罗斯酒店的客房, 床铺都很宽敞,足够两个人在上面打滚。   裴迁卧室的这张床虽然算是双人床,宽度却只有一米五左右,只能勉强容下两个男人, 翻身就和打仗差不多了。   周悬预判到了裴迁的反应,为了不让对方把自己赶出门去,他夹着尾巴卖乖:“我睡相很好的,晚上没什么坏习惯。”   早就看穿他本性的裴迁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两人正僵持着, 门铃忽然响了。   裴迁出去刚打开房门,三只毛茸茸的大狗就从门缝钻了进来。   周悬诧异道:“怎么是你们?嘶……痛痛痛……”   他想弯腰摸狗的动作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疼了好一会儿。   裴迁顺手关上门, “还没找到它们的主人, 而且它们也算是几起命案的证犬, 本来是暂时养在市局的, 但它们饭量太大,高局说实在养不起了,我就让人把它们送去洗了个澡, 接回家来暂养了。”   他从碗柜里拿了几个盘子, 倒上狗粮让三只在局里拘束的大家伙饱餐了一顿。   看着他悉心照料狗子的样子,周悬忍不住感慨:“你是个贤妻良母。”   那人捏着冻干的手一顿, “贤妻也就算了,良母是什么鬼……”   家里突然多出四个家伙,裴迁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抬头看着周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你在我这里不能白吃白喝,我刚好有个任务给你。”   周悬还没来得及摆出苦瓜脸,手里就被塞了个粘毛的滚轮。   “我这人有洁癖,接下来这段日子,家里的卫生工作就交给你了。”   周悬一副天快塌了的表情,“我,我是伤员。”   “巧了,我也是。”   勉强就这件事达成了一致,帮三只阿拉斯加安顿下来后,负伤的两人都很疲惫,不约而同坐到了床尾。   周悬觉得自己是外人,在别人家里不好张口要求什么,在裴迁躺下之前,他不好喊疼喊累,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而裴迁想的却是这小子平时都不拘小节,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腼腆起来了,该不会是对他有图谋吧……   两人各怀心事,忍不住先开口的还是周悬。   他跟裴迁的交集仅限于工作,这会儿能谈的话题也不多,虽然不是时候,但总好过让他们在沉默中窒息。   周悬硬着头皮问:“那个……任务怎么样了?”   他们按照高局的指示去调查“寒鸦”的来源,拍卖会没能如期举行,他们还被卷进了几场血案,虽说缴获了假尤琼借明媛之手转运的那盒颜料,但到最后也没能弄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更没搞清东西的来源,怎么看他们的任务都是失败了。   裴迁淡淡道:“这件事还没完。”   他起身到书房去取了笔记本电脑,躺在床边,将被子拉到膝头,电脑垫在大腿上,双手飞快地按动着键盘。   借着床头台灯那昏黄的光,周悬才注意到那人的手指关节也尽是淤青,身上怕是也少不了皮肉伤,裴迁这段时间遭的罪可不比自己少。   裴迁示意他靠近去看,周悬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床钻进被窝。   这样的行为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了,他跟玩得好的朋友也经常这样整宿打游戏,他会犹豫纯粹是怕裴迁会多想。   看到那人的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分明是接入了公安内网,他一下子就不淡定了。   “我们平时在局里访问内网都要注意离开的时候退出个人账号,就怕一个不小心导致泄密,你是怎么远程访问内网的?”   裴迁依然是那副雷打不动的表情:“特权。”   “啊?你到底什么来头能有这么大的权限?”   那人默默翻了个白眼,“你到底要不要看调查进度?”   周悬心里有疑惑,却只能憋憋屈屈地说出一句:“……看。”   他看着裴迁调出了一份今早上传的审讯笔录,被讯问人叫李椋。   “他就是在县城招待所杀死真正的尤琼,藏尸后顶替她的身份,与我们共处了几天的人。”   审讯过程有视频为证,裴迁是提前看过的,现在只是调了笔录给周悬看,这样更方便他提取关键信息。   “这个人的嘴很紧,在前两次审讯中对自己的身份还有背后的势力绝口不提,只说他杀害尤琼是为了抢到一个能参与拍卖会的身份,也不说明非要参会的动机。技侦根据他的面部特征在资料库里找到了一个跟他相似度在92%以上的人,名叫李椋,早些年他曾在云南边境参与运毒,被通缉后逃往缅甸,销声匿迹了一阵子,最近算是重出江湖。”   周悬看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这不一定是他的真名,当年道上的人都叫他阿凉,他是‘坤瓦’集团的马仔……难道这次的事情跟‘坤瓦’有关?”   他的反应让裴迁有些意外,“你认识他?”   “当年有关李椋这个名字和他的资料就是我传回系统的,我当时作为联络员得到的情报大多出自线人和卧底的口述,没见过他本人和照片,所以没能认出他,没想到这时候碰上了……还真是冤家聚头啊。”   “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你在内网上能找到的应该就是全部了。”   裴迁点开李椋的资料页,廖廖几条记录着这人在不同年份的罪行,其中最严重的事件是六年前边境线上的一场火并,两个不同的帮派为了争夺货物发生武装冲突,混乱中有三名警察因公殉职,而导致李椋成为A级逃犯的也正是这次事件,有目击者称其中一名警察就是被他亲手开枪打死的。   “那场火并之后,李椋就人间蒸发了,我们都以为他是任务失败被组织处决了。”   说这件事时,周悬的表情一言难尽,愤恨中夹杂着不甘与痛苦,恐怕他或者他亲近的战友也曾是这次事件的亲历者,并因此受了害,直到现在他都不能释怀。   裴迁假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他否认一切指控,不承认自己就是李椋,唯一开口承认的罪行就是杀害了尤琼,刑侦的同事还在收集证据尝试让他张嘴。”   周悬摇头,“这个肯定不容易,当年李椋就是个帮忙运毒的小马仔,是最不起眼,地位最低的人,可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参与拍卖会的人物,这里面的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裴迁相信以那些刑警的审讯能力,撬开李椋的嘴只是时间问题,可惜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看来只能尝试其他突破口了。   裴迁若有所思,“那就得从维迦入手了,他那么执着于杀了李椋,一定清楚对方的底细和目的。”   相比于李椋这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有弱点可以攻破的维迦或许更好入手。   周悬倒觉得这事先不急,他对参与拍卖会的其他人也很感兴趣,更倾向于掌控全局后再做打算。   裴迁帮他调出了所有参与者的信息,起身帮他倒了杯热牛奶。   周悬道了声谢,边喝边看。   首先是林景,如他所言,他的确是雁息当地一家知名企业的实际掌控者,名校毕业,才华横溢,在他的领导下,公司发展迅猛,涉猎的领域越来越广,收益也大大增加,很有可能在年底登上全国排行榜。   关于他个人的负面情报基本没有,作为一个按时缴税,还积极参与公益活动的年轻人才,他似乎跟鸦寂山上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的忘年交兰翌明的背景看起来就没那么清白了,此人是美籍华裔,中泰混血,早年活动在中国南方做些古董生意,与林景的父辈关系甚好,但经商的头脑一般,时赚时赔,后来频繁往返于泰国的他做起了佛牌生意,结识了不少道上搞玄学的人。   公安曾经接到线报称兰翌明在泰国与一位毒枭交往甚密,每次出入境时海关都会重点调查他的行李物品,但从未发现过敏感物品,这也是兰翌明能自由活动的原因之一。   裴迁抿了口牛奶,倚在卧室门边说道:“那名跟兰翌明来往密切的毒枭叫拉贾·P,你应该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还打过一架。”周悬掀开睡衣,露出了腰侧的一道刀疤,“这就是那小子给我留下的见面礼,不过我也不赖,我反手一刀让他也挂了彩。”   “怪不得拉贾的通缉令照片上是个刀疤脸。”   提到这个,周悬得意得很。   “不过我真没想到兰翌明居然跟那家伙有关系,果然他参加拍卖会的目的不单纯。”   “不单纯的可不止他一个人,他那左右护法的来头也不小。”   裴迁回到床边坐下,屈起一条腿,指了指电脑屏幕,“陈岳和赵溪之,这两个人也是通缉令上有名的人物,都是在逃的盗墓贼。”   “怪不得他们报的身份是什么考古学家和地理学家,啧……他们该不会是个团伙吧?”   “让你猜中了。”   裴迁拿出手机,翻出了几张照片,都是些瓷器、饰品和铜钱之类的文物。   “早年陈岳和赵溪之盗掘古墓,由兰翌明帮忙销赃,通过黑市交易把不少国宝级的文物输送到了海外,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后来三人各奔东西,陈赵二人不再亲自动手,转做师爷帮人出谋划策,从中分成,所以销声匿迹了一段日子。最近这三人重新聚首,我猜他们是闻着圣母像的味道来的。”   注意到周悬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裴迁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这几张照片怎么不是从内网上找的?公安内网的信息资料应该比网上的更全吧?”   果然。   这小子不好对付,凡事都得多留个心眼。   “……嗯,我有其他的信息来源。”   “跟你那空白一片的履历有关吗?”   “算是吧。”   “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   这个问题怎么都躲不过去,裴迁只能再次使出他拿手的——拖!   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拖不了太久,都说事不过三,下次他恐怕就没那么好找借口敷衍过去了。   于是他选了个不长也不短的期限:“这个任务结了之后,我会跟你好好谈谈的。”   至于到时候是什么情况,就看老天会不会帮他了。   既然他不想说,周悬也不能把他逼得太紧,暂时不纠结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自然,但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周悬思索道:“这么说来,詹临提到的那个盗宝团伙很可能就是这三人啊,在他们销声匿迹,没有继续盗掘古墓的那段日子,他们很可能是在寻找受害人作为目标,盗取他们的藏品,转手再卖出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他们同样出现在拍卖会的原因不简单,我本来想让刑侦的人先对苏野进行审讯,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线索,但……”   周悬都不需要过脑子就知道这法子行不通,“算了吧,玩不过那帮美国人的,他们受过专业训练,严刑拷打都未必撬得开他们的嘴,更何况我们是文明社会,他们就只会两腿一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说什么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交代,等着我们跟他的部门走完程序,两边的老头子都惹一肚子火,换来一纸合作协议终于能让他张嘴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这事靠不了他们,那个国际刑警也是一样。”   周悬早就在心里把苏野和经理问候了一遍,这会儿火气虽大,倒也不至于太冲动。   他勾着裴迁的肩,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语重心长道:“这事还是得靠咱们自己。”   裴迁受不了他这总喜欢搂搂抱抱的习惯,浑身不得劲,“……你想怎么办?”   周悬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只露出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我说老裴,你……擅长违规吗?” 第55章   清早醒来, 裴迁破天荒地发现周悬这个起床困难户竟然不在床上,就连被他睡乱的兔绒床单也都铺平整了,让他有种那人非要赖在他家住上一阵子只是做梦的错觉。   他推开卧室的门,见周悬捧着杯咖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专心盯着笔记本屏幕, 三只阿拉斯加老老实实地卧在他脚边, 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哟, 醒了啊,要不要吃点什么。”那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裴迁不指望以周悬的厨艺能主动做早餐,趿着拖鞋打开冰箱门,取出了几样新鲜食材, “简单吃点吧,今天有什么打算?”   “那当然是做点昨天说的——违规的事。”   周悬踩着柔软又干净的地毯,干脆不穿鞋了,凑到裴迁身边去帮忙。   他住进裴迁家里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至少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是可以搭手的。   裴迁质疑地看着他:“你真的不要紧吗?”   周悬理所当然道:“没事啊,肩膀的伤不打紧,胳膊只是被子弹擦破点皮, 都是小伤。”   他口中的擦破点皮指的是被7.62口径的子弹擦出了5mm深的伤口, 少了块肉还不当回事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裴迁直叹气, 把清理好的猪肝切片放进汤煲, 拿了个高脚凳把周悬按在上面,塞给那人一颗蒜头,“你就在这里慢慢剥, 别的事不用你忙。”   周悬听从上级指挥, 边剥蒜皮边说:“早上我看过了那几个人的调查报告,除了已知的信息, 我对戚孝、尤琼和程绝也很感兴趣。”   他补充道:“是真正的尤琼。”   “戚孝这个人很可疑。”   裴迁将淘净的米放进电饭锅,“嘀”的一声开启了煮饭模式。   他擦着手上的水走近,用平板电脑在网上搜索戚孝的个人信息。   周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里默默琢磨如果自己不问,这人需要多久才能凭自觉给他提供这些信息。   “有时候刑侦的调查力度是有限的,需要配合其他部门的助力。”   裴迁调出某个网页,上面有戚孝的照片和个人简介。   “这是……”   “市博物馆的官网,戚孝的工作单位,他作为古物修复师入职已经有六七年了,在这之前他却是个理工男。”   “哈?”这就涉及到周悬的知识盲区了,“我想想……古物修复跟考古和历史有关,应该算文科才对吧,戚孝这个专业不对口吧?”   “但他就是成功考上了编制,工作还做的非常出色。据我了解,一些古物的修复,比如青铜器的除锈和保养是需要用到化学试剂的,用得到他的专业知识,这么看倒也正常。”   周悬龇着牙,“还是个学化学的?啧……这身份也太敏感了。”   “从鸦寂山上下来以后,刑侦以检查疗养的借口把戚孝扣在了医院,搜查了他的住处和工作单位。”   “有什么收获吗?”   裴迁摇头,“他是个聪明人,就算真有什么违禁物品也不会蠢到直接放在家里,但……”   这人说话总在关键的时候大喘气,撩拨得周悬心里痒痒的。   他用脚背蹭蹭那人的脚踝,像在勾引似的,“别藏着掖着了,好哥哥,快告诉我。”   裴迁眉头一挑,这个称呼倒是新鲜。   “我看过刑侦拍回来的照片,总觉得干净过头了。”   他转身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翻出早上姜惩给他发来的照片,一一展示给周悬,在那人专心研究画面里的细节时将鸡蛋打进了热锅。   闻着那足以勾起馋虫的香气,周悬茅塞顿开,“原来干净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对,他家里确实被收拾过,而且时间紧迫,做事的人手脚不太利索,留下了很多破绽,比如这里。”   他指着照片里的某个金属柜,“这柜子没安柜门,所以层板上落的都是灰,还能看到一个个无尘的圆形印子,以前肯定是放着什么瓶瓶罐罐的,来善后的人很匆忙,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灰尘,反倒可疑。”   “哦——”   裴迁拖长调的这一声让周悬意识到他肯定是想考验自己,继续说完了他的后半句话:“就算是专业的从业者也都是在实验室里进行研究,把试剂带回家是违规行为,一个理科生在自己家里偷偷搞些化学实验,东窗事发后还被抹除了痕迹,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猜,你会想去现场看看。”   “不一定有收获,刑侦那帮人干活很细的,尤其是近期被提拔上来的几个年轻干部,我们未必能发现新的线索,倒不如从戚孝本人入手。”   周悬听到裴迁轻声一笑,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看看浏览器打开的第二个网页。”   周悬不明所以,点开一看就愣住了。   裴迁竟然访问了暗网网页,停留在一个代号“H2O”的个人主页上。   暗网上没有这个人的照片或外貌特征的信息,从那廖廖几句英文描述里足以看出此人的来头不小。   周悬翻译道:“自由人,化学药品制作师,曾参与过‘云吸’、‘氢铳”等药品的研究,并独立研发□□‘Dragon’,多次为墨西哥、巴西□□火并和政府交火提供武器和技术支持。”   裴迁将做好的配菜放在盘里,双手抱臂倚在料理台边,“这个人可不简单,上面提到的两种药品你应该都听过,在东南亚和北非地区非常有名,一些没钱吸食昂贵毒品的瘾君子会把这种廉价药物当作最好的下位替代品,至于那种□□……”   “我知道,去年在墨西哥毒贩与政府军的交火中使用过,当地警察和民众死伤无数。”   周悬眉头紧锁,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大大超出他的预料,这条情报一出现,他甚至都不想追问裴迁是怎么做到同时访问公安内网和暗网的了。   “你怀疑戚孝就是这个H2O?”   “我知道听起来可能有点扯,但这条情报是经理提供给我的,就是那位ICPO的朋友。”   周悬注意到了他话里的重点,“你说提供给你,而不是提供给警方?”   裴迁“啧”了一声,对方能发现这个细节实属正常发挥,真要说哪里不对,也该是存在侥幸心理的自己。   “没错,这是我私下里跟他做的交易,算是各取所需,公平合理。”   周悬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吓得三只阿拉斯加都竖起了耳朵。   “裴迁!难不成你拿系统内的情报去跟国际刑警做交易?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这事要是真往重了追究,他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看着被自己逼急的周悬,裴迁有点暗爽。   他不动声色地从煲里盛出汤,放在周悬面前,“我还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你的担心是多虑了。”   周悬表示怀疑,他可不认为裴迁掌握的别的什么情报值得跟ICPO交换这种量级的信息。   但是裴迁那空白一片的履历又让他不得不思考更多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ICPO的人告诉我戚孝很可能就是这个传说中的水哥,我一开始对这条情报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觉得这样的大人物就算大隐于市,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后路安排得这么糟糕狼狈,直到我黑进了苏野的暗网账号。”   周悬嘴角一抽:“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你到底干了多少大事……?”   那人推了推眼镜,把早餐盘递给他,“一点点吧。我在他邀请的人员名单里找到了戚孝的用户名,用同样的方法黑进他的账号,对比IP地址,发现他和水哥的账号IP虽然隔着十万八千里,但信号跳跃性和闪烁频率都有规律可循,细查之后发现这两个账号使用的是同一信号处理器,大概率在同一终端上使用过,所以戚孝是水哥本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周悬不得不佩服:“科技改变生活啊。”   “就算没有来自ICPO的情报,我也能查到这点,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但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看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了跟经理的合作。”   周悬刚拿起汤碗,又气得放下了,“你还私自决定跟他们合作了?”   “是他,不是他们。刚刚那个情报只是他证明诚意的一点开胃前菜,我觉得跟苏野比起来,他还算是值得相信的。”   周悬龇牙咧嘴,一副要咬人的样子朝他凑了过去。   裴迁只用一根手指顶住他的额头,轻轻对他吹了口气,“周悬,别忘了我才是这次任务的负责人,任务还没结束,你有必要听从我的指挥。”   “亲哥,你这是打算拉着我一起往火坑里跳,我怎么能不阻止你啊!”   “我说过,一切后果都有我承担,我不会拖你下水,也会对你的安全负责。”   裴迁起身避开了剑拔弩张的周悬,用热牛奶泡了杯拿铁,端着早餐盘吃完了自己的煎蛋和煎得香酥的面包片。   周悬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以裴迁这个脑子,他真想做什么事肯定不会苦口婆心劝上自己,最符合他性格的做法就是半路甩掉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共享情报,甚至把跟ICPO合作这么重要的秘密告知自己。   可那人偏偏就是这么做了,证明他想做的事必须有自己协助。   这一方面表示裴迁有力所不能及的事需要求助,另一方面也证明周悬有这个能力,并且得到了他的信任和认可。   周悬完全是冲着第二点才忍下这口气,一边喝汤一边纠结自己该怎么选。   这要是一步踏错,他后半辈子的人生规划可就全毁了,为了裴迁,真的值得吗?   他很快就想通了,自己即将做出的决定并不只是为了裴迁,而是为了“寒鸦”和成千上万可能被毒害的人们,他曾立誓清除中国领土上的毒品,这么做当然是值得的。   喝完了汤,他也做好了决定,在酥脆的面包片上咬出了个月牙,一脸不情愿道:“好吧,看在你都低头求人了的份儿上。”   裴迁笑笑,心想这小子还挺傲娇的,非要找个台阶,生怕丢了面子。   他收走那人手里的汤碗,“记得你昨天问过我擅不擅长违规,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嗯,不过我问那个问题是还有别的打算。”周悬拿手机看了眼时间,“要去义务加个班吗,老裴。”   十分钟后,穿戴整齐的两人坐进了裴迁的迈巴赫。   后者特意带上了平板,透露了另一部分关于案件的细节,而周悬却是坐立不安,稍微挪动一下都怕在那价值不菲的真皮座椅套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廖容的底细也查到了,她生前的确是名通灵师,就在市中心最火的地段里开了家占卜店,早年生意非常红火,她也因此出了名,在社交媒体上是有百万粉丝的网红,后来她为了提升自己的身价拒绝了所有普通客户,只接受富人阶层的委托,成了高端神婆。”   周悬搜索了廖容的个人微博,发现她最新的一条动态发布在半个月前,配图是一张铺着五芒星黑色绒布上的塔罗牌面,周围散落着一些碎水晶,在烛光的照射下呈现出神秘的氛围。   配文的原文是:“大阿卡那中的第十三张牌——死神(XIII-Death),正位的它意味着要与过去做个了断,接受事实,适当舍弃一些利益,迎接新的开始,获得更好更多的回报。”   “舍弃利益,获得更多回报?她这是在拐着弯的说什么呢?”   裴迁刚好停车在路口等着红灯,打开车载收音机,频道正在播放关于企业家林景入院的新闻,播报员还顺便提起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林氏企业上一任掌控人林海意外猝死的事件。   “半年前林海因肺癌入院治疗,据知情人士透露,林恶疾缠身,早在去年就曾进行心脏搭桥手术,术后恢复速度极快,短短半月就出院休息,还被媒体拍到过他与友人一同打高尔夫球的照片,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林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出现了皮肤坏死、身体溃烂、意识障碍等症状,疑为严重的糖尿病并发症,在现代医学无法治愈顽疾的情况下,林海开始笃信巫医……” 第56章   “林景的父亲林海在生前的最后几个月里曾频繁拜访廖容, 光是打到她账户上的钱就有百万,除此之外还送过一套房和两台车,所以外面都在传他笃信巫医。”   周悬关了收音机,一手撑在车门上垫着下巴, “林海死前那些症状跟‘寒鸦’中毒一样, 搞不好他就是在心脏搭桥手术后接触到了‘铜绿’, 恢复速度才比一般人要快, 但他的剂量用的太多,反噬也来的很快,毕竟他人也不年轻了,器官在极限透支后很快衰竭了。”   他思索着喃喃自语, “这就奇怪了,他为什么要频繁拜访廖容?难不成给他提供药品的是廖容?”   “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但我调查了廖容的背景,很普通也很干净, 她身边从来就没出现过涉毒的可疑人员。”   “你确定?”   裴迁瞥了周悬一眼,“你是在怀疑我的调查能力吗?”   周悬举手投降,这人平时看不出喜怒, 没想到逆鳞在这儿呢。   “我哪儿敢, 只是合理追问一下。这样就奇怪了啊, 廖容如果不涉毒, 林老爷子死前为什么会经常找她?”   裴迁目视前方,专心开车的空档抛出了一条重量级的情报,“廖容有在暗网上购买硫//喷//妥//钠的记录, 这恐怕也是她生意兴隆的秘诀。”   “哈?”   周悬大为震惊。   硫喷妥钠是一种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的麻醉药物, 能让人不受控制地开口说话,因此也有“吐真剂”的别称, 二战期间曾被用来审问特工,在国内是无法通过正常渠道私自购买的。   廖容购买这种药品的目的不难猜,显然是为了催眠顾客,套取情报,打造神棍人设,赚取不义之财。   能通过暗网购买违禁药品也就刚好解释了廖容为什么能获取苏野在暗网上发布的拍卖会信息并参与其中,但裴迁却说廖容身边从没出现过涉毒的可疑人员。   周悬眯着眼睛看向那人,“老裴,你的话是不是前后矛盾,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裴迁朝他投来不屑的一瞥,“我要是真想瞒你什么,就绝对不会用这么低端的手段,当场被你戳穿。”   这话倒是也有道理。   那人继续道:“林海早在几年前就经常拜访廖容的小店,他这个人相当迷信,有小道消息称他雇人制造车祸谋杀了自己的情妇,情妇死后怨魂不安,闹得相当厉害,折腾得林家上下不得安宁,请了不少大师来做法都不起效果,最后他将信将疑地找到廖容,没想到这个专攻西方玄学的神婆还真的解决了他的问题。”   周悬越往下听,表情就越痛苦,“这都什么跟什么……”   “从那之后,廖容就得到了林海的信任,他时常拜访她的占卜小店上赶着送钱,前期的金钱交易勉强还算正常,但在林海临终前,他给廖容花的钱越来越多,金额越来越离谱,给我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他想封廖容的口。”   裴迁不动声色地说出这话,转过巷角,把车开进了市局大院。   “不负责任地做个猜测,我觉得廖容很可能在使用硫//喷//妥//钠催眠顾客时问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并以此作为把柄要挟对方。从她在鸦寂山上熟练地勒索假扮尤琼的李椋这点来看,她很可能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周悬去开车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原地思索三秒,敲了敲车窗,“我想到一件事,你先去停车,然后去刑侦办公室找我。”   被当做司机使唤的裴迁叹了口气,“没大没小的……”   片刻后,两人在刑侦办公室再次碰头。   周悬扯着孙濯,两人在电脑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一见裴迁进门,周悬拍着大腿笑说:“哈!老裴!我抓住那家伙的狐狸尾巴了。”   不管狐狸尾巴有没有抓着,周悬这尾巴是快翘到天上了。   “看看我查到了什么,林海这人生前就喜欢拈花惹草,去世之后他的情妇和私生女为了争夺遗产撕得不可开交,但毫无悬念,他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唯一的男丁林景,而且林景也是个厉害角色,林海咽气后他就迅速火化了遗体,彻底断了亲子鉴定这条路,压根不给沧海遗珠前来认亲,分走遗产的机会。”   周悬边说边把一些彩印出来的照片用磁扣贴在了白板上,用笔画出了树状关系图。   他用手一指排在林景之前的陌生女人,“这个人就是林海的私生女林橙,也是林景的姐姐。”   裴迁抱臂站在白板前看着他写下的内容,“林景说过是因为林海没有继承人,他才被接到了林家抚养。”   “啊,这个我知道。”打酱油的孙濯放下咖啡杯,举手说道,“林海是个入赘的女婿,在和原配妻子结婚前就是个刚靠赌博赚了点小钱,碰巧表现出了理财天赋的街头混混,他岳父看中他这份才能,让他娶了自己的女儿,在两人的合力经营下,家族产业越来越大,他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后来他的妻子因病早逝,两人没有孩子。丧妻后没了婚姻束缚的林海就像热带鱼一样到处撒种,才惹了这一屁股麻烦事。”   周悬点头,“毕竟是家族产业,股东大部分都是他妻子的亲属,这些人不同意他再婚,林海就在外面广撒网,暗中做局慢慢蚕食掉了其他人的股份,等到能一手遮天的时候,他就把林景这个儿子接到了身边,以继承人的身份重点培养。至于林橙,她是林海重男轻女的牺牲品。”   孙濯指着林橙的照片说道:“我记得她在林老爷子的葬礼上撒泼大闹,还被保安轰了出去,林景到最后也没有分给她半毛钱,不过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倒是将原本打算送去拍卖的一幅画给了她。”   “画?”值得裴迁关注的细节出现了。   孙濯摆弄着手机,从微信的聊天记录里翻出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是林景和林橙两人正在交接一幅盖着白布的画,两人的表情都不是很高兴。   “林老爷子生前有个收集画作的爱好,油画版画水墨工笔来者不拒,他卧室有一面空墙是专门用来摆放新画的,他习惯每周都要换上一幅新的,还会让家里的佣人根据画风色调装饰不同的花和摆件。不过在他过世前的一年之内,他卧室里的画一直是这幅,都没有变过,林橙也是因为这一点觉得这画价值不菲,眼看捞不着遗产,就厚着脸皮找林景要了它。”   周悬恍然大悟:“所以他们两个才都是一副被欠了八百万的表情啊。”   裴迁放大了照片的局部,仔细观察过两人的脸后问道:“知道是什么画吗?”   “是这幅。”孙濯往后翻了几张照片,居然有张掀开白布的偷拍照片。   裴迁有些诧异,“这是……”   孙濯小心翼翼地看向周悬,舔着嘴唇,欲言又止。   “嗐,多大点事。”周悬自己倒是毫无心理负担,“谁还没几个当太子的狐朋狗友了,我们有个哥们参加过这个交接仪式,当时觉得好玩就拍了一张,也没想到我们能用上。”   裴迁见这画的主色调发蓝又发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问孙濯:“这张照片方便发给我吗?”   “呃,方便是方便,但我要怎么发给你?”   裴迁转身向门外走去,“发给周悬就好,他有我微信。”   周悬也是现在才想起来他们在进山前加过好友,点开聊天框一看,唯一的记录就是裴迁发给他的KFC取餐码截图。   孙濯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哎,那位是你领导吧?”   “啊?不算吧。”   周悬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和裴迁的关系,他是暂时借调到市局的,跟对方不在一个部门,平时那人管不着他,就只是在这个任务上搭了个伙。   虽然很不想这样承认,但他觉得比起“领导”,还是称那人为暧昧对象更合适一点……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无视了叽叽喳喳的孙濯,顺了袋干脆面去了技侦办公室。   裴迁自己是有单独办公室的,但他平时还是更喜欢跟其他同事待在大办公室里,所以也单独安排了个工位,之前的几次周悬都是在大办公室找到他的,这次他按照习惯去技侦办公室没看到裴迁的人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除了这里之外,他还能到哪儿去找到那人。   技侦的同事接了热水回来,好心给他指路:“裴哥的办公室就在这层,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到转角最后一间就是。”   周悬向人道了谢,找到办公室后敲了敲门,“我说老裴,你这豪华单间也太让人羡慕了吧。”   裴迁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隔壁楼的法医办公室更豪华,羡慕的话可以把你的折叠床搬过去。”   “拉倒,到时候被子一蒙,让人给我抬走了可怎么办。”   那人抿了口淡茶,“别胡说八道了,来看看这个。”   周悬抓了张板凳坐到裴迁身边,那人展示了他将画作照片与网上相关信息的对比结果。   “这幅画名叫《雨中魅魔》,整体色调是偏阴暗的蓝绿色,一名红色长发的女子站在雨中裸着脊背,回眸用紫色的妖瞳魅惑着画面之外的人。”   “啧,给人感觉怪怪的,我觉得小年轻更喜欢这种前卫的风格,没想到林海也欣赏得来。”   裴迁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震撼的话:“这幅画的作者是方澜。”   “什么?!”   “方澜这个人有一手精妙的画功,既能创作出优秀作品,也能模仿名家名作,他最先出名就是靠制作《蒙娜丽莎》的仿品获得了几个画商的关注,后来转型做了独立画家,他的画风格多变,有时清新细腻,有时狂野粗糙,究其原因,他是个瘾君子,每次药效发作他都会在不同的幻觉中画出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时他甚至会把药品掺到颜料中,挥发的气体会导致长时间跟画作接触的人出现药物反应。”   “有证据吗?”   裴迁迅速拉了一张图表,可以清晰直观地看到他收集到的数据。   “2012年,方澜以本名出道,卖出了第一幅原创作品,此后处于创作的井喷期,在两年内卖出了高达十八幅作品,随后遭遇瓶颈,一年都没能产出新作,直到2015年底,他画风突变,能同时驾驭多种风格,再次创作出大量佳作,但从2016年初开始,跟他有接触的人就开始频繁出现问题。”   “问题指什么?”   裴迁修长的手指着屏幕,“2016年初,一位与他长期合作的装裱师在工作途中晕倒,被送医后诊断为苯//丙//胺中毒。”   周悬闻言皱着眉头,“是冰。”   “之后的四年里,陆续有画商、装裱人员和买家因为各种不适入院治疗,总人数高达九人,这些人表现出的症状不完全相同,有头晕、恶心、乏力、发热、出现幻觉等等,也有人出现皮肤溃烂、皮下出血等症状,但因为病例分散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在过去并没有引起重视,我怀疑……”   裴迁又在关键的地方顿住了,这次倒不是为了让周悬着急,反倒是因为对方太着急了,他打算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对方。   “你来说吧。”   “会不会是林海在购买了这幅画后对颜料里的药物产生了成瘾性,所以他才一直把画装饰在卧室里,后来也是因为药物作用在术后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比如恢复的速度很快?”   裴迁思索道:“截止到目前还没有收到过关于‘寒鸦’会促进伤病恢复的反馈,不过这种药物的反应因人而异,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方澜虽然死了,但我们可以通过他的人际关系来查有哪些人可能给他提供药品,顺着他这条线查下去,顺利的话从上到下都能揪出几个人来。”   而现在,摆在他们眼前最大的突破口,就是曾经利用过方澜的李椋。 第57章   审讯室的百叶窗紧闭, 昏暗的房间全靠一盏冷白的灯泡照明。   室内温度适宜,白炽灯烤得人脸上发烫,这种晕晕暖暖的感觉,最适合美美睡上一觉了。   李椋无视了耳边含怒的吼声,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说, 警察同志, 就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有这时间不如去查查别人,说不定还能有点进展不是?我就是块软棉花,甭管你是来硬来软,对我都没用, 实在不行你就随便安几个罪名,把我送上刑场毙了算了。”   负责审问他的刑警气得直翻白眼,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滚刀肉!”   “哎,您可说对了, 我就是滚刀肉。我都困了,你也差不多得了,要不让我睡会儿你再继续?”   那刑警一拍桌子, 被身边的书记员轻轻一碰, 只得把火气噎了回去。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审讯室的门, 周悬探头进来, “姜队喊你们过去开个小会,嫌疑人这边我先帮你们看着,记得快去快回啊。”   他把两名负责审讯的刑警都支走了, 自己转身进了审讯室, 反锁上门,坐在了刑警方才的位置, 低头看了眼手表的时间。   李椋一见他就抬起头来用鼻孔瞧他,“呦,软的硬的都不行,干脆让熟人上了是吧?你们公安就没有更高端一点的手段了吗。”   “放屁,老子硬得很,用不着你多话。”   周悬一副大爷样,往折叠椅上一瘫,两脚搭在金属桌沿,挑衅地看着对面戴着手铐,灰头土脸的李椋。   对方悄悄扭头看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疑惑道:“你们审讯不是都要求配两个警察吗?”   “行啊,还挺懂行,平时没少了解咱们吧。但是很显然,我是违规来的。”   周悬也是一副无法无天的德行,让看不懂他套路的李椋心里没底,搞不清他接下来打算怎样出牌。   “行了,别瞄监控了,没用的。”   “你,你敢断监控?!”   “不敢,这玩意的画面要是黑了,上面立刻就能收到警报,我是活腻了才用那么低端的手法。”   “那你哪来的自信……”   周悬“哧”一声笑了,“现在监控大概正在循环播放我刚进来站在门边盯着你那半分钟钟的录像,暂时不会有人发现,所以我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说接下来的话。”   他还感慨:“啧,有技术真了不起。”   隐藏式耳机里传来裴迁的声音,“抓紧时间,别忘了正事。”   周悬收回他修长的双腿,两手交扣在桌面上,与李椋对视着,“长话短说,别浪费我的时间,我问你,你和方澜是什么关系。”   李椋冷笑一声,又拿出了他对待审讯刑警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铁了心把秘密咽进肚子。   周悬早料到他会是这德行,干脆对耳机另一边的裴迁说:“他说他和方澜是情人关系。”   裴迁:“……?”   这小子刚刚可是信誓旦旦保证他的审讯功夫绝对不会让自己失望,这会儿是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满脑袋问号的不止裴迁,还有被造谣的李椋本人。   他大骂一声:“放屁!别拿那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来恶心老子,他男女通吃上过很多人的床,老子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想想就要吐了,呕……”   “哦?上过很多人的床,比如呢?”   “鬼知道,吸嗨了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在谁的床上醒过来,就是个□□烂的玩意儿!”   “细说这事。”   李椋舔了舔嘴角,“我听说他曾经有个喜欢的人,对方是个争KPI的毒贩,花言巧语骗光了他手里的钱,还让他染上了药瘾,从那之后他就堕落了。”   “这个人是谁?”   “道上的人都叫他路哥,他早些年的业绩很好看,一直管着这一片,不论大小贩子,只要在这里做生意就得看着他的面子给他上贡。”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死了,窝里斗让自己人捅了刀子,死的没声没息的,倒也符合他干这行遭的报应。”   周悬戏谑道:“你这不是能说吗,怎么跟他们耗了几天都不说一个字?”   李椋翻着眼皮,没好气地说:“被你套出来的,你他妈的……”   “少往我身上赖,我看你是在拐着弯的向我求救。”   周悬站起身,走到李椋身边,倚在桌沿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你也知道在局里耗了几天,接下来你就会被押送到看守所了,这一路上可不安全,你是在暗示我一定要保住你吗?”   李椋喘着粗气,被手铐箍住的两手局促地拧在一起,指节泛白。   “……我还不能死。”   “嗯,这么惜命,一定有什么事还没做完吧?”周悬掰着台灯,将灯泡正对着李椋的脸,“你在山上的时候可没这么怕死,怎么现在怂了?莫不是有什么消息想传递出去?”   李椋满头冷汗,他已经走投无路,与其毫无意义地辩解,倒不如把最后的希望押在这个人身上。   思虑再三,李椋长出一口气:“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嗯哼。”   “三街里的巷子尽头有一家没挂牌的黑酒吧,一到晚上就会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找乐子,每周三都会有个叫阿棋的人出现在那儿,你帮我给他捎句话……”   周悬眸光凛然,“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求一个警察帮你通风报信违法犯罪?”   “我知道!但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是想知道方澜的底细吗?那就去问阿棋吧!你只要把我的话带到,他就一定会帮你。”   裴迁在周悬耳边催促:“抓紧时间。”   周悬追问:“这个阿棋是什么人?你想带的话是什么?”   “什么人你就别管了,你就帮我告诉他,瓦狗下河了,扯乎。”   说完李椋咬紧牙关,不再多说半句。   周悬眼看没戏,也打算开溜,迅速退回到门边。   两名被他支走的刑警一脸懵地回来,“周哥,他们说姜队出外勤去了,你是在哪儿听到他说要找我们开会的……嗯?周哥?周哥??”   两人一回头,周悬已经消失不见了。   片刻后,他蹲在裴迁的办公室里捶胸顿足,“完了完了,这下闹大了,我项上人头不保啊……”   裴迁侧眼瞄着他,“你昨晚把违规说的那么自然,我还以为你很习惯也很擅长呢。”   “我哪能想到你一上来就玩这么狠的,靠,现在有点难收场了啊……”   裴迁不为所动,他看了眼时间,今天刚好是周三,如果李椋说的是真的,那个叫阿棋的人晚上应该会出现在黑酒吧里。   裴迁手里转着水性笔,问正在房间里不安踱步的周悬:“你觉得李椋这个人怎么样?”   “他,应该是有点被吓破胆了吧。”   周悬拿纸杯接了水,往杯里塞了个茶包,边喝边说:“冒名顶替尤琼犯下几起漏洞百出的命案,他的表现不大聪明,不像是有人帮他组织策划的行动,结合陈岳的出现来看,李椋可能是为了报仇才参加拍卖会。另一方面,维迦杀他的态度和目的都很明确,可能就是在做清理工作,所以我推测,李椋很可能已经脱离了‘坤瓦’,并且在被追杀。”   裴迁靠在办公椅上,沉思着“哦——”了一声。   “清洁工这个身份很常见,一些犯罪组织为了扫清绊脚石、做好善后工作,就会派出专业的清洁工。李椋正在被‘坤瓦’追杀,比起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当然还是在警方手里最安全,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他能做的只有用沉默拖延时间。”   周悬把喝空的纸杯往裴迁面前一放,两手撑着桌面,“‘坤瓦’可不是什么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地方,我看李椋的脑子不算太好使,以他这个智商肯定还没跑出组织就被嘎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裴迁淡定地反问周悬:“你对李椋的了解比我更多,为什么问我?”   周悬没有立刻回答。   他喉结上下滚动,在犹豫怎么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委婉易接受。   “咳……我听说,‘坤瓦’有个叫渡鸦的人。”   裴迁眼皮一跳,被那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反应。   知道自己猜中了关键,周悬继续往下试探:“这个人年龄成谜,立场不明,常做些亦正亦邪的事,有传言说他是‘坤瓦’的高层,但他却经常做些看似对‘坤瓦’不利的事,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有些时候,他也会帮助一些人脱离组织,没人知道他的目的。”   “‘坤瓦’毕竟是个雄霸金三角的大帮派,积累多年的势力错综复杂,内斗不断,有那么几个能游离在外的高人也不奇怪。”   “以李椋的本事,他不可能独自逃出‘坤瓦’,肯定是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如果是渡鸦,他一定有所图谋,那他帮李椋的目的是什么呢?或者说帮了李椋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对上周悬那锐利深沉的目光,裴迁依然表现得很平静,“你是在问我吗?”   下一句话应该就是“我又不是渡鸦,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但周悬意料中的这句话却迟迟没有出现。   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周悬叹了口气,“算了,当我没说。”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裴迁似乎还有话想说。   两人对视着,就在彼此揣测谁会先开口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裴迁接起电话,电话另一边的人机关枪似的说了一长串,周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却见裴迁的脸色越发沉重。   “我知道了,你们小心。”   挂断电话后,裴迁起身拉开窗前的遮光帘,“詹临跑了。”   “什么?!”周悬差点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詹临被拘押后,刑侦调取了他的病历,查到他患有颅内动脉瘤,这种病很棘手,一旦发作,致死致残率都很高,为了复核这个结果,今天由两名刑警和拘留所民警送他到警察医院进行复诊,没想到诊查中途让他给跑了。”   裴迁打开了刑侦发来的监控录像,视频里的詹临可一点都不像重病缠身的样子,翻身越过三楼窗口的敏捷身手跟周悬都有得比了。   “靠!让他给骗了!!”   裴迁坐在电脑前研究片刻,总算搞清了是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詹临在市人民医院陪同一名动脉血管瘤患者就医,身份证和医保刷的都是詹临的,实际做检测的却是这名患者,所以医疗系统里才会留下詹临患有颅内动脉瘤的病历,你看这里。”   裴迁指着视频画面中詹临与那患者的背影,“他全程用手抵着患者的腰部,袖子里可能藏着枪。”   周悬迅速反应过来,用手指尖翘了翘桌面,“再查查詹临的个人信息。”   “这个身份是真实的,但跟我们见过的这个人却不见得能对上。”   “什么意思?”   裴迁登陆公安内网,检索到了詹临的信息页,调出了相应的网页代码,“网站有被加密入侵过的痕迹,这个身份的照片被替换过,下手的人本事不小,能避开防火墙警报不说,还能抹除可见痕迹,不细查根本发现不了,这可比李椋冒充尤琼的计划有组织有策略多了,背后怕是有一个团队在运作。”   周悬恨得咬牙切齿:“入侵公安内网,可真刑啊!”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喂,是我,詹临跑了之后可能会对维迦下手,不论如何一定要看紧他,别给任何人接近他的机会!”   挂了电话他便打算转身出门。   裴迁叫住了他:“去哪儿?”   “去找詹临,他从警察医院逃出来肯定跑不了太远,现在搜索还来得及。”   “刑侦一定会想办法地毯式搜索,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的,不缺你一个人。”   周悬疑惑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搜索一个逃跑的嫌犯不缺你一个人手,我更需要你的帮忙。”   裴迁用手机导航了个地点,将地图展示给周悬,“今天刚好是周三,错过就要再等上一周了。” 第58章   手机导航机械地提醒:“目的地:三街里, 已为您规划最短路线,全程约21公里,建议驾车前往……”   裴迁披上外套,经过周悬身边时向他摊开了手。   那人没明白他的意思。   “钥匙。去三街里那种地方, 总不能开我的车吧, 除非你想上新闻。”   三街里位于较偏远的平湖区, 是雁息市最老旧、环境最差的街区。   上个世纪这片区域是最先发展起来的, 七八十年代就建起了小洋楼,但随着城市转型,大力发展旅游业的同时,没什么自然景观和历史古迹的平湖区渐渐衰落, 成了人们口中的“贫民窟”,聚集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当地民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彻底整顿三街里的治安,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摆脱不了黑暗的存在。   久而久之, 人们对三街里就形成了刻板印象,认为这里是“正经人绝对不该去”的地方。   “这里每次扫黄都是重灾区。”   周悬拉下车窗,把后视镜收了回来, 生怕撞上路边胡乱堆放的垃圾杂物。   这次他们没开拉风的豪车, 也不敢开挂着牌的警车, 只好找隔壁同事借来了对方攒了两年首付才买的SUV。   裴迁勉强自降身价做了周悬的司机, 好脾气如他,开这堆满垃圾的路面也会暴躁,终于忍不住在距离目的地还有200米的地方对周悬说:“下车吧。”   夜色中, 几盏忽闪的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 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嘶哑的“呲啦”声,把诡异的气氛渲染得很到位。   裴迁见周悬鼻息前急促地冒着冷雾, 忍不住逗他:“你看这月黑风高夜,是不是正适合……”   不等他说些吓人话,周悬抢先一步说道:“适合花前月下。但这里只有我和你?还是算了吧。”   “在这种地方花前月下,真是好雅兴。”   周悬不理会他的揶揄,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感不对,仔细一看竟发现他踩到了一只人手。   那只手的主人挨了这一脚,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在墙边吐了一通,抹抹嘴走了。   不等周悬开口,裴迁就闭着眼睛说道:“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不是,那个明显是吸大了啊!”   “他哪儿大跟你都没关系,速战速决。”   裴迁催促着,合紧衣领走进夜色。   周悬回望着那瘾君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叹着气跟上了裴迁的背影。   “我说老裴,你这人是不是太冷淡了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别孤立这个世界啊。”   那人不为所动,“是这个世界先孤立我的。”   “绕着绕着又回到这个问题了,我说你啊,打算让我等多久?”   “到了。”   避而不谈的做法很低端,却是躲开话题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每次都能让他躲过去,这也是需要运气和技巧的。   两人走到巷尾,看到路边的某个老旧档口前摆放着廉价的塑料彩灯,映得门前的一大片堆着冰雪的空地都成了粉红色,他们就知道来对地方了。   “老裴,失策了。”周悬看着自己这棒球服配牛仔裤,被羽绒服裹紧的扮相,“来之前咱们该把自己弄埋汰点的,太干净利索一看就不是来办那档子事的。”   裴迁幽幽瞥他一眼,“你才是来办那档子事的,李椋被抓这事昨天就上了新闻,如果他口中那个阿棋还在这里等人,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我们的身份,也省了很多扯皮的时间。”   “行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周悬上前推门,掀开了挡在身前的廉价珠帘。   珠子碰撞着噼啪作响,反倒衬得里面空无一人的大厅有些违和。   两人走到一扇糊着报纸的门前,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里面放着有节奏的DJ金曲,刚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周悬的脸就被里面的灯光照得花花绿绿。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索性把门打开,里面几具孤魂野鬼似的行尸走肉正伴随着鼓点一下下用力地晃着脑袋,窝在桌椅上的人们无精打采地沉迷在药效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常年不洗澡的臭味,跟污浊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周悬迈着步子避开在地上蠕动的人,四下寻找有没有脑子还算清醒的,刚好瞄到吧台里有个人正用手撑着脑袋,晃晃悠悠地干着什么。   走近一看,这人竟然是在用卡片刮着桌面上的白色粉末,看到他了也没什么反应,翻起眼皮瞟他一眼,就用纸包着白//粉,送到鼻前猛地一吸!   “喂,我来这里找个人,你认识阿棋吗?”   药效起得太快,这人很快就双眼迷离,痴痴地笑了起来,也不能正常回答问题,整个废了。   周悬撸起袖子,打算亲自在这群吸嗨了的傻子里找人,裴迁却伸手把他的袖口拉了下来,扳着他的头,让他的视线扭到了某个昏暗的角落。   氛围灯照不到那里,周悬差点就忽略了黑暗中还有个人,而且还是坐着的。   这在毒窝里可真是稀罕场面。   他想用手机照照那人的情况,刚抬手就被裴迁压住了。   那人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藏身暗处的陌生人推出一个杯子,也给他倒了杯酒。   “我猜这里的东西你不敢入口。”   这人把给裴迁的酒一饮而尽,留了个空杯在他面前。   “阿棋?在这里只喝酒,不弄点小零食,真是稀罕。”   “我对那些廉价的劣质药没兴趣,也不打算再做没什么好处捞的赔本生意,今天之后就打算走了,你们能遇上我也是种缘分。”   阿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李椋被条子抓了,我相信他不会出卖我,也相信你们单枪匹马地来肯定不是专程抓我的,时间有限,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怎么样?”   可能是怕这人也吸大了说胡话,裴迁抓紧时间,真的打了直球:“我想找你打听方澜这个人。”   阿棋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用酒杯底轻轻敲着桌面,暗示这情报不是无偿的。   裴迁打量着阿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不等对方接过去就收了回来,勾着对方开口。   刻着鸦雀的硬币吊坠,是信物。   阿棋很心动这个价格,清了清嗓子道:“方澜是个画家,早几年沾上了冰,没太大的瘾头,也就是画画没灵感的时候吸上一点,跟他那凯子掰了以后就是我一直给他供货,他每次买的量不多,赚不到什么钱,但我知道他有钱,所以我给了他一点刚在黑市出名的‘铜绿’,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跟所有染上这玩意的人一样,没有一点自控力。”   “你的货来源是什么?”周悬问道。   这是他的习惯,抓到毒贩先审出上家,能牵扯出来的大鱼会更多。   阿棋摇头,“这个可不能说,说了我就没命了。”   “你都干这行了还怕死?”   “嘁,活得好好的,谁会不怕死啊,我也提醒你们,我只是个小角色,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裴迁脸上笑着,反光的眼镜片后藏着的那双眼睛却是没有半点笑意,“没有小角色能接触到‘铜绿’。”   阿棋叹气,“我也是被利用的,你看我这么多年都还是做这种小本买卖就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脑子,大概是两年前吧……阿椋问我有没有把药送到有钱人那儿去的路子,你说我成天混在三街里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跟有钱人有什么交集呢?但仔细一想,还真有,方澜画画的本事不错,那会儿也出名了,常跟有钱人做生意,阿椋这么问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他为什么想把药送给有钱人?”   “因为这药太贵啦,穷人可吃不起,他那会儿在逃命,急需一大笔钱远走高飞。”   说到逃命,结合之前的推测来看,周悬觉得很可能跟李椋逃出“坤瓦”这件事有关。   他继续追问:“李椋为什么会被追杀,他在躲谁?”   阿棋低头看了眼手机的时间,不安分地抖着腿,“鬼知道,我只听说他偷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得罪了很牛逼的人。好了,说这么多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还得赶路,先走一……”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一声闷响从他背后炸开,随即阿棋圆瞪着双眼,顶着额头上的血窟窿,一脸惊恐地倒了下去——   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人将还发//烫的手枪和消音器藏进了大衣口袋,顾自坐在了他方才的位置。   “他先走一步了,接下来的话就让我来说吧。”   周悬一手护在裴迁身前想把人往后拉,那不速之客翘起二郎腿,把两手藏在了身后。   “放心,我没想害你们,不然刚刚这颗子弹可以打进你们之中任意一个人的脑袋,不是吗。”   这熟悉的声音,这令人生厌的态度。   是詹临!   这个正在被警方搜捕的在逃嫌疑人怎么有胆子大摇大摆出现在他们面前啊!   詹临把面前碍事的酒杯挥落在地,借着闪烁的灯光打量两人。   “李椋曾是‘坤瓦’的马仔,当年主要负责接送偷渡的电诈人员,后来协助运毒,这人没什么脑子,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偷了组织的存货逃跑,中途还得到了高人帮助,顺利逃到中国境内,我会跟来也是为了除掉他这个祸害。”   周悬警惕道:“你也是清洁工?”   “嗯,不过这个说法不是很准确,应该说我是组织里最高级别的清洁工,至于维迦,他只是不值一提的喽啰。”   裴迁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讥诮道:“能让李椋随随便便拿到存货,看来你们的安保措施也不怎么样。”   詹临没有被激怒,平静地给他们灌输了一个信息量巨大的情报:“李椋拿到的不算‘寒鸦’,至少不是完全体,只是当年在生成‘寒鸦’时产出的一些副产品,具有‘寒鸦’的部分特性,实际药效差了很多,我们称这种药为残品。”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舒展开双腿,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   “组织对残品的管理相对松懈,也就给了李椋可乘之机,他拿到残品后逃到中国,急着把残品变现,刚好当时‘寒鸦’在黑市获得了不错的反响,他就拿着残品滥竽充数,为了不让组织抓住他的尾巴,他找到了阿棋来帮他销赃,方澜不过是他们牟利的垫脚石和牺牲品罢了。”   裴迁说出了他的分析:“李椋指使方澜在颜料中加入残品,靠挥发出的有毒气体让买主对药物产生依赖性就可以借此大赚一笔,等把残品全部出手,他也就能远走高飞了。”   “林海生前染上了残品,老家伙身体不行,没多久就嗝屁了,李椋又盯上了他的儿子林景,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跟林景关系亲密,同样会画画的明媛,通过生父陈岳向明媛发出委托,想故技重施通过明媛让林景染上药瘾,会假扮成尤琼参加拍卖会也是为了监督计划的实施,想一次性把手里的残品全都转手卖给林景,但他没想到明媛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在找陈岳讨要说法时,陈岳为了保护李椋,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明媛的口。”   陈岳肯定没想到他牺牲自己,宁愿背上杀人罪名也想保护的儿子会如此残忍地了结他的性命。   最后林景药物中毒,李椋还杀了威胁勒索他的廖容,随着他的被捕,逃跑计划也告吹。   这么一来,周悬也理解了为什么他和裴迁会窃听到林景在赵溪之被打伤前在茶室里自言自语了,当时肯定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就是陈岳。   因为明媛发现了自己房间里的装饰画和陈岳给她的颜料存在问题,私下联系后者想要个解释。   陈岳为了试探林景是否知情,将人约到茶室隔间里谈论这件事,但他知道赵溪之同样在茶室里,所以没有出声引人注意,可能是用纸笔写字,也可能是在手机上输入了文字,总之他与林景的交流没有出声,也成功从对方口中试探出明媛暂时还没有将她的发现告知其他人的细节,为他晚间的行凶做了铺垫。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林景是一个人离开茶室的,在他们发现赵溪之被打伤之间的时间里,陈岳也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温泉,装作跟兰翌明泡了一会儿的样子。   而监视着陈岳动向的李椋先是在温泉泡澡,打算借着宽衣解带的机会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性别和胎记以证实身份,却没想到陈岳是和兰翌明一起来的。   不想在其他人面前暴露秘密的李椋只得先行离开,藏在地下一层伺机而动,之后陈岳得了机会进入茶室跟林景密谈,为免赵溪之坏他们的好事,李椋干脆打晕了去泡茶赵溪之。   再后来为了逃离地下一层,他还故技重施打伤了酒吧里的裴迁,至于他是怎么在黑暗中精准找到裴迁这一点,周悬猜测是裴迁的眼镜暴露了他的位置,无论是镜片还是金属镜框,都可以反射走廊的光线,而李椋先他们一步藏在酒吧里占据了优势,双眼提前适应了现场的环境,也就能在一片黑暗中定位他们。   周悬追问:“维迦是被你派去除掉李椋这个叛徒的吧,你为什么要在我们面前演那出兄弟情深的猴戏,不让他杀了李椋呢?”   詹临轻笑道:“如果当时李椋死了,他就没有机会把你们引到这里,自然也就没有我们私下见上的这一面了。”   “目的呢?”裴迁微微扬起下巴,盯着面前的危险人物,“见这一面不会只是为了给我们透露点情报吧。”   “哈!当然,我得索要一点报酬。”詹临的眼中透出寒光,“在山上请你们帮忙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第59章   周悬觉得自己很难看透詹临这个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跟维迦演了一场假戏的对方不是什么被收养的孤儿,自然也把对方请求他调查生母一事当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詹临却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反常的执着。   裴迁面对詹临的提问依然平静,“毕竟隔了三十年, 很多资料都缺失了, 需要一点时间。”   “多久?”   “一个月吧。”   “太久了, 我没时间等你们绣花。”   “两……”   “一周, 我只给你们一周时间。”詹临不容反驳,皱着眉头不耐烦道。   周悬提出了异议:“我说老哥,你都能黑进公安内网篡改信息了,想要什么资料查不到啊, 用不着非得为难我们两个休假的伤员吧?”   詹临意味深长地望向裴迁,后者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对方的老底:“时间隔得太久了,这案子当年还是县城办的,很多资料没有录入内网, 只能到县公安局去调阅,他之前偷到的案件卷宗只是一部分,远远不够还原真相, 他需要更多时间和人力的投入, 我们就是最合适的帮手。”   周悬凉凉道:“敢情是把我们当帕鲁啊, 我最讨厌被迫上班了……”   詹临似笑非笑, 起身道:“七天后我会联系你们的,希望你们别让我失望。”   周悬习惯性怼了一句:“失望了能怎样?”   “那就可惜了,我本来还打算给你们三克的‘寒鸦’纯品作为报酬, 苏野没能给你们的, 我可以给,我甚至还能提供一份雁息市内的拆家名单。但如果你们没能给我想要的东西……”   詹临拿出手机, 调出了一张色调阴暗的照片,“这个人的安全可就不能保证了。”   周悬仔细一看,心跳差点骤停。   画面里那个被绑住手脚打晕丢在车后备箱里的人竟是孙濯!!   来之前这小子还跟他说连续加班几天太累,想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怎么睡到别人车里去了!!   “要不要让我失望,就看这个人对你们重不重要了。”   周悬伸手去抓詹临,与此同时,酒吧里的氛围灯齐刷刷灭了,他扑了个空,想循着脚步声追上去,又被脚下的尸体和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醉鬼瘾君子绊住,寸步难行。   片刻后,灯光才恢复,裴迁敲了敲桌面,提醒道:“人肯定跑没影了,就算追上,对方手里有人质也不好处理,放弃吧。”   “可是孙濯……”周悬心急如焚。   他要是把詹临逼得太紧,对方走投无路狗急跳墙对孙濯干点什么可就坏了。   现在该怎么办?   裴迁按住周悬,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向对面详细描述了这里的情况,并告诉他:“等下会有人来收拾的,先跟我来。”   “你干了什么?”   “做了次热心市民,举报三街里有人贩毒吸毒还杀了人。”   “为什么不直接通报局里?孙濯该怎么办?”   裴迁淡淡吐出四个字:“不太方便。”   周悬的火大了起来,他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坚持想把这个通报电话打出去。   孙濯的命危在旦夕,他不能就这样被动地让人牵着鼻子走!   裴迁再一次拉住了他。   以往裴迁对周悬的态度基本都是抓着衣服或拖或拽,从来不会有任何主动的肌肤接触,可这次那人却是实打实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能感受到那人指尖微凉的温度,还有那硬硬的……   这个是……   “我知道你担心孙濯,没有傻头傻脑地追上去证明你也能看清当前的局势,我不需要说太多没用的话来安慰你。我们得想个周全的救援计划,不能贸然行动,不然他反而会有危险。詹临现在还需要用他来威胁我们,暂时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你先冷静下来,别太着急。”   周悬长出一口气,逼着自己稳住情绪。   裴迁拍了拍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朋友遇到危险,你着急上火也是正常的,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冷静,千万不能莽撞。我不确定你需不需要我,但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我知道,先回局里吧,得想办法把孙濯救出来。”   裴迁在前拉着周悬往外走,忽然顿住脚步,扭过头来面无表情道:“能不要蹭我的手指和手心吗?”   “我有点不安……”   看着他那像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表情,裴迁不舍得对他说重话,由着他拉紧自己,微微用力回握住他,想借此给他点底气。   “老裴,你不是技术吗?你的手里怎么会有枪茧?”   裴迁迅速缩回手,径直把周悬塞进车里,开出了三街里那昏暗又混乱的巷子。   周悬还愣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迁透过后视镜看着他那全神贯注的表情,“你该不会不打算洗这只手了吧?”   周悬还是觉得不对劲,“手感不太对啊,你再让我摸摸。”   裴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虎狼之词的意思,握着方向盘的手就被拉走了,猝不及防的他差点没控制住方向,及时踩下刹车才没冲出去撞在路边的树上。   周悬像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似的,还在一寸一寸摸着裴迁的右手,“你这手怎么像女人似的,骨骼这么细。”   “……你摸够了吗?”   “够了够了,你开车吧。”   周悬一副色鬼的德行可不是为了揩油,他其实是在反握住裴迁的时候摸到了那人手上的伤。   准确的说是藏得很深的骨伤,碰巧摸到那人的掌骨时,他发现那人的骨骼上有些细小的,凹凸不平的纹路。   那是骨折愈合后留下的骨痂,这个人的手受过伤。   周悬真的很好奇,像裴迁这样的人,看上去柔柔弱弱,似乎也没什么机会受伤,可他偏偏像个残破的娃娃似的,连心理都破碎不堪。   “上报孙濯被绑架的事吧。”裴迁侧目看了周悬一眼,迅速收回目光,“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但至少能让你安心。”   周悬等的就是这话!   他把电话打给高局,报告了市局刑侦支队一名刑警被在逃的犯罪嫌疑人绑架的情况。   局里立刻安排刑警和技侦调取市局附近的监控录像,快速定位了孙濯被绑架的地点和劫持他的车辆特征与车牌号。   二人赶回市局的时候,技侦正在全城追踪那辆黑车。   裴迁没有主动加入到繁忙的调查中,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悬叫住了他:“老裴,你不打算帮帮忙吗?”   裴迁的本事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如果那人能加入调查,一定事半功倍,毕竟身陷危险的是他的发小,出于私心,他希望裴迁能帮帮他。   “追踪那辆车的意义不大,詹临作为‘坤瓦’的清洁工,提前安排好至少三条撤退路线是最基本的操作,等你找到那辆车的时候,他肯定已经带着人质远走高飞了,还可能给我们留下好几个误导性的线索。”   这话也有道理,周悬继续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休假期间,就算消失个一周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裴迁悄悄拔掉笔记本的电源线,将电脑揣进背包,路过周悬身前时,用手指点了点那人的胸口,轻声道:“你也是。”   周悬追着裴迁出门上楼,对方却径直走进了局长办公室,毫不留情地反手关上门,把他拍在了门外。   周悬不死心地敲门,里面也没人回应。   片刻后,裴迁推门走了出来,随意地伸手一摸他的头,“走了,跟我跑一趟十安县。”   那人手里还拿着个牛皮纸袋,神神秘秘地揣进了背包。   周悬看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一瞬的纠结后,他选择迈向后者。   可就在他握住门把,将要推开那扇隔在他跟真相之间的大门时,裴迁却反手拉住了他。   两人在走廊里沉默地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神情和眼色中读出了很多不得了的情绪。   “老裴。”明知接下来这话很土,周悬还是不得不说:“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只要烧在我身上这把火不是你就行。”裴迁淡淡道,“我们是同伴,留给你我的选择不多。”   “所以你就替我做出了选择?”   裴迁的神情有些许的错愕,他松开了抓着周悬的手。   漫长的沉默与迟疑后,那人怀着像是希冀被打破的失落,哑声道:“抱歉,我把选择权还给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了黑暗的楼梯。   他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这个举动对结果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有些忐忑。   归结到底,是对周悬的不信任。   不,不止是对周悬。他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到头来他能倚靠的人还是只有自己。   他苦笑着将包背在肩上,走向车库。   另一边,大获自由的周悬却没有想象中的畅快,能随心决定自己的选择自然很好,但他却好像被抽走了更重要的东西。   他距离能给他真相的高局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推门进去,或许一切疑惑都会得到解答。   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一旦那么做了,他很可能会失去更多东西。   短暂的一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理智告诉他不该放任裴迁胡作非为,但最终,他的身体还是追上了那人。   裴迁拉开车门的瞬间,他的手背就被一双温热、攥着汗水的手拉住了。   “你这算是认可了我帮你做的选择吗?”裴迁头也不回地问道。   “不知道。”一路跑来的周悬喘着粗气,“我看不到未来会怎样,只是觉得我现在还有机会拉你一把,就不能看着你往坑里跳。”   裴迁闻言怔了怔,轻轻一笑,喃喃自语道:“我现在算是明白高局在任务开始前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了……”   “什么话?”   “没什么。”   “又当谜语人?”   “单纯觉得你没有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讨厌,上车吧。”   两人先回裴迁的公寓简单收拾了些行李,委托了家政上门照料三只暂住在家里的阿拉斯加后就开车去了十安县。   上次他们来时就怕大雪封山,急着赶路也没空注意路上的风景,这回倒是可以认真看看这座四面环山的县城了。   深冬的城镇被积雪覆盖,银装素裹,雾凇沆砀。   路上,周悬反复回想着晚上詹临跟他们的对话,关于鸦寂山上发生的事,他心里还有一个疑惑,就是兰翌明为什么会被杀。   这个商人看似只对圣母像感兴趣,与李椋的阴谋毫无干系,却被一个有力的矮个子凶手钉死在了客房的墙上,周悬猜测此人是假扮了护林员,被维迦杀害后至今身份不明的组织成员,后来也得到了维迦的默认,但直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兰翌明为什么被害,在被杀害前,凶手拷打他又是为了得到什么情报。   还有兰翌明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周悬确信自己不会听错,他说的就是“裴迁”。   他瞄着那人专注于开车的侧脸,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赤裸裸的视线,那人投来了轻描淡写的一瞥,“又在怀疑什么?”   “你跟兰翌明是什么关系?”   “办案人与被害人的关系。”   “这是他在临死前喊出你名字的原因吗?”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裴迁轻笑一声,“有没有可能,他说的不是裴迁,而是赔钱?”   “想用谐音梗哄我?”   裴迁无奈地摇摇头,那一向焊在脸上的礼貌笑容仿佛凝固了,“他叫我的名字,是因为我能帮他讨回公道,我知道是谁杀了他。”   “那他大可以直接喊出凶手的名字,为什么是你?”周悬咬住了这点,不打算轻易放过裴迁。   “你还是怀疑我。”   裴迁降低了车速,似乎打算停在应急车道上,周悬及时按住了他打方向盘的手。   “不遵守纪律,至少要遵守交规吧。”   其实周悬是放开胆子赌了一把——赌裴迁惜命,不会想跟他同归于尽,就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即使分心接受他的质问,也没有太多精力编造逻辑合理的谎言。   果然裴迁被他逼得没法,为了自证,不得不抛出最有力的证据:“别忘了我左臂受了骨伤,根本不可能把他钉在墙上,况且现场满是血迹,杀他的人一定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可你找到我的时候,我还穿着之前的衣服,也没有染上血迹不是吗?受了伤行动不便的我做不到自行换衣,更不会像李椋一样光着身子去杀人,这还不够证明我的清白吗?”   周悬算是被他说服了,但他还不打算放过对方:“那你怎么解释兰翌明在死前偏偏喊了你的名字?”   “因为他……”裴迁叹了口气,“需要我帮他最后一个忙。”   至此,他紧咬牙关,周悬再问不出更多。   接下来一路无话,抵达十安县时刚好是中午,他们便去了传说中的加油站,将裴迁那价值不菲的豪车打理好后,入住了当地唯一一家招待所。   平时来往县城的人不多,前些日子又在客房的地板下发现了尤琼的尸体,这会儿招待所的住客少的可怜,老板用铝制饭盒吃着半温不热的蛋炒饭,见有客人上门,笑意挂上了眉梢。   “哎哟!两位客人打哪儿来啊,打算开几间房?我们这儿有单人间和双人间,今天空房很多,想住几楼都可以选。”   被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迁进门朝冻僵的双手呵着气,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周悬代他说道:“我们想看看前两天出过事的房间,方便吗?”   老板诧异道:“真是怪啊,别人都嫌出了事的地方晦气,咋偏偏有几个不信邪的……”   “听你这意思,好像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么人在事发后去过那个房间?”   “可不嘛,今儿个早上刚退的房。”   老板把饭盒盖一扣,擦着嘴道:“上周突然来了几个警察,说屋里可能有尸体,谁想到还真抬出来个女的,哎哟吓死人了,警察要调查命案,那个房间封了好几天咧,前天晚上才解封就有人要住,那也是个怪人,进屋一天都没出来,还好他今早走了,不然我都害怕里面出什么事……”   “那间房现在能定吗?”   老板面露难色,“这个……他早上才走,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裴迁把两张纸钞放在桌上,老板眉开眼笑,“好咧好咧!二楼右手边第二间房就是。”   周悬和裴迁取了钥匙上楼,房间里一切如常,门窗紧闭,床铺整洁,桌面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裴迁这会儿缓过来点了,进门后在房间里缓慢地走了几步,听着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判断出了可能藏尸的位置。 第60章   “床尾这边的地板缝隙比较大, 可以撬开看看。”   裴迁划出了一块区域,把进门前顺手从楼梯转角的工具箱里拿出来的螺丝刀递给周悬。   “周围的地板边缘有裂痕,还很新,看来李椋把尤琼藏进去也花了不少力气。”   周悬没急着动手, 先往床下扫了一眼, “但撬开地板藏尸很麻烦啊, 他明明可以直接把人塞进床下的不是吗。”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在打扫房间时很容易发现床下藏着东西, 相比之下地板下面相对安全,毕竟李椋还得在山上多潜伏几天,太早暴露身份会破坏他的计划。”   “也对。”   周悬将木质地板一块块挪开,露出了下方的窄小空间, 逼仄得勉强能容纳一个体型较小的人平躺,如果尤琼和李椋一样是个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女性,藏尸在这种地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尸体恐怕被折叠甚至毁坏后才能挤得进去。   “从十安县发给市局的调查报告来看, 尤琼死于机械性窒息,是被人勒死的。”   “第一现场是这个房间吗?”周悬疑惑道,“尤琼是个独自在外的女性, 来这儿又是为了参加拍卖会, 本身就是一件很敏感的事, 应该会保持戒心, 不大可能随便给不认识的人开门吧?”   裴迁点头,“想到一块去了,这个房间没有留下打斗痕迹, 门锁也没有被撬过的迹象, 很可能表示杀死尤琼的是能让她毫无戒备打开大门的熟人。”   周悬拉出木椅,反坐在上面抱着靠背思索道:“除了林景, 好像没人透露过认识尤琼的事,所以有两种可能,要么李椋就是那个熟人,要么还有这样一个熟人在做李椋的帮凶。”   裴迁绕到周悬身后,用他那冻得冰冰凉凉的手指在周悬温热的颈子上划了条线,“凶器应该是当地人用来捆扎蔬菜的塑料绳,这里随处可见,尤琼的脖子上还留有抓痕,被勒死时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这就更加确定了周悬的猜测,杀死尤琼的一定是她的熟人,“陌生人可没有机会绕到她背后勒死他,就像我会对你放松警惕,也是因为我信任你啊。”   周悬自以为感天动地地发表了一番战友情深的言论,裴迁却不为所动地戴上手套,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果然不出他所料,枕头下面放着一张照片,像是在某场宴会上拍摄的,背景是铺着红毯,摆着酒桌的会场,一双主角在路人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其中一人是名穿着正装,脖子上挂着工牌,梳着利落短发的女性,她身边是一位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精神却很不错的老人。   老人精神矍铄,戴着一副圆片墨镜,脖子上挂着一长串盘得油光锃亮的菩提子,把面容遮住了一半,也就难窥真容。   裴迁说道:“这名女子就是尤琼,她身边的老人是……你认识吗?”   周悬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会问自己,接过照片一看,他还真认识。   “这老家伙叫齐格,云南人,早年主动退出中国籍去了佤邦贩毒,后来他的团伙跟‘坤瓦’合并,他也成了‘坤瓦’的高层。他岁数大了,几年前就放出消息说自己生了重病打算告老还乡,这么多年警方一直没找到他的下落,但他的人一直活跃在金三角和中缅边境,我们都怀疑是他想退休却还没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嘶,尤琼怎么跟他有来往?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这件事先按下,这张照片的出现也很奇怪,警方发现尤琼的尸体后一定会对现场进行彻底搜查,相关证物都会被带走,不会留下一张信息量这么大的照片在这里。”   “是有人在警方完成搜查工作后把东西放在这里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   两人互相对视着,脑中浮现的同一个问题就是:谁做了这件事?   周悬一一排除掉了可能有嫌疑的人:“参加拍卖会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还在警方的监控下,除了詹临,没人有机会做这种事,但如果是詹临,想给我们提供线索根本不用这样费事,他完全可以在昨天晚上就把东西交给我们。”   裴迁拿回照片,小心地放进密封袋。   周悬发现照片后面还有字迹便叫住了他,翻面一看,上面还留有铅笔被擦拭过的痕迹,写着四个数字。   “3392?这是什么意思?”   裴迁收起照片,环顾整个房间,“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一次鸦寂村了,在那之前先去趟县公安局。”   “大雪封山,我们还能进去吗?”   “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这人,申论分数一定很高吧。”   裴迁轻描淡写道:“没考过。”   周悬怔了怔,这年头入警要么是通过公安联考校招的警校生,要么是通过统一考试社招的公务员,不管哪种都要考核申论这科,裴迁却说他没考过?   这让他更加确信裴迁的来历不简单,果然是个关系户。   以前他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特殊的人,但那都是……   来敲门的招待所老板打断了他的思绪:“您二位需要热水吗?”   “不用了,我们这就退房,房钱不用退了,顺便问问这附近哪里有餐馆?”   裴迁穿戴整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老板给他们指了路,两人就近去了隔街的一家早餐铺。   这会儿都快中午了,小店里的餐食剩的不多,周悬干脆都让老板端上了桌。   两人吃了当地特色的胡辣汤、豆腐脑、油条和玉米粥,还点了几个拳头大的肉包,作为吃饭主力的周悬几分钟就让这些餐食见了底,结了账回来美滋滋道:“县城的物价真亲民啊,咱们两个人吃饱饱也才不到二十块钱,啧,如果雁息的物价也是这个水平,那我攒下首付也就是几年的事。”   吃饱的裴迁看着眼前的茶叶蛋,实在没有食欲继续吃下去,周悬嘴上提醒他不要浪费粮食,主动帮他剥了蛋壳,把那纹理清晰,卖相诱人的蛋送到了他面前。   裴迁无奈地转移话题:“你对买房的执念有这么大吗?”   “那当然啊,男人成家立业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吧,我可不好意思一把岁数了还啃老。”   “你早些年就没攒下什么钱吗?”   裴迁觉得周悬看起来不像是很有物欲追求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按说这个年纪攒个首付不是问题。   周悬哽了一下,支支吾吾含糊了过去,“呃,男人有点要花钱的事,多正常。”   他不愿说,裴迁也不想多问。   他如果真想深究,只需要一些数据就能查到周悬过去的完整履历,甚至能精确到他幼儿园时某次考试的分数,但他始终对那人不感兴趣,也懒得过多了解。   反正,总归是要分道扬镳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裴迁对周悬的隐瞒从来是无所谓的态度,也就不在乎他愿不愿意说实话了。   吃完饭,两人便去了县公安局,向负责人说明来意,出示了市局批下的文件,得到了对方的特许,可以调阅近三十年来的案件卷宗。   裴迁先拿出了詹临在艾瑟罗斯酒店里偷偷放到他们房间的档案袋,按照编号2342找到了它原有的位置。   县公安局的档案室果然很久没有人维护过了,这些年代久远的卷宗落了厚厚的灰尘,就算中间少了几册也不会及时发现。   裴迁戴上白手套,前后各拿了约十袋档案,点开台灯坐下来仔细查阅。   周悬帮他一起检查着档案内容,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地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邻里纠纷,入室盗窃,聚众赌博,看起来跟2342都没什么关系啊。”   “继续查。”   两人各自分工,由裴迁查找编号2342以前的档案,周悬则向后查看,这样既节省时间又能提升效率。   他们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查到了可能有关的内容,各自同步进度后进行了整合梳理。   “编号2342的《鸦寂山无名女尸案》发生在1985年4月,在1984年12月的深冬,十安县公安局曾接到群众报警,在鸦寂山脚附近发现了一个身中数枪,奄奄一息的男人。此人在被送医后只留下了一句‘清明,圣母……’的遗言就过世了,至今没有查明他的身份,由于案件涉及违反枪支管理法,警方搜索了附近的大片区域,均未找到疑似杀害死者的枪支弹药,受限于当时的侦查技术相对落后,案件成了无头悬案。”   裴迁在平板电脑上画出了时间轴,将这起《无名男尸遇害案》当做了起点。   周悬翻着泛黄发脆的档案纸页,仔细观察上面的笔迹,“老裴,这个‘清明,圣母’指的会不会是清明节和圣母庙啊?无名女尸案发生在四月,1985年的清明节刚好是四月五日。”   裴迁摇头,“无名女尸案登记为四月,是因为村民在四月五日清明这天上山祭祖,碰巧发现了圣母庙里的无名女尸,当时女尸已经腐化成干尸,结合当时的天气来看,她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个半月以前,也就是二月中旬之前,就算无名男尸未卜先知,预测到了圣母庙会有惨案发生,清明这个时间也是对不上的。”   “嗯……然后呢,在2342之前还有什么案子跟无名女尸案有关联吗?”   “暂时还没找到,你有什么发现吗?”   “在2342之后的2455档案里记录了一起诡异的盗窃案。”周悬思索道:“盗窃,至少卷宗是这样定性的。”   “诡异在哪儿?”   “这个案子发生在1985年6月,失窃的是案件2342中死亡的无名女尸,调查结束后警方准备结案,就将无人认领的尸体送到了殡仪馆火化,殡仪馆为死者整理了遗容,其间相关工作人员被支开,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赶回来的时候,等待火化的无名女尸已经消失不见了。”   裴迁用水性笔点着桌面,思忖道:“怪不得……”   “这事在当时还一度成了殡仪馆的鬼故事,现在还有老人讲出来吓小孩子。这还不是最诡异的,事情发生时殡仪馆就有民警在场,出动了十来号人一起搜索都没有找到失踪的尸体,民警甚至还联系了县公安局申请支援,但在几个小时后,那具无名女尸又诡异地出现在了原处,她脸上的妆容、被整理好的头发,甚至脚上的吊牌都保持着原样,一点也不像被挪动过的样子,让当事人都对各自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后来经过确认,那也确实是女尸本人,至今都没人知道她失窃的那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这件事跟她没有被查明的身份有没有关系。”   裴迁在时间轴上按顺序分别写下了《无名女尸案》和《无名女尸失窃案》。   “看来我们在去村子以前又要多一站路了。”   周悬嘴角一抽,“你该不会是想去殡仪馆打听情况吧?当时的笔录都在卷宗里,你想知道什么?”   看他急急忙忙把笔录翻出来的样子,裴迁在心里暗笑:“你这么抵触,该不会是怕……”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周悬脸上的心虚盖都盖不住,尴尬地舔着嘴唇,“去就去啊,我是无所谓,我只是担心……咳咳,担心那个……噢对,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就算找到当事人,他们也不见得记得清当时的详细情况了吧,真能有收获吗。”   裴迁随手翻了几本档案,将散落的纸页一一归回原位,“我不是不相信县公安局的办案水平,但他们当时是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办案的,可能会因此忽略掉一些细节,单纯把这当成一起诡异的盗窃案来处理,如今从我们的视角再去调查,可能会发现曾经被忽略掉的线索。”   “呃,比如呢?”   裴迁收拾好了东西站起身,“那就要用到你最反感的假设法了,我会假设詹临说的是实话,这具身份不明的女尸的确是他的母亲,并把他作为清洁工的身份代入进去,暂时认为这名陈尸在圣母庙的神秘女子与‘坤瓦’有关。” 第61章   离开县公安局, 两人驱车去了十安县唯一的殡仪馆走访,希望对方提供帮助。   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听他们是为了三十年多前那件事来的,便领他们找到了看管墓园的保安。   这位保安临近退休的年纪, 在殡仪馆工作了一辈子, 唯一的特长就是记性好, 不管找什么年代的墓碑都能记起位置。   裴迁向保安说明了来意, 询问对方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具体情况。   老保安捧着保温杯,吹着滚烫的茶水,小口喝着:“记得记得,哎呀, 本来记性就好,那件事又让我印象深刻,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啦。”   据他讲述,当年他就是负责与县公安局对接此事的工作人员之一, 为死者遗体整理遗容准备火化的时候他就在现场,除他之外还有一名化妆师、入殓师和民警。   化妆师为死者清理好面部后就离开了,由入殓师继续为死者换上寿衣, 抬入纸棺, 刚做完这一切, 附近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那动静可大咧, 赶上过年放炮了,入殓师说可别是炉子炸了吧,还想出去看看, 我也有点好奇, 但是那个警察告诉咱们最近可能有人持枪行凶,让我们先躲起来, 咱两个就找了个办公室躲了一会儿,没多长时间就听着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喊着什么诈尸啦!尸体跑啦!我和入殓师出去一看,那个女人的尸体果然不见了。”   一问果然有了新的收获,之前在卷宗上可没看到过这些信息。   周悬瞄了眼裴迁,那人就像早有预料似的,没表现出半点惊讶。   “后来呢?”   “尸体不见了可是大事,一群人忙里忙外地找啊,愣是没找着,一个警察就说实在不行通知局里加派人手吧,结果说完这话没多长时间,就有人发现尸体又回到入殓室的床上躺着去了,把咱们都看傻眼啦,难道那是咱们都看走眼了不成?我那会儿还跟着入殓师一起去庙里求了符呢,好长时间都提心吊胆,现在想想,那时候还是太年轻啦,换做现在我可能就不怕啦。”   周悬也觉得这事很奇妙,“你想说那时候是产生了集体幻觉吗?”   “对对,但是,不可能吧。”   裴迁继续问保安:“大爷,当时殡仪馆有几名警察在场?”   “两个,我记得是两个人,一个在入殓室看着化妆师和入殓师干活,另一个在办火化手续,哎,查不清身份的遗体都这样,找不到亲属就只能警察代办后事了。”   “你还记得那两位警察的名字或者长相吗?”   “这个可就……啊,我记得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警察姓杨,他的名字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哎哟,想不起来了,长相的话……好像瘦瘦高高的,当时应该快四十岁了,现在岁数肯定不小了。”   老保安吸溜着茶水,咂咂嘴,“另一个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出头吧,名字是真想不起来了,印象里好像挺好听的,模样也俊,我还多看了几眼。”   周悬又问:“那这具无名女尸火化后的骨灰呢?”   “没留,毕竟没人来认领她,对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啊,遗体还在的时候都没法确认身份,火化之后当然更找不到啦。”   周悬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对,就算当时保留了骨灰,殡仪馆应该也不会帮忙保存这么多年,况且就算现在拿到了也提取不出DNA,他们不见得能查出新的线索。   “大爷,你还记得骨灰的状态吗?比如颜色。”   裴迁又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保安摆摆手:“没,我那会儿吓都要吓死了,哪还敢瞎凑热闹哇,她的骨灰也没保留,都顺着烟囱排走了。”   两人结束问询,离开殡仪馆回到车里。   周悬见裴迁神色凝重,问他:“有什么想法?”   “骨灰没保留应该是真的,我本来想挖个坑试探一下老保安,看他的反应,应该是真没见过无名女尸的骨灰。”   “詹临交给我们的2342卷宗里没有尸检报告,县公安局的档案室里也没有留存备份,你是想通过目击者的证词还原无名女尸的尸体情况吗?”   “整个报告中,有非常重要的一点被忽略了。”   裴迁拿出档案袋,让周悬重新看了一遍,并说出了那个他已经确定的结果:“我们拿到的这份残缺不全的卷宗里没有提及死者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出现在正式的卷宗里。”   “确实,报告和资料都被删减过,我以为是詹临干的。”   裴迁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思索道:“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但从他铤而走险跟我们私下见面,还只给了我们一周时间调查这点来看,他很着急地想得到那个结果,就不该给我们制造困难,反过来说……”   又是说到关键点,他将速溶咖啡倒进保温杯里,摇匀后仰头喝了一口。   这个举动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一向到了下午就不会再喝咖啡,担心影响睡眠的他会在傍晚主动提神就意味着今晚很可能是个不眠之夜。   “你觉得卷宗有问题?”   周悬从裴迁手里接过保温杯盖。   那人给他也倒了一杯,将发凉的手按在暖风的出风口上,“保安提到过一个细节,巨响发生后,跟他们在一起的警察提醒他们最近有持枪凶手出没,让他们先躲起来,结合之前被枪杀的无名男尸案,的确是有可能的,但从保安和入殓师的反应来看,他们对此并不知情,这也就意味着无名男尸中枪死亡一事没有大肆报道,当地群众对此也并不知情。”   周悬眼角一抽,“老裴,你该不会是……”   裴迁没什么表情,继续道:“反观2342的卷宗,案件说明、尸检报告、笔录都残缺不全,从一开始拿到就知道是被刻意删减过的,既然经过处理,内容的真实性也有待考证。”   “……你这是在怀疑人民警察的队伍不纯净啊。”   “用不着怀疑,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裴迁从后座的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进入公安内网调取了当年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人员信息,从中筛选出了一名杨姓警察,时间年龄基本符合保安的证词。   “杨征途,1952年生人,1985年刚好33岁,也是县公安局近十年里唯一的杨姓刑警,当年应该就是他跟殡仪馆对接,处理了无名女尸的遗体。”   “另一名警察呢,有头绪吗?”   裴迁将网页下移,没有在杨征途的履历中找到无名女尸案的详细说明,也就查不到是谁跟他搭档调查了这起案子。   “这位杨警官在1990年追捕毒贩时英勇殉职,从他查起可能更快一点。”   裴迁按照这个时间在搜索引擎上查询了十安县、毒贩等关键词,找到了事发后不久当地报纸的一则报道,内容描述了杨征途警官在走访调查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个□□窝点,并认出了其中一名嫖客正是被通缉的毒贩。   毒贩挟持人质,靠抢来的车逃到鸦寂山区,没能等到的增援的杨征途孤身一人前去救援,找到了被毒贩遗弃在山中的车子和被困在车内的人质,却没想到车内被毒贩安装了定时压感炸弹拖延时间。   压感装置使人质无法离开座位,同时计时器也在不停倒数,为了保护人质,杨征途奋不顾身替人质控制了压感装置,最终人质获救逃出了爆炸范围,杨征途却因炸弹定时爆炸殉职,被评为了一级英烈。   报纸上还刊登了杨征途的证件照,证明他逝世时三代内都没有直系亲属了。   “又是涉毒的案子……”   周悬觉得这不是巧合,但一系列的案子并没有被判定关联,也难怪裴迁会怀疑问题出在公安内部。   他劝道:“老裴,这种可能是存在,但一定是我们最后才考虑的情况,当年县城的办案水平有限,也不能排除是能力问题。”   “看来我们是没机会找这位杨警官当面求证了……不过还有个突破口。”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周悬看着裴迁双管齐下,笔记本和平板同时工作,片刻后报出了一个名字:“余露,这是被杨征途救出的人质,她现在还在十安县,经营了一家舞厅,地址是这个,帮我导航一下。”   被当作工具人的周悬唉声叹气:“我说你啊……”   裴迁的思维太快,还很跳跃,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那人好心解释道:“目前我们能查询的资料和取得的证词中都没有关于杨征途那位搭档警官的情报,正常情况下出警记录和详细情况都该有明确说明,我只能认为关于这个人的部分被刻意删减了,而这恰恰可能是詹临真正想让我们查的东西。”   “……好吧,我能理解。”   裴迁把放在腿上的平板递给周悬,“帮忙画张逻辑图。”   “这个是付费项目。”   那人不动声色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早餐时的卤蛋,周悬笑纳后边吃边用电容笔在画布上简单勾勒了个框架。   在十安县三起案子的时间轴基础上,他补充了无名女尸遗体神秘失窃和杨征途殉职的时间节点,又画了个简单的人物关系图,把无名男尸、无名女尸、杨征途、神秘警官和余露的名字填了进去。   详写关系说明时,他问裴迁:“这个人质余露是做什么的?”   “查不到她的过往资料,只知道被挟持的时候她只有十五岁,结合时间地点,你应该能猜出她的身份。”   县城不大,交谈间他们就来到了目的地。   刚下车就听到舞厅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几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被赶了出来,一边赔笑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喊着:“露露,我爱你!”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烫着一头波浪卷发,涂着红唇,风韵犹存的女人叼烟叉腰走出来:“少来这套!下次再赊账老娘就打断你的狗腿,以后不带钱就不准来了!!”   女人嫌晦气似的用扫帚挥了挥门口,看到周悬和裴迁就在她店门前,有些意外:“怎么,来跳舞的?”   裴迁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不像吗?”   “当然不像,这年头哪有年轻人跳什么迪斯科啊,我这儿的顾客都是夕阳红。”   那人说明了来意:“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干什么?”   周悬拿出证件,向对方表明了身份,“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女人的脸色变了,抿起嘴来左右看看,没见有可疑的人,闪身把两人请进了门。   正对着大门的是个迎宾的吧台,收款的大爷正调着小电视的信号,昏昏欲睡。   从舞厅传来有节奏的旋律,隔着磨砂玻璃能隐约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影晃动。   “大刘!你给我精神着点!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里放!”   女人拍了拍吧台桌面,指着楼上,两人便穿过铺着陈旧地毯的狭窄楼梯,上到了二楼。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我去给你们泡茶。”   “不用麻烦了,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女人跟了上来,进屋后就关上了门。   房间里略显凌乱,窗帘紧闭,隐约透进窗外辉映的彩色灯光,床铺上的被子胡乱一翻,衣柜门有半扇虚掩着,红色的丝绸睡裙掉在了地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也满是烟蒂。   “我这人不怎么喜欢打理,让你们见笑了。”   整个房间有种凌乱颓废的感觉,但周悬并没有闻到异样的气息。   跟三街里的毒窝不同,这里是干净的。   “余露,对吧?”   裴迁坐在了不知多久没有清洗过的沙发垫上,只坐了窄窄的一点边缘,可见他的洁癖有多严重。   “嗯……二位警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余露也坐了下来,见周悬还在房间里乱晃,似乎有些不安。   周悬对他笑笑:“没事,别在意我,我就是坐不住起来走走。”   “突然登门拜访,给你添了麻烦,先说声抱歉,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向你了解一些细节,关于……三十年前的绑架案。” 第62章   “到底还是来了呀……”   余露长叹一声, 倒有些松了口气的意思,“我就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来呢……”   “你猜到我们会来问这件事吗?”裴迁观察着她的反应。   余露点头,又摇了摇头,“是, 也不是。我一直都觉得会有警察来找我问那件事, 可我没想到你们今天才来,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太久了。”   她打量着两人,补充道:“我还以为你们的年纪会更大些,怎么也该是我这个年纪的……可能是时间过的太久,当年的老警察都升职了, 所以派你们两个年轻人来了吧,唉,虽迟但到啊。”   周悬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往外张望着。   这家舞厅就开在居民区里, 窗外是条窄巷子,还能看到隔壁楼的住户。   裴迁礼貌地问:“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我们想向你了解1988年时你被挟持那件事的细节, 你还记得多少, 方便告诉我们吗?”   “记得, 全都记得,我一天都不敢忘。”   余露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烟盒,问裴迁:“介意吗?”   那人摇头。   余露取出一支烟, 习惯性地把滤嘴在烟盒上敲了一敲, 咬在嘴里点起来。   周悬看着她的动作怔了一怔。   “我就怕自己会忘,所以每天都会回想, 哪怕到了今天,想起来也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似的……那时候,我还是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可怜丫头。”   两人都猜到了这点,考虑到余露在未成年时就遭受了不公,很可能留下心理阴影,他们并不打算戳人痛处,只要对方不说,也不打算提起这事。   余露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好像早就释然了自己的过去。   “当年我只有十五岁,被拐卖到这个小县城,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成天被关在小黑屋里等着人贩子凑够十几个姑娘一起送到黑市去拍卖,下场无非就是被山沟沟里的老光棍买去做媳妇,或者送到洗脚城去服务那些脏兮兮的臭男人。我反抗过,也试着逃过,结果就是惹来一顿毒打,长时间的体罚让我的身体和心灵都渐渐麻木,绝望地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里,但是那一天却等来了转折……”   在余露的回忆里,那一天,人贩子带来了一个“老板”。   听说这人在道上有些名气,身上背着命案,稳定地为附近的几个街区提供违禁药品,这次是为了挑几个“成色好”的姑娘做小媳妇,得罪了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她打从心底畏惧这个人。   因为容貌出众,男人选中了她,还想当场与她发生关系,她拼死不从,纠缠时房间外面突然一阵骚乱,几个民警上门,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她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向警察求助,她就能逃离这个折磨她的贼窝,说不定还能回到家乡,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出那扇紧闭的房门,冲向那些能救她脱离苦海的希望。   她忍不住哭喊:“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刚发出声音,她就被男人狠狠拽了回来,掐紧脖子,再说不出话。   小房间没有窗子,要想离开只能从门穿过走廊,那样必定会撞上外面的警察。   当时民警正挨个房间搜查,就快找到他们了,根本无所遁形。   男人狗急跳墙,竟掏出一把枪来顶着她的脑袋,挟持她走出了门。   “所有人,都不准动!不然我就让她的脑袋开花!!”   余露被吓坏了,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她几乎是晕了过去,事后根本不记得自己被拖出房间,走过了又黑又长的廊道的细节。   她只记得被男人威胁,不得不靠墙举起双手让出一条路的民警那焦急的神情,他们是想救她的,他们能救她的!   被恐惧冲昏头的余露忍不住哭了出来,向他们哀求:“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其中一名警察微微向她点头,似乎是在安慰她不要害怕,无声地向她做出承诺。   她真的太害怕了,抑制不住的哭声让挟持她的男人厌烦,也因此挨了好几下无情的责打。   出门后,男人朝天开了一枪,逼停了路过的私家车,将她塞到车里便驱车带着她逃进了山区,她一路哀求歹徒放过她,换来的只有无情的怒骂。   那时她都做好了被害的心理准备,几乎放弃了挣扎,在男人将车开进山区后,她却发现后方有警车追了上来。   具体情况她并不是很清楚,总之男人在山路尽头停了下来,将一个圆盘形的金属块塞在她身下,告诉她只要敢动那玩意儿就会把她连人带车炸上天。   她吓坏了,僵坐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看到方才扫黄的民警谨慎地靠近,她哭着求他们救救自己。   “可能是太害怕了,我不太记得当时具体对他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们都很担心我,都在安抚我。”   “们?”周悬追问:“当时去救你的是两名警察吗?”   余露点点头,笃定道:“是的,是两个人。”   周悬和裴迁对视一眼,心想来这一趟果然有了意外收获。   “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或者体貌特征吗?”裴迁问道。   余露再次点头,“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为了救我,替我压住炸弹的人是杨征途警官,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另一位……”   她的目光瞄着两人,说出了个让人意外的结果:“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   “我答应过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答应过谁?”   这一次,余露选择低头沉默。   周悬大概能猜到这里面的事,卷宗被刻意删减过,当年的证人被下令封口,也不怪裴迁怀疑是队伍内部有问题,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这样认为了。   但比起怀疑某个人或某些人目的不纯,周悬更倾向于目前的情况是有合理理由的。   “余露,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可以说出当时的具体情况了,如果你拒不开口,我会认为……”   偏偏裴迁的话顿在了这么关键的位置,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余露笑了笑:“会认为我跟那个男人是共犯,事情过去这么年了也要追究我的责任吗?”   裴迁轻描淡写道:“我只能认为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跟你保持联系,督促你保守秘密。这个人是哪一方的?”   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了,余露便不再回答问题,和所有拒不配合讯问的嫌疑人一样,低着头做好了长时间耗下去的准备。   大概也是知道面前的两人没有理由逮捕自己,她有恃无恐。   周悬走了过来,站在裴迁身后,用双手撑着他身后的沙发靠背,看起来就像是在帮那人撑场面似的。   “余露,我知道你身份特殊,想保护那个人,你可以相信我们。”   对方嗤笑,“穿警服拿警证的也不都可信,你们自己也清楚的。不过我觉得,告诉你们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余露撩起垂在面前的碎发,又点起一支烟,习惯性地在烟盒上敲了敲,“那个人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他本人早就不怕报复什么的了,我会保守秘密这么久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可我早些时候听说他儿子也不在人世了,那这个秘密也就无所谓了吧。”   她深吸一口烟雾,眼神有些惆怅,“他叫江寻,在杨警官以身相护救我的时候,就是他负责去追凶手。”   裴迁眼看着身后的周悬往前冲了一步,下意识拉了那人一把。   他不知道那人哪来的冲动,难不成这个名字刺激到了他?   被裴迁拉了一把,周悬的脑子冷静了些,迟疑着看了看那人,暂时选择了沉默。   为了隐瞒刚刚的尴尬,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再有过格的举动,他一言不发地坐到裴迁身边,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这位江警官当时做了什么,事后跟你还有什么交集吗?”裴迁继续问道。   余露抿着唇上的口红,斟酌着她的回答:“他去追凶手了,之后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清醒之后警察告诉我已经安全了,他们介入调查了我被拐卖的事,帮我找到父母,送我回了家,因为我是未成年,这件事没有记录在我的档案里,我的个人信息都没有曝光。”   周悬有些疑惑,这事没曝光是合理的,但裴迁是怎么查到余露的身份信息的?   那人没有发现周悬生了疑,继续问道:“通常有这种经历的受害人都会选择远离事发地,重新开始生活,但多年之后,你却还是回到了十安县这个小城。”   “我有点执拗,我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守在这里没准儿就能守来真相呢。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很天真,但当年的我真是这么想的,在这里开了家店,也就扎下了根,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这里,一晃眼就老了。”   她笑说:“不过我可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黄赌毒一点不沾,你们随便查。”   “这些年除了我们,还有什么人打扰过你吗?”   余露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目光飘向窗外,“没有。”   裴迁打算到此为止,准备简单做个结束语,还没开口,周悬忽然抢先一步问:“关于江寻,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他提问的时候太激动,人都站了起来,余露被他吓得往后退了退。   裴迁叫了他一声:“周悬。”   “只有几个问题,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可以,不会很过分的!”   “周悬!”   他越说越激动,裴迁也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提醒他:“坐下。”   他毕竟是带队的领导,工作期间,周悬也不敢犯浑,发烫的脑子降了温,看到余露那诧异又有些惊恐的表情,知道是自己失态吓坏了证人。   他道了声抱歉,重新坐下来,却再听不进去别的了。   裴迁不打算再问,简单安抚余露后便带着周悬离开了。   离开舞厅坐进车里,等着暖风升温的时候,裴迁翻开笔记本电脑,面容被屏幕的冷色光映着。   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用余光瞄着周悬的脸色,话音轻轻淡淡的:“在我开始调查江寻这个人之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悬一言不发,眼里的光闪烁跳动。   喝完了咖啡,裴迁见他仍没有反应,便不打算再等下去了,搓了搓回温的手,打算在公安内网上搜索有关江寻的信息。   就在这时,周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本就沉重的气氛仿佛要凝固了。   周悬握住裴迁的力道太大,后者试了一下,竟然没能抽动。   这态度摆明是要跟他对着干了。   裴迁长出一口气,索性就让那人牵着他,“今天肯定是赶不到村里了,得找个落脚的地方,有想法吗?”   “我猜你不想住招待所。”   “确实,我这人的条件要求还是很苛刻的。”   如果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绝对不会睡在招待所那不干不净的床上。   周悬支支吾吾道:“我……咳!我知道个地方,我来开车吧。”   “你伤还没好。”   “没什么大事了,放心。”   “危险驾驶,我可放不下心。”   周悬吃了瘪,只好退一步,“那我给你指路。”   在他的指引下,裴迁将车开到了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这里还保留着上个世纪末的建筑风格,处处透着复古感,即使在夜里看不清全貌,仍会给裴迁一种怀念的感觉。   老旧的居民楼只有几户亮着灯光,树下的象棋桌上还摆着不知是哪家邻居忘下的瓷杯,院子里供小朋友玩耍的木马和跷跷板,还有老人用来养些鱼草的瓷缸,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   在雁息,他很少见到这样的风景,也很少会驻足给自己回忆的机会。   周悬唤了他一声:“老裴,这边。”   他跟着那人走进了某个楼门,昏黄的照明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照亮了每层三户的大门。   褪色的春联,墙上的小招贴,还有摆在公共区域的杂物,都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裴迁问:“这是你金屋藏娇的秘密基地吗?” 第63章   裴迁并不在意周悬的私人生活, 大多时候也不会调侃对方的感情,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为了逃避某些潜意识里让他难以面对的东西, 才会用这种没营养的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   真是幼稚……   周悬上楼的脚步顿了顿, “……不是。”   “我随口一说, 别放在心上。”   话是这么说,周悬却真的挂心了。   他停在一扇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门前,深呼吸了几次,从钥匙环上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钥匙, 插进锁孔,“啪”的一声扭开了。   裴迁在后面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进门。   周悬拉开门口的电闸,走远了几步, 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上,嗓音有些沙哑:“老裴,你先……你先进去吧, 灯的开关在右手边, 我在外面坐会儿再进去。”   看得出来他需要一个人静静, 裴迁没说什么, 进门后开了灯,给周悬留了一条门缝。   房间是很普通的一室一厅配一厨一卫,室内装潢是很有年代感的风格, 深色的木质地板, 淡绿色的花纹地砖,家具也是纯木制品, 质量很不错,让裴迁有种回到幼时的感觉,就像进了某个温馨的邻居家。   推开卧室的门,床铺上蒙着一层塑料布,上面积了不少灰尘,被盖住的枕被还是干净的。   房间很久没有打理过了,他试着按了房间的电灯开关,已经失灵了。   他又去摸了摸墙边的老式暖气片,也是凉的。   回到客厅,他听见卫生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近一看,周悬正用扳手修着不大好使的热水器,一番忙活,再通电的时候热水器终于亮了起来。   周悬蹭着鼻梁上的灰,“这房子的电器不一定能用,只是简单睡个觉的话能勉强凑合一晚。”   大概是觉得他精神太紧绷了,裴迁出言打趣:“还有不简单的睡法吗?”   “那就要看你了。”   说完两人都觉着不大对劲,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不约而同地清嗓子调节气氛。   “我……那个,我帮你把热水器修好了,你可以用热水洗漱,洗澡就算了,这房间太冷,会生病的。”   周悬心虚地别过脸,不敢看那人。   “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客厅的沙发也是单人沙发,今晚怎么睡?”   “柜子里有被褥,可以打地铺。”   “你也说了这房间冷,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都吃不消,还是一起挤挤吧。”   裴迁从背包里翻出便携电水壶,周悬也很自然地提了便利店的袋子,从里面拿出桶面卤蛋火腿肠,往壶里倒了些纯净水。   裴迁打开水龙头,放了好几分钟,混着泥沙和锈渍的自来水才变得清透。   他又拉开碗柜看了一眼,只有一副碗筷杯碟,曾经住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两人都不说话,沉默地等面泡好,一人端着一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裴迁听着寒风吹拂老旧的窗子,玻璃和铁框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小心地试探:“这房子多久没人住了?”   “好几年了,准确地说是二十多年,不过几年前还会有人偶尔来打理一下。”   裴迁清楚地看到周悬的喉结上下滚动,分明是哽咽了一下。   这小子,以为用泡面碗挡着他就看不出来了吗……   “我该继续往下问吗?”   这个问题就算不说出口,他们彼此也是心如明镜。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等我缓缓。”   周悬沉默地吃完泡面,把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就像把什么苦涩的东西也一并咽下去了似的,下定决心开口道:“曾经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是江寻。”   裴迁就知道,在他查到江寻这个人的信息以前,周悬一定会给他提供一些情报,避免他被先入为主的想法影响。   “他是一名优秀的缉毒前辈,是江住和江倦两兄弟的父亲。”   提到这段往事,周悬心里只有说不尽的遗憾。   光是看着他那失落含痛的表情,裴迁就能猜到他跟江寻或者他两个儿子的关系不一般了。   周悬这人年轻气盛,但极少会有失态的时候,裴迁只见过两次,一次是现在,还有一次是在鸦寂村遇到江倦的时候,所以他倾向于周悬的羁绊在那个他素未谋面的江住身上。   “江寻是雁公大的优秀毕业生,当年在雁息入警进了市局,之后娶妻生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曾被调到云南边境执行缉毒任务,后被调任长宁禁毒支队,期间为了调查某个案子曾在十安县待过一阵子,当时他就住在这里。”   “这是他名下的房产吗?”   “是,但不是他买的。他曾经有个战友在执行任务时不幸殉职了,他就主动担负起了照顾战友父亲的责任,为老人送了终,老人留下遗嘱,把所有遗产都捐给了贫困地区的孩子,还把这套房留给了江寻,当时也惹来了一些非议,老人的亲属认为他在老人临终前献殷勤就是有所图谋,江寻为了避嫌,一直没怎么来过,也没有转手卖掉房产的意思,只有被外派到十安县那段日子住在这儿。”   裴迁感慨,“看来不管是谁都很难避开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啊。”   周悬收拾了垃圾,把桌面擦的干干净净,半滴油点都没留下。   “江寻殉职以后,国家负责养大了他的两个儿子,他们也很争气,都考上了雁公大,和他一样成为了光荣的人民警察,他的长子江住继承了这套房产,小心地保留着他父亲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每个月他都会回来做检查,尽量不让水电煤气被停,就像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是他的念想,是他和父亲为数不多的交集,也是唯一的心理安慰。人不就是这样么,面对不可转圜的遗憾,能做的只有自欺欺人。”   回答完,周悬才发现裴迁的话并不是出于讽刺,看那人惆怅的目光,他分明是能感同身受的。   他并不是在向周悬提问,而是在诘问自己。   裴迁轻轻一笑,“你说的对。”   “我以前只来过一次,那会儿我和江住都还在上大学,他照例来打扫这房子,我刚好没什么事就陪他一起来了,在这里住过一天。”   “只一次就能让你记住这个地方,隔了这么久都不会走错路,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这其实是我的特长,我这人记性很好,人名,车牌号,路线之类的东西基本过目不忘,天生的。”   周悬意识到一向待人凉薄的裴迁正常情况下不会问这种比较私密的问题,他会这么说一定是想把话题引到江住身上去。   “我说老裴,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裴迁眉头一抽,眼里难□□露出了点嫌弃和不解。   他哪里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在周悬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吃醋。   那人语重心长道:“我跟江住的关系很纯洁,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了,你怀疑我和阿住关系不纯,透露给你的信息可能不全是真的。”   话说的是不错,但这语气实在太气人了。   裴迁跟他聊不下去,手便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摸去,被周悬一把握住了。   “你别急,你想听的事我会告诉你的,一点点来,我知道你肯定会查到一些对他们的不利的信息,我怕这些情报影响到你的判断,所以想先跟你说明情况,免得你有什么误会。”   裴迁垂眸看着他握紧自己的手,“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总是拉拉扯扯。”   “嗐,习惯了,我跟好哥们都这样。”   周悬放开裴迁,神情严肃下来,“我跟阿住都毕业于雁公大,我跟他同级,那时被一起分配到了六人宿舍,他睡在我上铺,熟络之后就成了朋友,这是我们的关系。本来他弟弟江倦也该加入这个宿舍的,但这小子后来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出租房跟小男朋友搬进去了,俩人你侬我侬,把阿住这个当哥的晾在一边,所以我会和阿住走得那么近。”   裴迁觉得怪怪的,周悬这话好像是在澄清什么,像怕自己误会似的,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敏感?   “毕业之后,阿住进了长宁禁毒,那也是他父亲江寻生前最后工作过的地方,后来……他就殉职了。”   江住已经走了很多年,留给生者的伤痛早该平复了,但周悬是为数不多一直走不出来的人。   如今提到故去的好友,他依然会情绪决堤,红着眼眶,别过脸去遮住表情,不想被任何人窥见他私密的一面。   “鸦寂村老石匠家的那尊石像就是他吧。”   裴迁拍了拍周悬的肩,算是安慰。   周悬点头,“江倦不承认他到过鸦寂村,如果说的是实话,那就只可能是江住了。从石匠儿子的反应来看,我也觉得该是江住,只有他性子温和,会一视同仁地亲近所有人,跟他相反,江倦很冷淡,在他走了之后还变得有点阴鸷,我觉得那尊石像给我的感觉更像他。”   “说回到江寻和这座房子,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周悬环视四周,“我对江寻的了解不多,当年也没怎么和阿住聊起过他,只听说他被毒贩诱进山里,死在了爆炸里,这个听起来跟余露刚刚的描述有点像。”   “但是余露很肯定当时殉职的人是杨征途,两件事之间可能有联系,但应该不会被当事人混淆。”   周悬点头,“我明白,余露作为案子的亲历者,也不会弄混杨征途和江寻的身份。其实……”   他有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裴迁倒了两杯热水,靠这点温度保持着身体的暖意,“你在问询的时候就有话想说,当时碍着余露在场不好说,现在可以了。”   “我怀疑,余露的身份很可能是线人。”   这倒是跟裴迁的猜测一致,“确实,她在事件发生后的几年又回到了十安这个小县城,开了家方便收集情报的店,就像在守着什么,从她今天的态度来看,她应该一直在等我们上门,好把她憋在心里的话告诉我们。”   “如果来的不是我们呢?如果真像我们猜的那样,公安系统里有人立场有问题,她把今天这些话告诉别人不是会引来大麻烦吗。”   “这证明她所服务的上线一直有跟她保持联系,而且在密切指引她,给我们提供情报也是这个人允许的行为。”   想到这里就不难推出一个事实,裴迁笃定道:“有人在监视我们。”   喝了热水还是觉得冷,裴迁套上了刚脱下不久的外套。   周悬舔了舔嘴唇,觉着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多少有点尴尬:“那个……铺床吧,床上会暖和点。”   这邀请让人很难拒绝,而且跑了一天,裴迁也累了,便默许了对方的提议。   可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也实在……   周悬自己是不怎么在意的,他什么恶劣的环境都能适应,以前也常跟哥们睡一张床,这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了,但他知道裴迁是介意的,一方面那人有很严重的洁癖,另一方面此前他们在一起睡过的几次都没能给那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也能理解。   他主动从柜子里翻出新的被褥,套上了新的床品,还解释:“这套被子是我和阿住上次来的时候准备的,以前的那套放了太久,实在不能用了,特意买了床新的,就用过那一次,这套被单也是新的,上次来的时候特意洗了一次,但那会儿还没晒干不能用,现在刚好用上了,你应该不嫌弃吧?”   借住着别人的地方,借用着别人的东西,裴迁怎么也不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周悬帮他铺好了床,翻了床旧被褥打算打地铺,裴迁坐在床边,见状硬着头皮道:“……要不你还是睡上来吧。”   “没事,我身体好,不会感冒。”   那人咳了咳,“天太冷,这里没暖气……我可能会。” 第64章   说白了, 裴迁还是觉得住着周悬提供的房子却让对方睡在地上不太礼貌,何况天气这么冷,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也很耽误他们的调查。   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睡了,咬咬牙挤一挤也就挺过去了……   面对周悬的推脱, 他脑子一热, 一个不成熟的借口脱口而出。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 裴迁有些后悔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这话的效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周悬怔了怔,就把多余的被子放回了柜子里,一言不发脱了牛仔裤, 僵得像个平板一样躺在了他旁边。   裴迁试着缓解气氛:“你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给人暖被窝的人。”   “还有别的什么人给你暖过被窝?”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裴迁靠在床头,半坐着打量着周悬的表情。   同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两人不得不靠得很紧,彼此的体温也就感受得格外真切。   “困了吗?”裴迁问。   “还没。”   想到江住, 想到现在他就在跟那人有着共同回忆的地方,周悬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脑子越发的清醒。   “那就继续刚刚的话题吧。”   “嗯……”   “你说你对江寻的了解不多, 介意把有限的情报告诉我吗?”   “可以, 不过是真的不多。”   周悬扭过头去, 陷入了回忆, “他在江家两兄弟还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阿住说过,他父亲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同级的哥们, 两人关系很好, 平时总是一起学习训练,大概就像我跟阿住这样的关系, 也由着这层关系,江寻认识了他好哥们的姐姐,两人坠入爱河,结婚生子,这个哥们就成了江家两兄弟的舅舅,但他们从来没见过他。据说当年在校期间,这个人跟江寻喝了最后一次酒,做了隐晦的道别,之后就人间蒸发了,江寻找了他很多年,每次都会在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人截胡,前功尽弃,你应该能猜到原因。”   裴迁沉吟道:“可能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吧,但当时这个人只是学生啊……”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曾经有段比较特殊的时期,国安秘密吸纳了一批底子很干净的年轻学生到前线卧底,这些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自愿舍弃了美好的未来,担着巨大的风险到前线去,将珍贵的情报传递了出来,算算时间,可能差不多。”   “后来我们才查到,这个人是到金三角前线潜伏在‘坤瓦’做了卧底,甚至还得到了首脑之子的信任和重用,一度作为最关键的中转人持续稳定地提供着跟‘寒鸦’有关的情报。再后来,他的任务还是失败了,身份暴露后音讯全无,为了防止他的家人被牵连,江寻的妻子,也是江家兄弟的母亲隐姓埋名,江寻也因此退出云南边境,回到了雁息,之后才被调任长宁。”   这些秘密应该是被封存的,裴迁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我们宿舍的六个人后来各奔东西,有人去了刑侦,有人去了禁毒,还有特警反恐什么的,为了帮阿住查清他家的事,每个人都出了力,当时有个学生时代就沉迷电脑游戏的学霸,像你一样通过一些技术手段黑进内网,查到了一些我们原本接触不到的机密资料,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总之我们几个东拼西凑,把各自收集到的信息融在一起,大概得到了这个结果。”   “江寻被调到长宁后发生了什么?”   周悬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唯一能猜到的是,他应该一直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所以把妻儿安置在了距离他工作地点很远的村子里,偶尔才回去看他们一次,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的麻烦影响到他们。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日子,期间也算风平浪静,但在某一天,江寻却追着毒贩进了山区,还被炸弹波及,当场身亡,没人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他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   裴迁看着周悬,通过那人的表情和眼神能看出这话是真的,也应该是周悬知道的全部了。   如果江寻的死真的牵扯到了什么重要的秘密,就连他的家人都不会知情,更何况是周悬这个外人?   有关江寻在十安县的经历被一笔带过了,他得换个角度入手。   裴迁转问:“江寻曾经住过的这栋房子的钥匙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你猜到我们会在这里过夜,提前做了准备吗?”   周悬摇头,“不是,江寻死后,这房子的继承权就到了江住手里,阿住还活着的时候这里也一直是他在打理……出意外之前,他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特意来找过我一次,把钥匙给我,托我有空的时候来帮他看看。我当时也挺奇怪的,问他为什么不找江倦,我毕竟是个外人,不好插手他们的家事,他却说不希望江倦回到这房子。”   “理由呢?”   “他找了些很敷衍的借口,最开始说江倦没来过这里,怕他找不到地方,后来又说不想让江倦来这儿……我先声明啊,他们兄弟关系很好,阿住是个好哥哥,他所有的一切好东西都给了他弟弟,所以绝对不存在什么独占遗产的情况。”   裴迁思忖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江住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是只想被你拿到,不想让他弟弟知道的?”   周悬眨了眨眼睛,在思考可能性。   身体比脑子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下床在房间里来回转悠踱着步子,随手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翻。   裴迁把被他掀起的被子盖了回去,打了个哈欠,看着周悬在地上晃荡。   他不觉得周悬真能找到什么对他们的调查有价值的东西,可能就是一些对他们比较有意义的旧物,上升不到江寻的层面。   看周悬那坐不住的样子,他才不信那人和江住的关系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没想到这小子看着纯,实际上更纯,弄得他都有点想逗逗他了。   裴迁觉得自己对周悬不该有太恶劣的想法,想了想,还是按下这个念头,打着哈欠准备躺下休息。   周悬在房间里转了转,没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他不死心,又想往下深挖,结合艾瑟罗斯酒店和招待所的情况,他严重怀疑自己脚下的地板里也可能有东西,从工具箱里翻了把螺丝起子,纠结着怎么下手才能撬开地板又不至于损伤它。   裴迁听着他窸窸窣窣搞小动作,无奈地提醒:“先睡吧,有什么可以明天再找,不差这几个小时。”   “你先睡,我不会弄出声音影响你休息的。”   周悬这么执着,倒让裴迁也有些好奇了,干脆披上衣服下床帮他一起找。   他环顾四周,想着换做是自己会把东西藏在哪里。   柜子里没几件东西,除了原本放在这儿的被子以外,就只有几个衣架和樟脑丸的空包袋。   桌子的抽屉也基本被搬空了,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几张便签和铅笔。   如果是他的话……   裴迁的手伸向桌下摸索,果然在抽屉和桌面相接的部分摸到了不同的触感。   他不想亲自动手,就把周悬叫了过来。   那人不拘小节,举着手机照明把头探进桌下的空隙,叫道:“是个信封!用胶带贴在了桌底,只有抽屉拉开的时候才会看到!”   他撕下了用胶带固定的信封,牛皮纸的纸色和质地让人很难分辨有没有泛黄,也就难从表面判断这东西藏了多久。   周悬摸着觉得纸页发脆,年头应该不少了。   裴迁摸了摸信封表面,手感单薄,不像藏着什么,但在某个边角,他却探摸到了个圆形的硬质物体,像个硬币。   周悬打报告似的问他:“可以打开吗?”   “你自己决定。”   裴迁把信封交给周悬,看似好像没什么问题,心里却惦记起了里面的东西。   他觉得不论是江家父子中的谁,都不会把普普通通的一块钱藏在无人看管的房子这么久,如果里面是他以为的那个东西,那不论如何,他都必须得拿到。   注意到裴迁身体紧绷,周悬就觉得这事可能不对劲了,在拆开信封的时候心里也多了几分防备。   他很小心地撕开信封的封口,胶质长时间处于干燥的环境里已经发脆,轻轻一拨就开了,他小心地摆弄着,尽量不损坏信封本身,然后从里面倒出了一个……   硬币,果然是硬币!   虽然体积大小都很相似,但眼前这枚并不是最常见的一元硬币,硬币表面雕刻的竟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渡鸦!   周悬很相信自己的视力,跟裴迁的那枚一模一样!   还没等他把话问出口,他手里的硬币就被抢走了。   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裴迁在看到东西的瞬间就从他手里抢了去,起身就打算往外走,迅速跟他拉开距离。   周悬的反应也很快,当即拉住那人,不给他逃开的机会,可他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表现得柔柔弱弱的裴迁竟会强硬地甩开他的手。   气氛彻底不对劲了,周悬也能感觉到那人的异常,既要他把东西还回来,又想他解释理由。   不过周悬这人习惯了动手,嘴上慢了一步,等他发问的时候,他已经把裴迁按在了墙上,抵得死死的。   裴迁打不过他,也就只能乖乖把东西还给他,老老实实交代情况——至少潜意识里周悬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当那人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腰侧,借他闪躲的空隙脱身时,他会有意料之外的诧异。   对方的反抗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条件反射似的,周悬像对待嫌疑人一样想就地控制住他,一把抓住了裴迁握着硬币那只手的关节,又以迅雷之势攻向那人的手肘,当时就听“咔”的一声脆响。   裴迁闷哼一声,像是被逼急了,挥拳反击,照着周悬受伤的肩膀打了过去!   这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因为清楚自己的身手和体力都比不上对方,为了最大程度地取得优势,他本能地攻击那人的弱点。   还没碰到周悬,他的动作就顿在了中途,理智在关键一刻阻止了他,他很清楚周悬是怎么受的伤,真这么干就太过分了。   也就是犹豫的这一瞬让他彻底败下阵,周悬看出他方才那一刻的攻击性没再留手,本能地掐住他的后颈,狠狠将人按在地上,从背后用坐压的方式简单有效地控制住了他。   老旧的地板承担不住两个男人的激烈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为了不惊扰四邻,周悬还腾出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裴迁的嘴,就怕他乱喊乱叫引来别人的注意。   两人僵持着,死寂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周悬冷静了下来,他相信裴迁的脑子也降了温,便从被制住的那人手里取出了被抢走的硬币。   他这才放过裴迁,从那人身上下去,坐在了床边。   这气氛……太不对劲了。   裴迁没有起身,或者该说他根本爬不起来,只能被迫维持着这个丢人的姿势,像被周悬踩在了脚底。   周悬知道方才摁住他那一下不小心让裴迁的肘关节脱了臼,他是故意的,现在也该帮那人处理一下,但他不确定现在的裴迁会不会让他碰。   他硬着头皮回到那人身边,注意到那人的身体微微蜷起,像是害怕他继续施暴而作出的抵抗反应。   他叹了口气,“我不打你,你别怕。”   他拉着裴迁无力的胳膊,说话分散着那人的注意,“我说你啊,你是我领导,想要什么我还能拒绝不成?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我发现只要碰到渡鸦硬币你就不太理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上面有专门针对你的魔咒吗?”   处于被动的裴迁苦笑,随着一声脆响,他脱臼的关节被复位了。   他皱着眉头缓了好一会儿,手臂才逐渐能动。   如果不是周悬手下留情,他这条多灾多难的胳膊怕是又得养上十天半月了。 第65章   裴迁小臂的骨伤还没养好, 又被周悬卸了关节,这会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悬心里过意不去,这要是让人知道他殴打领导还得了?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责任也不全在他吧……   周悬支支吾吾:“我没, 没想打伤你的, 我看你想打我身上的伤, 下意识就……算是条件反射吧, 这件事我是有错,但你也不太厚道……不能全怪我吧?”   裴迁轻笑一声,“我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事倒也不怪你。”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了, 周悬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敢试探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魔咒啊……可能确实有吧,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诅咒。”   周悬见裴迁瘫在地上半天也没起来, 心里还过意不去,“那个……地上凉,要不我先扶你起来, 咱们先上床, 从长计议怎么样?”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不对劲, 表情扭曲地看着裴迁。   裴迁的神色没有波动, 像是这话里隐约透出的那点暧昧意思被他自动忽略了。   “我起不来。”他淡淡道。   周悬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把人给打坏了,帮着那人翻了个身, 仔细一看, 那人刚刚被他掼在地上,嘴边磕了一块青, 下半身都不敢动弹,看这情况,怕是肋骨断了。   周悬懊悔不已,一拍额头,半抱着把裴迁从地上扶到床边坐下,紧张兮兮地给人套上衣服,“我送你去县医院处理一下,现在就走。”   作为受害人的裴迁接受了周悬的好意,只是遗憾自己伤的不是时候,现在他可不能倒下。   为了确保自己的行动能力,他很配合周悬,在那人帮他套上外套的时候,他发现周悬的手背在往下滴血。   那人的伤口也裂开了。   “你也得处理一下。”   两人连夜赶去县医院挂了急诊,该包扎的包扎,该缝针的缝针。   医院见周悬身上有枪伤差点报警,他不得不拿出警察证自证身份,光是解释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一番折腾下来,等他们都处理好身上的伤,再次回到住处的时候天都亮了。   周悬在路上带了几份早餐,两人就在客厅的桌上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餐食。   本来打算休息却被这档子事打断的裴迁顶着黑眼圈,幽怨地盯着害他平添伤痛的罪魁祸首。   但这事确实不能算周悬全责,要怪就怪他刚刚那一瞬没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只希望不要有更麻烦的后果才好……   裴迁叹了口气:“先睡觉吧,我知道你担心孙濯,情绪难免有些激动,有市局调查他的行踪,你不用太担心,退一步说,我们也倒下了就真的没人能救他了。”   周悬默认了他的说法,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渡鸦硬币的事,现在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闭上嘴,补足精力。   “那个……”周悬有些难以启齿,“你睡在里面吧,伤处靠着墙,我不会不小心碰到。”   这话真是又暧昧,又大胆。   连裴迁都觉得他们之间可能真的有点什么了……   可能是这一夜耗费了不少精力和体力,两人的伤都急需修复,所以睡得格外安稳。   周悬醒来的时候接近傍晚,窗外的天还是黑的,给他一种分不清今夕何夕的错觉。   裴迁已经醒了,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用手机的灯光照着信封仔细观察上面的细节,注意到他的呼吸频率有了变化便知道他醒了,浅浅看了他一眼。   “饿了吗?我用焖烧杯做了点八宝粥,放在床头了。”   周悬想起睡觉前发生了什么,心里对那人还有愧疚,总想弥补一下,“老裴,我……”   “粥里没放糖,觉得没味道可以去拿包糖粉,在我背包夹层的袋子里。”   周悬走到那人身边,看着那人嘴唇上的淤血就心虚,支支吾吾地问:“你……怎么样了?”   “这觉睡得不冷,我现在还挺有精神的。”   “伤呢?”   “不动就不疼。”   周悬打开房间的灯,小口喝着粥,像只犯错的狼狗一样围着裴迁转圈。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信封里的硬币跟我那枚是一样的。”   裴迁主动提起这事让纠结该不该提问的周悬松了口气,“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你们怎么都有?”   那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应该是江寻留下的吧,信封上有拆封过的痕迹,江住很可能知道东西在这里,但他没有带走,反而是留了下来。”   裴迁转过头来看着周悬,“留给了你。”   周悬接过硬币看了看,没觉着哪里特别,裴迁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人从抽屉里拿出铅笔,用铅芯侧面在信封上浅浅打了层铅痕,奇迹般地让隐藏的字迹浮现了出来。   “有人留了句话在上面,是隔着几层纸写下的,信封上留下了笔迹的浅印,你来看吧。”   大概是觉得之前从周悬手里抢了硬币和打算攻击对方伤处的举动不太尊重人,现在裴迁把这个了解真相的机会先让给了那人,算是对那件事的道歉。   周悬有些迟疑,老实说,他还没做好接近真相的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信封上的文字。   【阿悬,父亲的遗物就交给你了,请帮我照顾好他们,感激不尽!】   “是阿住。”   周悬有些哽咽,轻轻用指尖触碰着那熟悉的字体,蹭了一手的铅痕。   裴迁没有打断他与故人远隔岁月的无声交流,待他情绪好些了才问:“遗物指的是硬币吗?上面为什么会写‘他们’?”   “父亲的遗物,指的还有江倦,阿住走之前拜托过我的,当时他就一直强调‘他们’,我当时还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问过除了江倦还有谁,他就只是笑,也不回答……原来是这个。”   事隔多年才知道故人遗言的真正含义,周悬倍感惆怅。   他问裴迁:“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和江寻会拿着同样的东西,可以告诉我吗?”   “是灰姑娘的鞋子。”   “哈?”   “一种信物。”   “跟渡鸦有关吗?”   “渡鸦是个代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长相,关于他的传言很多,但你所能接触到的基本都是假的。看看这枚硬币吧。”   裴迁把硬币递给周悬,让那人仔细查看。   灯光下,他清楚地看到硬币上凌乱的划痕和留在上面像是血一样的深色污渍。   这东西就像经历过硝烟的洗礼,如今沉寂在这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里,静待时间的流逝。   “按照传统,应该有六枚渡鸦硬币存世,每一枚都分散在不同的人手里,当它们被聚集起来,掌握在同一个人的手里,就是集权的时候。”   “什么传统?还有,为什么是六枚?”   “说来话长,其实渡鸦并不是一个人。”   裴迁这话的重音咬在了“一个”上,周悬领悟到了他的深意,“他是六个人?怪不得总是干些立场不定的奇葩事。”   “你的理解不是特别准确,在固定的时间里,渡鸦的确是一个人,但放眼几十年间,他却是很多个不同的人。”   裴迁换了种通俗易懂的说法:“你可以把渡鸦理解成一个职位,多年来更换了很多人继承这个名号与事业,而每只渡鸦都有着不同的立场和目的,所以才会表现出违和和怪异。”   “按你的说法,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渡鸦存在,那为什么你会提到六个人和六枚硬币?”   “每只渡鸦在卸任前都要为自己选出继承者,从第一只渡鸦留下的规矩至今已经传承了……”   裴迁在心里算了算,“……三代。他们选择继承人的方式很残酷,说白了就是养蛊,从茫茫人海中选定六个人,给他们发放硬币作为候选者的信物,要他们相互厮杀,只有最终留下的强者才能拿到所有信物,成为下一只渡鸦。当然,如果这个继承者足够强,他甚至可以提前杀了上一任渡鸦,取而代之。”   周悬听了这话眉头紧锁,其实那群毒窝里的败类做出什么都不会让他觉得意外,他不理解的只有裴迁和江寻也拿到了硬币这件事。   两个代表正义的人民警察,怎么都不该跟这种脏事扯上关系。   裴迁就像是看穿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要利用好这个身份,渡鸦也可以成为正义使者,不是吗?如果你对他的了解足够多,就该知道他的确做过一些能称得上伟大和正确的事,因为跟‘坤瓦’的背景过于割裂,有些人认为渡鸦就是个疯子。”   “也没说错。”周悬沉吟着评价,“能抢到这个身份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多少都沾点疯。”   他很快想到了裴迁透露的这个信息对他们最大的影响:“等等,你手里也有这枚硬币,不就代表你也是竞争者?”   他看裴迁的眼神中糅杂着不解和怀疑,他想不出上一任渡鸦为什么会选裴迁这样看似没有什么特长的人作为继任者,在他看来裴迁毫无自保能力,用战五渣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被牵扯进不清不楚的竞争可能是第一个被干掉的。   就连他昨天被逼急了跟自己动手,打人也是不痛不痒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从那样残酷的血腥斗争里存活下来?   要说裴迁在攻击力方面有什么特长,他能想到的就只有枪法,这人在山上击中维迦的时候表现出了不凡的精准度,但在近战中肯定是要吃亏的。   在他的认知里,能抢到渡鸦这个身份的人一定文武双全,各方面能力评分都在S以上,裴迁并不符合他对强者的定义,他觉得就算被选上的是自己都比裴迁要合理一点。   但现在不是纠结上任渡鸦选人标准的时候,既然裴迁是竞争者之一,就随时可能遭遇其他竞争者的残害,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坐视不理,不管之前是谁对裴迁的安全负责,现在这责任都有他一份。   他抿了抿嘴,问道:“高局知道这事吗?”   “我没告诉过他。”   这话很有水平,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裴迁自己没对高局说过,但高局八成是知道的。   这下周悬更加确定,高局把他派到裴迁身边有着更深的用意。   “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有危险还敢在外面到处晃荡,我要是你,肯定恨不得找个山沟沟把自己藏进去。”   裴迁轻笑,“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改变结果吗。”   周悬斟酌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选上吗?”   裴迁眼神闪躲,他握着从这房间里找到的硬币,反问周悬:“我以为你会更好奇跟江寻有关的事。”   毕竟江寻是江住的父亲,周悬跟江住的关系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是这样没错,但江叔叔已经走了很多年,我再怎么对他的事感兴趣,也抵不上你重要。”   周悬舔了舔嘴角,承认了一个沉重的事实:“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眼神诚恳真挚,裴迁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可惜,还是不够打动他这样的铁石心肠。   裴迁站起身,肋下的痛感让他皱了皱眉。   周悬将他扶到床边坐下,用被子盖起了他冰凉的双腿。   这样明显的回避态度,显然那人并不打算现在回答他的问题。   每次问到裴迁自己的事,气氛都会冷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周悬捏了捏鼻尖,尴尬地看向别处,“那个……我去准备点晚上的夜宵,还有明天进村的东西吧,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裴迁无言地摇头。   但在周悬穿衣出门的时候,他却叫住了那人:“周悬。”   两人对视着,在这漫长的半分钟里,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然而生。   裴迁望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乖乖等我回来,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不会走太远的。”   他拿过裴迁的手机,输入自己的手机号,打算登记在通讯录里,意外发现那人已经存了他的联系方式。   他不想追究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号码的这件事了……但那人给自己的备注名为什么是棵草啊! 第66章   裴迁这人的习惯很有意思, 他手机里的联系人不多,备注名还都是用emoji表情,让人完全搞不懂意思。   如果是命名成一串红心,这一眼就能看出是关系亲密的人或者暧昧对象, 但裴迁的备注大多都很抽象, 要么是猫脚印、蘑菇之类意味不明的图标, 要么纯粹是加密的特殊符号, 根本让人看不懂!   本着尊重对方的态度,周悬没有擅自更改自己的备注名,出门后他就偷偷摸摸给高局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迫不及待开了口:“老高, 孙濯怎么样了?”   “你别着急,我们正在全力调查他的下落,现在已经找到了犯人带走他的车牌号,正在全城搜索, 就快有结果了。”   周悬咽下不安,继续问道:“事情到这个份儿上,你能跟我说说有关裴迁的事吗?我对他多点了解应该没坏处吧。”   对面的高局沉默了, 漫长得让人心慌。   半晌, 对方语重心长道:“小悬, 裴迁是个知道深浅轻重的人。”   “我知道他成熟稳重有领导能力, 你愿意信任他那样优秀的人才是正常的,但我快顶不住了。”周悬艰涩道,“你们把我蒙在鼓里, 还要我付出全部的热忱, 我可能做不到。”   周悬心里越发的没底,高局这种含糊不清的态度让他觉得事情远没有他一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 他绝对是被卖了。   他绝对相信高局的背景,不想怀疑高局的判断,但他也不能轻信裴迁的为人。   “他不是敌人。”   一直以来从没正面回应过他的高局说出的这句话倒是很笃定。   周悬缩在口袋里的手攥了拳,深吸一口气,“您能确定吗?盲目的信任很危险,对我们来说都是这样。”   “我确定,裴迁不是敌人。”   “……我该相信吗?”   “我用我的警徽和肩章向你保证。”   周悬长出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走向了黑暗,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头顶的阳台上,一个人影就在浮满雾气的玻璃窗后窥视着他。   裴迁将手覆在冰凉的玻璃上,推开窗户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嘴边呵出了一长串的冷雾。   周悬回来的时候,裴迁已经不留痕迹地躺回到床上,用笔记本自动扫着内网上的信息。   他不用动脑都能猜出那人在查什么,把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那人手里,问:“有什么发现吗?”   “跟江寻父子有关的线索,我觉得可能让你在场一起看会比较好。”   周悬怔了怔,小声道了谢。   他没想到那人会有这份贴心,看来是他对裴迁的刻板印象太重了。   他主动帮人剥糖炒栗子,趁热把栗仁喂进了那人嘴里。   裴迁觉得他殷勤示好的样子还挺有趣的,没拒绝他的好意。   “我把内网上所有关于江寻和江住的信息都筛选了出来,汇总在一起的内容少得可怜,这两个人的资料都被人为删减过,从时间来看,江寻的信息可能很难通过技术手段深挖或者恢复,江住还是有希望的,他的逝世时间就在近十年,赶上了公安系统普及数字化信息管理,更容易获取被加密的情报。”   周悬欲言又止。   “怎么了?”   “江住的事,你可以问我,我知道的可能比你能查到的信息还多。”   裴迁不想承认自己对周悬和江住的关系感兴趣,但他还是问了,还找了个不那么自然的借口:“你跟江住……抱歉,我没有打探人隐私的意思,只是想提前确认下你提供的信息的准确度。”   总有种欲盖弥彰的心虚感……   “我跟他这么多年的兄弟,敢说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除了他弟弟不超过三个人,我就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真的只是兄弟?”   周悬被问愣了,“什么意思?”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裴迁有点后悔自己没想好就开了口,这话对周悬来说可能是有点冒犯的。   他和周悬可能是天生八字不合,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惹一肚子火,还真是……   “老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但我的回答不会变,我跟他的关系就是兄弟,最铁的哥们。”周悬严肃地重申。   “抱歉。”   周悬放下手里的东西,长叹一声,两肘搭在膝头,垂着头的模样看起来失魂落魄。   他下了十分的决心开口:“人生的前二十年,江住的履历非常正常,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父亲过世后,他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他们也很争气,从小就是尖子生。有意思的是,高考报考的时候,他们都瞒着彼此报了公大,最后还都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了,编瞎话的兄弟两人最后一起出现在了共和国预备警官欢迎仪式上,你能想到场面有多尴尬吗。”   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周悬的眼神温柔又惆怅,可见学生时代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对他而言有多珍贵,有多令人怀念。   裴迁静静地做着倾听者,尽职又体贴。   “上学那段日子没什么波澜,我们生在和平年代,跟他父亲那个时候不太一样,没有传奇般的经历,最后也都顺利毕业了,他们兄弟俩都在雁息入了警,江住重启了他父亲江寻的警号,后来也和他父亲一样被调去了长宁禁毒。”   长宁,又是长宁。   结合最近的新闻,裴迁很难不多想。   “我们都不知道江住在长宁经历过什么,他自己也从来不说,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在那边的日子不好过。”   说到这里,周悬又叹了口气,喝了口冰凉的茶,让心里的怒火暂时降了温。   “我每次见到他,他身上都是带伤的,轻点的时候鼻青脸肿,重的时候可能要断几根骨头,每次问他,他都说是在抓嫌疑人的时候挨的打,但真是这样吗?江住的身手从前可是在年级数一数二的,他会被嫌疑人打成那样,我可一点都不信。”   “你怀疑他是被自己人伤了?”   “我没怀疑过,或者该说是不敢这么去想吧,那个时候的我很难相信组织通过层层选拔和政审选出来的人会有问题……但后来证明,我这种盲目的信任也很愚蠢。”   裴迁的手指轻轻抽动,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是我,是江倦。”周悬揉着双眼,显得有些疲惫,“这事说来很离谱,我都不觉得你会相信。”   “该不会……”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江家兄弟是双胞胎,特征上没有明显的差别,他们的母亲都常常分不清两个儿子,别人区分他们也就只能靠巨大的性格差异了,就跟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阿住很温柔,很有亲和力,江倦却忧郁淡漠,性子不是很讨喜,但他……我很佩服他,阿住死后,他为了查清哥哥的死因,他让人们以为死去的是江倦,自己扮成了阿住,模仿哥哥的一举一动,继承了哥哥的人生,也查清了哥哥的遭遇。”   提到江倦,周悬心里有太多的无奈难以言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兄弟俩无可转圜的人生。   裴迁谨慎道:“这种事情告诉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在各方的帮助下,江倦的身份在渐渐恢复了,他也在慢慢从江住这个身份中剥离,我只是感慨一下,面具戴得太久,可能连他都不记得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江倦查到的事是可以告诉我的吗?”   “你脑子那么好使,一定已经想到前些日子长宁发生的事了,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大概。长宁禁毒有个人叫黄柘,是个黑警,还是副支队长,江倦接替江住到他们队里之后被针对,霸凌那些小手段就不多说了,最离谱的是他们会在出任务的时候在背后开黑枪打伤江倦,足够看出江住之前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两兄弟为什么不反抗?”   在裴迁看来,忍气吞声无非是有弱处被拿捏,最先想到的就是有把柄落在了对方手里。   周悬恨得直咬牙,“那是长宁的传统,后来江倦跟我说,长宁禁毒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那个德行,他们跟毒贩沆瀣一气,靠提供保护伞赚取好处,就连完成的指标也是跟毒贩商量好的,正义感那么强的江家父子自然融入不了那样的环境,被针对也是正常的,如果说江寻不肯走是为了打击这股藏在系统内部的黑恶势力,那江家兄弟就是为了查出至亲被害的真相,就算再苦也得咬牙挺着。”   裴迁有些不解,明明周悬自己心里也是有怀疑的,并且也知道系统内部有问题存在,但在他提出质疑时,那人却让他选择相信。   他相信周悬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那人对组织的忠诚是有目共睹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知道原因。   说到这里,周悬沉默了,很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他一脸怅然,双眼无神地盯着某个角落,裴迁也纠结起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了。   他竟然会犹豫……竟然会因为考虑周悬的心情而犹豫。   连裴迁自己都觉得稀罕。   “阿住的死……很蹊跷。”周悬像是因为咽下了哽咽才停顿了一下,“这件事可能要从江倦说起,为了查清江寻之死的真相,他入警后不久就自愿到前线潜伏了,卧底期间身心严重受创,不得不退回到后方休养,那些害他的人设了局,邀他赴鸿门宴,江住为了保护他,也为了查出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顶替他的身份跳进了陷阱,然后就……”   周悬的情绪失控了,竭力忍住的泪水到底还是湿了眼眶。   “……他被救出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的,用最后的意识在他弟弟身上留下了一个烙印,转换了他们的身份,他替江倦死去了,相对的也希望江倦能代他好好活下去,江倦虽然没能按照他希望的那样获得幸福,但他卧底时练的演技却让他真正成为了江住,连我都被骗了很多年,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发现这个秘密的。”   裴迁评价:“他很厉害。”   “他们父子三人都很厉害。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可能也是想用先入为主的思维影响你,让你先认识我所了解的江寻和江住,而不是世人眼里的江家父子,这点我得说声抱歉。”   这让裴迁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悬对此有自觉,还敢于承认了。   “这么做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你去搜索有关他们的信息,很可能会找到一些对他们不利的内容,现在还没来得及为江寻正名,我不希望作为旁观者的你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周悬咽了口唾沫,眼眸低垂:“他们都是英雄,是不能被留下名字的英雄。”   裴迁用保温杯倒了杯热水,缓缓推到周悬面前,轻声问:“现在我可以查了吗?”   他小心得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以。”   在裴迁搜索到的内容里,江寻是个普通的缉毒警,履历里没有太大的波澜,都是用某年某月调任何地进行工作的简单内容一笔带过,最后一句以在雁息雀兮山追查某案时为保护战友,被嫌疑人引爆的□□波及,当场死亡的结局收尾。   他牺牲后的几个月,被组织评为了一等英烈。   这样轻描淡写的内容,一定是被删减过的。   “我们可能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   裴迁搓着发凉的双手,轻拍周悬,让他打起精神。   “……嗯,怎么说?”   被从回忆中拉出来的周悬如梦初醒。   “我在公安内网上能查到的关于江寻和杨征途的信息少得可怜,如果有人要抹去他们的痕迹,肯定要先从外部入手,首先清除网络上亦真亦假的谣传,再处理公安内部的信息资料,可我们现在的调查结果却刚好相反,余露这个重要的证人是在搜索引擎上找到的,反倒是内网上找不到这个名字跟两位过世警官的关系。”   他笃定道:“有人在刻意引导我们的调查方向,我看詹临让我们查无名女尸是假,把我们引到江寻这条线索上才是真。”   周悬沉思道:“确实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余露的处境很让人担心啊。” 第67章   周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能通过网络找到余露,证明其他人也可以,如果有藏在暗处的人对余露不利,他们很可能会失去这位重要的证人。   两人不敢耽搁, 当即动身到舞厅去找人, 却发现本应门庭若市的时间, 店门却紧锁着, 上面贴了一张手写的告示。   “老板娘回村休息,开店时间待定……这什么意思?”   裴迁两手缩在口袋里,发闷的声音从捂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后面透了出来:“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提前跑了吧。”   周悬敲了敲隔壁小卖部的门, 问在里面烧着暖炉打瞌睡的老人:“大爷,您知道舞厅那位老板娘去哪儿了吗?”   老人探出头来,慢悠悠地翻着桌上的报纸,点了点桌面。   周悬没明白什么意思, 见裴迁递了张红色的毛爷爷过去,才明白老人指的是下面玻璃柜里码放整齐的烟盒。   老人眉开眼笑地拿了两盒中华交给裴迁,“哎呀, 来打听她的人可真多, 都半老徐娘了还风韵犹存……她不是写在门上了吗, 要回村。”   周悬继续问:“是回老家了吗?在哪个村啊?”   “不是老家, 她老家可远着呢,得坐火车,坐好几天。早几年她嫁了人, 老公死的早, 后来她就回来继续开店了,偶尔才回去一次, 就山里那个村。”   “是鸦寂村吗?”   “那边就一个村,不待见鸦子的那个。”   裴迁又问:“您说找她的人多,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么人来问过吗?”   “嗯,她好像是昨儿个晚上连夜走的,今早门就是关的,有个跟你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也来问过。”   “这人的体貌特征您还记得吗?”   老人没了耐心,不大想继续回答了,态度跟着差了起来,“不记得了,就是个男的,大冬天的穿那么多,谁能看清楚长啥样啊。”   他话音未落,就见周悬举起了什么,仔细一看上面印着警徽,吓得老人当场立正。   “别紧张,我们就问几个问题,您如实回答就行,这个人的特征您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老人结结巴巴:“真,真不记得了,他穿着长款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脖,也来买了包烟,穿得太严实了,真没看清长啥样,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眼神不太好……”   “嗯,没事,您刚刚说老板娘是上山回村了,可我记得前些日子下了大雪,应该封山了才对,她是怎么走的山路?”   “咱这山里的天儿就像老天爷的心情一样,不固定的,前几天突然回暖,雪都化了,山路也通了,但是刚暖几天又冷了,路上都是冰,车是能开,但是很危险,不建议你们去啊,容易出事。”   “知道了大爷,我们还有件事希望您配合一下,老板娘的下落就别再告诉别人了,行吗?   老人朝他们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谢过老人的配合,回到了车上。   “怎么说,要上山吗?”他问裴迁。   “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来开吧。”   “还是我来吧,你肩上有伤,算危险驾驶。”   一路上周悬格外地沉默,用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跟平时不甘寂寞的他判若两人。   裴迁知道,这是因为提起江住让那人心里难过了,对此他多少有点愧疚,但不多。   另有安排的他想的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分道扬镳,虽然自己欠了周悬一条命和人情,但很快他就不用再被这件事困扰了。   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几天。   对方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   裴迁自问,他是个有道德的人吗?为什么做这种伤害人的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久前他对自己的评价还是有职业道德,但未必有个人道德,现在恐怕他连前者都没了。   “老裴,想什么呢!”   周悬唤了一声,裴迁如梦初醒,踩了刹车。   轮胎在结冻的冰面上打了滑,车子不受控制地滑行一段才停下,让他们心惊肉跳。   周悬惊魂未定:“老裴,心里有事可不适合在这么危险的路上开车啊,要不我来?”   “你心里就没事了吗?”   “我想完了。”   裴迁无言以对,两人下车换了位置,很快就到了鸦寂村。   他觉得自己对周悬可能多少是有点刻板印象了,那人的驾驶技术没他想的那么飘,至少能保证最基本的安全,这也让他松了口气。   两人进村先去找了村长,有了之前的接触,再加上命案发生后警察对村民们进行了批评教育,现在他们的思想觉悟都有了提升,虽说仍然不怎么待见外来人,但至少不会把前来调查案子的警察拒之门外了。   自从知道他们的身份之后,村长就显得很不安,在回答问题前先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摆在二人面前上贡,把他们搞得哭笑不得。   “你以为是鬼子进村吗?怎么接受了思想教育还干这么没水平的事啊,你一个村长都这样会带坏群众的知不知道?”   村长愁眉苦脸,还会错了周悬的意,以为是东西拿的不够才让人嫌弃了,又纠结着翻了翻兜。   裴迁按住了老村长,让人老老实实坐在炕上,“大爷,我们就问几个问题,接下来可能也要问村民一些问题,您行个方便,帮我们展开工作就行,其他的事不需要担心。”   村长唯唯诺诺地应了。   周悬问道:“警察来村里调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   怕村长多想,他强调:“我可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可知道接下来这几个问题的正确答案,问你是想考验一下你诚不诚实,要不要说实话你自己掂量着办。”   气势上他还真把村长给唬住了,结结巴巴道:“有……有!”   “发现什么了?”   “村西口的沟里有个雪橇,是老肖家丢的,他家人也不知道怎么东西怎么跑到那个鬼地方去了。”   周悬心下了然,那八成就是方澜往返于酒店和村子之间的交通工具。   裴迁又问:“你了解余露这个人吗?”   “知道一点,不大多。”村长舔着干起皮的嘴唇,可能是觉着这问题不涉及到他的利益,就显得没那么紧张,“这女人是县城里开店的,有钱着呢。”   周悬追问:“她店开的好好的,怎么跑来你们村里了?”   “跟她那个老公有关,哎呀,早些年不是由开发商在这里搞游乐园的项目嘛,当时那个做主的头头就经常在工地,村子,还有县城三边跑,一来二去的就认识那个女人了,两人瞧对上眼就结婚了,然后就像牛郎织女一样,见一面可费老劲了,干脆就在村里盖了个房子,把咱村当鹊桥私会了。”   周悬表情扭曲地强调:“是相会。”   “好好,相会相会。”   裴迁又问:“你们不是不太喜欢开发商吗,怎么会允许他们住在村子里?”   “那个时候还没撕破脸呐,他们搞什么项目,能带着村里人一起挣钱,那咱们可不得把人当财神爷供着呀,反正大家都同意,我也就让他们在地势最好的空地上盖了房子,到现在那都是咱村最气派的房子,二层的小洋楼呢,谁看了都羡慕!可惜呀,那个女的命不好,俩人刚结婚没多久,她老公就在工地上出事死了,上岁数的人都说她是克夫相呢。”   “这件事能详细说说吗?”   “这个呀……”   村长掏出旱烟盒,慢悠悠地卷着烟草,刚要点上,他家的门就被推开了,冷风灌了进来,门口的火盆差点被吹熄。   “你们如果好奇可以直接来问我,用不着从村民嘴里问二手消息。”穿着厚冬衣的余露倚在村长家门口,手里还夹着烟,“村长,我能拿几颗白菜和土豆吗?”   村长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咳咳……嗯,你拿吧。”   余露径自进了菜窖,过会儿就提着菜出来了,问同样尴尬的二人:“要去我家坐坐吗?”   周悬觉着背后打听人还被本人发现了很难为情,犹豫了一下。   裴迁倒是很自然:“那就打扰了。”   两人跟着余露来到她家,进门她先帮两人拿了拖鞋,自己光脚进了屋子,“见谅,家里平时没人来,只有我和我那死鬼老公的鞋,女鞋穿不进去就光脚吧,家里烧了地龙,不冷的。”   周悬和裴迁都没穿鞋,光脚进了客厅,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   房间很整洁,室内装潢清新,采光也很好,跟舞厅那昏暗混沌的卧室截然不同。   余露给他们一人递了瓶矿泉水,坐下来叹气道:“……我本该是过上好日子的,老天真是不开眼,可能我命里就注定孤苦伶仃吧。”   “怎么突然想回来了?”裴迁问。   余露也不隐瞒,“怕死呗,你们来找了我,被那些眼睛看到肯定会找我的麻烦,暂时出来避避。这村子也不够安全,跟县城比还是好点。”   周悬预料的不错,余露直到现在都还在做线人,不然也不会知道身边还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跟村长问起我了是吧,这种事来直接问我也没关系的,我以为我已经表明自己愿意配合的态度了。”   “对本人,有些伤人的问题不大好说出口。”裴迁找了个温和的借口。   余露笑笑,“放心,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呐,已经不会觉得疼了。村里人说我克夫也不是没有道理,新婚不到一年,男人就出意外死了,换做别人,我可能也会这么想。”   “你的丈夫是……”   “他是乐园工程开发商的经理,从立项开始就一直负责这个项目,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常常往返县城打通当地关系,我的一个常客是他的合作伙伴,一来二去我跟他就认识了,算是夕阳红吧,我们都很相信自己到了这个年纪的眼光,谈了半年就结婚了,之后盖了这栋房子做婚房,工作日我去城里看店,他在山上盯工程,休息日我们在这儿过日子,那时候真挺好的……”   余露望着窗外,眼角的鱼尾纹里好似藏着泪花。   “可惜啊,他命浅福薄,工程出了事故,脚手架塌下来的时候刚好把他压在下面,他就这么没了。”   周悬小心地问:“这是安全事故,当时有报警调查吗?”   余露摇头,“开发商不想多事,而且工地上常出事,这也不是第一起了,他们就按照惯例给知情的人花钱封口,事故都没往上报,我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你有试过讨回公道吗?”   对方再次摇头,显得无奈又疲惫,“知情的人收了钱,都不肯作证,一口咬定是我男人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人替你伸冤吗?”   裴迁这话直白得让周悬有些意外。   这几乎是在猜到对方的身份是线人的情况下明着问她为什么不向她的上线求助了。   余露明白他的意思,哀伤地看向窗外,“我不想给那个人添麻烦,那个时候,他自身难保……”   周悬悄悄用膝盖碰了碰裴迁,暗示对方问话最好委婉一点,万一惹得对方不配合就麻烦了。   可裴迁的下句话偏偏跟他反着来:“跟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注意到他跟什么人来往密切吗?”   “也就只有工地那些人了,他们平时吃住都在一起,每天都要见面的。除了他们就是村民,他休息的时候总会去白大娘那儿,她老人家养了很多狗,我男人很喜欢她养的一窝阿拉斯加,就买下来带到山上去养了,平时他也会帮白大娘帮忙喂喂狗什么的,他那人就是喜欢小动物。”   果然有关键线索!   原来方澜用来拉雪橇的三只阿拉斯加就是被余露买下了!   周悬立刻追问:“那三只狗后来去哪儿了?”   “记不得了,我那时候受了打击,整天浑浑噩噩的,我男人的后事是开发商帮忙操办的,狗后来去哪儿了我也不大清楚,应该是被他们带走了吧。”   “你还记得开发商的负责人叫什么吗?或者公司叫什么?”   “是林氏的子公司,最上头的老板是叫林海。” 第68章   余露提供的线索让人豁然开朗,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拼合了起来。   裴迁根据他后续查到的线索整理了新的时间线内容,首先乐园项目始于2015年5月,由余露的丈夫张震作为项目经理,全权负责乐园工程建设。   2016年8月, 张震因工地事故去世, 同月项目更换了负责人。   2017年6月, 乐园酒店的前身艾瑟罗斯城堡正式从罗马尼亚迁移至鸦寂山, 同月装修公司入场,开发商也与各大知名品牌洽谈合作事宜,画家方澜成了酒店的供应商之一,签订了为酒店方面提供装饰画的合同。   2017年9月, 林海病重,进行心脏搭桥手术。   2017年10月,乐园工程因不可抗力中止。   2018年5月,林海病逝, 其子林景迅速火化遗体并以其唯一的子嗣身份继承遗产,成为了林氏企业新的掌权人。   2018年6月,乐园工程被低价转卖, 新接手的公司还没来得及让工程队入场就因为资金断链破产, 工程没能重启。   2019年9月, 搁置已久的艾瑟罗斯城堡被低价转让给个人卖家, 此人身份不明,并在此后的数月内陆续对城堡进行了整装。   到了2020年2月,一场神秘的拍卖会聚集起了一群身份目的各不相同的人们。   周悬在冰天雪地的山路上踮脚摆弄着天线, 尽可能地试着接收到高处的信号, 扯着嗓子在寒风里向车内的人喊:“……老裴!怎么样了,查完没有?!”   裴迁裹紧大衣, 降下车窗,“嗯,查完了,进来吧。”   周悬牵动着冻僵的身体钻进副驾驶,恨不得整个人扑在暖风的出风口上,说话都带着颤音:“这也太冷了,该不会又要下雪吧……你查到什么没有?”   “嗯,线索都对上了,方澜曾经与林氏公司签订协议成为了乐园的供应商,当时林海还活着,李椋、方澜和林海三个人之间的买卖关系就串联起来了,我想方澜应该是到过工程现场的,所以他对鸦寂村和山上的路线很熟悉,也知道三只雪橇犬的存在,以他供应商的身份可以轻易地进出工地,也能在张震过世后带走他的三只阿拉斯加。”   “合理。但是仅凭这些线索还不能确定林景和方澜之间有没有直接关系,还是不能认定他是清白的。”   “这个倒是不急,我猜刑侦应该也查到了这些线索,我们现在该主要调查的是三十年前的案子,重点在江寻。”   裴迁忍不住瞄了一眼周悬的表情。   周悬迟疑道:“你不会是在顾忌我吧?”   “有点。”   “谢谢。”   “不是对你,是怕你影响我们的计划。”   “……这句话不说也可以的。”周悬烦躁地揉乱了头发,“唉,我是有点在意,来都来了,要不咱们回去再找老石匠聊聊吧,反正也要问他有关詹临的事,顺带谈谈这个也没关系吧。”   裴迁握着方向盘,目光投向开始飘着细雪的窗外,一脸正色地问道:“周悬,我应该担心你吗?”   “嗯?我?还好吧,要是江倦在这儿你才是该真的担心,那小子平时看起来挺平静的,一旦提到有关他父亲和哥哥的事就会发疯,跟他比起来我可好多了。”   这个时候的他没读懂裴迁话里的深意,也没明白那人为何会轻叹一声。   两人从勉强能找到点信号的半山腰折返回村里,这会儿他们都饥肠辘辘,刚敲门向老石匠说明了来意,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起来。   老石匠看着他们,“你们是特意来蹭饭的吗?”   “我们……借点热水就行。”   虽然尴尬,但毕竟吃饭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耽误不得,他们向老石匠借了热水泡面,双双蹲坐在小板凳上,纠结着该怎么问话。   老石匠那有着先天缺陷的儿子早就忘了见过他们,好奇地围着他们转圈,咿咿呀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老石匠喝他:“别烦客人!到爹这儿来。”   石匠儿子对两位突然拜访家里的客人还怀着好奇心,唧唧歪歪不愿听话。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把周悬搞得怪不好意思的,从包里又翻出一盒桶面来:“要不给你也泡一碗吧。”   石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用了,他不饿,就是馋。”   儿子一直闹得厉害,老石匠脸上挂不住,却也管不住他,为了不让儿子继续缠着两人吃不下饭,只好帮他也泡了面。   吃到好东西的石匠儿子总算是消停了,从炕头上拿了几个烫热了的橘子递给他们,嘿嘿地笑着,算是回礼。   老石匠觉得很难为情,不停地叹气:“让你们见笑了,他这个病好不起来啦,到死都是这样的小孩心智,劳你们多担待些吧。”   裴迁被闹得没了食欲,拿起了木桌上的石雕观察。   这是只用大理石雕成的小狗,吐舌摇尾的样子很讨喜,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而且能从雕凿的痕迹看出是最近完成的作品,细节刻画得很到位,一看就是出自石匠儿子之手的作品。   周悬知道这个病不好治,也不想在人伤口上撒盐,只是问老石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小玩意儿卖一卖?赚的不多,也能补贴家用的。”   “拿到过县城和集市上,买的人不多,赚不到钱呀,还不够折腾一趟的路费……”老人的话中透着深深的无奈和绝望,搂着儿子说:“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能不担心他的未来呀……我要是没了,他可怎么办呢。”   偏偏这小山村不通网,快递也不好运输,不然还能想法子开个网店卖些手工艺品维持生计。   “您平时就是接些村里人的订单,靠这手艺养家糊口吗?”   这问题上次已经了解过了,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话题,裴迁还是多问了一次。   “嗯,平时就是雕个碑,做做石敢当什么的,偶尔也当瓦匠,帮人盖盖房子,这些活都不常有,村长可怜咱家贫困,就让村里人有什么杂活都找咱帮忙,所以有时候咱也帮他们播种,收收庄稼什么的,偶尔谁家有个事要帮忙放牛,就叫阿虎去,他可喜欢帮忙挣钱了。”   石匠儿子捧着泡面碗,喝汤喝得正开心,听了这话依然在傻笑:“嘿嘿,挣钱,挣钱……”   “您每天都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吗?”   “也不是,年轻的时候给人干干体力活不觉得有啥,到老了身子骨越来越差,干一次重活累活得缓上好几天,所以现在只能接点轻松的活啦,平时没活就随性雕雕别的,怕手生。”   “比如呢。”   老石匠掏出烟袋锅,一指通向后院的大门,“娘娘像啊,我现在老了,眼睛是不行了,基本都是看着阿虎自己雕的,虎子脑袋有残疾,不大聪明,在这方面却很有天赋,年纪轻轻的,手艺都比我好了。”   “那尊人像是用来做什么的?”   老石匠叼着烟,抽了几口,往炭火盆里添了把木柴,“人呐,总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就得找点精神寄托,有人信神鬼,有人信祖宗,这鬼啊,大多都是被亏欠的债主。”   他抹了把黝黑的脸,头压得很低。   看到他这反应,周悬冒出了个不大成熟的猜想,“大爷,该不会觉得亏欠的……”   只有您吧?   周悬的猜测不无道理,村民对圣母像和圣母庙都不大上心,一年到头才在祭祖的节日顺带洒扫一下,平时没人供奉,也没人挂在嘴边,只有老石匠惦记,还特意雕了尊石像。   阿虎吃完了泡面,又围着两人转圈,东摸摸西捏捏,让他们坐立不安。   老石匠拿烟袋一指后门,“虎子,去送橘子。”   阿虎傻笑着捧了把橘子,晃悠悠地出门去挨个给雕像送橘子了。   老石匠叹气道:“唉,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没打算瞒你们,圣母的传说咱村里是一直有流传,但我雕的不是传说里的娘娘,是真实存在过的人呐……”   “您是说三十年前在山上遇难的那位?”   老石匠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盯着头顶昏黄的灯泡,陷入了回忆。   “三十多年前,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一个大雪天来到咱村子,想翻过大山到另一边去,那会儿天寒地冻的,她人生地不熟,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肯定挨不过去的,我就把她留了下来。”   裴迁提出了疑点:“村民一向排外,您为什么会想留她呢?”   老石匠面露难色,“唉,有事相求啊……那时候虎子刚出生不久,哇哇哭着要吃奶,他娘刚生下他就走了,我一个老鳏夫只能求村里刚生了娃娃的女人给他当奶娘,那时候一来没钱,二来奶娘也没快没奶了,眼看着虎子就要饿死,我只能求那个过路的女人帮忙,但是……那孩子不是她生的,她帮不了咱们爷俩儿。”   这可是意料之外的线索,周悬忍不住问:“后来呢?”   “孩子不是她的,但她为了养活这个孩子,身上带了些奶粉,虎子就是靠她的奶粉和米汤活下来的。”   “她有在村子常住吗?后来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去哪儿了?”   老石匠唉声叹气,“她刚到村里投宿的时候,别人都关着大门不理她,只有我有求于她,让她进了门,她住了一晚就要带着孩子继续赶路,我说山里要变天了,很快就要降温,这时候在风雪里赶路怕是要被冻死,她不肯听,不管咋样她都要到山那边去,我问原因,她说她受人之托,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地方,她自己快死了,必须趁着还有口气把这件事做完。”   裴迁皱着眉头,张口想追问,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按下冲动。   “那大冷的天,大人都撑不住,何况是个还抱在怀里的娃娃呢,我念着她帮了我,也救了虎子的恩,想替她把这个心愿结了,就说替她跑一趟,她也答应了。后来跟她说的一样,没几天,她就死了。”   “怎么死的?”   “她说是中了毒,没的救。她是咱家虎子的救命恩人,我本来想好好安葬她,可她不肯让我给她修坟立碑,就让我把她丢在能被发现,又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我想到开春的时候大伙儿上山扫墓会路过娘娘庙,就把她送到那儿去了,也是想求娘娘庇佑她,她是个好人,应该投个好胎。”   “那个孩子呢?”   “雪化之后,我就把娃娃送到了她说的地方,那里有人一直在等他,之后就把他带走了,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阿虎送完了橘子,颠颠跑回来,一头扑进老石匠怀里,咿咿呀呀地朝他撒娇。   老石匠亏欠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那娃娃是真好呀,长得漂亮,身体好,哭起来有劲儿,眼神也清亮,谁见了都会喜欢,我当时年轻啊,也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想把他留下,想让他给我养老送终,还好没这么干啊……我那老伴给我留下的虎子才是我真正的儿子啊……”   阿虎听不懂他的话,依然嘻嘻哈哈地抱着他。   裴迁终于开口问道:“那个女人带来的婴儿也是个男孩吗?”   “嗯,是个男孩。”   “你把孩子送到了哪里?当时是什么情况?”   “山的那边有个毛子的村子,有几个健壮的大小伙子守在那儿,我一报上那个女人的名字,他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叫……”   老石匠拍拍脑袋,“人老了,不中用了,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个乌鸦的名字,我当时就觉得这名字奇怪,但没多嘴问。”   周悬怀疑,当年老石匠送走的那个孩子很可能就是詹临。   但他们还没查到詹临的具体背景,也不清楚对方在酒店时跟维迦说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假。   假设都是真的,那他又是怎样辗转到了哪间福利院呢?   “詹临说他几年前采风到过这里,曾在您这里学过手艺,您对他有多少了解?”   老石匠剥了个橘子,塞在阿虎手里,让他一瓣一瓣慢慢吃。   “他啊,不是来学艺的,他也不是个手艺人。”老石匠非常笃定,“他就是找了个借口来找我打听消息,跟你们一样。” 第69章   老石匠表示,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早在几年前见到詹临的时候就告诉他了,本来打算藏在心里一辈子,但他见詹临的年纪是三十左右,又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上门来询问真相, 还很在意的人, 他觉得对方很可能就是当年被他送走的孩子, 由着心里的亏欠和对女人救命之恩的感激, 索性对詹临和盘托出了。   老石匠自知年纪大了,能活多久还不知道,一旦他走了,被丢下的阿虎就是孤苦伶仃一人, 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过,要是能靠着这段渊源找到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好的。   詹临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借口采风整天在山里游荡,不知在干些什么, 跟阿虎处的也不是很好,两人相互看不顺眼,凑在一起就要打架, 老石匠才觉得他怕是指望不上詹临来照应阿虎了。   詹临走后的几个月, 又有一个年轻人进了村。   这人模样清秀, 性子温和, 待人友善,村里一些年长的人认出他就是小时候来村子住过一阵子的那谁家的小谁,盛情招待了他。   老石匠对年轻人也有些印象, 但不多, 他没想到年轻人是专程来找他的,目的也是为了询问当年的旧事。   老石匠原封不动把这段故事又讲了一遍, 年轻人就和詹临一样,也把山里逛了个遍,不同的是他和阿虎相处的不错,经常带着他玩,还会给他做些好吃的,搞得阿虎天天粘在他身后,像条大尾巴。   老石匠试探过年轻人的心思,想过把阿虎托付给对方照顾,又怕这请求太冒昧。   对方听了他的苦衷,便用橘子去逗阿虎,问他以后愿不愿意跟着他进城,让国家负担他的后半生。   阿虎连连摇头说不,他不敢离开村子。   老石匠也犹豫,毕竟那人还年轻,还没娶妻生子,被没亲没故的阿虎拖累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后来年轻人也离开了,临走前他向老石匠承诺一定会想办法解决阿虎养老的问题,老石匠惦记着年轻人的好,还梦过他几次。   阿虎对年轻人也是念念不忘,起了石材雕了那人的像,不知为何却是哭相。   老石匠好奇问过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雕,后者就哭丧着脸模仿:“父亲,阿倦……”   在问话的时候,阿虎还现场表演了一下,将忧愁与苦痛都拧在眉宇间,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些年轻人的味道。   周悬望着阿虎,眼神从来没这么柔和过,就像在看故人残留在世上的倒影。   陷入回忆的周悬顶着寒风,坐在江住的雕像前看了很久很久。   天上飘着雪花,他便把落在那人身上的冰凌一一拂落,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孔。   他呵着白雾,喃喃自语:“阿住,你为什么要查这些,又查到了什么呢……”   他紧握着江住留给他的渡鸦硬币,心里清楚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仍在心底期待那个回答。   当晚他和裴迁又住在了彩钢房里,这回没了入住房间的限制,但他们都习惯了跟对方住在一起,也就没有纠结这细节。   他们这次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备用的床品,裴迁这个洁癖干脆不打算换衣服了,临睡前就穿着他那套衬衫和修身的休闲西裤在床边坐着,用笔记本摆弄着什么。   周悬洗漱回来,看着那人不声不响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窝火。   他望着那人,欲言又止。   “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儿。”   “你真的不打算再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又来了。”那人朝他投来无奈的一瞥,“一定要在今晚纠结吗?”   周悬那股火烧的越发旺盛,他上前一把将面无表情的裴迁按在床上,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迫着对方。   印象里,除了逮捕嫌疑人,他还没对谁这么强势过。   “虽然是我自己选择了你,但你也应该表现出一点合作的诚意吧,我们现在都在一根绳上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裴迁,我尽我所能把我的信任都给了你,你至少也该给我点回应吧。”   他不抱希望,却又打从心底期待着。   裴迁默默望着这个用攻击性试图让自己就范的年轻人,一种厌恶感袭上心头,但并不是针对周悬这个人,而是这种让他没什么好感的体验。   周悬的举动勾起了裴迁心底的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无意间他也将这种恨意表现在了脸上,还让对方会错了意。   周悬摁住他的力道似有松动,又似是幻觉。   “跟我说实话有这么难吗?裴迁,我给你的信任和尊重还不够吗?”   无可厚非。   裴迁一直觉得让被蒙在鼓里的周悬毫无知觉地为他赴汤蹈火是件很不公平的事,换做是他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觉得以自己这个多疑还不讨喜的性格,要是周悬再为他多做些事,他甚至会怀疑对方目的不纯。   但周悬这个人……虽然总是让他感到头疼,有时候也会有种掌控不住对方的无力感,他并不是很喜欢跟对方接触的感觉,但不能否认,周悬是个……呃,好人。   可能这年头说别人是“好人”会让人觉得带几分贬义,但裴迁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很好……硬要概括的话,就是自己配不上的好。   他或许不能做到完全信任高局,但对周悬却是可以的。   裴迁也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就算不想承认,他还是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那就是高局没有骗他,在任务开始前给他的承诺也实现了。   ——现在的他的确不讨厌周悬。   可就算是为了那些高局曾许诺过的“寒鸦”,他也不能承认,更不能允许自己对可能破坏他计划的人心软。   他反握住周悬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腕,对方的力道不大,显然是考虑到了自己身上的伤。   在细心和体贴的方面,他从来都不会质疑对方。   “周悬,这样对你不太公平。”   “是不公平!”周悬的火越来越大,“裴迁,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审讯学分数可不低,而且不是只会理论的书呆子,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套出你的话,就算你有个精明的脑子跟我纠缠也会在不经意间说漏什么,但我不想把用来审犯人的手段用在你身上,你能明白吗?”   裴迁没有意识到,他心底存在着一丝理智没有察觉到的侥幸:“……你想问什么?”   周悬可能是会错了意,他以为对方会反问这问题是态度有所松动的意思,扼制对方的力度也稍稍放轻了些。   他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你对我信任不足,也不强求你现在就把那些可能影响到你的事统统告诉我,但……”   “你不需要有太多优柔寡断的铺垫,只需要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裴迁悄悄将手伸向床边,做好了只要对方问起有关他过去的事,就抄起床边的重物打晕那人的准备。   他斟酌好了下手的位置,不至于打伤周悬,又能一击限制他的行动能力。   被讽刺“优柔寡断”的那位心里憋着火,抿着嘴纠结该从哪个问题问起。   “你……”   裴迁的手指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有了一瞬间的愕然。   他瞳孔微缩的细致反应被周悬会错了意,误以为他是在紧张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原本到了嘴边的强硬逼问也变得柔软了。   “你……还好吗?”   裴迁有些诧异,为这个问题,也为周悬。   “背着那么多秘密,就不累吗?”   裴迁嗫嚅着,嘶哑的喉咙没能发出声音。   周悬舔了舔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相信老高把我派到你身边一定有他的用意,我绝对相信他对国家和组织的忠诚,也相信他不会害我,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信任?怎么做你才肯跟我共享你的秘密?”   裴迁眼底有隐秘的情绪闪动,说不心动是假的。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如此诚恳的态度邀请他敞开心扉了。   这么多年来,会跨在他腰上,用居高临下的强硬态度说着最温和柔软的话的人,周悬还是第一个。   差一点他就要动心了……也好在差了那么一点。   他仰起头来,微微眯着双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本来,就算我利用你,让你糊里糊涂地为我做事,甚至为我去死都不会有任何愧疚感,在我的计划里,利用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人生的污点,更不会为你愧疚,只要你挡了我的路,我就可以随时除掉你,但是现在,我得收回那把抵在你脖子上的无形剑,也得……请你停下来。”   周悬难以理解,“你在说什么啊……”   “周悬,就停在这儿吧,往后的路,我得一个人走。”   裴迁话音未落,迅速出了手!   周悬想到他可能要反击,也做好了硬扛他一下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对方手里拿的不是炕边用来铲灰的铁锹,而是一把□□!   被刺激的电流贯穿身体的瞬间,他失去意识,瘫倒在裴迁身上。   裴迁反手抱住他,本意是不想让他压在自己身上,那人无力垂下的头从他脸颊边擦了过去,两人的唇短暂地相碰,滚烫的触感蔓延开来。   裴迁咬着牙,面部线条绷紧,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也就在这时,他手里的□□被抽了出去,悄然站到炕边的詹临拍了拍身上的灰,把借用给对方的危险武器藏了起来。   “别恋恋不舍地抱着了,怪恶心的。”   “再恶心也比不上你藏在沙发下面听床根的恶趣味。”   “这么大攻击性?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如果只想说屁话就滚出去。”   “怎么,帮你解围以后倒是嫌我烦了?要不要这么无情。还是说,你想再跟他温存一会儿?”詹临那调笑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裴迁把周悬从自己身上翻了下去,终于喘匀一口气,起身从那人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窃听器,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踩碎了。   詹临“啧”了一声,惋惜道:“哎,费挺大劲儿弄的呢,我可不像你,有手艺随随便便就能鼓捣出个能派上用场的玩意儿。”   “有什么影响?反正你也已经听到想要的内容了。”   “那倒也是。”   裴迁面无表情地套上靴子,“孙濯呢?”   “死了。”   见他动作一顿,詹临出言嘲讽:“怎么,你该不会为杀警察感到内疚吧,这都哪跟哪,拜托,别忘了你自己是谁啊——渡鸦老板。”   裴迁无言地瞥他一眼,将随身物品一一收进背包,出门走向自己的车子。   詹临嬉皮笑脸地跟上来,问他:“怎么不把那个条子也宰了?”   “他碍着你什么了?”   詹临打开车门,两手撑在车窗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他如果坚持查下去,必然会发现在公安系统里帮我篡改个人信息的人是你,保险起见,我觉得这人还是不留为好。”   裴迁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对方,“很冷,把门关上。”   詹临撇着嘴,耸了耸肩坐进车里,在裴迁启动引擎时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为什么不杀他?”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他?”   “他可能成为绊脚石。”   “少拿你们清洁工的那套守则来约束我,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我是能认清,所以我没强求。”詹临收敛了戏谑的态度,也稍稍低了头,“我只是觉得,有些风险是可以早些控制的。”   “嗯,那就把你的安全带系上,别让高速监控把你拍下来,给我们的逃跑计划徒增风险。”   詹临摸了把下巴上的胡茬,冷笑着系上了安全带,抬眼一瞥两人之间的后视镜。   “这车一直是你开,为什么偏偏在刚才调了角度?你之前喜欢暗中观察副驾驶位上的人,而现在却懒得多看我一眼吗?”   “不,我只是——”   裴迁速度极快地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小型手//枪,顶在了满眼震惊的詹临的太阳穴。   “——对死人的脸提不起劲。” 第70章   周悬在强光的照射下苏醒, 酥麻疼痛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促使他睁开了眼。   阳光很强,映着室外的满地白雪,让他有种想陷在沉梦中再多睡一会儿的疲倦感, 理智的那根弦却一直绷着他的神经, 叫嚣着让他快些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睡得这么难受?   他翻过身来缓了一会儿, 才逐渐拿回身体的掌控权, 抽动着手指,将知觉重新灌注回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卫衣和牛仔裤,难怪这一觉睡得这么累,随即想起昨夜他是在裴迁反击后突然失去意识的。   裴迁?!他人呢??   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亏他还看在那人是坐办公室的领导的份儿上没敢用太大力气,对方打起他来倒是一点都不手软啊!   周悬想找那人理论,摇摇晃晃地起身,没看到那人的影子, 就连他随身带的东西也都不见了,他心下慌了,连外衣也顾不上套就冲出了门。   满地雪色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一见原来停车的地方成了空地, 他赶紧跑向村长家, 进门就问这是什么情况。   村长正跟老石匠一起抽烟, 见了他急匆匆的样子都不明所以,“啊?你说跟你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啊,没看到呀, 没跟你在一起吗?”   周悬的心凉了半截, 裴迁的消失有迹可循,恐怕就是因为他把人逼太紧了, 那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干脆跑路了。   至少这个时候,周悬还觉得问题大多在自己,是他没考虑到那人的心情,说话没轻没重才引起了那人的反感,被讨厌也是正常的。   但裴迁一个人开车跑路就不地道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他要离开可成了难事,看来下山只能从雪橇和腿着里选一个了。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更严重的是,他把裴迁想得太单纯了。   他回到住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警察证、身份证、银行卡一类的证件全都不见了,被孤身一人丢在这荒山野岭,只能说寸步难行。   可他的手机却还在身上,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毕竟进山之后就没信号了,手机跟块废铁没什么区别,抵达村子后周悬就没拿出来用过,这会儿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他原本好好的手机变得破破烂烂,像是被人硬拆过后盖一样,电话卡也被卸走了。   他更加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了,检查过手机存储的内容,发现大部分数据都被清空了,只留下了几个电话号码,备注还被删除了,就和裴迁的通讯录一样抽象,都是用符号表情来命名的,根本看不懂意思。   ……是裴迁干的?但是,为什么?他实在想不通。   比起想明白那人到底在搞什么,还是离开这里更加要紧。   周悬想找村长求助,问问有没有什么车能送他出山,哪怕是到县城也行。   中途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不该着急下山,反而应该上山才对。   老石匠多次提到过那座圣母庙,也说过詹临和江住都在听过他讲的旧事后到山里查看,他也想去看看。   趁着天色正亮,他独自一人准备上山。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刻意逃避裴迁的心态,也必须直面他对那人的怀疑。   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子里,他开始记起昨晚的细节了,僵持不下之际,是裴迁突然抽出□□把他击晕,才有了可乘之机。   □□……   他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在酒店的时候,裴迁也是被凶手用□□击中,拖到了廖容陈尸的房间里……   那凶器怎么落到了应该是被害人的他手里?   还有,兰翌明在死前为什么会喊出裴迁的名字?真的像裴迁所说的,是在暗示裴迁知道他被害的真相?有没有可能,裴迁就是那个加害于他的凶手?   不,两件事之间未必有关系,他不能先怀疑自己人。   ……可裴迁真的太可疑了,他怎么都不可能无视那人所有的迷惑行为,只能控制自己的大脑暂时不去乱想。   他找村里养狗的白婆婆借了三只体型较大的狗,搭雪橇上了山,在警方和村民的合力配合下,那座断裂的吊桥被重新接了起来,还用钢筋缆绳做了固定,安全性大大提升。   周悬先去了圣母庙,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   昨晚的雪只下了一阵子就停了,气温很低,这就导致积雪表面在落雪稀松柔软的时候很容易留下痕迹,在气温下降时又会把这些痕迹冰封住。   现在,雪地上残留的正是一些杂乱的脚印。   周悬认出其中一行足迹属于裴迁那双夹棉的马丁靴,记得他们第一次坐三只阿拉斯加拉的雪橇上山时,他还问过对方冷不冷。   当时裴迁的回答是否定的,还提起这种鞋底纹路很深的靴子防滑效果不错,他自己还加装了雪地靴那种能卡进冰面的铁片,不容易滑倒。   现在想来,当时的话就像是某种暗示,此时此刻能让周悬一眼辨认出裴迁留下的足迹。   除他之外还有一行同行的脚印。   这证明裴迁昨夜到过这里,而且身边有人相陪。   周悬俯身用手指量着脚印的长度,大概是男款43码的鞋子,此人身高应该接近190。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跟裴迁在一起?他会伤害到裴迁吗?裴迁的失踪跟这个人有关系吗?   周悬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他想过了裴迁可能遇到危险,或是被挟持,或是被胁迫,但他就是没想过裴迁会出卖他。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冲进庙里寻找裴迁来过这里的线索。   就跟他半个月前来时的情景一样,这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壁画呈现出了违和的鲜艳色彩,色调分明的矿物颜料配上年久失修被风化的墙壁,就像尘封的历史被崭新的事物入侵了,显然有人曾在近期修复过这里的壁画。   周悬拿出手机想调取之前拍摄的照片作为参照,打开空白的相册才想起他手机里的数据被清空了。   他疑惑裴迁为什么清空他手机的数据,总不会是为了把他孤立无援地困在这山上吧?   他只好反过来从这些壁画入手,很快就发现了裴迁和那个神秘的高个子男人来到这庙里的原因。   原本作为有色颜料填充在墙壁上的绿松石配色的部分被损坏,墙上只剩下被锐器挖取过的痕迹,有人拿走了那些疑似“寒鸦”的残存颜料。   这种疑似违禁药品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么贵重的药物用在了这人迹罕至的山区?这些跟三十年前那个死在这里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周悬心里有太多疑惑无法解答。   可以肯定的是,修复整座庙的壁画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工作量,近期一定有人在从事这样复杂又细致的工作,应该会在附近留下活动过的痕迹。   周悬出门做好了方向标记,朝着林深处走去,约莫往前探了个二百米,就看到了一座木质结构的林中小屋。   木屋规模不大,应该就是护林员住的地方。   附近还能看到几段冻在冰雪里的隔离胶带,前些日子有警方调查过这里,那么可疑的证物可能都被带走了。   周悬不抱希望地拧了拧门把,果然是上锁的,窗子却是冻住的,稍微用点力气就撬开了。   他跳进木屋内,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四下张望。   一张简易的铁架单人床,一张标准的老式木制书桌,抽屉里只能找到几支铅笔和一些橡皮碎屑,除此之外就只有取暖用的炭火盆和一些日用品,陈设非常简单,甚至看不出住在这里的人是男是女。   果然都被搬空了,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四下翻找时,他觉得抽屉里的铅笔多的过分了,在他看来两到三支就足够护林员的日常工作生活使用,这里却有八支。   而且笔杆上标注的多是8B和14B。   平时生活中用的铅笔大多是HB和2B,编号数字越大,颜色就越重,8B和14B是绘画专用的级别了。   结合娘娘庙的情况,他基本可以肯定那个暗中修复壁画的人就是住在这里。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最可疑的人——   “……方澜?”   已知对方是个有能力进行壁画修复工作,也有可能接触到“寒鸦”残品的手艺人,据目前已知的情报,方澜似乎是为数不多符合条件的人。   周悬揣着疑惑坐雪橇原路回村,想找村长借用合适的交通工具回到县城,找个有信号的地方恢复跟外界的联系。   村长面露难色,表示村里的牛马还得等着开春犁地,村民都不舍得外借,唯一的拖拉机在去年秋收后也坏了,暂时没需求的大伙儿都等着开春再修,没有车子能送他离开。   不知所措时,余露拖着从村长家买来的几棵葱路过,刚好听到这话,便跟他说:“用我的车吧,我送你到县城去。”   作为村里唯一能自由往返于县城之间的人,余露可帮了周悬大忙。   她让周悬先上了车,从后座上拿了几个被冻得冰凉梆硬的面包递给他,“凑合垫垫肚子吧,等下进了城我请你吃面,镇子上有家陕西面馆,味道挺不错的,等你吃饱喝足,我再回来。”   “谢谢,不过,你可能还是待在村里更安全。”   周悬相信余露丢下城里的生意躲回村子一定有她的考虑,要是为了自己让她再次陷入危险,他心里过意不去。   “本来是因为惜命才回来的,但我想了一整天,苟且偷生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余露驾驶着她的大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   此时天色已暗,放眼望去,几百米内都看不到车影,周悬的心越来越凉。   裴迁那家伙躲哪儿去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小伙子,你的表情很不好看啊,有什么心事吗?”   “嗯……嗯?有吗?”   余露打趣道:“就像被心爱的姑娘甩了一样。”   “真的假的……”   “当初江警官也有段日子像你一样愁眉苦脸,说他的好兄弟失踪了,女朋友担心自己的处境会对他不利,主动向他提了分手,情场失意的他总是呆呆发愣,你现在的表情就跟他那时候一模一样。”   周悬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凉凉道:“也没说错,我是有种被甩了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只不过对方不是女朋友,而是带队领导。   太失落的他没注意到余露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许久之后,她下了开口的决心:“其实,我是江警官的线人。”   “嗯,我猜到了。”   “猜到了?那你还猜到了什么。”   “他大概很少跟你联系,也很少主动向你索求情报,因为他想保护你,不希望已经脱离了罪案的你再被卷进危险里,跟你保持距离又会关注你的近况,保护你的同时给你提供适当的帮助。”   “你说的没错。”余露长出一口气,“他们两个人都是这样。”   周悬后知后觉,像条机灵的警犬一样敏锐地抬起头,“两个人?”   “江寻在世的时候跟我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没有联系他的方式,连他的死讯都是在他过世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许多年后,他的儿子找到了我,问清了当年发生的一些事,知道他也在做警察之后,我也给他做了一阵子线人,再后来……他也走了。”   余露目视前方,明明没有眼神交集,那种深刻的无奈却让周悬清晰地感受到了。   这种煎熬的情绪也曾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刺痛过周悬,他能感同身受。   “我一直在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和厄运,每一个关心我的人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死在绑架犯手里,会不会就……”   “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问题。”   “你真这么想?”   周悬笃定道:“是。”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余露一脚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转过头来严肃认真地望着周悬,“周警官,能让我,再做一次线人吗?” 第71章   “我有一定要做的事, 有一定要报的仇,拜托了,再给我个机会吧!”   余露字字恳切,那哀求的态度让周悬难以应对。   本就不擅长拒绝的周悬拿会求人的人最没有办法了, 此时此刻, 他有些不知所措。   面对这种场面, 他学到了裴迁敷衍他的精髓, 故意转移话题,强行扭转重点。   他瞄着手里破破烂烂的手机,像看到救星似的在余露面前比划了一下:“有信号了!我先下车打个电话!”   他赶忙推门下车,逃也似的躲到山路边上, 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戳着手机屏幕。   通讯录里只剩下几个陌生的号码和看不懂意义的表情符号,好在智能机还能显示号码归属地,不然他真是要寄了。   周悬自己是土生土长的雁息人,身边的朋友同事所用的号码也大多来自雁息, 很难通过号段分辨出具体是哪个人,如果找错了人,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愁眉苦脸地翻着联系人, 突然一个来自长宁的手机号让他眼前一亮。   在他的印象里, 他只记录过一个来自长宁的号码, 就是江住。   那还是在给即将调任长宁的江住践行的饭桌上, 他醉醺醺地搂着那人,说什么你在那边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跟哥说,别像个闷葫芦一样憋在心里, 哥去帮你们把那帮兔崽子的门牙全削掉!   江住醉眼朦胧地在他手机里录入了自己的新号, 对他说:“好,以后这个号码联系你的话, 你就什么都不用想,来长宁帮我摆平麻烦就是了,我一定会在那里等你的。”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这个来自长宁的号码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那个承诺在等着他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江住走了,他的手机、号码都成了他留给弟弟的遗产,江倦继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份,成为了江住生命的延续。   他怀着感慨望着那串数字,迟迟没有按下拨出键。   余露在车里疑惑地看着他。   吹了会儿冷风,他终于忍不住了,尴尬道:“其实我……手机卡丢了,你知道哪儿能重新办一张吗?”   余露不再纠结方才那件事,大方地对他一摆手,“上车吧。”随后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周悬,“随便选吧,都是没用过的。”   她继续向山外行驶而去。   周悬一打开那盒子,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手机卡片,“嚯!你是卖卡的吗?”   “我的身份很敏感,总得做好准备,毕竟我还挺惜命的。你放心,这些手机卡都是虚假身份信息注册的,不会影响到你。”   周悬随便选了一张,插进卡槽,犹豫着播出了那个原本属于江住的电话。   他必须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听到的是故人的声音——就算他心里很清楚早已物是人非。   短暂的忙音后,电话被接通了。   对面的人开口就是质问:“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号码?”   周悬叹了口气,“是我。”   不管过了多久,江倦在他哥哥的事上总会表现出过度的敏感。   这也不怪他。   另一端的江倦认出他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转移到了一个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压低声音问:“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很久都不见你的人。”   “事情有点复杂……等等,你说找了我很久?为什么?”   江倦顿了顿,似在犹豫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委婉一点:“……孙濯死了,我们在雀兮山找到了被丢弃的轿车,车子烧得不成样子,孙濯的尸体就在后备箱里,已经无法辨认了。我们提取了他的DNA跟他留在医院的血样做了对比,确定是他本人无异。”   周悬犹如五雷轰顶,一瞬间人就呆住了,差点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孙濯……死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难道是被詹临撕票了?   可对方要求的七天时间还没到,怎么会先对孙濯下手?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詹临不得不急着脱身,于是孙濯就成了拖油瓶,被他给……   一时间,他的心里涌出了太多太多的疑惑,被汹涌的愤怒吞没。   他想追问,却觉得喉咙里像堵着块棉花,软绵绵地哽着他的命脉,牵动着他的心跳。   江倦继续说道:“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他死在前天晚上,从时间来看就在他被挟持后不久,所以局里才会想办法找你和裴迁这两个最先发现孙濯被绑架的目击者。”   “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倦迟疑道:“我们有尽力阻止过的,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没有权力改变结果……如果换作是我,我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   周悬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用意,“我还没做选择呢,你别诱导我。”   “逃吧,你们绝对不能落到警方手里,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但我不确定你身边有多少人可信,周哥,你明白吗?”   江倦忽然不说话了,像是把手机揣进了口袋,声音变得很模糊。   周悬隐约听到他那边传来了姜惩的声音:“……阿倦,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   “嗯,继续找吧。对了,我要提醒你,我知道你跟周哥私交很多,你想帮他一把也是无可厚非,但这件事是原则问题,关系着你的天职,必须把他带回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别感情用事,知道吗?这也是为他好。”   “我知道。”   短短两句对话,江倦就让周悬明白了他现在的处境。   他之前跟姜惩处的也不错,彼此是能一起喝酒扯皮的关系,可就连这样的姜惩都把矛头指向了他,一方面证明了同事们执法公正纪律严明,是好事,另一方面也确实证明了他的处境不妙,甚至可以说坏透了。   更坏的是,裴迁在这个时候失踪了。   难道那人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有所行动?   换做之前,周悬就算不这么想,也一定会说服自己这样去想。   可在裴迁击晕他,把他置于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再相信这个人了。   尤其是在孙濯已经被害的情况下。   那是他的发小,是跟他一起长大,努力奋斗过的兄弟啊……   跟他那些常穿梭在枪林弹雨里的战友不同,孙濯是刑警,大多时候都在安全的后方,周悬从来没想过他会出事。   “周哥,你都听到了。”江倦声音很轻地提醒他,“你现在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避避风头,我不建议你到处乱跑,那样反而危险。”   可现在的周悬偏偏有不得不去做的事。   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让对方误会,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口:“江倦……方便见个面吗?别误会,我不是要害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   “我明白,我不建议你在这个时候回雁息,现在协查申请还没有发到省外,是你逃出去的最好机会。”   “我必须去见个人,他能帮我度过眼下的难关。”   江倦叹了口气,考虑片刻道:“好,你定地点。”   “平湖区岚巷有一家烧烤大排档,我需要一辆来路清白的车,还有一张能用的银行卡。”   “明天中午十二点。”   “好。”   余露把周悬送到了县城,停下车看着身边的年轻人,“需要我再送你一程吗?”   “这怎么好意思,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道吧,我把车留给你,你记得给我报个平安,这是我的号码。”   她从仪表盘上拿了张名片塞给周悬,“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我这个号码就可以作废了,以后有缘再见。”   “不必了,我不会遇到危险的,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余露被年轻人的风趣打动了,笑说:“好吧,那祝你一路顺风。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也可以联系我。”   她下了车,裹着外套快步走进镇子,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   周悬驾车连夜回了雁息,第二天跟江倦准时在约定的地点碰了面。   这家大排档生意不错,中午就坐满了人,耳畔充斥着吵闹声,很适合隐藏秘密。   周悬坐在角落,随便点了些午餐,随后赶来的江倦坐在了他身后的位置,两人背对背低声聊天。   “孙濯是怎么回事?”周悬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能透露给我的情报吗?”   “有,但不多,这件事我知道的细节也很有限,因为跟你的关系,我被要求避嫌了,好在给孙濯进行尸检的是萧始,他说孙濯的死亡时间是在他被绑当晚的晚上八点左右,被锐器从背后刺入心脏,一击毙命,死后尸体遭到焚烧,受损严重,通过提取的人体组织和他在事发前一天体检时留下的血样对比,确定就是他没有错。”   周悬察觉到了异常,回过头问:“刑侦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江倦招来服务员点了单,轻轻一推周悬,示意他转回去,以免被不怀好意的眼睛看到。   “当然觉得不对,或者该说整件事都很奇怪,首先是孙濯的死,萧始从他的尸体上发现了体位性窒息的症状,这表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一个很难受的姿势无法动弹,因为血液不流通出现了窒息症状,我能想到的只有他死时的状态,被反绑双手,蜷缩在车子的后备箱里。”   “但他是晚上下班后离开市局时被绑的,到他的推测死亡时间也只有两个小时,应该不会达到体位性窒息的程度。”   “这点目前存疑,人的体质不同,个体之间存在差异,也不能说的太绝对,我好奇的是以另一点。”   周悬咬牙道:“体检!”   “嗯,整个刑侦支队都为了鸦寂山上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出差,又是出外勤的,还得到十安县去指导工作,留守在雁息的人都没闲着,光是负责讯问案件相关人员和调查他们的背景就心力交瘁了,孙濯却在这么忙的时候特意请了半天假去体检,这事非常奇怪。”   周悬很了解孙濯,这小子跟他一样,从小就壮得跟牛似的,没生过大病,感冒都罕见,这样的他每年体检都靠单位福利,自己绝对不会突发奇想去做什么检查。   服务员把江倦的餐食送上了桌,他道了声谢,边吃边说:“小惩说孙濯请假的理由是最近总觉得疲惫,嗜睡,精神不振,小惩还说他可能是贫血才给他批了假。”   “除了血样之外有调查别的吗?比如那家医院的监控,事情过去了没几天,应该还有保存记录的。”   江倦怔了怔:“……为什么要查这个?”   “因为……”周悬一拍额头,心里的火顶了上来,“我和裴迁查到詹临用了个很逆天的办法给自己弄了个假的重症病例,保险起见,也查查孙濯的情况吧。”   他并不是怀疑孙濯,对方毕竟是他的发小,只要还有一丁点可能,他都会为那渺茫的希望付出努力。   “好吧,我会提醒他们的。说起来,裴哥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还想问你,裴迁没提前回来接受调查吗?”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周悬心里打鼓,他明知道裴迁不是个善茬,不可能有这种超常发挥,还是抱了一丝侥幸。   “没有。”   江倦用纸巾擦了擦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在烟盒上敲了敲,点了起来。   “但是很奇怪,上面批的协查通告里提到的人只有你,没有他,我还为你辩解过,结果就是被命令避嫌了。”   周悬更加失落了,“……谢谢。”   “还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吗?你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亲朋好友一概不能联系,他们可能也在警方的监视下,还可能出卖你。”   一想到这是江倦由着亲身经历作出的经验之谈,周悬就觉得心里难受。   他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对方和自己。   “烈士陵园也不要去,那边有人蹲守,他们都知道你如果回来一定会去看我哥。”   “……总有能相信的人。”   周悬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值得相信的人,也认为别人是可以相信他的。   可如今,裴迁却让他在信任这件事上栽了跟头,让他一蹶不振。 第72章   傍晚时分, 雁息降了场新雪。   一个披着绒毯的年轻人坐在空调暖风直吹的地方,端着杯热咖啡,静静看着电脑屏幕上彩色的代码一行行飞掠而过。   他身边的工位都空了,其实在这个工作繁忙的行业里很少看到有人能在深夜前下班, 但他是个体贴的老板, 自己喜欢工作, 却不强求旁人跟他一起硬熬。   他还挺喜欢这种能享受单人时间的感觉。   今晚, 大概可以完成一轮测试吧……   年轻人正想着,门铃忽然响了。   他有些疑惑,他的员工都知道门口的密码,不需要叫门, 他自己也没有外卖和快递要收,难道是同事订了什么送货上门的东西?   他起身按下可视门铃,对方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脸孔:“有什么事吗?”   “您的外卖到了。”   “送到门口的保温柜吧。”   “您的外卖到了。”   “我说……”   “您的外卖到了。”   对方同一句话重复了三次, 让年轻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放下咖啡杯,将房门推开。   那个穿着深色外套的人就站在院门外,帽子压得很低, 让人看不清表情, 一动不动地按着门铃上的通讯按钮, 见到他露面才松了手。   年轻人眼瞳颤动, 他认出了那个人,亲自上前打开院门,将人迎了进来, 谨慎地看了看门外, 确认没人尾随后锁上大门,将人带进了房间。   “你怎么会突然来我这儿?”   周悬摘掉帽子, 无奈地朝对方苦笑:“我走投无路了,帮帮我吧,黎恪。”   黎恪望着昔日的好友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于心不忍,“先上楼吧。”   他放下肩上的绒毯,先一步上楼开了灯。   打从毕业之后,这是周悬第一次来黎恪的家,那人早些年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后来放弃了从警这条路,自主创业开了一家IT工作室,如今靠着几年间赚来的积蓄买了座坐落在市中心的花园别墅,他把一楼改装成了办公区,布置了工位,周围还摆着绿植盆栽,烘托的氛围一点不像正在从事紧张繁忙到让人透不过气的行业。   “你真是个好老板。”周悬路过时随手捏了把椅子上的小龙玩偶,“在基层的时候我出过一家大IT公司的警,一名员工疲劳过度突发心梗猝死,我看到那公司里的人们个个顶着黑眼圈,一脸疲惫又麻木地漠视发生在身边的惨剧,就对这行业没什么好感。”   “因为商人利益至上,资本的本质就是不断压榨,直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我跟他们的不同就在于我是个容易被满足的人,至少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钱已经赚够了,足够我后半辈子无忧,那我就没必要损自己的福报去迫害别人了。”   周悬跟着黎恪上了楼,从二楼开始就是私人生活区,卧室、卫浴、厨房、书房一应俱全,还有供他自己使用的健身房。   平时黎恪是个昼夜颠倒的人,没有同居的伴侣,有时生活起居还要靠父母照料。   黎父黎母在儿子出息后便醉心于山水,常常出门旅游,总是不在家,三十多的黎恪就得学着自己打理生活。   周悬看着餐桌上还没洗的餐盘和锅里煎得有些过火了的鸡蛋,笑说:“你跟我的水平还是差不多。”   黎恪仰着下巴,不承认这话:“我现在可是学会了炖鸡,别拿我跟你比。”   “好好好,还是你厉害。”   黎恪刚起床不久,卧室的窗帘也没拉,不拘小节的生活习惯都跟周悬很相似,不愧是……   不愧是跟他一起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大学室友。   黎恪反锁上二楼的门,让周悬先坐下来,“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碗面,味道就别挑了,总比外卖健康。”   “我闻到咖喱的味道了,来点那个也行,就不麻烦你为我折腾了。”   “你身上有伤,吃不了辣咖喱,还是做点清淡的吧。”黎恪系上围裙,淡淡看了周悬一眼,“你身上的血腥味都压不住了。”   周悬因着这一句话陷入了回忆,黎恪的鼻子一向这么灵。   学生时代,谁不小心擦破点皮,他都能闻出来。   当年最容易受伤的就是他们的舍长,他们都叫那人一哥。   一哥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比他大了两届,后来考上研究生,又读了两年就肄业了,所以跟他们共处的时间也有四年。   一哥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平时打个球都能擦伤,他自己习惯了经常察觉不到,倒是黎恪很在意,书桌上常备碘伏消毒液和棉签,每当发现一哥受伤,就会按住那人给他清理伤口。   周悬心里感慨,曾经住在同一间宿舍里的六个人,如今却……只剩下两个人了。   三名英魂在天上看着他们,还有一人不知所踪,而黎恪却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一哥已经殉职,仍以为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坚守着他的信仰,为他殷切祈祷着。   周悬默默攥紧拳头,这是个不能让黎恪知道的秘密,尽他所能瞒得越久越好。   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让那人知道这个残酷的真相。   也正是因为害怕自己无意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才会躲了黎恪这么多年……可最后,他走投无路时求助的人还是黎恪。   “你那是什么表情?吃我做的东西有这么痛苦吗?”   黎恪把一碗清汤面端到周悬面前,双臂环胸监督着他吃完。   “……嗯?没、没有。”   “那你是在为什么事烦心?我看你这样子可不像小事。”   现在周悬哪有什么心情吃东西,用筷子胡乱搅着碗里的面,心烦意乱:“阿黎,我不太……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来找你,我现在的身份很尴尬,我怕影响到你,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   黎恪推了推眼镜,眯眼打量着他,“看你这失魂落魄像丢了挚爱的表情,你该不会是被开除了吧?……不,被开除了你也不会是这反应,肯定是怒气更多一点,而不是怨气缠身像个男鬼。你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成了逃犯吧?”   以黎恪对周悬的了解,只有这样才会击垮那人的信仰,让他陷入自我怀疑,失魂落魄。   “差不多吧……”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黎恪按下咖啡机的开关,做了杯意式浓缩递给周悬,“我看你今晚是睡不着了,倒不如更清醒一点。话说回来,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周悬抬头看着他,“你会吗?”   黎恪笑笑,“先吃饭吧,吃完了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整天都在逃跑,周悬实在是饿了,转眼的工夫就把一碗面囫囵吞了下去,把苦得人直皱眉的咖啡也一饮而尽,抹着嘴对黎恪说:“我想求你帮我查个人。”   “公安查人是专业的,这方面不是我的强项。”   “他的信息被篡改过,履历一片空白。”   “哦——这倒是有意思。”   黎恪回房拿了笔记本电脑,边开机边问:“线索呢,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信息越多,定位就越准确。”   见年轻人面露难色,他哽道:“你应该不是想我大海捞针吧?”   周悬无奈地承认:“我对他的了解……很有限,只知道一个名字,他叫裴迁。”   黎恪敲键盘的动作顿了顿,“……是他?”   “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只是合作过。几个月前市局刑侦支队借你的关系联系到我,希望我协助调查一起命案,之后我又协助技侦部门进行了一些调查工作,当时跟他合作过一次,你想查的应该是这个人吧?”   “是,你有线索吗?”   这意外的收获让周悬喜出望外。   “当时我对他很感兴趣,觉得他的技术水平很高,一时兴起调查了一下他的背景,知道他是学法律出身的时候我很惊讶。”   黎恪从冰箱里拿了牛奶,问周悬要不要再来一杯拿铁,那人点点头。   他冲泡了两杯意式浓缩,混入牛奶,用调羹搅拌着,“我向一些业内的朋友问过关于裴迁这个人的事,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情报,他的来头可不小,养父母背景相当硬,是福布斯榜上有名的富豪,各自都有着庞大的产业。被他们收养后,裴迁接受了精英教育,进入了首屈一指的政法学校,也成了当届成绩最优异的毕业生,就在人们好奇他会进入司法部门成为人民公仆,还是做个名扬天下的律师时,他的选择却让人大跌眼镜。”   结果周悬已经知道了,裴迁中途转职,修了跟他主课业八竿子打不着的计算机技术,还凭着高超的水平进了技侦,这真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天赋。   现在他更好奇裴迁的身世:“你说他的养父母?”   “裴迁是个孤儿,我没有深查他的父母是谁,可以知道的是他的童年很不幸,是在性情恶劣的亲戚家里长大的,这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丈夫整天在外吃喝嫖赌还家暴妻儿,妻子懦弱又溺爱自己的儿子,惹了火就把气撒在收养的孩子身上,这对夫妻把独生子娇惯成了个不良少年,三天两头要进少管所接受改造,就是死性不改,裴迁在这个家庭里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还经常受委屈。”   周悬是真没想到裴迁会有这样的过去,觉着喉间哽着什么,苦涩难咽。   平日里,谁能看出那个开豪车住豪宅的人有着这样悲惨的过去?现在周悬倒是一点都不酸了,他觉得裴迁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被命运亏待后应得的。   “在他十岁那年,他跑到附近的派出所,一脸平静地报警说他家里出了事,民警上门后发现那亲戚一家三口都死在了家里,死因是中毒,在儿子十七岁生日这天,专门为他准备的生日蛋糕里被下了氰//化//物剧毒。”   周悬听了这话有点急了,明知裴迁现在还能好端端在外面晃荡就证明他跟这起命案没什么关系,还是忍不住问:“这案子跟他有关系吗。”   黎恪摇头:“警方的调查结果是,妻子对生活不满,在餐食里下毒杀害了家人,没有怀疑他的原因很简单,第一,他那时候只有十岁,没有表现出对死者们的强烈恨意,言谈举止都很正常,被判定为没有攻击性;第二,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没有得到氰//化//物的途径;第三,他在这个畸形的家庭里本就吃不饱,蛋糕这种比较奢侈的食物自然也不会分给他,他没有中毒这件事也很合理。”   周悬松了口气。   就算是一直催眠自己相信裴迁的他,由着那人背刺他的做法也会产生怀疑。   好在这些往事的揭露没有影响他对那人的印象。   黎恪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再后来,他就被现在的养父母收养了,苦尽甘来,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就了他这个律政精英,技术奇才,我还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坚持干这行。”   周悬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能通过一些特殊的途径调查他吗?”   “比如?”   “嗯……暗网。”   之前在调查戚孝的时候,裴迁就是从暗网上找到了那个名叫“H2O”的人,推测他跟戚孝是同一人。   而拍卖会相关的信息,也恰好是苏野通过暗网放出的。   这几件事之间没什么关系,但周悬就是有种莫名的直觉,认为用裴迁调查别人的方式反过来调查他或许会有什么收获。   “关键词呢?我总不能直接搜索裴迁这个名字吧,如果这个法子真能顺藤摸瓜挖出他的信息,他一定会设置脚本抓取这些网站对他名字的监控,会被他反追踪的。”   黎恪提醒:“你可能对他的技术水平没有概念,就算是此时此刻被你相信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上他的本事。”   思索再三,周悬提议:“搜‘渡鸦’这个关键词吧。”   “渡鸦?raven?”   “嗯,就算设置了监控,这个词的优先级也会比他的名字低。”   周悬隐隐猜到,裴迁所有的秘密,可能都隐藏在“渡鸦”这个身份之下。 第73章   渡鸦。   Raven。   中英文对应的关键词, 黎恪在几个知名的暗网上搜索了相关信息,并把所有数据导出,迅速写了个智能脚本提取里面的有用信息。   “你想搜索的渡鸦应该是一个人,所以关于保护动物、军火枪支、桃色频道相关的内容都可以忽略掉……剩下的信息还真不少, 从1974年贯穿到现在, 四十多年的时间, 你要找的该不会是个已经退休的老头吧?”   黎恪有些疑惑, 这些碎片信息很难和裴迁这样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对应上。   周悬也很难向他解释他从裴迁那儿得到的有关“渡鸦”的情报,他怕知道这些会给黎恪引来麻烦,况且他也不知道裴迁的话有多少可信,暂时选择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黎恪捏着鼻梁, 看着一行行文本飞速掠过,突然眼前一亮,按下了暂停键。   “三代‘渡鸦’已放出七枚信物,不日将选出继承人……这条小报的发布时间是半年前。”   头脑灵活如黎恪, 通过这短短一句话就能猜出“渡鸦”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在人与人之间传承的一个代号,并且在半年前有了第三和第四代交替的迹象。   “能找到这个人的主页, 看看他后续有发过什么新的内容吗?”周悬问道。   黎恪照他说的果然找到了一个付费页面, 这个账号每天都要发布十多条动态, 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小道消息, 比如哪国的□□老大打算嫁女儿,再比如哪国政府计划清剿某地的犯罪集团等等。   “这是个情报商。”   黎恪用手指尖点着屏幕,向后一仰, 靠在椅背上。   “你看他发布的很多消息都被乱码加密过, 有价值的信息是支离破碎的,想要解锁具体内容, 就得通过动态下方的按钮进行付款。”   他随意地往下翻了几条,忽然注意到一条写着江住名字的信息。   他们都曾是在一间宿舍里朝夕相处的兄弟,对故人的在意一如往昔,不用周悬开口,黎恪就付了这条动态的钱,解锁了相关的内容。   “阿黎……”   “没事,用的是境外虚假身份注册的银行卡,我不会让这种麻烦找到自己身上的。”   这条动态的完整内容是:“‘渡鸦’继承人之一身份揭露——江住,人民警察,隶属长宁市局禁毒支队,据小道消息,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出现,不排除已经被其他竞选者干掉的可能……知情人士曾透露,江住曾被‘坤瓦’和‘17’追杀,很可能已经在数年前殒命,该消息尚未得到证实,暂无法确定真实性,本网不做任何保证。”   “半年……?”黎恪有些疑惑。   他虽然不在公安系统内,不知道江住的身份被江倦顶替了,却是为数不多知道江住在十年前殉职的人。   在他看来,自己的好友十年前就不在了,而这条消息却说江住失踪只有半年,这证明情报中提到的江住只能是伪装成他的双胞胎弟弟江倦。   黎恪抓住周悬:“那阿住的弟弟岂不是很危险?!”   他一时激动动作过猛,被他牵动伤口的周悬直抽冷气,“嘶……你先别急,这事得从长计议,至少现在他还是安全的,我保证。”   在这方面,黎恪从不怀疑周悬。   他喝了口咖啡,压了压心里的火,“既然这个情报贩子知道‘渡鸦’情报,同时裴迁也与此有关,那我们说不定能通过他问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我可以试着联系他,但不一定很快就有回应,所以在那之前,你要不要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嗯……我刚喝了咖啡。”   周悬想说就算是一向睡眠质量不错的他现在恐怕也折腾一晚都难合眼。   “咖啡的提神作用没那么快,你这是心理问题,不管睡不睡得着都先去洗洗吧,我觉得你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黎恪飞快地给情报贩子的账号发送了一条消息,起身一拍周悬的肩膀,“浴室在走廊左手边最后一间,我去帮你拿浴巾和换洗衣服。”   从前黎恪就担任着医疗兵的工作,搞得他们整个宿舍的人都对他产生了依赖,还会叫他一声“黎妈妈”。   当年黎恪总会笑骂他们乱说话,可如今,会用这绰号叫他的人却一个接一个走了,他怀念这熟悉的称呼,也怀念过去的日子,却找不到能陪在他身边回忆青春的人了。   如果兄弟们还在,他们一定不会让周悬出任何岔子,不论如何,黎恪都不能让他出任何事。   他希望周悬能成为英雄,却不想他和其他人一样成为烈士。   看着那人落寞的背影,周悬到了嘴边的那句“黎妈妈”也咽了下去。   他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一点点把身上的绷带解下来。   他不知疼似的麻木地做着这一切,疲惫的脑子却被一声清脆的响声唤醒了。   他低头看向瓷砖地面,一枚从他包扎伤口的绷带里滑落的硬币正在地上打着转,缓缓停了下来。   周悬的脑子顿时变得更加清醒,将硬币拾在掌心,反复查看。   是渡鸦硬币!而且是他们在江寻旧居里发现的那枚!   他几乎宕机,他本以为那个为了抢走这东西不惜挨上几下的裴迁一定会在临走前带走这对他身份有着重要意义的信物,可那人非但没有趁他之危搜走东西,还把东西藏在了他身上。   周悬开始搞不清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有一个不成熟且大胆的猜测让他浑身僵硬,毛孔都炸了起来。   莫非……裴迁是想把他也拉下水?   如果裴迁持有两枚硬币,证明他收割了一个竞争者,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却需要继续面对剩下的四个对手。   但如果裴迁将其中一枚硬币给了自己,就意味着他选定自己作为新的竞争者和对手,成功把一部分仇恨值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莫名其妙做了这个冤种的周悬不得不思考裴迁这么做的意义,在他看来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想拿他挡抢分散火力,要么就是……   他想向自己求救。   如果是后者,那么裴迁丢下他逃走,反而是不想让他被卷进自己的漩涡,是想保住他。   但就他现在对裴迁的刻板印象而言,他还真不好确定对方到底是哪种情况。   感性上,他想相信裴迁是有苦衷,不得不跟自己分道逃命才能保证双方的安全。   但理性上,他实在没法接受对方把自己弄晕后逃跑,还害他成了逃犯这种事。   退一万步说,想求助就不能直说吗?周悬真的很好奇表现出了十分诚意的自己在对方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形象,真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他避开伤口,尽快冲了个澡出门,黎恪为他准备好的浴巾和睡衣就在门口。   刚巧那人从衣帽间里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看到他便说:“先把身上的水擦擦,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弄好了再穿衣服。”   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周悬乖乖跟着他,自觉搬了张木椅坐在客厅,方便那人处理。   “那个账号设置了自动回复,提示我跳转到另一个网站去跟他们私下联系。”黎恪用镊子夹着棉球,清理着周悬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在哪儿受的伤?”   “小事,不提了。你应该没去那个网站吧,钓鱼的可能性很高,要是被他们摆一道就麻烦了。”   “放心,我设置了防御,他们很难追踪我的IP,但他们确实是在钓鱼,都说富贵险中求,要不要咬钩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周悬一直犹豫到黎恪帮他包扎好伤口,才下定决心:“……还是试试吧,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机会了。”   黎恪没有左右他的想法,尊重了他的决定,“想好怎么打招呼了吗?”   “就问渡鸦的报价吧。”   黎恪把一套叠好的睡衣递给他,坐回到电脑前,将信息发到了那个网站提供的邮件地址。   周悬换上睡衣,发现这套衣裤的尺寸跟他相差不多,一看就不是黎恪那比他瘦弱的体型会穿的。   黎恪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一哥的衣服,压箱底太久了,还有樟脑球的味道,别嫌弃。”   “你……还留着他的衣服?”   想到黎恪还不知道一哥已经殉职的事,周悬的心又酸又苦,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难以呼吸。   黎恪对此一无所知,语气却是落寞而无奈的:“留了很多年了,他最后一次来我这儿还是在六年前,那时候我还没换新房,常跟他一起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他也不嫌活动不开,总来找我,后来有一天,人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执行什么秘密的任务了,就一直留着他的东西,等着他哪天回来还能用上,他那个人,就喜欢用熟悉的东西……扯远了,对方回复了。”   他把电脑屏幕转向周悬,“他们说渡鸦的情报是无价的,美元买不到,只能交换。”   “代价呢?”   “10克的‘绿矿’纯品。”黎恪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周悬眉头一抽,穿好衣服瘫在沙发上捂着眼睛装死。   看他这反应,同样出身预备役警官的黎恪明白这一定是种危险的物品,不再追问,静静等着他自己做出选择。   周悬心中天人交战,正在做一个危险的抉择。   10克“寒鸦”纯品,对他来说是天方夜谭,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能独自经手这么大数额的违禁药品,现在依然没有,但他却开始蠢蠢欲动。   苏野声称他持有10克“寒鸦”,并以此为噱头吸引了一些身份各异的人聚集在鸦寂山,而现在,情报贩子提出的条件也恰好是10克“寒鸦”,这真的是巧合吗?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他坐起来问。   黎恪用巧妙的话术跟对方斡旋,没能降低这个价格,却有了一个意外收获。   “对方提醒,你只有四天时间收集交换情报的酬金,四天后这个情报就会失效,会被当作一文不值的旧闻公开在他的暗网主页,如果你是真心想要这条线索,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了。”   “四天?”   算上此前和裴迁一起进行调查的三天,这个时限刚好和詹临给他们的调查事件一致。   这下周悬相信不是巧合了。   他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思索该怎么应付这件棘手的事。   目前他知道的“寒鸦”来源只有两个:在暗网上进行公开拍卖的苏野,和与李椋方澜等人放出的残品有关的林氏企业。   二者都不够保险,苏野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况且就算真有东西在手,那人作为一线探员也未必有做主的权利。   另一边就算林景能拿到林海生前接触过的药品,残品也不一定满足情报贩子对“纯品”的要求。   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寒鸦”的其他获取途径了……   黎恪还在等他做出决定,此时的周悬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他都不能拖黎恪下水,这件事只能他自己去做。   他把自己被拆的破破烂烂的手机递给那人,“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随时访问暗网吗?离开你这儿之后我还想跟这个情报贩子联系。”   “可以是可以,但你确定吗?真的不打算让我再帮帮你了?”   “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我只能自己去做。”   见他心意已决,黎恪也不勉强,用数据线连上周悬的手机,打算帮他安装一个内置的简易脚本,让他安全访问暗网,截断反追踪的路径。   但在移植相关数据时,他却被周悬手机的加密锁挡住了。   这不是手机自带的防御功能,也不像是周悬会自己设置的双重保护。   他问那人:“你对这部设备做过什么特殊处理吗?”   “没有啊,昨晚裴迁拿走了我的手机卡,还把手机给拆了,可能动过什么手脚。”   “那就不奇怪了。”黎恪的手指在暗色的电脑屏幕上点了点,“他给你留下了一封加密信息。” 第74章   周悬擅长解谜这事裴迁是知道的, 在鸦寂山上他就毫不费力地破解了苏野准备的几道密码题,当时裴迁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和在意,心里却默默记下了这点。   黎恪把暗色屏幕上一行行彩色的代码展示给周悬,他看得头晕眼花。   他对C语言一窍不通, 裴迁也知道这点, 所以留给他的信息绝对不是需要专业能力才能破译的。   他将整段代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问黎恪:这代码能跑起来吗?”   “可以运行, 也可以执行安全指令,没有明显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他能把想传递给你的信息藏在这里面是件很厉害的事。”   “你试试看把每段的第一个字母和符号摘出来,看看连在一起是个什么内容。”   黎恪照做后得到了一个简化的链接, 点击后跳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网页,自动播放了一段视频。   整个视频呈现内容是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一台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些片段式的画面,荒诞的景象让人很难理解其内容。   周悬概括道:“梦核和怪核。”   这是两种目前网络上正火的概念风格, 可以简单概括为围绕着梦境和恐怖感展开的怪异艺术美学,更多的是在传达一种直达人脑的感受,而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具体效果。   “有纸笔吗?”   在黎恪还疑惑这视频想表达什么的时候, 周悬已经悟到了精髓。   他把平板和电容笔递了过去, 看着那人写写画画, 在空白的画布上留下了一行行被冒号分隔开的三段式两位数字。   “时, 分,秒?”他问。   “嗯,重点不是视频的内容, 而是每张图片切换时画面左上角显示的时长。”   06:25:00。   02:05:00。   03:13:00。   01:13:00。   05:18:00。   04:15:00。   “这些数字好像没什么规律性, 就连第一段的大小都不对应。”   “第一列应该是用来作为参照的,把这些数字都记下来后, 再按照第一列的大小重新排列组合,就是这样的顺序。”   画布的框选功能让周悬便捷地打乱了顺序并重组,接下来就得到了新的三段式数据。   “最后一列都是00,可以忽略不计,现在的重点在第二列。第二列的数字都大于01,小于26,对应的是英文字母。”   “13,05,13,15,18,25,对应的分别是m,e,m,o,r,y,memory,是记忆这个单词。”   周悬没想到,裴迁设置了两重加密的防护系统被破译后,得到的竟然还是个抽象的结果。   记忆?他和裴迁之间的共同记忆屈指可数,对方总不会是指这个吧?   “时候不早了,你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我给你整理了客房,别嫌弃。”   “啊,黎妈妈这么贴心。”   “你小子……”黎恪指了指走廊里的那间房,“灯在左手边,床已经铺好了,想去睡会儿的话随时可以。”   ”我还是再撑撑吧。”   周悬知道现在还不是合眼的时候。   这几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格外宝贵,绝不能浪费在睡觉这种没用的事上。   “你现在这状态很难取得什么成果,让人放不下心来。不过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是能让你放心的人,只有你自己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对我有所保留,甚至对我留个心眼也是正常的,我不勉强你。”   黎恪再次启动了咖啡机,“想睡就去吧,不想睡再喝点也没关系。”   周悬实在是疲了,前一夜被裴迁弄晕,睡得实在算不上舒服,昨夜从十安县赶回雁息,他又是一夜未眠,现在也快撑不住了,温暖的床铺和柔软的枕被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   如果接下来注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那么现在很可能是他最后可以安心休息的时间了。   想到这点,他还是败给自己的倦意,跟黎恪招呼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进了房间,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他滚进被窝里,睡意却没有刚刚那么强烈了,似乎有什么不习惯的事正让他困扰。   当他意识到是因为裴迁不在他身边,让他这习惯了独睡二十多年的人开始怀念身边有具温热身体的感受时,他浑身的汗毛倒竖。   那姓裴的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从来都没有过恋爱经历的周悬感受到了悸动,心跳越发快了起来,鼓动着浑身的血液流速,让他的耳根和脸颊都红透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越躺越清醒。   他相信那道密码不会有第二种解法,那么裴迁提到的记忆是什么意思?指的又是谁的记忆?   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他对裴迁的了解和跟那人的交集都少之又少,就算他的记忆里真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裴迁也不该知情……   又或是,那信息就隐藏在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里。   这样似乎就好找很多了。   周悬把他和裴迁从相遇至今的细节都回忆了一遍,要说有什么地方可能会成为他们记忆的交汇点,无非就是初遇的酒吧,重逢的市局,有过生死之交的乐园酒店,还有那间他们只同居过一晚的公寓。   市局自然不可能,以现在他们的身份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乐园酒店刚被里里外外仔细搜查过,就算留下什么线索也可能被抹去了,警方还随时可能回到现场重新调查,这个地方也不保险。   亲朋好友的住处在他们被怀疑的第一时间就会被警方监视起来,一旦他们在附近露面就会被当场拿下,他和裴迁都没蠢到自投罗网的程度。   那就只可能是他们初遇的酒吧了,因为事件的特殊性,他们都不想被别人知道发生过那么一言难尽的误会,没有跟人说过这件事,所以那鱼龙混杂的鬼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想到这里,周悬找到了目标,也做好了睡醒后前去一探的心理准备。   他随即想到,或许他是对人说过的……至少孙濯知道他在那家酒吧闹过误会。   可现在,孙濯已经……   想到跟自己一起长大,人生也有着相同经历的玩伴因为他的失误丧了命,周悬心里很不是滋味。   悲伤,无奈,愤怒充斥着他的心,他急于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为自己的好兄弟报仇雪恨。   他咬牙切齿地叫出了那个名字:“詹临……”   就算他被剥夺了参与调查的权利,处境尴尬不见得比那个杀人犯好到哪儿去,他也一定要让那混蛋戴上手铐!   孙濯的命,他得偿!!   他捂着发热的双眼,只觉浑身都在发烫,怒火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性格一向是冲动到了极点会反弹到底,反而越发冷静。   他需要制定一个完整又相对保险的计划,不能莽撞,他一方面要找到詹临,另一方面又想揪出把他害到这境地又拍拍屁股走人的裴迁,似乎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开出10克“寒鸦”纯品天价的情报贩子,甚至这条关键情报还关系到了江住。   偏偏同时他又发现了裴迁留下的线索,让他难以取舍。   是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情报贩子,还是他曾经信任,却被对方把这份情感狠狠踩在脚下的裴迁呢?   他也不知道。   在做出取舍前,他的大脑先败给了身体的倦意,他沉沉睡去,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   黎恪依然坐在客厅的桌边,见他昏昏沉沉从房里出来,将一盘三明治推到他面前。   “睡眠是人体修复损伤最快的方法,看你睡这么久就知道这次你元气大伤,真的不打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吗?”   “现在不是时候,只要能撑住不倒下我就满足了,还有,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等下就要走了。”   “你已经做好下一步的打算了吗?不知道接下来这个消息会不会改变你的计划。”   黎恪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你休息的时候,我试着破解了这个暗网的防御系统,想绕开加密直接看到隐藏信息,但被对方发现了。”   周悬紧张起来:“他们能定位到你吗?”   “这你放心,正是因为他们定位不到我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主动联系我,希望我能自觉维护情报买卖的规则,当然他们也知道这种说法会暴露自己技术上的问题,为了不让我继续攻击他们造成网站崩溃,他们免费给了我一个情报作为报酬。”   “该不会就是昨天我们想知道的那个吧?”   “不,那个开价太高,他们不会白给,但给的情报也是有些关系的,他们透露了你最近可以获取到那10克‘绿矿’的地点。”   “在哪儿?”   周悬兴奋起来,他感觉冥冥之中连老天都在帮他!   黎恪欲言又止,“阿悬,我很担心你现在的状态,铤而走险你很可能丧命的。”   黎恪跟周悬不一样,大学毕业后他就彻底远离了公安系统,作为普通人生活着,他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险情,对危险的认知还停留在课本上,并不能真正意义上明白周悬在面对什么。   但他对生死的理解却很深刻。   当年同住在一个宿舍的六个人,除了他和周悬,两人下落不明杳无音讯,另外两人都已经……   既然周悬向他求助,选择相信他,他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周悬也往火坑里跳。   “不会。”周悬斩钉截铁道,“你放心吧。”   黎恪说不过他,摘下眼镜捏捏鼻梁骨,“周悬,我是认真的,你不能跟他们一样,好好活着,知道吗?”   周悬有种强烈的预感,黎恪虽然还不知道一哥的死讯,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仍然自欺欺人地抱着那一丝微弱又可怜的希望。   “嗯,放心吧。”   周悬庆幸自己没有发出哽咽。   “地点在CBD一家名叫奥斯卡的酒吧,按照他们的情报,今晚会有人在那里进行‘绿矿’交易,时间和交易人特征都没有提到,我猜这个消息应该不止透露给了我们,你一定要小心,别被人做局了。”   这酒吧刚好就是周悬和裴迁初遇的那家,他在睡前还在纠结要不要先去打探一下情况,没想到这东西就想自己长了腿一样送到他面前了。   巧合得让他心慌。   黎恪一语成谶了,周悬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局,一个被人精心布置,每一步都能被精准算计的大局。   他不怕自己是这局中的一环……只怕幕后布局的人是裴迁。   “看来这个情报贩子是真的很想要这10克的矿啊。”   黎恪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你能控制住自己吗?”   “我不会犯职业病把人当场拿下的。”   他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手铐,放在了桌上,“这样你应该能放心吧?”   “……我不是指这个。”黎恪叹了口气,“记得别沾酒,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   “放心放心,不会有事。”周悬紧着把三明治吃了,打算去酒吧先摸摸情况。   黎恪还是不放心:“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我有车。”   他的反跟踪能力也确实不需要担心,黎恪又问:“你还会回来吗?照经验来看,你如果没出事一定会在事成后逃走,为了不拖累我也不会跟我再联系,我也就不会知道你安不安全……别像一哥一样,走了连个消息都不传回来,行吗?”   周悬攥紧了缩在衣袖里的手,朝那人点头,“放心吧,我会回来的,我还需要你帮我的忙呢。”   在一哥的事上,黎恪怕是有些PTSD了,周悬一直在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真相,可越是看到他这样,话就越是不敢说出口。   冬夜静寂,在这宁静的假象下,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周悬昂首挺胸走向黑暗,走向那阳光照耀不到的暗处,抓住了他最关键的机遇。   事后周悬回想,那时凭着直觉做事的自己为什么能无畏又无谓地走向那未知的局?凭着他对自己的了解,他更应该相信自己宣誓效忠的组织和国家。   得出的结论是,他想救那个堕入深渊的灵魂。   他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做了一个弥天大赌。   只是因为他想救那个堕入深渊的灵魂。 第75章   事实证明, 周悬赌对了。   就算这个结果算不上绝对的正确,它也是有意义的。   周悬趁夜色正浓,避开正在设卡盘查的交警,独自一人前往奥斯卡酒吧, 藏在氛围灯照不到的幽暗角落里, 观察着附近的人。   记得跟裴迁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那人就坐在吧台边上, 点了杯猎奇又难喝的特调鸡尾酒,等着线人接头。   线不线人的先不管,裴迁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接头?   他看上去是个正经又高冷的精英男,出现在这种场合本来就很违和, 不想被人注意到就该找个不那么显眼的咖啡厅,就像周悬会选烧烤大排档跟江倦见面一样,可他却连伪装都懒得做下,好像就是特意来钓鱼的。   偏偏被钓上来的是他这条倒霉的……   周悬正胡思乱想, 没想到还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苏野!   顿时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很清楚这不是巧合。   就是这个人用10克“寒鸦”引了一群人到鸦寂山上参加什么拍卖会,间接导致了一连串的血案, 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避开了中国警方的追责, 总之他现在能大摇大摆在外面晃荡就说明上面的人和DEA方面可能达成了某种合作, 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更耐人寻味。   10克这个数量太过于凑巧, 先是拍卖会,又是情报贩子的开价,现在又和可能发生的交易扯上了关系, 周悬甚至有些怀疑苏野可能是真的持有这些药品。   不管怎么说, 他都得找机会跟对方聊聊,哪怕这个过程可能不那么愉快。   看着从舞池穿梭而过, 避开了美女邀约的苏野一脸淡漠地推门进了走廊,周悬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他跟那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每次对方路过转角,他都会立刻跟上,是标准的跟踪手法。   DJ 的曲声太嘈杂,周围又铺了地毯,不会透出脚步声,周悬相信对方还没反应是真的没发现他。   当看到那人悄悄进了楼层的男卫生间,他紧随其后跟上去,猛地推门,趁对方还没找准位置,一把将人推进了空置的隔间。   其实苏野是察觉到了周悬在跟踪他的,但是他没觉得对方敢像狂战士一样A上来,这让准备应对偷袭的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周悬也不留手,他知道对方是DEA的探员,实力一定不俗,如果不近乎卑鄙地抢占先机就会被对方占了便宜。   他二话不说掐住苏野,将人推进隔间,反手带上门,死死按住对方的口鼻,逼着对方在窒息的边缘不得不仔细听他的话。   “听好了,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你如果不配合,就跟你的任务说再见吧!”   苏野被他捂着嘴,双手也被拧在身后,被以一种难以反抗的姿势顶在隔板上动弹不得,呜咽着发出几声,算是对周悬的质问。   后者不理会他,顾自提问:“我问你,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儿?”   他把捂住苏野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一点,那人透过气来,第一反应就是向他反击。   虽然周悬受了伤,在抢占先机的情况下又是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他还真就没有吃到什么亏。   两人有来有回地过了几招,“咔嚓”一声,隔板先退了场,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被抵在隔板上的苏野摔了下去,周悬不得不拉了他一把。   两人怒气冲冲地对视着,忽然发现这尴尬的一幕竟然还有其他人在场。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隔壁那间因为隔板报废而被打通的隔间,只见一个男人在慌乱之中为了不被压在下面而跳到了马桶盖板上……还是个熟人。   竟然是王业!   王业这会儿打扮得跟他平日西装革履的样子判若两人,倒是很像来蹦迪的,混在人群里不仔细看的话,周悬还真认不出他来。   三人对视着,除了周悬之外的两人都有想跑的冲动。   王业把冲动付诸实践的瞬间,周悬就毫不留情地把人摁住了。   “哼哼……”他冷笑,“今天不说明白你们为什么来,就谁都别想走。”   苏野就算跟他现场大打一架也不至于吃亏,所以根本没把他的压制放在眼里,迁就他抓紧自己,暂时也没有逃脱的意思,注意力反而放在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王业身上。   看着自己被两人同时关注,王业意识到自己才是处境最微妙的那个人。   他干笑几声,“呃……我跟你们应该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来的。”   “消息来源?”周悬毫无感情地发问。   “还能是什么,暗网呗,我听说今晚这里会有10克的‘绿矿’现世,也想来看看。买是买不起了,看看又不犯法吧?”   周悬很清楚,跟苏野一样,如果王业跟某些犯罪事件有关就一定会被警方扣留,现在能像没事人一样在外晃荡反而证明了他的清白。   警方拿王业没什么办法,他也一样,如果他强行限制对方的人身自由,那犯罪的就是他了。   苏野自然也是一样的理由,但他的信息来源就不一样了。   周悬心里没底,因为这些人能收到消息,证明在暗处的人可能更多,对他接下来的调查和行动非常不利。   偏偏苏野做了个相当让人来火的举动,他对王业说:“你先走吧,我跟他还有事要聊,你在这里很碍事。”   王业巴不得躲远点,一听这话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周悬咬着牙,手上把这人抓得更紧了,怕他扯什么幺蛾子也跑了。   “我可是听说了你的事。”苏野不紧不慢道,“你现在的处境大不如前,需要我的帮忙,就别摆谱了,想合作不如拿出点诚意。”   “我跟你合作?你睡醒了吗?”   周悬自我感觉他把对DEA的厌恶清楚地写在脸上,表现在每一个举动里了,对方明显就是要用这话恶心他。   “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苏野反问,“中国警方在通缉你,‘坤瓦’那群清洁工想杀了你,你现在单枪匹马,连唯一的同伴都抛弃了你,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不是吗?”   周悬像只被激怒的野兽,把苏野抓得更紧了。   被警方通缉,被裴迁抛弃,全是他现在最大的痛点,苏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乱弹只是在给他惹火。   同时他这样的举动也无声地传递出了一种信息——苏野说的都是实话,而他也确实需要苏野的帮助。   苏野拍拍他那只抓着自己的手,安慰道:“放心吧,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管你跟我的组织有什么过节,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目的相同,可以达成暂时的合作。你别会错意,我不是对你有什么企图,你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计划里,只是情况紧急,不想让你坏了我的好事,你最好别拖后腿。”   想到裴迁曾经也透露过他跟这个人达成了某种协议,周悬的火气不减反增。   搞不好就连现在都是他们合起伙来套路自己!   他咬着牙,在索取情报之前,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先做出反应,问出了个他不承认自己很在意的问题:“裴迁也来了吗?”   苏野笑了笑,那笑似乎有些嘲讽,“我也不知道,我跟合作伙伴会保持合适的距离,彼此不会过多干涉,对这件事的在意就不如你了。”   “你阴阳怪气地叭叭一堆,到底想说什么?”   苏野避开他极具攻击性的目光,侧过脸去拉开跟他的距离,“要来共享情报吗?时间越来越紧了,捏久了也没意思。”   “可以,你先。”   周悬是抱着诈不出线索也无所谓的态度问的,反正他还有别的办法让对方开口。   没想到苏野竟然真的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扯到面前,凑到他耳边小声答了:“好吧,交易大概在晚上十点,其中一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只知道这些。”   “特征太模糊了,有头有脸指什么,范围呢?”   苏野耸肩,他那追问的眼神是希望周悬也能开口。   后者抿了抿嘴,心虚道:“我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给你,能不能攒着?”   很不幸,他说的是实话。   “行,那期待下次合作。”苏野再次拍拍周悬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希望到时候,你的处境能不像现在这么落魄。”   说这话时,他的手不自然地指向身后,随即一推周悬,绕开他推门出去。   苏野的态度让周悬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指望对方说真话,真正值得关注的是他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动作。   他所指的方向有个安在瓷砖墙壁上的电源插口,是为一些上厕所时需要给手机充电的特殊人群准备的,一般高档场所的洗手间都会有。   曾经和裴迁共事过的周悬有种敏感,想到了对方可能以这种方式潜伏在他身边,便用提前准备好的刀片撬开了插座的外壳,果然里面藏着个微型的窃听器。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东西大喝一声,随后把插座外壳按了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身在何处但一直监视着周遭动向的裴迁被这刺耳的噪音逼得不得不摘下了耳机,咬牙切齿道:“臭小子……”   周悬回到酒吧内厅,继续观察寻欢作乐的人们。   如果苏野说的是真的,真有什么有头有脸的人要在这里交易,那这个人一定不会提前到场引人耳目。   酒吧这种地方虽然隐蔽嘈杂,可以隐藏一些不能宣扬的秘密,但身份不对的人出现在这里反而会成为焦点,按照周悬的画像,来交易的人应该比较年轻,年龄在20到40岁之间,打扮比较低调,便于融入场景。   如果可能被认出身份,应该会戴着帽子眼镜口罩一类能遮住面容的装饰物。   会是明星吗?   在周悬看来,娱乐圈很多人都会沾染上不良癖好,会进行隐秘的药品交易再正常不过了。   “一个人待在卡座却不喝酒会比目标更显眼。”   眼前人影一晃,打扮成服务生的苏野把一杯无酒精香槟放在了周悬面前,“你的目标一定比你更谨慎,至少先保证自己不那么可疑吧。”   周悬把这杯酒放在面前,当做了融入背景的道具,他并不相信苏野给的东西。   由着方才的推测,他盯着台上忘情演奏的DJ,试着从对方身上挖出点线索。   时间过的很快,眼看就要到交易的时间了,周悬已经完全掌握了附近的地形,把周围这些人的特征都记在了脑海里。   他锁定的可疑人员一共有三个,一个是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卡座,拒绝了美女搭讪,独自喝闷酒的墨镜男,一个是吧台边上跟酒保有说有笑,时不时看一眼手机锁屏界面,看样子非常在意时间的性感女郎。   还有一个,就是台上的DJ。   他注意到每一曲结束,这个DJ都会从台上撒下一把糖果给舞池里的人群疯抢。   周围的人说,这位DJ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因为狂热的粉丝总是引起混乱,所以他行踪不定,会在人意想不到的酒吧里出现,唱上几曲后迅速离场,唯一能证明他来过的痕迹就是他撒下的一把把糖果。   周悬觉得在流量时代搞这种饥饿营销很扯淡,但反过来想,这不就是毒贩的行动方式吗?   所以他格外注意DJ撒下的糖果,那很可能就是交货的方式。   刚刚他也趁乱捡了一颗,这种糖果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水果糖,外面包裹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纸,打开就是扑面而来的廉价香精味,看着好像没什么异常。   现在的违禁药品做的是越来越高端了,他也不能保证这些糖果完全没问题,只能肯定这种清透的质地和性状跟“寒鸦”不符。   而且撒糖这种怪异的行为真的适合毒贩交货吗?他要怎么保证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买家,并让对方拿到□□的糖果呢?这个过程一旦出现问题,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就在周悬百思不得其解时,舞池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叫,随即整个大厅的灯都熄了下来。   陷入黑暗的人们在短暂的沉默后慌乱地四处乱窜,整个酒吧一片混乱。 第76章   黑暗中, 惊慌的人群到处乱窜,甚至有人分不清方向,胡乱冲进卡座,踩了周悬的脚。   刚刚他的精神高度集中, 注意到人群是先发出惊叫, 之后灯光才熄灭的这个细节, 整个过程发生的很快, 前后不超过三秒。   肯定是发生什么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   周悬站上沙发,对着黑暗中慌乱的人们喊道:“小心!不要慌张,不要逃跑, 会引发踩踏事故的!都冷静一点站在原地,耐心等待恢复供电!!”   有人拿手机照明,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的方向,周悬一开口就成了焦点, 几道灯光循声照了过来,灿白的光线映明了他的脸,   被晃了眼的他下意识遮住脸, 忽觉脚下一空, 好像有人猛地拽了他一把, 让他直挺挺地摔在了柔软的皮制沙发上。   有尖锐的声音慌张地嘶喊道:“死人了!死人了!快让我出去!!”   周悬心道他只是脚滑, 怎么能传出这么离谱的鬼话?   下一秒他就惊觉事情不简单,一股灼热的气息从他耳边划过,一声微弱的爆裂藏在喧嚷声中弥散!   是消音器!有人在用消音器开枪!   出大事了!   周悬想稳住惊慌失措的人群, 却被一只温热的手从身后搂住, 捂紧了嘴。   对方力道不大,不是为了挟持, 只是想警戒他,但没有只言片语的提示。   他不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控制住了他,又是怎么在这一片黑暗中精准找到他位置的。   他下意识挣脱,想推开那力道不轻不重,仿佛只是点到即止的人。   他抬肘一顶,对方吃痛一缩手,发出一声闷哼:“别动!”   一听这声音,周悬更来火了,反身一把将人按住,生怕他跑了。   他咬牙切齿:“裴、迁!你还知道回来找我?!”   这话说得他像个幽怨的小媳妇,周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可不会让裴迁再跑一次了!   可惜他提前把手铐放在了黎恪那儿,现在手无寸铁,只能徒手抓着裴迁。   不知为何,与那人肌肤相触的感觉给了他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为数不多的共处的长夜里,他也曾在黑暗中细听过裴迁浅眠的呼吸声。   在这嘈杂的喧嚣中,竟能联想到难得的宁静,也算稀奇了。   但他不能为了这点温存停在这里……刚刚是不是有人喊杀人了?   他坚持爬起来去看情况,刚起身就被裴迁拉住了,“别去,这是给你设的陷阱,别傻乎乎跳进去。”   裴迁永远是那么平静,很少显出激动和慌乱,哪怕是对致命危机的提醒。   但是……   “我不能停在这里,不能因为知道危险的存在就举步不前,我有我的天职。”   就算看不到周悬的脸,裴迁也能猜到那人是怎样的坚定眼神。   “我有我的职责和信仰,是不能抛弃的。”   说罢,他从裴迁手中挣脱了。   扑了个空的裴迁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空无一物,悬停在空中的手,迟疑着缓缓收了回来。   他无声地喃喃自语:“可你的职责和信仰已经先抛弃了你啊,傻小子……”   短暂的失明后,酒吧内的灯光重新亮起。   这次不是人们所习惯的忽明忽暗的氛围灯,当冷白的灯光凄凄冷冷照在头顶,人们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看到了周遭的事物,这种毫无距离的清晰度放大了人们心底的恐惧。   这时他们的灵魂才缓缓回到身体里,渐渐反应过来刚刚发生的一切。   “是不是有人说死人了……?”   “不、不对,是杀人了……”   “什么情况?谁杀了谁??”   人们慌乱地东看西看,寻找着自己的同伴,确认他们的安全。   周悬的视线先一步捕捉到了那个人们口中被杀的男人——方才还在台上演出的DJ,现在已经被人射穿了眉心,瞪着眼睛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几分钟前,周悬还怀疑他可能与即将开始的非法交易有关,把他盯得死死的,眨眼的工夫人就没了。   混乱的人群受了惊吓,一股脑往门口涌去,只有周悬逆流而上,去到了尸体身边进行初步检查。   凶手的枪法很好,死者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这人一身朋克风的打扮,皮夹克的口袋里还装着糖,有几颗在他倒下时散落在地上,都是普通糖果,跟周悬刚刚拿到的一样。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10点06分。   如果他的目标是两个很有时间观念和交易素质的人,恐怕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交易已经完成了。   现在怎么办,该深入调查这个男人的死吗?   周悬的直觉先一步做出了选择,他单膝跪在尸体身边,在尽量不触碰尸体的情况下寻找着线索。   男人头部的伤口血流如注,很快就将地毯染红了,周悬知道警察赶来这里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尽快离开,否则……   正这样想着,眼前忽然明光一闪,闪光灯伴随着清脆的快门声,他差点睁不开眼。   抬头一看,人群中有人正举着手机,把摄像头正对着他,本意可能是想拍张被枪杀的尸体的猎奇照片,却不可避免地把他也拍了进去。   周悬顿时感到一种从骨髓发散而出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发冷,变得僵硬无力。   ……他被套路了,裴迁说的没错,这是给他设的局。   他出现在这里,还跟尸体同屏出现,怎么都洗不干净,一旦不清不楚的照片流传出去,他就会成为这起枪杀案的第一嫌疑人!   周悬自认他从小到大从未被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他本能地感到害怕,想逃离这让他浑身不舒服,让他深感不安的地方。   他的身体遵循潜意识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他在混乱中跑向酒吧的后门,死命地狂奔着,喘息着,直到喉咙涌出腥甜味,他才停下脚步,扶着墙干呕起来。   他头一次觉得血的味道这么恶心,让他感到强烈的生理不适,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紧。   等他清醒过来,重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的巷子里。   他居然——逃了。   原来刻在他潜意识里的本能反应,竟然这么的……懦弱。   事到如今,他连昔日自己全心全意奉献的组织都不敢面对,周悬啊周悬,当年在国旗下宣誓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周悬苦笑着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此刻就连这美景在他看来都无比讽刺。   这下他不光没有阻止违禁药品的交易,没抓住裴迁的狐狸尾巴,还被卷进了不清不楚的命案。   现在的他是什么身份呢?   逃犯?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就在一天之前,他还是个决心为朋友复仇,要让作恶的凶手付出代价的人民警察,今天他却离成为阶下囚只有一步之遥。   曾经的光辉让此刻见不得光的他自惭形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正面临一个沉痛的抉择,是选择相信警方会还他公道而自投罗网,还是亲自揭开一切真相为自己正名?   这个选择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他想要的也仅仅是问心无愧。   背弃最珍视的天职和信仰是相当痛苦的过程,无奈与痛苦交织,他心底的愤怒如燃烧的烈火弥漫开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他急需一个人来承担所有责任来逃避自己内心的谴责,也需要有人来帮他分担内心的不安。   ……裴迁呢?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现在这局面,那人又在干什么?   不只是他,不清不白出现在这里的苏野和王业也都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下该怎么办?   周悬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定了定神,想拿出手机访问暗网,尝试跟情报贩子联系,期待能得到些线索。   抬手时,他不禁联想到就在片刻前,裴迁还握过他的这只手。   那人的体温仿佛还停驻在他指尖,是一如既往的触感,温热,柔软,攥着一丝紧张的冷汗。   他竟然不讨厌……   周悬不理解,自己竟然不抵触一个男人的亲密接触,而且还是那个害得他声名狼藉后又话都不说一句就抛弃他的负心男人。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忽然发现了沾在手指和掌心的一些近乎透明的粉末,正隐隐散发着荧光。   荧光粉?   说起来,裴迁在鸦寂村也用过这东西,误打误撞证明了方澜潜入明媛房间的路线……但那真的只是巧合吗?   还有眼下,可能被动手的只有酒吧卫生间用来藏窃听器的电源插座,难道裴迁真能预判到他会触碰那东西,在手上留下荧光粉的痕迹,进而在一片黑暗中精准定位到他?   那他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周悬越想越觉得可疑,对方既然能找到他,也就能用相同的把戏找到其他人,甚至是被害人。   裴迁跟刚刚酒吧里发生的血案,真的没关系吗?   曾经把自己所有信任都给了那人的周悬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被蒙在鼓里还稀里糊涂地为人卖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对那人的底细一无所知,如果对方真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那他作为帮凶一定也逃不了。   他心里的落差太大,难免对害他落到如此地步的裴迁有些恨意。   说是恨,更多的却是愤怒,为对方欺骗了自己,也为自己上了对方的当。   亏他之前还在猜那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现在看来,会为那人着想的自己才是小丑。   周悬很迫切地想要一支烟来平息激烈的情绪。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早就戒掉了这种不良嗜好,还是为了……江住。   但现在,不依靠尼古丁他怕是很难让自己冷静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呵出的冷雾散在寒风里,这严冬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在想好自己要逃到哪儿去之前,他想先去买包烟。   至少这个决定比他要面对的其他现实好处理多了。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差点被冻僵的身体,僵硬地走出巷子,敏锐的听觉让他察觉到了附近的动静。   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跌跌撞撞从另一条巷子走出来、扶着电线杆吐得厉害。   醉鬼?   不过这醉鬼怎么有点眼熟?   对方的身形被裹在冲锋衣里,看得并不清楚,周悬是不该认出对方的,偏偏对方这件外套他见过,就在鸦寂山上。   是林景!   最初抵达鸦寂村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周悬心里冒出了一个不成熟的猜想,也顾不上什么烟不烟的了,找了个掩体藏起来观察着那人的情况。   林景缓了好一会儿,发颤的双腿才有力气挪动,朝着路边一辆黑色的轿车缓慢走去。   一个富家少爷,企业的实际掌控人,身边肯定少不了人伺候,他这个不正常的状态还不带司机,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怕不是药劲犯了着急找毒贩交易,偷偷避开了其他人。   周悬越想越觉得可能今晚进行交易的其中一方就是林景。   既然已经背了杀人嫌疑,他也不介意再做一次法外狂徒了。   他活动了一下微微冻僵的手,打算上前去就地摁住林景,做好了捂嘴掏钥匙,把人打晕塞进车里的连招准备,可他没想到自己刚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突然冒出的人影偷袭了。   对方戴着帽子和围巾,看不出身份,见他向自己出拳,周悬也本能地进行了反击,一脚踹在对方的膝盖,一击就让对方跪了下来。   他没有继续攻击对方,他察觉到了这人的身手不怎么样,他想制服对方是轻而易举的事,没必要进行毫无意义的殴打。   他第一反应就是摘了那些碍事的装饰,好看看这人到底是谁,不成想刚伸手就被对方一把抓住,紧接着一股尖锐的酥麻感从指尖贯穿了他的身体,让他当场失去了反抗能力。   □□……   ……又他妈的是□□!   他快对电击PTSD了……   周悬靠着最后残存的意识拉下了对方的围巾,看到的却是一张令他震惊无比的脸。 第77章   周悬似乎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的。   眼前一片漆黑, 被剥夺了视觉的他仅剩触感可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身前,身下是柔软的毛绒毯子。   等等,这个触感……他没穿衣服?!   他蹭了蹭身下的布料, 确认了这一点。   周悬想起在被击晕前他看到的那张脸, 放松了戒备, 猛地坐了起来, 扯掉了脸上的眼罩。   光线有些刺眼,他一时没能适应,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周围的情况,只见自己身处一间欧式装潢的房间, 正赤条条地坐在床上,身上只有绷带遮着重要部位。   房间里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人,正是他在昏迷前看到的林景和——程绝!!   他二话不说,跳下床就用他被绑住的双手狠狠给后者下巴上来了一下!   程绝还没来得及跟他解释, 当场被打得飙出了两行鼻血。   林景慌忙拦住周悬:“周警官!先听我们解释可以吗?”   周悬心里正憋着一股火,不把程绝打得鼻青脸肿都难消气,听到了这声“周警官”, 他记起了那被自己珍视的身份和职责, 也由此收敛了不恰当的举动。   看着林景那青灰色的脸和皮肤表面清晰可见的血管纹路, 再看程绝那嘴角发紫, 哑巴吃黄连的憋屈表情,他勉强退了一步,绷着脸说:“先从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家酒吧门口, 还把我打晕了带到这儿开始解释。”   “我们……在钓鱼。”   程绝揉着差点被打脱臼的下巴, 痛得说不出话,只能让林景代替他说完接下来的话。   林景嘴唇惨白, 说话有气无力:“我们发现了暗网上的交易信息,想截胡这批药,得到上线的允许后才跟毒贩联系,去了那家酒吧……没想到,那个毒贩竟然在我们跟他接触前就死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让周悬的心更痒痒了。   “什么跟什么,话得说全啊。”   程绝托着下巴,忍着疼,放慢了语速说道:“我们受人委托,装成是和毒贩接头的买主,但在交易完成之前,那个毒贩就死了。”   “毒贩果然是那个DJ吗?但你们又是……”   周悬很警觉,他并不相信这两个人的话,在他看来,他们也一样不可信。   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对方话里的疑点:“你刚才说上线的允许?哪个上线?谁的允许?”   林景和程绝对视一眼,后者欲言又止。   这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周悬更加确定他们之间有事,作势要按住程绝继续逼问。   后者见势不妙,憋了半天的话脱口而出:“我是警察的线人!”   “谁的线人?”   程绝说出了一个让周悬震惊无比的名字:“……裴迁。”   在周悬看来,裴迁有线人这事就很离谱,毕竟他的岗位没有太多来自破案指标的压力,不需要通过这种比较边缘的方式获取社会情报,况且养着这帮来历复杂,身份立场都飘忽不定的线人也需要不少的钱和精力,只有特殊的岗位才更需要线人的协助。   比如基层的办案刑警、缉毒警就是最常养线人的岗位,这些线人没有编制,也不属于任何部门,都是由上线的警察单独管理,所以在很多影视作品里会出现线人反水,甚至是策反警察的情节。   周悬一直认为线人这种身份的存在很危险,不管是对警察还是线人本身,乃至是整个公安。   线人游走于灰色地带,有时为了获取情报或是协助办案还会做出一些违法行为,在很少一部分案件中会被判定为特情,酌情处理,更多的时候被抓住了就要背负罪责,也会影响上线的警察,双方同时坐牢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所以对周悬来说,线人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发展的特殊群体。   连他自己都只有一个线人,还是从潜伏云南边境那会儿就跟着他的老人,他实在想不通裴迁为什么要担着危险去做这种看上去没什么收益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裴迁做的危险事也不少,看似不合理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可能也正常。   说到裴迁的线人,那就不得不提到他们的初遇了,那时候周悬上赶着主动跟人搭讪,被对方误认为是来接头的线人,才发生了后来一系列的意外,偏偏程绝也是裴迁的线人,难道……   周悬板着脸问:“我问你,上个月你是不是也该在那家酒吧里跟裴迁接头的?”   程绝一脸疑惑,捂着下巴摇头。   不是……好他个裴迁,养的线人还真不少,富哥的实力果然不俗。   周悬在心里冷笑,他打量着程绝,实在没看出对方有什么长处能成为裴迁的线人。   发展线人都是因为有利可图,裴迁能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情报?看着还真不像,硬要说的话,周悬觉得可能林景的身份才更合适一点,作为一名年轻的企业家,他更容易接触到所谓的上流社会的那些肮脏事,能牵扯出来的东西也更多。   他对这两人的话持怀疑态度,觉得他们搬出裴迁只是为了稳住自己,也想套出更多的话,于是继续提问:“裴迁为什么让你做他的线人,你能给他什么好处?”   “我的工作……能给他提供一些方便。”程绝有些无奈,拿了桌上的茶壶给周悬倒了杯红茶,“你要不还是坐下吧,这样压迫感太强了,我的注意力没法集中。”   周悬坐回床边,跟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警惕着他们的动作。   程绝艰涩地开口:“我在殡仪馆工作,是个编外人员,没有上升空间,一直都是在干底层的脏活累活,原因是我四年前跟人打架留下了案底,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也就只能选了这个别人都嫌晦气,但能养活自己的活儿。”   “留了案底至少也是刑拘的程度,你没坐过牢吗?”   “没……我的案子被撤了。我知道这事说出来可能挺扯的,但是你的话,一定能理解的吧。”   让他说对了,周悬就是知道有那么一些在暗处运作,不甚光彩的事情。   刑事案件中不存在和解一说,唯一的撤案原因只有案件经调查不符合刑事案件性质而转为行政案件。   那么有机会动手脚的环节也就只有搜查取证了。   涉及到打架斗殴的案子一般需要根据法医出具的伤情鉴定来判断案件性质,裴迁作为技侦,在这一环节并不好插手。   那他很可能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或是……   联想到裴迁的空白履历和神秘背景,周悬觉得多离谱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林景极力想挽回程绝在周悬心中的形象,解释道:“阿绝他不是喜欢闹事的人,他会跟人打起来是因为老房子拆迁,他和阿媛就拆迁款的问题怎么跟开发商协商都达不成一致,对方找了流氓混混上门闹事,阿媛的奶奶被气到心脏病发作,被他们耽搁了最佳救援时间,就这么走了,阿绝是实在气不过才为阿媛出了头。”   他低下头,懊悔不已,“偏偏那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干的冲动事,程绝也觉得自己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但他并不后悔保护了被自己当做家人的人。   “裴警官参与了我那件案子的调查,但他跟我一直没有直接接触,在案子快要送检的时候,他突然到看守所见了我一面,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做事,他承诺帮我摆平这个案子,让我免受牢狱之灾,但代价未必比坐牢要小。”   结果显而易见,程绝选择了自由,或者该说是相对的自由。   “案子是撤了,但我还是被拘留罚款,赔偿了伤者一大笔钱,欠了一屁股债,也没有正经的工作会录用我这样有案底的人,在裴警官的安排下,我到殡仪馆做了入殓师,一开始心里是挺接受不了的,也想过跑路,裴警官好像什么都能猜到,在我收拾东西的那天,他悄无声息出现在我家里,问我真的能抛弃刚刚失去了唯一亲人的阿媛吗?如果我真能狠心做出选择,他也不留我。”   周悬心道裴迁这人表面斯斯文文的,真看不出这么腹黑,能用对方最大的软肋作为威胁,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他还是太小看对方的实力了。   “他把你安排在殡仪馆工作一定有他的用意吧。”   “嗯,他要我留意接触过的尸体状态,如果出现了皮肤溃烂,血管明显发黑的人一定要及时通知他。”   周悬恍然大悟,裴迁的心思居然这么深,他一直都在观察这个城市里的瘾君子,时刻监控着“寒鸦”的流向。   但“寒鸦”这种新型药品流入黑市也就是近两年的事,裴迁却在四年前就发展了程绝做他的线人,还特意把人安插在了殡仪馆,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程绝这些话透露出的最重要的信息不在线人,而是时间!裴迁早就预料到“寒鸦”会流入黑市,也提前做好了准备。   ……可他却没有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是不能?还是不想?   周悬试图说服自己就算裴迁再强也很难以一人之力去解决这么严峻的问题,但对那人的刻板印象让他没法用正确的态度去对待那人。   他追问:“你找到符合特征的尸体了吗?有多少,详细信息还有吗?”   程绝面露难色,“找是找到了,每次收到消息他都会亲自到现场来检查尸体,惯例删除我这边的所有记录,我的记忆力就是一般人的程度,记不住这四年来所有的信息。”   周悬知道,面前无措的两人也只是替裴迁做事,给不了他太多的线索。   他还是得揪出裴迁!   他起身走到程绝身前,后者捂住了自己的下巴,怕他再动手打人。   周悬冷着脸问:“裴迁呢?他现在在哪儿?”   他以为对方会给出一个模糊又遥远的定位,或者干脆闭口不言,没想到程绝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对方一指门外:“他在隔壁。”   周悬二话不说,踹门冲向隔壁房间,也不想细看里面是什么情况,照着那裹着毛毯坐在电脑前的人就是一拳!   这一拳同样打在下巴,把那人的眼镜都甩飞了出去,裴迁病恹恹地倒在桌上,不动了。   “别装死!你这人命和嘴都硬的很,我今天非撬开你不可!”   他知道裴迁绝对不会轻易服软,比起浪费口舌再把自己气个半死,他不如一步到位,先把对方打个半死!   连日起来受的气给了他相当恐怖的动力,他拎起被掀翻的裴迁往床上一扔,狠狠坐压在那人身上,作势要左右开弓。   拳头挥了起来,眼看就要落在那人脸上,周悬才发现裴迁的脸红得要命。   他猛地放轻手上的力道,动作从狠锤变成了轻戳一下。   “喂,你什么情况,喝大了?还是见我害羞?”   裴迁头痛得要命,没什么防备地挨了他一下更是头晕眼花,加上身体本就不适,这会儿只能发出几声散碎的、凄凄惨惨的呻//吟。   “你……能不能……”   程绝慌忙跑过来,想拉开在那人身上撒野的周悬:“裴警官他病得厉害,你可千万别……”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裴迁已经挨了打,嘴角浮了一大块红痕。   “你!我……唉!”   周悬不明所以,摸了一把裴迁肿起来的脸,发现那人身体烫得厉害,怪不得刚才披着毯子在桌前昏昏欲睡,纯是被他给打清醒了。   “……有没有人能用三句话解释清楚现在的情况?”   周悬有些尴尬,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一拳打错了,也没打算放过可怜兮兮的裴迁,依然紧压着那人,不给他再次逃跑的机会。   裴迁试着推了一下,没能让周悬从他身上挪开,也就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继续瘫着,勉强开口:“我在暗网上发布虚假情报,引毒贩入瓮,想人赃并获。”   “……原来那个情报贩子是你?!”   “我怕你在外面惹是生非,让程绝把你捡了回来。”   “你才惹是生非!如果不是你,我会变成这样??”   “现在。”裴迁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血珠,含怒朝周悬一笑:“现在,我捡回来的看门狗在反咬我。” 第78章   周悬并不讨厌被说成是狗, 在他看来,狗具有忠诚、敏锐、迅猛的优点,是他最喜欢的动物,但裴迁这个比喻显然是带着贬义的, 这让他心里很不爽。   狗也就算了, 为什么是看门狗?这个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对方又在暗示他了, 这人有话就不能说清楚吗?   周悬在心里把裴迁分析了个遍, 发现自己看不透对方。   一旁的程绝怕周悬下手太狠把人打坏了,总想出言劝他,又怕哪句话说不好起到反效果,一直没敢开口。   周悬的火烧到了顶也就降了温, 稍微冷静下来的他对程绝说:“你先出去。”   程绝不放心地看看他,又看看裴迁。   后者动都不想多动一下,眨眨眼默许他出去。   程绝关上门后,周悬看着身下烧得神智不清, 眼神迷离的裴迁,叹了口气,终于挪动身子让开, 把人摆了个看起来还算舒服的姿势, 贴心地扯过被子帮人盖上。   他习惯性地问:“吃药了吗?什么时候吃的, 烧多久没退了, 体温计在哪儿?”   “你不打算先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吗?”   裴迁想的是尽快敷衍这小子,他也好安心睡上一觉,免得中途那人又犯什么病, 再把他从梦里打醒一次。   “你现在这状态, 脑子都不清醒吧,鬼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胡话。我觉得你这样的人就算要说谎骗我也该逻辑自洽, 所以你最好清醒一点。”   周悬找到了体温计,往裴迁嘴里一塞,恶狠狠道:“含好了!”   裴迁:“……”   他们似乎总是在重复着裴迁生病,周悬照料的过程,彼此就算心不甘情不愿,身体面对对方却很诚实。   “你烧了多久了,怎么这么烫?”   裴迁含着体温计说不出话,他就去问门外来回踱步的程绝,得到那人烧了整整一天的答案,便迫不及待想打120了。   裴迁按住他准备打电话的手,病恹恹地歪倒着,苍白的唇翕动:“别,咳咳……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   他强撑着坐起来,接过那人递来的温水,压了压喉中激烈的咳喘。   “我们现在,可都算是逃犯,大摇大摆去医院是什么后果,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你还知道呢?是因为谁才会变成这样啊?还有,协查通告上的人只有我,没有你,凭什么?”   “因为他们找不到我的详细资料,就连裴迁这个名字和长相也不保证完全是真的,觉得把我一起挂上去的意义不大吧。”   周悬谨慎起来,确实连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名字和身份是不是真的可能一时没法查证,但脸孔却是可以的。   他对着裴迁那瘦削的脸颊毫不犹豫地一捏,差点给那人痛出眼泪。   “脸是真的。”他笃定道,“没有什么人皮面具,也没涂脂抹粉,这就是你的长相。”   “万一我做过什么医美呢?”   话音未落,周悬又掐住了那人的下巴,用敏感的指腹在他的下颌骨和鼻梁上轻轻摩挲。   “医美那种廉价的技术造不出你这么高级的脸,嗯,我摸过了,你没整过。”   裴迁心里有些摸不准,这小子动不动就对他上手,是真没往歪处想,还是太不知轻重了?   周悬拿出了裴迁含在口里的体温计,39度,这可麻烦了,烧成这样难保不会说些胡话。   他向那人确定了吃药的时间,接下来给各种药排了序,等着一个个喂给裴迁,还打发程绝去买了几种速效药。   裴迁有些昏昏欲睡,被周悬这么一折腾,身体还疲乏着,精神却被迫亢奋,不协调的状态让他整个人难受的紧,本想闭口不谈的他也忍不住想说说话来分散注意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周悬还惦记着他被自己打断的肋骨。   “还好。”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前些日子不是好了吗,怎么又烧得这么厉害?”   “身子骨弱,没办法。”   周悬坐到床边,戳了戳裴迁的腿,想让他往里挪挪,给自己腾出个位置。   裴迁脸色一变,想说些什么阻止他,却被涌到嘴边的激咳打断了,只好忍气吞声,姑且挪了挪位置。   周悬察觉到裴迁神态不对,但这个时候的他没有多想,只当那人是心里不爽,在闹脾气。   “我说你啊,害我成了逃犯,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荒山野岭,差点就回不到人类社会了,你是真下得去手啊。”   本来周悬酝酿着一肚子难听的话,就像刚刚对程绝一样,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对人动嘴动手,但看到裴迁这副样子,他还是心软了,对着一个虚弱的伤患,说句重话他都觉得自己有罪。   “周悬,我没想过要害你。”   裴迁这话语气怪怪的,但话里夹杂着真诚和无奈,周悬觉得他没有说谎。   “但你造成的结果就是让我失去了原本的生活,现在只能东躲西藏,这不是我应有的人生。”   周悬这话很重,他在埋怨对方不顾后果的行为,可同时他心里也清楚,事情会走到今天这步并不完全是裴迁的错,他自己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因为跟随裴迁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人给过他选择,是他自己决定要跟着那人一起跳进火海的。   裴迁的神色依旧奇怪,眉角抽动着,眼睛微微发红,嘴唇微张微合,像一只搁浅的鱼,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   因为发烧?不至于吧。   周悬心里困惑,但这个时候他还不想深究对方为什么会有这种异常的反应。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有苦衷你可以告诉我的,还是说你到现在了还不肯信我?”   如果裴迁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周悬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有挫败感。   裴迁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暗处暗自发力,双手绞紧被子,浑身的肌肉僵着,像在试图挣脱一道无形的束缚。   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能先出去吗?这个问题我晚点再回答你。”   “哈?又想把我支走,你想都别想!”   周悬一把按住那人的手,不由分说骑了上来,把裴迁死死压在身下,跟抓犯人一样,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他也没用太大的力气,就裴迁现在这一戳就倒的状态,怕是想跑也跑不了。   裴迁徒劳地推了他一把,崩溃地仰在靠枕上,“你别再乱动了,让我缓缓……”   “什么乱动?什么缓缓?你说什么呢?”   周悬后知后觉,他好像干了些很……不得了的事。   他是个一根筋,没想太多,直接掀了身下的被子,结果就是撞见了被他无意中撩拨的裴迁正生不如死地躲在下面咬牙。   而让他陷入这种一言难尽境地的,是身体不合时宜的反应……   周悬的脑子顿时宕机了。   ……这什么情况?   裴迁这人身子骨不怎么好,他之前跟人睡过几宿都没见对方起过反应,还以为那人在这方面就是有些难言之隐,偏偏现在……在这种他人都快被烧糊涂的时候让周悬见识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不动声色地把被子盖了回去,拼了命地想把脑内错乱的神经复位。   “用……呃,那个,用我帮忙吗?”   被撞见这种丢人事的裴迁本就崩溃,一听他说这话真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周悬也是一副很难形容的表情,“憋着……不好吧?你这股火不泄出来应该也很难退烧。”   裴迁脸色通红,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体温太高,还是气氛太焦灼。   他的喘息越发急促,硬着头皮道:“……你能先出去吗?”   “我不能让你独处,你是个病人啊。”   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周悬怕他跑了,这人一不注意就会整点幺蛾子,好不容易把他逮住,他绝对不能再让人跑了。   他板着脸问:“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忍着?”   “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裴迁快疯了,要不是他现在烧得浑身无力,还被伤势拖累,他一定会尽快躲开这缠人的臭小子!   可周悬却做出了一个让裴迁,甚至是他自己都无比震惊的举动。   他的手,缓缓伸进了被子里——   裴迁想逃,可身子一抽动就牵扯得肋下的伤作痛,他到底还是被按住了。   “你别乱动,我可告诉你,我这人没什么耐心的。”   裴迁随手抄了个枕头朝周悬打了过去,后者吃了这一下也不疼不痒,一只手就轻轻松松箍住无力反抗的裴迁,将他的双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继续做着大胆又放肆的事。   “周悬……你他妈……”   “嘘——公事公办,你应该也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吧。”   好一个公事公办!   裴迁拼尽全力抗拒着周悬的接近,死命地推着那只把握住机会的手,试图逃离令人窒息的困境。   被抓住命脉的他没有反抗之力,他的一再退让给了那人得寸进尺的机会,不留余地地侵略掌控,直至他丧失所有的主权。   在周悬的辅助下,他被迫解决了一桩大事。   事毕后,周悬放开裴迁,重新盖好被子,背过身去下了床,扯了几张纸巾擦拭着指间的污渍。   裴迁凌乱地躺在床上,用手臂遮着双眼。   别说面对周悬,现在就连见光都会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周悬看着他这副样子,莫名想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一觉醒来,那人也是这样一副被糟蹋了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做错了事的恶人。   那时候是不是恶人不好说,现在倒真的是了。   ……靠!他刚刚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他内心强烈谴责着自己的不正当举动,可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去想那停驻在掌心的触感。   是滚烫的……   殊不知他呆愣愣盯着自己的手看的动作在裴迁看来就是不折不扣的流氓行为。   裴迁猛地坐了起来。   动作伴随着断骨的刺痛,可能还表现出了被“糟蹋”过的颓丧感,但是无所谓了。   裴迁鼓起勇气开口:“你能滚出去吗?”   他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有礼,不至于开口就是骂人,但身体状况还是慢了一步,他嘶哑的喉咙没能发出声音,在那人听来,这只是他忍无可忍又竭尽全力的一声无声呐喊。   周悬没听清裴迁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对方现在的处境很尴尬,自己也是一样。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给那人倒了杯温水:“喝点?该吃止咳药了。”   ……就是他这棒槌一样的木头反应,让裴迁的一股火无处发泄。   裴迁脱了力,软绵绵地跌回床上,脑子是一团浆糊。   他想理清刚才发生的一切,所幸身体开始降温,他的灵魂也渐渐回归体内了。   如果可以,他真不愿意承认这是周悬那不计后果的大胆举动带来的正面影响。   周悬小心翼翼地瞟他一眼,嘟囔道:“你那脸色终于正常了,体温降了吧……你该不会,咳咳!是这股火憋出的病吧?”   裴迁是个受过良好教育,很少爆粗的人。   但面对周悬,他的素质怎么都提升不起来,张口就是一句绵软无力的:“放屁……”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静对许久,裴迁觉得自己该有个做上司的样子,在一些方面,他也确实愧对于周悬,需要做出解释。   他缓过劲来先开了口:“我没想丢下你。”   周悬没反应过来,像条还懵着的大型犬似的扭过头来,一个劲地眨眼睛。   “把你留在鸦寂山,是因为我相信你有能力走出那里,也希望你能在那里暂避一阵子。”   “我是你的队友,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出了事另一方都不好过,你怎么就不能跟我说实话呢?”   “我不想连累你。”裴迁说不清是因为无奈,还是病得太重了,一连咽下了好几声叹气,“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把你拖进危险里。”   “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   周悬没有质问的意思,他只是发自心底感到疑惑。   “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却在我做出选择后一意孤行,把我推开,这样对我公平吗?”   裴迁脸色惨白地望着他,紧咬嘴唇。   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似的:“抱歉,那时候我以为我能控制住形势,没想到变化来的比计划快,我不能让你跟我一样,跟我一样沾上血,跟我一样……走不了回头路。”   他意识到周悬对自己的执着远比他以为的更深,他不得不和盘托出真相:   “……我杀了詹临,这份罪责不该与你同担。” 第79章   我杀了詹临。   短短五个字, 就像雷霆一般震动着周悬的耳膜。   他呆了几秒才明白对方这话的意思,以及这认真严肃的态度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的心跳仿佛顿了一拍,随之沉了下去,所能做出的追问只有:“……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杀了詹临, 那个‘坤瓦’的清洁工。”   “为什么?!”   “原因很多, 他绑架杀害了孙濯, 监视我们发现了很多秘密, 报仇和灭口哪个借口都说得通,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想带我回去。”   裴迁披上绒毯,保持着一个能说出话来,又不至于呼吸困难的姿势靠在床头。   与以往养病时比较放松随意的姿态不同, 此刻的他蜷缩着双腿,像是把自己抱成了一颗不容易被外力伤害的蛋,看得出来他很没有安全感。   “那一天,在鸦寂村里, 你把我按在床上逼问的时候,詹临就躲在沙发下面,也是他偷偷把□□递给我, 让我有了反抗你的机会, 但当时我没想过丢下你——至少那个时候还没有。”   周悬掐了把大腿, 让自己冷静下来, 把感冒冲剂溶在热水里,摇匀了递给裴迁,“当时是什么情况?”   “他自曝杀了孙濯, 当前的处境不妙, 需要尽快离开雁息,但他在雁息的任务还没完成, 回到组织也是个死,所以他想把他的任务目标,也就是我,一起带走。”   “他做梦!有我在,他能带得走你?”   “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让他很难做事,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先搞定你,如果不能拉拢你作为盟友,那就只能除掉你,很显然拉拢你的成本太高,也不见得会有好结果,他最好的选择是后者。”   “可我对陌生人的警惕太高,他没有机会对我下手,所以他想让你动手。”   周悬眯着眼睛,微抬下巴看着裴迁,这副表情是在无声地质问。   当时詹临给他递了凶器,但要不要使用的选择权却在他手里。   “我没有选择。”   裴迁垂下眼脸,那种肉眼可见的疲惫感让他整个人显得脆弱又无助。   “你可以向我求助的。很多个你在犹豫该不该相信我的抉择瞬间,你都可以选择我的。”   周悬说的是事实,裴迁不得不承认,偶尔他也会有一闪而过的后悔,思索自己在某一刻是不是做错了选择。   但是很可惜,直到现在,周悬依然不是他的首要选择,就算是让他重来一次,在面对抉择时,他依然不会迈向周悬。   归结到底是因为他对那人信任不足。   “我其实……”   裴迁收紧十指,在周悬看不到的角度握紧了拳头,咽下了本想说出口的话。   这份藏在心底的愧疚,他一直说不出口。   他想告诉周悬,即使是看似无心无情的他在伤害过对方后也是会后悔的。   但是性格使然,这种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这话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被周悬会错意反而麻烦。   于是话说到一半,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着,期待着能有个转机的出现,把他们从这近乎凝滞的气氛中解救出来。   裴迁下定决心闭口不谈,他没想到周悬这小子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哎,等等等等,我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话一出口,裴迁就知道他要让自己心梗了。   碍于他自己并不想把吐了半句的话说完,也就只能硬着头皮等对方说下去。   “我知道你暗恋我,但我刚才那话很正经的,没打算刺激你跟我表白。”   裴迁怔了怔,他是真没想到“暗恋”和“表白”这两个跟青春期绑定的词能被安在自己头上……尤其还是跟周悬!   另一边,周悬却是打定心思认为裴迁肯定对自己有意思,现在这支支吾吾的模样肯定也和他那见不得人的感情脱不了关系。   他语重心长道:“人嘛,总是躲不开七情六欲,是人之本性,也是人之常情,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会对我产生依赖也是正常的,但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解决的头等大事,最重要的还是要保住你的命,为我们两个正名。”   裴迁憋着一肚子火,心下再甩开这小子一次单飞的心情都有了。   但“正名”这个词却像一盆冷水,把他从头浇到脚,逼着他当场冷静下来。   “……正名?”   “嗯。”周悬说得理所当然。   “你相信我是清白的?”   “那不然呢?”   “你忘记我刚刚跟你说过什么吗?”裴迁的语气似乎有些急了,“我杀了詹临!”   “那又怎样?”周悬坦然地面对着他,眼神纯澈得像是不谙世事,“我也杀过人,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我从来没有为此背过心理包袱,因为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你也一样。”   这笃定的语气揪着裴迁的心,让他觉得荒唐。   ——荒唐的并不是一味给予他信任的周悬,而是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信任,还想奢求更多的自己。   周悬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话有多打动人,仍不知不觉地说道:“杀了詹临在你自己看来并不是件错事,如果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就不会是现在的态度,我说的没错吧?”   裴迁苦笑,“你这是在教我催眠自己吗?因为詹临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所以我就算是黑吃黑也能给社会带来正面影响?”   “你是黑方吗?”周悬问得很认真,“我觉得不太像。”   跟周悬相处,裴迁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在我的刻板印象里,反派都很强大,你不管是身心哪方面都不符合条件。”   裴迁被他气笑了,方才的火气也莫名消了。   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感知都要强烈,总有一天,他会害死周悬……   看到他那眼神迷离,虚弱疲惫的样子,周悬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帮他拉上被子。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看你那黑眼圈,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肯定没怎么睡吧,现在你可以好好睡了,我守着你。”   裴迁还想再说些什么,周悬的手已经覆上了他的双眼。   “我本来是挺着急挺生气地想让你尽快把所有事都告诉我,真的假的都无所谓,哪怕是烧糊涂的胡话也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会推理你的话是真是假,但现在我不急了,我可以给你时间,你也给自己留点余地吧。”   他的掌心很热。   即使裴迁发着高烧,跟周悬有着很大的体温差,也依然能感受到。   这安抚般的举动就像有催眠的魔力似的,精神亢奋的裴迁稍稍安定下来,在药效作用下睡了过去。   这下坐立不安的人成了周悬,他姑且稳下了裴迁,但他们现在的处境容不得半点乐观,他也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考验。   ——是带着裴迁自首配合调查及时止损,还是死不悔改一错到底?   按照他接受的教育和多年来养成的职业素养,本没有第二种选择,但此时此刻面对裴迁,他却改变了自己以往的处事方式。   因为他是裴迁唯一能依靠的人,他如果在裴迁最虚弱的时候背叛了他,这个本就缺乏安全感,很难对人产生信任的男人会怎样?   曾经他面对大是大非从不会犹豫,现在他却因裴迁踌躇不已。   周悬不认为是裴迁在无形的意识下改变了自己,他只觉得自己是由着高局这层关系才给了裴迁这么多的特权。   那接下来这一步要怎么走……继续纵容裴迁胡作非为,跟他一起胡闹,做法外狂徒吗?   周悬悄悄爬上了床,掏了根带子把自己跟裴迁的手腕紧紧捆在一起,只要那人有动作,他一定会感知到。   在想出下一步计划之前,他要做的只有养精蓄锐,保证自己的状态,至于其他的……   他稍一侧头,看到了裴迁近在咫尺的睡颜,苍白的唇,红得不自然的脸颊,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偶见颤动的眼睫……   他的心好似被戳了一下,身体也跟着颤了一下。   被他牵动的裴迁猛地睁开眼,与他眼神相交后很快又合眼昏睡过去,好像只是习惯性的戒备。   周悬也会有这样条件反射的举动,深知这种反应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所以他在窃喜——为自己是裴迁潜意识里认定可以相信的人。   看那人不设防地安睡在他面前,周悬乱飘的心思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枕边人身上。   过去的几天里,他一直埋怨那人给自己添的麻烦和不顾后果的决定,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裴迁,会不会也有他不能说的苦衷呢?   周悬有种不妙的感觉,他突然感觉他是在催眠自己,越想深入了解那人,越想设身处地地为那人着想,他就越发怜爱裴迁,想保护他,想成为他的依靠。   ……就像被蛊惑了。   嗯……蛊惑这词可能用得太重了,但他的确被裴迁影响了,那人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的想法和做法,让他堕入了迷惑和陷阱,这是不争的事实。   周悬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都不明白自己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是为了什么,干脆拿着他破破烂烂的手机用加密专线给黎恪发了条短信:“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黎恪的回复很快,也很冷静:“关于你现在的处境,还是别的什么事?”   “关于一个人。”   周悬删删改改,犹豫着发出了接下来的内容:“他让我很没有办法,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就因为他,我做事开始变得没有逻辑,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听起来,你像是恋爱了。”   隔着网线,周悬都能猜到黎恪打出这句话时应该是惊讶中带着点调笑的表情。   恋爱……恋爱?!!   周悬猛地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虚弱的裴迁。   他……跟一个男人?   不……男人不是最关键的,关键那个人是裴迁啊!!   本着旁观者清的想法,周悬迅速回应:“不可能!虽然我知道他暗恋我!”   黎恪慢悠悠地打出一个字:“……哦?”   “我跟他没可能的,就算睡过也不可能,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的,我不可能对他有意思。”   这次对方沉默了,半天才回他一句:“渣男。”   周悬手忙脚乱想解释,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手腕还和裴迁绑在一起,那人睡的浅,不被他弄醒都难。   “我说……房子这么大,你为什么非得跟我挤在一张床上?”   毕竟刚发生过那么难以形容的事情,裴迁很难再用正常态度看待周悬,偏偏这小子上赶着往他眼前凑,生怕他不上火。   裴迁凉凉地想,要是不甩开这家伙,他的病只怕是不会好起来了……   好在这个把小时足够他恢复些精神,不至于像刚才那么虚弱了。   裴迁试着缩手,想从周悬的桎梏里挣脱出来,一只手正要去解带子,反手就被那人给握了去,强行把他按住,压在了身下。   又是这种被压迫的状态……   脾气温和如裴迁,也终于忍不住骂人了:“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闹够了没有?”   再这样下去,鸦寂村的事一定会重演,他肯定还会把这小子打晕一次再跑路,这一次不管怎样都不会再心软管那人的死活了。   裴迁的眼神四处乱飘,想寻摸个能反击的武器,照着这小子的脑袋来上一下。   这个危险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周悬就强硬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扭过头来看着自己。   裴迁终于意识到气氛有那么一丝丝的微妙,甚至是不妙了……   跟上次不同,这次周悬不是为了深挖他的秘密……等等,那微红的眼睛,急不可耐的表情,还有如饥似渴地用舌尖舔舐嘴角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裴迁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惊叹于周悬这小子怎么总有办法让他不知所措。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对方,吓得他顿时全身紧绷。   “……裴迁。”   周悬咬着牙开口,给那人一种自己要被他生吞了的预感。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第80章   对裴迁来说, 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被表白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方面处境焦灼,让人无心胡思乱想,另一方面,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会被爱, 所以从没设想过被表白的场景, 也就不知该如何应对。   此刻, 周悬用这种暧昧的话语乱他心神, 还说得情真意切,勾人心弦,他不得不怀疑对方别有深意,是在设陷套路他。   他先是自问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 毕竟“喜欢”这种感情适用于很多场景,未必是他以为的那种。   可周悬那面红耳赤急不可耐的表情,真的很难让人想到别的可能啊……   事情莫名其妙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裴迁还试图力挽狂澜。   纵是巧舌如簧的他面对这场面也有些紧张, 说话都结巴:“呃……算、算是喜……喜欢吧?”   拍着良心说,光是看在他重病受伤时周悬对他细致入微的照顾都不能跟“喜欢”的反义词做关联。   可他知道这个问题要表达的绝不是字面意思,不管怎么说, 他的麻烦都在后头!   这小子还真是给他出了道送命题!   该死的!但凡周悬的态度没那么暧昧, 或者没让他发现那不可描述的反应, 他都能保持冷静解决问题!现在该怎么办?!   “我没这么感觉, 至少在几分钟前还没这么感觉。但在有人点醒我之后,仅仅是你触碰我的动作,都让我有了反应, 所以我可能……也是喜欢你的吧?”   没有酝酿已久的动人情话, 没有烘托气氛的玫瑰鲜花,在危难的泥淖中, 周悬做出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告白。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第一次会这么仓促,也不会想到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裴迁。   裴迁想解释这是个误会,他并不是主动触碰对方的,把他们绑在一起强行发生触碰的人分明是周悬自己!!   而且那只是最正常的生理反应,只要身体健康,没有隐疾就可能发生,就像不久前他也凑巧……   这种事能用凑巧来解释吗?先发生反应的他才是理亏的那个,强行解释会不会太难看了……   周悬跨在他身上,低下头来靠近他。   这个过程非常缓慢,事后裴迁回想,自己是有机会拒绝和反抗的,那人也给他留了足够的机会,但他却没有推开对方。   “那你呢?”   周悬靠得很近,滚烫的气息呵在裴迁脸上,暧昧又亲昵。   “你对我有感觉吗?”   周悬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他早就确认裴迁对他有意思了,就算对方给出否定的回答,他也会理解为害羞或者什么别的意思。   但在一切发生之前,他还是应该保持最基本的礼貌询问一下才对……   裴迁是第一次面对这场面,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他最多遇到过比较主动的女性,男人还是第一次,对方还是他的同事、他的队友、被他坑了的受害者。   而且“感觉”这个词用得太模糊了,不管对方指的是身心哪方面,刚刚他都有了不能掩盖的反应,根本没办法否认。   他只能用不清不楚的态度模糊而过,顾左右而言他,“……周悬,你能放开我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一动就又触碰到了对方,别说推辞了,这根本就是欲拒还迎的勾引!   看来今天是躲不过这一劫了,认命的裴迁放弃了挣扎。   年轻时面对不公的命运做出了一次又一次反抗的他也毫不意外地失败了一次又一次,致使他现在性子凉薄,对任何人和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哪怕是自己。   性子使然,他根本就不想为自己争取什么,机会也是一样。   他放任自己就这样堕落下去,任由周悬摆布,像条死鱼一样躺着,眼睁睁看着对方缓慢向他靠近,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他的体温稍稍降了些,反倒显得火势正大的年轻人身体更烫,鼻梁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带着灼热的气息侵略他……动作却很温柔,蜻蜓点水似的小心试探,确定他没有排斥反应后,才轻轻贴上他的唇。   裴迁微微睁大了眼,他没想到周悬这样一个急性子又粗手笨脚的人对待他会有这样的耐心。   就像……狼一样。   狼面对喜欢的同类,也会先用鼻尖碰一碰,把自己的费洛蒙蹭到对方身上,确认对方会不会有应激反应。   没有,他才会继续下去。   简直温柔得让他想哭……   裴迁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对待过了,上一次似乎是在很久以前……   小狼的吻很青涩,能感觉到他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怎么叩开这扇紧闭的门。   看他卖力地摸索,裴迁一时心软开了口,给了周悬走进他的机会。   那人依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凭着那一腔炽烈的爱意横冲直撞。   裴迁无法漠视这一切,他……也有感觉了。   他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不知好歹,但在周悬眼里,这却是他给出的最好回应,不再需要言语加持,他就是对自己有感觉,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嘴硬也掩饰不住。   “可以吗?”   周悬的眼睛越发红了,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几乎是在明示。   但裴迁尚有一丝理智在,比起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下去,到时候双方都后悔,他还是希望周悬能再仔细考虑清楚,虽然现在这个社会足够开放,睡过并不代表一辈子,但他们必须慎重做出选择,他也必须对周悬负责。   为了劝退对方,他用一个自认为很难接受的条件拦住了周悬的路:“我不做0。”   周悬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裴哥……”   “不做就是不做,这件事没商量。”   裴迁暗自窃喜好像能躲过这一劫了,他是真没想到周悬会甘愿为爱让步。   来送饭的程绝隔着房门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庆幸自己还没有敲门,拔腿回了房间。   林景看到他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什么。   程绝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裴警官……好像被,被周警官睡了……”   事实好像的确如此,但事后周悬面对瘫在床上无力起身的裴迁是这样评价的:“嗯,到最后也是我主动。”   “……你还挺得意是吗?”   裴迁揉着自己快被弄断的腰,真后悔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答应这小子干这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   “那当然,毕竟是我在上面。”   周悬神清气爽地套上裤子,却不想那人一句话就打破了他自我催眠的美梦。   “可在里面的人是我。”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昨晚的细节,都觉得无地自容,一个翻过身去被子蒙头,一个转过身去紧着套上衣服。   现在做过了这种事,周悬再逼问起裴迁,态度就没有之前的强硬气势了。   他小心地伸手进被窝,碰到了那人光裸的脊背,引起一阵激颤,又摸索到那人的额头,确认裴迁体温的确是降下来了,掀开被子让那人露出头,翻过身来正对着自己。   “我有话要问你,你能认真答吗?”   裴迁知道避无可避,就算是在这种暧昧温存的时候,也该对过去这些日子的发生的一切做出解释。   他坐起身来,指着先前被周悬毫不留情地脱掉,现在正乱七八糟搭在床边的睡衣,穿上后也算是在遮羞布的加持下有了跟那人对话的底气。   “你问吧。”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周悬这一记直球打得对此毫无准备的裴迁措手不及,明明有很多该问的问题,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想问的竟然会是这个!   这话可真是把他问住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天给不出答案。   那人试探性地问:“情……”   “侣”字还没说出口,裴迁就毫不留情地泼了他一头冷水:“炮友。”   “至于这么无情吗?你真就穿上裤子不认人是吧?”   两人同时看向被周悬压在身下的那件裴迁还没来得及穿上的睡裤,前者动作更快一步,抢过来便扔到了一边:“别穿了你!没见过你这么拔鸟无情的!”   裴迁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闹了?”   “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到底是谁在胡闹啊?”   “你这是干什么?”裴迁无奈地看着他,“想磨着我答应跟你交往吗?你是正在青春期的初中生吗?”   周悬也火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子可是第一次,你睡完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不打算负责吗?”   裴迁心道看似自己是占了便宜,但全程他才是被强迫的那个,怎么还得反过来给主动的那方负责?   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他已经因为胡闹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指着熄屏的电脑说:“能扶我过去吗?我有很重要的信息得看。”   “……你还没穿裤子。”   “那把手机给我也行。”   周悬把桌上的手机递给裴迁,看着那人脸色凝重地查看着什么,又稍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   “我在等那10克‘寒鸦’的消息,距离那个在酒吧交易的毒贩被杀过去了十个小时,到现在还没有更新的消息,证明他很可能是单独行动,没有同伙,对我们相对有利。”   裴迁在屏幕上迅速编辑了一条有加密信息的动态发布出去,周悬看清了他手机屏幕上的个人主页。   “果然是你啊,那个情报贩子。”   裴迁的反应滴水不漏,在周悬向他伸手时,他觉得对方是想抢他的手机,提前一步锁屏拿远,没想到那人的目标是自己,竟一把将他按倒,紧接着整个人就骑了上来。   他刚被弄得整个人都是虚的,遭不住周悬再来一次,只好求饶:“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你经营这个账号有什么目的?你发布的内容里为什么有对江住不利的信息,你到底要干什么?!”   看得出来,这次周悬是真急了,眼神冰冷得有些陌生。   裴迁被他按住动弹不得,被迫与那双含怒的眼睛对视,也被激出了些想跟对方对着干的情绪。   “是戳到你的痛处了吗?”   裴迁这人看似温和,其实也有一身反骨,在此之前他一直被周悬摆布,无心挣扎反抗,就连那种事也勉强配合了,但此时此刻面对周悬的质问,他心底却冒出一股无名火,伤人的话不经思考地出了口。   “发现我可能对你的白月光不利,所以对我重拳出击?周悬,你明明心里装着别人,跟我睡过又不肯满足于炮友这一身份,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江住已经不在了,如今这个名字唯一可能被提起的场合就是为了保护还活着的人!他这一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死后也因为其他人的安危无法公布真实身份,已经够惨了,你为什么还要利用他!!”   周悬心底在期待一场痛痛快快的争吵,他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就不喜欢留误会,他希望裴迁也能在激烈的情绪鼓动下说出真相,驳斥自己,化解所有的误会。   但,那人的眼神太平静了,就像一潭早已不会流动的死水,没有半点波痕,不会因为他的话动容,让他感到不安。   他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中并不重要,就算有误解,甚至是恨意,在那人看来都无所谓。   他不甘心……明明有过生与死的牵绊,明明已经做过了那种事,他不甘心只作为那人生命中的过客!   你明明心底也期待着能有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裴迁的语气就像他的神态一样,透着沉沉死气:“解释这些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周悬,你记恨我没有给你自由,没有给你做出机会的选择,那这一次,我把机会还给你。我不认为你能做出其他选择,但还是让你亲自来选一次吧。”   裴迁正视周悬,挪开了他掐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   “信任我,不再对我抱有任何怀疑和顾虑,还是就此分道扬镳,你自己选。” 第81章   裴迁知道自己给周悬出了一道没有选择的送命题, 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送命。   如果周悬真的没脑子地选择不顾后果不计得失地跟着自己,就注定要为他愚蠢的选择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蠢的人,为了素昧平生,一次又一次害过自己的人, 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在生死边缘反复徘徊, 得不到任何回报。   就算有值得他付出到这个地步的人, 也该是江住或者他弟弟之类的人,总归不会是自己。   裴迁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态度表达得非常明确,他希望周悬能明白深浅轻重,及时收手, 别一错再错,否则总有一天会被自己害死。   裴迁自认他非常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在他危难时帮衬他的辅助,在高局把周悬送到他身边的时候也的确动过这个心思, 想过做个无情的人,利用完之后抛弃,用不着背负什么心理压力, 多年后甚至可以理所当然地忘记周悬的名字。   最初他也的确是抱着用些恰到好处的谎言把周悬绊在身边为他所用的目的, 但在共处的过程中, 他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是良心发现也好, 觉得周悬不符合他的预期也罢,每次在编好的假话到了嘴边时,他都会被作祟的罪恶感阻拦。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道德感的人, 偏偏就是在周悬这儿, 他的心态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他编织好了一个巨大的阴谋网,等着周悬傻乎乎地跳进来, 有无数的谎言和花言巧语等着对方,可当那人一步步向漩涡中心的他靠近时,他却产生了后退的怯意,反而不敢面对怀着一腔赤忱的年轻人了。   所以他一再隐瞒,用闭口不谈取代了谎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也在无形中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高墙,在隔绝他与周悬的同时,也成了他保护后者的坚实壁垒。   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无意中保护着周悬,或许这个年轻人之于他的意义早就不再是一个可利用的棋子那么简单了。   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周悬却主动向他靠近,一步步,一寸寸。   想击破那道高墙的人,反而是周悬自己。   笨蛋,难道不知道疼的吗?   裴迁早已猜到周悬的选择,才会提前在心里数落。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道看似自由的选择题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真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也只能选择你,不是吗?”   周悬没有表现出诸如失望、愤怒、不解之类的任何情绪,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两人默默望着对方,无声的情愫在视线间缓慢流淌。   明明猜到了对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裴迁实在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种心里一块巨石落地的安稳感。   除此之外,他还有种奇妙的感觉,周悬的话就像一把神奇的钥匙,叩开了他的心门,那些他曾经下定决心想隐瞒的信息也都到了嘴边。   就好像……他一直在后退,同时也在期待周悬向他靠近,方才那一刻,只要他再退后一步就会摔下悬崖堕入深渊,而周悬毫不犹豫地向他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不顾一切地拉住他,挽回了他对人间的希望,拯救了他即将堕入黑暗的人生。   而他也同样面临着选择,是放纵周悬留在他身边一错到底,还是及时挥剑斩情丝,断了他害死对方的一切可能。   犹记很多年前,他也面临过一样的抉择。   那时他太年轻,阅历不足,瞻前顾后,选择了当时以为正确的错误选项,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至今都活在阴影里。   这是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如果是的话,他或许应该……   他犹豫不决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周悬背过脸去看向别处,别别扭扭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身体却很诚实地做出了极具安抚意义的动作。   “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周悬少有这么正经,声音这么沉的时候,让裴迁又认识到了他新的一面。   “如果你现在没什么人能信任、能依靠的话,为什么不试试我呢?”   试试……   裴迁自认他有很多次“试试”的机会,但他从来没有试错的勇气,接受不了错误选项带来的恶劣影响和结果,所以他宁可小心翼翼地做个懦夫。   不能否认,“试试”还真是个具有诱惑力的提议。   裴迁也不隐瞒他当下的顾虑:“周悬,为什么这么相信我?从你现在被我坑过的经历来看,你应该明知自己随时可能被我害死,你就不怕吗?”   “贪生怕死是干不了这行的,从我宣誓要为人民服务那一刻开始,我就没再为自己的安危怕过。但害怕这种情绪还是会有的,算人之常情吧,最近的一次就在……嗯,鸦寂山上的乐园酒店。”   周悬不自觉地摸着他红透的耳朵,意识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告白是前所未有的暧昧。   “在大厅的灯熄灭,面对一个在黑暗中乱开枪的凶手时,我想的不是躲在哪儿最安全,而是怎么才能让你安全,当时很害怕,怕你运气不好,万一中了弹该怎么办……要我说就是被你给你影响了,都怪你那套打牌的好运气会在别的地方找补的歪理邪说,把我也带得神神叨叨。”   事实是,周悬也的确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为了保护裴迁,他不惜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挺身而上挡住了枪口。   裴迁欠他的这条命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还清。   他嘴里念叨着“傻小子”,将手轻轻放在周悬肩头。   他掌下就是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对方却把这当做了荣誉功勋。   哪怕是冲着这个,也试试吧。   如今的他……就算错了,应该也有弥补的能力,他不想再让当年的遗憾重演了。   裴迁看着周悬,年轻人眼睛里跳动着火花,充满希冀与自信,真令人羡慕。   “我没想过害江住,恰恰相反,我想保护他的亲人,也想保护你。”   裴迁的突然开口让周悬倍感意外,他还以为自己需要更多时间磨磨才行。   裴迁取出颈子上的渡鸦吊坠交给周悬,后者注意到他的手上留有一些细小的淤青,跟吊坠的链条形状刚好一致,像是在不久前被这东西勒过。   “渡鸦这个身份很危险,之前我可能说的不够详细,没有让你意识到情况有多复杂,其实硬币的所有权就像渡鸦这个身份一样,是允许更迭、可以传承甚至是争夺的,不管渡鸦最初选定了谁来做继承者和竞争人,只要拿到硬币都可以获得相应的资格,因为‘夺取’这个过程也被认定为综合能力的关键表现,所以最终继承这个身份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渡鸦选中的人,任何获得过硬币的人都可能成为其他争夺者的目标。”   “所以你才不想让我拿到硬币,宁可挨揍也想把东西抢走?”   裴迁顿了顿,有些凄凉的目光飘向远处,“我只是太想拿到它,太想获得渡鸦这个身份了。”   裴迁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说谎。   的确周悬说的才是最直接的原因,但他真不希望那人对自己有太美好的滤镜。   有些事情就该在发生前被扼杀在摇篮里……   “但你后来还是把东西留给我了,为什么?”   周悬拿出自己那枚从江住那儿得来的硬币,两枚都放在掌心,像是种无声的暗示。   “原因有很多,我也不清楚最终促使我做出决定的是哪个。”   裴迁接过自己的吊坠,将细链勾在手上,银白的金属配上他苍白的肤色,绕在线条分明的骨节上,像一条温顺的小蛇。   “可能是一时心软,想让你这个挚友接住江住留下的东西,也可能是对没给你留下选择的余地而感到愧疚,想在其他方面做点弥补……或者是我也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就算我出了什么事,弄丢自己的这枚也没关系,我们两个总能活下一个,去解决后面的麻烦。”   不管是哪个想法,潜意识里他都是信任周悬的。   “你真的很在意我跟江住的关系。”   周悬更加确定裴迁对自己的心思了。   裴迁疲于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解释太多,关于两人的关系,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周悬硬要这么认为他也没办法。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是分不开的命运共同体了——各种意义上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喜欢坐以待毙,所以只能主动出击。”   “找到另外四个持有渡鸦硬币的人,成为下一任渡鸦?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你想这么干也没错,但我想知道你一定要成为渡鸦的原因。”   周悬起身蹲到裴迁面前,用稍低一些的身位体现了他的姿态,他在试着打动对方。   那人目光躲闪,他便双手扳着那人的脸,不让他继续逃避下去。   裴迁不得不与周悬对视,那双火热的、真诚的、令人心安的眼眸传递出的情绪是他一直以来不敢直面的。   此刻,他避无可避。   他突然很好奇一个问题:“周悬。”   “嗯?”   “你是个在感情上非常主动的人,这样的你为什么愿意在那种事上做被动的一方?”   听他提到那档子事,周悬的脸烧起来了,“你别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好好回答问题行不行?”   “你的回答会影响到我的,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   周悬严肃地皱着眉头,正视了这个问题,“我不是被动的一方,如果你的被动是指做0,那确实,但我是自愿跟你睡的,从来没有失去主动权,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是被动的。”   裴迁被他这话震撼,细细品味着。   他自认做不到这一点,他的立场非常坚定,绝不可能做被进入的那一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周悬是跟他一样的人,所以很好奇对方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让步。   难道真的是因为爱?   别开玩笑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搞得像真的一样……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从被老高安排到你身边,到后来跟你捆绑在一起执行任务,再到现在跟着你一起东躲西藏,可能在你看来我的处境一直很被动,但我真不这么想,至少要不要跟着你,要不要为你挡子弹,要不要相信你这些事我都是可以凭着自己的想法决定的,你从来都没有摆布过、玩弄过我,不是吗?”   周悬对裴迁抛向他的带刺的问题做出了完美的回答。   后者不能否认,在听对方这一番发自真心的对表白时,他的心脏在悸颤,遍布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都因加速的血流而猛烈跳动着。   方才他只是想骗骗周悬的回答,没想到立场那样坚定的他到头来还是被击垮了防线,在漫天的硝烟里接受了周悬的拥抱。   “我想要渡鸦这个身份是因为……”   裴迁咬着嘴唇,咬得唇色泛白发青,几乎流出血来。   周悬用手指叩开他紧闭的牙关,仗着那人不舍得咬伤他,主动凑上前去吻住了他。   他的吻还是那么生涩,但经过深入接触后,他却能拿捏住裴迁了。   没有强烈的侵占意味,没有目的明确的情绪输出,他只是想吻他,仅此而已。   他搂着裴迁纤瘦的身体,仿佛能感受到在他不曾了解的时间里,这具身体曾遭受过重创,仍有无形的伤疤证明那一切曾经发生过。   他一下下轻抚着裴迁的脊背,就像在安抚一只猫科动物。   “周悬,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你,生来自由的你可以随心做出选择,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但我跟你不一样。”   裴迁那一声长叹撕裂了他伪装已久的假面,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可怖,真实。   “我要成为渡鸦,是因为我没有选择,只有成为回忆里的那个人,我才有能力守护那一段回忆,守护回忆里的那个人——所珍视的东西。” 第82章   裴迁的回忆一向是碎片化的, 每当思及痛处就会像遇到危险的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地逃避,从来于事无补。   他没想过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也从没组织过语言, 所以他接下来的讲述会显得有些混乱。   周悬宁愿相信他是真的思绪混乱, 而不是想掺杂谎言迷惑自己。   “周悬, 你觉得我多大?”   “跟我差不多, 三十出头,大概三十二三吧。”   “今年我三十六岁。”   “那你看起来挺年轻的,我认识的一些奔四的男人已经开始显老了。”   “我不显吗?”   周悬摇头,“光看脸的话真看不出来, 觉得你三十二三是因为你身上那种气质。”   裴迁笑了,“觉得我老气横秋,死气沉沉吗?”   “倒也不是,你想听实话吗?”   见那人点了头, 周悬难为情地挠挠头,“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像守了很多年的寡。呃,你别多想, 我没有恶意, 我就是觉得你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破碎感……你能明白吗?”   裴迁能懂周悬想表达的意思, 被这词给逗笑了, “……还挺贴切的。”   “贴……等等,你不会真的……”   “死过,但不是伴侣, 是兄弟。”裴迁拿出手机, 毫不避讳地把他追踪周悬的数据展示给那人,“你去拜访过黎恪, 应该也从他那儿听说了一些有关我的事吧。”   “是有一些,但不多。”   周悬没斟酌好自己该透露多少,为了不引起对方的反感,决定不往下继续说。   察觉到裴迁有稍稍后退的动作,他按住了那人,动作之快,反应之敏捷,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没想跑。”裴迁解释道,“只是这件事我从没对人说起过,真要开口了,我总想跟人拉开距离。”   周悬拉住他的力道有所缓和,但不多,他仍按着裴迁,怕他躲远了。   见那人半晌没有再开口,周悬试探着问:“是亲兄弟吗?”   “有血缘关系,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周悬忽然记起裴迁曾说过,能管住他的人除了他哥就是他老婆,当时提到的哥哥应该就是他们现在聊起的这位。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家庭发生了变故,父母双亡后我无家可归,逢哥那时候还年轻,未满十八岁的他没有能力抚养我,几番周折后,我辗转被送到了亲戚家,逢哥则回到了他母亲那儿,我们兄弟一别,很多年都没有再见面,直到收养我的那家人出事。”   裴迁望着周悬,光是看着他的神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在饭菜里下毒杀死那一家人的凶手会不会是我,对吗?”   周悬否认:“没有。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是有想过,但现在绝对没有。”   裴迁轻哼似的笑了一声,“不是我,虽然那个家庭对我并不好,用一个侮辱性的名字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但我对他们的恨远远不及要杀死他们的地步,我一直觉得人的心是小的,能包含的情感是有限的,所以当我有更该恨的人时,他们那点小打小闹就不值一提了。”   周悬恍然大悟,原来裴迁这个听着有些奇怪的名字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如果这个名字是收养裴迁的那家人为他取的谐音……那也太过分了。   “裴迁,音同赔钱,他们一直觉得我是个赔钱货,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躲过一劫。那家人会死,完全是因为他们疏于对儿子的管教,这人年纪轻轻就嗜赌如命,在外欠了高利贷还不起,又说服不了父母把房子给他,为了那点遗产干脆下毒杀死了老两口,一家人的结局都很可悲。但我必须承认,在儿子的死上,我确实不是无辜的。”   周悬抓着裴迁的手收紧了,有些紧张。   他真的很怕裴迁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他希望裴迁是清白的。   那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似的,依旧机械性地讲述着,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他家的儿子是个脑子不怎么好使,又没接受过教育的蠢货,杀死父母后打算把他们的尸体藏起来,把房子丢给催债的人就跑路,用现在的话说,我那时靠嘴炮把儿子逼上了绝路,让他觉得自己无路可逃,比起被讨债的砍掉四肢再埋到深山里,他更想保住自己的全尸,之后也吃了有毒的蛋糕,和他的父母一起死了。我啊……”   他苦笑着将周悬抓住自己双腿的手推了下去,眼里满溢着麻木的绝望,“现在想想,连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是个可怕的小学生,面对死亡能那么冷静,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甚至冷漠地把人逼上绝路,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我眼前。”   他瞥着周悬的反应,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出厌恶、嫌弃一类的情绪,这让他有些意外,“你都不觉得这样的我恶心又可怕吗?”   “你为什么不害怕?”   周悬的反问让裴迁有些发懵。   那人追问:“你不害怕一定是有原因的,在你说出原因之前,我不会只因为这个结果对你有任何偏见。”   裴迁的目光透着些许无奈,“你不会是恋爱脑吧。”   话虽如此,这样真诚的单方面情感输出真的让人很难抗拒,裴迁觉得自己被冰封已久的那颗心似乎在被炙热的火球包裹,逐渐融化……   他承认周悬说对了,那个原因,的确有,而且非常残酷。   裴迁垂着眼帘,不自觉地握了拳,他在奋力抵抗内心深处那个执着于封禁自己的灵魂,努力说服自己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向朝他走了九十九步的周悬靠近。   “因为我,见过自己父母惨死的模样,那时受到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后来看到的很多惨状都引起不了我情绪的波动和共鸣,让我变得冷漠又无情。”   裴迁一直坚信物以类聚,他这性子跟周悬那样的小火炉是不一样的,对方认识了真正的自己后应该也会改变对他一直以来的看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但一想到那人将对自己滤镜破灭,难得给予他的情感也会随之消失,他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他没想到,周悬面对千疮百孔的他非但不嫌弃,反而是拥他入怀,将最温和柔软的东西给了他。   被那炙热的体温裹挟,裴迁能感受到禁区的寒冰在渐渐融化……   “抱歉,不该让你回忆这些的,不要勉强自己,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的,我不会再逼你开口了。”   在此之前,周悬铁了心想知道裴迁到底隐瞒了什么,可当窥见真相的一角,发现被掩盖的是混着血与泪的伤痕,他怎么都不敢强制那人了。   他抱着裴迁,那人没有反抗,但也正是这种极度违和的平静和冷淡才让人心疼,不难想象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也曾癫狂崩溃,鲜血凝结成痂,才有了现在的麻木。   但他现在做出的弥补已经来不及了,一旦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些曾经被尘封的记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淹没被苦难折磨多年的人。   裴迁没有停在这里,他双目无神地继续说道:“之后我回到了逢哥身边,那时的他已经成年,我跟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被他带到了一个新的家庭,在那里重新开始了生活,我开始接受高等教育,养成了正确的三观,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在很平常的一天,我发现一向正直善良的哥哥做了一些……让我颠覆印象,非常崩溃的事。”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况,裴迁依然会觉得浑身发凉,冷汗直冒。   但与以往独自咀嚼这份痛楚的感受不同的是,此刻他被滚烫的爱意裹挟,不用再惧怕那刀割般的剧痛。   “总之,我发现了他的身份,他就是渡鸦,而且是亲自夺了硬币,被‘坤瓦’认可的真正渡鸦,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身份意味着什么,只记得他很慌张,想让我闭口不谈,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在我的坚持下,他默许我去接触了那些危险的秘密,我越陷越深,渐渐明白了自己这些年遭受的一切是为什么。”   裴迁越是平静,就越是让周悬心疼。   他一定也曾歇斯底里过无数次,才能凝固血与泪,将这如此淡然的一面展现给自己。   “我父亲曾是一名国安的缉毒警,深入敌后潜伏在‘坤瓦’,受到集团首脑的信任,被提拔为高层,还娶了他的女儿,两人育有一子。后来因为不可抗力,他的潜伏任务被迫中止,他带着年幼的长子退回后方,改名换姓,结婚生子,有了新的家庭,也生下了我,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被自己的线人出卖,‘坤瓦’的清洁工闻着味道找上门,除掉了他和我母亲,并打算将他的长子带回组织。逢哥当时并不清楚情况,只是隐隐意识到他有向人讨价还价的资格,所以他提出了交换条件,必须留我一命他才肯跟着清洁工回去,所以你才有机会认识我。”   周悬有些疑惑:“如果是跟着清洁工回‘坤瓦’,他应该在金三角才对,为什么后来会带你离开当时的困境?”   “他的确是被带到了金三角,否则他不可能冷眼旁观我那些年遭受的不幸……后来他逃出了那个吃人的魔窟,当然,凭他自己的本事是做不到的,他得到了贵人相助,那个人就是渡鸦,往上倒数第二代渡鸦。”   裴迁从周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在房间里小步踱着步子,问他:“有烟吗?”   “我没抽烟的习惯,你也别抽。”   “嗯,没想抽。”   裴迁坐到电脑前,键盘旁边的烟灰缸干干净净,上面放着一支没有点燃过,滤嘴却掐痕的香烟。   裴迁将烟夹在指间,两眼空空地望着忽明忽暗的屏幕,背对着周悬,好让那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只渡鸦的来头可不小,有机会再跟你讲他的故事吧,总之他救了我哥,让他回了家,我们兄弟重逢后还为我们安排了最好的收养家庭,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是最好的,那些善良的人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不敢设想没有遇到他们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但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的渡鸦却在不久之后死了,听说他的结局很惨,在死前他将渡鸦硬币分发给了六个不同的人,其中一个人就是我哥,而我撞见那带给我极大震撼的一幕也是我哥在自保时杀死了其中一名来争夺硬币的竞争者。”   “后来他就拿到了全部的硬币,成了新的渡鸦?”   “嗯,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年,当他宣布自己拿到了全部的硬币,成为新的渡鸦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你也知道,我最开始是学法的,后来才转行做了技术,其实就是为了帮我哥成为渡鸦,稳住他的这个身份。”   情理上确实说的通,周悬心里关于裴迁的一大疑惑也得到了解释。   “可惜,他作为渡鸦的日子真的太短了,渡鸦这个身份看似风光,能得到很多资源和权利,能达成很多看似遥不可及的心愿,要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惨重的。他在成为渡鸦的三年后就过世了,他中了毒,中了‘寒鸦’的毒。”   裴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先一步避开了周悬,不然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在说接下来这番话时还能保持虚伪的平静。   “那种毒是一点点侵入他身体的,逐步瓦解他身体的防御系统,一个曾经强大无敌的人被摧残得虚弱无比,只能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我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白发苍苍,尽显老态,□□溃烂腐朽,眼中再无光芒……他的死是意料之中,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所以在他死后,我拿了他的五枚硬币,将其中四枚送到了四个不同的人手中,邀请他们与我一起争夺下一任渡鸦的位置。”   周悬仿佛在一瞬间就抓到了那最为关键的线索:“你说……五枚?” 第83章   “我从逢哥的遗物中拿到的渡鸦硬币只有五枚, 他一直珍藏着这重要的信物,绝不可能弄丢或者转赠别人,我到现在都觉得这很可能意味着他当初成为渡鸦时只拿到了五枚,而不是六枚。”   裴迁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自己的眼眶, 确认他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后回过头, 去看正蹙眉沉思的周悬。   “你在十安县的江寻旧居找到的硬币, 应该就是逢哥从来都没拿到过的那枚。”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如果你哥哥只拿到五枚硬币,要怎么得到渡鸦这个身份呢?难道‘坤瓦’的人就不会亲自求证,确认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吗?”   “没这个必要。”裴迁轻描淡写道,“硬币这种东西铸造工艺再怎么复杂也是能被复制的, 按现在的技术水平,完美复刻出肉眼看不出差别的硬币不是什么难事,如果真把这当作唯一标准,很多人都可以通过造假的方式得到渡鸦这个身份和它带来的特权, 而且的确有人这么干过。”   “结果呢?”   “当然是被发现了,死的很惨,尸体还被当作示威的工具, 在佤邦政府门前挂了三天, 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有前车之鉴在, 没人会蠢到做这种傻事。另一方面, 能参与争夺渡鸦身份的人都不简单,如果没拿到全部硬币就公开表示自己成了下一任渡鸦,下场一定也很惨, 所以当年逢哥敢在只持有五枚硬币, 明知还有一个对手在的情况下宣布继承渡鸦的身份,一定是有特殊原因和背景的, 他知道那个人不会成为他路上的障碍。”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江寻。   难怪裴迁拿到那枚藏在老宅里的硬币会那么急迫地想知道有关江寻的事,这下线索全了,逻辑也合理了,裴迁的哥哥裴逢,也就是上一任渡鸦,一定知道自己其中一名对手就是江寻,也知道对方已经不在人世,即使缺失了这枚硬币也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现在,这枚硬币落到了周悬手里,就像冥冥之中的安排一样,他似乎注定是来帮裴迁脱离困境的。   “我得对你说声抱歉。”   裴迁回过头来看了看周悬,复又扭过头去,假意是在看电脑屏幕。   “在决定要不要抢你那枚硬币的时候,我对你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妄想和期待,我想过你可能会帮我达成心愿,也产生过利用你的心思。”   周悬打着直球问:“那你刚刚默认跟我做那种事也是为了利用我吗?”   “这倒不是,如果现在要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在没有体力反抗,又明确不会吃亏的情况下默许你对我做的事。但我……设想不出对方如果不是你会是什么情况。”   这话在任何人听来,都算是含蓄的表白。   周悬心情大好,握着自己的那枚硬币,重复着向上抛起再接住的动作,就像他与裴迁初遇时对方做的那样。   “那现在你可以正式向我求助了。”   不管是混乱的局势还是他们刚破冰的关系,裴迁都有理由向他开口。   背对着他,让他猜不到反应的裴迁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不该拉你下水的。”   周悬还没品清这话的意思,程绝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   裴迁对那人一点头,“是时候了,你们该走了。”扭头又对周悬道:“你也是。”   “什么情况?”   “撤退。”程绝将几盒药放在桌上,顺便准备了一些速食,忧心忡忡道:“这样真的好吗?”   “你们也只是普通人,我不打算让你们跟我一起冒险,记住,如果我失联超过36个小时,你们就尽快离开这个城市,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搞到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你们的生活,不管怎样都不要尝试找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他看向程绝的眼神有些感伤,“那样的话,你就彻底自由了,不用再为了当初那个不怎么成熟的决定付出一生的代价。”   程绝欲言又止,点头应下,转身出去准备带着林景离开了。   周悬起身走到裴迁身边,气势上就压了后者一头,这也让他头疼不已。   裴迁简短地解释:“简单来说,昨晚死的那个毒贩也是持有硬币的竞争者之一,我会去那家酒吧不光是为了拿到他手里的‘寒鸦’,也想从他那儿榨出点消息,没想到在我动手之前,他就被人杀了。枪击发生后,我尽可能快地去到了他的尸体旁边,却没有找到那枚硬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现场还有一名竞争者,他出其不意地杀死了毒贩,还拿到了他的硬币。”   又一桩麻烦找上门了,这让周悬头疼不已。   “不过还有个意料之外的惊喜,那10克‘寒鸦’被我拿到了,如果这个人有能力追踪到毒贩的下落,那一定也知道毒贩的身份以及他今晚会出现在现场的事,但他却对‘寒鸦’毫无兴趣,如果他只是单纯想要渡鸦这个身份,我倒觉得没什么……”   裴迁的话没有说完,看着他那顾虑重重的表情,周悬就知道他在担心这名杀死毒贩的凶手没拿走“寒鸦”是因为不在乎,这人或许能接触到大量的“寒鸦”,10克纯品根本不足以入他的眼,又或者……他是在钓鱼,想诱裴迁出面,将他也一并干掉。   如果是这样,当时裴迁拿走药品的举动就显得不太聪明了。   “我不是个笨蛋,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考虑。”   裴迁将那支烟夹在手指间,一下一下地戳着桌面。   “我不想站在光天化日下追踪藏身暗处的影子,收益远不比暴露自身造成的风险。这么做看似被动,其实反倒对我有利,他们要是能主动找上门来,倒省了我去一个个找人的麻烦。”   裴迁说过,是他在上一任渡鸦死后将剩下的四枚硬币送了出去,那他一定清楚这四个人的身份,也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周悬绝对相信裴迁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不明白那人哪儿来的自信面对这些亡命徒,敢觊觎渡鸦之位的人一定都不简单,可裴迁就只是个柔弱的……   周悬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好像只有柔弱最适合这男人。   “你有什么打算?”   周悬抱臂站在裴迁身后,那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可以将对方的疏离拒于心门之外。   他猜到裴迁一定不会乖乖接受他的帮忙,也在心里想好了一百种应对拒绝的办法。   裴迁忽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让周悬不明所以。   他指着屏幕说道:“这个人在向我挑衅,给我发了死亡预告,让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他。”   他开着暗网的聊天页面,上面是一张被放大的照片,主体是一只托着两枚硬币的手,还特意将刻着渡鸦的那一面朝上,毫不避讳地展示着渗进刻痕沟槽里的新鲜血迹。   裴迁揉了揉他略显凌乱的头发,抬眼看向周悬,“这是我跟他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你跟程绝他们一起走吧。”   周悬自动忽略了他的话,沉思着仔细观察那张照片上的细节。   硬币本身除了刚从尸体上拿走不久之外没有透露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关键反而是在拿着硬币的这只手上。   他的目光定在这只左手食指根部的黑痣上,若有所思。   这个手形,这个掌纹……好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这颗痣却很陌生……   难道对面是他曾经见过的人吗?   他平时还真没怎么关注过周围人的手,一时之间想不起更多,但这是个很值得在意的细节。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他半晌都没反应,裴迁忍不住问。   “没听,你那话除了分裂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周悬拉了张椅子坐下,大咧咧地把一条腿搭在床边,将裴迁禁锢在了有限的空间里。   “你把硬币发出去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报仇?还是想查到你哥哥被害的真相?”   “得到渡鸦这个身份。”   “得了吧,要真是这样,你大可以把硬币发给没什么威胁性的人,这样能稳保你达到目的,但你没这么做不是吗?”   裴迁疲于斟酌谎言,逐渐逼近的威胁让他有些焦虑,索性道:“是,我是想找到真相,也能确认害死逢哥的人就在那四个人里,但报仇这件事我还没想过,毕竟……”   他本不打算说出那个顾虑,周悬却在他打算咽下那话时捏住他的下巴,强行让他与那双炽热又真诚的眼眸对视。   裴迁觉得自己拿这小子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叹气道:“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也就没想过报仇。”   “还真是大实话。”   程绝准备好一切,又来敲了门。   裴迁从面前的桌上拿了个铁质的小药盒交给程绝,刚想开口撵人,手就被周悬抓住了。   他横在两人中间,率先一步抢走了药盒,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林景染了毒,不持续摄入药品会有生命危险,把东西给他。”   “可他用了药也会死!”   程绝苦笑:“用药可能会在几个月里缓慢地死去,但不用药的寿命可能只剩下几天,就算明知这条路是错的,很危险、很痛苦,我们也没有选择。拜托了,周警官,请救救阿景吧。”   裴迁劝道:“他有想让林景活下去的理由,我是愿意帮他的,也希望你不要阻止他们。”   周悬松了手,他暂时还不知道那个理由,但他知道裴迁会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说法。   “别再耽搁了,那个人很快会来,跟他们一起走。”   周悬一手按着裴迁,对程绝道:“你带着林景先走,这里交给我。”   程绝有些迟疑,林景在门口咳嗽了几声,暗示他让两人单独谈谈,他便带着那人尽快离开了。   裴迁试着挣扎了几次,到底还是拗不过周悬,人气得脸色发白,觉得身体又莫名其妙开始烧起来了。   周悬怕他想搞什么小动作,干脆把他的双腕一并箍住,一只手就轻松制服了那人,还能腾出一只手来翻阅他的聊天记录。   最初的消息是在一年前由对方主动发来,目的是为了购买一条情报,开出的价格很可观。   接下来陆陆续续两人又因情报交易有过一些对话,时间间隔都在二十天到一个月,但在半年前,对方态度大变,要求裴迁尽可能多地搜集有关渡鸦的信息,并表示钱不是问题。   裴迁凉凉地解释:“我不是情报贩子本人,这是我特意盗来的号,没想到他们会给我留下这么炸裂的记录。”   “盗号属违法行为。”   “暗网是法外之地。况且比起盗号,我还有更该被追责的罪行。”   裴迁舔了舔嘴唇,在那点希望周悬对他希望破灭的小心思的驱使下,他自曝了一个大秘密:“这个情报贩子已经死了,我杀的,所以我不算盗号,算是抢的。”   “你还真敢说啊。”   周悬咬牙切齿,把这人抓得更紧了些,怕他趁自己不注意跑了,又惹出什么乱子。   他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裴迁杀人的事,继续往下看着聊天记录,那人还在一旁扰他心神:“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就不能走吗?这也是为了你好。”   “你别吵,再叭叭我就亲你了。”   聊天记录透露出的信息不多,在两周前,对面这个长期与情报贩子进行交易的人忽然态度大变,先是提出要购买跟渡鸦有关的情报,又让情报贩子去调查一个叫裴逢的人。   在接下来的对话里,他不知怎么就察觉到这个暗网账号操控者变了,开始有意地进行一些言语挑逗,并在前天向裴迁透露了奥斯卡酒吧将进行10克“寒鸦”交易的重磅情报。   怎么看这都是陷阱,裴迁还不顾后果地跳了进去。   让周悬火大的不是裴迁的愚蠢决定,他相信对方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真正让他不爽的是那些暧昧又下流的骚话。   他觉得属于自己的人被冒犯了。 第84章   聊天记录里, 藏在暗处向他们示威的人毫不避讳地给出了一张定位截图,放肆又直白地告诉他们行踪已经暴露,自己将在正午12点亲自上门拜访。   由于房间里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周悬对时间没什么观念, 看过手机才发现距离预告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 难怪裴迁这么着急地赶人走。   他问那人:“你把我们都打发走了, 是打算怎么应付这人?”   “没打算, 听天由命。”   周悬才不信裴迁这个谨慎小心的性子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对方这不配合的态度实在气人。   虽然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释,但他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青山远景, 心都凉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出事可真是神仙难救啊。   “靠……这到底是哪?!”   “我家。”裴迁淡淡道,“三岁以前属于我的那个真正的家。”   也不知他是真的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有十足的把握, 还是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怕死,裴迁现在所表现出的平静和淡然让人心疼, 那种无所谓、不在乎、不抱任何希望, 却想再徒劳地努力挣扎一次的表情刺痛了周悬。   如果在发生那种事前面对这样的抉择, 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把裴迁带离这个地方,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帮裴迁去直面那人始终在逃避的现实。   他大步上前,握住裴迁的手, 将人从那张椅子上拉了起来。   “我不想离开这里……”   裴迁低声哀求。   连他都惊讶于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以至于他与周悬对视时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多可笑可怜,想推开那人的手, 却被牢牢扣住了。   “我可以的,你试着信我一次。如果你不满意,可以没有下一次。”   又是那种真诚,温柔,像小狗一样的眼神。   这请求实在太有诱惑力了,让人难以拒绝。   鬼使神差的,裴迁没有反抗,任由周悬拉着自己走过阴暗的廊道,一步步走向被阳光照耀的明处。   周悬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这座充满裴迁童年所有美好回忆的宅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被他紧握,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能感受到,裴迁在害怕。   像是为了安慰那人,他用力捏了捏对方,半哄半求:“下定决心信我这一次的话,可以告诉我一些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我会是个很擅长保密的倾听者。”   裴迁恍然驻足,停在楼梯上,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背影。   “会死的……”   “嗯?”   “你会被我害死的。”   “就算真是这样,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需要自责。”   裴迁苦笑,“我说周悬,你是不是给我太多纵容了?”   “就我们现在的关系,我觉得是应该的。”   “但是周悬,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越是这样,就越会让我觉得你对我有图谋。”   “那你就当我是在图……你的下半生吧。”   裴迁的脸色阴沉下来,一向多疑的性子让他无法相信周悬给予的爱,更会产生质疑。   “就算明知道我至少已经杀了两个人,你还是愿意相信我吗?”   周悬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裴迁。   明明牵着手,站位的距离却是最远的极限。   裴迁在高处驻足,周悬在低处仰视,两人之间就像横着一座断崖,隔着难以跨越的山隘。   “比起相信,还是暂时相信这种说法更能让我们双方接受吧。”   周悬握紧了裴迁的手,是不打算让他就这样跑掉的意思。   “你可以理解为我在等一个真相,在得知真相前,我会心有顾忌地保证你的安全,直到你对我坦白,或者我自己查明一切。”   心有顾忌啊……裴迁在心里苦笑。   “你真是,被我卖了都会帮我数钱。”   “那个不重要,你先下来,告诉我你原本的计划,如果没有我,你打算怎么面对那个准备取你性命的杀手?”   面对他的一腔热情,裴迁觉得自己再推脱下去,可能要死的就是两个人了,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彼此活下来,他也应该配合。   他长出一口气,解开了自缚的枷锁,主动走下楼梯,站到了光照极好的大厅。   他们正身处裴迁家的旧宅,这座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大型庭院就像一间山野民宿,给周悬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适合隐居,应该很少有人会追踪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反过来也是一样,一旦在这里被袭击了,恐怕是等不到救援的。   裴迁选择这里作为藏身地和战场一定有他的用意。   “还是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代号RED的人吧。”   裴迁走到大厅的沙发坐下,望着阳光明媚的远景道:“他也是我最初发放硬币,选择成为我第一个竞争对手的人,他和那个暗网代号H2O的制毒师水哥是朋友,他也曾靠后者提供的液体炸//药制造了几起令人发指的血案,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在我哥过世前曾跟他有过密切联系。”   “我听过这个人。”   周悬坐到裴迁对面,望向了庭院之外,观察着附近的动静,咬牙道:“他杀了我的战友!”   这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现在又将魔爪伸向了他身边的人,怎能叫他不愤怒?   “节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为你的战友报仇。”   话虽如此,裴迁却不抱希望,这件事如果全靠运气,那就算是运气一向很好的他也得搭上自己后半生所有的运气。   “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他在酒吧里是怎么做到一枪精准射//杀台上的毒贩,又在停电的几秒里迅速抢走尸体身上的硬币,总觉得在我们发现之前,东西就已经被拿走了。”   “那个毒贩是什么情况?”   “他是为数不多在几年前就掌握了‘寒鸦’稳定来源的人,早在这些药品流入黑市之前就有输送给上层市场的交易记录,比李椋盗取残品的时间还要早,所以我怀疑逢哥的死跟他有直接关系,也将硬币发给了他。不管是谁,杀死逢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得到渡鸦这个名分,拿这个作为诱饵,他们没理由不露出狐狸尾巴。”   “不妙啊,这个RED知道你的底细,还敢公然挑衅,杀人预告都发到脸上来了,他对杀死你这件事是胜券在握的。”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裴迁将手伸向茶几下方的抽屉,从中摸出了一把92//式,放在面前的桌面上。   “他有绝对的自信就会露出马脚,换作是我,杀一个我认为一定会死的人,我不会费劲心思做太多伪装,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虽说有点冒险,但我有可能知道RED的真面目,危险也是值得的。”   “拜托,你要是把命搭进去,知道对方的身份又有什么意……”   说着周悬就要去拿枪,这次裴迁的反应倒是很快,在他碰到东西之前就拉住了他。   毕竟是刚睡过,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还是来自裴迁主动的接触,很难不让人悸动。   两人都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手,目光闪躲,像干了什么亏心事。   周悬在心里数落自己,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怎么对方主动碰他一下都能让他敏感,像个刚谈恋爱的初中生似的?   “如果你坚持留下来,我有更好用的东西留给你。”   裴迁指了指楼上,“上到二层左手边第三间卧室的床下有一把巴//雷//特。”   周悬的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裴迁肯定偷偷调查过自己,知道他在校期间狙//击水平名列前茅,也知道他在前线时用巴//雷//特最顺手才提前做了准备。   这让他有点小开心——如果没有这人非法藏匿枪支弹药的槽点,他还能更开心。   “我原本的计划是先收割其他竞争者,最后一战对上RED,生死由天,能查明真相还能获得渡鸦这个身份是最好的情况,就算不成功,至少我也能知道真相,死个明白。但后来一连串的意外打乱了我的计划,在我想办法重新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你醒过来把我一拳打到了床上。”   周悬尴尬地咳嗽两声,打破暧昧的气氛,“其他竞争者都在你的监控里吗?”   “有一人失联了。”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遇害,被RED夺走硬币,杀人灭口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要真是这样,RED手里可就是捏着三枚硬币,剩下的三枚中有两枚在我们手里。”   周悬真的很喜欢裴迁用“我们”这个叫法,似乎是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那在我决定留下之前,你想好怎么应付他了吗?”周悬问道。   裴迁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藏在金边眼镜后的眼睫微微颤动。   周悬站起身,两手托住那人的下巴,用拇指抵着那人的唇角,在茫然的目光注视下微微加重力道,“我不想给你瞎编胡话骗我的机会,你现在就说。”   “周悬,你很想活下去吧。”   对方的一句反问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应该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做好了未来的规划,充满希冀地期待明天的到来,会尽所能地做好一切准备……我从二十岁以后就没有过这种陌生的感觉了,如果你像我一样,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自我催眠,机械性地重复着不知意义的工作,身心俱疲且麻木,或许你会像我一样,没有那么激烈的求生欲。”   裴迁微微歪过头,挣脱他的手,起身向外缓缓走了几步。   “去谋划一个完美的局,把所有不无辜的人都拖进来正义执行,满足自己的复仇私欲,再重演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悲剧,做个能左右他人生死的恶人,再被新的屠龙者诛灭——无望的目标一旦坚持超过十年,没有结果还不肯做出改变,就会成为最沉重的枷锁。画地为牢这么多年,目的能否实现,甚至生与死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苦笑着望向耀眼的晴空,“我没为自己做太多的安排,可能是因为我在心底偷偷祈盼着解脱吧……”   周悬想,他对裴迁的第一印象果然没错。   破碎感……支撑着这个男人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看似强大,实则在那冷静假象下的是早已凝固的癫狂与血泪。   他想,裴迁明知他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一定会避免跟RED起正面冲突,他唯一的计划大概是跑——跟他们兵分两路地逃跑,吸引火力,保证他们能活下来。   “没有计划也没关系,现场定一个,讲究的就是临场发挥。”   周悬将裴迁拉到身边,一手搂着那人,用勾肩搭背的亲密感给那人提供安全感。   “以你对RED这个人的了解,他会是那种不由分说,冲上来就直接干掉你的疯批吗?”   “不是。”   裴迁想动,被周悬按在怀里动弹不得,那柔软的胸肌几乎要让他窒息在里面。   他费好大的劲才挤出一句:“这么说可能有些莫名其妙,我觉得他似乎有话想跟我说,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跟他坐下好好聊聊,如果他不肯,那就听天由命。”   “巧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周悬翻看裴迁和RED的聊天记录时就发现这人说话留着一丝余地,即使是挑衅和死亡预告都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实在不符合一个高级杀手的身份,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他对裴迁另有图谋。   明知道有这么个危险人物正觊觎着自己的人,周悬的心情不大爽快。   “那不如这样,等下你就藏在楼上的房间里,我会提前拉上所有房间的帘子,好让RED定位不到你,他如果单枪匹马地来,想找到你的人就得进到这宅子里,我就埋伏在可以狙//击他的位置,等他进入射程,看他的反应进行下一步计划。”   “不会那么容易的,RED是个老油子,这种场面他见多了,不会轻易在我们的地盘被暗算。”   “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杀人,只是提供一个让你们对话的安全环境,至于其他的……”   周悬扳着那人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认真地对上他的目光,“裴迁,这一次你打算相信我吗?” 第85章   如果不是在这么焦灼的局势下, 裴迁一定会选择拒绝。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现在他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反过来说,周悬本可以丢下他一走了之, 放他一人面对危险, 可那人没这么做, 铁了心要将他从深渊的泥淖中拉出来,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带着周悬上楼,找到了藏起的巴//雷//特,欲言又止。   那人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裴迁不自觉地轻抚着自己颈后那个朱红色的渡鸦刺青,“如果出事,你会后悔吗?”   “后不后悔的等出事之后再想吧,现在说多不吉利。对了, 我这人不信flag,战前你可以承诺给我一点好处,我会更卖力气的。”   “你想要什么?都到了这个份儿上, 就算你是想要星星月亮, 我可能也会试着去给你摘吧。”   不解风情的奔四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情话。   被他这不经意的让步戳中心脏的周悬一把将人拉向自己, 对那人耳语:“我要你。”   简单的三个字, 索要的却是对方的后半生。   裴迁的回答是:“嗯。”   没有拒绝,就是默许。   时间转眼就到了中午十二点,两人按照约定, 裴迁藏在暂时无法被定位的二楼, 周悬藏在楼梯转角,蹲守着外面的动静。   裴迁事先已在附近装好了监控摄像头, 整个宅子附近可说没有死角,这会儿两人全靠通讯器联系。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周悬,在即将面临一场恶战时也会忐忑,话变得多了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你对程绝和林景两人是什么态度?”   “程绝是我的线人,在过去的几年里帮了我不少的忙,普通单位都会给员工交五险一金,他出了事,我帮他善后也是应该的。至于林景,他的情况有些复杂。”   “嗯哼。”   “他本来跟这些事没有任何关系,程绝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很好,那几年里没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做警察的线人。林景其实是被林海拖下水的,父亲死后,继承了遗产的他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林海藏在宅子里的‘寒鸦’,同时李椋也开始接触他,想通过他把药品输送给上层社会那些有钱人,林景一直是拒绝的态度,直到李椋给他使用了‘寒鸦’,当时可能是剂量不足的原因,林景没有染上药瘾,反倒是产生了过敏反应,病了好一段时间。”   “所以他不是在乐园酒店里染上的药瘾?”   “我问过他们,那天的情况是明媛发现了李椋通过陈岳交给她的颜料有问题,也察觉到房间里那幅由方澜仿造的《盛开的杏花》是用一样的颜料绘制的,出于害怕心理将画丢进壁炉里烧了,之后她就去找陈岳兴师问罪,被对方杀害了。颜料里的药物成分被焚烧后生成了有毒气体充斥了整个房间,明媛出事后,林景到她的房间查看,吸入有毒气体后过敏症状复发,这一次他是真的染上了药瘾。”   “那他在拍卖会前见过李椋吗?”   “没有,李椋很谨慎,总是换着身份联系他,还会开变声器,林景没见过他本人,在鸦寂山也就没认出伪装成尤琼的李椋。”   周悬沉思着,还想继续追问,裴迁却在耳机里沉声道:“来了。”   周悬绷紧神经,隐蔽在角落里,不再出声。   裴迁的声音依然平静:“RED是开车来的,他没关车窗,监控拍下了他的虚影。”   “是谁?我们认识吗?”   裴迁放大了视频截图,疑惑地低喃:“不应该啊……怎么会是他?”   不等他说出那个名字,车子已经停在了宅子门口。   周悬握紧手里的枪,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做好了应对所有可能的准备。   车门开了,复又关上。   听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这个RED真就这么自信,敢孤身一人深入敌穴,亲自来取裴迁的性命吗?   周悬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种异样感在不速之客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走到他视线范围内时被放大到了极限。   周悬透过倍镜定位目标的瞳孔猛然一缩,随即心里也冒出了跟裴迁一样的疑惑。   是啊……怎么会是他?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赶来收割裴迁人头的竟然会是——王业!!   拍卖会的事件结束后,王业和其他人一样被带回了市局进行调查,那之后他们双双被要求避嫌,还放了长假,期间一直没有得到王业的消息,直到昨天晚上周悬在酒吧里偶遇王业。   这样看来,在现场出现过的王业的确是有嫌疑的,有机会杀死扮成DJ的毒贩。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劲。   周悬清楚地看到,王业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在这还没回暖的天气里穿得很单薄,依旧是昨天的那套衣服,遍布褶皱,显得有些脏乱,还流了满身的冷汗,神情慌张,眼神四处乱飘,比起来杀人的,倒更像是马上要被杀。   “我看到他的反应了。”裴迁透过耳机说道,“注意到他的脖子了吗?”   周悬的视线下移,发现王业的脖子上装着一个金属的环状物,像古代行刑的枷一样紧紧扣住他的脖子,隐约还能看到看到这东西闪烁着红光。   王业不是空手来的,他拿着个牛皮纸袋,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着,脸色煞白就像见了鬼似的。   在这难熬的寂静中,王业先忍不住了,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有人吗?裴警官,出来吧!”   “等等,先别动手。”裴迁像是会读心术一样预判到了周悬的下一步动作,“他应该不是RED,但RED派他来一定有别的目的,让我去见见他吧。”   按照他们约定好的暗号,周悬敲了耳机两下,这是同意的意思。   裴迁走出房间,站在二层的楼梯上俯视着大厅里局促不安的王业。   “找我有事吗?”   不管裴迁是在短时间内迅速收拾好了心情,还是给自己戴上了一张新的假面,这种速度都让周悬不得不感慨。   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就是这样竭力维持着他的精英形象,不让任何人走进内心深处,苦与痛,血与泪,都是独自咽下的。   这样的人,怎能不教人心疼?   王业看到裴迁就像看到了救星,忙上前几步,又拉闸似的停住了。   “裴警官,我、我有话跟你说。”   “就站在那里说?”   这是个疑问句,而不是带有命令性质的陈述句,看来裴迁也猜到了王业脖子上的东西是什么,惊讶于对方居然有不波及到旁人的自觉。   周悬非常好奇,王业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出于什么目的在做这件事,他是在帮裴迁吗?   “嗯,就在这儿……”   王业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裴迁,苦于距离太远,他只好把东西丢了过去。   文件袋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了楼梯的中段位置,裴迁要是想拿到就得往下再走几阶。   生性多疑的他是不会轻易上当的,他看着那掉在地上的文件袋,又看了看惶恐不安的王业,微微一笑,意味不明。   “那里面是……关于你正在调查的一些事的线索,有关于你哥哥的,也有关于你父母的,我想你应该很需要它。”   裴迁的确很需要,但他不会冒着危险去贸然触碰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打算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所以他依然定在原地,没有迈步的意思。   王业的颈环红光闪烁得越发频繁了……   藏在暗处的周悬觉得不妙,对准了王业头部的枪口稍稍偏移,他在等裴迁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事情?你又是从哪儿得到了这些东西?”裴迁冷静地反问。   王业舔着嘴唇,神情越发慌张,有个明显的回头动作,却在中途被截停了,也不知道是被颈环卡住,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向后退了半步,脖子上的颈环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嘀”声——   情况不妙,周悬也顾不得狙击目标了,放下枪便纵身从二楼的平台上跳了下去!   双方的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周悬落地后快步跑向那被丢落在地的文件袋,随即朝裴迁跑了过去!   与此同时,王业尽全力向后退着,大声喊道:“裴迁!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话音戛然而止。   随着一声巨响,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他们被震颤裹挟着,随时从天而降,几乎要将他们盖在下面。   裴迁被周悬扑倒在地,飞溅的烟尘呛的他咳嗽不止,他只觉得柔软又坚实的胸膛紧紧压着他,帮他隔绝了来自漩涡中心的威胁,在他身前筑起了一道阻隔伤害的高墙。   “周……”   他还没能叫出那人的名字,没能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强按着再次低下头去。   周悬没有说话。   很快,爆炸再次发生,轰然巨响几乎要刺穿他们的耳膜,身下震动不已的楼梯也让周悬不由得担心这房子会不会毁在爆炸中。   万幸这座小楼还算结实,楼梯没有坍塌,天花板也没有将他们砸在下面。   第二次爆炸过后的几分钟里,他们都耳鸣得厉害,在飞散的烟尘中等待着感官的恢复。   剧烈的震动让裴迁浑身上下疼痛不已,像是骨骼错了位后又被强行复位。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没受严重的外伤,他被周悬护得严严实实,就算受伤也只是擦破了点皮。   “周悬……”   他口中全是沙子,呛得喉咙发干,发声困难。   为了方便呼吸,他扭过头去,想给自己争取点空间,“周悬,我快上不来气了……”   压在他身上的人却是半点也没挪动身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迁感觉情况不对,慌忙抱住那人,双手却被滚烫粘稠的液体包裹了。   殷红一片……是血!   裴迁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瞬间就凉透了,让他浑身发冷,肺腑乱颤,大脑一片空白。   浓烈的腥甜气直冲鼻腔,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周悬!周悬!!”裴迁急了,他拍着那人的脸,想让他尽快清醒过来,“周悬!你动一动!睁开眼睛看看我!”   周悬皱着眉,眼睑颤动着,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确认裴迁还好好的,又疲惫地闭上了。   他想让那人别害怕,可是他说不出话。   身体是麻木的,意识是迟钝的,他的感官还没有完全恢复,对此刻的情况没有清晰的认知,嗡鸣的双耳也听不清那人的声音。   裴迁焦急道:“周悬,你受伤了,我们得尽快去找医生!”   对裴迁这副病躯来说,周悬的体重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   他试着在不牵动周悬伤处的情况下扶起那人的上身,可他自己坐起来后却发现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周悬的整个背部都是血,他在爆炸中被飞散的流弹击中了,尖锐的碎石嵌在皮肉里,让他血流不止。   最糟糕的是一根钢筋插在他的后腰处,可能伤及脏器,他必须尽快送周悬就医,否则那人可能……   裴迁绝望地想,他到底还是要害死周悬了……   他真的不想失去这个在用生命救赎他的男人!如果可以,他还想再多和这个人共处一段时间,再多一些时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祈望。   他握住周悬的手,几乎是含着哭腔说:“周悬,活下去,别让我害死你……”   这一握,他发现那人手中攥着什么,是揉皱了的牛皮纸袋。   周悬没有睁眼,他靠在裴迁肩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拿好了,它对你,很重要。”   “周悬……”   “我……不信flag,我还想听你,讲自己的故事呢……所以裴迁,要好好活下去。”   不等他说完这话,裴迁就一把捏住了他的脸颊。   “不准晕!”   周悬被口水呛到,想咳又没力气咳,憋得难受极了。   裴迁哽着一口气,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头,用尽全力将他扶了起来,一步步艰难地从楼梯上走下去。   “我的人生可不是什么狗血剧,我不会让你像那些弱智编剧写的一样,就那么轻易下线!” 第86章   裴迁不敢去看周围的狼藉, 不敢多看爆炸中心一眼,他能猜到距离炸弹最近的王业是什么下场,一旦看到那血腥的场面,他就走不动了……   现在可不是倒下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 都得把周悬送到安全的地方!   “老裴……”   周悬哀哀叫了声, 把裴迁吓得不轻:“怎么了?”   “我的腰受伤了, 不会影响到我的腰子吧……”   “不会,你别胡思乱想。”   裴迁安慰着周悬,抽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做好了跟RED殊死一搏的准备。   他其实并不认为RED会想在这个时候杀死他们, 以防万一才做了准备,万幸他在附近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看来RED也确实没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   “老裴,不能去医院……”周悬沙哑地说道, “我们现在……很……危险……”   “你的伤太严重了,不去医院会……”   “我们现在,谁都不能……被抓到。”   被警方发现倒还好, 但要是落到对他们图谋不轨的人手里, 他们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我知道有个地方, 那里很安全, 听、听我的,不……不会有事的……”   为了说服裴迁,他捏捏那人的下巴, 让他扭过头来, 轻轻在他唇上一蹭。   “……求你了,裴哥, 你答应过会相信我的。”   在他的坚持下,裴迁无奈地迁就了他,按照他指的路,驱车前往市内一处老旧的别墅区。   途中周悬几次差点失去意识,疼得满身都是冷汗,强打起精神联系好了人,不断向裴迁保证不会有事。   后者担心他的伤势,路上几次都差点折返去了最近的医院,而每次周悬都会按住那人紧握方向盘的手,虚弱无力地问他:“你相不相信我?”   与其说不相信,倒不如说裴迁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周悬。   但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周悬近乎发自本能地舍身相救,这也奠定了他未来在裴迁这儿一定会享有特权的基础,获得了相当可观的话语权,很大程度上会改变裴迁的一些决策。   他半开玩笑地说:“老裴,你信过我一次,我没让你失望,现在是第二次,我相信不管是到九十九次,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我都不会辜负你的,所以,信我。”   也正是在他坚持不懈的打动下,裴迁才选择把决定权交给他。   到了目的地,裴迁扶着周悬下了车,这会儿后者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车座上都是湿漉漉的血迹。   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裴迁心急如焚,“哪里能找到帮我们的人,是这户吗?”   他刚按下门铃就有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将他们接了进去。   居然是萧始。   萧始帮忙把周悬扶进门,让他俯卧在准备好的矮床上,着手帮他处理伤口。   剪开他身上的衣服,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萧始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在这之前,裴迁一直没敢去看周悬的情况,这下他看到了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心脏都跟着颤了一颤。   那人背后的皮肤像是溅到了强腐蚀性的液体,被灼烧得不成样子,伤处的血和没有清理干净的液体融在一处,蔓延到别处就会将完好的皮肤也腐蚀掉。   裴迁不放心周悬的情况,焦虑地跪在床边,轻抚着周悬汗涔涔的脸,将他湿成一缕缕的头发捋到耳后。   周悬的意识有些模糊,双眼看不清东西,只能大概看到个人影在他面前晃晃。   他没有力气伸出手,便只是微微摊开在病床上的手,想拉住那人,给他一点安全感。   裴迁握住了他,掌心里全是冷汗。   “别怕……”   周悬没能发出声音,好在对方能领受到他的心意。   萧始见情况不妙,赶忙打了个电话:“阿倦,周哥的情况不太好,我们需要血浆。”   交代好了需求,他放下电话,戴上医用手套,清理着周悬背后的血污,“到底是什么东西,劲这么大?”   “是Dragon。”裴迁神色凝重,“一种液体炸//药,威力极强,但成分很不稳定,需要抑制剂才能稳定保存。我们跟在奥斯卡犯下命案的凶手接触时,对方用这种炸//药袭击了我们。”   大概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裴迁看上去依然是冷静的,没人能看透他心里的惶恐不安。   “王业……死在了爆炸里。”   萧始有些错愕,他没停下手里的工作,清理了伤口表面,看清伤势后,他为周悬扎了一针麻醉,等药效发作,便开始将那人背后的流弹一颗颗取了出来。   “怎么会是王业?”   裴迁没有回答萧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现在心神不宁,注意力全集中在周悬身上,那人被麻醉后就不再给他任何动作和反应上的反馈,让他心里很没底。   “别担心,周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萧始安慰道。   “这些安慰人的话骗不了我,如果可以,我早就骗自己相信了。”   很快,江倦赶了回来,从背包里翻出一袋袋血浆,注射进了周悬的身体。   萧始专注于为周悬处理伤口,没有多说什么,江倦小声问裴迁:“裴哥,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吗?”   在爆炸中受了刺激,又被周悬这情况惊吓的裴迁有些恍惚,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   “上面知道我跟周哥关系走的近,让我避嫌的同时也对我家进行了监视,这里并不安全,我刚刚支走了附近的便衣,很快他们就会回来,你们恐怕不能留在这里。”   可现在的他们又能去哪儿呢?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如果当初裴迁没有一意孤行,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如今他还能求助于谁呢……   裴迁望着周悬那不安稳的睡颜,心里只有歉意,他明明不想把周悬拖下水的……事已至此,他们还有退路吗?   他瞄到那人破破烂烂的手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输入密码打开锁屏,他找到了一个加密过的安全频道,自报身份后向对方发出了求助信息。   周悬的伤并不乐观,被液体炸//药腐蚀的皮肤面积太大,萧始没有处理这种伤口的经验,只能按照烧伤临时处理。   其余流弹大多都只是皮外伤,相对严重的一处在腰后,万幸钢筋没有刺穿周悬的肾脏,不然可就不是简单手术能处理的了。   “这种液体炸//药有更详细的情报吗?对人体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像强酸一样持续腐蚀人体?”   裴迁摇头,“不知道,因为接触过它的人,基本都死在了爆炸中,没有活口。”   他猜测Dragon就放置在王业的颈环里,RED远程操控导致爆炸,周悬在将他扑倒在地时被液体溅伤,起初伤势没这么严重,是因为液体持续蔓延才扩大了创面。   还好现在他的伤势没有再继续恶化了。   裴迁轻抚着周悬的额头,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耳后。   这些日子周悬跟着他东奔西走,头发也没空理,曾经干练利落的发型,现在凌乱得像个街头小子。   他心里对周悬的愧疚达到了顶点,从前对利用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后悔的他,在这一刻被自责吞没。   他晕血,方才一直忍着,这会儿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只觉头晕眼花,一头栽在沙发上,抱着垃圾桶闷声吐了起来。   萧始和江倦相互传递着眼神,两人都觉得这时候不吱声会比较好。   裴迁的症状比起生理反应,倒更像是心理问题,太久没进食的他吐不出什么,却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个名词。   萧始帮周悬做好了包扎,江倦给裴迁热了杯牛奶,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寂又压抑。   裴迁的脸色白得吓人,跟周悬几乎没什么差别,萧始摸了他的手,冰得像在大冷天里被寒风吹了几个小时似的,可他的额头却烫得厉害。   这个身体状况能把周悬带过来,他一定也是拼了命的。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有人按响了他们的门铃,是收到了裴迁求助消息的黎恪。   “我给员工都放了长假,你们在我那儿是安全的,现在就走吧。”   萧始和江倦担忧地送他们上了车,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我们保持联系,有什么事就及时求援,别硬撑,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黎恪将两人带回了自己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浴室在二楼,先去洗个澡吧,你跟他一样需要休息,别难为自己。”   裴迁跟黎恪两人将周悬抬到了客房的床上,后者刚给人盖上被子,就见裴迁跌坐在了地上。   “好吓人的脸色,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到那人苍白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脖颈和下巴处隐约浮现出一些暗色的细纹,像是血管的纹路。   黎恪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伸手想去确认他的情况,却被扭头避开了。   “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裴迁呼吸急促,虚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黎恪捏着他的手腕,用手机计时,“心跳都快160了,这样下去会休克的,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人不答。   就算他想回答,怕是也没那个力气。   “心跳加速,眼睛充血,呼吸困难,神智不清,你这是中毒了,他知道这件事吗?”   黎恪问话的目的并不是要得到对方的回答,只是想让对方保持清醒。   他把无力挪动的裴迁扶到客厅的座椅上,后者身上都是周悬的血,看起来惨极了。   黎恪戴上一次性口罩、手套和护目镜,在裴迁身上翻找着,找到了一个金属小药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青绿色的膏状物。   他把药盒放到裴迁的鼻息前,后者想挣扎,却无力躲开。   吸入挥发的气体后,裴迁的情况明显有了好转。   黎恪拧紧药盒,放进密封袋,打开房间的窗子让气体散了出去,确保不会有问题了才卸下他的全副武装,拉了张椅子坐到裴迁身边。   他很自然地拿了周悬先前留在他这里的手铐把裴迁铐在了桌腿上,跟对方保持着安全距离。   “除了我刚刚说的症状以外,还有偶见的发热、头痛、咳嗽,这些都是某种精神类药品的药瘾发作的症状,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周悬知不知道这件事?”   裴迁的状态渐渐恢复,但他依然虚弱,没有恢复到正常呼吸频率的他难以发声,只是摇摇头作为回答。   “这也不奇怪,从我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这种药物的反应因人而异,每个人的临床反应都不完全相同,再加上你那精湛的演技,他没发现也是正常,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身体的反应是藏不住的,他醒来看到你的状态就会察觉到问题,而且你也不能一直靠这个解决问题吧。”   黎恪把密封袋放在更靠近自己的一边,防止裴迁把东西抢走。   裴迁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眼底的乌青很重,看起来非常憔悴。   “时间不多了……”   “嗯,是不多了,看这情况,距离下一颗炸//弹被扔到我家也不远了。别会错意,我不怕麻烦,但我希望麻烦是有意义的。”   裴迁用他没被铐住的那只手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可能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接下来我的身体会溃烂,肌肉溶解,血液变质,逐渐失去视觉、听觉这些感官,难说像现在这样能自行活动的日子还有多少……可我还有该做的事没做完。”   “我不清楚你们现在的困境,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对我说实话,不如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帮你们?”   裴迁摇头,“我已经把他牵扯进来,不能再害更多人跟我一起下沉了。”   “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阿悬。”黎恪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曾经的兄弟六人中有两个人离开了我们,还有一人下落不明,我不能再失去阿悬,你能懂我的意思吗?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希望你也不要在事情没发生前替我后悔。” 第87章   黎恪态度明确, 如今他也已经一只脚入了局,很难独善其身,倒不如加入其中、还能增加周悬他们的胜算。   裴迁愧疚于将他们牵扯进来,也明白事到如今如果再对他们有所隐瞒只会让本就不乐观的局势难上加难, 斟酌过后, 他决定将前因后果告知黎恪。   “原来如此, 这个杀手RED没有赶尽杀绝, 派王业来找你的目的比起靠人肉炸//弹袭击你,倒更像是想借他的手把那个文件袋交给你,你现在应该很好奇王业在这场袭击中是怎样的立场,RED对你又是怎样的态度吧。”   黎恪端着笔记本电脑凑近裴迁, 全网搜索跟王业相关的信息,查出了一些重磅情报。   “王业是真名,而且他的身份还是检察官。”   鸦寂村初遇时,王业自曝的身份是律师, 后来曾表现出对无良律师的鄙夷,结合他的身份是检察官这一点来看,两点表现似乎都很合理。   “我也查到了他的背景, 所以并不意外他在配合警方调查后就被释放了这件事, 也相信他在山上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发现他出现在毒贩被暗杀的酒吧时我曾短暂地怀疑过他就是RED, 但后来他死在了爆炸里,这个可能性就被排除了。”   黎恪用笔帽点着桌面,“你当时看到他被炸死了吗?有没有金蝉脱壳的可能?”   “几乎没有, 只有周悬扑倒我那几秒钟的时间里, 我的视线短暂地离开了他,紧接着就发生了爆炸, 他脱身的可能性不大,而且……”   裴迁不想回忆那血腥的场面,当时他克制自己不去看尸体四分五裂的惨状,怕自己这个晕血的毛病犯起来会影响周悬的救援,就算只有余光的一瞥,他也能确认王业的确是死在了爆炸里,没有生还和被替代的的可能。   看来关键线索还是在那个文件袋里。   他拿出了周悬拼着命抢救下来的证物,纸袋上布满褶皱和略有些发黑的血手印,那都是周悬拼命保住它的证据。   裴迁所感受到的重量远比它本身的分量更加沉重,让他心生怯意,不敢触碰。   看着他这副表情,黎恪提议:“不如等阿悬醒来后再商量接下来的事吧,你现在状态不好,也需要休息。”   他合上电脑,起身进了衣帽间,“浴室就在这边,脱掉你身上的血衣简单洗洗,先换上干净的衣服睡一觉吧,不用担心睡得太久,我会叫你起来的。”   面对陌生人的友好帮助,裴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这里只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黎恪,但对方是周悬信任的朋友,由着这层关系,他也愿意对黎恪放下戒心。   黎恪拿着叠好的衣服出来,对上裴迁那困惑中夹杂着一丝无助的眼神,“怎么了?”   “这种无缘无故的善意,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才不是无缘无故,我可不是在帮你,是为了阿悬。现在他的命运跟你绑定在一起,我想帮他,就得先救你。”   黎恪解开手铐,扶了他一把,“洗澡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裴迁脚步有些发软,好在精神恢复了一些,独自走进浴室,一阵水声后便走了出来。   黎恪帮他煮了碗面,将热腾腾的食物送到了他面前,“手艺比不上你,但还算能吃,凑合吃一口吧。”   对上对方疑惑又谨慎的眼神,黎恪心道这人果然像周悬说的一样多疑。   “阿悬说你的手艺不错,不像是单身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上次来我这儿吃着我做的面把你夸上了天,真是气死人了。”   难得见到裴迁嘴角浮出了点笑意,“可他没吃过我做的面,我们凑在一起吃的都是泡面。”   “那就是爱情的味道加持吧。”   爱情。   这个词对裴迁来说太重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过他和周悬的感情,目前这种不清不楚的感情比起相爱,他觉得更像暧昧,在黎恪说出这个词时,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心口,有些透不过气。   黎恪只是无心之言,他并不知道两人进展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这么说会激起对方的心潮。   对此毫无察觉的他用围裙擦干手,坐下来问:“等下你要跟他睡在一起吗?”   “……不了吧。”   他习惯了孤独,性子凉薄,打从心底畏惧着别人的接近。   “也好,他睡相不好,万一牵动伤口就不好了,我去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   “不用麻烦了,我在客厅沙发休息一下就好。”   “那可不成,阿悬醒来还不得把我的房顶都掀了。”   黎恪收拾好了一间客房,柔软的床铺,温暖的枕被都极具吸引力,让裴迁情不自禁想起了与周悬共度的那几个安稳的夜晚。   ……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裴迁被伤病折腾,也到了极限,躺下后不久就昏睡过去。   可能是这次病得太厉害,又刚遭遇了爆炸和惊吓,他这一觉起先睡得惊梦连连,很不安稳。   但到后来,他的状态就好了许多,不再觉得身子僵冷,潜意识里紧绷的警惕也略有松懈。   直到醒来,他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地多了个人。   周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床,钻进被窝,这会儿正俯身趴着,睡得香极了。   裴迁放松蜷缩的身体,朝那人靠了靠,摸索着轻轻拉住那人的手。   周悬似乎没意识到他的主动靠近,呼吸依然平稳。   指尖能触碰到皮肤上凹凸不平的血管纹路,裴迁的手一路向上,缓缓摸上了那人的肩头。   他好像突然之间患上了皮肤饥渴症,本来对人毫无欲望的他现在无比渴望触碰周悬,好像只有感受到那坚实的身体和有实感的体温才能让他心安。   不够,还不够……   他得寸进尺,还想索取更多。   他大胆将手抚上那人的面庞,触碰着那柔软的唇,就像种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随着它生根发芽,他越发猛烈地想从那人身上汲取爱意和温暖。   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指尖忽然被温暖裹挟,他感受到了周悬的回应。   是一个柔软又温暖的吻,落在他指背,温柔得让人想哭。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敢放纵自己沉沦太深,下意识想缩回手来。   “别走。”周悬的声音蒙着睡意,略显沙哑。   裴迁的动作僵住,犹豫着不知该进该退。   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彼此的神情。   周悬等了等,不见他把手伸回来,便主动搂住了他的腰。   “别怕。”他说,“你在担心的事都会有好结果的,相信我。”   裴迁问他:“还疼吗?”   “不疼。”   “我疼。”   周悬挪动着毛茸茸的脑袋,往裴迁肩头拱着,一下下摸着那人的头,像一只在安抚他的小动物。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真的,太温柔了……   裴迁觉得眼眶发烫,湿润润的。   他是在哭吗?好陌生的感觉。   周悬察觉到了那湿热的触感,在黑暗中替那人拭去眼角的泪,挪动沉重的身体靠近,在那人的唇上落下一吻。   触感还是那么炙热,那么熟悉。   “裴迁,命运是公平的,前半生吃苦,后半生享福,你信不信?”   “……不信。”   “那你信不信我?”   裴迁没有回答。   周悬笑说:“你犹豫了,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口反驳,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变了,不管你是真的愿意试着相信我,还是因为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些事让你有了顾忌,会考虑我的心情咽下拒绝的话,我都很开心。”   “傻小子……为了我变成这样,值得吗?”   “对你,我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两人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用一个炙热的吻化解了心中的不安。   周悬醒了,他们也该探讨接下来的计划了。   看在他受伤不便挪动的份儿上,黎恪端着电脑进了客房,参与了他们的讨论。   裴迁在周悬的主张下打开了王业拼死送来的文件袋,里面是一叠案卷的复印件。   这份复印资料纸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卷宗的相关信息都被抹去,内容也被删减了一部分,并不能通过明显特征判断是什么年代的文件。   这份案卷通过手写的方式记录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一起惨案,某个深夜,警方接到匿名电话报警,报案人称在郊外山区某座私人宅邸里发生了恶性案件,辖区派出所迅速出警,到达现场后发现宅邸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男主人惨死在自家的庭院里,双眼被挖,舌头被割去,死状相当凄惨,而他真正的死因是被锐器刺中躯干几十刀,伤及脏器导致失血性休克,进而引发心脏骤停。   现场的大火被扑灭后,警方又找到了女主人的尸体,她倒在距离后院大门只有几米的地方,是被人从身后一枪射穿头部击杀的。   这户人家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经过搜查,警方发现了两行属于小孩子的足迹,一路找下去,在堆放杂物的仓库里找到了被吓坏的两个孩子。   当时年幼的弟弟在十几岁的哥哥怀里安稳地睡着,像是对外界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哥哥手里拿着水果刀,像只被逼到绝路的狼崽,对着警察龇牙咧嘴,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和弟弟。   孩子受了惊吓,现场民警做足了他的思想工作才让他放下武器接受救援,从后来的调查报告来看,当时弟弟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惨案发生时哥哥就护住了他,偷偷带着他藏了起来,而做哥哥的孩子却目睹了父母被害的全过程。   此案发生时,弟弟裴迁年仅六岁,他的哥哥裴逢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案件几经上报,由省厅总队亲自调查,结案报告给出的说法是受害的男主人裴泯曾为潜伏在金三角一线的卧底警察,身份暴露后退回后方,即使改名换姓依然没能逃过犯罪集团“坤瓦”的追杀,与其妻子被害于家中。   但奇怪的是,“坤瓦”的行事风格一向毒辣,讲究斩草除根,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两个孩子,结合事发现场找到了除两名杀手外的第七人的踪迹,警方推测杀手行凶的过程很可能被打断了,所以没来得及杀死两个孩子就匆忙逃脱,而匿名报警的人也正是这救了两个孩子一命的神秘第七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保护,两个孩子分别交由各自的母家亲戚照料抚养,就此分离。   就像周悬从黎恪口中听来的一样,几年后,收养弟弟的家庭发生了灭门惨案,裴迁被已成年的哥哥裴逢交由新的家庭收养照料,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我对父母被害的案子没什么印象。”   裴迁看过案卷后的情绪依然没有波动,让周悬很担心他的平静下暗藏着惊涛骇浪。   “当时年纪太小了,而且事情发生时确实是逢哥在护着我,我没看到爸妈被害的场面,也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后来我问过很多次,逢哥都是闭口不谈,直到他临终前的那段日子,他说爸妈过世的那个晚上,渡鸦是来过的。”   周悬的目光落在他颈间的吊坠上,缓缓下移,仿佛能隔着衣服看到他颈后的那个渡鸦印迹。   “有两名清洁工闯进我家,一人劫持了逢哥作为要挟,另一人趁父亲不敢反抗,录下了拷问虐杀他的视频交差,后来这段视频在暗网上还拍卖出了不低的价格,但他至死都没有交代半字。母亲偷偷跑了出去,抱着还在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我想从后门逃走,却被一枪打中了后脑,我只记得当时自己浑身是血,烫得我想哭,逢哥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他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跟人谈条件,如今想想,他很可能是在用自己‘坤瓦’太子的身份讨价还价。”   看着他心如死灰地陈述这痛苦的过去,周悬忍着疼爬起来,将他拥入怀里。   他想给他一个拥抱,无论是对面前这个早已风干悲伤,麻痹痛苦的男人,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茫然无措,不知所终的男孩。 第88章   周悬的拥抱像一把奇妙的钥匙, 让裴迁的泪水开了闸。   他很奇怪,明明过去这么多年的往事,就算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难过,此刻在年轻人的拥抱中却变得那么疼, 让从未放纵自己发泄过情绪的他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们谈判的结果, 应该是清洁工放过我, 逢哥跟着他们回到‘坤瓦’才对, 但是渡鸦出现了,就赶在那个微妙的时间点,截胡了我们两兄弟,打发走了清洁工, 他表现出来的强势让我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那时就下定决心要成为和渡鸦一样的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   裴迁翻动着案卷,每一字他都看得很仔细。   “逢哥对我讲的往事不比这份案卷的细节多, 都是只言片语,这案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即使后来进入公安系统, 我也没能查到更多的情报, 所以我很好奇王业或者RED是怎么拿到这份资料的?”   周悬往下翻了几页, 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   “王业也是这起案子的当事人之一。”他将笔录文件递到那人面前, “在后来的调查中,警方找到了用来拨出报警电话的公共电话机,从上面提取到了一些指纹, 但并没有立刻查出王业的身份, 是后来他以律师的身份帮助那个家庭办理你的收养手续时留下了指纹,警方不知怎么就做了对比, 查出他就是那个匿名的报案人。”   这个信息的出现让裴迁倍感意外,他没想到鸦寂山一行并不是他跟王业的初遇,这个人曾经参与了他的人生,现在又为了保护他而丧命。   “怎么会这样……”他失神地喃喃道。   保持沉默的黎恪插了句话:“抱歉打断一下,你说警方不知怎么就做了指纹对比是什么意思?这事听起来不大对劲,正常情况下如果没发现什么线索的话,警方怎么会给一个跟案件无关的律师做指纹对比?”   周悬耸肩,“我也觉得奇怪,但卷宗上没有详细情况的说明,唯一知道的就是做出这个决定,认为王业与案子有关并且多下了一步棋的人是……江寻,是阿住的父亲。”   这份案卷上很多内容都被删减了,偏偏江寻这个名字被保留了下来。   周悬和黎恪对视着,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他现在觉得他们能在江寻住过的老房子里拿到那枚被尘封已久的渡鸦硬币不是什么巧合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安排了这次跨越时空的相遇一样。   “王业……”   裴迁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此人的了解都来自网络,并不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在鸦寂山的案子里,王业不起眼到甚至没能进入他怀疑列表的程度,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与他过去的人生发生了交集。   他迫不及待翻动案卷,想找到关于自己的真相。   这份残缺不全的案卷没有揭露更多的秘密,至此戛然而止。   他借用了黎恪的电脑,尝试深挖王业的更多信息,现在只要闭上眼,他满脑子都是王业向后退去,被炸得粉身碎骨的画面。   那大概……是出于保护意味的举动,至少裴迁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周悬看着他闷头寻找线索,没有出言打断他,直到他一无所获,捏着鼻梁叹气。   周悬伸出手,覆在那人膝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他。   “这里有一封手写信,可能是王业留给你的,可能你心里的疑惑都能在这里得到解答。”   裴迁接过那几页薄薄的信纸,忽觉这东西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是真相的重量。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可悲的逃避心理,试图逃离这令他窒息的困境。   他几乎不敢去看纸上的文字,一旦翻阅,与凌迟无异。   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抗拒重复性的伤害与疼痛,他就像一只被恐惧驯服的猛兽,画地为牢,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周悬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咬着牙坐起身,在裴迁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将他拥进怀里,摸索着从他手中拿走了信纸。   “我来替你看,好不好?愿不愿意相信我?”   裴迁没有回话,周悬能感受到他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   许久,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如果是周悬来看,至少他可以将一些尖锐的真相转化成温和的话语,不让那人被刺伤流血。   “在这封信里,王业自称是你父母的朋友,事发当天,他收到了你父亲的求援电话,说是想托他将你们两兄弟暂时带到别处去,王业依照约定赶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正巧看到你母亲被害的场面,为了救出还年幼的两个孩子,他放火引起混乱,想趁乱带走你们,渡鸦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信里,王业形容渡鸦是个年轻又有气质的人,一声令下就能让不打算服从对方命令的他僵住,也正是因为渡鸦的出现,王业才保住了一条命,两个孩子也没有被清洁工带走。   “渡鸦命令清洁工离开现场,又让王业去报警,等王业回到现场时,幸存的两兄弟已转移到安全区域,直到听到警笛声,不想被牵扯进案子的王业才离开了现场。但他始终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事后声称是受他们父母之托收养两个孩子,当时负责办理案件的江寻提出采集他指纹进行对比的要求,查出他就是报案人,隐瞒了曾到过现场这件事的王业自然而然成了警方怀疑的目标,也失去了收养两个孩子的机会。”   于是两个孩子被分别送往不同的家庭,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经过调查,王业洗清了嫌疑,此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两个孩子的情况,适时给予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人帮助。”   见裴迁嘴唇微动有话想说,周悬停在了这里,耐心等着他的反应。   裴迁迟疑着,几次欲言又止。   “我好像……记得这样一个人。”   他从记忆深处搜索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印象里的男人高大,年轻,清瘦,面对他总会报以歉意的苦笑。   “小时候,放学路上总会在转角处遇到一个男人,有时候他会给我几颗糖,有时候是些小玩具,他总是穿着西装,拎着一个皮质的文件包,站在老旧的巷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想起自己与王业是有过交集的,但他却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单方面忘记了那人。   “我那时候不想太早回到充斥着暴力和烟酒味的房子,所以总会在外面待到天黑才会回家,那个男人常陪着我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夕阳,冬天天冷,他会找个僻静的小店看着我写作业,还会给我辅导语文和英语,但数学就不行了,他说他很不擅长理科,要我好好学习,以后才能逃出这个地方。”   “是王业吗?”周悬小心地问,怕触碰了那人的旧伤。   “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那大概就是他,但我对他真的没什么记忆,印象里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只记得那身西服和公文包。”   如果当时王业还是律师,那这打扮也符合他的身份和职业。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周悬尽力辅助裴迁回忆。   “不怎么样,那时我失去了所有信任的人,心理问题很严重,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家庭里混日子,对身边的人也生不出好感和信任,我当面收下他的糖果,转头就在下个路口丢掉了,他看到了也不说什么,下次见我还是会笑眯眯地给我一把糖。”   裴迁借用黎恪的电脑,搜索了王业的照片,网上还能找到他在做律师时的工作照,西装革履的律政精英一脸桀骜地直视镜头,像在进行无畏的宣誓。   “我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不再来看我的了,大概就在那家人出事之前不久,他没跟我道别,没有任何预告,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我那时候很冷淡,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就不去在意身边的任何人,再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很多年都没再跟他有过交集,不记得他也是自然的。”   裴迁微微侧身,从周悬的臂弯中退了出去,用手轻抵额头,低头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是想保护我呢?”   意识到他说的是发生在不久前的爆炸,周悬笃定道:“是的,他就是想保护你,别的我不敢说得太绝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是亲眼看着王业在爆炸发生前一刻远离他们,大声喊出了那句:“裴迁!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毫无疑问,对他们舍命相救的王业是站在裴迁这一边的,他也认识裴迁的父母。   裴迁长吁一口气,在这一声中叹尽了无奈与哀伤。   “他是为了我才死的,我得还他个公道。”   “嗯,我帮你。”   周悬找黎恪借了纸笔,两人一起回忆当时的情况。   裴迁用手机调取了安装在宅邸附近的监控,当时他就是从这段视频中看到王业驾驶车辆进入了监控范围。   视频清晰度不算高,好在足够看清当时王业的情况,他开着一辆吉普从山路开到裴家的宅邸前,踩足油门撞开了铁栏门,没有一丝犹豫地冲到了宅子的大门前。   “他果然了解这里的地形和布局,从他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来看,他来过这儿应该不止一两次。”周悬断言。   他问裴迁:“他有这样的机会吗?”   那人点头,“我家的宅子烧毁后,我哥按照记忆和遗留的照片在原址上重新修建了新宅,装修布局都维持原样,如果王业曾经来过我家,熟悉这里的情况也不奇怪。而且我回到这里是最近半年的事,在这之前宅邸一直是闲置的,负责打理的工人隔几个月才来一次,想潜进宅院不是难事。”   周悬“嗯……”了一声,继续播放监控录像。   踩下刹车后,王业神色慌张地下了车,特意绕到后座去拿出了牛皮纸袋,在原地徘徊几步,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走进了宅子的大门。   周悬想起了此前被他忽略的细节,“王业身上的这套衣服跟我前一天在酒吧见到他时是一样的,证明他很可能彻夜未归,如果他是受人胁迫,那恐怕他在毒贩被害后就落到了凶手,也就是RED手里。”   黎恪将他的平板递到二人面前,“不知道这个线索有没有用,从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王业是单身人士,已无高堂在世,目前住在郊区一处价格中等的住宅小区,代步工具是一辆前年发售的大众轿车,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人,监控里拍到的吉普应该不属于他。”   裴迁搜索吉普的车牌号,毫不意外地发现这是个假牌号。   周悬拿着车牌截图若有所思,“R3392。”   线索到此断了,他们都不知道该从哪方面继续调查了。   周悬问裴迁:“你把四枚硬币发给了其他人,在目标的选择上有什么说法吗?”   那人习惯性地摸着颈子上的吊坠,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花纹,“这四个人在逢哥临终前跟他有过联系,昨晚死去的毒贩在他病重的日子里频繁联系他,希望他帮忙向‘坤瓦’引荐自己,提供稳定的‘寒鸦’来源,被逢哥拒绝了。我觉得这个毒贩本就掌握着药源,目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寒鸦’,先用药物控制住逢哥,再以此作为威胁倒逼他合作才是最可能的情况。但从他昨天的表现来看,我觉得这么蠢的人应该不具备害死逢哥的能力。”   周悬也觉得作为渡鸦这一身份的竞争者,毒贩的下场未免太潦草了些。   “第二个目标就是RED,逢哥曾委托他去完成一个暗杀任务,但他却‘超额’完成任务,跟逢哥起了冲突。”   “超额是指?”   裴迁咬了咬嘴唇,“逢哥要求他暗杀一名作恶多端的泰国政客,RED的做法却是在政客演讲时制造恐怖袭击,在公共场合引爆液体炸//弹,导致死伤无数,这也直接导致逢哥对他下了追杀令。” 第89章   追杀令。   周悬对这个词略有耳闻, 据说只有在全世界范围内数一数二的犯罪集团才有资格下达追杀令,这相当于正式宣战,所有接收到命令的人不论身份地位都有资格参与追杀,只要夺得追杀令上的人头就可以得到不菲的报酬与无上的荣耀。   这一机制曾让很多名不经传的小人物翻身成了享誉世界的杀手, 提供了出人头地的捷径和机会, 同时也代表着上了追杀令的人要与整个世界的杀手和犯罪组织为敌, 处境相当危险。   在此之前, 追杀令上的名字大多是国家领导人、集团首脑、知名富豪一类身份特殊的大人物,近十年由于“寒鸦”的出世,全球犯罪组织的布局发生变化,追杀令几乎不曾现世, 对曾经的周悬而言,这只是个亦真亦假的传说。   而现在,裴迁的话让他直面这个世界最黑暗的一面,对他的固有印象造成了冲击。   “追杀令之所以要以集团和组织为单位发出, 就是因为它的性质太特殊,从来不能由某个人做主,逢哥对RED的追杀令很显然是不符合流程的, 所以‘坤瓦’撤回杀令的同时也想找他算账, 差一点就被全世界针对的RED捡回一条命, 他自然也恨差点弄死他的逢哥, 想报复再正常不过。但我认为他杀死逢哥的可能性并不大。”   “嗯?怎么说?”   “RED这个人下手狠辣,他有着极强的表现欲,做事一向喜欢搞大动静, 想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他要想报复逢哥,明明可以再搞一次恐袭, 闹出点大动静受到瞩目,让人知道跟他为敌的下场,这样的人不会甘心用药物毒害他,看着他一点点衰弱,最后死在病床上。”   “也有道理。”   毕竟RED来杀裴迁的时候都用了威力巨大的液体炸//弹,裴逢的死法确实不像这个人的手笔。   “第三个人选来自‘17’,是个年轻的高层管理。”   周悬像是胸口遭到重重一捶,下意识看向黎恪,有些不知所措。   这只是在一瞬间表现出的茫然与无助,在那人察觉到异样,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时,他已将这种不安的情绪藏在了虚伪的表象下。   “17”,这是他现在听不得的词。   这个犯罪组织脱身于世界一流的雇佣兵团“Seventeen”,首脑百里述曾是“坤瓦”麾下的杀手,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以做事歹毒而出名,他也曾服务于“寒鸦”的制造者祁未,在那人死后接手了药品的制作工作,多年来一直尝试复原制毒公式。   与祁未不同的是,百里述并不具有他那样的化学天赋,比起钻研学术,他更擅长杀人,有传言称祁未死后,百里述只能通过绑架世界各国的顶尖化学家来破解“寒鸦”的制造方法,可惜这些人实力有限,实在无法通过当前掌握的情报制造“寒鸦”的纯品,也就导致大量残品产出,流入了黑市。   多年间,“17”和“坤瓦”一直保持着暧昧关系,大多时候由百里述领导的“17”都在为老东家“坤瓦”提供雇佣服务,但后者由于内部管理出现了问题,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反观“17”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在各地制造大新闻被世界瞩目,大把大把的美元流入账户,声名越发显赫。   周悬跟这个组织的旧怨要从江倦说起,当年刚毕业入警的江倦还是个不知人间险恶的毛头小子,为了查清父亲殉职的真相,凭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莽撞劲,瞒着哥哥江住主动申请去“17”内部做了卧底,期间身份暴露,虽然及时得到救援保住了一条命,但身心严重受创,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陪伴在他身边的江住不忍看对任何人都闭口不言的弟弟日渐憔悴,为了查明他的遭遇,以身犯险前往一场由百里述亲自谋划的猎杀游戏,却在保护其他受害者时不幸牺牲。   后来,他们同宿舍的好兄弟一哥也在与“17”的交火中殉职。   周悬跟“17”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桩桩件件都誓要讨回,如今从裴迁口中再次听到这个组织,他恨得直咬牙。   可他不敢去看黎恪,不敢让对方猜到一哥已经不在的真相,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心虚地移开视线。   黎恪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好在他没想到这一层,仍以为他是在为江家两兄弟的事感到愤怒。   “‘17’的组织结构比较特殊,并不是由首脑百里述直接管理,而是分成了十七个部门,由每个部门的负责人统一向百里述汇报,平时这十七个部门负责各自的领域,有搞暗杀的,有干恐袭的,也有管着黑市盘口和在云顶开设赌场提供资金支持的,这些管理中有很多人都跟逢哥保持着密切联系,让我觉得有可能对他下手的是这个人。”   裴迁将电脑屏幕转向周悬,他打开的暗网主页上的主图是一个模糊的剪影,看不出性别,旁边标注的代号是:“peregrine falcon”。   “游隼,这是一种猛禽。”裴迁说道,“这个人在‘17’专门负责毒物研究,现在百里述完全将‘寒鸦’的复原工作交给了他,可以说他全权负责药品的生产和供应,黑市上流通的残品大部分都出自他手。”   周悬不解:“但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是残品来自‘坤瓦’啊,经李椋的手转卖出去的残品是在渡鸦的默许下才带到了境内不是吗?”   裴迁顿了顿,“这件事要解释起来可能有些复杂。”   周悬忍着疼,龇牙咧嘴地坐直身体,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祁未已经死了十多年,他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彻底毁掉了记录‘寒鸦’生成公式的计算机和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药品,所以他留给‘坤瓦’的‘寒鸦’非常有限,在他死后的几年里,他留下的纯品和残品都被严密监控着,不曾让任何人接触。而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残品的生成方法是在六年前被游隼破解的,那也是残品开始流入黑市的时间节点。”   裴迁望向不声不响,没有参与到他们对话中的黎恪,“抱歉,可以给我一杯热水吗?”   这话的意思是委婉地希望他能回避,黎恪表示理解,起身离开房间,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下了楼,裴迁压低声音说:“周悬,这是公安高层一直在隐瞒的绝密情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我相信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希望你能记好我接下来的话。”   他主动握住周悬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   他的话音还尽力保持着平静,慌乱却掩饰不住了。   周悬很高兴在他这样无助的时候,自己能成为被他信任的人,这证明在不知不觉时,自己在那人心里的地位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周悬,你记住,制造‘寒鸦’纯品的方式不是一个简单的公式,一些能轻易得到的原材料,而是一个人。”   “是祁未?他的确是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制造出‘寒鸦’纯品的人。”   裴迁摇头,“不,这个人的名字叫花知北,他是祁未的爱人。”   裴迁组织着语言,试着让这番话听起来不那么离谱,“当年祁未在‘坤瓦’的胁迫下急需找到一种能稳定量产‘寒鸦’的方法,为了摆脱组织的压力,花知北协助祁未逃离了‘坤瓦’,途中被流弹打中,情况非常危急,祁未情急之下想到了‘寒鸦’纯品的独特药性,为救花知北将他当时持有的纯品全部注射进了那人体内,保住他一条命的同时也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故事周悬还是第一次听说,“注射纯品会发生什么反应?这种情急之下的做法真的没问题吗?”   “按照普遍的临床反应来看,动脉注射纯品的结果很可能是当场死亡,就算不死也会导致血管梗塞,但花知北这人的基因很特殊,他自身的抗性战胜了药性,还与药物融合,形成了共生关系,从那之后,纯品的生成方式就是通过他的血液提纯。”   周悬听了这话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玄幻程度堪比天方夜谭。   “所以这些年来,‘寒鸦’纯品都不曾被复制,这种特殊的资源无法再生,除非能找到跟花知北一样天赋异禀的人,用纯品将他也改造成制毒工具,但这是不可能的。”   周悬忽然觉得不妙,一向对他有所保留的裴迁如果只是谈及他认为可能害死裴逢的凶手,本没有必要说到这个细节,这么重要的情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   “所以我在察觉到残品流入黑市,可能扩大影响的时候并没有太担心,因为我知道全世界范围内纯品的余量都很有限,掀不起太大的水……”   话还没说完,周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裴迁下意识缩手,却被那人抓得死死的。   周悬用手指抵着他的唇,不让他出声,默默数着他的脉搏。   “你的心跳很乱,你在害怕。”   裴迁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情绪对生理反应的影响不会像你现在这么大,你的脸色很差,一直在流冷汗,眼神恍惚,注意力难集中,所以总是说几句话就要停下缓缓,你的状态很不对劲。”   “周悬……”   周悬抵着他唇角的手缓缓下移,温柔而暧昧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告诉我,你是不是染了毒?”   裴迁本就没指望能瞒住这事,但他以为自己能在更体面的气氛下自行交代。   他不知该怎么做出解释,像是发自本能地又唤了那人一声:“……周悬。”   话音未落,那人就拥住了他。   被抱住的裴迁有意料之外的愕然,也有不知所措的不安。   他迟疑着,回抱住那人,惦记着那人背上的伤,便只是拍拍那人的腿,算是安慰。   ……真是奇怪,明明染了毒可能不久于人世的人是他自己,可他却在安慰对方。   “什么时候?”周悬的声音好像带着点哭腔。   “四个月前。”裴迁轻声说,像是怕吓坏了他,“我那时候肺部受伤,像条病狗一样孤立无援,不想死的话就没有别的选择。”   他苦笑道:“我也觉得很讽刺,在我的认知里,我是宁可死也不会沾上这种东西的,但在真的要死的时候,我还是想让自己再多活一会儿,几天、几个小时都可以,几年就算是老天眷顾了。”   说话时,他始终低垂着眼眸,不敢多看周悬一眼。   他知道那人嫉恶如仇的性子,此刻一定是失望至极愤怒上头的表情,他不敢去看。   漫长的沉默,死寂仿佛要将他吞没。   裴迁从未觉得他所剩不多的时间这么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窒息。   说点什么吧,哪怕是埋怨也好……   他这样期待着。   “……谢谢你。”   周悬尝试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暗自庆幸自己现在抱着裴迁,不会被那人看到这副红着眼框的可怜模样。   “谢谢你在生命尽头仍对未来怀有希望,给了我走进你人生的机会,谢谢你,真的……”   “周悬,你这样……我会想哭的。”   “你从来都没有好好发泄过情绪,哭出来也好。”   裴迁什么也没有说,静待情绪凝固。   周悬抬起头,轻轻揉着那人的耳垂,这是一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亲昵举动。   “愿意跟我说说那时的情况吗?不想回忆也没关系,我能理解。”   裴迁深吸一口气,看着周悬那近在咫尺的唇,忍不住想贴近那人。   可他不想玷污了那人,硬是压抑着心底的悸动,靠上前去也只是抵着那人的额头,没有更进一步的过格举动。   他的主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周悬意识到,看似凉薄的裴迁心底其实是渴望着被爱的,可他又因此前遭遇的种种不敢轻信这世间的善意,真是太让人心疼了。   于是他再次主动迈步,将那人紧紧箍在怀里,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强势地吻住了他。 第90章   “四个月前, 我跟游隼交手,被他打断了一根肋骨,断骨刺破肺部,伤得不轻, 在救援赶到之前就差点死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停吐血, 随时可能丧命的我, 把几克的纯品丢给我就扬长而去, 他那时可能不知道我也是硬币的持有者,否则应该不会轻易放过我。”   在周悬面前,裴迁渐渐放下心防,神态和微表情也多了起来, 给了那人从前少有的反馈。   “结果你也看到了,我用了他给我的药,撑到了救援赶来的时候,保住了一条命, 代价是我身体的防御系统被全面击溃,受点凉都要烧上十天半月,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 现在……其他不良反应也有了苗头, 我的心率失常, 状态变差都跟这有关, 难说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难怪在面对即将杀上门来的RED时,裴迁没有提前做太多的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只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失去了反抗之力,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抱有任何期待,也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一点点衰弱下去, 痛苦地走完了最后一段路,他也能料想到自己的结局。   “不要焦虑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夺走你,裴迁,相信我。”   周悬很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化解裴迁面临的危机,只有摆平了其他几个竞争者,才能让那人在相对安定的环境里稳下心来养病。   “再多跟我说说游隼这个人吧。”   裴迁缓了缓,自从毒发后他的状态就越来越差,总是说几句就会分神。   周悬耐心地等着他开口,侧身往床上挪了挪,拍着床沿示意他也坐上来。   拗不过他的盛邀,裴迁别别扭扭地坐到他身边,扭过头去不看周悬那藏在绷带下若隐若现的胸肌,强行让自己的注意集中在眼下他正在说的事上。   “还记得齐格吗?”他问。   周悬当然记得,这老家伙早年退出了中国籍,就是为了方便到佤邦贩毒,后来一步步爬上了“坤瓦”高管的位子,这些年因为年纪大了,正在寻找合适的接班人。   不久前十安县的招待所里还出现过这人和尤琼的合照,周悬也一直没弄明白两人的关系。   “早些年,游隼是齐格的徒弟。他被齐格拉入帮派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早早就表现出了他的化学才能,他是初中还没毕业就被保送到顶尖大学的天才神童,齐格灭了他满门,独独留下了这一个活口,还把他送到了英国皇家学院深造,几年后他学成归来,一直跟在齐格身边帮他打理组织里的各项事宜,但在齐格打算放权给他的时候,他却丢下‘坤瓦’跑去投奔了‘17’。”   周悬的表情变了又变,“这故事怎么这么奇怪?正常人会给自己的灭门仇人做事吗?而且马上就要手揽大权了,他干嘛要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游隼这人确实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看他,要我形容,他从小就是个性格扭曲的变态。”   黎恪在外面敲了敲门,裴迁去开门,就见门口放着温热的白粥小菜和热水,那人送了东西就走了,没有继续打扰他们。   裴迁打从心底感激着这份体贴,他给周悬盛了碗粥,耐心地帮那人吹着热气。   “游隼的问题跟他的原生家庭脱不了干系,他是个大家族继承人的私生子,家境优渥,但并不受家人待见,从小就被家里的仆佣猥亵,对性别和感情的理解都很扭曲,所以齐格在灭了他满门,大肆掠夺他家财产的时候,他没有愤怒和怨恨,反将齐格当成了拯救他的恩人。”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啊。”   “有种离谱的传言,不知道有几分真假,据说游隼在被齐格带走以后一直在做对方的地下情人,他还对齐格产生了雏鸟情节,对他的依恋和爱慕都远超他人。”   “这样也会离开老家伙吗?”   “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个‘老’上,齐格岁数大了,在那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游隼不甘寂寞,也给自己找了几个能提供乐子的情人,其中不乏各大犯罪组织的高层,甚至还有已婚人士,这事闹得很大,也让齐格大发雷霆,游隼不肯顺从齐格,干脆投向了‘17’,而百里述又很需要化学人才,双方就这么达成了协议。”   裴迁把温度刚好的粥碗递给周悬,“有种说法是,百里述跟游隼也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暧昧关系,这种关系维持了很多年,最近出现了裂痕。”   周悬美滋滋地吃着没什么味道的白粥,“嗯?怎么说。”   “百里是个比起感情更爱事业的人,他非常需要‘寒鸦’提供的市场和暴利,重用游隼也是希望他能早日破解‘寒鸦’的公式,实现药物的量产,起初游隼也给了他相当满意的成绩,但他的表现呈下降趋势,这一年来几乎是停滞不前,百里对他的耐心就快见底了,所以游隼才会这么急。”   “急是指?”   “花知北的基因与‘寒鸦’融合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游隼坚信他能找到第二个跟花知北一样可以实现基因融合的人,在他的研究遭遇瓶颈后一直致力于人体实验,他会找到我,让我染上‘寒鸦’的毒,也是因为他知道逢哥的情况,到目前为止,逢哥是他能收集到的资料中除花知北以外唯一一个在染上纯品后还坚持活了半年多的人。”   裴迁叹了口气,双手搭在膝头,垂首坐在床边的背影像是老了几岁。   周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腰窝,想将那人拉进怀里,好好抱抱他。   “所以你怀疑逢哥中毒这件事跟游隼有关,也把硬币给了他?”   “当时是这样想的没错,但随着跟游隼打交道越来越多,我觉得从他的做事方式和目的来看,他并不是害死逢哥的凶手。”   “如果是他,他应该会想办法近距离观察临床反应,在你照料重病的逢哥那段日子里,他应该会频繁出现在你们面前才对。”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我始终觉得害死逢哥的凶手直接目的是为了夺得渡鸦这个身份,但比起渡鸦,游隼更在乎‘寒鸦’,他找到我的目的也很直接,只是为了观察我中毒后的反应,而不是夺走我的硬币,他甚至可能并不知道我也是竞争者,只是因为知道我跟他在意的临床病例有血缘关系才找上了我。”   不管游隼是觊觎渡鸦这一身份带来的权利,还是想通过裴迁得到研究数据,甚至是想将他作为基因融合的实验对象,裴迁的处境都不乐观。   在这之前,周悬并不知道他面临着这样腹背受敌的局面,也难怪,换做是他可能也很难对无法完全信任的人开口。   现在他是完全能理解裴迁进退两难的心态和选择了。   “周悬。”那人背对着他,轻轻唤了一声,“距离我染毒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游隼说逢哥的半年是他目前掌握的数据中存活时间最久的,如果这也是我的大限,那我可能只剩下……”   周悬一只手绕过那人身前,捂住了他的嘴。   “裴迁,能决定你上限的只有你自己。”   他让裴迁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握住他的双手。   “别被这些信息影响,其实你比自己以为的更强大。”   “谢谢,但我对自己的情况有数,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假定我真的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我会希望自己能过的更有意义一点。”   “嗯,比如呢?”   “努力活下去,战胜包括毒物在内的所有敌人,把余下的时间都留给你。”   裴迁目光飘向远处,避开了那人火热的视线,略有些支吾地说:“你可以……把这当作是告白。”   裴迁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陌生,曾经的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种话说出口,也不会被这种奇怪的情绪影响。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压制情感,推拒身边所有人的做法是对的,一旦放任它滋生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吞噬他所有的理智。   周悬怔了怔,他也没想到裴迁的告白会来的这么突然,兴奋之余也让他有些感伤。   裴迁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说出了这番话呢?他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顺遂最真实的本能反抗这从来都不归他掌控的人生,追求他内心真实渴求的东西。   真是……太让他心疼了。   他要救裴迁,不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这个人留下遗憾,更不希望他成为自己的遗憾。   “还有一个敌人。”周悬提醒,“你一共放出了四枚硬币,除了RED、被他杀死的毒贩和游隼,还有一个人是谁?你提到过这个人可能已经被RED杀死了。”   裴迁缓了缓,道:“这个人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是一名雇佣兵,谈到他的背景就必须说到他隶属的兵团和‘17’的渊源,直到现在,‘Seventeen’都是世界一流的雇佣兵团,最初由17名成员组成,曾经百里述也是其中的一员,后来他那些危险的念头跟其他成员不合,就带着一部分人离开兵团,成立了他自己的犯罪组织‘17’,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目前‘Seventeen’的年轻首领,他的名字叫凯尔·勃朗宁。”   这个姓氏意味着这个人的背景必然不简单。   裴迁显得有些疲惫,揉着作痛的太阳穴说:“没错,他就是那位枪械设计大师勃朗宁的家族后代,因为身世的原因早早就做了雇佣兵,在‘Seventeen’分家后不久接过了组织的管理权,逢哥生前跟他有过密切的联系,账户上也有一些资金流转的记录,可以肯定逢哥在最后的阶段请他做了不少事。”   “他也有杀害逢哥的嫌疑吗?”   “不,他应该是逢哥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之所以把他牵扯进来是因为他一直拒绝跟我正面沟通,我觉得他知道逢哥被害的隐情,想请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   裴迁长长叹了口气,虚弱地靠在床头,为自己当前面对的困境感到无奈。   “但他从来都没有现身,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是有理由出面的,看现在这情况,最糟糕的可能莫过于他已经不在了。”   “也就是说,只要硬币没有落入别人手里,实际上我们的对手就只有两个人,RED和游隼。”   RED眼红渡鸦的位子,自然想干掉其他竞争者上位。   游隼本就有机会接替齐格成为“坤瓦”的高层,但他却主动放弃这一身份去投靠了“17”,这说明他对得到“渡鸦”权利的兴趣远不及“寒鸦”和百里述,现在他的压力大多来源于研究进展缓慢导致后者的不满,要想保住他自己的命,他必须先保住他为数不多的试验品,裴迁就是其中之一。   目前已知的情报显示“寒鸦”的纯品暂不能被复制,所有的存量都来源于花知北,基本可以肯定苏野、在酒吧里被杀死的毒贩,还有所有放出消息声称持有纯品的人都是虚张声势,真正拥有纯品的人只有百里述和游隼。   周悬翻了个身,龇牙咧嘴地把自己受伤的背部朝上,趴在床上躺尸。   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正常逻辑下,想尽快夺权的RED一定会尽快干掉其他竞争者,就像对酒吧里的毒贩一样,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可他却找了王业这样一个人肉炸//弹来袭击裴迁,如果只是单纯的利用,周悬可能不会考虑太多,可偏偏王业跟裴家三十年前的旧案扯上了关系,他还把当年的真相以案卷的形式送到了裴迁面前。   周悬不相信这是王业的个人行为,被套上了项圈式炸//弹的他一定是在RED的默许,甚至是指使下才做了这件事,那么裴迁在爆炸中的幸存就是必然的。   他借用裴迁做好了防御措施的电脑登陆了公安内网,关于这起旧案的资料没有被录入系统,就和鸦寂山那起疑窦丛生的无名女尸案一样……   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在他们视线所不能及的暗处,有人在推动裴迁走向深藏已久的真相。   那个人,就是RED。 第91章   裴迁的身体状况到了极限, 一口气说出了隐瞒已久的秘密,他不得不躺下休息了。   看着那人不安稳的睡颜和每况愈下的病情,周悬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与黎恪一起调查了RED的背景,查遍暗网也找不到这个人的真实信息,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此人经常使用道上人称水哥的制毒师“H2O”研制的液体炸//药进行暗杀活动。   此前经过裴迁的深查, 他认为这个水哥就是他们在鸦寂山遇到的古董修复师戚孝, 如果能跟对方见上一面, 或许能得到一些关于RED的情报。   几番纠结,周悬借用黎恪的电话联系了江倦,询问对方戚孝现在的情况。   “鸦寂山的案子发生后,刑侦对所有涉案人员都进行了调查, 戚孝的住处虽然有被清理过的痕迹,但搜查人员确实没找到证明他牵扯犯罪行为的有力证据,只能把他放了。话是这么说,小惩却没有放松对他的警惕, 一直派人盯着他的动静,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他的情况。”   江倦因为被牵扯进了案子,暂时被要求避嫌, 无法参与到这起案子的调查中去, 周悬不想给他惹麻烦, 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既然戚孝现在可以自由行动, 那未尝不能尝试一下反向操作。   周悬找到了H2O的暗网主页,主动联系对方购买药品的事宜。   水哥这人的化学水平很高,除了液体炸//弹“Dragon”以外, 他还研制了“云吸”和“氢铳”两种具有成瘾性的精神药品, 知名度不比市面上常见的“大肉”,但由于价格低廉, 吸食方法简单,受到了年轻瘾君子的青睐,在东南亚国家成了时尚单品,他也因此赚了不少钱。   从裴迁查到的情报来看,水哥这人有个非常致命的癖好,就是好赌,隔三差五就会去云顶一掷千金,赌运还很差,所以即使有稳定的财路,他也不是能享受富贵的命。   在鸦寂山事件发生前的半个月,水哥刚好有在马来西亚现身的情报,很可能现在的水哥也是兜里空空的状态。   如果戚孝真是水哥,在进过局子以后,他收敛行为的同时一定也需要一大笔进账提供跑路的资金,结合他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聪明的表现,周悬觉得有希望把这人骗出来见上一面。   但怎么让对方放下戒心出来见他却是个问题。   他问黎恪:“有什么安全一点的账号能用吗?我想联系这个人。”   看水哥的账号在三个小时前还有登陆,周悬觉得这人一定在盯着暗网的动静,随时准备跑路,这时候去联系对方一定会看到的。   “有是有,但你打算怎么做?”   黎恪把账号交给周悬,看着他在私聊窗口打下了一句话:“鸦寂山的事,我想跟你聊聊。”   如果只用购买药品这个借口,估计对方不会上钩,毕竟他研制的两种药品都以价格低廉著称,水哥能在江湖上立足这么久,就必然不会是能为了蝇头小利而心动的人,不会贸然出货给散户。   如果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有陌生拆家出现,按照毒贩一向谨慎的性格,他应该也不会轻信,所以周悬抛出了鸦寂山这个引子。   当时同行的人很多,他们彼此都摸不透别人的底细,一定心里也在犯嘀咕,如果戚孝有什么心愿在山上未了,他应该会抓住这次机会。   周悬算是豪赌了一次,把唯一的希望都压在了水哥就是戚孝,而且有所求这件事上。   黎恪不知道他的计划,他不说,那人也不会主动问,冲好了一杯蛋白粉放到他面前,“你不会是想丢下房里那个,独自去见这个人吧?”   “裴哥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参与,我怕他受影响。”   话虽如此,周悬其实是抱着些私心。   他猜到水哥可能会给出一些不利于他们的情报,他这么做是想提前隔绝在裴迁和真相之间,帮他做出信息的筛选和屏蔽。   裴迁已经受了太多的苦,至少接下来这段日子,他希望那人能安安稳稳地度过难关。   “阿悬,你的关系跟我更近,我不能不侧重于你,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你这样是不行的,就算你想护着裴迁,也最好找个能帮衬你的人,你这样单枪匹马出生入死,我实在是不放心。”   水哥在此时给出了回复:“你哪位?”   周悬反问:“重要吗?”   这也让他松了口气,至少这个人在乎鸦寂山发生过的事,他押中了。   对方半晌没回消息,周悬又道:“你就当我是死者回魂了吧。”   “有意思,你想怎么办?”   “地点你定,我随意,但我时间不多,相信你也是一样。”   “今晚八点,雀兮山。”   对方没犹豫多久就给出了这个答复,看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黎恪提醒:“别去,可能是陷阱。”   水哥补充:“山区南部是片没有信号的无人区,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旧厂房,就在那里。”   周悬按下了一个“1”。   黎恪叹气,“真是不听话……”   周悬调出地图,定位了水哥所说的位置。   “现在距离六点还有十分钟,时间很紧,这证明从水哥当前的位置赶到这个地点可能最快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按照推算的距离,以见面地点为圆心画了个圆,将水哥可能藏身的范围框了进去。   由于山区北部基本是未开发过的山野,基本可以排除水哥藏身的可能性,那么可能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你从这里赶过去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黎恪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阿悬,我很担心你。”   周悬对他笑笑,“黎妈妈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跟这人打过交道,他应该没有暗算我的脑子。”   “你现在受了伤,很多事情力不从心,我怎么能不担心。或者,能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周悬拒绝得很干脆,“我不能把你牵扯太深,而且裴哥也需要有人照顾。”   如果事情不巧,他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至少裴迁是安全的。   黎恪并不赞同他的决定,但在想出更好的办法前,周悬就不得不动身了。   他将裴迁留给他的微型耳机留给了黎恪,保证会随时保持联系后就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为了不给黎恪惹上麻烦,他开的是江倦给他准备的车。   坐上驾驶位,拉上安全带,他才觉得背后火辣辣地疼,没一会儿就冒了冷汗。   他咬着牙,一脚油门开向了山区,差不多在八点抵达了目的地。   这附近都被夜幕笼罩,一点光都没有,一旦打开照明就会立刻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他选择适应一会儿光线,借着黯淡的月光走向夜色中阴森的厂房。   推开厂房那生锈的铁门,沉重的“吱呀——”声响彻死寂的夜。   他很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周围实在太静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会暴露他所在的位置。   他停下脚步,侧耳听着附近的动静。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附近大抵是没人的。   这里实在太黑了,隐约能看到摆放在厂房内的大型铁架,适合藏身,但并不适合偷袭。   周悬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想贸然惹些麻烦,便找个角落蹲了下去。   背后的伤口还在痛,好在他的精神紧绷,注意力高度集中,也就忽略了那刺激的痛感。   裴迁要是中途醒来,知道他擅自行动会是什么反应呢……   大概会和黎恪一样无奈,然后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不再给他松懈的机会,不论如何都会看紧自己吧。   这样想着,外面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厂房门口。   来者看到他的车就停在外面,按下车窗扯着嗓子朝里面喊道:“我不会进去的,有话出来说!”   听这声音,就是戚孝没错了。   想来他是看到了周悬停在厂房外的车又没看见人,怕被偷袭。   周悬推开门,外面的车灯闪了闪,戚孝见他只有一个人,稍稍松了口气。   “怎么是你啊……”他这才大着胆子把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我还以为会是别人。”   “比如?”周悬走到自己开来的那辆车边,坐在引擎盖上,看着小心翼翼不敢冒头的戚孝,“你以为会是谁?”   “啧,多了去了,DEA和ICPO的缠人条子,想弄点‘肉’来爽爽的心碎富二代,还有帮忙造假的手艺人和不知道目的何在的律师。”   周悬脸色一沉,对方还不知道王业和詹临都已经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告诉对方:“律师已经死了。”   “不意外,参与那件事的人,谁死了都不会让我觉得意外。”   “为什么?”   “我们现在都在局里,能不能脱身各凭本事,说吧,你这个条子找我来又想干什么,又能给我提供什么好处?”   戚孝点起了一支烟,他受过伤的左手还不是很利索,缩在袖口里不敢使力。   “王业死了。”周悬重复道,“他是被你制造的液体炸//弹炸死的。”   戚孝摆弄打火机的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周悬拆穿了对方没能掩饰住的愕然背后的深意:“你很惊讶,但不是因为王业的死,而是因为液体炸//弹的使用,看来你一直掌握着自己产品的走向,以为能拿到东西的人是可控的,这些人却背着你做了不可控的事。”   戚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真的很烦跟你们这种学过心理学的条子打交道,一点秘密都没有。”   “这么讨厌条子,你还是来找条子私下见面了,看来你的处境确实不妙。”   “放屁,来之前我也没想到会是条子来勾引我见面,毕竟我家附近就有好几个便衣在监视我,想见我根本不用这么费事。”   “满足去过鸦寂山、活着、目前能自由行动这三个条件的人不算你自己一共有十个,其中有六个条子,遇上他们的概率是60%,说你是专程来见条子的都比你这鬼话的可信度高。水哥,甩掉那些跟踪你的便衣不容易,他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你再跟我装傻耽误的可是你自己的时间。”   戚孝在这大冷的天里流了满头的冷汗,咬烂了嘴里的烟屁股。   “你都猜到这份儿上了,一定也能猜到我这么干的理由吧,非得我亲自交代吗?”   周悬故作无奈,“好吧,那我来帮你说,你现在是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前有警察想抓你的把柄给你定罪,后有更恐怖的势力想宰了你这个碍事鬼,你如果不想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悄无声息逃出这座城市,所以你需要一点来自DEA和ICPO的帮助,因为这些来自国际的警察组织不会严格按照中国警方的规章制度行事,说不定会愿意给你申请个污点证人之类的特批,你有侥幸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看到是你,不是苏野的时候,我很失望。”   “失望,但不害怕。”   “因为你现在的情况比我还糟,我最多算是有嫌疑的关系人,而你——”戚孝咧嘴一笑,“你是逃犯。”   周悬没有被他激怒,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你是真傻还是假蠢啊,都这情况了还能笑出来,你是真不知道谁杀了王业吗?”   戚孝没敢反驳,他很需要周悬能提供的情报,把对方惹火了就麻烦了。   周悬继续道:“是你的老伙计RED,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杀王业,也知道就快轮到你自己了吧。”   这话就是虚张声势了,连周悬自己都不知道RED跟王业之间有什么恩怨,为什么要利用并杀害后者,但他觉得就戚孝这个智商,骗骗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对方上了当,一脸惊慌地吐了嘴里的烟,“我靠!那怎么办?”   周悬上前去一脚踩灭了他丢下的烟头,“这事也好办,干你们这行的都讲究一个先下手为强,先宰了他就不用怕他对你不利了。”   戚孝满脸惶恐,“你在开玩笑吧?”   “我当然知道你杀不了他,但我可以,把你知道的关于这个人的情报都告诉我,帮我先手干掉他,对你百利无害。”   周悬一手搭在戚孝的车顶,扭转倒车镜,正对着戚孝,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   “不然——你就等着下辈子人生重开吧。” 第92章   戚孝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也不至于这种时候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见周悬,所以不需要太多纠结,短暂地斟酌了一下就同意了跟周悬的合作。   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某些人的猎杀名单, 昔日的合作伙伴RED也可能成为扫除他的猎手, 以他自己的实力很难摆脱这样强力的追杀者, 如果周悬加入其中, 不说帮他的忙,至少也能从很大程度上对RED造成干扰,到时候他就可以趁乱脱身。   权衡好利弊后,他态度相当配合:“你想知道什么?”   “先是关于RED的底细, 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今年多大,有什么特征都可以告诉我。”   戚孝摇头, “我没见过他本人,就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那你是怎么跟他交易的?”   “他会选在闹市区人流密集的地方作为交易地点,有时候是在商场的公共储物柜, 有时候是在火车站的失物招领处, 每次都是我先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就会收到进账提示, 等我走后他才会去回收东西。”   “你就一次都没见过他本人?”   “真没见过, 有几次我想藏在人群里偷窥来拿东西的人长什么样,他就给我发了恐吓短信,说什么离我二十米外的地方有一把枪正指着我的脑袋之类的吓人话, 只有一次是有人跟我面对面交易, 当时是在几所小学的联合运动会会场附近,有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从我手里接走了东西……总之这人就是很谨慎, 反侦察能力也很强,我是肯定不会想跟这种人做敌人的。”   戚孝哆哆嗦嗦地又给自己点了支烟,还给周悬递了一支,看来他是真的很害怕这个RED。   周悬没接他的烟,继续问道:“你跟他交易过几次,频率怎么样?”   “‘Dragon’是我六年前研究出来的试剂,那时候它的性质还不稳定,很容易爆炸,但因为它是无色无味的液体,性状跟水一样,能隐藏特征方便走私,所以有些在边境贩毒和走私人口的皮条客会找我买它。有次动静闹得太大,两个团伙火并时用了它,还宰了来抓人的条子,我就藏了一阵子,改善了它的药性,让它变得相对稳定,之后RED就找上我,要我每隔两三个月就给他供一次货,承诺了很多好处。”   “比如呢?”   “钱,我查过RED的底细,他是个杀手,不缺钱,还承诺一定少不了我的好处,我也就跟他保持了合作关系,直到现在。”   “你能不能提供些别的线索,或者精准一些的特征,帮我快点找到他?”   “我想想……他这人从来没发过照片,就是我跟他面对面也不见得能认出他来。嘶……”   周悬听他话锋一转,激动得差点钻进他的车窗里,“想到什么了?”   “他给我发过照片,不是正脸照片,只有一只手,我记得他这里,食指最底部的一节,靠近手掌的地方有一颗痣。”   他指着自己的手,指明了这个位置。   周悬的记忆被打开了,在RED发给裴迁的恐吓照片中对方也露出了这颗痣,当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觉得这只手很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还有呢?”   “嗯……接下来跟你说的都是我自己的感觉,不一定是对的,你自己分析吧,我只管说,不保真。”   戚孝抹了抹嘴唇,不安地握住方向盘,“RED这个人在江湖上扬名很久了,三十多年前就有人在用这个名字接单杀人了,怎么说呢,人都是有花期的,就算是詹姆斯·邦德也做不到五六十岁的时候还能接暗杀单吧。”   的确,就算RED成名时只有十几岁,现在也该奔着退休去了,人到了这年纪,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都跟不上了,不大可能还在高强度做这种难度系数极高的工作。   “所以你觉得?”周悬诱导对方开口。   “我觉得RED可能不是一个人,当然,这话不是骂他,我只是觉得他很可能就像小说里那些怪盗一样,是分一二代目的,他可能是从他爹娘,或者师父之类的人那儿接到衣钵的吧,总之我觉得他现在就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不太可能是当年那个RED。”   周悬思索片刻,低头看了眼时间,“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现在没了。”   “那就各回各家吧,我如果有需要,会用之前那个方法联系你。”   “哎哎,等等。”   戚孝拉住了周悬的衣角,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你那什么表情,怪恶心的。”   “我……我有点害怕,前面有警察在监视我,后面又有RED想弄死我,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大概是觉得周悬现在的处境跟从前大不相同,坚守原则的立场不会那么坚定,而且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戚孝才会向那人求援。   周悬本不想帮他,在他看来像戚孝这种没把他的才能用在正途,害人无数的作精是自作自受,被黑吃黑也是活该。   但他还需要这个人的帮助,至少现在戚孝还不能死。   他叹了口气,坐进自己的车,“你先跟我来吧。”   途中信号恢复,他停下车给江倦打了个电话。   对方一接电话便问:“周哥吗?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伤都不碍事。”   “那就好。”   “但我可能……要给你添点麻烦。”   对方犹豫了一下,这让周悬心里没底,他已经给江倦添了很多麻烦,甚至让那人被要求避嫌不得参与办案,再提些不正当的需求就说不过去了。   而江倦在沉默后却说:“周哥,你可能对我们过去的事从来没有挂心,当年要不是你,可能我就没有今天了,所以你对我提出任何要求在我看来都是合理的,我会尽力帮你。”   “江倦……”   “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很多时候没办法清晰表达出我的心意和想法,所以我愿意用行动去证明。说吧,周哥,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在,我相信天上的哥哥也是这样希望的。”   周悬鼻尖发酸,差一点就绷不住了。   他揉着发烫的双眼,尽量不让自己有太多感慨,被这情绪影响。   “我想请你去趟我家,找找我的相簿,我爸妈应该都在家,问问他们就知道东西放在哪儿了,主要是找那些大合照,什么毕业照、证件照之类的都行,我需要这些东西帮我回忆一些事。”   “好,告诉我地址吧,我会把东西送去给你。”   “除了这个,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周悬透过后视镜去看他身后不安地按着前车灯的戚孝,“我这有个麻烦,想暂时保他一命,你帮我找点借口把他送进局子蹲两天。”   他听到对方轻笑一声:“成。”   一个小时后,双方在市郊见了面。   江倦把东西交给周悬后就把戚孝拎走了,左右开弓给了人两耳光,还附赠一套银镯子。   “袭警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跟我走一趟吧。”   戚孝一脸的难以置信,还没从挨打的震惊中缓过来,“你,你们……”   周悬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唉,等你进去了就知道我们的良苦用心了,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警察叔叔身边,乖。”   江倦忧心地看着因为失血而显得脸色苍白的周悬,“周哥……”   “我没事,不用担心,这都是小伤。”   周悬把戚孝推进江倦的车后座,把后者拉远了些,小声说道:“我还有件事不放心,可能需要你帮忙。”   “你说。”   “李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耗着,隔几天开一次口,像挤牙膏一样。我也能理解他,现在警方调查遭遇瓶颈,保持沉默对他才有利,但他又不能一直装死。”   “他这么做不完全是为了吊着警方拖延时间。”   这也印证了周悬之前的猜测,李椋的确是在担心有人要害他。   他拉着江倦,在后者耳边低声道:“李椋不想被转移到看守所,他怕自己在转移这个过程中发生意外,所以精准地掐着时间,一旦快到时间就放出一点信息,延长审讯时间,保证自己能留在市局,不让外面的人接触到他。”   “既然有人想灭他的口,是不是代表他知道什么?会跟你现在想做的事有关吗?”   “可能,所以我打算……”   被关在车后排的戚孝隔着窗玻璃看到两人在外面叽叽咕咕,等不及敲了敲玻璃。   江倦笑着对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把他吓得直缩脑袋。   “……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你有联系我的靠谱办法吗?”   “我可以通过你黎哥跟你联系。”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保持联络,裴哥有什么事也可以通知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两人道别后,江倦带着戚孝回了市局,周悬则回了黎恪家。   此时已是深夜,裴迁依然昏睡着。   黎恪说:“他中途没醒过,这情况不太妙,身体健康的人不会突然间变得嗜睡,我觉得……”   他在隐晦地提醒周悬要做好心理准备,以裴迁现在的状况,他的病情很可能急转直下,让他们措手不及。   “目前全世界范围关于‘寒鸦’中毒的病例不多,也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办法,我不确定我们在护理他的过程中一定会有突破,所以阿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黎恪关上裴迁的卧室门,拉着周悬回到客厅,坐在他对面,帮他倒了杯水,试着压下他那些没有宣之于口的情绪。   “这是件残忍的事,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用面对这些……”   “我明白,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都到了这个年纪,经历过很多次离别,我能承受得住。”   黎恪没有把他真正的担心说出口。   其实他们之中留在过去一直没走出来的人就是周悬,他看似豁达,却从未放下那些让他在意的人,这份执着像枷锁一样紧扣着他,如今成了心魔一样的存在。   他认识周悬这么多年,很了解那人,他看得出在对方心里,裴迁是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出于对朋友的私心,他并不希望周悬留下遗憾。   周悬还是放心不下裴迁,悄悄推门进了那人的房间,在昏暗的夜灯下握住了那人搭在床边的手。   裴迁的骨相很好看,手指修长,骨骼匀称,但如果仔细去摸,就会发现他的手骨表面有很多凹凸不平的纹路,那是他曾经受过伤的证据。   周悬不愿去想裴迁曾经的经历,那人不愿说,他便不问。   他仔细观察着那人的手,在脑海里回忆着RED发来的照片。   可以肯定照片里那只手一定不属于裴迁,跟他相比,那只陌生的手骨节短粗,看起来孔武有力,像是做力气活的,从大小形态的特征来看,也基本可以排除是女性的可能。   “你第一次看我手的时候,说过我生命线是断的。”   裴迁醒的悄无声息,话音也很轻,没有惊扰到陷入沉思的周悬。   “抱歉,把你弄醒了。”   “我要谢谢你,刚刚做了个不是很好的梦,还好有你叫醒我。”   裴迁的眼中有血丝,是一副没有休息好的倦容。   “我好像睡得比以前沉了,质量却不怎么样,一点都不解乏。”   “正常,你的精神太紧绷了,等到这些事都解决完就会好起来的。”   裴迁自嘲:“真的还能等到那时候吗?”   “别乱说。”   “你给我看手相那会儿,我就觉得你说得很准,当时我很讨厌你这毛头小子,想反驳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   气氛骤然变得暧昧,裴迁下意识移开目光,被周悬捏住了下巴。   “别东看西看的,回答问题。”   裴迁被迫对上他火热的目光,无奈地承认:“现在我不讨厌你,但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喜欢,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很陌生……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   裴迁喉结滚动,说出了这一生屈指可数的实话:“……你是第一个。” 第93章   这种感觉对双方来说都是陌生而美好的, 令人幸福的悸动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当下遭遇的困境,性别,年龄,甚至是战局。   黎恪并不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只是经过时碰巧听到了。   作为周悬的亲友, 他不能不考虑那人的心情和处境。   如果换做是他, 在这硝烟纷飞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余生日子寥寥的人, 他可能早就陷入无法自拔的绝望了。   在这一点上,周悬的表现实在超出他的预料。   他晃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爱情是有条件的,对方刚好相反。   以他对周悬的了解, 那人的心态也不难分析,因为周悬也曾深陷虎穴,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很讲究活在当下, 直白点说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所以即使明知这段感情可能无望,可能会以其中一方过早的离世而告终,他也愿意付出真情, 陪伴对方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这样的爱情太无私了, 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想像的。   周悬翻开江倦帮他取来的相簿, 见裴迁想坐起来便扶起了他, 还在他背后垫了个软枕。   “RED的手形我感觉很眼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我有种预感,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去想, 但恐怕RED真的是曾经在我身边出现过的人。”   这几本相簿记录了周悬迄今为止的人生,他飞快地翻过了自己童年时期的部分, 觉得目标肯定不会是那个时候见过的人。   “我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是后来才开发出来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所以小学之前的都可以忽略了。且不说RED能不能活这么久,如果当时他还是个跟我一样的小屁孩,手形还没发育完全可能也看不出什么。”   裴迁倒是对那几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很感兴趣,拿起他婴儿时期的大头照,看了好一会儿都不舍得移开目光,在他和照片之间反复端详,找着他两个不同时期的相同特征。   “你小时候还真可爱,肉嘟嘟的小脸,看着真讨人喜欢。”   周悬脸上挂不住,“你别看了,怪让人不好意思的……你再这样我也要去看你的百天照了。”   裴迁平静地说:“我没有。”   周悬一哽。   “跟我有关的东西都在三十年前那场火灾里被烧尽了,连我对自己从前的样子都没什么印象。”   裴迁就像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毫无畏惧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这让周悬心里难受的紧。   他拉住那人,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你继续吧。”   周悬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处,便继续往下翻看相簿。   看到自己儿时插科打诨的照片,周悬对那人介绍:“你看,这是我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在上幼儿园,我天生性格就皮,整天闯祸,就是个小霸王,喏,你看这张,当时孙濯搬到我们家属院,刚来第一天就让我给揍了,把他打得哇哇大哭。”   他从相簿里拿出那张照片,上面是两个鼻青脸肿的幼小身影,被双双罚在墙根下做蹲起。   “我家老周因为我欺负人罚我,孙家的叔叔因为孙濯性格太懦弱也罚了他,可以说不打不相识吧,从那之后我们两个就熟络起来,他给我当起了小弟,一直周哥周哥的叫,但其实他比我还大上两岁,只是上学晚了些,我问过他,说是小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耽误了两年的课业,才跟我分到了一届。”   周悬可能是想哄裴迁转移注意,也可能是按捺不住对孙濯的怀念和歉意,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裴迁拿起一张二人掰手腕的照片,这张拍摄角度恰好拍到了孙濯的左手侧面。   “他的手指上没有痣。”   “嗯,我没怀疑过他,毕竟他已经……现在发生的这些事跟他不可能有关系。”   周悬其实没抱太大的希望,答案不可能刚好藏在这些照片里,这只是他唤起自己记忆的一种方式。   “你们的合照还挺多的。”裴迁说。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跟我读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才分开去了不同的单位……他要是还在,说不定也能帮我想想到底是谁手上有这颗痣。”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周悬加快速度翻完了剩下的相簿,仰在靠背椅上思考人生。   他私心并不希望RED是曾经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熟人,但现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还能心存侥幸吗?   裴迁指了指床边的电脑,他帮忙放到了那人的腿上,看着那人飞快的检索信息,页面上一张张照片飞掠而过,多是关于雁息市本地的执法新闻。   裴迁浏览着那些照片,视线最终定格在了一张模糊的偷拍图上。   这张照片的原路径是发在某个社交平台上,市区的两家商户因纠纷大吵特吵,一言不合动起了手,辖区警察到现场执法的过程中被围观市民偷拍了视频还发到了网上。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这篇只有寥寥几个点赞的博文也没有掀起什么水花,直到今天才被裴迁翻出来。   “这是孙濯吗?”   裴迁在播放的中途按下了暂停键,这段视频画质很差,因为是偷拍,角度也很刁钻,但偏偏就是这么凑巧,拍下了执法警察胸前的警号。   截图有些模糊,裴迁稍微对图片做了下处理,提升了清晰度。   周悬看过后确认:“没错,就是孙濯。”   他们继续往下看,视频还在继续,混乱的画面里夹杂着斗殴双方的骂声和喊叫,孙濯跟同行的辅警好不容易拉开了争斗的两人,劝他们都先冷静下来再解决问题,之后发现有人偷拍的孙濯面向镜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提醒群众不要拍摄执法现场,视频到此结束。   裴迁再次截取了一张图,可能是因为孙濯抬手的动作和偷拍者的镜头刚好形成了相对静止的关系,这一张定格截图比之前的几张都要清晰。   裴迁再次做了处理,经过修复的图片画质大大提升,随着清晰度的提升,一些原本模糊的细节也显现出来,刚好呈现出了孙濯左手的掌纹。   周悬陡然一惊,其实看到这手形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答案,但他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还是迟疑了一下。   “不应……我是说……孙濯的手上没有那颗痣。”   他知道自己这番想为朋友脱罪的说法很无力,他连自己都很难说服。   如果绝大部分特征都能对上,一颗痣的细节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调出RED发来的那张照片问裴迁:“你看看这个,有经过后期处理的痕迹吗?”   裴迁把照片导入电脑进行了检测,摇了摇头,“看着也不像画上去的,如果这真是孙濯的手,我想不出他暴露了自己手形的同时又增加了自己不具备的虚假特征是什么动机,他明明有更保险的出镜方式。”   周悬长叹一口气,“真的是他吗……不可能吧,他明明已经……”   孙濯被詹临绑架后不久,那辆后者曾使用过的车子就连同一具烧焦的尸体一起被发现了,经过检测,死者的DNA与孙濯体检时留下的血样一致,虽然这件事还存在一些疑点,但对周悬来说,不愿怀疑朋友的他宁可相信孙濯真的在绑架事件中丧了命。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应该更理智一些,在当前的处境下,即使是同样身在公安系统内部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他必须放下私心才能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裴迁也是一样。   他们不得不一起面对一个尖锐的问题。   周悬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态度尽可能地柔和,“裴哥,你愿意跟我说说詹临的事吗?”   在此之前,裴迁提到过他杀了詹临,不管是一时气话还是真的有这么回事,周悬都没有深问,是因为他知道那人在不相信自己时可能不会说实话,他在等对方冷静下来,在愿意相信自己的前提下主动说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裴迁是不想说话的,他休息不足,精神不振,光是倚在这里听周悬说话都要用上八分的精力。   换作往常,他可能就这样闭口不谈,只顾自己舒适,但现在他却想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那人——趁着他还说得出话。   “詹临是‘坤瓦’的清洁工。”他声音发虚,还伴着轻咳,“组织里有高层知道我在钓鱼,出于‘保护’的目的命令詹临把我带回去。”   “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么多年来,渡鸦分走了他们太多权利,现在‘坤瓦’日渐没落,高层的内斗掏空了原有的根基,他们都想打压异己趁机上位,也就需要渡鸦的助力,恰好赶上这一身份换代,他们都想扶持自己的亲信上位,就算不成也得让这个身份彻底消失,总之不能再便宜了别人。但手持硬币的竞争者一定不会蠢到跑出来自报家门,所以他们想从我下手,只要我被控制起来,其他竞争者就迟早得找上门。”   “除了这个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我听说……夫人想见我。”   裴迁的神情有些难以形容,像是爱恨交织又无可奈何。   周悬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夫人,她是“坤瓦”上代首脑扎贡的爱女珙真,从小受到父兄的宠爱,年轻时刁蛮任性,由着特殊的出身一直被认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据说扎贡觉得生养了一群不中用的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所以他对这唯一的女儿疼爱有加,将他所有的宠爱和纵容都给了她,才养成了她蛮横无理的性格。   珙真十八岁时,一个年轻的亚裔男子加入“坤瓦”,在地下角斗场上与她一见钟情,之后两人进入了热恋期。   当时“坤瓦”的实权已尽数移交到软禁了父亲扎贡的次子亚示手中,起初他并不同意妹妹跟这个底层马仔恋爱,更希望她能嫁入其他帮派联姻,珙真宁死不从,而这个年轻人也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经商才能,得到了亚示的重视和重用,之后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并育有一子。   几年后,年轻人卧底的身份曝光,在即将被处决的前夜,他带着年幼的儿子逃离“坤瓦”,回到了国境线内,怒不可遏的亚示下了追杀令,承诺取得此人人头的人能领到大笔赏金,但被中国警方保护起来的年轻人混进人海,多年来一直不曾被找到。   这段失败的婚姻让珙真对男人彻底失望,她认为前夫带走儿子的行为只是为了掌握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为了与儿子相见,她一步步夺权,成为了“坤瓦”的高层之一。   在得知裴迁的过往后,不难想到珙真的前夫就是裴迁的父亲,她的儿子也就是裴迁的哥哥裴逢。   如今她一心想见的裴逢已经不在人世,她对裴迁的感情无非两个极端,周悬不得不设想最糟糕的情况。   一旦裴迁落到“坤瓦”手里,这些人会怎么处置他?   裴迁自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面对想带他回组织的詹临,会有这种自保的举动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以,早在‘鸦杀’任务之前,詹临就已经盯上你了,所以他才会参与到鸦寂山的这次任务当中?”   裴迁迟疑着摇摇头,“不……我觉得事情可能更复杂,詹临第一次去鸦寂山是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他就在调查无名女尸案了,这几件事之间恐怕是有联系的,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最大的可能就是詹临是当初无名女尸送到境外的婴儿,他对自己的身世有所察觉,于是重回故地进行调查,但显然老石匠给他透露的信息不足以让他查清全貌,不然他也不会再回来调查一次。”   话虽如此,周悬却能感觉到事情远比他这个推测要复杂得多,而且基于某些他还没有发现的线索,裴迁已经有了更完善一些的推测。   但他还不想告诉自己,至少现在还不想。   裴迁沉思着,忽然抬眼,望向周悬,“如果置换主体,你愿意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吗?”   “嗯?有多大胆。”   “如果被詹临撕票的人质不是孙濯,你愿意假设RED就是孙濯的可能吗?” 第94章   平心而论, 裴迁并不能设身处地地考虑周悬的心情。   他和周悬不同,自小他身边几乎没有可以信任,能被称为“朋友”的人,除了至亲, 他对任何人都抱着时刻怀疑的态度, 不能打从心底理解周悬现在的心情。   但他明白那人现在一定是痛苦而折磨的, 现在的他不能不顾虑对方的感受, 所以他咽下了那些尖锐的话,静等周悬自己醒悟。   周悬长出一口气,就像是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最后那点感性也被理智撕裂了。   “其实, 我是怀疑过的。”他嗓音沙哑,像是喉间哽了团咽不下的棉花,“……在知道他出事的时候就怀疑过,我觉得事情太巧合了, 那具烧得看不出模样的尸体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孙濯他怎么就在出事的前几天去做了体检,刚好留了血样做DNA对比呢?但我那个时候的心态和现在不一样。”   他翻着相册, 看到了儿时他和孙濯闹成一团的旧照片。   那时他们脸上都带着孩子的稚气, 什么都要攀比, 谁也不肯承认比谁差, 常常说不到一起就扭打在一块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孙濯变得不在乎输赢,心甘情愿地跟在身后做他的小弟了?   “初二那年……”周悬连叹几声, 差点说不下去, “小时候我们两个关系很差,动不动就要打起来, 整个家属院都知道我们两个刺头撞在一起就出事。初二那年他父亲出车祸去世了,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跟我吵起来,事事依赖我,我们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候破了冰,老周觉得他可怜,让我做什么都带着他点,后来的每一天他都会来我家吃饭,我去卧底的那段日子也是他在帮我照顾我爸妈,这样的关系……我很难去怀疑他。”   裴迁轻轻摸着他的头,就像在安抚一只淋了雨后颤颤发抖的小动物。   “知道孙濯出事的时候,我希望的是医院留存的血样有问题,那具被烧焦的尸体不是他……但我理智上清楚,替换血样,金蝉脱壳的套路跟詹临如出一辙,我很怕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根本不敢多想。”   他用掌根抵着额心,不甘心地承认:“我现在的心态很卑鄙,但我宁可孙濯死去,也不希望他站在我的对立面,成为一个陌生的……敌人。”   “周悬……”   看他这样子,裴迁心里也难受的紧。   “痣是黑色素沉淀在皮肤表面形成的,后天也可能形成,单凭这一点不能排除孙濯作案的可能,但暂时我还想不出他和RED会有什么关系。”   周悬抬起头,含怯望向裴迁,“他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我身边,不算我去卧底的那段日子,他离开我视线最多也不过几天时间,做不到像RED那样出现在东亚各地留下犯案痕迹,所以我觉得他不是RED,不知道你……能不能相信。”   “我信你,我也不希望孙濯被牵扯到这些事里。”   周悬不情愿地承认:“但有些事确实在假设孙濯是RED的基础上才能说通。”   裴迁眼底的光一闪而过。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忽然RED派王业作为人肉炸弹去刺杀你,都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他为什么不赶尽杀绝?”   他相信在事发时RED一定就藏在现场附近的某个地方,随时可以出来补刀,干掉裴迁,拿走他的渡鸦硬币,但对方并没有这样做。   “的确很矛盾,之前我猜他可能是想借王业的手把有关我家旧案的情报传达给我,但这说不通,他既然想杀我,又何必大费周章把这些东西给我,但要说他不想杀我,我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   “我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把旧案情报传达给你的并不是RED,而是王业,他是当年惨案的亲历者,用他自己的方式陪了你很多年,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出真相,放下那段过去,但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这些,直到他即将丧命,他在生命的最后把东西转交给了你,这是王业的个人行为,而不是RED的。”   “你觉得……RED确实是一心杀我的?”   周悬点头,“他都用上了液体炸//弹,可见他没想给你留活路的,你能活下来是因为王业在尽他所能保护你。”   裴迁抬手伸向周悬,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但由着矜持和拘束,他没有放纵自己做出这样大胆的行为,只是停驻在那人耳边,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还有你。”他说,“是你的保护,让我活了下来。”   周悬握住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蹭,是个柔软的亲吻。   “我觉得RED既然决心杀你,就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王业一个人身上,他一定还留了后手,保证你一定会死去,这也是一个杀手的职业习惯。我想……如果你没有抬着受伤的我出去,或许RED真的会现身。”   裴迁自然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RED是因为看到周悬在他身边才没下杀手,让对方停手的不是自己,而是周悬。   如果RED是孙濯,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这件事还有很多的疑点,比如周悬刚刚提到的,如果孙濯真是RED,他要怎么在周悬的眼皮子底下执行暗杀任务?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做到一次都没有让周悬起疑的?   怀疑朋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孙濯还是周悬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裴迁选择闭口不言,他不想逼周悬做出什么抉择,他想把决定权交给周悬。   周悬犹豫不决,气氛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许久之后,他拿起手机,拍下了自己的警察证,发给了那个曾向裴迁发出过死亡威胁的暗网账号,并附言:“我想跟你谈谈。”   聊天框断断续续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消息却迟迟没有发过来。   好一会儿,对方简短地发问:“地址。”   这下周悬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了。   对方能被他牵绊,必然是在乎他的人,就算不是孙濯,也可能是他身边的什么人。   他将脸埋入掌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他必须会会这个人了,为了保护裴迁,也为了……让对方浪子回头。   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地点,刚想输入进聊天框,却被裴迁抓住了。   那人的手很凉,紧握着他,阻止着他。   “周悬……”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语气平静,望向那人的目光柔和,带着暖意。   “放心交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轻吻那人的手背,拭去他掌心的薄汗,拿着电脑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不想让裴迁为他担心,这是他和孙濯之间的事,不管怎样都必须有个结果。   黎恪端着杯咖啡,不放心地看着他背后的伤,“你后腰伤得挺深的,也需要好好休息。”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周悬焦虑地咬着拇指尖,黎恪毫不留情地拍掉了他的手,“别咬指甲,这习惯不好。”   “黎妈妈,假如,我们兄弟六个里出现了一个叛徒,一个可能对国家和人民造成威胁的叛徒,你会怎么做?”   “会做这种假设让我帮你出主意,你现在一定走投无路了吧。”   黎恪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坐在了周悬身边,“在原则和立场上,不需要我多说你也清楚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无非是割舍不掉情分,对这个人还抱着一丝希望,一旦希望破灭,你的侥幸自然也就没了。”   “……你说的对。”   黎恪一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   周悬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向RED发出了地址。   如果对方真是孙濯,也就注定他们之间要做个了结了。   裴迁推门从房里出来,扶着墙说:“我跟你去。”   周悬望向黎恪,本意是希望那人能劝说裴迁留下,替他好好照顾那人,不想对方却对他点点头。   这是默许了他应该让裴迁陪同的意思。   时间是现在的他们最稀缺的东西,做好决定后,周悬便将裴迁扶上车,驶向了他和RED约定的地点。   临走前,黎恪还将暂时保管的手铐交还给他,这是一种无声的暗示,他在提醒周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去往目的地的路上,周悬对裴迁说:“我们要去的是平湖区荒废的烂尾楼,那里曾经是我们住过的家属院,动迁到一半开发商就破产了,一直没有开始新工程,土地荒废很久,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鬼楼,平时没什么人会去那边,挺适合作为见面地点的。”   比起向裴迁透底,他更像是在自我催眠。   “如果RED真是孙濯,他一定明白这个地点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裴迁没有多说什么,他没有参与到周悬过去的人生中,自认没有资格左右那人的想法,当前的形势下,他唯一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尽他所能护住周悬。   周悬把车停到了烂尾楼群中的空场,车灯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惹眼。   不管怎样,裴迁和RED之间的事都该有个了结,而他也必须去验证那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嘱咐裴迁下车,自己坐到了车子的引擎盖上,等着RED出现。   他知道RED一定已经到了,也是时候现身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这死寂空旷的场地上,话音会被聚拢扩大,即使他的音量不高,也能传到周遭的角落。   周悬指着空场前方的花坛废墟,在脑海里重建当初的熟悉景象。   记忆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滤镜,犹响在耳畔的欢声笑语逐渐离他而去……   “你就站在那儿,边上是一株比你人还高的向日葵,你拼了命地垫起脚尖向上伸手,想摘下一颗种子,那时的你仰起头,阳光洒在你身上,你和所有小朋友一样,拥有一段美好的童年。”   “美好……”   黑暗中传来一声哂笑。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勉强算得上美好吧,可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份美好跟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只和你有关。”   周悬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步步向他走来,停在了距他几步之遥的位置。   短短数米,将一段完整的友情撕裂,多年来的情谊毁于一旦。   他遥控打开车灯,冷白的光自下而上映明了那人的面庞,描摹了他脸颊的轮廓,连日来没有休息好而产生的眼袋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阴鸷了几分,瘦削的下颌也在诉说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看到对方的瞬间,周悬的心就死透了。   果然,是孙濯。   “你……”   “嘘……先什么都别说。”   孙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大步走上前来,用手指抵住了周悬的嘴唇。   后者下意识想躲,硬是凭着他对那人的最后一丝信任强迫自己顿住了逃离的动作。   凑近后他看得更清楚了,孙濯那陌生的表情,那泫然欲泣的眼神,都在一刀刀凌迟着他。   “来都来了,说说过去那些值得回忆的事吧,你记性好,我想听你说。”   孙濯的手指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周悬嘴唇上,直到后者扭头避开才放手,转身坐在周悬身边,仰躺在引擎盖上,看着清澈的夜空繁星点点。   “就快日出了,我能听你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孙濯……”   “我想听。”   周悬偷偷看向裴迁的方向,确认那人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才说:“小时候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性子很软,常常会因为年纪比同级生大上两岁受欺负。”   “是啊,他们都说我是低智商的残障,要留级两年才能有好成绩,我受了一段时间的霸凌,他们会把我的头按在装满水的池子里,看我被呛得面红耳赤哈哈大笑,会扒去我的裤子藏起来让我在全校人面前丢脸。”   孙濯双手交扣在胸前,像是打算入睡的安详姿态,“通常针对受害者的霸凌会持续很多年,但我不一样,只被欺负了一个月,那些人就再也不敢来找我的麻烦了,因为,我被‘大魔王’罩了。” 第95章   周悬小时候算是典型的熊孩子, 喜欢惹是生非,战斗力还很强,附近好几个家属院都没人打得过他,所以小时候他有个绰号, 叫“大魔王”。   孙濯笑说:“有一次, 大魔王撞见我被欺负, 当场揍得几个欺负人的小孩哭着回家找妈妈, 我以为终于有人来拯救我了,没想到……哈哈,没想到大魔王反手也给了我一拳,埋怨我太懦弱, 到处被人欺负。”   周悬的表情一言难尽,回想自己儿时做的事,还真是够浑的,要是让现在的他碰上像自己那样的熊孩子, 他高低得把人揍老实了才行。   “那时候我做的是很过分,对不……”   “后来我就跟上了大魔王,跟他形影不离, 别人都说我是狐假虎威, 不要脸地抱魔王的大腿, 非常鄙视我, 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要能跟着那个给我安全感的人就让我很开心。大魔王本性不坏,但他也爱欺负人, 他说他讨厌我任人欺凌的软弱样子, 以后只有他能欺负我。”   “原来我还说过这种话……”   当年只是随口一说,周悬并没有挂心, 转头就忘了,孙濯却是直到今天都记忆深刻。   “后来,我爸走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奶奶带我,我对大魔王的依恋越来越深,离开他的我几乎不敢做任何事,只想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我知道不管怎样他都会找到我,同时也害怕着可能有哪天他厌倦了我这个麻烦,就不再来找我了……”   “依恋”这个词像是一把尖锐的钢针,戳中了周悬的心。   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甚至让他感到有一丝害怕。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春秋,是他让我的人生有了意义,他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曙光,让我黯淡的生活有了色彩。”   如果周悬愿意去直视孙濯,就会发现那人眼中尽是光彩。   “我追随着他的脚步走过了很多个年头,从未将这份藏在心底的心意传达给他,我设想过我们未来的人生,他大概会爱上什么人,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我会默默关注他,祝福他的一切,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我所有的人生规划都被打破了,他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想把这种非分的念头付诸实践。”   “谁?”   孙濯吐出了一个令人意外至极的名字:“江住!”   周悬难以置信地瞪着孙濯,他觉得曾经和自己亲密无间的朋友突然间变得很陌生,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他从我身边抢走了你。”   周悬竟从对方话中听出了哽咽。   “我费劲心思跟你考进同一所大学,和从前一样,靠近你的同时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以我没有跟你考进同一个系,就是这个选择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是我自己给了别人靠近你的机会,让江住进入你的人生,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注定要后悔一辈子!”   孙濯对周悬的独占欲太强了,比这更可怕的是,在此之前周悬竟然毫无察觉,完全不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人还对他存有这样的念头。   “所以。”孙濯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说出了那个会伤害周悬,却能让他自己稍得解脱的真相,“所以,我让江住永远离开了你,只有这样,你才是我的,只属于我!”   周悬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扑上前去将孙濯死死按在引擎盖上,“你对他做了什么!!”   对方哈哈大笑。   愤怒之余,周悬还是听出了那人笑中的绝望与悲伤,这让他意识到他们关系的崩裂并不是一朝一夕间的变故,苗头早就藏在了他们共处的所有细节里,是他自己没有发现。   “……为什么做这种事?孙濯!!”   周悬心中悲愤交加,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江住的遗憾而难过,还是为了早已堕落深渊,自己却没能尽早意识到,没能及时止损的孙濯。   内心的自责将他吞没殆尽,如果他能早些发现……是不是两人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悬,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多耀眼……”   孙濯拼着一口气挣脱出一只手,周悬以为他会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尽全力反抗自己的压制,没想到那人也就只是抓住了他的领口,紧紧抓着,像对待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是不能放手,是不舍……   正如他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所经历的那样。   “你离开的那段日子,大概就是我这一辈子心路的缩影。”   孙濯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仍用掌心抵着周悬的心口,掌纹滚烫,刺痛着那人。   “最初你去卧底的时候,我每天都为你担惊受怕,向各方确认你是不是安好,整天吃不下睡不着,能收到有关你的一点消息我都会开心很久,我帮你照顾父母,替你安抚身边的亲友,以最亲近的身份,做着……妻子的份内工作,可我乐在其中。”   “妻子”一词像是块巨石,彻底压塌了周悬最后的侥幸。   “等待的日子太漫长,我的心态也一点点发生了变化,对你的独占欲让我开始希望你能在战争中死去,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从我身边抢走你,你就永远属于我……”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周悬声嘶力竭地质问。   如果孙濯能对他下手,可能江住也不会……   他的朋友害死了另一个朋友这种事,只要回想起来就会像一把尖刀剖开胸膛,撕裂所有的伤疤,让他痛不欲生。   孙濯在黑暗中与他静静对视着。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凭着多年来积攒的了解,他们都能猜到对方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也是周悬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对孙濯了解至深。   了解,却没能尽早发现那人的危险想法,及时将那些伤人害己的举动扼杀在摇篮里……   这算什么了解?他又算什么朋友?   孙濯缓缓抬起手,轻轻落在周悬脸上,被他强硬地推开了。   如果他能看清那人的脸,就会发现孙濯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在一瞬间就被黑暗完全吞噬。   他开始机械性地说着刺痛人心的话:“江住他太碍事了,他跟你走得太近,占用了你太多的空间和时间,从你跟他交友,跟他形影不离的时候开始,我就在嫉妒他,这种激烈的感情在你离开后他向我打听你爸妈的近况时变成了痛恨,所以在听说有人给他弟弟设局的时候,我把他也拉进了局里,在他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怂恿凶手给了他最致命的那一刀。”   他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周悬,跳下引擎盖,快步走远,拉开了跟那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声音似乎在发颤:“知道这个,你对我大概……就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了吧?”   “你说的是真的吗?”周悬仿佛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一时之间没有勇气往下深究,指望着对方能收回这番令他绝望的话。   可惜,孙濯让他失望了。   “时间紧急,我没有编造谎言的时间,瞒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你认识真正的我了。”孙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算起来,我是杀江住的凶手之一,你现在一定在好奇我的成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曾经要好到跟你穿同一条裤子的我是怎么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成了你不认识的样子。实话是,从一开始,我跟你就是背对远行的陌路人,我只是强行跟随你走了一段本不属于我的路,但我永远也融不进这个正常的社会,进不去你的圈子你的生活,我们走到今天这步只是时间问题。”   孙濯跌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他的打火机没气了,点了几次都没打着火,索性向周悬伸了手。   那人较着劲,不肯理他,他便打趣着求道:“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顺着我了,就当是让让我不行吗?”   周悬妥协了,他把自己的打火机丢给那人,看着那人点着了烟,黑暗中星点微光闪烁,映射着那人呼吸的频率。   “从一开始,我们的相遇就是被安排好的,我爸是受‘坤瓦’雇佣的杀手RED,会带着我住进家属院是因为你父亲和高局走得很近,那时高局负责指挥金三角的卧底警察,收集整理各方情报,只要能打通他这个关节,‘坤瓦’就能在雁息立足,进而打通到俄罗斯的黑市商路,知道你父亲有你这么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儿子,他让我接近你,趁机动些手脚,但在我能成事之前,他就被组织的其他人杀了,那时我是有些庆幸的。”   “庆幸?”   “嗯,庆幸我终于能做真实的自己了,不用再遵照他的指示做我不喜欢的事,但这不代表我就是什么好人,我的骨子里流着他的脏血,我跟他一样,天生就是个罪犯,还记得我们初中时发生在学校里的那起命案吗?”   周悬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你是说一名初三男生溺死在厕所的案子吗?”   孙濯突然提起这个让他心感不妙。   “警察调查后认为死者是突发心梗,倒在便槽里被溺死,是场不幸的意外,那件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连学校和他的家人都相信了这个说法,但实际上,是我做的……”   “……什么?!”   孙濯的语气依然平静:“那个人长期霸凌我,我早就对他不满了,但这不是我决定杀死他的原因,如果他没有拿我对你的感情来伤害我,我也不会一时冲动,把他摁死在便池里。”   他咬着牙,话中透着狠戾:“我不能允许任何人拿我的感情开玩笑,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那之后我藏得更好了,没人知道我对你抱着怎样的感情,也不会以此伤害我……我以为我的人生可以就这样风平浪静下去,但他们没有放过我,在我宣誓成为人民警察的那年,‘坤瓦’的人到底还是找上了我,要我子承父业,也成为替他们做事的RED。”   说到这里,他又苦笑道:“阿悬,你看,我天生就是个做罪犯的坏种,哪怕是一时冲动杀了人,也能掩盖事实,让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场意外,我在这方面好像是有天赋的……”   “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周悬愤恨地质问,“你改变不了天生的血缘,但至少‘坤瓦’招揽你的时候,你是可以抗拒他们,也抗拒你父亲给你安排好的命运的!”   “我当然想拒绝,可你觉得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孙濯反问,字字诛心:“我的身份是他们造的假,否则作为职业杀手儿子的我怎么可能通过政审?只要一纸资料送到纪委,我就完了!”   “那你也不能……”   “阿悬,我没得选……没得选啊。”   孙濯吐掉嘴里的烟,两手抱头,像是要藏起自己的泪水。   “如果只是被剥夺公职,我也无所谓,做个正常人,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他们偏偏拿你作为筹码,那时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随时可能有危险,我想保住身在前线的你就只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孙濯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每一声哀嚎都擂在周悬心上,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看到你安全回来,我觉得什么都是值的,别说要我做清洁工,就是要我的命也值啊……”   周悬向孙濯迈步,每一步都沉重而痛苦,最终在距那人一步之遥时瘫跪在地上,想朝那人伸出手,却有心无力。   明明对方就在眼前,却让他感觉那么遥远……   “我杀了很多人,早就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可我又贪生怕死,怕自己合了眼,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能咬着牙,继续做违心的事,每天都在痛苦,也想给自己求个解脱……”   周悬再忍不住汹涌的情绪,他死死拉住孙濯,不想让他再离开自己,堕入无底的深渊。   “当年我没能及时察觉到这些,没能阻止你,是我不好,至少现在,给我一个劝你回头的机会吧,孙濯!” 第96章   周悬的低吼回荡在空场上。   伴着他的话音, 黎明的第一束光划破黑夜,映明了长空。   他们都能看清彼此的脸了,依然是熟悉的眉眼,但眉宇间的神态却完全陌生, 让他们面目全非。   孙濯压抑着颤声问:“阿悬, 你会把我交给警察, 看着我走上刑场吗?”   周悬哽着一口气, “……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真相来得太突然,他还没能完全消化,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斟酌抉择。   “你会的。”孙濯笃定道, “你就是这样的性格,嫉恶如仇,光明之子,你有你的信仰, 就算是挚爱触犯了你的底线,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正义处决。可是阿悬,我不想……”   “孙濯!”   “我不想被你亲手送进监狱, 让别人一桩桩一件件审判我的罪行, 我不想成为被万众唾弃的众矢之的, 我也不想被一颗冰冷的子弹结束我这一辈子, 我还有好多的事还没有做,我还想……想再多看看你。”   “孙濯!!”   在周悬的怒吼声中,孙濯以迅雷之势拔出了枪, 抵在了周悬的头上。   “阿悬, 我有些后悔,如果当年我杀死的不是霸凌我的凶手, 而是你的话,会不会后来的这么多年,我就不会因为有致命的软肋而被人牵着鼻子走?”   孙濯说这话时,周悬相信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他那认真的神情并不是在开玩笑或者单纯的感慨。   “我其实有很多次机会的,在被人戳穿,我也被迫直面这段禁忌的感情时,在我对江住起了仇心滥杀无辜时,在我还有退路可言却自断生机时……如果我早早杀了你,我的人生可能不至于堕落至此,假死脱身获得自由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设想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可能,也曾无数次在梦里惊醒,发现自己绞紧被子,在梦里扼杀了你一次又一次。”   孙濯终于情绪崩溃,泪如雨下,“可是我……在看到你用身体保护裴迁,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时,还是觉得你活着真好……我喜欢,我爱的那个阿悬永远积极乐观,永远像炽热的太阳,散发光与热,照耀我这只早就死在怨念里的厉鬼。”   周悬用手握住了冰冷的枪管,却没有移动枪口的位置。   常理下,这是一种不至于让凶手应激的自保方式,而他这样做,却是想握住孙濯持枪那只僵硬的手。   他还有机会拉那人一把的,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孙濯!回头吧,还有机会的!”   面对未知的一切,周悬也有忐忑与不安,他不敢保证孙濯此时回头一定会有相对好的结局,但他知道,如果对方一意孤行,结果一定是他们无法控制的。   “阿悬,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愿意跟我说实话吗?”   “什么事?”   “你有爱过江住吗?”   说话时,孙濯的嘴唇都在颤抖,那因恐惧和痛苦而双眼通红,满面泪痕的样子,让周悬感到揪心。   知道彼此时间不多的他强调:“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感情,别避重就轻,我只想要句实话!”   “江住是我兄弟!”周悬低声吼道,“他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会对他……”   “就像你对我,也是一样坚不可摧的兄弟情,但绝不可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对吗?”   周悬吞咽着喉中的苦涩,对方的话让他没法作答。   或许骗骗孙濯就能让他放下手里的枪,把他从生死线上拖回来,可就算给对方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周悬真能违心地说出离谱的假话吗?   他的理智不知道。   他情愿把选择权交给情感。   最后,他说的是:“对,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那种感情,对江住也是一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孙濯在听完这番话后的表情,是绝望?还是释然?   不管对方心态如何,最终他的手指扣紧了扳机是事实。   那拨动枪械的轻响声就在耳畔,对方下定了跟他同归于尽的决心。   孙濯似乎早已在心里默想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如果可以,真希望这件事能藏到我们都合眼的那天,藏不住也没关系,至少,我们可以都合眼。”   眼看着他就要扣下扳机,周悬却有些无措。   眼前这个孙濯太陌生了,过去这些年里,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迷茫,他甚至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他只是凭着潜意识里的直觉,还愿意相信跟他一起长大的好友,就算是要赌,他也愿意再给孙濯一次机会。   所以在孙濯即将扣下扳机那一刻,他没有反抗。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划破了黎明。   震耳欲聋的响声撕扯着死寂,震动着周悬的耳膜。   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灼痛得很。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在地,一声声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周悬知道自己没死,孙濯的子弹没有贯穿他的太阳穴,否则他也不会再有这么清楚的感官。   但是……   随着一声脆响,孙濯手中的枪应声落地,被击中的是他鲜血淋漓的右手。   藏在暗处的裴迁终于现身,还保持着开枪的动作,腰背挺得笔直,即使是在敌人显露出弱势时,他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虚弱。   他双手持枪才能保证方才那一枪的后坐力不至于把他掀翻在地,就算孙濯已经被打掉了手里的枪,他仍然不敢松懈,压抑着发颤的声音对周悬道:“离他远点!”   这个人太危险了,面对一个已经起了杀心的人,他很怕对方再有任何对周悬不利的举动。   “不,不……别走!”   孙濯哀求着,用他那血淋淋的手拉扯着周悬,感受不到疼似的,“阿悬,你别走,别……”   周悬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没有再为孙濯刚刚那些乱他心绪的话而恍惚,他立刻捡起掉在地上的枪,后撤几步跟孙濯拉开距离。   三角形的站位使得他们之间保持着微妙的稳定性,周悬抬起沉重的手,将枪口指向了孙濯。   他还没有下定伤害朋友的决心,过去的事暂且不论,这个人是职业杀手RED已是板上钉钉的真相,在明知孙濯可能对裴迁不利的情况下,他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孙濯,我们的事先放在一边,等你冷静下来,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你好好聊聊,现在我想谈谈RED这个身份,你愿意……”   孙濯激烈的咳嗽打断了周悬,他捂着受伤的右手,怨愤地看向裴迁,“阿悬,为什么你会站在他那一边?他跟我明明是半斤八两,你能纵容他的恶行,却不能容忍我的过错吗?”   孙濯扶着残垣断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踉跄着朝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曾经我根本不敢奢求渡鸦这个身份,这辈子能留个全尸我都要谢天谢地,可是那枚出现在我家信箱里的硬币给了我希望,让我看到了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他翻着外套的里怀,这举动让两人都绷紧了神经,然而他并没有拿出他一向喜欢使用的液体炸//弹,攥紧的手犹豫了许久,向裴迁抛出了一枚沾了血的硬币。   硬币在空中翻滚着,打着旋落在地上,转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血染的鸦雀映着朝阳,这场面实在讽刺。   “这一枚来自齐格手下的毒贩樊铎,杀死他的那天,他在奥斯卡酒吧的后场跟我碰了头,在不知道我也是竞争者的情况下雇佣我除掉他一个麻烦的老主顾,我先是偷到他的硬币,制造混乱暗杀了他,可就在我想弄点动静趁乱逃走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你,阿悬。”   孙濯转头看向周悬,受伤的手无力地垂下,声音微弱:“你不该被牵扯进这些事的……”   “那个时候的你已经借着烧焦在弃车里的男尸脱身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周悬不敢回想那时自己的绝望,他只想知道真相。   “在你们从鸦寂山回来的时候,詹临主动联系了我。”   孙濯向后退了半步,佝偻的脊背尽显老态,“我参与了对他的审讯,他借机把消息传给了我,透露了他‘坤瓦’清洁工的身份,要求我协助他执行任务,他说他已经知道你就是当年曾经卧底的警察,威胁我如果不配合,他就把你的情报传回组织。”   孙濯总是在被周悬牵绊,这让后者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影响了他,那人明明可以不被牵扯进这暗潮,可以让这份虚假的平静再持续些日子——即使他并不知道那样是对是错。   “我需要一个相对自由的身份帮他做事,所以我们演了那出绑架的好戏,我提前找了个替死鬼在医院留下血样,事后用他的尸体脱身,在詹临去十安县的几天里一边做着他交代的事,一边收集着渡鸦硬币……我还是很需要这份能帮我逆天改命的特权,但是在事情完成之前,詹临就死了,被他杀了!”   孙濯狠狠指向裴迁,激烈的动作牵动伤口,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裴迁不为所动地望着歇斯底里的孙濯,用枪指着对方的动作丝毫不敢松懈。   “詹临死后,他用詹临的口吻跟我保持着联系,让我做了好些日子的蠢事,要是我能早点发现对面的人不是詹临,也就不用被牵着鼻子走这么久了。”   他甩掉手上粘腻的血,又掏出一枚硬币,抛向裴迁。   “这是那个雇佣兵的东西,我花了大价钱从情报贩子那儿买到了他的行踪,循着他的脚步到了一家酒馆,却没见到他的人影,只找到了这枚泡在伏特加里的硬币,还有压在酒杯下的字条,他留言说他对渡鸦这身份一点都不感兴趣,不介意把竞争资格拱手让人,但他同时也有个请求,希望拿到硬币的我能善待自己的对手。”   孙濯像是陷入了蓄力后疲软的状态,声音发虚,动作也再提不起劲。   他将自己持有的最后一枚硬币扔给裴迁,余下的话音甚至不比硬币坠地的音量:“还有,我的……”   他好像带着哭腔:“现在,它们都是你的了,你拿走你想要的,能把阿悬留给我吗?算我求你。”   裴迁没有俯身去捡硬币,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它们一眼。   RED这个人诡计多端,他不相信对方会有这样的情感爆发,暴露出全部弱势,以如此意外的方式示弱,所以时刻做着应付的准备,不敢放松戒备。   对他来说,孙濯只是一个善于把自己藏在人海的职业杀手,但对周悬来说,那人却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是他理应了解的挚友。   “孙濯,我有话想问你。”周悬握紧拳头,逼着自己开口:“你知道……知道是谁害死了裴逢吗?”   孙濯闻言嗤笑一声,跌坐在地上,嘲讽地笑着,“你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别去!”裴迁阻止道,“那个答案不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换。”   孙濯完全不理会他,继续向周悬招手。   片刻的犹豫后,周悬向他迈出了第一步。   “周悬!回来!”裴迁喝道。   事后回想起当时的心态,周悬觉得他可能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觉得孙濯不会杀他,也想替裴迁深挖那个困扰了他很多遍的真相。   一步,一步。   他走到了孙濯面前,单膝跪地。   “再靠近些……”孙濯主动向他靠近,贴上了他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杀死裴逢的凶手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忽然暴起,以令人难以反应的速度飞快地将周悬压在身下,制住了他的双手。   他一只手受了伤,力气远远比不上周悬,后者若想反抗是易如反掌。   但周悬没有急于将他推开,两人就那样保持着暧昧的姿势被迫僵持着。   ——因为他看到了,推搡间孙濯那敞开的外套里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是液体炸//弹!   远处的车子里,注视着监视器里众人一举一动的男人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时间到了,3,2,1……Bang!” 第97章   “阿悬, 不要相信任何人。”   背对着裴迁的孙濯在周悬耳边轻声说道。   打斗的动作间,他的嘴唇擦过了周悬的耳垂,那人滚烫的体温似乎有着让尸体回温的神效,让他释然了在过去许多年里曾无数次把他逼到绝路的执念。   “抱歉啊, 刚刚用枪指着你, 我没想对你开枪的, 只是想再给自己争取几句话的时间, 别怪我。”   刺耳的倒计时飞快响着,孙濯看向周悬的最后一眼无比柔和缱绻。   周悬与这双眼眸对视着,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望着彼此的某个时刻。   只不过那时, 打倒并压制住对方,占据着主导权的人是他。   “推开我,站起来!”   熟悉而稚嫩的童音仍回荡在耳边。   “孙濯!站起来!以后要像推开我一样推开所有欺负你的人!”   “可是我……不想推开你。”   模糊的视线一晃,当年那张沾着灰土显得狼狈的小脸与面前棱角分明, 遍满血污与泪痕的脸重合了。   当年那个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小鬼,也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颓废大叔。   孙濯苦笑着问他:“阿悬,你是个念旧重情的人, 总是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 现在认识了真正的我, 是不是在未来就能放下跟我有关的过去了?”   周悬听到裴迁朝他们的方向开了枪, 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没有人受伤, 这一枪只是为了震慑。   “从他身上起来。”   从裴迁的角度看不到孙濯身上的炸//弹, 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孙濯可能会对周悬造成伤害,他要阻止那种事情发生。   “不!裴哥, 别开枪!”周悬制止道。   他想将孙濯身上的炸//弹解开,可扯掉那人的外套,他就被对方身上混乱缠绕的彩线震住了。   那些线密密麻麻,什么颜色都有,并不存在电影里需要抉择剪红线还是蓝线的桥段,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的线。   周悬陡然意识到,他跟孙濯在这种情况下的重逢并不是对方自愿而为的,那人是被逼无奈,在这背后还有真凶存在!   他尽力安抚着孙濯:“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先保持冷静,你知道要怎么解除这个炸弹吗?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悬知道这话是徒劳的,孙濯如果知道解法,又怎么会拖延到现在?   可令他意外的是,对方的回答竟是:“知道……但没必要。毫不夸张地说,阿悬,我这前半生都是在为你而活,每一天都盼望着你能活下去,所以在自己和你之间做个选择的时候,我甚至不需要犹豫。”   孙濯扯着嘴角,勉强对他笑笑:“阿悬,这一次轮到你推开我了。”   说罢他猛地站起身,怒目看向身后用枪指着他,时刻防备他有可疑举动的裴迁,也向对方举起了枪。   后者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的炸弹,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   周悬的阻止是面向双方的,他既不希望孙濯伤害裴迁,又希望裴迁对孙濯手下留情。   孙濯踟躇了一瞬,便放下了枪。   他看向裴迁的眼神充满不甘与无奈,但他也清楚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早就没有做出选择的余地了,而沦为罪犯的他在很多年前就注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任何人都救不了他。   既然如此,他应该再做些最后还能自由选择的事。   他闭上眼,丢下了手里的枪。   捆绑在他身上的炸弹被远程解除了定时,已经不再叫嚣了,但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应该给这些事画上一个相对完满的句点。   黑暗终将被光明驱逐——这是他爱的人最喜欢的情节。   孙濯在裴迁试探着一步上前,想用手铐制住他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奔向了废弃的家属楼。   他很想再回一次头,再看看让他留恋不舍的人,但……还是算了。   其实不管怎样,他都会铭记那人每一个阶段的容颜,将他的模样与羁绊烙印在记忆深处,都到最后了,就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好的印象吧……   他大步迈上台阶,很快就爬到了楼顶。   时隔多年,即使早已物是人非,他依然记得清家属院的布局。   这栋楼,小时候他和裴迁来过,他们站在楼梯口猜拳,谁赢了就能向上走一阶,周悬赢的次数多,总是领先他一层,然后隔着栏杆向他喊:“孙濯,你快一点跟上来啊,再这样我就看不到你了。”   其实孙濯是故意的,他知道周悬猜拳的习惯是喜欢出布,第二次会下意识出剪刀,他太了解那人了,自然知道该怎么让他赢,他也想看他赢。   未来的很多年里,他都用尽全力让自己跟上那人的步伐,尽他所能在双方的生命里留下彼此的痕迹,让岁月来铭记一切。   只有现在,只有即将步入终局的此刻,他平生头一次这么想远离那人,他希望自己留在对方记忆里的形象能是完整的,至少不要支离破碎……   他终于爬上了最后一阶,从残破的窗子里,他能看到裴迁将受伤的周悬拉了起来。   是时候了……   孙濯长出一口气,拔出藏在腰间的刀,对重新叫嚣起来的炸弹刺了下去!   机械的外壳碎裂,装在里面的液体涌了出来,随即爆起一团妖艳的紫色火花,巨大的火舌将他裹挟其中,吞噬殆尽。   随着一声巨响,家属楼的顶部几层被炸飞,到处都是弥散的烟尘和碎石。   眼看着一块夹杂着钢筋的石板落了下来,裴迁猛地将周悬扑倒在安全的角落。   巨响让他们耳鸣了许久,呛进气管的尘土也让他们激咳不已。   压迫到了背后的伤,周悬压抑着疼痛的低喘。   情况很混乱,但他清楚地知道刚刚那性命攸关的一刻,是裴迁救了他。   这对裴迁来说是件稀罕事,在过去的人生里,他一直是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从未想过为别人做什么,更不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周悬是唯一一个让他在紧急关头做出了牺牲举动的人。   想到这是他在情急之下做出的本能反应,裴迁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发生了改变,是从前的他完全不敢想的改变。   “疼吗?”他问。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周悬有些不适应,强悍如他,竟然虚虚说了声:“疼……”   疼是真的,但并不是□□承受的疼痛,皮外伤他受的多了,怎么都能忍,真正痛彻心扉,让他备受煎熬的是刺在他心上的那一刀。   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终于到了极点,他爆发了,看着裴迁近在咫尺的肩头,他忍不住靠了上去。   那令人心安的踏实感一瞬间就让他眼眶发烫了。   他哽咽道:“孙濯是我兄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他当兄弟。”   或许裴迁对其他感情不能感同身受,但听到这一声“兄弟”却被戳到了心坎。   他摸着周悬的头,柔声安抚着那人,“我明白。”   “我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发现呢……”   “你没能发现,不是因为你对他的关心不足,而是因为他的刻意隐瞒。我不该对你们的关系妄加评论,但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点局外人的分析才能走出这画地为牢的阴影,你愿意听吗?”   如果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愿意就此收口。   周悬缓了许久才下定听他一言的决心,埋首在他颈间,点了点头。   “孙濯这个人是有些矛盾的,他既想在你心中保持曾经的好形象,又希望你能放下他带给你的负面影响,所以他在最后交代了自己做过的所有恶事,破坏了他在你心目中原有的印象,又选择在最后离开你,不把他最不堪入目的一面留给你。”   裴迁咽下了他还没有出口的那句话:孙濯他是爱你的。   至少从他的视角来看,孙濯的爱早就超出了兄弟情谊,周悬自己也一定是清楚这一点的——即使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他觉得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很蠢。   裴迁没有回答,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回答。   周悬的情绪稍稳定了些,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我得去看看……”   裴迁扶着他,两人的状态都不好,在这废墟中搀扶着彼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他们走上家属楼,看到溅在残墙上的血迹,周悬就走不动了,跌坐在楼梯上,恍惚地望着早已变了模样的家属院。   这一次,孙濯是真的走了。   那个陪着他走过无数春秋的玩伴永远停在了回忆里,那不舍而缠绵的眼神是他给周悬留下的最后印象。   好像有人用尖刀生生剜去了承载着儿时回忆的心瓣,他疼得浑身乱颤……   “……他是被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冷静下来的周悬才说出了这句话。   裴迁抿着嘴唇,望着他紧绷的侧颜。   “他被绑上炸弹跟我们见面,其间炸弹响了两次警报,说明炸弹是被遥控的,有人利用他跟我们见面,想达成某种目的。”   “恐怕是的,凶手中途暂停过炸弹的定时,是很明显的威胁,他一定就在附近监视着我们。”   “……孙濯有机会逃到这里,证明凶手要他做的事还没完全做完,如果凶手要引爆炸弹,完全可以把我们一起炸死,没必要等他远离我们……他是自己引爆炸弹的。”   周悬抹着脸上的擦伤,神色越发凝重。   “孙濯就是RED,这件事洗不清,但RED为什么会参与进这些事?这里面一定还有隐情,我得查清楚这些。”   他扶着被炸断的栏杆起身,一把拥住裴迁,将人抵在墙上,完全倚在了那人身上。   “抱抱我……”   他声音很轻地做出了祈求。   裴迁回抱住他,像搂住了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RED死了,裴迁又收获了一枚硬币,距离成为渡鸦更近了一步,也失去了一个想杀死他的竞争对手,处境相对乐观了一点。   这件事对周悬造成的冲击太大,他一言不发地捡起孙濯丢在院子里的三枚硬币,交给裴迁,然后坐进车里给江倦打了个电话,语气毫无波动地向对方说明了这里发生的情况,请对方来处理现场,安置好孙濯。   “……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没有可以通知的亲属,我爸妈年纪大了,别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怕他们受不了。我会尽快解决眼下的问题,早点洗清嫌疑恢复身份,然后……带他回家。”   孙濯可能的确做过很多恶事,与周悬的信仰背道而驰,罪不容诛,周悬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但他们共处过的时光是真实存在的,每一点每一滴他都无法忘怀,很难在短时间内走出来。   裴迁把失魂落魄的他带回了黎恪那儿,他什么都没有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进了浴室,浸在冷水里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裴迁很担心他的状况,每隔一会儿就要来敲敲门,确认他还在里面。   有一次他息声实在太久,裴迁不放心推门进来,就看到他躺在浴缸里睁眼吐着气泡。   裴迁把他捞了出来,他恍惚地望着那人,眼圈一红,忽然就哭出了声。   裴迁轻声安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   可能连老天爷都没有想到,这一场有目的性的相遇最终会以这么极端的方式收场吧……   “他……留了一点东西给你。”裴迁哑声道,“等你情绪稳定一些再看吧,希望能让你放下一些压力。”   裴迁收到了RED的暗网账号留言,对方把他的手机藏在了周悬的衣服口袋里,将密码偷偷发给了裴迁。   他想,孙濯已经猜到了自己和周悬的关系,最后拿枪指着他的那次或许是下过杀心的。   可能是想成全周悬,也可能是想少一桩杀业,最终孙濯没有扣下扳机,选择独自面对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他是怎么看待裴迁这个他追杀已久却与自己的挚爱产生了羁绊的目标呢?   他又是否考虑过周悬的未来呢?   这一切的答案,都藏在他留下的那部手机里。 第98章   在与周悬僵持的几分钟里, 孙濯悄悄将他的手机塞到了前者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传达了一些信息。   这一次不需要裴迁的破解,凭着他留下的密码就轻松解了锁。   880617。   这是周悬的生日。   “以前他就在跟我打架的时候偷偷用我的指纹解锁我的手机,抽查我有没有和女性朋友的暧昧聊天记录, 他明明知道我是恋爱绝缘体, 却还是时不时吵着要看, 当年我以为他只是怕我偷偷背叛兄弟的单身誓言……”   想到过去, 周悬又觉得双眼发烫。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兄弟产生什么情愫,就像裴迁在怀疑他跟江住关系暧昧的时候他会觉得不可理喻一样,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兄弟不可能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裴迁安慰他,说这是因为孙濯的演技太好,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怎样的演技能够蒙骗过关,但他始终不能原谅在过去对此毫无察觉的自己。   他很后悔,自责他作为朋友的失职,后悔他没能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挽回这一切。   他不了解真正的孙濯, 孙濯也未必真的了解他。   至少对方以为只要给他灌输一些自己罪有应得的信息就能让他释然一切这一点是大错特错。   见面的时间有限,孙濯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真相都写在了备忘录里,等着周悬发现。   他讲述了自己追杀裴迁的原委, 半年前收到了渡鸦硬币的他同时接到了来自水哥的委托, 对方希望与他合作杀死上任渡鸦的弟弟, 承诺给他提供应有的帮助, 声称自己对渡鸦这个身份毫无兴趣,主动让出了裴迁手里那枚硬币。   两人在针对裴迁这件事上目的一致,就此开始了合作, 在接触的过程中, 孙濯发现水哥对目标的态度很可疑,非要形容的话可能是恨与恐惧并存, 他也曾问过原因,对方避重就轻,始终不肯说出实情,这也越发加深了他的怀疑。   曾经与上任渡鸦有过私交的孙濯开始调查水哥和裴逢的关系,却意外发现了水哥的真实身份以及私交关系。   正如他们所查到的那样,水哥就是戚孝,藏匿在市井中,还有个相当正常的编制,恐怕没人能想到一个拿着铁饭碗的事业单位员工竟会是黑市上赫赫有名的制毒师。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孙濯提及的私交,竟然是尤琼!   他的备忘录中还附上了一张照片,似乎是在某个东南亚知名的景点拍摄的,背靠海景,两人动作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平凡得就像普通情侣的旅行照。   这张照片中戚孝穿着度假的衬衫和短裤,非常自然日常,而尤琼却用墨镜和遮阳帽把自己的脸挡了起来,如果不是前文提及她的名字,周悬可能都认不出这是他仅在照片上见过的人。   这样想着,他翻动外套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张被放在密封袋里的照片,正是他和裴迁在十安县招待所的尤琼死亡现场发现的,画面里尤琼跟金三角知名毒枭,“坤瓦”高管齐格的表现也很亲密。   看来这张照片很可能就是孙濯送到招待所,特意留给他们的线索。   这两张照片合在一起看,不难猜到其中酝酿着阴谋。   这么看来,戚孝必然是认识尤琼的,甚至可能跟她的关系不一般,但在鸦寂山时,他却没对尤琼是李椋伪装的这件事提出任何质疑……   难道他和李椋之间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惊觉这一点的周悬给江倦打了个电话,询问对方有没有关于李椋的线索可以告知自己。   江倦已经被下令撤出调查组避嫌,很多忙就算想帮也是有心无力,但他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今天下午姜队他们会押送李椋到看守所,这可能是个机会。”   周悬心里一惊,这对他而言是个机会,难保对藏在暗处的其他人来说也是。   他压低声音对江倦说:“我有个想法,可以再帮我一次吗?”   对方耐心听完了他的计划,陷入了沉默。   周悬也知道这件事未免太勉强对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尊重对方的选择。   江倦犹豫片刻,随后道:“可以,但我想稍微变更一下计划的细节,既然已经决定大胆去做了,我想让这件事对你更加有利,这样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会后悔吧。”   “江倦……”   “我在。”   周悬咬着牙,忍着鼻尖的酸楚,好一会儿才说出了那句:“谢谢。”   “我也要谢谢你。”   说完这句不清不楚的话,江倦就挂断了电话。   周悬长出一口气,坐在浴缸的边缘,继续翻看孙濯的手机,完全感受不到浴汤已经变凉。   在接下来的内容里,那人自述他在过去的三年里被戚孝拿捏住弱点,受到牵制,身不由己做了很多恶事,也是打从心底里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内疚,但他却从未后悔自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除了字字诛心的表白外,孙濯还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裴家惨案的真相就掌握在游隼手里,见证了当年旧事的重要证人这些年一直在他的控制下,如今想要了解全部的真相,恐怕只有跟游隼正面对线。   至于线索的来源,孙濯没有提及。   周悬放下手机,捂着作痛的太阳穴,深呼吸调节着情绪。   以裴迁现在的状态,他根本没有余力去见什么人,一旦落到游隼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或许做不到坦然地接受离别,但他懂得珍惜老天给他的机会,如果死别无法避免,那他情愿让这场必然终结的爱情能温柔地画上句点。   要为裴迁做些什么。   他的执念从未如此强烈。   他望着覆了层薄雾的窗子,外界的景物模糊不清,一如他看不清方向的前路。   如果说他现在的处境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一旦铤而走险按照他现在的想法去做,恐怕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这么做,值得吗?   周悬连一瞬间的犹豫都不曾有过,迅速穿上黎恪给他放在门口的衣服,拉开浴室的窗子,抓着墙外的排水管跳了下去。   他悄无声息地绕到院子的后门,开门时就见铁门的栏杆上挂着一把车钥匙。   他微微一笑,望向二楼开了一丝缝隙的窗口,喃喃道:“谢了,黎哥。”   黎恪瞄着窗外他的身影溜出了院子,转过头问正在沙发上休息的裴迁:“我是周悬的亲友,会有对他的偏颇,并不反对你甩掉他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但‘甩’的字面意思有很多,我不能不考虑你这么做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会向着自己人。”   他差一点就要把“娘家人”这词说出口了。   裴迁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清水,神色平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让黎恪觉得他可能咽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于是一把抢过他的杯子,几步退远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我很后悔。”裴迁轻轻按住自己的左上臂,目光飘忽不定,“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你指什么?”   “对把周悬牵扯进我这些私事的愧疚。”   “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是没用的,但内疚可以鞭策你不再做错事,让未来的你后悔。”   黎恪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被他小心放置的药盒,递给了裴迁,“我对阿悬也说过一样的话,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不要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但在那人伸手想接住药盒时,他却缩了手。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忽然一阵震动打断了他们的僵持。   是黎恪的手机。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号码,看了看裴迁,将手机凑到耳边,按下了接听键。   “让你旁边那个病秧子接电话。”   对方单刀直入说明了来意,虽然早就猜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黎恪的心还是颤了一下。   他绷着脸把手机递给裴迁,后者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是我。”他的声音伴着无力的轻咳。   “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如我给你个台阶,你就势下了吧。”   “有话直说。”   “戚孝在我手里。”   电话另一头,男人对着灯光端详着自己指甲缝里的血迹,眼神飘向正卑微求饶的男人,被那“呜呜”的讨饶声吵得心烦,干脆一脚踹在了那血淋淋的脑袋上。   呜咽声戛然而止。   他面不改色地说:“今天早上他在雁息搞了场大动静,然后就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跑到我这儿来求庇护了,我对这个人没什么感觉,他制造的药品和炸//药也是可有可无,我对他的兴趣远不及你,所以……”   “直说吧。”   男人轻笑道:“我可以把这个杀了你情人发小的凶手交给你处置,你一直在追查的那件事也可以给你个准确的交代,你还有什么愿望都可以提出来,我一定会尽力满足你,来做个交易吧。”   “条件。”   “我要你。”   男人毫不犹豫地说道。   “对你而言,你也不过是在生命最后的几十天里失去自由罢了,反正你也无力再拖着你那药效发作的身体东奔西走,在哪儿待着不是一样?说句伤人的话,你也只有在我这儿是特别的存在,这些还不够让你动心吗?”   对方这态度真是让人不爽。   “还有呢?”   “怎么,还在惦记你的小情人?真是难缠啊,让我想想,嗯……‘坤瓦’对他的追杀还没结束,但‘坤瓦’的势力在渐渐被‘17’吞并,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得滚回缅北老家,老板不会把金三角这块肥肉让给他们的,我可以通过‘17’的立场去保他这个人,至于他在中国警方那边的处境就要靠他自己争取了,你看怎么样?”   裴迁正欲开口,对方就抢先一步打断了他:“别太贪心,现在的你能得到这些已经是恩赐了,别奢求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所以你接下来的话最好想好了再说。”   “如果你的研究不成功,你死在你老板手里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凭什么相信你?”   游隼沉默片刻,阴森地笑道:“就凭,这次的实验品是你,如果不成,那我们就同归于尽。”   “你是要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这个水平一般的半吊子身上?”   对方没有被他激怒,只道:“你没有选择的机会,我也不会给你太多时间,想好了就自己过来。”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随即黎恪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上面简短地写着一个地址。   “怎么样?”黎恪坐下来问。   他的听力一般,只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我想,我应该斟酌好了那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会有别人后悔吗?”问完这话,黎恪把药盒放在他手里,自问自答道:“哎,想也知道,那不在你考虑的范围里。”   裴迁轻轻点头,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勾动着他的心弦,让他用尽了十分的勇气。   “有什么想留下的吗?”   那人摇头。   “连一句话也没有?”   依然是摇头。   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那,需要我送送你吗?”   刚问完,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拿起衣服出了门。   黎恪念叨着:“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他打开窗子,对走到院里的裴迁喊道:“拿上这个!”   后者只见眼前影子一闪,他下意识接住,发现是一枚渡鸦硬币,跟其他沾了血迹的相比显得干净得格格不入。   “还有这个。”黎恪又丢下了一把车钥匙,“别让我后悔把车借给你,那是我攒了半年才提回家的新娘。”   裴迁那一声道谢散在风里,目送着他远去的黎恪忽觉他的背影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   不是很好的预感,毕竟那个人走后就音信全无,他并不希望裴迁也步上那个人的后尘。   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想透过那厚重的云层去仰望一线天光。   就算是“娘家人”,能做的事也是有限的。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一定要庇护阿悬那还没来得及轰轰烈烈的爱情啊……” 第99章   周悬已经在长安北街路口的报刊亭等了半个小时, 按照江倦透露给他的计划,这个时间押送李椋的警车应该已经离开市局了。   在此之前,他和裴迁搭档违规审问李椋的那次,他就察觉到对方是有意隐瞒事实的, 每次都在审问时间即将结束时交代新线索的举动很显然是在拖时间, 李椋很害怕被移交看守所, 恐怕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市局就会遭遇危险。   本着先相信内部纯洁的态度, 周悬认为威胁很可能存在于从市局到看守所的路上,所以听到江倦提起李椋要被移交这件事时,他建议对方暗渡陈仓。   按照约定,差不多也该来了……   果然一辆白色的SUV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车子缓缓驶向报刊亭,随后停了下来,坐在副驾驶的警察确认过周遭的情况后下了车,打开车子的引擎盖做着检查。   周悬趁机摸上驾驶位, 摆正后视镜,正对着后座那戴着手铐,满脸惊恐的嫌疑人。   “李椋, 我有话问你。”   李椋见了这场面心慌得要命, 先是看了看坐在驾驶位和车外做着检查工作的两名警察, 又看了看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的刑警。   众人都绷着脸, 没有一丝表情,像没看到周悬大摇大摆地上车了似的。   不明所以的李椋心里没底,挣扎着想起身, 却被身边那位刑侦支队长按住了戴着手铐的双腕。   “坐好了, 别乱动。”   姜惩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天知道他心里现在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正在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把面前这个有过共事情谊的“逃犯”当场拿下。   周悬知道,现在这情况必然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否则光凭一个江倦是摆不平刑侦这些人的,显然是高局给他创造了这次机会。   他心里虽对老高的做法怀有质疑,但现在这情况也不容他想的太多,他开门见山地问:“李椋,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对方大概是想赌一把他还有残存的职业操守,没有当场低头,梗着脖子道:“你们当条子的都有话问我,你排号去吧!”   他话音刚落,隔街就传来了一声爆炸的巨响,连带着地面都颤动起来。   周悬捂着右耳,头也不回道:“为了押送你,你的条子哥哥们可是兵分两路暗渡陈仓,表面负责押送你的另一辆车比你们早十分钟按照原定路线出发,就在隔壁的路口被人炸了,如果不做这层准备,现在被炸上天的就是你了。”   这话果然起到了应有的反响,李椋慌了,眼珠溜溜乱转,往窗外瞟着。   偏偏他的大部分视线都被姜惩挡住了,后者冷脸提醒他:“坐好了!少东张西望的!”   李椋看到窗外有几个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四处张望,心里痒痒,一想到阴错阳差自己可能就会死在那场爆炸里,他也后怕不已。   震慑起到了作用,周悬问:“现在我能提问了吗?”   他不等李椋反应过来,继续道:“你应该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吧,事到如今再不拿出最后的保命底牌,你可就没机会了。”   “你……想知道什么?”   “嗯?”   周悬这一质疑的语气恰到好处地让李椋慌乱起来,他胡思乱想对方到底想知道什么,想着想着就着了周悬的道。   “我……是知道一点东西,但我不知道这个对你有没有用,那是我用来在‘坤瓦’那边保命的筹码。”   姜惩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你用不着想那么多,有没有用是我们来衡量的,如果你的情报特别有价值,还可以算你有立功表现。”   李椋倒不稀罕什么立功,对他这种贪生怕死的鼠辈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舔了舔嘴唇,在纠结要不要开口。   周悬提醒:“我们的时间不多,别在这绣花,再不张嘴就把你送到隔街去,到时候你就再也不用开口了。”   李椋无奈道:“我说,我说,其实……花知北,你们知道吗?”   周悬当然知道,这人就是“寒鸦”的创造者祁未的情人,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可以靠身体机能制毒的相当特殊的存在。   “其实他的母家亲戚,姓裴。”李椋低垂着脑袋,一脸委屈,抬起被手铐扯住的双手抹了把脸,“我本来打算把这个情报透露给渡鸦,好求他保住我这条命的,我听说渡鸦的汉姓也是裴,想着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用来保命的情报?”   “拜托,我这种杂鱼能知道这种事已经很不错了,放在金三角,这件事足够我多活上半年了!”   “但我怎么知道你这情报可不可靠,万一你只是随口一编驴我怎么办?”   “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李椋叹气,“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说在金三角,没人敢造那两位大人的谣,至少现在还是这样。”   透过后视镜观察李椋的反应,周悬觉得他交代的应该是实话。   他追问:“情报来源。”   李椋抿了抿嘴,绷了半天,意识到自己铁定是避不开了,长出一口气道:“六年前,我参与了云南边境上的一场火并,有个警察被炸伤了,脑子不是很清醒,把一些情报告诉给了他同行的战友,被我偷听到了,我觉得这事以后可能保我的命,就想独占下来,把另一个警察……也打死了。”   姜惩听了这话,好险挥起拳头给李椋一拳,是被同事拦了下来才没动手。   后排闹了一阵子,周悬沉思着,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也不耽误时间,开门就想下车。   李椋开口拦住了他:“等一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会想问自己的事,无非就是关于那个人的。   “阿棋死了。”周悬说,“就在我们去找他的那个晚上,被詹临杀了。”   李椋用饱含痛苦与无奈的眼神望着他,渴望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一丝希望。   可惜他还是失望了。   “不,他是被我杀了。”李椋捂着自己的双眼,压抑着胸中激涌的痛楚,“如果我不把他牵扯进来,他还可能活的……”   周悬关上车门,在他走出几步后,他听到了密闭的车厢内隐约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车子没有震动,就算情绪如此激烈,也不需要姜惩和其他警察的压制,他只是在因自己的无能而悲痛狂怒。   周悬没有回头,看到这样的李椋,他就好像看到了那个也曾因为拖他下水而自责愧疚的裴迁,那人虽然不会这样歇斯底里,但在那虚假的平静下,又隐藏了多少含着血与泪的挣扎呢?   他无法不去多想,无法不去心疼裴迁。   他赶回了黎恪家,背后的伤口好像裂开了,汗水浸得创口刺痛不已,但他此刻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小事了。   一旦停下来,他就会被悲痛和愤怒冲昏头脑,趁着还冷静,他必须先解决了眼下最棘手的事,才有时间咀嚼负面情绪。   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安置裴迁,斟酌好了措辞稳住那人,让他安心养病,但当他推开大门,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子。   裴迁和黎恪都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张写着寥寥数字的字条:“山的另一边见。”   那是黎恪的字迹。   周悬有些茫然,裴迁可能丢下他一个人行动这件事虽然让他无奈,却也在意料之中,但黎恪怎么也失踪了?   要知道,黎恪当年放弃从警就是因为受过伤,身体无法恢复到最佳状态,他在这种危急关头失踪,周悬怎能不担心。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周悬气得冒火。   现在两个能通过技术手段进行追踪的人都失踪了,只凭这六个字来反推他们的行踪,真是让人头疼。   周悬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用手指描摹着纸条上的字形。   他觉得裴迁和黎恪肯定不会一起行动,前者不想牵扯太多的人,也不想拖着累赘做事,自然不会主动拉上黎恪,而黎恪又是怕麻烦的人,跟裴迁还不算熟,也不会主动要求跟随。   有什么事能让习惯了安逸的黎恪也纵身跳进漩涡里呢……   周悬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一哥。   除了一哥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如此牵动黎恪的心弦。   但一哥明明已经……这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   那么会是什么人知道一哥在黎恪心中的地位,并以此牵绊黎恪出面呢?   这个局所牵扯的事越来越多,周悬心里越发不安。   山的另一边……他能想到的只有鸦寂山,很可能裴迁和黎恪两人也在赶往十安县的途中,只要他速度够快就可能赶上他们!   想到这一点,周悬从黎恪家的药箱里翻了些处理创伤的药品带在了身上。   翻箱倒柜时,他注意到黎恪的收藏柜玻璃门是打开的,往里瞟了一眼,却见原本应该放在那里,被安置在架子上的瞄准镜不见了。   他的心顿时一沉。   曾经在公大读书时,他的狙//击水平是公认的第一,只有同宿舍的兄弟们知道他这个第一受之有愧,私下里练枪时,黎恪的分数几乎每次都高于他,但每次实绩考核黎恪都缺席了。   从前他用的借口都是“不喜欢”、“没兴趣”、“不在乎这一科的分数”,即使上了考场也只是打个堪堪够及格线的分数,被兄弟们戏称“凡尔赛”,直到后来他戴上了眼镜,他们才知道黎恪的视力下降的很快,即使能通过矫正弥补,他还是接受不了有缺陷的自己。   当年一哥还总是嘱咐他少玩点电脑,他也从不往心里去,后来干脆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转行做了IT,曾经用过的瞄准镜也被他珍藏了起来。   周悬知道,以黎恪的实力,就算这么多年不曾训练,他的水平也不至于落下太多,而现在,他就要靠着这过人的天赋去做些危险的事了。   他收拾好东西,锁好了黎恪家的门,上车后给江倦打了个电话。   那人正在收拾长安北街满地鞭炮碎屑的残局,接了电话便道:“恭喜你,计划成功了,姜队已经押着李椋到了看守所,接下来……”   “事发突然,阿倦,能帮我监控一下今天全市的持枪机构有没有狙//击枪失窃吗?”   “狙//击枪?”   江倦把手里的垃圾袋递给身边的同事,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追问:“怎么回事?”   “裴哥和黎哥都失踪了,我正在追他们的路上,你黎哥这人脾气是好,但被逼急了也可能做些危险的事,我得掌握他的动态。”   江倦有些支吾:“那个……其实……”   “有话就说。”   “三年前,我给过黎哥一支缺了扳机的M24,如果他想要做什么,不需要去偷。”   周悬被他呛个半死,火气一下子顶上了脑门:“你给他那么危险的东西干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那人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我会帮想复仇的人实现心愿。”   “你是阿拉丁神灯吗!!”   周悬气得把手机摔在副驾驶座上,随即想到情况不对,又捡了回来,“复仇女神,你的账我回头再算!记得盯着点这两人的动静!有什么情况记得通知我!”   “好,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高局已经解除了你的停职和协查通告,他甚至还给你特批了一张通行证,我谨代表我自己,祝你好运。”   周悬明白这张通行证的意义,也明白这个时候自己被解除停职意味着什么。   这注定是一场危险的旅途,他又要干回自己的老本行了。   冲上高速后,他的油门踩到了底,一路都不敢停歇。   即将进山时,他想到了月前裴迁对他说过的话,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但他还没组织好语言。   对方先开了口:“我替你去看过他们了,碑前总有鲜花和好酒,有人惦记着他们,他们在那边也一切都好。”   周家父子总是话不投机,却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嗯,谢谢。老周,我……”   “去吧,别给你高叔添麻烦,也别给你老子丢脸。”   依然是一样的嘱托。   只是这一次,做父亲的多了句无奈又不舍的叮咛:“小子,要活着回来。” 第100章   抵达十安县后, 周悬在经过余露的舞厅时停了车。   他本不想再打扰对方的退休生活,但看到大门敞开着,他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前台空无一人,厅内也安静得出奇, 但周悬并不觉得诡异, 伸手拨响了摇铃。   有人踩着高跟鞋走下了楼, 是余露。   “我就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来呢。”   “没走吗?我以为你已经下决心离开这里了。”   “想走, 考虑了好几天,还是决定留下了。”   余露看了看外面,关上大门,领着周悬上了楼。   “我走还能走去哪儿呢, 我的家就在这儿,危险是危险,可我上了年纪了,有老人家那种缠人的倔劲儿, 觉得该走的另有其人,可不该是我。”   周悬有些无奈:“我还是建议你去避避风头,没有让你抛下一切的意思。”   余露一脸轻松, 一副想开的表情, “小伙子, 当年是警察救了我, 让我黑暗的人生重新遇到了曙光,所以现在我依然愿意相信你们,把命交在你们手里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害怕, 也不会后悔。”   周悬见劝不动她,索性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早几个小时, 那位跟你一起的小哥也来过,他也跟你一样想劝我逃走,我也是拒绝了,后来他想给你留句话,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周悬又是一阵头疼,“为什么都只留句话,有什么话就不能当着我本人的面说吗,看着我的脸就这么难开口吗……”   周悬这家伙,不想暴露行踪就不能把手机扔了吗?为什么要给他留点念想!   这男人的斑斑劣迹罄竹难书,抓到这人他非得在对方脸上狠揍一拳!   “除了他,还有人留了些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余露推开库房的门,里面光线昏暗,她摸索着拿出了一个狭长的手提箱,光看这东西的尺寸,周悬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也能猜到是谁把东西留给了他。   他喃喃道:“还真是复仇女神啊……”   “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做?”   余露倚在门边,拿出一支烟,在烟盒上敲了敲滤嘴。   “你那个动作,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周悬从她手中拿过了那支烟,“就连烟的牌子也一样。”   余露轻轻一笑,眼中尽是无奈与落寞,“事情我都听说了,父子相像是件很正常的事,而我只是一个努力在记忆里复原他们音容笑貌,为了不让他们的印象淡去才东施效颦的小丑。”   “……别这么说。”   “这最早是江寻警官的习惯,他很少抽烟,更少在我面前抽,每次撞上他抽烟,都会看到他用滤嘴敲一敲烟盒,他习惯在思考的时候做这个动作,所以常常拿着烟,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发现我在看他,就收起来不抽了。”   余露两手握着她那金属烟盒,这件旧物饱经岁月洗礼,曾经光洁的表面如今尽是划痕。   “他走了以后,我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染上了烟瘾,因为怀念故人就不自觉地模仿他的习惯,一学就是很多年,直到他的儿子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余姨,也来做我的线人吧。’那时候我才觉得我的人生又有了盼头。”   她拉住周悬的手,郑重道:“江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事,我是最近才知道真相的,我很遗憾,但只要一想到我的身边有着这么优秀的警察,我就有了继续跟罪恶抗争的勇气,希望他们传承下来的这份精神也能对你产生正面影响。”   她将烟盒放在周悬胸前的口袋,用力拍了拍。   “去吧,你的家人也一定还在等你回去,把他一起带回去。”   周悬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点点头,提上手提箱回到车上,直奔鸦寂村。   距离那场引蛇出洞的拍卖会已经过去了个把月,鸦寂山的气温也已回暖,满山的冰雪融化,渐渐显露出了被覆盖的原貌。   山里的气温还是不够高,往北走只会越来越冷,在这一点上周悬不敢掉以轻心。   他也很难不去想那个一向怕冷,身子骨又差的人要怎么在这样的恶劣环境里熬过去。   为了赶时间,周悬开夜路上了山,抵达鸦寂村时已是深夜,一贯早休息的村民们今天反常地活跃,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像在谨慎地等候着什么似的。   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村里不眠的狗都叫了起来,被这动静惊扰的人们纷纷出门,露面的都是男人,手里还拿着家伙。   看着这群村民凑上来把自己的车团团围住,周悬叹了口气,推门下车,质问站在最前的村长:“你们要干什么?”   人群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叹气声,周悬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大概能从语气猜出他们是松了口气。   村长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怎……怎么是你啊……”   “你以为会是谁?”   “胡……胡子。”   这是北方一些地区对土匪、马贼一类打家劫舍的匪徒的称呼,解放后就很少有人提起了,现代社会更是不可能存在这种特殊群体,这让周悬很自然地结合当地情况想到对方指的很可能是活跃在边境的贩毒团伙。   早年因为地处与东南亚国家的交界,云南边境一直是毒贩活跃的重灾区,有无数缉毒警察前赴后继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才守住那一方净土,没让毒品大量流入境内。   近些年,雁息这座北地城市又成了东南亚犯罪集团的目标,这里是地理位置极其优越的内陆城市,北方临近蒙古与俄罗斯,西北又紧挨着地广人稀的内蒙古,非常适合作为通往东欧地区的枢纽。   同时雁息又是大力发展旅游业的新一线城市,交通相当便利,人流量大也较为集中,一旦这个要塞被打通,就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利益,但同时雁息的沦陷也会导致全国各地多年来的禁毒事业功亏一篑,所以这些年来省厅、市局一直严抓禁毒,绝不会退让这条防线。   既然村长提到了这些人,那很可能意味着贩毒集团的势力已经在附近活跃了,周悬暗感不妙。   见车里只有周悬一人,村民们松了口气,各自收了家伙,往后退了退。   他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看周悬,又看看村长。   周悬问:“有什么想说的吗?”   村长摆手叹气:“唉,没,没……你只有一个人,我们也不能指望什么……”   “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嗯……几个钟头前,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哥也来过,他让我们赶快下山,还说……”   “说什么了?”   村长支支吾吾,老石匠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说道:“他跟咱们说,山那边的胡子可能要打过来,还告诉了我们传说的真相,让我们尽快离开这儿去避难。”   “你是指圣母的传说?”   “嗯,传说也好,几十年前的案子也好,都是村子以前真实发生过的事,这两个故事里的母亲死后,村里就开始发生怪事,陆续死了不少人,裴小哥说那不是因为什么诅咒,而是有人在散播毒物,故意害人,还说要是中了这种毒,就会像传说里那些受害者一样惨死,他提醒咱们这种事是可能再次发生的,要是不想死就快些下山。”   对裴迁这种淡漠的i人来说,能提醒村民到这个份儿上已是仁至义尽了。   周悬追问:“那你们怎么还不走?”   村长跺着脚道:“这是咱全村老少爷们的家!咱们的根就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啊……”   周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走到空场处指着某户人家里站在窗口怯怯偷看的幼小身影:“看看你们还小的孩子,想想他们的前途和未来,你们固守的东西跟他们相比到底谁更重要?”   这话感染了为人父母的村民,有不少人本就在犹豫,被血浓于水的亲情打动,都有所动容。   周悬走到村长面前,“迈出这第一步,你们就赢了,你是整个村子的领导,你要带头做出正确的判断。”   村长的觉悟不够,还在为那些带不走的财产犹豫不决,望着两边左右为难,“可是……乡亲们家里有狗有鸡,所有家当都在村里,万一出点啥事,咱们的损失谁赔呀……”   这时,老石匠站了出来,迈着蹒跚的步伐,拉住了他那在人群里到处乱窜的儿子。   “我想,带虎子走出这座大山,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但他的路不该断在这儿,我想让他活下去,我要带他走。”   说完他就拿上准备好的包袱,带虎子朝村口走去。   其他村民看到有人动身,也跟着收拾东西追了过去。   刚好就在这时,一道明光出现在盘山路上,随着那光亮接近,人们看清了那是两辆大巴车。   车子停在村口,车门一开,从里面跳下来个扎着马尾的女人,是余露!   “想走的老乡们别犹豫,直接上车!我在县城的招待所给你们安排了住处,咱们这一趟就当出去旅游了!随身的行李用不着带太多,咱们过几天就回来了,车位有限,先到先得!”   这饥饿营销的法子很有用,村民们生怕抢不到位子,争先恐后地上了车。   余露看着村民的反应,笑着对周悬竖起了大拇指,“我在村子里住了几年,对乡亲们也都有感情,不忍心看着他们出事。这样也好,没了后顾之忧,你们在前线也能放开去做事。”   “真是帮大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道谢……”   “用不着说谢谢,这是我做线人的职业操守。放心吧,后方有我守着,你们只要全力守住那条防线就好。”   周悬向她点头,伸出手来,与她郑重一握。   把家人都送上车的村长终于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对了,还有事还没办完!”   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他索性拉着周悬一路小跑到村子的另一头,晃了晃临时架在高处的天线。   “那小哥留下了这个,说是有信号,能打电话,你试试!”   说完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没出几步又停下来喊道:“缆车!也可以用了!”   他生怕自己被抛下,加快速度跑走了。   看着清点过人数确认无误的大巴车离开村子,周悬拿出手机看了眼信号,只有两格,已经很不错了。   这一定是裴迁留下的,那人还真是别扭,一方面不希望自己被牵扯进这些麻烦事,另一方面又知道他一定会来,特意给他留了方便。   在周悬看来,那人就是凭理智拒绝的同时又靠本能产生了依赖的矛盾心理。   裴迁还真是……太让人心疼了。   他揉了揉发闷的胸口,拨出了高局的电话。   信号不是很稳定,他试了几次才听到成功播出的“嘀嘀”声。   对方接通电话的速度倒是很快,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鸦杀’……”   周悬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但他只愿意承认是身体太冷,而不是别的原因。   “任务还没有结束。”   高局声音沉稳,给了周悬心安和底气。   “周悬同志,指挥部收到线报,边境线外有一伙可疑人员正尝试偷渡入境,现命令你立刻前往鸦寂山北麓,寻找先行去往前线的裴迁同志,阻止不法分子进入我国境内,更不能让他们可能持有的危险物品散播到境内。指挥部已派遣特警小队去往前线支援,在他们赶到以前,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是!保证完成任务!”   周悬挂掉电话,全力跑向缆车。   裴迁提前做好了处理,现在缆车并不需要双向开启,只要一方启动就可以操控。   显然不久前还有人上了山,这会儿山上的酒店隐约亮着明光,缆车也还是通电状态。   周悬坐缆车到了山顶,途中发现缆车厢内掉了一颗子弹,7.62mm的口径,八成是M24,黎恪应该也在山上。   他迅速组装好了江倦借余露之手转交给他的巴//雷//特,将枪背在背上,拿出手//枪防身,悄悄向酒店走去。 第101章   冰雪融化的水混着泥土, 在酒店门前留下了杂乱脚印,地上还混着几滴血迹。   周悬用手指蹭了蹭,还是粘稠的,有人在这里受过伤?   不, 不对, 如果是受伤, 不会只留下这么几滴, 血量也应该更大,这很可能是鼻血,或者……   吐的血?   想到裴迁的状态和黎恪的身体情况,周悬无法不为他们担心。   他转而绕到一楼大厅的窗口处, 悄悄推开窗子翻了进去。   他做好了里面可能有人会偷袭他的准备,所以在眼前有黑影闪过时他相当冷静地挥拳打了过去,并用枪托击中了对方的脖颈。   近身搏斗在有埋伏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吃亏,但总好过枪声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他这一击扑了个空, 对方也有所防备。   两人在黑暗中一来一回打了几轮,心下都猜到了对方的身形和身份。   对方率先收了手,而周悬由着一贯凶猛的搏击招式趁机按住对方的脖子, 将人一把压在了窗台上。   “你这招招式式都奔着要命来的气势, 可不像学院派。”对方处于劣势, 但依然有心情调侃。   “出身学院不代表学院派。”   周悬用手机照亮了对方的脸, 果然,是苏野。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配合和主动让步而放松力道,谨慎地质问:“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DEA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我有我的任务, 跟你有利益冲突是不假,但好歹算是统一战线的, 何必针锋相对?”   “你要谁?”   “游隼。”苏野调戏似的拍了拍周悬掐住他的那只手,“我对渡鸦没兴趣,我只要那个化学怪人,来做笔交易吧?”   周悬冷着脸道:“我跟裴迁不一样,他可能会做些不那么正规的事,但我是绝对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木头。”   “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木头会跟着不那么正规的人做不那么正规的事已经是破例了,这种事情只有0次和无数次,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苏野又拍了拍周悬的手,他觉得这举动太暧昧,抵触地缩了手,索性放开了对方。   苏野活动了一下动作不太自然的肩膀,周悬立刻发现了不对劲:“你受伤了?”   “我跟百里交过手了,老实说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一个狙//击手出身的特种兵到了这年纪近身搏斗还能这么厉害是我没想到的,我们……哦不,是你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很强大,你要小心了。”   “你是在哪儿遇到他的,都到了这里还想说不打算加入战斗吗?”   “就在这片山区,我能遇到百里,证明他手下的其他人可能也已经潜入进来了,你们任重道远。我当然不打算参与,在中国的地盘上,有你们中国警察在,我不能反客为主。”   周悬还是不放心苏野这个人,对他能不能像他说的这样老实感到怀疑。   “放心,我不会参与中国境内的事,但这不代表我不能在境外做你们的支援和接应,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生擒百里,总之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再脱离警方控制,这也是我们目前能达成共识的事,对吧?”   苏野整理好自己被打乱的衣服,从角落里拿出了一挺机//枪,戴上夜视仪和其他随身的设备,顺便丢给了周悬一个袋子,扔下一句“别死了”就全副武装地走了。   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部对讲机,方便周悬跟他联系。   周悬不放心地问他:“你见过裴迁吗?知道他在哪里吗?”   “暂时没有,不过我遇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会儿他可能已经到边境线上了,我斗胆评价一下,周警官,你身边还真是有一群有趣的人啊。”   苏野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从窗子翻了出去,周悬终于落了个清静。   他脱下衣服,解开身上的绷带,用带来的药品简单处理伤口,毕竟伤在背后,他很难给自己上药,因为不想忍痛干脆敷衍了事。   山里的夜晚格外冷,即使县城和村子都已开化,山里还是冰冻三尺,没有转暖的迹象,再往北更是如此。   想到裴迁一向怕冷,周悬便不想等了,戴上夜视仪在地形复杂的山里活动,按照乐园设施留下的路牌定位了方向,往山区北部继续前进。   约莫爬了半个小时,他终于看到了界碑。   苏野蹲在界碑边上用手机自拍,还比了个“耶”的手势,看到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跨进了俄罗斯境内。   周悬没有多注意他,直觉告诉他,裴迁和黎恪也在这附近。   放眼望去,周围尽是光枯的高木,没什么适合隐蔽的地方,但只要有心藏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轻易被人找到。   裴迁他不好说,但黎恪一定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听说他小时候玩捉迷藏就能藏上一整夜,让父母家人找上半天也不肯出来,后来大学军训时更是为了跟教官较劲,一个人在丛林里不吃不喝隐蔽了三十多个小时,被找到的时候都快脱水了。   周悬很怕把黎恪拖下水的人是用一哥作为借口,那样的话,对方一定是个很了解黎恪弱点的人,黎恪也一定会拼命的……   现实情况没有给他思考太多的时间,一声轰然巨响把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快步走到一棵较粗壮的树干后方,将子弹一颗颗塞进枪膛,同时瞄着线外的情况。   那像是地雷的声音,来的很突然,没有任何铺垫,像是什么人中了埋伏。   最好不是苏野。周悬想。   巨响过后,陆续有人开了几枪,从声音的方向可以判断依然是在边境线外,周悬不好动作,只得隐蔽在原处,继续观察附近的动静。   他瞄到了几个角度不错,又适合隐藏他身形的位置作为备选,打开了苏野留给他的袋子。   子//弹、手//雷、炸//药,这些东西是上面绝对不会随意批给他,但他又迫切需要的。   苏野是出于好意不假,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能动用这份物资。   鼻息间隐约闻到的硝烟味让他的思绪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当时也是在边境线上发生了一场犯罪团伙之间的武装冲突,他与几个卧底警察被卷入其中,遭到包围和夹击,被逼入了雨林的夹缝之间。   那时情况相当危急,真可算得上是生死一线,他跟一哥躺在树下,任由受了惊的毒虫从身上爬过都不敢动弹一下,很怕暴露位置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受了伤,血腥味引来一条盘在枝头窥视他的毒蛇,猜到他们都要命绝于此,一哥望着天,无奈地说:“早知道今天行动之前,就该想办法更改一下我的遗书。”   周悬全神贯注地忍着疼,皱眉合眼,没有回应这话。   “上一版都是半年前写的了,那时候我的遗书里还没敢多提阿黎,主要内容都是写给我爸妈的,只说我如果回不去了,希望他们能把阿黎当成儿子,他答应过我会帮我父母送终的。”   周悬虚弱道:“你能不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可想活着回去……”   一哥笑了,悄悄帮他按住腹部的伤口抑制血流,语气稍显沉重:“我倒是不在乎这个。”   “黎哥在乎,他总嫌你这张嘴没拘没束,总是会去给你求签讨彩头……他很在乎你。”   “我知道,所以……我很后悔没有在遗书里多给他留些话。”   周悬睁开了眼,火光映在他眸底,驱散了深邃的黑暗。   “上周联系我爸妈的时候,我跟他们如实交代了,好像有个词是专门形容这种情况的,叫什么来着?”   “出柜?”   “对,出柜。我跟他们说了我对阿黎的心意,还以为就我爸那个臭脾气肯定得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他还挺开明的,可能是这些日子在外面出生入死,他在家跟着担惊受怕,觉得什么都比不上我活着重要,也不在乎我能不能结婚生子,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活着,就随我了。”   “叔叔很开明。”   但这个时候周悬心里疑惑的却是:他们竟然是这样的关系吗?   明明在此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不觉得是自己对兄弟的关系不足,只能说这两人藏得太深了。   “我妈也是,但她嘱咐我不要勉强阿黎,说强扭的瓜不甜,真爱就要尊重对方什么的。哎,我哪谈过恋爱,这些理论对我来说太远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等等,你们没确定关系?”   “当然啊,我还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不知道的。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在感情这种事上放不开,不确定他对我有没有那种意思,我可不敢乱说,吓到他怎么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朝夕相处的兄弟对自己有意思这种事吧。”   “所以你就想写在遗书里,给他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兑现的惊喜?”   说完周悬就后悔了,他好像看到一哥眼中的光暗淡下去了。   “……你说的对,不能太自私,明知没有机会,就不该再让对方留下遗憾,这样一想,我就不后悔了。”   一哥是不后悔了,但在往后的很多年里,直到现在,周悬都在后悔。   后悔他那一天……没能把一哥带回来,就让他伶仃一人永远睡在了边境线上。   那一天,天将破晓时,漫天雨下,浇熄了肆虐的烈火。   但被火烤得体内水分尽失的他即使大张着口也饮不到足够的甘霖,他就快死了。   他和一哥隐蔽在原处,各自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都知道,爆炸产生的大火熄灭后必然有人会来收拾战场,清点死亡人数,到时候被发现,他们必死无疑,还可能遭受严刑拷打,被逼问可能威胁到组织利益的情报。   如果这个时候突破防线冲出去,也将面临一场恶战不假,却有那么一丝生还的希望。   可惜因为周悬受伤,这点本就微弱的希望越发渺茫。   “走吧,阿悬。”一哥说,“我掩护你。”   “别管我了,我这情况只会拖后腿,你逃出去才是正经事!”   周悬知道,只要一哥肯狠心丢下他,对方是一定能活下去的。   “别说傻话,咱们都得好好活着!”   一哥态度坚决,他也下定决心,率先露头,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将他们的视线暂时转移了。   听着枪声远去,不愿辜负他一片心意的周悬强忍着不适爬了起来,拖着仍在失血的身体艰难前行。   他只有一把枪,三发子弹。   如果两发子弹无法让他逃出生天,那么最后一发就得留给他自己。   总之他不会让自己落到敌人手里,绝不会让被严刑拷打交代出卧底名单这种风险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在林子里艰难前行,因为失血,他头晕眼花,跌跌撞撞,注意力无法集中,有几次都险些晕过去,所以当一双皮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他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视线缓慢地上移,才看到了那双笔直的双腿。   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人,随即举枪指向对方,但在扣下扳机前,他的枪管和手都被对方握在了掌中,   随着一声脆响,他的枪被拆解了,弹匣和零件散落一地,只剩他的手还被对方握着。   “在这种地方徘徊,不要命了?”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周悬的世界天旋地转,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嘴唇干裂,被烈火炙烤又没能及时补充水分,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要不是一哥舍身相救给他续了口气,让他强行振作精神,只怕现在的他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无力与对方相抗,落到对方手里也是他命该如此。   想到这里,周悬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缓慢地合上了双眼……   “我可没碰你,碰瓷是吧?”   男人拍了拍他的脸,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他看不清,也记不起那人的脸,唯一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就是对方下巴上微微泛青的胡茬,和那隐约反着光的金边眼镜。   “水……”他本能地说道,“水……”   再不给他一点水,他真的要死了。 第102章   “你可真会找事, 这种鬼地方上哪儿找水,混在淤泥里的水你肯喝吗?”   男人抓住周悬的头发,按着他低下头去,靠近了泥泞的水坑。   周悬无力反抗, 是男人看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后自己停下过分的动作, 跟着叹了口气。   “水……”周悬依旧在无意识地哀求着。   男人放开了揪住他头发的手, 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的记忆截止到这里, 后来的事再没有印象了。   等他恢复意识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身体机能恢复正常,伤势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查房的医生说:“你被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 身上是血,嘴里也是,我们都以为你是内脏破裂导致大出血,没救了, 后来才发现你的脏器伤得不重,嘴里也没有外伤,我们都没搞清你嘴里的血是哪儿来的。主任说你可能是在危急关头靠牙齿攻击了敌人才活下来的, 真是条血性汉子啊……”   周悬品到嘴里的血腥气, 胃里一阵阵发烫……   他的大脑没能记住那时发生的一切, 身体却牢牢记住了。   他仍然记得滚烫的鲜血在唇边流淌的触感, 他就像个初生的婴儿,拼命吮吸着那救命的甘霖。   他活下来了,但他对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没能追查到当时遇见的人到底是谁, 就被一哥殉职的噩耗击垮了。   一哥是为了掩护他才死在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他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白,黎恪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这段往事刺伤了周悬, 对生死兄弟的愧疚使他有了严重的创伤应激反应,就此离开前线,此后许多年都不敢回忆那时的情况,也被迫淡忘了曾有人在生死攸关时救过他一命。   直到现在,重回战场的他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下回忆起当年的旧事,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嘀嗒,嘀嗒……   窸窣的轻响来自他头顶,有两滴温凉的液体落在了他脸上。   他用手指轻轻一蹭,是血。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只被捕鸟网勾住的乌鸦正奋力挣扎着,剧烈的动作幅度没能让它挣脱束缚,反倒被细线勒得更紧,伤口撕裂,血流不止。   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这只乌鸦扑腾的声音,周悬心软,斗胆起身割断网线,将乌鸦放了下来。   奄奄一息的鸟儿躺在他掌中,漆黑的眼珠转动着,像在思考周悬值不值得信任似的。   这里条件太差,一只飞不起来的鸟很快会冻死的,周悬用随身的药品处理了乌鸦身上的伤,随后将鸟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   他安慰似的轻拍口袋,“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   乌鸦躺在他的口袋里,一动不动,也不鸣叫。   周悬埋伏在原地,时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整片区域一片死寂,除了时而传来的鸦叫声外,只有寒风的呼啸声,好像这条线上只有他自己似的。   裴迁现在在哪儿,有危险吗,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黎恪也是,他们现在在一起吗,各自的情况都还好吗?   他不能不担心这些。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朝阳初升,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夜视仪看清周围的事物了。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手指,继续观察周围的动静。   对面那伙人应该没有夜视仪这么高端的设备,所以很可能在天色转明后再行动,现在比刚刚还要谨慎。   他就这样等着对面的动静,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边境线上。   这个人身上没有武器,似乎也没有做防护,透过瞄准镜,周悬看到了一张五官立体,具有东欧特征的脸,但对方却是黄种人。   混血?   “17”这个组织内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员,出现这样一张脸并不奇怪,周悬疑惑的是对方的身份。   谁会有胆量在这种可能被伏击的地方手无寸铁地出现?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是活靶子吗?   但事实就是对方毫无畏惧地来了,站在界碑边上叼了根烟,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朝林深处喊道:“我按照约定来了,你也该现身了吧!”   他的话音惊起了一群栖息在林中的鸟,受惊的鸟们扑腾着四散飞去,男人对此只报以一声冷哼,转身坐在界碑上,一副没什么耐心的样子继续抽着烟。   “我只等到这根烟抽完,你想装死,死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话音未落,一颗子弹便贴着他的脸颊边飞了过去,炸开一声巨响。   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烟也被打灭了。   他干脆吐了嘴里的烟头,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用手蹭了蹭脸上的擦伤。   “啧……”   周悬知道是谁开的那一枪,那样的准头,那个习惯性的震慑方式,是黎恪不会有错。   但这种会暴露位置的开枪方式却不像是一向谨慎的他会做出的莽撞事,周悬很担心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这么不理智。   拜托啊黎哥,不要这么冲动……   周悬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这林子的另一端,黎恪正藏在雪层下,只露出脸和一双手,瞄准着坐在界碑上的亚裔男人。   这里地处深山,更靠近西伯利亚,即使鸦寂村一冬的积雪已开化,林子里还是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他临时起意决定来这儿,也没时间做什么准备,唯一一件厚外套因为过于臃肿可能暴露位置被他放弃了,穿着单薄的他卧在雪地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为了不让口鼻呼出的白雾暴露他的位置,他还得时不时捏上一团雪含在口里。   他眯眼观察着远处那个男人受伤后的反应,想找个机会把口里融化的雪水吐掉,却猛然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脚步声!   他听到脚步声时,已经有人站在他身边了,他来不及反应,刚想起身,就被人一步跨坐在腰后,压制住了他的动作!   不速之客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身体扭转过来。   黎恪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弄的措手不及,太久没有接受过训练的身体不适应这么剧烈的动作,他下意识想推开对方,却在看到那人的眼睛时顿住了所有动作。   之所以说是眼睛,是因为对方的面容藏在面罩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但仅此一双眼眸足以让一些尖锐的回忆刺痛他,一瞬间就让他浑身紧绷,僵在了当场。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对方掐住他的脸颊,俯身与他唇贴着唇,从他口中夺取了那口夹杂着淡淡尘土味的雪水。   这样的举动令黎恪反应过激,他拼命地将推开那人,被呛出了眼泪。   那人放开他,他扭过脸去,愤恨地用手背擦拭着还残留对方余温的唇,但越是想抑制声音,他咳得就越厉害,眼角的红晕怎么都褪不下去。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拉住他的手,想将他带离这里。   新仇旧怨攒在一起,黎恪强硬地推开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放开!”   对方被打了也不恼,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凑近他,声音低沉:“打得不够响。”   “你真是病得不轻!”   “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打就轮到我了。”   话虽如此,年轻人却没有给黎恪反击的机会,以相当快的速度扼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掐,就让他晕了过去。   他将失去意识的黎恪扛在肩头,那人身体轻飘飘的,搬动起来完全不费力。   年轻人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肩上人的手臂,惋惜地“啧”了一声,随后拿起对讲机:“我的人已经找到了,剩下的怎么处理就随你们心意了。”   夹杂着电流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来:“你要把他带回来吗?”   “不,你们多看他一眼都会让我不高兴的。”   而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通话被切断了。   年轻人踢着脚下的雪,藏起了黎恪埋伏在这里的痕迹,哼着小曲带着人离开了。   对此还不知情的周悬仍全神贯注地盯着瞄准镜中的亚裔男人,他对这个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恐怕对方就是一直以来觊觎裴迁的游隼。   裴迁这样精明的人,能引诱他自投罗网必然是给足了好处,让他认为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松警惕。   游隼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对于裴迁迟迟不肯露面也很无奈,干脆拿出一枚硬币在手里把玩。   “你的时间不多了,能在最后的日子里成为渡鸦,做你想做的事还不够吗?我以为你同意来这里就是默许了这场交易,现在又是演的哪出?”   周悬清楚,裴迁一定就在附近,跟他一样观察着游隼,但他会藏在哪里呢……   游隼终于没了耐心,他丢下手里的烟头,一脚踩灭,又将手里的硬币高高抛起,飞快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对准了正在下落的硬币。   “砰!”的一声巨响,子弹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被掼在一棵巨木上,落在了雪地里。   游隼的动作有些迟疑,因为他还没开枪。   周悬同样没有因为他这无聊的举动暴露自己的位置,那么开枪的只能是……   裴迁拖着到处都在作痛的沉重身体缓慢地走出林子,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   游隼看到他,眼睛都放光了:“啊……简直就像顶着诅咒也坚持长出双腿的美人鱼。”   “你就没有更恰当一点的比喻了吗?”   “无所谓,接下来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到时候你想听什么我都会说的。”   游隼快步走上前,扶住了身子在打晃的裴迁。   周悬监视着这一幕,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   大爷的!这鸟人的手往哪儿摸呢!!   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开枪崩了游隼的狗脑袋!   游隼搀扶着裴迁向前,距离边境只有几步之遥了,他越发兴奋,心情都挂在了嘴角。   周悬也随着他们的脚步绷紧了神经,不能再往前了……一旦踏出边界线,裴迁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就变了性质。   他得阻止他!   但他这么做了的话,会不会破坏裴迁原本的计划?   他纠结着,犹豫着,在大冷的天里冒了一身的冷汗。   该不该开枪阻止他们?支援还没到,如果他这么做提早引爆了火并,很可能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迁往火坑里跳,那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该怎么办……   一瞬间的犹豫,他在瞄准镜中看到了裴迁向他这边投来淡淡一瞥。   这一眼让他想起了在黎恪家中养病时的裴迁。   那时的裴迁虚弱又憔悴,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候,他选择相信周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不计代价与后果,一心一意待他的年轻人身上。   那时的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   手指僵在扳机上的周悬忽然觉得一股暖流贯穿了他的身体,回温的手指也从扳机上撤了下来。   他应该相信裴迁的,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约定。   果然裴迁在即将跨越边境线时停下了步子,游隼的步伐随之停了下来,眼中略过一丝意外和不满。   “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游隼尴尬道:“在这边和那边是一样的。”   裴迁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好好好,算我错了,这就满足你。”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从线的另一边出现了两个人影,是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戚孝和用铁链拴着他的马仔。   后者抬腿一踹,戚孝就跪在了距离他们几米开外的地方,他哭着求饶,声音却被嘴里的碎布堵住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游隼知道不满足裴迁的要求他是不会离开的,又回到了界碑上坐下,对另一边的马仔使了个眼色。   马仔会意,狠狠踹了戚孝一脚,他便痛的发不出声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迁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漠视着这场没趣的猴戏。   “事情可能跟你想的有点出入,他恐怕不能亲口告诉你跟上一只渡鸦有关的事了。”   马仔抽出了塞在戚孝口里的布条,他一张嘴就是血淋淋、黑洞洞的深渊。   游隼摊手:“因为他的舌头已经没了。” 第103章   在裴迁黑脸之前, 游隼抢先一步解释:“先说好,真不是我想骗你的,你得到想要的情报,我得到你这个人, 本来应该是双赢的局面, 我没理由破坏这场合作的, 但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被老板制裁了,我能抢下他这条命已经是尽力了,你这么通情达理,一定能理解我的吧。”   裴迁欲言, 再次被他打断:“对了,写可能也不太行了,他两只手被剁了四根手指,握不住笔。”   裴迁浪费半句话都嫌多, 转头就走。   周悬瞄准了那个贼心不死地追上来拉住他的游隼,在心里计算着以自己的枪法和速度能不能赶在那个马仔掏枪前把两个人一起干掉,保住裴迁。   “你别急, 这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我既然把人带来就表示了我的诚意, 你的目的也不是不能达成, 说白了,我也很需要这份关于渡鸦的情报,我也想知道谁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寒鸦’并给他下毒, 还有药品的详细资料, 这对我的研究很有用,说不定还能让我找到延长你性命的法子, 你说呢?”   裴迁并不想解释他的提议,但在过去的多年里,他用尽一切手段寻找知情人都一无所获,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现在,戚孝和游隼的确是他唯一的捷径。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寻找个几年了……   看着裴迁的脸色变了又变,游隼知道这就算是默许了,转过头对戚孝说:“接下来我说,对和错你点头摇头就可以了,听见了吗?”   戚孝可怜巴巴地发出哀叫,被马仔一脚踢在肚腹,发不出声音了。   “你现在感官退化,视力和听力都大不如前,走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些。”   裴迁连一瞥都懒得给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见他这态度,游隼也不勉强,走到戚孝身边,抓着他混着血汗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是谁杀死了渡鸦吗?”   戚孝“呜呜”地低声哭着,游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少哭哭啼啼的!我问的是上一只渡鸦,不是眼前这个即将成为渡鸦的人,你少装蒜,还想不想要命了?”   戚孝连连点头,他也没有否认的余地,一旦说自己不知道,失去了价值的他就保不住这条小命了。   “这个人是你吗?”   他惶恐地摇头,不敢跟这事扯上关系。   “那这个人是你身边的人吗?”   点头。   “这个人跟他有关吗?”游隼抬手一指裴迁。   依然点头。   问到这里,裴迁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戚孝这样子提供不了太多线索,全是被游隼牵着鼻子走,就算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他看腻了这场没趣的戏,转身想走,但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划破了林子上空。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让众人都有些疑惑,裴迁和游隼以及那名马仔都没有中枪,唯独一直发出呜咽声的戚孝没了动静,额头上顶着个血窟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裴迁漠视着这一幕,不管对方做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感到奇怪。   游隼却是怒不可遏:“谁!滚出来!”   不是他们的安排?难道是周悬?   裴迁心底隐约泛起一丝不安,他相信以周悬的性格应该不会在事情有进展前干出这么莽撞的事来。   那会是……   “我以为堵死你所有的路,你对这件事就不会再抱有执着和期待了,你只能选择放弃,但我还是想错了,可能对你来说,越是无望的东西越值得去追寻,我低估了你的倔强,也低估了你们裴家兄弟的感情,在这件事上确实是误判了。”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踏着边境线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霰//弹//枪,随手扔掉了他刚刚用来射杀戚孝的微型手//枪。   这么远的射程能有这样的准头,男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即使素未谋面,裴迁仍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凯尔·勃朗宁。   这个曾经隶属于一流兵团的雇佣兵,虽然早早就收到了他的硬币,但为了不牵扯进这些事里,他选择把硬币拱手让人。   可是决计远离裴迁,远离这些麻烦的他却不顾局势的压迫,主动来到了裴迁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另一边,周悬从瞄准镜里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则是震惊无比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是他?”   他见过凯尔,只是一面之缘,这张脸让他刻骨铭心,他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相遇的那一天。   ……那是在雀兮山区,深秋一个绵绵雨下的日子,这个男人抱着浑身是血的江住来到正在搜山的警察面前,哀求他们:“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浑身是伤的江住被抬上了救护车,在生命的最后,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双胞胎弟弟。   周悬呆愣愣地凝视着载着他好兄弟的救护车远去,理智上他清楚伤得那么重的江住恐怕无力回天,但情感上又祈盼着奇迹的降临。   跟他一样茫然无措的还有这个金发男人,他神情恍惚地凝视着身后无际的黑暗,随即纵身而入。   周悬没有机会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奄奄一息的江住会落在他手里,在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牢牢记住了这个男人的脸,事隔多年再次相遇,他仍能第一时间认出对方。   这个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裴迁和周悬的疑惑态度不同,游隼满脸写着不耐烦,显然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而烦躁。   他摆了摆手,“你来这里做什么?闲的话就去给有钱人当宠物,少来碍我的事。”   “有钱人?裴家算不算?”   凯尔散漫地迈着步子走到裴迁身边,用臂弯搭着他的肩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来给你当看门犬怎么样?”   “喜欢当狗?这是什么爱好。”   裴迁不动声色,他当前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到警方的支援,没意义的垃圾话说得再多都无所谓。   游隼显然没这个耐心,他也不想给这些人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   “别来坏我的事!滚远点!”   他的话刚出口,凯尔一把扼住裴迁的脖子,将人挟持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迅速摸向肩头的枪,抵在后者腰际。   “都小心点,这可是把改造过的喷子,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一枪就能要了他的命,神仙难救。”   游隼没想到凯尔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能干出这种事,心下还是想稳住他,立刻放轻语气:“你先别急,有话好商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条件好说,但你不能伤害他。”   周悬不太好确定现在的情况,准星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定在游隼身上。   对凯尔的这份莫名的信赖来自江住。   裴迁冷笑着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鲜红的印子落在冰雪上格外刺眼。   游隼心疼得不行,“你知道那点血有多重要,能不能憋好了先别吐!”   凯尔一脚踩在血迹上,拉扯着裴迁退远几步。   游隼立刻想跟上,被凯尔用枪指着,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你不是想知道谁杀了裴逢吗,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了,错过我可能就是永远了。”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避而不见,直到现在才出面?”   “我不想让他的事再影响到你,这也是他的心愿,原本你只要按照他的安排匿在人海里过平凡日子就能安稳到老,风平浪静地过完这一生,你何苦呢?”   凯尔的年龄比起裴迁要小一点,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却像个长者。   他抱着多年来的疑惑问裴迁:“你有后悔过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有过。”   “以你的身份追查这种事情本就是个伪命题,不悔就怪了。”   裴迁语气轻淡,手指抽动,像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   “但现在没有后悔。”   他缓缓抬手,指向了游隼。   正紧张思索对策的游隼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搞得满头雾水,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你……”   他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个嘶哑又残破的音阶,就被一颗子弹贯穿了身体。   滚烫的金属撕裂肌体,顿时血流如注。   是周悬开的枪,他看懂了裴迁无声的暗示。   方才的情况足够他看出游隼是个左撇子,为了一击快狠准地让他丧失反抗能力,周悬击中了他左肩的关节,子弹不偏不倚卡在骨缝里,让他动弹不得。   游隼被这一枪的冲击力打倒在地,那守在线外的马仔反应也很快,立即举枪还击,却被凯尔抢先一步开了枪。   散开的霰弹击中了马仔的胸腹,内脏破裂导致的大失血很快就让他休克,失去了意识。   凯尔这才放开裴迁,仗着有狙//击手掩护,有恃无恐地跨到线的另一边,从马仔还有微弱生命反应的身体上搜出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   “局势好像逆转了,老东西,要出来谈判吗?”   听筒另一边先是静默,随后传来了低沉的笑声。   一个男声用缅甸语说:“好久不见。”   凯尔拿着对讲机,用霰//弹//枪抵着游隼的胸口,这个举动向周悬暗示了他能掌握当前的形势,后者趁机转移了埋伏的点位,以免被人当成活靶子。   他重新找了个能把现场尽收眼底的位置架好了枪,继续观察周围的动静。   “鬼佬,我听不惯你那掺着麻//古味的口音,不能说人话就把嘴闭上。”   对面的人冷哼一声,改口用英语道:“谈判的内容。”   “看你要不要赎回这只秃毛的鸟。”   凯尔蹲下来揪着游隼的头发,按着脖子将挣扎着想起身的后者强行压了下去。   “如果我没猜错,祁未死后他应该是唯一能继续研究‘寒鸦’的人,也是最有希望复刻出纯品的人,你应该不会放他就这么死了吧?”   “你说错了。”男人语气冰冷,“这话放在几年前还是对的,可游隼付出了几年的努力都是石沉大海,足以证明不会有人复刻出真正的‘寒鸦’,就像我老板永远是不可替代的一样。”   “那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游隼带裴迁回来只是为了把他塞进培养皿,榨干他的血来提取‘寒鸦’吧?”对方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不然呢?”   “我对游隼的实验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派他去带裴迁回来,不过是看在他对‘17’忠心多年,想满足他的执念和心愿。到了今天,‘17’立足于黑市早就不需要依靠‘寒鸦’这种东西了,我想见裴迁,也仅仅是想在他身上找找故人的影子。”   凯尔正想反驳这话,他手里的对讲机就被人抢了去。   裴迁对着话筒,毫无感情地问:“哪位故人?”   听出他的声音,对方笑了笑,字正腔圆地答道:“花知北。”   凯尔气急驳道:“放屁!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你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旁人的引导,也不会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一切就交给你自己决定吧。”   嘴上说着不会引导,但对方的每句话都是在诱惑:“从你现在的位置往北一百米有我给你准备的车,做好了决定就过来。如果你心情好的话,也可以把游隼一起带过来,以他的本事,落到中国警方手里确实可惜,我会记得你的人情。”   说完,对方主动挂断了通讯。   凯尔起身对裴迁道:“百里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信,他……”   话还没说完,裴迁忽然挥起一拳,打在了凯尔的腹部。   后者毫无准备,就算有过硬的身体素质也扛不住这蓄满力的一下,顿时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他倒是不至于就这样昏过去,但这一跟头也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阻拦裴迁的速度。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裴迁起身,抓着游隼的后领,将人拖到了边境线的另一端。   裴迁目光深沉地望向周悬埋伏的点位,微微张口,欲言又止。   鼻息前呵出的白雾轻颤着散在风里,他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 第104章   看到裴迁打倒凯尔, 将游隼扔到俄罗斯境内,周悬就意识到情况不妙,连隐蔽也顾不上了,飞快地跑出林子, 从积了雪的矮坡上滑下, 奔向那人。   不可以……裴迁绝不能越过那条线, 那是绝不可能被允许的背叛行为, 是原则也是底线!   “裴迁!!”   他吼着那人的名字,声音回荡在林子上空,环绕不止。   裴迁!回来!   他在心里呐喊着。   他看到裴迁望向他,对他说了三个字, 压藏在心底的情感在一瞬间汹涌而出,他不顾一切地想阻止那人。   可那人还是一步迈到了线外,将对讲机丢给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游隼后,便转身快步走远了。   周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快点追上那人,及时止损!   这个想法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况, 被脚下一连串炸开的子弹提醒时, 才意识到他也差点违规越过了边境。   远处, 苏野从俄境内露了头, 对他做了个手势,意在制止他想越线的行为,暗示他这一边的事可以交给自己。   这会儿凯尔也缓了过来, 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雪,一把拉住周悬, “清醒点,你他妈是中国警察,别犯罪。”   他盯着周悬苍白的脸,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周悬避开了这个问题,反问他:“刚刚跟你通话的人是百里述吗?”   “Shit,除了他还有谁的语气能这么狂?”凯尔恨得直咬牙,“你是跟裴一路的吧,现在打算怎么办?越线去逮人肯定不现实,他这会儿可能也已经和百里的人会合了。”   凯尔大步上前,拎起游隼的动作相当粗暴,像是要把气撒在这人身上似的。   不等游隼服软,又有人从界碑的另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手下留情吧,怎么说他也是现在为数不多能救裴迁的人,他如果死了,裴迁也没命了,不是吗。”   这人戴着面罩和护目镜,肩上扛着一把改造过的双管枪,步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不轻不重地踢了游隼一脚,“起来。”   游隼骂骂咧咧:“我他妈要是能站起来还轮得着你在这跟我耀武扬威?!”   “那就别嘴硬了,服个软,求个饶的事,还要让别人代劳吗。”   游隼愤恨的目光在周悬和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之间来回游走,气得他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看到这个男人的身形特征,周悬先不淡定了。   他歪头打量着那人,欲言又止,在对方拖着游隼的衣角打算带人离开时出言制止:“等等!你是谁!”   这话像是戳中了对方的笑点,让他前仰后合笑了好一会儿,“我是谁?你不记得我了吗,真无情。”   对方将护目镜别到额上,扯下面罩,露出了一张年轻又熟悉的脸。   看到他的瞬间,周悬如遭雷击,愣怔地往后退了几步,被凯尔一把拉住,“什么情况,熟人?”   他不明所以。   只有周悬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竟是……   ——一哥!   那个六年前就替他死在边境线上的一哥!!   为什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时组织明明已经确认了他的死亡,难道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可就算是这样,那人现在怎么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张脸……一哥简直就像被定格了时间一样,他没有半点老去的迹象,为什么?那真的是他本人吗?   一时间周悬心里涌出了太多太多的疑惑,而这也正中对方的下怀,就是为了引起这样的效果,他才在这个时候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好给自己和游隼创造脱身的机会。   事实上,周悬对他的在意不比对裴迁和黎恪的担忧,不管怎么说,一个跟一哥相似的人出现对黎恪一定有影响,对方特意把黎恪骗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他得在出事之前把人找回来。   他正想深入林子,循着黎恪开的那一枪的方向找到那人的位置,忽听一阵嗡鸣声传来,由远及近,很快便有一架直升机悬停在他们头顶。   机舱门开启,一条绳梯放了下来,看到机体上印刻的警徽和“公安”二字,周悬松了口气。   他对凯尔说了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就爬了上去。   他做好了接下来要见熟人的准备,也攥好了等下不知道要飞到哪个老头子脸上的拳头。   他一步步登上绳梯,进了机舱,在舱内瞄来瞄去,看到了坐在窗边俯视山区的高局。   他正要冲上去找人说道说道,却见机舱里待命的特警都对着他举起了枪口。   他不明所以,回过头才发现凯尔也跟着他爬了上来,这些人是冲着后者来的。   果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雇佣兵,即使是在这种形势下也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大大方方地伸出一根手指,一一推开顶在自己头上的枪管。   “我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捣乱的。”   高局这才有了点反应,稍微一摆手,让精神紧绷的特警们退了下去。   “先回乐园酒店吧,我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   没经过申请,就算是有特情也不能轻易跨越边境线,这一点周悬心知肚明,他也默认了这个做法。   这短暂的一路上高局都没有和他说什么,直到直升机落地,他们进入了暂时作为据点的酒店。   周悬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拉住高局,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老高!”   这声可真是咬牙切齿,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长辈说过话。   “先坐下,小刘,帮他处理下伤口,你,也跟着一起过来吧。”   高局叫上了还在门口用一根手指摸装饰画框的凯尔。   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高局身后,坐在了酒店大厅的沙发上。   周悬配合地脱下衣服,露出了他惨不忍睹的后背。   帮他处理伤口的医疗队员“啧”了一声,先帮他打了一针抗生素。   “关于这次行动,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高局神情凝重地叼起一支烟,考虑到周悬这个伤员在场,他没有点火。   “前因太多,解释起来很麻烦,为了节省时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他——是值得相信的。”   “我知道。”   周悬的反应未免太平静了,连高局都有些愕然,毕竟他之前在跟裴迁有关的事上表现出来的都是冲动和情绪化,这种关键的时候他反而能保持冷静和理智让人意外。   “真知道?”高局又确认了一次。   “嗯。”   周悬还在回味裴迁转身离开那一刻的画面,如果他当时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那句话有什么歧义,或许他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高局还是不放心,“怎么知道的,就凭我让你相信他?”   “您老也知道那种含糊不清的话会让人多想啊。”伤口的刺痛让周悬皱了皱眉。   但他并不打算说明自己这份信任的来源是因为裴迁转身而去的那一刻,对他说的是:“相信我”。   如果那人说的是“对不起”,那他现在很可能已经不顾后果地冲到境外了。   偏偏是“相信我”……   他揉了揉胸口,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现在回忆起来还会感到心跳加速。   高局不知道他和裴迁共处这些日子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他这种缠缠绵绵的表情来看,事情绝对不简单。   高局没有再追问他,转过头问凯尔:“你呢?”   凯尔刚脱掉他的军靴,从里面倒出了几颗碎石子,“我没有立场,相不相信这种事从来都是凭直觉和老板的指示。”   他抬起胳膊肘一戳周悬,“有没有雇佣我的打算?我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比你们这些只会背书的学院派警察中用多了。”   他动作太大,扯的周悬伤口作痛,他这话也引起了后者的不满,狠狠瞪了他一眼。   凯尔又道:“算了,你肯定付不起我的佣金,我考虑换个靠谱的雇主。”   他套上靴子,身子前倾,靠近高局,笑眯眯地问:“你说呢?”   “行动资金有限。”   “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总得有点小金库吧,房车抵押一下,总能凑出来点的。”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周悬可能会考虑把人就地摁住,偏偏是凯尔,又偏偏是在这种局势下。   高局叹气:“你能保证服从命令吗?”   “这是职业道德,我的口碑应该够让你选择相信我吧。”   “别太贵。”   “给你打个对折。”   两人一拍即合,确定了合作关系。   高局对周悬说:“其实‘鸦杀’任务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当时的核心成员只有裴迁,你现在也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事,不需要我说明太多,总之当时因为他的身份背景,组织对他的信任有限,没有正式委派他执行这个任务,他是被人保下来的,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形成了特殊的合作关系,大概就像我刚刚雇佣凯尔这样。”   凯尔几次想插话进来,吸引了周悬的目光。   他犹豫了片刻,摆手道:“算了,这件事不应该是我告诉你的,我先不说了。”   “话说一半,有你这样的吗?”   高局示意他们不必争执这件事,“裴迁的情况有些复杂,这件事后面再解释给你们听,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他安全解救出来。”   高局这个“你‘们’”用的很巧妙,周悬猜到他指的是裴迁,这意味着连裴迁自己都不清楚他的情况有多复杂。”   高局看向凯尔,“说说那边的情况吧,这也决定了我要不要相信你。”   “哈,到了你这年纪的老头怎么都这么多疑啊,算了,谁让我是全套服务呢,还不用加钱,够良心吧。”   凯尔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找周围的特警借了纸笔,简单画了张地形图。   “这是边境线,线这边是中国境内,这一片都是鸦寂山区,我们所在的乐园酒店在红圈的位置,线的另一边是俄罗斯境内,这片山区叫Безлюднаятерритория,是无人区的意思,西北方向距离这里2公里的地方有个隐藏在山区里的村子,叫Мертвые.,这个词直译过来的意思是——丧尸。”   周悬皱起了眉头,仅凭这个词,他就能联想到这个名字的来源。   “说到这个就要谈到一些陈年往事了,祁未这个人你一定不陌生,他是‘寒鸦’的创造者,也是‘坤瓦’前首脑的儿子,有着极高的化学天赋,但他性子凉薄又固执,不喜欢被他的父亲和组织高层逼迫,所以他叛逃离开了‘坤瓦’,隐居在世界各地继续他的研究,丧尸村就是他当时选定的一个据点。”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村子非常隐蔽,和鸦寂村一样与世隔绝,作为藏身的地点相当合适,但一个好好的村子,怎么就变成了丧尸村呢?   “是祁未……”周悬带着他对毒枭的刻板印象大胆推测。   “No,不是他。”凯尔否定道,“祁未来到丧尸村隐居时,这个村子已经荒废了几年,村民们放弃了世代自给自足的日子,集体搬离山区迁进了城市,也正是因为整片山区都没有人,祁未才选定这里做他的实验室。”   凯尔咬碎了糖果,拿着糖棍在空中比划。   “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不能否认‘寒鸦’也有相当高的临床医学价值,但他始终无法改良掉药物本身的强成瘾性,所以他当时一度打算放弃‘寒鸦’的研究,实际情况却是他的挚友花知北也深受其害,命不久矣,他不得不继续研究,尝试找到救命的办法,可惜最终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在他们双双死去后,藏在无人山区里的研究据点也被‘17’找到,祁未的老部下百里述派遣游隼利用残存的数据和药品尝试复原‘寒鸦’纯品的制造方法,并在这里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实验。”   凯尔顿了顿,话音发沉:“那些实验品都是从一线俘虏的缉毒警和士兵,这也是ICPO和DEA这些国际组织也参与到这件事里的原因,参与追捕的人都有血海深仇要报,他们都想找‘17’算账。” 第105章   “丧尸村被‘17’重兵把守了好几年, 直到半年前才解除封禁,他们的人全部撤出了无人区。这次是因为你们主动把战场选在了这里,他们才在几天前重新回到这片山区,依我看他们还会驻扎在村子里, 裴和游隼应该都在这里。”   凯尔指了指他画的地图上标注的丧尸村的位置。   一名特警凑到高局耳边, 小声说了些什么, 后者摇头道:“从我们收到的线报来看, 裴迁是被带去了东北方向,跟村子方位相反,游隼的情况就不清楚了。”   “那你们打算摸清裴迁的位置,直捣老巢先救人吗?”   凯尔激动起来, 条件反射地觉得双手发烫,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   高局则看向了周悬,一向习惯下命令的他这次想听听看那人的意见。   一向习惯执行命令的周悬不是很适应主动权被交在了自己手里,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有些犹疑。   “有话直说,组织会参考你的建议。”   周悬思索道:“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不会优先救人。”   凯尔一脸意外:“What?你不是最在意裴的死活了吗?”   恰恰是因为在意, 周悬才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17’和游隼都想从裴迁身上提取临床数据进行对‘寒鸦’的研究, 他暂时是安全的, 所以我们应该优先潜入丧尸村, 寻找祁未和游隼可能留在那里的药物资料,保证这些关键情报不会被毁,救出裴迁后也能继续研究, 找到救他的办法。”   高局颔首, “说得有理。”   这和凯尔预想的计划有所出入,一番纠结后, 他还是认同了周悬的说法。   “关于村子的情况,你有什么能透露给我们的情报吗?”周悬问。   凯尔耸肩,“没有,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我的深入程度有限,那鬼地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有人想去的,我很难形容丧尸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它的面积比鸦寂村大一些,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却少得多,村民的屋舍之间距离很大,曾经住在那里的村民彼此之间也很少交流,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常年不散的浓雾里,后来我去云南的时候在哀牢山里也见过那样的场面,当地人告诉我那是……叫什么气来着?”   高局清了清嗓子:“瘴气。”   “啊对,总之就是有毒气体,哀牢山那种是自然产生的,丧尸村却是因为实验物品泄漏导致的,所以如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才不想靠近,鬼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   凯尔提供的情报有限,但这至少说明了他们要带好防护用品再深入探查,也透露了不少信息。   凯尔突然一伸手,拍了周悬一下,后者毫无防备,被吓了一激灵。   “喂,你什么情况?我还想问你胆子会不会很小来着,怎么怕成这样?”   “我没怕,有话你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好吧,我在远处观察丧尸村的时候听到过村子里传来一些难以形容的动静,像是动物的哀嚎与嘶吼,那里可能已经被猛禽占领了,还可能是被药物改造,变异的生物,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周悬不算个胆大的人,好在他接受不了的是鬼魂一类的中式恐怖,这种美式风格的他倒是免疫。   “再变异也不过就是切尔诺贝利那样子,不能更离谱了吧。”   “不是我吓你,我一直觉得那种声音比起动物的嘶叫,更像是从人类声带里发出来的吼声,虽然我不认为那些没人接管的实验品能在村子里活很久,却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即使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靠着残存的物资生活了很多年的可能,即使明知有这样的风险,你也还是想去吗?”   凯尔暗自佩服自己看人的眼力,能精准认出周悬不是个胆大的人,一语戳中对方弱点。   “不要问我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周悬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纱布绑着他的背部,连上臂也一并捆住了,还好不是很影响他的动作。   他问高局:“可以吗?”   “嗯,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们特意准备了防毒面具,但面具的防护性是有限的,不要盲目相信它的作用,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有可能成为毒物的侵入途径,一定要万分小心。”   周悬点头,“能分配多少人一起行动?”   “三人,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限度了,你们要到境外执行任务不止需要上面的批准,还需要俄罗斯方面点头,这个口子不好开。”   “我明白,这三人都能一起进村吗?”   “只有两人可以,其中一人负责驾驶直升机接应你们。”高局无奈道:“能用的人手有限,所以我才会冒险雇佣凯尔。”   “那这两个人是……”周悬有种不好的预感。   高局拍了拍手,从外面走进来全副武装的两人。   让他们摘下帽子和护目镜,周悬的火就烧起来了,“……怎么是你们?”   这两人当然不陌生,是江倦和萧始。   一个刑警,一个法医,周悬从来没觉得高局像现在这样幽默。   “哎,你先别急,小江跟你一样有在前线卧底的经验,他做事稳重谨慎,我很放心他。”   周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确定??”   “小萧曾经是战地医生,也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有他跟着你们能减少很多风险。”   周悬起身抓住江倦,把人拉到高局面前,“你别开玩笑了,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退到后方,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看着他往火坑里跳,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要怎么向江住交代!”   他前半句话气势汹汹,后面却突然气虚了:“我……迟早是要去见他的啊……”   凯尔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倦,显然曾与江住有过羁绊的他出于私心也不想让江倦牵扯进这次的事里。   对此,江倦只是淡淡说道:“我要去。”   “你别犯倔!”周悬的火快压不住了。   “那里能找到哥哥被害的真相,我要去。”   仅此一句话,不需要太激烈的争执和解释,就让周悬打了蔫。   就算周悬再怎么不愿意,只要江倦坚持,他也没有强制把人绑住的道理,所以他在面对那人时总会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渗透在他的每一个举动里。   他总是为自己管不住这小子感到挫败,但也不能否认江倦接下来这句话是事实:“周哥,你可以信任我,我也敢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   当年江住还活着的时候就常对他说:“我可以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   看着这张跟江住相似至极的脸,周悬如鲠在喉,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接下来他们制定了作战计划,周悬和凯尔一组,江倦和萧始一组,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个方向分别向村子深入。   周悬本想让凯尔跟江倦一组,毕竟他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雇佣兵,也很了解当地情况,有他陪着江倦自己也能相对放心,后者却拒绝了。   说到底,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显而易见的主观理由,江倦不想跟曾和江住产生过羁绊的凯尔同行,也更相信长期陪伴在他身边的萧始。   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周悬看到了江倦的私心。   他希望跟他一样对江住的过去有所羁绊的萧始能跟他一起面对真相,释然遗憾,也希望自己能陪伴在那人身边亲自保护他的安全。   他们要同赴一场久违的约。   正是看清了这一点,周悬才没有继续坚持。   确定配置后,两组人都上了直升机,在高局的许可下,直升机飞越鸦寂山区,跨过边境,进入了俄罗斯境内。   众人在机舱里都一言不发,只能听到螺旋桨的嗡鸣声,这让不甘寂寞的凯尔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用脚尖碰了碰正看向窗外的江倦,那人不理他,他又戳了戳周悬。   “怎么这么反常,你平时不是话挺多的?”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周悬站起身来,从驾驶室视野最好的窗子俯视着外面的山景,看着密林从身下飞掠而过。   “跟三十多年前的案子有关?”江倦搭了他的话。   凯尔不明所以,“什么案子?”   萧始解释道:“三十五年前,这山里发生了一件离奇的命案,一具死去已久的女尸被发现陈尸在鸦寂山的娘娘庙里,至今没有查出死者的身份和死因,当年警方以意外事件结案,前些日子这案子在拍卖会上被翻了出来,种种疑点表明这场命案另有隐情,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很难找到新的破案线索。”   一方面萧始并不了解周悬和裴迁私下里的调查进展,另一方面他也不完全相信凯尔,并不会把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都告诉他。   “三十五年前?”凯尔的表情有些复杂,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吗?”周悬问道。   “Maybe.”凯尔模棱两可地敷衍了一句。   这时飞行员通过耳机告诉他们:“已经接近村子南边,第一组可以行动了。”   周悬和凯尔默契地背上各自的装备,放下绳梯,下到了地面。   已经能看到隐在浓雾中的村庄轮廓了,寒风喧嚣,像在预示着惊天动地的大场面即将到来。   凯尔慵懒地伸了伸腿,活动了一下身体,将子弹装进弹匣,拿好了自己的UZI。   “你那包怎么鼓囊囊的,你的老局长不会背着我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吧。”   其实周悬的包里是苏野给他留下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他也偷偷带上了。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我这人记性不大好,你刚刚问什么了?”   “三十多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拜托,那会儿还没我呢,我能知道什……”   周悬一把抓住了凯尔的领子,那微微泛着血丝,想是被逼急了要把人生吞了的表情让凯尔有些想笑。   “OKOK,fine,relax.有些事不该由我这个局外人告诉你,你玩任何游戏都应该在合适的时间找到合适的NPC才能得到正确的任务情报,不是吗?”   “我的人生可不是游戏,每一天在经历的都是主线,没有容错的机会,不可能从头再来!”   凯尔犹豫了一下,似乎被他说服了,用力拉下他扯住自己的手,扭头道:“边走边说吧。”   即将进入村子时,他们都戴上了防毒面具,凯尔的话音很是模糊,周悬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才能听清。   “我也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只管说不保真,你自己分辨吧。很久以前来这里找‘17’算账的时候,我抓到了一个快死的老头,他自称是英国皇家学院的化学教授,几年前被‘17’绑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靠着一些他根本看不懂的实验记录和数据进行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在开发一种相当危险的药品,为了人类的存亡和共同利益,他选择了反抗,结果就被那帮没有人性的亡命徒当成了实验品,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离死不远了。”   周悬记得早些年确实出现过世界各地的化学人才遭到绑架或神秘失踪的报道,听说在学术界还引起了一阵恐慌,凯尔这话的真实性很高。   “老头临死前话很多,生怕这些秘密会被他带到棺材里,干脆一股脑都说给我听了,他说在残留的实验数据里曾提到过一个诞生于实验的婴儿,美苏冷战时期,北约和华约都在极力研究军事武器,当时苏联秘密进行的实验中有一项就是人造人,通过生物技术手段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他,或者说他们,将比普通人类更加强大,极其特殊的基因使得他们感受不到疲惫和疼痛,就像专为战争而生的机器一样。”   很多阴谋论者都提出过类似的猜想,在常年上网冲浪的周悬听来见怪不怪。   “经过漫长的研究,1984年第三批人造胚胎诞生于实验室,但这个时候冷战已进行到后期,苏联距离解体还有七年的时间,这其中的混乱自不必我多说,来自北约的秘密势力破坏了苏联的实验室,这批胚胎也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不翼而飞,至今都没人知道它们是被毁于爆炸,还是在地球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孵化成了‘普通人’。” 第106章   裴迁并不意外自己在“17”的地盘受到了礼遇, 毕竟对方需要他提供珍贵的实验数据以保证“寒鸦”的研究和开发,甚至他还是主动选择自投罗网的,这种并不对等的合作关系给了他平等的权利才让他感到意外。   而让他更加意外的是,他坐着百里述准备好的车来到“17”的临时据点, 第一个来见他的人却不是百里。   他被黑布蒙住双眼坐在轮椅上, 双手被铐在轮椅的扶手上, 限制了活动范围。   有人推着他走过一段崎岖的碎石路, 随后进入了一个生着火盆的温暖房间。   解下眼罩,他被允许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坐在沙发上披着皮草大衣,模样富态的年长女性。   对方用妆容极力掩饰着皱纹, 却很难摆脱“苍老”这个形容,外表看上去和所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身体散发出香水也掩盖不住的老人味。   在裴迁的意识里,这是死亡的味道。   他见过这个人——珙真。   她是他父亲裴泯的前妻, 也是他哥哥裴逢的生母。   这些年来他一直听说过珙真想见他的传言,但他从来不曾入局,现在是避无可避了。   “我很好奇, 如今‘坤瓦’和‘17’都快成了见面就要开打的敌对关系,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17’的地盘上。”   这一声尊称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他兄长的生母, 并不代表他对“坤瓦”的人有任何好感。   珙真没有回答, 她凝视着裴迁的脸,像在寻找什么。   好一会儿,眼眶发红的她终于开口, 对裴迁身后的马仔说:“你们先出去吧。”   大概是不觉得裴迁这样的病人能惹出什么麻烦, 两人点头离开了房间,候在门外。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珙真目光深切地望着裴迁的脸, 那游走的目光像在深挖什么。   被人盯着的感觉不大好,裴迁总想避开她的视线。   “你指什么?”   裴迁没有继续用敬语,从现在开始,他对对方的态度就从“兄长的生母”转变为了“‘坤瓦’的高管”。   珙真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依然平静地说:“所有。”   裴迁觉得这话可笑,一个不曾了解他的人竟然也会说什么“没变”这种荒唐的话,真是太可笑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慢地握紧,“就连我都知道自己变了很多,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的?”   “3392。”   这话莫名其妙。   裴迁不明所以。   珙真又重复了一遍:“3392,这是前苏联秘密进行的某项实验的编号,也是——你的编号。”   裴迁更觉得不解,不过这编号确实熟悉,他记得王业在出事当天驾驶的车牌号就是这四位数。   裴迁不再言语,他不想打断对方,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说的越多越好。   珙真如他所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美苏冷战时期,世界大国都在秘密进行各种实验,尤以武器为主要研究方向,都是为了站稳在国际的脚跟,跟你有关的这项实验早在五十年前就开始进行了,其中陆陆续续失败过很多次,但因为理念的新奇和可能带来的最佳影响,这项实验直到1984年被特工破坏才中止。”   1984年。   裴迁犹疑了一下,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珙真站起身,绕着裴迁缓慢地踱着步子。   “——这项实验的内容是,改变人类胚胎的基因,让他们成为不知疲倦与痛苦的战争机器,遵循杀戮的本能战斗到最后一刻,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献出一切。这在今天看来并不新颖,很多电影都会以疯狂实验和恐怖病毒造就了满城的丧尸为题材,早就见怪不怪了,连三岁小孩看了都不会再害怕,但在那个年代,这种可怕的事情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想说什么?”   裴迁无动于衷,他似乎猜到了珙真能说出多离谱的话,至少现在的他还不会把自己和这个离奇的故事结合在一起。   他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也有一段完整的童年和人生经历,珙真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遥远、太虚幻了。   “你是这个实验的第三批实验品,如今已经不能考证作为胚胎被迫参与实验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了,你基因上的父母究竟是谁,你又来自哪里,这些都成了谜团,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事实是,你是几十年实验中最成功的那个实验品,成功地混进人海藏匿了很多年,也成功地变成了一个——人。”   这话让裴迁心底升起一团无名火,他想继续听下去,又被珙真这故弄玄虚的态度搞得相当恼火。   他不得不压着自己的火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现在的他病情越来越严重,不能放任他的情绪继续波动下去。   珙真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继续她的话题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最成功的那个,可能是运气,也可能是天意吧。1984年,那时是冷战后期,苏联内部已经出现了各种不妙的苗头,参与实验的科学家中有不少人放弃了继续实验,实验的情报也在混乱中流露出去,传到北约特工的耳里,他们安排了一次破坏行动,于是实验室在烈火中被焚烧殆尽,一名克格勃特工带着几个还在培养皿里的胚胎逃跑,一路躲躲藏逃到了中国境内,自此之后这些胚胎下落不明。”   裴迁冷笑:“你该不会想说什么那几个胚胎中有一个就是我这种没趣的笑话吧。”   可惜珙真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说:“那名特工拼了命地逃到鸦寂山,被不好客的村民拒之门外,只好拼着一口气跑到了十安县,热心市民把他送到医院又报了警,而当年处理这个案子的警察,名叫江寻。”   裴迁顿时冷汗直冒,一些散落在脑海中的碎片也渐渐拼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江寻是个缉毒警,当年在前线任务失败得罪了人才被流放到这个小县城,被发派去做了一段日子刑警,当时跟他一起处理这案子的是个有经验的刑警,叫杨征途。两人赶到医院时,那特工只剩下一口气,交代了最后的遗言就咽气了。”   江寻和杨征途……难道珙真要说的事和当年的鸦寂山无名女尸案有关?   一时间裴迁心里闪过了很多种离谱猜测。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名特工到底有什么理由豁出命去救下那批注定没希望存活的胚胎,或许那些胚胎中就有哪个是他的孩子吧。但这不重要。”   珙真回到沙发上坐下,上下打量着裴迁的身体状态,目光就像是有刻度的尺子,将每一处细节都存了档,让裴迁很不舒服。   “重要的是这些胚胎并没有被特工带到中国,特工留下的也只是只言片语的线索,事实上那几个幸存的胚胎被送到了距离这里不远的某个村子,几位在追杀中苟且保全性命的科学家在那里完成了胚胎的孵化,并成功让他们以人类的形态诞生在世上,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北约特工和前苏联某些势力的追杀,科学家们四散逃亡,最终全军覆没,其中一名亚裔科学家将实验室里发育最好的婴儿救了下来,带到中国境内,之后他就被赶来的特工枪杀。幸运的是,这个孩子被热心市民送给了警方,当年曾接收过特工遗言的江警官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并向上报告,请求组织妥善安置这个孩子。”   裴迁双拳紧握,在珙真讲到科学家被特工枪杀时,他就和当年亲身经历过这些事的江寻一样,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后来,这个孩子被一名曾经卧底前线的警察秘密收养,这个人的真名早就不可考证了,不过被你所熟悉的真名是裴泯。”   珙真颔首,每一字都像敲在裴迁的心口:“他是你的养父,是你在过去几十年里认定的‘生父’。”   “……不可能。”   裴迁也知道自己的挣扎可笑又无意义,早在对方提起这件事时,他就隐约感知到了结果,不愿相信的抵触情绪并不足以改变事实和真相。   “有件事一直以来是‘坤瓦’的机密,如今组织都将覆没,我也无所谓把这机密告诉你。”   珙真双手交叉在身前,端出了作为高管的姿态。   那是个很男性化的动作,不像她这样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的年长女性会做出来的,就好像她在通过这个不习惯的动作来缅怀什么人一样。   “祁未,你眼里的罪人,我血亲的兄长,当年为了躲避‘坤瓦’的追杀曾到过那个进行过基因实验的村子,找到了一部分被科学家藏起来,没有被完全销毁的数据记录,并从中得到了灵感,尝试将他创造的‘寒鸦’进行了改造,使他的心血与他的爱人基因融合,帮助他的爱人度过了生死的难关。可惜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美好的结局,最终与‘寒鸦’实现融合,可以靠血液提取‘寒鸦’纯品的花知北还是死了。”   裴迁冷笑:“这种毫无人性的实验,失败了也是咎由自取。”   “如果花知北能活下来,不管‘寒鸦’还是战争机器,被制造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那真是庆幸老天早早就毁了人类的疯狂实验,摧毁了登天的巴别塔。”   “他没能幸存,不是因为‘寒鸦’的药效不足,而是前苏联的基因实验具有致命的弱点。”   “差不多得了,我没兴趣听你这些荒唐的疯话。”   裴迁坐不住了,他开始活动双腕,想从手铐的桎梏中逃出来。   但他很清楚,珙真也很清楚,他并不是在为这番离谱的话而焦躁,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件事跟他自己的关系。   听到手铐哗啦作响的声音,门外的马仔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向内张望。   珙真抬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待门关上后继续用那平静得像是在进行凌迟的语气说:“在进行研究的初期,前苏联只想制造可以迅速投入战争使用的人型兵器,只需要他们发挥出极限能力,并不奢求,或者该说并不希望他们长寿,这种兵器可能会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思维,为了不让他们反客为主影响大局,设计理念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正常来说,通过实验而生的基因改造者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   裴迁抱着些许侥幸心理:“我早就超过了这个年龄,岂不是恰恰说明我不是你口中的实验产物?”   “就祁未的研究来看,这个二十岁是多方面因素加以干预造成的结果,因为需要尽快投入使用,所以胚胎会被注射催化药物,在短短几年内就迅速进化到成人的状态,经过催熟的实验品在最好的年纪发挥出了最强大的力量,这也符合实验的初衷。而你,自小是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长大的,没有经过药物的催化,也没受过任何外力的影响,所以你现在才能坐在我面前。”   裴迁沉默不语,他多希望自己能从对方身上找到那么一丝漏洞,掀翻全盘谎言。   但是很可惜,他看不到任何可以攻破的细节,似乎并不存在那种可能。   珙真起身,走到裴迁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   她的手法很轻柔,那哀伤又无奈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一个被她所害的可怜家伙,她只是在可怜他注定要死去的命运。   “我只是……”裴迁徒劳地挣扎着,“中毒太深。我可能等不到救我的转机出现,等不到‘寒鸦’的研究有进展的那一天,但我跟你所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关系。”   珙真屈膝蹲在他身前,握住了他冰凉的双手,温和地对他说:“裴迁,你对‘寒鸦’的药效是免疫的,正常人根本熬不过染上纯品的一个月,可现在是你染毒的第几个年头了?”   裴迁不解:“我被游隼灌下‘寒鸦’是半……”   “不,不是半年前。早在你还在培养皿里,早在你诞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天,你就已经实现了跟‘寒鸦’的融合。”珙真笃定道:“你比花知北更适合做它的容器。” 第107章   “三十六年前, 实验遗留的药品在地震中发生泄露泄露,丧尸村的村民陆续因为药物导致的严重感染死去,气化的药品像生化武器一样,肆虐蔓延了十几公里, 就连中国境内的鸦寂山区都受到了影响。一名染毒重病的华约女特工为了给当年的旧事收尾, 祈求裴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同意你参与这件事, 得知真相后的裴泯出于恪守天职的救人之心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她抱着你翻越崇山峻岭前往鸦寂村的事,你救了鸦寂村不明真相的村民,她倒下前还托当地村民把你送到丧尸村,在那里你又救了无数人。”   这些事情发生在裴迁还没有记忆的时候, 如今从珙真口中得知这一切,他只觉得自己像看了一部玄幻的末世电影。   “泄露的药品跟‘寒鸦’有共通的特点,比如人类难以抗拒的强成瘾性,会导致精神失常和身体溃烂的症状等等, 这也是祁未能从基因实验中得到改造‘寒鸦’的灵感的原因。”   裴迁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只在意这话中的一大重点:“我可以救‘寒鸦’中毒的人?怎么救?”   “你的血液跟常人不同,毕竟从胚胎时期就浸泡在药物溶液里, 你可以与‘寒鸦’融合的DNA恰好可以缓解‘寒鸦’毒性对人体的影响, 只需要一点, 就可以救下很多人的性命。”   裴迁苦笑:“可我自己都快被‘寒鸦’毒死了, 看看我现在虚弱得甚至不能自己起身走路,你在我临死前给我讲了这么个离谱的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珙真握住他的手收得越来越紧,“裴迁, 你现在的症状并不是因为药物中毒。”   “那还能是因……”   “你快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珙真神情痛苦, 像是在忍耐巨大的创伤,几乎是带着哭腔:“你的寿命到了极限, 你就快死了……”   但作为就快死了的本人裴迁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话,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做好了心理准备,总之他没有产生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所以。”他毫无波动地确认了一次:“这种症状跟‘寒鸦’的药物反应无关,只是因为我作为实验品的寿命快尽了。”   珙真点头。   “但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是出于什么立场和目的呢?”   裴迁生性多疑,他提出这个问题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珙真年纪大了,不能长时间保持下蹲的姿势,便随手拉了一张板凳,用较低一头的身位坐在裴迁面前,像是在表达她愿意以低姿态与裴迁进行接下来的对话。   裴迁自然看得出她的用意,但即使如此,被铐住双手的他仍然不敢对自己的处境抱有任何乐观的猜测。   “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在……”   珙真哽住了,接下来的话太残酷,就算是见过了风浪的她也说不出口。   “在我死之前。”裴迁倒是很轻松地把这话说出了口,“何必呢?我人都在你们手里,插翅难逃,什么忙是不能强制执行的?”   他觉得很可笑,但并不是因为珙真这个行为本身,而是因为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徒需要向他低头这件事。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我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这件事没有你不行,万万不行。”   就算她说想把自己大卸八块对裴迁来说都不意外,可偏偏对方的哀求是:“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裴迁怔住了,他当然不能认为事情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那样,“你还有儿子?”   “他是我的独生子,你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很熟悉他的不是吗?”   裴迁的心沉了下去,裴逢已经死了,是他亲自确认了长兄的死,这个疯女人在说什么呢!   “我要奢求的不是死者复生这种玄幻的事,是可以真实发生的!他没有死,但他现在像行尸走肉一样的状态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你能听明白我的话吗?”   珙真一激动起来跟刚才相比就像换了个人,裴迁稍往后退了退,不愿意太靠近她。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游隼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捂着肩头刚被处理过的伤口,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显然珙真也有求于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否则他也不会在组织的高管面前这么无法无天。   “当然听不懂,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抽象的很,每次提到你那个死鬼儿子,你就像发癫一样,又是精神错乱又是情绪上头的,还是我来解释吧。”   游隼找了个不压迫伤口,相对舒服的姿势侧躺下来,用沾了血的大衣裹紧身体,向炭火盆伸出一只手汲取着暖意,以免失血的身体失温太快。   “简单来说,裴逢的确是死了,他的心脏停跳,脑电波失去反应,身体的一切生理机能都丧失了,不管从医学上还是常规认知来看都是死了,这一点没有任何歧义。”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件事仍像一把插在心口的刀,只要提起便是剜搅,让裴迁疼得五脏六腑乱颤。   “如果你当时能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采取火葬的方式,把他一把火烧成灰,也就没有现在的事了,老太太想儿子伤心难过也顶多是问问你把人埋哪儿了,抽空去祭奠祭奠,可你为什么没有火化裴逢呢?算了,现在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从结果来看,他没死透。”   裴迁听了这话情绪激动,想站起身却被手铐束缚着难以动弹。   “‘寒鸦’的性质比较特殊,它并不是一种成分简单的药品,而是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的精神药品,打个比方,你听说过丧尸真菌吗?”   裴迁咬唇不语。   游隼顾自解释:“这种真菌会感染昆虫,一点点蚕食掉身体后入侵大脑,控制住昆虫的躯壳作为傀儡,即使宿主已经死亡,仍然可以在真菌的控制下进行无意识的行为,像丧尸一样活动,丧尸真菌也因此得名。”   “你想说‘寒鸦’的特性也和真菌一样具有寄生效果吗?”裴迁冷笑。   他觉得这群人就像联合起来耍他一样,把一个又一个听起来无比离谱的“事实”推到他面前,逼着他相信。   可现在,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这些人给他灌输奇怪的知识,大脑麻木得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   “确实是这样,你可别忘了前苏联胚胎实验的初衷是为了激发人的潜能,死后再进行一次彻底的爆发也很合理。”   “‘寒鸦’没有这种药效,当年的花知北也没有成为这种怪物。”   “话别说的太满,你所熟悉的‘寒鸦’只是祁未创造的雏形,后来经过了很多人的改造,它早就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了。”   游隼坐起身,捂着他仍在流血的伤口,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我靠着前苏联实验留下的珍贵数据改良了祁未的那种难以复制再生的劣质药品,制造出了‘寒鸦II型’药品,在药效和副作用尚不明确的时候,裴逢主动接受了药物试验。”   听到这话,裴迁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又被夺门而入的马仔按回了椅子上,两人强硬地摁着他的肩膀,还扼住了他的脖子,对一个伤病缠身的病人来说,这架势有些反应过激了。   珙真一脸愤恨地隐忍着她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对于裴迁此刻正在遭遇的暴行,她却无能为力。   游隼并不考虑这位老人家的心情,在他眼里,珙真也只是个即将被吞并的犯罪集团高管罢了,在有求于他的当下,对他的行为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是你一直以来想查明的真相吧,看到你发出四枚硬币,我以为你参与到这场角逐里是为了得到渡鸦的身份来报仇,没想到你只是想查清裴逢为什么会死,是该说你蠢还是天真呢?”   游隼讥诮地笑着,翘起二郎腿,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你的直觉,至少你选中的四个对手都与这件事有关,樊铎潜入我的实验室盗窃‘寒鸦’纯品打算拿到市场上卖,却不知道他拿到的是经过我改良的‘II型’药品,他放出了持有纯品的消息招揽生意,裴逢听说了这件事就通过一直以来跟他保持合作关系的杀手RED与樊铎联系,拿到了这份药品并用在了自己身上,而凯尔,那个讨人厌的特种兵,他是裴逢的密友,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裴迁刚想开口,游隼便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让他咽回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如果你对凯尔这个人有了解的话,应该知道他的性格,他在道上以讲义气出名,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拥有绝对的忠诚,很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愿意信任他,足以证明他有着极好的口碑,但在裴逢的事上,他却没有阻止自己的朋友跳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事后对于想查明真相的你还选择了沉默和回避,你一定坚信他就掌握着真相,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而这个原因就跟你想查清的事有关——关于裴逢为什么会中毒,究竟是谁害了他。”   裴迁放弃了挣扎,周围的马仔也渐渐放松了对他的压制,让他能顺当地喘上一口气。   他现在状态很差,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击垮了身体早已透支的他,现在他脸色惨白,头晕目眩,双耳嗡鸣,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转,好像随时会昏过去,需要用尽十分的精力才能保持注意力的集中。   “第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第二个问题却没有准确答案,可能你会觉得害死他的是故意做局让裴逢拿到‘寒鸦II型’的我,但我觉得冤枉,反倒觉得真凶是你,理由就与第一个问题有关,他为什么会中毒?”   游隼缓缓看向掩面的珙真,皱着眉头捂住伤口,“不如由你这个做母亲的来说吧,这种事就是应该让你们这些沾亲带故的人开口才对,正好也让我歇口气。”   珙真抹去眼角的泪,缓了片刻才让自己的话音不至于带着太重的哭腔,“因为……孩子,他想救你。”   裴迁不确定地追问:“我?”   “……是。自从阿逢知道你的事情后,为了救你的命,他尝试了无数种办法,利用渡鸦的身份招募有能力的科研人员,也想过跟‘17’合作制造出能延长你寿命的药,所以他找上了游隼。”   游隼继续道:“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研究‘寒鸦’上,可没那个闲心帮他开发什么药品,我对救人这么高尚的事没兴趣,我只喜欢钞票,但不得不说,你的情况实在太诱人了,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如果能重来一次,让我找到稳定的方法,能收获的利益绝不仅仅是在黑市上买卖毒品这么简单,所以我答应了,也向他承诺了‘寒鸦II型’脱胎于前苏联胚胎实验,可能对你的情况有所帮助,但他非常谨慎,对我也没有十分的信任,不敢把效果尚不明确的药品用在你身上,所以他自愿做了最先试药的实验品。”   游隼龇着牙,露出嗜血的笑容,“很可惜,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药物作用,很快他就不行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你真相,对此一无所知的你也有了心魔,一心只想替他报仇,全然不知真正害死他的人就是你。”   裴迁被袭上眉心的震怒和悲伤刺激得身体颤抖,这番话带给他的冲击太大,导致他血流加速,心跳加快,一阵阵发晕,几乎要歪倒在地上。   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他……现在在哪?”   时间所剩不多的他没有精力去细细咀嚼往事和真相带来的痛苦,他死死记着游隼和珙真提起过裴逢可能还活着这件事,不管怎样,他都想再见裴逢一次!   曾经错身而过,他无力拯救那人,眼下是老天给他的转机。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第108章   进入了丧尸村, 周悬顿时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这里的温度比起村外至少要低个两三度,遍地冰雪,到处弥漫着雾气,给人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周悬已经很久没有在前线作战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 心跳加速。   “第一次?”凯尔歪着头看他。   “不是。”   “那就别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安, 这种毒雾很奇怪, 可能会通过皮肤渗进体内,光靠防毒面具不一定能保命,尽量降低心率和呼吸频率才可以。”   这些常识周悬自然也是知道的。   凯尔也说:“知道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可能并不好控制自己的身体, 能理解,我也经历过跟你差不多的情况,那时候的我也像你一样。”   周悬戳穿了对方:“你的话变多了,你在害怕吗?”   “有点, 但不是怕埋伏或者丧尸什么的。”   如果周悬能看到,就会发现凯尔藏在防毒面具后的双眼闪烁着星点光芒。   “我跟你的心态不一样,我倒有点希望丧尸是真实存在的。”   “你有末世还是灭世情结?”   “都没有, 但我有遗憾。”凯尔的语气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落寞, “应该每个人都会有关于逝者的遗憾吧, 发自内心希望死而复生的奇迹能够存在, 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每天都在和死神打交道,有太多无奈的人。可我也清楚,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重返人间的人可能会面目全非, 会丧失记忆和理智, 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所以我宁愿在余生里独自咀嚼痛苦, 也不希望这份折磨延续在别人身上。”   像他们这样每天都要跟死神打交道的人都有对死亡的无奈,不必多说,周悬能感同身受。   两人不再言语,专心往村内走去。   这里的房屋跟普通村舍没什么区别,和鸦寂村一样,是砖石与木质结合的结构,最高只有两层,每家每户都用木板钉死了门窗,偶见几个用来关牲畜的棚屋,里面也是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散落着一些干草。   周悬注意到这些干草都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断成了一截截,切面还有明显的血迹,像是有什么受了伤的人或动物在这里打过滚一样,弄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   凯尔指着地上的一处血印子,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示这种抓痕是人类的手留下的,提醒周悬小心。   两人悄声在村子里走了一段路,终于发现了一座看上去跟村舍显得违和的宅子。   宅子周围被铁质的栏杆围得死死的,上面还缠绕着放肆生长的藤蔓,可见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过这里了。   他们绕着围栏走了一段,看到一处缺口,刚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便钻了过去。   看着铁栏上那明显的暴力痕迹,可见是有人为了方便进出硬在这里开了道门,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围栏内的院落也是杂草丛生,被冰雪一冻,拨出一条能供人通过的路也不是简单的事。   凯尔用枪杆把一人来高的杂草推到一边,小声道:“看这一片荒凉的样子,怎么着也得个一年半载没人来过了,你在意的那些东西可能还留在这里。   周悬却觉得自己应该压低期待值,“不一定,‘17’如果在这里进行过研究,一定会提前安排好几条后路,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偷偷摸摸的。那条小路如果是别的什么人留下的,可能留给我们的东西就不太多了。”   凯尔耸肩,对他的看法暂时不做评价。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半圈,打量着眼前这座三层的废弃建筑,从外观上看,周悬觉得它很像医院,水泥钢筋的结构,外墙表面贴了白色的墙砖,很有八九十年代的建筑风格。   抬头望去,这座建筑等等窗户无一例外都被铁栏杆封死了,像一座小型的监狱。   凯尔打趣道:“像不像疯人院?”   “还蛮像的。”   “废弃的精神病院总是很容易出恐怖故事,比如那个有名的昆池岩。”   周悬全神贯注,没有闲心胡思乱想,快步绕到后院,找到了后门。   他还仔细观察了这门,很明显有暴力破门的痕迹,门锁已经掉在地上,门上留着个空洞洞的锁孔。   这扇门就是被从锁孔穿过的铁链锁住的,而且上锁的人一定很慌张,只是用链条打了个死结,根本没来得及找一把靠谱的锁。   凯尔瞥见墙角的缝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抽出腰间的匕首,蹲下//身去用刀尖拨了拨,发出一声气虚的轻笑:“这里的情况好像很麻烦。”   与此同时,周悬也靠近了锁孔,通过那所剩不多的空间往里面窥视。   恐怖片里总是会出现类似的场景,作死的主角非要靠近闹鬼的宅子,悄悄偷窥,结果却从狭小的孔洞里发现了一双眼睛。   周悬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太天真,那种恐怖的场面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座废弃已久的房子里?   可当他真的看到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在里面跟他对视时,他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连连后退。   他和凯尔不明所以地对视着,后者奇怪地也往锁孔了瞄了一眼,“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啊,你叫什么呢?”   周悬很清楚自己看到的场面不可能是错觉,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一门之内!   那是什么?人?动物?   他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眼瞳是血红色,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就像电影里的恶魔。   他定了定心神,让自己暂时不要胡思乱想,那可能只是一只误闯进来的动物,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就算有野生动物的出现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能那只是只在“17”的疯狂实验下变异的熊……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用微微变调的声音问:“你刚刚又在叫什么?”   “我可没像你一样鬼叫啊,只是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凯尔用匕首把东西挑了起来,周悬看清了,那是一根断掉的指骨,只剩下了两节,从大小来看应该是男人的手,大概是左手的无名指,上面还残留着干枯的皮肉,不是人体模特之类的假物上的零件。   “是真东西。”凯尔说,“看来是有什么人进入了这里,在里面遭遇了什么紧急情况,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把门锁上,连断掉的手指都顾不上捡就跑了。”   他又往锁孔里瞄了一眼,“要真是这样,我们的处境就不太妙了,你看,断面的形状很不规则,不是被利器切断的,倒像是被利齿咬断的,虽然游隼那家伙没提起过,但难保他们没有在这里进行过什么动物实验,万一有变异的猛兽什么的,那接下来等着我们的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睡衣Party。”   周悬注意到了那截断指上的黑色印记,“是纹身,你认识这个图案吗?”   凯尔闻言低头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是有些眼熟,图案残缺不全,不能确定完整的形态,不过这个位置倒是跟我知道的某个团体可能有些关系。”   “是我想的那个吗?”   “嗯哼,也是个佣兵团,他们人数不多,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应该在去年就解散了,原因是成员死伤太多,无力重组。”   凯尔随地挖了个坑,将断指埋了进去。   “我听说他们的最后一战就是在俄罗斯境内,那没准儿就是这里,看来这里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跟周悬的猜测一致,他也是由此想到了这个只出现在传闻中的佣兵团体。   不管事实怎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接下来的处境肯定说不上轻松。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他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周悬着手解开了铁链,“山里天黑得早,等下如果要用灯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趁着天亮先进去看看吧。”   凯尔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退后,随即一枪打断了锁链,“我们现在可是在法外之地,不用太有素质。”   “要小心,里面可能有东西。”   两人都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不需要太多说明,简单比了几个手势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相互配合,由凯尔打头阵,一脚踹开了后门,迅速翻进了门内。   周悬则守在他背后,监控着门内的情况,做好了随时开枪的准备。   外面天还亮着,门内却是一片漆黑,仅凭门口的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深处,他们尝试适应这里的环境,却发现里面漆黑一片,半点光线都没有,应该和外面那些民房一样是被木板钉死了窗口。   两人侧耳听了片刻,没察觉到有异样的声响,打开手电筒朝门内照去,只看到了深邃漆黑的廊道,没有外面弥漫的那种诡异雾气。   “看来我们要做个取舍了。”凯尔掀去头上的防毒面罩,压了压他变乱的发型,从包里拿出夜视仪戴上,“至少接下来这段路,这玩意更有用一点。”   他是作为帮手来的,随时可以退出这危险的任务,却选择舍命陪君子,这让周悬受到触动,也跟他一起选择了继续深入。   周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只是来拿一份佣金,至于这么玩命吗?”   “这是我的职业操守,不过也得承认,这不是全部的原因,除了钱这个显而易见的因素,我还想来找个答案。”   周悬反手带上了门,想到可能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就藏在这里,他还是用锁链从内侧锁上了门。   凯尔调笑:“希望这玩意不会成为把我们困死在里面的凶器。”   两人朝走廊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带着空洞的回响。   周围实在太静了,一点杂音都没有,他们能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这种感觉反而会放大他们心底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穿过幽深的长廊,进入了大厅,水泥抹的地面早已出现裂痕,空旷的场地正中设有前台,涂着油漆的墙壁上挂着铁框的展板,上面挂着一些证件照和用俄语写的说明。   “猜中了,还真是疯人院。”凯尔摘下夜视仪,用手电筒照着展板上的内容,“这些医生都是专攻精神疾病的专家,上面还写着他们的业绩,不过这些内容未必是真的就是了。”   周悬看不懂文字,单从照片来看就觉得这地方的诡异度大大提升了,因为长时间没人维护打理,照片已经严重失真,常年处在潮湿的环境中导致油墨扩散,所有照片的面部都模糊不清,有的甚至糊成了一滩滩墨迹,就像恐怖片里的场面。   “把研究所伪装成精神病院也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周悬捂着口鼻往后退了几步,“以前他们在日韩国家也经常做这种事。”   “你很了解‘17’和‘坤瓦’吗?”   “我追着他们的尾巴查了十来年,也是老熟人了。”   再谈下去就要提及他们心中的隐痛了,话至此处,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凯尔在一层逛了逛,压着声音说:“看这里的平面图,一层是保安室、接待室和活动区,二层是住院部,三层是办公室,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在顶层。”   “走,先去看看。”   整座病院的门窗都被封死了,每层都漆黑一片。   周悬注意到这里的墙壁虽有墙皮受潮剥落的痕迹,但跟“鬼屋”相比还是太干净了。   “没有涂鸦的痕迹,看来这里还没有被喜欢猎奇的人当作探险胜地。”   “但还是有人先来了一步。”凯尔附身指着地上泥泞的印子,“是脚印,29公分左右,是个身材蛮高的男人,看鞋底花纹应该是那个解散的佣兵团制服,shit,真是他们。”   “受雇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已经有人来过的话,留给我们的线索可能也不多了。”   “那倒未必,这群人跟我可不一样,没什么职业道德,钱和命如果冲突,他们一定会选后者,要是真的在这里遇到不测,他们很可能会放弃任务直接跑路。”   凯尔这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推开三层某个房间的门,他们就看到了一具躺在长会议桌上的……尸体。 第109章   如果一定要准确形容的话, 那具尸体并不是“躺”在会议桌上的,而是“散落”。   尸体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骨架子,东一块西一块地胡乱摆在桌上,地上也散着骨骼的碎屑和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物, 还有被擦拭过的发黑血迹, 场面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两人看到这场面都怔了怔, 凯尔用枪挑着那些破碎的布条, 认出了这东西原本的模样。   “是佣兵制服,看来这里还真是发生了很血腥,很不得了的事啊。”   看着同行惨死在这个任务地点对凯尔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像是被动物啃食过。”周悬看了看走廊地面上的脚印,“鞋印上有泥水的痕迹, 不算特别陈旧,来这里的佣兵应该是在去年八月初的深秋雨季来的,这里的山区八月底就会入冬,尸体长时间在低温状态下不会腐朽成白骨, 肉很可能是被什么生性凶残的兽类吃掉了。”   “嗯哼,这东西还很嗜血,连地上的血迹都没放过, 几乎要舔干了。”   就算是凯尔这样经验丰富的特种兵, 也很少见到这么惨烈的场面。   他欲言又止:“老实说, 我觉得地上这个印子不太像是……”   “什么?”   “算了, 没什么,但愿是我想多了。”   他们继续搜查了几个房间,除了最初的会议室外, 其他房间都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 但依然只能用乱七八糟形容,铁皮柜子东倒西歪, 桌椅也翻倒在地,满地都是写着俄语的文件和几十年前的旧报纸,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还真符合精神病院的环境。   凯尔翻看着地上那些不知所云的纸张,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17’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有一些实验品没有带走?”   “你是指药物,还是实验对象?”   “都有。”   周悬思考了一下答道:“如果他们走的很匆忙,漏下一些东西也是正常的,但他们应该会处理好实验对象吧,至少会在离开之前处决掉还没死去的实验品,不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才是百里述的性格。”   话虽残忍,但这确实是“17”一贯的做事风格。   凯尔望着墙上那些用爪子挠出来的杂乱血痕,对这个说法并不完全赞同。   他们在三层找了一圈,总算是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两人撬开了一扇上了锁的门,这似乎是一间高管的办公室,相比起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其他的房间更大一些,房间里布置着很多生了锈的铁皮柜子,冰冰冷冷的感觉很像只会机械化办事,没什么人情味的场所。   凯尔轻轻拨弄着被他们踢坏的门锁,“看来最近应该没人来过这儿,你想要的东西说不定还在。”   跟其他房间里找到的文件不同,藏在这房间铁柜里的资料都是用中文书写的,而且大多是手稿,除了文字外还会附上图表之类清晰简洁的说明,非常严谨。   这些字迹虽然清晰,笔划却太过于分明,给周悬一种记录者的母语并不是中文的感觉,再结合这些文件纸早已泛黄发脆,还长了霉斑的细节,不难推测出这东西很可能来自八九十年代。   “有什么收获吗?”凯尔凑过来问他。   周悬摇头,“看不懂,这上面的文字连不成一句通顺的话,完全看不懂意思,很像是密码。”   凯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叠俄语文件,“这边的情况也是一样,我建议把东西都拿上,现在就走。”   他谨慎地看向门外,“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周悬刚刚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件上,没有及时发现周遭的异常,听了这话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们能找到的文件都塞进背包里,准备带走。   凯尔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这让周悬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竖起耳朵听着附近的声音,果然听到了一种很轻的“啪嗒”声,像是人类的脚或是动物的爪子走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这所病院连带着整个村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就算鸠占鹊巢被什么动物寄居也不意外。   要说俄罗斯的深山里会有什么猛兽,毫无疑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熊,如果他们惊扰了正在冬眠的野熊,肯定免不了一场恶战。   两人都无意耽搁,当下便准备离开。   可当他们下到二楼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让他们无法忽视。   周悬悄声说:“声音有渐近渐远的效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徘徊,但声音很轻,不像体型巨大的动物。”   “肯定也不是小猫咪。”凯尔凉凉道。   体型不大也不小,从这个模糊的轮廓去推测,也就只可能是人了。   想到这一点,周悬更想去确认情况了,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完全不怕暴露存在的人类?这人是和他们一样近期才潜入病院的,还是在这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他有什么目的,又会对他们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做什么呢?   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这时凯尔凑在他耳边吹风:“要不,你先走吧。”   突然耳边吹来了温热的气息,周悬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凯尔一副“被我料中”的表情,“我看你胆子不是很大,没必要在这儿跟我耗,实在不舒服你就先出去吧,我很快会跟上你的。”   “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了,我有我自己的目的,其中之一就是查明这里的情况,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没必要跟我一起冒险,我可不希望我们两个都变成上面那位老哥的样子。”   “你还知道些什么?”周悬一把抓住打算单独行动的凯尔,抬腿顶在墙上,拦住了他的去路,“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该告诉我了吧。”   凯尔望着他,明显是有什么顾虑才没有开口。   周悬与他僵持着,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就在凯尔举手认输,打算开口的时候,楼下却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这下两人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眼下,默契地放开彼此,一左一右躲到楼梯口的转角和栏杆后方,监视着下面的动静。   从声音判断,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掀翻了原本在一楼的铁座椅,他们还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从大厅一直延伸到楼梯。   他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握紧手里的枪,只要这东西敢上来,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吃上一梭子子弹!   周遭的光线太暗,他们根本看不清暗处的情况,心底对未知的恐惧无限放大,紧迫的窒息感几乎要让他们的心脏从喉咙跳出来!   无声的僵持中,周悬冷汗直流。   就在他们精神紧绷悬于一线,随时准备打破僵局,冲出去跟那不可名状的恐惧大干一场的时候,那声音又渐渐远去了,就好像那个站在黑暗中与他们无声对峙的东西选择放弃,转身离开了似的。   ……这是什么情况?   周悬跟凯尔对视一眼,对方也是一脸疑惑,落在扳机上的食指没有挪开的意思,不敢放松警惕。   声音慢慢消失了,凯尔长出一口气。   周悬仰在楼梯扶手上抹了把鼻梁上的汗珠,“听声音,像是人的脚步。”   凯尔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咬上,意味深长道:“Bro,你不觉得这种情况下有人比有鬼更恐怖吗?”   “别点。”   “没点,这是我消除焦虑的动作。”   周悬站起身来,小心地往楼下走了几步,朝着声音远离的方向追去,走到了通往下层的楼梯处。   “声音是往这个方向去了。”   “地下室?”凯尔咬着香烟滤嘴,一脸嫌弃,“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很容易被伏击。”   “你想要的真相可能就在这里。”   凯尔被他说服了,又或者该说本来凯尔也是要进到这里面一探究竟的。   他一只胳膊搭在周悬的肩膀上,小声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你是我雇主那边的人,我这种外包的打工仔是死是活都不影响你的任务,何必陪着我一起冒险呢?”   “虽然你对我有所隐瞒,但我隐约觉着你想查的事跟裴迁有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原来如此。”   就算对周悬没有太多的了解,凯尔也能猜到他的选择与他和裴迁的关系有关。   他不由自主念叨了句:“年轻真好……”   周悬疑惑:“我们年纪差很多吗?”   “你们这种热恋的感觉仿佛让我找回了自己青春。”   在这阴冷的病院里,周悬冰冷的身体因着这一句“热恋”有了火热的温度,他不反驳就是默认的态度。   凯尔见状轻轻一笑,随即脸色一凛,带头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地下室的铁门虚掩着,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周悬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是圈养动物那种排泄物纠缠在一起的臭味,还混合着一股熟悉的腐烂气息。   ——尸臭。   他脑海中已经大致想到里面可能是个动物的巢穴了,像会议室里那具尸体一样的食物残渣可能散落的到处都是,他最好了要面对惨状的心理准备。   凯尔做了个手势,两人相互配合,一人踹开铁门冲了进去,另一人紧随其后进行掩护,谨慎地扫视一周,没发现其他活物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他们可以确定那个刚刚跟他们对峙过的东西就是通过这条路进了这扇门,地上还留有脚印的浅痕,是个赤脚的人类。   就像凯尔说的,这种无人区里要是有什么人存在简直比鬼还恐怖,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们都必须尽快把他揪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两人交换了手势,开始调查附近,这个地下室应该就是曾经的实验区,整层楼被分割出了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装着钢化玻璃砖墙和铁栏杆,方便观察实验品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   周悬用手电筒照向其中一扇玻璃墙,由于光学反应,他看不到玻璃另一边的情况,只有玻璃上的倒影晃眼,他也因此注意到了玻璃砖墙上的痕迹。   在遍布灰尘与泥浆的玻璃上遍布杂乱的抓痕,就像有什么东西被关在里面发了狂。   周悬觉得毛骨悚然,那些痕迹还很新,证明最近的确有什么东西就在这座病院里出没。   是疯子,病人?还是曾经被进行过药物研究的实验品……?   “嘀嗒……”   违和的水声响在耳畔,周悬迅速后退,然而下一刻就有黏腻的水珠滴在了他脸上。   还是带着一丝温度的!   周悬僵着脖子不敢乱动,握着光源的手缓缓上移,照亮了自己头顶的空间,紧接着让他汗毛倒竖的一幕就出现了。   一个浑身赤裸,足有两米多高的不知名生物正倒挂在房梁上,这东西的脸颊腐烂了大半,口水正从皮肉的缺口缓缓流淌出来,还有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一瞬间,周悬甚至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动物?还是发生异变的尸体?   这东西几乎浑身上下都烂透了,内脏从腹部流了出来,被它自己毫不在意地怼了回去,发出咕叽咕叽的恶心响声,它瞪着那双连眼皮都烂没了的眼睛,露出令人胆寒的笑容。   混杂着血腥气的恶臭令人作呕,看着这一幕,周悬强烈的自保意识让他选择了开枪!   他一边后退,一边按下扳机,子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打在那只怪物身上,它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更是七零八落,发出凄惨的嚎叫声,也向周悬发起了攻击!   这东西没有强劲的武器,疼痛让它奋起反击,借着身在高处的优势向周悬扑了过去,用它身体最坚硬的部位攻击着这个入侵者!   凯尔闻声赶了回来,就见周悬被一个怪物压在身下,他也向那东西开了枪,周悬趁那东西吃痛,狠狠一把推开了它。   凯尔上前补了一脚将其狠狠踢开,拉起了显得有些狼狈的周悬。   “你没事吧。”他关心道。   可他刚说完就发现周悬捧着的小臂上横着两排血淋淋的牙印,正控制不住地往外冒血。 第110章   “Shit!这见鬼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凯尔将周悬拉出地下室, 反身踹上门,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大声咒骂。   周悬的伤很严重,刚刚为了挡住那怪物朝他脖子咬来的致命一击,他左小臂被那怪物狠狠咬住, 扯下了一大块肉, 这会儿血流不止。   “妈的, 伤口会感染的, 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凯尔用绷带扎住周悬伤口的近心端,以免他持续失血。   可能是新鲜血液的味道激发了怪物的凶性,被饿惨了的怪物都不安分起来,在一门之内发出了凄惨的嚎叫声。   听那动静, 里面至少得有三四只怪物。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悬配合着凯尔,忍着疼扯开了上臂的袖子。   凯尔咬开一针止痛剂,扎在他的手臂上,又补了几针止血和抗生素。   “都他妈是实验的产物, 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经过基因工程和药物改造,它们可以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 极大程度地节省补给, 养精蓄锐, 一旦被唤醒就能释放出人类难以驾驭的巨大威力, 这东西就是人类形态的兵器!”   “那他们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是药物反应。‘寒鸦’从来没有改良细胞损伤的弊端,即使在休眠状态中,药物依然会腐蚀宿主的身体, 像刚才那个内脏肠子流一地的个例, 只要等到最后那点精力释放完了,它也就死了, 就像中东某些国家在战时会给俘虏使用海//洛//因,让他们陷入极度亢奋的状态,透支精体力释放出非人的力量,被利用完后还能省去处决他们的力气一样。”   “所以,这些东西在我们来这里之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是我们把它们唤醒了?”   凯尔叹了口气,向周悬伸出手,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唤醒它们需要特定的药物和流程,未必跟我们有关。”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周悬的伤口,“你能行吗?”   “指什么。”   “如果我要你先撤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凯尔看了眼他们来时的路,“怪物应该都在地下室了,你只要小心一点原路返回就可以。”   “你想干什么?”   凯尔耸肩,这自然还是跟他那个目的有关。   从他这奇怪的反应中,周悬猜到了他会有这般那般怪异做法的原因,“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你在意的人?”   “或许吧,这份友情值得我再最后帮他一次。”   见他心意已决,周悬甩了甩手上的血,握紧了背在肩头的枪,“那就一起。”   “你的伤口最好尽快处理,那些东西的□□很可能会传播病毒,我不确定耽搁下去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就算真有影响,现在治疗也来不及了,倒不如把这个任务完成。”   周悬也不拖沓,在门边做好了准备,“我发现攻击他们的头部很有效,如果他们有伤人的意图,就打爆他们的脑袋,没问题吧。”   “你啊……OK,我打头阵。”   凯尔勉强妥协,两人在黑暗中比着手势倒数,数完1后就一脚踢开了地下室的门。   面对早就在门后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怪物,他们一人一枪,相当默契地打爆了两只怪的头。   周遭暂时安静了下来,有了刚刚被偷袭的经历,周悬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抬枪检查了天花板,确认上面没什么东西潜伏后又迅速检查了几个房间。   这里废弃已久,除了两只躺在地上已无还手之力,还在微微颤动身体的怪物外,没有找到其他活物。   他们发现这些被隔离开的实验室也是有差距的,大部分都像他们最开始遇到的一样狭窄又黑暗,能勉强容纳一个成年男人的基本生活,比牢房条件还差,但长廊尽头的房间却是个空间很大的实验室,像是给一些体型巨大的动物准备的。   想到这里,两人又想到了那个关于熊的猜测,心下有些紧张。   但都到了这里,不一探究竟怎么能回去?犹豫了一下,他们还是决定推开那扇门,看看里面的情况。   跟其他实验室一样,房门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推,生锈的铁门就“吱嘎——”一声开了。   周悬用手电筒照亮了房间内部,跟想象中的情况有些出入,里面并不是用来饲养大体型动物的圈穴,没有食槽一类的东西,反而摆放着桌椅柜子和比其他实验室的铁架床舒服不止一点半点的木床,即使木质结构长年在潮湿的环境里已经发霉腐朽,还是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人所受待遇跟其他实验品是天壤之别。   他看向凯尔,用眼神传达了自己的疑惑,但看对方那一副意料之中的沉重表情,他显然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喂……”周悬小声唤他。   凯尔一言不发地走进这奇怪的房间,黑暗深处传来一声近似哀鸣的喘息声,周悬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举起了枪,被凯尔敏锐地按住了。   “别开枪!”   凯尔从他手中接过手电筒,缓缓向前挪动光源,停在了即将逼近角落的地方,刚好照亮了一双腿。   从那裸露的肌肤上可以看出这双腿肤色发灰,遍布腐朽的痕迹,像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可他偏偏还有生命迹象。   周悬注意到跟外面那两只怪物不同,眼前的这位穿了衣物,只是有些残破罢了,身体的关键部位是被遮住的,就好像他保留了作为人的意识和羞耻心,不愿衣不蔽体一样。   凯尔小心地向前迈了几步,声音和脚步都很轻,怕惊吓到对方,“嘿,伙计,你还记得我吗?”   他没有直接用手电筒照着对方的脸,怕引起对方的应激反应,也怕给对方造成二次伤害。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意识还清醒吗,认得出我是谁吗?”   喘息声加重了。   凯尔知道,对方还认识他,但从那人后蹭的动作来看,他在回避自己。   凯尔深感无奈:“朋友,我知道你的有你的苦衷,你受了很多委屈,被迫害成这个样子并不想被昔日的好朋友看到,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角落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咽,现在周悬更能确定这个人是有理智的,他在有意避开入侵这里的人,即使他知道凯尔就是他的朋友,此刻的善意举动是为了带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走……不了……”   沙哑至极的声音几乎辨认不出话里的内容。   “凯尔。”周悬压低枪口,轻声提醒。   凯尔点头,走上前去蹲在角落里的人身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害怕,能回去的,只要你想,就能回去。你不想再见见你弟弟了吗,他也在这附近,他也很想你。”   那人立刻发出抗拒的低吼,凯尔忙道:“好好好,不见不见,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能理解,但我得带你离开这里,我不想看着你就这样死去,裴,你是我的朋友,我想救你。”   周悬悄悄靠近,从方才的只言片语中,他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是……裴逢?”   除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前任渡鸦,他实在想不出这附近还有谁的兄弟了。   凯尔忧心地望着藏身黑暗中的人,算是默认。   裴逢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明明没有锁链和镣铐束缚他,可他就是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   周悬说:“他在这里肯定不是一两天了,对这里的环境形成了依赖,恐怕一时间很难离开这里,不是他不想。”   凯尔一脸遗憾,“是这样没错,但在我的立场,不能让他一直留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已经……”   “你听说的没错,裴逢的确早就死了,眼前这位只是被强行从地狱拽回人间的厉鬼。”   裴逢可能已经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意思了,又或是听懂但选择了沉默,他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喘鸣声。   “珙真会纵容手下的人把她的宝贝儿子留在这种鬼地方,就说明这里有可以维持他性命的东西,草率地把他带走只会害死他。”   “现在该怎么办?”   周悬猜现在的裴迁可能还不知道他哥哥还活着的事,由着那人的遗憾,他想尽可能地让诀别以久的兄弟二人再见一次面。   他将手伸向裴逢,不知为何,那病恹恹瘫倒的人竟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了自己。   周悬被扯的一个趔趄,条件反射地稳住下盘想往后退。   “你……伤了。”   这大概是个问句。   想到外面那两只怪物的嗜血特性,凯尔怕裴逢也对血腥味敏感,激发出凶性,忙把周悬往身后拉。   “裴,可千万别动他,他是对你弟弟很重要的人。”   “来……不及了。”   “什么?你指什么?”   “他被……咬伤,感染了……病毒,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周悬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他猜到被那种东西咬上一口绝对不是掉块肉这么简单,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过就算是面对更坏的可能,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裴逢的每一句话都说得相当艰难:“你……哪里……舒服吗?”   “没什么不舒服的,至少现在还没。”   裴逢无奈地摇头,也只是摇头,攒了会儿力气,推开了身前的两人,“走,都快……走,有、毒……”   凯尔是个果断的人,先一步做出了抉择,拉着周悬起身道:“我们先撤吧,他这情况怕是离不开这个地下室,强行带他走不止他的情况危险,我们也会被拖累,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治疗你的伤,那几支抗生素恐怕不够缓解你的情况。”   周悬也清楚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裴逢,他叹了口气。   但在他准备抽身时,对方再一次拉住了他。   那双漆黑中透着血红的眼睛凝视着他,饱含着深切的情绪。   “你是阿迁……重要的、人?”   周悬看了凯尔一眼,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认下这个说法。   凯尔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认定了他对裴迁的重要性,“是,我从没见过你弟弟那么在乎一个人,多亏了有他,你弟弟那些危险的想法才有了拘束,如果我是你,我会很感激他愿意进入裴迁的生命,成为改变裴迁命运的人。”   裴逢抓着周悬的力道加重了,他扯动仿佛生了锈的身体,将一把钥匙交在了那人手里,“那就请你……替我最后,看他一眼吧……”   说完,他便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两人。   周悬仍有话想说,凯尔却拉住他,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离开了黑暗的地下室,奔向他们来时的入口。   “有件事我一直不确定,所以没敢把不知真假的信息透露给你,其实裴逢‘死’后,他的身体被裴迁带回了曾经的家安葬,但他没有遵守中国人的火葬传统,可能是被什么人刻意引导过,总之他守了裴逢几天都不见尸体有腐化的迹象,认为可能是‘寒鸦’的毒性导致的,为了不让有心人知道裴逢的埋葬地,他没在那里逗留太久就走了。我会知道这些细节是因为我在观察他,怕他在唯一的亲人死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但等我想去确认裴逢情况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盗了。”   “被谁?”   “我当时觉得可能是‘17’为了研究‘寒鸦’才干了这么缺德的事,但现在的情况证明很有可能是爱子心切的珙真掘出了儿子的身体,你也看到刚刚的情况了,他没死,当初很可能是在药物作用下陷入了休眠,生理反应也随之停止,导致看起来像是死了。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我觉得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还不如死在了当年。”   周悬追问:“那裴迁知道他哥哥的身体被盗,或者他哥哥还活着这件事吗?”   凯尔叹了口气,“之前八成是不知道的,毕竟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挖亲人的坟确认这种事,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两人回到病院的后门,解下了缠在门把上的锁链,正想冲出去离开这恐怖的地方,却见更恐怖的一幕就在眼前。   ——一群全副武装的特种兵正用枪指着他们的脑门。 第111章   就算是神仙也难敌千军万马, 面对此情此景,周悬和凯尔只能举手投降。   结果也不出所料,他们两人各自挨了一枪托,被打晕过去。   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 周悬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双手都被铁链锁着, 腿还被吊了起来, 背部的伤口着地受到压迫,火辣辣地疼,是个非常难受的姿势。   他觉得如果可以,这帮人肯定恨不得把他倒吊上几个小时, 又怕体位性窒息把他给玩死,才不得不退了一步。   他试着抽了下腿,没能挣脱,也就放弃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听到有人在他头顶的方向说话。   但他懒得挪动, 哼哼唧唧道:“嗯,是忘了,早知道天儿这么冷就该多穿一条秋裤, 好给我家那腿长的男人换上。”   对方沉默了片刻, 大概是终于听明白这话指的是谁了, 气得一脚踢翻了折叠椅, 大步走到周悬身边,踩住了他受伤的左臂。   周悬下意识发出吃痛的喊声,嚎了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嗯?不疼?”   “你当然不疼, 毒素已经蔓延到全身, 麻痹了你的神经,你不会有半点感觉。”   那人当着他的面一圈圈解开他手上脏兮兮的绷带, 露出了那狰狞的伤口。   创面血肉模糊一片,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在跳动,被撕裂的肌肉暴露在外,光是看着就觉得疼,但偏偏周悬没感觉。   他掐了大腿一把,觉着奇怪,他不认为这些人会好心到给他打止疼剂的程度,那是为什么?   “看看你的胳膊吧,伤口附近的血管都被染黑了,这可不是特殊情况,现在你的左半边脸也是这德行,你被病毒感染,再过上十几个小时就会变异,如果你不理解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可以理解为发狂、自主意识丧失、细胞裂变,你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沦为一具被控制的行尸走肉,彻底忘记自己是谁,只知道机械性地服从命令。”   对方拿出手机,给他展示了一段开了倍速播放的监控视频。   画面里一个肤色发黑的男人情绪激动地拍着实验室的玻璃墙,不停哀求着外面的人放过他,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动作开始力不从心,身体不听使唤似的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不停重复着从床边跌下又手脚抽搐地爬到床上坐下的动作。   很快他就口吐白沫,陷入了昏迷,眼神迷离没有焦距,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站了起来,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一具清醒的身体顶着一个神智不清的脑袋再次走到墙边,用手扶着那冰凉的防弹玻璃,随后猝不及防挥起一拳,以人类无法拥有的强大蛮力狠狠打在玻璃上,并成功打出了裂痕。   凭这裂痕,接下来的几次攻击里,这人击碎玻璃,为自己打出了一条通往外界的路,从那缺口里走了出去。   看到这里,视频就中断了。   面前的男人收回手机,用一种窃喜的表情看着周悬,“你也即将被强化,一想到马上又多了个可供我控制的傀儡,我还可以操纵你去干掉你们中国警察,我兴奋得连肝都在颤。”   说一点不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目前周悬身上发生的异变已经足够让他相信这番话,他感到浑身无力,脑子里那根弦时而绷紧,时而感受不到存在,就像有人正一点点把它抽离出去。   不行,得保持理智……   周悬为了不让自己丧失意识,也为了套出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他问:“那个人变异用了多久?”   “九个小时。”   “我现在过多久了?”   对方低头看了眼腕表,“嗯……五个小时了。”   “可我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的情况特殊,不是直接注射纯度较高的药品,效果可能会慢些,相对的,你的情况也很不可控,就算你在蜕变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也没人救得了你这条命。”   男人掐着周悬的脸,左右看了看他脸上的深色纹路,惋惜道:“啧,还不够啊。”   “我是怎么感染的,就因为被变异的生物咬了?”   “那两只难看的秃毛熊是几年前在游隼实验中存活的下来的样本,当年我们撤的急,只是用急冻的方式让它们陷入了冬眠状态,没想到它们竟然一觉睡到了现在,很神奇吧。”   周悬不置可否。   “很难说毒株在它们体内过了这么多年会不会产生什么我们难以控制的药性,所以你别报任何乐观的想法,能把你当成兵器是我赚了,就算你废了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周悬觉得再问下去这人也未必会透露更多有关自己的情报,干脆话锋一转:“裴迁呢?他也在这里吗?”   “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就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了吗?”   “这又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我身边。”   这话多少有些暧昧,还好对方没往更深的层面去想,只道:“在。”   “他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快死的人能怎么样?无非是像所有样本一样,血液腐败,身体腐朽,在有限的时间里受着最大程度的折磨和煎熬,只能等着死神的镰刀落下,又不被允许先一步解脱。”   “那凯尔呢?”   “跑了,一个拿钱办事的雇佣兵,你还能指望他对你有多少忠心吗?”   浪费了太多的口舌,男人觉得无聊,踹了周悬一脚,便起身走了,留他一人被吊在原处动弹不得。   周悬叹了口气,由着特殊的工作性质,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也并不是第一次在忐忑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知道男人说的应该是真的,至少他感染了病毒,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慢慢受到影响这一点是真的。   退到后方过了太久的安逸日子,他已经很久没有刀尖舔血的感受了,突然发现自己剩下的时间有限还有些久违的感觉,也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很多的遗憾。   他有父母家人,有兄弟好友,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好好做一次道别。   马上就要见到那些他思念又不敢念的英魂了,他却连他们的墓都没能再扫上一次。   还有裴迁。   如果说其他遗憾注定无法弥补,至少近在咫尺的人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的。   为此,他挣扎着爬了起来,顶着强烈的眩晕,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可能是觉得现在的他没什么威胁性,这个地牢没有加装严密的防护措施,只有几根生锈的铁栏拦在他面前。   他试着抽了一下腿,身体酥酥麻麻不听使唤,仿佛有种微弱的电流源源不断贯进他体内,蚕食着他所剩不多的主控权。   ……他得起来,如果裴迁就在这附近,他得想办法确认那人的情况。   从最后一面就能看出那人一直在硬撑,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得在倒下前做些有意义的事。   周悬咬着牙撑起上半身,勾动麻木的手指解开捆绑住他的锁链,解脱了双腿。   他翻身跪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一步步向栏门艰难地挪动。   戒备太松懈了,没有专人来看管他,牢房的门也不够结实,好像刚才男人那番恐吓只是一场演技拙劣的戏。   身体麻木的好处就是感受不到伤痛,周悬这样自我安慰着撬开了那扇脆弱的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的听觉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反应迟钝分辨不清具体的方向,只能凭借直觉扶着墙一点点往前蹭。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了下来,后知后觉发现眼前多了一双锃亮的马靴。   他的视线一点点上移,在昏暗的环境下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脸,但他的脑子已经停摆,实在认不出这人是谁。   对方跟他对视了片刻,没有阻止他,反倒侧过身去给他让了条路,默默叹了口气。   周悬像个木偶似的径直绕开他走了过去,走出几步后,有人迟疑着唤了声:“老板,他那样子,没关系吗?”   “放他去吧,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吗?那确实。”   “我们也是一样。”   周悬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印象里他一直在走一条幽长深邃的走廊,四周都是一样的光景,路可能不是很长,但他走了很久很久。   他担心自己会不会在昏迷的时候被药效趁虚而入,身体发生变异,变成那个人口中没有理智的怪物,恢复知觉的瞬间猛地睁开眼,同时意识到会有这种想法就说明他还是他自己。   他急忙抬起双手,想看自己有没有长出多余的肢体,却发现皮肤上那些原本清晰的深色纹路淡化了许多,血管依然鼓得厉害,但肤色正常了不少。   至于左手的伤,他解开缠好的绷带,发现狰狞的创口已经被缝合好了,那针法很漂亮,让他有种不怕留疤的错觉。   不过,他不是被感染了病毒吗?难道他的免疫系统打赢了这场战斗,自我消化了病毒,算是化解了这次危机?   那他也太厉害了吧。   还没来得及好好佩服自己,他就听到了身边的一声轻咳,“好不容易帮你处理好的伤口,怎么又扯开了。”   一只温凉的手拉住了他,他很熟悉那停驻在皮肤上的触感,习惯性地反握住对方,将五指穿入那人指间紧紧扣住,像是怕他跑了。   卧在他身边的裴迁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那是个饱含安抚意义的动作。   “有力气扶我起来吗,我帮你重新包扎。”   周悬哪里满足于轻轻一拉,他俯身拥住那人,将人抱了起来。   这令人踏实的体温和拥抱的实感足以浇灭他心里的不安,但……   太亲密了。   直到有了肌肤相触的亲密感,切实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温度,他才发现自己和对方都没穿衣服。   “这……什么情况?”   就算他们已经做过亲密的事,周悬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当场红了脸。   裴迁解释道:“你昏倒在走廊里,我发现就把你拖了进来。”   他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说话有气无力的,实在不像是耍了什么心机。   周悬觉得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越不能被糟心事乱了心神,于是一本正经地问:“现在到哪一步了?”   裴迁坦诚道:“做了。”   两人相互对视着,原本略显紧绷的气氛好像顿时充满了粉红气泡。   “那个……我是问,呃,计划。”   “失败了,我们都被困在这里,插翅难逃。”裴迁面不改色。   “你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好点?”   “想听实话吗?”   “……嗯。”   “不太好,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每喘一口气,余下的生命就少了两秒钟。”   “该不会是我……”   这句“做了”实在让人浮想联翩,但裴迁都病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会有力气对他做什么,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昏迷期间对那人做了什么,让那人本就不硬朗的身子再度受到重创……   ……太过分了。   “是你。”   裴迁这话差点让愧悔难当的周悬给自己一巴掌,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事情走向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境地。   “做过以后,那种不适感减轻了很多,我现在不那么难受了。”   裴迁没有说谎,他现在确实比跟珙真对峙那会儿好了许多,能集中精神,也能使得上力气了。   “情况比较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我们暂时都没有生理上的危险了,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有怎么离开这里。”   见裴迁似乎有个缩手的动作,周悬立刻握紧他,生怕一不注意又让他溜走了。   裴迁的神情有些诧异。   “我……你真的还好吗?”   周悬大着胆子摸了摸裴迁瘦削的脸,清晰可见的骨骼线条让他心疼极了。   看到他这反应,裴迁就知道瞒不住了,他恐怕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正在为自己的遭遇而难过。   这也是裴迁现在最怕面对的事,他迟疑着问出了心底最在意的那个问题:“周悬,你会害怕我吗?” 第112章   同情, 怜悯,恻隐。   这些被居高临下施舍的情绪,裴迁从来都不需要,所以他习惯把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来规避一切直面自己脆弱的可能。   但恐惧却是一直以来刻在他灵魂深处的烙印, 小时候他害怕失去父母兄长的回忆, 害怕面对让他不安的收养家庭, 害怕一切可能将他抛下的人事物。   长大以后, 他又害怕人与人之间无缘无故的情感,害怕藏在暗处的威胁,害怕面对兄长被害的真相,也害怕孤身一人。   可是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负面情绪却都比不上此刻对周悬和自己的恐惧。   他很害怕……怕自己是个会伤害在意之人的怪物, 也怕周悬会因此疏远他、离开他。   已经享受过情感润泽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到枯竭的绝望中去了……所以他很害怕一度照亮他人生的曙光会离他而去。   越是珍视,就越怕失去。   如果周悬对他怀有这样的情感一定会让他很难过,正因为他正视并珍视了跟对方的感情, 才不愿让被感情羁绊的双方成为不对等的关系。   如今他已经处于被世界孤立的绝境,就算整个世界都要抛弃他,他也希望周悬能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普普通通就好。   被封锁在心底禁区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在叫嚣着, 哀求着:请站在我这一边吧。   “周悬, 你会害怕我吗?”   问出这个问题, 是希望那人能够否认。   而周悬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主动凑上前, 搂住了竭力掩饰慌乱的爱人,“你没有做错什么,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问题, 我只想把你应有的还给你。”   “我应有的……什么才是我应有的?”   裴迁陷入深深的迷茫, 他不知道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未来要如何立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也没能抓住那些曾在指尖短暂停驻的美好,至今一无所有。   “我。”周悬理所当然地说,“别的不敢说,但我一定是你应得的,这我没说错吧。”   一句看似普通的情话,还不比小情侣间的暧昧言语动人,却激起了裴迁心底的层层涟漪。   被拥抱着的他被对方身上火热的体温感染,情到深处发自本能地抱住了对方,抓紧了这在世界倾覆后依然属于他的至宝。   周悬是他的救赎,是他的。   即使明知他时日无多,不该给对方留下太多遗憾,他还是舍不得放手。   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像周悬一样对他紧追不舍的人了……   注意到他有一个并不明显的靠近动作,周悬便会意,一把搂住他,将他没敢大胆去做的事深入了下去。   以往他们的吻总像是有什么顾忌,只是匆匆走个流程,彼此都没有细细品尝过对方的滋味,可此时此刻,就在这囹圄中,他们却停下脚步,拉紧了彼此。   这个吻裹挟着他们的气息,缠绵了许久,久到足以抚平他们内心对未知的不安。   周悬长出一口气,望着近在咫尺的爱人,轻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但却是最后的机会了。   裴迁抬眼,“跟谁有关。”   “你。还有,裴逢。”   “看来你见过他了。”裴迁的反应就如周悬预料中的那样,他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希望你的伤不是他干的好事。”   “不是。”   “那就好。”   周悬试探道:“裴哥,你……”   不管怎么委婉地表达,这话无非就是“想见他吗?”四个大字,设身处地地考虑对方的感受,周悬觉得再怎么包装,这话都没温和到能让对方接受的程度,索性顿在了这里。   “我不能。”裴迁轻声道,“不能去见他。”   “嗯,我能理解。”   周悬早就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不管裴迁愿不愿意,都在他的意料中。   他只是有些惊讶于裴家兄弟俩的选择一致,不愧是共处了那么多年的兄弟。   “见了,我就会心存希望,就会想救他。但那种情况……实在是不应该。”   “我明白。”   裴迁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是经过了极度痛苦的挣扎,周悬尊重他的选择。   但他同时也注意到裴迁死死抓着他,那是缺乏安全感和自信的表现,裴迁并不知道他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现在也正摇摆不定。   周悬握住他的手,借这个动作给他底气。   但煎熬裴迁的远不止这些,突然知晓的身世让他心力交瘁,他也不知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周悬。   ……甚至不知,还有没有那个“以后”了。   他们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周悬,你得离开这儿。”裴迁抬起他血管纹路明显的手,抚摸着周悬微微刺出青色胡茬的脸,“不管怎样,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嗯,我知道,我会带着你一起回去,所以你接下来最好说些表白你爱我爱得要死要活的情话。”   在周悬的认知里,虽然两人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但裴迁依然是那个怕麻烦又社恐,只想远离所有人的独狼,会为了保护或是避免麻烦丢下他独自行动,在这一点上,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   虽说就算裴迁说些煞风景的话也不会浇灭他的热忱,但他还是期待自己能得到爱人的理解,如果那人愿意为他迈出一小步就更好了。   他没想到这震慑般的话真能引起裴迁的反应,那人竟大大方方地向他表白:“我爱你。”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周悬不得不产生怀疑:“……这话后面应该没接着什么‘但是’吧?”   他都做好了捂嘴的准备,还是让裴迁抢先一步说了出来:“但我恐怕已经走不了了。”   “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掀开被子,周悬才发现被裴迁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上遍布青筋的纹路,血管跳动的幅度清晰可见,微弱又缓慢。   裴迁的身上连接着很多管子,要不是靠着床边那些仪器的辅助,他可能根本没办法维持生命体征。   周悬后知后觉,似乎从这次重逢开始,裴迁身上就散发着一种柔软的气息,即使那人从未提起过自己的情况有多糟糕,仍在用他的情绪无声地向他做着告别。   周悬脑子发蒙,他曾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自认为早已看开,也说服自己做好了裴迁可能会离开他的准备,但他一直觉得他们还有时间。   至少,不是现在,也不该是现在。   他想说些什么,泪却先一步蒙住了他的眼,看着那人苍白虚弱的身体,他哑住了。   “……本来是想这么说的。”裴迁轻咳一声,带来了一次新的转折:“但想到你为我闯进龙潭虎穴,孤身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我觉得自己应该也不是不能再撑一下。”   他扯掉那些维系他生命的针管,按住周悬的肩膀,借力坐了起来。   “但我现在没什么力气,接下来的路就得靠你了。”   裴迁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个没什么生存欲的熟男,在周悬看来,他就像是为了摆脱告别的麻烦而故意疏远别人,到了他觉得合适的时候就会一意孤行地闭上眼,完全不考虑旁人的感受。   此刻的抉择无疑是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想到这种改变可能是因为自己,周悬就觉得那颗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无名种子在这一刻生根发芽了。   他起身拿了搭在床边的衣物,帮裴迁套上,“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看管你吗?”   “我跟珙真说想清静清静,她就遣走了看守我的人,为了让裴逢活下去,她真是什么都愿意做……但我不行。”   周悬用薄被把裴迁裹了个严实,拦腰抱了起来。   他觉着有点奇怪,昏迷前的他在药效作用下连站都站不起来,现在体力却恢复到了正常状态,难不成裴迁是什么灵丹妙药,睡了一觉就让他满血复活了?   他无暇细想,只想趁着现在自己还能动,尽快带着裴迁撤离。   他踢开病房门,走进昏暗的走廊,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不管怎么说,对裴迁这只熊猫的看守还是太松懈了。   周悬心里疑惑,担心这是个被人设计好的圈套。   裴迁在他耳边说:“你会被抓,是刚好碰上了去村子里找裴逢的人,他们把他关在那里,是因为他的身体状态只能在曾经作为实验室,还有药物残留的地方存活,珙真不惜代价把我弄到这里,就是为了用我的血救他……”   “你的血?”   “当年整个村子被毒害,作为实验品的我的血液有解毒的功效,救了一些人,她迷信这个传说,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做这种尝试……但我让她失望了,现在的我寿命快到头了,血液变质,没有她想要的效果,用不了多久,我和裴逢都会……”   “这也是他们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顾的原因吗?”   裴迁眸光一闪,“不,我想恐怕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   周悬被气浪从走廊的一边推到了另一边,为了不让裴迁受伤,迅速作出反应将后背朝向了墙壁,结结实实撞上去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   “没事吧?”裴迁惊慌地问。   “没、没事,外面可能打起来了,我们刚好趁这机会逃出去。”   周悬加快了脚步,还好关押裴迁的简易病房是用当地民房改造的,布局简单,很快就找到了出口。   周悬走到门边蹲下//身,悄悄往外瞄了一眼,只见燃着火光的村子里一片混乱,刚刚的爆炸打得这群乌合之众措手不及,他们正忙着准备反击。   不管怎么说,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裴迁绑到这里却不遣人看管这件事还是太可疑了,越是这样,周悬越觉得有鬼,反而不敢出去。   他问裴迁:“你刚刚想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没有派人监控你的情况?”   “因为有个比他更稳定的人自投罗网了,没人想在一个快死的实验品身上浪费时间。”   一个陌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在身边,周悬下意识起身后退。   对方却不以为然地用扛在肩上的枪敲了敲酸痛的脖子,“门就在那边,想走就走,别等炮弹砸在脸上,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就在不久前,周悬还见过这个人。   ——一哥。或者该说是长着一哥的脸的陌生人。   走廊内光线昏暗,周悬还是认出了对方,光是这人的长相就足够让他警觉,何况是这种可疑的举动。   “我是来给你报平安的,你的那位朋友现在正在我家的床上休息。我带走了你那边的人,作为回报,我也可以允许你带走他,怎么样,是很公平的交易吧?”   他口中的“朋友”不是凯尔就是黎恪,这让周悬怎么放得下心?   但在他反驳前,对方就明说了现在的情况:“如果把我换在你的位置,我可不会做太贪心的人,实际一点,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过了这村,你可能连一个都救不下来。这也是我看在这个人的份上对你作出的善意提醒,如果你不接受的话……”   他先是捏了捏自己的脸,随后用枪顶住了周悬的额头。   在他举枪的瞬间,周悬怀里的裴迁就抬手挡住了枪口,他的目光没有了眼镜片的遮挡,尽显锐利与攻击性。   虽然气虚,但他的警告依然掷地有声:“把枪拿开。”   男人轻笑一声,把枪又扛回了肩上,歪头一指门外。   周悬下定了决心,起身抱着裴迁冲出门去,藏进了夜色里。   他疾奔在冰冷的雪原上,拨开被迷雾环绕的树影,朝着那条决定了他们生死的边境线狂奔而去。   此起彼伏的枪声就在他们身后回荡,撕裂了死寂的夜幕,寒风呼啸,震动不息,纷飞的硝烟逐渐远去。   裴迁透过周悬的肩膀,看到了他背后的光景,将那烈火驱散浓雾的景象印在了眼底。   有人生于黑暗,侍奉光明,归处亦是永昼。 第113章   避开了正面战场的周悬将裴迁带回了国境之内, 接应他们的高局立刻派来了医疗小队,将他们分别带往后方进行治疗。   裴迁的情况很复杂,周悬听说多方专家会诊了几次都不能缓解他日渐衰弱的症状,他就像一支风中残烛,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着无比煎熬的消亡过程。   周悬自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虽然他自己好像感觉不到什么不适, 但毕竟是被携带病毒的变异生物咬了一口, 必须躺在病房里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就算是心率稍微快上一点,都会有精神紧绷的医疗团队闯进他的房间。   他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暂时不被允许接触外人, 高局倒是每天都来看他,隔着病房那厚厚的钢化玻璃跟他简单说几句话。   周悬每次都是唉声叹气:“我觉得自己就像丧尸病院地下室里那些被关住的实验品一样,在现场的时候我有多同情他们的遭遇,现在就有多同情自己。”   “你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你的情况每天都在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能从这儿出去了。”   “别再给我画饼了,你这老贼的话真是半个字都不能信, 刚到市局那会儿你就诓我说会升职加薪, 工资没涨不说, 现在还要贷款上班, 你让我怎么信你?”   高局笑说:“钱的事先放一边,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你是能察觉到的,我有没有说瞎话你还不清楚吗?”   周悬更加无奈,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啊, 老高,裴哥的情况越来越差, 我却一天一天好起来了,这正常吗?”   他至今都想不通裴迁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能让他睡一觉就满血,但他清楚代价一定不小。   “我能见见他吗?”   不管谁来了,周悬肯定会问这句话,都快成了保留节目。   高局每次也都是一样的说辞:“他每天清醒的时间有限,身体还很虚弱,很难跟人交流,看到他的样子,你会失望的。”   “只要让我看到他,我心里有了底就不会的。”   话虽如此,周悬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高局说的更复杂,他见不到那人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一连几天对方都是这个态度,事态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周悬终于决定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卖惨。   他从小是高局看着长大的,深知这位长辈跟他父亲的脾气不同,后者是铁石心肠,心意从来不会被外物改变,而高局也是如此,但对待周悬时却总会多一些来自长者的宠溺,以往周悬靠着这个得到了不少好处,现在他也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老高,看在我这次又是出生入死,好险把命搭进去的份儿上,你就通融通融吧……”   周悬仗着自己满身伤,随手捂了一处,摆出一副虚弱又痛苦的表情。   这一身伤都是拜高局所赐,他就不信对方能一直无动于衷。   果然高局有所动容,看着他精湛的演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问问裴迁想不想见你呢?”   “他怎么会不想见我,我们可是……”   当着高局的面,周悬实在下不了仓促出柜的决心,也不想因为他们两人的亲密关系让本就复杂的局势难上加难。   他犹豫了一下道:“……过命的交情。”   “那裴逢和裴迁还做了三十多年的兄弟呢,你说为什么到最后他们都不愿意见彼此?还不是想给对方留一身清白,不想最在意的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样子,也不想让没做好准备的重逢无法收场。”   “……有什么是能告诉我的吗?”   “裴迁老得很快,就像在这短短几天里缩放了正常人的后半生一样,头发都白了,器官也衰竭过几次,要不是有专家全天守着他,我们可能早就失去他了。”   周悬情难自禁,双拳紧握,血顺着点滴管倒流,高局见状拍了拍他。   “他自己的心态倒是不错,认清了自己跟普通人不同这件事,也试着去接受了。他跟我们确实是不一样的,他的衰老只在一瞬间,是因为前半生透支了太多的精力,现在相当于贷款还债,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就是他没有长皱纹,面容还很年轻,他说如果迟迟不能恢复,那他想染黑了头发再来见你,小悬,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你,你也理解理解他吧。”   周悬当然能理解,如果是为了对方着想,他也愿意暂时牺牲自己的私心。   “老高,真就没有办法了吗?他还那么年轻啊……”   问出这话的周悬心如死灰,跟当年实验有关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就算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能解决裴迁问题的高人。   他就快陷入绝望了,这时候高局却说:“有,我们正在努力。”   “真的吗!”   “嗯,知道你们回境那天为什么会那么顺利吗?”   “有人袭击了‘17’的据点造成混乱,他们没空理睬我们。”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他们放松对裴迁的看管和警惕,其实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跟寿数将尽,血液变质,细胞坏死,不再有救人之力的裴迁相比,这个人掌握着操控‘寒鸦’的药效,让裴逢起死回生的能力。”   周悬听了直摆手,“你在讲什么玄幻故事吗?”   “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但对一位即将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说,不管是真是假,珙真都会去尝试一下,而一向自负的百里和游隼也不认为有人敢向‘17’挑衅,都选择了相信这个人的能耐,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时,自然对裴迁就不上心了。”   “所以这个人是谁,你们高薪聘请的影帝吗?”   高局摇头,“这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他是国安三组的人。”   周悬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国安,三组。   他对前者并不陌生,以前也跟国安的人打过交道,在维护国家安全这件事上,他跟国安站在同一战线,对他们的组织架构和行事风格也略有了解。   三组是个陌生又神秘的机构,据说他们的组长是个被道上人尊称为“沈三公子”的神秘男人,过去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也正因为这人有着不凡的人生才能领导手下的一群怪人。   听说这国安三组涉猎很广,组员遍布世界各地,各司其职为其效命,但周悬并不清楚这些人的特点,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过“怪”这一形容。   高局斟酌着措辞,说出了这个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国安三组有个叫段镜词的人,从目前那边透露给我们的情报来看,他曾被苗疆山区的一些村寨当作神明信仰,以圣童的身份在大山里度过了他的前半生,由着一个机缘离开了山区,被沈晋肃招进了三组。”   周悬的嘴角直抽抽,“你在讲什么神话故事吗?”   “可能在你听来是有点难以置信,不过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当年寨子里的人迷信山神,认定某个时刻降世的婴儿就是圣童,恰好符合条件的段镜词就成了被信仰的对象,相当于转世轮回的活佛。他从小就受到了村里长辈的悉心教导,对流传已久的药理有着很深的研究,也曾为一些部门开发‘寒鸦’的阻断剂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这么说倒是靠谱多了,周悬多了几分耐心,继续听着。   “这样的人才百里自然不会放过,所以当他自投罗网时,百里和游隼才会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也就忽略了你和裴迁,当然,也不至于对你们不管不顾,你们能逃出他们的据点是因为有人帮忙干掉了看守你们的人,关于这个人你一定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先把他放在一边,我先着重说明当天的情况。”   周悬点了点头。   “段镜词吸引了百里和游隼的注意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也和DEA进行了合作,在凯尔的帮助下成功定位了‘17’的据点,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偷袭了他们,给你们创造了离开的机会。”   “那段镜词呢?”   “被三组接走了,沈晋肃可把他当宝贝供着,不会让别人轻易伤了他。”   周悬眼睛发亮,看到了希望,“既然他对‘寒鸦’有研究,也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他是不是能……”   他没敢说下去,很怕高局会当头浇他一盆冷水。   “我们已经说服他来帮忙治疗裴迁了,但他的帮忙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他想要什么!”   看周悬激动得都快跳起来了,高局摆手示意他先别急,“你坐下,等下心电仪报警,你又要招来一群人。”   周悬坐立不安,“老高,你快说啊!”   “他的要求是你。”   “我?他图我什么?”   “我也想知道,在我提出希望他帮忙救治裴迁的请求后,他就通过沈晋肃指示我们对涉及这次事件的所有人,包括在武装冲突中被抓获的‘17’成员和被击毙的尸体做血检,从上百个血样里选中了你,嘱咐我们等你的情况稳定下来就通知他。”   周悬忙道:“我现在的我情况很稳定啊,稳定的不得了!”   “所以,他来了。”   高局挂断了隔着玻璃前的通讯器,看向了走廊的另一端。   周悬朝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就见尽头昏暗处站着个人。   这人迈着缓慢的步伐一点点靠近,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一阵阵空灵的清脆响声,走近了周悬才看清,发出声音的是对方身上的银器。   这人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极具民族特色的服饰,身上挂着各种银饰,一看就是身份高贵的人。   这人走到高局身边,无视了后者的招呼,用手指轻轻一点玻璃,周悬顿觉一股奇妙的感觉从自己覆在玻璃墙上的掌心贯穿进了他的身体。   这是……   “状态不错,开门吧,让我进去。”   随后赶来的医疗团队已经接到了命令,没有浪费口舌,爽快地打开了病房的门。   “年轻就是好,身体和精神恢复的都快,真让人羡慕。”   段镜词不由分说地在周悬身上掐了几下,搞得他有些无所适从,又不好拒绝。   “那个……”   段镜词全然不理会他有话想说,前后左右绕着他看了好几圈,捏捏这里,掐掐那里,有几下下手太重,疼得伤口还没愈合的周悬龇牙咧嘴。   他想开口抱怨,但话还没出口,段镜词就像鬼魅一样冲到了他面前,背着双手笑眯眯地像只狐狸:“我有个办法可以尝试,但不保证一定有效,你愿意试试吗?”   “什、什么方法……?”   这人的行为举止太过怪异,周悬有点不大敢相信这人。   “你也知道病重的那位是什么情况,就不必我多说了,这种特殊的体质很难用对待常人的方法医治,所以就需要冒一点险,简单来说,裴迁拖着这副将死的身体已经无法恢复了,细胞逐渐坏死无法再生,他需要一些新鲜血液来辅助身体的恢复。”   “你的意思是,换血?”   “说白了就是这样,但我要事先说好风险,换血是个漫长的过程,一方面需要抽离他体内腐化的血,另一方面又需要注入有活力的新鲜血液,同时这个过程中也可能有一些不可控的事情发生,光是身体的排异反应就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旦他无法接受血液移植,这个治疗的过程可能会更加漫长。”   周悬神色凝重,“可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没错,除了时间之外,还有稳定的血源。”   能被段镜词关注,在几百个人中选中,证明周悬就是那个合适的血源,他焦急道:“可以抽我的,我身体素质好,多抽一点没关系的,只要能救他的命,怎么都行!”   “你可能不清楚换血这个概念,就算现在把你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抽出来注射给他也是远远不够的,如果现在这么做了,你们两个人的命都保不住。”   “那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周悬心急如焚。   段镜词眯眼打量着他的反应,“什么方法都可以?” 第114章   周悬一向坚守的底线是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伤害别人, 只要救裴迁这件事不与他的底线冲突,他就愿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但段镜词那意味深长中透着狡黠的表情却让他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需要你等上十年, 二十年, 甚至五十年呢?”   周悬怔了怔, “需要那么久吗?”   “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他的体质跟常人不同,在特定环境下可以长时间进入休眠状态,能保持生理机能暂停的状态,血液不会继续腐化, 细胞也不会继续坏死,这期间可以将你的血液输入他体内,少量多次替换掉那些变质的血液,也能将他的排异反应降到最低, 但谁也说不准这个过程需要多少时间,一方面要保证你的健康,另一方面又要维持他的生命, 这种事可没人敢保证。”   他在给了周悬希望的同时又泼了他一盆冷水, 让好不容易看到光的那人如坠冰窟。   “大概……”   周悬还没问出口, 就被怼了回来:“没有大概, 没人能准确预测你自身的造血速度,你的心情、饮食、作息都可能成为干扰因素,所以如果决定为他换血, 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健康状态哦。”   段镜词说的轻松, 眼底似乎闪烁着光亮,周悬却是一点都放松不下来。   他问段镜词:“裴哥知道这件事吗?他有做决定吗?”   “这个嘛……我要等你做出决定后再告诉你。”   说这话的时候, 段镜词就像个在恶作剧的孩子,以周悬的审讯经验来看,这人绝对在骗他,但他暂时还分辨不出这些信息中哪些才是假的。”   他的目光瞥向玻璃墙另一边的高局,对方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相信段镜词。   信个鬼啊……周悬在心里默默咒骂。   他望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完全没有因为局势而露出愁容的段镜词,叹了口气问:“你能告诉我裴哥的实际情况吗?老高虽然有跟我说,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很多事了解的不够详细,我得知道事情的全貌,才好做出决定。”   段镜词拖着把椅子坐到床边,下巴垫在窗台的边沿上,声音闷闷的:“该说的他们应该都有告诉你,简单来说,你可以把他当做一个百岁老人,寿命快到了,很多事情是无可奈何,接下来他能做的只有每天躺在病床上,煎熬地等待死神降临,这个过程很痛苦,因为血液腐坏变质,他只能依靠每天持续静脉注射的药剂疏通血管,使血液不至于形成血栓,甚至凝固,那种药对身体的刺激性和伤害都很大,每时每刻都要承受痛苦,为了缓解这种症状……”   “不能用止痛剂吗?”周悬追问。   “你能想到的办法,医生自然也会想到,但他们尝试了目前应用在临床的止痛剂和麻醉剂,甚至还用了一些精神药品,都不是很有效果,想想也是正常的,一个对‘寒鸦’都免疫的人,这些药品怎么会对他起效。”   周悬垂下眼帘,十指紧勾在一起,“所以,救他这件事刻不容缓。”   “人的忍耐力是有极限的,我很担心他现在的情况,所以会催促你尽快让他进入休眠,只要处于休眠状态,他就不会再痛了,不断恶化的病情也能暂时得到缓解,这似乎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周悬站起身,走到段镜词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回过身来,“进入休眠状态的他会怎样?会一直睡着吗?”   “当然,我上面那位领导会为他准备休眠舱,里面的温度、湿度、氧气含量等等都会调整成适合他休眠的状态,他进去以后一觉就会睡到被唤醒的时候,呃……或者不会唤醒。”   周悬再次看向玻璃墙外,高局依然对他微微点头,算是承认了段镜词这话的真实性。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周悬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让裴迁休眠这件事并不会伤害到别人,并不会触犯周悬的底线,他的选择显而易见。   “在那之前……我是说,在裴哥休眠以前,能让我见见他吗?”   “可以。”旁人一口回绝的事,段镜词倒是答应得很干脆,“这是他为数不多还清醒的时间,再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太说不过去了。”   段镜词作为裴迁的特邀主治医生,为两人争取到了一个短暂的见面机会。   虽然裴迁本人并不是很想在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跟爱人见面,但在听说周悬会来看他时,他也没有婉拒这个请求,还提前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他现在只能待在无菌病房里,稍微一点病菌侵入都可能造成感染要了他的命,所以院方一直在用仪器看护他,你也只能在外面看看他。”   隔着病房的玻璃,周悬看到了病床上两鬓已经泛白的裴迁,那人醒着,自己操控机器将可移动的病床推到了靠近玻璃墙的位置,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贴在玻璃上。   他的手边泛起了一圈雾气,那是他的掌温。   周悬忙把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跟那人掌心相抵,隔着玻璃只能感受到微弱的温度,但这仍能成为他心里的慰藉。   裴迁把身上的被子盖了盖,不想被周悬看到他身上插满管子的样子。   病房的收音效果很好,就算他话音虚弱没什么力气,也能让一墙之外的周悬听清:“如果可以,还真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一向好面子,总想把自己的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在重视的人面前更是这样。”   “别有心理负担,你不管怎样都是最好的。”   “我现在看起来有哪里不一样了?”   “只是头发白了一点,其他都没变化。”   周悬觉得自己并不算在说谎,因为裴迁的面容确实没有改变,连一丝皱纹都没添,只是人太过憔悴,皮肤苍白没有血色,显得黑眼圈格外重,因为水分摄入有限,他的嘴唇也有些干裂。   “只是有点像国宝,需要人帮忙润润唇就是了。”   周悬注意到裴迁抵着玻璃的那只手在微微用力,五指微微屈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撩拨彼此只是让他们更加煎熬,周悬及时刹住了车,转而问他:“外面的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裴迁微微摇头,扯下了脸上的氧气管,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身上也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气质。   “你还好吗,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样了。”   周悬有些愕然,他以为对方至少会问问跟裴逢或者“17”有关的事。   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放心吧,我身子硬着呢,伤也都快好利索了,现在一把子力气没处使。”   “那就好,那时候看到你晕头转向的样子,我真怕你出什么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除了这个呢,你还想问些什么吗?”   裴迁眼中的光略显黯淡,“不知道,或许会好一点吧。”   周悬不置可否,他相信裴迁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来说说接下来的事吧,按段镜词的说法,明天就会准备好舱室,让你进入休眠了,所以这可能是近期你清醒着见我的最后一面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选择太……自私了?”   周悬小心翼翼地试探,这是他现在最担心的事。   直到来这里之前,段镜词都没有依约告诉他裴迁的选择,他一直忐忑到现在,很怕自己的选择会伤害到裴迁。   在这场漫长的治疗中最痛苦的人并不是他,其实他没有资格替裴迁做出选择。   “抱歉,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晚了……”   “段镜词有跟你说过我的选择吗?”   “没有,他不肯。那小子真是太气人了,每次提到这个他都阿巴阿巴装傻。”   “他跟我讲清治疗方案的时候有问过我的想法,我的决定是,把选择权交给你。”   周悬瞳孔微颤,为这个答案震惊。   “过去的人生里,我有无数次机会决定自己的生死,但我觉得自己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自由,从不理解生死的意义,把自己的命交在你手里之后,我反倒释然了,想清了很多事,死亡固然可怕,但面对痛苦的余生又何尝不恐怖?你为我选择的未来,不管怎样,我都会心怀感激地接受,用你希望的方式努力走下去。”   他眼中掠过一丝赧然,“抱歉,我不太擅长说这种话,你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就好。”   “我明白,当然明白。”   周悬只遗憾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墙,触碰不到那人,不然他还真想拉住那人的手,再给他一点勇气。   “但是,说不害怕是假的。”裴迁扣在玻璃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世界上可能再找不到我这样的人了,我的病例是独一无二的,在不知道结果如何的情况下,我这一觉可能睡得并不安稳。”   “放心吧,我会陪在你的身边的,不管怎样都会陪着你,放下那些多余的担忧,睡吧。”   裴迁扯出了脆弱的微笑,“希望我这一觉不会睡的很久,也希望我醒来时能以最好的状态面对你。”   “嗯,我等你。”   段镜词悄悄走到周悬身后,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说了太多话,心力有些衰竭,让他缓缓吧。”   周悬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墙之内的裴迁,“裴哥,我等你,一定要回来。”   “等等。”裴迁出言做出了挽留,喉结微微滚动,在酝酿着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有些事不好当面告诉你,我会用另一种方式转达给你,应该快到时候了,希望那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不那么……寂寞。”   段镜词在一旁催促:“好了好了,该走了该走了,你也是,差不多就歇了吧,别把自己弄得太虚弱。”   不等他们好好道别,他就推着周悬进了电梯。   深感遗憾的后者惋惜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把话说完,他这一觉睡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拜托你们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哪有那么严重。现在情绪大起大落对他确实不好,对你也是一样,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电梯“嘀”的一声抵达了周悬病房的楼层,段镜词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又被周悬一把扯了回来,拎着领子抵在墙上。   “我有话问你。”   看着周悬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段镜词不紧不慢道:“怎么,想医闹?”   他话音刚落,就从他领口里钻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嘶嘶吐着信子,悄悄观察着周悬。   他咬着牙重复了一遍:“我有话问你。”   “我觉得你不想让我来回答问题,有更合适的人才对吧。”   段镜词那冰凉的手攀上周悬用力的手腕,用一股巧劲让他放了手。   他摆摆手,悠悠转身走了,周悬手里缺多了一部手机。   是他那部在鸦寂山被裴迁拆零碎又重新组装起来的破手机。   段镜词走远了,电梯门关上了。   周悬独自一人在这逼仄又死寂的空间里,一直保持稳定的情绪终于迎来了爆发。   他背靠着电梯厢壁,缓缓坐了下去,泪水像是开了闸门似的涌了出来。   长久以来挤压在心头的压力得到了释放,被蒙骗,被抛弃,被冤枉,被背叛的痛苦都被对未知的恐惧掩盖,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与裴迁做了最后的告别,忽然泪如雨下。   他以为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自己能坦然面对生死,也早就做好了可能会失去裴迁,只想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的心理准备,可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么潇洒豁达,他还是想……   想让裴迁活下去,想跟裴迁共度余生。   这是他从前根本不敢想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裴迁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爱搭不理到缠绵流水的?   不管哪个时期,裴迁都在推拒他,曾经是为了保护,而现在是为了守护。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裴迁对他的温柔是在方才发生的转变,限定了短暂的一瞬。   缱绻,不舍,眷恋。这些陌生的情感汇聚成了他的温柔,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沉重味道。   那是死亡的预兆。 第115章   周悬心里还有很多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但这一切在即将与裴迁分别的时候都显得不重要了。   裴迁进入休眠状态时他并不在现场,为了防止病菌侵入引起感染,段镜词和几名专家都要经过十几次消毒处理才能进入裴迁的病房,将他安置在休眠舱里, 这个严密的过程门外汉自然是不能参与的。   等他满头冷汗焦急地等来消息时, 裴迁已经在低温少氧的环境下陷入了沉睡, 一动不动地躺在密闭的休眠舱里。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想, 但周悬总觉得那透明的舱室像个水晶棺材,里面的空间那么狭窄,裴迁在里面一定不会很舒服。   现在的他会有感觉吗?会知道自己就在他身边吗?   他坐到休眠舱边,将手覆在冰凉的舱板上。   令人安心的是, 他能看到戴在裴迁脸上的氧气面罩内有时隐时现的雾气,缓慢且微弱,是裴迁还保留生命体征的证明。   “我特意让他们开启了通信装置,理论上里面是能听到我们说话的。”   段镜词两手拍着周悬的肩膀, 提醒了以后便识相地退出了病房。   由于低温的缘故,裴迁的身体比之前还要苍白,肌肤上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纹路, 像一尊易碎的瓷像。   周悬隔着玻璃在裴迁面前的舱板上抚摸着, 就像在触碰那人紧合的眼睑。   “黑眼圈还是那么重, 不过现在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裴哥。”   他真希望那人醒来的时候自己还年轻,希望那一天能尽早到来。   他以为只要裴迁睡了,自己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会滔滔不绝, 可面对不知会沉眠到何时的裴迁, 他却说不出什么,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陪伴那人。   “我说你啊, 要坐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   段镜词在外探头探脑,看到他那一脸愁容,反而绽出了笑容。   周悬看着他这样子越发上火,“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换血啊,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才刚开始等就等不及了,你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我每天都盼着他能好起来,暂时还没空去想等我成了白发老头的时候再跟他见面是什么光景。”   段镜词坐到周悬面前,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白头,我很喜欢这个承诺,比不切实际的‘永远’要好多了。”   “医生……”   “别急,现在就可以开始,这也是你们的第一次,往后的日子你们少不了相互适应,先让你试试吧。”   段镜词拉过周悬的右手,那些横亘在皮肤上的狰狞外伤都已愈合,疼痛也早已忘却了。   段镜词用他冰凉的手按着周悬的胳膊,迟迟没拿出针管之类的采血工具,这让后者有些奇怪。   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跟他接触的肌肤却火辣辣地烧着,周悬握紧了拳头,连带着胳膊上的血管都绷紧了。   “我的采血方式跟常用的手法不太一样,希望你不要害怕冷血动物。”   刚说完,就从他的袖口爬出了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   之前在周悬对他动粗的时候,这条蛇也护过主,不过当时并没有跟周悬起正面冲突,就只是吐着信子发出威胁的警告。   段镜词还捧着周悬的手,那条蛇便顺着二人的手腕爬到了周悬的小臂上,盘了几圈,找了个看着最顺眼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   周悬皱起了眉头,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觉得会很疼,但奇怪的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蛇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液,不一会儿就变得圆滚滚了。   段镜词打趣道:“这可是我们这儿经验最老道的护士了,手法不错吧。”   “是不错,但这也太……”   “这都是他自己出去咬人的时候练出来的,要是有感觉的话,偷偷咬一口当场就会被发现了。”   “我是想问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段镜词挺起胸脯道:“我有我自己的法子,别把我和那些搞学术的专家混为一谈,民间的经验也是经验。”   周悬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毕竟在所有人都不敢接手病情危急的裴迁时,只有段镜词肯站出来帮他们,对方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知道你不敢信我,没关系,试个一两次就好了。”   小蛇吸饱了血,整条身子圆滚滚的,胖了几圈,爬都爬不动。   段镜词把它放在手背上,笑说:“它现在热乎乎的,你这一身热血进入到他体内,一定会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医生,我有件事想问。”   段镜词把小蛇送到休眠舱预留的排气口边上,让它爬了进去。   小蛇缓慢地挪动着行动迟缓的身体,爬到裴迁的手腕内侧,对着他脉搏的位置咬了下去,将刚刚从周悬那儿吸来的血缓缓注入到裴迁的血管里。   段镜词观察着小蛇的动作,目不转睛道:“叫我段镜词就好,我也不是什么专业的医生,最多算个民间高人。”   “嗯……我是想问,为什么你会在那么多人中选中我来给裴哥提供血源呢?我的血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吗,除了我之外,会不会有什么人也可以提供血源,能帮裴哥早点恢复?”   段镜词回过头瞄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回去盯着休眠舱里的裴迁,毫不犹豫道:“没有。”   “就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原本连你这一个特例都不该有,我纯是因为不想让沈三为难才看了你们的血样报告,没想到还真让我捞到了你这个宝。你可能还不明白,裴迁是基因实验的产物,他的基因被改造,血液成分也跟常人不同,这一点从他的血可以救治‘寒鸦’中毒的人就能看出来,换句话说,他的同类只有同为实验产物的其他胚胎,而不是我们这些自然诞生的人。”   “但我是正常人,这点不会有错。”   周悬绝不怀疑自己的经历,他的记性很好,过往的一点一滴都能想得起来,父母,家人,童年玩伴,年少知己,生死战友……这些绝不可能是假的。   一切都证明,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这样的我,为什么能给裴哥提供血源呢?”   “这要问你自己,从前你跟他有过什么羁绊,是什么缘分把你们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这些事不该我告诉你,我对你们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你接下来有足够长的时间慢慢去想,不过……”   “不过什么?”   段镜词歪着头,用手指尖轻轻一敲透明的舱板,“他似乎早些时候就想起来了,在我提到有个人的血能救他的时候,他可是立刻想起了你啊。”   小蛇顺着他的手指爬回他的袖口,复又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懒懒地将头搭在他的颈子上,眯着眼餍足地望着周悬,像在看一顿饕餮大餐。   “喂!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偷偷藏了一些是不是!”   小蛇被段镜词戳穿,不慌不忙地钻进他衣服里到处乱爬,段镜词一边抓他一边吵着:“真是太不像话了!别人的血你私藏也就算了,这次的血这么稀少你也……嘶,不准咬我!”   段镜词把那条到处乱爬的小蛇揪了出来,捏着它的尾巴尖道:“这次先到这里,等你恢复了我会再来的。”   说完就带着那盘在他手腕上乱窜的小蛇一起走了。   “羁绊啊……”   周悬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大确定。   之后的日子就是漫长的等待。   周悬的身体渐渐恢复,做了多项检测,结果均达标,没多久出院了。   在这期间,他也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高局跟国安早就有合作,知道裴迁的经历,同时也想将渡鸦这一身份作为击垮“坤瓦”的突破口,才与那人私下进行了一场交易。   周悬当面问高局:“你为什么那么信任他,难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不是把柄,一定要说的话,是人情吧,曾经裴逢在前线时被我们的卧底救过,裴迁是在替他哥哥还恩,另一方面他也需要潜入公安内部获取一些情报,我们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周悬怀疑地看着他,对方也知道仅凭这一面之词很难令他相信,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确实把裴家旧案的情报当做筹码要挟过他,这事不光彩,你别往外说。本来我把唯一的知情人王业藏了起来,就是要彻底瞒住这件事,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拍卖会的时候王业主动接近裴迁,还在临死前告诉了他真相,那时候我其实有些忐忑,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在担心没有了困住裴迁的筹码,万一拴不住他怎么办。”   “但你还是要我相信他。”   “嗯,王业死后,裴迁主动联系了我,他当时提出了一个直到现在我就觉得很意外的条件。”   “什么条件。”   高局目光深沉地望着周悬:“他愿意坚持执行‘鸦杀’任务,直到一切落定,但他希望你能撤出这个任务。”   所以其实那个时候,裴迁就开始在意周悬了,对他的态度不再是利用和欺骗,萌生了许多不曾有过的情感。   想到这点,周悬觉得心跳加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辅助他的心跳,让他的每一次脉搏都变得更加有力。   高局作为过来人,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对两个年轻人的私事没有过问。   其实早在接到裴迁那通请求电话的时候他就看出了端倪,两人双双被送回后方的时候,他就彻底明白了。   “很对不起裴迁,那次我食言了,我答应过会认真考虑他的请求,却挨不过你的申请,还是把你派了过去,所以他在生死攸关的那一刻选择迈出了国境线。”   高局认为那是裴迁的报复,但周悬却清楚并不是这样。   “那之后的事情能跟我讲讲吗?”   “国安三组跟潜伏在俄罗斯山区的DEA合作突袭了‘17’的据点,他们先是拿段镜词当诱饵,引出了百里述和游隼,安插在‘17’的内应帮忙放走了你们,后来就是你背着人事不省的裴迁穿过战场和山林,回到了我们这边。”   “关于那个内应,我也有问题。”   “我知道,你的问题有关温守一。”   温守一,这是一哥的本名。   周悬这条命是一哥救的,为此,那人永远留在了火场里,如今遇到了跟他长相几乎没有区别的人,他当然会在意。   “一哥已经不在了,我是亲自确认过的,不可能有假,况且就算他还活着,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什么变化,所以那个人不是一哥……他不可能是一哥。”   周悬低下头,用掌根抵住额头,想把自己藏在一个安静又隐秘的地方,独自消化这份伤痛。   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伪装成永远留在当年的英雄,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与一哥又有怎样的关系?   “小悬,温守一得活着,他非活着不可。”   周悬抬起一双被泪蒙住的眼,不解地看着高局。   “他在前线做的事,没有任何身份能替代,你可以理解为他是‘另一只渡鸦’,即使他本人已经不在了,这个身份也必须传承下去,因为他,关系着太多人的生死,一旦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所以,你们找了一个人,整容成了他的样子……?”   “是血亲,事实上你当天看到的温守一,是温守一的弟弟,这也是他们相像,但年纪却完全对不上的原因。”   周悬长吁一口气,他压抑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一声长叹而释然。   他仰在座椅的靠背上,只感满心唏嘘。   “你没有发火呢。”高局有些意外。   毕竟以周悬这个火爆的性子,他该大发雷霆怒斥他们这些老头子没人性,不顾烈属的安危才对。   “我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真的不气?”   “江住和江倦两兄弟当年也是为了循着他们那位英雄父亲的脚步才立志成为了警察,所以江寻前辈的警号才有机会重启两次。世界上就是会有这样一群人,宁愿永堕黑暗,也想让光明永存于世,他们的信仰永远崇高,值得所有人铭记,我又怎么会擅自指责这样高尚的选择呢……” 第116章   周悬没有多问那位接替一哥守在前线的弟弟是什么情况, 相信高局也不能透露给他太多的信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对藏身暗夜中的人来说就越安全。   不过高局看在他忧心于此的份儿上,还是告诉了他两个令他心安的消息:“不用担心黎恪, 他就在温守一的弟弟那里, 被照顾得很好。还有, 他本人现在也很安全, 没有因为放走你们而受到责难。这些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情报了,他隶属于国安,想知道更多的内容,你就只能去找沈晋肃聊聊了。”   周悬是很关心他们的近况, 但以他现在的尴尬身份,连见到沈三公子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询问了。   他暂时安分下来,不去多问那些不该他现在知道的事, 不让任何人为难,对于外界灌输给他的信息也照单全收,做着自己份内的事。   出院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烈士陵园给故去的战友们扫了墓, 他提着捧白茶花去看望江住时, 刚好碰见了蹲坐在哥哥坟前抽烟的江倦。   他像个拿孩子没辙的长辈一样, 抢了那人手里的烟摁灭, “他不喜欢看你搞不良嗜好,抽烟也不知道背着他点,真是的。”   他注意到江倦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 不久前应该才哭过。   他关切道:“谁欺负你了?跟哥说, 哥帮你揍他去!”   江倦被他逗笑了,那勾起嘴角的神态里溢满了苦涩:“周哥,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哪有人敢欺负警察?”   周悬又何尝不知,江倦这个宁可憋死也不会说心里话的人受了委屈就只会跑到江住这儿来,早就成了习惯,不管过去多少年,哥哥都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哪怕已经物是人非。   他单膝跪地,搂着江倦,重重拍拍那人的肩膀,“江倦,这话我一直都有跟你说,不管江住在不在,就算你耳朵起茧子我也要再重复一次,我也是你哥。”   “嗯,周哥,我明白。”   但周哥和哥,永远是不一样的。   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也都不愿再说更多。   周悬自然看得出来江倦最近的日子不顺,却不知从何问起。   看出他的为难,江倦淡淡道:“人总是在为一些不该有的情感备受煎熬,想开了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觉你在说我。”   江倦很快就平复了心情,问周悬:“你怎么样了?对你的隔离命令今天才撤销,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你。”   “我一切都好,壮得像牛一样,恢复得也快,不用担心我,倒是我一直在担心之前找你帮忙会给你惹来麻烦,你没有受过责难吧?”   那人摇头,“毕竟在为你撑腰的是高局,我帮助你的行为也得到了默许,总而言之,你们的一切行动都在规划里,有人为你开了绿灯,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注意到周悬那有话想说的表情,也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有关裴逢的事,上面一直瞒着你,我也不敢说太多。”   “他……还好吗?”   周悬也觉得这问题很蠢,被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又找不到救治他的有效办法,裴逢怎么可能好的起来?   “原本作为局外人,我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不过任务那天我也和你们一起行动了,算是半个知情人,后来高局跟我谈心的时候有提过这个,严格来说,裴逢的状态其实要比裴迁好,对段镜词来说,还是裴迁的情况更棘手一些,裴逢的麻烦主要在于他自己并不配合治疗。”   “他……”   周悬对裴逢的了解都是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不理解他的这个举动也是正常。   江倦站起身,在附近缓慢地踱着步子,“我也能理解,他被药物折磨了这么久,为了活下去连自尊和人性都抛弃了,没有生存欲也是正常的,他母亲越是想让他活下去,他就越想解脱。”   “他的情况真的很不乐观吗?”   “听段镜词说,他主动放弃了治疗,不想让旁人全力救治他,暂时也没有自我了断的想法,算是相对平静的状态,现在就在隔离病房里保守治疗,打算顺其自然,慢慢等待器官衰竭,最后合眼。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渡鸦’,他肯定不甘心就这样在病床上默默咽气,但在知道裴迁的现状后,他又释然了不甘,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遗憾了。”   周悬长叹一声,想到这两兄弟的遭遇,他的心就揪得紧,裴迁和裴逢经历过生离死别,却在伤疤即将愈合时再次被名为“希望”的利刃撕裂,比起第一次失去更加痛不欲生。   他不敢想如果把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他觉得不管两人怎样选择都是合理的,他都能理解。   “裴迁在休眠前曾提出过想见裴逢,可能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最后还是想再见见唯一的亲人吧,但是裴逢拒绝了他。”   江倦表面说得平静,却在背后攥紧了拳头。   周悬明白,在这一点上他不能理解裴逢的决定。   江倦也有至亲的兄弟,在血缘关系中也处于弟弟的位置,如果换做是他,他一定希望能再见到江住一次,所以被裴逢拒绝的裴迁,在他看来也是置换立场后被哥哥拒绝的自己。   “真正的离别在很久以前就发生了,裴逢不希望在意的人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撕裂吧,这一定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我尊重,但不能理解,甚至有些火大。”江倦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但我就是莫名觉得如果换做是哥哥,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所以我很稍稍有些……生气。”   “我是独生子,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但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你也做了哥哥,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选了。”   江倦目光沉重地望着江住的墓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回到裴逢吧,段镜词觉得他的时间不多了,可能就在这几天,保守治疗的情况下各个器官都有了衰竭的迹象,全靠药物撑着,随时可能咽气。”   周悬焦急道:“你能联系上段镜词吗?我……想见见裴逢,这个请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人从灌木丛里探出了个脑袋:“我就知道你会想见他。”   就是段镜词本人!   周悬被吓了一跳,拍着颤动不已的心脏:“别吓人啊,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有一种特殊的草喜欢生长在阴气重的地方,我是跟着他来采药的。”   段镜词顶着一身的草叶,在江倦身边探头探脑,被后者面无表情地推开了。   “你想见裴逢吗?”   “……嗯,不过还是要看他本人的意愿,我其实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看他,这件事可能在情分和道理上都不太能说得过去。”   “他是愿意见你的,还说过如果你主动要求见他,拜托我一定不要拒绝你。他虽然没有主动要求过见你,心里可是想得不行啊。”   周悬心里疑惑,他也不知为什么裴逢会想见自己,一切疑惑都在他见到那人时得到了答案。   周悬被批准去见裴逢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裴逢的极力要求下,坐在轮椅上的他被允许在医院的檐廊下进行这场短暂的交谈。   其实裴逢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对他来说在精密仪器监护下的隔离病房里虚弱地合眼和在相对危险的环境下痛苦地咽气并无太大差别,那他情愿选择保留最后的尊严,看到最后一道有色彩的风景,不留遗憾地合眼。   他现在的状态跟周悬在疗养院地下室看到他时没有太大变化,浑身皮肤腐朽,即使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也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能从狰狞肆虐的伤口创面清晰地看到应在肌理之下的骨骼与血管,无法自行活动。   他面目全非,牙齿早已掉光,浑浊发黄的眼中遍布血丝,溃烂的脸颊暴露出了藏在口腔内的臼齿,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像一具勉强保持呼吸的骷髅,丝毫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也难怪他不肯见裴迁,变成了这副样子,他根本没法面对他所在意的人。   为了进行接下来的交谈,他特意让段镜词给他用了最猛的药,麻痹痛楚以保证他可以说出话来。   见到周悬的第一眼,裴逢扯动紧绷而无力的身体,艰难地向他低下了头,那是表示谢意的动作。   周悬忙上前扶住他,却发现裴逢的病号服上有深褐色的液体蔓延开来,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希望你不要害怕。”   裴逢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仔细听的话甚至很难辨认字音。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周悬小心地问,这话既针对眼下,又含蓄地延伸到未来。   裴逢面颊颤抖,费力地吐字:“我听说了你和我弟弟的事,谢谢你能在他最孤独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做他的支柱……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你,也不敢再提出任何过分的请求……”   “为他做的事都是我自愿的,我从来没想过索取什么,也请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周悬没有透露他和裴迁的关系,在说这话时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裴逢微微一笑,“我很了解我这个弟弟,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过什么人走进过他的人生,你是第一个,我明白你之于他的重要性,也愿意相信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微微低下头以表歉意,“很抱歉,早该死去的我本不该提出无理的要求,也不该插手你们的生活,但我……实在放不下这个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到了最后,我还是放不下心”   周悬没想到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和裴迁的关系,神情有些尴尬,还没做好跟对方谈论此事的心理准备。   裴逢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作为曾经在险恶之地挣扎求生的渡鸦,他是能看透人心的,也清楚周悬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放心把他交给你吗?”裴逢问道。   他很平静地坚信他们的选择是对的,没有对两人提出任何质疑。之所以是问句,是因为他要过问周悬本人的意愿,不能将自己的心愿强加于对方。   周悬领会了他这话的用意,单膝跪地使自己的身位与坐在轮椅上的裴逢保持平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   “我会照顾好他,陪他走完这条很长,很长的路,不管未来有什么考验在等着我们,都不会放开他的手,请放心吧。”   裴逢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顶着通红的眼眶,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未来的路很崎岖,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也要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这样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感受到了裴逢抓紧他的力度,周悬才对裴迁感同深受,想到面前的人是裴迁最后的亲人,生命即将消陨,他心里就酸涩得不行。   见他也紧紧回握住自己的手,裴逢笑说:“不是陌生人,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老天在很久以前就让你们的人生产生了交集,只是没想到这奇妙的缘分把你们捆绑在了一起,惊讶的同时也感慨命运的安排。”   “我?”   周悬隐隐猜到裴逢作为渡鸦,过去可能早就注意到了自己这个曾埋伏在一线的卧底,说不定还曾救过他的命。   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妙不可言。   “阿迁他孤独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再是孑然一身了,你们未来的路还长,相信即使没有我的注视,你们也能竭尽全力活出精彩的人生。”   “我们会的,请放心。”   周悬对这一点不抱任何怀疑。   “也请……不要让渡鸦展翅。”   周悬微微愕然地望着裴逢,试着读懂他那溢满疲惫的眼中的异样情绪。   “世界需要渡鸦,但不再需要一只会飞的渡鸦,迷途之时,请将他错误的人生拨回正轨,拜托了。” 第117章   “周警官, 你知道狼鸟吗?”   这场谈话的最后,周悬几乎听不清裴逢的字音了。   他小心地问:“狼鸟?”   “是的,Wolf-Bird,这是对乌鸦的一种称呼。鸦雀在野外很难单独狩猎大型猎物, 于是它们当它们发现目标后会发出信号通知附近的狼群, 让狼捕捉到猎物, 并从中分一杯羹, 填饱自己的肚子,在双赢的局面下,狼与乌鸦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稳定的合作关系,我比较习惯称呼那些有极高的战斗力, 可以摆平很多麻烦的人为‘狼’,又称给他们提供线索,帮助他们实现目的并从中获利的人为‘狼鸟’。”   说完这一长段话,裴逢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周悬反应了一下才听清,他最后一句说的是:“渡鸦……也是狼鸟。”   他似乎明白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渡鸦跟普通的鸦雀相比体型较大, 但在自然界中仍是难以单独狩猎大型动物的族群, 所以它们也需要依靠狼群来获得维生的食物。   而在他所身处的漩涡中, 渡鸦一直在为警方提供帮助和情报, 协助警方对尝试渗透进境内的毒品进行打击,现在,该是这一身份进行传承的时候了。   如果他是渡鸦, 你——会是那头跟他形成稳定关系的狼吗?   裴逢率先一步表达了他愿意相信周悬的诚意, 主动出击将最在意的亲人交在了面前这个值得他信任的年轻人手里。   他相信对方不会让他失望,无论眼下还是未来。   “会的。”周悬握住裴逢向他伸来的手, 郑重道:“把他交给我,请放心吧,不管前方有怎样的风浪,我都会陪在他身边,绝不离弃他,也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周悬明白渡鸦这一身份已悄然在两兄弟之间完成了传承,如今沉睡的裴迁成为了新的渡鸦,交接完使命的裴逢也安心睡去,在这个静谧的午后永远合上了双眼。   曾经惧怕被阳光灼伤的人一再坚持,终于走到了阳光下,在那久违的暖意环绕下微微歪过头去,寿终正寝。   很难想象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会以如此仓促的方式退场,周悬心中有感慨,也打从心底敬佩着这位英雄。   “谢谢……”他轻声说道。   这一声感激既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曾在前线受渡鸦庇佑的无数卧底和线人。   而理应享受荣耀的人此刻却缩在轮椅中,沉沉睡去,再也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   周悬一直守在裴逢身旁,直到他的心跳终止。   段镜词眼含笑意地送走了自己的病人,将他冰凉的双手覆在逝者的双眼上,轻声说道:“在彼岸,会再见的。”   事后,周悬偶然碰见了国安三组组长沈晋肃,出于陌生人之间的尴尬,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找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跟对方搭起了话:“段镜词的经历好像……很神奇。”   沈晋肃不愧是江湖人称的三公子,一瞬间就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笑说:“他在漫长的时间中见过很多生死,看的比我们更开,从我们的视角来看是有些怪。”   “……他为什么总缠着江倦,只要有空就恨不得粘江倦身上似的围着他乱转,像是看不出那人的一脸嫌弃,是有什么隐情吗?”   他注意到沈晋肃眼中掠过一丝遗憾和落寞,但对方的语气依然平稳:“他是江住的故人。”   周悬一下子就不说话了,愣愣盯着段镜词在草坪上乱跑的背影出神。   江住……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些不得不解释的话要对裴迁说。   他和往常一样,照例去探望裴迁,坐在休眠舱边剥了个橘子,边剥边念叨:“天气真是奇怪啊,往年都要秋冬季节才收橘子,今年年中竟然就有橘子吃了,裴哥,这是鸦寂村老石匠和他儿子虎子一起送来的,我给你剥一个,你尝尝鲜。”   他也知道躺在休眠舱里的裴迁大概是闻不到味道的,但他接下来即将说到难以启齿的事,总得先聊点别的,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把橘子剥得嫩如蛋羹,表面一根多余的橘络都没有,放在休眠舱上,借这个角度观察那人苍白的睡颜。   “哥,你其实很在意江住对不对,不然也不会在十安县问我那么多次,你应该很想知道我们以前的事,还有……我跟他有没有那种亲密的关系吧?”   裴迁一言不发,连神态都没有任何变化,平稳的呼吸在面罩内笼起一层薄雾,又很快散去了。   周悬倒觉得坐立不安,他觉得事到如今以他和裴迁的关系,不论如何都应该让对方知道真实情况,但回忆这些往事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一件体验很好的事。   他将手抵在玻璃舱板上,心比这冷如冰霜的东西还要凉。   他叹气道:“我其实……很对不起他,他离开之前是有预感的,他猜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所以把他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信得过的我,包括遗产和他最宝贵的弟弟,我明明答应过会保护好他弟弟的,但我却没能看好江倦,让他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作得遍体鳞伤,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迈不过去的坎,我心里对他怀着太多亏欠,时间一久,因为不敢面对和愧疚这些情感,就在心里把他给神化了。”   他不好意思地捏捏鼻尖,转过头去,“这个是沈组长跟我说的,我这人挺倔,不觉得自己有心理问题,也从来不去看医生,如果不是他点醒我,可能我还在钻自己的牛角尖。”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肩膀也缩了起来,像一只失落的大狗,“我对江住怀着很多感情,他生前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信任彼此,可以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方,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是难得相遇的知己,过世后在我心里被神化,每一天都会加深那根插在我心里的刺,这道伤口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化愈合,反倒越陷越深,他在我心里早就成为了一个不可超越的存在……这些话都是作为局外人的沈组长看清的,也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但是……”   周悬是个急性子,他不想给彼此留下任何误解的可能,所以急迫地说出了这个转折:“但你跟他是不一样的,爱人和挚友……是不一样的。”   他注视着裴迁的反应,莫名觉着那人呵在氧气面罩里的白雾似乎扩散的更大了一点,他相信裴迁是能听见的,也因他这番话有了微弱的反应。   也正因如此,他的耳朵一路烧到了脖子,他猜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像煮熟的虾子,也暗自庆幸裴迁没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裴哥,老高说我在过去的相处里一直在努力向你靠近,你向后退了一步,我就向你跑了一百零一步,可就算是这样主动的我,在那些陌生的事情上也没做到坦诚以对……在这场关系里,是你第一次表白了爱意,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我也非常清楚,对于一向含蓄内敛的你来说,主动向我靠近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很感动,也很感谢老天能让我在最恰当的时候遇见了最恰当的你。”   没有感情经历的周悬并不擅长表白和情话,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平生所有的表达能力都施展在了这一刻。   “所以……我对你的感情跟江住是不一样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对江住从没有过这样的悸动,我对你是无瑕的爱情,是心甘情愿负担起你的未来和余生的……责任感。”   他忽而有些遗憾,如果这一刻的真情表达能被裴迁听到就好了,但惋惜的同时似乎也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庆幸,如果对着清醒的裴迁,他或许做不到这样毫无负担发自内心地表白。   他凑到近前,气息呵在裴迁面前的玻璃舱板上,泛起一片薄雾。   而裴迁就在那冰冷的容器里,微微颤动着睫毛。   周悬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那人可能是醒着的,是能听到方才他那番表白的。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自己吗?   真的好想触碰他……   周悬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舱板上,忽而落了泪。   大颗的泪珠砸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裴哥,你什么时候才肯醒来,再让我抱抱啊……”   就算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偶尔也会有一些情绪波动,大多时候,周悬都能平静地陪在裴迁身边,跟他说说近来发生的事,打发无聊的时间。   虽然被允许出院了,高局还是给他放了个长假,要他身体完全恢复了再回到岗位,一度扣在他头上的罪名也被洗清,正名后他被允许去见自己的亲朋好友,也收到了很多人的问候,曾经参与抓捕过他的姜惩还亲自上门送了歉礼。   “先说好,我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你,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保护人民群众的安全和遵守命令是我的天职,之前多有得罪,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周悬自然能理解身边的同事,换做是他一定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姜惩送他的歉礼是一部新的手机,周悬的旧手机被裴迁拆解后一直不怎么好使,更换手机时周悬意外在卡槽里发现了一张芯片,他可以肯定之前余露给他备用电话卡时肯定是没有这东西的,只可能是在那之后被动了手脚。   他一头雾水地找技侦的同事调查芯片,对方却告诉他:“这是裴哥自己研发的特殊芯片,把它贴在你的手机卡上,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周悬不明所以地照做了,几天后,他收到了一条由乱码数字发来的网址信息,点开后里面是一个加密的压缩文件。   凭着他多年游戏经验积累的计算机知识,他在排除病毒的危险后试出了解压密码,从中提取了一段视频。   这段录像拍摄于裴家旧宅被毁前,发着高热的裴迁裹着毯子,在电脑前录下了自己的影像。   “这段视频大概会在两个月后被发送到附加了特制芯片的终端上,现在我即将与杀害了我哥裴逢还想灭我口的职业杀手RED正面交锋,如屏幕前的你所见,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吃再多的药也退不下高热,浑身无力,精神欠佳,这些都是‘寒鸦’毒物反应的表现,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老实说,我现在的求生欲并不强烈,甚至有种疲惫至极,想得个解脱的颓丧感。”   镜头里的裴迁一脸虚弱,麻木地说着上面这番话,让周悬想起了他那时的状态,他对即将到来的RED没做任何防备,周悬觉得那时的他甚至没想过要活下去。   “老实说,在过去的时间里,我很少感觉到在为自己而活,从来都不曾有过自由这种奢侈的东西,我像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一样,机械性地进行调查和复仇,却找不到这样做的意义,我越来越迷茫,觉得自己只要死个明白就算对得起我临终前的努力了,从逢哥死后,我就一直是这样的心态,但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我的想法有了变化,我不理解自己在想什么,但我觉得这应该……跟那个人的出现有关。”   说到这里,裴迁顿了顿,虚浮的眼神对上了镜头,与屏幕外的周悬产生了交集。   “这个人,就是现在在看这段影像的你,周悬。”   周悬怔了怔,愕然地望着神情复杂,似乎有些不解和茫然的裴迁。   “你的出现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   话至此处,他自嘲地笑了笑,“真的很奇怪,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无法对未知的一切抱有任何正面的态度,却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裴迁泛起苦笑,这表情让周悬心疼极了。   “我看不清自己,却看清了你通透的心,竟然有了一丝对你的期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放纵自己去赌一把,试着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交给你……”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哽咽:“周悬,已经向我走近九十九步的你,愿意再向我走近最后一步吗?” 第118章   这段视频告一段落, 周悬却在后劲里久久缓不过来。   原来那时裴迁已经有了悸动,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   可那时的他却对那人的异常没有任何察觉,如果他能更早地意识到裴迁心境的变化, 或许在裴迁走向深渊前就会有更多的羁绊牵制住他。   周悬坐立不安, 以至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探望裴迁的时候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静静凝视着休眠舱里的人,反复纠结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更好的做法。   段镜词帮他们换血的时候还在旁转来转去,睁着玻璃珠似的眼睛问:“你们,吵架了?”   “怎么可能。”   周悬很难品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只觉五味都融在舌尖,呛得他总觉得眼眶发烫。   好在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在段镜词担心他的情绪可能会影响他身体的恢复和血液的健康之前,他就收到了新的视频。   这一次, 裴迁是在车里录下的影像,镜头对得不是很准,他的位置有些偏, 但专注于开车赶时间的他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了。   急速转过一个大弯后, 目视前方的裴迁扯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勉强笑容, 带着几分不敢与未来的周悬对视的怯意问道:“周悬, 现在的我们算怎样的关系呢?同事?战友?还是炮友?”   总归不是恋人。   “对现在的你来说,我可能只是个卑鄙的背叛者,是只捂不热的白眼狼, 付出再多的努力都打不动的铁石心肠, 放在以前,这些刻薄的评价我可以照单全收, 甚至可能出于对自己的明确认知,很乐意得到这样低级的评价,但现在的我却做不到不去在意你的看法,一想到你可能对我存在误解,我就难受极了,想亲自为自己辩解,就算明知很多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也想力挽狂澜。”   分心说话让他错过了急转弯的最好时机,裴迁不得不紧急踩下刹车,惯力作用下的车子向山侧漂移,撞飞了山崖边上的石头。   车子险些坠下悬崖,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紧握方向盘的裴迁刹住了闸。   他惊魂未定地深呼吸着,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几乎是一副要死去的样子。   从颠簸的录像中可以看出他手背上的青筋鼓起,颜色发深,俨然一副毒入骨髓的病态模样。   “……再次丢下你单独行动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有这么在乎你,曾无数次设想过终局之战时的场景,自认为可以坦然赴死的我,突然有了牵绊,开始贪生怕死,举步维艰,周悬,这是为什么啊……”   不管是录像里即将面对死神的裴迁,还是镜头外心如刀割的周悬都清楚地知道,是因为爱。   曾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拂袖而去的裴迁,如今被那蛛丝般的感情牢牢缠住,在那张周悬为他编织出的安全网中心,不愿离去。   “裴哥……”他轻声唤道。   “我不敢奢求自己还有机会和时间,也清楚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走不了太远,我不得不把这段录像当作最后一次与你的对话,也不得不想如果真的是最后一次,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他用指尖拭去嘴角的血,仰在座椅靠背上,长出一口气,话虽是发自真心对未来的周悬说的,但他的眼睛却不敢看向可能穿越时间与他对视的人。   “表白太缠绵,我是个说不出肉麻话的人,事到如今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说……周悬,放下吧,只有放下我,你才能走得更远,所以,到此为止吧。”   为了不让汹涌的情绪被存入录像,裴迁相当狼狈地按下了停止键。   看到这段录像的周悬久久不能平静,他只庆幸自己是在一切大定后才看到了这个,要不是有裴迁那些缠绵的铺垫在先,冷不丁听到这些话一定会让他抓狂。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裴迁突如其来的单向分手给他带来的影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有些精神恍惚。   高局觉得他一定是游手好闲太久才会胡思乱想,得给他找点事做,就让他先去了辖区派出所给休产假的民警代了几天班。   这几天他也没闲着,又是抓扒手,又是寻找失物,忙碌的工作填满了他的日常工作,他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   就在周围的人都觉得高局此举明智的时候,意外来了。   派出所接到了一起报案,一名年轻女子站在桥头寻死,暂时被围观群众稳住了手脚,但情绪依然很不稳定。   周悬带队火速赶往现场,看到女子已经跨到桥栏外,哭喊着要让负心汉付出代价,周悬也是一脸苦相:“姑娘,我能理解你,那死男人辜负了你,你连命都不愿要了,一定是天大的委屈,不如跟我说说,说不定咱们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女子哭得稀里哗啦,朝着他吼道:“你能理解什么!你怎么可能理解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哎,我家那位也是天天不着家,动不动就把我甩了,还要说什么这是为了我好的漂亮话,我也得上赶着追他才能让他跑的不那么远,真是大草!一边说他是对我好,一边又不愿意听我的意愿,尊重我的选择,这种男人真够自私的……所以啊,你要说碰上负心汉,那我这活寡妇可是有共鸣的。”   女子一听这话收敛了哭声,紧着朝他这边走了几步,“你也是吗……?”   “也?姑娘,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周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望了望他们之间的距离。   女子摆手让周悬靠近,一进入社交距离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家那个可真的太不是人了,他平时有些不良嗜好我都不愿管他,整天好吃懒做缩在出租房里,也不肯出门打工,全靠我赚钱养着,早些时候倒也不是不行,我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只要他不离开我,花点钱养着又怎么了,但他开销越来越来大,最近我才发现他……”   “嗯,他怎么了?”   “他竟然把外面的野女人带回我们家里,还被那个女人教了一身的坏毛病,花钱那么多是因为……呜呜呜……”   “因为什么?你悄悄跟我说,那些吃瓜的离得远,听不见的,放心。”   “……是因为那个女人教他吸毒,他背着我偷偷把他的积蓄花光了,还偷了我卡上的钱,现在更是要把我的房子拿去抵押,我……我……”   女子说着情绪越发激动,抱着桥栏大声痛哭。   周悬在身后悄悄给同事打着手势,语重心长地劝道:“唉,这种垃圾男人还要他干什么,他哪里配得上你这么努力的人啊,再说你要是因为这事寻了短见,不是刚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你的钱和你的房都进了他们的腰包,你真的甘心吗?”   女子诧异地望着周悬,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眨了眨眼。   “想明白了就先过来吧,桥外危险,来,拉住我的手。”   周悬向轻生女子伸出手,对方犹豫着握住了他,试着翻越桥栏时脚下一滑,不慎摔下了桥!   还好周悬已经拉住了她,虽被扯得坠向栏杆,却不至于被她牵扯下去。   轻生女子被吓坏了,失重感让她心慌不已,低头望向脚下,看到那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高度,她当场吓晕了过去。   附近待命的民警见状一齐上前搭手,将女子救了下来,周悬有条不紊地指示着:“小刘,先打120,把当事人送到医院做个全身检查,记得做尿检,小张,你去调查一下她的身份,找到她那个吸毒的男友和他的出轨对象,尽快控制起来,晚些我去审他们。”   “周哥,你受伤了,也去处理一下吧。”   同行的民警见他手臂擦伤流血,忙拿了张纸巾帮他清理流到手背的鲜血。   “我没事,你们先去吧,等下我自己处理。”   这点小伤对习惯了枪林弹雨的周悬来说不算什么,他驻足思忖了片刻,想到他现在要为裴迁换血,每一滴血都相当珍贵,还是惜命地回了疗养院,请护士帮他清理了伤口。   他自然也顺路绕去了裴迁的病房,照例谈起了今天的事,苦笑着说:“说你是负心汉不算冤枉你吧,你总是连句话也不留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后面追你……但如果能选,我还是情愿你到处乱跑,而不是躺在这里扮睡美人,不能帮你救你的无力感会让我觉得自己这个情人做得很没用。”   裴迁依然是从前的样子,静静躺在休眠舱里,做不出任何回应。   辖区的涉毒案件通常并不复杂,抓了个瘾君子,顺藤摸瓜审出上家,运气好就能把一条线上的拆家都端了。   这个案子让周悬忙碌了几天,暂时恢复到了从前的忙碌中,把那些困扰他的糟心事抛到了脑后,还顺便捣毁了一个制毒贩毒的团伙,帮所里完成了这个月的KPI。   就在高局担心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分心,暂时麻痹他情感的时候,又一段定时的录像被发送到了他的手机上。   他甚至没敢第一时间去看,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点开视频。   跟之前的两段录像不同,这一次的地点是在俄罗斯无人山区的据点里,裴迁虚弱地伏在地上,背上还压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周悬把手机屏幕的亮度调到最大,才发现那是个人,而且是他自己!   他完全没有此情此景的记忆,回忆起来,这很可能是在他打算逃出据点中途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   裴迁似乎是刚刚背着他爬上了一段楼梯,这会儿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因为被他这么个重物压着,呼吸还有些不顺畅,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喘鸣和轻咳。   “周悬,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害怕被什么东西发现似的。   “我既庆幸上一次不是诀别,又担心这次见面可能会拖累你,还好这附近现在没什么人关注我们,很感谢给我们创造了这次机会的人。”   视频里能隐约听到背景中有周悬自己的微弱哼声,像是睡熟时的嘤咛,又像忍耐痛苦的呻//吟。   “游隼猜测今晚就是我的大限,看着我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也懒得派人来看守我,他觉得我这病入膏肓的样子一定跑不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个小时前,我就看到了走马灯……”   说这话时,裴迁那落寞中含带不安的表情刺痛了周悬,他忍不住隔着屏幕触碰那人的面颊。   “我以为我这辈子最念念不忘的人都聚集在我的前半生,没想到,在弥留之际闪现在我眼前的面庞都是你,我想再见你一次……想见你的欲望太强烈,所以在有人闯进我的病房,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的时候,我想不顾一切地去找你……也很庆幸,我的确这样做了。”   裴迁无力地垂下头,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搭在他肩头的脑袋。   镜头下移,周悬看到了那是毫无意识的他自己。   “这件事真的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得硬着头皮说,我现在恢复的精神和体力不是因为回光返照,在找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找到了一个支撑我活下去的办法——那个突破口就是你,周悬。”   周悬疑惑地看向休眠舱里的裴迁,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而视频里的裴迁面上却掠过了一丝不自然的绯红,他说:“濒死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跟你的缘分早在很久以前就结下了,当年我跟随逢哥在云南边境活动的时候,曾在检查战场时遇到过一个快被渴死的青年,当时看他实在可怜,附近又没有水源,我就划破手腕,给他喝了我的血。老天待我不薄,在我不知不觉时,他让当年那个青年来到我身边,在我最无助,最彷徨,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延续了我的生命。”   即使身在黑暗中,裴迁的眼中依然能看到像星火般燃起的光点:“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一场相逢与重逢。” 第119章   周悬看到这最后一段发自裴迁的录像久久不能平静, 恍然回神时,他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是的,是他。   这场相遇仿佛是上天注定的,早在很久以前, 在他们不知不觉时, 就已悄然发生。   但是, 为什么?   周悬还是很想知道, 他与裴迁有着怎样的渊源。   终于是时候了,段镜词满怀期待,揭露了这个秘密:“是反哺,听说过乌鸦反哺的故事吗?”   这是自然界中一种常见的现象, 乌鸦在作为雏鸟时受父母哺育长大,当父母年老衰弱,乌鸦又会反哺双亲,以报养育之恩。   段镜词解释:“当年你靠着他的血存活下来, 他作为实验品的血液进入你体内,与你发生了融合,保住你性命的同时, 也让属于他的细胞找到了年轻的宿主, 寄生至今, 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你体内保持着活力和生命力。现在他大限将至, 体内血液腐坏,细胞无法再生,逐渐死去, 如果接收到了暂时保存在你体内的新鲜细胞, 完成新旧替换的过程,他就会像重新吸收了水分的干花一样, 再次绽放出新的生机。”   他感慨道:“是融合,也是新生,很奇妙不是吗?但凡你们的相遇和重逢中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现在都会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周悬恍然大悟,所谓的反哺与融合,竟然是这个意思。   “所以在无人区的据点时,差点就回不来的裴哥也是因为接触了我的血,与新鲜细胞发生了融合,才幸存下来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总觉得当时的情况可能没那么简单。”   段镜词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周悬,把他看得心里毛毛的。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记得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可没有太新的伤口,我猜会不会是他接触到了你的一部分血液,意识到了有新的出路,又通过别的方式提取了你的细胞……”   “什么?还能这样吗,细胞除了血液还能从哪儿提取?”   “嗯……□□。”   周悬:“……”   看他那表情,段镜词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们在那么危机的情况下也这么……有兴致?”   “……当时我不是很清醒。”   “呃,那事情岂不是更复杂?”   总而言之,他们的确是做了,而且还是感情里一向被动的裴迁主动了一次,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经历。   如果当时周悬还残留那么一丝意识就更好了……   之后的日子里,周悬恢复了从前的忙碌生活,每天照例艰难起床上班,忙完一天的工作,再去探望裴迁。   他很少回家,干脆就把疗养院当成了家,自然也是因为对现在的他来说,裴迁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   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每当他熬夜加班的时候,高局都会一通电话提醒他可以下班了,“你现在可是重点保护对象,可别忘了,万一你的血出什么问题,裴迁也活不成。”   也正是因为这,周悬变得惜命,开始注意一些生活里的细节。   日子过得很快,平平淡淡地就到了岁尾,临近他与裴迁重逢一周年的日子,周悬又去了一次CBD的酒吧,独自坐在吧台边点了一杯黢黑的酒。   “竹炭兑生命之水,你们这都是什么癖好?”   调酒师一脸不解地在杯面上点了火,看着火苗越烧越旺,只得把杯盖扣在杯子上灭火。   见周悬不搭理他,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凑近了那人:“帅哥,在等人?”   “有人跟你说过这杯酒的寓意吗?”周悬问道。   调酒师耸肩,“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人点过这种猎奇的东西,做完也不喝,就只是看着。”   “这漆黑一片的色泽,你能联想到什么?”   “呃……黑天?杀手?堕天使?”   周悬叹了口气,在桌面上压了张纸币,“是乌鸦啊。”   行走在幽静的小路上,他将双手缩在外套口袋里,暗自念叨这么冷的天,是到了该穿秋裤的时候,他应该提前准备几条给裴迁才对,以免那个不知道要做好保暖措施的人冻病了。   忽然,一枚碎石飞落到周悬脚边,他警觉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却见一只毛色漆黑的猫咪蹲在墙头,悄悄窥视着他。   “是你啊,饿不饿,我这里有些吃的。”   他从包里翻出了打算当夜宵的减脂鸡肉,撕成小块喂给好奇地探头探脑的猫咪。   看着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周悬默默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   “有爱心的警官,在哪里都会受欢迎吧。”   一回头,一个背光而立的男人就倚在街角的阴影里,扭头望着他。   后者已经察觉到了这人的存在,只是在对方主动现身之前都不想搭理他,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气:“有事吗?”   “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何必冷脸相对,就算你对我的东家有什么不满,跟我也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吧,何必把你那些情绪发泄在我身上?”   “你到底有什么事。”   听着他的口气像是快发火了,连正在埋头吃肉的猫咪也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看他的反应,来者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轻轻用手指点了点猫咪的脑袋。   “乖乖,再多吃一点。”   意识到自己那强硬的语气可能吓到了小猫,周悬不情愿地压低了声音:“你在这里得到中国警方的许可了吗?苏野。”   苏野头也不抬,专心地揉着猫咪的肚皮,把小家伙撸得舒舒服服的:“我身上没有携带危险物品,也是正经拿了签证才能在这里跟你对话,不管怎么看,现在的我都只是个普通游客。”   “你放……”周悬硬是把那最难听的一个字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跟DEA有怎样的恩怨,这件事跟我大概率是没关系的,何必迁怒于我呢?如果说出来能让你心里好受些的话,不妨让我听听吧。”   “不管跟你有没有关系,都改变不了你们只是一群装模作样的饭桶的事实!跟毒贩沆瀣一气里应外合把毒品送到整个美洲,为了利益出卖身边的同事战友,视人命如草芥,做着犯罪者的帮凶,毫无底线毫无人性,我看到你们就生理不适,恶心至极!”   “哪里都可能有黑警,你的组织内部也不是完全清白的,这一点你也清楚。”   “但我们绝不可能像你们一样!”   “别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或者我换种方式来说你能更理解一点——我也同样痛恨毒品,曾被害得家破人亡,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毒品犯罪同流合污,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同仇敌忾。”   苏野的语气虽没有什么波动,在周悬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弥天的伤痛在漫长的时间里得以愈合后的麻木,他能感同身受,却不想被对方有意影响。   “我不想跟你谈论各自的观念,你像个阴魂不散的男鬼一样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周悬冷笑:“怎么DEA查人还需要我来帮忙?你不是有很多道上的好兄弟可以求吗?FBI,CIA,还有ICPO。”   “他们能查到的事跟我能收集到的情报大差不差,我对那些写在纸面上的文字没兴趣,我更想从当事人口中得到一手信息。”   “你说的这个当事人,不会就是我吧?”   “嗯哼。”   苏野摊了摊手,起身走到周悬身后,仰望着空中那轮散发着清冷淡光的月亮,“找你打听这个人可能会让你情绪激动,但请相信,我真的没有冒犯任何人的意思。”   这样的铺垫让周悬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站起身正对苏野:“谁?”   “江住。”   周悬的双手在背后悄然握拳:“为什么?”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在了绝境猎场,是江住在他生命的最后帮助了他,还为他处理了一部分身后事,我想找到这个人,对他好好道一声谢。”   周悬沉默不语。   从苏野的反应来看,这话应该是真的,但他想找的那个人同样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公开,不管怎样,周悬都不能透露江家兄弟的信息给他。   “……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如果见到他,我会……嗯,转达给他的。”   苏野苦笑道:“我会主动参与这次任务,去到鸦寂山接近裴迁,就是想从渡鸦那儿得到有关他的消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我可能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猜都猜到了,何必再来找我问?”   “想求个确切的答案罢了。”   苏野摆了摆手,表示他们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走出几步后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驻足回望仍停在原地缓不过劲的周悬。   “还有件事可能比较冒昧,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跟DEA的仇怨吗?被你讨厌了这么久,我想知道个理由应该不过分吧。”   “……守一。”   “原来是他……”苏野沉颜正色,“我能明白嫉恶如仇的你为什么会痛恨DEA,但也请你相信,我们之中也有KIKI这样奋战在一线,为了缉毒事业不断努力的人,不管这个国家和世界烂成什么样,仍有人不会违背自己的信仰和原则,用坚韧的意志守住那条防线。”   KIKI,一名闻名世界的DEA特工,遭到毒贩的残忍虐杀后引起公愤,直接导致了DEA对墨西哥贩毒组织的疯狂复仇。   周悬听说过KIKI的事迹,也能理解苏野说这话时的心情,在一个即将与毒品共存的国家,很多事他身不由己。   “我祖上也是华人,有刻在骨子里的故土情节,希望这片国土繁荣昌盛,所以,身为保护者的你,无论如何都请不要放弃,明天就拜托你了。”   苏野走出那条小巷后就不见了踪影,等周悬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三两只野猫在街头徘徊。   周悬注意到了口袋里的异样触感,将手伸进去后摸出了一张苏野趁他不注意时塞进去的名片,白纸黑字印着的名字是——苏谪。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年关,周悬和往常一样参与年终的总结活动,偶尔还要代班执勤,在市局忙得不可开交。   等他终于闲下来泡了面,家里的电话就打来了,周母理解他年节工作繁忙,特意约了初五的日子吃团圆饭。   背景里还能听到周父板着脸说:“忙就别催他,闲下来再吃团圆饭也来得及,工作要紧。”   算起来,自从周悬入警,他就没在大年三十休息过,家人也早就习惯了,平日里他跟父亲观念不合,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要吵架,母亲又常催婚,搞得他很是不愿回家,周家父母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儿子几面。   老周同志嘴上不饶人,背地里还是跟高局说了情,在初五这天给周悬调了一整天的假。   跟往日回家就要一脸苦大仇深还不修边幅的样子不同,今天周悬精心打扮了自己,提着各种大包小裹,健步如飞地进了家门。   因为变化太大,周父和周母还在门口看着他愣了一会儿,直到他人进门了,周父才一脸疑惑地问:“你小子……相亲去了?”   一听到相亲俩字,周母的脸上都笑开了花:“是什么样的姑娘啊,今年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照片给妈看看?”   周悬今天打扮得这么正式,就是因为他准备做一件人生大事——出柜。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他干脆顺水推舟:“没相亲,我们是自由恋爱。”   “哎呀,自由恋爱好呀,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快跟妈说说,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多久了,对方对你的态度怎么样呀?”   “在云南边境认识的,得有十来年了,但我们是去年再次见面的,当时是在酒吧,他对我爱答不理的,简直差劲。”   周父和周母的嘴角抽搐,笑容几乎是僵在了脸上。   周悬忙道:“但你们可别因为去过酒吧就觉得人家不正经啊,他可是我同事,有市局编制的民警呢。”   “那好呀,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周母笑眯眯的,为自己这个儿子终于开窍了感到高兴。   但警觉如周父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这个同事,她是什么岗?” 第120章   “技侦, 他的技术真的,市局他要说自己是第二,那肯定没人敢称第一!就他在专业领域的天赋和思想觉悟,绝对年年拿先进, 再过两年就能被提拔到省厅!到时候上面那些秃头的驴……干嘛?我还没说完呢, 老周你拿拖鞋干什么?”   周悬把裴迁吹得天花乱坠, 周母还当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打从心眼里高兴,笑得眉眼都弯了,也没注意到周父悄然脱下了拖鞋拿在手里。   周父咬牙切齿:“你们市局两个部门,技侦和法医, 雄性浓度高达100%,都快成了五台山上的寺庙,个顶个都是地中海的秃驴!你上哪儿找的对象!”   话已至此,周悬也不绕弯子了, 立立整整地坐直,双手搭在膝盖上,昂首挺胸地说道:“对, 没错, 爸, 妈, 我对象是个男人,但我们是真心相爱,感情纯粹, 不掺一点杂质, 绝对忠于国家和人民,请组织批准!”   周父被他气得直瞪眼, 额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   这事在不久前也发生过——就在周悬和裴迁重逢的那个晚上,为了不让父母催婚,周悬干脆向他们出了柜,大放厥词说自己喜欢男人,劝他们死了这条心。   那会儿只是虚晃一枪,毕竟当时就连周悬都看不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也没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父母只当他说的是气话,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现在,他却是真的想和裴迁走完余生,也真心希望他们的感情能得到父母的认可。   气氛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一时间周悬只能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声。   这是他与裴迁不得不一起迈出的第一步,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你们……”周父竭力压制着怒火,咬着牙问:“进展到哪一步了?”   “生死之交。”   “私人关系呢?”   “您……真的要问吗?”   结果不出所料,周悬到底还是被自家老爹给赶出了家门,跟着他一起飞出来的还有一只拖鞋。   老周气冲冲地追了出来,扬起手来像是要往他脸上呼巴掌。   周悬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硬是停在原地没动,就等着他爹的巴掌落下,然而那习惯了的痛感却是迟迟没有落在身上。   老周可是武警出身,训儿子从来不会手下留情,可这次他却只是低头捡起拖鞋,转身回去拍上了门。   周悬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经过这一次的生死考验,他老爹没准在他的终身大事上让了步,只是还需要时间来接受罢了。   想到这点,周悬就没那么难受了,他自然也不想留在这里给父母找气受,拍拍身上的灰土就打算走了。   他刚走到小区门口,就接到了周母的电话,让他稍等一下。   片刻后,周母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出来,对他说道:“这个保温桶里是骨汤,你带回去的时候要是凉了就微波炉热热,这几个饭盒里都是妈做的年菜,是拿手菜呢,也记得要热热吃,米饭在这两个碗里,这个盒子里是凉菜,不用热,回去放室温缓缓就好。”   周母如数家珍,把精心准备的年夜饭都分装好了交给儿子,这让刚惹了老两口不大痛快的周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妈,我吃不了这么多的,拿一半就行。”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呀,你家那个孩子也得吃呀,今年就你们两个人过年,我们老一辈的就不去添乱了,要好好吃饭,知道吗,好好照顾他,让他尝尝妈的拿手好菜。”   周母哼着小曲儿回了家,周悬还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这态度应该是说明她……已经接受裴迁了吧?   想到自己从前的遭遇,一次次险象环生,周母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对他寄予的厚望早就不如当年了,随着他年纪过了三十,周母也渐渐明白了儿子的心意,不再强求他一定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只愿他这一生平安顺遂。   但老人心里始终有个疙瘩,担心自己不能陪着儿子走完这一生,终归还是希望有个同龄人能和他相互扶持,直到终老,至于性别什么的,早就不重要了。   可能是去年那次争吵中周悬一时口快的出柜,周母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说服自己接受了儿子的选择,所以态度才这么温和。   说到底,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幸福平安,只是大多时候因为观念不同,各自对幸福的理解也有不同,才会产生分歧。   这一刻,周悬也明白了父母的苦心和好意,暗自决定在日后的时间里循序渐进,尝试让他们一步步接受裴迁,并不急在这一时。   他想说服自己不急,事实却是心里急得要命,裴迁昏睡了这么久都没有苏醒的迹象,还不知道接下来要等多久,他怎么会不急。   在疗养院闲晃的段镜词见周悬提着大包小裹回来,关切地跟他打着招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吃年夜饭吗?”   “你才是,裴哥的医疗团队都放假回家过年了,怎么只有你每天都值班?”   “因为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但我没有呀。”段镜词朝他伸出手,小黑蛇慵懒地攀到他指尖,用尾巴尖尖一下下点着他的手腕,“我的家人只有它了。”   “那,要不要来跟我们一起吃?我带了很多饭菜,裴哥他……应该是吃不上了。”   段镜词笑眯眯的,“好呀,顺便给它喂些,也算一起吃团圆饭了。”   如今能被裴迁称作家人的,也就只有周悬了。   跟其他严谨的医生不同,段镜词从来都不要求周悬这个时常出入特殊病房的家属做什么防护措施,只要不携带危险物品,他都是默许的,饭菜也不例外。   他先是让小蛇在周悬身上吸饱了血,又把小蛇放进休眠舱里,让它将含有周悬新鲜细胞的血液输送到裴迁体内。   每次看着这不靠谱的治疗方法,周悬心里都会产生质疑,但对于段镜词“你有更好的办法吗?”的反问,他也确实没有更好的答案。   这个治疗过程对小蛇来说也是难熬的,每次它都会挺着撑得圆鼓鼓的身子艰难地爬回到段镜词手里,再在那人掌中吐出一大滩暗色的血块,然后缩到段镜词的袖子里不吃不喝,大半天才能缓过来。   周悬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裴迁那些腐坏的血液毒性太强,连自身具有毒性的小蛇也扛不住。   段镜词瞄着他的表情,纠正道:“黑王蛇是无毒的,而且可以免疫所有蛇毒。”   “这么厉害。”   小黑蛇钻到段镜词手上,骄傲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悬好像觉得这小家伙突然有了表情,呆愣愣地问出了个傻问题:“它……不会是有灵性的吧?”   “蛇自古就被民间视为神明,狐黄白柳灰中的柳仙指的就是蛇。”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小蛇的脑袋,“你怎么还不吐啊,也该吐了吧。”   别看这次小蛇也吃得圆滚滚的,但完全没有要吐的意思,一听段镜词催促,嗖的一下就钻进了他袖子里,一路爬到他的肩膀,从领口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喂!现在不吐,等下可别吐到我衣服里!有种你就一直憋着,我看你能憋多久!!”   周悬看着这一人一蛇胡乱打闹,心里有了个可能不太成熟的猜想。   他问:“……是我想的那样吗?”   段镜词心虚似的,立刻摆手否认:“不不不,我跟它不是那样子的,绝对不是!”   周悬脸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你在说什么?”   “啊?你又在说什么?”   “我是想问,现在你的小蛇能接受裴哥的血了,不需要再吐出来,是不是代表着他的血液恢复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   段镜词好似松了口气,“你说这个啊,可能是的,不过他这人性子阴晴不定,可能只是置气不想吐而已。”   周悬终于察觉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是为什么,“……这人?”   段镜词叼着筷子,眼睛四处乱转:“嗯……这蛇。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这个炸虾好好吃啊,我可以再吃一只吗?”   周悬叹了口气,从保温盒里夹出两只虾来,剩下的都给了段镜词。   他端着那两只虾坐到休眠舱边,剥好了虾放在盘里,干巴巴地望着睡在里面的人:“裴哥,上次你说过喜欢我妈做的虾,但你海鲜过敏,吃了就会浑身起红疹,吃是不能吃了,就只能闻闻味道了。”   裴迁自然没什么反应,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有生命迹象。   “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节,相信往后岁岁年年,我们都能陪伴彼此度过一年又一年,你不要心急,把身体养好再醒来就好,这点思念我还是能忍的,比起满足自己那点私心,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段镜词风卷残云,眨眼的工夫就吃饱喝足,悄悄出了门,周悬一回头,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再一回头,那条应该跟着段镜词一起离开的小蛇竟然就趴在休眠舱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静静望着他。   周悬问:“需要我带你去找他吗?”   小黑蛇吐着信子,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反倒是张口叼住了那两只剥好了壳的虾,囫囵吞了下去。   因为虾肉太大,他那细小的身躯都随之勾勒出了虾肉的形状,让周悬哭笑不得,“你这么偷吃真的好吗?说起来,蛇可以吃海鲜吗?”   小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费力地挪动着变形的身体,一点点蹭进休眠舱里,顺着手臂爬到裴迁身上,不一会儿又在那人脖子处露了头,张开嘴,对着那人的动脉就是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周悬吓了一跳,忙起身拍着舱板:“喂!你要干什么!”   好在这一口没让裴迁飙血,就在周悬纠结要不要想办法把这休眠舱打开,让里面的小蛇出来,又担心休眠舱外的环境会让裴迁的状态受到影响时,忽然发现睡在舱里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时裴迁还带着浓重的倦意,迷茫地环视着四周的情况。   当他的目光捕捉到周悬时,他的眼里顿时溢满笑意。   虽然发不出声音,但周悬能够看出,他的口型是在说:“周悬,我回来了。”   一股酸楚涌上周悬的鼻尖,连带着眼眶发烫,视线也随之模糊。   他笑说:“等你好久了,这顿年夜饭,果然还是得有你在才吃得下啊……”   “噔噔噔!”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段镜词猛地推开门,看到里面的情况就知道大事不妙,自己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他支支吾吾道:“那个,呃……他现在还不能吃普通的食物,你先什么都别喂给他,然后……新年快乐!!”   丢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他就扭头跑走了。   周悬恍然大悟,原来此前段镜词都是驴他的!裴迁是需要时间休养不假,但绝对不需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换血疗法也早在小蛇吞下了裴迁的血时宣告成功了,难怪小蛇从他这里索取了两只虾的报酬后就把裴迁给叫醒了。   “段、镜、词!!”   罪魁祸首已经跑了,为了不撞上他的枪口,接下来好些日子都没露面。   由于医疗团队的人都被段镜词放了年假,这时候院内没有人能护理裴迁,还好这小子算有良心,临走前特意搬了个救兵来帮忙。   看到沈三公子亲自拿着营养液和点滴管来给裴迁扎针,当事人和周悬都觉得惶恐。   “原来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也难怪他会怕你揍他,带着蛇逃进了深山里。”沈晋肃打开了休眠舱门,加大了裴迁面罩内的氧气浓度。   “至于吗……”周悬悄悄念叨。   裴迁笑了,声音虽虚,好在精神不错:“你觉得至于吗?”   一见裴迁开口,周悬也乐了,“还真至于,我都做好起码等上五十年的准备了,才知道幸福可以来的这么快,怎么着也得把他打个三分之二死吧。”   沈晋肃帮下属求情:“看在惊喜来得这么突然的份儿上,饶过他这次吧,我可以保证,他对你们绝对没什么坏心思,这也不是单纯的恶作剧,他是想在你们的共处中找到救下裴迁的意义——一个值得他付出自己寿命的答案。” 第121章   周悬对沈晋肃的话一知半解, 不过他也习惯了国安的这些谜语人,如今他学会了不再刨根问底,打算等着日后有机会见到段镜词再好好问问。   不过短期内那人是不会再出现了,沈晋肃说他在“鸦杀”行动中也受了伤, 需要回深山休养一阵子, 他的蛇收到了来自周悬的供品, 也开开心心地跟着他退隐了, 再次出来可能会是几年后,也可能只需要个把月。   总之段镜词行踪不明,既然对方选择了隐瞒,周悬暂时也不想追问为什么救治裴迁需要消耗段镜词自己的寿命这件事了。   但裴迁的状况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 换血疗法只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治疗还不能中止,他依然需要按时给裴迁输血,帮助他新陈代谢, 让新生细胞慢慢取代那些已经老化甚至死亡的旧体细胞。   段镜词走后,他们就开始使用常规的输血方式进行换血了,不过每个月的头几天, 段镜词的那条小黑蛇都会准时出现在裴迁的床头, 监视换血的全过程, 治疗结束后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直到下次再来。   奇怪的是,那条小蛇总会偷些护士藏的点心,带到裴迁的病房里慢慢吃, 周悬发现这事以后也准备了一些它喜欢的零食, 算是对它的“上供”。   小蛇每次都是照单全收,撑得身体都变形了再回去, 却从来都不见它长胖,也不见长大,这让周悬觉得有些奇怪。   “有些宠物就是长不大的品种,它可能也是一样。”   传说“17”的首脑百里述也豢养了一条巨大的黑王蛇,时常会有不听话的喽啰或惨遭严刑拷打的线人葬身蛇腹,所以周悬对这种冷血动物始终提不起太多的好感。   倒是裴迁时常会让小蛇盘在他指尖,时不时被咬上一口,吸走那些腐化变质的血液。   后来有一天,小蛇送来了一对雕龙刻凤的银器,沈晋肃说是辟邪祈福的寓意,周悬就挂在了裴迁的床头想讨个好彩头。   之后小蛇就再也没来过了,像是表示它已经完全相信主治医生的技术,可以放心把自己的病人交给疗养院了。   自从离开休眠舱后,裴迁就转到了普通病房,每天能清醒几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在休眠。   有时他浅眠,风铃轻响也会把他惊醒,有时他睡得很沉,周悬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他也没有知觉。   也正因如此,周悬可以放心大胆在他睡熟的时候凑到他枕边,说些在他清醒时不敢说出口的婉转情话。   夏日的一天,裴迁从睡梦中醒来,就见周悬卧在他床边,睡得正沉。   他不忍心吵醒那人,又心疼一直以来为了陪护他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的周悬,便轻轻抚摸着那人的脸,用最温柔的方式唤醒了他,邀请他躺下来好好休息。   其实周悬是有知觉的,过去常年生活在危险地区给他留下了相当谨慎的习惯,就算睡着他也会注意周遭的风吹草动,不会完全失去意识,所以早在裴迁开始触碰他时,他就醒了,但他预感到接下来自己可能会得到一些奖赏,赖着不肯起。   果然裴迁对待他的手法就像撸狗似的,先是摸了摸他的头,不见他醒来,转而又去揉他的脖子,那手法好极了,轻重得当,要不是地点不对,周悬真想滚上床去让那人好好摸摸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大狗,头顶、脖子、尾巴都成了他的敏感部位,好想被那人触碰……   “你都快拱进我怀里了,还要继续装睡吗。”裴迁对他这套连招真是哭笑不得。   周悬闭着眼赖道:“你就当我还没醒,让让我吧。”   他一晃头,就碰到了挂在床头的银器,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裴迁伸手把那银器取了下来,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了不对劲,“这个是……”   见他脸色不自然地发红,周悬把脑袋凑了过去,“什么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这上面刻的是一对鸳鸯。”   “鸳鸯好啊,刚好象征我们百年好合,看在这礼物的份儿上,我都不想生段镜词的气了。”   “这周围的配饰是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周悬:“……”   他对段镜词的怨气瞬间就回来了,比起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早生贵子?怎么生,你生?还是我?”   “……不好吧。”   “……说的也是。”   前些日子,周悬终于鼓起勇气对身边的朋友出柜,向他们公布了自己和裴迁的关系。   他并不打算隐瞒这件事,虽说未来在工作上可能会出现很多麻烦,但这都是他们迟早要面对和克服的问题,早些直面并不是坏事,他心底也急于得到各方的认可,所以在得到裴迁的同意后,他选择了公开。   得知这件事,身边的朋友包括江倦和姜惩都对他表示了祝福,但同时也有对未来的担忧。   毕竟裴迁身份特殊,暂不论他在市局的工作会不会受到影响,最为重要的是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在现代医学不能完全解决他病情的当下,想跟他执手偕老必须要做好可能随时失去他的心理准备,这对很多情侣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   同时渡鸦这一身份也可能引来很多麻烦,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周悬未来的日子与“平静”这两个字不搭边了,不论如何,下定这个决心都需要十分的勇气。   周悬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迈出了这一步,对好友的好意和提醒表达了谢意,表示自己一定会解决这桩桩件件的麻烦。   同龄人接受了,下一步就是对长辈和领导,周悬最先坦白的对象是高局。   去见高局那天,对方特意在开会前留出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跟他聊天。   周悬这人不会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地说:“高局,我跟裴迁同志的革命友谊升华了,过去的经历让我们非常珍惜彼此,接下来的人生,我想陪着他走完。”   高局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相当淡定地接受了这件事,“嗯,我不能代表组织做出什么批准和决定,只能代表我自己,以长辈的身份祝你们幸福。”   周悬试探道:“你……早就知道了?是我家老周跟你说了什么吗?”   “这还用得着说吗,你俩第一次在我办公室商量任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瞧你们那挤眉弄眼鬼鬼祟祟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猫腻,一查你们的行程,好么,当天早上都是从同一家酒店走出来的,我这老人家可是受惊不小啊。”   “那你怎么还……”   他知道老高绝对不是那种迷信情侣搭配干活不累的人,以对方那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作风,速速撤换掉他们之中的某个人才是上策。   高局无奈地叹了口气,“是该换人,但裴迁是不可替换的,没人能取代他,至于你……当时我也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特意把你从厅里借调来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然做长辈和上级的我出于私心,也不想让你在这个年纪再出生入死了。”   看着高局好似老了几岁的沉重表情,周悬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任务有多重。   思来想去,他做了个决定,“老高,正式把我调来市局吧,我想退出一线工作,去警校和基层发掘人才,帮你培养出一批可以放心用的新人。”   高局一直没主动开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拍大腿道:“好!调任申请我都写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你都不知道这些年国安下手有多快,他们会在各个地区的警校和基层派出所部署人手,一旦发现有可塑之才就会立刻挖走,速度快得惊人,我们可是吃了不少亏,有你在,往后咱们定能扳回一城!”   退出一线工作对周悬来说是个相当纠结的决定,他不得不放弃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事业,为了能有充分的时间照料裴迁,这是不得不作出的牺牲。   同时他也必须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保持进步的积极性,努力加入指挥行列,继续为中国的缉毒事业贡献力量。   反观裴迁,无限期的病休给了他充分的调养时间,安静的生活也给了他极佳的休息环境,他的睡眠时间逐渐恢复正常,不再像刚从休眠中苏醒那段日子一样,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时间,还虚弱得说不出话。   有时候他精神不错,还能在护士的搀扶下在病房里走上几步,亲自走到窗边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有了周悬的陪伴,他的身心状态都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一日周悬提早下班,回到病房刚好看到裴迁鬼鬼祟祟地把什么东西藏到了枕下,动作太匆忙,还留着一截充电线的尾巴在外面,想收也来不及了,那人就心虚地闭着眼睛装睡。   周悬低头看着他假寐的面庞,心道装得还挺像,趁那人放松警惕,悄悄从枕下抽出了个平板。   “你背着我在偷偷干嘛呢,是不是外面有狗了?”   裴迁的眼神四处乱飘,“……不是。”   “你的样子很可疑啊,介意我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周悬出于对爱人的尊重,特意问过了那人的意见,如果对方想保密,他是不会坚持偷看的。   受到了尊重的裴迁接受了爱人的好意,也不希望这件事成为他们的心结,点头同意了,“可以看,密码是我们在酒吧重逢的日期。”   周悬抿着嘴绷着脸,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想到从前那个冷淡的男人被他捂成了这样,他觉得哪怕自己单身的前三十多年只是为了这次相遇都值了。   密码解锁了,映入眼帘的是暗网界面。   裴迁正式继承了渡鸦这个身份,成了掌握“坤瓦”实权的人。   当然这件事中也少不了其他势力的经营,在无人山区那一战结束后,得到了俄罗斯方面批准的国安与DEA联手摧毁了“17”设立的据点,拆毁了丧尸村,长年笼罩在这片区域的毒雾散尽,阳光得以再次照耀这片大地。   “坤瓦”在这一战中损失惨重,周悬听说裴逢的生母珙真也在这次武装冲突中被ICPO生擒,与国际刑警达成了某项协议后,她全身而退回到了东南亚,为后来裴迁掌权提供了不少帮助。   但在最近的日子,“坤瓦”却出现了颓势,不休的高管内斗使得整个组织分崩离析,被“17”吞并了很多盘口和人手,没了生意维持的犯罪集团失去了昔日的江湖地位,这时也传出了珙真病危的消息。   从收到的线报来看,珙真是寿终正寝,在止痛剂的作用下安睡辞世,直到离开都没什么痛苦。   随着她的离世,“坤瓦”彻底瓦解,得益于她生前的帮助,渡鸦这一身份在金三角乃至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已立足,加之“17”已取代“坤瓦”成为东南亚最大、涉猎最广的犯罪集团,首脑百里述对裴迁多有偏颇。   如今裴迁不仅继承了裴逢生前的威信,在各大组织中也有着不小的话语权,有不少有权有势的人会通过暗网联系他,与他进行私下交易。   没人知道那只展翅的渡鸦徽章背后竟会是一个身在中国警方严密保护下的男人。   “这份‘偏爱’,我真是受不起。”   裴迁仍然不能饶恕游隼和百里述对裴逢犯下的罪行,但裴逢两次遗愿都希望他能继承渡鸦这一身份,为警方提供必要的帮助,他也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周悬对他说:“觉得为难或者不喜欢的话,没必要强求自己去做渡鸦,我觉得逢哥是怕一向依赖他的你失去了最后的亲人,迷失未来的方向,才会为你安排这条路,并不是强行规划了你的余生,比起使命和职责,我相信他一定更希望你能幸福自在地活着。”   “你见过逢哥了。”裴迁的眼中似有莹光跳动,“他走的时候,还有什么遗憾吗?”   周悬摇头,“他相信你,也相信我。”   “也好……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122章   在周悬的悉心照顾下, 裴迁恢复得很快,早些日子变得灰白的头发也陆续变黑,曾经留在他身上的老化痕迹也渐渐褪去,像是得到了新生。   每时每刻, 裴迁都能感受到来自周悬的细胞在他体内工作, 帮他扫清病气, 给了他无限的生机。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 雁息步入深冬的这天,裴迁终于可以摆脱轮椅,不靠任何外力的辅助,起身出门了。   两人久违地行走在熙攘的街市上, 穿过僻静的巷道,在飘着新雪的城市里漫步。   “现在,我看起来像卖保险的了吗?”   放在从前,周悬可是想都不敢想裴迁会有主动开玩笑的时候。   他扭过头去, 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他便主动伸出手,将那人冻得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揣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那我呢, 像给苏打饼干打孔的吗?”   “这样满身正气的人, 一定有用得更顺手的打孔机。”   “好地狱的笑话, 可我没法反驳。”   裴迁忽而停步,充满歉意地望着他,“抱歉, 我剥夺了你翱翔天际的机会, 把你捆在我身边,让你为我舍弃了许多……”   余下的话他暂时没有说出口, 看他那嗫嚅的表情,周悬也顾不得这还是在大街上,一把将那人拥进了怀里。   “如果舍弃的东西能换得你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后,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对彼此的亏欠。   谈笑间,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家承载着重逢回忆的酒吧。   “进去坐坐吧。”周悬将裴迁冻的冰凉的手揣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暖着,“点上一杯你喜欢的,再住进初夜的那个房间,算不算旧梦重演?”   裴迁哭笑不得,“你还要在我身上压一夜吗?”   周悬大言不惭:“你不喜欢的话,换个姿势也可以。”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偷偷红了耳垂,别看他们都已经不算年轻人了,在这方面却还保持着清纯,就连裴迁听了这话也抿了抿嘴唇。   走进酒吧的大门,酒保一见他们就元气满满地说道:“噢,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不用点单了。”   说着就给坐上吧台的两人各上了一份黑黢黢的饮料。   “竹炭兑生命之水,我在杯沿沾了些盐粒,今天刚好来了些合适的配饰。”   他将两根乌黑的鸦羽分别放在杯面上,点着了杯里的酒精,任由火花燃尽了羽毛。   周悬拿起那烧成了光杆的羽轴,“你这是什么戏法?”   酒保尴尬道:“演脱了,这味道真难闻,这两杯就算我请你们的吧,作为赔礼再送你们两杯薄荷莫吉托怎么样?拜托别告诉我老板。”   裴迁拿起那还挂着火星的羽毛吹灭,凝视着面目全非的鸦羽,“浴火重生,也不算坏寓意。”   这话让周悬真实感受到了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要是放在往常,以他那又丧又厌世的态度,一定会生出很多负面的感触,而现在,他却能品出截然不同的意味,这也代表着裴迁心境的转变。   他是真的变了……   “被你改变的。”裴迁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我想说,在这样温暖又耀眼的你身边,我也有了直视阳光的勇气,曾经会灼烧我一身暗色羽翼的灼热日光,现在也成了暖化我的柔软拥抱,谢谢你。”   “说这么动人的话,我会想吻你的。”   裴迁拿起手里的平板,挡在面前,遮住了两人的脸孔,在那一小片阴影下吻住了周悬。   惊讶于他的体贴,周悬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个吻,不断深入,纵情地缠绵。   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气息,品尝着过去这一年以来的种种情绪,驱散绝望与失落,只留下那些对他们而言终生难忘,值得永远珍藏的情愫。   “糟了,我就像个陷入初恋的青春期小男生一样,你一吻我,我的心脏就乱跳。”   话是很难启齿,但现在的周悬已经不再吝啬真情实意的表达了,他希望裴迁能体会到他的真心,在每一时,每一刻。   裴迁笑了,贴在他的唇角轻轻一啄,略微压低的声音格外性感:“那我们……看来需要换个地方了。”   不忍直视的酒保在旁坐立不安地眼神乱飘,偷听到这句话,为了解脱尴尬的自己抛出了一张房卡,“老地方,祝你们拥有一个美妙的夜晚。”   裴迁起身,拉着周悬往客房的方向走。   周悬有些疑惑,“那酒保是什么人啊,怎么看起来挺了解你的。”   “我的线人。曾经我把他安插在这里是为了监视那些渗透进雁息的贩毒势力,他也为我提供了非常关键的线索和帮助,在毒贩樊铎被枪杀的时候,他可是出力不少。醒来之后,我本来打算取消这种合作关系,一方面他到了该享受平静生活的年纪,另一方面我能提供给他的保护也变得有限,为了避免我的身体状况可能随时导致我失联,让他失去庇护,我把他引荐给了高局。”   “老高一定乐死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你这可是帮了他大忙。”   “是高局帮了我才对,现在的情况也算Happy Ending了,高局在了解过他的背景后给了他一个编制,虽然是外包的,但对他来说也算漂泊了许多年,终于有了归属和落点,往后他会更加尽心尽力提供帮助的。”   交谈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客房门口,他们在这里曾经度过一个暧昧的夜晚,也曾在这里体会过难以言喻的尴尬,这些说不清的情绪在一年的共处中被反复咀嚼,汇聚成了汹涌的爱意。   周悬一进门,就忍不住把裴迁按在了沙发上,跨在那人的腰腹,纵情吻着他。   裴迁笑说:“看来你是真打算把我压上一晚了,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不清醒,没来得及享受,今晚我一定会把过去没享受到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期限是多久,一年?”   “是二十年。”   “那一晚可怕是还不完啊。”   “往后岁岁年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周悬将手指插入裴迁乌黑的发间,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段镜词捎来了口信,说你未来的健康状况,生理机能,甚至身体的年龄都可能随着我给你的细胞发生改变,只要我给你的细胞是健康年轻的,你也一定会像我一样,我已经预感到了我们的未来。”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从很久以前,他们的命运就紧密相连,注定将会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   裴迁抵着周悬的额头,后者能感受到他的情感在这一刻无声地爆发了。   他们就这样紧贴着彼此,靠炙热的拥抱,靠温柔的亲吻,汲取了足够的安全感。   不需要做任何事来证明,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炽烈的爱意。   “余生,我只属于你。”   面对裴迁宣誓般的告白,周悬捧起那人的脸,无比真诚地望着那人,“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还是想听你亲口确认,你愿意吗?”   裴迁有些愕然,那表情似乎是在疑惑周悬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觉得自己这话可能会有点歧义,周悬慌忙解释:“就是那个……哎,我也知道你这种性格不会做出苟且偷生的事,不会为了保命而跟我逢场作戏,但是呢,我还是得走这么个流程,得尊重你的意思,就是说……”   “我懂你的意思。”裴迁用指尖轻触周悬的脖子,轻轻按压着,像在安抚他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脉动,“就像婚礼上的宣誓一样,不同的是没有见证人,我们两个当事人就是最好的见证。”   “嗯……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需要别人来见证也不会耍赖的,呃,当然我也不是说你言出不行,我是绝对相信你的。”   “我是个有‘前科’的人,就算不被信任也是正常的,但我还是想不自量力地再做一次承诺,我对你的感情绝无半点假意,这一次,你可以相信我。”   周悬握住了他落在自己颈间的手,紧紧攥住,“我相信你,也愿意对你的后半生做出承诺,定不负你。”   裴迁微微欠身凑近,在即将触碰到周悬的唇时被那人伸出一根手指顶住了。   “虽然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但我还是该给你个承诺,裴哥,我不敢擅自把你的余生跟我绑死,人是可能会变的,感情也是会变的,如果未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变心了的话……我是不会用卑鄙的手段强行把你留在身边的。”   “周悬……”   “得承认我的确有过想把你拴住的想法,纠结了很久,我觉得爱你还是应该尊重你,压下那些自私的恶劣想法,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安心幸福的,希望你不要对未来有任何顾虑,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谈,我一定会尊重你的。”   气氛似乎降温了,周悬难为情地捏了捏滚烫的耳垂,“抱歉,在这么缱绻的时候说这么煞风景的话,我以前习惯了可能没有明天的日子,总是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太想给你最好的了,表达的可能不是很清楚,你能……能明白吗?”   周悬小心翼翼地说着他并不擅长的情话,就像一只想取悦人又怕做错事的小狗。   看着这样的他,裴迁的心都是软的,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倚在他的颈窝,喃喃道:“早些遇到你就好了……如果能早些遇到你,我有限的生命就会有更多的时间与你共处,留下更多与你的共同回忆。”   周悬笑着哄他:“现在也不晚,我们正是最好的年纪,可以一起享受最灿烂的人生,走完人生的旅途,想到你会跟我一起老去,我好像找到了人生的第二大意义。”   “是第二啊……”   “别失望啊,我这辈子是宣过誓要把自己的人生献给国家和人民的,这是最崇高的信仰,超脱了所有的私情。在余下的生命里,我保证你是最重要的。”   还真是符合周悬直男身份的告白。   “周悬,你还有父母,我在你心里做个第三就很满足了。”裴迁摸着周悬的头,像在爱抚一只怕犯错的小狗,“但你在我这里,是第一。”   气氛烘托到位了,周悬顺水推舟,手从那人的颈领一路摸下去,“那,第一现在能仗着特权做点什么吗?”   裴迁很辛苦地憋着笑:“我这身体怕是撑不住死命折腾,要手下留情啊。”   有了他的默许,忍了快大半年的周悬再不拘束,飞快地解开了那人的衬衫扣子。   就在解最后一颗时,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裴迁疑惑地望着他。   “老高叮嘱过我,一定要多问你的想法,多尊重你的意见,所以……”   裴迁真是不得不好奇,这小子在床上打算尊重他的什么想法……   周悬的脸都快红透了,话都说到了这里,也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你有没有想让我……在上面的想法?”   裴迁舔了舔嘴唇,方才周悬撩拨得太卖力,就算是他这副刚恢复的病躯也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停在这个时候真是太煎熬了。   “……你现在已经在上面了。”   “我是说在里面!我做1!”   “你想的话,我不会拒绝,但暂时我还没那个想法。”   周悬松了口气,“那就这样做下去吧。”   他低头吻住了裴迁,就像他们的第一次那样,青涩地做着亲密的事。   周悬有高局这个情感军师,裴迁自然也有他的情报网做情感顾问。   一个年轻线人在听说他正在热恋时关切地提醒:“如果有什么害怕不会被答应的请求,就在床上说吧,那么亲密热烈的时候,情人一般不会拒绝的哦。”   裴迁暂时没有什么担心不会被答应的事,只是出于好奇想试试这个玄学,便在情至深处时咬着周悬的耳朵,说:“阿悬,我想看日出……”   怀里的人身体微颤,抓紧了他枕边的床单,“日出日落,都陪你看,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第123章   清晨, 周悬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他习惯性地输入密码解锁,按下了接听键,才发现打来的是视频通话,对面的人看到还睁不开眼的他, 先是愣了愣, 思索着开了口:“周警官, 好久不见, 最近怎么样?”   周悬朦朦胧胧哼了几声:“好好好,都好……”   “托你和裴警官的福,我们现在已经安全到了西伯利亚,刚好赶上了最漂亮的日落, 想把这一刻的美景也分享给你们,感谢有你们的帮忙,我们才能保住性命,暂时避开这个风头, 有苏探员的帮助,我们接下来能度过一段安稳日子,等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我们一定会登门感谢。”   这番话让周悬有些摸不着头脑, 睁开眼一看, 好么, 视频里的两个人竟是程绝和林景。   程绝说完了这一大段,林景接过手机道:“有裴警官提供的血样,我现在已经完全脱毒了, 你们二位可以放心了。”   周悬还没完全清醒, 大脑暂时不能处理复杂的语言,懵然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在我手机里……我什么时候加了你们的好友?”   对面沉默了, 被吵醒的枕边人扭过头来:“因为,你拿的是我的手机。”   “那密码……”   “特意设的,对你不打算再有什么秘密了,把这当做我们重逢一周年的礼物,会不会太薄了?”   周悬顿时清醒了,照着那人的脸颊就是响亮的一嘬,“裴哥,我真是爱死你了!”   视频另一边被热恋情侣无视的两人:“……”   周悬坐了起来,对着他们说道:“可恶,让你们抢先一步,你们等着,我现在就带他去看最靓的日出!”   说着他就挂断电话,起床匆匆忙忙地找裤子套了。   裴迁偷笑着用一只手撑着头,“实际的心里话呢?”   “让他们抢先了我好酸啊……”   “没关系,我还没瞥见他们那边的风景,会优先你的。顺便一提,你穿的那条裤子是我的。”   周悬嘴硬道:“没穿错,就是这条黑秋裤,我带了一条新的秋裤给你,我妈特意给你买的呢,她说你大病初愈,得穿红的冲冲喜,这下你可逃不掉了,老老实实穿上吧,不然可别想出这个门了。”   结果自然是裴迁被强制性地穿上了红秋裤,一脸不情愿地被周悬拉出了酒店。   路上他还轻声讨饶:“拜托,轻一点,昨晚被你弄疼的腰还在痛……”   周悬脚步一顿,一把将人搂在怀里,心道光听这话还真分不清他们两个昨晚的位置。   “今天天已经亮了,是赶不上日出了,不如赶明天的场吧,今天我有个地方想带你去。”   周悬轻车熟路地坐进裴迁那辆库里南的驾驶座,给副驾驶的人揉捏着双腿:“裴哥,你愿意……跟我,嗯,跟我回家吗?”   生怕裴迁不好意思拒绝,他还强调:“你不想的话我不会强求的,还是要尊重你的想法,我也想跟你说说我的,其实是因为我妈很想见你,上次出柜以后,她一直为我找到了真爱感到高兴,同时也怕我们小年轻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想看看我的另一半到底是什么样,我爸呢……他暂时还不太能接受,上次也是不欢而散把我打出门的,嗯……但是你别担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今儿个一大早我爸就跟老高钓鱼去了,只有我妈在,不会给你太大压力的。”   看着他小心翼翼征求自己意见的样子,裴迁觉得自己真是找对人了,但他并不希望未来的日子里周悬一直这样提心吊胆地跟自己相处,“周悬,我们是一家人吗?”   “当然是!”   “家人是不需要太多顾忌的,以后有什么话就算直白点说也没关系。”   周悬心领神会,打着直球说道:“今晚我还想做。”   裴迁哽了一下:“……这个除外,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再多铺垫一些前戏的。”   心满意足的周悬美滋滋地把裴迁带回了家,站在家门口把自己的钥匙塞给裴迁,“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得给你一把钥匙才行。”   “那你呢?”   “我可以跟着你。”   周悬敲了门,听到声音的周母来开了门,一见到两个年轻人就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就是裴迁吧,真是一表人才,难怪我家阿悬会爱慕你,看到你身体恢复,真是太好了。”   裴迁礼貌地打了招呼,将买来的礼品交给了自己的婆婆,周母笑着请他们进来:“都是自家人,回家不用买东西,能看到你们,我们这做长辈的就开心啦。”   周悬仗着自家老爹不在,就在门口大放厥词:“妈,我的钥匙已经交给裴哥了,不用多给我配一把,以后我就跟着裴哥一起进出这个家门,老周要是不接受裴哥,以后怕是也看不着我进这个家门了。”   他得意忘形地叉着腰,在家里作威作福,话音还没落,迎面一只拖鞋就拍了过来。   裴迁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想隐身在家具的缝隙里……   挨了打的周悬降了温,一看周父正气冲冲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瞪着他,心下慌了,“老周……?你不、你不钓鱼去了吗?!”   “老子不在家,你就敢说这种屁话是吧!”   “我是那个……”   “亏了老高来得及时,不然……”   “爸!你听我解释!”   “不然我就见不着自己的儿媳了!”   周悬的脑子突然宕机了:“……?”   周父站起身,别看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依然身姿挺拔,颇有军人风范,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   他走到裴迁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与那人对视。   周悬心里大叫不妙,他都能想象出来自家老爹的眼神得多有攻击性,别看裴迁这人平时温和又冷淡,被激起骨子里的血性时也不好惹。   这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吧?   他心里正担心着,想让母亲说些什么来阻止随时可能发生的惨案,周父却主动开了口:“可以谈谈吗?”   裴迁望了周悬一眼,点头道:“可以的。”   两人进了书房,大门一关,说起了悄悄话。   周悬贴在门上,能隐约听出说话的是三个人,高局应该也在里面,但具体说了什么就听不清了。   周母看着鬼鬼祟祟的儿子,一想到她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终于有人能治住了,从小到大连棍棒都没能打服的儿子竟然栽在了别人手里,心里唏嘘不已。   裴迁当真算是个奇人,跟周父聊了两个小时,就让对方放下了对男儿媳的偏见,方才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走出书房的时候还有说有笑。   一见周悬在外眼巴巴地等着,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周父绷起了脸:“臭小子,以后要好好对人家知道吗!你要是敢让阿迁受委屈,老子第一个饶不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你高叔和阿迁倒茶来,一点眼力见儿都没!”   周悬咿咿唔唔地去了,事后他偷偷问裴迁:“你是怎么说服我家倔老头的啊,我跟他出柜两次,每次都是被他打出家门,怎么你说话这么好使?”   “是迷魂汤。”裴迁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要保密。”   “对我也保密吗?”   “嗯哼。”   “好吧,那现在该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裴哥,我要让你看到最美的日出。”   登高,赏日,路程不太远,随时可以回雁息接受治疗。这几个条件综合起来,一个刚好合适的地点就冒了出来。   毫无疑问,周悬选了鸦寂山——他和裴迁再续前缘的地方。   裴迁早就猜到了他选的地点,却贴心地装作还未察觉的样子,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昨天,我去看了王业。”   “原来你说有事想单独去办是去扫墓了,怎么不让我陪着。”   “你最近工作忙,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还有……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他说,也算谢过他过去照顾我那么多年的情分。”   “嗯,我能理解,那现在你的心情有好些吗?”   “放下了一些压力,也放过了现在的自己,我想王业跟我的父母一样,用生命保护了我,是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不管怎样,我都不该辜负他们。”他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我还是想把他们当作我的亲生父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他们永远是我不可或缺的亲人。”   “这就对了!”   看到一向没什么生存欲的裴迁改变了三观,开始对未来心存希望了,周悬也算放了心。   不过这厢心里的石头刚落了地,库里南就熄了火,他转着钥匙尝试了几次都打不着,他们又和上次一样,被迫歇在了山路上。   裴迁望着窗外的风景:“天色不大好,可能要下雪了,要徒步上山吗?”   “不行啊,这里比我们上次抛锚的位置还远,你现在见不得风的,把你冻坏了我又要心疼了。”   一筹莫展之际,一辆SUV缓缓驶来,停在了他们旁边,司机摇下了车窗:“需要帮忙吗?”   “啊!得救了!你好,我们是……余小姐?”   余露秒懂:“是你们啊,上车吧,我载你们上去。”她还调笑道:“看到有人开豪车抛锚,我还打算大赚一笔辛苦费呢。”   两人道着谢上了车,裴迁问道:“你最近过得怎样,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放心吧,我一切都好。本来都做好了隐姓埋名逃亡在外的准备,江警官却突然通知我那些想害我的人都被绳之以法了,说我以后不用再担心潜伏在暗处的威胁,可以过上正常的日子了,我是既开心又失落,能风平浪静地活着对我这曾经颠沛流离的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但做了这么多年的线人,突然没了努力的目标,我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周悬劝道:“过去那么多年,你为江家父子两代警察提供线报,减少了警方损失和伤亡,功不可没,如今天下太平,江倦希望你能安心养老,这样他对泉下的父兄有交代,他自己也不必一直钻牛角尖,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你就当是帮帮他吧,拜托了。”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所以当江家的小伙子说请我退休的时候,我也接受了,现在我在家里开垦了一片花田,照顾着几株白茶花,他很喜欢那花,说明年花开一定会来,我可得趁着现在多学学侍弄花草的技巧,退休后也忙得很呢。”   看着余露的生活重回正轨,周悬和裴迁都打从心底替她高兴。   到了鸦寂村,赶日出的两人迫不及待地登上了缆车,俯瞰着整片山区的朦胧夜景,静待着那只属于他们的美景。   外面开始飘雪了,暮色渐退,晨曦浅现。   “周悬,你看那些树枝上已经没有乌鸦的尸体了。”裴迁说。   “是啊,县公安局对村民进行了批评教育,禁止他们再私设捕网破坏生态,知道了伤害保护动物可能牢底坐穿的村民抛弃了陋习,现在也学会和当地的鸟类和平共处了。”   周悬拉着裴迁的手,凑在那人耳边轻声说:“不会再有无辜的渡鸦受伤了。”   这双关语让裴迁心里暖暖的,抬眼时,刚刚升起的日光便驱散了他眼底的黑暗。   朝阳初升,霞光漫天。   望着此情此景,周悬放声高呼。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萦绕不绝。   他说:“裴哥,我很喜欢太阳!!”   裴迁浅笑着:“嗯,我也喜欢,只是从前没什么面对的勇气。”   一方面他的性格幽闭阴暗,另一方面他体内那些渐渐老化的细胞受不了紫外线的照射,所以在很久以前,他就不能见光了,出行要靠车子代步,只有阴天下雪才能到户外。   而现在,获得了新生的他终于可以毫无畏惧地站在阳光下了。   周悬也像一轮小太阳,将无限的光与热给了他,现在也满怀希冀地望着他,满眼都是光点。   “裴哥,不管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太阳永远没有阴晴圆缺,是最圆满、最清澈、最宝贵的东西。”   “嗯。”   “现在,它和我都归你了。”   ——END—— 第124章 番外1   太平洋, 豪华游轮。   角斗场上,一个戴着金属面具的男人赤手空拳打翻了手持利斧的对手,引起了一阵激烈的欢呼,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违和的骂声, 有些输惨的赌徒不满地将手里作废的票券扔到场上, 那些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也很快被呐喊助威声盖住了。   倒数三声后, 裁判兴奋地拉住男人的手高举过头顶, 宣布他成为这一场精彩比赛的冠军。   场上拉炮声此起彼伏,漫天彩条飞舞,男人却是一副抿唇浅笑的淡定表情,像是习惯了胜利和欢呼, 已经无动于衷。   (余下正文可在作话免费阅读) 第125章 番外2   从看透了周悬招式的这一刻开始, 战神是动了真格想要他的命。   对上他那要杀人的眼神,周悬清楚自己光靠近身格斗必然赢不了对方,看来不得不想点别的办法来取胜了。   与此同时,观赏席上的齐格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虽然不知道渡鸦你是从哪儿搞来这么个活宝当炮灰, 但他就快死了, 我们都是时候做准备了, 我准备收钱,你准备……”   裴迁面不改色,淡定地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是我,去准备一下后事, 规格要大些。”   齐格嘲讽:“看来这打手在你心里地位不低啊,办后事那天,于情于理我都得出席呀。”   百里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拍着手说:“那是得出席, 齐佬还真是够意思。”   齐格嘻嘻地笑着,“我对你们这些小辈的事一向上心,渡鸦也承认吧。”   目视着赛场的裴迁嘴角一勾, “齐佬, 你的‘战神’倒下了。”   齐格脸色大变, 慌忙看向台上, 果然他的金牌打手这会儿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虚弱地喘息着,已经无法自行爬起来了。   跟他血战一场的周悬也挂了彩, 往裁判肩膀上一瘫, 说什么都不肯坐下,随时防备着战神爬起来再战。   裁判被这情况搞得有点蒙, 既不敢相信战神真的败了,又不敢宣布他的败绩,怯怯望向老板这边,就见齐格绿着一张脸,顿时没了主意。   “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一眼没看见,刚刚发生什么了!”   百里述幽幽抬起手,一条黑王蛇从他的袖口钻了出来,漆黑的眼睛盯着齐格,把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你的‘战神’太轻敌了,看到对手用了熟悉的招式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所有的出招都会照着他预想的情况来,所以当那个警察按照‘学院派’的方式出招,一刀捅在他肚子里的时候没有一点防备。”   “那也不是学院派的招式,我们学院派可没有这么下作的手段。”裴迁纠正道,“那是他在缅甸跟你们这群黑//帮学的下流路子。”   百里述轻笑:“好好好,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两人的谈笑丝毫没有顾及齐格,觉得自己被他们套路,损失了一大笔钱的后者气的直翻白眼,一巴掌趴在沙发扶手上,当即起身要喊人。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裴迁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匕首,照着他的大腿刺了下去,竟将他生生钉在了沙发上!   齐格这一把岁数,哪里还吃得住这种痛,惨叫一声翻着白眼就要晕。   裴迁哪能让他舒舒服服地昏过去,握着刀柄一转,利刃翻搅着血肉,顿时鲜血四溅。   这下齐格一刀泄气,连喊疼的力气都没了。   裴迁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这一刀是为了在台上流血的周悬,他损的血就算抵上你这条贱命也赔不起。而接下来这一刀,是为了半个月前被你害死的三个卧底警察,你因为怀疑手下的人出卖了你,毫无根据地射杀了当时身在那个盘口的所有人,即使这几个卧底透露了中国警察的身份也没有放过他们,那么现在,我也不会放过你。”   不给齐格留下喘息的机会,没等那双颤抖的手握住自己持刀的手,裴迁就迅速抽出刀尖,刺进了齐格的胸膛。   即使心脏这样的要害受到重创,人也不会在一瞬间死去,齐格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发冷,鲜血飞速流逝的涌动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被嗡鸣声裹挟着的是裴迁那沉稳的声音:“杀了我们的人,你得血债血偿。”   话音落尽,裴迁抽刀划过齐格的咽喉,滚烫的鲜血涌了出来,他及时撤身才没让那脏血溅在自己的身上。   百里述旁观着这场血腥的残杀,笑着拍手:“精彩,真是精彩啊,你的手上也终于沾血了,不知道染黑你这只渡鸦羽毛的污黑里有没有属于这个老缅甸人的血色?”   裴迁白了他一眼,也不搭腔。   百里述又道:“杀了齐格,你接下来的麻烦可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多,要知道这艘游轮上都是他的人,你在这里可是插翅难逃。”   “怎么,想给我建议?”   “不敢。”   “那我建议你闭上嘴。”   裴迁看了眼腕表的时间,抽出桌上的纸巾,擦了擦表盘上溅到的血迹。   “半年前在雁息,有人驾驶一辆黑车,在追捕犯人的过程中击伤了我,还步步紧逼,让我不得不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漂流,失血过多的我差点死了。”   “有这回事?”   百里述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旦有点波动就会显得很假很浮夸。   “少装蒜,打穿我肩膀那颗7.62口径的子弹就是出自你的枪管,你知道那时候周悬在我床前哭了多久吗?”   百里述又是一声轻笑,“那时候没能弄死你是个失误,既然你命大,我也不打算赶尽杀绝了,顺便给那会儿的事赔个礼,今天你杀了齐格的事我可以闭一只眼,以表诚意,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不如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你这是在示好吗?”   “你可以这么想。”   “以后如果我的人在你手里出事,这约定就算破了,到时候……”   “我懂的,不死不休。”   百里述起身,瞥了一眼观赏席外的赛场,“我也不算恶事做绝吧,至少那时候让你再一次看到了他对你有多上心,对你们这些坠入爱河的人来说,就算差点抵命也算值的吧?”   裴迁嘴上不说,不能完全否认事发那会儿确实带着点这样的心思。   但这种事情实在遭不住再来一次,看到周悬那肝胆俱裂的样子,他的心也快碎了,不论如何都不想再让爱人遭受一次那样的心灵重创了。   他这条命可早就不独属于自己了。   百里述拍了拍他西装上的褶皱,缓缓踱着步子出门,拉开门把时还特意强调:“今晚我睡的很死,听不到这船上的各种声音,别把我吵醒了。”   另一边,周悬摇摇晃晃地下了台,暗自惋惜着自己身上那些伤口流的血。   无视了在场看客喊声的他独自向后台走去,刚一推门,里面就走出个人扶住了他,是刚刚还陪在裴迁身边的阿谨。   看到他身上的血迹,周悬就明白他们的计划成功了,齐格那该死的老头终于咽气,他们也能暂时松口气了。   “他人呢。”   “在收拾现场。”   “有没有什么小报告想跟我打?”   阿谨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珠却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没有。”   “真的?”   “真没有,嫂子。”   “嘶,你小子能不能换个称呼,我不要面子的吗?”   自从这小子上次不小心撞见了周悬把裴迁按在墙上猛亲的一幕,私下里这称呼就跟他绑死了,再也没改过口。   比起阿谨猜到了两人的上下关系,周悬觉得他更可能是愿意相信他的大哥渡鸦在各方面都占据主导地位,不然一般人还真不能从他们平时相处的细节里看出谁在上面。   阿谨一言不发地帮周悬处理了身上的伤口,有些刀口深可见骨,可见方才那场搏命的比赛里,战神是动了真格想杀周悬的。   缝合完最后一道刀伤,他忍不住问:“在那样压倒性的劣势下,你是怎么杀死对手赢下比赛的?”   他们都看得出周悬近身格斗的水平可能只有战神的一半,对马伽术也不够熟练,但偏偏他就是创造了奇迹。   周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这是个秘密,其实我动用了一点手段,知道了今晚最终的对手是他,从一位外援那里速成了马伽术的同时还知道了这人的致命弱点,在他出刀露出破绽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用最朴实无华的手法击中了他的要害。”   “这算是作弊吧。”   “在地下角斗场上可没有规则,只有生死。”   阿谨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他不无辜,他杀过我们的人,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十几个,你算是为他们报仇了。”   “看着我好像游刃有余,其实跟他打的那一场已经用尽全力了,那破绽不是必现的,我每一招都是在赌命,现在腿还软着。”   阿谨心道敢情你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浑身无力,是被吓的。   他把周悬架在肩头扶住,“你这样子去见他没关系吗?”   “嗯哼,偶尔我也想让他心疼我一下。”   阿谨小声嘟囔:“嘁,真是恶劣的妻子。”   周悬炸了毛:“一会儿嫂子一会儿妻子的,你中文不好就别乱用词!”   两人绕到甲板后方,正好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背影艰难地把一个比自己还重的东西抬上护栏,随后一脚踹了下去。   那捆紧的麻袋从高空坠进漆黑的海里,激起一阵水花,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长夜重归寂静,喧嚣的痕迹也已抹去。   裴迁筋疲力尽地背靠着围栏坐下,双腕搭在岔开的膝盖上,是个少见的不羁动作,配上他这一身的血,真是无比带感。   周悬被阿谨搀着一瘸一拐地走到爱人面前,用自己的脚尖抵着那人的,“真是的,看你这副样子我又要起反应了。”   “连今晚也不肯放过我吗?”   “要是你主动承认肾虚的话就另当别论。”   “看来下午那会儿还是没伺候好你,不然你的嘴也不会跟那里一样硬。”   阿谨习惯了两人的暧昧言语,四处看风景就当看不见。   “别教坏了孩子。”周悬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手机,拍下了裴迁此刻的模样,“我老婆抛尸的样子真是太性感了,但我有点不服,明明你都已经是这样的身份了,为什么还需要亲自干这种脏活啊?”   “齐格现在已经成了鲨鱼的口粮,他的死讯不会被公开,我会暗中取代他,接下他的产业和盘口,维系他在东南亚的地位,再把曾经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转移到自己名下,上面承诺以这次功劳给我组建一支自己的队伍,日后我们就可以退居幕后了。”   裴迁向周悬伸出手,后者握住他,将他拉了起来,他便借力凑到周悬面前,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跟尤琼有关的真相已经揭露了。”   周悬有些意乱情迷,怔怔道:“……嗯。”   “事隔多年,终于可以写完你的结案报告了。” 第126章 番外3   周悬最近留了胡子。   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到了年纪, 该走性感成熟风了,另一方面是局里的后勤丫头最近在追剧,总说他和某个叔系演员的妆造很像,他也觉得那演员很帅, 跟自己又是同一类型的, 一时兴起就想尝试换个风格改变面貌。   高局对局里的男同志要求一向严格, 从指甲长度到日常着装都得按照规定来, 胡子更是不准留,但对周悬,他每次都是唉声叹气,指指点点后又作罢, 显然周悬在他这儿是有特权的,就算看不过眼也不能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