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 作者:梦溪石 文案 开皇三年,上承北朝,下开盛唐的大隋刚刚拉开序幕,隋帝杨坚设解剑府,为布谋摄密,一统天下而准备。 风雪之夜,于阗国前来朝贡的车队中途被劫杀,无一活口,解剑府二府主凤霄,奉帝命亲往调查。 边陲六工城中,各方势力风云际会,高人强者狭路相逢。 向来无往不利的凤二府主,却在一个病鬼道士身上碰了壁。 不斗不知道,一斗才发现,这病痨鬼的马甲居然比自己还多。 古代悬疑破案文,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你要的都有。 cp:身体很残分分钟都可能挂掉的智商担当颜控受vs武力值爆表很爱演戏的自恋洁癖攻 半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悬疑推理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不去,凤霄 ┃ 配角:左月局众人,解剑府众人,隋朝众人,江湖众人 第一卷 边塞风云 第1章 北风卷地,春风不度。 时近三月,边关清寒依旧。 天色上一刻还能见蓝,眨眼间,说变脸就变脸,阴风刮来,乌云汇聚,头顶一片黑沉沉,似化不开的阴影,压在众人心头。 尉迟金乌能感觉到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减缓,不由掀开布帘,伸长脖子往外探看。 风呼啸夹着沙子卷进来,旁边爱妾惊呼一声,忙搂住他的胳膊。 “郎主,天黑前,我们还来得及入城吗?” 娇媚婉转的声音稍稍缓解了尉迟金乌心中的焦虑,他象征性拍拍爱妾的大腿,薄薄衣料下富有弹性的触感传来,可以想象去掉那层碍事的衣料之后摸上去的滑腻,但他现在没心思与爱妾调情。 “应该可以吧。”尉迟金乌皱起眉头,不确定道。 他本是于阗国王族,这次奉于阗王之命,前往中原朝贡。 此时的中原,大隋刚刚代周而立,成为新兴的北方王朝。 隋帝杨坚雄心勃勃,励精图治,使得这个新王朝的生命力,正如冉冉上升之朝阳,焕发无限光彩,便连南方陈朝,也遣使入朝相贺。 于阗虽然偏居塞外一隅,又是蕞尔小邦,但时常被突厥骚扰,不胜其烦,于阗王听说隋朝今年迁入新都,大赦天下,就赶紧借着这个机会,派出以尉迟金乌为首的使团,携带重礼至大兴城觐见隋帝,一则修好关系,二则请求隋朝出兵保护于阗。 谁知这一路上并不顺利。 离开于阗,一行人途经且末,车队马匹就突然生病,上吐下泻,好容易休养数日,重新启程,又遇上这种坏天气,尉迟金乌心头烦躁不安,恨不能插上双翅立马飞到大兴城。 他忍不住又朝马车角落瞟去一眼。 那里叠放着两个箱笼,里面装的是尉迟金乌的随身衣物,因为车厢宽敞,箱笼不大,尉迟金乌特意让人搬上自己的马车,不必挪到后面去。 他频频注目的举动也让爱妾发现了,后者嫣然巧笑:“郎主,莫非那箱笼里还藏了一位大美人儿?” 尉迟金乌紧绷的心情因这句玩笑而稍稍展颜:“若真是大美人儿,你又如何?” 美妾娇嗔道:“那妾只好主动让贤,将郎主拱手相让了!” 尉迟金乌大笑,将她搂入怀中,两人肌肤相亲,你侬我侬,这一闹,倒也将尉迟心中大半乌云都驱散了。 “我若告诉你,你绝不可外传,起码在我们抵达大兴城之前,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他越是疾言厉色,美妾就越是好奇,拉着尉迟金乌的袖子使劲撒娇,又好一顿厮磨。 尉迟金乌这才缓声道:“那箱笼里头,放了一样贡品。” 美妾疑惑:“贡品不是都放在后头马车内了么?” 尉迟金乌:“那些只是普通物件,纵然金银珠宝,隋帝乃大国皇帝,又怎会放在眼里?” 美妾越发讶异:“咱们于阗小国,还有什么好东西,能让隋帝也稀罕不已的?莫不成是稀世美玉?” 尉迟金乌捏一把对方俏脸:“聪明,的确与玉有关,不过不是普通的玉,乃是天池玉胆。” 美妾惊呼失声:“就是那传说中,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玉胆?!” 话未竟,嘴已被尉迟捂住,美妾在他严厉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忙低声道:“妾失态了,这宝贝乃是于阗镇国之宝,王上竟舍得往外送?” 尉迟金乌无奈:“舍不得又有什么法子?这次王上想与隋朝结盟,必得拿出点好东西,才显诚意十足。” 天池玉胆虽有天池二字,却与天池无关,它乃是于阗国一名樵夫在山中砍柴时无意中发现的,樵夫误入山洞,于洞穴深处发现这块如同山心一般的玉石。传说它周身剔透如晨露,石心中间一团冰蓝,如同被群山覆雪环抱的天池,故而得名。 樵夫将其献给上一代的于阗王,传闻当时于阗王的母亲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将玉胆削下一片磨成玉屑入药,不仅完全康复,甚至肌肤如新,容颜重焕。据说这位王太后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直到前些年才去世。 如此一来,天池玉胆之名不胫而走,在许多人眼中,它不仅能令人恢复青春年华,更能治疗疑难杂症,为练武之人伐筋洗髓。这样一件宝贝,自然人人觊觎,只可惜于阗将其视为国宝,谁也不知道于阗王把它收藏在哪里,突厥人对于阗小国虎视眈眈,其中想必也有玉胆的缘故。 于阗王并非傻子,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比起亡国灭种,家破人亡,一块玉胆当然没有那么重要,将它献给隋帝请求庇护,总比给突厥人夺走来得好。 美妾听罢这一段来龙去脉,不由咋舌:“可是郎主,这么珍贵的一件宝贝,一路就这么几个人护送,真的无妨吗?” 尉迟金乌笑道:“你别小看外面几个人,那可都是王上身边的绝顶高手,这次几乎全部被派来了,他们看上去越不显眼才越好。” 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再传第三人之耳。” 美妾连连点头:“妾知利害的,若是泄露出去,此行免不了有性命之危,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尉迟金乌抚弄她一头乌发,满意道:“你跟着我四五年,我向来知道你是最懂事的。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等我们入了城,隋帝必会派人前来护送我们进京,届时就安稳无忧了。” 两人耳语之间,风越来越大,夹沙带雪,牢固的马车也微微晃动,发出不堪负荷的声响。 尉迟金乌没了交谈的兴致,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爱妾揪紧了他的衣裳,整个人几乎缩在他怀里不敢动弹。 在呼啸不休的风声中,尉迟金乌似乎听见一波马蹄声由远而近。 这种天气下还疾行的队伍,不大可能是惜命爱财的商队,说不定是隋帝派来接应他们的使者。 尉迟金乌精神一振,对爱妾道:“我去外头看看……” 车帘被掀开,侍卫自外头探入半个脑袋,急急道:“郎君,这风沙太大了,我们先去前边暂避——”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尉迟金乌从被侍卫打扰的不悦,到愕然睁大眼,也不过须臾工夫。 他眼睁睁看着血光一闪,侍卫的头颅飞起,砸上车内顶部,又重重落下,在白色羊毛毡子上滚了几圈,残血将无瑕染上鲜红,最终滚到尉迟金乌脚边。 耳边爱妾的尖叫声传来,这一刻却变得何其遥远,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蒙上薄纱,朦朦胧胧,听不分明。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激灵,内心早已焦急咆哮催促自己躲闪,但他养尊处优多时的身体却跟不上反应,直到胸口传来冰寒刺骨的剧痛。 尉迟金乌的视线被漫天血红覆盖。 原来一个人从生到死,是如此之快。 这是他倒下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大雪纷飞,足以覆盖世间一切污秽。 然而也仅仅是暂时遮掩,一旦云开雪霁,秽物又会重新露出。 有些人间丑恶,却连鹅毛大雪也无法盖住。 干涸的血变黑,混在雪块之中,乍看像从积雪里冒出来的石头。 死去多时的马匹倒卧在地上,边上马车翻倒,几个脑袋被半埋在雪中,眼看已是气绝多时。 马蹄声由远及近。 十数骑浩浩荡荡,自雪中疾驰而来,马蹄踢出的冰雾与雪花混杂纷飞,氤氲出团团朦胧烟气。 为首之人一身黑貂裘衣,将脑袋遮得密密实实,唯有衣袍灌风扬起,猎猎作响。 后面十多人裹得更加严实,连袖口都扎得紧紧,无人愿意将肌肤暴露在这恼人的风雪中。 他们似乎早已预见眼前这场变故的发生,非但没有表现惊诧恐惧,反倒纷纷下马上前,弯腰察看。 一具尸体倒卧雪上,后背被积雪覆盖大半,只露出一截几乎与冰雪同色的脖颈,一道伤口从咽喉处延伸到后颈,皮肉外放,深可见骨,几乎把脖子切开一半,可见杀人者之用力。 一只掩在黑貂裘衣下的手伸过来。 这手白皙修长,被薄薄皮肉裹着的骨节既不显嶙峋,亦不臃肿,恰到好处,如亭亭舒展的玉竹,无须做什么花俏举动,便已令人不由自主将视线停驻于上头。这样的一双手,非出身人间极致的富贵,是绝养不出来的。 但手的主人却不避污秽,抓起一把沾血的冰雪揉搓片刻,旋即松开,残雪从指间簌簌落下,沾在衣角皮毛上流连不去。 男人低头一看,眉头微微拧起。 旁边的捕役正愁没机会巴结这位从京城过来的大人物,见状忙掏出一条干净帕子,堆着笑上前。 “小人这儿有帕子,您——” 话未说完,便见对方将整件貂毛氅衣除下,直接往后一抛! 在捕役小吏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男人的大氅被他身后的年轻人接住。 裴惊蛰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郎君……” “拿着。”男人淡道。 没了大氅遮挡,他的衣袍直接暴露在风雪之中,玉冠白衣,广袖狂舞。 旁人看着都觉得牙齿上下打颤,男人却面色不改,弯腰低头,继续去看那具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先出场的是攻。 第2章 在这样的天气里,想调查已经发生了一个晚上的案子,无疑非常困难。 此处离六工城很近,于阗国使者前来大隋朝贡,半途被杀,消息传回城中,县令吓得不轻,生怕担上干系。 正好这时京城又来了人,对方奉天子命,前来接送于阗使者,谁知人没接到,却赶上这么一桩凶案。 六工县令战战兢兢,伏低做小,只求将烫手山芋送出去,让他意外的是,这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看起来难相处,却没二话,接过案子,立马就带人出城来察看。 县尉刘林抬起头,看着风渐止,雪渐停,不由长长出一口气。 作为六工县的县尉,于阗使者死在城外,朝廷追究下来,他肯定难辞其咎,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哪路贼匪如此胆大包天,竟连别国使者都敢劫杀。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也没听说过六工城附近有特别嚣张的匪寇,那些小打小闹的飞贼,都不敢在城外为患……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在后面翻看尸体。 捕役们七手八脚,把周围积雪清扫大半,横七竖八的尸体逐渐露出,大部分都是像刚才的死者一样,喉咙一刀毙命。 只有马车里的华服男人,是胸口被利刃贯穿而死。 刘林随手捡起半插在雪地里的长刀察看,忽然惊呼一声:“突厥长刀!” “这里也有一把突厥长刀!”又一名捕役喊道。 刀刃卷起,残血犹存,这是一把已经杀了许多人的刀。 难道真是突厥人干的?!刘林很震惊。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谁都知道突厥与大隋双方战火一触即发,边境时常枕戈待旦,不敢松懈,突厥人对于阗小国意图投靠隋朝不满已久,此时在大隋境内杀害于阗使者,肯定令于阗人怨恨大隋,从而挑拨两国关系。 刘林的想法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到此为止,案子已经差不多可以被定性了,但刘林忍不住为接下来的善后头疼:突厥人在这里出没,说不定也潜入城内了,最近琳琅阁要在六工城分号举行一年一度的拍卖,天下富贵闲人,江湖三教九流,都不约而同往这里汇聚,这时候再出一桩涉及于阗使者的凶杀案…… 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只要一顶办事不利、让突厥人潜入境内杀害于阗使者的黑锅扣下来,就能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想到自己可能很快会失去县尉的位置,刘林就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发软。 贵人的手下,刚才那个姓裴的年轻人,正从翻倒的车厢内钻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八宝小柜。 这种八宝小柜,是近年来从京城开始流行起来的款式,小巧玲珑的三层,拉开之后里面又有八格,可以放置胭脂水粉和各式蜜饯零嘴,放置在车厢内很是方便,因而深受妇人喜爱。有些显贵人家的女眷,其八宝小柜更是极尽奢华,不仅装饰玳瑁玛瑙,还镶嵌宝石玉珠,已然从实用器具变成互相攀比炫耀的珍贵摆设。 裴惊蛰怀里抱着的八宝小柜,虽然没有京城那些看起来珠光宝气,但也是上好木料打造雕刻的,细看还是身着于阗服饰的女子在舞蹈,充满异域风情。 三层抽屉被一一拉开。 第一层放着桃干杏干等蜜饯,第二层则是头面首饰,第三层打开时,乍一看黄澄澄的,刘林近前一看,才发现那是些女子用作贴面的花黄,星月鱼虫,用金箔剪成。 看来这个车队里有女眷,刘林心想。 这也正常,据说于阗使者是于阗贵族,出使别国,哪会不带上几个美妾艳婢?只可惜他们还未来得及见到大兴城的繁华,就已经命殒半途了。 “找找在场有没有女子尸首。”与此同时,男人也发话了。 他一开口,众人自然要听从,都纷纷下马搜寻。 原本那件披在男人身上,价值不菲的大氅,此时却被孤零零扔在雪地里,刘林心疼地看去一眼,暗自嘀咕几句,勉强提振起精神跟着搜查起来。 这个车队,除了骑马的随从侍卫之外,共有四辆马车,一辆专供于阗使者使用,一辆装着车队补给,一辆装着准备呈奉隋帝的贡品,还有一辆小车,应该是于阗使者的侍女所坐,因为众人就在那辆小车旁边,又发现了两具被掩埋在雪下的女性尸体,颈部同样被一刀毙命,气绝多时。 两名侍女颇有几分姿色,刘林揣测她们应该就是于阗使者的婢女兼房中人了。 却见男人忽然弯腰凑近,鼻尖贴着其中一名死去的侍女,几乎要亲上去一般,俊美侧颜映着雪色流光,旁边还有张泛着青黑色泽的死人脸,刘林只看得毛骨悚然。 男人却毫不以为意,薄唇依旧流连在尸体脸颊,一路往下,甚至伸手去解开对方沾满血迹的衣领,怎么看都像意图轻薄的登徒子,连那个原本很淡定的年轻人,也禁不住微微变色,失声道:“郎君!” “吵什么。”那人哂道,又走到另一具女尸旁边,蹲身低头,在尸体已经被割开大半个喉咙的脖颈处嗅了半天,终于再度出声,“还有一个人,找。” 还有一个什么人?刘林一愣。 男人不耐道:“马车内的残余香气,跟这两个女人身上的,不是同一种。还有一个女的,找出来!” 众人闻言,赶紧四下搜查,但最终只找出二十一具尸体,除了那两个侍女之外,再无女尸。 男人对刘林道:“留一队人清理现场,把尸体都带回去。” 这就完事了? 于阗使者死在这里,于阗王肯定要追究,尸体一移走,等到雪融日出,什么证据都没了,那案子他们还查不查? 刘林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只好频频望向裴惊蛰,朝他作揖使眼色,无声哀求。 裴惊蛰叹了口气,捡起那件刚刚被他放在地上的大氅,认命当起那个挨骂的人:“郎君,我们这就走吗,马车和马都不管了?” 男人反问:“你告诉我,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刘林期期艾艾插嘴道:“凶器与马车那些是否也一并带回去,作为证物?日后于阗质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证据。” 男人道:“马车不必管,凶器带回一把便可。” 他也不多作解释,说罢大步流星上了马,掉头扬鞭,白衣灰马瞬间疾驰而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边境小城的捕役毕竟不如京城训练有素,更不要说与解剑府相提并论,裴惊蛰只好留下来,交代刘林把现场处理好,分出一队人将尸体与凶器运回城中,这才骑马回到城中秋山别院。 秋山别院位于六工城东南,背山面水,闹中取静,赵县令妻家乃当地富户,这座别院就是他妻子的嫁妆,每年新春休沐,他都会携家眷在这里小住几日。这次京城使者还未到,他就已经让人将别院收拾好,待贵客一到,立马便将人迎到这里来。对方若是住得舒服,说不定自己也能少几分罪责。 裴惊蛰的确挺喜欢这里,尤其现在冬雪未融,枝头新绿,别院比京城又多了几分雅致,每次走进来,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但他知道,凤二府主现在的心情,却不会太好。 飞檐下铜铃摇动,廊柱旁倚坐着刚才先行骑马回来的男人,神态慵懒散漫,手指却灵巧地将信笺卷作小卷塞入拇指粗细竹筒中。 裴惊蛰忍不住放轻脚步,但对方睫毛微微一颤,眼皮略略掀动,已察觉他的到来。 “派人去且末查一下,这个于阗使者随身带着什么人。”凤霄将竹筒递给裴惊蛰,道。 且末是位于于阗和六工城之间的一座城池,名义上归属大隋,不过朝廷忙着对付突厥与南朝,暂时没有在这个地方放太多心思。 从中原前往西域,且末城都是必经之地,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缓冲地带,来自五湖四海的过路客商云集歇脚,解剑府早就在那里设了据点,方便收集传递讯息。 裴惊蛰应声接过竹筒,忍不住问:“这桩案子,您是不是有头绪了?” 凤霄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份文书丢给他。 裴惊蛰手忙脚乱接住,打开一看,发现是于阗王亲笔所写,准备交由使者上呈给隋帝杨坚的金册国书。 上面清楚写明这位于阗使者的身份,对方名叫尉迟金乌,是于阗王的侄子,于阗王在信件中表达了自己对天朝的向往渴慕,希望两国结为盟好,互帮互助,共同抵抗突厥。 说白了,于阗王既希望大隋能帮他对付突厥人,又怕隋朝趁机将他吞并,一面讨好,一面防备。 金册国书原本是呈给隋帝看的,但现在于阗使者已死,为了破案,国书也成了线索之一,自然要先过他们之手。 尉迟金乌一行人被杀,对方却不劫财不劫物,连国书也还在马车内,安好完整。 裴惊蛰浏览完毕,合上金册,对凤霄道:“郎君,于阗人死在大隋境内,一则可以灭大隋威风,二则令于阗与大隋生隙,这的确像是突厥人能干出来的事。” 凤霄挑眉反问:“他们入境杀人,为何要用突厥长刀,如果用的是中原兵器,岂非更加死无对证,毫无痕迹?” 裴惊蛰挠挠下巴:“突厥人向来行事粗暴,如此张狂也不奇怪,而且,现在突厥与中原磨刀霍霍,他们便是拿准了我们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凤霄:“你就没发现,那马车之中,还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裴惊蛰冥思苦想,最重要的金册国书都在,还少了什么?于阗使者入朝进贡,随身带着的贡品也没少…… 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礼单!刚才我找不到礼单!” 凤霄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似觉得他还不算无药可救。 裴惊蛰早已习惯这位二府主的脾气,见对方认同,已是受宠若惊,忙再接再厉道:“凶手拿走了礼单,莫不是顺手偷了哪样贡品,不想让我们知道?可我们只要去信于阗王,不也能问个明白?” 凤霄道:“一来一去,浪费的工夫也足以让对方做许多事情了。你将那个八宝小柜拿过来。” 裴惊蛰依言而去,不一会儿就把八宝小柜抱过来,将里头三层抽屉一一拉出。 凤霄:“少了几样东西。” 裴惊蛰一愣,又往抽屉里看了好几眼。 他没察觉少了什么啊。 不过这话脱口而出,肯定又会挨骂,所以裴惊蛰老老实实道:“小人愚钝,还请郎君指教。” 凤霄倒没再卖关子:“胭脂水粉。” 能跟在解剑府二府主身边,裴惊蛰毕竟不是蠢人,略一思索就将前后联系起来。 “小柜里还有花黄,说明肯定少不了打扮妆容的胭脂水粉,但马车内残余的香气,与那两名侍女的香气不同,说明此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尉迟金乌的宠妾,她被凶手掳走了?不,不对,抽屉没有被乱翻,东西摆放很整齐,对方带走的时候应该从容不迫……” 说到这里,他一个激灵,恍然道:“难道凶手是那失踪的女子?!” 凤霄拢了拢袖子,“她未必是凶手,但肯定与凶手有关,对方虽然用突厥刀,也未必就是突厥人。去查吧,三天之内,给我消息。” 裴惊蛰微微垂首:“是。” ……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日日懒觉,便觉漫长难熬,但若是有事可做,眨眼便过。 裴惊蛰深知凤霄性子,说三天就三天,绝不会多给一个时辰,所以凤霄下令之后,他一面发出信鸽,一面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且末城的解剑府据点了解情况,信鸽中途遇上风沙,有去无回,幸而他做了两手准备,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 “说说。”凤霄半阖双目,没去看他双手奉来的信笺。 裴惊蛰一五一十道:“尉迟金乌几年前来过中原,在六工城遇到一名姓秦的良家女子,当下惊为天人,几番追求之后,终于纳其为妾,将她带回于阗去。据说这秦氏在他身边一直很受宠,连这次来中原朝贡,尉迟金乌也都把她带上。车队被灭口之后,唯一失踪的女子,应该就是这名秦氏了。” 凤霄:“就这样?” 裴惊蛰:“秦氏在于阗的行踪起居,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毕竟距离遥远,一时难有回音,不过属下倒是查到,她父母双亡,寄居在姑母家,跟着尉迟金乌走后,她姑母一家也随之搬走了。据秦氏原来的左邻右舍说,她笃信佛道,十分虔诚,出嫁之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城中玉佛寺与紫霞观,几乎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亲自去上香。” 凤霄终于睁开眼,轻哼一声:“说了半天废话,就最后这句才有点用!” 裴惊蛰委屈道:“那属下也得先将前面的说完,才能接后面的呀!玉佛寺和紫霞观那两个地方,属下都找人查过了,玉佛寺本来就是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但紫霞观就有点蹊跷了,这座道观荒废了很久,平时根本没几个人去,秦氏想去上香,为什么不找个更热闹的道观?” 见凤霄不语,他又继续道:“还有更蹊跷的,就在两个月前,紫霞观忽然来了一位新观主坐镇,立马就将道观香火带起来了,人人都说紫霞观医术高明,道长宅心仁厚,连观里供奉的神明,都有求必应,常常显灵。” 凤霄:“新观主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裴惊蛰:“姓崔,叫崔不去,据说原来是云游道士,其它暂时还未查出来。” 崔不去。 不去哪里,为何不去。 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可去? 这名字在凤霄舌尖滚了一圈,带起他唇角微微的弧度。 有点意思。 第3章 正对着秋山别院的六工城西北角,有一处道观,名曰紫霞观。 这座道观始建于前朝,老观主死后,底下的道士几乎全跑光了,年岁一久,香火没落,道观越发无人问津,本城年纪稍小的人,兴许都没听过紫霞观的名字。 一切颓败止于新任观主的到来。 三月初三,玄天上帝诞辰。 这一日,紫霞观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半个六工城的人都涌到这里来。观内,人手三炷香,观外,消息灵通的摊贩们早已在这里摆起早饭鲜果,供给那些赶来上香的人。 换作两个月前,谁也不会想到,这座近乎荒芜的道观,还能枯树逢春,迎来这么多香客信众,明明道观还是那座道观,也没见如何修缮,顶多就是把漏雨的屋瓦换上新的,再把观内荒草拔掉,但在当地百姓看来,香火袅袅升起,檀香弥漫四散的紫霞观,怎么看都比以前多了几分神圣。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估计是道观里来了新主人的缘故。 张氏手里紧紧攥着刚在油灯石台点上的香火,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为的就是在院子中央的大香炉里插上自己的香,祈求今年阖家平安。 人这么多,她却半点也没有打退堂鼓的念头,反而还觉得自己起晚了,可能神明会不高兴,心说等会上完香,得去求个签,最好是让那小道士说说情,请观主亲自出马给自己解签。 整整花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插上香,向神明祝祷完毕,并奉上贡品,此时日头早已挂上中天,张氏脸上的脂粉被热气一熏,微微有些黏腻脱落,周围依旧人声鼎沸,接踵摩肩,许多人像张氏一样,丝毫没有散去的打算,反倒还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要神圣的任务。 张氏家住城东,丈夫在城中开了两间布铺,家境尚算殷实,夫妻感情也不错,只是在子嗣上一直不如意,好容易中年得子,夫妇二人对儿子视若明珠,谁知两个月,幼子突然一场大病,几乎命归西天,二人不知找过多少大夫,去城中有名的玉佛寺烧过多少香,最终都无济于事,这时听说紫霞观来了位医术高明的新观主,连同紫霞观的香火也变得灵验起来,张氏病急乱投医,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求上门,结果误打误撞,儿子的病居然被医好了,从此张氏每月供给玉佛寺的香油钱,就全部转到了这边来, 六工城说大不大,张氏夫妇幼子痊愈的消息很快传遍,更多的人慕名而来,紫霞观一夜之间名声鹊起,很快就与玉佛寺并立,成为六工城第一大道观。 张氏掏出帕子擦拭额头汗珠,好不容易挤入侧殿,却被告知今日观主不解签,而是在中庭讲道,张氏目不识丁,但冲着对崔观主的盲目信任,还是打算去听一听。 刚来到中庭,她就吓了一跳。 院子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不少站在外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居然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动静,偶尔几人窃窃私语,也都尽量压低声音。 张氏遥遥看见那位崔观主了。 对方盘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之上,眼睛因望向院中而微微眯起,张氏看得心头一动,顿时想起正殿之中那些神像,也是如此微阖双目,慈悲注视人间悲喜的模样。 崔观主的脸色,比起上次见面似乎又苍白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身处室外,被阳光照到的缘故。 张氏经常过来上香,隐约听观中道童提过,崔观主的身体似乎不大好。至于为什么不好,谁也说不上来,张氏妇道人家,也不好再仔细打听。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周围没人说话,崔观主的声音,也能传入大多数人耳中。 不疾不徐,轻缓和气。 像一杯不烫不冷,刚好可以握在手里的茶,清香袅袅,沁入心脾。 此人在处,仿佛神佛在处。 “今日要讲的,是因果。”张氏听见那位崔观主如是道。 在场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 崔观主微微一笑,继续道:“许多人可能以为,因果是佛家才讲的,其实我们道家,也讲因果。《太上感应篇》里便讲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意思是说,灾难也好,福气也罢,从来都不是注定的,与本人自己的行为有关,这与佛家的种善因,得善果,恰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氏别说识字了,连书籍都未摸过,平日里至多也就是去茶肆中听说书先生讲讲江湖故事,最头疼的就是听见那些滔滔不绝的大道理。 但这会儿,也不知是因为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听,还是崔观主讲得格外深入浅出,她非但听懂了,也不觉得烦,反而有种心头澄澈明净的感觉。 “就拿张家娘子来说吧。” 自己的姓氏冷不防入耳,张氏一愣,还以为有人与自己同姓,但抬眼一瞧,崔观主正朝自己往来,连带着其他人,也都顺着他的视线张望过来。 她轰的一下,耳根全红了,生平头一回暴露在众多炯炯目光之下,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前阵子,张娘子家的幼儿身患重病,差点不治,此时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若非她平日多行善事,张家祖上积德,一场大难又怎能逢凶化吉?” 张氏万万没想到崔观主会如此不吝夸奖,当下又是激动又是羞臊,连话都说不稳了,忙颤着声音道:“妾,与我家夫君,平日也是凭着本心做事,哪里当得起观主如此赞誉!小儿病愈,全赖观主医术高明,张家上下,皆感激不尽!” 崔观主笑意更深:“好一个凭借本心行事,说得容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我会恰逢其时来到紫霞观,仔细论起来,何尝又不是无量祖师冥冥之中的指引?” 众人听罢都觉有理,再看张氏的目光,也从疑惑变为歆羡。 张氏面颊通红,心头激荡不已,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别人夸她行善积德,夸的人还是城中出名道观的观主,这样三生有幸的好事,她恨不能现在立马就回去与夫君分享,张氏甚至已经想好了,下个月过来上香,定要多给些香油钱。 就在神思驰远之际,张氏忽觉视线之内一阵刺痛,似有什么金银之物在日光下反光。 她下意识合眼,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耳边破空之声,如飞鸟展翅急掠而过。 张氏忍不住又睁眼,结果便看见一道灰色身影扑向台阶之上崔观主所在,手中长剑烁烁,凶猛迅疾,势不可挡,竟要将崔观主一剑斩杀的架势! 剑锋眨眼已至额心半寸,任是旁边的道童速度再快,也来不及扑上去相救,更何况事发突然,须臾之间,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崔观主被剑风所袭,不由往后微微一仰,但他的动作对刺杀者而言压根无济于事,只稍眨眼工夫,剑就会刺入他的眉心,将活人变成死人。 张氏看不见对方生还的任何希望,心中惊惧到了极点,忍不住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两主角人齐了,可以开始斗智斗勇互相演戏揭马甲了。 第4章 刺客对这场刺杀志在必得。 在剑尖几乎触碰到对方眉心的瞬间,他就已经开始想象剑锋刺入对方颅骨的感觉了。 这把剑能摧金断玉,颅骨再坚硬,也硬不过宝剑加上真气涤荡的无坚不摧。 刺客原是不屑亲自出手,对付眼前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痨鬼,但上面下了死命令,如果这病痨鬼不死,死的就是他。 如无意外,下一刻,此人眉间就会多一把入骨的剑,届时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一条血线悬于鼻间,此人脸色苍白,想必常年多病,不过这样一来,尸体与鲜血相得映彰,会更加赏心悦目才是。 刺客愉悦地想道,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委实见过太多,只因这姓崔的容貌不俗,才令他对接下来产生几分期待。 但他的志在必得,却被一只手,全盘打乱了。 刺客微微睁大眼,看着这只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手。 这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得整齐,骨相完好,皮肉均匀,换作平日,刺客大概要将这只手剁下来,用特殊方子保存新鲜,欣赏上个三五日再丢弃。 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因为这只手已化为催命的阎罗,两指若拈花提笔,举重若轻,铮的一下,长剑微荡,原可切金碎玉的剑锋,便已断为两截! 刺客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但他反应极快,常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早已练就闻知危险的敏锐嗅觉,当下生生往后腾挪,避开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但这只是刚开始,对方一身白衣翻腾,紧追不舍,单凭一双手,居然就与刺客手中断剑打了个不相上下,两人身影交错,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招式,但周身真气激荡,许多人被刮倒在地,纷纷惊叫四散。 原本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庭院,几乎瞬间就跑光了人,剩下几个道童,也都躲在柱子后面,崔观主似乎吓傻了,依旧跌坐在蒲垫上一动不动。 只一照面,刺客就知道,他绝对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刺客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他将断剑朝对方掷去,用上了十成功力,起码能拖住对方几个呼吸的工夫,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点时间来不及让自己逃跑,所以刺客选择回身扑向铺垫上的人。 他去势极快,几乎化为一道黑影,须臾即至。 崔观主微微睁大眼,双手按住地上,似乎想起身,但撑了一下,身体因恐惧过甚,没能往旁边躲开,而这时刺客的掌风已经到了面前! “你这叛徒,今日定要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受掌风一激,还是被这句疾言厉色的话吓住,崔观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还咳嗽出声。 眼看他就要立毙当场,刺客的身形生生一顿,整个人静止不动,面部狰狞扭曲。 刺客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截断剑,那沾血闪烁的反光仿佛无形嘲讽,令他死不瞑目。 轻轻一脚撩起,刺客的尸体就被掀到旁边过道,但凤霄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最终还是往旁边绕开,来到惊魂未定的崔观主面前。 “你就是崔不去?” 他居高临下,背光而立,看着对方,眼神如同审视犯人。 道童总算反应过来,撞撞跌跌跑出来。 崔不去咳嗽几声,借着道童的搀扶起身站定,整整衣袍,与对方平视。 “在下正是崔不去,多谢这位高人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凤霄往前几步,上了台阶,脱离头顶日晕笼罩,俊美真容展露。 崔不去云游四海,见过的人也许比他吃过的盐还要多,但凤霄依旧令他微微失神了一瞬。 但对方目光锐利,几乎化为实质,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崔不去又不是死人,哪里会感觉不到。 “敢问阁下,是否崔某说话有失礼之处?如是,还望海涵,救命大恩,崔某实在不胜感激。” 凤霄:“他为何要杀你?” 崔不去摇头:“我不认识他。” 凤霄:“但他临死前,说你是叛徒。” 崔不去道:“我的确与他素未谋面,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也许他认错人了。” 凤霄微哂:“六工城不止紫霞观一个道观,也不止你一个道士,怎么他不认错别人,偏偏认错你?” 崔不去的脸色也淡下来:“那阁下应该去问他才是,崔某又如何知道?” 凤霄冷冷道:“死人是没法问的,只能问活人了,来人!” 他一声既出,外头立时涌入七八个人,将院子围住。 其中二人上前,一左一右就将崔不去和院中的道童都拿住。 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不费吹灰之力。 崔不去怒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样不分缘由胡乱抓人,难道大隋就没有王法了吗!” “你说得不错,只要我觉得谁可疑,就可以抓谁。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凤霄上前一步,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住了,我叫凤霄,来自解剑府。” …… 隋帝杨坚登基后,置三师三公,设三省六部,制法定律,大赦天下。 除此之外,他有感于中原与突厥、高句丽等国战火渐燃,为布谋涉密,故设解剑府,与六部并立,直接听命于皇帝一人。虽职责隐秘,少有人知,但解剑府权力极大,三位府主的地位亦等同六部尚书,情势危急时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 解剑府内有解剑石,乃隋帝亲手所置,入府之人,无分官职高低,身份尊卑,甚至连皇子在内,亦不得佩剑入内,可见解剑府之特殊。 此次于阗使者入贡中原,意义非凡,朝廷生怕有人从中作梗,特命解剑府精锐前来护送使者进京,凤霄这才亲自出马,却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于阗使者在六工城外就被杀了,与他一道失踪的,还有一个女人,以及一份礼单。 劫杀者拿走礼单,想必也带走了礼单上的某样东西。 于阗多美玉,珍宝多半也与玉有关,凤霄身在解剑府,熟知天下奇事,对于阗的镇国之宝,天池玉胆也有所耳闻,他猜测那一件失踪的珍宝,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池玉胆了。 但这样一来,案子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凶手见财起意,筹划已久,可能真是突厥人干的,但也可能是借突厥人之手来混淆视线。 派去于阗的人暂时还未有回音,凤霄就将目光放在了六工城,放在了在两个月间声名鹊起的崔观主身上。 “请问,解剑府是江湖上什么门派?我无权无势,平日里也不和江湖人往来,又是什么时候得罪的你们?” 崔不去被带回秋山别院,对方没有对他严刑拷打,也没有锁住他——当然也没必要锁,崔不去是完完全全不会武功的一个普通人。 他与凤霄二人,面对面坐着,身前还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这老友叙旧般的氛围,跟刚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崔不去甚至有点恍惚,仿佛刚才的刺杀被救,质问抓人,都是一场梦境而已。 凤霄懒懒道:“身为方丈洲琉璃宫的弟子,你会不知道解剑府是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玲珑,两个指节大小的玉牌,抛到崔不去面前。 “这是从你枕头下面搜到的,我想崔观主应该不会再装傻了吧?” 方丈洲琉璃宫,这是一个孤立海外,遗世独立的门派,此中弟子不参与江湖恩怨,多以叙事记载武林传闻出名,据说也收留了不少无法在中原立足,流亡海外之士。最重要的是,琉璃宫弟子熟知天下大事,崔不去既然是琉璃宫的人,解剑府的存在再隐秘,他也不可能没有听过。 崔不去叹道:“实不相瞒,我的确听过解剑府,但我一介布衣,向来不跟官府打交道,装装糊涂就能少点麻烦。而且,你误会了,我不是琉璃宫弟子,我有位长辈,乃是琉璃宫客卿,师从春秋纵横家,对我曾有数年的教导之恩。为了方便我前去探望,那位长辈才送了我这枚玉牌。” 凤霄挑眉:“这么说,你是纵横家弟子?你一个道士,去学些口舌争辩之才,不觉得对不起你们祖师爷?” 崔不去表情坦然:“那有什么法子?道士也要吃饭的,我若口舌不灵便一些,紫霞观哪有今日?” 凤霄:“秦妙语是你什么人?” 崔不去莫名其妙:“那是谁?” 凤霄:“于阗使者被劫杀,他的爱妾秦氏妙语失踪,秦氏出嫁前是六工城人士,最爱到玉佛寺和紫霞观进香,你在两个月前突然来到紫霞观,一手将它扶持起来,以你的能耐,去任何一个大道观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偏偏选了紫霞观?” 他咄咄逼人,身体随着话语往前倾,蓦地贴近崔不去,气息扑面而来,令崔不去微微皱眉,想要后退,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 “梅花冷香。”鼻尖凑近对方脖颈,凤霄低声道,“这香气跟尉迟金乌马车里的一样,你跟他小妾是什么关系,还是说,你男扮女装,劫杀了他?” 崔不去气笑了:“我这个样子,就算扮成女人,怕也无人相信吧?还不如阁下穿女装来得明艳动人!至于你说的梅花香,今日的香客信众众多,我也不知与多少人面对面说过话,沾上点香气又有何奇怪的?” 凤霄盯住他。 虽然对方竭力撇清关系,故作无辜,凤霄暂时找不到任何证据,但崔不去反应太过镇定,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了。 崔不去在来到紫霞观之前,做什么,来自哪里,为什么又会与方丈洲琉璃宫扯上关系,全都一团模糊,令人捉摸不透。 “看来崔观主是执意不肯坦白了?” 凤霄推开他,任凭对方猝不及防,往后一歪。 他自己则起身拍手掸衣,像是生怕崔不去身上的尘埃脏了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间屋子吗?” 第5章 这间屋子,乍看与别的屋子,并没有多大区别。 顶多是窗纸糊得厚一些,屋顶横梁比别处更低一些,光线暗淡,所以大白天屋里也点上了烛火,令人感觉有些压抑。 除此之外,陈设一应俱全,看上去还很新,就连柜脚放在地面上的缝隙,也并没有那种长年累月摩擦出来的毛边。 崔不去略略扫了一眼,就道:“这里原来不住人的吧?” 凤霄微微笑道:“住人是住人的,只不过原来是奴婢住的侧间,我让人重新布置了一下,暂时就作为解剑府的刑房吧。”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威胁,崔不去道:“阁下的意思,是要对我用刑了?” 凤霄半蹲下身体,与他平视:“你看,你的反应,就半点都不像一个无辜的普通人,让我怎么可能不怀疑你?” 崔不去无奈道:“你好歹也讲讲理,难道我现在大声喊冤,你就会放过我了?秦氏就算与紫霞观有什么瓜葛,那也是从前的紫霞观,我根本就不认识那女子!阁下想必也将紫霞观上下搜了个遍,难道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了吗?” 凤霄道:“本城有香火更盛的白云观,你为何不去那里?” 崔不去:“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紫霞观百废待兴,我若扶植起来,往后便是我说了算,总比寄人篱下来得自在,这个道理,不需要多说吧?” 凤霄摇摇头:“不合理。两个月前,琳琅阁刚刚放出消息,说今年的拍卖要在六工城分号举办,不早不晚,你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巧得让人生疑。于阗使者死了,秦氏连同珍宝失踪,说不定那珍宝在外头遛一圈,又会出现在六工城内。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秦氏?还是珍宝?东西到底藏在哪里?紫霞观,还是琳琅阁的拍卖会上?” 崔不去:“阁下的话,让我越发听不懂了。” 凤霄:“没关系,你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告诉我。” 崔不去道:“我身体向来不大好,恐怕经不起什么严刑拷打。” 凤霄意味深长道:“你以为身体上的痛楚,就是这世上最难熬的了吗?” 他说罢,也没等崔不去回答,就起身往外走。 裴惊蛰看了崔不去一眼,紧随其后。 片刻工夫,屋里的人都撤得干干净净。 几盏烛火熄了,门一关上,屋内立时变得昏暗。 随即,外面支起的窗户也都被拉下来,不知凤霄吩咐了什么,每个窗户又在外头被封上几层黑纱,将仅有的一点光亮彻底隔绝。 这会儿的屋子,是彻彻底底的伸手不见五指,外面别说脚步声,连一丝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静夜引幽思,文人多戚戚,但那是在有松风明月相伴下的幽静,一旦寂静到了极点,反而变成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崔不去在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脸色就冷了下来,不复刚才特意表现出来的无奈和愤怒。 等到窗外被蒙上黑纱时,他甚至还轻哂一声。 崔不去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五感尽失,人在极度安静与无聊之中,就容易胡思乱想,进而神智混乱。 没有人说话,哪怕大喊大叫,听见的也只会是自己的回音,不知道外面是白天或黑夜,一天两天还好,到了第四第五天,乃至十天半个月之后,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最后会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是死了,身处阳间还是地狱。 任是再硬气的汉子,在这样无声的折磨下,只怕最后都要痛哭流涕地求饶。 崔不去就曾亲眼见过,一个擅长双剑,在江东武林赫赫有名的江湖人士,被迫在这种屋子待上半个月,出来之后他浑身布满伤痕,那都是他自己划出来的伤口,他只能通过自残的疼痛,来感知自己还是个活人。 杀人不见血,解剑府多的是这种手段。 现在,这样的手段被用在了崔不去身上。 想必凤霄早已笃定,任凭崔不去有再多古怪,在这种屋子里待上半个月,也绝对不可能捱过去的,到时候自然有问必答,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不去拎起蒲垫,在屋内摸索,找到一根柱子,背靠着盘腿坐下。 他不会武功,但也学过一些呼吸吐纳的养生功夫,闭上眼开始循环反复地练,脑子放空,将一切杂念摒弃在外。 虽然有些和尚道士可以动辄入定数天乃至十几天,但那毕竟是从小四大皆空修炼精深的大拿,寻常出家人尚且没法比,更不要说在十丈软红中打滚的普通人。 崔不去能忍耐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凤霄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 解剑府,不会只有这点手段。 …… “郎君,三天了。”裴惊蛰将一瓯新茶放下,道。 “嗯,什么三天?”凤霄正低头在看且末城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漫不经心应道。 “那位崔观主在那间屋子里,已经待了三天了,他不会武功,再待下去,恐怕会出事。”裴惊蛰提醒道。 “你自己手上也没少沾过人命,怎的突然对一个道士怜惜起来?”凤霄抬头瞟他一眼。 裴惊蛰冤枉道:“属下这不是怕坏了您的大事么,此人既然可疑,若是死了,岂非断了一条重要线索?” 凤霄不答他,将手中信笺递过去。 裴惊蛰接过,仔细看完,咋舌道:“果然是天池玉胆!为了讨得陛下欢心,派兵帮他对付突厥人,于阗王这回算是下了血本了!” 凤霄:“尉迟金乌死了,于阗王会重新派使者过来,但案子必须查清楚,玉胆也必须找到。” 裴惊蛰笑道:“若是这案子破了,恐怕您就彻底避不开襄国公主了,这下子您离京的初衷不也……” 话未说完,他被凤霄眼尾轻轻一扫,差点咬住舌头,赶紧收敛嬉笑,正色道:“属下判断,秦氏的失踪与玉胆有关,找到她,应该就能找到玉胆。” 玉胆在城外失踪,凶手携带玉胆,只能去两个地方,要么入六工城,要么直接奔往且末城。 但且末通往于阗,这一去就等于走回头路,对方不可能带着宝物一直在野外躲藏,最有可能的便是在六工城蛰伏下来,借琳琅阁拍卖之机,再稍作伪装,过明路运送出去。 裴惊蛰:“现在与秦氏有关,一共三条线索,玉佛寺暂时没有发现古怪之处,那里很可能只是秦氏用来混淆视听的;紫霞观那边,属下带人搜查了几遍,亦无可疑;唯有秦妙语之前寄住的姑母家,已查到,她姑母一家迁往金城居住,半个月前金城起火,据查是秋干物躁,孩童玩火不慎之故,她姑母一家大小六口人,也都死在这场大火里。巧的是,他们一家死的时候,差不多应该也是尉迟金乌从于阗出发,前来中原的时候。” 顿了顿,见凤霄没有打断,他就继续道:“所以属下怀疑,这秦妙语的身份,应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她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博取尉迟金乌的注意,与他一道去于阗,接近天池玉胆。” 凤霄道:“她给尉迟金乌当了四五年的妾室,又怎会在四五年前,就料到于阗王这次必定派尉迟金乌出使中原?” 裴惊蛰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思路上的失误:“那,会不会是真正的秦妙语,在尉迟确定出使之后,就已经被换掉了?” 如果要将于阗使者之死嫁祸大隋,最好的选择是让尉迟金乌死在隋朝为其准备的驿馆里,顺便偷走玉胆,才能最大限度挑拨大隋与于阗之间的关系。 但这样一来,秦氏作为尉迟金乌最宠爱的妾室,免不了就要进城,跟六工城的亲朋旧友打交道,她的身份极有可能暴露,但最容易暴露她的,肯定是她昔日的至亲姑母一家,所以秦氏的姑母就必须死。 也许是计划有变,导致秦氏不得不在城外动手,也许动手劫杀的,跟秦氏不是一路人,这桩案子扑朔迷离,就连他们,一时半会也暂时无法拨开迷雾。 裴惊蛰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赵县令限制每日出入城门的人数,亲自带人在那里仔细搜查,绝不让他们易容夹带,不过,琳琅阁那边,就有些麻烦。” 凤霄微微皱眉:“什么麻烦?” 裴惊蛰苦笑:“琳琅阁背后有陇西李氏与博陵崔氏的份子,又有乐平公主撑腰,陛下向来对乐平公主心怀愧疚,多有纵容,您也知道,只怕凶手有意利用这一点,将玉胆混入这次拍卖之中,再光明正大带出城。” 凤霄长身而起,嗤道:“乐平公主又如何?还不是得屈从父兄,随波逐流。琳琅阁拍卖,何时开始?” 裴惊蛰:“明日,属下已命人暗中盯着他们一举一动,一旦拍卖会上有何可疑之物,立时就将其扣下。” 凤霄:“尉迟金乌一行死在城外,此等大事,他们不可能没有耳闻,行事只会加倍小心,你……” 他话未说完,外面便有解剑府侍从匆匆入内。 “郎君,如意客栈有斗殴,出人命了!赵县令着人过来,先请您过去瞧瞧。” 寻常斗殴命案,犯不着惊动解剑府,赵县令会找过来,只能说明命案双方的身份他得罪不起,想请凤霄这尊大佛去坐镇。 凤霄嗯了一声:“我过去。” 裴惊蛰忙请示道:“郎君且慢,那位崔观主,如果他还不肯服软,要如何处置?” 凤霄道:“给他用点奈何香吧。” 裴惊蛰露出惊诧迟疑之色:“万一他熬不住……” 凤霄:“人废了也无妨,留一口气就行。” 他面色淡淡,凉薄之意若有似无。 第6章 琳琅阁分号遍布南北,每年一度的拍卖更是盛事,虽然琳琅阁每年举行拍卖的地点都不尽相同,有时在江南,有时在海北,今天更是挪到六工城来,但上至显贵,下至庶民,民间江湖,都会有人不远万里赶过来参与。 旁人不知内情,只当这拍卖里必然有许多奇珍异宝,实际上异宝虽有,少之又少,更多的则是平日里难以买到的珍贵药材,失落已久的典籍孤本,从西域流传过来的香料宝石等,对于不想各地奔波收集的人而言,这样的拍卖无异于一个大型集市,自然十分欢迎。 更因琳琅阁背景深厚,来头不小,虽然家大业大,但连江湖人也不敢轻易招惹,小风波偶尔有之,大的变故却从未发生,每年拍卖也都顺风顺水。 不过今年注定是要例外了。 琳琅阁将拍卖地点定在六工城时,许多人便心生嘀咕,只因六工城并非江南繁华之地,亦非大兴城那样的天下名城,虽说此地连接东西,为客商出入西域的必经之路,但毕竟离突厥也近,地处偏远,风沙弥漫,娇生惯养的贵人们轻易也不愿过来,所以今年参与拍卖的人数,比往年要略少一些,大部分是江湖人士,南北客商亦多,还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西域商贾,牵着骆驼,载满货物前来。 变故就发生在琳琅阁六工城分号的门口,一行人刚刚走出来,旁边路过的人群之中,便有一人飞身而出,持剑刺向为首的年轻人,两人随即交手,结果以刺客身亡而告终,这时旁边忽然有一名女子冒出来,扑向死者,大哭出声,指控对方杀了自己的兄长。 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者与被杀者都被围在人群中央,无法离开,捕役很快赶来,发现杀人者身份棘手,便赶紧找了赵县令,赵县令又请来凤霄出面。 凤霄来到时,尸体尚未挪走,少女正扑在尸身上大哭,见一双黑色靴子走近,停在视线之内,不由抬起头,一双带泪眸子楚楚动人,眼里盛满悲戚,毫无作伪。 但凤霄的目光仅仅停顿片刻,就从她身上移开,落在杀人者身上。 “人是你杀的?”他问对方。 年轻人的表情微微一滞,显然不大乐意回答凤霄的问题,却又为其气势所迫,一时左右挣扎。 赵县令见状忙道:“这位凤郎君,乃是京城而来,奉命——” 他看了凤霄一眼,原想说解剑府,却不知对方愿不愿意透露身份,口风一转,改口道:“奉命调查于阗使者一案,特地过来帮忙。” 又向凤霄介绍命案双方的身份:“这是琳琅阁大掌柜温凉,死者姓应,叫应无求,关中人,那女子是他的妹妹。” 思及此,温凉主动上前,拱手道:“在下正是温凉,好教二位知晓,方才我与手下掌柜从里头出来,此人突然现身,意图害我,幸亏我早年习武,勉强能防身,侥幸没被伤着,但他不知怎的就当场倒毙了,并非我所杀。” 少女怒道:“光天化日,所有人都看见了,你与我兄长打斗,我兄长被你几掌打死了,杀人者偿命,你有什么话说!” 相比少女的激动,温凉就显得镇定许多:“此人谋害我在先,我不过是将他打退,而且我打他的那几掌,也都不在致命处,仵作一验便知。” 少女:“若不是你害死我们父亲,大哥如何会拼着性命不要来杀你?!” 温凉嗤笑:“血口喷人,我又何时害死你父亲了,可别认错了人,到头来一场笑话!” 少女瞪住他,满怀怨恨:“温凉,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这案子显然别有内情,凤霄无意在这里审问,就挥挥手,让人将涉案人等悉数先带回县衙再说。 少女本是不愿走,被捕役左右一拉,身不由己,只能频频回头瞪向温凉,她双目通红,形容怨愤,若是世间真有厉鬼,她怕是马上会触柱而亡,化为厉鬼来找温凉索命。 温凉却没朝她看一眼,往凤霄这边走了几步,行礼道:“凤郎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凤霄:“说。” 温凉只得道:“这几年琳琅阁风头正盛,难免有小人心怀不轨,在下蒙我家主人青眼,担任大掌柜一职,更容易招惹是非,还请凤郎君、赵县令明察。” 凤霄:“此事发生在六工县,自有县令处置,你与他说便可,不必与我说。” 此时尸体也已经被抬走,徒留地上血迹斑斑,逐渐干涸深色。 凤霄往地上看去,忽觉耳边轻风掠过,练武之人的反应让他几乎同时就侧身闪避,余光一撇,却见一根毫针几乎擦着鼻尖而过,飞向他身前几步的温凉! 温凉浑然未觉,他的身手也许可以应付应无求,却应付不了这种偷袭。 心念电转,凤霄卷起袍袖,将毫针甩落在地。 温凉只见凤霄抬袖朝自己拍来,还以为他想打自己,下意识后退几步,惊道:“你!” 凤霄:“地上有针。” 温凉定了定神,朝地上看去,果见一根毫针,隐隐泛蓝,必定掺了剧毒,不由后怕不已,抬头就看见凤霄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不知是谁如此恨我,定要置我于死地!”温凉苦笑道。 凤霄对赵县令道:“你先带他回县衙关押,回头我亲自审。” 温凉皱眉道:“在下不是犯人……” 凤霄冷然打断:“但凡与案件有涉,皆为可疑,是否清白,待我审过之后再说。” 温凉顿足道:“可明日的拍卖,须得在下坐镇啊!” 凤霄道:“离了你,你手下就没有人了?若是如此,琳琅阁倒不如趁早关门吧!” 他言语霸道,竟是不容半分反驳,温凉面露愠色,正要说话,旁边已有人按捺不住,抢过话头,冷笑道:“京城来的便了不起么,我不让你抓人,你又能如何!” 凤霄缓缓转头,望住对方,一张脸在朗朗青天下莹润有光,偏偏双目锐利若鹰,直将人钉在原地,生不出半分狎昵唐突。“你又是哪个墙角里冒出来的?” 他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对方,轻慢的态度更令对方几乎气歪鼻子。 “我乃乐平公主家人,不要说你连乐平公主都没听说过!有本事报上你的官职姓名,待我回京,再请公主出面,好好与陛下说道说道!” 家人便是仆人,这年头打狗要看主人,要是寻常主人倒也罢了,偏偏这乐平公主,不仅是陛下长女杨丽华,也是前朝皇后、皇太后。杨坚改朝换代,以隋代周,将女儿夫家的江山给抢了,又将当了别人皇后的长女重新封为公主。 杨丽华恪守尊卑,对父亲这种夺朝篡位的行为极为不满,但她终究是女儿家,再不满也没法如何,杨坚夫妇为了弥补长女,对她多有疼爱,比对几个儿子还要更容让一些,乐平公主想做的事情,只要不是谋逆造反,帝后也绝无二话,是以公主家人的脸面,有时比六部尚书还要管用。 乐平公主拿了琳琅阁的分红,自然也成为它的保护伞,旁人要想动琳琅阁,听见乐平公主的名头,也会先退三分,更不必说这后头还有世家的身影。 但凤霄听见对方说出乐平公主四个字,非但没有如对方的愿,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反而微微挑眉,凤眼微光流转,粲然一笑:“我叫凤霄,来自解剑府,这个名字好听吗?” 那公主府家人听见解剑府凤霄几个字,登时脸色一变,刚才的志得意满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见了鬼似的表情,脚底如同扎了针,恨不能立马蹦起来插翅飞走。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剧情都跟案子有关,崔不去那边没法断成两截,这章就先让凤二装装逼了,小崔再撑一下。 第7章 京城脚下,贵人遍地跑,小官不如狗,有些皇子皇孙泛滥的朝代,连他们都未必值钱。 不过当今帝后是个例外。 打从隋帝还是前朝臣子时,其妻独孤氏便一路相随,她不像寻常女子只会躲在丈夫后面寻求庇护,杨坚几次遭挫,都有赖独孤氏化险为夷。杨坚登基之后,独孤氏当仁不让成了独孤皇后,在丈夫的支持下继续参与朝政,时人称之为二圣。 许多人也都看出来了,这帝后之间,不仅有夫妻之情,更有同气连枝的扶持之谊,谁也离不开谁,是以独孤皇后的地位,比前朝任何皇后都来得稳固,更不必说两人“誓无异生之子”,本朝的皇子公主,皆出独孤皇后膝下。 如此一来,长女乐平公主的地位就尤为特殊,她不仅是皇后亲生,更是长女,又因早年特殊的经历,令帝后二人尤为怜爱,几乎有求必应,乐平公主的家人在外行走,也都人人敬让三分。 但就是这样一位主儿,却在解剑府这块拦路石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乐平公主曾与前朝皇帝宇文赟生下一女,名为宇文娥英,此女虽然丧父,却有母亲呵护,更有外祖父母爱屋及乌,加倍疼爱,哺乳过她的奶娘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半年前,奶娘的儿子因牵连案子,被解剑府扣留,奶娘向宇文娥英求情,宇文娥英又求到母亲乐平公主跟前。 公主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舍不得她受委屈,当下便带着公主府的家将上解剑府,让对方放人。 解剑府有三位府主,大府主为刑部尚书兼任挂职,一般不管事,真正做主的是二府主凤霄。 当天在场的人并不多,据后来流传的版本,据说是公主气势汹汹带着人上门,家将仗着公主在场,不肯解剑,公主也默许纵容,双方在言语上起了冲突,凤霄二话不说,当着乐平公主母女的面,直接把家将的剑拧成三断掷出去。 家将当时只觉疾风当头刮来,还未回过神,人已经被钉在解剑石上,断剑三截,恰好就钉在对方双肩与胯下的衣料上,将人牢牢固定,轻易不敢动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乐平公主更是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如此折辱自己的人,当即一状告到天子那里,谁知倒霉的却不是解剑府,更不是凤霄,隋帝杨坚哈哈一笑,道凤二真乃直脾性也,将那家将分配出京,安抚公主一顿,此事就不了了之。 经此一事,不说乐平公主,就连旁人也能看出,解剑府在皇帝心中非同小可,凤霄更是深得看重,既然乐平公主都撼动不得,其他人更不必说了。 凤霄的凶名,更是在京城小范围内流传一圈,别人不说,从公主府出来的人,是绝对知道的。 是以这人一听说解剑府凤霄亲至,立时脸色大变,恨不能掉头就走,全无之前的趾高气扬。 “这兴许是其中有些误会,既然解剑府办案,我等就不作干扰了,请!”那人笑得有些难看,气势软下不少。 凤二府主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他手一挥,对赵县令道:“这些人与案有涉,也都带回去问话。” 赵县令面露难色:“这……” 凤霄没等他纠结完,直接叫了解剑府的精骑,将刚才与温凉同行的人都带走。 那公主府家人虽然不情不愿,却不敢再口出恶言,只能恨恨瞪凤霄一眼,无可奈何从命。 连在京城,乐平公主亲自出马,都奈何不了凤二,更何况这里天高皇帝远,凤二就算杀了他,照样全身而退。 凤霄没有亲自审问温凉,而是将案子交给赵县令去办。 这一个月以来,发生在六工城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简直令赵县令焦头烂额,无从下手,一面疲于应付,一面又怕凤霄怪罪他办事懈怠,是以只能提起十二分精神,他不敢过分提审乐平公主的人,对温凉却没什么顾忌,又从死者妹妹口中相互印证,居然很快就把案情查清楚了。 十几年前,关中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应,一户姓温,世代经商,且交情不错。应、温两家的家境,原本相差无几,都只是中等殷实人家,但温家男主人经商有道,很快就拓展人脉,壮大家业,反观应家,却一直平平没有起色。应氏遂起了贪念,勾结绿林盗匪,趁温家男主人带着长子外出经商时,将二人劫杀,又趁温家只剩老弱妇孺时,接手他们的生意,从而一步步富裕起来。 温家幼子自小聪明却体弱多病,被留在行医的外祖父家调养,他听说此事,心中生疑,就开始暗中调查,终于查到那群盗匪身上。温凉深知当时的温家无力与应家抗衡,便悄然离家,外出闯荡,因缘际会结识贵人,又进入琳琅阁做事,慢慢查清自己父兄的死因。 正好当时关中地区换了一位新的父母官,对方求功冒进,温凉看准这一点,拿着应家与绿林盗匪暗中勾结的证据上门,刺史大喜,当即下令查抄应家,没收一干财产,应父也被获罪流放,死于路上。 当时应氏兄妹因年幼逃过一劫,侥幸活下命来,自然对温凉恨之入骨,但他们也深知,以温凉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们不可能杀得了对方,于是就想出一个同归于尽的办法:应无求先服下剧毒葛草,再找上门与温凉打斗,让温凉打伤自己,这时应无求毒发身亡,温凉自然也逃不脱杀人的干系。 此事内情复杂,但赵县令见了凤霄对公主府家人的态度,生怕自己这个小卒随时被弃用,愣着逼着手底下的人日夜不停,将事情查清楚,查来查去,仵作剖尸查验,终于验出应无求体内残余的毒草,这才证明了温凉的清白。 应家先对温家下手,温凉又以牙还牙,他先前向凤霄表示自己不认识应氏兄妹,显然是睁眼说瞎话,但两家恩怨是非纠缠不清,连赵县令向凤霄禀报时,也唏嘘不已。 不过凤霄对此兴趣不大,他的关注点落在温凉本人身上。 “温家的人,除了温凉,都死光了吗?”他问道。 赵县令摇摇头:“温凉还有一位母亲,卧病多年,他事母至孝,老母信佛,让他不可赶尽杀绝,所以当年他才只对应家主人下手,放过了应氏兄妹。我已派人去询问过他母亲,的确所言非虚,大夫也说,温母病体虚弱,药石罔效,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有心与凤霄套近乎,后者却面色淡淡,无意多说,赵县令只好怏怏告辞,寻思着私下再问问凤霄身边的人,投其所好,送点礼物,若能让这位威风八面的凤二府主在天子面前美言一两句,那自己日后也就前程无量了。 赵县令前脚一走,裴惊蛰就道:“郎君,这个温凉有问题!” 凤霄不置可否,只从鼻息中嗯了一声,音调微微上挑,便令人不由自主心头一荡,无关欲念,充其量只是凡人之心对美色的无法把持。 有的美人在皮,有的美人在骨,凤霄显然已是世间罕有的极致。 然而他锋芒毕露,气势惊人,举手投足无一不是力量,这样的美人又令人生不起猥亵染指之心,只会着迷膜拜,俯首臣服。 裴惊蛰走神片刻,正想着凤霄的父母难道在他一出生就料到儿子日后如此出色,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一个不凡的名字,就听见凤霄又不耐烦地啧了一下,赶紧将飘远的思路强行扯回来。 “那天池玉胆,据闻有令人青春不老,起死回生之效,温凉母亲久病不愈,他又对母亲如此孝顺,为了母亲一句话,就愿意放应氏兄妹一条生路,才让他们今日有机会再来报复,他那么为了母亲,暗中谋夺玉胆,就有了动机。” 凤霄:“继续。” 裴惊蛰:“今日在琳琅阁外,若不是您,温凉差点就死于非命,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暴露了,与他勾结的人生怕他供出同伙,急着杀人灭口。” “还有,六工城这地方,原本不是琳琅阁的重要分号,以往拍卖也从来不会找这么偏远的地方,今年却偏偏选了这里,难道不是温凉为了方便行事,掩人耳目,特地选的地方?” “几条线索结合,属下猜测,温凉十有八九与于阗使者被杀,玉胆被劫有关。” 凤霄听罢,却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裴惊蛰一怔。“您的意思是?” 凤霄:“我们想查琳琅阁,温凉就送上门来,简直就像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巧得不能不让我怀疑,这是有人故意在混淆我们。” 裴惊蛰眨眨眼,他觉得凤霄有些多疑了。 “属下会盯着温凉那边,争取从他口中撬出实情的。” 凤霄话锋一转,忽然问起崔不去那边:“奈何香用了吗,效果如何?” 裴惊蛰闻言,脸上立时露出古怪的神色。 “用是用了,不过……” 不过没能让对方知无不言。 裴惊蛰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世上还有奈何香也奈何不了的硬骨头。 第8章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奈何香,这个一听就仿佛化作万千哀愁的名字,香气宛若初夏菡萏,清秀亭亭,实则却是效用极为霸道,令人闻之色变的剧毒。 它的毒性并非在于立时夺人性命,而是以香气侵入身体,食骨吸髓,让中毒者逐渐沉溺其中,若一日不闻奈何香,便会气短体虚,神智混乱,三日不闻奈何香,皮肉经络若尖刀剔骨,无法忍受,五日不闻奈何香,则只能身死魂消,去奈何桥要一碗孟婆汤了。 所以奈何香的奈何,并非文人口中的长吁短叹,而是黄泉忘川之奈何。 崔不去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整整待了五天。 对方将时机掐得恰到好处,总会在他熬不住疲倦,半昏半醒之间把吃喝之物送来,崔不去恢复意识的时候,伸手就能摸到自己身旁的水跟食物。 水与食物只有一点点,勉强维持生机罢了,但最难熬的并非饥肠辘辘,而是漫无边际的寂静,和不知今夕何夕的折磨。 黑暗过后,还是黑暗,寂静的尽头,永远是寂静。 崔不去只能用自己四根手指十二个指节来掐算时辰,尽可能舒展身体,默念背诵典籍,从儒家背到道家,又从法家背到佛家,排除杂念,心无旁骛。 他的目力渐渐下降,听觉却异常敏锐起来,此时哪怕是蛇虫鼠蚁的动静,甚至滴水声,都能令他如获至宝,但是并没有,不知凤霄用了什么法子,这间屋子仿佛完全被世间遗忘,若不是没断过水,崔不去几乎要怀疑他们真把自己给忘了。 这样不分昼夜的无声折磨,寻常人尚且撑不住,别说十天半个月,三五天都能发疯,更不必说崔不去这样的身体,每年换季都能病上一场,到了第三日时,他明显感觉自己心头一股烦闷恶气呼之欲出,腹中因饥饿而发疼,手脚开始发软无力,脑袋也逐渐混沌,身体微微发冷,相反额头却热起来,他知道这又是即将一场大病的前兆,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默诵典籍了,任凭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此时,他闻到了一股香气。 若有似无,仿佛去年他在京城洇荷园里闻见的香气,淡淡的,甜甜的,风动荷香,又带着莲子的味道。 再过一阵,京城就会开始热起来,达官显贵家里招待客人,最喜欢将煮好的莲子银耳羹置于瓮中沉入井里放上半天,等客人来了再拿出来,先喝一杯热好的荷饮,暖胃清火,再上一碗莲子羹,保管香溢两颊,从喉咙一直舒心到了肚子,将暑气一清而空。 这样的待客之道,他已经体验过很多回了。 崔不去蓦地睁眼。 入目的黑暗令他立刻回到现实。 香气犹在,不是幻觉。 他在黑暗中微微挑眉,随即无声冷笑。 奈何香。 这种毒药虽然霸道可怕,同样难寻且贵重,难为凤霄居然会用来对付自己,真是奢侈浪费。 身处这间屋子,出又出不去,更不可能隔绝呼吸,只能将如此诱人上瘾的香气一点点吸入。 若是身怀绝顶武功的人在此,也许可以运用内力抵御一段时间,但对崔不去而言,奈何香只会加速摧折他的身体,令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对方也许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只是想用奈何香来逼他口吐真言,用在崔不去身上,可谓是杀鸡用牛刀,暴殄天物了。 但解剑府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这种香,他在多年前就已经闻过,而且曾经整整熬了十天,最后虽然几乎去掉半条命,却依旧能维持基本的清醒,没有被人牵着鼻子走,连他的老师范耘都惊叹不已,说若不是他的身体不适合练武,以他的心志之坚,只怕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武学是攻克不了的。 然而慧极必遭天妒,范耘也知道,崔不去即使不会武功,也足以凌驾世间绝大多数人之上。 有的人,注定生来不凡。 所有痛苦,于他而言,不过是磨砺。 吹尽狂沙始到金。 崔不去重新缓缓合眼。 琳琅阁拍卖在即,他就不信,凤霄能等得了十日之后才来找他。 …… “到底如何?”凤霄看着裴惊蛰欲言又止的模样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烦了。 琳琅阁拍卖早在四天前开始,为期六天,明日便是最后一日,前面几日拍卖的以药材绢帛居多,最后一日才是众所瞩目的珍奇异宝。 虽说这几日也很热闹,成交量更不少,许多人都满载而归,但许多人都将目光放在最后一日的拍卖上,即便买不起,能开开眼界,也不枉千里迢迢来这一趟。 但凤霄却很不满意。 因为这几日的进展一直不算顺利,温凉等人还在县衙羁押着,琳琅阁那边虽然不敢如何,但每日也没少找人上门来求情,凤霄统统不见,他将崔不去丢给裴惊蛰去料理,自己则亲自去拍卖上盯着,然而秦氏一直没有露面,仿佛早已隐没在茫茫人海之中,天池玉胆更是不知所踪。 凤霄知道玉胆就算现世,必然也是在最后一天的拍卖上,但他思来想去,总觉自己漏算了什么,心下难免有些烦躁。 自打掌管解剑府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就算有所阻难也不在话下,他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这种捉摸不定,又难以形容的缥缈之感了,仿佛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下棋,而他自己原本站在棋盘边,却不知不觉被扯进这团迷雾之中,眼看就要成为棋子之一…… 凤霄心头一震,似突然捕捉到什么,又转瞬即逝。 裴惊蛰道:“上回您让我给那人连用五日奈何香,我怕那人身体受不住,没敢多用,方才进去察看时,他早已神志不清,属下用井水将他泼醒,趁机审问一番,他还是坚称自己与秦氏并无关系,所以属下认为,这崔某,应该的确是无辜的。” 如果此人不是无辜的,那就是铁骨铜心,已经到了连奈何香都奈何不了的地步。 但是可能吗? 别说那样的病痨鬼,就是武功高手,裴惊蛰也从未见过能在奈何香的威力下熬过几天还不求饶的。 凤霄道:“人呢?” 裴惊蛰:“在东厢房躺着呢。” 凤霄眉头一皱:“放出来了?” 裴惊蛰苦笑:“我的郎君,您当人人和您一样,可以在奈何香下熬过数日而不毁心志么?他如今高热不退,别说开口,连这次能不能挺过去,都不知道。” 凤霄微哼:“此人还有用处,挺不过去也得用药吊着一口气。” 裴惊蛰一听这意思,难不成还要对人用什么酷刑,忙道:“大夫说了,他如今内耗外虚,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凤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跟着裴惊蛰来到东厢房,果然看见崔不去正沉沉睡着,比起前几日,两颊明显消瘦,颜色也变得更加苍白,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青色经络隐隐浮现,越发显得奄奄一息,病体支离。 凤霄站在床榻边上,盯着对方的睡容看了半天,病人似乎在睡梦中也感应到这股灼人的视线,眉头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稳。 裴惊蛰低声道:“郎君,可要将他身上的香毒解了?不然怕是好不了。” 凤霄摇摇头,摸着下巴凝视崔不去,见对方在梦魇中挣扎沉浮,仿佛颇觉有趣。 过了片刻,他忽然冒出一句:“你说,他会不会是左月局的人?” 第9章 左月二字,取隋字之右部,顾名思义,自然与隋朝有关。 杨坚登基之后,以自己曾受封过的随国公取同音为国号,又定年号为开皇。开皇二年,就在解剑府成立的半年之后,一个名为左月局的地方也随之悄然出现。 它与解剑府一样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却又不受皇帝管辖,而是直接听命于皇后。 这位有功于社稷,与皇帝分享天下,恩宠集于一身的独孤皇后,干了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情,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为自己办事。 时人称帝后为二圣,并非虚言奉承,独孤皇后权势之盛,的确已经超越了前朝任何一位皇后,包括吕后在内,甚至与吕后不同的是,杨坚惧内,对这位皇后又敬又爱又怕。 是以左月局自成立之日起,便拥有了不逊于解剑府的权力,它的职责同样是摄取情报机密,往来南北东西,不受限制,但帝后二人毕竟是恩爱夫妻,独孤皇后也不好将天子的风头完全抢过来,一点面子都不给,便给左月局定下职责范畴,让他们主要处理与武林江湖有关的纠纷疑案。 左月局设正使一名,副使两名,鹰骑若干,人员较为单薄,行事低调神秘,基本不在人前露面,便连深得皇帝信任的高官大臣,也只知有左月局,至于其中有何人,办何事,还真不甚了了。 不过由于职权相似,实际办事中必然会发生冲突,解剑府与左月局之间,虽无深仇大恨,又分属帝后所管,难免互别苗头,彼此想要争个上风。 先前因为几桩案子,裴惊蛰跟左月局的人打过交道,深知他们不动声色的难缠。 裴惊蛰身在解剑府,对左月局的了解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没见过左月正使,却见过两位副使,一个秀雅纤纤,如闺阁千金,一个沉默寡言,似修行苦僧,虽说解剑府与左月局本就是藏龙卧虎,奇人辈出之地,但像两位左月副使这样古怪的也是少见。 更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月正使,裴惊蛰从来不曾亲眼见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比解剑府还要神秘莫测的地方,跟眼前这个病痨鬼联系在一起。 柔弱女子可能是武功高手,沉默寡言的人也可能一招致命,但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崔观主,会有可能也是左月局的眼线吗?正因为身体不好,又有道士的身份做掩护,更方便隐姓埋名? 裴惊蛰想了想,道:“您是认为,琳琅阁在此拍卖,江湖人士聚集,左月局的人也有可能在此布下眼线暗中监视?但若他真在左月局,明知我们是解剑府的人,为何不表明身份?” 凤霄:“从前的紫霞观可能跟秦妙语有勾连,但此人是在两个月前才来到紫霞观的,跟秦氏离开六工城,中间隔了四五年,我一直不认为他与案子有什么牵涉,但是两个月前左右,朝廷正好下定决心,准备对突厥有所动作。” 裴惊蛰恍然:“所以您从头到尾,只是想试探出他的来历?但他若真是左月局的人,我们岂不是反而跟人家结了仇?” 虽说两家向来不和睦,但毕竟都是朝廷命官,大水冲了龙王庙,闹得太僵也不好吧? 凤霄却毫不在意:“结仇就结仇,恨我的人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多,你以为这次于阗使者出事,他们就不想横插一脚,抢个头功了?” 他们虽身在边陲,却自有特殊渠道,源源不断得到京城传来的消息。 数日前,天子百官正式迁居新都大兴城,在此之前,百姓居民早已搬迁入内,原来的旧都历经数代,狭隘逼仄,阴雨天气时更是淤泥污水堵塞泛滥,是以杨坚登基之后,就下令在旧都旁另建新都,历时仅仅不到两年,新都便成,隋帝下令大赦天下,并应臣下之请,求购天下因战乱而散逸的书籍,充国库藏书,以免典籍失传,致后人无缘得见。 种种德政,显示一派新朝气象,明君作为,在这等情形下,杨坚决定对突厥用兵,彻底平息北方滋扰,没有人会怀疑天子的决心,三省六部纷纷忙碌起来,连带解剑府与左月局,也都各自领命,运筹帷幄,谁能在这桩事情上起到关键作用,大功就非谁莫属,左月局一直想要压解剑府一头,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崔不去梦中不安,咳嗽几声。 裴惊蛰看了他一眼,之前不知道他可能是左月局中人,倒没觉得怎样,如今再看,不由多了几分同情。 “那,属下先将他的香毒解了?” 凤霄一脸你莫不是傻子的表情:“为什么要解?他既然死不承认,正好让我用香毒拿捏他,他就算自陈身份,你也一口咬定是假的,别被牵着鼻子走,在六工城,自然得我说了算。” 裴惊蛰嘴角抽搐地应是。 他早该知道,自家郎君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 …… 就在凤霄与裴惊蛰当着崔不去的面,肆无忌惮讨论他时,身处病痛梦魇困扰之中的人却浑然不知。 崔不去正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这条路没有尽头,但两旁不时长出荆棘,从脚踝往上,紧紧将他双腿缠住,他想要继续往前走,就得用手将那些荆棘拔掉,为此双手早已鲜血直流,但荆棘非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 荆棘的刺扎入肉里,又因动作而加深伤口,脑海反射出阵阵抽痛,但崔不去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痛感,依旧坚持将那些荆棘抓开。 从小到大,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前路有多少困难,都无法拦住他,他现在就要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看一看那里有什么。 那些荆棘终于拗不过他,败下阵来,化为灰烬纷纷消失,崔不去没有去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因为在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宅子。 这是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老宅。 在大隋立国之前,北方动荡,几经易主,宅子的主人却屹立不倒,家族开枝散叶,繁衍生息,成为天下人也无法小觑的一支。 崔不去终于停住脚步。 宅子大门紧闭,台阶上却站着两个人,一人须发皆白,威严肃穆,一人则将近而立,蓄着短须,年轻许多,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正对着老人说话。 “爹,您给他起个名字吧!”年轻人如是说道。 老人冷道:“随意唤他阿大阿二,也就罢了。” 年轻人恳求:“看在他父母双亡的份上,您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老人:“他这般孱弱,只怕活不过几年就去了,起了名字又有何用?” 年轻人:“……哪怕这样,将来,不也是一点念想吗?” 老人哼道:“既已父母双亡,这世上还有谁会念他?” 年轻人:“我会。” 二人僵持许久,老人终于道:“我脚下是石阶,便给他起名为阶吧。石阶万人踩,贱名好养活。” “那族谱——” “他不配。” 他不配。 这三字穿越重重叠叠的迷障云雾,直直传入崔不去耳中。 声音饱含岁月沧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这座老宅里的朽木一样,陈腐近乎败坏,偏偏又不甘心就此隐退,仍然想要占据一席之地,掌控别人的命运。 石阶万人踩,贱名好养活。 崔不去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笑声惊动了老人与年轻人,他们转头循声往来,却瞬间被迷雾笼罩,顺势卷走。 一切归于黑暗。 深渊隐藏在平静之后,从未离开过,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一步步走到了比深渊更险峻之处,足以俯瞰蔑视深渊的存在。 胸口传来剧痛,血腥之气随即涌上喉头,他禁不住想咳嗽,却咳出满嘴的腥膻。 人也跟着清醒过来。 眼皮酸涩肿胀,些微光线都能令眼睛流泪,崔不去缓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纱帐。 一张俊美的脸忽然取代床帐,跃入视线之内。 “你醒了。”凤霄俯视他。“感觉如何?” 崔不去懒得回答,又合上眼,闭目养神。 凤霄自顾自道:“你身上的奈何香,已经延缓发作了,但没有彻底解开,两日之后又会发作,如果你愿意乖乖听命于我,我自然可以考虑帮你解毒。如何?” 崔不去缓缓睁眼,哑声道:“我有拒绝的余地么?” 凤霄:“没有。” 那还问他作什么?崔不去翻了个白眼。 凤霄仿佛没看见他的白眼,又问了一遍:“如何?” 崔不去:“我不会武功,帮不了你什么。” 凤霄笑吟吟道:“你不是出身方丈洲琉璃宫吗,听说那地方出来的人,熟掌武林典故,江湖名人。琳琅阁拍卖,我正需要有个人,帮我认一认各路人士。” 崔不去沉默片刻:“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凤霄:“解毒不行。” 崔不去咳嗽起来:“……我想喝水吃饭,你他娘的连水都不让我喝,还想让我做事?” 他瞪着眼前的白粥和一碟腌菜,差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凤霄还在一旁“慈爱”道:“吃啊,怎么不吃?” 崔不去缓缓道:“虽然贫道如今是阶下囚,任由你搓圆捏扁,但毕竟你还要让我做事,我如今大病未愈,你就让我吃这个?” 凤霄奇道:“吃这个有什么不好?你也知道你虚不胜补,太好的东西,我怕你消化不了,明天又起不来。” 崔不去:“我不要山珍海味,一碗鲜菜羹,总是有的吧?” 凤霄:“不好意思,家里穷,还真没有。” 崔不去:…… 他是真想把这碗粥直接倒扣在对方头上,再把这碟腌菜糊在那张欠揍的脸上。 凤霄不知道崔不去在想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念头,他既不着急,也不肯走,甚至还觉得对方隐忍的反应很有趣,生怕对方不发火似的,在旁边走来走去,看看窗边的花,翻翻架子上的书,就等着崔不去什么时候拍桌而起,大声表明来自左月局的身份。 但等来等去,对方非但没有发作,反而默默捧起碗,夹起腌菜送粥入口。 凤霄觉得自己不会看错,这位崔观主的脾气算不上好,初次见面时自证清白的无辜,也掩饰不了皮相下的不耐,只是没想到对方多病的躯体下竟是一副铜皮铁骨,连奈何香也奈何不了他。 这等人物,哪怕不会武功,也必然在左月局中有一席之地。 凤霄越发起了兴趣。 崔道士细嚼慢咽,一碗粥吃了大半个时辰,凤霄也没催他,在旁边一直等到对方放下碗筷。 “敢问阁下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凤霄道:“何必叫得这样生疏,我已经将我的姓名告知于你了,我在家中行二,你唤我凤二或二郎皆可。” 崔不去没理会他的话,径自道:“我在六工城待了二月,也听说了不少事情,琳琅阁拍卖在即,偏生这时候又出了于阗使者被害一案,你要我帮忙,总得将事情首尾告知吧。” 凤霄笑了笑:“这是自然。” 裴惊蛰得到凤霄的首肯,就将于阗使者风雪之夜死在城外,被路过客商发现,匆忙回城报官,他们在尸体上的发现,来龙去脉,都详细说了一遍。 崔不去听得很认真,待裴惊蛰讲完,就问道:“那马车内的梅花冷香,后来查了吗?” “查了。”裴惊蛰忍不住看了凤霄一眼,发现这两人的思路还真是一模一样,当初凤霄也认为梅花冷香是关键线索之一,可惜事实令他们失望了。 “我们问过城中所有香铺,也把他们的香方都一一查验,没有我们在马车内闻到的那股香气。那香气……”裴惊蛰思索着如何形容才更贴切一些,脱口道,“有点形似奈何香,就是你只要闻到过,就绝不会错认。” 说完他才觉得有些不妥,崔不去才刚刚被奈何香折磨过,自己这么说,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撒盐么? 但崔不去面无异色,只点点头,咳嗽两声,没再多问。 第10章 虽然依靠过人心志熬了过去,奈何香毕竟还是对身体造成损害,尤其崔不去本来身体就差,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他隔日起床时一摸额头,就知道自己又发热了。 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崔不去早已习惯这种感觉,但并不代表他会喜欢或享受。 没有人愿意永远身处病痛折磨之中,但既然无法摆脱,只能去习惯。 床头多了一套干净衣裳,和一件厚实的大氅,应该是裴惊蛰让人拿过来的,凤霄不可能过问这种小事,崔不去毫不客气地换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用厢房里早已备好的水洗漱完毕,这才施施然步出卧室。 凤霄在外头等得不耐烦,让裴惊蛰进来催。 裴惊蛰本来也觉得崔不去太拖沓,但看见对方比昨日还要更为苍白的脸色,握拳抵唇咳嗽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和气了几分。 “崔观主,你身上的衣服还合适吧?” “刚好,多谢。” 裴惊蛰笑道:“今日早饭,不在府里用,郎君说,请我们到外头吃。” 崔不去:“真不容易,自我醒来,终于盼到一顿丰盛饭菜。” 裴惊蛰尴尬一笑:“昨日你刚醒,不能多吃油腻之物。” 崔不去一看,便知此人脸皮城府,完全没有凤霄的一半。 他不动声色微微颔首,不再为难对方。 凤霄见二人终于出来,忍不住啧了一声:“穿个衣服,与小娘子上花轿一般磨蹭!” 旁人发烧是脸色发红,崔不去却是脸色发白,裹着一身白色大氅,站在雪地里,寡淡得几乎融为一体。 崔不去淡淡道:“主人家刻薄,下了毒还不给饭吃,有什么法子?” 凤霄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眯眯道:“那你今日有口福了,城中有一家食肆新开,请的是洪娘子掌勺,你在六工城住了两个月,不会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头吧。” 崔不去:“洪氏烤饼的洪娘子?” 凤霄:“正是。” 这洪氏烤饼,本是城中出了名的烤饼摊子,由洪氏父女二人经营,难得的是父女二人颠勺功夫了得,挂的是烤饼招牌,做的却是一手好菜,城中远近闻名,据说连且末城过来的客商,都专程慕名去尝鲜。 崔不去也去吃过一回,滋味的确不错,面汤用的是骨头熬制的高汤,面条细如银丝,从水中捞出来之后加入高汤,再浇上一勺洪氏特制的卤肉卤汁,撒上一层碎碎葱花,一碗银丝卤肉面下肚,纵使数九寒天,亦浑身舒爽,不比京城的大厨逊色。 不过前段时间洪父去世,余下洪小娘子一人,旁人议论纷纷,都道女子娇弱独木难支,这洪氏烤饼怕是开不下去,洪小娘子八成会被某位富户纳为小妾,从此高门深户,这饕餮美味就再难尝到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洪小娘子摇身一变,不去过那饭来张口的日子,反倒被请去当了大厨。 因着琳琅阁拍卖,大街上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士,普通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凤霄却视若不见,带着崔不去与裴惊蛰二人,从街道上穿过,朝食肆走去。 侠以武犯禁,但凡有一身本事的人,往往都有些傲气,这些江湖人士也不例外,虚怀若谷的高人毕竟少之又少,出来行走的,更多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 这些人有的三五成群,虽无统一服饰,但腰间玉佩与背上剑鞘相同,一般就是某个名门大派出来的;有的人则独来独往,神色冷漠,又或面带戾气,这种一般脾气都不会太好;还有的男女同行,有说有笑,女子面容开朗自信,步履轻快,这种一般就是某个江湖世家出来历练的后生晚辈。 崔不去的目光不着痕迹从他们身上掠过,只需一眼,基本就能判断出对方各自的来历与大致性情。 “别忘了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什么,崔观主,该让我看看你的能耐了。” 听见凤霄这句话,崔不去忍不住又想翻个白眼。“贫道早饭还未吃,没力气说话。” 凤霄轻笑:“你乖乖合作,我早一些破案,你也能早一日解脱,现在与我打嘴仗,有意思吗?” 崔不去冷冷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昨日说的是,如果我肯合作,就考虑帮我解毒,而不是一定会帮我解毒,我昨日为香毒所苦,无力反驳,这等模棱两可的话,还想让我倾力配合么?” 凤霄从袖中摸出两个手指粗细的瓷瓶,递到他面前。 “给你一个机会,这两个瓶子里,一个是空的,一个里面有解药,可以让你三日之内,不受奈何香所困,对错皆由你选,可别再说我待你不好了。” 崔不去现在就觉得心口阵阵灼烧,仿佛有人点了一把火,将燃未燃,隐痛难耐,便连骨髓里也受到波及,如有千万只看不见的手挠着抠着,既麻又痒,他心里明白这是余毒在肆虐,余毒虽然没有毒发时难受,也足够令人坐立不安了。 但他没有去挑那两个瓶子,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抿紧了唇,继续往前走。 凤霄哎呀一声:“这人怎么这么倔呢,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了!” 崔不去冷笑不语。 如不彻底解毒,暂时缓解也只是饮鸩止渴,凤霄哪里是好心,分明想等他毒发难耐时再套话。 凤霄见对方不肯上当,耸耸肩,将瓶子又放回去。 不远处果然多了一间新食肆,望子上书“五味”二字,门前人头涌动,看样子还颇为热闹。 裴惊蛰早订了位置,这一去,报上名字,无须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立时就有伙计将他们迎入内间雅座。 此间在外头看着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裴惊蛰他们跟在伙计后头穿过曲廊,才发现这食肆将周围几间屋子都买下来打通了,分成大堂和雅间两部分,一入雅间,顿时清静许多,周围花木扶疏,别有趣味。 “这食肆东家来头不小啊,竟在此一掷千金,是博陵崔氏,还是陇西李氏的手笔?”裴惊蛰啧啧惊叹。 六工城本是边陲小城,再繁华也比不了京城,往来客商大多停驻几天,交换物资,转头又各奔东西,要不是今年琳琅阁拍卖,肯定还没有这么热闹,在这里开这样大的食肆,在裴惊蛰看来,八成是要赔本的。 伙计闻声回头笑道:“那您可猜错了,不是什么李氏,也不是什么崔氏,我们东家是本地人,忙碌大半辈子,平生就好一口吃的,特地把洪小娘子请来掌勺,诸位郎君今日可算有口福了,听说洪小娘子试了不少新菜呢!” 他将三人引入雅间,这里一厅四桌,其中一桌已有一对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女坐着,身后各立侍女家仆。 虽说没能独占一厅,但四桌之间并不紧挨着,彼此都留了宽敞距离,倒也不显逼仄。 凤霄点了菜,不过片刻,菜肴就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来,虽说厨下肯定不止洪小娘子一个,但她风风火火的利落风格,可见一斑。 “银丝卤汁面,蹄花汤,芙蓉鲜菜羹,洪氏烤饼,你挑着自己能吃的吃吧,别说我刻薄你了,这回我对你够好了吧?”他用筷子一样样点着菜道,又要来三碗莲子羹。 现在本不是出莲子的季节,六工城更不是盛产莲子之地,这些莲子都是千里迢迢从南方运来,又风干保存了一整个冬季,这三碗莲子羹的价值,恐怕比这一顿饭所有菜加起来都昂贵。 看在这碗莲子羹的份上,崔不去终于开口道:“那女郎姓卢,出身本地富户,据说祖上与范阳卢氏有些亲戚关系,不过早已没了往来。卢氏的父亲名叫卢缇,以古玩当铺为主业,分号据说开到了江南,是六工城首富,经商手腕了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凤霄和裴惊蛰都能听见,却传不到那边去。 凤霄很满意他的识趣,两人难得没有剑拔弩张地抬杠,而是心平气和在说话。 “那男的呢,也是卢家人?” 崔不去摇头:“男的姓苏,单名醒字,算是卢氏的表兄,几年前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过来投奔表妹一家,卢缇资助他读书,据说也有意招他为婿,若无意外,两人应该会在近两年成亲,卢缇膝下无子,将来继承家业的,就是苏醒了。” 凤霄:“那这间五味馆,也是卢缇开的了?” 崔不去淡淡道:“这就不清楚了,毕竟我被关了好几天,这期间也许错过许多消息。” 他逮着机会就刺对方一下,后者故作不闻,拿起一块烤饼,用手掰下一小块送入口中,一边吃还一边道:“这饼味道真不错,就是牙口得够好,一般大病初愈,中了那什么毒的人,想吃也吃不了。不去,来一块尝尝吗?” 崔不去:…… 裴惊蛰差点笑出声,赶紧将头撇到一边。 然后他便瞧见隔壁桌那名青年,夹起一块素鹅,放入身旁少女的碗里,柔声道:“邈邈,你不是喜欢这道菜吗,来,多吃点。” “谢谢表兄。”少女的声音不掩欢喜。 时下民风颇为开放,尤其在北方,未婚男女若有家人陪伴,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形容亲密一些,也无可诟病,裴惊蛰正要回转视线,就听到凤霄在跟崔不去高声说话。 “去去,你不是喜欢这道菜吗,来,多吃点!” 裴惊蛰一口烤饼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就喷出来。 但比他更加难受的是崔不去,后者刚举起筷子准备去夹菜的手生生顿住,嘴角扭曲抽搐,以致苍白俊秀的面容一阵狰狞。 隔壁桌的青年自然听出凤霄是有意在模仿自己,脸上不由浮现怒容。 “你我素不相识,阁下为何故意挑衅?” 第11章 “你这人好生奇怪,这里又不是你家,造字发音的也不是你,大庭广众,我说句话都不行吗,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凤霄连头都没回,非把筷子上的那块肉放到崔不去碗里去,崔不去伸手将碗挪走,筷子却似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正好顺着他挪走的方向落入碗中。 崔不去瞪着碗里那块肉,仿佛看见凤霄筷子上的口水沾在上面,顿时连碗都不想碰了。 这还没完,凤霄将桌上一碟炸青豆挪过来。 “你是不是不喜欢荤菜,没关系,这里还有豆子,来,我给你把豆皮剥了,白白嫩嫩,快吃一颗,要我喂你吗?” 崔不去:…… 他的手好看,剥豆子也粲若拈花,转眼间崔不去面前就多了一堆没皮的豆子,一颗一颗排列成行,整整齐齐。 裴惊蛰:…… 凤霄:“吃吧。” 崔不去明知他是有意为之,还是禁不住抽了抽嘴角,扭头望向窗外,只当旁人无人。 被激怒的另有其人。 “你这人!” 苏醒气得脸色发红,就想起身与他理论,却被旁边的少女拉住衣袖。 “表哥,算了!”少女小声道,表情很是窘迫。“那位崔观主我认得,旁边定是他的朋友。” “是他先欺人太甚,我定要与他们好好理论理论!” 苏醒脸上犹有怒气,对凤霄气冲冲道,“亏你也仪表堂堂,怎么就像个莽汉一样出言不逊,毫无礼数!” 少女向崔不去福一福身:“崔观主安好。” 崔不去显然也认得对方:“福生无量天尊,卢小娘子,令堂可还安好?” 少女露出笑容:“上回多亏崔观主开的方子,家母心悸的旧疾已经缓解许多。” 崔不去点点头:“贫道的法子只能缓解一时,治标不治本,卢家还是为令堂多多寻觅些良医。” 少女柔声应是。 此时苏醒也道:“原来上回帮姑姑看病的人,就是崔道长,我姑母的身体最近的确多有起色,苏某在此多谢了。” 他朝崔不去拱手行礼,话锋一转,又道:“但恕我直言,道长这位朋友,委实无礼之极,道长名声甚好,不该与这样的人为伍。” 崔不去淡淡道:“你误会了,他不是我朋友,我也不认识他。” 苏醒狐疑地看了看凤霄,脸上明显写着不信。 凤霄笑道:“你总瞧我作甚?虽然我容貌举世无双,风采天下罕有,那也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 崔不去:…… 苏醒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就像刚才那桌菜让他吃坏了肚子。 有崔不去和卢氏在,苏醒想要与凤霄过不去也没有机会,最后只得悻悻走了。 凤霄目送二人离去,脸上一反刚才的轻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个苏醒有点奇怪,所以你才会特地为我介绍他们?” 崔不去道:“卢缇膝下无子,苏醒投奔卢家之后,卢缇是将他当作半子来培养的,苏醒虽然喜欢读书,但读书天分一般,反倒是跟着卢缇经商,颇有些能耐,卢缇很是欢喜,目前已经将名下两间铺子交给他打理了。” “不对,果然很奇怪。”凤霄道,“他既然打理生意,于人情往来上,理应圆滑周到才是,刚才又怎会因为我学他说话,便大发雷霆?” 崔不去冷笑道:“可能是凤郎君脸上写着谁见了都来火几个大字吧,走到哪里都不讨人喜欢。” 凤霄笑道:“怎么可能?刚才卢氏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惊艳与倾慕。” 自恋的人,崔不去也见过,但自恋到这种程度的人,他还是头一回见,看凤霄的表情也带上微微的不可思议。 “凤郎君经常都是如此揽镜自照,顾影自怜的吗?” 不是经常,是一直如此。裴惊蛰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凤霄挑眉:“这难道不是事实?” 崔不去冷哼一声,懒得与他再作口舌之争,接上方才的话:“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卢氏面前,格外不同。” “卢氏喜欢他这性情,他就在卢氏面前格外不同,卢缇喜欢聪明人,他在卢缇面前就是精明好学的后辈。有点儿意思!” 凤霄话锋一转,忽然道:“去去,你在六工城两个月,基本把全城人都摸清了,连卢家女眷都没放过,知道的说你在当道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崔不去呵呵两声,假笑道:“那我现在不也落入了解剑府凤二郎君的魔爪吗?” 凤霄:“这就不对了,解剑府乃奉天子令而立,权同刑部,你这样说,不是在讥讽当今陛下吗?我会记仇的。” 放心,我比你更记仇。崔不去心道,咳嗽两声,将力气省下来。 用过饭,三人前往琳琅阁分号。 凤霄与裴惊蛰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前脚刚走没多久,二楼雅间又有一男一女入内。 “我方才看见尊使的脸色不大好,也不知是不是又生病了!” 说话的女子音若冰雪,却生得极美,两种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融合无碍,如惊鸿幽兰,无须看客欣赏,就足以映照天地。 男人没有接话,他径自走到刚才崔不去他们吃饭的桌子旁边,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拨开桌子上的豆子。 “尊使留下了什么?”女子也走过来。 “梅花冷香。”男人轻声道。 女子蹙眉。 “尊使想让我们找梅花冷香的香方?” 男人言简意赅:“于阗,命案。” 他惜字如金,能省则省,得亏女子与他共事多年,能从四个字里听出一串线索。 “梅花冷香与于阗使者命案有关,但如果容易查,解剑府应该早就查出来了,尊使应该不会特意给我们留下来。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去香料铺子去问一下。” 第12章 木制的桌沿,原先崔不去坐着的地方,有四个用指甲划出来,气若游丝的字,梅花冷香。 女子盯着那四个字,眉间浮现隐忧。 “尊使写字的力道,比他上回好似又弱了一些。我怕他身上又受了什么伤。” 男人素来不怎么爱说话,此时却不能不开口提醒她:“乔仙,尊使向来自有主张。” 乔仙没好气:“你跟了尊使这么久,竟还不了解他,他的分寸是对事情的分寸,对自己的身体,他从来就没有分寸!” 长孙菩提不说话,用“那你又能怎样”的眼神看着她。 乔仙有点丧气,她的确是不能怎么样。 崔不去从来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们现在除非跑到凤霄面前,表明崔不去的身份,将人带回来,否则就只能按照吩咐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但如果因此坏了尊使的大事,她估计也不用在左月局待下去了。 想及此,乔仙无声叹了口气。 “时候不早了,去香铺。”长孙菩提提醒道。 “走吧。”乔仙顺手一抹,纤纤右手从桌沿扫过,那行浅淡的字立时消失不见,桌沿平滑如初,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六工城内香铺不少。 由于此处是往来东西的要道,香铺中往往还有许多西域独有的香料,品种甚至比京城还要更多更杂一些,乔仙与长孙菩提本以为梅花冷香会很好找,谁知他们问了一上午,几乎走遍全城所有香铺,最后只买到三种与梅花有关的香方。 “说来巧了,在你们之前,也有一位郎君来问过梅花冷香,高高瘦瘦,挺年轻俊俏的。”香铺主人比划了一下。 乔仙与长孙菩提对视一眼,都猜到对方说的,应该就是凤霄身边的裴惊蛰。 但这条线索,既然解剑府的人已经查过一次,按理说已经查无可查,为何尊使还要特地告诉他们? 崔不去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二人都觉得这里头应该还有一些他们没想到的细节。 “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六工城内,香方定要数我这里最齐了。你们要找的梅花香,这里有三种,其中一个方子,还是几年前我救过一位西域客商,他送给我的。” 香铺主人说道,一面让伙计拿来三块香牌。 练武之人嗅觉灵敏,身上留香,很容易在逃命或隐蔽的时候让敌人发现行踪,乔仙身份特殊,身上更是从来不熏香,对于她这样甚少接触熏香的人而言,对香气更加敏感,几乎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各种味道。 “这是,梅花与杏花?”乔仙闻了闻手上的香牌,递给长孙菩提。 香铺主人点点头:“不错,这种香叫三月春雪,是现在京城最流行的,年轻小娘子们都爱用,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女眷们,春天时穿上鲜嫩衣裳,再熏上它,像您这样的仙子,保管一堆说亲的都要踩破您家的门槛呢!” 他舌灿莲花,哪怕是面对前来询问的客人,也要极力说服他们买下东西。 “这种香名叫静水流深,有檀香与梅香,最适合安神定气,镇邪驱恶。”香铺主人说罢,又拿起一块。 长孙菩提闻了闻,摇摇头。 乔仙也道:“这不是我们要的梅花冷香。” 香铺主人将第三块香方递给他们:“纯粹的梅花香气,只有这一种。” 长孙菩提掂在手中,便觉梅花香气浓烈如火,扑鼻而来,却少了梅花本身的凛冽,反倒如同牡丹一般馥郁芳香。 乔仙见长孙摇头,就将香牌拿过来,果然感觉与他一般。 “东家,你见多识广,这梅花冷香,难道就真那么难配?” 主人道:“寻常香方,都是香气越浓郁越好,这冷香沾了冷字,自然与旁的不同,初闻时只见淡淡冰雪气,半个时辰之后,梅花香气才逐渐出来,但只闻凛冽,不见浓郁,经久不散,能够维持好几天。” 乔仙想到命案发生之后过了一夜,凤霄他们去现场,还能闻见香气残留,得到这条线索,便点头表示赞同。 “也就是说,能用这种香的,必定不是寻常人?” 主人道:“冷香也有不同,如菡萏冷香,青竹冷香等,但因梅花开在冰雪天,带了冰雪气,这冷字才格外应景,这种香很少见,几年前我自己得了一块菡萏冷香,舍不得卖,准备留给女儿以后当嫁妆,这梅花冷香就更少有了,谁家能制出这种香,必然珍而藏之,不会轻易示人的,物以稀为贵,否则街上人人都熏,哪里还会稀有?” 乔仙道:“那你知不知道有谁能制梅花冷香?” 香铺主人苦笑:“我若知道,我早就重金聘他回来了,又怎会与你们说这么多?奇香可遇不可求,我这半辈子都在与香打交道,你们若是找到他,还请不吝告知。” 他说罢微微顿了一下,拍拍脑袋:“对了,上个月春香坊的芸芸小娘子以一舞夺魁,惊艳大半个六工城,听闻她每日都用不同的熏香,但又从未派人到我这里来买过,想必身边另有高人,你们不妨去问问!” 乔仙与长孙菩提均是眼前一亮。 “之前那郎君来问你的时候,你可给他说过这件事?”乔仙问道。 香铺主人摇头:“当时我想不起来,自然是忘了。” 乔仙:“那春香坊可是乐坊?” 香铺主人随即露出男人都懂的暧昧笑容。 乔仙立马就明白了,她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 香料往往也是药材,香药相通,崔不去既然熟知医术,对香方有所了解也并不奇怪,更能从梅花冷香四个字,就推断出这种香方的罕有,从而将线索传递出去。乔仙与长孙菩提对他们这位尊使的能耐早已见怪不怪,世人肤浅,看到崔不去身体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往往会轻视他,但这样的人若能在风云变幻中占据一席之地,必然拥有常人所不及的能耐,左月局上下,哪怕崔不去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床上躺着,也没有人敢小觑他。 “解剑府的人要是知道那间五味馆是我们左月局的据点,会不会气得吐血?”乔仙窥见破案的一线希望,心情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虽还冷着一张脸,但语气已经变得轻松。 长孙菩提不答反问:“春香坊,你去我去?” 乔仙:“自然是我去,你这张脸去了那里,人家只会把你当成讨债的,绝不会认为你想去寻乐子。” 长孙菩提转着手里的佛珠,不做声了。 因为乔仙的话,他没法反驳。 …… 琳琅阁。 今日是最后一日拍卖,人比前几日都要多,但入场的门槛却要比之前高上不少,除了请帖之外,客人还得在进门之前交上一笔保证金,若拍下心爱之物,保证金多退少补,若是什么也没看中,临走前琳琅阁再将保证金归还。 如此一来,就杜绝了许多别有用心,或根本买不进,只想进来看热闹的人。 凤霄刚刚带着崔不去、裴惊蛰入内,后面就有人咦了一声:“这不是凤二吗?” 那人快步赶上他们,又惊又喜地看着凤霄:“凤二,好久不见,你竟在这里?” 对方二十五六,高冠红衣,一派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风范,但崔不去目力何等锐利,立马就看出此人对待凤霄与众不同的态度。 寻常故友重逢,也不至于这般热诚还带了几分殷勤的。 可要说此人是想巴结凤霄,看着又不像。 崔不去正思忖间,凤霄已是扬眉一笑:“林少庄主,好久不见。” 这四字一出,再看对方年纪行止,崔不去脑海中立时就浮现出对方的来历。 雁荡山庄,江湖中等世家,以经商为主,家财万贯,家传雁荡剑法十三式,庄主林棱,年过不惑才得了爱子林雍,自然百依百顺,无所不应,连他荒唐的嗜好,也默许不加阻拦,是以雁荡山庄在江湖中出名,竟不是因为林家有钱,也不是因为林家的雁荡剑法,而是因为林雍。 却见林雍眉间欢喜,就要上前来握凤霄的手,后者却不着痕迹避开几寸,手转而滑上崔不去的肩膀,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已经将崔不去给抓到自己身边,两人肩膀狠狠挨了一下。 凤霄:“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密友,姓崔,名不去。去去,这位是雁荡山庄的少庄主,林雍。” 他特地在密友二字上加重,唇角带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光是听着都觉得暧昧,令人不由浮想联翩。 崔不去:??? 第13章 密友二字一出,林雍看崔不去的目光立时变得不善。 崔不去既然听过林雍的传言,哪里又会不明白为什么,他想也不想就要拂开凤霄的手,谁知对方的手却像牢牢黏在自己身上一样,怎么拨也拨不开。 林雍目光一闪,笑道:“能当凤二的密友,崔郎君必有过人之处,不知崔郎君这个崔,是博陵崔氏之崔,还是清河崔氏之崔?” 崔不去面色淡淡:“山隹崔,既非博陵,亦非清河,一介白衣,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他越是这样说,林雍越发觉得捉摸不透。 崔不去脚步虚浮,面色冷白,眉眼倦怠,明显不会武功,而且带病在身,这样一个人,能得凤二青眼,实在令人费解。 林雍几年前偶遇凤二,蒙对方援手,摆脱了一桩小麻烦。 当时凤二从天而降,令他一见惊艳,从此别人都入不了眼。奈何凤二对他压根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兼之武功高强,林雍就是想要霸王硬上弓也没机会,搞不好连小命都不保,只好捺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对凤霄殷勤备至,期待对方回心转意,不过凤二行踪飘忽不定,林雍对他的背景身份也并不完全了解,想要找人也找不着,此番能够在此重逢,实在是意外之喜。 林雍自认丰神如玉,偏偏在凤二那里还比不上一个病痨鬼,心头自然带了几分不快。 他还想说什么,凤霄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微微一笑,说了声“我们先行一步”,便带着崔不去入内。 崔不去几乎是被凤霄半推半拉进了里间的,凤霄的动作看似亲密,实则根本没有让人反抗的余地。 琳琅阁内里共有二层,形似天井,中间是拍卖的场地,四周则是客人座位,从二楼凭栏下望,正可将中间的情景尽收眼底,凤霄与崔不去的座位,正好就在南面二楼边上,矮几上早有茶水点心,伙计也不似寻常酒亭食肆那般高声喧哗,连走路都悄无声息,受此影响,大多数客人也都放轻了说话声,琵琶曲调遥遥传来,倒映出几分幽韵,不像琳琅阁在做生意,倒像进了乐坊。 崔不去放眼粗略一扫,发现一楼多是寻常富商与江湖人士,二楼则多为世家子弟,相比二楼的清净,自然是一楼更加吵闹一些,琳琅阁特地将两者分开,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刚刚走上楼梯转角,拐入屏风后面,彻底摆脱林雍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凤霄几乎同时松开手,迫不及待将崔不去往旁边一推,像是生怕稍迟一点就会沾上什么脏东西。 崔不去:…… 他默默地在账册上又记上一笔,面无表情找到位置坐下。 凤霄似无所觉,笑吟吟问道:“看你的表情,应该知道林雍的癖好吧?” 崔不去不悦:“这就是你将我推出去糊弄他的原因?你我合作中貌似没有包括这一项吧?” 凤霄一脸无辜:“好歹我今日也带你来看世面了,作为回报,你稍稍付出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有我在,他也伤不了你的。” 崔不去淡淡道:“林雍虽然荒唐,却不是傻子,你拿我作借口,还不如拿裴惊蛰更为可信。” 默默喝茶的裴惊蛰忽而呛咳了一下。 凤霄笑道:“那不行,他没你好看。” 话音方落,林雍的身影就出现在屏风后面。 “楼下甚是吵闹,令人不得清静,不知凤二郎是否介意我前来叨扰?” 凤霄与崔不去之间原本相隔一尺有余,但就在林雍声音响起的瞬间,凤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崔不去的手腕,上半身随之倾来,亲昵笑道:“去去,你鼻子上有灰,来,我帮你抹掉。” 崔不去:…… 林雍盯住崔不去的眼神越发灼热逼人,崔不去分明从中看见一闪而过的杀意,但对方很快又恢复潇洒风流的作派,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放眼江湖,雁荡山庄虽然只是中等武林世家,但因着林父豪爽好客的面子,旁人与林雍打交道时,还是挺给面子的,但到了凤霄这里,就完全行不通了。 “抱歉,恐怕已经坐不下了。”凤霄面上笑着,却拒绝得很干脆。 林雍不死心,还想说点什么,裴惊蛰适时拦在面前:“林少庄主,请。” “那我们改日再叙。”林雍只好道。 凤霄微微颔首。 他对林雍表现得很不给面子,但林雍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快,对林雍而言,凤霄就像一道翩然惊鸿影,查不出名字来历,如凭空出现在这个江湖,来无影去无踪,但只凭这风仪行止,已足够令林雍为之倾倒,否则也不会念念不忘至今。 临走前,林雍忍不住又看了崔不去一眼,后者的手腕正被凤霄捉在手中把玩,眉目低垂,看不清表情。 他心下微哂,暗道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便甩甩袖子离去。 待凤霄的手指从自己手腕上挪开,崔不去却没有方才的不悦,反是若有所思。 以解剑府二府主的身份地位,凤霄根本无须顾及林雍的感受,更不必拿崔不去来当挡箭牌,但林雍几番纠缠,他居然还没与林雍闹翻,犹留了一丝余地,这其中必定有其它缘故。 “你在想什么?需要我帮忙解惑吗?”凤霄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崔不去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解剑府是不是暗中在调查林雍?” 凤霄目光微闪:“你怎会如此认为?” 崔不去不语,心中想道:难道林雍与于阗使者的案子有关?不,应该不是,雁荡山庄离六工城十万八千里,平日里与于阗和琳琅阁都没有生意往来,林雍会出现在这里,应该的确是过来看热闹的。不过林家的买卖中,有一种叫天净纱的绢帛,产自南方,其色如天光,其布若冰肌,深受达官贵人喜爱,被列为贡品,每年由林家向宫中供给,林家之所以发迹,也正是从这桩买卖开始,听说他们最近想要凭借于此,搭上太子的船。 凤霄任凭他在那里思索,好整以暇道:“去去啊,以你的能耐,只在左月局当个默默无闻的细作,实在太委屈了,如今解剑府三位府主,若你有意投靠,我可向上呈禀,再为你专设四府主之位。” 裴惊蛰一旁微微睁大眼睛,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 解剑府位比六部,大府主为刑部尚书兼任,凤霄又有先斩后奏之权,可见权限之大,这崔不去虽说很可能是左月局的人,但现在还未彻底确定他的身份,他家郎君就以四府主之位相许,不可谓不隆重,裴惊蛰一时竟分不清凤霄到底是真心想要招揽人才,还是故意在试探崔不去。 崔不去面色无波,缓缓抬头:“什么左月局,我怎么听不明白?” 凤霄握住他的手:“你身体不好,还要在这边城奔波劳累,机关算计,却无人得见,我是真为你可惜,解剑府如今就少个像你这样的智囊,你若肯点头,左月局那边,就由我出面去说,保管不得罪你的顶头上司,你以为如何?” 他神情专注地凝视崔不去,敛了笑容的面色带着真挚诚恳,简直能令铁树开花,石头落泪。 崔不去头一回发现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凭着一张脸就骗得别人神魂颠倒,忘乎所以的,虽然崔不去自忖没有被迷惑,但也不妨碍他欣赏对方灿若春花的美貌。 “凤郎君,虽然你的话很令人心动,不过我并不知道左月局是什么,也只想安安分分当个道士,还希望你此间事了,就遵守诺言,放我自由。” 色诱失败,凤霄微哂一下,松开他的手,往后背一靠,原形毕露。 “我什么时候承诺过要放你了?当初说的是考虑放你,至于能不能打动我,就看你的表现了。” 虽然他摆出一副无赖模样也很动人,但崔不去还是忍不住暗骂一句厚颜无耻。 就在二人你来我往的较量中,清脆铃声响起,一名中年人走向楼下天井中央。 所有人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视线,循声望去。 正戏开始了。 第14章 作者有话要说: ps:必须说明一下,在这篇文的背景时代里,南北朝隋朝时期,银两还不是主要的流通货币,当时主要流行用铜钱和绢帛来买东西,所以拍卖时用银两来计算肯定是不符合历史的,但为了符合阅读习惯,所以还是用银两更顺眼,这就是半架空文,不用太考究挑剔。 自琳琅阁传出名头之后,不少典当行与银楼也都跟着有样学样,整了不少拍卖噱头,可惜论起财大气粗,都比不上琳琅阁之万一,每年只要琳琅阁一下请帖,必定是千金难求,许多人视此为身份象征,也都以拿到这里的请帖为荣。 凤霄想要一张请帖,无须表明身份也能手到擒来,但别人就没有这么容易了,今日不乏头一回赴会的,一见这中年人出现,顿时都安静下来。 “今日乃唱卖的最后一日,多谢各位百忙之中拨冗前来,琳琅阁上下不胜荣幸,闲话不多说,各位想必早已等急了,这就奉上第一件拍品,请诸位贵客稍等。” 中年人并未扯着嗓子嘶喊,声音自然而然就传遍每个地方,除了此处特有的天井设计之外,此人应该是个内家高手。不过话说回来,琳琅阁家大业大,自然会引得不少人眼红觊觎,聘请各路高手过来坐镇,也就不奇怪了。 对方说罢,美貌侍女端着托盘上前,两名年轻侍者一左一右,将被金绸覆盖物品揭开,一尊青铜酒爵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此乃春秋时齐桓公所用之酒器,爵下有三字铭文,可证身份,此物由我们琳琅阁东杨先生鉴为真品,起拍价为十贯,益价三次,诸位开始吧。” 侍女拉动下中绳索,铃声响动,立时就有人道:“十一贯!” “十二贯!” “十三贯!” 叫价开始之后,场面再度热闹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人叫到了三十贯的高价。 这些人未必是对这尊青铜酒爵有多大的兴趣,主要是从琳琅阁流传出去的珍奇,一般都能价值翻倍,哪怕自己不留着,拿去送礼,只要说一声经琳琅阁东杨先生鉴别,收礼之人自然也会刮目相看。 “出三十贯的是谁?”凤霄饶有兴致地问崔不去。 他没有参与叫价,相比那尊酒爵,凤霄对竞拍的人更感兴趣,他知道崔不去肯定会知道。 果不其然,崔不去道:“对方名叫冷都,是漕运九帮总舵主的义子,最近总舵主宁舍我送了一位美人给南朝皇帝陈叔宝,此美人得了陈叔宝青眼,宠遇有加,陈叔宝也许会因此龙颜大悦,将南方漕运分一杯羹给宁舍我,冷都拍下这件酒器,应该是拿去送礼的,不过陈叔宝堂堂天子,看不上这个,这件礼物可能是送给陈叔宝身边的内侍。若无意外,他对此物势在必得,别人也不会在第一件东西上就与他争抢不休。” 漕运九帮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九个帮派的合成,它们以水为生,靠水吃饭,是南方武林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九帮之中以金环帮势力最大,于是金环帮帮主宁舍我就被推举为总舵主。 宁舍我也的确是个枭雄人物,在他的经营下,漕运九帮很快崛起,从一个不过中等规模的联盟,一跃成为江南武林之首,风头一时无两。 解剑府想要查什么人,虽然也易如反掌,但终究不如带个崔不去在身边更方便,武林掌故江湖人物早已尽在心中,随口一说就能道出对方来历,背景目的,这份本事连裴惊蛰也自叹弗如,暗道左月局人才辈出。 待崔不去说完,三次益价也已唱完,青铜酒爵最终被冷都买下,完全符合崔不去的预料。 此人原是面色苍白,病态恹恹,一件大氅几乎将半张脸盖住,歪坐在那里都能让人感觉到倦意扑面而来,但他开口说话时,却分明有种运筹帷幄的笃定,令人不由自主信服有加。 凤霄拍手赞道:“阿崔好生厉害,放眼满堂佳客,只有你得了三分风流!” 崔不去紧闭嘴巴,非是不接他的话。 偏偏凤霄还不肯罢休:“你就不问我另外七分在哪里?” 崔不去冷冷道:“不用问也知道。” 凤霄笑道:“看来你也是这么想,英雄所见略同,天下风流,我已占了七分,余下三分,就分给你吧!” 崔不去翻了个白眼作为回答。 裴惊蛰好奇道:“那宁舍我可有亲子?” 崔不去摇头:“宁舍我与妻子成亲十九年,膝下无所出,只收了冷都一个义子,视如亲出。宁舍我已经放出风声,明年要金盆洗手,如无意外,金环帮帮主之位,应该是会传给冷都,但冷都年纪轻,连金环帮内部都压服不了,所以具体如何,还待观察。” 裴惊蛰只当市井逸闻听听,一笑便罢,因为他觉得这些江湖恩怨远在南方,又是帮派内部的琐事,与北方乃至大隋都没什么关系。 崔不去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淡淡道:“天子若意欲伐陈,必得渡河南下,漕运就变得至关重要,如果能从内部分而化之,令其生乱,总比到时候漕运九帮协助南朝对付大隋好吧。” 凤霄笑而不语,他早已想到这一层。 裴惊蛰却未必有这个见识,闻言当下一怔,拱手道:“受教了。” 起初见崔不去开口说不了两句话就咳嗽几声,裴惊蛰嘴上不说,心下难免有些轻视,毕竟解剑府与左月局不同于一般三省六部,这两个地方经常需要在光与影的交界游走,既要上得了朝堂之高,又得纵横江湖之远,武功不是必须,但没有三两下,在强者为尊的武林中几乎寸步难行,可崔不去就是个意外,此人出身琉璃宫,对江湖人士了如指掌,却根本不会半点武功,此时虽受凤霄挟制,言行之间也不落半点下风,毫无谄媚求饶之色。 裴惊蛰觉得,这等人物,哪怕不会武功也不算什么毛病,若能争取到郎君麾下,那解剑府才是如虎添翼。 接下来又是两件古玩的唱卖,一件是古琴绿绮,一件则是名剑白虹。 琴是名琴,剑也是好剑,自然引来无数人竞拍争抢,凤霄似乎对那具绿绮有点兴趣,参与了几回竞价,最后有人出到了三千两白银,将琴定下,凤霄也没有非要不可的心思,直接中途放弃。 崔不去见他分明想要那具琴,却又半途而弃,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凤霄立时注意到了,朝他勾唇一笑:“我不要绿绮,因为我有更大更好的宝贝,你要不要看看?” 崔不去:…… 崔不去并不是一个讷于言辞的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将对方说得面上无光,灰头土脸,以前对上凤霄这种无赖,无须他开口,身边自然会有人为他清理干净,如今虎落平阳,一时受困,竟得亲身上阵,与对方四目相对,唇枪舌战。 不过话说回来,崔不去也不是大姑娘,自然不用指望他听了这话会有懵懂茫然或面红耳赤的反应,相反他仅仅是无语片刻,就很淡定地反问:“拭目以待,请君一掏。” 凤霄啧啧两声:“阿去,你也太轻佻了,万物有灵,怎可用掏之一字?应该是用捧才对。” 崔不去:“就怕你的宝贝捧出来,不多一刻便缩到指节粗细,那我就大失所望了。” 凤霄惊奇道:“我说的是琴,难道你说的不是?” 崔不去冷笑:“我说的也是琴,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 裴惊蛰:…… 他简直对二人的对话不忍继续听下去,只能借由举杯喝茶的动作掩饰嘴角抽搐。 凤霄用一种“你就编吧”的表情看着崔不去:“那你说说,世间有什么琴,可以缩小变大?” 崔不去道:“天工楼李璇玑,新近做出一具叠琴,叠起时不过巴掌大小,展开又如琵琶,凤郎君出身解剑府,理应知闻天下,却连这件事都不知晓?” 凤霄笑道:“李璇玑固然巧手天赐,但我的琴,肯定要比他好,也比绿绮好,只不过绿绮毕竟是名琴,难得现世一见,若能借过来把玩几日,那就更好了。” 崔不去道:“拍下绿绮的人叫崔皓,是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嫡孙,下个月初八,是其祖崔咏的寿辰,崔咏爱琴如命,又素来爱重崔皓。” 言下之意,这具琴,是崔皓买去送给祖父的。 接下来又有几件珍宝被捧出来,很快被一一竞拍走。 能来琳琅阁的人自然不会缺钱,有时候当众买走一件东西,更能彰显身份地位,给人以虚荣感,所以哪怕价值昂贵,也都有人抢着买下,但买者的身份,凤霄与裴惊蛰未必都认识,崔不去却能随口道来,凤霄从他的介绍里,大致就可以判断这些人与案子有无关联。 临近中午,拍卖已过半,琳琅阁陆续给各桌送上热菜点心,有这些东西垫肚子,众人倒也不觉饥饿,反是对接下来的珍奇越发期待。 裴惊蛰有些坐不住了,他怀疑天池玉胆根本不会在这里出现,但看凤霄和崔不去依旧安之若素,只得捺下焦虑,重新坐好。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中年人道:“接下来这一件是玉石,并无来历,亦无名头,是昨日刚刚送至琳琅阁的,并未经过东杨先生鉴别,无法判定真假。这样的物品,若有客人买走之后反悔,我们琳琅阁也是概不负责的,还望周知见谅。” 这规矩,中年人先前已经说过,现在再度强调一遍,不少意愿不强的人听了就先望而却步。 待那被装在雕漆匣子中的物件被捧出来,于窗外投入的日光中华练流转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 裴惊蛰更是再也坐不住,腾地直起身体,盯住侍女手中之物。 天池玉胆! 第15章 就在凤霄与崔不去正在琳琅阁等着天池玉胆出现时,六工城内的春香坊却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说奇怪,是因为对方剃着光头,手握佛珠,说他是和尚,明明穿着常服,说他不是和尚,又一脸古井无波,不像进来消遣娱乐,更像是进来给人传经布道的。 坊主薛娘子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奇怪的客人,听说对方不顾门禁,非要闯进来,她只得随意拢了个发髻,打着呵欠,在护院的陪伴下走出去。 两边一打照面,薛娘子愣了一下,火气生生压下去几分,改而换上一张笑脸。 “这位郎君,我们春香坊白日里是不待客的,您若有意,不妨等酉时之后再来。” 长孙菩提道:“听说芸芸小娘子一舞动半城,我特地过来看她。” 薛娘子掩嘴一笑:“芸芸小娘子,只怕此刻还懒起画娥眉呢!” 若春香坊的熟客在此,看见向来泼辣性急的薛娘子对个不懂规矩的人如此客气,只怕是要吓掉下巴,但对薛娘子而言,哪怕是她阅人无数,长孙菩提的英俊,也已足够她消了起床气,换上一副笑脸相迎。 长孙菩提微微皱眉:“但我只是路过六工城,晚上就要走了,不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他拿出一个锦袋,递给薛娘子。 薛娘子接过打开,登时愣了一下。 袋子里头全是圆滚滚沉甸甸的南海金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长孙菩提英俊的脸加上这一袋金珠,别说要芸芸小娘子作陪了,就算是要薛娘子亲身上阵,她都不会有二话。 “郎君快里边请,我这就去叫芸芸!” 长孙菩提微微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前屋扫过,一道轻盈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之中。 如果想要掩人耳目,当然是夜晚过来最好,那时候春香坊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最容易遮掩行踪。 但夜晚同时也是对方最容易蛰伏潜藏的时候,乔仙与长孙商量之后,都认为白天过来,反其道而行,最容易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引蛇出洞。 春香坊楼阁重重,曲廊回绕,暗香隐隐,果真有深闺藏娇的感觉,长孙走在薛娘子后面,想到的却是这样的地形极易藏人,便是武功高手过来找人,只要对方屏息静默,借着周围花鸟鱼虫的动静遮掩,还真未必能找到。 “这里便是芸芸的住处,你自个儿上去吧,她可能还未起床。”薛娘子笑道。 这位芸芸小娘子虽然既卖艺也卖身,但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只不过长孙实在阔绰,出手就是一袋金珠,莫说一个芸芸了,就是十个芸芸都已足够。 薛娘子说罢,转身就走了,长孙敲了两下,门很快被打开,一名少女看见他站在门口。 长孙菩提道:“我来找芸芸。” 少女微怒:“你这人好不懂规矩,娘子白日里不待客的,快快离开,否则我就叫人了。” 长孙:“是薛娘子带我过来的。” 少女愣了一下,怒色随即化为悲哀,但一闪即逝,她平静道:“那郎君请进吧,劳烦您在前厅稍坐,芸芸娘子还未起身,我这就去叫醒她。” 长孙点头:“有劳了。” 这里必然是花费了心思装点打扮的,长孙环顾四周,看见窗前摆了一盏腊梅,他正想着春日里哪来的梅花,上前一看,才知是绢花,只是捏得极好,上色均匀,深浅有致,以假乱真。 “好看吗?”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婉转动听。 “好看。”长孙菩提回过头,“这是你自己做的?” 芸芸笑而不语,一头青丝仅仅是随意挽起,单衣之外穿了件外裳,松松垮垮,别有慵懒风情。 “好看就好,何必管出处?郎君为何白日里闯进来,薛娘子竟也不阻拦?” 长孙菩提言简意赅:“一袋金珠。” 芸芸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自失一笑:“难怪薛娘子也肯为你破例。” 说罢她主动握住长孙的手,依偎上来。 甭管这位芸芸小娘子的舞姿多么倾国倾城,许多因此一掷千金的人,说到底还是为了她这个人,软玉温香固然别处也能轻易得到,但人人趋之若鹜的本质,必然是那份独占的虚荣感。 芸芸也很明白这一点,并未像其他乐坊魁首那样拿腔作势。 但长孙菩提却推开了她的手。 “我想看你跳舞。” 芸芸噗嗤一笑:“郎君莫不是害羞,想先赏舞乐?也成,不过这会儿没有乐伶伴曲,只能让我的侍女先进来弹琵琶了。” 长孙菩提道:“我非是害羞,也没有故作清高,只是单纯想看你跳一支舞。” 他面色平淡,连笑容也无,说出来的话却反倒更可信些。 “这支金钗,你还记得吗?”长孙从袖中拿出一支钗子递给他。 芸芸先是面露迷惑,而后神色慢慢有了变化,似回忆起什么。 “你是不是,东边巷头那个……” 长孙点点头:“八年前,一个少年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差点就死了,是你给了他一支金钗,让他去典当,度过难关。后来他得了钱,就把这支金钗赎回来,一直带在身边,今日特来交还,还你一段善始善终。” 芸芸盯着金钗看了半晌,泪水渐渐漫上眼眶,最终滴落在长孙菩提的手心。 “八年了,你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却老了。” 长孙道:“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你赎身。” 芸芸拭去眼泪,摇头笑道:“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万众瞩目,纸醉金迷,你不必为我操心,这支金钗,也留给你做个念想吧,你想看什么舞,我给你跳。”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芸芸小娘子对长孙菩提的态度,终于多了几分亲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疏远客气。 长孙深深地看她一眼,将金钗重新放入袖中。 “那就跳一曲醉东风吧。” …… 琳琅阁内,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安静的场面一时沸腾起来,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望向侍女手中那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玉石。 无须琳琅阁的人介绍,哪怕对玉石毫无研究的人,也能知道这是块宝贝。 “天池玉胆,是这样的?”裴惊蛰忍不住出声。 他们都推测过,天池玉胆很可能会出现在琳琅阁拍卖上,但谁都没有想过竟会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如果解剑府这时候出面将玉石拿走,对方费尽心思谋划的一切不就落空了吗? “这会不会是假的?”他随即又想到这个可能性。 琳琅阁既然已经将这东西拿出来,现在再要让他们收回去,显然是来不及了,不管真假,都得先拿到手才能鉴别。 “由于此物来历不明,琳琅阁不敢下定论,故而起拍价相比其它宝物稍低,暂定为五贯,有意益价的贵客还请自行加价。” 中年人话音方落,就有人喊出六贯的价格,价格层层叠加,不一会儿就已经加到了五十贯,但场面依旧热火朝天,加价声此起彼伏,眼看一时片刻是不可能结束了,就连之前按兵不动的林雍,也加入了竞拍行列,直接喊出一百贯的价格,但随即又有人将价格抬上去。 “郎君,那我们——”裴惊蛰忍不住问凤霄。 这样一块宝玉,就算不是天池玉胆,应该也会引得无数人争相抢夺,更何况天池玉胆失窃的消息早已暗中传开来,不少消息灵通的人自然得了风声,才会使得这块宝玉远比之前所有物品都令人眼热。 凤霄道:“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价格喊上三千两白银的时候,眼看加价的人依旧蠢蠢欲动,裴惊蛰在凤霄授意下,直接就喊出五千两白银,加上十颗南海金珠的价格。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多人循声朝裴惊蛰他们这里望来。 崔不去将大氅往下巴处拢了拢,身体微微侧坐,避开了许多不必要的视线。 凤霄还故意凑过来:“又不是小娘子,为何如此害羞,连看都看不得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这么出风头,我怕跟你待在一起,晚上睡觉连脑袋没了都不知道。” 凤霄哈哈一笑,伸手揽上他的腰,暧昧道:“那你可以与我同床共枕啊,我保你高枕无忧!” 熟料崔不去忽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凤霄一个大耳刮子,其速度之快,就连凤霄这样的武功高手,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生生挨上半下,才往后避开。 “你这厚颜无耻的登徒子,占了我妹妹就算了,竟然连我都不放过,贫道都躲到六工城来,都还躲不开你,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崔不去声色俱厉,凛然不可侵犯,一张脸更是气得发白,令人想到雪中劲竹,摧而不折。 凤霄:…… 他没想到崔不去一路隐忍不发,却是在这里等着自己,万众瞩目之下,所有人看凤霄的眼神都变了。 凤霄心想,这真是阴沟里翻船,头一回,玩脱了。 第16章 崔不去说罢,便捂嘴咳嗽起来。 咳嗽一声接一声,越发厉害,他不得不弯下腰,后背咳得微微震颤起来,如同在风中苦苦坚持的霜竹。 紫霞观在六工城这两个月名声鹊起,固然今日在场的并非个个都是本地人,但也有认识崔不去的,当下就大声道:“崔观主,你这是怎么了,可需要帮忙?” “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有这等肮脏不堪的龌龊事,崔观主,你快快下楼来,我们这就去报官!”也有人应和道。 崔不去咳嗽几声,苦笑道:“这位是解剑府的凤郎君,奉命前来调查于阗使者一案,他非说我与案子有关,将我强扣下来,你们便是去找县令,也是无用的,多谢你们的好意,我方才只是……实在忍无可忍罢了!” 他刚才咳得厉害,双目涌上生理性泪水,但没有人关心原因,所有人只看见崔不去面色虚弱,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 就连对凤霄抱有好感的林雍见状,也忍不住怀疑起来:难道凤霄表面上眼光高,实际癖好与众不同,不单男女通吃,竟还专挑奄奄一息的病鬼下手? 这样一想,那凤霄对自己视而不见,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 林雍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否也在凤霄面前装上一回西子捧心,但随后崔不去道出凤霄来历,却让他微微一震。林家与宫内搭上线,林雍的消息远较一般江湖人灵通,解剑府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自然也有所耳闻。自己先前不知凤霄身份,竟还对他怀有非分之想,此时回想起来,难免有些不自量力的滑稽感。 琳琅阁拍卖被迫中断,饶是中年人机变无双,一时也有些愣住,不知如何反应,直到凤霄哈哈一笑。 “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却偏要两全其美,令妹玉雪可爱,你又如此聪明,将你们都收了又如何?以解剑府在天子面前的地位,区区小事,还不值得扯上王法!阿崔,你那妹子已经被我调教好了,现在就剩你了。你若肯跟我,保管从今往后,让你吃香喝辣,绝不委屈!” 他对崔不去露出邪笑,仿佛崔不去真有那么个妹子,已经被凤霄纳入房中,收为禁脔。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不就是破罐子破摔吗,谁又怕谁?崔不去冷笑一声:“可你这是正经喜欢人吗?我妹妹与我说,她和你在一起时,你总有些不可告人的嗜好,非但喜欢脱光了让她用鞭子抽你,还要抽得越疼越好,若是她抽得不够疼,你便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些事情,只怕你都不敢让外人知道吧!” 满堂哗然。 裴惊蛰:…… 他已经完全麻木了,面无表情看着这两个人互相诋毁,将对方的名声往死里糟蹋。 林雍更是张大了嘴巴,一脸吃惊。 他心道,没曾想凤霄仪表堂堂,私底下竟有那样的嗜好,反观自己,虽说断袖之癖不足为外人道,但起码在其它方面还是正常的…… 凤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反应已经够快,对自己也够狠,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凭空居然冒出一个崔不去,比他还要狠。 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凤霄决定暂时休战,料理正事。 他掸掸袖子,对中年人道:“此乃凤某私事,不劳各位关注,若有疑虑,可自行前往解剑府。今日拍卖还未结束,总不能如此草草了事吧?” 中年人如梦初醒,忙道:“是,这块美玉花落谁家还未可知,请各位贵客入座!” 崔不去重新坐下,神情悠然平静,他现在落入凤霄手中,虽然是意外,但也是他布下的一个局,自己既然也是局里的棋子,就不可能提前脱身,但能恶心一下凤霄也好。 众人被方才的插曲干扰,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玉胆后续没有人再加价,自然而然就落入凤霄手中,在那之后还有几件珍宝面世,同样被人争相竞价,凤霄却没有再参与,只等拍卖结束,带着裴惊蛰与崔不去,就离开了琳琅阁,回到秋山别院。 “崔观主这张嘴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坏了我们郎君的名声!”裴惊蛰回想刚才席上一幕,犹有些忿忿,他口舌不如凤霄灵便,当时那种场合,自然也想不出更厉害的话来反驳,若是当众对崔不去出手,反而更加落实了崔不去的话。 “我身上还有你们下的奈何香,说两句话出出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方才没有当众吐血以示所言非虚,已经是给你们面子了。” 崔不去面色平淡,没了刚才故意作出来的疾言厉色,收敛了一切气势的他坐在那里,平静如远山淡云。 裴惊蛰大为不快:“那你倒是吐一口血给我看看!” 话音方落,只见崔不去张口一咳,唇边鲜红流淌,衣服上立时多了斑斑痕迹。 裴惊蛰:?!! 他吓了一大跳,当即就一蹦三尺高,还差点冲上去看看崔不去有无大碍。 凤霄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傻子,那是桑葚汁。” 他定睛一看,那红色果然不是人血的暗红,而是红中带紫。 裴惊蛰:…… 崔不去抬袖,淡定抹去唇边汁水,没有半点被揭穿的尴尬。 “不小心呛了一下。” 裴惊蛰眼角抽搐不已,他想起来了,之前琳琅阁内,侍女送来几样果饮,崔不去就要了桑葚汁,但刚才在席上喝的桑葚汁,对方能含在口中直到现在才吐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凤霄笑道:“去去啊,我现在是越看你越顺眼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解剑府吗,四府主虚席以待,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不去:“君子一言,你是君子吗?” 凤霄:“好吧,就算我不是君子,小人一言,起码也能顶得上两匹马吧?还是说,你在左月局中的身份,其实远比我想象得还要高?” 崔不去:“我已经说了,我从未听过左月局。” 凤霄:“那我们就来说说这玉胆。” 他让裴惊蛰将拍回来的玉胆放置在桌上。 日光下,玉石流莹,光彩照人,他们几乎能从玉色辉映中窥见自己的倒影。 “方才竞拍的,连我在内一共六人,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崔不去嗯了一声:“雁荡山庄,林雍。于阗富商,周佩。博陵崔氏,崔皓。高句丽人,高宁。安陆张家,张映水。” 他似乎早就料到凤霄会有此一问,不必思考就一口气报出人名来历。 凤霄:“那你觉得,其中谁最可疑?” 裴惊蛰本以为崔不去会回答“我如何知道”之类的,谁料他这次却异常配合。 “周佩,他父亲是突厥人,据说与沙钵略可汗座下第一高手佛耳,是堂兄弟。以及,那个高句丽武者,高宁。” 第17章 长孙菩提并不是一个耽于享乐的人。 他的性子在旁人看来甚至有些自苦,在左月局时,闲暇时候煮茶念经,过得比正经和尚还要枯燥,但他不以为苦,反而怡然自得。 此刻安坐全城男人趋之若鹜的女人香闺内,看她舞姿曼妙,雪白脚踝一旋,金环铃铛璁珑作响,长孙却全然没有好整以暇的心境,他端坐如松,双手交握,将佛珠拢在掌心,全神贯注的程度仿佛不是在欣赏一场舞蹈,而是在看一套绝世武功。 难为芸芸小娘子在春香坊也算见过不少场面,在这等灼灼注视下依旧能自如地将一支舞跳完。 “好看么?”她接过侍女送来的帕子拭去额头微汗,含笑问道。 “好看。”长孙只说了两个字,但听在芸芸耳中,却远比许多人长篇大论的溢美之词更为可信。 “那你今晚……”芸芸只说了四个字,便没有继续下去。 她原不是头一回留客了,但不知怎的,这次却有些难以启齿,也许是因为长孙的表情太正经了,正经到不太像是过来狎妓的。 虽然外面将芸芸小娘子一支舞吹得天花乱坠,捧得千金难求,但她心里很明白,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一抹随波逐流的浮萍,命运无从选择,只能在渔网中作些徒劳无功的挣扎。 对方忽然朝她凑近,芸芸强装出来的淡定被粉碎殆尽,热度瞬间从脖颈窜上双颊,身体却变得不听使唤,想后退而不得,只能任凭对方的鼻息缠绕上自己。 “你身上的香气,很独特。”长孙道。 芸芸面红耳热:“是、是柑橘的香味,又加了淡淡的草木香气。” 长孙菩提:“很好闻。” 彼时二人几乎贴在一起,芸芸小娘子一把纤腰被有力的臂膀扣住,半分动弹不得,但她的心跳却愈快。 这个男人,比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俊美,充满力量,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一段那样的缘分。 长孙菩提:“这香,是你自己调的吗?” 意乱情迷之下,芸芸小娘子几乎失去了任何防备:“不是,是有人帮我调的。” 长孙菩提:“你也让她帮我调一份。” “好……”芸芸喃喃道,忽然发现对方松开自己,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长孙道:“现在还未天黑。” 芸芸倏地红了脸,白日宣淫的确不大妥当,哪怕他们这里与别处不同,但在长孙面前,她似乎尽力想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那,郎君想做什么?妾再为您舞一曲?”她拢了拢鬓发,朱唇微启。 “我想,为你作一幅画。”长孙菩提道。 芸芸一怔。 长孙菩提道:“我见过宫廷乐舞,你的舞跳得不比她们差,我想将你画下来,让你自己也看一看。” 若是某个浪荡公子说出这番话,她也只会付之一笑,偏偏说话的男人眼神很专注,表情也很认真,让她下意识深信不疑。 从未有人,说要为她画一幅画。 芸芸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时,已是笑容灿烂:“好。” 房外,红烛端着酒菜来到门口,只见房门紧闭,里头悄无声息。 她停住脚步,带着一丝忐忑兴奋,用肩膀悄然推开一条门缝,透过纱帘往里窥视,却发现里头并非她所想像的那样正在上演活春宫,芸芸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摆着姿势。 再看方才一掷千金生生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此刻居然不是搂着美人亲吻,而是站在书案前挥毫作画。 红烛望着长孙菩提朦胧的轮廓看了半晌,眼中不掩歆羡嫉妒,但房中二人我行我素,似乎并非察觉房门外窥视的侍女。 最终她也感到无趣,撇撇嘴,悄无声息转身离开,端着酒菜准备回房自己享用,浑然不知自己身后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乔仙原本想要直接将她制住然后问话的,但看见对方的举动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每个人都有弱点,不怕他们弱点多,就怕找不到他们的弱点。 红烛的弱点已经足够明显。 换个方式问话,效果也许会更好。 …… 秋山别院之中,崔不去看着疑似天池玉胆的玉石,缓缓道:“如今高句丽是第二十五代国王,平原王高汤在位,高乃高句丽国姓,这高宁,虽然在中原少有人知,但在高句丽,却名声不小,据说他剑道出神入化,曾在十日之内,连败高句丽、百济、新罗十二位绝顶高手,平原王大悦,授其高句丽第一高手之名号,许其在宫廷之内佩剑骑马,一时颇为荣耀。” 裴惊蛰刚刚被崔不去戏弄了一番,此时心有不服,忍不住就道:“高句丽东北小国,偏居一隅,只怕所谓的绝顶高手,也是吹嘘居多,与中原真正的高手没法比。” 崔不去却难得赞同地点点头:“不错。不过高宁此来,极有可能是冲着天池玉胆本身的药效,没有一个武者,不想更上一层楼,许多人终其一生就卡在瓶颈不得上下,若有玉胆相助,说不定能得一条通天捷径。” 裴惊蛰:“可那也只是道听途说,谁都没有验证过真假。” “足矣,但凡有一点希望,总有铤而走险之人。”凤霄敲了敲桌子,“说回正题,你们觉得,如果你们想将一件东西偷走,会让它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被所有人注意上吗?” 裴惊蛰道:“我会通过琳琅阁的关系,让它作为拍品之一,悄无声息从别人眼皮子底下带走,有了琳琅阁这层关系,出城时也很难搜查,现在还在牢里的大掌柜温凉,就能做到这一点。会不会是温凉被我们抓起来,他们计划失败,玉胆才会像现在这样被唱卖?” 凤霄摇摇头,他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必定有哪个环节是自己所漏掉的。 这桩案子看上去简单,仅仅是杀人劫物,可内里层层剥开,又发现错综复杂,一道裹着一道,明明寻到一条线索,转眼却又被干扰打乱。 凤霄能感觉到,无形之中有几只手在将棋盘打乱,有的手是为了掩盖自己本身的目的,有的手却是故意为之,在混淆视听。 思及此,他不由望向崔不去。 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主动迎视,坦然无私。 两人视线相接,不约而同皮笑肉不笑,又都在下一刻敛去笑容。 死狐狸。凤霄在心里哂道。 四处招摇的夹竹桃精。崔不去暗暗冷笑。 夹竹桃,外表艳丽而有毒,对凤霄而言,再合适不过。 裴惊蛰没留意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认真思考了半天,迟疑道:“会不会,有两个天池玉胆,现在这个是假的,还有一个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夹竹桃在隋朝还没有,这个也是不符合历史的,不用较真。 第18章 这样流光溢彩的宝物,一件已是难得,又上哪里去找第二件? 崔不去伸出手,覆于玉石之上,丝丝凉意从掌心传来。 在场三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天池玉胆,自然也无从鉴定。 凤霄:“琳琅阁那边怎么说?” 裴惊蛰道:“我已问过琳琅阁的人,他们说这次拍卖的宝物,全都是大掌柜温凉一手操办,我又去审问温凉,他说这件东西,是昨日一名灰衣老仆送来的,装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中,自称传家之宝,因家道中落,奉主人之命前来典当,而且指明的是死当,本来这种来历不明之物,琳琅阁是不肯收,因为有可能是哪户人家被仆从偷盗出来的贼赃,容易坏了琳琅阁的名声,但因为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拍卖,温凉思忖再三,觉得即便是贼赃,拿出来拍卖,若正好此物主人在场识之,也方便物归原主,所以拍板作主,将这块玉石拿出来。” 崔不去:“如果不拿出来拍卖,此物会作何处置?” 裴惊蛰:“按照琳琅阁的规矩,会先放置一年,若没有主人寻来,便也会作拍卖处理,现在只是提前了一年。” 崔不去:“于阗那边是否还会派人过来?” 裴惊蛰看了看凤霄,见他点头,便对崔不去道:“有,于阗王新派的使者业已上路,我们派人在且末接应,但也要三五日之后才能抵达六工城。” 也就是说这三五日之内,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眼前这块玉石,就是真正的天池玉胆。 崔不去摩挲玉石,缓缓道:“今日你拍下这玉石的时候,起码有十个人盯着你看了许久,其中三个面露不满之意,两个眼中有杀机。” 这都注意到了?裴惊蛰有点惊奇,忍不住问:“都有谁?” 崔不去还真就说出来了:“皱眉不满的三人,分别是金环帮少帮主冷都;于阗富商周佩;安陆张家的张映水;面露杀机的二人,一个是身穿黑衣的突厥人,另一个年纪二十五六,一身灰衣,头戴笠帽,面目寻常,这两个人,我从未见过,也没看过他们出手,暂时无法判定身份。” “突厥人?”裴惊蛰一下子敏感起来。 凤霄却露出有趣的神色:“不管这天池玉胆是真是假,我一得手,肯定会有不少人找上门来。” 崔不去:“不错。” 裴惊蛰一惊:“难道他们敢与解剑府作对?” 崔不去讥讽一笑:“解剑府倚仗天子权威,令朝廷各部给三分面子,在江湖上又有何地位?这玉胆若真有伐筋吸髓,令人起死回生之效,又怎会不值得他们来抢?” 裴惊蛰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却一时想不出半句话来。 凤霄忽然轻笑。 “天寒露重,在外面听了那么久,怎么不干脆进来喝杯热茶?” 外面有人? 裴惊蛰竖起耳朵,他身手也不错,可从刚才到现在,愣是没发现外面有动静。 然而下一刻,一个轻轻浅浅,宛若春水的女声响起。 “奴家就怕屋里人太多太挤,坐不下了。” 果真有人! 裴惊蛰腾地起身。 凤霄随手拿起桌上装玉胆的盒子往房门的方向掷去。 他当然不是为了把房门打穿一个洞,拿盒子去丢外面的人,但见盒子在撞上房门的那一刻立时往反方向弹开,房门也因此受力自动打开,其中巧劲力道,非武功高手无法做到。 风顺着洞开的房门刮进来,一并进入三人视线的还有一名黄衣女子,对方坐在他们正对面屋子的屋檐上,双脚在半空悠悠晃荡,很是悠闲自在。 她面目寻常,毫无令人惊艳之处,与在场的凤霄一比,更如云泥之别,但只要一开口,就不会令人错认。 “深夜叨扰,奴家也很是过意不去,如果凤郎君愿意将玉石借我一看,我看完就走,绝不停留。” 裴惊蛰跟在凤霄身后步出房门,立刻就发现在外面的不止一个黄衣女子,左、右房顶,右边树下分别还站着三个人。 一个戴着白色幂离,一身白衣,从头白到脚,连男女都看不出来的神秘人。 一个身形高大,发色微黄,一看就是异域之人的男人。 以及一个面容冷峻,薄唇紧抿,眉间一道深痕,腰间挎着长剑的男人。 这么多高手站在外面,自己却一直没有察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如果一旦有了冲突,他根本帮不上凤霄的忙。 裴惊蛰浑身汗毛一下子炸起。 黄衣女子似乎看出他的紧张,轻笑道:“小郎君不用害怕,奴家孤身前来,与他们可不是一伙的。” 崔不去低声咳嗽,也慢慢走到外面。 对比屋外几人衣裳单薄如同置身盛夏的情景,崔不去将氅衣紧紧裹在身上,脸色几近与雪色同白,一看就是久病之躯,没几天好活的样子,更勿论脚步虚浮,没有半点武功。 所有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一圈,就不以为意地转开,再没放在心上。 凤霄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却全无半分紧张,反而像是对今晚期待已久,目光闪闪,兴致盎然。 “还有两位,不如都出来了。” 在场众人谁也不说话,像是在等他口中的那两个人出现。 如此静默凝滞的氛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道身影自角落阴影中缓缓步出,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但对方一半身体依旧隐没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仿佛那里才是她的归处。 裴惊蛰沉声道:“还有谁,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黄衣女子为他解惑:“那人已经走了,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云海十三楼的杀手。” 听见云海十三楼的名头,凤霄与崔不去,都不约而同,神色微微一动。 云海十三楼是江湖上新崛起的隐秘门派,以雇佣杀人为主业,这世上总有些人的存在,妨碍到了另外一些人,但对方又不方便亲自下手,又或者没有能力自己动手,故而云海十三楼应运而生。 据说云海十三楼的生意很不错,但他们的胆子也因此越来越大,竟连朝廷官员都敢下手。上个月,刑部一位官员暴毙,解剑府暗中调查,发现对方死因蹊跷,或与谋杀有关,云海十三楼随之出现在解剑府二府主的桌案卷宗上。 杀手干的毕竟是不见光的勾当,对方见凤霄是个硬茬子,今晚又有如此多高手在,自己恐怕占不了便宜,便提前走了,也在常理之中。 只不过走了一个,还有五个。 崔不去不着痕迹环顾一周,低低咳嗽了两声,掩下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不知今晚这场群英会,夹竹桃精要如何应付? 第19章 乔仙坐在茶寮中,看着碗中琥珀色微微荡漾,倒映出晚霞的茶汤发呆。 渐渐的,晚霞消失,摊主点上烛火,过来询问乔仙要不要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乔仙拒绝了。 她喝不惯苦中带咸的茶汤,在左月局时,人人都知道,尊使身边的乔仙最爱喝的是酸梅汤。 但这边陲之地,寒意未退的时节,寻不见酸梅汤的影子。 就在乔仙第五次举起茶碗,微微抿一口茶汤,又皱着眉头放下,终于等到了长孙菩提的出现。 遥遥的,对方从春香坊出来,对方似与乔仙早就约定好了,不紧不慢正好朝茶寮的方向走来。 “你迟了半个时辰。”待长孙坐下,乔仙就道。 长孙:“是你早了。” 乔仙:“打听到了什么?” 长孙难得迟疑片刻,才道:“她身上的香,是一个叫妙娘子的女人调的,对方熟谙各种香方,总能调出与众不同的熏香,芸芸之所以能在春香坊脱颖而出,也少不了熏香的功劳。” 若是崔不去或凤霄在此,听见妙娘子,立时就会想起那个失踪了的于阗使者之妾秦氏妙语,但他们并不在这里,长孙和乔仙二人也无从得知案件内情。 不过即便如此,长孙与乔仙,也大概能猜出崔不去让他们循着梅花冷香来调查的用意了。 “这个妙娘子,应该与尊使要找的人有关。”乔仙道,“但你与她厮磨了大半日,就查出这么点线索?” 长孙菩提看着她没说话,那意思是“你自己又查到什么”。 乔仙道:“我本欲跟踪她的侍女,谁知在外头看见那侍女对你的芸芸小娘子露出不满嫉妒的神色,便将计就计,假装受伤误入春香坊的江湖人,求她救治,装装可怜让她放下戒心,套点话罢了。” 她身上有种清冷出尘的美,若换了男儿身,清冷出尘就成了高冷禁欲,一样会令女人疯狂,而且看久了,就会发现乔仙似乎有点雌雄莫辨。 头一回,长孙菩提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到底是男是女?” 乔仙淡淡道:“你修佛修了那么久,难道不知色即是空,一切表相皆为虚妄?” 长孙默然,将手上佛珠转了一圈,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佛法还没修到家。” 乔仙诧异:“你与那芸芸小娘子,难道什么也没发生?” 长孙平淡无波:“我问了话,按住她的晕穴,就离开了。” 她醒来之后,也许会记得长孙菩提,却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只当春宵一度,春梦无痕。 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长孙菩提微微晃神,很快又被手上佛珠的触感拉回来。 “你查到什么?”他罕见地主动开口询问。 乔仙:“我从那侍女口中问出妙娘子的下落,她说芸芸在外面偷偷买了一座私宅,原本是准备给自己赎身之后住的,妙娘子帮助芸芸在春香坊站稳脚跟,她也投桃报李,请妙娘子在那私宅暂住栖身,我也想看看,那妙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长孙菩提以表情询问:天黑了,怎么还不动身? 乔仙不答,叫来店家,让他上两碗汤面。 “时辰还早,吃了汤面,再走也不迟。” 长孙菩提点点头。 他其实并不擅长套话当细作,若是让他选择,他宁肯提着刀剑去与敌人拼杀,方才虽然芸芸小娘子十分配合,但从春香坊走出来时,长孙菩提紧抿的唇角依旧泄露了他的紧张。 直至此刻,方才稍稍放松。 乔仙看了他片刻,忽然道:“左月局的人,比起解剑府,还是少了。” 若尊使座下能有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这次也许就不必尊使亲自出马设局布阵了。 “与其看着尊使动辄卧病在床十天半个月,我倒宁愿他多奔波些,病反而少了。”长孙难得说了一个长句。 乔仙皱眉:“但他在凤霄手下,一定不好过。” 说话间,面已送上,二人不再说话,默默吃面喝汤。 汤面是再普通不过的素面,面粉不如京城的好,汤底自然也是井水煮开的白水,上面撒点野菜葱花,半点荤腥都不见,这便是市井人家的一顿饱食了。 这样的面,比起长孙与乔仙以往吃的,自然滋味要差许多,但饥肠辘辘加上天气寒冷,一碗热汤下肚,却足够让胃变得暖呼呼,暖意足以蔓延全身,将疲惫一扫而空。 乔仙与长孙此刻心里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尊使在这里就好了,也不知他现在能不能喝上一碗热汤面? …… 崔不去自然没有热汤面喝,非但没有,他还得站在屋外经受寒风,压抑咳嗽的欲望。 但他的心情却很不错。 因为在他面前的凤霄正陷入以一对五的僵局。 “将屋内的玉石拿来。”他听见凤霄对裴惊蛰道。 裴惊蛰愣了一下,不知凤霄想做什么,但还是转身入内,很快捧来玉石。 今夜月色不错,玉石在裴惊蛰手中越发光彩焕发,晶莹剔透的玉心中,还能看见丝丝绿意流淌。 不管是不是天池玉胆,毫无疑问,这都是一块质地上佳的美玉。 在场之人看着玉石,眼中异彩连连。 凤霄环胸而立,好整以暇道:“你们都是为了玉石而来的?” 五名不速之客中,除了黄衣女子刚才自陈是想借玉石一观之外,其余四人,都默不吭声,并未表明身份来意。 尴尬的寂静中,谁也不肯先开口,似乎在比谁的耐性好。 凤霄不着急,崔不去更不着急,微微焦虑的只有裴惊蛰一人。 他知道自己修养不够,不肯给凤霄丢脸,默默深吸了口气,努力捺下心头躁动。 又是黄衣女子当先打破安静:“奴家第一个出现,也不想与解剑府为敌,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冷风里吹了大半夜,还请凤郎君可怜可怜我,借我看一看,我也好回去有个交代。” 她盈盈浅笑,本因长相平平而令人毫无印象的脸,却因声音动听,让在场之人不由往她那里看了一眼。 崔不去不着痕迹扫了一圈,发现在场之中,只有两个人没看黄衣女子,一是那个戴着幂离,男女莫辨的白衣人,还有一个,则是那突厥人。 突厥人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凤霄身上。 只有心无旁骛的高手,才不会被任何外部因素所干扰。 至于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的黑衣人…… 对方侧着身体,远远站着,左手虚握着右手手腕,不时抚一两下。 崔不去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凤霄并未去观察其他人,他的眼睛一直都看着黄衣女子,好像这院中的来客,只有她一个。 看见对方笑,他也跟着笑:“冲着你这样有礼,我也该将玉石先借给你瞧瞧,不过我连你芳名住址都不知道,万一你拿了就跑,我以后要去哪里寻你?” 黄衣女子福身道:“奴奴冰弦。” 凤霄挑眉:“姓冰?这姓氏倒是少见。” 冰弦:“姓氏名字,不过加诸在外的称呼罢了,譬如凤郎君您,便是不叫这个名字,也一样风华绝代,无人可比。不是吗?” 凤霄哈哈一笑:“比起那几个无礼之人,还是你说话最得我心!你这样善解人意,不如来我解剑府,我保管怜香惜玉,绝不让你大半夜还坐在屋顶上吃冷风!” 冰弦莞尔,正想说点什么,就见凤霄忽然抄过裴惊蛰手中的玉胆,朝她抛过来。 “既然看你最顺眼,玉就先借给你看了!” 冰弦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凤霄说扔就扔,当下想也不想,纤纤足尖一点,身体若轻鸿过空,扑向玉石! 但她快,还有人比她更快。 那头戴幂离的白衣人,还有眉间深痕的灰衣人,也都几乎同时将手抓向玉石。 突厥人却看也不看玉石一眼,手中长刀蓦地出鞘,刀气澎湃若山崩海啸,霎时铺天盖地涌向凤霄。 刀气之盛,连带站在他身后的崔不去,也只觉飓风袭来,身体便不由自主往后疾退,眼看就要重重撞上墙壁,衣襟被人猛地一扯,他眼睛一花,发现已被凤霄抱在怀里。 但突厥人身形已至,刀气从头顶席卷而来,崔不去感觉自己发髻一松,头发随即披散下来。 如凤霄这般境界的高手,一定知道刚才突厥人那一刀先发制人,至少也会打掉他束发的玉笄,为了自己发型不乱,便临时拉来崔不去挡一挡。 崔不去不用揽镜,也知道自己现在披头散发形同疯子,他一股恶气涌上心头,当即大骂:“姓凤的你他娘的混账王八卵子!” 下一刻,他就发现突厥人间接帮他报仇了,因为凤霄已经与对方激战起来,无暇分身顾及与崔不去斗嘴。 而那块玉石刚刚被灰衣人碰到,他还未来得及高兴自己比旁人快一步时,就发现玉石在他手中忽然四分五裂,化为齑粉消散在空中。 抢玉石的三人都彻底傻眼了。 第20章 灰衣人发誓,他绝对没有对这块玉石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更不要说出手毁掉。 但玉石缘何在他手中就碎成粉末了,他也实在解释不了。 另外两人见状罢手,却都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将他退路堵死。 冰弦笑道:“阁下好大的脾性,得不到的东西就要彻底毁去,让别人也无法拿到。” 戴幂离的白衣人没说话,但他的举动已经无声说明,不会轻易放走灰衣人。 “我没对它做什么,是它自己碎的。”灰衣人冷冷道。 “我们两个人四双眼睛都亲眼目睹,还会看错不成?”冰弦挑眉。 崔不去靠着门低低咳嗽,刚才灰衣人一出手,他就看出对方来历了,但是这种时候出风头并非好事,他多病又无身手,在场之人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他绝不会主动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更何况这些人里,未必就没有能看出灰衣人来历的。 果不其然,戴幂离的白衣人忽然道:“你的剑法近似刀法,很像倭人那边盛传的苏我氏流派,但又有所改变,我听说高句丽多了一个叫高宁的后起之秀,师承倭人,又推陈出新,应该就是阁下吧。” 他说话娓娓道来,别有一股温柔的味道,若放在平日里,定然令人如沐春风,在杀机重重的此刻,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冰弦忍不住看了白衣人一眼。 她觉得对方能一语道破灰衣人来历,定也非泛泛之辈,但思来想去,竟没法跟江湖上哪号人物对上。 难道对方不是江湖中人? 冰弦微微蹙眉,今夜她虽冲着玉胆而来,却也没有必得之心,因为她知道解剑府不是易与之辈,自己肯定不可能轻易得手。 更不必说今夜还有诸多高手在此,光是那个突厥人,就已足够让人头疼了。 思及此,冰弦微微一笑,拢了拢鬓间碎发。 “凤郎君这里的贵客太多,想必没空招呼奴家,奴家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 说罢,她也不等凤霄回应,便一跃而起,身形轻盈若羽,跳上屋顶,几下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被冰弦视为头号大敌的突厥人,此时内心却大为震惊。 原因无它,凤霄的外表与身手全不相符,若因他过分俊美而小觑,便会因他出色的武功而惊诧。 突厥人虽从未踏足中原,却有相当程度的自信,自己的武功哪怕放在中原武林,也罕有敌手,足可跻身超一流的宗师高手行列。 自入中原之后,突厥男人也与几个人交过手,其中不乏一派掌门,一帮之主的绝顶高手,果然如他所料,偌大江湖,堪称他敌手的,寥寥无几。 直至遇上凤霄。 凤霄的武功路数不似佛耳那般大开大合,而是更加飘忽轻灵,挥袖掸露,拂衣振雪,在旁人看来,如拈花而笑,信步悠游,每个动作都充满美感。 但对突厥男人而言,这些美感之中,无一不暗藏杀机,招招举重若轻,却又招招十面埋伏。 他已收起一开始的轻慢,慎重对待眼前势均力敌的对手,哪怕玉石粉碎,也无法令他分心。 两位绝世高手对战,绝对是难得一见的情景,连白衣人与那高句丽人高宁,也都暂时休兵,看得专心。 崔不去咳嗽两声,忽地低声道:“这人不是为了玉胆来的,他想杀凤霄。” 这话自然是说给身旁的裴惊蛰听的。 裴惊蛰果然一惊:“何以见得?” 崔不去哂道:“难道你没发现?他打从出现伊始,就只盯着凤霄一人,看也不看玉石,更未参与争抢吗?” 裴惊蛰:“你知道此人是谁?” 崔不去:“我从未见过他,但若没猜错,此人应该是佛耳,沙钵略可汗座下的第一高手,他曾得高人传授,武功集各家所长,入中原以来,从未有过败绩,堪称宗师级高手了。” 裴惊蛰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竟会引来如斯高手。 “那他与郎君之间,谁更强一些?” 崔不去:“我又不会武功,你问我?” 裴惊蛰:…… 他看了一会儿,但见那二人于半空中衣袂翻飞,身影闪没不定,因为速度太快,以至于连裴惊蛰都有些瞧不出到底谁占了上风。 裴惊蛰有些焦急,忍不住回身奔入屋中。 不多时,他怀抱一物重新出现,朝凤霄高声道:“郎君,您的琴!” “拿来。” 凤霄的声音传来,朗朗清风,不疾不徐,听不出半分挫败,裴惊蛰眼睛一亮,将手中之物抛向半空。 只听得铮的一声,宛若金戈铁马,百万雄兵杀至,霎时周围空气肃穆凝滞,令人忍不住寒毛竖起,屏气凝神。 江湖中人武器繁多,有刀有剑有枪戟,但佛耳还是头一回看见别人抱着琴当武器的,偏偏那具看上去很沉重的雕漆黑木琴,在凤霄手中如同毫无重量,温顺听话的小玩意儿,进可对敌,退可自保,琴声铮铮,扰人心神。 “好琴!”白衣人不禁喝彩。 高宁却毫无对方的闲逸,他眉头紧拧,不再去看凤霄与佛耳的战况,转而望向观战的裴惊蛰与崔不去。 他身形一动,忽然朝裴惊蛰崔不去二人扑去,刀锋化为气海,扫向对方二人,就在裴惊蛰拉着崔不去后退时,他又陡然变换招数,另一只手屈指为爪,抓向裴惊蛰他们。 裴惊蛰以为对方要抓崔不去当人质,连忙将崔不去往后一推,抽剑招架对方杀招,谁知高宁压根就醉翁之意不在崔不去,而在于裴惊蛰,当即回刀砍在裴惊蛰的剑上,他内力身后,刀风凌厉,裴惊蛰只觉手腕微麻,虎口剧痛,剑几乎脱手而出,高宁已经抓住裴惊蛰,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将玉胆交出来,否则杀了你!”高宁沉声道。 “玉胆方才早就被你毁了!”裴惊蛰怒道。 高宁冷笑:“少糊弄我,那分明是假的!” 他又对凤霄高声道:“那玉胆若是真的,你们岂会这么轻易就交出去,你若不将真正的玉胆给我,我就把他杀了!” 虽然生死关头还有更重要的事,但裴惊蛰还是忍不住问:“凭什么是我?” 按照常理来推测,不是不谙武功的崔不去更适合当人质么? 高宁冷冷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他既是凤霄姘头,又能跟着他出来闯荡江湖,身上必有一二保命功夫,反观你,身手不济,可有可无,不抓你,还能抓谁?” 裴惊蛰:??? 他的自尊心因高宁这句话而严重受伤,更让他受伤的是,半空传来他家郎君一声轻笑。 “你既然知道他可有可无,抓了他又有何用?倒不如抓我的姘头,也许我还会妥协呢!” 话音方落,那冷眼旁观的白衣人忽然笑道:“是吗?那我试试。” 他身形一动,就已到了崔不去身边。 崔不去只觉肩膀一阵剧痛,人便动弹不得。 第21章 眨眼工夫,崔不去就落在白衣人手中,对方看似轻轻松松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却如有千斤之重,令崔不去只觉肩膀被卸去一般,瞬间麻了半边。 他喉咙更痒了,像有一根羽毛在那里不停地挠,令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一咳嗽又牵动了肩膀的伤,疼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浑身上下。 白衣人见他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的模样,便伸出另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你还好吧?”对方语气柔和关切,如对多年老友,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看你脚步虚浮眉间泛青,不似刚刚才这样的,倒像是中毒已深,啧啧,你拖着这样的病躯,还要帮解剑府找回玉胆,值得么?倒不如跟了我,我帮你解毒,放你自由,也免了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之苦。” 崔不去倏地抬头,锐利眼神穿透幂离遮挡与夜色掩护,直直锁定对方双眼,白衣人毫不避讳与他对视,坦坦荡荡,仿佛还唇角带笑,慈悲温柔。 那头凤霄哎呀一声:“姘头和手下同时被抓,让我先救哪一个好?这是故意在为难我呀!” 佛耳并未因他说话就攻势稍缓,依旧一招接着一招,周身气海澎湃汹涌,将凤霄重重裹住,不令他有半分脱身的机会,他自地面一跃而起,在半空朝凤霄拍出一掌。 这一掌似惊涛拍岸,又如天风海雨,霸道之极,令人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犹如置身四面楚歌的险境,前有深渊,后有悬崖,立足之地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套掌法是佛耳出师后自创的第一套掌法,也是他最为得意的一套,他为其起名为乞罗,意思是无敌,也曾凭此打败过不少中原高手,今日这一掌,他志在必得,誓要将凤霄立毙于掌下。 “看来凤郎君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你了。”白衣人笑道,抓着崔不去胳膊的手往上一提,崔不去顿觉上半身一阵剧痛,整个人跟着腾空而起。 高宁见状,不禁冷哼一声,也抓着裴惊蛰走了。 然而就在佛耳的掌风堪堪扑向对方天灵盖时,凤霄长袖一卷,手中古琴向半空飞起,竟将佛耳这一掌生生架住,琴弦铮铮作响,琴身剧烈震颤,却依旧没有断裂崩坏,反而是琴音令佛耳的动作稍稍一滞,凤霄后发先至,在古琴落下之时,他顺手将其抱入怀中,人已到了佛耳面前,顺势又将琴拍出去! 佛耳一惊,忙抽身后退,但琴如滔天巨浪,转眼即至,强大的内里化为音波,伴随琴鸣直入七窍,冲撞五脏六腑,涤荡激扬,冲刷洗练,佛耳喉头一甜,血就从嘴角流出。 他将血沫擦去,冷冷注视着对手。 凤霄看起来毫发无损,非但如此,他并没有朝崔不去和裴惊蛰消失的方向看上一眼,依旧负手而立,悠然自得地与佛耳对视。 “你的武功很不错,已经初窥宗师门径了,可惜遇上我。”凤霄笑吟吟道,“如果每个人命中注定必须有个冤家,那我一定就是上天派来磨炼你的,你虽然是个人才,但碰到天纵奇才的我,也只能认栽了。回你的草原去吧,再练个三五年,也许能跟我打个势均力敌呢?” 佛耳微微喘息,方才对方的反击让他受了点内伤,此时胸口还微微作痛,他知道凤霄也受了点伤,但那顶多是被自己真气扫到的皮外伤,两相比较,自己已经输了一筹。 他今晚铁定是杀不了凤霄了。 本来今夜各路人马到场,若有其他人搅局,他必可轻易达成目的,偏偏那些人意在天池玉胆,要么冷眼旁观,见势不妙拔腿就走,要么抓了凤霄身边的人,就是不肯亲自对凤霄动手,以至于功败垂成。 但说到底,还是自己技不如人。 “一名武者必得心无旁骛,才能追求更高境界,但你今晚明显心不在焉,这样的对手,我不屑于打。”佛耳冷冷道,说罢转身便走,他武功虽然极为厚重霸道,轻功却走的是灵巧路线,眨眼之间,人已离开数丈之远,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对方说这番话,无非是给自己找台阶下,由此可见这位突厥可汗座下的第一高手,实则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凤霄没有追上去。 他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轻佻,转身就朝屋内走去。 毫不意外,在今夜变故之时,秋山别院各处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仆役们都躲起来不敢说话,见了凤霄回来,才瑟瑟发抖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向他哭诉。 “郎君,刚才你们在外头,有两个人闯进来,一言不合就将这里拆了一遍,我们也不知他们要找何物,但他们走的时候两手空空,似乎没找到!” 凤霄嗯了一声,对方无非认定刚才毁掉的玉石是赝品,想要找出真正的天池玉胆。 至于真正的天池玉胆…… 凤霄嘴角下撇,露出近似讥讽的笑容。 不过任何表情在一个美人脸上,都要比旁人独特几分,满心恐惧的仆役正顾着哭诉,冷不防抬起头来,竟看的生生一愣。 …… 白衣人带着崔不去,却没有走得太快,崔不去被迫跟着他瞎逛,若不是肩膀剧痛,加上旧疾发作,几乎以为对方只是想找个人一起散步了。 打更声远远传来,几处灯火遥遥闪烁,夜深露重,平添寒意,崔不去穿了不少,但依旧觉得冷,而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你不是江湖人。”崔不去咳嗽两声,声音有些沙哑。 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是受寒有些发热了,现在浑身酸痛,恨不能找到一张床倒头就躺下。 但世事无常,他却还要在这里跟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打哑谜。 白衣人笑道:“我不是,你就是吗?” 崔不去似没听见他的话,自问自答道:“你今晚跑来凑热闹,必然也是冲着玉胆而来,但你不是江湖人,玉胆那些关于提升武功的传说,你肯定也没兴趣。像你这样的人,看似随和,内心却极为高傲,绝不肯轻易屈居人下,但又能让你亲自出马,说明你所追随的,一定是个身份很高的人。所以,你想拿到玉胆,去献给那位贵人。” 白衣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做人太聪明,会短命的。” 崔不去淡淡道:“其实你不用说这么多废话,只要用四个字来概括我就好了,天妒英才。” 白衣人忍不住噗嗤一笑:“崔道长,你真是太有趣了,若不是你我认识得不是时候,我想我会拉着你一起去品茶看景的。” 崔不去:“那我应该喝不下茶,看不进景的。” 白衣人恍若未闻,忽然道:“你饿了吗?这个时辰,城里还有没有吃的?你带我去找找吧,最好是来上一碗热汤。” 崔不去:“我肩膀痛,不饿。” 白衣人笑道:“你不带我去的话,肩膀会更痛的。” 他说话斯斯文文,不带半点烟火气,下手却比谁都恨。 崔不去:“我不带你去,也会有人带你去的。” 白衣人笑问:“谁啊?” “我啊。” 随着话语响起,一人自前方徐徐走来,身形颀长,在距离他们数步之遥的地方停步,背光而立。 “凤郎君动作可真快,突厥第一高手就这么被你打发了?”白衣人惊奇道。 凤霄:“那可不,你抓了我的姘头,我能不快一点吗?” 第22章 白衣人有些惊奇。 在他看来,以佛耳的武功和杀意,今夜就算杀不了凤霄,最起码也能绊住他,谁知突厥第一高手竟如此虚有其表,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凤霄就得以脱身并追上来。 “凤郎君武功之高,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凤霄道:“是你根本就没想走远吧,今夜来的这些人里,就数你的来历成谜,难道阁下不想介绍一下自己,就这么无名来去吗?” 白衣人:“名字不过称谓,百十年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凤郎君何必执着?” 凤霄哂道:“越是说这种话的人,就越是在意自己的名声,你一身白衣无尘,内里必然是个挑剔之极的人,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又怎会像你表现出来的洒脱?” 白衣人笑道:“我对凤郎君如何评价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给崔道长下了剧毒,将他拘在身边,生不如死,为何他还盼着你来救他?难道这世上真有喜欢被虐待的人?” 崔不去冷冷道:“我不喜欢被虐待,但我知道,落在他手里,比落在你手里要好些。” 白衣人诧异:“我除了带走你时用了点手段,其它时候何尝不是以礼相待?” 崔不去:“他做事,自有他的目的和分寸,你却不将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去去啊,难得听你在外人面前夸我,我这心里头,真是受宠若惊——” 受字出口时,凤霄就已身形一晃,朝他们飘过来。 白衣人反应极快,当下抓着崔不去疾退,甚至隐隐将崔不去往前推了推,打算随时用他来挡住凤霄的攻势。 谁知凤霄压根就不打他的要害,反而将手伸向戴在他脑袋上的幂离。 白衣人一惊,想要抓住幂离已是不及,头顶一空,顿时冷风灌顶,冰凉萦绕。 崔不去咳嗽两声,不掩诧异。 凤霄更是笑道:“原来这年头和尚也这么不老实,不好好待在庙里敲木鱼,还跑来抢玉胆,你家住持是哪位?等我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月色在白衣人那颗光滑锃亮的脑袋上微微反光,凤霄忍不住想起鸡蛋,还是剥了壳的那种。 正巧崔不去又咳嗽起来,凤霄错眼一看,对方仿佛也在借咳嗽掩饰笑意,不禁觉得这病痨鬼跟自己还是挺有默契的。 白衣人被揭开幂离的瞬间,脸上闪过恼怒之色,但很快冷静下来。 “小僧居无定所,闲云野鹤罢了,法号贱名,不足挂齿。” 凤霄哦了一声:“原来是个野僧,那就不能自称和尚,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借和尚身份逃过徭役,看来本座得带你回去好好讯问才行!” 他说罢就伸手来抓白衣人,后者十足警惕,在他刚刚开口说话时就已飘身后退,一退十来步。 凤霄却紧追不舍,一跃而起,大有抓不到人不罢休的架势。 白衣人微微皱眉,他不怵与凤霄交手,却不想浪费时间,更不想暴露武功,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来历,便在对方攻来之际,将崔不去往身前一推,直接推向凤霄,他自己则转身跃起,意图离开。 谁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长剑铮然作响,划破长空,朝他迎面袭来。 今夜月色明亮,云淡星稀,足以让白衣人看清对方的面孔。 赫然是方才被高宁劫持走,又去而复返的裴惊蛰! 一个凤霄已是难对付,再加上一个裴惊蛰,哪怕后者武功不足为惧,但苍蝇在耳边嗡嗡乱绕,也是够让人心烦的了,白衣人知道今晚注定无功而返,便不再恋栈,当即旋身避开剑光,直接借力踩住一根树枝,斜斜往屋顶飘去,裴惊蛰再要去追,对方已是走远了。 “别追了。”凤霄道。 裴惊蛰从树上落下,惭愧道:“属下不力,没能将高宁擒住。” 凤霄:“他的武功远胜于你,你能从他手中逃脱,已经是省了我去救你的工夫,我还得谢谢你才是。” 裴惊蛰一时竟弄不清郎君这话到底是贬损还是夸奖,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多,多谢郎君赞誉,属下愧不敢当?” 崔不去:“他在嘲讽你,你以为他在夸你?” 裴惊蛰:…… 凤霄:“抱歉,这孩子有点傻,让你见笑了。” 崔不去:“习惯了。” 裴惊蛰好容易忍住嘴角抽搐,询问道:“郎君,方才那和尚,可需要我去查查他的身份?” 凤霄望向崔不去:“崔道长应该知道罢。” 崔不去:“我的确猜了一个人,但不知是不是。” 凤霄:“说说。” 崔不去:“玉秀和尚。” 那是谁? 裴惊蛰有点茫然,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也没搜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物。 崔不去道:“此人师承天台宗智者禅师,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不算江湖中人,他一般都待在贵人身边,退居幕后,出谋划策。” 听见贵人二字,裴惊蛰隐隐察觉了什么,但又不好问出口。 凤霄已道:“晋王。”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崔不去:“不错。” 晋王杨广,当今天子第二子,与太子杨勇,同为独孤皇后所出,却比太子更加活泼外向。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对比不会撒娇耍痴的长子,自然是杨广更加讨父母欢心,这在朝中上下并不是什么秘密。 裴惊蛰甚至听到风声,天子志在伐陈,统一南北,正物色统帅人选,皇后有意让晋王为副帅,跟随正帅出征,这一笔天大的军功若到手,满朝文武谁还敢说晋王只是自小被帝后溺爱的顽蛮小儿?只怕到时候晋王功劳煊赫,还要更甚于太子殿下。 身为这样一位贵人的谋士,玉秀和尚自然是前程似锦,混迹江湖,不如以后被封个国师当当。 裴惊蛰倒抽一口凉气。 他自然不是害怕玉秀,而是忌惮玉秀背后的人。 “晋王的人,他不知道解剑府吗?为何会来蹚这趟浑水?” 凤霄:“那自然是因为他也想要玉胆。” 裴惊蛰:“为晋……为他家主人拿的?” 凤霄嗯了一声:“这次玉胆失窃,解剑府任务失败,失职在先,谁能先找到玉胆,谁就是帝后眼里的功臣,晋王想插一脚,并不奇怪。就连崔道长身后的左月局,不也忍不住下手了吗?” 崔不去:“听不懂。” 凤霄:“你装傻装得太敷衍了。” 崔不去:“那我下次装认真一点。” 说罢,他露出微微惊诧的表情:“你在说什么?什么左月局,我听不明白。” 凤霄点点头:“语气欠佳,表情到位了。” 裴惊蛰:…… 咕的一声,打断这尴尬的沉默。 崔不去坦然道:“我饿了。” 第23章 六工城并未实行宵禁,仅仅是在夜间关闭城门,不允许随意进出,但边陲小县不似京城不夜天,这样深的夜,这样寒冷的天,除了更夫,极少有正经人三更半夜还在街上晃荡,更不要说找吃的。 三人溜达了大半天,终于摸入一家食肆的后厨,从后面进去,裴惊蛰将守夜的厨娘仆役点穴放倒,又找来柴禾烧灶,从柜子里翻出面条鸡蛋,下了三碗鸡蛋面——这自然不是因为凤霄突然转性对崔不去好起来,而是因为他自己也饿了。 崔不去也不客气,他从来就不知客气二字怎么写,更何况是面对给自己下过毒的人,见裴惊蛰将面条端上来,直接将最满的那碗拿过来,埋头便吃。 凤霄啧啧一声:“阿崔,你读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崔不去头也不抬:“你是我兄长吗?” 但他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一口面条在嘴里嚼了几下,好容易咽下去,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这么淡?没放盐吗?面条为何如此硬?你刚下锅就捞起来吗?” 裴惊蛰还挺委屈:“这是我头一回下厨。” 言下之意,能入口已经很不错了。 凤霄幸灾乐祸:“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挑了汤最多,面最少的一碗?他能将鸡卵煮熟就不错了,将就着吃罢!” 方才玉秀和尚将崔不去掳来,看似脚程不快,实则已经离秋山别院一处东南,一处西北,正好对角,崔不去也熬不到回别院再吃东西,是以三人才在附近兜兜转转,找了大半天吃的。 裴惊蛰满腹疑问,连鸡蛋都顾不上吃,就忍不住询问:“郎君,那玉胆真的碎了?” 凤霄:“碎了啊,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裴惊蛰:“可,万一那玉胆是真的?” 凤霄放下碗,慢条斯理道:“抢玉胆的人,很可能有两拨。” 裴惊蛰一愣:“您如何得知?” 崔不去冷冷道:“你的脑袋就与你的厨艺一样一言难尽。于阗使者被杀,凶手除了潜逃入城埋伏下来,别无他法,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城中内应帮忙。” 裴惊蛰被这样说,凤霄非但不帮他出头,反倒还面露赞同:“若有城中内应帮忙,我们想要找出真正的玉胆,就更加难上加难,先前我曾以为凶手与琳琅阁温凉勾结,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温凉被抓,疑似玉胆的玉石依旧被拿出来拍卖,可见背后之人,可能想用假的来引开我们的注意,再趁机将真的运走,但今日拍卖之后,留守城中各处的解剑府鹰骑,并非发现玉胆踪迹,所以只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裴惊蛰顺着思路往下想,不自觉问道。 崔不去实在是吃不下那碗面了,连带碗里的鸡蛋,他也是一脸嫌弃地啃完,正好接上凤霄的话。 “杀人抢玉胆的两拨人,很可能已经闹翻了,玉胆被其中一拨人拿走,另外一拨人想用假玉胆把对方引出来,再抢走真正的玉胆。” 裴惊蛰不解:“那已经抢走玉胆的人又怎会上当?” 崔不去道:“我听说汉时,有不少西域小国携带本国珍宝朝贡中原,为了防止真品被盗,有时会准备一件相似的赝品,一道送上去。” 裴惊蛰明白了,崔不去的意思,是说这次于阗王送来的玉胆可能有两个,一真一假,赝品虽然是赝品,但肯定也是美玉,否则不可能以假乱真,很可能只有尉迟金乌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为假,尉迟一死,凶手带走玉胆,两拨人一人一个,自然都怀疑自己手中是假的,对方拿的才是真的。 这个猜测略有些复杂,但裴惊蛰仔细想想,又觉得无从辩驳,等三五日之后于阗王新派的使者一到,他们自然能够得知真相是否如同凤霄崔不去二人所猜测的那样。 但眼下,还得先将玉胆找到。 思及此,裴惊蛰道:“崔道长的意思是,不管哪种可能性,疑似玉胆的美玉既然已经在琳琅阁现世,对方就肯定会派人来看看后续结果如何?” 崔不去点点头,觉得他还不算笨到家。 “今晚到场的人之中,必定少不了与凶手有关联的人,说不定,就是凶手之一。” 裴惊蛰开始回忆:“若我没有记错,今夜前来抢玉的一共有六人,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一开始便走了,可以忽略不计。除了那和尚之外,有突厥高手佛耳,高句丽人高宁,那黄衣女子,还有一个……” 对于最后一个人,崔不去的印象却十分模糊,只记得对方穿着黑衣,半身隐在黑暗中,连是男是女都辨认不清,依稀记得在佛耳动手时,对方就已经没了踪影。 凤霄拿出三人用的六根筷子放在一起,又一根根往外挪。 “佛耳意在杀我,不为玉胆而来,虽然暂时还不知他为何要杀我,不过暂且可以将他放一放。” “高宁与玉秀,都是为了玉胆而来,并不存在试探之意,应该也不是他们。” “至于那个叫冰弦的女子……” 凤霄望向崔不去。 崔不去果然知道对方的来历,他道:“江湖上有一个叫合欢宗的门派,从前以双修采补为增进功力之法,冰弦就是本代宗主的弟子,据说颇受器重,将来可能会接过宗主的衣钵。” 他发现凤霄听见合欢宗之名时,脸上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虽然极其细微,却被崔不去捕捉到。 “看来凤二府主与合欢宗有些渊源?” “不瞒你说,其实我表弟的媳妇的表姑的大舅的姑妈,也是合欢宗弟子,我听见这门派的名字,心里就有些亲切呢。”凤霄笑吟吟道。 崔不去面无表情:“原来你表弟的媳妇的表姑的大舅的姑妈喜欢采补男人来增长功力?” 凤霄:“那可不,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进了合欢宗,说不定正好就如鱼得水了。” 裴惊蛰嘴角抽搐,不想再听他们信口胡扯下去,忙将话题拉回来。 “如此说来,冰弦和另外一个神秘人的嫌疑,应该是最大的?” 崔不去道:“玉胆虽然对江湖人有用处,冰弦也有足够的动机,但如果她是凶手之一,过来确认玉胆真假,就没有必要现身并报上姓名,完全可以隐在暗处,来去无踪。” 裴惊蛰想想也有道理,他看见凤霄将倒数第二根筷子也拈出去,剩下最后一根,便知道凤霄也完全赞同崔不去的分析。 唯一最为可疑的,就是那个男女不辨的黑衣人。 凤霄起身道:“那人离开时,我已密令鹰骑跟踪过去,待我们回别院,应该就能有消息回来了。” 裴惊蛰这才知道凤霄还留了这么一手。 但他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但郎君,玉胆已经被弄碎了,如果那个玉胆是真的,我们岂不是……” 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兼且无法回去向天子复命了? 凤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崔不去道:“我建议你下回出来时带个聪明点的,免得时时需要多费口舌。” 凤霄笑道:“有我这个聪明人在,再聪明的人不也如同萤火之光?” 崔不去:“既然如此,凤郎君还要我作甚,不如放了我自由。” 凤霄:“那可不行,你虽不像我如日月之光耀眼夺目,但在我身边受我熏陶,起码也是灿烂星辉了。阿崔,你若肯来解剑府,别说四府主了,就算你真看上我,要让我暖床,本座也是无所不应的。” 他甚至抓起崔不去的手,含情脉脉道。 崔不去被他恶心得够呛,手背到手臂瞬间汗毛竖起,忙不迭用力甩开,如同沾了肮脏之物。 “不管那个碎掉的玉胆是真是假,追回来的那个玉胆,就一定是真的!” 听见这句话,裴惊蛰灵光一闪,陡然明白过来。 他不由暗道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能被凤霄看入眼的人,必然在某方面拥有常人难及的能耐。 三人回到秋山别院,跟踪黑衣人而去的鹰骑果然回来的。 “属下无能,跟到一半时,似乎被对方发现行踪,只得先退回来,但属下看他消失的方向,应该是通往卢宅后院。” 本城姓卢的人不少,但出名的,能称为宅第的也就那么一座,正是那个据说与范阳卢氏有远亲关系的豪富之家,卢家。 说来也巧,今日一早凤霄与崔不去他们,还在食肆偶遇卢家女郎与其表兄。 两人听见鹰骑汇报,也都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凤霄:“阿崔,她家表兄,姓甚名谁来着?” 崔不去:“苏醒。” 凤霄:“从对方身材来看,倒更像是卢氏。走,看看去。” 这三更半夜大冷天的,他说罢竟就要起身去搜查卢宅。 崔不去冷冷道:“凤郎君,我刚才吃了您属下做的半生不熟鸡蛋面,现在有些腹痛,又想吐血了,您能不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一番求饶的话偏生被他说出千刀万戟的语气来,裴惊蛰只觉迎面嗖嗖冷箭,不由往旁边退了半步,不想被卷入战场。 凤霄不以为意:“哪有那么娇气,你连奈何香都挺过来了,何况区区鸡蛋面?惊蛰,去厨下看看,拿两块点心来,给崔道长垫垫肚子,然后咱们就去卢宅。” 崔不去依旧冷冷道:“我要吐血了。” 凤霄只当他随口胡说,还回头调侃:“那你吐一个我瞧瞧。” 谁知崔不去还真张开口,朝他吐来。 两人离得近,凤霄这一避没能避开,但闻腥臭之气扑鼻而来,崔不去吐的居然不是血,而是刚才吃下的鸡蛋面。 这简直比血还要令爱洁的凤二府主难受。 他当即就花容失色,淡定不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虽然个别人物与《千秋》有关,但两篇文相对独立,不需要特意去看千秋的,就当是新文来看也完全没问题。 第24章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隐于城中,无人问津。 它的门户常年紧闭,偶尔只有一个耳朵不好的老妇出门采买菜肉,左邻右舍一问,才知道这家主人身患重病,长年累月不能出门,大家同情之余,不禁担心这病是否也会传人,久而久之便无人再好奇上门问询了,宅子的主人也得以耳根清净,无人叨扰。 眼下夜已深沉,周围万籁俱寂,家家户户都熄了烛火上床睡觉,被夹在中间的这座宅子,更是从头到尾半点声息也没有,乔仙与长孙菩提在拐角后面交换了一个眼神。 长孙无声询问:你确定是在这里? 乔仙不耐烦与他多说,直接身形一跃就上了屋顶。 长孙在后面摇摇头,只得也紧随其后。 二人悄无声息落在屋顶上,乔仙弯腰正欲揭起一块瓦片,手却被长孙按住。 后者指指天上明月,乔仙恍然,立时停下动作。 今夜月明星稀,如果屋内没点烛火,黑暗一片,头顶一点月光漏下,普通人也就罢了,武功高手马上就会被惊动。 虽然乔仙并不觉得屋里有人,但自然小心为妙。 长孙菩提四下张望,跳下屋顶,在外面走了一圈,忽然又跃上来,乔仙不知他想做什么,就见对方弯腰往外跃起,一个倒挂金钩,双脚直接倒挂在屋顶上,半点没弄出声响。 乔仙下去一看,才发现下面正好有一扇窗户破了个口子,旁边又有根柱子在,可以遮挡长孙身形的同时,又让他得以看清屋内的景象。 有人吗? 乔仙隐藏在树下,向他打着手势。 长孙无声观察片刻,居然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有人。 乔仙凛然。 一墙之隔,对方能让他们在外头察觉不出自己的存在,说明必定是个善于敛声屏气的内家高手。 不好对付。 难道对方已经察觉他们的到来,早有准备? 就在这时,屋后传来一声响动。 极细微,却瞒不过乔仙他们的耳朵。 自然也瞒不过屋内的人。 “来都来了,还鬼鬼祟祟作甚?” 屋内女子轻哼,虽则不掩愠怒,尾音却依旧娇俏妩媚,令人不由遐想对方面容。 乔仙与长孙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将身形又往黑暗处隐藏,都决定让那露馅的第三人来背锅。 “出来!”屋内女子等不到回音,又娇喝一声,语气冷凝顿如利箭。 屋后微有响动,一道黑影跃出,砰然破窗而入,与屋内女子交起手。 乔仙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距离有些远,她只能隐约听出屋内女子用的是鞭子一类的武器,另外一人则是剑,剑器铮然作响,饱含杀气,招招欲置女子于死地,女子虽然一时半会占不了上风,却每每能化险为夷。 不过这种情况应该持续不了多久,如无意外,女子耐性耗尽,功力减损之际,就是对方趁虚而入,一招毙命之时。 乔仙和长孙当然不能让那位妙娘子死,毕竟他们还要从对方身上问出案子的线索,当下二人不再犹豫,几乎同时出手,冲向屋内。 此时女子跟蒙面黑衣人正是生死搏斗之际,乔仙这才发现前者手里拿的不是鞭子,而是自己的腰带,白色腰带也不知是什么料子所制,柔软之中又十足坚韧,竟连剑气也割不破,那黑衣人练的是杀人手法,招招都将自己空门大开,不顾生死只为取对方性命,若非得了兵器之利,那女子眼下恐怕已经招架不住。 在乔仙与长孙冲进来之际,女子面色微微一变,只当又来了两个敌人,心神出现空隙,当即就被黑衣人一剑迫至眉间,乔仙与长孙自然不会袖手,长孙捏住一颗佛珠弹向黑衣人太阳穴,乔仙则抽剑斩向黑衣人手腕。 谁知对方居然不顾自己姓名之危,攻势一往无前,一心只为杀死妙娘子。 当此千钧一发之时,妙娘子往后折腰,足尖抬起,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从原地旋开,生生避开半寸要害,令黑衣人的剑从她鬓间划过。 剑气所到之处,青丝落纷纷,妙娘子只觉头皮刺痛,伸手一摸,不由面露骇然。 因为方才那一剑,将她鬓间那一片头发都削断了不说,竟连头皮也都被刺伤流血了,如果刚才她仗着有两个人帮自己,就没有奋力一搏,估计现在连尸体都凉了。 黑衣人一击不成,看见在场又多了两人阻拦,不由眼露愤恨,一招更比一招凌厉,长孙的佛珠一颗接一颗弹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对方剑气的空隙,让对方进退不得,更近不了妙娘子的身。 乔仙生怕妙娘子借机跑了,独留长孙对付黑衣人,自己则抓向妙娘子,想要将她擒住。 此时妙娘子开口说了句话,语气颇为严厉。 但乔仙听不懂,动作便没有停下。 妙娘子面露诧异,转眼又换作汉话:“你们是何人!” 乔仙:“能让你脱险的人,若不想死,就跟我们回去。” 妙娘子哼笑:“想让我死的人很多,可我依旧活到现在!” 说话间,长孙不想再与对方磨下去,直接伸手摸出一截短杵,手腕一动,一寸大小的短杵随即伸至两尺多长,朝黑衣人当胸刺去,黑衣人想也不想横剑在前,谁知长孙这一刺,蕴含深厚内力,势不可挡,他的剑非但没能拦住,反倒断为两截,身体随之受到重击。 长孙菩提本想抓个活口,看是哪一方的人想要取这妙娘子的性命,谁知蒙面杀手见今夜任务失败,不等长孙阻拦,直接咬破口中毒药,当即倒毙身亡。 乔仙对妙娘子道:“此人身手如何,你也看见了,云海十三楼,绝不止这一个高手,没了这个,还会有第二个,但我们能保全你的性命。” 妙娘子美目闪烁:“你们是谁?我凭什么相信?” 乔仙:“就凭这个。”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妙娘子仔细一看,发现上面写了四个字,开皇左月。 令牌似金非金,一看即为贵重之物。 乔仙:“我等乃大隋天子治下左月局一员,位同六部官员,不管你身处何等险境,只要入了左月局,总能保你平安无事。” 妙娘子狐疑道:“我只听说当今天子命解剑府中人前来查案,左月局倒是闻所未闻” 乔仙:“解剑府乃天子所设,左月局乃天后所设,如今朝中二圣并立,这你总该听过吧?” 妙娘子见她耐心说服自己,知道对方不是嗜杀之人,一下子放松下来,手指绕着头发,轻松笑道:“但我得罪之人,是你们惹都惹不起的。” 乔仙:“左月局正使位同刑部尚书,如今他也在这六工城内,你若肯配合我们,找到天池玉胆的下落,就算你杀了于阗使者,我们正使也能保你性命无忧,从此远走高飞。照我看,你选择相信我们,总好过继续被追杀,朝不保夕。” 妙娘子眨了眨眼,她那半边头皮的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伤口看上去依旧狰狞,只是人实在生得美貌,竟能让人忽略这样的瑕疵,并不觉得违和。 “如此说来,你们已经知道我与尉迟的关系了?” 尉迟?尉迟金乌?那个已经死了的于阗使者? 乔仙跟长孙菩提对视一眼,两人的思路飞速运转起来,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不错,我们早已查到了。” 妙娘子:“那好吧,我告诉你们便是,杀害于阗使者的凶手,其实跟抢走玉胆的,是同一个人,他现在就在本城。” 乔仙:“他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妙娘子:“他叫——”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走重要剧情,没有凤孔雀和小崔。 第25章 因她张口欲说,乔仙与长孙自然走近一些,但妙娘子却忽然抬起双袖,两道细小袖箭从袖中射出,箭头乌黑泛蓝,无疑淬了剧毒。 两人大吃一惊,闪身躲避,长孙反应极快,手中一粒佛珠弹出,意图阻住妙娘子片刻,但后者的速度却比他想象得还要快,身形倏然一飘,就从原地消失,眨眼工夫已经落在几尺之外。 “拦住她!”乔仙大急。 无须她说,长孙菩提也已提气纵身追过去,他一掌拍出,几乎用尽全力,妙娘子正背对着他往前掠去,后背空门大开,毫不设防,被长孙这蕴含了十成功力的掌风一刮,居然没有倒地,仅仅只是晃了晃,便又往前掠走。 长孙一击不成,再要提气去追,已然失了先机,对方很快就失去身影。 “怎么回事!”乔仙很快赶过来。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之间,两人根本没料到本已到手煮熟的鸭子居然还会飞掉。 “她刚才隐瞒了实力。”长孙沉声道,在对方生生受住他一掌时,他就已经想到了原因。 “不可能!”乔仙想也不想道,“若果如此,她为何打不过刺客?” “原因有二,一者她知道我们在,想试探我们是哪一方人马,知道我们是来救她的,更加有恃无恐,二者我们可以谈条件,说明并非滥杀之人,她更有余力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长孙难得话多,但乔仙宁愿他寡言,起码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一条重要线索跑掉。 这妙娘子一跑,再想找到,就难上加难了。 “现在只能先请示尊使了。”乔仙道。 长孙沉默不语,因为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道:“她方才受我一掌,虽然逃脱,必然也受了重伤。” 乔仙会意:“即便想要乔装蒙混出城,恐怕也不容易,但想要调动城卫捕役搜查,势必得亮明身份,惊动解剑府的人,影响到尊使的布局。” 长孙菩提却道:“不会。” 乔仙蹙眉:“为何?” 长孙菩提:“我听说,沙钵略座下第一高手佛耳,也到了,想必是冲着尊使去的。” 他们自然还不知道,就在今晚,刚刚,佛耳才与凤霄交过一次手。 乔仙一凛:“那我们得去保护尊使!” 长孙菩提:“不必,有解剑府在,尊使应该无碍,但佛耳来到,阿波那边的人应该也到了。正事要紧,我们无暇再去给解剑府搅局添乱了。” 乔仙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解剑府与左月局向来各司其职,这次同样也是,崔不去带着左月局中人来到六工城,自然不是为了专门来给解剑府添堵拖后腿,而是另有要事,只不过听说于阗使者被杀,天池玉胆失窃之后,崔不去才改变了主意,决定顺道绊一绊凤霄查案的脚步,若能因此让左月局更快找到玉胆,那自然又平添一桩功劳。 但是现在,佛耳的出现,表明情况有了变化,正事当先,玉胆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妙娘子虽然跑了,但这也是一条线索,与其让解剑府的人无头苍蝇似地乱转,崔不去肯定会选择拿来交换条件,有限度地与凤霄合作。 长孙菩提言下之意,以崔不去的精明,左月局必定不会吃亏。 乔仙点点头:“那我这就去让人给尊使递话。” 长孙菩提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丝乌云飘来,遮住明亮的圆月。 他们头顶一下子暗了不少。 二人早有默契,无须多余废话,便分道扬镳,各自往相反方向离去。 …… 这世上能伤到凤霄的人不多,崔不去作为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也未必有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竟然完成了这样一个高难度的任务,裴惊蛰表示大开眼界。 凤霄可以不管崔不去肚子饿不饿,但他无法忍受自己带着一身秽物去查案,于是最终只能裴惊蛰先行一步,去卢家查探,他自己则带着崔不去回秋山别院更衣。 这一路上,凤霄脚程如飞,几乎是用上了毕生功力在往回处赶,估计刚才跟佛耳交手都没这么拼过。 打更的只觉迎面黑影扑来,还未看清楚,狂风已经擦过面颊,扬长而去,弄得他大惊失色,以为夜路走多见鬼了。 崔不去也没好受到哪里去,他方才被玉秀和尚挟持,先麻了半边肩膀,现在被拽住另一边胳膊狂奔赶路,另外的一半肩膀也快没了知觉。 但比起这样的处境,能够恶心到凤霄,崔不去仍旧觉得是值得的。 “崔道长好似很得意啊?”凤霄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传来。 崔不去敛了唇边微微上扬的弧度:“我只是为凤府主高兴,案子又添新线索,说不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凤霄微哼一声,懒得再搭理他。 但崔不去听出这一声哼里,有好几个意思。 一是等我换完衣服再跟你算账。 二是你现在落我手里,还敢蹦跶,简直吃饱了撑的。 三是我必要整得你死去活来,哭爹喊娘,后悔到人间来走一趟。 可那又如何? 崔不去微微挑眉,表示无所畏惧。 到了秋山别院,凤霄将他一扔,也顾不上多说,就匆匆去沐浴更衣了。 崔不去身无武功,拖着一具残躯,想跑都跑不远,更何况别院里还有解剑府鹰骑在,凤霄完全不担心他会不自量力到逃跑——崔不去当然不会跑,他回到自己房间,也洗漱了一番,又问侍女要了几样点心。 眼下灶台早已熄火,重新烧饭得费不少工夫,但点心是现成的,侍女手脚麻利,很快就端过来,顺带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您给的那条线索,乔娘子他们把人给追丢了,让我请示您下一步要怎么做。” 这名侍女叫棠梨,名字是入了别院之后才被管家改的,原先叫桃娘,配上寻常的面目,毫无让人记忆之处。 在京中下令让凤霄过来护送于阗使者之后,崔不去就猜到赵县令必然会将这座私家别院拿出来招待凤霄,棠梨也就顺理成章因为家中贫寒被卖入府。 她原本不是服侍崔不去的,只因照顾崔不去的那个侍女昨日偶发腹痛,上吐下泻至今卧病不起,管家生怕耽误事,这才临时调了安分守己的棠梨过来。 至于她是本来就安分守己,还是特意让管家看到自己的安分守己,那已经不重要了。 凤霄跟裴惊蛰忙着查案,几乎不会留意到这样人事变动的小细节,于是棠梨顺利为崔不去送来了乔仙他们这两天得到的消息。 崔不去面露沉思,苍冷月光映在他侧面,竟有些近似透明的剔透感。 棠梨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 这座别院的客人虽然容貌风采举世无双,但比起百鸟朝凤的华丽璀璨,她反倒觉得崔尊使这样的人看起来更悦目舒适。 只是脸色未免也过于难看了些。 “您是不是受伤了,属下去拿些药来?”棠梨问道。 崔不去:“你懂推拿吗?我两边肩膀都有些脱力。” 棠梨:“属下试试。” 她走到崔不去身后,试着按压对方穴道,便听见对方轻轻嘶了一声。 “您这应该是筋肉拉伤了,于骨头无碍,属下给您推的时候会有些痛。” “只管施为便是,忍痛我素来在行。”崔不去自嘲道,语气轻松。 棠梨见状不再犹豫,开始伸手为崔不去按捏肩膀,一边继续向他汇报。 当她说到妙娘子跟乔仙他们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之后,发现乔仙长孙听不懂,又马上换成汉话时,崔不去喊停。 “那句话怎么说,她教你没有?” “教了。”棠梨点点头,能入左月局的人都不一般,能被派到这里来的人更不一般,她当下就将妙娘子那句话给模仿一遍,虽然中间隔了个乔仙,但居然还有八九分相似。 崔不去陡然坐直身体,就连棠梨失手加重力道带来的疼痛也顾不上了。 “尊使?” “这是高句丽话。”崔不去道,“那个秦妙语,是高句丽人,而且天池玉胆,肯定就在她身上。” 为何会如此认为? 棠梨很疑惑,但她没有问下去,因为崔不去的推测总是有原因的,而不该她过问的事情,她从来不会主动去问。 果然崔不去没有继续说话,那头凤霄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派人过来催促了,崔不去吃了几块点心,肩膀也被按得松快不少,当下便起身朝凤霄那边而去。 凤霄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换一身衣服就变好。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笺和一块令牌,信上寥寥几句,只道裴惊蛰已被劫持,让凤霄亲往城外胡杨林要人,令牌则是解剑府的令牌,裴惊蛰素来随身携带,如今令牌丢失,证明对方并非空口白话。 很明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方的目的并非裴惊蛰,而是凤霄,更有可能是天池玉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凤霄忍不住骂了一声。 “佛耳?”崔不去揣测道。 “也许。”他手指一揉,那封信立时化为齑粉,随风四散。 崔不去:“你打算去?” 凤霄:“不然呢?” 崔不去讶异:“凤府主不像这么重情重义的人啊,居然会在乎一名属下的性命!” 凤霄:“他父亲曾救过我。” 崔不去摇摇头:“那也不像你的为人。” 凤霄:“那在你看来,我应该怎样做?” 崔不去:“回信一封,爱杀就杀。” 作者有话要说: 裴惊蛰: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崔不去:奈何香。 裴惊蛰:那都是我们老大的锅! 第26章 凤霄自然不会回信一封,裴惊蛰虽然办事不力,但总归是解剑府的人,轮不到外人来处置,所以凤霄让手下几名鹰骑在卢宅四周监视,不让他们走漏一人,自己则带着崔不去前往郊外胡杨林。 崔不去莫名其妙:“你去救裴惊蛰,带上我作甚?” 凤霄悠然道:“他们有人质在手,有恃无恐,那等情形下,我必是五内俱焚,手足无措,有足智多谋的崔道长在,说不定还能帮我出出主意。” 崔不去看他那波澜不惊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一丁点手足无措来。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就是:“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有你在,我也安心一点。” 崔不去冷冷揭穿道:“是想拉我挡刀吧?” 凤霄:“聪明。” 他脚程如风,轻功已至行云流水之境,为免崔不去拖累,凤霄索性扶上对方腰间,直接将人带着走。 崔不去只觉自己双脚几乎悬空,根本没费什么力气,人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月亮从乌云后面出来,重新给人间带来光亮,胡杨林经过月光装点,摇曳枝叶蒙上朦胧银辉,呈现出白天所没有的祥和宁静。 但这样的宁静只是假象,崔不去也许没有察觉,凤霄却已从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停住脚步。 “既然约我来此,为何又藏头露尾?” 地上的草丛算不上茂密,也稀稀疏疏在沙地上生了一些,但崔不去根本没有听见对方走出来的动静,就已看见一人出现在不远处树下。 那个高句丽高手,高宁。 高宁虽然冠着高句丽国姓,放在中原也算一流高手,但高宁的衣着却极为质朴,几乎到了寒酸的地步。 一身灰衣千里奔波,越发风尘仆仆,但他不以为意,自打出现,目光就一直盯住凤霄,看也不看旁边的崔不去一眼。 这自然不是因为凤霄生得好看,将他迷住了,而是因为他将凤霄视为生平大敌,一心想要打败他。 凤霄:“你们抓来的人呢?” 高宁言简意赅:“没有。” 他的汉话并不流利,语气也很生硬,比这冷夜的风还要刮人。 凤霄哂笑一声:“我就觉得裴惊蛰不至于这么蠢,被你拿了令牌还跑不掉,说吧,你的同伙还有谁?堂堂高句丽第一高手,只会这等偷鸡摸狗之手段,看来高句丽人也尽是些鸡鸣狗盗,鬼祟猥琐之辈!” 高宁面露愠怒,手随即按在剑上,旁边却传来一人说话。 “激将之法,不必理会。” 又有一人自石头后面步出,对方刚才收敛气息,一动不动,竟连凤霄都未察觉他在那里。 能有这等身手境界,又正好在六工城内,与凤霄敌对的,不作第二人想。 “这不是去而复返的突厥第一高手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我让人帮你找找?”凤霄故作惊奇地嘲讽。 佛耳道:“你今夜与我交手时不专心,我希望重新与你打一场。” 崔不去道:“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把围殴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们不是中原人,想必也不知厚颜无耻恬不知耻自甘下贱无耻之尤阴险狡诈这几个字怎么写吧?” 他语气淡淡,偏又一口气不歇将话讲完,越发富有讽刺意味。 从佛耳与高宁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来看,他们应该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凤霄愉悦道:“去去,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你可爱可亲。” 崔不去:“凤郎君别自作多情,您还是叫我崔道长吧,别喊得我心里发瘆。” “中原人,哼!”高宁冷笑一声,打断他们“只会逞口舌之快!” 他说罢一剑当先,掠向凤霄。 其剑光冷厉疾速,犹如虹光贯日,比方才挟持裴惊蛰时还要快上几分。 与此同时,佛耳也从另外一边出手,两人一左一右攻向凤霄,看样子今夜势必要将他毙于掌下。 凤霄夷然不惧,一动未动,直到二人近在咫尺,他才脚下轻轻一踏,人直接平地而起,避开二人合力一击。 古琴自他手中卷起抛出,人已折身俯冲下落,掌风配合琴音袭向二人,在佛耳与高宁的围攻下,竟还游刃有余,并未落于下风。 崔不去虽然跟凤霄不对付,但此时此刻,他们反而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凤霄如果落败,他当然也讨不到好。 佛耳跟高宁两大高手联合起来固然厉害,但凤霄也不是吃素的,三人一时半会还决不出胜负,甚至只要凤霄能够拿准时机,未必不能将他们击败。 是以崔不去看了一会儿,就放松下来,他朝不远处的大石头走去,准备坐下来慢慢观战。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后颈汗毛陡然竖起,似有人照着他后颈吹气! 实际上并不真是有人在吹气,仅仅是人在感知危险时身体作出的一种反应,崔不去不会武功,但也许是常年生病的缘故,身体被各种药物浸染,五感反倒拥有更高的敏锐度,当下便寒毛直竖,想也不想往前扑倒。 就在他扑下去的那一刻,头顶几道细微声响掠过,下一刻,崔不去发现自己面前不远处多了几枚长针,整整齐齐倒插草丛旁边的沙地上。 毫无疑问,这些针必然都浸过毒了。 崔不去只觉自己这一下扑得狠了,膝盖生疼,完全没有起来再跑的力气,而致命威胁转眼已经到了后脑勺,他只得就近往旁边翻滚,姿势狼狈,可胜在能保命。 他翻过身时,便看见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分别朝自己掠来,手中剑光寒芒毕露,自己也许侥幸躲过一次,却绝对躲不开第二次。 跟那花枝招展的夹竹桃精在一起果然就没半点好事! 崔不去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既不是被仇家杀死,也不是生病病死,而是被凤霄连累死,当下因为千钧一发,来不及张口开骂,但在他心里早已千回百转,将凤霄的祖宗往上几十代连夏商周三皇五帝时期的都问候一遍。 面上却闭了眼,一片认命的淡漠。 也不知是不是他在心里的疯狂开骂起了作用,那两道剑风迟迟没落在身上,身体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耳边却传来交手的动静,崔不去睁开眼,只见凤霄居然及时赶来,拦下了两人想要杀害自己的动作。 这下子,敌人多了两个,立马变成以一敌四。 凤霄连调侃崔不去的工夫都没有,可见已经开始觉得吃力了。 一脱离危险,崔不去就道:“这两个人是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他们手上还有毒针!” 云海十三楼的人在今夜出现过,那时候对方被黄衣女子冰弦喝破身份,又见无机可乘,转身就离开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跟佛耳他们联起手来。 凤霄:“我怎么不知道云海十三楼现在除了做杀人生意,还开始抢劫了?” 两个黑衣人自然不会回答他,一心一意朝凤霄出手,看也不看刚刚逃过一劫的崔不去,可见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凤霄。 夜深风起,沙尘渐大,此处又是高地,几个人身形飘忽,从东打到西,不知不觉就到了高地边缘,再往下,虽然不算万丈深渊,但同样陡峭险峻,普通人摔下去也会夺命。 一口风沙灌入口鼻,崔不去差点咳嗽出声,却生生忍住,他知道高手过招不容半点闪失,如果凤霄因为分神而落败,那等待自己的处境必然也会是很糟糕。 他慢慢挪动,退至旁人留意不到的死角,借着高大石头隐藏身形,再加上风沙狂啸之故,几人忙着围攻凤霄,倒也没有留意到崔不去不见了。 其实早在这两个云海十三楼的人加入时,局面就已经出现了倾斜,四个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就算凤霄是天下第一,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而且这四人,两个不是中原人,两个是杀手,全然不必有那些武德道义的包袱,以多打少毫无挂碍,明的暗的一起来,光暗器就出了好几波,凤霄肩膀与腹部各中了两枚,出手逐渐迟滞,佛耳看准时机,一掌将他拍落高坡,高宁则将他的琴踢飞,落至另外一个方向。 凤霄从高坡上落下,很快失去踪影,云海十三楼的杀手除人务尽,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此时狂沙飞舞,又夹杂雨雪,饶是武功高手也有点经受不住,高宁和佛耳原本素不相识,为了对付凤霄,才临时结盟,这会儿对手一除,他们又互相防备起来,再看天气恶劣,也不像杀手那么拼命,当即就转身离去,一东一西,很快没入风雪之中。 崔不去等了好一会儿,感觉那两个人应该走远了,这才慢慢挪到高坡边上往下探看。 他眼力不错,只是再不错,在这茫茫夜色中也看得有限。 想来凤霄就算跌下去侥幸不死,被那两个杀手再补上一剑,也得一命归西。 崔不去在心里啧啧两声,既有点惋惜那样一副绝世容貌从此化为枯骨,又庆幸凤霄一去,解剑府必然要萎靡一阵,正是左月局崛起的机会。 思忖之际,耳边忽而传来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拉我上去。” 崔不去蓦地循声往旁边望去,又伸出手朝下方摸索。 摸了几下,果然摸到一只手! 那只手随即将他狠狠拽住,差点没把崔不去整个身体也拖下去,后者好险才阻住下滑的趋势。 “拉我,上去!” 凤霄的声音很微弱,听得出不仅是怕人听见,也是因为受了不轻的伤。 “你命真大!”崔不去不由感叹道。 凤霄哼笑:“似我这等容貌风采天下无双之人,自有上天庇佑,怎是那等宵小之徒伤得了的?” 崔不去:“但你现在需要我救你。” 凤霄:“回去我就放你自由,任你来去。” 崔不去心道,老子想走,也由不得你拘着。 “这不算什么,你答应我办一件事,我就拉你上去。” 凤霄不耐烦:“我什么都答应,你先拉我上去!” 他还得压着声音,以免被云海十三楼的人听见。 崔不去:“叫三声爹,我就拉你。” 凤霄:…… 第27章 面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有人也许会死要面子活受罪,但那绝不是凤霄的作风,所以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凤霄:“爹……” 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经由风雪传送入耳,乍一听像是在呻吟。 崔不去:“我听不清。” 凤霄:“你先把我拉上去,我没力气了。” 崔不去冷笑:“你没力气能说那么多个字,连声爹都喊不出来?” 托方才棠梨帮他揉按肩膀的福,崔不去两条胳膊恢复了些许力气,凤霄自己在下头应该也踩住了石头,否则以他晚上差点被卸了胳膊的遭遇,可能还真拉不住人。 凤霄:“爹~~~~~爹~~~~” 这一声爹爹,前一个抬调,后一个降调,非是在风雪交加的嘈杂中喊出九曲回肠的效果,似乎饱含无限委屈。 如果是个纤纤弱质的女子这么喊,可能会令人心生怜意,但凤霄捏着嗓子这么喊,只会让崔不去一身寒毛竖起,差点脱力让人摔下去。 孰料就在此时,凤霄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下坠,崔不去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往下拖,正好一阵大风刮来,沙子迷了眼,他甚至来不及抓牢上面的石头,就完全被凤霄拖了下去。 这世上有许多智慧也预料不到的局面,比如说刚刚那一刻,他就没想到凤霄会坚持不住。 凤霄武功在身,摔下去未必会气绝,但那样的高度对崔不去这种普通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在被拖下去的刹那间,崔不去已经对自己的下场几乎认命了。 但他很快发现,凤霄其实并不是在往下坠落,而是很快站稳脚跟,并且将他拽进了一处内凹的洞穴内。 两人气息未匀,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外面风雪交加,夜月早已被遮蔽得不留半点光亮。 伴随着外面的风声,崔不去喘息道:“原来你……” 刚说了三个字,嘴就被捂住,对方的身体随即压过来,将他压在洞穴角落动弹不得。 此处洞穴在半坡处,看样子像是经久风化而成,内里空间狭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就更显逼仄。 但崔不去知道凤霄此时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肯定不是为了捉弄他,是以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风雪渐停,一道黑影自外面掠过。 崔不去眼尖,认出那应该是刚才下去找凤霄的杀手之一。 以凤霄现在的状况,以一敌二必然胜算不大,如果他们还想刚才一样悬挂在上面,估计也早就被发现了。 身影忽然顿住,双脚倒挂在外面凸起的石块,悬下来往里张望。 小洞狭窄漆黑,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 无须凤霄说,崔不去早已屏息凝神,只差没将心跳也放缓。 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朝里摸索搜查,崔不去就感觉凤霄的身体微微一动,他只听得刷的一下,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登时噼里啪啦往外扑腾。 搜寻者更是被吓了一大跳,断断没想到一大群蝙蝠会从里面扑出来,拍出一掌却引来更多乌压压的蝙蝠朝他迎面飞来,脸上猝不及防就被抓了几道,再也维持不了平衡,直接滚落下去。 崔不去没料到小洞里还藏了这么些冬眠的蝙蝠,一大群蝙蝠从头顶落下又扑腾出去的瞬间,他的感觉并没有比面对死亡威胁好多少,更不要说凤霄这种爱洁之人,晚上出来前的沐浴更衣算是白洗了,回去之后这人估计还得搓掉一层皮,想想就令人感到愉悦,连带身处险境,似乎也不那么难过了。 凤霄终于把手从他脸上挪开。 还没等崔不去松一口气,就听见对方道:“还有一个。” 话音方落,一道影子从外面飞入,迅猛已极,剑光凛冽,直指凤霄而去! 凤霄的琴早已不知去向,他扬袖而起,一掌拍出,正面迎向对方,就在剑尖几乎刺中肩膀之时,他稍稍侧身,任凭剑从肩膀划开衣服皮肉,掌风正中对方脖颈。 崔不去听见啪的一下,仿佛颈骨折断的动静,那人就已经飞了出去。 “走?”崔不去道。 现在自然是逃命回去的最好时机,高宁跟佛耳早就走远了,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两个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一个被凤霄打死,还有一个摔下山坡半死不活,能活着估计也得昏迷一阵。 “我走不动了。”凤霄恹恹道。 崔不去:“这个山洞离上面不高,我可以上去,再回去帮你报信。” 凤霄哦了一声:“那你去吧。” 崔不去嘴角抽搐:“……你松开我。” 对方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凤霄无辜道:“我很想松开啊,但我的手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此人明显是担心崔不去这一去,就干脆不回来了,裴惊蛰就算能找到这里来,起码也得天亮之后的事,这一夜还很漫长,足够发生许多变故。 崔不去道:“我们可以合作。” 凤霄:“你说。” 崔不去:“你现在查的案子,我知道一条线索,对你们破案有所帮助,我可以把线索告诉你。” 凤霄:“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崔不去:“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凤霄:“你果然背着我跟别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崔不去不为所动:“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凤霄知道一时半会是没法离开这里了,索性忘记此处的环境,破罐破摔,彻底放松身体,往后靠在岩石上休息,只是依旧不肯松开崔不去的手:“我凭什么相信你?” 崔不去:“你不是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凤霄挑高了语调:“哦?崔道长终于肯承认了?” 崔不去:“不错,左月局与解剑府,虽然向来没什么瓜葛,不过既然同为朝廷中人,眼下又都在六工城,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纵然你对我诸多不满,也得先把外敌对付了,再谈其它。” 凤霄:“你因何而来?天池玉胆?” 崔不去沉默片刻:“不是,我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六工城,那时怎会预料玉胆会失窃?左月局另有要事。” 凤霄喟叹:“事到如今,去去你还不肯坦诚相见,实在让我很难相信啊!” 崔不去翻了个白眼:“沙钵略蠢蠢欲动,意犯中原,但突厥各部落首领众多,沙钵略也许势力庞大,却绝不是一手遮天的存在,我此来,便是为了朝廷对付突厥的大计,此事原为绝密,无关人等不得过问,至多也与你说到这里,以你的才智并不难猜出真相,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凤霄沉吟不语,黑暗中崔不去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他似在思索自己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谁知对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这么说,温凉也是你故意抛出来的假线索?” 崔不去没吱声。 但沉默已经等同默认,凤霄有了这么一个思路,很快将前因后果串得七七八八,发现这个案子里,崔不去虽然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甚至被下了奈何香,病体支离的模样,但不知不觉间却牵着他们的鼻子绕了一大圈,不由手指痒痒,很想将对方的脑袋捏下来当球踢。 反观自己,胜券在握,高高在上,却头一回被人耍得团团转。 好容易才克制住这种冲动,凤霄皮笑肉不笑道:“能否麻烦崔道长将话说得明白一些?我们去抓温凉的那次,街上突然冒出暗算他的人,也是你让人故意下手,误导我的吧?” 第28章 自魏、周起,北方就一直笼罩在突厥的阴影下,几代皇帝通过和亲怀柔,维持住北方的安宁,避免几次与突厥人的冲突,然而狼总归是狼,不会因为一时被喂饱,就忘了狩猎的野性,一旦没有及时投喂,就会凶性毕露,张开獠牙伺机咬人。 前代北周时,千金公主下嫁沙钵略可汗,以此维系中原与突厥的关系,两边原本也相安无事,但杨坚代周而立之后,千金公主怨恨杨坚夺权篡位,杀害自己家族父母,便撺掇沙钵略南下侵犯中原,沙钵略自然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他野心勃勃,从几股势力包围隋朝的局面之中,看见了突厥称霸扩张的契机,就顺水推舟,应了妻子的请求,发兵犯隋。 从前年开始,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多,沙钵略可汗联合周围部落的阿波可汗等人,发起数十万大军,分头越过长城,从马邑、可洛峐等地深入南下,隋军虽奋起抗争,有输有赢,但总体处于劣势,杨坚想要保存实力,预防南陈、高句丽突袭,必然就无法倾尽全力与突厥一战,于是不得不交好千金公主,又稳住陈朝,并利用突厥各部落之间的矛盾,打算分而化之。 崔不去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来到边城。 奉天子密令,骠骑将军长孙晟与太仆元晖分头前往黄龙道和伊吾道,交好与沙钵略关系不谐,有利益冲突的处罗侯和达头可汗,另一方面,崔不去则负责与阿波可汗的使者接头,说服他不再与沙钵略结盟,从而达到分化离间突厥内部的目的。 只不过沙钵略势力庞大强横,饶是阿波可汗有心与隋朝接触,也未敢明目张胆行事,而须私下派遣使者来到六工城。 一个多月前,就在崔不去刚刚来到六工城不久,阿波可汗就已经派出使者前来,只不过那人途经且末城夜宿时,因吃了不妥的食物上吐下泻虚脱而死,彼时乔仙与长孙菩提随崔不去暗中来到六工城内潜伏,奉命前往调查,发现那使者虽然死因蹊跷,却查无可疑,但正因如此,才更令人防备。 消息一来一回,又耗费不少时日,直到前阵子阿波可汗那边又暗中派了一名使者过来,这回行程更加隐秘,抵达且末城之后,才经由左月局的探子送来消息,按路程来算,这三五日之内,应该就能到了。 崔不去原有要务在身,与解剑府的差事井水不犯河水,但于阗使者被杀,玉胆失窃,他既然身在六工城,又正好遇上,不做点什么,简直就不像他崔不去的为人了。 于是他一面从凤霄那里打听线索,从中发现梅花冷香的关键,传递消息给乔仙和长孙菩提,让他们专门去查这条线索,企图抢先找到玉胆,将这桩功劳归入左月局名下,而凤霄就算将崔不去扣在身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光顾过的那间刚刚开业的五味坊,居然就是左月局在六工城内的暗桩。 另一方面,崔不去有意误导凤霄,让长孙隐藏在人群之中,暗算温凉,又正好让凤霄发现拦下,从而让凤霄他们误以为温凉的确是一个关键人物。 出于合作的需要,崔不去将来龙去脉简单提了一下,不过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据实相告,仅仅是挑了一些他认为有必要的内容说。 凤霄听罢,叹了口气:“崔道长明明人就在我身边,须臾不离片刻,还能布局误导我查案,实在了不起啊!” 坐在这狭小逼仄阴暗兼且气味难闻的洞窟里,崔不去却难得心情不错,连嘴角也微微扬起。 “你不是也已经猜到温凉只是一个幌子吗?” 凤霄叹了口气:“若我没有猜错,佛耳此番,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 阿波可汗有意向朝廷靠拢,即便不是投靠,也会有合作,突厥各部落之间互相防备,也互通有无,沙钵略可汗那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得不到,佛耳身为沙钵略座下第一高手,此时前来六工城,目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对玉胆毫无兴趣,却一心想要置凤霄于死地,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误以为凤霄来此,是代表朝廷与阿波可汗的使者谈判,他要阻拦这次密谈,自然要杀了凤霄。只要凤霄一死,自然可以震慑隋朝与突厥其它各部落,向他们展示沙钵略可汗的实力,也让人有所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不过他没想到,准备与阿波可汗使者密谈的,并非凤霄,而是崔不去。 凤二府主行事高调张扬,反倒被当成了目标。 崔不去道:“既然同为朝廷办事,冲你来跟冲我来有何不同?真要论起来,凤二府主还给我下了奈何香,令我受尽折磨,这笔账我又要怎么算?” 凤霄无辜摊手:“你若一早表明身份,又怎会受这种折磨?” 崔不去:“我若一早表明,你只会更加防备我,处处掣肘,我又怎么帮你查到那条关键线索?”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凤霄终于道:“你想怎么合作?” 崔不去:“这几日内,阿波派来的使者就会抵达六工城,你帮我继续牵制住佛耳,以及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别让他们坏了这次会谈。” 凤霄:“可以。那你说的线索呢?” 崔不去将乔仙等人循着线索找到秦氏的事情大略描述一遍,末了道:“秦妙语很可能是高句丽人,而且玉胆就在她身上。” 凤霄:“如何得知?” 崔不去:“她如果一开始就武功高强,很可能早在杀人时就已经逃脱了,没有必要继续潜伏在城内,我那手下二人联手,依旧让她给跑了,只能说她武功在短短时日内就大有长进,是以绝处逢生,放胆一搏。” 凤霄:“天池玉胆。” 崔不去点点头:“只有玉胆,才有这种传说中在短短十日内增进武功的效用。她现在有伤在身,势必不可能连夜出城,你明日回去之后调集人手全城搜捕,应该不难将人找出来。” 凤霄沉吟道:“以她几日前的身手,断然不可能孤身杀了尉迟金乌一行。” 崔不去:“但她又是一个人带着玉胆逃走的,说明她的同伴可能也在找寻她的下落,琳琅阁拍卖的那个玉胆,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同伴有意放出来的,为的不是让我们上当,而是引出秦妙语。” 凤霄接道:“然而秦妙语已经从玉胆发现了提升功力的秘密,自然知道自己手里才是真的,所以不会再上当。” 二人一句接一句,竟将事情原委还原得七七八八。 所以光找到秦妙语还不行,得将她的同伙一网打尽,才算彻底消弭后患。 凤霄:“那个高宁呢,又是什么来历?” 崔不去:“此人也许与此案无关,也许是有人不放心秦妙语与她的同伙,又派过来的第三人,你们若有意,不妨暗中调查一下。” “嗯。”凤霄话锋一转:“去去啊,奉命与阿波使者密谈,想必在左月局中地位不低吧?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是否也该对我坦诚相告,毕竟咱们也不算外人了。” 谁跟你不算外人?崔不去忍不住暗自冷笑,对凤二的脸皮叹为观止。 但他面上仍旧一派淡定,故作思考片刻:“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实话实说,其实我不姓崔,也不叫不去。” “哦?”凤霄语调微微上扬。 崔不去:“我复姓长孙,名菩提,乃左月局副使。” 城中某处,长孙菩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凤霄听罢,眼角飞起,似笑非笑。 “真是不巧,左月副使我正好都见过,一男一女,你可别说你就是其中之一。” 语气饱含“你继续编,看你怎么编”的意味。 崔不去:“你怎么知道你见到的长孙菩提就是真正的长孙菩提?” 凤霄:“哦?” 崔不去面不改色,随口胡诌:“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是左月局,我等为朝廷办事,时常需要行踪身份隐秘,用一两个替身也很正常,毕竟我是靠脑子混口饭吃,不像风府主这样武功高强,可以任意妄为。” 凤霄怀疑他在讽刺自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崔不去的语气又很平淡寻常,令人挑不出毛病。 “那么,你们左月局正使是何人,姓甚名谁?” “我也从未见过,此人没有在人前露过脸,每次都在阴暗小屋的屏风后面与我们说话,声音有些苍老,应是上了年纪了。”崔不去张口就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凤霄皱眉沉吟,心说难道是皇后身边那位深得信任的郑内侍? “声音可还阴柔?” 崔不去:“除苍老之外,无甚特别。” 凤霄叹道:“崔道长一表人才,智谋无双,可惜上头还压着个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处处受人掣肘,终究是不如自己作主来得痛快啊!” 两人身处如此环境,仍不忘互怼。 崔不去:“可不是吗,就跟凤郎君一样,上面也有个刑部尚书。” 凤霄笑道:“刑部尚书形同虚设,说到底,我这解剑府,与左月局终究不同,皇后固然与天子并称二圣,但说到底,这天下还是一个人的,你在那个人手底下,跟在那个人的妻子手底下,终究有所不同。依我看,你那副使,不当也罢,不如到解剑府来,我予你四府主之位,又许你生杀予夺之特权,但凡左月局能给你的,解剑府能给你,左月局给不了你的,解剑府也能给你。” 崔不去奇道:“我既然是左月副使,在解剑府也要在你之下,你能给我的,与左月局有何不同?” 凤霄:“那自然不同,一个糟老头子挡在你前面,怎如我这般风姿卓越天纵奇才来得赏心悦目?” 崔不去:…… 凤霄:“你日日看着我,心情也会变好,心情既好,身体自然不药而愈,这难道不是大大的好处?” 崔不去沉默片刻,忽然道:“凤二府主,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凤霄挑眉:“那是自然,你如今才意识到么?” 崔不去诚恳道:“但你也是我见过最厚颜无耻之人。” 凤霄哈哈一笑:“天下间能成大事者,岂有面薄如纸的?所谓颜面,只会作茧自缚,令自己寸步难行,单是看那佛耳,明明打不过我,还非要说是我不专心,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就足见此人过分爱惜名声,无论在武道还是在富贵权力追求上,都很难达到巅峰。沙钵略座下若只有这么些人,恐怕也难成大事。” 崔不去道:“据我所知,佛耳虽然号称突厥第一高手,但近年来,突厥高手辈出,已经故去的狐鹿估暂且不提,东突厥的处罗侯自己就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阿波可汗座下,也有一个叫耶楼和的人,貌若女子,武功却极为狠辣,路数不同寻常,这些人都是不可小觑的强……” 凤霄正听得认真,就听见敌字还未说完,对方已经咳嗽起来。 虽然崔不去捂住嘴巴,但咳嗽声依旧从指缝里流泻出来,很快就压抑不住,越发剧烈,如果不是两个云海十三楼的人被凤霄放倒,现在他们肯定早已被发现了行踪。 伴随着咳嗽,噬骨般一抽一抽的痛楚开始从体内某一点扩散开去,很快就蔓延到全身各处,从指尖到五脏六腑,乃至太阳穴都开始发疼,这是奈何香发作时的症状,而他身体本身的虚弱则加重了这种情况,以至于每次毒发时都需要忍受比常人更多几倍的痛楚。 但即使是如此,崔不去居然也没有发出咳嗽声以外的呻吟或痛呼。 解剑府不是没有对人用过奈何香,凤霄就曾亲眼见过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奈何香的折磨下痛哭流涕,有问必答,意志彻底崩溃,就算最后解了毒,心志也已耗损大半,身体慢慢也跟着被拖垮了,不是废人,胜似废人。 但没有半点武功的崔不去,毒伤在身,却还能跟着他跑遍大半个六工城,忍到此时方才发作。 说到底,对方是左月局的人,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用奈何香来对付他,是不是过了一点? 生平头一回,凤霄凤二府主自我反省了那么几息的工夫。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无用的情绪推翻,并且认为是自己同样中毒受伤,才会同病相怜。 “我身上还有奈何香。”他对崔不去道。 “……不需要。”崔不去将身体缩作一团,减少受寒,以此汲取更多的暖意。 奈何香没有解药,唯一的解药就是自己熬过这无尽漫长的痛苦,让毒性自行消失,排出体外,练武之人可以用内力将毒性暂时压制住,另外一种缓解的办法则是以毒攻毒,用奈何香将毒性压下去,虽然压制过后,下一次发作必然会引发更强烈的痛苦,但中毒之人往往都会饮鸩止渴,都宁可追求眼前一时的安宁,选择性忽略更长远的危害。 凤霄不以为然:“洞中阴冷潮湿,你本来也已疲惫不堪,发作起来会比以往更强烈,识时务者为俊杰,下次毒发你尽可待在暖玉温香之地,总比现在舒服多了。” 崔不去只觉额头越来越热,意识开始陷入混沌,连带对方的声音,也仿佛隔了一层,不甚明晰。 “只要踏出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想要彻底解决,最好的法子就是连第一步都不要踏出去。”他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与那无休止的疼痛作抗衡,犹能自嘲一笑。“比这更大的痛苦我都受过,这已经……不算什么。” 凤霄眉头微挑,正想细问,却听见外头呜呜作响,本已转小的风声忽而又大了起来,夹着雨雪从洞外泼入,霎时一阵冰冷刺骨,一张嘴就是一大口冷风灌入,立马牵动肩膀上的毒伤,他也跟着咳嗽起来。 咳嗽一开始,好像就再也停不下来,长夜漫漫,两人各占一块地方,咳嗽声此起彼伏,倒像是在一唱一和。 虎落平阳被犬欺,只差外面再来上一声狼嚎了。 这个念头刚起,仿佛为了应和他,凤霄还真听见风雪之中的山崖上隐隐有狼嚎传来。 他抽了抽嘴角,看向咫尺之距的崔不去。 凤霄:“喂。” 崔不去全身仅存的清醒都用在与毒性拉锯上,压根没空理他。 凤霄咳嗽两声:“我也受伤了,要不你过来一点,我们挨紧些,还能取暖。” 崔不去勉强睁开眼,蹙眉想了想,才迟钝地将他的话传送入脑。 “滚过来。”他道。 凤霄:??? 他见崔不去一动不动,想想对方估计也的确是没什么力气了,只好纡尊降贵挪了一下身躯,将对方揽入怀中,心里悲愤地想道:本座他娘的到底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处境的? 说一千道一万,这全都是因为一个人。 裴、惊、蛰。 …… 裴惊蛰站在卢宅门口,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受凉得了风寒,还是有人在念叨他,因为他也遇到了一件意外。 第30章 却说裴惊蛰这边,他来到卢宅外面,却一时犯了难。 凭他一个人,是无法监视整座卢宅的,就算潜入其中,对方若熟悉地形,就能轻而易举将自己藏匿好,除非他向卢宅主人表明身份,再调来鹰骑将整座卢宅围住,连一只雄苍蝇都不放走。 可那样一来,势必会打草惊蛇,彻底断了线索。 裴惊蛰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一直觉得自己还不够睿智成熟,无法像二府主那样谈笑间就轻轻松松将问题解决,哪怕像三府主那样武功高强,现在也不至于站在这里一筹莫展,起码在那人离开秋山别院时,他就已经出手给擒住了。 就在裴惊蛰打算潜进去之时,卢宅之内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划破寂静夜空,凄凉惨痛令人心头为之一颤。 这一声之后,卢宅上上下下,灯笼次第点亮,人声渐起,隔着一扇门,裴惊蛰也能感受到后面的喧嚣。 现在再要潜入肯定没办法了,裴惊蛰皱起眉头。 马蹄声自身后响起,由远及近,他回头一看,竟是六名解剑府鹰骑。 裴惊蛰:“你们不是应该留守秋山别院吗?” 鹰骑为首之人抱拳道:“奉二府主之命,前来协助裴郎君!” 裴惊蛰随即反应过来,凤霄这是早就料到他会犹豫不决,派来鹰骑,正是间接让他下决定。 他道:“你们分头将卢宅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走一人!” 鹰骑领命而去。 卢宅虽然很大,但鹰骑都是解剑府出身,又久经训练,六人足矣。 裴惊蛰上前正欲敲门,忽觉身后疾风扑来,他心头一凛,下意识侧头闪避,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白光闪过,竟直接将他前面的木门洞穿一个口子! 对方下手如此狠绝,裴惊蛰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回身抽剑,便与对方交起手来。 双方一照面,他这才发现对方一身白衣飘逸,气质清冷出尘,仿若月宫仙子。 裴惊蛰:“阁下何人!” 乔仙冷笑:“你扣了我们的人,还问我们是何人,把崔不去交出来!” 裴惊蛰一惊:“你?!” 话音方落,他就看见又有一人从不远处走来,青衣斗笠,手上挂着佛珠,极为惹眼。 “长孙副使?” 乔仙不答反问,手上攻势越发凌厉:“人呢!” 裴惊蛰定了定神:“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头卢宅虽然乱作一团,但卢家人又不是聋子,大门口动静不小,他们自然也听见了,当下就有人匆匆赶来开门,却见裴惊蛰乔仙二人在自家大门口打作一团,不由惊怒交加:“快快住手,你们到底是何人!敢在卢家家门口打架,快,去找人过来!” 离此不远的解剑府鹰骑更是闻声赶来,将长孙、乔仙团团围住,眼看就要爆发一场更大的危机。 裴惊蛰头大如斗,不得不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当先罢手退开半步以示退让,见对方没有再咄咄逼人,也跟着松一口气。 卢家人看着这古怪的一幕,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裴惊蛰率先打破僵局:“长孙副使驾临六工城,不知有何贵干?” 解剑府和左月局不可能完全没交集,起码裴惊蛰就见过左月局的两名副使,虽说此时此刻不适宜叙旧,但他想要装作不认识长孙也不可能。 长孙菩提道:“找人。” 裴惊蛰笑道:“我现在另有差事在身,等我办妥了,再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帮你们找人如何?” 乔仙冷冷道:“把人交出来。” 裴惊蛰心中有数,面上仍是故作惊奇:“交谁?” 乔仙:“崔不去!” 裴惊蛰轻咳一声,忍住心虚:“抱歉,我从未听过此人。” 乔仙面露怒色,上前一步正欲再次出售,却被长孙菩提拦住。 “交人,否则今日谁也别想离开。” 裴惊蛰不怒反笑:“长孙副使好大的口气,你们再厉害,也打不过我们七个人吧!” 长孙菩提:“尽可试试。” 他堪堪说完最后一个字,身形微动,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裴惊蛰! 那围住他们的六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长孙已经欺身上前,抓上对方的肩膀。 裴惊蛰险险避开对方的攻势,长剑只来得及出鞘一半,就被长孙的掌风给压了回去。 出鞘三次,三次都如此! 裴惊蛰涨红了脸。 他知道论武功,自己肯定不是左月副使的对手,只是没想到如此丢脸,从头到尾竟连剑都没能出鞘。 这对武者来说,不啻一个巨大的耻辱。 而且真正论起来,长孙菩提还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就这片刻工夫,即便有鹰骑在,他也能轻而易举杀了裴惊蛰。 “人呢!”长孙菩提一掌朝他天灵盖拍去。 裴惊蛰避无可避,只能下意识闭上眼:“秋山别院!” 耳边响起鹰骑的惊呼,后者几人纷纷扑上来,但也已晚了一步。 掌风狂啸而来,却又突然消失,裴惊蛰张开眼,只见对方已经收掌站定。 自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他惊魂未定,长孙菩提却已袍袖一起,往两旁一推,将解剑府鹰骑各个推得不由自主往后踉跄。 刚才赶过来的这两名鹰骑,无不是解剑府精锐,放到江湖上去,起码也是一流高手,却这样轻而易举就被长孙推开,毫无还手之力。 单就这一手,裴惊蛰看出来了,长孙菩提的武功就算与凤霄还有点差距,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自己刚才跟他交手,纯粹是不自量力了。 乔仙冷眼看他:“你方才不是还说没听过此人吗?” 裴惊蛰苦笑:“我不知你们来意,多留个心眼总不为过吧?” 乔仙:“你明知崔不去是我们左月局的人,还将他扣住百般折磨刁难,这笔账,我们左月局记下了,待将人接回,我们再慢慢算清。” 裴惊蛰头疼道:“崔道长虽然在我们那里,但也没受到什么刁难,我家郎君出入都带着他……” 这话他说起来都心虚,但总不能对他们说,你们的人被下了奈何香,隔三差五就发作,今天早上病还没好就被我们郎君拖去认人了吧? 乔仙一眼就看出他说话中气不足,直接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们拿他怎么样了!” 裴惊蛰没想到这仙子一样的人物居然说动手就动手,脖子差点没被勒断气。 “他真的没事,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但先等我将这里的事情料理好……”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我卢家门口无礼,还不快快退去!”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插入,打断了裴惊蛰的话。 卢家男主人带着家仆护院气势汹汹站在门口,他双目通红,须髯俱张,不像是被人深夜在家门口打架惊扰了的愤怒,倒像是突然遭遇什么重大变故。 思及刚才听见的那一声尖叫,裴惊蛰只得暂且将长孙他们放在一边,先吩咐鹰骑:“将卢宅围起来,不得放走一人!” 又对此间主人道:“我乃解剑府差役,奉命前来调查于阗使者被害一案,有人举报贵府藏匿嫌犯,还请卢翁配合,让我们进去搜查!” 卢缇恰逢巨变,身心受创,又听见裴惊蛰这样说,脑中绷紧的那根弦顿时彻底断裂。 “这里是卢家,不是你们随意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我卢家克勤克俭,经商做人从不违背良心,解剑府又如何,来了这里就可以横行霸道吗!我听说你们连琳琅阁的人,也是想抓就抓,可今日有我卢缇在此,绝不会让你们踏入这里半步!” 他像一头受伤狂怒的狮子,咆哮着死守领地,不让外敌进入,裴惊蛰想要带人硬闯自然也可以,但到时候卢宅必定一片鸡飞狗跳,更方便那人趁乱逃走。 “各位,我们郎君今夜遭逢变故,我家小娘子不幸溺水,如今大夫还在救人呢,请你们看在我们郎君如今心急如焚的份上,网开一面,过几日再来吧!” 说话之人站在卢缇旁边,同样一脸悲恸,看模样应是管家。 裴惊蛰心头一动。 他们刚刚循迹追来,卢家就出了事,这未免也太巧了。 现在无须他进去,卢宅内部肯定也已乱作一团。 但这样一来,他就更不可能走了。 他用力挣了一下,顾忌旁边的长孙菩提,没敢动手,乔仙冷冷看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裴惊蛰松一口气,暂将解剑府与左月局的对卢缇道:“卢翁,令爱之事我也心有遗憾,不过今日我们刚刚发现凶案眉目,令爱转眼就发生变故,这其中未必没有关联,还是让我们查个水落石出为好!” 卢缇:“不需要!我们现在只想要一个清静!” 裴惊蛰不再理会他,转头吩咐鹰骑立马去找赵县令,让他调来更多的捕役围住卢宅,决不能放走一人。 卢缇闻言大怒:“看来你今日是要存心与我过不去了!” 裴惊蛰:“是卢翁存心与我过不去,解剑府办差,闲杂人等不得阻扰,将他拿下!” 他一挥手,鹰骑左右冲上前,卢府众人根本阻拦不了,就见自家郎君已经被拿住了。 眼看卢家家仆要与鹰骑抢人,场面更进一步混乱,裴惊蛰不得不大喝一声:“谁要敢再妄动,我就杀了卢缇!” 这一喝,果然将卢家人喝住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轻举妄动。 卢缇气得老脸发青,口不择言:“你们简直无法无天!你们不知道我与范阳卢氏的关系吗,我要告你们藐视世家!” 乔仙冷冷一笑:“莫说你这六工城的卢氏与范阳卢氏是隔了多少代的远亲,就算是范阳卢氏嫡支,《开皇律》中也没有藐视世家这一条罪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惊蛰没想到乔仙居然会帮他说话,不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卢缇果然被气得直翻白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今晚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夜,波折重重又峰回路转。 就在裴惊蛰准备让人进去搜查卢家时,意外再度发生。 “裴小郎君!您怎的在这儿!不好了!” 一人从远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裴惊蛰认出对方是秋山别院的仆从。 赵县令将秋山别院给凤霄落脚时,顺带也调了一批仆从在那里服侍贵客,那些人手脚麻利,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不该说的也绝不多说,连诸多挑剔的凤霄也无从挑剔。 但现在,对方气喘吁吁,满脸慌张跑过来,对裴惊蛰道:“凤郎君收到一封信,说您被劫持了,对方让他去城外胡杨林一见,他让小人过来交代鹰骑找赵县令,继续围住卢宅,不得放走一人,等他回来再处置!但您、您怎么在这里?难道凤郎君被骗了?!” 裴惊蛰大惊失色:“他一个人去的?” 仆从喘息摇头:“还带着、带着崔道长呢!” 这下子,连乔仙和长孙菩提,也都勃然色变。 裴惊蛰:“他们去了多久!” 仆从道:“从小人出门到现在,约莫也得有小半个时辰了!” “自己去送死也就罢了,还要拖累我们的人,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从此与你们没完!”乔仙与长孙菩提顾不上其它,立马往城外赶去,临走前不忘撂下一句威胁。 裴惊蛰焦头烂额,真正尝到了卢缇刚才的心情滋味,幸而赵县令没有拖延,接到消息之后立马就赶过来,连发冠都没有挽好,可见行色匆忙,但裴惊蛰无心夸奖他,只向他交代一番,就赶紧带上两名鹰骑,赶往城外胡杨林。 …… 风雪渐小,但洞窟之内寒冷已久。 凤霄用内力将毒驱除大半,但依旧有些残余毒性在体内,只觉四肢有些发麻,身体也阵阵发冷。 与他相反的是,崔不去的身体有些烫得吓人,抱在怀里像块烙铁,虽然正好用来取暖,但凤霄也真怀疑这么烧下去,没等救兵来援,对方就会先呜呼哀哉,一命归西。 知己难逢,对手难遇,后者往往又比前者更罕有,凤霄自然不希望崔不去就此死掉,他几乎可以想象,以这人的折腾能力,肯定死也不安生,会留下一大堆麻烦和陷阱,等着凤霄去踩。 所以凤霄无论如何也觉得,不能让崔不去就这么死掉。 “喂,说句话。”他拍着对方脸颊,力道不算轻,但崔不去没睁开眼。 “别睡,睡了就醒不了了。”凤霄说道,捏着他的手腕,注入一丝内力。 也许是这一丝内力起了作用,片刻之后,崔不去微微一动,眉头反倒皱得越紧。 但有反应就是好事,凤霄道:“去去,你觉得我容貌风度如何?” 崔不去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凤霄:“我知道,举世无双,你不用再夸了,这样的赞美之词我早已听腻,看来你与其它庸俗之人也无甚区别,不过今日我要与你讲的,是一个我少时的故事。” 崔不去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像在回应。 “我年少时去西南游历,听说了一个故事,男的出身当地名门士族,女的则是家境贫寒的小家碧玉,但男子对那小娘子一见倾心,排除万难,非要娶到她为止。小娘子原本也不相信他的真心,只想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平淡一生,后来却逐渐被男人感动,见他为自己做了许多事情,还说服了族中长辈,排除种种障碍,也逐渐动了心。”凤霄越说兴致越高,“我偶然与那小娘子结识,那小娘子见我容貌风度举世无双,就恳求我帮她做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崔不去满脸困倦,眉头紧锁,终于睁开眼。 凤霄感觉他在自己怀里动了动,想要挣脱出去,就笑道:“你也很好奇吧,不如来猜猜她求我何事,若是猜对了,我就允许你在我身边多留几日,多一个欣赏我风仪的宝贵机会。” 崔不去:…… 死人听了这句话都得诈尸,更何况他还没死。 “你能不能……” “嗯?” 他气息微弱,饶是距离如此之近,凤霄也不得不低下头凑近,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崔不去有气无力:“闭上你的狗嘴!” 他明明神智昏沉,只想不问外事倒头大睡一场,谁知耳边一直有个人在那叨逼叨逼,就像一只蝇虫在耳边嗡嗡嗡绕着飞,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飞,让崔不去只想把“蝇虫”的头拧下来丢到九霄云外,让他转世投胎十八世都当一只哑巴苍蝇。 凤霄挑眉:“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的嘴怎么能叫狗嘴呢,那得叫玉嘴,说出来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旁人想要听我说一句话而不得,你却被我如此搂在怀里,简直是三世修来的福分,更该珍惜才对。” 崔不去:…… 他承认凤霄那张脸,的确足够颠倒众生,无分男女皆为其所惑,但前提是,不要开口说话。 看来不听完那个故事,对方肯定是不会罢休的了,崔不去叹了口气,勉强睁开眼睛,入目尽是无边黑暗,他只觉无边困倦纷涌而来,只能勉力撑起精神,与这股倦意作着抗衡。 “……她想让你去试她的情郎,是否面对你这样的绝色容颜,还能无动于衷。” 凤霄笑道:“不亏是我看中的人,那你肯定也猜中了那个结果。” 崔不去面色淡淡:“以你这样的容色,假扮起女子来,那必定是惟妙惟肖,倾国倾城,世间能不动心的,寥寥无几。对方只是个凡人,又岂会面对你的撩拨而不为所动?最后无非是那女子想要试探人心,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你呢?你动心了没有?”凤霄低下头,气息喷在崔不去脸上。 换作以往,崔不去肯定会伸手推开或自行避开,但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别说抬手了,连撇开脸都困难。 “动心,不等于动情。”崔不去轻声道,“凤二,你这张脸,任何一个人,都会动心,但不是所有人心,都会被你玩弄。” 凤霄无辜道:“我明明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那男的自己经不起诱惑,又怎能怪我?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如果经得起,那只是诱惑还不够,情人夫妻,父母子女,无不如此。那女子认不清这一点,无法承受后果,还妄想自己是那个例外,岂不可笑?” 崔不去:“那女子后来如何了?” 凤霄:“你猜。” 崔不去:“男的临时变卦,移情他人,女方必然无法置信,难以承受,要么远走他乡,要么了结性命,除此之外,这个世道,不会给女子第三种选择。” 凤霄:“聪明,那小娘子的确跳井寻死了。男人伤心一阵,过了两年,就娶了新人入门,从此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你说这个故事,好不好玩?” 崔不去不语。 凤霄有点讶异:“我没想到崔道长这样玲珑心肠的人,竟然也会相信世间还有深情。” 崔不去冷冷道:“世间有无深情,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闭嘴,让我好好睡一觉。” 凤霄:“你今晚约莫是睡不成了,因为我还要给你讲一个新的故事。” 崔不去:…… 凤霄整整讲了大半个晚上,到了后来,他就算再大声,也叫不醒崔不去了。 后者在奈何香的发作下彻底半昏迷过去,但身上温度稍降,总算没有那种令人心惊的滚烫了。 凤霄就是再能耐,此刻也已经口干舌燥,一动都不想动了。 外头的风雪已经完全停下来,天方吐白,从洞内往外看,云层镀上了金边,想必白天又会是一个晴天。 凤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夜过去了,裴惊蛰往后三年的月俸减少一半。” 他慢慢起身,将崔不去半拖半抱出来,掐着对方的人中,硬是将人弄醒。 “我要带你上去,你自己动一动,起码在我背上别掉下去。” 崔不去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听从凤霄的指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整个人趴在他后背,全程顺从听话。 这也说明人已经几乎没了意识了。 凤霄又叹了口气,其实他还是更喜欢清醒时的崔不去,哪怕一动脑就有数不尽的坏主意,那也比现在有趣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还得背着这么一个人爬到上面去。 想到这里,凤霄再次自言自语:“裴惊蛰往后三年的月俸完全扣除,又给解剑府节省了一笔支出。”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起风了,裴惊蛰的月俸减一成。 裴惊蛰:?? 凤霄:下雨了,裴惊蛰的月俸减两成。 裴惊蛰:????? 第31章 这也许是凤霄有生以来少数难熬的时候。 他自幼天资出众,读书习武皆事半功倍,常人毕生汲汲,求而不得之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哪怕在解剑府,也是天子亲授权威,所到之处,无人敢掠其锋芒,纵是遇到困境,以他的聪明才智,也已游刃有余。 唯独这次,他过于托大,一时不慎,以致招人暗算,虽说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也着实让凤二府主遭了一番罪。 不过幸好,最惨的不是他。 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然后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惨的时候,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 所以凤霄看着昏迷过去的崔不去,甚至还能哼出一段小曲来。 “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自个儿回城了。” “其实仔细看看你的脸,虽说不及我之万一,但放在人群中也算出众了。” “崔不去,催不去,怎么催也不肯去,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名。” 凤霄靠坐在岩石边上,眯着眼看远处旭日东升,层云尽染,堪堪变白的天色瞬间为金红色笼罩,尤其从这高处往下看,群山连绵起伏,无声述说千百年壮丽河山,烽烟过往。 他用脚尖轻轻踹了踹倒在边上的崔不去。 “这样美的场景,你没看见,不觉得可惜吗?” 崔不去当然不会回答。 他要是还有知觉,恐怕恨不得捡起一块石头塞进凤霄的嘴巴里阻止对方继续絮絮叨叨。 但他现在也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凤霄旁边,若不是被日出光线照在脸上,露出皱眉不适的表情,会更像沉浸好梦之中不愿醒来。 凤霄把裴惊蛰近五年的俸禄都扣光了,也不见人出现,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把裴惊蛰发配到解剑府在且末城的据点了。 “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我来帮帮你。”凤霄道,也不知想起什么,面上忽地一乐,“古有画眉之乐,今有画脸之趣,倒也相得映彰。” 睫毛微微一颤,崔不去似要睁开双眼,却始终使不上力。 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上天多少次想要收回他的性命,最终却也给他留下微弱生机,而他非是从缝隙中挣扎出来,哪怕徘徊在黄泉边上,黑白无常的锁魂链也无法将他拉回鬼门关。 他从来没有输过。 这一次也是。 他终于睁开双眼。 入目是湛蓝高空,万里无云,黄沙与白雪交融的恢弘世界。 以及,一张俊美之极的脸。 “你醒了。”凤霄道,听声音还挺高兴的,“现在感觉如何?” 崔不去试图动了动手指,发现依旧乏力,只能继续躺着当尸体。 也许是日出的缘故,他现在也不觉得冷了,清晨的微风从面上拂过,只觉内心宁静,前所未有。 如果旁边没有一个扰人的存在,就更好了。 “你渴吗?”凤霄问。 当然渴。一天一夜没有喝水,崔不去现在喉咙都快烧着了。 但他知道凤霄肯定不会轻易满足他的愿望。 果不其然,对方笑吟吟道:“你叫三声爹,我就用内力将雪揉化给你解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崔不去张口喊了三声爹,无比痛快干脆。 声音沙哑,粗砺难听,但的确叫了。 凤霄将地上的雪捡一把起来,握在手中,用内力融化,雪水很快从指缝流出,滴入崔不去张开的嘴巴里。 崔不去没有凤霄那么多穷讲究,宁可渴着也不喝这些掺了沙子的雪水,几口雪水咽下去,他立马感觉喉咙舒缓了不少。 “我爹死了。”崔不去道。 凤霄:…… 看在对方半死不活的份上,凤霄决定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毕竟如果崔不去真死了,这一时半会,还难以找到像他这么有趣的人。 “再给我几口。”不喝的时候也能熬下去,但一旦开了个头,身体就自发想要更多。 “这么脏,你也能喝下去。”凤霄撇撇嘴,还是握起一团雪,又喂给他。 “我喝过比这更脏的水。”崔不去淡淡道,“大雨过后,路边的水洼,你见过没有,人来人往,鞋子带起的泥会溅到那个水洼里,那样的水,我也喝过。” 相比起来,雪水真是太干净了。 一个人到了身体极限的时候,别说水洼,恐怕就是馊饭馊水,也照样能下肚。 但崔不去从来不觉得那些经历是炫耀的本钱,是以说起来时云淡风轻,语气寻常,与今天吃了什么并无二样。 凤霄忽然道:“崔正使。” 崔不去下意识眨了眨眼,面上不露声色。 但就是这一眨眼,已足够让凤霄确定自己的猜测。 “堂堂左月局正使在我身边潜伏许久,为了阻挠办案,不惜以身试毒,这份决绝实在令本座刮目相看啊!” 崔不去:“左月正使会以身犯险,被你拉到这里来,差点连命都丢了吗?” 凤霄笑眯眯道:“别人也许不会,但你肯定会。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向任何逆境低头,更不会甘于屈居人下,左月局有你,就不会有其他人能压在你头上。崔道长,你瞒了我这么久,真是好能耐啊!” 既然无法抵赖,崔不去也就不再作无谓的辩解。 “连解剑府的当家人都能跑到这荒漠边城来,我这朝不保夕的区区病躯,又算得了什么?” 凤霄笑道:“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肯定也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将尸体往下一抛,任凭风沙掩埋,就算你的人找过来,也找不出任何证据。从今往后,左月局再无能力与解剑府对抗,你以为如何?” 崔不去:“这主意不错。不过天下能人非我一个,没了我,左月局照样会有新人当家,你杀了我,似乎无用。” 凤霄:“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多,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还能处处给我下绊子,要是没了你,我肯定省心很多。” 说罢,他将手伸向崔不去的脖颈。 崔不去面上一片漠然,看着他的眼神比天色还要平静,仿佛与己无关。 …… 乔仙与长孙自打得知崔不去被凤霄带走之后,就马不停蹄赶往胡杨林,裴惊蛰自然也紧随其后,但一行人去到胡杨林时,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仔细搜寻还能找到打架的痕迹。 事到如今,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也暂时顾不上龃龉了,众人兵分三路,分头寻找。 彼时还是风雪大作,面对面嘶吼也未必能听清,乔仙等人虽有武功在身,却也非肋生双翼的神人,于雪夜中奔波越久,就越是心焦,乔仙甚至担心崔不去被凤霄用作挡箭牌,早已遇到不测。 茫茫荒野,漠漠戈壁,放眼望尽天涯,又似永远看不见归路,他们从黑夜找到天色见白,直到风停雪止,乔仙才终于在一块覆满冰雪的岩石后面找到两人的踪迹。 凤霄倒还好,倚坐着,有些脱力,但甚至还算清醒,懒懒瞥了他们一眼,也不意外乔仙与长孙的出现。 “你们可算是来了,再晚一步,你们的崔道长怕是就要变成冰尸了。” 乔仙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差点七情上面,暴跳如雷。 只见崔不去额头与双颊,甚至到脖子,都写满了字。 字迹笔画有力,横竖撇捺皆有名家风范,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内容。 “我崔不去欠下凤霄救命之恩,以后见了他都喊爹,以此为证,若不践行,天打雷劈喝馊水,出门逢灾跑断腿。” 乔仙还没来得及擦去那些字,从后面赶来的裴惊蛰已经念出声了。 长孙菩提嘴角眼角直抽搐。 他弯下腰想用袖子擦掉崔不去额头上的字,却发现很难擦去。 凤霄在一旁凉凉道:“别费劲了,这种泥石在这里随处可见,兑了水揉化之后写字,很难擦掉的,我刚试过很多回,才给他写上的,我的救命之恩要是这么容易就消除,岂能显出珍贵?” 崔不去对此翻了个白眼。 乔仙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就刺,裴惊蛰连忙伸手阻拦,两名鹰骑也都上前护住凤霄,眼看一场激战又要爆发。 “带我回去。”崔不去道。“长孙,把你的斗笠给我。” 长孙菩提摘下自己脑袋上从不离身的斗笠,默默给崔不去戴上,又将人背起来。 凤霄也不拦着,还朝他挥挥手:“崔道长,好好养伤啊,过两日我去看你,别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崔不去皮笑肉不笑:“八辈子也忘不了!” 两人这几天结下的梁子,这一时半会是算不清了。 …… 乔仙能感觉到,看见自己与长孙之后,崔不去明显松懈下来,外人也许很难察觉,但她跟了崔不去这么久,对他的喜好厌恶还是有些了解的,像崔不去这样防备心强的人,很难轻易放松,她与长孙,有幸成为其中之二。 懒得与解剑府的人多寒暄,乔仙与长孙菩提一接到人就离开,凤霄也没有让人拦住他们——他自己也需要时间去恢复元气。 到目前为止,杀害于阗使者的凶手尚未归案,天池玉胆也依旧还没拿回来,冲着崔不去而来的突厥人,在他的算计下,目标转向凤霄,但他被凤霄带出城,在三方人马的围攻下,差点马失前蹄,全军覆没,左月局和解剑府的博弈里,谁也没有赢了谁,双方暂时鸣金收兵,各自将这笔账记下,以待来日再算。 回去的路上,崔不去就在长孙背上睡着了。 长孙菩提一直稳稳走着,双臂未曾颤动分毫,不让崔不去受到一点颠簸。 “尊使好像中了毒。”乔仙低声道。 长孙嗯了一声,他早就闻到那股奇异的香气。“是奈何香。” 乔仙面露惊容,随即浮现出怒色。“是解剑府,他们竟敢!” 长孙不语。 凤霄此人行事乖戾,正邪不定,早有名声在外,会用这种手段对付尊使,他一点都不奇怪。 “你勿要出头,等尊使醒来再说,此事他必然有所成算。” 崔不去这一昏睡过去,就整整睡了两日。 待他醒来时,只觉浑身骨酥神软,没有一处不疲倦。 只有脑子异常清醒,也许是休息够了的缘故,他一睁眼就精神奕奕,把乔仙和长孙都叫过来。 “这两天内,有什么事发生吗?阿波的人可到了?” 侍女将鸡汤端过来,崔不去不愿让人喂,自己端过来慢慢喝,一边问道。 二人早将消息打听清楚了,只等他醒来便可一一汇报。 乔仙道:“阿波可汗的使者已于昨日秘密抵达城中,我们将对方安顿好了,只等您醒来,就可与之会面。” 崔不去点点头:“解剑府那边呢,有什么动向?” 乔仙:“凤霄让赵县令封锁全城,搜寻那天晚上与我们交手的那个高句丽女子秦妙语;另外,卢家出事了,就在您与凤霄去城外的那天晚上,卢缇的女儿卢小娘子溺水身亡,尸身如今还陈放在县衙里,凤霄忙着找秦妙语,就让人围着卢宅,不让他们踏出一步,据说卢缇气得够呛,已经写信给范阳卢氏那边的远亲,想让他们出面帮忙,对付解剑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还有一事,昨日我在城中似乎看见突厥第一高手佛耳,但对方似乎有所察觉,我没能跟踪上。” 眼下城中虽然四处封锁,但像佛耳高宁这样的高手,想要设法再潜入城,并非难事。 崔不去:“他应该已经收到阿波使者来此的消息,也发现自己被误导了,你们去将阿波的使者带来此处,与我待在一起,以免遭了佛耳的毒手。” 乔仙应下。 她本以为崔不去会立马要求与阿波可汗的使者见面,谁知对方似乎反而对卢家的事情更感兴趣。 “卢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与我说说。”崔不去道。 乔仙:“此事说来话长。” 卢缇膝下仅有一女,自然千怜万爱,视若掌上明珠,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女儿,自然也舍不得女儿再嫁,打算等她成年了就为她招婿,将卢家家业传给女婿和下一代。 卢小娘子有个表哥,就是前几天凤霄与崔不去在五味坊偶遇的苏醒,对方父母亡故,在卢家寄居读书,与表妹卢小娘子年纪相仿,又是郎才女貌,自然而然就互生情愫。卢缇虽然觉得苏醒命格太硬,克父克母,但女儿喜欢,对方也无家累,倒适合入赘卢家,原本便也打算再过两年,就为他们操办婚事。 前阵子因生意之故,卢缇与早已断了音信的范阳卢氏本支又重新联系上,彼此有了来往。对方一位长辈见了卢小娘子之后十分喜爱,提出想为她做媒,撮合她与太原王氏一位年轻子弟的婚事。 卢缇了解到,对方比卢小娘子大了两岁,一表人才,课业优秀,家中又有伯父叔父在朝为官,若无意外,将来他必也是要追随长辈走上仕途,可谓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这样门第高贵,人品优秀的联姻对象,自然比苏醒强上百倍,卢缇也难免动了心思,只是卢小娘子却不乐意,听说消息之后,向来温顺的她还与父亲吵了一架,闹了别扭,当天晚上便出了溺水身亡的事情。 也就是说,当天晚上,解剑府鹰骑正追着那个可疑的人,眼看他前往卢宅的方向,之后,卢小娘子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小崔第2层马甲,左月局正使的身份被揭开。 崔不去:不要紧,我还有很多马甲,不怕你揭,就怕你揭得手软。 凤霄:…… 第32章 听完卢家的事情,崔不去面露沉吟。 乔仙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对此事大有兴趣:“您想过问卢家之事?” 崔不去:“这是一个让解剑府把功劳分出来的好机会。” 乔仙没想到他还没放弃插手于阗使者的被害案,不由无语片刻。 “可凤霄不是个好相与的。” 崔不去:“用不着我主动过问,比起卢家这边,当然是可能携带天池玉胆逃跑的嫌犯秦妙语更加重要,他正忙着全城搜捕秦妙语,肯定没空兼顾卢家。凤霄知道,裴惊蛰的能耐不足以解决卢家的事情,一定会让裴惊蛰找上门来的。” 说完这番话,他胃口大开,不仅将鸡汤喝完,还吃了整整一大碗阳春面。 刚放下碗,果然就听见裴惊蛰来访的消息。 乔仙不由叹服:“尊使果真算无遗策!” “凤霄此人能屈能伸,是个枭雄人物,而且比起左月局给他使绊子,对他来说,查清案子,找回玉胆,才是更重要的事情。”说到这里,崔不去有点疑惑道,“刚才那面的味道怎的跟我在左月局吃的一样?” 乔仙粲然一笑:“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外人只见她冷若冰霜,难以亲近,几乎无缘得见她如此温柔和善的一面。 崔不去:“自然是好吃,我只吃得惯左月局的阳春面。” 长孙:“乔仙做的。” 崔不去难得露出惊讶之色:“你何时学会了下厨?” 乔仙:“出来前与厨娘学的,就怕您吃不惯外面的东西,谁知道您还……” 想到崔不去这几天遭的罪,她就有种想要将杀了凤霄的冲动。 “我自愿被他擒住,留在他身边的,遭些罪也早在意料之中。”崔不去淡淡道。 他很少向别人说明自己做事的意图,但正如乔仙对他忠心耿耿,他对乔仙,也总愿意多解释两句。 说话间,裴惊蛰已经被下人引了进来。 他见乔仙对自己冷眼相对,还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不由有些莫名其妙。 “崔郎君安好。”裴惊蛰拱手道,他自然已经从凤霄那里得知崔不去的身份,想想这些日子对方在他们手里的遭遇,难免也有一丝气虚。 “礼物呢?”崔不去朝他伸手。 “什么?”裴惊蛰一愣。 崔不去懒懒道:“你有求于人上门,难道都是两手空空的?这就是你们解剑府的礼数?”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相求?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裴惊蛰笑道:“瞧您说的,我们郎君知道您身体不好,又经过这么一场折腾,肯定得卧床休息,所以让我今日才过来探望,礼物我已经转交给贵府下人了。” 乔仙与长孙来六工城时,就在城中买下一座小院,又以两三名聋哑之人为仆,区别于紫霞观和五味坊,这里更加隐蔽安静,可作休养之所。 不过崔不去在左月局的身份被凤霄猜中之后,以对方的能耐,自然也能猜到这座宅子,连同城中炙手可热的食肆“五味坊”,都是左月局的据点之一。 “我累了,送客吧。”崔不去懒得与他废话,重新躺下,转个身背对他。 裴惊蛰再要上前,长孙菩提已经长腿一跨,拦在他面前。 “在下的确有事相求。”裴惊蛰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乔仙冷冷道:“是你有事相求,还是凤霄有事相求?” 裴惊蛰:“有区别吗?” 乔仙:“区别大了去了。” 言下之意,裴惊蛰算不了什么,若不是凤霄让他来的,他就要当场被赶出去了。 裴惊蛰暗暗叫苦,他发现自己如羊入狼群,毫无招架之力,难怪自己来这里之前,凤霄就让他有一说一,不必隐瞒,想来是早知自己完全不是左月局这些人的对手。 想及此,他有些不服气,又不得不道:“实不相瞒,是郎君让我前来的。” 崔不去连转身看他都没,依旧背对着他侧卧,一动未动。 裴惊蛰只好继续道:“我家郎君想请崔郎君插手调查卢家,将秦妙语的同伙找出来。” 崔不去:“所以,礼物呢?” 裴惊蛰恍然,这才知道对方说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有求于人,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家郎君说,愿将此次功劳与您同享。此间事了,他就会上疏,言明此次多赖左月局相助,为您向天子请功。” 当然凤霄的原话没这么客气——彼时这位凤二府主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我看起来像是会吃亏的人吗?现在分了功劳给他,来日肯定在他身上找回来,你只管去,他若是狮子大开口,以后我就要他以此数倍来还。 这怎么听都像是在抬杠,裴惊蛰只好将话稍稍润色了一下。 崔不去哼笑:“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只会对你说,你看看崔不去想要什么条件才肯出手,若是贪得无厌,往后我定要他数倍偿还。” 裴惊蛰嘴角抽搐,心说你们还真了解彼此。 崔不去:“帮忙可以,我还有一个条件。我要佛耳的项上人头。” 裴惊蛰:“这……” 崔不去:“若不答应,合作就免谈了,你可以走了。” 裴惊蛰忙道:“崔郎君稍安勿躁,我代我家郎君答应便是!” 卢家的案子迫在眉睫,且不说卢缇已经写信去搬救兵了,单是把卢宅围困起来也非长久之计,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越快将此事解决越好。 崔不去这才翻身坐起,施施然下榻穿鞋。 “早些答应,何必害我刚吃饱就在床上躺着积食?” 裴惊蛰嘴角抽搐:“都是在下的错!” 他带着崔不去等人前往卢宅,一路上裴惊蛰自以为不着痕迹观察乔仙,却引来后者一记冷眼,只好将眼神收回,将暗中观察改为明着打探。 “崔郎君,不知这位女郎如何称呼?” 崔不去似笑非笑:“你是自己有兴趣,还是帮凤霄打听?” 裴惊蛰讷讷道:“这又有何区别?” 崔不去:“你要是自己有兴趣,就自己去问她,要是凤霄想知道……” 裴惊蛰还等着他说下文,谁知对方话锋一转。 “那我就更不会说了。” 裴惊蛰:…… 他算是发现了,这左月局由上到下,对他都不算友好。 可谁让自家郎君手狠,一上来就给人家下了奈何香呢,裴惊蛰原还想着左月局与解剑府不算外人,此番合作定然事半功倍,但现在看来,这个梁子一旦结下,想要解开就难了。 卢家上下正笼罩在一层浓厚的愁云之中。 卢缇死了宝贝女儿,原本就伤心欲绝,宅子竟还被人团团围住,这悲痛之中又带上几分愤怒。 凤霄手下的鹰骑不够用,就向赵县令临时征调了人手,殊不知赵县令心里也是有苦难言,他不愿得罪卢缇,奈何凤霄的命令也无法违抗,两边为难,只好捏着鼻子让县尉刘林照办,私下命刘林网开一面。 卢家为了操办卢小娘子的丧事,必然要采买治丧之物,刘林受命带人围在卢宅外面,得赵县令吩咐,见卢家人从后面离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这一幕却正好被过来的崔不去裴惊蛰一行撞个正着。 “站住!谁让你们出来的!”裴惊蛰又惊又怒,上前把他们拦住。 为首的卢管家强忍悲愤,拱手求情道:“我家小娘子死了,我们得办丧事,总不能让她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还请高抬贵手!” 裴惊蛰:“你们要什么,我让刘林派人去买就是了,但卢家的人,一个都不许出来!” 卢管家终于按捺不住,大怒道:“你们欺人太甚!死者为大,我们小娘子尚未出嫁便遭此横祸,主母想为小娘子操办得热闹一些,免得她走得寂寞,一应物件都要最好的,让外人去买,又怎会尽心!你们就如此丧心病狂,竟连死人都不放过吗?!” “不放过死人的不是我们,是你们自己。”崔不去冷冷道,一指卢管家身后,一直垂着脑袋的侍女。“男扮女装,将他拿下。” 裴惊蛰尚且一怔,乔仙与长孙菩提却毫不犹豫就执行了,几乎是崔不去话音方落,他们就已掠了出去,直接将那身材高挑的侍女拿住。 那侍女不得不抬起头来,裴惊蛰乍一看只觉熟悉,而后立马认出来,此人正是卢小娘子的表兄,那位可能会被招赘入卢家的苏醒。 不过话又说回来,苏醒本就容貌清秀,这次跟在卢管家身后,隐藏在几名身形高大的家丁之中,粗略望去倒也不显得非常突兀,要不是正好被他们撞见,又被崔不去喝破,对方很可能就这么蒙混过去。 裴惊蛰:“苏醒?” 苏醒被发现了也并不惊慌,他淡淡道:“我与表妹相识一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连姑母姑父都未必清楚,我随管家出来,帮她买些她喜欢的东西,让她在下面也不至于寂寞,难道这也不行吗?” 他眼圈通红,面颊消瘦了一圈,下巴冒出青色胡渣,面上仅余伤痛过后的平静,任谁看见这样一张脸,都不能说他冷血无情,反而会感叹一句二人有缘无分,阴阳相隔。 裴惊蛰:“那你为何要扮作女子?” 苏醒:“我与表妹虽早有婚约,但毕竟还未成婚,我若是顶着卢家的名头去为她买点什么,传出去岂不污了她的名声?表妹冰清玉洁,干干净净地来,自也该干干净净地走。” 崔不去看了他片刻,对卢管家道:“此事今日之内或有定论,届时我自会让人散去,还你们自由。我与你们卢家,也算是有缘,让我进去,到你们小娘子灵前上一炷香吧。” 卢管家认识崔不去,当初紫霞观香火鼎盛,观主医术传遍全城,卢家主母也是蒙受其惠的。 他叹了口气,伸手往后一引:“请吧。” 卢家三代同堂,卢缇还有位老母亲在世,年前就吩咐人将棺木打好,安置在地窖,以便百年之后使用,这也是当地风俗,谁知阴差阳错,老母亲没用上,里头却躺了卢小娘子。 棺木虽然是现成的,灵牌与蜡烛白幡却都欠缺,这也是卢管家买通刘林,想偷偷出去采买的原因。 刘林看见裴惊蛰他们跟着卢管家一起进来,不由面色讪讪,生怕裴惊蛰向他问责。 但裴惊蛰却没理会他,直接让卢管家带他们去灵堂,请卢缇过来。 棺木早已合上,昔日用来招待客人的厅堂临时改成了灵堂,烧纸钱的盆子已经备好,里头却什么也没有,卢家主母李氏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失魂落魄坐在厅堂,看着棺木发呆,对左右侍女的劝慰充耳不闻,曾经宾客盈门的卢家,此刻愈显凄清。 崔不去跨过门槛,从侍女手中接过香,向棺木拜了拜,亲自走过去上香,然后来到李氏面前。 “节哀。” 李氏早已伤心欲绝,脸色透着蜡黄,连平时精心保养的面容都顾不上打理。 她听见这话之后也未有什么反应,身旁的婆子只好代为致意:“多谢崔道长。” 崔不去道:“我想开棺验尸。”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非但卢家下人哗然,连带刚才呆若木鸡的李氏,也都身躯一震抬起头来看他。 卢管家大怒:“你不是来上香的吗!” 崔不去:“我是来吊唁,也是在查案的,我怀疑你们家小娘子的死,另有蹊跷。” 卢管家:“崔道长,我敬你对我们卢家主母有恩,可你也不能信口雌黄,去当解剑府的走狗帮凶!” 裴惊蛰撇撇嘴,心说我们解剑府可招不来这尊大佛。 崔不去一觉醒来,元气尚未恢复,此时觉得走得累了,便也不等主人家招呼,就主动找个空位坐下。 “少废话,我说开就开,还要我亲自动手吗?”他对裴惊蛰不耐道。 “谁敢开棺,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卢缇匆匆赶来,就听见崔不去最后一句话,当即勃然大怒,恨不能挽袖将崔不去揍个半死。 乔仙见状,上前将卢缇一推,她一个白衣飘飘似的仙子,看似没有用力的一个动作,居然就把卢缇推得不由自主蹬蹬蹬往后退了五六步,抓住边上墙壁才稳住身形。 崔不去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就撂下两个字。 “开棺!” 裴惊蛰自凤霄那里出来时,早已得了吩咐,凤霄与他说,只要崔不去答应帮忙,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按照对方说的去做。 此时既然对方有言,虽然这个要求听上去很不靠谱,但解剑府跟卢家已经闹得够僵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他当下不再犹豫,上前几步,走到棺木旁边,伸手运上内力,将棺盖用力一推,直接掀了开来。 卢氏夫妇见状,禁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第33章 眼下天气不热,卢小娘子在棺木中躺了两日,倒也还没有散发出什么难闻的异味,但阴阳相隔,尸体重见天日,卢家下人都禁不住后退两步,唯有苏醒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走近棺木,痴痴望着棺木内的人。 这一举动令李氏又是眼圈一红。 卢缇也忍不住心下后悔,若是自己没有一时糊涂,眼下一对佳儿,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心中又痛又悔,但这悔恨痛苦无法对着自己发泄,只能盯住裴惊蛰和崔不去的背影,狠狠想要挣动,却轻而易举就被按住。 崔不去走到棺木边上,注视着棺木之内双目紧闭,神态安详的少女。 她的脸已经被擦拭干净,重新上了胭脂,衣服自然也换上一套崭新的,看不出原来从水里被捞出来时浑身湿淋淋的狼狈。 众目睽睽之下,崔不去伸出去,在卢小娘子脸上摸了一阵,甚至解开她衣领,将尸身翻过去察看抚摸。 卢缇目眦欲裂,要不是被制住,他怕是早就冲上去,对崔不去饱以老拳。 饶是如此,他与卢家众人,亦是高声叫骂不休。 崔不去头也没抬,不耐烦道:“除了卢缇和苏醒,其他人都堵住嘴巴。” 卢缇怒道:“你别以为这么做我就会感激你!小女已经死了,你想让她死后都不瞑目吗!我不会放过你们解剑府的!” 裴惊蛰忍不住咳嗽两声:“这位崔郎君是左月局的,并非解剑府中人!” 崔不去背对着他,漫不经心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要不是凤霄让你来请我出马,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老卢啊,你把这笔账算在解剑府头上,是没错的。” 卢缇:“我不管是解剑府还是左月局,总而言之,今日之辱,我卢某刻骨铭心!” 崔不去:“你别忙着说狠话,就算你把范阳卢氏的人找来,我解剑府也不怕你。” 乔仙、长孙菩提:…… 裴惊蛰嘴角抽搐,对崔不去借查案之名行“猥亵”尸体的行径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他只是借机在抹黑解剑府,正想制止,却蓦地睁大眼。 崔不去正弯下腰,竟然伸手掰开卢小娘子的嘴巴,伸手探入对方的喉咙深处! “你……” 他失声喊出一个字,就见崔不去复又将手抽出,若无其事地转头问他:“有没有手绢?” 裴惊蛰下意识从袖中摸出一条帕子递过去,这还是他先前在街上看见样式可爱,买下来准备回去送人的。 崔不去接过帕子擦了擦。 裴惊蛰看见他将秽物擦在上面,忍不住泛起一股反胃的感觉。 崔不去却若无其事,反是对卢缇道:“你女儿不是溺亡,而是被害。” 卢缇原本愤恨的表情生生僵住,他难以置信道:“你莫要信口胡言!” 崔不去伸出手,帕子上面有一些黄色的粘稠状残渣。 “卢氏死前,吃过什么?” 卢缇自然不知,他望向妻子李氏,李氏自然也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与子女不住在一块儿,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也未时时都在一块了。 李氏当下就召来女儿的乳母与侍女问话。 乳母四十开外年纪,看着老实忠厚,侍女则十五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华,一身粉色衣裳,虽然面容脂粉未施,身上也无饰品,但衣角绣着一朵巴掌大的荷花,已经足够为这少女增添一抹亮色。 崔不去让他们交代卢氏死去当天晚上,她们都在做什么。 乳母言道,自己当时正在厨下盯着一盅给卢小娘子准备的冰糖燕窝,那燕窝要炖上两个时辰,是预备在卢小娘子睡前呈上的,所以那天晚上没有与其照面,并不知道卢小娘子用了什么点心。 侍女则道:“那天晚上,大娘吃了绿豆糕,是婢子端上去的。” 时下家人以排行称呼主人,卢氏是独女,自然被称为大娘。 崔不去:“她可有何异常?” 侍女看了卢缇一眼,迟疑道:“白日里,郎主将大娘唤去,回来时大娘就闷闷不乐,婢子怎么问,她也不肯说,苏公子让人来请大娘出门看花,她也不去,就独自待在屋内。” 乳母补充道:“荷娘说得差不离,那日一大早,大娘去给郎主请安,比往常待的都久,约莫将近两个时辰,当时我还奇怪,派人去催促,但郎主那边的人说,大娘早就走了。” 卢缇方才被愤怒冲昏头脑,眼下听奴仆们回忆当日的事情,也勉强压抑住怒气,努力回忆道:“不错,那天我的确跟大娘提起太原王氏的婚事,大娘不肯,说她与苏醒早就情投意合,我……唉,早知今日,我当初又怎会犯了糊涂!” 崔不去:“你与她谈了多久?” 卢缇:“半个时辰左右吧,她娘进来相劝,我就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谁知她竟会……” 崔不去又问:“从你那里,到她住的屋子,走路需要多久?” 回答他的是卢小娘子的乳母:“我们下人教程快,半盏茶工夫就能到,大娘走得慢,大概要一盏茶。” 崔不去:“你们聊了半个时辰,加上回去的一盏茶,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去哪里了?” 众人都望向平日与卢小娘子寸步不离的侍女,后者结结巴巴道:“大娘说想散散心,就走得慢了些。” 崔不去反问:“果真如此?她不会是去了别的地方,你不敢说而已吧?” 荷娘喊冤:“婢子岂敢撒谎!” 崔不去冷冷道:“将你们宅子的所有下人都喊过来,看那天有谁见过卢氏,就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了!” 裴惊蛰不明白崔不去为何突然从验尸又跳到了逼问卢氏的婢女,但他看见这个叫荷娘的婢女眉目慌张,说话吞吐,想必隐瞒了什么,也就没有出声打断,继续静观其变。 荷娘果然慌了,忙跪下道:“大娘是去找苏公子了!” 卢缇眉头紧锁,不等崔不去发问,就追问道:“她去找苏醒作甚,你为何又要撒谎!” 苏醒道:“姑父,当时我正在作画,表妹忽然进来,满脸伤心,对我说,您要将她嫁给别人,我劝了她一通,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下来,让她回去,本以为等她平静一些就好了,没想到她钻了牛角尖,还……” 他再也说不下去,未竟的话化作一声沉沉叹息,神情憔悴,令人动容。 卢缇眼圈一红,差点老泪纵横:“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且慢哀叹。”崔不去打断他,“荷娘,苏醒原本就寄住在卢家,他们还曾一同出门游玩,卢氏忽闻噩耗,去找苏醒倾诉排解,也是正常,你为何不敢说实话?” 荷娘支支吾吾,苏醒主动道:“是我让她瞒下这一段的,因为当时表妹因我而与姑父争执,若姑父知道她事后立马来找我,恐怕会以为我在蛊惑教唆表妹,我想避嫌。” 裴惊蛰忍不住出声:“她为了你与父亲抗争,你却想着置身事外,撇清自己?” 苏醒苦笑:“你怕是不知寄人篱下的难处。我与表妹的确情投意合,但我也的确孑然一身,无家无业,比起我,太原王氏才是更适合表妹的归宿,换作我是姑父,我也希望女儿能嫁给更好的人家!” 卢缇欲言又止,面露愧意。 李氏更是低头拭泪,痛哭失声。 崔不去却不为所动。 “你说你当时在作画,作什么画?” 苏醒:“《夏日映荷图》。” 崔不去:“把画拿来与我瞧瞧。” 苏醒皱眉:“崔道长,这似乎与我表妹之死无关吧?” 裴惊蛰也觉得崔不去种种问题,委实过于跳脱了,但崔不去仍旧道:“将你房中的画,连同那幅夏日映荷,都拿过来。” 李氏忍不住道:“崔道长,小女……” 崔不去:“与你们女儿的死有关。” 卢缇心烦意乱,朝卢管家挥挥手,让他照做。 画很快都被搬过来。 满满的一篓子,俱是苏醒平日所作,崔不去让乔仙一卷卷打开,里头画的大多是各种各样的荷花,既有含苞待放的新荷,也有花期将近的枯荷。 裴惊蛰对画研究不多,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觉得苏醒的画作水平很一般,换而言之,此人也许有些才华,却的确没有什么天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只是寄住在卢家的亲戚,而早该闯出自己的名堂了。 以棺木为中心,数十卷各式各样的荷花图摊开来,卢小娘子则在棺木里静静躺着,令人分外唏嘘。 “荷娘,”崔不去突然问,“你们大娘对你好不好?” 侍女一愣,忙道:“大娘对我自然是极好的。” 崔不去:“那你为何还要背叛她,帮苏醒隐瞒杀人的事情?”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震惊莫名。 卢缇更是失声道:“崔道长,你说什么!” 崔不去:“你家大娘死了,纵使家中一时没有缟素,也不是你穿一身粉色衣裳的理由,更何况这衣服上还绣着荷花,你又叫荷娘,好巧不巧,苏醒正好也喜欢画荷。你说,这天底下有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苏醒冷声道:“崔道长慎言!荷娘喜欢荷花是因为她叫荷娘,与我又有何相干!” “是吗?”崔不去呵呵冷笑,问卢管家和李氏,“荷娘是刚入府就叫荷娘了?” 李氏摇摇头,她对女儿身边的侍女还是很上心的:“她从前叫十娘,因为在家中排行第十,家里穷,父母养不起,六岁上就被买进来,两年前,大娘亲自为她改了名,才叫荷娘。” 崔不去望向苏醒:“两年前,你应该已经在这个府里了。” 苏醒:“那又能说明什么?” 崔不去:“你道我方才为何将手伸入卢氏口中,她当天晚上吃了绿豆糕,残渣还留在口中,如果是溺亡,临死前口鼻进水,必然会冲去原先的残渣,但她嘴里既无水中泥沙,食物残渣也还在,说明她死了之后才被沉入水中的,所以口鼻紧闭,水不能入!” 卢缇骇然,猛烈挣扎起来,长孙在崔不去的示意下松开手,卢缇跌跌撞撞扑上前,在棺木上低头察看。 崔不去望向苏醒:“凤霄拍下玉石的那天晚上,秋山别院高手云集,那个穿黑衣服的,就是你吧?” 苏醒冷冷道:“崔道长想栽赃于我,自然是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泼了!” 崔不去:“那块玉是你送到琳琅阁的,目的是为了试探各方反应,引出你的同伙,所以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不是去抢玉的,只是躲在一边观察,一旦确认你的同伙不在场,你马上就走了,一刻也没停。知道我为何会一眼就认出你吗?因为当夜那人用左手虚扶右手手腕,正与你现在一模一样,面容可以伪装遮掩,身体的动作却骗不了人!” 苏醒不为所动,依旧淡定:“那只是我平日作画写字多了,手腕耗力过度,偶尔发疼,读书人大多这样,你若不信,再找个读书人来瞧瞧便知道了!” 但他话音方落,长孙就出其不意从后面朝他出手,掌风厉厉,竟是用上了八成的力道,欲将苏醒置于死地。 苏醒下意识脑袋微侧,但随即又站定身形,一动不动,任凭长孙越来越近,在最后一刻生生收掌回撤。 苏醒知道自己赌对了,他们只是想要试探自己。 但崔不去今日注定不肯轻易放过他:“不必装了,你方才想要躲避的举动,已经充分说明你身怀武功,而且还是个高手。” 苏醒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为何要在这里受你们污蔑,告辞!” 他甩袖便要走,乔仙身形一闪,剑光掠向他的后背,杀气腾腾,挟着千军莫敌之势。 这股杀气显而易见,与刚才长孙菩提的试探不同,苏醒无法再装聋作哑,只得选择侧身避过。 这一避,无疑就完全暴露了自己有武功的事实! 既已暴露,他也不再犹豫,当即手向腰间一抹,一道潋滟剑光在手中浮现,苏醒转身掠向乔仙,却在中途生生折身,直接抓了边上的卢缇作为人质,软剑卷在卢缇脖子上。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崔不去摇摇头:“你挟持他又有何用?我解剑府想要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因为任何人妥协!” 裴惊蛰:…… 二府主啊,这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把黑锅一口口往解剑府头上扣,您还让他帮忙,是怕解剑府的仇人还不够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崔不去:我,解剑府,打钱。 裴惊蛰:救命。 第34章 卢缇全无被挟持,性命悬于一线的恐惧,他面上更多则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愤怒。 “三郎,你快放开你姑父!”李氏哭喊道。 “你这畜生!我与你姑母,平日里哪点对不住你,你为何要杀了大娘!”卢缇浑身颤抖不停,连绞在脖子上的剑越收越紧也顾不得,血顺着剑锋与皮肉相接处滴落,李氏受不住这刺激,当即眼前一黑,软软倒下。 苏醒道:“抱歉,就算你们待我再好,我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家人,当不了真正的苏醒!” 不单是卢缇,就连崔不去等人闻言,也禁不住面露意外。 裴惊蛰:“你不是苏醒,那又是谁?” 苏醒不语。 卢缇悲痛交加:“就算你不是苏醒,也在卢家待了好几年,我膝下无子,将你视若亲子,大娘对你,更是情深义重,从未动摇,这次与太原王氏的婚事,说到底,是我鬼迷心窍,与大娘何干?你就算心有不满,为何不冲着我来,要去杀害大娘!你、你还有良心吗!” 苏醒叹了口气:“你误会了,我并非因为此事,才对大娘下手。大娘之死,要怪,就怪她命不逢时,才惹来这杀身之祸!” 崔不去忽地道:“她知道了你是高句丽人,还是知道你杀于阗使者,夺走天池玉胆之事?” 苏醒眯起眼,端详他片刻,忽然道:“解剑府果然名不虚传,我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自可全身而退,没想到杀了一个卢幽娘,竟引来这么多的麻烦!” 崔不去冷笑:“解剑府有我这样足智多谋的人才吗?我来自左月局,记好了,左耳月为隋,别认错仇家,死后下了阴曹地府,还当个糊涂鬼!” 裴惊蛰:…… 他算是看出来了,解剑府的名头就是用来得罪人拉仇家的,而左月局是用来立名头威吓敌人的。 但凭啥我们解剑府就要被压在下面?凭啥你们左月局就高人一等? 一堆抱怨在心里疯狂刷过,奈何此情此景不适合发作,裴惊蛰只好悉数忍下,等着回头再去凤霄面前告状。 估计在场之中,除了裴惊蛰自己,没人能体察他现在复杂激烈的心理活动了,因为所有人都被苏醒与崔不去的对话所吸引。 卢缇更是浑身一震:“你、你是高句丽人?!那原来的苏醒呢!” “早就死了。”苏醒淡淡道,“六年前,苏醒老家一场瘟疫,一家五口全都死光了,当时我正好路过,冒用了他的身份,假作死里逃生,来到卢家避难。” 卢缇喘息道:“为何,为何是卢家!卢氏与高句丽素无瓜葛!” 苏醒:“卢家女婿也好,苏醒也罢,不过都是一个壳子,一个身份,他们需要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需要我是谁,我就是谁。” 裴惊蛰忙问:“他们是谁!” 苏醒没有理会他,兀自说下去:“我在卢家安顿下来之后,就一直没有人再联系过我,原本我也想,就这样娶了幽娘,当个真正的苏醒也不错。只可惜,于阗人即将前往觐见隋帝的消息传来,他们还是找上门,让我无法置身事外。” 裴惊蛰:“那与你杀卢幽娘又有何关系?她一个深闺女子,跟你那些阴谋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卢缇悲声道:“我也想知道!苏醒,不管你是不是叫苏醒,这几年,你在卢家从未受过一点委屈,你姑母生怕家中下人轻视你,还特地嘱咐他们,要待你如待幽娘,幽娘对你,更是……为什么,为什么!” 崔不去冷冷道:“这还用问么?卢幽娘与于阗使者是没什么关系,但她必然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事情,逼得苏醒不得不杀人灭口!” 苏醒:“不错,那日幽娘从她父亲那里出来,就直接过来找我,我正好不在,她从前都很守礼,就是那一次,却未经我的允许,就闯入书房。” 崔不去:“像你这样的人,做事必然小心稳妥,否则也不会伪装这么多年,都没被人发现,卢幽娘就算进了书房,又能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我有一本书,上面作了记号,循着这些记号,可以得知我与同伴往来的讯息,那本书毫不起眼,平日里也无人会去翻看,偏偏那一日被她看见,又单单从书架上那么多书里拿出来翻看。” 苏醒闭了闭眼,他本可以不说这么多,更可一言不发,崔不去他们未必能查到卢幽娘到底发现了什么才惹祸上身,但他还是将来龙去脉道了出来,可见在他心中,这位红颜薄命的卢幽娘也并非毫无存在感。 斯人已逝,他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抚平心中那一点愧疚之意。 “我回来之后看见她神色慌张词不达意,就去找出那本书,果然有被旁人翻看过的痕迹,以她的冰雪聪明,必然能看出其中端倪,我还未拿到玉胆,身份不能暴露,所以,幽娘只能死。”他深深叹息一声。 卢缇早已泪流满面,但这泪,却是怒极的泪,是父亲面对杀害爱女的仇人,却无能为力的泪。 “幽娘一心向着你,她连太原王氏的婚事都可以推拒,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出卖你,你为何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苏醒漠然:“我冒不起这个险,如果身份暴露,任务失败,我在高句丽的至亲就只有死路一条,幽娘待我的这一腔情意,我只能来世再报答了。” 他望向崔不去等人:“你们现在应该也知道了,真正的天池玉胆并不在我手中,如果我用卢缇的性命,还有一条重要线索来交换,你们是否愿意放我走?” 裴惊蛰嗤之以鼻:“你说你那个同伙?她已受了重伤,我们又在全城搜捕,她很快也会落网。” 苏醒摇摇头:“只有我才知道她最有可能藏匿在何处,如果没有我,任凭你们再找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到。而且别忘了,玉胆就在她手上,以她的能耐,必然已经发现玉胆增进功力的关窍,若以此治愈内伤也并非不可能,等她养好伤,再混出城,你们想抓住她,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崔不去,可见他也知道,崔不去才是在场之中作主的那位。 崔不去:“可以,如果你的消息确凿无误,我可以不追究你杀卢幽娘之罪,如果你不放心,大可不必先急着放人,等事成之后再放。” 卢缇嘶声低吼:“不可能!就算他不追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杀了你!” 苏醒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直接将卢缇的哑穴一点,后者就安静了。 “我需要一个让我放心的保证。”苏醒对崔不去道。 崔不去对长孙菩提道:“你去凤霄那里帮忙,先不必回来了,有事我再找你。” 长孙点点头,也没多问,转身便走。 苏醒亲眼看见对方走远,不由暗松口气。 他自己就是绝顶高手,自忖在场之中也就忌惮长孙菩提一个,长孙一走,其他人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苏醒自然不再畏惧。 崔不去朝裴惊蛰伸出手:“拿来。” 裴惊蛰:??? 崔不去不耐烦道:“你家二府主让我帮忙,总会给你个凭证或印信吧,现在应该派上用场了,拿来!” 裴惊蛰心不甘情不愿,忍不住道:“可您自己不是左……” 话说一半,被崔不去阴鸷眼神一盯,裴惊蛰竟生生顿住,再也说不下去,手不由自主摸向怀中,掏出一枚小巧印信,抛给崔不去。 崔不去低头看了看,又把印丢给苏醒。 “这是解剑府二府主的印信,在大隋境内的任何关口城门,都可凭此印信畅通无阻,虽然离了这里就是关外,不过有此凭证在手,你总该放心很多了吧?” 苏醒来历讳莫如深,又在卢家待了五六年,耳濡目染,见过的宝贝不知凡几,拿到手掂了掂,立马能察知对方没有欺骗自己,便将印信收入怀中,拉着卢缇一步步后退出房门。 卢家人个个如临大敌,亦步亦趋,但苏醒都不放在眼里。 不知怎的,崔不去虽然没有半分武功,但在他看来,威胁却比身怀武功的乔仙和裴惊蛰还大。 这是出于练武之人的一种直觉。 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比准确。 等他挟着卢缇退得离崔不去他们足够远,自忖能够从容离开之际,方才道:“秦妙语在本城有三处经常去的地方,一处是春香坊,一处是容和斋,还有一处,是城东的青砖小院,门口贴着绿柳春光好,红墙气象新的楹联。” 乔仙他们正是在春香坊找到秦妙语的下落,这一听就知道苏醒并无说谎。 苏醒一提气,卢缇就身不由己跟着跃上屋顶。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该走了。”苏醒笑道。 他生得不算格外英俊,但一脱离险境,身上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就出来了,由此观之,卢小娘子能倾心于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可惜所托非人,反误了卿卿性命。 崔不去:“我还有一个问题。” 苏醒:“崔道长,你太贪心了,我不会回答的。” 崔不去:“你既然不叫苏醒,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苏醒沉默片刻:“尹在容,君子在功不在容。” “是君子在德不在容吧!”乔仙忽然冷笑一声,“你知道吗?上次她与我们交手被擒住,宁可冒险逃脱,也没有说出你的下落。” 这个她,指的自然不是卢小娘子,而是秦妙语。 苏醒果然一愣。 这一晃神的片刻工夫,后面已有劲风袭来。 他想抓着卢缇躲闪已是不及,不得不将人推开,借力往旁边飘去。 但后面之人似乎先一步察觉他的意图,当下又跟着掠向一旁。 苏醒生怕被乔仙等人围攻,也不肯出手,直接就往前方逃逸。 谁知对方轻功高绝,竟生生赶到他前面,掌风拍来,苏醒不得不横剑抵挡,这一照面,就看见一张英俊含笑的脸。 “这么急着走啊,不先把我的印信还给我吗?”凤霄笑道。 第35章 苏醒当然不想与凤霄闲话家常,更没兴趣与他一较高下,对他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脱身,再论其它。 他在卢家潜伏多年,一身武功非但没有落下,比起当年从高句丽出来,又更进一层,当下深知被擒住便只有死路一条,是以不顾一切,拼着招招杀机,也要将凤霄逼退。 裴惊蛰将手中长剑抛向凤霄,后者轻松接住,将苏醒杀来的软剑一绞,剑锋内力震荡,苏醒略逊一筹,手腕不自觉一麻,手中软剑跟着微微一抖,立时被对方的长剑荡开。 他见势不妙,立时转身提气便逃,身形若羽鹤高翔,乍看十足潇洒优美,饶是乔仙也忍不住讶然道:“他这轻功底子扎实,不像高句丽一脉。” “高句丽的轻功路子是如何的?”裴惊蛰接腔询问。 乔仙面若冰霜,闭口不言了。 裴惊蛰撇撇嘴,有点委屈,心说给你家尊使下毒的不是我,绑着他到处跑的也不是我,都是当人家手下的,我也是听命行事啊,怎么就光针对我了。 回答他的却是崔不去:“高句丽人与扶桑人走得近,武功一脉相承,他们的路子讲究诡异莫测,要么暗中潜伏,以求致命一击,要么以快打快,速战制敌,很少走这种轻灵的路子。这种轻功,一般多是女子去练。” 裴惊蛰恍然:“难道是秦妙语教他的?可他还把秦氏给出卖了!” 乔仙冷笑一声。 难得她没开口说话,裴惊蛰也能瞬间意会她的弦外之音:讥笑世间男人不过都是这样的薄情寡性之辈。 裴惊蛰忍不住道:“他们俩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秦妙语撇开苏醒,独吞玉胆,现在苏醒出卖她,不过是狗咬狗!” 乔仙冷冷道:“秦妙语自然不是什么好鸟,苏醒对卢幽娘都能如此,出卖区区一个秦妙语,又算得了什么?” 提及卢幽娘,裴惊蛰下意识望向棺木,闭嘴了。 几句话的工夫,苏醒身形起落,已经快要跃出卢宅,远走高飞。 他正奇怪后面没有传来追击的动静,就见眼前一花,肩膀剧痛,人也不由自主往下重重跌落在地上,饶是他手中剑花璀璨,依旧难挽败局。 落地的那一刻,穴道随之被点主,苏醒看着凤霄站在自己面前,挫败地闭了闭眼。 “要杀要剐,只求给个痛快!” 凤霄:“印信。” 裴惊蛰会意,上前从苏醒怀中搜出刚才被他拿走的那枚印信,捧给凤霄。 凤霄:“崔道长的话,就等同我的话,如果你给的地方能助我们找到人,解剑府自然会遵守诺言,对你从轻发落。” 苏醒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凤霄居然会说话算话,那头卢缇却不顾自己脖子还在流血,冲过来对他就是一耳光,打得苏醒猝不及防,脑袋直接偏向一边,脸颊高高肿起。 “把幽娘的命还来!”卢缇咬牙切齿,面容狰狞,恨不得当场把人掐死,却被裴惊蛰拉开。“你们别拦着我!” “你们还是先好好操办卢氏的后事吧,此人自有解剑府料理。”裴惊蛰说罢,一掌劈向卢缇后颈,将他打晕,让卢家下人把人带走。 此事虽了,案子却还不算完结。 “我已帮凤府主将卢家的事情解决,又助你擒住苏醒,不知凤府主打算什么时候履行你的承诺,将佛耳的人头提来见我?”崔不去懒得与他客套,单刀直入问道。 凤霄拍拍额头,似刚刚想起:“忘了告诉你,我刚才过来的路上,正好远远瞧见佛耳,他似乎是往你们住的宅子而去了,若我没记错,阿波可汗派来的使者,好像也住在那里吧?” 乔仙脸色一变:“你刚才为何不说!” 凤霄无辜道:“刚才你们又没问,我这不是忙着擒拿苏醒,无暇旁顾么,此时方记起,你们现在赶过去,也许还来得及!” 崔不去看了乔仙一眼,后者会意,二话不说转身便疾奔而去。 “凤二府主就是这样践诺的?”崔不去冷笑。 凤霄笑吟吟道:“我说帮你杀了佛耳,又没说几时杀,现在杀也是杀,以后杀也是杀,怪只怪你当初没说清楚,现在再想加条件,可不得重新谈过了?” 崔不去:“你的条件。” 凤霄:“与阿波使者谈判之功,我要分一半。” 崔不去想也不想就道:“没门!” “那就没法子了。”凤霄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也听见了,崔不去才是你们要找的人,这回可别杀错了。” 崔不去:??? 凤霄话音方落,屋顶上随即出现一个人。 对方一跃而下,出刀如风,目标直指崔不去! 他身边两个人,长孙菩提早走一步,乔仙刚才也去追踪佛耳了,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护住他。 只听得凤霄在旁边凉凉道:“此人是佛耳之徒颂吉,武功虽然不算高,但杀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时迟,那时快,刀风直面而来,眼看就要当头斩下,裴惊蛰脸色大变,他倒是没有凤霄那般铁石心肠,但以他站的位置,想要冲过来救人已是不及,能救崔不去的,唯有一个凤霄。 千钧一发之际,崔不去大声道:“谈判之功分你一半!” “早这样不就好了?”凤霄笑道,人随声动,瞬间到了崔不去身旁。 他袍袖一挥,还未如何动作,颂吉就觉一股大力涌来,人就不由往后跌倒,随即被裴惊蛰拿住。 此人原是佛耳座下的小弟子,入门最晚,武功最低,却最得佛耳喜爱,此番佛耳来中原杀与阿波使者谈判之人,顺便也将这小徒弟带上,本意是想让他跟着来中原历练一番,先时都将他安置得远远,只让他跟踪阿波使者,未让他轻易涉险,不过颂吉年轻气盛,立功之心也蠢蠢欲动,虽奉师父之命暗中埋伏,却在听见凤霄与崔不去对话时,沉不住气跳出来,想将崔不去拿住。 谁知凤霄此人反反复复,前一刻还冷眼旁观崔不去死活,下一刻又出手相救,颂吉恨得咬牙,奈何一朝露面已经失了先机,直接就被拿下。 凤霄没把颂吉放在眼里,依旧谈笑风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去去啊,你堂堂左月局之尊,最好也别干毁诺之事。” 言下之意,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互坑,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崔不去:“我不是君子,不过答应过的事情,自然会兑现,不过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乔仙不是佛耳的对手,你要与我回去,帮我杀了佛耳。” 凤霄笑眯眯道:“方才我诓你的,我根本没在路上看见佛耳。你想知道他的下落,不妨问问他的徒弟,有此人在手,不愁他师父不上门。” 崔不去:…… 凤霄:“你也坑过我几回,咱们算是扯平了吧,不如握手言和。” 崔不去心道扯你娘的平,但他面上却点点头,颇为赞同:“对,扯平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露出惊人相似的皮笑肉不笑。 裴惊蛰嘴角抽搐:……这真是够了! 凤霄:“此间事了,本座先去找秦妙语的下落,去去可要同行?” 崔不去:“今夜我会与阿波使者谈判,凤府主若有意,不妨前来旁听。” 凤霄这一听是真要合作分功的意思,不由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会算计一番再同意。” 崔不去冷笑:“我像这么不干不脆拖泥带水之人吗?” 凤霄拱手一笑:“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卢幽娘之死真相大白,但对卢缇夫妇而言,被一个扮作亲人的高句丽人在身边潜伏数年,还害了宝贝女儿的性命,他们的感受并未比以为卢幽娘自杀溺亡时更好受一些,李氏从昏厥中醒来之后,更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但卢幽娘躺在棺木之中,早已不可挽回。 卢幽娘九泉之下,不知会否为自己错看了人而懊悔。 世间最痛楚之至,莫过于时光无法倒流,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卢家上下愁云惨雾,凤霄与崔不去也没多作停留,各自在卢家门口分道扬镳。 崔不去忽然啊了一下,叫住凤霄:“我刚刚想起一事,与你有关,不知当说不当说。” 凤霄看他满脸的故作为难,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那就别说了。” 崔不去仍旧道:“我刚刚察看尸体,将手探入卢幽娘口中,手上沾了点她生前吃过的绿豆糕,后来忘了擦干净,就从裴惊蛰手中接过你的印章,我记得你似乎是爱洁之人?实在是过意不去。” 凤霄:…… 裴惊蛰愣是没从崔不去脸上看出半点过意不去的样子,但他却看见凤霄的脸色生生变绿了。 崔不去也没傻到留在原地等人算账,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身手之敏捷,速度之快,完全没有半分此前走一段路都要咳嗽半天的虚弱多病。 裴惊蛰看了看凤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郎君,那咱们,是先去找秦妙语,还是……先回去沐浴更衣?” “找,人。”两个字从凤霄牙缝里蹦出来。 裴惊蛰毫不怀疑秦妙语可能要倒大霉。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凤霄:说好不互坑。 崔不去:好的没问题。 两人转身离开,扑通一声,都掉进对方为自己挖好的坑里。 第36章 秦妙语是土生土长的高句丽人,她甚至原来也并不叫这个名字。 高句丽从国王乃至上层贵族,大都精通中原文化,她从小就被收养,有目的性地被传授各种学识武功,甚至包括勾引男人的技巧,十二岁时,她被告知将会有一个任务需要她去完成,那就是来到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伪装成当地人的身份潜伏,直到有新的任务。 彼时的高句丽与中原,自秦汉起,就一直作为中原强大王朝的附庸,甚至接受过几代皇帝的册封,但随着高句丽的逐渐强大,中原战火纷飞,两者的矛盾越来越大,高句丽不再甘于俯首人臣,矛盾开始不断滋生,秦妙语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与苏醒一道,作为细作被派遣到六工城来,她也知道,中原同样会有细作潜伏在高句丽,像他们这样的人,也许终其一生默默无闻,也许会在某一个时刻丧命。 六工城虽是边陲小城,但西通于阗且末等西域诸城,北靠突厥,东连内腹之地,位置敏感微妙,高句丽那边选择了这个地方,正是因它与众不同的特殊性,甚至远比洛阳余杭那等繁华之地更为重要。 她来到中原的第四个年头,渐渐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她住着的这户人家,女主人姓秦,相信了她所精心伪造的身份,真将她当作亲侄女一样疼爱,这家人还有一个年纪与秦妙语相仿的儿子,秦妙语称之为表兄,对方人品正直,待秦妙语极好,秦氏姑母甚至有意撮合他们二人,但秦妙语一直有意无意推拒,她知道自己终究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成亲生子平淡一生。 终于,当时还是于阗王侄儿的尉迟金乌来到六工城,苏醒让秦妙语设法嫁给尉迟金乌,陪同他回到于阗,因为苏醒认为,以当时随国公杨坚的权势,将来必然会夺权称帝,一旦新朝建立,杨坚锐意进取,难免与周边国家发生冲突,而于阗作为西域小国,国小而位置重要,说不定会成为大国博弈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秦妙语无从反驳,当时她孤身一人在六工城,论武功,论身份,都在苏醒之下,她只能遵从对方的命令,制造时机“偶遇”尉迟金乌。对方惊为天人,当即就提出纳她为妾。姑母家强烈反对,都认为尉迟金乌不是良配,她那位“表兄”更是将上门提亲的尉迟金乌赶走,奈何秦妙语一意坚持,他们最后也只能以为她爱慕虚荣,向往浮华,无奈放她出嫁。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六工城,见到待她极好的秦氏一家。 尉迟金乌毕竟是于阗王之侄,怎么说也是王公贵族,秦妙语在于阗的日子自然也比在六工城好太多,锦衣玉食,珍馐美味自然不缺,但她却常常想起远在六工城的那一家人。 无论如何,秦妙语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私底下她从未放下武功,纵然她的武功还很低微,在中原顶多只能跻身三流高手的行列,但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道,这是她能够摆脱束缚的唯一途径。 尉迟金乌在于阗已经娶了正妻,美妾也有好几位,但因秦妙语色艺双绝,独得宠爱,竟几年未衰,直到尉迟金乌被于阗王委任为使者,前往中原朝贡时,被秦妙语软言几句,立时就答应带上爱妾同行,可他估计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此行竟成了他的亡命之旅。 苏醒割破尉迟金乌喉咙的那一刻,鲜血喷在秦妙语脸上,她禁不住瞪大眼,低低惊呼一声,却被苏醒不耐烦地制止,对方低吼道:“闭嘴,你想引来更多的人吗!去将那两名侍女解决了!” 他说罢便抛下秦妙语,又去解决余下的于阗随从。 那些人是于阗王侍卫,在于阗国内也非等闲之辈,可放在中原这样人才济济之地,就有些不够看了,秦妙语发现自己苦练几年的武功,其实也就只能解决队伍里那些平庸之辈,如果想要跟苏醒交手,恐怕十招都走不过。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瞬间抛去了那一丝对尉迟金乌的不舍愧疚之情,生出想要将玉胆据为己有的心思。 尉迟金乌对她爱重有加,曾经对她说过一个秘密:这次带出于阗的天池玉胆,并非一个,而是两个。 在没有见过真玉胆之前,很多人都会对假玉胆深信不疑,实际上假玉胆同样是真正的美玉,只不过当时是在真玉胆不远的山体被发现,也没有真玉胆那样无可比拟、独一无二的流光溢彩,于阗王将两个玉胆献给隋帝,意在表达自己的诚意,在刺杀发生之前不久,尉迟金乌甚至告诉过秦妙语,两块玉胆分别放在哪里。 在比苏醒多得知这样一个讯息的情况下,秦妙语大胆瞒过苏醒,将假玉胆给他,自己则藏起真玉胆,先假作与苏醒一道回城,而后偷偷折返,拿到真玉胆,再重新回城藏匿起来。 秦妙语没有忘记天池玉胆的传说,它能够伐筋吸髓,增长功力的诱惑实在太大,连她也忍不住尝试,在试过各种办法之后,她终于发现,在月圆之夜,将天池玉胆暴露在月光之下,运功于手掌,能与玉胆感应,得到一丝丝内力的回馈洗涤。如是几次之后,秦妙语彻底摸清玉胆的秘密,她如获至宝,夜以继日苦练内功,当时乔仙与长孙菩提循着线索找上门去,还有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从中杀出,想要取她性命,秦妙语故作不敌,等乔仙二人逼退杀手,才出其不意,从他们手中逃脱。 当时她也想试试自己的武功进度,结果自然令人惊喜,要知几日之前,她还只是三流身手,如今内功却有了肉眼可见的增幅,可见玉胆的确非同凡响,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将玉胆内的能量悉数吸收,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但留给秦妙语的时间已经不多,她虽然从乔仙与长孙手中逃脱,却仍是受了重伤,不得不继续藏在城中养伤,在凤霄从苏醒口中得到她三个藏匿地点时,她正好从那处本该最隐秘、除了苏醒无人得知的宅子后门出来,正打算冒险前往城门,扮作出城省亲的寡妇,与之前早已联系好的商队一道离开。 秦妙语早已决定好,假如这次能够成功逃脱,海阔天空,她不会再当什么高句丽的细作,也不会听命于任何人,她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活着,作为自己,叫秦妙语也好,叫别的名字也罢,总之不会再为别人而活,有了玉胆在手,连苏醒也无法再命令她,甚至反过来,她可以说服苏醒摆脱现在的一切,追随自己离开。 但她这样的打算,在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后门不远处的树下望着她笑时,彻底破灭了。 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 秦妙语自忖见过不少市面,但像眼前英俊到这个地步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但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少女怀春的怦然心动,而是可怕与恐惧。 那是一种只有习武者面对强敌时,才能感知到的直觉。 天池玉胆提升了她的修为,同时也提升了她对危险的感应。 英俊男人笑吟吟道:“秦娘子,久闻其名,今日得见,果然天姿国色,不逊人间名花。” 秦妙语定了定神,也露出一个笑容:“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道:“虽然你的名字很好听,不过我的名字比你好听多了。” 秦妙语还是头一回遇到男人与她这样说话的,对方看她的眼神有着欣赏,却完全不是那种对美色的赞同,仿佛自己在他面前,也只是一朵稍微好看的花。 “我叫凤霄。”她听见对方如是说道。 秦妙语心下一凛,由此带来的不是名字好听与否的感叹,而是对此人身份的警惕。 “原来是解剑府的郎君。”秦妙语极为知机,没等对方说出来意,她就先敛衽施礼,娓娓道来,“想必郎君已经找到苏醒,是苏醒将所有事情都告知您了吧?我手中的确有天池玉胆,也可将其完璧归赵,但我别无他求,只求郎君一件事。” 凤霄负手而立,悠悠道:“没有人可以与我讲条件。” 秦妙语苦笑:“郎君误会了,妙语的性命如今就在您手中,怎敢妄言条件?妙语只想告知郎君,当日在郊外,尉迟金乌和其他人的性命,都是苏醒所取,我只杀了那两名侍女,当时如果我不动手,苏醒也会杀了她们,如果我不拿了天池玉胆,那块玉胆,也早就被苏醒送往高句丽。” 凤霄头一回正眼打量对方。 他发现这个女人非常聪明,既不求自己饶她一命,也不求自己放她自由,反是陈述那天发生过的事情,想以情理动人,撇清关系。 想必她也早就发现凤霄并非为美色所惑之人,更不会轻易放她走,只能剑走偏锋,另辟蹊径。 凤霄:“高句丽人为何要玉胆?” 秦妙语并未迟疑隐瞒,想也不想就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苏醒说过,高句丽王如今怪病缠身,药石罔医,恐怕与此有关。” 凤霄对她的痛快干脆很是满意,比起苏醒,这女人的确更加聪明,更加识时务,如果不是时运不济被同伙出卖,也许现在还真的已经让她蒙混出城,如鱼入大海。 “玉胆呢?”凤霄问道。 秦妙语从腰间解下绣囊,从中拿出一块玉石,小心翼翼,递向凤霄。 那玉石不过巴掌大小,周身晶莹剔透,其中一抹莹绿,在阳光下缓缓流动,如有生命。 在看到它之前,凤霄也许会觉得之前从琳琅阁拍下的玉石也是稀世美玉,但在看到这块玉胆之后,他立马就能分辨出高下。 眼前此物,才是真正的天池玉胆。 凤霄:“为何会如此小?” 秦妙语小心看了他一眼,斟酌道:“我听说此物有练功之效,用它试了一下。” 她也可以不说,但凤霄未必不知道,反正性命都捏在对方手里,不如彻底放开,实话实说。 秦妙语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又在凤霄那里得到聪明的评价,她见对方始终不来接玉胆,还以为对方忌惮自己在玉胆上做了什么手脚,忙道:“凤郎君,妙语如刀俎之肉,绝不敢作什么小聪明小心机。” 凤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用手接过玉胆。 玉胆入手的瞬间,他随即感觉一阵冰凉彻骨。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整个人忽然深入冰川之中,又没有感觉丝毫不适,反倒丝丝缕缕凉意从四肢百骸渗入心脏,灵台空明,如得神助。 但凤霄在那一刻,想到的却不是这块玉胆如何神奇,而是反正这块玉胆也要拿回去交差的,谁爱拿沾过尸体嘴里绿豆糕的玉胆,谁就去拿,反正他打死绝对不会再碰第二回 。 第37章 乔仙赶回住处,就发现佛耳根本没追踪到这里来,立马意识到自己被凤霄耍了。 她想到崔不去还在凤霄那里,又着急往回赶,谁知一出门就遇上施施然回来的崔不去,后面还跟着个鹰骑,手里提拎着一个人。 “这是佛耳的徒弟,被凤霄擒住了,你先收起来,回头佛耳来了还能派上用场。”崔不去道。 大活人被他说得像一件东西,乔仙居然也面若寻常地应下来,让人将佛耳的徒弟带走。 颂吉本已做好了严刑拷打一言不发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谁知对方根本问也不问,就要把他拖走,他反倒慌了起来,用不熟练的汉语大喊大叫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崔不去正想跨入里间的脚步蓦地停住,转到他面前来。 “你有与你师父联系的法子吧?” 颂吉闭口不言,满脸倔强。 崔不去对乔仙道:“与他说说我们左月局的酷刑。” “是。”乔仙面无表情道,“薄纱透月,即用一层层纸浸泡了水贴在你的脸上,让你无法呼吸,最后窒息而亡。还有将你的手筋脚筋都挑断,浑身赤裸丢入水牢之中,让几条饥饿交加的蟒蛇分食你的躯体,你可以活生生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被吃掉,直到它们吃光了你的肉,咬断你的喉咙为止,这叫百鸟朝凤。还有吉祥如意和八面玲珑,你喜欢哪种,我可以慢慢为你解释。” 颂吉的脸色已经白得快要透明了,浑身抖若筛糠。 他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听却是没问题的,这一刻,颂吉觉得中原人真是可怕极了,居然能将这些惨无人道的刑罚都冠上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那些什么吉祥如意和八面玲珑,他不用听也知道肯定是更为残酷恐怖的内容。 “你们到底想怎样!”连语气也泄露了他的色厉内荏。 乔仙:“你联系你师父,向他求救,让他过来。” 颂吉嘴硬道:“你们必是要杀他,我不会这么做的!” 崔不去:“我们不会杀他的,不过既然你不肯说,我们也有别的法子让他知道你在这里。” 他对乔仙道:“将人吊到竹楼上去。” 此处宅子旁边有一座竹楼,屋顶比旁边宅子还要高些,在上面足以俯瞰大半个六工城,如果颂吉被挂上去,想必佛耳很快就能知道。 乔仙应是,让人将颂吉带走,面露迟疑地问崔不去:“佛耳毕竟是突厥第一高手……” 她与长孙菩提联手,未必能将人拿下。 崔不去老神在在:“不要紧,到时候会有人来帮你们的。” 乔仙:“凤霄?” 崔不去颔首,忽而想起:“你从哪学来这么多刑罚?” 左月局是个侦查办案的地方,不是刑部大牢,别说什么八面玲珑吉祥如意了,就算是刑部大牢,也没这么些玩意儿。 乔仙有些尴尬:“我方才随口胡诌,只想吓唬他。” 崔不去咳嗽两声,欣慰道:“很好,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大有我之风范,我原还怕你过于木讷不懂变通,只能欺负欺负裴惊蛰那种老实人,遇到凤霄就会吃亏。” 乔仙无语片刻:“您是不是胸口又闷了?正好属下请来大夫,已在厅里候着,您过去把个脉吧。” 崔不去原是走向前厅的脚步生生拐了个方向,乔仙甚至还听见他自言自语道:“我可想起来了,这手摸过尸体的,回来还没洗,得赶紧去净个手。” 乔仙:…… 她上前拉住崔不去,不由分说把人往前厅拽。 “水和皂角我给您送去,您先前中了奈何香,余毒未清又在荒郊野外过夜,须得让大夫看看才行!” 乔仙平日里对崔不去言听计从,唯独此事上,却有自己的坚持。 因为她曾见过崔不去重病不起,咳至吐血的样子,在那之后,左月局上下都形成无言默契:有他们在,就绝不会让崔不去这个样子。 崔不去并不是个好脾性的人,此时却难得没有横眉冷目训斥下属,反倒选择闭嘴,任由乔仙将自己拽去前厅。 只是乔仙依旧忍不住开口:“去年……那件事,我不想再看见了。” 崔不去沉默片刻,道:“不会了。” 去年,崔不去因故大病一场,差点没命,把左月局所有人吓得够呛,副使之一的宋良辰更是严禁崔不去下榻,每日叫了大夫轮流守在榻前,以防他随时犯病。 谁知崔不去天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一旦稍有好转,立马活蹦乱跳恨不能直接从京城蹦跶到天涯海角。这不,与阿波使者谈判的差事一下来,左月局所有人都面如黑锅,唯独崔不去自己兴高采烈,非是布下一个缜密庞大,长达两个月的棋局,把凤霄算进去不止,还差点把自己给算进去。 想及此,乔仙忍不住叹了口气,抓住崔不去的力道也更大了些。 “大夫若是开药,也不能不喝。” 崔不去嘴角抽搐:“我真没事了。” 乔仙:“那您围着前面那棵桂花树跑一圈吧,若是不咳嗽,就不必喝药。” 崔不去沉下脸色:“胡闹,本座什么身份,岂能由你这样摆布!” 两人四目相对,乔仙丝毫不让。 崔不去:…… “喝就喝!”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乔仙嘴唇翘起。 这座宅子里的侍女都是临时雇来的短工,她们虽然身家清白,毕竟不是左月局的人,不明白崔不去与乔仙他们的相处之道,看见这一幕,只当乔仙对崔不去少女怀春,互生情愫,却不知在乔仙心中,崔不去的分量远不止于此。 对方于她,如师如父,如兄如友。 很多年前,她那时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的她遭遇变故,遍体鳞伤,左目几近失明,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想着就这么死去也好,天地间不多一个她,也不少一个她,是崔不去路过,顺手把她给带回去。 乔仙当然知道,自己那时对崔不去而言,不过是顺手捡回的一个麻烦,对方对她根本就不上心,但如果没有崔不去,也就没有现在的她。 相处久了,她才发现崔不去的身体何止虚弱,简直到了风一吹都能病倒的地步,三天两头卧病在床,动不动就大病一场,形将离世,若不是每次都能及时找到大夫,现在恐怕早就坟头草比人高了。 可也是这样的崔不去,过目不忘,运筹帷幄,对江湖掌故如数家珍,几乎到了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的地步。 她甚至还记得崔不去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连你都觉得自己的存在无关紧要,那么谁也不会把你当回事。我与你不同,我就是我,哪怕我重病濒死,四肢残废,谁也无法取代我崔不去。 那样的崔不去,即使性命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却耀眼得没有一个人能忽视。 毫无疑问,左月局之中,作主的不是武功最高的长孙菩提,也不是精于筹算的宋良辰,更不是乔仙,而是崔不去,长孙的武功也许能护住很多人,但崔不去,才是真正令人安心的存在。 这世上有许多武功能解决的麻烦,也有许多武功解决不了的麻烦,但到了崔不去手中,这些麻烦终将会一一被解决。 乔仙他们,看似保护着崔不去,实际上却是崔不去在保护他们。 有崔不去在的一日,左月局稳若磐石,而他们也都心安无忧。 不过,崔不去虽然心硬如铁,平生却有一件最为厌恶的事情。 那就是喝药。 哪怕喝再多,已经习惯了那苦涩古怪的味道,恐怕也没有人会爱上喝药这种事,更何况崔不去三五天就得灌下好几碗。比起捏着鼻子喝这些令人作呕的苦药,他宁可让凤霄多下几回奈何香,然后凭意志力生生熬过去。 乔仙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所以当阿波可汗的使者头一回见到这位即将与她展开谈判的朝廷使者时,就发现对方的脸色很不好看。 古往今来,两国交往,使臣一般都是男性,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律了。 在突厥,可汗的妻子,也就是可敦,虽然在军政上拥有一定权力,但突厥并非一个尊崇女性的民族,是以这次阿波会派出一个女人前来谈判,左月局中人第一反应便是怀疑对方的身份。 这位女使者带着两名侍卫前来,在此处住了两日,一直深居简出,既未按捺不住好奇心出门游玩,更没有主动提出要见崔不去,只是安静等待崔不去的主动传召,单是这份耐心,就已不同寻常。 对方一身暗红色衣裙,带着浓郁的突厥特色,就连发饰发辫,也都充满异域风情,她面色微黄,眼角略有些经受过风沙吹袭的沧桑,却另有一种奇异的美丽。 这种美丽并非中原人所欣赏的肤色白皙细腻,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而是洋溢着风雨难摧的勃勃生机,令人见之难忘。 奈何崔不去刚刚喝下一大碗苦药,对女使者与众不同的容貌无心多加欣赏,二人分头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你就是阿波可汗派来的使节?” 他待人向来谈不上热络,但这种平淡的态度却让对方误以为他瞧不起自己的女性身份。 “正是,我的汉名是金莲,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崔不去。”崔不去微微挑眉:“你的名字,可是草原金莲花之意?” 金莲见他居然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不错,我的突厥名便是金莲花之意,所以汉名就直接取为金莲。” 崔不去:“你是阿波可汗的何人,为何能代表他前来?我又如何相信你说的一切乃是阿波授意?” 金莲不悦道:“我乃可汗的可敦。”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小可敦。” 崔不去早已对阿波可汗做了一番了解,自然知道阿波可汗有两位可敦,小可敦的地位实际上就相当于中原人的小老婆,不过阿波的大可敦年纪大了,无法理事,陪同他处理大小事务的,一般都是这位小可敦,这次金莲亲自前来,从另一方面讲,也表示了阿波可汗对这次会谈的重视。 当然,金莲能亲自前来,同样得有不让须眉的勇气和魄力。 难怪她看见中原王朝派来崔不去这样一个病恹恹的使者,会觉得被怠慢了。 看见她脸上明显不悦的表情,乔仙忍不住道:“我们郎君乃左月局正使,位同六部尚书,你便是没听过左月局,应该也听过大隋的刑部尚书,便是此前的都官尚书。” 在今年,都官才刚刚改名为刑部,消息一时还传不到突厥去,但金莲却是听过都官尚书的,尚书省之中,左右仆射之下,便是六部尚书了,崔不去与尚书平级,可见官位同样很大。 闻听此言,金莲终于稍稍收起心中的不快,道:“原来是崔郎君,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不去微微点头,不想与她兜圈子:“小可敦此来,想必阿波可汗有要事嘱托?” 金莲显然也不是个喜欢七万八绕打机锋的性子,闻言很快就接上话:“不错,如今沙钵略野心勃勃,意图翻搅天下,令生灵不安,我正是为了两国的和平而来。不知贵国皇帝对此有何见解?” 她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实际上也是因为沙钵略的势力迅速扩张,令备受打压的阿波可汗不满,在金莲的劝说下,他意识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才派了金莲过来,想要谋求与隋朝的合作。 崔不去道:“我们陛下自然也希望边境长治久安,奈何沙钵略不肯让大隋安宁,我们自然也只能以戈止戈,如果阿波可汗愿意合作,事成之后,沙钵略的领地,可以划出一部分给你们,你们只需每年到大兴城以良马朝贡即可。” 金莲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我们并非隋朝附庸!” 崔不去似笑非笑:“小可敦不再考虑一下吗?” 金莲微愠:“我本以为你们饱含诚意,没想到中原人总爱占便宜,明明是我们助你们对付沙钵略,怎么反倒变成我们需要向你们表示臣服了!” 崔不去好整以暇:“因为我们的人,现在已经分兵几路,分别前往游说处罗侯与达头可汗,据我所知,他们与沙钵略早已不和,多半是会答应的,到时候他们若是答应,却唯独阿波可汗拒绝,负责作主的你,不就成了罪人了吗?” 金莲的脸色微微一变。 崔不去反是一笑:“小可敦,你此来汉地,若是任务圆满完成,手中筹码加重,自然可以更上一层楼,但如果失败,等待你的,也可能会是失去阿波可汗的宠爱,到时候,你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金莲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初时她并没有把这个脸色过分苍白,跟突厥男人比起来,一点都不高大强壮的中原人放在眼里,甚至对中原皇帝派这么一个病痨鬼前来,有些不屑和不满。 但现在,对方的眼神如同利箭,直直刺入她的内心深处,那些所有掩藏与不为人知的欲望,一下子就被洞悉无疑。 金莲的后背霎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强自镇定下来。 “没关系。”崔不去怜悯地看着她,“过了今晚,也许你就没机会说了。” “什么意思?”金莲登时警惕起来,“你想杀了我?” 她想不出崔不去这样做的理由。 崔不去摇摇头:“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谁? 仿佛为了应和金莲的疑惑,破空之声由屋顶方向垂直落下,金莲只觉头顶似有重物坠下,想也不想就往一旁翻滚,下一刻,她方才跪坐的位置和身前的桌子,轰然一声,悉数都成了粉末。 跟随金莲而来的两名突厥人大喝一声,扑上前去与对方交手。 但金莲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敌人,脸色骤然变得很差。 崔不去拢着袖子,似乎并未意识到来者不仅想杀金莲,还想连他也一起杀了,还饶有兴致地对金莲道:“说曹操,曹操到,突厥第一高手佛耳,你想必不陌生,今晚倒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就差一壶好酒了!” 第38章 佛耳既受沙钵略之命,来到六工城只有一个目的,非为玉胆,而是为了破坏大隋与阿波可汗之间的谈判。 在金莲来到六工城之前,杀掉隋朝使者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但在金莲出现之后,直接把金莲杀掉,谈判也将戛然而止,别说阿波可汗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个有勇有谋愿意孤身犯险前来中原的使臣,就算能找到,恐怕也会因为金莲的死而心生隔阂,双方还没开始的结盟就会随之破裂。 所以当金莲和崔不去同时出现在眼前时,佛耳毫不犹豫就舍弃了崔不去,直取金莲之性命。 金莲是练武之人,上马射箭,下马单挑,放在突厥人里也是女中豪杰,但她的武功比起突厥第一高手还是很有些差距的,十招之后就被压着打,两名侍卫早就冲上去救人,却一个被拍中胸口要穴,当场吐血而亡,一个肋骨手臂折断,一时无力再战。 乔仙与早已赶回来的长孙菩提二人,一左一右护住崔不去,却并未上前相救金莲。 金莲大急,禁不住高声道:“他要杀我,你们见死不救吗!” 崔不去徐徐道:“金莲可敦,你们的可汗如今被沙钵略迫得步步后退,我们大隋没了你们,却还有处罗侯与大头可汗那样的盟友,有你无你,其实结果都差不多,我的官职不会因为你而更进一步,也不会因为你被贬官,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金莲生死关头,面对佛耳这样的绝顶高手,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硬撑到此刻,十五招过后,她连连后退,肩膀被掌风扫过,剧痛无比,但佛耳依旧没有罢手,他是真打算将金莲立毙于掌下。 突厥人虽然不像中原人那样处事婉转,但上层贵族照样勾心斗角,其腥风血雨,不比别处的权利斗争温和半分,金莲自十几岁嫁给阿波可汗,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同样付出了外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她绝不甘心在此时此地,以这样滑稽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崔不去不愿救你,我来救。” 一声轻笑在金莲耳边响起,紧接着她忽然感觉自己面前排山倒海的压力顿时一轻,一道身影已经挡在她身前,接下了佛耳倾力而来的一掌。 两位绝顶高手周身形成的真气,直接就将金莲推出数尺开外。 从生死边缘走一遭,金莲顾不上后背剧痛,只觉心跳如擂鼓,连带太阳穴也一鼓一鼓,双脚如踩云端,浑身绵软无力,这一刻,她与任何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无异。 惊魂未定之余,金莲的目光扫过自己已经重伤或不治的两名属下,落在正与佛耳交手的男人身上。 两人身形快如鬼魅,以金莲的功力,一时竟无法看清他们的招数,只觉自己离他们已经足够远,却依旧能感觉到内力扑面而来,不得不又挪远一些。 “金莲可敦,不知你考虑的事情如何了?”崔不去漫不经心道,“据我所知,沙钵略身边不乏高手,除了佛耳之外,另有二人,武功高强,几乎到了宗师境界,若是他再多派出几人,只怕你连突厥都回不去了。” 金莲咬咬牙,她很明白,崔不去刚才见死不救,目的正在于此。 但她不能不服软,因为对方说的正中她的软肋,她此来中原,隐姓埋名,乔装改版,路上也遭遇了几回危险,都被她化险为夷,但回去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了,金莲原本想着双方结盟之后,大隋定会派遣军队护送她回去,谁知如今陷入僵局,要是没有结果,她自然要无功而返。 “良驹的数目可以商量,双方结盟,也是早就定好的,大汗定无异议,我可代为敲定。不过朝贡一事,我的确做不了主,不如崔郎君与我去一趟王帐,亲自面见大汗,想必比我孤身回去,更加事半功倍。” 崔不去闻言,知道这的确是金莲的底线了,也不再咄咄相逼,点点头道:“还请金莲可敦手书一封,盖章为证,让我送回京城,令陛下过目。” 金莲痛快道:“没问题,我出来时本就带着大汗手书,只是需要找一个精通突厥文之人来看。” 崔不去:“我便可以。”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不由得令金莲对崔不去刮目相看。 那头凤霄与佛耳的交手远未结束。 论武功,佛耳虽比凤霄略逊一筹,但到了他们这等境界,若是打不过,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但他今夜此来,一为杀人,二为救人,两件事都没完成,自然不可能轻易离开。 佛耳崛起时,昔年威名赫赫的各大高手,要么已成一派宗师,要么隐遁山林,行踪难觅,绝不可能轻易让人找到,自入中原之后,佛耳接连挑战了不少高手,自身的强横武功,和接下来难逢敌手的情况,让他以为中原武林不过如此,直至遇到凤霄。 凤霄是他半生中罕见的敌手,对方武功飘忽莫测,内力却又极为深厚,这本该是年纪轻轻所不可能达到的境界,佛耳一直怀疑他背后还有高手在指点,又或者凤霄本来就是一个返老还童的宗师级高手,上次在胡杨林,他最终败退,现在眼看又难逃败局。 单只一个凤霄便已棘手,更不要说旁边还有长孙与乔仙,此二人虽未动手,却有意无意封住他的去路,令佛耳左右掣肘,分身乏术。 他眼角余光瞥见崔不去远远站在角落,心下有了计议。 电光石火之间,佛耳身形陡然往上一跃,他虽然高大,这一跃却如白鹤登天,十足轻巧,几近无声。 凤霄自然紧追不舍,但佛耳冲破屋顶之后,竟不是为了逃走,也不是为了救他的徒弟,而是直接一掌拍向脚下屋瓦。 凤霄暗道一声不好,说时迟那时快,他也只来得及朝下面喊一声快跑。 整个屋顶轰然倒塌,碎瓦砖头连同丈高柱子,全都在佛耳的内力震荡下折断落下,压向屋里的人。 眨眼工夫,此处就已经被夷为平地。 身怀武功的人还好,如金莲,虽然猝不及防,身上多处外伤,但好歹千钧一发之际还是逃出来了,但她另一名原本就已重伤的侍卫就没这么幸运了,人直接被压在瓦砾之下,生死不知。 凤霄脸色阴沉,终于收起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回身去救人。 裴惊蛰也差点被一根柱子压在下面,虽然侥幸逃出,但脸上被碎片划伤好几道,后背也被柱子砸伤,正火辣辣发疼。 但他左右四顾,忽而脸色一变,想起不会武功的崔不去:“郎君,崔……” 凤霄已大步流星走过去,弯腰朝某处的柱子踢去,看似没怎么用力,柱子就飞起落在一边。 柱子下面,一只手半露出来。 裴惊蛰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帮忙,好不容易将对方身上的瓦砾清除,却发现那不是他以为的崔不去,而是乔仙。 乔仙与长孙菩提将崔不去护在身下,此时一并将人拉出来,他们各自受了些外伤,崔不去倒是毫发无损。 “以凤府主之能,居然让佛耳给跑了?”崔不去挑眉质问。 回答他的是凤霄一贯吊儿郎当不走心的语气:“这不是看见你被埋在下面,我心急如焚,只想着救你么?去去啊,你这埋怨太不厚道了,来,你摸摸我胸口,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呢!” 裴惊蛰心说除非是死人,否则谁的胸口不是扑通扑通? 但他没忘记自己是凤霄这边的,不能开口拆自家郎君的台,所以忍住了没说话。 崔不去显然也懒得与他在此多作口舌之争,直接望向金莲:“阿波可汗的手书。” 金莲手臂受伤,费力地从怀中掏出文书,乔仙接过,验证无毒之后,再递给崔不去。 崔不去拂去身上尘土,低头翻开。 一颗大脑袋冷不防凑过来,崔不去差点直接把文书盖对方脸上。 “哟,这写的是什么?突厥文?崔道长果然不凡,竟连突厥文也阅读无碍。” 凤霄对崔不去的称呼,从去去、阿崔,到崔道长,变化莫测,全凭心情,崔不去早已麻木。 崔不去一目十行看完,确定这是阿波可汗亲书无误,便将文书往凤霄怀里一塞,对金莲道:“我们可以跟你去一趟突厥,亲自面见阿波可汗。” 金莲一喜,勉强提振精神道:“那真是太好了!还请崔郎君定个日子,我们好早些出发,如今佛耳逃逸,沙钵略那边必然会很快得知消息,恐怕会派人路上劫杀我们。” 崔不去愿意和她一道回去,不仅意味着她回程有人护送,也意味着带回大隋使臣,金莲这份功劳也将会更加稳固。 “此事我们还须商量一下,时候不早了,今夜可敦受惊,请先行歇息吧,我会派人找个大夫过来为您看伤。”崔不去道。 金莲点点头,也没再硬撑:“多谢崔郎君,随同我来的这两名属下,还请崔郎君将他们厚葬。”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去。 凤霄见崔不去转身也要走,想也不想就把人拽住,引来崔不去倒吸一口凉气。 他刚才被压在下面,虽然有长孙乔仙护着,得以周全,但匆忙之间手臂还是扭伤了,现下被凤霄一扯,立马显露出后遗症。 乔仙怒目以对,出手攻向凤霄,后者顺势松手,后退一步。 “且慢,你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崔不去翘起嘴角:“我,和你,称为我们。” 凤霄:……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我啥时候说过要跟你一起去了??? 崔不去:风里雨里我在等你。 第39章 有星有月,有茶有酒。 凤霄与崔不去二人相面而坐,阁楼外清风徐徐,春草萌芽。 忽略旁边房子刚刚倒塌了一间,佛耳也救走了他的徒弟逃之夭夭的话,这的确是个美好的夜晚。 凤霄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崔不去。 对方既没喝茶,也没喝酒,而是拿起一个药盅,先面露犹豫,然后以一种从容就义悍不畏死的表情闭了闭眼,仰头将药盅灌入口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饮毒自尽。 饶是喝过许多苦药,崔不去仍旧会觉得这个开药的大夫可能跟自己有仇,因为那种苦涩在舌根流过的滋味,足以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再回过神,他就看见凤霄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秦妙语那边如何?”崔不去问道。 “玉胆已经拿回。”凤霄简答道,他没有说的是,被秦妙语吸收了功力的玉胆,如今只有原先的一半大小,玉心中央的玉髓颜色也浅淡许多,但这些事情与崔不去无关,找玉胆本来就是凤霄的差事,这些后续的麻烦自然也该他自己去收拾。 自此,于阗使者被害案算是宣告破解了,虽然个中还有一些情况尚未明了,但苏醒与秦妙语已被擒获,玉胆也已找回来,按照两人的约定,凤霄需要在找到玉胆和凶手这桩功劳,添上属于左月局的那一笔。 崔不去微微诧异:“看来秦妙语还活着?我很好奇,她身上有何秘密,居然能让你留下她的性命?” 凤霄:“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嗜杀之人?被你这么一说,我的心都碎成一片片了,就算缝缝补补,也难以愈合。” 崔不去:“说人话。” 凤霄从善如流:“一个女人,作为高句丽细作远赴中原,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足见忍耐力非同寻常。” 闻弦歌而知雅意,只稍听到一句,崔不去就足以明白凤霄接下来的意思了。 于阗王膝下空虚,尉迟金乌是他最看重的侄子,如果不死,以后很有可能继承王位,以秦妙语的能耐和尉迟金乌对她的宠爱,她想要问鼎于阗王妃的宝座并不困难,自然也就很有可能成为左右于阗政局的人。 高句丽人在千里之外安下这么一枚棋子,当然不是为了让秦妙语当区区一个西域小国的王妃,而是想要通过秦妙语搅动西域政局,连接起隋朝与突厥,从而为高句丽谋取利益,如此看来,当初布局的人,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可见高句丽虽然蕞尔小国,也并非没有高人的。 只可惜,高句丽王的怪病,天池玉胆的出世,让高句丽人坐不住了,不得不提前启用了秦妙语和苏醒,否则他们两人,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想及此,崔不去就问:“是谁派秦妙语和苏醒到中原来的?除了他们,还有何人?”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凤霄朝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虽然崔不去的存在让解剑府多了不少麻烦,但人生一世,对手难逢,若总是太平无事,未免也索然无味。 凤霄曾揣测过,以崔不去的能耐,就算他不会武功,也足以让人生出延揽之心,像崔不去这样目标明确,热衷建功立业的人,只要许以高位,对方必定会动心,谁知千算万算,自己居然拉人拉到了左月局正使的头上。 崔不去当然不可能放弃左月正使的位置,跑来屈尊当一个解剑府四府主,非但不会,很可能还会因为凤霄意图拉拢自己地盘上的人,而给凤霄记上一笔。 债多不愁背,凤霄表示无所谓。 “派他们过来的,是高宁的师父高云,此人为高句丽王高汤之兄,据说也是高句丽唯一一个宗师级高手。”凤霄道。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高云虽然身无官职,但对高汤的施政却颇有影响,还一手创立了扶余门,其作用与解剑府类似,通过安排细作潜入他国,打探情报机密来获取讯息,从而做出对本国有利的行为。 毫无疑问,苏醒和秦妙语,肯定也是扶余门中人。 “秦妙语在扶余门中地位不高,高云素来瞧不上女子,只利用她们的美色,来作些低等的消息传递,只有苏醒能与扶余门联系,但他所知也不多,只知道当年送他们过来的人叫一先生。” 像秦妙语这样的女人,年纪小阅历浅薄时可能会被吓住,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些年她嫁给尉迟金乌当小妾,一面要与他那些莺莺燕燕勾心斗角,稳固地位和宠爱,一面又要暗中打探消息,与苏醒联系,为高句丽谋求更多的利益,早就历练得非同一般,如何还是一个扶余门能够局限住的?会生出叛变之心并不奇怪。 “一?易?”崔不去不关心凤霄想怎么处置秦妙语,他对刚才凤霄提到的“一先生”更感兴趣。 凤霄以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横。 是一。 一元复始,九九归一的一。 一,是万物之始,所有数字的起点,却也可以是无穷大。 老子曰,抱一为天下式。 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会用这样一个字来作为外号的人,必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这位一先生,非但是苏醒他们在中原的联络人,而且很可能在扶余门中地位不低。 更有甚者,对方在中原隐藏多年,连秦妙语都能差点当上于阗王妃,那一先生的身份又会卑贱到哪里去?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崔不去发现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他们破了一个案子,却由此找到一条埋藏更深的绳子。 若是循着绳子找过去,最终又能发现什么? 他相信,凤霄也有差不多的推测,而且同样感兴趣,甚至可能为了拉他下水,才和他说了这么多。 但崔不去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人,问题越棘手,困难越多,他反倒觉得越有意思。 凤霄:“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是否也该投桃报李?” 崔不去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不就邀请凤府主与我一道前往突厥面见阿波可汗了?” 凤霄忍不住挑眉:“你这叫投桃报李?难道不是没事给我找事?” 崔不去:“你怎能作如此想?我问你,你之前是否答应过我,要提了佛耳的人头来见?” 凤霄:“我是答应过帮你杀了佛耳,但并没有说什么时候,今日杀是杀,明日杀也是杀,明年今日,不也可以吗?” 崔不去微微一笑:“今夜我与金莲所说,你也听见了,她虽为阿波的可敦,实际上能决定的事情很少,不过是代为跑一趟,送上阿波的亲笔手书罢了,若想谈更多,为大隋谋求更多利益,我势必得亲往突厥一趟。佛耳从你手中逃走,一定会在中途埋伏我与金莲,我们若死,你这功劳还能到手么?” 凤霄:“照你这么说,我是非去不可了?” 崔不去:“天下岂有不劳而获之事?凤府主既想要功劳,少不得就得与我走上这一趟了。” 凤霄笑吟吟道:“你就不怕我回程将你给杀了,独占你的功劳?” 崔不去也笑:“若是如此,那我也只能哀叹自己命不好,不过我一死,凤府主可能就会错过许多消息了。” 凤霄:“比如?” 崔不去:“比如说,我知道上次那两个想要杀你的云海十三楼杀手,是何人所派。我还知道,玉秀作为晋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亲自来到六工城,不仅仅是为了帮晋王拿到玉胆,还有别的目的。毕竟左月局,人虽然不如解剑府那么多,但总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否则如何生存呢?” 凤霄亲亲热热道:“去去啊,我不过多问一句罢了,你怎么就怀疑我会不想与你去呢?每天光是看着你,我都能多吃一碗饭呢!” 崔不去:“这么说,凤府主是答应了,那我就代金莲可敦,多谢你了。”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皮笑肉不笑。 至于心里在骂什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凤霄:“叫什么凤府主,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叫我凤二,你若愿意,唤我一声二郎,那便更好了。” 崔不去咳嗽两声,直接跳过他所有毫无意义的话:“此去阿波可汗之王帐,我们要途经且末、龟兹,风大路遥,还请早些歇息。” 他说罢起身,拢了拢披风,在乔仙的陪伴下离开。 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凤霄收回目光,敛了笑容,自言自语呢喃道:“谁要杀我,不自己来,还让云海十三楼的人来?定是自己不会武功,又嫉妒我风华绝代,唉,不遭人妒是庸才,长得好看又不是我的错,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门外,原是偷偷折返回来,想打听点什么动静的乔仙差点滑了一跤,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百思不得其解。 崔不去还是太高估他自己的身体了,经过当晚那一场折腾,回去之后他就发起低烧,人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直到第三天才有所好转,就连那天晚上受伤的金莲都比他恢复得还要快些。 见崔不去如此状况,金莲忍不住忧心忡忡,生怕他们还没到突厥,崔不去就在半途一命呜呼了。 “可敦不必担心。”崔不去拥被坐在床榻上,因为刚刚灌下一碗药汤,脸色不大好看。“我虽病骨支离,但走到突厥的这一口气,还是有的,更何况乔仙会与我们同行,她粗通医术,路上无忧。” 他说罢招手,让乔仙拿来一个卷轴,当着金莲与凤霄之面慢慢打开。 “这是……舆图?”金莲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觉得眼熟,一时又认不出来。 崔不去:“这是西突厥的舆图,南至且末,北到三弥山,西起疏勒,东抵高昌,虽然不尽周全,但此图若献给阿波可汗,可胜过黄金万两,牲畜无数。可敦这一趟,也就不算白来了。” 金莲先是大吃一惊,而后又难以置信:“这图,你要送给我,让我去,借花献佛?” 难为她一个突厥人,汉语精通如斯,竟还能说出借花献佛这样的词。 崔不去嘴角微翘:“我知可敦极力赞同与我大隋建交结盟,否则也不会孤身犯险,千里迢迢来此,但阿波可汗身边,必然也有不少小人,一意阻拦。既有此物,往后可敦在阿波可汗身边,不就更容易做事了吗?” 金莲难掩喜悦。 她不似那等目光短浅的妇人,深知古来舆图乃是军中机密,能得这样一份东西,当然比什么金银珠宝来得珍贵百倍千倍。 凤霄冷眼旁观,却又看出更深一层的含义,崔不去既是在拉拢金莲,也是在借机警告那些心怀异心的突厥人:大隋早已掌握了西突厥地形,可以与你们结盟,当然也可以打你们。 这一手又打又拉,软硬兼施,委实高明。 他不由再次暗叹:这样的人才,怎么就不是解剑府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毫无关系的小剧场 凤霄:叫我,二郎。 崔不去:饿狼。 凤霄:???你哪里人? 第二卷 且末诡案 第40章 待崔不去的身体养得七七八八,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这五日里,于阗王新派的使者也到了,他又带来一份厚礼——一块美玉——虽然不是天池玉胆那样的稀世珍宝,但于阗多美玉,这份厚礼自然也是玉,却是一块雕琢好的玉佩,据说佩戴在身有安神定气之效,还会如同香袋散发奇香。 虽说尉迟金乌死在六工城外,跟于阗无关,但于阗王想要跟隋朝修好,必还得拿出诚意来,他担心玉胆找不回来,就派人又带来这份厚礼,以表自己虔诚结好之心。 凤霄写了一份奏疏,将此案来龙去脉道出,连同左月局协助之功,让解剑府鹰骑和裴惊蛰护送于阗使者进京,顺带押送苏醒前往京城解剑府受审。 至于秦妙语,则被凤霄有意无意地在奏疏上略过了。 这个女人就像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惊鸿一瞥,又如春梦了无痕,再没留下半点痕迹。凤霄不说,崔不去也没问,于阗使者的案子告破,左月局的功劳在上面添上一笔,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彼此保留一些秘密,能不问那么清楚,就尽量不要开口,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毕竟他们的身份都有些特殊。 脑袋不再晕眩之后,崔不去就拒绝继续喝那些比黄连还苦的药汤,让乔仙作西行的准备。 不过就谁陪崔不去同行的人选上,乔仙与长孙菩提发生了意见分歧。 长孙认为自己武功更高,陪在崔不去身边会更可靠一些。 乔仙认为自己机变能力不逊长孙,而且长孙是左月副使,这次他跟着崔不去出来,左月局中就只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副使,这是乔仙觉得长孙必须提前回京坐镇的缘由。 见他们相持不下,凤霄懒懒笑了一下:“有我在,长孙去不去,有什么区别?” 乔仙这才想起凤霄也要去。 对方武功虽高,但她下意识没把凤霄当成自己人,反倒担心这一路上凤霄会使绊子。 崔不去却出声做了决定:“长孙回京,乔仙与我去就够了。” 乔仙:“可……” 崔不去:“若是连凤府主都担不了我的安危,那解剑府也可以重新找位府主了。” “去去,你这样说,我压力会很大的。”凤霄支着下巴,坐得东倒西歪,却反而多了一股风流意态,完全看不出压力很大的样子。 既是崔不去发了话,长孙自然没有异议。 崔不去似笑非笑:“凤府主,你可要护好我的安危,这次于阗使者案虽然告破,玉胆却终究有所损毁,天子若想追究,只怕你吃力不讨好,唯有与我同行,将此番功劳拿下,方才不枉你这一趟千里迢迢赶来。” 凤霄:“那我等你一切做完,在归途中将你杀掉,再吞没你的功劳,岂不更好?” 乔仙一听,登时面露警惕,朝他怒视。 崔不去却半点也不担心,会这么做的人就肯定不会说出来。 “还有一个问题,这次我们四个人同去,须得伪装一下,有个身份。” 什么身份?自然是同行的身份。 否则就算此时风气再怎么开放,两男两女跑到西域去,终究是有些奇怪的。 凤霄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与商队同行如何?” 崔不去道:“要找可靠的商队并不容易,他们大多只到且末城,然后就会继续西行,与我们不同路,我们可以扮作两对夫妻,龟兹离阿波的王帐不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龟兹探望远嫁的亲戚,顺便做点小买卖。” 凤霄挑眉:“夫妻?谁和谁?” 崔不去:“自然是我与乔仙,你与金莲,我们两家乃是世交,平日里以布匹买卖为生。六工城中有一户姓叶的人家,前些年女儿嫁给了龟兹商贾,他家有个儿子,如今奉了父母之命,带着妻子前往龟兹探望姑母。” 凤霄没想到他还做了完全准备,真找到这么一户人家,将身份资料对上。“哪有带着妻子出远门的?” 崔不去笑了笑:“因为好巧不巧,他的妻子正好也是龟兹人,当年跟着父亲来到汉地,嫁给这叶氏,此番不仅是探望姑母,还带着妻子归宁。” 凤霄:“那我也不同意扮作夫妻的做法,你觉得像我这么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人,会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吗?” 崔不去:“无妨,乔仙略通易容之术,你这般容貌的确过于招眼,保不齐引来马贼骚扰,正该略加修饰,变得平凡一些。” 凤霄摸摸自己的脸,崔不去还以为他不肯易容,谁知对方却冒出一句:“去去,你也觉得我的脸很招眼吧?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打从第一眼看见我起,就心生恋慕之情了?” 崔不去:“是啊。” 凤霄差点以为眼前这个崔不去是假的,禁不住打量片刻,狐疑道:“你怎么不反驳了?” 崔不去好整以暇:“风府主这样的容貌,说没有惊艳心动的人,必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不过——” 凤霄:“好了,不必说了,只不过后面,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崔不去笑笑:“只不过任何正常人在与你相处超过一天之后,应该很难再生出遐思了吧?” 凤霄:…… 崔不去这句话,让凤霄琢磨了半天,回去的路上还禁不住问裴惊蛰:“你觉得他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裴惊蛰嘴角抽动:“从某些方面来说,也可以算是夸吧。” 凤霄嗯了一声:“我也知道,他后面那句话,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动心了。” 说罢他又哈哈笑两声:“左月局正使,天下难得的聪明人,为我动心,这个事实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愉悦啊,看在他这句话的份上,本座姑且屈尊与他同行吧!” 裴惊蛰很想提醒他,您是不是忘了后面那半句,人家说的是一个前提,后面才是重点。 言外之意是,但凡正常人,恐怕都不会为凤霄动心的。 然而凤霄已经直接把后半句连同裴惊蛰的反应都给选择性遗忘了,他哼着小曲,朝自己住处走去,觉得今晚必定会做一个好梦。 崔不去不知凤霄做了什么美梦,只知道隔日见面,对方依旧面泛桃花,脸色红润,连带面容仿佛都焕发着光彩,金莲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昨日更已与凤霄打过照面,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依旧有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像是一枝盛放正好的繁花骤然递到自己眼前的璀璨与惊艳,足以让她后半生的记忆都记住此刻。 突厥人五官深刻,追求力量,有的只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没有凤霄这样俊美飞扬的美男子,难得的是凤霄的美并不是柔弱,隐藏其下的可能是足以杀掉任何一个人的强大力量。 饶是金莲可敦这样的年纪,都不禁怦然心动。 崔不去忍不住看了凤霄一眼。 他怎么觉得一夜过去,这夹竹桃精好像又风骚了几许,还明目张胆四处招摇勾引了? 凤霄注意到他的眼神,笑吟吟回望,心说看在你倾慕我的份上,多给你看几眼。 崔不去只觉莫名其妙,满头雾水。 凤霄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外有耀眼容貌,内有高强武功,又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自然眼高于顶,这二十多年来,喜欢他的人不计其数,这其中甚至不乏皇室公主,但他一个也瞧不上,能入他眼,被他视为对手的,更是寥寥无几,佛耳身为堂堂突厥第一高手,若知道自己在凤霄眼中也只称得上半个对手的话,只怕会活活气死。 但崔不去却是个例外,双方你来我往过招几次,凤霄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也没能占到什么大便宜,甚至现在还得与对方一道前往突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本来不在凤霄的计划之内,但他追求完美的性格在这件事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因为一开始掺和了此事,现在中途放弃也非他所愿,索性掺和到底,正好看看左月局在西域的布局,是不是能拿来为己所用。 一次次为崔不去破例,也说明了对方的特殊,在凤霄看来,崔不去也许谈不上朋友,却足以作为他的对手。 尤其对方手无缚鸡之力,还经常病得死去活来,毅力智谋反而更显耀眼。 凤霄承认,自己对崔不去越发感兴趣了,而且还在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多与他过几招。 此去西域,凑热闹是必不可少的。 在崔不去的强烈要求下,乔仙还是对凤霄的面容做了伪装,只不过他那双眼睛本来就生得很好看,再怎么伪装都没发把眼睛给遮住,只能从其它方面下功夫,譬如把皮肤颜色涂深,换一身粗布衣裳。 但凤霄的脸色在乔仙想要在他头发上加些尘土的时候彻底变黑了。 “这样便可以了。”他断然拒绝乔仙把簸箕里的草灰往自己头上抹,肤色涂深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最大底线。 乔仙不满道:“你这样的头发,哪里是寻常商贾人家能养出来的?谁家忙于生计,又会像你这样注意仪容?” 崔不去也已换了衣裳,他的面容过于俊秀斯文,也不像一个商人,乔仙便在他脸上做了些修饰,如今看起来是市侩俗气了许多。 他知道凤霄好洁的怪癖定是又发作了,便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才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不必践踏自己的头发,也不必涂深肤色。” 凤霄挑眉静待下文,纵使他知道崔不去一定不会想出什么好主意。 果不其然,对方道:“男扮女装,化作美娇娘。” 第41章 时下文士骂人,无外乎骂对方寡廉鲜耻卑鄙小人,还有另外一类,则是拿女人与牲畜来作比喻,好比“哭哭啼啼作妇人状”,便是嘲笑对方哭得像个娘们似的,可见被当成女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侮辱。 凤霄对这些凡俗之见嗤之以鼻,到了他与崔不去这种身份地位,认知境界,世间之人,甭管男人女人,对他们来说大抵只分成两类:朋友或敌人,以及有用的人,或无用之人。 识时务者如秦妙语,因为一技之长,也能让凤霄对她网开一面,但苏醒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凤霄对人的看法,从来不会拘泥于男女之别。 但现在有个小小的难题摆在他面前。 是衣裳头发洁净重要,还是男人的尊严重要? 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像在山坡上毫不犹豫管崔不去喊爹一样,凤霄也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于是一行还是四个人,只不过组合略有变化。 为免累赘,四人之外,除了两名车夫,一名且末城向导之外,并未再带任何仆从——这也符合崔不去想要假扮的叶氏身份,本就是小家小户出身,没什么排场可言,若是带上奴婢,反倒惹人奇怪了。 离开六工城,三辆马车一路西行,为了照顾崔不去的身体,行进速度变慢,几个人足足吃了十天半个月的沙子,才终于摆脱了一望无际的黄沙,遥遥看见城池的轮廓。 “前面就是且末了?”崔不去咳嗽两声,掀开车帘往外张望,入鼻便是更加浓烈的味道。 那是沙子在烈日曝晒下,又被风刮起来的炙热气息。 他忍不住又呛咳起来。 另一只手伸过来,将帘子重新拉下。 “郎主,您身子弱,就别在外头吃沙子了,万一又病倒了,妾会担心的。” 声音的主人语速不算快,嗓子有些低沉,却很柔和,让人禁不住想一窥真容。 但不包括崔不去。 他不仅不转头,甚至连声音也不想听见,咳嗽反而更厉害了。 “哎哟,您看您,妾不过说您两句,又急起来了!待会儿进了城,咱们赶紧找间客栈歇下,妾帮您泄泄火。” 那声音见他如此,非但不停下来,反倒说得更起劲了。 崔不去缓缓转头,面无表情:“什么叫泄泄火?” “就是、就是,妾知您这一路不便,甚是憋闷,到了客栈,便能好好伺候您了!”女子被他一看,羞得面若飞霞,“妾怎么说也是妇道人家,您怎好非要逼我说得这样直白,旁人听了,怕还误会我是个淫娃荡妇呢!” 崔不去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忍不住按上太阳穴:“这里没有外人,你能不能好好说人话?” 女人委屈道:“妾说的不是人话,难道是鬼话吗?都说娶妻三年,貂蝉变母猪,我就晓得,郎主定也是这样的!” 她身形高挑,以至于盘膝坐在马车里时,都显得车厢内有些逼仄。 一头乌黑富有光泽的头发挽了个时下最常见的妇人髻,松松坠在脑后,发丝里露出红色编绳,更衬得肤色越发白皙,虽然对方面容不若江南女子柔和,但美貌却丝毫不逊,一白遮三丑,起码这是一个第一眼看见会令人瞬间目眩神迷,忘记她身上些许瑕疵的美人。 但崔不去却完全欣赏不了,甚至想要把人踹下马车。 乔仙的易容之术很高明,她不仅加深了凤霄的五官轮廓,让对方看上去更像一个异族女子,而且还遮掉了凤霄的喉结,将许多容易被人发现的细节都掩盖过去。 西域女子本就眉高目深,骨架比中原女子高大,别人看见凤霄,也绝不会往男扮女装的方向去想。 只不过凤霄答应假扮女子之后,就要求崔不去假扮他的丈夫叶氏,崔不去出于看笑话的心情答应下来,但出发半天之后,他就后悔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只能一路走到现在。 还好,且末城在望,他的耳根应该可以清净片刻了。 且末城是连接东西的重镇,但此处远离中原,隋朝建立不过三年,此刻的朝廷,将主要精力放在突厥与南陈上,暂时还未分出精力来管这个处于模糊疆域上的小城,不过去年皇帝还是下令,在且末设县,修建县衙,派驻县令和兵士在此驻守,以昭朝廷之威,实际上是在向各方表明,目前大隋虽然还未分神管辖此处,却不代表放弃这块地方。 三十多年前,鄯善国为西魏所灭,鄯善王率众出走,来到且末城定居,经年累月,也在城中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加上各方商人往来中原西域,且末城是绕不开的一个点,在此歇脚休息的人很多,久而久之,且末城便形成三方鼎立的局面。 一是隋朝派驻的且末县令高懿。 二是鄯善王后代兴茂。 三是西域巨富段栖鹄。 前两者好理解,高懿毕竟是隋朝派来驻守的,官职虽是县令,实际上他这个县令也带了士兵过来;鄯善王虽然亡国了,但他在此经营了三代,如今的兴茂就是当年那位鄯善王的长孙,据说城中鄯善旧民依旧称其为王上。 最后的段栖鹄,其实是马贼盗匪出身,早年在西域横行无忌,所到之处,劫掠无数,令人闻风丧胆,行经西域的商贾遇上他,只有两条路走,要么交钱,要么交命,后来段栖鹄金盆洗手,在且末城定居,但他多年势力仍在,没有人敢小觑这位昔日的西域大盗。段栖鹄游走于黑白两道,在且末城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 相较其他两人,且末县令高懿,反倒成了势力最弱的一方。 崔不去他们入城之后,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各族百姓混居于此,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一应俱全,加上三方势力交错庞杂,小小一个且末城,竟比六工城还要热闹几分。 “大哥,我们先去找客栈歇脚吧,天色已晚,不宜赶路,咱们歇息两天再出发也不迟。”入了城门,乔仙就对崔不去道。 她现在假扮的是叶家世交李崇,带着妻子阿莲一道前往龟兹去做买卖。 乔仙本来生得也高挑,作女子打扮时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仙子之姿,如今改头换面,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身材立马肥胖一圈,连带五官也出现明显变化,非但颌下多了短须,皮肤也与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粗糙,就算她自己对别人说自己是女人,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真正的易容之术,非是面容完全改变,连带说话语气,神态行止,连同口音变化,也都完全换了个人,这样的能力,连崔不去都办不到,乔仙却做到了,她如今说话的口音,完全就是土生土长的六工城人士。 崔不去首肯之后,乔仙就让向导推荐一间客栈。 “无须最大,但必是要最舒适,我这兄弟身体不好,须得多休息才成。”乔仙声音粗豪,完全不复之前的清冷,饶是凤霄一路上已经听习惯了,此时仍旧忍不住多瞧她一眼。 若是那个高岭之花一般的冰雪美人,眼下恐怕是要受到不少关注和骚扰的,但现在乔仙已经完全没有这个烦恼,因为就算有人朝他们这几个投来注意力,也不会是看俨然换了个脑袋的乔仙,或者徐娘半老的金莲,而是肤白高挑的凤霄。 向导连忙答应下来,带着他们前往客栈。 “我知你们是汉人,在那些龟兹人或鄯善人开的旅店定是住不惯,这间客栈在本城开了足有五六年了,从前我带人过来,也是住这里的!” 金莲上回从突厥到六工城时,也路过这里住了一宿,但那时候有侍卫张罗,无须她过多操心,这一趟跟着崔不去他们出来,自然也不会过问细务,听见向导这样说,也没多想,跟在乔仙后面就要进去。 但崔不去却突然道:“且慢。” 其余几人立马停住脚步看他。 “这是什么?”崔不去指着客栈门口,钉在柱子上的木牌道。 木牌约莫婴儿巴掌大小,上头刻了一轮弯月,月钩上栖着一只鹄鸟。 很少有人会在进门的时候特意看见那块木牌,就算看见了,也会不以为意,只当是客栈特有的标记,中原那边有些在各地开了好几个分号的旅店,也都会用上自己的标记,来昭显自己的招牌。 向导笑道:“您几位都是中原人,不会不晓得吧,许多客栈都会有自己的标记。” 崔不去面色淡淡:“我们要的是舒适的客栈,不是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客栈,你将我们领来段栖鹄开的客栈,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啊?” 外来客商若初来乍到,难免会上当受骗几回,甚至遇到不小的麻烦,只因且末城情势复杂,连带住客栈也有讲究,段栖鹄与兴茂势力庞大,遍布城中,除了开客栈,名下还有马行,驴行,食肆等等,往来的江湖人一般不怕事,有些好事之徒,甚至是亡命之徒,都会选择住在段栖鹄开的客栈里,因为可以避开隋朝官府的耳目,游走黑白边缘,得到自己想要的各种情报。 但那些安分守己的客商与寻常百姓,宁可去住更贵一些的客栈,也不会到这里来。 崔不去他们当然不怕事,但此行目的不在找事,自然越低调越好,而且他们现在的身份是良民,当然不会选择住在段栖鹄的地盘。 向导没想到崔不去还挺懂行,干笑一声:“我这不是帮你们省钱吗?” 乔仙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带我们去安全稳妥的客栈。” 她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向导却顿觉一股钻心疼痛涌上来,面容扭曲之余禁不住想要大叫出声,竟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才知道自己完全看走了眼,这几个人一路上不显山不露水,要多低调有多低调,却不是好欺负的外地人。 乔仙:“你若是不懂,我们就另外找人了。” 向导哪里还敢犹豫,连忙点头如捣蒜,眼泪都快飞出来了。 第42章 这里头自然有猫腻。 且末城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光旅店就开了不少。旅店一多,抢客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向导看中这一点,经常借着为商贾带路的契机,将他们带到这里,客栈再付给向导酬金。像天福客栈这样的旅店,黑白势力交错,丢点东西是寻常事,人能平安进出就不错了,很多商贾往来停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少点财物就当花钱消灾,也不会去报官——就算去报官也没什么用,县令高懿管不到段栖鹄地盘上来,他也不想越界多管。 崔不去这几个人虽然不是人数众多的商队,但从他们这一路的衣食住行来看,起码也是家境殷实不缺银钱的,简而言之就是肥羊,不宰白不宰。 也许是崔不去他们这一路表现得太低调了,让向导看走了眼,竟直接栽了个大跟斗。 他被拖到少有人至的暗巷拐角里,听见崔不去这么说,又见乔仙隐藏在阴影下的脸面无表情,仿佛随时都会杀人灭口,不由惊恐万分。 “郎君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只因养家糊口不容易,我这也是被他们胁迫的,小人哪里斗得过他们!求郎君再给我一次机会,小人一定将你们带到干净的旅店,绝对干净的!” 乔仙冷冷道:“你想做生意,不差我们这一笔,若是让我们发现你再骗我们……” 他的袖中滑出一道亮光,差点晃花了向导的眼,他认出那是短匕的反光,差点没吓哭了。 “不瞒您说,现在开春,道路解冻,这城中商旅比往日都多,旅店绝大多数都住满了,想要有空房,只能找这样的……”向导哭丧着脸道。 乔仙微微皱眉,望向崔不去。 能在这里开旅店的,非实力强横的地头蛇不可,左月局在城中设了秘密据点,用来传递消息,却不是旅店,自然也没法让他们去住。 这时向导灵光一闪,似忽然想起什么,忙道:“我知道有个旅店,现在可能还有上房,只不过……” 乔仙不耐烦:“说话别吞吞吐吐!” 向导哭丧着脸:“只是那地儿有点邪门!” 凤霄捏着嗓子,娇滴滴道:“这天福客栈乱哄哄的,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看着就汗臭味就重,妾可住不惯!郎主,您平日里什么都信,就是不信邪,要不咱们去看看?” 崔不去斜睨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自己想去看的,别拖我下水。 凤霄回以一笑。 老实说这笑容并不瘆人,仔细端详还有几分妩媚,但那仅限于没见过凤霄真面目的人。 是以崔不去乔仙金莲三人,只看了一眼,就都不约而同扭开头。 动作出奇的整齐一致。 像向导这种不明真相的人,反倒看得呆了一呆,心里还想叶家男人艳福真是不浅,看着病恹恹的,一副子嗣艰难的模样,没想到还能娶上这样的美人。 经过这么一出,向导自然不敢再作妖捣乱,老老实实带着他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间不起眼的旅店面前。 “杨记栈房”四个字映入众人眼帘。 且末城毕竟偏远,各族交错杂居,坊市也不分离,这处杨记客栈就位于居民区边上,另一边是食肆林立的小铺,除了汉人装扮的男女之外,也不乏异族打扮的客商,时值傍晚,食肆仍一派热闹,吆喝声此起彼伏,居民区这边,孩童戏耍玩闹,妇女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打水的,下工回家的,聊天打招呼的,各种气息混合在一起,令这座且末城成为沙漠边上的传奇。 那些亡命之徒喜欢往这里跑,也就不难理解了——虽然此处没有中原腹地繁华,但该有的基本都有,天高皇帝远,还有花钱也买不到的自由,甚至在这里杀人,也未必需要偿命,对那些心中没有黑白界限的人而言,且末正是他们心目中的向往之地。 但眼下,奇怪的是,这间杨记客栈虽然身处如此热闹的街区,望进去却有些冷静,一楼大堂也没坐满。 客栈伙计看见门口有人停步,早就迎出来,热情地将他们往里头带。 乔仙拽着向导的手臂将他一并拖进来。 “几位郎君娘子,快往里边请,我们这还有几间上房,您几位需要几间?这会儿天色还早,一路赶过来也累了吧,要不要再来点酒菜?”伙计询问道。 乔仙点点头,转身去订菜订房了。 向导如坐针毡,一见制住自己的乔仙离开,立马转身就想溜,结果刚要起身,就听见耳旁咻的一下,他的裤子已经被一根筷子牢牢钉在地上,再往左半寸,就是他的腿了。 再抬头望去,居然是作汉人妇女装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金莲。 金莲:“你想去哪?” 向导:…… 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哪里想得到这几个人里,居然连女人都如此厉害。 凭他们的本事,为什么不去天福客栈祸害别人,还非闹着要离开? “没没没去哪!”向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人就是觉得腿有点麻,想动一动!” 崔不去:“你刚才说这里邪门,为何?” 向导抹了把汗,终于彻底熄了跑路的心思,一五一十对他们说起缘故。 客栈邪门,是因为闹鬼。 要说这里人来人往,很多人住一两晚就走,有个地方歇脚就不错了,闹不闹鬼,实在关系不大。 但现在,这里不能说没客人,大厅里的座位也坐了四五成,不过比起别的客栈,甚至是他们刚刚去过的天福客栈,那种客似云来,宾客满堂的景象,那就差得有点远了。 而且崔不去环顾四周,发现在座的大都是与他们一样,头一回过来的客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好奇。 那种经年累月经常在这条路上跑商的老油条,是不会选这里住的。 真正说起来,这客栈闹鬼,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具体多久,向导也记不清,只记得最开始的一件事,是发生在客栈后面的一口井里。 一名在客栈里投宿的人,当晚大醉未归,隔天就失踪了,他的同伴遍寻不至,当时朝廷还没派县令过来,他们没处报官,只当他醉酒失足落水,不了了之。 之后投宿在这里的人,经常会在大半夜听见隐隐约约的呼救声,有大胆的好事者循着声音去找,发现呼救声就来自客栈后面的枯井下面,后来事情闹大了,客栈东家不得已,找人将枯井上的石头搬开,又让人下去,还真找到了那个失踪者的尸体。 在那之后,客栈闹鬼的传闻就传开了,有人说是同伴劫财害命之后,将他丢入井中,他死不瞑目,化为冤魂求救,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找到这具尸体的半个月后,又有一个住在这里的客人,去寻欢作乐,结果中途马上风发作,死在妓子的肚皮上。 还有一个人,仅仅因为在这里吃过饭,回头去澡堂泡澡时,居然活生生被淹死。 第四个短命鬼,则是酗酒过度,在城中一间乐坊里猝死的。 听到这里,金莲就忍不住道:“第一个与第二个也就罢了,第三个与第四个,也太牵强了吧!” 向导神神秘秘道:“一点也不牵强!那第四个人喝的酒,正是从这里买的!” 金莲一脸无语。 向导还在继续说:“虽说这城里每日斗殴,出过的人命官司也不少,但这客栈是真的邪门,据说每天晚上过了子时,住在这里的人都能听见有人在喊冤,说自己死得很惨。而且据说,只要在这里住过,就算没出事,回头买卖也会赔本,轻则损失过半,重则倾家荡产,您说邪不邪门?” 与伙计说好房间与酒菜,折返回来的乔仙正好听见后半段,就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赔本?你跟着过去亲眼看见的?” 向导理所当然道:“人人都这么说啊,那还有假?” 崔不去与凤霄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传闻里以讹传讹的成分更多一些。 不过做生意最怕赔本,更何况是千里迢迢从中原西去,一般商队来回一趟就得三五个月,去得更远的,更是不止,别说倾家荡产了,只怕赔上一小点都能心疼得要命,宁可睡一晚马厩将就一下,或者在天福客栈丢点小钱,也好过在这里沾了晦气。 向导见他们一脸不以为然,也就不再多言,反正撞鬼晦气的又不是他,他打定主意不肯吃喝这里的东西,连坐下来都十分警惕,总觉得周身不自在。 乔仙直接把银钱扔给他,告知他这趟差事已经完成,可以走了。 向导也不停留,点头哈腰接过钱,忙不迭起身离开。 说话间,伙计端着酒菜上来。 菜色自然比不上京城精致,连对比六工城,都稍有逊色,但好在还算热气腾腾,乔仙拿起一个馒头就准备下嘴,却看见凤霄看着盛稀粥的碗一脸嫌弃。 “这里就没有更干净的碗吗?” 乔仙忍不住讽刺道:“难道出门在外,你还想摆你的派头吗?” 凤霄却不理她,拉着崔不去的袖子开始撒娇:“郎主,妾想要个新碗,您给妾买了好不好?” 崔不去面无表情,端起碗喝了一口:“没有,爱喝不喝。” 凤霄委屈道:“妾知道您为了想纳妾的事情,还在生妾的气,可我这不是为了您的身子着想吗?您说您都这么虚了,连我都满足不了,还想娶小的,这要是英年早逝,妾可怎么办才好?” 他的声量不大不小,正好让隔壁桌的客人听见,引来对方的频频注目,再一看这夫妻二人,一个面带病容,一个面若桃花,不由恍然,自以为悟到了真相。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原来这女子看着才二十多岁,也饥渴得很啊! 乔仙牙痒痒,忍不住挽起袖子就想揍人,被崔不去看了一眼,只好又将袖子默默放下。 大庭广众之下殴打兄弟的妻子,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他们是路过投宿的,不是来高调生事的。 正因为如此,凤霄越发有恃无恐。 他挨着崔不去蹭了蹭,故作小声道:“郎主,妾知道您想要,但妾这两日癸水来了,再缓两日,定让你要个够,好不好?” 砰的一下! 崔不去将碗重重放在桌上,对乔仙道:“去,给他买个新碗。” 凤霄:“还要一双筷子,一只汤匙,出门在外随意点,要杨木或竹制的便罢了。” 乔仙:…… 第43章 新碗买来,凤霄终于消停了。 为免对方借故发难,乔仙不单把筷子和汤匙一并买了,顺道还带回一捆麻绳。 她将麻绳丢到凤霄脚下。 凤霄懒洋洋道:“作甚?让我上吊?抱歉了,像我这样举世无双风华之人,老天爷是不会允许我死的。” 乔仙冷冷道:“你不是好洁么,客栈的被褥经年不换,都是谁来了谁就睡,你也不必与叶兄同寝了,这根麻绳系在房间两侧,你就躺在麻绳上睡觉吧,最是干净了。” 四人既是以夫妻身份出行,凤霄与崔不去自然是同宿一间。 乔仙言下之意,是让凤霄去睡麻绳,崔不去就可以有个清净了。 崔不去低头咬了一口羊肉烧饼,心说乔仙还是太年轻了,以为这种小花招就能拿住姓凤的,他要有一刻不折腾那都不叫凤霄了。 这羊肉里不知放了什么香料,肉质既嫩,又将膻味驱除,夹在肉馍里一口面一口肉,面香与肉香在口腔里交杂充溢,顿时就抚慰了长途跋涉啃干粮的心。 果不其然,凤霄一听乔仙的话,就笑道:“你说得对,方才我就去问过了,这客栈加钱的话就能换一床干净的被褥。” 乔仙冷笑:“你这败家女子,不但不会给家里郎主省钱,还成日想着将钱往外搬!” 凤霄不必与她打嘴仗,直接转身捏住崔不去的衣角,拉长了调子:“郎主,您看——” “加,换。”崔不去干脆利落,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发作。 乔仙:…… 这一回合,乔仙暂告下风。 用过饭之后,四人各自回房,三名车夫也被安排在下房。 以左月局或解剑府的财力,自然不是缺这点钱,只不过出门在外,凡事低调为主,他们若是将三名车夫也安排在上房住,只怕明日打劫的就要上门了。 这里的上房没法跟京城的比,不过也还算宽敞,伙计拿了钱,很快抱着崭新的被褥枕头来置换,那新被子想必是白天刚晒过,还残留股日光的味道,崔不去一沾上去就睡着了。 崔不去与其他会武的三人没法比,甚至不如经常出门赶车的车夫,他不仅多病,有时还需要忍受病发的痛苦,像这样长途跋涉的旅程,要不是一路上拿药当饭吃,他是绝对撑不到现在的。 饶是如此,崔不去中途也没少生病,一上车基本都是昏昏沉沉,但他的思维又敏捷得近乎可怕,哪怕刚醒过来,只要乔仙询问,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答案。 凤霄素来以气崔不去,将对方惹怒,看对方吃瘪为乐,但他却从来没有用病痛来嘲笑对方,因为凤霄很清楚,疾病对于崔不去来说,仅仅是附着在身体上的表相,而不是他的弱点。 反倒在很多时候,崔不去会利用自己的身体状态,来降低敌人的警惕心,之前在秋山别院,凤霄对他下了奈何香之后,的确也觉得此人尽在掌握,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警戒。当然,凤霄心里明白,但嘴上是绝不会承认的。 崔不去这一觉睡过去就人事不省,直到乔仙敲了几下门之后无人应答,推门入内叫醒他,他才睁开眼睛,满脸的倦意残留。 “您方才只吃了饼子,我怕您噎得慌,带了热汤过来。” 崔不去一闻就知道这是羊骨熬的汤,上面的油沫已经被拨走了,干干净净,还加了点葱花。 乔仙左右四顾:“凤霄呢?” 崔不去慢慢喝汤:“左月局在这里有据点,解剑府自然也有。” 凤霄不像崔不去,还有乔仙同行,像这种与密谈联络的事情,他只能亲自出马。 “打听到什么了?”崔不去问道。 乔仙道:“这客栈的名声的确不好,不过照我看来,那几个死者与此地牵扯上,纯粹是无知愚民的穿凿附会,只是做买卖的忌讳多,加油添醋,越说越离谱罢了。那向导起初不肯带我们过来,应是因为此处是兴茂的地盘,兴茂与段栖鹄向来不和,所以他故意危言耸听罢了。” 崔不去:“兴茂与段栖鹄的关系,已经到了如此势如水火的地步吗?” 乔仙:“本来且末城内只有他们两大地头蛇在,为了争抢地盘,的确关系恶劣,但在县令高懿来了之后,反倒缓和许多。” 崔不去:“三足鼎立,互相制衡。” 乔仙:“不错,据说今年元宵佳节,高懿设宴,发帖请了段栖鹄与兴茂,二人还都去了,外界传言双方在高懿的调解下拱手言和,这个月兴茂母亲六十大寿,说是要大办,满城都在看他会不会请段栖鹄。” 崔不去:“什么时候做寿?” 乔仙:“就在五日之后。” 二人说话间,凤霄就回来了。 此时夜幕降临,外面喧嚣渐息,本城并未宵禁,仅仅只是入夜之后关闭了城门,客栈一侧,百姓人家陆续吹烛歇息,食肆那头犹有人在吃喝说笑。 凤霄不以为意,朝崔不去抛去一个媚眼:“郎主,妾回来了,您是否相思成疾?” 崔不去放下碗,随口道:“不错,五内俱焚,胸口呃逆,一腔相思之情急欲喷薄而出。” 凤霄故作吃惊:“如此严重?” 崔不去:“简而言之,快要吐出来了。” 凤霄哈哈一笑:“去去,与你说话真是有意思!” 乔仙冷笑不语。 但她不必说话,凤霄也知道她肚子里在骂什么,只当她不存在,弄得乔仙一肚子火没处发,又不肯离开屋子,便坐在那里盯着凤霄。 这天底下,论脸皮厚,凤霄就算谈不上第一,肯定也能排进前三,他岂会将区区目光放在眼里,当下就打开自己从外头带回来的纸包,烧鸡的香气立时在屋内弥漫开来。 崔不去原是吃饱了,闻见味道,竟也勾起馋虫,当即不客气地伸手,撕下一条鸡腿。 凤霄笑道:“我回来时还看见一名故人,你猜是谁?” 崔不去慢条斯理地啃鸡腿:“玉秀。” 凤霄挑眉讶异:“怎么猜到的?” 崔不去:“怎么,觉得我是神算子?你会这样问,对方必然是我们都认识,而且刚见过不久。玉秀来历古怪,又是晋王的人,他不老老实实在晋王身边当谋士,反倒大老远跑六工城去,断然不会只为了一个天池玉胆,必然还另有差事在身,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出关西行,自然会到且末城来。” 凤霄:“那你为何不猜高宁或佛耳?” 崔不去:“此二人是你的手下败将,上次要不是联合起来,趁你不备,想必早就被你毙于掌下,你提到他们,不会是这种反应。” 凤霄对玉秀,显然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觉得,他这次想要去的会是哪里?” 崔不去沉吟片刻,竟然摇摇头:“一时还真就猜不出。” 凤霄:“难得你也会有认栽的时候。” 崔不去哂笑:“我又不是神仙,就算再聪明,终究只是凡人的智慧。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是去找沙钵略,否则佛耳也在六工城时,两人早就碰面了。” 凤霄:“这次他换了装束,甚至戴了假发,不再是上回我们看见的光头模样了。而且他也住在这间客栈,就在我们这一层,隔着三个屋子。” 乔仙原是想走,听凤霄说到玉秀,就留下来,停至此处不由插口:“他会不会是暗中跟在我们后头过来的?” 他们四人皆改了容貌,就算迎面撞见,也不虞玉秀能轻易猜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崔不去:“不会,如果他早就发现我们,反而会避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住。” 也就是说,玉秀的确是想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或者做某件事。 乔仙皱起眉头:“或者他与我们同路,要去见阿波可汗?” 但也不对。 突厥可汗有好几个,阿波不是其中势力最大的,玉秀是晋王的谋士,去见阿波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崔不去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放下,又拿起一个鸡翅膀。 “想不通,就不必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他与我们同路,迟早都能知道他的目的。” 凤霄笑道:“吃鸡不忘买鸡人,郎主吃了妾的东西,难道不该表示表示?” 崔不去奇怪道:“你这一路花了我多少钱?新碗汤匙筷子,还给你买了新被褥,多吃你个鸡翅膀,你就还要回报了?先把钱还给我。” 凤霄被噎了一下,笑眯眯不做声了。 吃完烧鸡,乔仙起身离开,崔不去洗了手,又准备上床睡觉。 凤霄不可思议看着他:“白天你在马车上便一直睡觉,方才我出门时你就躺下,如今又要睡?” 就只差用某种牲畜来形容他了。 崔不去理所当然道:“我身体不好,多睡些就当吃补品了。” 说罢没管凤霄,盖上被子翻个身就睡着了。 他这些天在马车上,虽然看似天天睡觉,但实际上路途颠簸,马车减震功能再好,也不可能与床媲美,是以崔不去根本没休息好,这会儿一沾枕头,倦意立马又涌上来,不多时就去会周公,根本没管凤霄。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凤霄不肯睡麻绳,那就只能跟崔不去同寝了,这本来也没所谓,凤霄的女装再怎么漂亮,本质还是个男人,不存在谁占了谁的便宜,但崔不去没想到自己刚睡下没多久,就被推醒了。 他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睛,听到凤霄道:“你睡进去一点,我没地方睡了。” 崔不去一想床的确不大,就往里边挪了挪,结果就看见凤霄拿了两个瓷枕往中间一放。 “你睡相不好,别过界。” 崔不去忍不住讥讽:“你是娘儿们吗?” 凤霄挑眉:“你回来之后还未沐浴更衣,或者你现在去烧水沐浴,本座可以去掉这两个东西。” 这年头洗个澡不是件容易的事,得让客栈开灶烧火,热了水再一桶桶提上来,眼下大多数人早就睡下了,谁会大半夜起来烧水? 崔不去心说我忍,继续躺下背对着他:“随便你。” 他还以为这回总算能睡个安生觉,结果没过多久,又被摇醒。 凤霄:“你别打鼾,吵着我了。” 崔不去咬牙切齿:“我睡觉从不打鼾,只是气血不畅,躺下时鼻子不通,呼吸声略重一些罢了,你若睡不着,就去屋顶看月亮!凤府主,谁若扰了我的好眠,白天我必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确定要将这一路都耗在与我斗智斗勇上吗?” 他虽不会武功,此刻从眼里散发出来的杀气,却不亚于任何武功高手。 凤霄绝不承认自己存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面露无辜道:“我睡眠浅,边上一有动静就容易惊醒,你的确打扰到我了。不过我人这么好,不会与你计较的。” 崔不去长长吐了口气,继续倒下睡觉。 但今夜注定与他犯冲。 过不了多久,他又被叫醒了。 凤霄没等他发作,就对他道:“外面走水了。” 崔不去也闻到了灼烧木头的味道,窗外火光冲天,凤霄走过去支起窗户,从此处三楼望过去,还能看见大火几乎将整间屋子都烧着了。 渐渐地,熟睡的人们都被惊醒,许多人提着水去救火,这一忙活又是大半夜过去,崔不去虽然无须去救火,但在接二连三被叫醒的情况下,也很难再睡好,于是翌日起床时,便是眼下浅浅一圈青黑的模样。 乔仙见了他便关切道:“叶大哥可是没睡好?” 凤霄满脸娇羞:“我都与郎主说了,出门在外,且老实些,郎主非不肯听,将我折腾到三更半夜,这让妾怎么说得出口!” 乔仙:…… 她觉得自己又开始手痒了。 寻常妇道人家自然不可能在外头满口荤话,但问题凤霄不仅不是寻常女人,甚至连女人也不是,自然不必在乎什么名声。 乔仙算是看出来了,对方每日的消遣就是看崔不去变脸,以此为乐。 昨日还表示消受不了的崔不去,此时却波澜不惊。 他冷笑一声道:“你昨日还盯着洗马的张三不放,刚才又跟厨下的李四眉来眼去,在六工城的时候给我戴过多少绿帽,我也就忍了,眼下来了此处,你竟还不肯罢休,不如去看看城中有哪处窑子还缺人,每日自有你快活的!” 短短几句话,硬是让边上一桌的客人生生勾勒出一段大戏来,那几人频频朝凤霄投以注目,好奇也有,好色也有,估计是想着这娘子这般耐不住寂寞,说不定今晚还能来一段露水姻缘。 乔仙嘴角抽搐,觉得这二人实在是有够任性,明明说好了低调,这样不反而招眼吗?哪家的妇人是出门在外还不停给丈夫戴帽子的?又有哪家的丈夫被戴了帽子还嚷嚷出来的? 金莲对乔仙道:“我们换一桌坐吧。” “也好。”乔仙立马应承,两人有志一同地起身,准备远离战场。 恰在此时,几名捕役从外头进来,环顾一周,对着迎上来的伙计道:“此处是否住着一名叫叶勇的商贾?” 叶勇正是崔不去的化名。 伙计点头哈腰,忙说自己去查查,崔不去已道:“我便是叶勇,不知有何贵干?” 为首的捕役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将人拿下。” “且慢。” 凤霄起身,有意无意挡在崔不去面前。“抓人总得有个缘故吧?” 捕役冷声道:“缘故便是昨夜屋子起火,程成被烧死在里头,有人告发白日里他曾与你们有过龃龉,说你们有放火杀人的嫌疑!” 程成正是那个带他们从六工城到这里来的向导。 第44章 一大清早开始,高懿的眼皮就一直跳个没完。 他向来是习惯起床之后先占一卦的,今日却没有,他疑心是凶兆,还特地让人回去将他的龟壳和铜钱拿来。 高懿对占卦一事有着莫名执着,就连有人找上门来,他都要先占一卦,看一眼吉凶,再确定见与不见。 妻子拿他没法子,讥笑他不如连哪只脚先迈出去,都靠占卜来决定,高懿还真认真考虑过这个建议,可惜后来觉得过于耽误工夫,这才作罢。 就在他让人回去拿铜钱时,奉命而去的捕役也带着人回来了。 乔仙本想独自前来应讯,捕役自然不肯,非要四个人都带回来,为此还差点动了手。 但在乔仙亮出一手将杯子揉为齑粉的功夫之后,几名捕役立马知道,这几个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无害,且末城龙蛇混杂,奇人奇事并不少,高懿虽为朝廷所封,但在这里的权力十分有限,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是那等毫无眼色惹是生非的,当下便客客气气将四人请了回来。 别说镣铐绳索,连近身都不曾,乍看还以为是被高懿请回来作客的。 高懿虽然沉迷占卜,但他并非蠢人,一见手下这架势,哪里会不明白这几个是硬茬子。 乔仙先声夺人:“高明府,不知召我等前来,有何贵干?” 对方没有下拜,不曾行礼,高懿大是不快,但他仔细观察,发现这几人面色平淡,有恃无恐,看上去并不简单。 他望向旁边的县丞,县丞咳嗽一声,开口道:“你等几人见了本城明府,为何不行礼?” 乔仙淡淡道:“我们不行礼,自然有不行礼的缘故,你们先说程成之死吧。” 县丞看了高懿一眼,见他似乎不计较这四人的无礼,只好道:“昨夜城中起火,二人死亡,这二人中,一人是荣兴当铺的二掌柜李非,另一人叫程成,在城中以短工为生,此事发生后,有人声称在白日里看见你们与程成争执,怀疑你们因怨杀人,所以明府特地叫你们过来问个明白。” 在场除了高懿和县丞之外,还有一人坐在一侧,对方三四十岁开外,身着华服,虽然不发一言,神态却矜持傲慢,估计就是他过来报的官。 乔仙道:“昨日程成意图诓骗我们,被我发现教训了一顿,事后他知错求饶,此事便已了结,双方货银两讫,根本谈不上什么恩怨,昨夜我们更是未曾离开旅店,放火杀人更无从谈起,还请明府明鉴。” 高懿尚未说话,那华服中年人却冷哼一声:“如此三言两语,你们自然推得一干二净,是与不是,还须请明府君细细审问才是!” 金莲虽是阿波可汗的小可敦,但她在阿波那里的地位也非同寻常,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当即也冷笑道:“没杀就是没杀,你们还想如何,屈打成招吗?” 她汉话虽说得极好,但毕竟不是中原人,自然而然带了些腔调,立马就让高懿给听出来了。 “你是何方人士?” 华服中年人提高声量:“不管是何方人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高懿不悦道:“是我审案,还是你审案?你若如此无礼,不如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公,让他自己升堂问审好了!” 华服中年人稍稍收敛了一下,但仍坚持道:“主公正是信任明府,才到您这儿来报官的!” 高懿面无表情:“既然如此,那就先将这几人扣下,待段栖鹄的人也到了,再一并审问。” 二人一来一往,直接就将崔不去他们的去向给定了。 乔仙当下就要发作,却被凤霄抢先一步。 “大胆,你们可知我家郎主是何人!” 他的语气傲慢无比,丝毫不逊于那华服中年人。 崔不去要说的话被他抢先半步,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凤霄昂首道:“我家郎主,乃是龟兹王之侄,此番前往中原,乃是有王命要务在身,如今任务完成,回归龟兹,竟被你们平白无故冠以罪名,此事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高懿一听,顿时觉得很头疼,他心想这一定是早上忘了占卜的缘故,否则今日别说乔仙这四个人,他连兴茂派来的人都不会见。 他摆出一副不想多事的样子,华服中年人却不肯罢休,狐疑道:“你们有何凭证?” 这四人有男有女,队伍单薄,虽说龟兹是小国,但也不是穷国,中年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愚夫愚妇,自然不肯轻信。 但崔不去还真拿出了一方金印,上面以龟兹文和汉文两种文字表明了持印者的身份。 龟兹国左武侯印尚经。 像崔不去这样的人,做一件事,必然会做到周全,易容之术仅仅只是第一步,他还准备了两套身份,若一路上风平浪静,那他们就是前往龟兹探亲的平民百姓,若发生如同现在一样的意外,那他们就是隐姓埋名的龟兹贵族。 崔不去相信凤霄肯定也做了类似的安排,但刚才对方比他先一步喊出来,他只好将计就计演下去。 高懿拿着沉甸甸的金印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丝破绽。 胆大妄为的骗子不是没有,但这年头能做出一方金印来骗人的几乎没有,而且假装龟兹国王的侄子也没什么好处,他们这几个人在且末也很是低调,若不是被传唤至此,应该也不会亮出身份。 中年人犹有存疑,还想将金印拿过来察看,却被乔仙抓住手腕。 “你是何人?龟兹王亲赐之官印,也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今日诋毁我们,休想轻易离开!” 中年人怒道:“我乃鄯善王手下佐官,岂会随意冤枉人!” 乔仙冷笑:“鄯善早已灭国,还哪来的鄯善王!” 能有这样的口气,必然不会是平民百姓,高懿对对方的身份又信了几分。 他制止中年人继续说下去,又对崔不去道:“李先生并非故意生事,实是死者除了程成之外,还有兴公的得力手下。” 荣兴当铺是兴茂名下的产业,李非虽然是二掌柜,但挂名的大掌柜是兴茂的小儿子,对方从来不管事,铺子的实际管事人是李非,这间铺子每年为兴茂带来不少红利,李非也是跟了兴茂许多年的老人,地位特殊,他这一死,兴茂觉得很不简单,又认为是有人故意暗害李非,就让手下人报到高懿这里来。 兴茂跟段栖鹄不和已久,是城中人人皆知的事情,兴茂的人出事,许多人下意识就会想到是段栖鹄下的手,崔不去他们不过是无意间掺和进来的意外因素。 高懿本来不想管这两家的争执,奈何他这县令的权力很一般,这两家却在本城经营多年,势力雄厚,他每年收了两方的好处,拿人手短,自然也是要做一些事情的。 乔仙就道:“我等赶着回龟兹,若非郎主路上生了病,元气大伤,也不可能在此地停留过夜。” 高懿细看崔不去面容,的确是中气不足病体沉重的样子,至此对他们的身份也再无疑虑,起身拱手道:“人命关天,我也是例行公事,龟兹与大隋素来交好,想必不会因此事生隙,还请尚郎君见谅。” 华服中年人皱眉道:“明府君,此事若没个结果,我回去也不好向主公交代,能否请您将这几位稍留片刻,我回去请示主公?” 乔仙道:“此事你们不去找段栖鹄算账,盯着我们有何用?” 中年人也有自己的一番理论:“人人皆知段栖鹄有嫌疑,他自己又岂会不知,找来你们这样的生面孔才更好下手,事成之后一走了之,又有谁知道?” 乔仙怒极反笑:“我们若是凶手,又怎会故意与程成起衅,惹人怀疑?” 说话间,段栖鹄派来的人也到了。 对方也是一名中年人,面容消瘦,脸有疤痕,与兴茂手下这个华服胖子佐官,正好一胖一瘦,对比鲜明。 冤家见面,分外眼红,双方都是认识的,甫一照面就开始冷嘲热讽,立马将高懿这里变成打嘴仗的战场。 高懿一脸隐忍的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崔不去冷眼旁观,瞧出高懿在这且末城中,虽号称三足鼎立,实则却是势力最弱的一方。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们看看两名死者的尸身,若能让我们瞧出些端倪,也好洗清嫌疑。”崔不去就道。 高懿实在不耐烦再听他们扯皮,闻言就立马应承了。 胖子又开始找茬:“难不成龟兹王之侄还会干仵作的活计?” 崔不去面不改色:“好说,家内子的父亲正是仵作出身,家学渊源,她也学了两手,正好印证一下,有用无用,试试便知。” 凤霄:…… 他刚坑了崔不去一把,对方就立马要坑回来。 验尸就意味着要上手摸尸体,那就意味着…… 凤霄的脸微微发绿。 早知道还不如他委屈一下,当龟兹王的侄女算了。 第45章 龟兹王侄子的身份只是稍稍遏制住胖子的嚣张气焰,瘦子也依旧时不时将怀疑的目光往崔不去他们身上扫。 这里毕竟是且末城,天高皇帝远,别说身为大隋官员的高懿不被他们放在眼里,龟兹王也不可能派大军过来接他的侄儿,强龙难压地头蛇,别说崔不去现在只是龟兹王的侄儿,就算他是龟兹王本人,段栖鹄与兴茂也有一百种办法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并且做得天衣无缝。 两具尸身此时都停在义庄,高懿嫌晦气,当然不会跑去义庄看尸体,就让人用板车将尸体运到前院。 天气不热,尸身停放一夜,暂时还未有太大的异味,而且两人都是被烧死的,尸体早已焦黑一片,从外表看,很难看出什么端倪。 在胖子一脸“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验尸”的表情下,崔不去围着两具尸体走了一圈,朝凤霄招招手:“阿凤,这不是你的长项吗,快过来瞧瞧!” 凤霄:…… 一股淡淡的烧焦味飘入鼻子,凤霄抽动了一下嘴角:“郎主,人家纤纤十指,昨儿刚上的指甲油,能否我来说,您看验看?” 崔不去微微一笑,出奇地好说话:“自然可以。” 他也不避污秽,伸出手直接就放在尸身上,一点点开始验。 崔不去从胸口往上摸索,尸体上的衣服都被烧成碎片粉末,还有一些附着在上面,摸上去感觉并不好,不过旁边几人看得毛骨悚然,胖子和瘦子更是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口鼻,连高懿也稍稍后退到门口,崔不去却依旧面色如常,好像他在摸的,是一个肌肤如玉的美女,而非已经连原本面目都认不出来的死人。 凤霄武功盖世,聪明才智自诩亦可排入天下前几,奈何就是不懂验尸,但崔不去为他描绘了一个家学渊源的身份,他不得不跟着做戏,见崔不去在摸索尸身,就问道:“上身如何?” 崔不去:“前胸无伤痕,后背……” 他将尸体翻起。 咔的一声,一截手臂掉在地上。 所有人:…… 崔不去无辜道:“我用的力道不大。” 又对凤霄道:“阿凤,你将胳膊捡起来给我。” 乔仙赶紧撇开头,免得让高懿他们发现自己眼里的幸灾乐祸。 凤霄扶着额头:“啊,我的头忽然有些晕眩,郎主,妾想起来了,大夫说过,咱们的孩儿现在月份还小,不能触碰阴物,妾还是听大夫的,您也不希望您的孩子出生之后缺胳膊少腿吧?” 崔不去:…… 他盯着凤霄的肚子看了片刻,又面无表情扭开头,继续察看尸体。 “后背骨头完好,无伤痕。”崔不去将尸体翻了个遍。 胖子忍不住道:“敢情你看了半天,一点发现都没有?” 瘦子:“这不是耽误我们工夫么!” 胖子:“明府,在下以为,李非之死必定另有蹊跷,还请明府先将这四人扣下,细细审问,依我看,不如派人前往龟兹询问,看龟兹王是否真有侄儿,若不然,他们就一定是凶手,而且,一定是在某人的授意下,才会杀李非!” 瘦子不乐意了:“什么叫授意?你说清楚,有本事别指桑骂槐!” 胖子:“我说谁了吗!”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高懿已经习惯性准备和稀泥了。别说崔不去刚才拿出金印证明身份,就算对方是假冒的江湖骗子,他也不没兴趣多管闲事。 早在来到此地,发现这里被段栖鹄和兴茂瓜分殆尽之后,高懿就熄了自己一腔奋发向上的心,熬完这几年,得个中平也没所谓,只要能离开这里,哪怕去一个关内的下县,恐怕也比待在这里好。在且末,他虽然每年能从段栖鹄和兴茂那里拿到不少红利,但这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感觉,是真难受。 旁边传来崔不去慢腾腾的声音:“这两人虽然前胸后背都没有伤痕,但的确是先被谋害,然后才被烧死的。” 三人一愣,胖子和瘦子也顾不上吵架了。 “你别信口开河,危言耸听!” 崔不去道:“你们看他的嘴巴。” 他将其中一具尸身的嘴巴撬开,高懿忍不住好奇心上前察看,胖子和瘦子也只好强忍恶心凑上前。 “若被火烧致死,口鼻必然吸入烟灰木屑,但此二人口中干净无物,可见是死后被人烧死。” 高懿之前不想插手管这件事,听说二人被烧死之后,也没怀疑过真假,闻言不由问道:“那他们是怎么死的,能看出来吗?” 崔不去将手摸到尸身后颈,顿了一下:“阿凤,你过来看看。” “您说给妾听便好了。”凤霄只当他故意坑自己,打死也不上前。 崔不去回过头,忽然朝他一笑,温柔可亲道:“人命关天,查出真相方能为死者洗冤。阿凤,我知道自从孩子没了之后,你一直很伤心,总以为孩子还在你腹中,所以我们才更要为死去的孩子多积点阴德,你说是不是?” 凤霄嘴角抽了抽:……算你狠。 崔不去挑眉:谁让你自己谎话连篇,我帮你圆谎还不行?再不滚过来,我就要出更损的招数了。 两人眼神交流片刻,凤霄终于不情不愿挪动步子,走到尸身旁边,忍着恶心伸出手,往尸体后颈摸索。 过了一会儿,他道:“后颈颈骨有一条裂痕,凶手手法很高明,应该是练过手上功夫,骨头断裂而不移位,若非仔细摸索,是绝不可能发现的。” 高懿叫来仵作查验,果然与崔不去凤霄说的一样。 胖子当即嚷嚷起来:“我就说肯定是有人谋害,李非平日只在当铺打理生意,少有外出,能与谁结下如此深仇大恨?这分明是有人想要斩断我家主公的羽翼!” 瘦子怒道:“有本事你就指名道姓,少在这里含沙射影!” 胖子:“指名道姓又怎样,这且末城里,谁不知道段栖鹄一手金刚指法能断金碎玉?” 瘦子冷笑:“我们主公若要杀人,又何必亲自动手,你有没有脑子!” 高懿被吵得头晕脑胀,忍不住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胖子和瘦子总算不敢太过放肆,闻言都悻悻住口。 高懿:“此案真相未明,你们不必在此作无谓争执,待我派人细查,若有结果,再告知你们。” 好说歹说,总算将两人送走。 看着高懿松一口气的表情,崔不去似笑非笑道:“高明府本该是一城之主,又何必看他人脸色?” 高懿也是好脾气,闻言非但没动气,反而苦笑道:“尚侯有所不知,本城为兴茂与段栖鹄把持,由来已久,我便是朝廷所任命的,亦是力所不逮。” 崔不求:“我叔叔龟兹国王命我前往中原游历,我便去了大隋与南陈,发现北方比南方更有欣欣向荣之朝气,想必过不了多久,大隋就能统一南北,届时无论段栖鹄也好,兴茂也吧,又怎会是大隋铁军的对手?高明府自该振作起来才是。” 高懿心道朝廷如今连突厥都束手无策呢,哪里还顾得上小小一个且末城?但他是大隋官员,自然不好在外人面前灭自己威风,就随意敷衍应了两声。 他断然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之后,正是眼前自称龟兹王之侄的病恹恹的年轻人,和他捏着嗓子说话言行古怪似有隐疾的妻子,一举平定且末城,收拢三方势力,将此地正式归入大隋版图,完成了高懿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时的高懿自然也不会知道这四人的真正来历何等吓人,他听见乔仙问:“段栖鹄马贼出身,缘何能在且末城里雄踞一方,还得到这么多人追随?” 高懿:“我也不甚清楚,听说他很会收买人心,哪怕得到一枚铜钱,都要掰开几瓣与手下人分享,自然得人心,此人乃枭雄之才,非但这城中三分之一的买卖归他所有,便连武功,据说也能排得进一流高手行列。” 相比起来,兴茂虽然占着先代鄯善王留下的遗泽,兵马钱粮都比段栖鹄多的情况下,才勉强维持住势均力敌的局面,可见比段栖鹄还是稍逊一筹。 案子没头没脑,除了尸体颈后伤痕之外,很难追查到其它线索,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高懿无心查案,自然也不会为难崔不去他们,便让他们先行回去,只让他们这几日暂时别离开且末,以便随时能够召唤问询。 凤霄问高懿要来一盆清水,用胰子将手起码洗了十来遍以上,还是觉得有味道,便要去找一间脂粉铺子买几个香袋来搓手。 乔仙忍不住讽刺:“还真把自己当娘们了!” 凤霄:“你是瞧不起你自己,还是瞧不起金莲?” 乔仙翻了个白眼,金莲调侃道:“我虽是娘们,可也没有你这般讲究。” 凤霄:“自己快活,与别人看着快活,我自己是选择前者的。” 崔不去觉得待在客栈闷,还不如在外头多走走,就让乔仙与金莲先走一步,他则跟着凤霄去买香袋。 二人为了抄近路,直接从一条只容二人并肩的小巷穿过,如此一来就不必绕一大圈才能达到目的地。 谁知这一阴差阳错的决定,却让凤霄看见一个老熟人。 前方拐角处,一道白影匆匆飘来。 晋王谋士,僧人玉秀。 但他这次居然不是独行,旁边还多了一个人。 眼看四人很快就要照面,退走已是不及,以玉秀的狡猾与眼力,未必不能从他们的易容里窥见疑点。 凤霄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自己衣襟往两边扯开,然后强拉着崔不去往自己身上压。 嘴里还一边娇喘:“郎君别这么猴急嘛,光天化日的,您让妾出去了还怎么见人!” 崔不去:…… 第46章 这种时候,但凡崔不去反应稍慢一些,或者压根没有反应,以玉秀的眼力,不难看出这两人有古怪。 但左月正使终究是左月正使,不管他在心里骂了凤霄多少遍,在对方刚刚按着他的手往身上摸的时候,他就已经顺势反握住凤霄的手,压了上去,另一只手趁机捏住凤霄的下巴,作势亲吻。 凤霄只觉浑身寒毛争先恐后冒出来,不是因为崔不去的动作,而是因为他的手。 崔不去的手,方才摸过尸身,甚至还撬开尸体的嘴巴,后来仅仅用胰子洗了一回。 凤霄只要一想到自己与那些尸体亲密接触,中间只隔了崔不去的手,就禁不住浑身不自在。 崔不去仿佛还觉得不够,另一只手扶着凤霄的后腰,手掌流连不去。 “适可而止。”凤霄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蹦出。 “你坑我之时怎么不知道适可而止?”崔不去微微笑道。 凤霄无声道:“玉秀此人很聪明,稍有不对就会被他看出来。” 崔不去:“所以你忍住,千万别露馅。” 他们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气息交缠,鼻尖相对,在无意间闯入的玉秀看来,这活脱脱就是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在此偷情寻刺激,非但毫无避讳,甚至还交颈呢喃,诉说情话。 京城鲜少见到如此放荡的女子,果然边城风气就是更加开放吗? 玉秀微微皱眉,看见两人身形交叠,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脚步一顿,生生没有踏进来,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很快走远。 崔不去立马松开凤霄,而且还往后退了两步。 凤霄:…… 崔不去摊手:“为防你先推开我,凤府主,毕竟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经不起你像上次那样直接将我甩在墙上。” 凤霄不耐烦道:“少废话,赶紧跟上他们!” 白日里人不少,玉秀二人离开暗巷之后,反而走了人最多的街道。 崔不去被凤霄抓着腰往前走,只觉足下生风,几乎不怎么费劲,人就自然而然地移动,而且一路疾行,都没撞上路人。 远远的,玉秀他们在路边一个面摊坐下。 四周人来人往,毫无遮挡,但正因如此,他们反而更容易观察到可疑之人,说话也更加方便。 “不能再往前了。”凤霄道,也就近找了个茶寮入座。 双方隔着三五个摊子,距离固然足够安全,但凤霄的耳力就算再好,也不可能听见他们在谈什么了。 “玉秀的武功比你还高?”崔不去好奇道。 “相差仿佛。”凤霄拿出茶杯摆好,又要来一壶茶,却不是忙着倒茶,而是开始洗杯子,将茶水倒入杯中,用来洗另外一个杯子,再把水倒掉,重新倒水洗,如此反复五次,才一脸嫌弃地停下来。“现在我们在暗,玉秀在明,这是优势,在我们摸清他来此的目的之前,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们的存在。你别一直盯着他看,高手的感知非常敏锐,他有可能察觉。” 崔不去慢吞吞收回目光:“我在看他们说了什么。” 凤霄:“看?” 他随即领悟:“唇语?” 崔不去:“嗯哼。” 凤霄绝不承认崔不去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自己惊喜。“那他们说了什么?” 崔不去:“另外一个人背对着我,看不见,周围人太多,总有人挡住,我只能分辨玉秀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段栖鹄会否赴宴。第二句是:做我让你做的。” 凤霄朝玉秀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正好起身离开,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不复去向。 “你有什么看法?”凤霄问道。 崔不去:“一、玉秀跟段栖鹄可能认识,但段栖鹄并不知道玉秀来了且末。二、他们可能会对段栖鹄不利。” 凤霄沉吟道:“玉秀此人,的确是够神秘的,晋王更不可能与一个远在千里的马贼头子有什么联系。” 崔不去知道他这是想交换情报,便道:“左月局也只查到他跟着晋王之前,师从天台宗,而且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武功,必定需要在师门之内潜心苦修数载,段栖鹄一直在边陲活跃,从未去过江南,按理说,两人之间应该素无瓜葛。” 凤霄道:“潜心苦修,也未必一直要在门派里,你看,像我这般天资卓绝,年纪轻轻就成就旁人未有之成就,世间也是有的。” 崔不去忽然咦了一声,拍拍身上,又低头寻找,像掉了什么东西。 “你有没有看见?”崔不去疑惑道。 凤霄:“何物?” 崔不去:“你的脸皮啊,怎么不见了?” 凤霄:…… 损完对手,崔不去通体舒畅,便续道:“先不细究玉秀跟段栖鹄的恩怨,段栖鹄身边高手环伺,他本人也是一流高手,就算玉秀亲自出马,也未必能一击得手,更何况是别人。所以玉秀找的人,要如何才能有机会接近他?” 凤霄摸着下巴:“下毒?美人计?也不对,要真有那么容易,段栖鹄这些年早就死上无数回了,恨他的人肯定很多。玉秀如果不自己出手,就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最好是段栖鹄不设防,或者无法设防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似想到什么,抬眼望向崔不去。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不约而同道:“寿宴!” 话音方落,方才与玉秀同桌的那个人起身结账,朝相反方向走去。 凤霄崔不去顾不上多说,跟着放下查钱,循迹而去。 “那人武功如何?”崔不去依旧被带着跑,但他发现这里凤霄与对方的距离明显拉近很多,不像对待玉秀那样谨慎。 “还不错,但没到能发现我的地步。”凤霄道。 对方走得不紧不慢,似乎并不急着赶路,甚至还在路边停下,买了两个烧饼和一串点心,才继续走。 两人跟了一阵,发现那人去的地方很寻常,周围全是寻常百姓住的宅子,他进的那个院子,还有两名孩童在门口玩耍,见了他便迎上去喊爹爹,他将吃食分给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起来,有说有笑入内。 凤霄和崔不去没有再跟上去,而是分道扬镳,分别前往解剑府和左月局在城中的据点,让人去查方才这人的来历,崔不去这边的人,在且末城中已经住了五六年,对城中各处了如指掌,尤其对且末城内稍有名气的人熟稔于心,只稍将人派出去查到,很快就回来禀报。 “郎君,那处宅子的男主人名叫童阳舒,乃是兴茂身旁的三管家。” 崔不去不动声色问道:“兴茂手下的管家很多。” 对方恭敬道:“不错,兴茂家大业大,除了后院家眷之外,还有三位管家帮他掌管家事,据说大管家是心腹中的心腹,排场派头也很大,寻常人轻易不得见,二管家则帮忙打理兴茂的外务,三管家负责前院琐事。” 听见最后一句话,崔不去心头微震,似乎找到其中一些疑问的答案。 “我听说兴茂的老母亲,过几日就要大办寿辰,那么这寿宴,该是由三管家来负责了?” 手下人道:“若不出意外,的确是如此。” 这下真有热闹看了,崔不去心道,他无意在此多逗留,匆匆便返回客栈内。 凤霄比他早回来一步,正在房间里喝茶吃点心,表情悠闲,看见他推门而入,就笑道:“看来是查到什么了?” 崔不去狐疑道:“你为何这样高兴?你与段栖鹄有仇?他死了你很开心?” 凤霄:“我与段栖鹄没仇,不过有人处心积虑要他死是真的。我高兴的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了。” 他抽出一张请帖放在桌上,朝崔不去的方向一推。 崔不去拿起一看,面露讶然。 凤霄得意道:“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崔不去点点头:“的确值得高兴。” 他这“龟兹王之侄”的身份刚暴露出去,兴茂老母六十大寿的寿宴请柬就到了,可见兴茂反应之快,手腕玲珑,难怪能在且末城内雄踞那么多年。 凤霄想必也已查到与玉秀联络之人的身份:“兴茂府上的三管家,与晋王谋士,天台宗弟子勾结,有意思!我本来还想着如何设法弄到请帖,看来还是龟兹王的面子大。” 崔不去慢条斯理道:“夫人刚刚没了孩子,身体大伤元气,正该卧床休养,今日为了验尸,已是让你伤神,寿宴你就不必去了,我带上乔仙即可。” 凤霄:“阿凤为了郎主,别说区区一个孩子,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寿宴上必有变数,若我不在你身边,又怎么放心得下?” 言下之意,休想撇开我独占功劳。 崔不去笑道:“出嫁从夫,你若学不会如何为人妻子,那我只好将你休弃了。” 凤霄:“妾虽然没了一个孩子,肚子里可还有一个郎主的骨肉呢,郎主难道就这般薄情寡义?” 两人看似胡说八道,实则是崔不去不想让凤霄去赴宴,凤霄则表示一定要去,如果对方不让他去,他必然也要搅黄崔不去的好事不可。 乔仙正好过来为崔不去例行把脉,刚走到外头,就听见崔不去在里头道:“你也不过是我生孩子的工具罢了,不要太过高看自己了。” 乔仙:…… 她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心说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第47章 几日一晃而过。 若说在此之前,崔不去和凤霄对且末城两大势力还没有一个直观了解的话,寿宴这一天,才真正让他们见识到地头蛇兴茂在本城的影响力。 从他们接到请帖的那一天起,城中便开始张灯结彩,布置寿宴,短短几日里,满城都挂满了大红灯笼与绸带,纵然且末城并不大,但这笔开销也非得豪富之家才能消受得起。 家大业大可能已经不足以形容兴茂了,作为鄯善王的后代,当初鄯善灭国,鄯善王带四千余户奔逃到且末城落地生根,将鄯善国的国库一同搬过来,这些年经过三代经营,兴茂的产业遍布且末城不止,据说在六工城,乃至大隋与南城的京城,也都有铺子分号。 有了钱,自然需要更大的力量来守护财物,据说末代鄯善王打从兴茂五岁起,就请来武功高手教授自家孙子,可惜兴茂资质平平,至今也只能跻身三流高手的行列,不过他的护院保镖却一个都不少,每回出行必然前呼后拥,排场甚大。 凤霄与崔不去来到兴府门外时,此处早已车水马龙,喧嚣无比,兴府护卫从门口一字排开,将整个兴府都围成铁桶,上次他们见到的那位三管事就站在门口迎客,身后还站着两名护卫。 崔不去见状一笑:“这排场,比起太子和晋王出巡也不差了,不愧是天高皇帝远,这兴茂虽没了鄯善国,但还把自己当作一方土霸王。” 凤霄摸着下巴:“据说他那些下属家人在他面前,的确是口称大王的。” 四周停了好几辆马车,其中不乏造型华丽精美,唯独这两个人是从客栈步行过来的,身后也没跟着随从护卫,而来给兴茂母亲祝寿的,大多是本城有头有脸之人,据说其中还有不少与兴茂有交情的江湖人士,相形之下,崔、凤二人就显得寒酸了,连祝寿的礼物都要自己亲手提着。 兴茂请的是龟兹王的孙子,金莲一同出席的话,扮作侍女自然不成,又没有非常合适的身份,为了避免佛耳对她下手,崔不去就把乔仙留下来保护她,但如此一来,他自己跟凤霄两人,对比旁人侍女护卫环绕,就越发朴素穷酸了。 无视前后左右投来的奇异目光,脸皮厚度在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怡然自得地排在别人后面,压根没有丝毫窘迫,反倒还饶有兴趣地借此机会观察别人。 旁人都是大包小包的礼物,还有人为了显摆,抬着一棵一人高,挂着金银的摇钱玉树进去,引来无数惊叹,崔不去却拎着一个手臂长短的盒子。 那位三管事许是见惯了各种奢华浮夸的珍贵礼物,看见这个像是在旁边小铺里买蜜饯顺便赠送的盒子,还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再看请帖,他就知道来客是何人了。龟兹国盛产铁器,家底丰厚,并非穷酸小国,但崔不去和凤霄的衣着,虽谈不上穷,但离三管事想象中的锦衣华服也有些距离。 他尚且还知道收敛一些,旁边小厮随从的轻视眼神,却已完全收不住了。 “且慢!”崔不去不悦道,“谁让你这么拿了?” 刚接过盒子的兴府随从,一头莫名地看他。 崔不去傲慢道:“阿凤,打开盒子,让他们看看,我们送的是何物。” 众目睽睽之下,凤霄难得听话顺从,将兴府侍从手中夺过,解开外面的绸带,拿出一把外表平平无奇的短匕。 “看好了。”凤霄道。 他把短匕从刀鞘从抽出,众人只见匕首锋刃白霜氤氲,仿佛冰雪缠绕,又见凤霄抬手轻轻一削,捧着盒子的侍从还未有感觉,他上半身的衣物便已扑簌簌化为粉末,瞬间光溜溜的。 听见妇人惊叫之后,那侍从才回过神来,又羞又臊满脸通红,赶紧往回跑。 崔不去哂笑一声,昂然道:“兴公见惯了奇珍异宝,我们何等身份,岂会随随便便就送点礼物过来?那与粗鄙村夫,阿猫阿狗又有何分别?” 众人见识了匕首的锋利,感叹龟兹帖子名不虚传之余,也不敢再小看崔不去他们。 三管事回过神,忙双手接过匕首,小心递给旁边侍从,笑道:“是手下无礼,怠慢了尚郎君,还望大人大量,看在今日我家主人办寿的份上,不予计较,您二位的位置早有安排,小人这就带路,快请,快请!” 旁人都由侍从引路,唯独崔不去跟凤霄得了殊遇,由三管事亲自引入府中。 兴府之大自然无需赘言,由于今年赴宴的客人格外多,无法将所有客人都安排在一厅一室之内,兴府只好将宴席分为内外两部分,内厅席位不多,视野也开阔许多,里面所坐之人,都是兴茂的贵客,外面院子里的席位则多了许多,相比内厅而言,重要性自然稍逊一筹。 崔不去他们虽然有三管事亲自带路,但也进不了内堂,只在院子最靠近内堂的地方。 这也许已经算是不错的席位了,崔不去知道,他们一开始被安排的席位肯定更靠后,是刚刚闹了这一场之后,三管事才临时调整的。 再看内厅,除了上首两个主人席位之外,左右各四席,一共八位贵客,其中应该就包括了段栖鹄。 崔不去露出很不痛快的神色,质问道:“怎么?以我的身份,难道都不能在里面拥有一席之地?” 三管事笑容不变,拱手弯腰道:“郎君见谅,那八个席位,都是我家主人的多年至交,并非以身份论高低,这外院的贵客里,也有邛海门门主,关中韦家的子弟,仙林派少掌门等等,他们的位置,可都在二位之后!” 崔不去假意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老人家六十大寿,我也不欲与你多计较!” 三管事笑道:“郎君果然海量!” 他还要忙着去迎来送往,告罪一声就先行离开,凤霄挨着崔不去坐下,随手从桌上拿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开始环顾四周。 客人陆陆续续入座,内厅八个席位也已有四个被人坐着,凤霄一个都不认得,就听见崔不去道:“内厅中有一个,看模样是关中韦家的韦或芳,其他人我都不认得,应该不是江湖中人。” 凤霄道:“兴茂肯定会将段栖鹄的席位安排在自己下首,以表重视,我们现在离得还是有些远,要做点什么实在不方便。” 崔不去:“届时再随机应变吧,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从哪儿弄来那么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凤霄把一串葡萄吃完,又用银签戳了一块蜜瓜送入口中,闻言就笑道:“我灌注了内力在上头,别说削铁如泥,就是拿去开山,也不在话下。” 崔不去狐疑:“可那匕首抽出来时,不是有丝丝白气萦绕吗?” 凤霄哈哈一笑:“将这匕首放于冰雪中三四日,再以内力将上面的冰霜激发,可不就有丝丝白气?这玩意是我上回回来时,在城东那间打铁铺里买的,三百钱让我们蹭一顿珍馐美味,这钱花得不亏!” 崔不去无语片刻:“解剑府已经穷得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了?” 凤霄理直气壮:“千里迢迢来到边城查案不用钱吗?边城风沙大,我不用花露和头油滋养,面容和头发还怎么维持原来的风华?你们家乔仙抠门得要命,让她给我买点头油,都跟要了她的命根子似的,本座不得自己花钱吗?” 崔不去:…… 若凤霄翘着兰花指娘们兮兮,他还能出言嘲讽几句,偏偏对方不故意作怪时,完全是一副说一不二的霸道作风,想想凤霄金刀大马敞开腿坐在房间里,一边刮胡子,一边往自己头上抹发油保养的情景,崔不去就觉得面皮忍不住抽搐。 凤霄语重心长教训他:“你莫以为男人就无须修容,像本座这般惊天动地举世无双的容颜,不呵护岂对得起上天的厚爱?你虽远不如本座,姑且也算得上俊朗,但你身体病恹恹,本来就比旁人衰老得快,若再不细心保养,怕是再过两年——” 他呵呵笑了一声。 崔不去明知他肯定没什么好话,这回却一个没沉住气,接了句:“如何?” 凤霄:“那我就真可以管你叫爹了。” 崔不去盯着眼前的果盘看了好一会儿,他怕自己真的按捺不住,会把凤霄的脑袋按到果盘里摩擦。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危险的想法。 “某陈霁,不知这位娘子,与郎君,高姓大名?” 崔不去抬起头。 叫陈霁的年轻人坐在凤霄旁边,这番话明显是对着凤霄说的,崔不去不过是附带。 “霁,是哪个霁?”凤霄没了方才与崔不去斗嘴的欠扁笑容,他露出含羞带怯的笑容,有意无意看了陈霁一眼,凤眼飞起眼波,像极了在抛媚眼。 这个表情对崔不去没什么用,对不知他身份的别的男人,却明显有些作用。 最起码陈霁就明显意动,看着凤霄的眼神带了些炽热。 “上雨下齐,雨过天晴之霁。” 陈霁。 崔不去将名字与人物特征联系起来,很快在脑海中翻出此人来历。 关中仙林派少掌门。 仙林派不是玄都山天台宗那等数一数二的大宗门,但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的,陈霁武功一般,性情骄纵,有点像雁荡山庄的二世祖林雍,也许从小娇生惯养,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富家子弟,大多差不离。 他武功虽然不咋样,但毕竟还有个仙林派掌门的爹,兴家把他的座位安排在崔不去他们旁边,也算稳妥。 再看内厅,主人家与客人也都到齐了。 段栖鹄、高懿分坐兴茂左右下首,兴茂旁边还有一位老妇人,想必就是今日的寿星。 崔不去刚还在想办法接近段栖鹄,现在看见陈霁,顿时计上心头。 凤霄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将桌上果盘往崔不去的方向推了一推。 崔不去感受到对方迫不及待想要看热闹的心情,禁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直接抄起果盘往地上一掷。 噼里啪啦! 非但果盘摔成碎片,连带盘中瓜果也都滚落一地。 这动静很难不让人注意,场面生生静了一瞬,就连兴茂等人也都望了过来。 第48章 摔了果盘只是第一步,随后崔不去立马起身,指着陈霁大骂道:“你可知我乃龟兹国王之侄,竟敢如此觊觎轻薄我妻!今日兴公大寿,我得请帖赴宴,原是一腔真诚为兴翁庆贺,谁知竟碰上你这般无礼无耻的小人!若在龟兹,你早就被我让人拖下去活活打死了!” 这些话一气呵成,让人完全没反应过来,陈霁也被骂得懵了一下,心说我只是询问了一下姓名,还没动手动脚呢,怎么就成了轻薄无礼? 他本来不是好欺负的人,但被崔不去突然发难,一时之间也没想到更好的词去反驳。 兴茂哪里还会让两人继续在自己宴会上吵架的机会,当即一个眼神,大管事就已出面打圆场了:“两位今日都是我家主人的贵客,何必因此争执,还请给我家主人一个薄面……” 崔不去打断他,冷笑道:“我叔叔常说,兴公虽客居且末,却是一代枭雄,没想到我叔叔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凭我代表龟兹王的身份,居然还不能入席内厅,要在外头晒太阳,这宴席不参与也罢,告辞!” 大管事忙上前将他拦住,好声好气赔笑道:“郎君误会了,这都是小人的安排,只因内厅狭窄,位置有限,实在坐不下了……” 崔不去斜睨他:“那不就是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吗?你们不会把墙打掉,厅内厅外合为一体?” 说得容易,那房子还像样吗!崔不去故意气人时,神态殊为刻薄,弄得大管事都有种打爆他狗头的冲动,但他还不能发作,得继续陪着笑脸。 “郎君教训得是,是小人考虑不周了,还请贤伉俪入内厅安坐,小人马上就为二位准备席位!” 他挥挥手,立马就有人将位置摆好,大管事又请崔不去和凤霄入内,兴茂则起身,亲自走到内厅中央,迎接崔不去二人。 “某礼数不周,在此向两位赔罪,届时还请多喝几杯!” 崔不去的目的本来就是混入内厅,闻言就望向段栖鹄,大声道:“听说这且末城中有两大枭雄,其一是兴公,其二当属段公,既然有幸进了这里,那我自然是想与段公坐得更近一些,也不必劳烦你们重新安排了,就将我与内子的席位放在段公后面即可!” 段栖鹄哈哈一笑,欣然邀请:“难得尚郎君瞧得起段某,我旁边还算宽敞,不如过来同坐如何?” 崔不去大喜:“固所愿也!” 时下多是一人一席一桌,只有表示亲近时,才会与人同桌,崔不去完全不知客气为何物,抛下大管事,大步流星走过去,就在段栖鹄身旁坐下。 见兴茂没有意见,大管事只好腹诽一声,为凤霄在崔不去旁边另设一桌。 如此一来,崔不去和凤霄不仅离段栖鹄很近,跟兴茂的距离也只有几步之遥。 只可怜陈霁无端端被发作一阵,待回过神来时,崔不去已经火速抱上段栖鹄的大腿,他再想掀桌子也来不及了,只能一脸怒色瞪着崔不去的背景,大管事自然不会让任何人有在这种场合闹事的机会,见状又过去安抚陈霁,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陈霁很快转怒为喜,不再管崔不去,转而高高兴兴重新落座。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大管事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埋怨不知去向的三管事,今日寿宴是三管事准备的,这些差事本也应该由他来出面。 “前些年我去了龟兹一趟,有幸拜见过国王陛下,不知他现在可还好?”段栖鹄问候道。 “家叔能吃能睡,上马能弯弓射雕,下马可徒手搏狼,身体向来不错,不过最近王孙因病夭折了两个,他很是伤心了一阵,连最爱的乐舞都不听了。否则,也不至于轮到我被派来中原。” 崔不去既然假冒龟兹王侄子,一应功课自然已经提前做好,否则骗骗高懿还可以,要骗到兴茂和段栖鹄这样的老狐狸根本不可能。 龟兹王的确有一名侄子名叫尚经,因为身体不好,自幼移居城外别庄,很少有人见到,崔不去说的十句话里,起码有六七句是真的,如此才更能取信于人。 段栖鹄闻言就点头叹道:“还请代为转达问候,请国王节哀顺便。” 王孙夭折的事情,段栖鹄和兴茂也听说了,两相印证,他们对崔不去的身份再无怀疑。 兴茂拍拍手,早已准备多时的菜肴马上流水似地被端上来,酒也一坛坛地被搬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拍开泥封,酒香顿时充溢其间,一闻便知是陈年好酒,饶是那些见过不少世面的好酒之人,也禁不住暗暗咽下口水。 美貌侍女们捧着酒坛行来,为宾客倒酒,众人举杯为老夫人贺寿,兴茂当先饮下美酒,向母亲下拜,感谢养育之恩。 段栖鹄今日既然来了,肯定就不会在席上给兴茂添堵,见侍女弯腰满杯,他也跟着举杯起身,随大流说了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但当段栖鹄准备仰头将酒喝下时,崔不去却叫住他:“段公且慢!” 崔不去笑道:“为何段公的酒坛子,与我的酒坛不大一样,难道因为段公在且末城位高权重,主人家给的待遇,也与旁人不同吗?” 如果说崔不去刚才因为妻子被调戏而发火,还算有的放矢,现在就纯粹是没事找茬了。 崔不去将找事精的特质发挥到淋漓尽致,让人生厌。 大管事现在心里就对他厌烦极了,忍不住大声道:“尚郎君误会了,我们府上的酒坛子是有讲究的,分梅兰竹菊,春夏秋冬四季窖藏,每种酒只有风味不同,但同样珍贵,外头绝对找不着,等您这坛喝完了,自然可以尝到另外的风味,何必如此心急!” 找事精崔不去似乎没看见大管事笑容底下的厌烦,他指着段栖鹄手中的酒杯道:“我觉得段公这杯酒的滋味肯定不凡,我现在就想与段公换酒喝!” 段栖鹄哑然失笑,将酒杯递出去:“这有何难,我这杯给你,再让人给我上个杯子便是!” 兴茂微微皱眉,心中不快,但终究没说什么。 崔不去敢在他母亲的寿宴上屡屡生事,他有一百种办法让对方事后悔恨莫及。 但崔不去拿了段栖鹄的酒,还不肯就好就收,反倒递向刚才为段栖鹄斟酒的美貌侍女。 “来,你把酒喝了!” 侍女一怔,忙后退两步,向大管事投以求助的眼神。 大管事也是受够了崔不去这个找事精,当下就带着微笑警告道:“尚郎君,今日乃我家主人的寿宴,还请你收敛一些为好!” 崔不去挑眉:“怎么就是我找事了?人人皆知段公与兴公不和,难保有些小人想要从中作梗,挑拨离间,在此毒害段公,来栽赃你们,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帮兴公先撇清嫌疑吗?” 大管事忍无可忍,上前抓向崔不去:“你这小子,哪里是来赴宴,分明是故意来找茬的!” 能在兴茂手下当到头号心腹,大管事的武功自然还是不错的,这一手迅若闪电,别说崔不去一点武功也没有,就算他会武功,也未必躲得过。 但没等大管事抓住崔不去的肩膀,让这家伙痛叫出声,再不敢胡言乱语,他的手就让人给捏住了。 只用了两根手指。 大管事忍痛回过头,便见凤霄朝他含羞带怯一笑。 笑得大管事打了个激灵,顿时完全失去还手之力。 崔不去也不管大管事,依旧将杯子递给那名侍女:“喝了这杯酒,我便不为难你,也绝不给兴公生事。” 侍女却低着头,一动未动。 段栖鹄也看出些许不对。 兴茂心头对找事精崔不去早已恼怒之极,但更令他愤怒的是在段栖鹄面前丢了脸面,眼下院子里还算热闹,厅内几位客人却已停下喝酒,全都往这边张望,氛围一时有些僵凝。 “既然尚郎君有言,你就把这杯酒喝了!” 听了兴茂的话,侍女才终于从崔不去手中接过酒。 但她似乎被这样的场面吓坏了,双手抖抖索索,因此洒出不少。 崔不去将她的手腕握住,强硬地往对方嘴里送,温柔道:“别怕,一杯酒而已,你怎么吓得跟酒里有毒似的?” 眼看那酒就要送入口中,侍女猛地挣脱崔不去,转而扑向段栖鹄。 一道亮光闪过,她竟是在身上藏了短匕,匕首出鞘,那尖利一头直接对准了段栖鹄胸口,双方不过咫尺。 段栖鹄突然拔地而起,如大鹏展翅凌空高飞,不仅避开侍女的致命一击,还在落下时狠狠踢中她的手腕,迫得侍女的匕首生生拐了个弯,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被矮桌绊倒,手中匕首竟插入自己胸口,当场没了气息! 不知是谁先叫起来,原本热闹的宴席登时变了味道,人人脸上惊恐莫名,内厅的宾客纷纷起身往后退。 兴茂指着崔不去和凤霄怒道:“人来,将他们给我拿下!” 崔不去冷笑道:“你抓了我又有何用?我昨日在街上偶遇三管事与人密谋对段栖鹄不利,若非如此,又怎会在寿宴上生事?谁知事情发展果真如我所料!” “兴茂,我好心好意前来赴宴,你却以鸿门宴待我!”段栖鹄沉下脸色,他原本就带了两名护卫进来,此时都作出护在他左右的架势,像是生怕兴茂突然发难。 “今日之事,我全不知情!”兴茂勃然大怒,今日段栖鹄如果真死在这里,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段栖鹄一死,别人肯定头一个想到他,但兴茂就算要杀人,哪怕是派个女人用美人计去下毒,也好过如此简单粗暴,更何况今日是他母亲的寿辰,世人皆知他事母至孝,又怎会当着老母亲的面杀人?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不管谁想杀段栖鹄,对方要是真死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接管段氏势力,没了段栖鹄的段氏就像被折断翅膀的老鹰,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想及此,他眼中阴霾又深沉几许,似有一场暴风雨在酝酿。 兴茂身边三位管事跟了他许多年,早已熟悉自家主人的作风,大管事被凤霄拿住,二管事待命多时,见此情状,便已悄然挥手,兴府护卫四下聚集,将内厅团团围住,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扑上来将段栖鹄击杀。段栖鹄武功再高,单凭他们三个人,也不可能从这铁桶一般的包围下逃出。 段栖鹄暗叫不妙。 他今日敢来赴宴,就是知道兴茂不可能在寿宴上动手,谁知会发生这桩变故。 刚才的毒是不是兴茂下的,都不再重要,因为他跟二管事一样,也从兴茂的脸上看出杀意。 难道今日此处,果真吾命休矣? 大管事终于忍不住吃痛,叫了出声。 凤霄笑道:“力道似乎用得大了点,可谁让你想对我家夫君动手,就受着吧!” 他话音方落,大管事就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凤霄身形微闪,二管事只觉一道劲风迎面而来,心头一凛,忙出掌迎战,与对方硬碰硬拼了一掌,二管事压不住胸口纷涌而上的腥膻,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往后跌去。 反观凤霄,半点伤也没有,还好整以暇地对兴茂道:“你也看见了,就算你的人都围上来,我也能全身而退,非但如此,再加一个段栖鹄,似乎都可以。” 小小一个且末城,何时来了这样的绝世高手? 自称龟兹王侄子的男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谁能想到他妻子竟影藏了这样的身手? 段栖鹄自问武功已是不错,但比起眼前此人,还是远远不及,甚至他所知道的突厥第一高手佛耳在此,很可能也打不过对方。 这对夫妇,究竟是何来历? 兴茂更是又惊又怒:“你们到底是何人?!” “自然是美人。”凤霄掏出帕子擦手,翘着兰花指在半空甩出了一个半圆的弧度。 帕子轻飘飘却精准无比地盖在大管事的脑袋上。 大管事:…… 崔不去淡淡道:“比起关心我们是什么人,你更应该关心自己家里出了什么内贼。据我所知,段栖鹄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业已成年,他今日若死在这里,长子就会继承他的一切,为父报仇,与你公然反目,就算你最后能赢,也会是惨胜。想想鹬蚌相争,谁会是得利的渔翁?” 段栖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虽然怀疑兴茂,却依旧有所保留。 兴茂面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他果断对大管事道:“立刻将彭襄找来!他若敢反抗,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活着能开口说话便成!” 大管事的手腕刚被凤霄捏断,但比起府里发生的大事,他这点小伤简直算不上什么,当下忍痛爬起来,匆匆去找三管事了。 好好一场寿宴变成这样,兴茂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烦闷,先让人将老母亲送去歇息,又对其他客人道:“今日不巧,发生了这等意外,令各位受惊了,待某揪出凶手,再向诸位赔礼道歉,现在还请安坐,吃些东西压压惊。” 众人谁还吃得下东西,只得枯坐干等,有的人想走,也走不成,这种时候,兴家肯定不会放走一个人。 兴茂不愿相信三管事的背叛,但现实却由不得他不相信,寿宴是三管事一手安排,出了事情,对方也难逃责任。 但事情发展往往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过了一会儿,大管事匆匆赶回来,他跑了一大圈,脸色竟然比刚才还要苍白。 兴茂看到他脸上的慌张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妙。 果不其然,大管事道:“彭襄他,畏罪自尽了!” 第49章 三管事彭襄死在了兴府的柴房里。 那地方平时人进人出,基本都是为了拿柴禾去烧火,平时门也不必上锁,就虚掩着,方才大管事带着人四处找他,乱纷纷之中,有人顺手推开拆房,结果就看见吊死在横梁上的三管事。 家丑不可外扬,但事情已经闹大,段栖鹄不肯善罢甘休,提出要过来看看三管事的尸体,兴茂无法,只得亲自领着人过来。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崔不去和凤霄。 外加好几个看热闹的宾客,包括高懿,以及刚才想要调戏凤霄,却反被崔不去发作一顿的陈霁。 他估计是没遇上过这样的情景,脸上居然还带着几分凑热闹的新奇和兴奋。 但三管事彭襄泉下有知,估计不会感到高兴。 他脸上甚至还保留着惊恐的表情,也许是临死的那一刻,他后悔了,却无力挣脱绳子,最后只能带着不甘咽气。 但崔不去记得凤霄说过,三管事会武功,虽然武功平平,但如果他真的玉秀密谋杀害段栖鹄,又担心事情败露的话,应该选择逃跑,而非畏罪上吊。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要自杀,用刀直接抹脖子,也比上吊来得简单利索,这才更像一个练武之人会做出的选择。 在所有人低头察看尸体的时候,凤霄也在看。 但他看的却是崔不去。 崔不去垂目敛眉时,有种温柔的意味,与平日格外不同。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凤霄的眼神,扭头望来,面露疑惑,像是在询问他何事。 凤霄诚恳道:“每次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就知道你又想坑人了。” 这句话他是通过传音入密送入崔不去耳中的,旁人只能看见他动动嘴唇,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崔不去对他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冷笑,复又低头去察看尸身。 “他掌心好像有东西!”有人叫起来。 大管事随即让人掰开三管事的手掌,上面用血写了四个字。 血债血偿。 自然而然地,旁人又去看他另外一个手掌。 同样有字,也是四个。 天道循环。 “他手臂上有伤!”三管事的手腕被抬起时,袖子也滑落下来,露出手臂上的刀伤。 大管事皱眉,只能看出这道刀伤很浅,也没毒。 难道是三管事临死前自己割的? 因为指使婢女给段栖鹄下毒,事败之后于心有愧,干脆自杀? 段栖鹄冷笑一声:“兴公好手段啊!杀人不成,灭口倒快,如此一来死无对证,我也不能如何了!” 兴茂怒道:“我若真要杀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现在一声令下,保管你再无走出这里的机会!此事必然有人从中作梗挑拨,想图个渔翁之利!” 高懿:…… 段栖鹄和兴茂厮杀起来,谁最终能得到好处? 自然是高懿。 只要段栖鹄跟兴茂的势力彻底荡平,且末城就是高懿当家做主了。 高懿想不想当个实权县令,镇守一方? 当然想,但他是三人之中势力最薄弱的一个,根本就做不到。 “若兴公不介意,我可以派人去找仵作过来验尸。”高懿道。 “不必了。”崔不去起身,“人不是上吊自杀,是被勒死之后才放上去的,他手臂上的伤口,应该也是凶手在他死后造成的。” 段栖鹄不相信龟兹王的侄子还会验尸,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追究对方的身份真伪,皱眉追问道:“何以见得?” “看他的脖子。”崔不去指着三管事的脖颈道,“一般上吊致死者,身体往下坠,所以脖子上的勒痕,中间深而两边浅,兼且还有绳结在肌肤上留下的淤痕,但现在他脖子上的勒痕很均匀,显然是被人先以绳索勒死,然后才作成上吊的情状。” 众人仔细望去,果真如崔不去所说。 几人心头已经信了八九分,但随之而来又有新的问题。 如果三管事是被人所杀,谁能在兴府里杀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兴茂见众人目光霎时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怒道:“我也想知道凶手是谁!” 崔不去淡淡道:“兴公不必急着发怒,我也相信此事非你所为,因为以你的能耐,没有必要这么费劲,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婢女给段兄下毒,很可能是三管事指使,但是谁又能在兴府里杀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兴茂下意识道:“兴府向来守卫森严,我对手下人知根知底,他们不可能背叛我!” 话音方落,他看见段栖鹄露出嘲讽笑容,顿时知道自己这话大错特错。 三管事不就已经背叛了? 这不就已经出了内贼? 而且内贼很可能还不止一个。 兴茂记得,刚开宴的时候,他还见过彭襄的。 对方在人群中穿梭张罗,距离被杀这会儿,大概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崔不去似乎感知到他的想法,也道:“柴房距离灶房不远,为了准备宴会菜肴,灶房总有人进进出出,柴房如果闹出太大动静,一定会被人察知,但直到三管事死,也没人发现。” 凤霄:“说明对方的武功一定高过三管事许多。” 崔不去:“不错。” 兴茂深深皱眉,兴家里能杀得了三管事的,也就大管事,和二管事,还有几名身手高强的护卫,但事发时,护卫都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大管事和二管事也在,除非杀他的人,是从外面潜入的。 崔不去:“我刚来且末的时候,就听说兴府虽大,却固若金汤,每一个进出这里的人,都需要查明身份,今天来的三十位宾客,兴公也都能念出他们的姓名来历。” 兴茂点头:“彭襄虽然主持寿宴,但府里守卫不归他管,宾客名单也需要我来过目,他根本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他说罢,望向大管事。 大管事扑通一下跪倒:“主人明鉴,小人绝无可能与彭襄那等背主之徒勾结!当日府里安排守卫时,路九也在,按照老规矩,所有布防,都是我们二人一起看过的!” 路九就是二管事。 兴茂也觉得三个管事,不可能全部都背叛了自己。 他忍不住看向崔不去,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讯息。 不知不觉,这个刚见面不久的年轻人,居然只凭着三言两语,就掌控了局面,让所有人的思路不由自主跟着他走。 崔不问道:“宾客名单拿来。还有,不许任何人离开。” 无须他说,二管事早就让人将大门紧闭,没跟过来看热闹的客人,此时也只能枯坐在宴席上,等兴茂放他们走。 诚如兴茂所言,宾客只有三十人,除了高懿、段栖鹄、崔不去、凤霄之外,其余都是与兴茂有故交往来的,就连陈霁,也是因为其父与兴茂交情不错,收到请帖之后派儿子陈霁专程过来为老夫人贺寿。 大管事按照名单一个个对人,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有一个人不见了。 或者说,他明明进了兴家,送了贺礼,人却消失了。 “是钟浩渺!”大管事叫起来。 那是谁?崔不去看兴茂。 兴茂皱眉:“他是栖月观弟子,家母经常去栖月观闻道,与那里的观主相熟,这次也给栖月观送了帖子,他们回复说观主在闭关修行,将会派大弟子过来贺寿。” 大管事立马派人去栖月观问个明白。 崔不去等人则被兴茂安排在另外一个侧厅歇息,三管事的尸身也被搬过来,于是就有了一群人对着一具尸体围坐的诡异情形。 高懿有些坐立不安。 凤霄在旁边低声道:“明府是否身体不适?” 高懿苦笑,也小声回道:“我今日出门前占了个凶卦,本来就不该赴宴的,这卦象是真准啊!” 凤霄:“此事与你何关?” 高懿:“自然是没有关系,可他们会不会误会是我从中捣乱,插了一手的?” 凤霄:…… 朝廷怎么派了这么个孬种来当官的? 出门全靠占卜,遇事胆小如鼠? 这要是换了崔不去来当这个且末县令——凤霄几乎想也不用想,哪怕对方三天两头病得要死,也能把且末城搞得风云突变,鸡犬不宁,什么兴茂段栖鹄,估计都得靠边站了,也就本座这样钟灵毓秀的人,才能压他一头。 哦不对,还有玉秀。 这也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存在。 就在凤霄琢磨玉秀这个人物之际,大管事派去的人,已经把钟浩渺给找过来了。 钟浩渺的答案也很出人意料。 就在寿宴开始的前一天,栖月观来了一位客人,对方曾对栖月观主有过救命之恩,与钟浩渺年纪相当,也很谈得来,那人听说兴茂母亲六十大寿,就提出自己对兴茂这半个且末王闻名已久,想过来见识见识,钟浩渺欣然答应带他过来赴宴,但正好栖月观主练功出了岔子,需要有人在旁护法,钟浩渺就将礼物交给师弟,让他与那位客人一道前来赴宴。 然而根据门房和大管事回忆,拿着栖月观名帖而来的,只有一个人。 钟浩渺歉然道:“事后我才知道,二师弟贪玩,半路就去了别处,让我那位朋友单独过来,不过他是名门弟子,万万不可能做出杀害无辜的事!” 高懿:“你那朋友是谁?” 钟浩渺:“他是南陈第一大派,临川学宫的弟子,燕雪行。” 所有人都在思考自己有没有听过燕雪行的名头,只有凤霄与崔不去在观察别人的神情变化。 而正好就是在这时,段栖鹄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变化,很快又恢复正常,但他们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凤霄戳戳崔不去的大腿,那意思是段栖鹄有问题。 崔不去:…… 他将腿稍稍挪开。 谁知凤霄不死心,又伸手过来戳了一下。 崔不去不耐烦地伸手一抓,想把那根手指掰断,但凤霄手腕一翻转,立时变成崔不去的手反被对方握在手里,动弹不得。 “你们在作甚?”这一幕恰好被陈霁看在眼里,他不久之前才被崔不去找茬,心里积着不满,正好发作出来。“死者为大,你们还能如此轻佻无礼,是不把兴公放在眼里吗!” “抱歉,夫君也是一时情不自禁,都怪妾身美貌惊人,倾国倾城!”无论何时,凤霄都是不知道脸皮两个字怎么写的。 面对众人看着自己一脸“敢情身体看着这么虚,原来是天天沉溺美色”的反应,崔不去面无表情将手从凤霄那里狠狠抽回来。 很好,旧账未清,又添新账。 第50章 据钟浩渺所言,燕雪行没有回栖月观,至于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大多数门派的弟子,除非封山隐居,否则从出师起,都会让他们出门游历四方,燕雪行有可能会南陈,也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总之很可能已经不在且末城内了。 钟浩渺还很激动地表示,燕雪行身为名门正派,又救过他师父的命,是绝对不可能滥杀无辜的,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缘故,也许过来赴宴的人根本就不是燕雪行。 但他说再多,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燕雪行,找到了他,起码大部分疑问都能解决。 好好一个寿宴中途夭折,还摊上一大堆麻烦事,兴茂也觉得焦头烂额,他叹了口气,朝段栖鹄和高懿拱手道:“出了家丑,让两位见笑了,今日累得段兄受惊,某万分抱歉,待此事一了,某定亲自登门致歉,还望两位海涵!” 又对大管事道:“将库房打开,拿两件珍宝过来。” 兴茂祖上是一国之主,虽然现在风光不再,但依旧富可敌国,光是兴府库房里那些珍藏,就是段栖鹄再奋斗三辈子也未必能拥有的。 但段栖鹄冷哼一声:“不必麻烦了,段某这就告辞,希望兴公能早日给我一个交代!” 他转身拂袖走人,不愿在此地多留片刻。 虽然段栖鹄相信兴茂一开始没有杀他的意思,否则他也不会赴宴,但后来婢女下毒当场被揭发,那一刻段栖鹄从兴茂脸上看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劲——换作是段栖鹄自己,他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要不是凤霄及时打断,现在段栖鹄很可能已经是死人了。 思及此,段栖鹄朝凤霄与崔不去微微颔首,表示感谢,但他对崔不去二人的身份也有所怀疑,因为一个龟兹国的王公贵族,是无论如何不会验尸的。 眼下多说无益,事后段栖鹄肯定会让人仔细调查。 但当他跨过门槛时,却被人叫住了。 “段兄请留步。” 崔不去在后面说道。 段栖鹄头也不回,他毫不犹豫就准备上马车。 然后他再次体会到凤霄的武功有多强。 对方似一阵轻风飘来,在段栖鹄身边的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已经抓向段栖鹄的胳膊。 段栖鹄有一门金刚指法,早年曾经打败过无数对手,他自己也是一流高手,这些年养尊处优,但他知道想杀自己的人很多,所以武功一直没放下,此时下意识就伸手格挡,然而他发现手腕一阵酸麻,胳膊就已经拽住,身体也不由自主随之转身,面向崔不去。 崔不去没理会凤霄高高挑起眉头,示意“我这一下够给你长脸吧”的表情,直接了当对段栖鹄道:“你知道玉秀要杀你吗?” “玉秀是何人?”段栖鹄皱起眉头,除了不悦之色外,还有疑惑。 崔不去这开门见山一问,本来就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无论多么老谋深算,脸上总会流露出一些端倪。 但段栖鹄没有。 他是真的不认识玉秀。 这就奇怪了。 他不认识玉秀,玉秀却让三管事来杀他。 崔不去又换了一个说法:“段兄与燕雪行有仇?” 段栖鹄:“我这几十年来,都在边地活动,若说天山派与我有仇,还算正常,临川学宫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老弟,今日多谢你为我解围,不过事情既然是在兴家发生的,你还是多问问兴茂吧!” 他表情冷淡地说完,转身就上了马车,这次凤霄没再拦着,而是与崔不去一道目送马车远去。 “他如果不认识玉秀,也不认识燕雪行,刚才脸色为什么会变?”凤霄饶有兴致,“难道他知道是谁想杀他?” 兴茂不可能把客人都扣留在家里,段栖鹄离去之后,高懿跟崔不去他们,还有其他宾客,也都陆续离开。 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 兴茂十分闹心。 他本想借着热闹哄老母亲开心,顺便巩固自己的威望,谁知目的没有达到,反倒颜面扫地。 不出半天,三管事的死就会传遍全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手下人出了问题,或者以讹传讹,认为他要对段栖鹄和高懿下手,问鼎且末城第一人的位置。 如果兴茂真准备这么做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现在反而百口莫辩。 段栖鹄肯定也会因此心怀芥蒂,说不定还会暗中使手段下绊子。 “主人,有人前来拜访。”大管事上前禀报,递上名帖。 他的手臂刚被凤霄折断,这会儿忙着送走客人,只草草包扎了一下。 “不见!”兴茂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看也不看名帖。 大管事迟疑道:“他说,您见了名帖,就一定会见他。” 兴茂从他手中抄过名帖,打开一看,表情明显一怔。 大管事:“主人?” 兴茂合上名帖:“请他进来。” 客人很快被引入厅中。 对方身形秀颀,进屋之后,为了表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就拿下了遮住面容的幂离。 兴茂其实没兴趣去管对方长什么样,不过看清对方模样之后,他仍旧问了一句:“你不是突厥人。” 对方温温和和道:“在下的长相,的确不像突厥人。不过这不重要,兴公想必情绪不佳,我本不该来叨扰的……” 兴茂不耐烦打断他:“闲话少叙!” 对方笑了一下,根本不介意兴茂的粗暴,依旧很和善,不疾不徐地道:“在下想说,兴公方才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时机,现在段栖鹄已经对你生了疑虑,只怕你不下手,他就要提前出手了。” 兴茂冷然:“你以为几句话就能撩拨动老夫?道行还浅了点。我不与突厥人合作,也不需要突厥人来教我做什么!” 对方笑道:“兴公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难道真没想过恢复祖上的荣光吗?兴公以为,隋帝会放任且末城这么继续下去吗,一旦他对突厥占了上风,下一步就是收复且末了,恐怕到时候兴公又要重蹈令祖父的覆辙,变成丧家之犬了!” 兴茂大怒:“你给我滚出去!” 随着兴茂的话语响起,兴家护卫冲进来想要拖走来客,但他们的手还未碰到对方,就被一股劲风直接掀了出去。 大管事吃了一惊,伸出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向男人,动作之快,令人不及看清。 但来客不仅看清,而且还又稳又准地捏住大管事的手腕,只用了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就将大管事的手腕给掰断。 至此,大管事的两只手暂时都废了。 兴茂闭上嘴巴,没再呵斥来客滚出去,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武功可能跟刚才的凤霄差不多,兴家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看见兴茂终于肯安静听自己说话,来客轻轻叹了口气,露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嘲讽笑意。 “兴公可知那自称龟兹王之侄的夫妇二人,是何来历?” 兴茂皱眉:“老夫早看出他们身份可疑!怎么,难道是段栖鹄的人?” 来客摇摇头:“杨坚登基之后,为平敌定策,探究情报,遂立解剑府,皇后独孤氏则设左月局,虽然这是两个不同的地方,但它们的作用,其实相差仿佛,不仅权限极大,可先斩后奏,而且行事阴暗,诡计频出。” “刚才那两个人,一个是解剑府二府住,掌握了解剑府实权,一个是左月局的主事人,你说他们联袂出现在你府上,仅仅只是为了吃你一顿寿宴吗?”他看向逐渐面露惊容的兴茂,缓缓道。 兴茂半晌没有说话。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段话。 “你的意思,他们是隋帝派来的?” 来客微微一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兴公,现在可以坐下来好生谈谈了吧?” …… 就在兴茂与神秘来客会谈时,凤霄与崔不去,也正坐在客栈屋子里闲谈。 寿宴本来会开到晚上,最后以歌舞告终,但现在半途而废,他们回来时也才下午,阳光晴好,窗台上还有一盆浅黄色的不知名小花,在轻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 只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一个比较复杂的谜团,两人都没心思去赏花。 崔不去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串人名。 他的手也很好看,写出来更是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虽然凤霄觉得对方的手没有自己好看,不过偶尔也可以欣赏一下不同的风景,所以他面带微笑,看得很专注。 从最初程成跟兴茂手下二掌柜被烧死,到玉秀跟三管事在街上谈话,然后段栖鹄没死成,三管事被吊死。 崔不去写完这几个人名,将玉秀先圈出来。 “假设玉秀跟段栖鹄有仇,想要通过三管事杀死他,嫁祸兴茂,但他没有必要杀死程成和李非。” 凤霄赞同他的看法:“我虽然只跟玉秀交过手,但能看出,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程成跟李非这种无名小卒,他肯定不屑一顾,就算三管事,要杀就杀了,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作成吊死的假象,还在手心里写什么字,简直拖泥带水,多此一举!” 崔不去:“段栖鹄说,他不认识玉秀,应该是真的,但他听见燕雪行的名字,为什么会吃惊?难道他认识燕雪行?” 凤霄摇首:“去去,你知不知道,聪明人通常有个毛病。” 崔不去:“愿闻其详。” 凤霄:“想太多,和钻牛角尖。” 崔不去:“你说的是两个毛病。” 凤霄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换个方向去想,这可能是两件事?玉秀跟三管事勾结,谋害段栖鹄,是一件事;程成、李非、三管事的死,又是另外一件事。” 崔不去:“很有道理。但你能想明白,是不是说明你不是聪明人?” 凤霄朝他露出一个比那盆小黄花还要灿烂的笑容:“那就说明,我比聪明人还要聪明。” 不要脸的人见多了,但崔不去没见过不要脸还敢成天在自己面前蹦跶的人。 他移开目光,免得自己真的忍不住手痒,又干出不太理智的事情。 “现在因为三管事的死,段栖鹄对兴茂的隔阂肯定更深,两人本来就有矛盾,现在只差一个火引子,就能完全烧起来。” 凤霄:“听你这句话,我就觉得你又要搞事。” 崔不去:“那你搞不搞?” 凤霄:“我有什么好处?” 崔不去干脆利落,毫不犹豫,眼都不眨地叫:“爹。” 自从上次凤霄喊过崔不去三声爹之后,他对这个称呼就像有了执念,逮着机会时不时都要让崔不去喊一下。 凤霄:“……你爹死了,我不想当你爹了。” 崔不去疑惑,微微歪头:“那你想当我娘?” 凤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也没兴趣当你娘。你先说你想做什么?” 崔不去嘴角翘起:“要么不做,要么就做一件大事。你觉得,让且末城统一,重归朝廷管辖,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麻烦来评评理,谁更不要脸? 第51章 且末城是个什么地方? 位于茫茫戈壁之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最近的六工城,最快的话也要两天才能抵达,朝廷当然有心收复此地,纳入版图,所以派来高懿,先将名分大义占住,以后才方便行事。谁知高懿不争气,任凭兴茂跟段栖鹄占了半壁江山也不敢吱声,每天缩起脑袋过自己的日子,就盼着段、兴二人龙虎斗也别殃及自己。 凤霄他们四个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前往更远的三弥山去见阿波可汗,说服他彻底倒向隋朝,结果来到且末城之后,左月局的头儿崔不去崔道长,再度按捺不住他那颗蠢蠢欲动想要搞事的心。 他瞧不上小打小闹,一搞就想搞出大事,准备把连朝廷都暂时无暇接管的且末城一举拿下来,使其真正成为隋帝国直接管辖下的一个县城。 饶是凤霄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天上没窟窿也要捅个窟窿出来的人,也被他的气魄震了一下。 “你的胃口实在不小!” 若是个戍边将军,或是武功高强之人提出来,也还正常,问题是崔不去成日里病恹恹的,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居然还有如此雄心壮志。 崔不去淡淡道:“凤府主怕了?” 凤霄笑道:“本座这辈子,还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不过这样一件事,你一个人肯定做不成,是想把我也拖下水吧?” 崔不去奇怪道:“这怎么能叫拖下水?明明是有福同享,此事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功劳么,此行非但有劝说阿波之功,还会有开疆拓土之功,且末城如今虽有县令,自古却非我中原王朝管辖之地,若能拿下,其功远比收复故土还要大。” 这些情况,凤霄当然知道,但获利很大,也意味着风险很大。 兴茂和段栖鹄都不是吃素的,不会白白让出地盘和势力。 凤霄:“你准备怎么办?” 崔不去:“三方原本就有矛盾,寿宴一事必然会成为横在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段栖鹄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觉得兴茂指使三管事毒杀自己,事败才只能杀了三管事灭口。” 凤霄:“以段栖鹄在边城纵横数十年的霸道作风,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把兴茂给灭了。反过来,兴茂也会担心这一点,先动手也说不定。” 崔不去:“不错,所以我们的机会来了。只要说动高懿,等一方势弱,趁其不备,将其拿下,再整合兵力,余下一方,就不算什么了。” 凤霄:“高懿是个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得过且过之辈,怎会冒险跟你去和段、兴二人对抗?” 崔不去诡秘一笑:“是人都会有弱点,我已经想好怎么拿下高懿了。不过单凭高懿手下那些人,还不足够。” 凤霄:…… “时候不早了,咱们沐浴更衣,早些熄灯歇息吧!”他突然起身,正要往外走,袖子却被拽住。 “太阳还未落山,何必如此着急?”崔不去道,“不如再把盏闲话两句?” 凤霄面无表情:“本座怕再闲话下去,老底都要被你掏光了。” 崔不去笑道:“六工城有一支府兵,高懿无权调动,但是我知道,凤府主身上有镇西将军之职衔,还有天子亲赐兵符,凭此调兵遣将,兵不在多,调一千精锐过来不是问题吧。” 凤霄:“你是不是早在六工城的时候,就想好这些安排了?” 崔不去无辜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未卜先知,怎么会知道寿宴上会闹这一出?” 凤霄哂笑一声,表示半个字也不相信。 “把你的令牌给我,欠我一个人情。” 崔不去拒绝了:“令牌不能给,但人情可以欠,大不了之后的案子,再找解剑府合作便是。而且现在这件事,你也有功劳。” “功劳?”凤霄冷哼,“我虽有调兵之权,但若事情最后办不好,罪责还不都落在我身上,你想得倒美!” 没有足够好处,休想打动老子! 崔不去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玲珑的印章:“这是我的私印,先押在你那里,等此事做成,你再将印还给我,这样总可以了吧?” 凤霄拿过私印,翻过来一看,上头刻着崔不去印四字。 “你真叫崔不去?”他有点疑惑。 一直以来,凤霄都以为崔不去只是化名,或者是他的字号,但如果连私印都是崔不去的话,就说明那的确是对方的真名。 崔不去:“当然,我自十岁起,就叫这个名字了。” 凤霄:“那十岁之前呢?” 崔不去轻描淡写道:“忘了。” 凤霄一笑,没再深究下去,将私印收入袖中。 “罢了,既然你诚意十足,那我就却之不恭。从六工城至此,快马加鞭也须两日,我若走了,这两日之内,佛耳上门找麻烦,凭你们三人,只怕应付不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崔不去笑道:“我有一个办法。” 凤霄:“不行。” 崔不去:“我还没说,你怎知不行?” 凤霄:“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不行。你想让乔仙拿了我的兵符去六工城调兵过来。” 崔不去:“乔仙是可信之人。” 凤霄:“你信得过,我信不过。”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语。 崔不去并没有因为凤霄直白的话而伤心,他的心要是这么容易受伤,别说左月正使,他恐怕连左月局的大门都进不了。 他与凤霄二人,眼下虽然合作,也同在一条船上,但说到底,不过是暂时结盟的关系,出了名恩爱的帝后之间尚且互相防备,独孤皇后如果全心全意信任皇帝不会背叛她,也用不着整出一个左月局来分庭抗礼,更何况是凤霄和崔不去。两人现在看着和谐相处,凤霄还护送崔不去前往突厥当说客,但在不久之前,他们还互相算计,都把对方往死里坑。 凤霄不信,崔不去会轻易忘记奈何香的事情。 崔不去忽然笑了,他戏谑道:“有我在凤府主身边当人质,难道还怕乔仙拿了兵符逃跑不成?” 凤霄:“你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为了取信于我,连奈何香的毒都愿意尝试,更何况是兵符?” 崔不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只会做有把握的事,不是个毫无理智的疯子。老实说,你是不是被我坑怕了?” 凤霄干脆利落:“是。” 崔不去:…… 凤霄道:“兵符我会交给城中暗探,让他跟乔仙一道去六工城调兵。” 他终于退了一步。 崔不去这回也挺爽快:“成交。” 但凤霄很怀疑崔不去拿什么去说服高懿,此人胆小如鼠又安于现状,除非发生什么变故,促使他不得不做出决定,否则高懿绝对不可能掺和进来。 “你有把握说服高懿?” 崔不去伸出三根手指:“对付高懿,我有上中下三策。” 凤霄:“先说下策。” 崔不去:“我们直接找上门去,表明身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迫使他听命。” 凤霄摇摇头:“你无法确定兴茂跟段栖鹄之间一定会打起来,就算胁迫了高懿,也没什么用,他的人马在三方之中是最少的。中策呢?” 崔不去:“你给兴茂跟段栖鹄他们下点奈何香,让他们哭着求上门来,我们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凤霄:……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崔不去好一会儿,就像对方脸上突然长出一朵花。 “你是不是成天就琢磨着怎么坑我?” 崔不去:“凤府主难道是傻子吗,成天被我坑?” 凤霄冷哼道:“你以为奈何香是街边的烧饼,一文钱一个,要多少有多少?那东西的配方极其繁琐,我拢共就带了小半瓶,就算是解剑府里,也未必有。” 言下之意,那小半瓶都用在崔不去身上了。 崔不去摊手:“那就只有上策了。” 待崔不去说完自己的法子,凤霄只是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觉得崔不去的办法不好,而是觉得崔不去善于窥见人性深处的任何一处变化,所以那些人的弱点,都会被崔不去加以利用,达到目的。 这样的崔不去,可惜无法练武,否则,天下没有他对付不了的人,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凤霄叹气,是觉得惋惜。 为崔不去惋惜。 他将崔不去视为对手,有些人希望对手越弱越好,他却希望对手越强越好。 如此,人生才有乐趣。 是夜。 万籁俱寂。 且末虽然八方客商聚集,又无宵禁,但时下百姓大多歇息得早,纵有那等沉溺声色之徒,也大都是在秦楼楚馆里消遣,是以亥时过半,街上除了更夫,已经空荡荡的,偶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家家户户熄火盖被,好梦正酣。 凤霄也在睡觉。 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又不是神仙,自然也是需要休息的。 但他睡得并不好,因为练武之人听力极强,一丁点动静就能清晰传入耳中。 这会儿正有个扰人清眠的声音,从客栈外头传来。 救我……救救我……求你们……救命啊…… 若有似无的女声,含恨幽怨,仔细一听,仿佛还能听出里头的无尽冤屈。 虽是初夏时节,夜晚清寒,但这声音能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冷。 大半夜的,谁会在外面喊冤? 谁喊冤不去县衙喊,跑到客栈后面的井里喊? 所以很明显,那不是人,而是鬼。 凤霄叹了口气,实在无法入睡,只能坐起来。 谁要是打扰了他的好眠,他能把对方打得连鬼都做不成。 但是在那之前…… 他拍拍枕边人的肩膀。 “起来了,有鬼。” 他要是睡不成,那大家都别想睡了。 崔不去的反应是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被子往上一拉,把脑袋都给盖住。 强行叫醒不是不行,但凤霄知道,崔不去很讨厌在睡觉的时候被吵醒,脾气也会变得很差,对方脾气一差,就喜欢给凤霄下套。 凤霄不怕被下套,相反,他很喜欢跟崔不去斗智斗勇,不过白天才刚刚赢了一回合,拿到对方的私印,让左月局欠下自己一个人情,凤霄决定还是见好就收,安生两天。 于是他想了想,换了另一种策略。 凤霄走到挂着外衣的木施旁边,端起睡觉前用过的洗脚水,走到声音传来的那面,将水盆往枯井的方向一泼,捏着嗓子尖声道—— “谁大半夜的鬼哭狼嚎,扰了老娘的好梦!” 第52章 夜寒露重,幽咽鬼泣。 半梦半醒之中,夜宿客栈的人,基本都能听见那若远若近的声音,伴随着寒风,从屋外飘入被窝,渗入耳朵,让人生生从睡梦中惊醒。 直到凤霄一声断喝,别说人了,连鬼都被吓得再没了声音。 崔不去不是死人,而且还跟凤霄住同一个屋,自然也被迫醒过来。 他身体不好,骤然惊醒总会心跳如擂鼓,这次也不例外。 偏偏凤霄还回过头来,一脸无辜:“你被吵醒了吗?抱歉,我是对着外头喊的,你再睡会儿吧。” 他还以为崔不去会发火,谁知等了许久,对方还是坐在床上拥被发呆,表情茫然,睡意犹存。 凤霄心道该不会是被自己那一嗓子喊傻了吧,便走过去,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将对方的头颅向自己。 他知道崔不去每次起床都会这样,发呆时间的长短视乎睡眠足够与否,眼下明显是严重睡眠不足。 此时的崔不去,应该是警惕心最弱,最好欺负的时候。 凤霄戏弄心起,摸了摸对方的头,慈祥道:“乖儿子,起床看鬼了。” 崔不去终于清醒过来,打掉他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我们非但得去见鬼,还得去当鬼。” 别人可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凤霄知道,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会不会有人跟你想出了一样的法子?” 崔不去不答反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入住这间客栈的时候,那个向导程成就说过,客栈后面闹鬼,有人曾经从井里找出尸体?” 凤霄:“后来我又打听了一下,据说那口井里还有几具枯骨,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也不知是死了之后才被扔进去,还是被扔进之后才死的,只因年代久远,无人认领,也就草草埋了。” 崔不去揉了揉眼睛,似乎想把倦意揉去。 “我甚至记得,程成当日提起那口枯井时,脸上那种惊惧莫名的反应。” 凤霄意味深长地接道:“其他人说起此事,却是好奇更甚于恐惧。” 崔不去:“枯井,程成,李非,三管事,段栖鹄,这几个人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凤霄:“李非和三管事是兴茂的人,按理说与段栖鹄根本不搭边。” 崔不去:“但是三管事与玉秀暗中勾结,想要对段栖鹄不利,这肯定不是出于兴茂的授意,所以,若其他人还有什么我们暂时不知的关系,也就不奇怪了。” 被凤霄这一嗓子喊醒的不止崔不去,不少人都在抱怨纷纷。 谁这么缺德之类的话语从外面飘进来,使得这个夜晚变得十分热闹。 还有胆大不怕事的,披衣起身,想要去井边看个究竟。 始作俑者坐在桌边喝着冷掉的茶,好整以暇,颇是惬意。 他问崔不去:“你看我现在这身,去当鬼,会不会比刚才那只鬼更像?” 凤霄卸了乔仙给他上的妆,头发也没梳起,长长披散在肩上,身上只着单衣,似乎也不觉寒冷。 烛光下,一张俊脸泛着微光,几乎完美无瑕。 崔不去看了片刻:“再敷一层珍珠粉,就像了。” 凤霄笑吟吟:“有道理,我去跟乔仙拿点珍珠粉。” 他说罢还真就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似想起什么,回过头。 “对了,傍晚我回来时,看见玉秀那个厢房,已经没有人住,他应该是离开了。” 崔不去闻言,微微皱眉。 玉秀此人神出鬼没,行踪成谜。 如果这世上有崔不去琢磨不透的人,那么玉秀无疑要算其中之一。 天池玉胆的案子已然告终,玉秀没有继续留在六工城的任何必要,按理说应该回京,回到晋王身边,但他没有,还往西走,甚至指使三管事谋害段栖鹄。 但段栖鹄又不认识玉秀。 玉秀跟段栖鹄有什么恩怨?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客栈闹鬼,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如果与玉秀无关,又是谁干的? 小小一个且末城,隐藏了如此多的秘密,这些秘密经过多年发酵,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有了他与凤霄的加入,想必会更加热闹。 崔不去想道,一边慢吞吞地掀开被子,弯腰穿鞋。 一阵风从外面刮进来,门窗呼啦一声被推开,烛火猛地摇曳之后熄灭,稀薄月光照出门外半张惨白的脸。 “去……去……” 崔不去:…… 他面无表情道:“我让你去吓高懿,没让你来吓我。” …… 段栖鹄面前摆着一壶酒。 他是马贼出身,说白了也是强盗出身。 绿林中人喜欢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以此来标榜自己。 但段栖鹄不喜欢喝酒。 他觉得喝酒会损害神智,甚至丧命而不自知。 年轻时,段栖鹄有几个同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丢了性命的。 所以从那之后,他滴酒不沾。 但今日,他心烦意乱比以往更甚,已经到了迫切需要一壶酒来一醉解千愁的地步。 他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奋斗到如今,失去了很多,得到了很多,朋友很多,仇人同样也很多。 许多仇人恨不得他死,然而段栖鹄从来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甚至提起来还轻蔑一笑。 因为那些仇人在段栖鹄眼里都不值一提。 不过,今天不一样。 爱妾端着一盅冰糖炖梨推门进来时,便看见段栖鹄一脸凝重地看着桌子,仿佛上面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郎主——”她微微拖长了语调,带上一点娇嗔。 往常这个时候,一听到她的声音,段栖鹄早就面露笑容,欣然起身。 此刻,他却听而不闻,一动不动。 爱妾有些不满,上前将炖盅放下,准备依偎过去。 啪的一下,瓷器与木器碰撞的动静响起,不大,但段栖鹄微微一震,居然像是被吓了一跳。 再看见近在咫尺的爱妾的脸,段栖鹄整个人往后一仰,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近乎狰狞。 爱妾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也不由吓一大跳。 下一刻,她只觉腹部剧痛,眼前景物掠过,竟是被段栖鹄一脚踹到门外。 门被撞开,爱妾重重摔倒在地,她吐出一口鲜血,脸上惊惧未褪,就这么痛晕过去。 门外守夜的下人全都吓着了,还以为屋里出了什么事,结果一窝蜂拥进来一看,段栖鹄还好端端坐在那里,只是脸色青白,胸膛起伏,喘着粗气。 “主人?” “下去!无事。”段栖鹄挥挥手。“将人拖下去。” 段妻也闻讯赶过来,只当是妾侍因为什么事惹恼了段栖鹄。 这妾侍平时颇为受宠,对方甚至连段妻也不放在眼里,段妻不满已久,此时虽是一脸担忧,心里却是暗暗痛快。 段栖鹄对女人之间的争宠毫无过问兴致,他三言两语将段妻打发走,也没有叫来其他侍妾服侍的兴趣,起身前往花园散心。 夜深人静。 但花园里依旧挂着灯笼,把这里照出一方明亮。 由此也可见段家的财大气粗。 段栖鹄负手走了一段路,慢慢平静下来,但心情依旧不是很好。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刚才侍妾抬起头的瞬间,他看见的却是另一张脸。 也许是太累了。 也许是白日的寿宴变故留下的影响。 段栖鹄想到那个死去的三管事,还有栖月观弟子提到的燕雪行,眉头再度慢慢皱起。 “段……栖鹄……” 就在此时,他的耳边传来幽咽绵长的声音。 仿佛一个女人被捏住脖子,勉强发出的呻吟。 仿佛濒死依旧竭力圆睁的眼睛,血从嘴角溢出,沾满牙齿,从地狱边缘的嘶声诅咒。 “谁!给我滚出来,少装神弄鬼!”段栖鹄断然怒喝。 跟在他后面的两名仆从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 第53章 凄怆幽怨的声音并未因为段栖鹄的断喝而停下。 它依旧断断续续,若有似无地传来,起初是正前方,然后是左手边,右手边……以至于四面八方,段栖鹄根本分不清是哪里传出来的。 诡异的是,这声音偏偏只有他一人能听见,身后两名仆役,却都一脸茫然,不知他在与何人说话。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段栖鹄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呼吸粗重,耳膜一鼓一鼓,心头有股怒火急欲喷薄而出,又被生生按捺住,情绪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压抑在通红双眼之后,越发焦虑。 他沉声道:“何方高人想见段某,只管现身便是,何必用这种鬼祟手段,徒惹人笑话!” 段栖鹄……你记不记得……你欠了我一条人命…… “老子欠的人命多了去,不是谁都能排得上号的!”段栖鹄冷笑一声,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那股纵横边陲数十年的悍匪之气,霸道蛮横显露无疑。 他像是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说话,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见。 两名仆从对视一样,面露惶恐,都觉得主人怕是中邪了。 段栖鹄不觉得自己中了邪。 他认为对方是一个武功高手,正以内力驭音来混淆视听,假作鬼魂。 段栖鹄微微闭上眼,倾听了一阵,蓦地腾身而起,朝园中桂树的方向跃去。 此刻自然没有桂花,此地甚至不适合种植桂树,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区区桂树,身在段家花园,便如置身江南庭院,尤其是在边城,这样一座花园,只怕比江南巨贾的豪宅,花费还要多得多。 桂树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段栖鹄转眼就落在树上。 若凤霄在此,定能看出他非但指法有成,轻功上也颇有造诣,七尺大汉站在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上,那树枝竟晃也未晃,更不必说折断了,但就这份轻功而言,足已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但他举目四顾,周身除了花木扶疏,以及跟着跑过来的两名仆役之外,别无他人。 段栖鹄……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居高临下,段栖鹄不相信有人能够藏身在附近而躲过他的扫视。 四下寂静。 仆役在树下仰望,不知所措:“主人,小人这去叫人……” 段栖鹄没有作答,因为他又在树上站了一炷香那么久,传入他耳朵的女声,一直在重复二十年这几个字。 二十年前—— 那时候的段栖鹄才刚刚当上马贼,还是寨子里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渴望往上爬,渴望立功,渴望像大寨主那些人一样左拥右抱,分得满箱金银财宝。 所以寨子下山劫掠,他从来都是冲在头一个,虽然因此受过不少伤,也获得了上头的赏识,后来取代了三寨主,又一步步往上走,令寨子变成这一带势力最庞大的马贼帮派,再逐渐大权独揽,最后才有了今日的段栖鹄。 没有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双手不沾满鲜血,段栖鹄相信就连身居庙堂之高的那些人,同样血债累累,甚至是当今大隋天子,南陈皇帝,哪一个不是杀人如砍菜切瓜,否则怎能醒掌天下权? 段栖鹄冷冷笑了一声。 二十年前,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若是真有鬼,想要报仇还得排队呢,哪里轮得到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鬼? 他折下一截桂枝,从树上跃下,手腕同时微振,枝上叶子霎时射向四面八方,两名仆役毫无防备,当即被嫩叶洞穿喉咙,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应声倒下。 血从两人尸首下面蔓延,淡淡腥膻飘散开来,但那若有似无的幽怨哀泣也戛然而止。 果然是装神弄鬼。 段栖鹄心道,他面色不变,挥手让人将两个仆役的尸体拖走。 无须多言,自会有人在他走后将花园打扫干净,明日来时,血迹将会一滴不留,干净得像这里从未死过人。 段栖鹄稍稍恢复了一些心情,段妻听说他杀了人,也过来探问。 打从患难起,妻子就已经跟随他了,到如今虽然段栖鹄虽然很少再去妻子那里过夜,但对发妻的尊重,自然不同于对宠妾,见妻子到来,他也没有把人赶走,夫妻二人对坐片刻,妻子关切道:“夫君若有何烦心之事,妾纵是帮不上忙,也可倾听,再不济,以身相代,总是可以的。” 段栖鹄的心情并未因为这席话被安慰到,他眉头紧锁,询问老妻:“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与我有关的事情?” 段妻凝神苦思了好半天,道:“我只记得那一年年底,您从外头回来,说是干了一票大的,没多久就成了三寨主,从那之后,咱们家的日子就一天好过一天……” 不过,段栖鹄也只记得自己成了三寨主那一段,那是他人生之中重要的转折点,他不可能不记得。 但他每次出门,妻子都没有随行,知道的也不多。 段妻道:“我记得,你那一回出远门回来,比往常都要高兴,我问你时,你只说今次做成了一大笔买卖,别的什么都不肯说,唉,我知道你那时候出门是做什么营生,如今我只盼着日日上香,在菩萨面前多为你祈福,免了你昔日的罪过,若是有报应,也都报应在我身上好了……” 段栖鹄有些不耐烦,正欲起身走人,却在听见最后的“报应”二字时,身形微微一顿,脸色也变了。 但段妻没有察觉,人上了年纪,难免啰嗦,她仍旧在絮絮叨叨。 “别说了!” 段栖鹄腾地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歇息吧,我回去了!” “夫君!”段妻阻拦不及,只能看着他拂袖离去,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明明对方上一刻还好好的。 段栖鹄回到屋中,挥退所有人,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头顶纱帐。 未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有了睡意,眼睛半睁似闭,如无意外,应该会很快进入浅眠。 但就在此时,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段栖鹄…… 还我命来…… 段栖鹄蓦地睁眼,一骨碌坐起身。 “我命由我不由天,连天都夺不走我的命,你就别妄想了!死了那么久,你早该下黄泉了,再不识趣,别怪我打得你魂飞魄散,想投胎做人都做不成!” 他双目通红,对着外面咬牙切齿道。 但对方根本不理会他说了什么,依旧远远近近,始终重复着同样几句话。 段栖鹄…… 血债……血偿…… 一阵大风刮来,隐隐带着血腥味。 段栖鹄…… 是自花园池子的方向传来的! 段栖鹄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否则早就死上十回八回了。 他叫上守在外头,自己最为信任的两名护卫,三人齐齐奔向花园池子的方向。 离得越近,那股血腥味似乎就越重。 “主人,您看!”护卫低低喊了一声。 段栖鹄看见了,池子边上有具尸体,仔细一瞧正是方才死去的两名仆役之一。 “方才我不是让他们清理干净了吗!”他勃然大怒,以为下人偷懒,将尸身又搬到这里来。 下一刻,后颈仿佛被一道黏腻湿冷的视线盯上,寒毛根根竖起。 那是人在面临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 段栖鹄二话不说,转身就是一掌拍去! 竟然落了空! 耳边同时响起冰冷的女声。 段……栖鹄…… 而那里原本应该是护卫所站的位置。 段栖鹄走过无数夜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更有生死边缘的挣扎,但到了此时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露出近乎狰狞的面容,咆哮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 且末县衙。 高懿伸手接过侍女捧来的茶,结果因为心神不宁,手一滑,茶杯落地,热茶溅上衣袍靴子,连带手背也被烫了一下,他哎哟一声,一蹦三尺高。 侍女连忙请罪,高懿直接将人挥退,也不让她捡碎片了。 他小心翼翼拿出占卜的龟壳,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始祈祷默念,反倒发起了呆。 直到仆役过来告知,有客来访。 “不见不见!”高懿不耐烦道。 他现在哪有心思见什么客人。 仆从惊疑不定道:“郎君,来人自称龟兹王之侄,他说他昨夜不经意望见城中上空忽现异象,对应的方向正是、正是此地!” 高懿心头一跳:“将他们请进来!” 须臾,崔不去与凤霄联袂而至。 前者看见高懿,第一句话便是:“明府,您眉间杂气横生,印堂发黑,恐怕昨夜沾了什么阴秽之物吧?” 第54章 高懿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是不高兴,哪有人一见面就说对方阴秽之气缠身的? 但不高兴之后,他陡然一个激灵,也顾不上不高兴了,忙追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崔不去道:“我自小机缘巧合,习得通玄之术,能望气观相,所以方才一进来,就看见明府额头黑气氤氲,怕是昨日遇到什么事,或者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以双方的交情,崔不去无疑是交浅言多了,但高懿经过昨夜的惊吓之后,现在迫切需要向人倾诉他内心的感受,也顾不上那么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索性顺从内心的倾诉欲。 他问道:“你们昨夜,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不去还真点点头:“有。实不相瞒,我们一大早过来拜见明府,也正是因为此事。” 高懿:“快快道来!” 崔不去就将昨夜听见的鬼哭大略说了一下。 当然,他没提到凤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也没提那盆洗脚水。 高懿赫然变色:“你们听清那鬼说了什么吗?” 崔不去:“约莫是说自己死得惨,有冤情之类。难道明府昨夜也听见,鬼哭了?” 既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听见,高懿的疑虑也消散许多,甚至还有种虽然倒霉但有人垫背的庆幸,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不止听见,我还看见了!” 崔不去和凤霄对视一眼,面露惊诧:“长什么样,真是女鬼?” 高懿:“模样我倒没看清,穿着白衣,披头散发,有些瘦高,声音非男非女,那、那鬼直接就在我床边现身,我让人进来后,它又不见了,每回我刚躺下,那声音就响起来,远远近近,说自己死得惨,想求我为他申冤。” 凤霄拽住崔不去的袖子,露出惊容:“夫君,连明府都未能幸免,我们晚上回去会不会又撞鬼?夫君,夫君,我们换客栈好不好?” 崔不去凝重道:“难怪我出门前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凶,看来这不仅是大凶之兆,还是万鬼哭城。” 高懿听着这名字就觉得瘆人,忙问道:“万鬼哭城是何意?” 崔不去:“若二十年前真有天大的冤情,彼时且末城没有朝廷命官,苦主无处申诉,直至如今,日积月累,怨气加深,缠绕段栖鹄不肯离去,是以昨日我们前往兴家赴宴,也被段栖鹄身上深重的怨气所染,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阴秽之物了!” 高懿觉得这个厉鬼太不善解人意了:“冤有头债有主,它想报仇就应该找仇家,找我们有什么用,简直不可理喻!” 凤霄负责捧哏:“夫君,照您这么说,事情可是还会更严重?” 崔不去:“自然,我方才说了,若案情一日未能澄清,怨气只会一日日加深,昨夜不止是明府,我们所在的整个客栈都撞鬼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其他人的气运,也都会受影响,届时不就是万鬼哭城了。” 高懿很关心其中一句,追问道:“气运受影响,会如何?” 崔不去:“轻则时运低下,处处倒霉,重则恶鬼缠身,神智迷离,行商的影响财运,当官的影响仕途。” 凤霄惊呼:“夫君,那咱们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好端端的路过是招谁惹谁了,我们赶紧走吧,走不了的不管他们了,我们又不是这里的人,让他们自个儿生受霉运吧!” 高懿:…… 凤霄:“夫君,妾真的好害怕,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晚上醒来扭头一看,枕边睡的不是你,而是一只鬼啊?!” 高懿:…… 崔不去不着痕迹瞪了凤霄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适可而止,再扭下去就过火了。 凤霄:你看高懿吓成那怂样,等我再加两句,让他今晚睡不着。 两人在一边眼神交流,高懿虽还存着一两分疑虑,但心下已经信了七八分。 换作段栖鹄那等白手起家的草莽,怕是不可能如此轻信,但高懿原本就信奉起卦占卜,对吉凶之说深信不疑,大半个且末城的人都知道这位三不管县令每天若是起了个凶卦,这一天都可以不出门的,更何况今次是亲眼看见了鬼,被凶祟闹了一整夜,此刻再被两人一吓,真有些神思不属了。 崔不去见火候差不多,就道:“明府可曾想过,查明案情,令死者安息?也好彻底解决此事。” 高懿苦笑:“你说得倒轻巧,从何查起,又找何人开始查?难不成我直接上门去问段栖鹄有没有杀过人吗?那桩案子起码有二十年了,我来且末城不过几年,别说尸骨了,就连卷宗都没有。” 崔不去:“既然几次闹鬼都是从客栈枯井传出,派人下去搜查枯井的话,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这世上也不是没有高明的仵作能从尸骨上找到线索的,此事不止关乎全城的气运,也关乎明府个人的气运,你总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当个县令吧?” 高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崔不去:“借着这次查段栖鹄的机会,对兴茂下手,一举铲除且末城的两大势力,你自然可以摆脱傀儡县令之名,立下大功,别说升迁了,封侯也有可能。” 高懿连连摇头,他来到这里几年,清楚段栖鹄跟兴茂两家根深蒂固,除非朝廷派来大军围剿,否则单凭他,绝对不可能干掉其中一个。 崔不去道:“昨日寿宴上,兴茂手下的人给段栖鹄下毒,事情败露,事后兴茂坚决否认与自己有关,你说段栖鹄信不信?兴茂肯定知道段栖鹄不信,为了自保,也会选择先下手为强。高明府,你怎么知道,下一个不是你?”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可能……”高懿说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沉下脸色道,“你不是龟兹王之侄,到底是何人?” 龟兹向来不掺和且末城的事情,他的侄子又怎么会怂恿高懿去对付兴茂跟段栖鹄? “我的确不是龟兹人。” 崔不去冷冷道:“高懿,你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吗?” 他拿出一枚漆木小印,丢至高懿面前。“看看这是何物。” 高懿半信半疑拿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时下官员,若有身兼多职者,一般会做成多面印,以方便携带,如崔不去丢给高懿的这方印章,就有六面之多。 印章是真的。崔不去在左月局的身份一般不暴露,但他与凤霄一样,身上都挂着不少别的官职,但一连串拿出来,乍一看还是挺能唬人的。 譬如崔不去的其中两面官印上,就分别刻着银青光禄大夫和监察御史,前者没有实权,说白了就是徒有虚名,但天子一般会给有功之臣赐予这样的官职,而后者监察御史,去年才刚刚设立,品阶不高,许多人还有些陌生,但高懿听在京的朋友说过,这个官职外劾贪吏暴情,内掌三省六官之仪,职权之广,权力之大,闻所未闻。固然监察御史见了许多官员都要行礼,但他的权限也令许多人为之忌惮。 银青光禄大夫是正三品,监察御史则仅为八品,从高不从低,高懿见了崔不去,自然是要行礼了。 但他怀疑自己眼花了,自己这边陲小城,别说高官显宦了,稍微养尊处优的人,都不会跑到这里来吃沙子,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三品大官? 崔不去:“外出查案,路过此地,为掩人耳目,方以龟兹王之侄身份行走。高懿,见此印章,你还有何疑问?” 高懿之前被骗过一次,自然不肯再轻易上当:“敢问阁下去往何地,又要查什么案子?与我又有何关系?” 言下之意,就算你是监察御史,也管不到我头上来。 崔不去冷冷看着他:“我奉朝廷密令,要去的是三弥山,西突厥,你明白了吗?” 高懿不至于耳目闭塞到不知朝廷这两年跟突厥发生不少龃龉,所以,能与突厥扯上关系的必然是大事,他心下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 凤霄适时在身前桌上轻轻一拍。 他用的力度不大,高懿甚至没听见什么声响,就看见整张桌子化为齑粉,簌簌落地,在蒲席上堆了一地的粉末。 凤霄温温柔柔道:“高明府,你看我的身手如何?” 高懿咽了一口唾沫,困难道:“举世罕见。” 凤霄笑道:“像我这样的高手,谁能差遣得动,天下哪里去不得?就算做骗子,你不觉得屈才了?若非崔郎君身份特殊,我又怎会随扈左右?” 先前崔不去拿出官印时,高懿已信了七八分,再被凤霄震慑这一下,总算是信全了。 他起身行礼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崔不去:“山隹崔,崔不去。” 高懿:“崔郎君,你是上官,又身负要命,我本不该多过问,但你的差事,似乎与段栖鹄的案子无关。” 崔不去:“我的差事自然与此地无关,但我不想等到回程时,发现你死了,连且末城变成了一个新的鄯善国。” 高懿干笑,不以为然:“这未免危言耸听了。” “荒谬!你知不知道,兴茂府上私藏甲胄多达五千余具,粮仓财库更有两处,各自隐藏在城中某处,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加起来,都足够拿下整座且末城了?!” 崔不去本想拍案而起增加气势,奈何桌子刚刚被凤霄拍成粉末,只好以声音压制对方,心里顺带将凤霄骂了一遍。 高懿惊疑不定:“不可能吧?” 崔不去冷冷道:“一直以来,朝廷在且末城都布置了秘密据点,用以查探情报,虽然目前还未查出兴茂那两处粮仓到底在何处,但甲胄一事已可确定无误,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觉得他不会发兵,还是觉得他就算发兵,也会放你一马?” 就算兴茂不想跟隋朝撕破脸,把高懿捆成粽子然后礼送出城,高懿这个官也不可能再当下去,十有八九还会被朝廷问罪,失城失地,历来是大罪。 高懿脸色骤然变白。 他一会儿想到昨日寿宴上,段、兴二人的针锋相对,暗潮汹涌,一会儿想到自己连日来占到的凶卦,一会儿又想到昨夜里撞鬼,还有崔不去说的万鬼哭城,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甚至有些六神无主。 崔不去早就知道高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换作平日,他早已二话不说直接撸袖子干了,但现在他们援兵未至,光靠这几个人没法成事,高懿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有名分大义在,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容易。 只要高懿肯合作。 “但是,就算兴茂真的私藏甲胄,也未必就是想起兵吧?毕竟他祖上是鄯善王,这些甲胄传下来给他也很正常,再说这地方兵荒马乱,又靠近突厥,他应该也想自保……”高懿这厮开始给兴茂想各种理由。 崔不去:“我听说兴茂举宴,酒过三巡时,经常会吟唱汉高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高懿弱弱道:“此歌谣流传甚广,民间传唱,兴茂熟稔汉学,与汉人无异,这也无法说明什么吧。” 崔不去冷笑:“我还听说,当年高明府初来乍到,新官上任,兴茂和段栖鹄分别派人送来一条白鱼和一把宝刀。” 白鱼典出汉代刘向所记载的,春秋伍子胥向吾王诉说的一番谏言,暗喻白龙鱼服,贵人微服隐藏民间。 而宝刀则是段栖鹄给高懿的下马威,警告他强龙难压地头蛇,来到这里也别多事,否则就算隋朝官员,他也照杀不误。 高懿饱读经书,自然能看出这两者的寓意。 后者的威胁看似嚣张,但张扬外露,反倒不足为惧,前者不是在向高懿表明自己的志向,而是在试探高懿会作出什么反应。 胆小如高懿,虽然将兴茂的野心写在奏疏里上报了,但因朝廷当时无暇顾及此处,他也就心安理得在此得过且过,从未想过周旋于段栖鹄和兴茂之间,设法将且末城拿回来。 兴茂由此事摸清高懿的性格,之后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不把他放在眼里。 崔不去心想这得亏不是自己手下,否则早就被他让乔仙扔到河里去喂鱼了。 如果天底下有混日子高手排行榜,那高懿一定能够上榜,而且说不定能位居前三。 高懿没想到崔不去还记得这些事,面色难堪之余,苦笑连连,拱手求饶道:“崔郎君明鉴,非是某不肯出力,您来此地数日,自己也瞧见了,兴茂势大,段栖鹄狂傲,与其掺和进去,不如等他们两虎相争,再坐收渔利!” 他这么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兴茂跟段栖鹄又不是傻子,会等着让高懿坐收渔利么? 崔不去知道此人冥顽不灵胆小如鼠,懒得与他再说下去,直接起身道:“你不掺和可以,此事我来出面,但必须用你的名义。” 高懿张嘴想要拒绝,对上崔不去冰雪似的眼神,话语顿时被冻结在嘴边,半句也说不出来。 凤霄好整以暇:“高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想对你动手,就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大家毕竟同朝为官,还是有些香火请的,是不是?再这样下去,你天天被厉鬼缠身,不用等兴茂杀你,你自己就先耗尽阳气而死了。” 在高懿心里,可能厉鬼缠身比兴茂要杀他更加可怕,听见这话终于有些动容,半晌之后,道:“这几日我身体不适,会闭门谢客,崔郎君想做什么,我无权过问。” 言下之意,就是默许了崔不去他们的行为。 从县衙出来,凤霄问崔不去:“你怎么知道用鬼来让他妥协?” 崔不去:“两个月前,在前往六工城时,我就已经让人将六工城到西突厥这一路上,能查到的人事卷宗都放在我桌上,包括这位平庸怕事,犹信巫卜的且末县令。” 凤霄忍不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崔不去打量了一遍。 早在两个月前,崔不去居然就已经把这一切都打听清楚,记住高懿的喜好弱点,然后在六工城时就开始想着挑拨段栖鹄和兴茂。 “不用太佩服我,我只不过比你想多了几步。”崔不去语气淡淡,面容矜持。 凤霄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难怪你比我矮,身体又那么差,敢情成天都殚精竭虑想着算计别人。” 崔不去翘起嘴角,讽刺道:“你说我身体差就罢了,我的确比不了你成日闲着没事瞎蹦哒,但你确定你比我高吗,难道不是你的千层底特地做得比别人厚?” 凤霄诡异一笑:“我确定我比你高,因为我比你长。” 崔不去盯着凤霄,半天没说话。 凤霄一甩帕子,故作娇羞:“郎主为何这样看人家,妾被你看得好害怕,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呢!” 崔不去:…… 他想起来了,当初自己落在凤霄手里,被下了奈何香,经常昏睡不分日夜,身上衣物定时会有侍女更换,不过想必肯定是被凤霄撞见过,反正这人的脸皮比长城城墙还要厚,不知避嫌二字怎么写。 崔不去对此早已麻木,他面无表情,直接跳过这个话题。 “今晚让高明府再撞一次鬼吧。” 凤霄:“你确定兴茂那边会动手?” 崔不去肯定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没错,现在要杀段栖鹄的,有两拨人,一拨是三管事与玉秀,一拨则是在酒里下毒的,而三管事与下毒者之间,可能又存在一定联系,兴茂也在等待机会,那我们就干脆推波助澜,让这场万鬼哭城闹得更厉害一些,兴茂等了这么多年,早就等不住了,他一定会动手!” 第55章 论兴风作浪,没人比得上崔不去。 他们前脚才刚离开县衙,“高明府夜半闻鬼哭,廿载奇案浮出水面”的传闻就开始在且末城传开。 这其中少不了左月局和解剑府在这里布下的暗探的功劳,而人性总是喜好热闹的,这种鬼故事总比其它传得更快,更受欢迎。 很快,昨夜客栈闹鬼的事情也传了开来,崔不去他们从高懿那里回客栈时,就听见一位住客在一楼厅堂向朋友绘声绘色说起昨夜的情形。 “后边那口井,你们方才也瞧见了吧?哭声就是从里头传出来的,可瘆人了,我蒙上被子都能听见那哭声,哎,太惨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闺女被害成那样?” “可不是,那口井方才我去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也不知是不是真没水了,说起来这座客栈可真邪门,三不五时就闹鬼,今儿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话说回来,县衙离这里那么远,那鬼是如何闹到高明府那里去的?” “那不正好说明冤情重大,无处申冤,鬼也变成厉鬼,越闹越凶了了吗,你们这位高明府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身上可是沾了真龙之气的,女鬼会向他申冤很正常啊,你说高明府会接这桩案子吗?” “得了吧,这位高明府打从来这里,就没干过一件正事!你不是本地人,或许不清楚,上回就连两个卖菜的吵架闹出人命,他都不管,还能管这事儿?!说不定去找鄯善王,他还会管管呢!” 崔不去跟凤霄就坐在邻桌,正好听得清清楚楚。 鄯善王就是兴茂,他虽然离乡背井,但仍然以鄯善王后代自居,那些巴结他的人也乐意称呼王上来讨他开心,久而久之,这个不正式的称号就传开了,反正这里属于谁都管不着的地方,占地为王并不稀罕。 昨天晚上,高懿撞鬼,是崔不去和凤霄做的,但客栈闹的鬼,却不关他们的事。 只能说,想借着鬼怪闹事的,不止崔不去一个。 崔不去不怕有人闹事,只怕事情闹得还不够大,水还不够浑。 于是他对凤霄道:“高懿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事,我们应该帮他一把。” 凤霄会意:“你怕被兴茂抢了先?” 崔不去微微一笑:“没错,这样的冤案,由高懿来审理,才最名正言顺。” 他起身去找客栈东家,拿出一笔钱,让对方找人去枯井下面寻找尸骨。 这些年,客栈闹鬼的传闻不是没有好事之人想要去井下一探究竟,但客栈东家生怕当真挖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己摊上干系,而来反正没有官府过问,他也乐得不多事,直接让人搬块大石头往上面一压,杜绝了好事者的围观。 但现在崔不去拿出的钱足够多,又自称是高懿让他来的,对方心动了,果然很快找人来搬开石头,伙计自告奋在腰间绑了绳索,下去寻找。 不少人听说此事,都跑过来看热闹。 其实以凤霄的武功,就算不用绳索,他也可以完成这桩差事,而且找起来肯定比其他人快,但枯井下面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就算没了水,也会有许多苔痕虫鱼,凤府主是决计不肯下去的。 他翘着二郎腿,跟崔不去一道坐在客栈二楼窗边往下看,一边跟崔不去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井里能不能挖出尸骨?不用赌了,肯定是你输。” 崔不去咳嗽两声,边城风沙大,气候干燥,没有乔仙在身边亦步亦趋的照顾,他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上心,在这里待了两天,咳嗽又故态复萌,严重起来还会喉咙沙哑干痛。 凤霄:“为何?” 崔不去面无表情道:“因为就在我们刚到这里,听程成说了井里闹鬼的传闻之后,我就让人丢了一具尸骨进去,所以肯定能挖出来。” 尸骨新旧无所谓,寻常百姓也不会去关心,他们只知道如果真能从井里挖出尸骨,就意味着闹鬼是真的,这桩陈年旧案的确有天大的冤情,受害者才会死不瞑目,化为厉鬼来寻仇喊冤,故事就会传播越广,越闹越大。 高懿接了个烫手山芋,没法置身事外,段栖鹄也会被架在火上烤。 如果说且末城原本的局面,是一锅温水,那崔不去的到来,就是在锅下面又加了一把柴禾,然后点火,把水煮沸。 当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难,难的是走一步看三步,谋算到这份上,凤霄也算是服了。 还有什么是崔不去算不到的? 凤霄想问这句话,但没问。 他忽然笑了。 崔不去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凤霄:“没什么。” 如果有一件事,是崔不去自以为胜券在握,最终却算不到的,岂非很有趣? …… 就在许多人跑去客栈看热闹的时候,段栖鹄正在家里看着崔不去送来的信冷笑。 信是崔不去用高懿的名义写的,盖的是高懿的官印。 高懿不肯出面,但在崔不去的恫吓下,总算写了这封信函,提及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请段栖鹄过去一叙。 没有卷宗,没有受害者陈述喊冤,所有一切都来自凭空的猜测。 坊间传闻,段栖鹄年轻时辜负了一名女子,害她上吊自尽;也有人说,是段栖鹄当马贼的时候欠下的血债,如今对方来索命了。 段栖鹄一夜无眠。 昨夜客栈闹鬼,高懿见鬼,他也被鬼闹得心神不宁,后半夜虽然没看见鬼影,却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 他是练武之人,身强体健,一夜不睡不算什么,现在心情极差,只能说明一件事。 段栖鹄心里有鬼。 “主人是否要去见高懿?”段府的管事问道。 他是段栖鹄的心腹,打从段府建成之日起,管事就已经是段府管事了。 段栖鹄哂道:“自然不去!他高懿算什么东西,别人喊他一句明府,是看他背后的大隋,难不成他有这个面子吗?” 林管事点点头,他对段栖鹄绝对忠心,没有多余的质疑,只是职责所在,又多问了一句:“那可要回函,或者完全不理会?” 段栖鹄:“你派人去说一声吧,就说我身体欠佳,卧病在床,改日再登门造访。” 他顿了顿,“昨夜,你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林管事道:“小人没有看见什么,但,也听见哭声了。对方应该是一位绝顶高手,小人追不上他。” 段栖鹄冷哼:“兴茂不知何时笼络到了如此高手——” 说完他就发现不对。 就算鬼是兴茂找人假扮的,但那鬼怎么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 想到三管事、程成、李非等人接二连三的死,段栖鹄感觉面皮发紧。 林管事又道:“听说高懿和杨记客栈那边,昨夜也闹鬼了。” 段栖鹄冷笑:“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鬼,此事必定是兴茂的阴谋!” 林管事不明白。 段栖鹄道:“他早就想对我出手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上回寿宴毒害失败,一计不成,定会又生一计,借着闹鬼一事,先搅得满城风雨,再派人来杀我,假称是厉鬼索命,自己不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就在主仆二人说话之际,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杨记客栈后面那口枯井里还真起出了一具尸骨,看样子已经死了很长时间,皮肉悉数与尘土同化,只余下白骨森森,附近百姓都跑去看热闹了。 听说住在客栈的龟兹王侄子,现在要将尸骨送到县衙去,让高懿作主。 林管事皱眉道:“主人,此事该如何处理,要不然,还是由小人去跟高懿通个声气吧?” 他也看出段栖鹄的底气不足,二十年前在段栖鹄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段栖鹄不愿说,他自然也不能追问,只能尽心尽职帮主人排忧解难。 段栖鹄咬牙切齿:“不必了,高懿胆小,但兴茂一定会借机生事,上回的仇我还没报,不如这次一并让他还了,既然他等不及,那我们就来个先下手为强。今夜子时之后,你带上五十人,前往兴家,务必将兴茂一击必杀!” 林管事吃了一惊:“此事可要从长计议?” 段栖鹄有种说不出的焦虑感,就像明知道敌人在哪里,却不能冲过去将对方杀掉一样无从着力。 “来不及了,兴茂想要独霸且末城已久,首要一步就是除掉我,幸好我们也不是毫无准备,这些年我让你训练的这五十名精锐,虽说谈不上绝顶高手,但也能跻身一流行列,兴茂毫无准备之下,单凭他身边那几个人,就算再加上那个扮鬼的,也不是你们的对手。” 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渐渐磨灭了段栖鹄的雄心霸气,但现在,随着这番话出口,他又渐渐找回一点信心。 “只要兴茂一死,放眼且末城内,还有谁是我的对手?” 段栖鹄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因为他就是靠着自己几乎从未出错的当机立断,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林管事再无异议,只是担心段栖鹄的安全:“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您?” “把丙丁留下,其余人都跟你走。”段栖鹄冷冷一笑,“兴茂想必不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就算来了,是人是鬼,总要拉出来遛遛,我倒要看看,谁能在我的金刚指下毫发无伤!” …… 兴家。 兴茂春风满面,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段栖鹄虽然厉害,但他毕竟老了,一头被拔了牙齿的猛虎,是不值得畏惧的。”他望着眼前之人,面色越发善可亲。“更何况,他已经众叛亲离,连你都背弃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当我的敌人?” “兴公所言极是。”站在他面前的人,拱手应道。 “昔年孟尝君门客三千,他皆视如亲友,礼贤下士,如今对你,我亦如此,段栖鹄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连你这样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在他面前还要自称小人,他凭什么能在且末城与我平起平坐?” 兴茂起身走过去,亲自扶起对方,“以后林先生在我面前,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对方感激道:“承蒙兴公看重,不过段栖鹄手下那五十精锐,皆是忠心于他的死士,此行尚有他的另外两名心腹,我恐怕无法全权辖制作主。” 兴茂微微一笑:“无妨,他将人都派出去,段家岂不就成了空城,正是一举拿下的好机会。” “今夜之后,且末城就要改姓兴了。”坐在他下首的白衣僧人道,似恭维,又似祝贺,只是他态度不亢不卑,令人看不出半分谄媚阿谀。 兴茂哈哈笑道:“那我就,提前多谢玉先生吉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不去:我们的口号是—— 乔仙:搞事!搞事!搞事! 凤霄:我,天下无双,打钱。 第56章 这是一个无雪无月的夜晚。 乌云将天空彻底遮蔽,又迟迟不肯落下雨雪,连风也仿佛静止了,竟让人觉出几分难耐的燥热,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段栖鹄没有睡。 他将妻儿都早早遣到后院去,自己独坐前院正厅,命手下所有人将段府围得如铁桶一般,段府看似与往常无异,实则外松内紧,戒备森严。 段栖鹄食指微屈,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他在等。 等林管事带着五十名死士突袭兴府的结果。 也在等今晚那个胆大包天的“厉鬼”是否会再次上门。 段栖鹄与兴茂之间其实并没有不死不休的恩怨,但一山不容二虎,两人都知道,且末城迟早只能容纳一个王者,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给对方致命一击。 现在段栖鹄等不下去了,寿宴上发生的事情让他产生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兴茂必须被除掉,而且绝不能再拖下去。 夜长梦多,宜早不宜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今夜,成败在此一举。 他命人去看了沙漏,将近子时。 昨晚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辰闹鬼,今晚…… 段栖鹄冷冷一笑。 眼下段家各处都点了灯,每个地方也都有人把守,他就不信,会看不见鬼从哪里进来的。 外头寒风骤起,挟着花叶卷入厅中,扑面而来的阴冷刺骨,门口的守卫不由打了个喷嚏。 头顶灯笼摇曳加剧,烛火蓦地熄灭,眼前一片黑暗。 “啊!!!” 叫声是从段府西北角传出来的,那里是后院女眷居住的方向。 那一声惊叫也让人耳熟,应该是段栖鹄刚刚及笄的女儿。 段栖鹄腾地起身,从厅中跃出,掠向惊叫声响起的方位。 仿佛约好似的,他所过之处,头顶灯笼一个个熄灭。 “怎么回事!” “那边有人!” 守卫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他们只能听见风声,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阴风无处不在,仿佛还有人在耳边说话。 若远若近。 段栖鹄……血债血偿…… 不少人想起昨夜闹鬼的传闻,想起厉鬼哭城的传说,不由心慌起来。 “鬼啊!!!” 黑暗中,有人当先叫了起来,不知他看见什么,又遇到什么。 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惊叫声叱喝声此起彼伏。 段府守卫还算训练有素,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瞎跑乱撞。 段栖鹄带着人赶到西北方的后院。 正好赶上女儿再度传来惨叫。 段栖鹄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刻,他看到女儿倒在地上,脖子一抹红艳,眼睛还睁着,面露惊惧,死不瞑目。 奴婢婆子们四散逃开,院内尖叫声不断。 段妻从隔壁院子疾奔过来,看见女儿如此惨状,顿时晕厥过去。 段栖鹄没见过鬼杀人是什么样,但他知道女儿脖子上的剑伤绝对不是妖魔鬼怪造成的。 “有本事冲我来,杀害手无寸铁的妇孺算什么本事!” 他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朝四周黑暗虚空处愤怒咆哮。 “兴茂!我知道是你!给我滚出来!” 话音方落,疾风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气。 段栖鹄侧身闪开,抬袖掠出一抹亮光飞向敌方。 世人只知他金刚指法厉害无比,却少有人知道他暗器手法也是一绝,只因知道的人,大多已经下了黄泉地狱。 他本预料自己的暗器速度之快,对方就算能躲开要害,肯定也会受伤,谁知那道黑影居然在半空中突然消失身形,令暗器打空,直接没入不远处的树干。 难道真的是鬼?! 这世上不可能有鬼! 段栖鹄心头一惊,后背剧痛,人以不由自主飞跌出去。 护卫们前仆后继扑上来,却都不是对方一合之敌,纷纷摔出去。 有的被扭断脖子一招毙命,有的重伤倒地,哀叫四起。 但对方的目标由始至终都是段栖鹄,所以段栖鹄倒地的瞬间,他又扑了过来,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来不及阻止! 排山倒海而来的威势甚至令段栖鹄两边耳膜鼓起,有种狂风大作天地不仁的错觉。 至此段栖鹄已经明白,对方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厉鬼,而是真真实实的人。 甚至是武功高于他很多的绝顶高手! 自己武功全盛时,可能还有全身而退之力,但现在—— 妻儿都在这里,他跑不掉,也没法跑。 “痛痛快快的死法,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去。” 幽幽的叹息响起,伴随着凌厉掌风,显得极为不协调。 金刚指法在此刻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段栖鹄只能将全身内力灌注在掌风上,试图拼尽全力一搏。 “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妻儿!”他咬牙切齿,竭力想要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手掌刺痛,一口鲜血喷出,段栖鹄往后倒地。 他喘着粗气,还未失去意识,但经脉被震伤,已是一头没牙的老虎。 “你,究竟是谁!是不是兴茂派你来的!” “我叫燕雪行。”面前的男人,一身玄衣,漠然看着他。 “你?临川学宫的人?!”段栖鹄想起来了,“寿宴上下毒的也是你?!你为何要怎么做!” 段栖鹄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对方。 他更没得罪过远在南陈的临川学宫,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燕雪行冷冷一笑:“下毒的人不是我,只能说你仇家太多,想让你死的人数不胜数!至于彭襄,他的确是我杀的,因为他与你一样该死!” 段栖鹄:“我与临川学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燕雪行:“跟临川学宫没有任何关系,你只要记住我燕雪行,就够了。” 段府的护卫拦不住他,段栖鹄留在身边的几名高手也都不是燕雪行的对手,临川学宫的高徒果然名不虚传,此人武功极高,等闲人士都不是对手。 后院的女眷幼儿被他一个个捉出来丢在院子里,点了穴,泪流满面却发不出声音。 段栖鹄只恨自己将林管事和死士都派了出去,否则现在起码还有一拼之力。 “你希望谁先死?”燕雪行走向段家人,“对你这种人来说,女人如衣服,没了可以再换,那就先杀你最爱的妾室吧?” 段栖鹄胸口闷痛,几欲喷血,他望着女儿躺在地上的尸身,咆哮道:“就算是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究竟是为什么!你帮兴茂对付我,难道你以为兴茂就是什么好人,他一定会对你过河拆桥的!” 燕雪行摇摇头:“我不认识兴茂,谁也指使不了我。” “燕公子,你既然心意已决,还与他啰嗦什么,一个个杀过去就是了,他总会明白的。”随着一声轻笑,屋顶上出现一名黄衣少女,她手里还抓着一颗珠子,段栖鹄一看便瞪大了眼睛。 那珠子是玉石所雕,镂空内嵌两层,等于三珠环环相套,据说曾是西晋皇宫里的秘宝,流落民间历经几百年,辗转到了段栖鹄手中,珍贵程度不比天池玉胆差多少,段栖鹄十分珍爱,藏于秘密私库,偶尔拿出来把玩,连段妻都不知道他的私库藏在哪里,此时却居然被这女子翻出来。 黄衣少女收拢五指,这枚珍贵的玉珠瞬间化为粉末,从指间簌簌落下,随风飘走。 她见段栖鹄目眦欲裂,不由微微一笑:“很心疼么?可这都是你劫掠来的不义之财,原本就不属于你。” “二十年了,当初的血债,你还记得吗?”少女张口,语气音调为之一变,赫然就是昨夜的女鬼。 段栖鹄明白了,这女子能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 燕雪行走向段栖鹄的爱妾,对方一脸惊恐,脸色雪白,却又动弹不得,看上去极为凄楚可怜,但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伸手一抓,便将对方的脖颈捏在手中。 忽然,燕雪行脸色一变,扔下手中女子,急急闪身后撤。 就连坐在屋檐的黄衣少女,也消失在原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众人只见眼前一花,燕雪行刚才所站的位置又多了个人。 凤霄笑吟吟道:“都怪我家夫君磨蹭,害我来晚一步,没能看见好戏开锣。” 他素来不是个低调的人,此刻虽然依旧一身女装打扮,但眉目明媚张扬,宽袍广袖迎风猎猎作响,竟有种无分男女的逼人气魄,就连燕雪行也觉煞气压至,禁不住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 凤霄笑道:“这位兄台,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与段栖鹄有仇,你杀他就是了,何必拖拖拉拉?不过既然方才你没动手,现在想杀,还得问过我。” 燕雪行根本不与他啰嗦,二话不说便出手攻向凤霄。 两人身形极快,眨眼就在半空交手十来回合,旁人只见衣袂翻飞,掌影变幻,根本瞧不清他们具体用了什么招数。 崔不去也来了。 他没有武功,当然不能像凤霄那样从天而降,只能迈着两条腿,像寻常人那样走进来。 段府护卫已经被燕雪行和黄衣少女放倒了,没人拦住他,所以他轻轻松松,从大门走到这里。 然后他看见了黄衣少女。 “冰弦姑娘,好久不见。”崔不去道。 “崔道长好,其实也没有多久。”冰弦抿唇一笑。 两人在段栖鹄的家里相见,丝毫没有尴尬不适,倒像老友重逢,熟稔自然。 崔不去:“我不知道合欢宗与临川学宫何时有了合作?” 冰弦:“崔道长误会了,燕公子已叛出师门,此行纯属报个人私仇,他有意加入合欢宗,我自然得好好笼络未来的本门精英,助他一臂之力。” 崔不去:“私仇?” 冰弦笑道:“你想听故事吗?” 崔不去:“长话短说。” 冰弦:“二十年前,一户人家随行商队途经且末,前往龟兹国,中途遇上了贼匪劫掠,那帮贼匪抢了财物不止,凶性一起,还要杀人。他们杀光了商队里所有人,连同那户人家,也未能幸免。只有一对姐弟从杀戮中奔逃出来,但他们没有武功,逃不了很远,年幼的姐姐只好带着更加年幼的弟弟,藏在附近猎户的屋子里。” 崔不去:“你说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似的,难不成你便是那姐姐?” 冰弦:“非也,燕公子才是那弟弟,至于姐姐,早就被几名贼人强暴而死了。那猎户发现姐弟之后,非但没有好心帮他们藏匿,也没有放他们逃走,反而见色起意,抓住姐姐施以暴行,猎户施暴途中,那群劫匪追上来,见此情形,也纷纷加入,将姐姐作为战利品,尽情蹂躏享用。此时,又有一名行脚商人路过,那帮劫匪玩得兴起,便让行脚商人也加入,一并玩弄姐姐。行脚商人本来不想这么做,但他害怕被劫匪所杀,也抵不过内心的恶,所以成为残害姐姐的一员。那些人有了姐姐,便懒得去顾及当时还是幼童的弟弟,也觉得他独自一人不可能逃远,弟弟侥幸逃过一劫,躲在暗处,自始至终目睹了这一幕。” 崔不去了然:“段栖鹄,当年就是劫匪之一?” 冰弦笑道:“他不仅是劫匪之一,还是下令蹂躏姐姐的劫匪头子,你说他该不该杀?应不应该留在最后杀?要不要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她的话,不止崔不去听见了,段栖鹄也听见了。 他早就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否则也不至于在早前就闻之色变。 只不过他以为此事早就无人知晓,当年参与施暴的人,更不可能自曝其短。 谁知那幼弟居然死里逃生,活了下来,甚至拜入临川学宫门下,练就亲自报仇的本事。 崔不去点点头,道:“若真如此,的确该杀。” 段栖鹄一听就大吼起来:“当日做下此事的人不止我一个,凭什么只有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色转为惊恐。 李非,程成,彭襄,还有他。 当年的行脚商人,猎户,几名劫匪。 原本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因此事而有了交集,在那姐姐死后,几人又分头各散,各奔前程,谁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一个个都死了。 连同段栖鹄几个参与此事的旧日手下,也都陆续死于非命。 段栖鹄当时没往这方面联想,现在一一联系起来,才发现—— 的确是没有一人能逃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三件事情。 弟弟报仇是一个案子,玉秀跟三管事勾结杀段栖鹄是第二件事,兴茂跟段栖鹄的恩怨是第三件事。 本来三件事之间没有关系,只是刚好跟段栖鹄有关系。 总而言之—— 凤霄:都让开,我要装B拉! 崔不去:…… 第57章 就在崔不去与冰弦说话之际,凤霄与燕雪行的身影在半空分开,二人分头落在对角的屋檐上,各据一方。 不谙武功的外行人看了,只道两人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燕雪行知道,自己固然是临川学宫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相比眼前此人,却依旧逊色一筹。 他思来想去,根本搜索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女性高手。 “敢问娘子高姓大名?” 凤霄:“本姓崔,闺名不去。” 崔不去:…… 冰弦忍不住莞尔。 燕雪行:“不知崔娘子出自何门何派,师从哪位高人?” 凤霄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燕雪行缓缓吐了口气,似在压抑脾气,让自己不要发火。 这一路上他遇见难缠的女人不止一个两个了,虽说这些年风气渐开,但毕竟天下还是男人作主的天下,江湖也是男人作主的江湖,纵有女子行走江湖,优秀出众者也寥寥无几,这回却像是约好一般,都让燕雪行给碰上了。 譬如冰弦。 譬如眼前这位崔娘子。 燕雪行不欲与对方多纠缠,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折磨段家,杀段栖鹄,让段栖鹄受尽痛苦死去,有凤霄拦着,他没法动手。 他沉声道:“段栖鹄灭我满门,辱杀我姐,此仇不报,愧为人子,崔娘子若与段栖鹄无故,还请让开,今日算燕某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定有回报。” 凤霄挑眉:“回报什么?” 燕雪行忍怒:“不违道义,力所能及,无所不可。” 段栖鹄横行边城数十载,从来都是别人奉承讨好他,连隋朝派来的高懿,对他都客气三分,几曾像现在这样,变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当马贼时的他悍勇无比,镇日在刀口上舔血,也受过几次重伤,才换来的富贵生活,可拥有越多,求生欲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眼看凤霄对燕雪行的话露出心动神色,段栖鹄哪里还忍得住,忙大声叫嚷起来:“你们不是想知道秘密吗,我告诉你们!救我!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们!” 崔不去:“这么说,你果真认识玉秀?” 段栖鹄:“认识!” 崔不去冷笑:“段栖鹄,我虽然不会武功,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这世上只怕少有人能及,先前你说没听过玉秀此人,才是真话,现在说认识,只怕是为了保命才故意诓骗我们的!你有什么值得我们救你?” 段栖鹄吼道:“有!我有!你们听过云海十三楼吗,我知道它的秘密,救我!我全都告诉你们!” “云海十三楼?”崔不去玩味道,“我的确对那地方挺好奇,不过,没有好奇到想要保住你性命的地步,除非你能够证明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段栖鹄眼睛通红,为了保命,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云海十三楼,不仅仅是你们以为的拿钱买命!十三座楼其实是十三个人,十三股势力,我在其中排行十二,人称十二先生,这个秘密值不值得你们来买?!” 崔不去蹙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于阗使者被害案中,凶手之一的苏醒曾经交代,他们都是高句丽扶余门的弟子,当年将他们送来中原的人在扶余门中地位很高,苏醒跟秦妙语只知他叫“一先生”,却不知他到底是谁。 当初崔不去跟凤霄曾经揣测过,一乃万物之始,以此为号的人,必然心气极高,身份不凡。 现在看来,既然有一,是不是也意味着有二,有三,有四,乃至十一,十二? 那位一先生,是否跟云海十三楼有关?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组织,其布局之大,谋虑之远,的确是相当惊人了。 试想一下,他们不仅与高句丽有联系,连远在边城的段栖鹄也被吸纳其中,天南地北,东西各处,北隋与南陈,江湖各大门派,难保没有其他人。 电光石火之间的思考,立刻让崔不去决定留下段栖鹄的性命。 他们本来以为段栖鹄只是跟玉秀有恩怨,想借此挖掘出玉秀的来意,谁知阴差阳错,竟会听见云海十三楼的惊人秘密。 几乎是同一时间,凤霄甚至不必与崔不去交换眼神,两人就有了差不多的想法,他对燕雪行摊手道:“你也听见了,他用秘密来换命,我对这个秘密还挺感兴趣的,不如你今日就卖我个面子,过几天再来杀?” 燕雪行一字一顿道:“不可能,我等了十多年,终于等到今天,我不单要杀他,还要在他面前先将段家人杀光,再一刀刀把段栖鹄凌迟剜心,让他也尝尝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滋味!” 凤霄挑眉道:“冤有头债有主,段家人就算平日里再作威作福,也没杀过你的家人吧?你们临川学宫的弟子,不是自称孔圣门徒,最讲道德仁义吗,你的师父容许你这样做?” “道德仁义能让我家人死而复生,让那些人渣不要侮辱我姐姐吗?!”燕雪行长笑一声,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段家众人,神情饱含讽刺:“他们既然享受了段栖鹄带给他们的荣华富贵,那跟段栖鹄同生共死,不也理所应当吗?若真有骨气有节操,恐怕早就离家出走,不愿用他那些沾满人命的钱财了吧!我只是一刀杀了他的女儿,没让人效仿他,当着他的面凌辱他的女儿,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不在原地。 燕雪行自知武功不如凤霄,想杀段栖鹄自然要寻找机会,是以方才一番话,一是宣泄多年内心痛苦,二是分散对手的注意力。有凤霄在,慢慢折磨再杀掉段氏的计划肯定行不通了,燕雪行选择一击毙命,以免夜长梦多。 黑夜稀光之中,燕雪行如同缥缈孤鸿,几乎彻底化为虚无,别说崔不去了,快得连冰弦都看不清楚。 但无论燕雪行如何动,他最终的目标,必定是段栖鹄。 所以凤霄也动了。 他平平踏出一步。 步法平凡得不值一提,身形也不似他平日花孔雀般喜欢招摇炫耀,讲究一鸣惊人。 这一招简直再普通不过了。 凤霄从屋檐落下,双袖扬起,如大鹏展翅,正好就落在燕雪行的上方。 旁人看着这一招无甚出奇,但燕雪行身在其中,只觉巨大的压力当头罩下,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碾碎,不由面色大变,急急变招,转攻为守,折腰掠出,一掌借力在地上一拍,再反压向凤霄。 眨眼又是十余招。 顶尖高手的交锋并不是时时都能看见的,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崔不去会坐下来慢慢欣赏。 但冰弦不可能坐视燕雪行落败,毕竟后者是她想要笼络入合欢宗的人,于是她终于出手了。 有了她加入,局面似乎瞬间有了倾斜,但燕雪行没想到凤霄居然遇强则强,丝毫不落下风。 或者说,从一开始,凤霄就有所保留,没有倾尽全力。 段栖鹄受伤不轻,但他想要逃跑的心一直没歇着,眼看三人缠斗顾不上自己,他慢慢往阴暗角落里挪动。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 是崔不去。 段栖鹄没把崔不去放在眼里,他知道对方不会武功。 但他现在比不会武功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压低了声音,对崔不去道:“这些年我藏了不少宝物,你放我一马,我告诉你它们藏在哪里!” 崔不去道:“我对宝物没兴趣,但你告诉我云海十三楼,我就饶你一命,不仅如此,我家娘子还会帮你拦住他们,过了今日,你总能逃远了吧?” 段栖鹄苦笑道:“进了云海十三楼的人,必须恪守里面的所有事情,不得半句外泄,我说了也是死路一条。” 崔不去:“但你刚才已经说了。” 他扭头对凤霄喊道:“娘子,段栖鹄不肯合作,你随便打打吧,让燕雪行把他杀了算了!” 凤霄以一对二,居然还有闲暇回应:“没问题,我最听夫君的话了。” 段栖鹄连声道:“我说!我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崔不去:“你到底认不认识玉秀,玉秀是不是云海十三楼的人?” 段栖鹄:“我真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云海十三楼,一共十三位主事,每人掌管一方,我虽位列其中之一,但我也只知道我前面与后面的那两人,其余的人,我既未见过,也未听过!” 一共十三个人,段栖鹄名列十二先生,那他前面就是十一先生,后面就是十三先生。 崔不去:“他们是谁?” 段栖鹄:“十一名叫玉衡,是个和尚,十三则是个女人,叫冯小怜!” 玉衡是不是玉秀暂且不提,但听见冯小怜这个名字,崔不去却很意外。 “高玮宠妃冯小怜?” 段栖鹄:“正是正是!” 玉体横陈冯小怜,但凡稍微了解天下事的人,又怎会没听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妖冶宠妃? 只是隋帝夺周之后,冯小怜就被赏给隋臣,据崔不去所知,这个女人应该已经死在宅斗里了,一代美人香消玉殒,还令不少怜香惜玉的人叹惋了好一阵。 但如果她真是云海十三楼的十三先生,那她的死,恐怕也别有内情了。 第58章 段栖鹄加入云海十三楼的契机纯属偶然。 当时他刚刚转变身份,从烧杀抢掠的马贼金盆洗手,开始在且末城定居,做起正当买卖。 说正当其实也不尽然,早年段栖鹄那些财富全是不义之财,又聚拢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哪怕是做买卖,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然很快从马贼摇身一变,成为且末城内实力深厚的巨贾。 崔不去他们刚到且末时,就发现段栖鹄和兴茂两人几乎垄断了大半个且末城的生意,就连城中客栈,也是你一半我一半,不在段栖鹄手下的分号住,就得去与兴茂开的客栈住,几乎别无选择。 但段栖鹄刚刚立足且末城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能在且末城说一不二。 这里除了兴茂之后,还有其它几股势力,段栖鹄虽然已经有了一定实力,但毕竟根基尚浅,强龙难压地头蛇,玩心眼也未必玩得过人家,其它几家甚至联合起来,找到兴茂,想要齐心协力将他赶出且末城。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找上门,自称玉衡,是云海十三楼里排行十一的主事。 在那之前,段栖鹄从未听说过云海十三楼的名头,玉衡开门见山,张口就说可以帮他铲除其余几股势力,让他在且末城站稳脚跟,前提是他必须加入云海十三楼,成为第十二位主事。 段栖鹄当时被几方联手压制,焦头烂额之下,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思答应玉衡,加入云海十三楼。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果然信守承诺,不仅帮他将几个对手暗杀,为段栖鹄解了燃眉之急,还给段栖鹄拉来江南的绸缎与瓷器生意,让他结交南北商贾,积攒人脉,在几年时间内,就迅速崛起,成为与兴茂平起平坐的存在。 与此同时,越与云海十三楼接触,段栖鹄就发现这个组织很不简单,从南到北,士农工商,似乎就没有他们收拢不到的人脉,段栖鹄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自己得到什么,必然也得付出什么,但云海十三楼除了让他当个十二先生,扶持他上位之外,从未要求他做过什么,甚至连在楼中排行末尾的十三先生冯小怜,也曾现身且末城,与段栖鹄有过一面之缘。 传说中的妖艳宠妃,卸去妆容之后竟也只是面容清秀的女子,段栖鹄素来好色,但他对冯小怜却不敢有非分之想,只因对方虽然排名在他之后,武功却实在不差,与他不过伯仲之间。 话又说回来,以他跟冯小怜的身份地位,在楼中仅是敬陪末座,那么在他们之前的那些人,武功能力手段,又该有多强? 段栖鹄不愿去深究,知道太多,对他并没有好处,他选择忽视。 直到有一天,玉衡再度现身,要求他设法先扳倒高懿,再消灭兴茂,成为名副其实的且末城之主,并说云海十三楼会全力协助他,在此过程中,段栖鹄要人要钱,只管开口。 段栖鹄却没有动心,反倒心里还咯噔一下,有种“该来的总会到来”的感觉。 他很享受现在的日子,不用像从前那样每天都提着脑袋过活,每天舒舒服服,享尽荣华富贵,那些曾经鄙夷他出身的人,还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奉承讨好他。 段栖鹄老了,他开始也会怕死,惧于改变现状,让他去杀了兴茂,他也许还会勉强答应,但高懿背后则代表大隋,段栖鹄还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挑战整个隋朝。 也许隋朝现在忙着跟突厥人对抗,暂时还没空理会且末城的小动作,一旦隋朝抽出空来,段栖鹄可不认为区区一个且末城能与大隋作对。 段栖鹄从玉衡的提议里,仿佛看见了一个庞大而可怕的计划,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看不清云海十三楼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害怕了,婉拒了玉衡,表示自己要好好考虑,实则想用缓兵之计,将这件事拖过去。 玉衡几番来访,都未能说动段栖鹄,反而让段栖鹄生出脱离云海十三楼的心思。 他现在钱也赚够了,实力也有了,后半生大可安安稳稳度过,没有必要再去冒险。 玉衡想必察觉了他的心思,没有再来找他。 段栖鹄松一口气的同时,开始不安。 他觉得云海十三楼在自己身上投入这么多,不会轻易就放过他。 段栖鹄暗中训练不少死士,身边也不乏高手保护,他甚至在家中也开凿了地道暗室,以防万一,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玉衡也好,云海十三楼也罢,都没有找上门来。 闹鬼的事情一出来,段栖鹄就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厉鬼,对方不过是假借鬼怪之名来杀他,也许是兴茂想出来的诡计,也许是云海十三楼,又或许,玉衡找上兴茂,两者勾结在一起。 这就是段栖鹄迫不及待想要先下手为强的原因。 但他却不知道还有燕雪行跟崔不去他们的存在。 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命中一劫。 段栖鹄断断续续说完这些,见崔不去面露沉吟,那边三人又在打斗,一时无人管他,二话不说爬起身,就踉跄往暗处奔去。 破空之声从背后传来,他惨叫一声,肩膀中箭,扑跌在地。 与此同时,几支利箭朝凤霄燕雪行三人嗖嗖射去。 崔不去站在廊柱后面避开箭雨,抬头望去。 几道人影从屋顶现身,手挽弓箭,瞄准院中众人。 一轮箭雨之后,兴茂带着人,施施然从门外步入。 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名白衣僧人。 这应该就是云海十三楼的十一先生玉衡了。 乍一看,对方像极了玉秀和尚,但他一开口,崔不去就知道不是。 白衣僧人笑睇段栖鹄一眼,又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完全将他当成一条落魄的狗。 “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言下之意,指段栖鹄是蝉,燕雪行二人是螳螂,而崔不去和凤霄自以为是黄雀,殊不知玉衡跟兴茂,才是最终的赢家。 这根本不是玉秀的声音。 先前崔不去跟凤霄曾经跟踪他,亲眼看见他跟兴茂府上的三管事说话,但他们并没有亲耳听见对方说话。 同样是和尚,名字又那么相似,玉衡跟玉秀究竟有何关系? 崔不去微微皱眉,暗自思忖。 他不谙武功,在场除了冰弦,没人把他当回事,他也乐得隐于廊柱后面观察情形。 兴茂身边除了玉衡之外,还有好几个武功高手,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也不像是他的手下,应该是他从江湖上延揽的客卿。 除了这几个人,屋檐上,段府外面,无一不是被兴家的护卫包围了。 反观段栖鹄,林管事带着死士不知去向,自己身边的护卫也都被燕雪行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估计方才兴茂进来时也都清理干净了。 大势已去。 “你别、高兴得太早!”段栖鹄满脸血污,头发散乱,死死盯住兴茂,哪里还有半分昔日且末霸主的威势? 他与这个老对手斗了很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却没想到在今日决出胜负。 兴茂哈哈一笑,心情无比舒畅:“老弟,你说的莫非是你那几十个死士?他们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段栖鹄:“不可能!” 兴茂:“话又说回来,你那些死士,训练得真不错,若没有林管事提前通气,我可能还真会吃亏,可谁让你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背叛了你呢?” 段栖鹄大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脸色更加鲜红欲滴。 “不可能!不可能!林枫他不会背叛我的!” 兴茂啧了一下,不耐烦与他说下去,挥挥手道:“将段家人都拿下!” “慢着!” 燕雪行冷着脸道:“段氏一家的命是我的,必须由我来处置!” 兴茂挑眉道:“阁下也是来杀段栖鹄的?那好办,等我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尸身归你便是,至于段家老幼妇孺,我处置他们的时候,你也可以在此旁观。” 燕雪行断然拒绝:“不行,我与他有血海深仇,必须由我亲自来处置!” 兴茂不耐烦道:“那就只好看各自的本事了!” 他说罢,望向身旁的玉衡。 僧人点点头,含笑道:“段栖鹄,今日必须死。” 兴茂后退一步,拱手朝那几名客卿道:“拜托诸位了。” 摇着扇子的书生当先步出。 “就由某先来会会临川学宫的高徒吧!” 兴茂不在时,燕雪行与凤霄是敌非友,如今兴茂现身,情势又是为之一变。 凤霄和崔不去想要暂时保住段栖鹄的性命,从他口中逼问云海十三楼更多的秘密,燕雪行虽然想要段栖鹄死,但不想他死在兴茂手里,于是凤霄跟燕雪行达成暂时的意苗家一脉,见一致,书生对付燕雪行,凤霄撤手旁观。 书生貌不惊人,武功却很有两下子,一把铁骨扇子挥舞开来更是密不透风,直接将燕雪行的去路都封死,但他内功远不如燕雪行,纵然招数奇诡,难免也左支右绌,此时兴茂身边又有两人出手,一人持剑,一人用刀。 前者的剑黝黑粗陋,毫不起眼,后者那把刀却金光闪闪,在夜里出鞘,差点闪瞎所有人的眼。 凤霄武功高绝,但他极少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人的来历竟一无所知。 但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熟知天下事的活宝典。 “用剑的人叫汪泓,江湖外号无名剑,剑无名而人有名,他剑走偏锋,剑法师从西南苗裔一脉,配合蛊虫,足以让人在毫无防备时中招。”崔不去仿佛感知他的想法,声音适时想起。 话音方落,燕雪行脑袋一偏,一抹悄无声息的轻风从耳旁掠过。 冰弦手指一弹,一条黑色虫子落地,身上还钉着一根银针。 燕雪行不由朝崔不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没有对方提醒,他很可能就失去警觉而中招了。 “用刀的人叫胡运,人称财德兼备,他出身陕关巨贾人家,不愁吃穿,金子本来脆弱,他这把金刀却请了名工巧匠,以金入炼,合铁淬成,寻常刀剑也奈何不得,他的刀法堪称二流高手。”崔不去不疾不徐,继续点出各人身份。 胡运一听就急了:“你他娘的才二流高手呢!” 话音方落,他腹部就中了燕雪行一脚,人直接飞了出去,金刀当啷一声落地。 书生哂笑一声:“胡运,看来你运气不行啊!” 崔不去继续道:“一扇书生月下逢,用铁骨扇为兵器,近身招式凌厉,但若离得远了……” 冰弦会心一笑,手中银针接连弹出。 月下逢不得不舍弃燕雪行,变招抵挡银针,结果被燕雪行窥见空隙,一掌拍在后背,登时吐出一口血,受伤不轻。 冰弦朝崔不去行了一礼:“多谢崔道长指点。” 崔不去:“是娘子冰雪聪明。” 不知怎的,凤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他身形一动,掠向兴茂。 兴茂大惊,他身旁两人也都相继出手。 一人五指微屈朝他面门抓来,一人食中二指作拈花状,实则手中捏着一根极细的丝线,比寻常刀剑还要锐利,配以内力,能轻易割断敌人的咽喉。 “捉云手裴元,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武功大开大合,以刚硬著称,可以柔克刚。水月观音白璧,男生女相,故得此号,但他手中金银线堪比神兵,死在他手下的对手,都是小看他的——” 崔不去的话精准地点出了每个人的弱点,随着他的话语,凤霄袍袖扬起,真气所到之处,竟直接将白璧的丝线切断。 但,崔不去没能将这句话说完。 因为他被人扼住了咽喉。 玉衡将崔不去的脖颈紧紧捏着,对同样捉住兴茂的凤霄笑道:“你想救人,还是杀人?” 裴元与白璧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过来的,就已经被点住穴道丢在一旁。 兴茂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本已经胜券在握,竟会遇上凤霄和崔不去这么一个变数。 若没有他们在,燕雪行跟冰弦现在恐怕也只能败退。 他心头恨极,对玉衡大喊道:“玉先生,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第59章 玉衡目光闪烁,对凤霄道:“堂堂左月局正使在我手中,你若不放了兴茂,我便将他给杀了,看谁损失更大!” 凤霄挑眉:“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那应该对我也不陌生了?” 玉衡冷笑:“解剑府二府主,与左月局,皆为大隋天子的左臂右膀,代他出巡布哨,铲除奸恶,能耐不小!” 兴茂、燕雪行等人,至此方知凤霄崔不去的真正身份,不由面露惊诧之色。 凤霄:“看来你知道得不少,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玉衡:“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好教两位知道,这天下的水深得很,并非你们可以一手遮天,且末城本非隋朝疆土,你们想来浑水摸鱼,还得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说话间,原本出手去攻击燕雪行那几人已经撤了回来,屋上的弓箭手也都蓄势待发,段家更是里里外外被围了三层,纵然凤霄武功高绝,可以全身而退,但他想要保住崔不去和段栖鹄二人,却很难。 既已被识破身份,凤霄索性不再压着嗓子说话,恢复原本的声音,即便此时此刻,他依旧吊儿郎当,没有半点恼怒紧张:“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就该知道解剑府与左月局素来不和。我等这次只是因为暂时目标一致,才选择了合作,你杀了他,我还得多谢你,为我除去一个麻烦,免得我以后还得费神跟这老冤家斗来斗去。” 玉衡嘲讽:“你说得轻松,我真要是把他杀了,你回去要怎么向你的皇帝交代!” 说罢他加大手中力道,捏紧了崔不去的脖子。 夜色之中,崔不去的面色虽看不大明晰,但必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且慢!” 却居然是冰弦先开口。 她问玉衡:“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玉衡:“让他先放了兴茂!” 冰弦:“他放不放兴茂,我做不了主,不过我知道段栖鹄的私库入口在何处,拿他来交换崔道长的性命如何?段栖鹄雄霸且末城几载,敛财无数,比起兴茂也毫不逊色,应该足够了吧?” 玉衡冷笑:“这病秧子艳福不浅啊,还有人抢着救他,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单只这一问,凤霄就知道玉衡绝对不会是玉秀和尚,能深得晋王信赖的谋士,不可能是如此肤浅之辈。 但如果玉衡不是玉秀,如何解释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玉衡又是如何得知他们的身份? 凤霄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玉衡只是跳梁小丑不足挂齿,但他原本可以一手掌控的局面,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冰弦破坏了。 冰弦淡淡道:“方才得崔道长提醒,我现在还个人情,有何不可?” “我很心动,但要段栖鹄的私库,我回头逼问他就是了,用不着你来说,倒是你,”玉衡上下打量她,“姿色不错,若肯以身相代,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 凤霄不耐催促:“你废话半天,到底杀不杀?” 冰弦微微蹙眉。 她先前以为凤霄与崔不去一路,二人假扮夫妻,必然关系匪浅,如今看来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崔不去明明半点武功都不会,跟着凤霄来涉险,却被同伴抛弃,心里该作何感想? 她忍不住朝崔不去望去。 对方由始至终都很安静,甚至微微闭着眼,仿佛别人决定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在诸多武功高手之间,他的反应异常平静,平静到让人想要探究他的内心。 冰弦脚下微微一动,随即站住,心头跟着怔然。 她本来打算在今晚当个旁观者,看能不能顺手捞点好处,现在却是要蹚浑水不成? 那头玉衡听见凤霄笑道:“你不动手,我就先动手了!” 说话间,凤霄竟真就将手一点点收紧,另一只手里多了把匕首,他直接将匕首插入兴茂的肩膀,霎时鲜血四溅,兴茂惨叫起来。 “玉先生救我啊!” 凤霄还握紧匕首,慢慢转动,使匕刃在血肉里旋转,血很快沾满了整个肩膀,兴茂惨叫声不断,眼珠子已经开始翻白了,凤霄犹觉不尽兴,又抽出匕首,再度捅入他的另一边肩膀。 玉衡惊呆了,他没想到凤霄说做就做,而且如此残忍,根本就不顾及崔不去的安危。 难道自己也要对崔不去如法炮制吗?可他就算把崔不去弄死,凤霄难道就会放了兴茂? 兴茂已经半死不活,再拖下去恐怕连小命都会丢掉,那就失去价值了。 玉衡举棋不定,脑中有些混乱,连带擒住崔不去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一些。 不对! 浑浑噩噩的脑海传来一丝警觉,将他从神思迷离的边缘拉回来。 就在他们对峙时,周围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不正常的! 他定睛仔细察看,果然发现非但是一扇书生等人,就连兴茂的惨叫声,也都一直维持在同样的音量,高高低低,循环往复。 还有凤霄,他嘴角那抹笑容的弧度,几乎没有变过。 是幻术! 极高明的幻术! 玉衡更发现站在自己身前的崔不去一动不动,如同木偶一般。 此时此刻,他要是还不能发现自己中了幻术,被迷惑了心神,那就枉为练武之人了。 他立刻咬破舌尖,血腥之味从口腔迅速蔓延开来,但伴随着疼痛,灵台也顿时变得清明,周遭木偶似的众人个个重新鲜活起来,他感觉自己手中一空,崔不去已不知去向,与此同时,正前方一道身影急掠而来,衣袖迎风鼓起,犹如鲲鹏雄鹰,内力澎湃,仿佛汹涌海浪,当头罩下! 在这样的攻势下,玉衡已经完全没有余力去寻找崔不去和兴茂了。 早在其余人交上手之际,段栖鹄就已经爬到廊柱后面,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 段家人还在院中引颈待戮,但此刻在段栖鹄眼中,没有任何事情比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燕雪行一直盯着他,岂会轻易把人放跑,见状便朝他抓来。 段栖鹄嘿嘿冷笑,非但面无惧色,反倒露出恶意的嘲弄之色,像是终于找到了逃脱的契机,笃定燕雪行奈何不了自己。 正当燕雪行奇怪他为何露出这种神色之际,段栖鹄竟然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燕雪行大吃一惊,顾不得其它,当即扑上前,却冷不防脚下一空,整个人甚至未来得及出声,就已重重朝下方坠去! 趁着玉衡被凤霄迷惑时,冰弦用银针伤了玉衡的手,助崔不去挣脱出来。 “崔道长,你没事吧?”她上前扶起崔不去。 崔不去摇摇头,左右四顾:“段栖鹄呢?” 冰弦:“刚才我看见他在柱子后面消失,因挂心你这边,没过去细看,燕公子已经追过去了。” “过去找找!”要是让燕雪行先捉到段栖鹄,那段氏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也甭想从对方口中再问出什么了,崔不去当然不想让段栖鹄死。 另外一边,凤霄不仅要与玉衡交手,还得应付一扇书生月下逢等人。 他看见崔不去跟冰弦走开,忍不住喂喂两声:“我在帮你应付敌人,你却跑去幽会新欢?” 崔不去头也不回:“能者多劳,你多担着些。” 兴茂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道:“你们一个也逃不掉,弓箭手准备!” “老虎不发威,真把我当病猫了?” 凤霄长笑一声,与玉衡硬碰硬对上一掌,后者竟直接往后飞起,身体重重撞在柱子上。 月下逢与胡运的兵器同时由左右两边攻向凤霄,真气涤荡之下,凤霄的发髻被拍开,长发在空中飞舞散开,虽然面容装扮还是女子模样,但此刻神情张狂肆意,身形潇洒风流,绝不会令人错认性别。 这才是真正的解剑府府主。 先前那些插科打诨的做派,不过是他闲来无事调剂枯燥的玩法,若有人因此而轻视,那完全就是自寻死路。 譬如方才的玉衡。 凤霄不闪不避,面对两边夹击,他袍袖一振,真气自经脉流向掌心,化为深厚霸道的掌法,直接空手接住月下逢的铁骨扇和胡运的金刀。 铮的一声,胡运只觉自己的金刀非但没有砍入血肉之躯的触感,反倒自己手腕一麻,金刀竟是应声而断! 再看月下逢的扇子,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凤霄不会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时机,当下身形旋开,反手挥去,那断刀与断扇在空中生生一拧,反身掠向各自的主人,月下逢和胡运各自痛呼跌开。 识时务者为俊杰,无名剑汪泓见此情形,竟直接后退两步,转身一跃,直接跑路了。 兴茂气急败坏,若是今夜没有凤霄跟燕雪行他们,自己早已把段家人拿捏在手中,明日太阳升起,且末城将不会有第二个跟他平起平坐的人,谁知道情势急转直下,竟会功败垂成。 “放箭!将他们给我杀了!”他已经顾不上会不会误伤玉衡等人,直接就下令道。 但喊了半天,箭矢始终没有落下。 兴茂猛地抬头,却见屋檐那些弓箭手一动不动,装扮似乎并非自己原先从府里带出来的人。 “你的人都躺下了,还想叫谁放箭?” 一人从门外走入,正是先前拿着兵符去六工城调兵的乔仙。 兴茂自得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黄雀之后,还有鹰隼。 凤霄撇撇嘴,甩了甩微麻的双手。 拿着他的兵符装样,左月局的人倒真会占便宜! 只可惜方才他以一敌四的风采,崔不去没能瞧见,否则定要让对方亲口承认这一番大人情。 想及此,他举目四顾,发现崔不去跟冰弦都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妈的,老子辛辛苦苦打完架,结果来了个装B的。崔不去呢?他刚才看见我的威风没? 崔不去:没看见。 第60章 像段栖鹄这种人,虽然现在享尽富贵荣华,但肯定也早就料到自己会有遭遇不测的时候,狡兔三窟,他要真没有弄个密道或暗室机关作为退路,以防万一,那才是奇事。 不过崔不去没想到,段栖鹄的密道入口不是在常见的书房或床地上,竟是在院中走廊的阑干后面。 此地平日人来人往,按理说根本没有隐蔽性,但最不可能的地方此时反倒成了段栖鹄的一线生机,崔不去从机关打开的缺口落下去时,就在想段家除了这个入口之外,必然还有别的入口,否则段栖鹄今日不是在院子里遇险,而是在书房或卧室的话,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密道入口是一条斜向下的甬道,段栖鹄想必没少在上面花心思,甬道打磨平整,并没有容易硌伤人的粗粝石块,崔不去滑了一阵,只觉脚下踩空,人不由自主跟着跌落,这时腰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扶了下,免于摔个大跟头的命运。 “多谢。”他轻声道。 “崔道长多礼了。”伸手不见五指,想必冰弦与他一样,也在观察四周情形,“方才,燕公子跟段栖鹄,也是从这里落下的,按理说,应该还走不远。” 但四周寂静无声,听不见任何动静。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应该不在附近。 “往前去看看。”崔不去道。 冰弦自然毫无异议:“这里暗无天日,我也看不清,崔道长还请跟紧我,以免有事我来不及相救。” 崔不去道:“我走你前面吧。” 这里时宽时窄,明显没法容纳两人并肩而行,如果发生什么危险,也来不及躲藏,如果崔不去走在冰弦后面,又容易因为看不见而撞上前边的冰弦,平生尴尬。 冰弦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她见多了那些借故占便宜的男人,更不乏满口假仁假义,见了美色却走不动路的,更是对崔不去这种嘴上不说,实际上划清界限的行为很是欣赏。 “不必。”冰弦道,“道长还是跟在我后头吧。” 说罢她当先一步走上前,摸着边上的墙壁,慢慢前行。 “墙上应该有烛台,待我找找……有了。” 冰弦从怀中摸出火信子点燃,一簇光亮在视线范围内缓缓浮现,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黑暗意味着未知,而人总会对未知感到恐惧,有了这一线微光,就算这里有什么陷阱机关,起码也更容易被发现。 冰弦将烛台从墙壁上拿下来,想把周围的烛台也点亮,却发现那些蜡烛都烧尽了,剩下自己手中这盏,也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 这说明经常有人来这里。 他们跌落下来的地方,是个人为开凿出来的石室,四方平整,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床榻,没有坐席,更别说桌子笔墨了。 冰弦蹙起眉头。 如果经常有人来,那难道是什么也不干,就在这里席地而坐,或者站着说完话就走吗? 但入口如此倾斜陡峭,想要爬回去都不容易吧。 崔不去却蹲下身,伸手碰了一下地面,然后放到鼻前嗅了一下。 “是血,他们刚才来过这里。” 冰弦暗道惭愧,她刚才顾着去看四周,却忘了昏暗的脚下,此刻忙着跟着蹲下,循着对方所说的地方,果然找出一条血迹拖动的痕迹。 崔不去问冰弦要过烛台,几乎趴在地上仔细端详,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一处角落道:“他们是在那里消失的。” 血迹扭扭曲曲,地上的砂石跟着挪动,痕迹时轻时重,说明段栖鹄的伤势并非作假,他可能连站都站不大起来,脚步踉跄,被燕雪行追上来之后直接在地上拖动,结果两人又突然一起消失。 角落里什么也没有。 机关应该就隐藏在地砖或墙壁上,无须多言,二人走过去开始分头查找。 崔不去这边一无所获,这时冰弦咦了一声。 他刚来得及转过头,脚下地面就开始发生震动,冰弦一惊,伸手黏住边上墙壁,一边转身来抓崔不去,但还是晚了半步,崔不去已经往下坠落,两人的手堪堪错过,崔不去直接抓了个空。 下一刻,他后背先是重重撞上墙壁,传来剧痛,紧接着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竟伴随一声猛兽的咆哮。 崔不去摔得七荤八素,胸口闷痛,一声咳嗽下意识就要出口,又被这声咆哮生生被吼了回去。 若是冰弦或凤霄,想要躲开绝非难事,但对崔不去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避无可避,他只能闭上眼,饶是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自己没死在奈何香的毒性发作下,没被玉秀或玉衡弄死,却是在这个籍籍无名的密室里,被一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猛兽给咬死。 胳膊蓦地被抓住,狠狠往旁边一拽! 崔不去撞入一人的怀抱,又被对方抱住往旁边滚落。 猛兽扑了个空,怒吼一声,又朝他们扑过来。 崔不去只觉对方将自己放下,兵器铮然作响,正面迎向猛兽。 黑暗中,一人一兽缠斗成一团,猛兽对崔不去很有兴趣,原本已经将他视作盘中餐,谁知半途杀出个碍事的,屡屡在它身上割出伤口,猛兽越发不耐烦,咆哮着冲向那人,却被一道剑光直接开膛破肚,从空中重重跌下,发出闷响。 猛兽可惧,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在身怀武功的人面前,这头猛兽同样不是对手。 更何况此人武功不弱,甚至可以称为高手。 不是段栖鹄,也绝不是燕雪行。 那会是谁? 凤霄也不是用剑。 崔不去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摔可能有些摔迷糊了,连思考反应也比平日慢了些许。 直到对方跟他说话:“你没事吧?” 崔不去忍不住咳嗽几声,感受喉咙涌上来的熟悉的血腥味,沙哑道:“多谢阁下,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道:“萧履。” 崔不去疑惑道:“草头萧?” 对方笑道:“不错,步履蹒跚之履。” 崔不去扶着晕乎乎的额头皱眉,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片刻之后才想起来。 果然又是个出名人物。 且还是大大出名之人。 这边城段府,何德何能,竟在一夕之间群英荟萃,八方来客? 第61章 “阁下是松雪先生?” 对方笑道:“不敢当先生二字,兄台直呼我名便是,松雪只是朋友间玩笑起的别号,止增笑耳。” 左月局消息灵通,崔不去更是熟知天下朝堂江湖各色人物,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随便听见一个人名,就将他的背景来历了然于心,然而萧履是个例外。 他是南朝人,在南朝为官,官职也很低,是品阶最低的东宫通事舍人,实际上可有可无,也不需要他去当差上朝,在仕途上可谓混得落魄失败之极。另一方面,他出身南梁萧氏旁支,自幼师从当世书法名家顾野王和智永和尚,学得一手楷书与草书双绝,又将书法入剑,自创剑法,人称书剑无双。 但,许多人谈论起萧履时,总会在以上这些话里,再加上可惜二字。 可惜天妒英才,否则以萧履之才,当不至于在南陈朝堂上止步于一个九品小官。 敌友不明,这种情势下,崔不去也没法絮絮叨叨盘问个没完,只能挑最重要的问。 “萧公子不在南朝当官,为何来此?” “我已辞官,来此救人。”萧履回答得也很干脆,没有拐弯抹角多余废话。“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崔。”崔不去道,“萧公子可知出路?” 萧履:“我也刚进来,在找。” 崔不去更肯定了这里不止一个入口,但段栖鹄弄了这么一个地下密室,仅仅只是为了紧要关头找退路的话,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二人不再交谈,崔不去咳嗽几声,强忍后背疼痛,开始与萧履分头寻找出路。 “你下来之前,我大概查看了一下,”萧履道,“地面没有机关,照理来说,地道也不可能往下再深挖了,如若有出路,应该是在四面墙壁。” 崔不去低低嗯了一声,手掌正好摸到一个凹槽。 里面有块松动的转头,他尝试着往后推去,果然听见隆隆作响,光线从他后方泄出。 石门缓缓打开,伴随着女人的微弱呻吟。 这种地方,哪来的女人? 疑问在二人心中同时升起,待石门全部打开,里面的情景呈现在他们面前,即使泰山崩于前色不改的崔不去,也禁不住目瞪口呆。 与他们身处的黑暗相比,门后岂止光明一片,简直称得上世外桃源。 红纱幔帐,绮罗绸缎,幽幽香气飘逸出来,似檀香,似杏香,甜蜜馥郁,令人心醉神弛。 而那些忽高忽低的呻吟,就是从纱帐后面传出来的。 崔不去和萧履走近石门,便觉那股暖香隐隐有种煽动心神的效用,一个不由皱起眉头,后退几步,一个则调息运气,手腕一转,剑风将暖香扫开。 借着门后的光亮,崔不去看到刚才袭击他们的猛兽,其实是一头老虎,边上还有两个人倒在地上,腹部有道剑伤,应该是方才他下来前,就被萧履杀死了的。 除去这二人一虎,没有想象中的机关陷阱,石室之中错落分布着几张床榻,几名裹着薄纱,就算不是不着寸缕,也跟赤裸没有二样的女子躺在床榻上,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揉着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呈现出诱惑的姿态。 她们脚踝处,都系着一根细细的铁链,另一头连在床柱上,令她们没能下得了床。 但就算没有这条铁链,以她们被下了药的状态,加上被困在这石室里,外头还有猛兽把守,恐怕也很难逃离。 萧履面露愠色,忽然大步朝其中一张床榻走去。 “梅娘!” 被他叫了名字的女子回以泪光迷离的神色,恍若未闻。 萧履飞快伸手,捏住她的手腕输入一缕真气,又在她面门与头顶几处穴道揉捏几下。 女子身躯一震,表情慢慢从迷乱转为清醒。 她看见眼前的萧履,先是呆呆的,等萧履又唤了她几声,身体才猛地往上一弹,几乎想要跳起来,面色由白转青,大颗眼泪迅速落下。 “七哥?!” 崔不去明白了。 段栖鹄不仅把这里当做自己的避难之处和最后退路,还将它当成寻欢作乐的淫窟,他囚禁在这里的这些女子,恐怕都是良家女子,一来必然是段栖鹄通过巧取豪夺的手段掳来了这些人,放在地面上容易见光,麻烦太多,二来此处不见天日,隐秘封闭,这些女人无力反抗,正好让段栖鹄为所欲为,满足他某种不为外人知的扭曲乐趣。 自打入了左月局,崔不去就见惯许多世间阴暗污秽,对此倒不算太意外,只不过他没想到,就连萧履的亲属也会被牵扯进来。 他走到房间四周角落,将安置在那里的几个香炉踢翻,那股能够挑动欲望的香气顿时消散不少。 那头梅娘抱住萧履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另外几个女人还没从药效中恢复,就算这哭声,也没能让她们清醒半分。 崔不去微微皱眉:“萧公子……” 萧履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将怀中女子劈晕,把人放下,又走向其他人,准备把她们的桎梏也给解了。 “萧公子且慢,”崔不去道,“这些人久经折磨,骤然清醒可能会如你妹妹一般,到时候我们把这么多人都一起带出去,不如先将她们的铁链斩断,待我们找到出路之后,再回头找人来救她们。” 萧履点点头:“还是崔兄想得周到。” 他果然依照崔不去所说,将这些女子的铁链一一斩断,但她们在这种欲香中沉浸已久,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慢慢恢复过来的,没了铁链也不会骤然清醒,哭叫乱跑,依旧躺在床上蹭着被褥,一脸难耐,身姿撩人,只是身上斑斑青紫,新旧交错,不难想象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无论再多的感叹,此时此刻也无济于事。 崔不去并非心软之人,萧履显然也没有那些毫无作用的哀叹慈悲,两人不约而同开始在石室内寻找出路。 过了片刻,崔不去听见对方轻轻叹了一声。 叹息声中不掩焦灼愤怒,但他依旧压下这种情绪,让理智主导了自己的行为。 崔不去很欣赏这种人。 顾全大局,从不坏事。 “萧兄不必担心,我听说且末还是有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的,回头可以带令妹先去调养一番。”他刚才被萧履所救,如果不关心一下,就显得太过凉薄了。 萧履苦笑:“她不是我妹妹,是一位世叔之女,幼时因术士说她命中有杀劫,必须离家清修几年,方可回来,家里人便将她送至黄山派学武,我等二人十数年未见,去岁她家中长辈忽然求到我这里来,说她从师门归家途中失踪,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恐有不测,请我帮忙寻找,我循着种种线索才找到这里来,没想到……” 对女人来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比死了还难受,哪怕在风气更开放些的北地,同样如此。 两人在石室内寻觅半天,都没有找到所谓的出口,只能又回到原先他们进来的那个地方。 虎尸和死人还躺在那儿,血腥味加上残余的香气,交织成一股难闻的微妙味道,没了挑起欲望的效用,反倒让人几欲作呕。 萧履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机关,面上微微露出急色,他本人自然没所谓,奈何里面还有个饱受戕害的梅娘在,在这里待得越久,对梅娘肯定越不利。 “这里,好像有一块凹进去的砖石。”崔不去忽然道。 萧履精神一振,上前照着对方所说的位置伸手摸去,果然靠近墙角的地砖上有一块与旁边深浅程度不同的砖石,他运力在上面缓缓往下压。 “动了!”他喜道。 但紧接着,头顶泄下倾盆大水,将两人浇了一头一脸。 “糟了!”崔不去突然恍悟,两个守门人在这里,意味着机关很可能是有两个,需要两个人同时启动,结果现在只动了萧履那边,自然没法开启生路。 非但如此,头顶那些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取之不竭一般从上面涌下,仿佛他们打开的是通往一个湖的通道。 水位迅速从脚边上升,很快就到了小腿,照这种趋势下去,别说救人出去,他们两个恐怕都会先淹死在这里。 几乎是同时,崔不去跟萧履对视了一眼,想到一个亡羊补牢的补救方法。 无须多言,崔不去很快找到石室内另外一块凹进去的砖石,与萧履一道同时按下去。 伴随着隆隆巨响,出水口缓缓关上,取而代之的是墙壁上又一块砖石隆起。 萧履不禁苦笑:“段栖鹄是想修筑地下皇宫么?” 崔不去:“这恐怕不是他一己之力能打造的,我看此地构造,更似一个古墓,段栖鹄将其搬空,又把此地机关石室化为己用。” 萧履将砖石按下,旁边终于有一道石门打开。 石门之后,阶梯次第往上。 这应该就是真正的出口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崔不去主动走在前面,萧履则背上梅娘走在后面。 至于另外几名女子,眼下他们无能为力,还得脱险之后再作打算。 石梯不长,约莫走个一炷香工夫就到了。 光明在望,除此之外,还有段栖鹄的惨叫。 崔不去主动跳下密道,千辛万苦追过来,为的就是阻止燕雪行杀段栖鹄。 就算要杀,起码也得先等自己从他那里问出云海十三楼的事情再说。 有个玉衡远远不够,口供得两人互相印证,才知真假。 结果他才刚得见天日,就正好看见燕雪行将剑捅入段栖鹄的腹部。 第62章 段栖鹄非止是剩下一口气,而且浑身四肢俱被砍去,仅余脑袋与躯干,那一声惨叫之后,双眼圆睁,只剩下哼哼的力气,出气多入气少。 燕雪行站在旁边,并未为其止血,任由他受尽折磨之后,才一剑捅入他的腹部。 在段栖鹄只顾自己逃亡,不管被扔下的段家人时,燕雪行就知道拿段家人来威胁他,是根本行不通的,此人自私自利,生死关头只会考虑自己,想要让他痛苦,唯有身体上的折磨。 凭着段栖鹄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燕雪行别说是砍他四肢,就算再把他眼睛鼻子都挖了,崔不去也绝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但段栖鹄现在只有一口气,明显不可能再说出任何关于云海十三楼的线索。 燕雪行看见他们,露出嘲讽一笑:“你们也想杀他?抱歉,被我捷足先登了。” 他弯腰点了段栖鹄几处穴道,帮对方止血,又给段栖鹄灌注一丝内力,却不是突然心软想要救人,而是让段栖鹄死得更慢一点,好让他多折磨一会儿。 见燕雪行提起段栖鹄的后领就要把人带走,崔不去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岂肯白跑一趟,见状就道:“阁下留步!” 燕雪行充耳未闻,继续往前走。 萧履足下一点,剑光掠向对方。 他的剑凌厉无比,燕雪行原本不当回事,此时却发现自己已被剑光封住所有去路,不得不丢下段栖鹄,全力迎战。 剑光纵横中,双方交手数招,又倏地分开。 燕雪行冷漠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你是谁?” 萧履从树梢落下,袍袖飞扬,身后被竖起的长发也跟着飘荡起来,只是满头乌发偏偏发尾雪白,如有霜雪沾之不去,而他之所以不像许多人那样右手持剑,并非天生左撇子,是因为—— 崔不去想起旁人对他的评价,目光从萧履右袖扫过。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但春风拂来,依旧能窥见一角秘密。 那是一截萎缩干枯的手,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手,更像一根树枝。 “树枝”本该长在树上,如今却长在人身上,萧履面容俊美,与凤霄的张扬肆意相比,是另外一种毫不逊色的儒雅风流,可一只手残废,十全十美就变成了美中不足。 他面色白皙,在阳光下似蒙上一层浅浅光泽,连握剑的手也修长好看,但越是如此,越发衬得另外一只枯手丑陋可惧。 南朝选拔官员,虽也有所谓的考试,但归根结底,先看家世,而后品行样貌,最后才是才学,像萧履这样的前朝宗室,身体又有极大残缺,即便才高八斗,在仕途上也寸步难行,更何况当今的南朝天子,并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爱好。 所以许多人说到萧履,哪怕再多的赞誉,也总会在后面加一句可惜。 可惜,天妒英才,白璧微瑕。 崔不去在暗室之中已经得知萧履的身份,对此并不是很意外。 但燕雪行头一回看见萧履,难免面露惊讶。 萧履似已见惯这种目光,平静道:“段栖鹄也与我有仇,兄台将其折磨至此也已足够了吧,我有些话要问他,我与他之间也有一些私怨要解决,还请兄台将他交给我吧。” 燕雪行冷笑:“你能打赢我的话再说!” 说罢纵身跃向对方,剑随身动,一瞬千里,光芒流泻若星辉璀璨,尤其他那把剑刚用来折磨段栖鹄,鲜血累累,杀气腾腾,血煞之气四溢,越发森然冰寒。 但萧履竟无一丝退却,反倒逆流而上,他左手轻轻一振,剑光即化为千万道,身形则彻底没入剑光之中,崔不去从旁观战,根本分不清剑光之中两道身影到底谁占上风。 崔不去走向段栖鹄。 对方四肢俱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胸膛微弱起伏,显示着他还没死。 一个马贼出身的人,跟着山寨烧杀抢掠积攒财富,而后洗白,摇身一变成为且末城内巨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称为白手起家。 甚至连云海十三楼都看中了他的势力,拉拢他入伙,可惜段栖鹄不愿跟着他们跟隋朝这个强敌作对,如果他现在答应了云海十三楼,崔不去想要对付他,说不定还没有那么容易。 察觉到有人走近,段栖鹄反射性动了一下,睁开肿胀的眼睛,流泻出恐惧与惊吓。 一代枭雄落到这等地步,可谓咎由自取。 崔不去本想问点什么,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眼睛维持着半睁不睁的模样,居然是被他活活吓死了。 估计刚才对方以为崔不去是燕雪行。 什么都没问出来,还白跑一趟,崔不去难得有种失算的郁闷,抱着不搜白不搜的心理,搜了一下段栖鹄的尸身,竟还真就搜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段栖鹄成了血人,这封信自然也血污斑斑,不过崔不去没有凤霄那般好洁的毛病,随手就塞进怀里。 那头交手的二人忽而分开身形,燕雪行冷冷朝这边扫了一眼,见段栖鹄已死,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萧履走过来,看见段栖鹄死状,不由叹道:“可怜梅娘和其他无辜女子被糟蹋如斯,就算这贼子死上一百回,也无法弥补她们的创伤了。” 崔不去:“萧兄那位妹子既是黄山派出身,又在江南之地,怎会被掳至千里之外的边城来?” 萧履苦笑:“江湖上本就危机重重,梅娘自幼在门派里长大,从未接触过外面的险恶,这世上又多的是掳人为奴的贼子,梅娘容貌出众,又独身一人回家,本以为自己习了武艺就足以自保,自然就被盯上了。我寻她这一路,才发现她自江南被掳走之后,又辗转北上,还去过大兴,才西行出关,还不知遭了多少难,而且她家里……”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崔不去知道他的未竟之语,那个梅娘经此一事,家族但凡在当地有些声望的,恐怕都会担心梅娘损了自家的脸面,非但梅娘,石室中那些女子,即使获救,等待她们的恐怕还有莫测的命运。 萧履道:“我得护送梅娘回去,崔贤弟不知能否告知姓名,往后有缘,还能江湖相逢。” 崔不去:“我名不去。” 萧履:“可有表字或名号?” 崔不去:“并无。” 时下直呼名字有些无礼,如萧履号松雪,许多人便敬称一声松雪先生,再亲近些,也可以他家中排序来称呼。 萧履:“那可有家中排行?” 崔不去:“我自幼父母双亡,无师无父,也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是以除不去二字之外,别无称呼。” 萧履拱手歉然道:“是我冒昧了。” 他双手拱起时,右边那只枯手就难免露出一截在袖子之外。 “让你受惊了。”见崔不去目光所及,萧履若无其事将右手放下。 崔不去淡淡道:“我自来身体有疾,见过我的大夫,有的说我活不过六岁,有的说我活不过九岁,诊来诊去,都是早夭之相,可我非是苟延残喘到如今。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许多人总看到前半句,忘了后半句,想来萧兄与我,皆是不信命之人。” 萧履哈哈一笑,神态潇洒:“这话深得我心!” “老子在前面忙死忙活,崔道长却在这里忙着结交朋友,果然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伴随着啧啧两声戏谑,一道身影出现在两人一丈开外。 萧履微微一惊,发现又来了个武功莫测的高手。 第63章 凤霄的出场永远是那么引人注目。 他不像崔不去和萧履方才那样狼狈地从地道里钻出来,而是从另外一头凭空而降,袍袖扬起,翩翩若仙鹤落地,用他向来迷得别人七荤八素的脸,朝二人微微一笑。 神仙人物,冰雪玉树。 乔仙之易容术,妙就妙在既改变了凤霄的面容,又保留了他原本的神韵风采,使故人难以辨认,又还有几分原先的神采,这等风流,非关男女。 饶是见惯了的崔不去,也不由微微失神,更勿论头一回见到他的萧履。 “这位娘子可是江湖人称幽兰仙子的方圆?” “不对,方圆也许更柔美三分,却没有阁下这样的霸气。”不等凤霄答话,萧履自己又摇摇头,他端详了凤霄片刻,“你,是男扮女装?” 凤霄不置可否,只道:“我姓凤,凤凰的凤,叫我凤二即可。崔道长眼光高得很,寻常朋友入不了他的眼,他能与你相谈甚欢,想必阁下也是人中龙凤。” 对于凤霄这种明着抬高崔不去,实则暗暗损他眼高于顶的行为,崔不去冷冷道:“萧兄救了我一命,我对救命恩人,自然客客气气,要不然,眼下跟凤兄你说话的,就是孤魂野鬼了。” 凤霄笑吟吟道:“阿崔,你这是怪我没及时来到么,实在抱歉,大不了回头我让你打两下出气么?” 崔不去在暗室中泡了大半天的水,浑身湿淋淋,这会儿出来被风一吹,连打几个喷嚏,再看一身尘埃未染的凤霄,不由更不顺眼。 “这位萧兄,乃是以书入剑的松雪先生萧履,武功才情,当世一绝,只怕不在你之下,天下之大,二位难得碰上一面,不切磋一番,岂不惜哉?” 不必崔不去挑唆,凤霄也看出萧履的武功很是不错,当下就朝萧履拍出一掌。 “那我倒要向萧兄讨教一番!” 萧履与他硬碰硬接了一掌,双方内劲澎湃,在周围形成一圈气流,生生将崔不去往后逼退好几步。 只听得砰的一声,二人自空中分开,各自往后飞掠,又轻飘飘落在两根树枝上。 萧履一笑:“凤兄武功超凡脱俗,我实非对手,佩服佩服!” 又对崔不去道:“梅娘的父母一直在家中等候消息,她的师门也派出不少人在找,我得先将她送回去,此地的苦命女子们,就劳烦崔贤弟报于官府了。” 崔不去颔首,拱手道:“此去路遥,萧兄保重。” 萧履将梅娘负于背上:“有机会来陈都,请你喝上好的梅子酒,我亲手酿的。” 二人目送萧履远去,崔不去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没出来。 “冰弦呢?” 凤霄叹道:“送走一个,还有一个,崔道长,前有冰弦姑娘愿以段栖鹄的财富换你安全,后有萧履救你于水火,幸亏你不是女子,不然一日之内,岂不得以身相许好多回?” “我也很庆幸你不是女子,不然怕是要每嫁一个丈夫就被休一次,变成古往今来被休最多次的弃妇了。”崔不去顺口回道,朝他伸手,“拿来。” 凤霄:“什么?” 崔不去:“外套,借我披一下。” 凤霄奇道:“我为何要借你?光天化日之下让我宽衣解带,你还说不是觊觎我的美色?” 崔不去面无表情:“若我在这里受了风寒,回去又要躺上数日,何年何月才能到三弥山?你若无所谓,我也不着急。” 凤霄:…… 他只好不甘心地将外衣脱下,扔给崔不去。 外衣裹在身上,挡住冷风,崔不去咳嗽两声,方才觉得好多了。 “那边怎么样?” 凤霄踢踢段栖鹄的尸体:“都拿下了,乔仙跟高懿在善后处置,你没从他身上问出什么?” 说到这个,崔不去就来气:“我出来时,他已经被燕雪行削成人棍,什么也问不出来,现在只能指望玉衡了。” 凤霄喃喃道:“这就难办了。” 崔不去皱眉道:“总不会玉衡也死了吧?” 凤霄道:“那倒没有,不过云海十三楼的存在如此隐秘,相互之间必然会有防止被暴露的措施,之前我们从段栖鹄口中,不也什么都没问出来?如无意外,玉衡应该也只知道他前边的那个人,也就是十三楼的十先生。” “其实也不算全无收获。”崔不去拿出一封信,“这是我从段栖鹄身上搜到的。” 凤霄一看到上面的血迹,就不肯再上前半步。 “你说说里面写了什么。” 崔不去缓缓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凤霄:“曹操的诗。” 崔不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凤霄面露古怪:“前后不接,猜谜吗?” 崔不去没理会他,继续道:“第三句是,未厌青春好。第四句,河汉清且浅。” 凤霄:……这都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崔不去道:“我已经有些头绪了,回头再琢磨一下,还得劳烦你一件事。” 凤霄:“崔道长说话如此客气的时候,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我拒绝。” 崔不去打了个喷嚏:“我要晕倒了。” 话音方落,他整个人就直直朝凤霄歪过来。 凤霄原是下意识伸出手要扶他,目光触及对方沾了血的衣裳,又把手缩回去。 崔不去失去依凭,咚的一声,直接就倒在地上。 凤霄咳嗽一声,左右看看,似乎想找个冤大头来背人。 恰好就在这时,一道女声响起:“崔道长?” 凤霄想也不想就把地上的崔不去扯到身后,免得被女妖精吃了去。 “女妖精”盈盈现身,却是方才不见踪影的冰弦。 她也半身湿透,露出衣裳下的玲珑曲线,但神情闲适自如,不带一丝狼狈。 “崔道长没事吧?”冰弦看见崔不去倒在地上,惊讶道,似乎上前想要搀扶。 “他受寒昏过去而已,吃几帖药就没事了。”凤霄索性将人背起来。 要是崔不去被女妖精“捉走”,那与阿波可汗结盟一事,可能就要泡汤了。 诚然,有金莲可敦在,他们肯定能够顺利到达西突厥,想要说服阿波可汗投向隋朝,不是单凭武力或斗嘴的功夫就可以的,凤霄相信崔不去手里肯定握着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和优势, 想及此,凤霄叹了口气,又把人给背起来。 冰弦:“我略懂歧黄之术,不如让我为崔道长看看?” 凤霄:“不必了,他身边就有人会医。” 面对他毫不客气的拒绝,冰弦也没觉得难堪,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不知凤郎君可曾见过燕公子方才往哪边走的?” 凤霄随手胡乱指了个方向:“那边。” “多谢,还请代我向崔道长致意,就说我先去寻燕公子,改日有缘得见,再向他问好。”冰弦飘然离去。 凤霄:“去吧去吧。” 见麻烦一个个走远,凤霄这才背起崔不去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崔不去啊崔不去,你看我将你从吃人的妖精手里抢过来,又不顾你身上的血腥味,背你回去,这份人情,你现在不知道没关系,等你醒了,我天天提醒你,总要让你还上才行!” …… 就在崔不去昏睡期间,且末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确切地说,是三股势力的权力博弈推翻重来。 几乎所有人,就连高懿自己也没想到,三足鼎立中最弱的那一“足”,却摇身一变,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段栖鹄一死,段氏势力树倒猢狲散,兴茂则被生擒,兴氏几代经营,根深蒂固,却不能一杀了之,还须慢慢盘问,将其势力接收善后。 无论如何,崔不去与凤霄二人,这次实打实为隋朝赢回一座城池,是当之无愧的开疆之功。 就连凤霄自己也有些意外,因为他当初听到崔不去胆大包天的计划时,第一反应是这人疯了。 然而事实证明崔不去没有疯,他即使不会武功,无法骑射杀敌,也未在庙堂之高运筹帷幄,却不费一兵一寸,就挑起段兴两家的恩怨矛盾,让他们互相残杀,最终坐收渔利。 不过这其中也有巧合的因素,燕雪行要报仇,云海十三楼则想杀段栖鹄灭口,崔不去与凤霄不过是因势利导,推波助澜,说到底,利用的是人心深处之贪婪与猜疑。 快马加鞭派去京城回禀消息的人,也许还没赶到京城,朝廷那边不可能太快对此事作出反应,封赏惩罚也都要推移些时日,高懿一夜之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是高兴又是无措,下每条命令都要先向凤霄请示,只差没一天跑个七八趟,弄得凤霄见了他那张脸就烦。 待崔不去醒来时,便看见凤霄摇着个扇子,优哉游哉坐在窗边,看着手上的卷宗。 此次闹得太大,两人的身份遮掩不了多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么多人见过他们,佛耳如果在且末城,也早就闻讯过来了,凤霄也懒得再装女子,索性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他生得这样好,别说摇扇子,就是蹲着吃饭,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如果忽略屋子里还烧着暖炉,窗外梅花还开着的话。 崔不去早就知道,此人在何时何地,都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展现自己的机会。 像一株夹竹桃,被掩在绿叶丛中,也要拼了命地开出艳丽的花朵。 “我的崔道长,你可总算醒了。”凤霄伸出两根手指,“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崔不去冷冷道:“我想先喝水吃饭。” 第64章 乔仙早就备好饭菜,等着崔不去一醒来就可以用。 她照顾崔不去经年,厨艺倒练得越发好,出门在外能不假他人之手的话,还会亲自下厨熬汤炖菜。 一口玉竹鹧鸪汤在喉咙回味犹甘,崔不去立马就喝出乔仙的手艺。 “在听好消息和坏消息之前,我想先问凤府主一个问题。”崔不去喝完汤,将碗放下道。 凤霄作势起身:“晚了,方才本座想说,你不让说,现在你想说,本座不想说了,告辞。” 崔不去:“敢问为何我醒来浑身酸疼,尤其是右肩,好像狠狠摔了一跤。” 凤霄无辜道:“你问我,我问谁?在密室里摸爬滚打那么久,怎么可能没受伤?” 崔不去捂着脑袋,脸色不善:“那为何我脑袋上还多了个包?” 凤霄啧啧两声:“你晕倒之后,还有个坏人跑出来想将你拐跑,本座把她打发走,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你背回去,你之前搜段栖鹄的身,弄得自己身上又是水又是血,亏得我不嫌弃,你不心生感激就算了,居然还质问我?” 崔不去疑惑道:“什么坏人?” 段、兴两方势力,应该都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对。 凤霄:“冰弦啊。” 崔不去:…… 凤霄笑道:“怎么,难道崔道长垂涎人家的美色了?” 崔不去冷冷道:“是啊,凤府主能否帮我将人追回来?” 凤霄摇着扇子:“那可就难办了,燕雪行武功高,人也生得不错,你怕是争不过人家。不如,将就一下,我把高懿身边那个胖侍女介绍给你好了。” “闲话少说,审问玉衡的结果如何?”崔不去揉揉脑袋上的包,心道这起码也得两三天才能彻底消肿,甭管是不是凤霄害他撞到的,这笔账算对方头上,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 凤霄伸出一根手指。 “先说坏消息,玉衡自尽身亡。” 崔不去:…… 这简直是一觉醒来的晴天霹雳。 他眼角抽搐,强压火气道:“难道凤府主是头一回办差?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这样一个人物,对方还是云海十三楼的关键人物,正可在他身上问出云海十三楼的事情,你不会看紧他么?!” 凤霄摊手:“我也知道他的重要性,但你别忘了,这里是且末城,不是解剑府,也不是你的左月局,我们此行只有四个人,我除了将他关在大牢,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寸步不离吗?” 崔不去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左月局也有拘押犯人的权限,虽说不像刑部那样想关多久就能关多久,但有时办案所需,几天时间已足够做许多事情,想要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死得毫无破绽,更是有无数办法。 他沉默片刻,道:“他既然当时束手就擒的时候没有自尽,后来就更不会,所以他一定不会是自杀。” 凤霄:“不错,但进了牢里,做手脚的机会多得是,我们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这且末城内龙蛇混杂,本就防守松懈,高懿虽然命人严加看管,但仍旧有个人,假称是玉衡朋友,想进去探望,狱卒收了重金贿赂,还真就把人放进去,结果那人一走,他们才发现,玉衡已经死了。” 崔不去:“那个探监的人,想必也寻不到痕迹了。” 凤霄:“是,早就逃之夭夭,高懿生怕我怪罪,已经让人根据狱卒描述,画出人像,张贴全城,悬赏拘拿,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崔不去颇感头痛,扶着额头道:“我刚醒来,你就不能给我听点好消息吗?” 凤霄呵呵一笑:“方才我不是说了么,还有一个好消息。” 崔不去哦了一声,却闭口不言,没再追问。 凤霄:“你怎的不问了?” 崔不去:“我此时若是问了,凤府主必然不肯痛快告知的,说不定还要拿条件与我交换。” 只因且末城之事暂告一段落,玉衡背后的云海十三楼,固然野心勃勃,却跟这个案子没太大关系,若要追查,也只能算另外一件事。所以玉衡一死,以凤霄的秉性,肯定不可能白白将此事告知崔不去。 凤霄笑吟吟道:“崔道长真是聪明,那你想好用什么来交换了吗?” 崔不去不紧不慢道:“我听说,凤府主一直在物色名琴,想必你现在用的这把琴不怎么称心如意,否则这次且末城之行,早就带上了吧?” 江湖上以琴为兵器的人少之又少,凤霄算是一个,而且他的琴不仅仅是以音波惑人,关键时刻还用来砸人,上回崔不去就看见他用琴砸敌人的时候,真气灌注其上,将琴直接砸出一条缝。 寻常琴肯定经不起如此折腾,唯有材质特殊的琴,才能用来当武器。 凤霄傲然道:“我不用琴,照样也能令对手屈服。” 崔不去:“我知道绕梁的下落。” 凤霄:“你说的,可是春秋时的绕梁?” 崔不去:“不错。” 绕梁是名琴中颇为传奇的一把,传说春秋时有人将其献给楚庄王,楚王沉溺于绕梁的乐声之中,连续七日不肯上朝,还是在王后的劝说下,才用铁如意将琴砸碎。 从此绕梁之音不闻于世,后人谈及绕梁,也只能在想象之中描绘它的瑰丽美妙了。 凤霄:“绕梁之后,世上再无绕梁。” 崔不去:“有,此琴为双生琴,一把名余音,一把名绕梁。华元将绕梁献于楚王,绕梁已逝,余音却在,而且珍藏至今,它的下落,我知道。绕梁能令楚王沉迷,想必其中音色与众不同,若练武之人加以利用,必然事半功倍,而且据我所知,绕梁和余音皆为天外奇石所铸,就算你以后想用来砸人,也不必担心砸碎了。” 凤霄:“在哪里?” 崔不去:“合作。” 凤霄嘴角一抽:“行。” 崔不去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说。 凤霄:“在玉衡死之前,他就已经把知道的,都说得七七八八了,大体与段栖鹄之前所言,并无太大出入。他们只知道自己前后的两位主事,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冯小怜十三,段栖鹄十二,玉衡十一,而玉衡前面那个位置,是空的。” 崔不去皱眉:“无人担任?” 凤霄颔首:“据玉衡说,云海十三楼暗中寻觅天下英才,招揽其入主其中一楼,又按个人能力论资排辈,段栖鹄原是不服气自己只是十二先生,但在听说排行第六的那个人是谁之后,就打消了一争雌雄的念头。” 崔不去:“谁?” 凤霄:“远在高句丽的,扶余门门主,高云。” 正是这个高云,派遣苏醒和秦妙语到中原蛰伏数年,令他们打探情报,寻机搅乱中原,而苏醒也说过,当初在中原帮他们牵线联系的,是一个叫一先生的人。 几方线索竟都联系上了。 崔不去:“连高云都只能屈居第六,那在高云之前的人,只怕更了不得。” 凤霄含笑点头。 崔不去又问:“既然云海十三楼如此隐秘,他们彼此之间又是如何联系?” 凤霄:“有信使负责居中联络,但玉衡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甚至每次来的信使,性别样貌声音都不一样。” 崔不去皱眉:“不对。云海十三楼要的都是人中龙凤,玉衡固然武功还不错,但既谈不上什么势力,更不够老奸巨猾,怎么排名还在段栖鹄前面?” 凤霄:“因为他说,他原本,只是建康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混混,有个人看中了他,教他武功,调理他的言行,还让他在南陈的容华寺出家,一步步混到主持,他加入云海十三楼,也是这人的意思。” 崔不去神色一动,立马想到一个人:“玉秀?” 凤霄摇头:“问不出来,如果真是玉秀,以对方的谨慎细心,玉衡的确不可能知道。” 玉秀此人,来历高深莫测,身份更是重重迷雾,偏偏又得晋王信任,如果他真是云海十三楼的十二先生,可以想象未来会有多少风波因此而起。 崔不去沉吟不语,眉头紧锁。 反观凤霄,却是一派闲适安然,翘着个二郎腿晃啊晃。 “阿崔啊,我一直有个疑问。” 崔不去头也没抬,兀自沉思:“说。” 凤霄:“你身体不好,还成日这样殚精竭虑,每日晨起梳头时,会不会发现自己的发际线一直往后挪?” 崔不去被他打断思路,满心不耐烦:“没发现,我又不是顾影自怜的凤府主,你怕是发现自己掉一根头发,都要抱着头发哭半天,再找棵花树把头发给埋树下了吧?” 凤霄捧腹大笑:“你真是刻薄也刻薄得如此可爱!” 崔不去冷冷看着他。 凤霄笑够了,才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余音琴在何处了吧?” 崔不去:“安平,崔家。” 安平古称博陵,能收藏余音这等古琴的,更不作第二人想。 凤霄一听就高高挑起眉毛:“博陵崔氏?” 崔不去:“不错。” 凤霄何等聪明,立时摇着扇子举一反三:“你也姓崔,不会是博陵崔氏的人吧?” 崔不去淡淡道:“我无父无母,无字无号,更无名家子弟的风骨,你看我像么?” 凤霄点头赞同:“那倒是。” 没等崔不去说什么,他话锋一转:“依我看,博陵崔氏那等凡俗人家,也养不出你这样的能人。” 第65章 喜欢崔不去的人很多,恨他的人更多。 左月局虽名声不显,却有独孤皇后全力撑腰,权力大得很,落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凡几,背地里咒骂他的人数不胜数,崔不去心硬如铁,从来都不当回事,现在凤霄夸他一句,他自然也不会因此喜形于色。 “凤府主,每回听见你夸我,我就想起一句话。” 凤霄:“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崔不去:“黄鼠狼给鸡拜年。” 凤霄哈哈一笑:“我是黄鼠狼,那你是鸡?依我看,崔道长怎么都不像是任人宰割的鸡。” 老奸巨猾不肯吃亏的狐狸还差不多。 崔不去:“是吗?那我看凤府主就挺像黄鼠狼的。” 花枝招展的黄鼠狼。 凤霄风度不错,成日斗嘴也没翻过脸,反将俊脸凑过来,亲亲热热道:“咱们在六工城合作破了于阗使者的案子,在这里又把段栖鹄和兴茂解决了,就算谈不上生死之交,怎么说也是患难与共了吧,你又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博陵崔氏,果然是你的本家吧?” 崔不去拿过纸笔,在上面写字,头也不抬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凤霄:“看你这样,就算是本家,想必也闹翻了,否则你又怎会说自己无父无母,无字无号?” 崔不去顿笔挑眉,似笑非笑:“原来昨日我与萧履说话时,你早已潜伏在一旁偷听,堂堂解剑府府主,不觉此举有失风度?” 凤霄嘴角翘起:“崔道长无时无刻不想着坑我,我不防着一手,怕是早被坑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他低头一看崔不去移过来的纸,上面所写,正是那天从段栖鹄尸体上搜出来的信上的内容。 凤霄点头:“一字不差。” 崔不去:“那封信呢?” 凤霄:“丢了。” 崔不去冷冷看他。 凤霄理直气壮:“沾了死人的血,你不嫌脏吗?” 崔不去叹了口气。 他觉得跟凤霄合作,有个很明显的好处,聪明人跟聪明人相处,无须多言,自有默契,而且凤霄武功高绝,连突厥第一高手佛耳,都奈何不了他。但坏处也显而易见,凤霄不是他的手下,不可能事事听从,解剑府地位不在左月局之下,以凤霄的性子,天皇老子都未必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左月局,他行事随意任性,时不时还坑人一把,崔不去不仅要做正事,还得抽空跟凤霄斗智斗勇,谨防落坑,一个脑子掰成两个来用,难怪两年没犯过的喘鸣之疾,近来又渐渐有了复发的趋势。 凤霄笑吟吟道:“你也别唉声叹息,被乔仙听见,还以为我又欺负你,那信我看过了,本身没什么玄机,若有,也是在信上的诗文。你先前不是说你有头绪了?说来听听。” 崔不去:“凤府主这样聪明,应该能解出来才对。” 凤霄:“这样吧,咱俩把自己猜到的线索都写在纸上,互相交换,总公平了吧?” 崔不去:“可以。” 二人拿过纸笔,各据一席。 片刻之后,双方将自己写好的拿出来。 崔不去:“第一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依我之见,指的应该是一个地方。” 凤霄:“曹操作此诗时,正是在北平郡一个叫碣石的地方,但如果那么好猜,恐怕很容易就会被人看出来,所以我猜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取头一个字跟最后一个字,东海郡。” 崔不去点点头:“这封信如此隐晦,应该与云海十三楼有关。先前我就想过,云海十三楼虽然组织严密,彼此之间都不肯轻易泄露身份,这样固然有利保密,但长此以往,也容易使人生出异心,譬如段栖鹄,他若是知道玉衡跟冯小怜之外的其他人,说不定还肯冒险拼一把,一个和尚,一个女人,的确令他心生疑虑,不敢押上身家。” 凤霄:“不错,云海十三楼的创立者,想必也已想到这一点,所以肯定会找个机会,让所有人都见上一面,好让段栖鹄这样的人安心。可惜段栖鹄还未成行,就已经死了。” 崔不去:“第三句乃谢客之诗。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他被贬永嘉时登南亭所作。” 凤霄挑眉:“这里头能挖的就多了,永嘉,南亭,甚至谢灵运的祖籍,可能都是答案。” 崔不去:“都不是。是朱明二字。” 凤霄:“为何?” 崔不去微微一笑:“因为下一句,河汉清且浅,这是昭明太子文集中的一首汉代古诗,借星河抒情。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再看上一句,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朱明为夏,金素为秋,上下结合,正是指的七月七日牛郎织女相会之时。” 崔不去平日里与凤霄相处,多是冷笑讥笑嘲笑皮笑肉不笑,难得露出这样不带任何嘲讽意味的舒心笑容,一时间就连眉梢眼角也带上春风,凤霄赫然发现,崔不去生得并不差,虽然面带病容,但眉目清浅,眼睛却天生似有一泓波光在里头,望着人时潋滟出彩,冷着脸时气势逼人,笑时却如春山繁花满树绽放,难怪冰弦会为其吸引。 凤霄笑道:“崔道长,你真该多笑笑。说不定我心一软,就舍不得跟你过不去了呢?” 崔不去:“那您还是继续跟我过不去吧,凤府主要是哪天对我言听计从,在下说不定还会怀疑您必有图谋。” 凤霄叹道:“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 崔不去懒得与他扯皮,不耐道:“闲话少说,凤府主有何高见?” 瞧瞧,眉眼是生得不错,可惜脾气不怎么好,这么容易动气,难怪病成天好不了,谁要是看上这病痨鬼,不出三天估计得被气跑。 凤霄腹诽道,面上却笑得温柔和善:“我完全赞同你的推论。” 崔不去蹙眉:“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凤霄:“时间有了,地点却有待商榷,我估摸着这第二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应该也与地方有关,到底是不是东海郡郯县一带,也许能在这一句中找到答案,不过眼下,我还没什么头绪。” 崔不去低头思索,眉头越拧越紧:“这样拗口隐秘的诗文,段栖鹄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出答案,他们云海十三楼内部,想必有独特的解密法子,可惜我们没能拿到别的信件,否则一对照,我肯定能解出来。” 凤霄与崔不去不同,崔不去喜欢解谜,凤霄从不为难自己,一时解决不了的事情,他选择先放到一边,船到桥头自然直,云海十三楼在那里,跑也跑不掉,迟早会露出马脚。 他见崔不去依旧沉浸在思考里,便道我出去转转,就起身出门了,崔不去也没吱声,兀自支着额头冥思苦想。 凤霄在外头遇到了金莲。 这位阿波可汗的小可敦,自从他们来到且末城之后,就很低调地将自己半隐藏起来,她原本不是隐忍温顺的性子,但她知道凤霄跟崔不去都有事要忙,不一定能时时保护她,为免遭遇佛耳暗算,这十天半个月,她几乎未曾踏出房门一步,只让从六工城买来的婢女出去打听消息。 另一方面,她也存了冷眼旁观的心思,想看崔、凤二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孰料这两人简直只手能翻天,一顿搅和直接将且末城内两大巨头弄得一死一失势——兴茂终究比段栖鹄聪明一些,他见大势已去,很干脆地交出自己所有家财,只求换全家老小一命,据说隋帝为表宽宏,已经下旨将兴茂封为鄯善侯,赐他京城宅第,允他前往京城觐见并携家眷定居。 金莲吃惊之余,也暗暗庆幸,自己一早便选择与他们合作,以这两人的能耐,既然连且末城都搅得动,说服阿波可汗投靠隋朝应该也不难办到,由此又多了几分信心。 “凤郎君安好。”金莲向凤霄行了个礼。 出门在外,她打扮成中原女子,口音略略有些生硬,但行礼却已学了个八九成。 在凤霄看来,金莲也是个聪明人,在大多数突厥人还只知道游牧抢掠的时候,她却已经会将眼光放在中原。 寻求更强大的隋朝当盟友,而不是选择被沙钵略并吞统辖。 “金娘子有事吗?”凤霄喊了她在外面的化名。 金莲道:“不知崔先生身体如何?眼看三弥山将有八部会盟,我们若再晚几日出门,恐怕就赶不上了。” 凤霄:“明日便可启程。” 金莲喜道:“那真是太好了,离家多日,我已迫不及待想看见熟悉的草原。有二位与我一道回去,大汗想必是极为高兴的。” 自段栖鹄一事之后,金莲对他们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如果说以前是疏离的客气,那么现在就是有意交好的亲近了,但凤霄没有点破,他笑了一下:“我们还有一份厚礼送给可汗,此去三弥山,金娘子不会失望的。” 金莲揣摩他话中之意,似有许多弦外之音,她忙道自己要收拾行囊,就辞过凤霄,回去仔细品味了。 凤霄折返回屋,心道以崔不去的聪明,说不定还真能让他完全参透诗文上的玄机,想着用点法子从对方那里套出来,谁知推门进去,就看见一人趴在桌上,已是熟睡了。 崔不去的身体,当初凤霄不知他身份,给他下奈何香时,便已为他把过脉,脉象气血两虚,先天不足,后天亏损,别说杏林名医,就是凤霄,也能把出个短寿之象。 这些日子崔不去劳神苦思不算,还跟着下了密道折腾一番,身体早就吃不消,现在睡醒又开始费神,可不得累得昏睡过去? 屋外阳光正好。 暖融融透出几分春光,映在崔不去侧脸脖颈,照出一片莹莹光彩。 凤霄看了又看,忍不住朝他的脸伸过去。 修长手指越过脸颊,根本没停留半分,直接捏住崔不去的鼻子。 崔不去这次睡得极熟,这个动作也没能把他闹醒,但他呼吸不了,睡梦中忍不住蹙起眉头,微微张嘴呼吸。 嘿。 凤霄露出坏笑,另一只手又把对方的嘴巴给捏上。 这回看你怎么喘气? “你在作甚!”门口传来乔仙的怒喝。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凤霄啧了一下,遗憾松手。 崔不去没被凤霄闹醒,反而被乔仙这一喊给喊醒了。 他揉揉眼睛,撑起上半身,另一边脸上还有刚刚压在手臂上的红印子,一时半会没了左月局当家的威严。 此人虽不会半分武功,其杀伐果断的手段却丝毫不少,再加上那颗玲珑心思,简直无往不利,在场另外二人虽深知这点,从不敢因此小觑,但见了他这初醒茫然的样子,心头难免软了一瞬。 凤霄斜眼一瞥,乔仙已是快步上前,老母鸡护崽似的横在崔不去与他之间,像是凤霄会吃人一般。 这姓乔的委实有些碍眼,要不要寻个由头将她坑上一坑? 凤霄摇着扇子,笑吟吟想道。 第三卷 王庭迷雾 第66章 翌日清晨,凤霄崔不去四人从且末城启程,前往阿波可汗所在的三弥山王庭。 高懿闻讯就想亲自出城相送,却被崔不去拒绝了,他们此行依旧只有四人,而且身负重任,不宜大张旗鼓。 毕竟且末城这一闹,他们由暗转明,不仅多了云海十三楼这一个敌人,佛耳的事情也还未解决,此去山高路远,要保护金莲安全抵达突厥王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出乎意料,从他们离开且末,抵达龟兹,又在龟兹休整几日,朝三弥山进发,直至抵达三弥山脚下,进入王庭的范围,遥遥看见突厥狼骑飘扬,一路上竟都平安无事,无惊无险。 就连金莲都觉得太过顺利了些,忍不住问崔不去:“难道佛耳已经放弃杀我了?” 崔不去道:“在没有见到阿波可汗之前,一切定论都为时尚早,你先与我说说,阿波可汗是个怎样的人?” 左月局自然也有自己收集消息的渠道,但再多消息,都比不上金莲这位阿波的枕边人,她才是世上最了解阿波可汗的人之一。 金莲沉默片刻:“他,其实有些胡闹。” 崔不去挑眉。 关于阿波可汗此人,左月局听到许多说法,大多来自阿波可汗身边的人,最普遍的一种莫过于阿波此人多疑善妒,心机深沉,也有因战争被掳走,又九死一生逃回汉地的百姓,用魔鬼来形容他嗜杀好斗。 金莲一路上对阿波可汗三缄其口,直至此刻才终于对崔不去谈论起来。 “突厥部族众多,可汗也多,就像你们中原的春秋战国,各个国家分而散之,星罗棋布,部落与部落之间相互杀戮很常见,今日你当可汗,明日我做首领,屡见不鲜。自从沙钵略崛起之后,就露出想要吞并周边部落,统一突厥的意思,阿波大汗并非不知晓,有时候除了战争,还有许多别的手段让人死,所以,大汗身边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批。” 崔不去点点头,这件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说到这里,金莲却叹了口气:“而且大汗生性有些异想天开,在我离开王庭来中原之前,他还特地让我训练了一批女护卫放在身边,说是女人比男人更加忠诚可靠,能保护他的安全。” 凤霄面露古怪:“你家大汗,对美色如何?” 金莲坦然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上至王公,下到平民,大汗如何能例外?” 这位金莲可敦固然风韵犹存,眉目之间毕竟也染上风霜了,她虽然卓有见识,又经常辅佐阿波可汗,颇受看重,但说到底,还是对方的妾室,自然也会担心自己色衰爱弛。说不定此事也有金莲的主意,她亲自出马为阿波可汗拉拢隋朝,又怕自己腹背受敌,训练女护卫一可用来固宠,二可充当自己的耳目。 听到这里,崔不去大致就明白了。 这位阿波可汗,是个才干平平,热衷美色,猜疑心重的人。 东西突厥部落众多,各个割据一方,在沙钵略强势出头之后,阿波并未想着如何去超越,而是在沙钵略与隋朝之间摇摆,可见他雄心不足,纵有野心,也早已被岁月磨平。 这样一个人,想要说服他投靠隋朝也不难,前提是他被隋朝彻底震慑降服,不敢两头押宝起异心。 过几日的八部会盟,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思忖间,几骑迎面而来,将他们拦下。 为首的突厥士兵看见金莲,面露惊讶,忙下马朝她行礼。 金莲微微颔首,高踞马上,态度矜傲,全无一路上与崔、凤相处时的亲近和善。 双方交流了几句,金莲忽然面露怒色,高声质问,那几名突厥士兵虽然行礼请罪,却依旧上前朝崔不去他们簇拥过来,手持长刀,怎么看都不是迎接贵客的方式。 凤霄跟乔仙听不懂突厥语,崔不去飞快为他们翻译:“他们要将我们拿下,金莲说我们是她请来的中原贵客,让他们去禀告大汗,他们却说大汗有命,最近任何中原人都不能进入王庭了。” 金莲脸色难看,她千辛万苦请回来的隋朝使者,若因此事对西突厥心生芥蒂,反目成仇,那自己白跑一趟不说,也意味着她的失势。 更何况,她知道,崔、凤二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万一把人得罪狠了,他们完全有可能在这里搅风搅雨,干出点大事来,段栖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金莲无论如何也不敢自寻死路。 想及此,她忙回头对崔不去和凤霄道:“两位,实在抱歉,我也不知大汗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便是拼了我这条性命,也绝对不能让你们受辱,还请两位在此稍等,待我前去面见大汗,分说一二,再亲自出来迎接二位!” 崔不去:“可敦离开前,大汗对中原人也是这样防范的态度吗?” 金莲摇头:“我前往中原,是得大汗首肯的,那封亲笔手书你们也看见了,确无作伪。” 崔不去:“既然如此,在你离开之后,王庭一定出了什么事,让大汗改变主意。可敦的诚心,我等有目共睹,我们在此等你便是。” 金莲见他没有迁怒怪罪,心下松了一口气,忙告罪一声,向那几名士兵叱喝几句,对方面露难色,又看了看崔不去他们,勉强点头应承,这才抛下抛下他们,簇拥着金莲朝王庭方向而去。 崔不去他们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又看见一队人疾驰而来,对方面目陌生,已经不是刚才那几个人,而且其中也没有金莲。 凤霄道:“莫不是他们发生了兵变,老汗死了,新汗登基,盟约作废,金莲也失势了?” 崔不去道:“解剑府摄四方情报,难道凤府主还需要问我吗?” 凤霄摊手:“每天飞送解剑府的卷宗,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我又不像崔道长一样过目不忘,怎么可能面面俱到?更何况我原本想着解决完于阗使者的案子就回京的,哪里会想到被你又拐到这里来呢?” 话里话外,责任反倒成了崔不去的似的。 崔不去:“阿波有两个儿子,长子伊旬,是元配可敦所生,次子阿德,生母不详,应该出身不高,也早就死了。突厥人强者为尊,子篡父,弟篡兄的情形不少见,阿波可汗的防范心很重,据我所知,那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权力,你看他重用金莲,金莲却膝下无子,就可见一斑了。” 凤霄:“这么说,他那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威胁?” 崔不去:“也未必,听说阿波宠爱幼子,轻视长子,觉得长子过于懦弱,没有突厥人的狼性。” 话题戛然而止,因为那一行突厥人已经疾奔过来,分作两股,将崔不去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高声呵斥,神情凶狠,杀气腾腾。 相反崔不去却面色淡定,与他们交谈。 过了一会儿,凤霄听见崔不去低声飞快道:“你们将这些人放倒,但不要杀他们,将那个头领挟制住,我们直接冲进王庭里去!” 凤霄:“我们三个人?那不就等于羊入狼群?” 崔不去冷冷道:“有凤府主的地方,别人怎么配称狼?” 凤霄哈哈大笑:“这话我喜欢听!” 话音方落,他的人已经到了那帮突厥士兵面前,对方一惊,就要勒起缰绳让马踩死他,但凤霄如何会给对方这个机会,当即身影微闪,士兵惨叫一声,已然落马。 见凤霄出手,乔仙也才跟着出手,并非怕死,而是她还要保护崔不去。 这些人劫掠劫掠普通中原百姓也就罢了,如何会是凤、乔的对手,很快就都落地不起,为首之人被凤霄提在手里,跟提着小鸡仔似的。 “走,咱们闹事去!”凤府主一脸兴致勃勃,唯恐天下不乱。 有了人质在手,接下来就顺利多了。 这人质身份不低,居然还是一位叶护,据说在突厥里,类似丞相或将军,凤霄提着他要求见可汗一面,沿途的突厥人又惊又怒,可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赶紧去通报。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站在王帐内,见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阿波可汗。 对方四五十岁左右,头发黑白交杂,络腮胡子,看人喜欢眯起眼睛。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对方坐着的样子有些佝偻。 老实说,旁边的金莲与他比起来,精气神都强了百倍。 如果是她来当西突厥可汗,可能崔不去他们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但时下男人为尊,纵然金莲有再多理想,也只能通过阿波来实现。 “中原人,你们为何挟持我的大臣?”阿波可汗语气不善,望着他们。 王帐宽敞无比,周围除了金莲之外,坐的俱是突厥面孔的王公大臣,个个虎视眈眈望向站在中间的他们。 崔不去跟凤霄甚至还发现了他们的老熟人。 佛耳在阿波可汗下首,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与他们一样有着汉人面孔的女子,却只能在帐内为贵人们倒酒,低眉顺眼,连头都不敢抬。 “啊!” 就在这紧绷的氛围中,痛呼声突兀响起,一名女奴被踹中腹部飞出老远。 她倒地呻吟片刻,又很快勉强爬起,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因此再度惹怒贵人。 “卑贱的中原人,我捏死你们就跟捏死蚂蚁一样!”踹倒她的年轻突厥贵族恶狠狠道,说完还瞥了崔不去一眼,露出恶意的笑容。 金莲没有像他们之前想的那样被抓起来,她似乎换了一套衣裳,打扮隆重,与以往并无区别,只是望向他们时,隐隐透着焦灼,似有许多话想说,又碍于场合,没法开口。 这情势,可真是,四面楚歌啊。 崔不去想道。 第67章 “不这样做,如何令大汗肯见我们?”崔不去缓缓道,“大汗派金莲可敦前往中原,如今我们代表大隋前来,大汗却这般待客之道,实在令人心寒。” 阿波可汗沉声道:“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一切全是金莲自作主张,若不是看来八方来客的份上,今日我定要重重惩罚她!” 说话期间,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往佛耳的方向飘去,后者恍若未觉,低头吃茶。 落在崔不去眼里,一切就有了解释。 想必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是佛耳先到,对阿波可汗威逼利诱一通,他心里害怕服软,不敢得罪突厥第一高手,再看崔不去等人行旅简薄,心里就有了高下之分。 崔不去冷道:“大汗害怕得罪沙钵略,就不怕得罪隋朝?” 旁边有人讥笑一声:“就凭你们三个人,也能代表隋朝?若中原人都是这样文弱不堪的,那也没什么可怕,我看小可敦怕是被你们给哄骗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用美色诱惑她答应你们跟来……” 说话之人正是方才出言不逊的年轻突厥贵人。 以他的年纪,能坐在这大帐之内,身份定然不一般,说不定就是阿波可汗的儿子或亲近的子侄辈,从他方才踹倒女奴却没有被呵斥的行为,也能看出他的地位,和杀鸡儆猴的意图。 可惜,崔不去不是猴子。 凤霄也不是。 所以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凤霄身形一动,人已朝对方掠去。 佛耳一直注视他们的举动,自然不肯坐视,当即也赶过来,插入突厥贵族与凤霄中间,拦下凤霄一击。 两人竟就在大帐之内动起手来,真气澎湃鼓胀,周围的杯盏食盘俱被掀翻,旁人大惊失色,纷纷走避,阿波可汗却没有出声喝止,似乎想看他们分个高下,好决定自己究竟倾向哪边。 凤霄袖子一振,边上一张桌子随即飞起,朝那突厥贵族掀去,后者想要躲闪,却因惊慌过度,后脚跟踩住袍子,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看就要被桌子当头砸下,佛耳眼皮不掀,头也没回,一道真气随掌风拍出,桌子当即在半空四分五裂,令那突厥贵族免于头破血流。 佛耳在六工城虽没能杀成凤霄,但并不意味着他武功不高,就算略逊凤霄,两人也应该在伯仲之间,只不过当时有别的势力在,他顾忌太多,最终错失良机,此时全力施为,深厚内力与霸道狂放的武功,竟一时也令凤霄无法分神旁顾。 那突厥贵族眼看脱离危险,凤霄又顾不上自己,他看见站在一旁的崔不去,面露冷笑,挥手就让人将崔不去与乔仙拿下。 他显然没有去过中原,自然也不知道在中原的江湖上,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敢于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越是漂亮,越惹不得。 小看乔仙的下场就是那几名扑向崔不去的护卫都转眼躺在地上翻滚,乔仙本着崔不去教导过的,擒贼先擒王的原则,摇身朝突厥贵族掠去,后者只觉眼前一花,胳膊一痛,天旋地转,人已经被踩在地上。 他的脸被一只纤足踩住,像这样比一般突厥女人还要纤细的脚,放在平时早就被那突厥贵族捉来把玩不知多少回了,但眼下他却半点色心都不敢起,只因那只脚力气奇大,他使劲挣扎也挣脱不开,脑袋反而被更用力地踩住,贴着地面的那张脸在地毯上被用力摩擦,疼得他眼泪都飞出来了,嘴里胡言乱语说着狠话,可惜色厉内荏,毫无威胁。 乔仙听不懂,却能听出他骂人的语气,当下弯腰,将他另外两条胳膊都卸了,痛得突厥贵族面容扭曲,大声喊阿波可汗救命。 在小半个时辰之前,此人还在那里面露轻蔑,说中原人卑贱。 而现在,他就像刚才那个女奴一样躺在地上哀嚎,甚至比那个女奴还不如。 “住手!”阿波可汗终于大声道。 持刀的突厥护卫们冲进来,将王帐团团围住,却因凤霄与佛耳还在交手而不敢靠近。 阿波可汗怒道:“你们说要来做客,这就是客人的礼貌吗?!” 崔不去淡淡道:“你们突厥人不是喜欢说强者就是王吗,我们入乡随俗,照你们的规矩来而已,什么时候你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再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也不迟。” 旁边就是两大高手对决,除了离得稍远的阿波可汗周围有人拱卫,金莲稍稍镇定之外,其余诸人,莫不是吓得躲出王帐,或者瑟缩在一角以免被波及。 唯独崔不去膝盖背脊未弯,更未因病容而弱了半分气势,似立在满地狼藉中的青松。 阿波可汗惊怒交加,正迟疑要不要让人将他拿下,崔不去好像已经窥见他的心思,先一步开口:“在他们捉住我之前,我的手下足可将大汗的脖子捏在手里,你觉得,是你的人更快,还是我的人更快?你要用你的命,来赌我的命吗?” 阿波可汗当然不想用自己宝贵的性命来赌,他权衡片刻,发现自己的确没有胜算,便大声道:“两位请住手,你们都是我请来的贵客,我不希望你们在这里发生任何冲突,明日八部会盟,将有比试环节,两位贵客倒是再决出高下也不迟!” 伴随着他的话,原本交手的二人骤然分开,凤霄与佛耳各踞一边,四目相对,面无表情。 佛耳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镇定,他心头气血翻涌,好一阵才平息下去,手臂的衣裳也被割破,伤及皮肉。 凤霄的袖子则没了一角,气定神闲,除了衣服略皱一些,没有什么异常。 双方这次过招,似乎又是凤霄占了上风。 “刚才大汗的儿子,还说我们是卑贱的中原人,怎么现在一转眼,又变成贵客了?我随身携带大隋天子亲手所写的文书,为的是两国和平而来,若大汗不即刻为我们正名,让你的儿子向我们致歉,请恕我们无法接受!”崔不去掷地有声,根本不肯顺着阿波可汗的台阶下,反倒还得寸进尺,要求正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突厥贵族道歉。 至于那突厥贵族,刚才他呼救的时候,崔不去就已经知道,对方想必就是金莲提过的,阿波可汗的小儿子阿德。 阿波可汗面露恼怒,但也不能置儿子于不顾,单凭这三个人里的高强武功,能不能完整走出王庭先不说,真要发起狠来,肯定能让自己落不到好的。 “阿德,你就向这几位贵客道歉吧,的确是你不对在先。” “我不……啊!”阿德王子刚想硬气一下,转眼脸就变得更像猪头了。 此人平时嚣张惯了,有时竟连金莲都没放在眼里,金莲虽从头到尾默不吭声,看见这一幕,不由幸灾乐祸,暗自叫好。 形势比人强,阿德王子不得不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道了歉,乔仙松手之后,他在侍卫的搀扶下爬起,只觉面上无光,忍不住恶狠狠剜了崔不去他们一眼,匆匆先行离开。 阿波可汗勉强笑道:“此次八部会盟,疏勒部未派人前来,却有中原贵客,也算热闹,此处已经无法坐下,还请各位先行回去休息,待晚上我再开宴,请各位过来。” 此时有奴仆入内,躬身对他耳语几句,阿波可汗面露难色,望向佛耳。 “今次没预料到中原贵客会来,收拾出来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中原贵客的住处,就只能安排在佛耳先生隔壁了,您没意见吧?” 佛耳淡淡道:“既然是大汗的安排,我自然只能接受了。” 崔不去他们被领到的帐篷,内部一应陈设,也都是贵族所用,并无故意削减恶心人,想来经过刚才那一顿震慑,阿波可汗也不敢再在这种小事上搞什么幺蛾子了。 乔仙忧心忡忡,总怕突厥人半夜翻脸成仇,在外面埋伏,对方人多势众,她就算拼尽全力,也未必能护得崔不去周全。 凤霄却不以为意,只让乔仙去打听,看王庭之内是不是除了佛耳隔壁,就真没地方给他们住了。 结果乔仙回来时还带回一盘瓜果,据说是大王子派人送来的,大王子还让人带话,说他那里也有地方住,如果几位贵客觉得这里不舒适,可以搬到那边去。 突厥人自然不如中原富庶,但并不影响上层贵族的享受,这顶帐篷虽没王帐那么宽敞,大小也相当可观,脚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毡,两边都有床铺安置,毛线织出来的挂画五彩斑斓,铜壶杯盏镶着黄金与绿松石,一看就是西域之物,只不知是买回来的,还是抢回来的。 凤霄靠着软靠,舒舒服服坐下,道:“那就不必担心了。” 乔仙不明白,为什么大王子这么说,就不必担心。 凤霄对崔不去叹道:“你还说裴惊蛰笨,我看你的人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崔不去淡淡道:“凤府主不赶紧疗伤,还有空闲话,是觉得自己当真无敌了么?” 凤霄笑了一下:“看来你总关注我,居然被你发现了。” 乔仙这才发现凤霄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凤霄宽衣解带,露出肩膀,那里有个深红色的印子,想必正是刚才佛耳留下的。 练武之人有真气护体,一般来说,这种没有伤口却留下痕迹的伤,就是内伤了。 乔仙有些意外:“你被佛耳伤了?” 她也感觉这次见面,佛耳的武功好似高了一些,但毕竟没有亲自交过手,感觉不能作准,现在看凤霄情状,竟是果真如此。 凤霄不以为意:“你别看他没事人似的,其实肯定把血咽了下去,想要强装无事,反倒把内伤弄得更严重,这会儿肯定也忙着疗伤呢!” 说罢他就不再说话,闭上眼运功疗伤。 崔不去道:“如果王庭之外还有其它合适的住处,阿波却偏偏把我们安排在佛耳隔壁,说明他想坐山观虎斗,又或者说,他还没想好到底投靠哪边,想等我们跟佛耳杀出个高低,再作决定。” 乔仙怒道:“好一个反复小人,先前明明让金莲……还有金莲,刚才那种场合,竟也不为我们出面说话,这些突厥人,果然一个都靠不住!” 崔不去:“还有机会,明日八部会盟,我们绝不能低调,一定要尽出风头,不仅要压倒佛耳,还要让其它部落的人都知道,中原人不是好惹的。我们越强大,他们就越恭谦。” 很快,“靠不住”的突厥人金莲可敦上门来了。 她的头一句话就是:“你们闯祸了!” 第68章 乔仙听见这句话,当即便沉下脸色:“可敦何出此言?” 金莲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压下乱纷纷的心绪,放低身段道:“我也是太心急了,还请几位不要见怪。” 说罢还像中原女子那样朝他们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崔不去摆摆手:“你我如今同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可敦不必如此客气,还是先说说你们可汗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吧,难道仅仅是一个佛耳的到来,就让他吓成那样?” “此事说来话长。先前我不是与二位说过,大汗让我训练一批女子充当护卫吗?那些女子武艺力气平平,但胜在比男人细心谨慎些,还真帮大汗躲过一桩危险,之后大汗就十分信任她们,谁知在我身处中原期间,这些女护卫里居然有人行刺大汗,险些令大汗受伤。据说那刺客交代,她父亲是汉人,母亲是突厥人,父亲为大汗手下所杀,深恨突厥人,故而混入女护卫的行列伺机行刺。” 金莲顿了顿,苦笑着继续道:“大汗一怒之下,将那些女护卫全杀了,经此一事,他也对我有所不满,所以这次我一回来,人就被扣下,还是大可敦为我求情,大汗才没有治罪于我,先时我未能亲自折返回去迎接你们,也是因为如此。” 乔仙冷冷道:“就算如此,那与我们又有何干?” 他们虽然只有三人,背后却代表隋朝,如果阿波可汗脑子还正常,就算他因为女护卫的事情迁怒金莲,也不该迁怒隋朝使者。 金莲叹道:“几位也看见了,大汗有两个儿子,却都非我所生。长子是大可敦生的,与我关系也还过得去,但大汗偏爱幼子阿德,就是方才冒犯二位的那个。我倾向与隋朝合作,阿德却觉得汉人不可信,平日里也经常与我唱反调,跟部落里那些守旧贵族走得更近。想必是他趁我不在之际,与大汗说了我不少坏话,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次两次,大汗可能不信,但说得多了,我又不在跟前,大汗自然就听信了他的谗言,这次我回来,明显能感觉大汗对我疏远许多。” 崔不去皱眉:“可敦不要告诉我,你一直以来,都是孤身奋战,连一个帮你在大汗面前说话的盟友或手下没有?” “我与大可敦母子关系不错,这次也多亏她求情,大汗才暂时免了我的罪,至于我的人,从前也有一些,在王帐周围,以及大汗身边担任各个职位,但这次我回来,发现他们全都因各种罪名被铲除了,一个不剩。” 金莲面色沉重,她原不想将自己的老底都揭出来,但她也明白,此时不说,只会与崔不去他们离心,自己彻底失去翻身的机会。 “以前大汗虽然宠爱阿德王子,但也不至于听不进我的话,没想到阿德突然之间竟如此出息,能将大汗蛊惑得事事听从,加上佛耳先于你们到来,想必也代表沙钵略,许了什么好处给大汗。大汗现在,已经开始有倒向沙钵略的意图了。” 崔不去沉吟道:“但方才凤霄出手压制住佛耳,乔仙也令阿德吃了教训,如果阿波可汗不糊涂,应该知道重新权衡利弊才是。” 金莲道:“如今大汗已经将我视作大皇子与你们站在一边,我若帮你们说话,只会更加惹怒他,但我会暗中吩咐人手,尽可能给两位方便。” 崔不去道:“你能否帮我们联系大可敦母子?” 金莲了然:“崔先生想与他们结盟?这法子行不通的。” 崔不去:“为何?” 金莲:“我早试过了,大可敦虽帮我说话,却终日只知道织着她的羊毛毡,不肯管外面的事情,大王子伊旬性情柔弱,与他母亲差不多,哎,他们俩不像突厥人,倒像是中原的南人。” 刚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虽说南北分立,但这样带着贬损的话,显然不适宜在三个中原人面前说出来,金莲忙道:“我不该这样比方。” 崔不去他们都没放心上。 金莲原本是个冷静理智的人,说出这种泄愤又无益解决问题的话,可见是走投无路,心情烦乱。 崔不去:“你的意思是,现在事情一丝转机也没有了?” 金莲:“那也未必,诚如先生所言,方才你们虽然破坏了场面,惹得大汗更加恼怒,但他也看见了二位的实力,不敢再轻易下决定。我听说方才你们走后,佛耳想要求见他,就被人拦在外面了。明日八部会盟,除了与西突厥交好的国家部落会面之外,还会有骑射比武,西域诸国尚武纵乐而不喜文,如果凤郎君能力压群雄,我再设法说服大汗,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崔不去:“你不觉得,女护卫刺杀可汗的事情很可疑吗?刺杀发生在你离开突厥时,在你回来之前,人又全部死了,没了她们,你就没了在可汗身边的耳目,也失去了可汗的信任。” 金莲:“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怀疑是阿德干的,但没有证据,人也死光了,我根本没法追查。” 崔不去道:“你们整个西突厥,除了大可敦母子,难道就没有其他不参与争斗,但又地位超然,能在大汗面前说上话的贵族吗?譬如说,可汗的母亲,或者其他长辈。” 金莲:“有!不过不是可汗的亲属,是黑月大巫。” 突厥人也有自己的信仰与神明,对于中原人来说往往更像原始而落后的异端,但他们却非常虔诚。既然有神明信仰,部落里就有与神明沟通的大巫。可汗也不希望找个人来分享自己的权力,所以这些大巫平时不参与决议部落里的事情,除非可汗有需要,向他征询意见,突厥大大小小各个部落,都有类似的存在。 黑月大巫年纪很大了,深居简出,想要见到并不容易,但崔不去建议金莲拜会一下这位黑月大巫,就算不能把人争取过来,也让他在阿波可汗面前帮忙美言几句,至于礼物,金莲这次从中原带回来不少珍宝,都是在琳琅阁买的,不多,但足够贵重,相信能够令黑月大巫动心。 时间不多,眼看就要天黑了,金莲立马起身告辞,去找黑月大巫。 她前脚刚走,后脚外头就有人来拜访,自称是大王子的侍从,过来询问贵客是否住得惯。 崔不去让那侍从在外面稍候,然后飞快对凤霄道:“扯开我的衣裳,压我身上,欺辱我。” 凤霄:??? 他差点以为崔不去疯了。 但崔不去的表情很冷静,反倒像刚才的话是自己的幻听。 没等凤霄说话,崔不去不耐烦了,直接亲自上手,将自己的外裳扯乱,鬓发揉散,再往地上一躺。 这还没完,他直接往自己脖子上掐了几把。 “出红了没有?”崔不去低声问。 凤霄:…… 他似乎有点明白对方想做什么了。 虽说此处情势险恶,危机重重,但凤霄非但没有紧张的感觉,反而还觉得很有趣。 特别是跟崔不去在一起,就更有趣了。 他依言压在对方身上,就听见崔不去一声痛呼。 “不、不要……别在这里,啊!” 起承转折,隐忍里带着三分喘息,高低错落有致,足以令人误会。 凤霄嘴角抽搐,看着他投入表演。 外头那人听见动静,果然忍不住掀开布毡闯进来,也不出意料地满脸呆滞看着崔、凤二人。 崔不去作出羞愤欲死的表情,一手推开凤霄,踉跄起身,用突厥语指着那个大王子的侍从道:“你、你给我出去!” 第69章 大王子侍从本是奉命过来传话的,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当即就脚下生根,呆愣了好半天,直到被崔不去这一指,才反应过来。 他结结巴巴道:“伊旬王子让我过来送些瓜果,顺便问问两位贵客,可有什么需要?” 凤霄头也不回,挥挥手赶苍蝇似的示意他离开。 “没有,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说罢便揪住崔不去的衣裳,朝他露出狞笑:“这一路害我憋了许久,今日你可就跑不掉了!” 崔不去怀疑凤霄在趁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因为没见对方怎么用力,但自己两条胳膊已经疼得快要卸下来了。 他咬牙切齿,低声飞快道:“那人听不懂汉语!” 凤霄哦了一声:“那你赶紧用突厥语说不要不要啊!” 崔不去:…… 他作势踹向凤霄下身,但腿轻轻松松就被对方压制住,往两边分开,两人上半身贴近,这下更暧昧了。 凤霄眨眨眼:“如何,够逼真了吧?” 简直举一反三,以假乱真。 崔不去暗暗憋气憋了片刻,硬是在那张苍白的病容上憋出几分潮红,用勉力镇定又掩不住微颤的声音对那侍从道:“请、请你回去转告大王子,今晚我会亲自过去道谢的。” 侍从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胡乱应了几声,转身就跑了。 人一走,崔不去就推开凤霄。 “可以了。” 凤霄:“你做得不对。” 崔不去挑眉疑问。 凤霄:“你我之间,论容貌论武功,我若想要对你动手,肯定有一百种让你瞬间无法动弹任我施为的办法。只有当你觊觎我的美貌,我又半推半就欲迎还拒时,才会如此纠缠难耐,所以下次应该你把我压在身下,我来喊不要才对。” 崔不去面无表情道:“没有下次了,那侍从看见的这一幕,回去一定会禀告给大王子。” 凤霄:“你想让他误会我们有龙阳之好,为什么?” 崔不去一字一顿道:“因为那个大王子,自己就有断袖之癖。” “哦?”凤霄露出意外的表情。 方才大帐之中的人很多,凤霄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佛耳,和在场其他会武之人身上。在他看来,除了佛耳之外,起码还有两个人称得上一流高手。 但崔不去的关注点与他完全不同,他在看每一个人的表情反应,因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许多人的细微举动,也许他们自己都没留意,却被崔不去看进了眼里。 “那位大王子,起初为你的容貌所惊艳,几乎从头到尾都在看你,但他身后的侍从,就是刚才进来那个,眼睛却在你跟大王子之间游移,并露出忿忿的表情。” 刚才那个侍从,虽然也是突厥人,但可以算是英俊的突厥人了,而大王子,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经染上风霜,胡须更显苍老,满脸写着不得志的阴郁和早衰。 这不是一男一女,而是年龄悬殊的两个男人,要不是崔不去点明,凤霄绝不会想到那方面去。 不过想来也正常,自古好色之人,有好女色,自然也有好男色,甚至还有以此为消遣男女通吃的达官贵人,中原南北比比皆是,突厥人也是人,有个断袖之癖的大王子,并不奇怪。 崔不去道:“刚才退席时,大王子先走,那侍从在后面,紧追了两步,以为无人发现,便偷偷去拉大王子的手,大王子也没有挣开,我因为先前的发现,多看了他们两眼,这才更加确定。” 凤霄:“断袖之癖不足为奇,但突厥化外之地,崇尚武力出众的强者,而不是文采飞扬的儒生,更何况是大王子这种内向阴沉的性子,他治国能力不强,武力也不如弟弟,如果再被人发现喜欢男人,这个大王子,估计也就当到头了。” 崔不去:“不错。说不定,阿波可汗正是因为如此,才很不喜欢这个儿子。” 凤霄了然:“你的意思是,方才这一出,那侍从肯定会转告大王子,想借此让他增加对我们的好感?” 崔不去道:“他虽是突厥人,又有一人之下的地位,但有了这样隐秘的癖好,无法与地位相当的人讲,就如混入狼群中的异类,内心必然煎熬。但当他发现,这里不单只有他一个异类,还来了两个跟他一样的人,你觉得他会作何想法?” 凤霄笑道:“自然是喜出望外,引以为知己。” 崔不去也微微一笑:“有了这一出,我们应该更好接近大王子了,今夜我先寻机与他单独会面,再编造几句,必使得他对我们信任有加,伊旬虽不济,但他也能提供不少方便,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很快,被派去打听消息的乔仙,就与金莲的侍女一起回来了。 金莲这次回来,地位摇摇欲坠,为了避嫌,不方便频繁亲自出面,便派了自己的心腹侍女过来传话,后者名叫木格,一个面色黝黑寻常的突厥女子。 但木格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黑月大巫正在闭关,出关之日未定。 大巫是与神明沟通的人,收到神明的谕示就要闭关冥想参透。 但,也就是说金莲一时半会没法见到人了。 金莲还打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托木格代为转告。 据说阿波可汗遇到女护卫刺杀,险些丧命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当时黑月大巫让人将大汗抬到他那里医治,黑月大巫治好了阿波可汗,但自己却因此大病一场,所以才对外宣布闭关休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出关。 上古巫医不分家,后来中原医术昌明,名医辈出,逐渐将巫与医分隔开来,巫术甚至被视为不入流与谋害人的手段,但在突厥,略通医术的大巫就成了部落里医术最好的人。 凤霄微哂:“怎么那么巧?” 金莲一夕之间失势,阿波可汗态度大变,想见的人也见不上,这趟突厥之行简直像是上天不肯站在隋朝那边,所以设下种种妨碍,让他们寸步难行。 “你让她给我画一张从这里通往黑月大巫住处的地图。”凤霄对崔不去道。 崔不去疑惑:“你不会突厥语,就算上门也没法与他交谈,反而会打草惊蛇。” 凤霄:“我就看看他是真养伤还是假闭关,若他倾向与我们作对,那不如趁早杀了干净。” 他自有打算,崔不去点头,不多干涉,方才说话多了,此时有点渴,他随手拿起大王子送来的一片蜜瓜吃。 瓜如蜜,手似玉。 没有人不喜欢看美人,即使是自诩风采天下第一的凤霄,视线也在崔不去的手上稍稍停留了片刻,在对方察觉之前,他就移往木格那边,不经意道:“可要在她面前也装上一装,好坐实我们的关系?” 崔不去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让她误会有何好处,金莲又不是断袖。” 凤霄笑着摇扇子:“那我就放心了,免得崔道长觊觎我的美色,冷不丁又来上一回。” 崔不去:…… 乔仙虽然听不明白,但心已经偏到天边去的她,觉得肯定是凤霄又在欺负崔不去,再仔细一瞧,崔不去的衣裳鬓发都比方才凌乱一些,脖子上也有些可疑的痕迹,她当即勃然大怒。 “尊使,这厮是不是又对您做了什么!” 凤霄好笑:“我能对他做什么?明明是你家尊使对我做了什么好不好?” 乔仙不屑道:“尊使神仙人物,天下无双,这世上只有他看不上的人,怎会有他看上却得不到的人……你作甚怎么看着我?” 凤霄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她好久,奇道:“这好好的姑娘,怎么一双眼睛却跟瞎了一样,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分明是他心怀不轨,对我施暴未遂,才这副模样。” 眼看乔仙冷笑一声,又要吵起来,崔不去适时打断:“又有人来了。” 来的是阿波可汗的人。 对方奉命过来通知崔不去,道夜宴即将开始,请崔不去过去赴宴。 乔仙不仅略通医术,也是验毒的行家,有她在,可以防住佛耳暗地里的手段,大庭广众之下,料想佛耳也不敢明着对崔不去如何,于是崔不去带着乔仙去赴宴,借机跟大王子套近乎,而凤霄,则趁着夜色,独自前往黑月大巫所在的地方。 明月,星辰。 远山起伏,衰草连绵。 水波粼粼尽处的山坡上,一处石屋孤独矗立,被包裹在温柔的月光中,却愈显孤独寥落。 黑月大巫在西突厥有着超然的地位,所以他的住处可以俯瞰整个部落,住得比阿波可汗还高,因为他要与天神沟通,所以离天神越近,自然越好。 火光与欢笑喧嚣尽数被抛在身后。 凤霄几个腾跃,毫不费劲就来到石屋附近。 但他没有再靠近,而是站立远处,不远不近地观察。 王庭就在水源边上,所以不同于出关之后的黄沙百里,这里草木繁盛,是真正的塞上江南,人间仙境。 虽则突厥人没有像中原人那样会营造亭台楼阁来居住,但白日芳草树木沐浴在阳光中,连着山水营帐,也有种原始的美感。 凤霄不心急。 所以他站了半天,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慢慢走向石屋。 黑月大巫离群索居,据说身边只有两名侍童,但凤霄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 可能是大巫闭关修养,他们就趁机偷懒,又可能是今晚宴会,他们按捺不住,跑去看热闹了,毕竟还是小孩子。 也就是说,那间屋子里,现在只有黑月大巫一人。 凤霄走得很慢。 他在感应屋子里的气机。 到了他这种境界的高手,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如果屋子里现在埋伏着一个绝顶高手,那么他一定会发现,并就此止步,等对方自己出来。 但是没有,石屋很平静,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微微的鼾声,时断时续,显示一位身体不怎么好的老人正在睡觉。 木门关着,凤霄手轻轻一推,门开了。 里面黑漆漆一片,星月所到之处,映出瓶瓶罐罐的轮廓。 而在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一帘幔帐垂下,后面似乎还有个人侧身在睡觉。 隐隐的香气传来,凤霄嗅了嗅,嗅出草药味,其中就有川芎,麝香和细辛。 不是毒,而且结合先前这位大巫伤了元气的说法,似乎也说得通。 但凤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声音! 他忽然想了起来。 刚才在屋外,宴会上载歌载舞的动静虽然离得远,但模模糊糊还是能传来一些,此刻竟一丝都听不见了。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低笑。 “你,终于来了!” 似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 每说一个字,就像在一个方位,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第70章 笑声苍老沙哑,带着无限沧桑,而且说的是汉话,所以凤霄能听懂。 作为部落里的大巫,年高德劭,见多识广,会说汉话,也不奇怪。 毕竟西突厥还有个会遣词用典的金莲,她的汉话甚至比一般目不识丁的中原百姓还要流利些。 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但凤霄没有动。 他在听音辨位。 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出对方的具体方位。 除非对方不止一个人,而且是从各个方向同时出声。 难道黑月大巫还有同伙? 而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自己的鞋面,并很快顺着往上攀爬。 凤霄没有低头去看,他直接运起内力,将那些东西震飞出去,但那些东西源源不断,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一时竟将他的脚牢牢抓住,黏在原双地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他的正面与后脑勺都同时掠来一股劲风,杀机漫涌而至! “黑月大巫!我此来是友非敌,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凤霄说道,手下未停,他双腿未动,上半身直接歪向一边,让前后两股劲风扑了个空,他自己则双手猛地拍向地面! 掌风所到之处,那些不明的爬虫立毙当场,虫尸纷纷飞起,有些还在凤霄衣服上弹了一下。 这让好洁的凤霄忍不住撇撇嘴,将这笔账都算在黑月大巫身上。 黑月大巫一直没有回答,笑声也停止了,要不是他最开始还说了一句话,凤霄会以为他是个哑巴。 这也说明对方根本就没有合作的意愿。 难道黑月大巫早就站在阿德王子那边,不愿与隋朝合作? 随着地上的爬虫被灭,双脚也恢复了自由,但凤霄很快发现,自己似乎又走入了另一个泥潭里。 外头不知何时没了星月之光,连带屋里也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寂静无声,就像刚才仅仅是一场幻象。 一点幽光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于半空微微颤动,蓝绿交加,如同鬼火。 他知道那是想要引诱自己过去。 但凤霄别无选择,这间屋子是黑月大巫的地盘,他可以布下无数机关暗器来暗算凤霄。 与其如此,倒不如走出去,也许还能找到突破点。 从屋子里到幽光,只有十几大步的距离,但凤霄足足走了半炷香。 幽光依旧不远不近。 而他四周也蒙上一层迷雾,看不清是在屋里,还是在屋外。 凤霄明白了,从他刚才爬上山坡,看见石屋开始,恐怕就已经走入了对方的阵法之内。 阵法之博大精深,在于沙场行兵布阵,御敌千里,在于利用天地万物,迷惑敌人,乱人心神,大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小到一树一木一花一草乃至几块石头,皆可为精于布阵者所用。 有些人还会辅以声音和气味,加强效果,正如方才对方一开始说话,就是故意为了让凤霄分神去辨别自己的方位,从而踩进陷阱里来。 凤霄淡定自若,甚至还笑了一声。 “看来黑月大巫早就料到我今夜会过来,特地为我准备了这场盛宴,只不知他们到底开给你什么价码,让你不听听我能给你带来什么,就迫不及待想要置我于死地?”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 幽光在迷雾中晃动,含羞带怯地诱惑着向往明亮的人前去,但如果过去了,等待的十有八九是死亡危机。 地面噗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下一刻,凤霄的脚踝被紧紧抓住。 他低头一看,隐约能看出那是一只白骨手。 凤霄面不改色地抬起另一只脚,直接将那只手踩在脚下碾碎。 一只又一只鬼手从地里伸出来,就像从黄泉归来的恶鬼,叫嚣着想要拉个活人下去垫背,从脚下延伸开去,千万只枯骨嶙峋的手拼命地向上抓着,而凤霄所到之处,那些白骨又都纷纷被内力震碎,化为悲哀无奈的鬼泣声。 突然间,呜呜咽咽的鬼泣倏而化为凄厉尖叫,朝他背后扑来! 他回身拍去时,却又扑了个空。 紧接着,鬼哭从四面八方响起,它们发出常人耳朵难以忍受的凄怆叫声,一齐涌入凤霄耳中。 凤霄皱起眉头,忍不住停了一下。 他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捂住耳朵,让自己不要再听见这种折磨人的声音。 但就是这微微一顿的瞬间,迷雾之中飘出鬼影,由远及近,悄无声息,须臾来到凤霄身后,手掌平平摊开竖起,印向他的后心死穴! 而凤霄,兀自被声音所困,一动未动,更未察觉身后的动静。 …… 王帐内一片歌舞升平。 此处是可汗平时召集王公大臣举行重要会议的地方,接待外客与举行宴会,也都在此,白日里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中间堆起篝火,一只肥嫩的羊羔正在火上翻烤,羊肉上涂满了各种香料,随着温度升高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羊肉还发出不耐高温的滋滋声,仿佛已经能让人想象一口咬下去的口感。 一名身着龟兹衣裙的女子,在竖箜篌与琵琶乐者的伴奏下,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襟飘带舞,薄纱飞扬,旖旎荡漾,心驰神往。 崔不去扫了一眼,大部分客人都已经到了,或欣赏歌舞,或交头接耳,气氛浓烈,酒香已起。 佛耳就坐在崔不去对面,他旁边则是二王子阿德,两人相谈甚欢,看都不看他这边。 在这样放松的场合下,就连之前一言不发的大王子伊旬,也打开了话匣子,主动跟崔不去闲聊。 “崔先生是否不喜欢沙钵略可汗的使者?” 崔不去:“我们是隋朝使者,他想杀掉我们,进而促成大汗投向沙钵略,大王子觉得我该喜欢他吗?” 大王子干笑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这开场白选得并不好,他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那位副使,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崔不去道:“他身体不适,在歇息。” 他说完,果然就看见大王子露出暧昧的神情。 对方凑近了些,低声道:“你们,果真是那样的关系?” 崔不去故作不懂:“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二人性情投契,出门在外,也互相照顾。” 大王子了然,一脸“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懂”的心照不宣。 “他那样出色的人物,的确惹人喜欢,不过,我听列骨都说,他好像很骄傲,你要驾驭他不容易,白天还险些被他在上面……” 让对方误会有助于拉近彼此关系,崔不去正中下怀,也不去纠正他,只是苦笑一下,道:“多谢您的关心,只是我们……”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头叹息,似是而非,欲语还休,就足够让大王子联想出一段复杂纠葛的关系了。 大王子果然很同情:“我看你身体不大好,恐怕是不能满足他的,我这有些助兴的药,宴会之后让列骨都送过去给你。” 崔不去嘴角抽搐了一下,咳嗽两声,忍住没破功,还得一脸感激地拱手:“那我就先谢过王子了。” 这位大王子生性柔弱,又有了这样的“隐疾”,在西突厥根本没几个交心的朋友,崔不去是外人,但也正因如此,反倒更不必担心他将事情到处散布,对自己不利,更何况两人还有同样的“苦衷”,大王子顿时觉得对崔不去亲近不少。 二人闲聊几句,崔不去看见汗位依旧空着,就问:“大汗今夜是否不至?” 大王子面露尴尬:“应该会来的,就是稍晚些。父汗新近多了一位龟兹汗妃。”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却是金莲在崔不去身旁坐下,听见了大王子的话。 “难怪我之前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龟兹舞女,想必也是那位新妃子带过来的了?”金莲语气不善问道。 大王子道:“你走后不久,阿德就为父汗进了几名龟兹女子,其中有一个,比这跳舞的还要更美,当即就被父汗看中,纳为新妃,几乎到哪里都带着她,阿德也因此更加受宠。” 金莲皱眉:“我回来时,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此事?” 大王子苦笑:“你知道了有什么用,难道还去找她的麻烦吗?那新妃一直住在父汗的王帐里,直到他大病一场之后,才为那新妃另辟营帐,不过,依旧是每晚都召见,宠爱非常。”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金莲年轻时也曾美貌过,虽然她现在根本不依靠外貌来让阿波可汗信任,但听见这样的事情,难免还会想起昔日的自己,涌起复杂难辨的滋味。 不同于她的伤感,崔不去正想着如何将话题转到黑月大巫上面,向大王子打听一些,就看见有人匆匆跑进来,对着阿德王子一顿耳语,二者拍案而起,面露怒色。 “有人去黑月大巫那里捣乱!” 他环顾一周,沉声道:“黑月大巫乃我族智者,谁敢去惊扰他,就是与我突厥为敌!你们谁要是做了这种事,现在站出来承认,我还能在父汗面前帮你们求情,要是现在不说,到时候抓住了,可别怪我用最严厉的酷刑来对付你!” 在场的欢乐热闹荡然无存,所有人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阿德王子的视线落在崔不去身上。 “隋朝使者,你说呢?” 第71章 崔不去茫然回望:“王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又转头问金莲:“黑月大巫是谁?” 金莲道:“那是我们西突厥最负名望,最受敬重的智者,也是大汗的辅弼。” 虽说她早就给崔不去介绍过此人,这会儿心下也嘀咕,觉得凤霄会不会去找黑月大巫麻烦,但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还是配合崔不去一问一答,作出震惊莫名的反应,反过来追问阿德:“谁竟敢那么大胆去惊扰黑月大巫,我这就去禀告大汗!” 阿德冷哼一声:“我早就派人去通知父汗了!” 大王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话的是过来禀告的侍从:“刚才石屋附近起火,还传出喧嚣打斗声,这边都能看见,现在火已经灭了,但纵火的贼人还没抓到,但大巫受了伤,医者已经赶过去医治了!” 大王子忙道:“我去看看他!” 二王子伸手一拦:“不用去了,大巫那边有医者在!往日这里什么事也没有,明天就是八部会盟,今天外人一来,立马就出事,我看也不用到处去找了,贼人肯定就在这里!” 大王子面露不悦:“他们都是父汗请来的贵客!” 二王子一贯瞧不上他这大哥,当着众人的面,也爱理不理:“不是也有人不请自来吗?” 他扫了崔不去和乔仙一眼,阴测测道:“若是让我发现此事与你们有关,你们就等着吧!” 金莲闻言有些恼。 什么叫不请自来?崔不去明明是自己带来的,阿德此举,明显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虽说她这次回来发现形势大变,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可汗侧妃,阿德对她非但没有半分恭敬,反倒将她视作眼中钉,时时想要除去她。 她正想着如何应对才更妥当,就听见砰的一声,崔不去已拍案而起。 “就算大汗与隋朝如今尚未结盟,但大汗仍将我们视为贵客,你却无凭无据就将罪名扣在我们身上,令大隋蒙羞,就算定罪,也须由大汗亲自来说!我要见大汗!” 阿德冷笑:“就算大汗来,也是一样的说法!” 崔不去疾言厉色:“你能代表大汗吗?白天大汗明明亲口承认我们是贵客,现在你是不把大汗放在眼里的意思吗!” 阿德也拍桌而起,咆哮道:“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崔不去回以更大声:“你的父亲还没死!他才是西突厥的王,你前面还有兄长,轮不到你来作主!” 虽说有理不在声高,但对付阿德这种人,在气势上还真不能落了下风。 崔不去身量高,虽然瘦了些,但冷着脸的模样半点也没弱了气势,反倒把阿德气得面红耳赤,直接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人。 乔仙和金莲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做,直接就横身一拦。 大王子见状,居然有些羡慕。 当然不是羡慕有女人保护崔不去,而是羡慕崔不去一个外人,竟也有如此气魄,敢在王帐跟自己跋扈嚣张的弟弟争执,而且气势半点不弱于人。 但在阿德王子眼里,这个病恹恹成日脸上没点血色的隋朝使者,实在没什么可惧的,如果他代表隋朝而来,那只能说中原气数已尽,尽派些病鬼和女人出使异邦,合该轮到他们突厥强大崛起了。 至于崔不去旁边的女人,白天将他踩在脚下,身手的确不错,不过等他把崔不去解决掉,这个美丽的女人,还不是只能匍匐在自己脚下呻吟求饶。 想及此,他狞笑一声,召来侍卫。 “大汗不在,这里就由我作主!来人,将这两个隋朝人先抓起来,他们一共来了三个,现在有一个不在,那人肯定就是纵火伤人的!” “慢着!” 大王子居然先于金莲说话,他沉声道,“他们是父汗的客人,有什么事,也得等父汗来了再作决定!” 话刚说完没多久,阿波可汗的近身侍从就过来了,言道可汗今晚身体不适,要早点歇下,这里宴会就由两位王子主持,有什么事等明日会盟再说也不迟。 知道内情的人面面相觑,心道什么身体不适,分明就是沉溺美人乡里不舍得离开了。 大王子先回过神:“既然如此,那就等明日父汗来,再作决议!” 二王子:“不行!黑月大巫在我族地位特殊,惊扰了他的人必须得到惩罚,等到明天,贼人早就跑了,那人在大巫手下没讨着好,现在也受了伤,跑是跑不远的,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但他还有可能躲在营帐里,只要在各个营帐一搜,肯定能搜到!” 大王子怒道:“各部使者都是贵客,没有你这样无礼对待客人的!” 龟兹高昌等周边邻国,实际都是依附臣服于西突厥的,虽然众人对二王子这样的决定不太满意,但也没法说什么,反倒是大王子今夜的表现,很让人出乎意料。 要知道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一言不发装哑巴的。 二王子眯起眼,上前一步,以气势和身高压迫他的兄长。 “父汗不在,这里由我说了算!” 大王子非但没有退却,反倒寸步不让:“你连叶护都不是,父汗根本没有赋予你任何职位,我才是兄长,这事应该由我说了算!” 二王子怒极反笑:“你这是铁了心要袒护隋朝人了?你已经跟隋朝人勾结在一起了吗!” “住口!”一个戴着珠冠的女人走进来。“伊旬说了不算,那么我的话,应该有用吧?” 崔不去没见过她,但不难猜到她的身份。 从来不敢跟弟弟争执的大王子,今晚破天荒跟二王子相持不下,很少露面参与政事的大可敦,今夜也出面了。 突厥可敦的权力很大,可汗不在时,她甚至可以代领可汗事,大可敦没有动用过这项权力,不代表她不会用。 二王子看着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母子俩突然发难,登时有种被挑衅的恼怒。 “黑月大巫平白受惊,又被外族人侵扰,谁该为此负责?难道可敦想要负责吗!你负得起责任吗!” 可敦淡淡道:“大汗不在,我就有权做决定,你让开。” 二王子意识到,可敦突然冒出来,并不是为儿子撑腰那么简单,如果自己让了一步,可能以后就会连原来的权力都失去,所以他断然道:“不行!” 崔不去上前一步,厉声道:“我与此事毫无关系,我可以对天发誓,对你们的狼神发誓,如有假话,就让上天降下天雷,让我走出这个帐篷,就被狼神的使者咬死,不得全尸!” 所有人被他这恶毒的誓言震住,就连二王子,一时也做不得声。 这里的人看重发誓,轻易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但崔不去并未就此停止,他望住二王子,目光灼灼:“二王子殿下一直在针对我们,仿佛早就认定我们是凶手,你敢说自己没有私心?隋朝与贵部交恶,正是沙钵略所乐见的,二王子这是在帮沙钵略吗!” 二王子大怒:“胡说八道!” 崔不去咄咄逼人:“那你也发誓!发誓你所作所为,一心为了本部,绝对没有任何私心!” 众目睽睽之下,崔不去反客为主,二王子骑虎难下,亲近他的人想为他说话,却被金莲先一步抢话。 “不错,既然崔使者已经发誓了,二王子问心无愧的话,也发个誓言吧!” 就在此时,一名突厥侍从疾奔而入,神色仓皇,像是要说什么,看见王帐之内几人对峙,反倒愣住。 二王子如获大赦,巴不得有人来转移注意力,见状就喝道:“又有什么事,快说!” 侍从跪地颤声:“大巫伤势过重,已经、已经去见天神了!” 所有人面露震惊。 方才以为只是小事故,怎么一转眼,连人也没了? 可敦脸色大变,最为明显。 崔不去和金莲皱起眉头。 就连乔仙也暗暗咋舌,心道这次凤霄玩得也太大了吧。 二王子先是一愣,而后突然发作:“大巫被他们害死了,谁护着他们,谁就跟贼人是一伙的!” “我们是清白的,可以被搜查!”崔不去突然道,盯住二王子,“但我有个要求,如果二王子搜不到我们与此事有关的证据,必须当众致歉,将我们以贵客之礼相待!” 二王子冷笑道:“如果被我发现你那个同伴杀害了大巫,那我就要把你们的脑袋都割下来,挂在狼旗上,把你们的身体丢去给野狼吃掉!” 他一挥手,吩咐人道:“去给我搜,一定要将那小子找出来!” 说罢转身带了人,大步流星就往崔不去他们的营帐走去。 乔仙微微靠近崔不去,耳语道:“这个二王子,由头到尾都在针对我们,会不会连大巫也是他杀的?” 崔不去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在他们后面,突厥侍卫有意无意围上来,将他们的后路堵死,不让他们有机会逃跑,这显然是二王子的授意。 其它各部使者,还有可敦母子也都没走,都着一起过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阿波可汗竟没出来看上一眼。 崔不去问金莲:“你们可汗连黑月大巫的死,都不管了?” 金莲冷笑道:“白日里我让人带我去见过那龟兹美人,的确是国色天香,大汗会迷上不奇怪!” 她看着二王子气势汹汹的背影皱起眉头,小声问崔不去:“此事,当真与你们无关?” “当然。”崔不去面不改色,回以纯净明澈的眼神。“我连誓都发了,您怀疑我,不如怀疑不敢发誓的二王子。” 金莲没再怀疑,还歉然道:“我不该对先生多虑。” 乔仙闻言抽了抽嘴角,忍着没吱声。 她略通突厥语,没有崔不去那么流利,但听得懂一些词句,刚才崔不去发誓,说的分明是“我”,而非“我们”,也就是说,凤霄惹事,不在誓言内。 但突厥人不清楚这一点,在他们眼里,凤霄跟崔不去都是一伙的。 跟崔不去说话,一不留神都会被坑,凤霄深刻体会这一点,可惜他此时不在,无法提醒金莲。 二王子很快带着人在崔不去的帐篷里搜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凤霄的踪影,这更让他肯定凤霄就是那个纵火杀了黑月大巫的凶手,嚷嚷着要将崔不去他们治罪。 金莲当然不让,人都还没找到,人赃并获更谈不上,非要强行施加罪名,只能说明这个二王子是迫不及待想让崔不去他们死。 反倒是那位突厥第一高手佛耳,从宴会开席时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此刻跟出来看热闹,竟从头到尾未发一言,更没有落井下石,弄得乔仙差点都以为他转性了。 在场的不止有可敦母子和金莲等人,更有各部使者,饶是二王子再霸道,也知道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就把人定罪,否则其他人肯定有想法,不利于明天的八部会盟,巩固西突厥权威,所以他在心腹近臣的劝说下,勉强耐着性子,叉腰站在崔不去的营帐外面,等着去各处搜查的人来报。 “阿德王子,那个人武功高强,不下于我。”佛耳终于出声,果然他没有转性,只不过是在找最合适的机会开口,“他如果没有受伤,肯定早就出来了,现在到处找不见,只能说明他也受了伤,跑是跑不远的,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仓库马厩那些地方容易藏人。” “对!”二王子精神一振,指挥人道,“快去那些地方找找,还有父汗的营帐,也去问一声,免得贼人偷溜进去!” 凤霄去黑月大巫那里查探的事,乔仙是知道的,眼下这等情形,很可能是凤霄在查探的过程中遇到什么变故,大巫死了,他自己也受了伤。虽说凤霄武功高强,被拿住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也不可能一直不露面,如果露了面,被发现受伤,就躲不开杀害黑月大巫的嫌疑,二王子跟佛耳现在虎视眈眈,绝无轻易放过他们的可能。 如此一想,乔仙也觉情况有些棘手,再看崔不去,依旧一脸平静,跟没事人似的。 在乔仙的印象里,好像就没什么事,能让崔不去慌张的。 她不禁有些佩服,悄声问:“您是不是有对策了?” 崔不去微微摇首。 那怎么还如此淡定?乔仙疑惑。 崔不去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装出来的。 乔仙:…… 那头二王子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前去搜寻的人终于回来,说找到凤霄了。 二王子大喜,不禁看了崔不去一眼,大有“这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架势,又对侍卫道:“在哪里!带我过去!” 谁知侍卫吞吞吐吐,竟面露难色。 二王子怒道:“快说,你想当隋朝人的同伙吗!” 得,人还没找到,罪名都开始扣了。 打凤霄被找到的消息传来,崔不去反倒放下心,翘起嘴角,似笑非笑。 二王子扬起鞭子要打人,侍卫赶忙躲闪,大声道:“就在您的营帐里!” “什么鬼话!怎么会在我那里!”二王子黑了脸。 崔不去悠悠道:“原来跟隋朝人勾结的是二王子你啊,怎么不早说,咱们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不可能!” 二王子断然反驳,一面大步奔向自己营帐,在左右士兵的护卫下,将毡帘狠狠一掀! 他原本黑如锅底的脸色,居然由黑转绿,从脖颈到耳根,甚至连头发丝都变绿了。 第72章 二王子的营帐,虽然比不上王帐那么宽敞,也十分可观了,从江南的瓷器到北地的木雕,再加上西域的挂毯,琳琅满目,华丽得近乎凌乱,但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中间那张不知用了多少雪狐皮毛才织成的床褥。 因为上面还躺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衣衫不整。 是个人,只要脑子正常,看见这样的情景,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二王子刚才没让人堵住门口,现在该进来的进来了,想要再赶人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怎么回事?”金莲惊讶道。 她认得床上那两个人,男的是凤霄,女的则是二王子最宠爱的美妾。 帐内还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再细看二人,身上都有大小不一的血痕,一把匕首丢在旁边,两人身上捆着的绳索已经松动了,但人还昏睡着。 没等二王子反应过来,崔不去已先一步高声质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我的副使会在王子床上?!” 二王子只觉热气阵阵往脑门上涌,想也没想就朝凤霄扑上去,想要把人揪起来。 在他扑上来之前,凤霄终于醒来,揉着脑袋一脸痛苦,在看见二王子近在咫尺的脸时,陡然大叫一声,直接一拳把二王子揍翻。 二王子平日里欺负欺负奴隶还行,又如何会是凤霄的对手?哪怕后者没用内力,单凭一双肉掌,几拳下去,二王子也被揍得七荤八素,连连哀嚎,那些被崔不去他们堵在外面进不来的近身侍卫终于挤了进来,上前将两人拉开。 “你敢揍我!我要将你……”二王子一口气用突厥语骂了一大串。 他一声令下,突厥侍卫扑上去想要拿下凤霄,但这纯粹是不自量力了,那些人个个被踹翻在地,与二王子一个下场。 在崔不去的示意下,乔仙也跑过去帮忙 “都给我住手!”金莲喝道,当即横在中间,阻住还要再过来的突厥侍卫。 二王子吼道:“他睡了我的女人,你还敢拦着!你连心都被这帮中原人给换了吗?!” 金莲当然不太相信凤霄会干出这种没品的事,但这么多双眼睛捉奸在床,她只能理解为凤霄想找二王子的茬,所以故意拿他的女人来报复。 “凤郎君,您要女人,我帮您找便是,要多少有多少,您又何必去招惹二王子!” 凤霄悲愤道:“胡说八道!以我这等容貌,在中原要多少女人没有?不知有多少美貌女人前仆后继想与我一夜风流,我都看不上,分明是二王子男女通吃,趁我不备对我下药,害我昏迷在此,他还想来个齐人之福!你见过我偷他的女人,还把自己也划伤的吗?!你先问问你们二王子,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嗜好吧!” 在场有不少听不懂汉话的,金莲将凤霄的话翻译一遍,众人一听,看看凤霄,又看看床上那女人,是啊,前者的确英俊非凡,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偷二王子的女人?再看二王子,平日里就跟他爹一样,有好色的名声,会作出这种事,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二王子看着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侍从,也都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差点没气得吐出一口血。 天地良心,他是好美色,可他不喜欢男人,更没有在床上把人弄出血的奇怪癖好! 大王子扬声道:“阿德,就算你再不喜欢中原人,这几位也是父汗认可的贵客,你居然连客人也不放过,你把八部会盟当成什么了?难道龟兹与高昌国那些使者们,你看得顺眼的,都要下手吗!” 这话说的,那些看热闹的各部使者,自认为容貌尚算英俊的,不约而同都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他们虽然依附西突厥,可也知道隋朝强盛,不能轻易凌辱,可二王子既然连隋朝使者都敢下手,谁又能保证他会把别人放在眼里? 二王子被他大哥一顶帽子扣下来,直接就要气得翻白眼昏厥过去了。 他好歹撑住一口气,怒骂大王子:“你喜欢男人,别以为我跟你一样!你当父汗不知道吗,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才……” “阿德!”这次喝止他的是突厥可敦,她向来和善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霾,看上去竟有几分凌厉,“你竟做出这种丑事,还想狡辩推卸,来人,去将大汗请过来!” “吵吵嚷嚷的,到底何事?” 这边闹了半天,正主儿终于姗姗来迟。 阿波可汗挽着一名年轻女子的手,便是来到这种地方,还不肯松开,可见寸步不离到了什么地步。 崔不去扫了一眼,那女子戴着珠冠,身着龟兹衣裳,的确极为美貌,比起乔仙也毫不逊色,但乔仙若是高冷不可侵犯,那女子则是令人心旌动摇的柔媚,便连嘴角那微微一笑,也似吹来温柔旖旎的香风。 难怪阿波可汗爱不释手,连夜宴也不肯出面。 再看可汗本人,脚步虚浮,额头上还微微冒汗,看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战役”,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阿波可汗没留意众人暧昧的眼神,他环顾一周,皱起眉头:“阿德!” “父汗,都是这家伙!” 二王子指着凤霄一边骂一边说,他实在太气愤了,十句里有九局是骂人的,颠三倒四,令阿波可汗听得一头雾水,满心不耐烦。 “大巫死了,你还有心顾着你的女人!”可汗指着二王子的鼻子骂了一通,又骂大王子,“你还有空在这里看热闹!大巫的遗体呢?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大可敦道:“大汗,我已经命人过去妥善安置大巫的遗体了,我与你一道过去吧。” “大汗!”崔不去沉着脸色道,“大巫的死,我很遗憾,但二王子刚才非要将杀害大巫的罪名扣在我们身上,却在暗地里干出这样的事情,我需要一个交代!” “待我处理完大巫的事,自然会给几位满意的答案。”阿波可汗扫视一眼,“我也希望此事不要影响明日的会盟,以及我部与诸位的友谊。” 众人自然纷纷表态说不会。 阿波可汗带着妻妾与一干近身大臣,行色匆匆地离开。 “父汗!”二王子不甘心地喊道。 但可汗头也没回,连脚步都没慢下半点。 二王子知道此事今夜肯定是闹不出个结果了,只得狠狠瞪了凤霄一眼,撂下一句狠话,意思是这事儿咱俩没完,才急急跑去追他老爹了。 眼看人都走光了,剩下崔不去他们三人,还有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美女,凤霄这才道:“乔仙,过来扶本座一把。” 乔仙先前觉得这些血迹都是凤霄弄出来故意恶心二王子的,但当她靠近凤霄时,却闻到一股更浓的血腥味,心下顿生疑窦。 崔似乎已经看出什么,适时道:“把人先扶回去再说。” 三人回到营帐,凤霄直接往柔软被褥上一坐,开始脱衣服。 没等乔仙发怒,他已将上衣除去,转过身,肩胛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映入两人眼帘。 边上还有几个指印,显然还受了点内伤。 崔不去让乔仙找来伤药为凤霄包扎。 乔仙这才有些明白了:“方才你和那女子身上那些小伤痕,是你故意弄出来的?” 凤霄任由他上药,浑身松弛,也不见痛色:“自然,不然怎么掩盖得住血腥味?” 崔不去:“二王子易怒,但并不傻,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就算他想不起来,佛耳也会去提醒他的。” 以凤霄的武功,二王子就算再用上一百种手段,也制服不了他,更不要说在他身上弄出那么多伤痕。 凤霄不以为意:“今晚先蒙混过去再说。” 崔不去蹙眉:“你的武功,当世鲜有敌手,更何况这偏远之地,能打伤你的人不多吧?” 凤霄:“对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过去,故意在石屋周围布下阵法,诱我入阵,不过他本人的武功,与我相差仿佛,又借着地利,让我着了道。” 幸而这时他看见二王子的下人,尾随其后进了二王子的营帐,把那美人打晕,借机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顺带将二王子耍得晕头转向。 崔不去:“所以你杀了黑月大巫?” 凤霄:“这就是我觉得奇怪之处了。我也伤了那人,并敢笃定他伤势同样不轻,但对方武功既然高到这等地步,就绝不可能被我杀死,石屋那把火,也是在我离开之后,才烧起来的。” 乔仙推测:“会不会在你走了之后,有个更厉害的人过去,把黑月大巫给杀了?” 凤霄:“放眼现在整个西突厥,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我,只有佛耳。” 他望向崔不去。 崔不去却摇摇头:“自从夜宴开始,佛耳就在席间,根本没有离开过。” 凤霄:“那就更奇怪了。” 崔不去:“还有一个可能。” 凤霄与乔仙皆看他。 崔不去缓缓道:“黑月大巫,可能在你去之前,就已经死了。” 凤霄不由坐直身体,却牵扯了伤口,嘶的倒抽一口凉气。 崔不去道:“与你交手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黑月大巫的凶手。如果能将你杀死或困住,再加上黑月大巫的尸体,正可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可你跑了,对方只能把尸体烧了,毁尸灭迹。” 凤霄沉吟:“那他怎能料到我会去?去那里查探,是我临时起意,连金莲都不知道。” 崔不去:“他未必冲着你而来,只是你刚好撞上了。我倒是奇怪,为什么他要杀黑月大巫?此人是西突厥的人,还是前来参与会盟的使者之一?” 凤霄:“说不定跟黑月有私仇,趁着会盟,外人多的时候,才更好混淆视听。” 人算不如天算,再聪明的人也会遇到始料不及的情况。 正如现在,崔不去也觉千头万绪,有些难以入手。 乔仙似乎感受到他的烦恼,出言安慰道:“我本来以为大王子会躲在一旁不敢吭声,没想到他居然还跟二王子争执起来,可见您交好大王子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崔不去道:“他们兄弟两人早有矛盾,泥人也有三分脾性,大王子忍了那么久,早就忍不住了,我那几句话顶多只是推波助澜,只能说大王子自己还算争气。” 大王子的母亲可敦,平时闷不吭声,但关键时刻能站出来,显然也不是金莲口中那般懦弱无能的人物。 不过这些都是西突厥的内部矛盾,他们可以加以利用,促进西突厥向隋朝靠拢,但,对即将到来的局面却没有太大帮助。 “明日,八部会盟。”崔不去道,“我们原定是需要你大出风头,但二王子回过神来,明日一定会想方设法刁难,佛耳也会趁机落井下石,动手置你于死地,你……” 他望着凤霄,没有再说下去。 凤霄回望着他。 素来八风不动的左月正使,罕有地,浮现迟疑为难之色,似不忍心也不愿意让凤霄去冒险。 他静立无言,目光澄澈,却已胜过千言。 没来由地,凤霄石头似的心,破天荒地开了那么一条缝,软了那么一点点。 他对崔不去道:“这点伤,无妨。明日让他们放马过来便是。” 崔不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微微一笑:“太好了,那一切就有劳凤兄了。” 凤霄:??? 这也太干脆了吧,连虚与委蛇假装客气谦让一下都懒得敷衍了是吗? 明明是自个儿说出来的话,为何他还有种被逼良为娼的感觉? 去他娘的目光澄澈吧! 第73章 黑月大巫的死对于西突厥是件大事,却不可能阻止八部会盟的照常进行。 隔日一大早,崔不去他们刚刚更衣洗漱好,金莲身边的侍女木格就送来早膳,等他们吃完,再带他们前往赴会。 “崔先生,我家主人问您,若您想要看大巫的遗体,她可以设法安排,不过你们不能逗留太久。”木格道。 昨夜二王子故意针对凤霄,而后凤霄又出现在二王子的营帐里,前后联系起来,金莲就是反应再慢,此时也意识到不寻常了,更何况她亲眼见识过凤霄的武功,要是凤霄能被二王子暗算,那无疑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根本不可能。她甚至怀疑黑月大巫的死也跟凤霄有关,但崔不去否认了,他们也的确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倒是二王子,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很有可能干出杀害大巫,嫁祸崔不去等人这种事。 在且末城,金莲见识过崔不去验尸的本事,自然希望他再度出马,将大巫的死因查出来。 崔不去却摇头道:“凶手为了毁尸灭迹,直接杀了人再焚烧,恐怕是已经确定万无一失了,现在再看,也查不出什么。” 木格似懂非懂,但她会将这席话转告给金莲的。 崔不去与凤霄吃完一顿谈不上美味的突厥早餐,便跟着木格来到绿草湖旁边。 此湖因四周倒影的绿草而得名,译成汉话便是绿草湖。 不早不晚,二王子也在侍从的簇拥下,与他们差不多时候到来。 他没了昨夜的气急败坏,目光在崔不去和凤霄身上扫了一眼,嘴角勾起恶意的弧度,想必是又想出什么整治他们的坏主意。 佛耳的视线则在凤霄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又若有所思地移开。 “他看出我受伤了。”凤霄道。 高手之所以是高手,不仅仅是因为武功高,更有锐利如刀的目力与杀伐果断的判断能力,凤霄自诩武功能排进天下前十乃至前五,但他的自信来源于实力,而非自大盲目。佛耳跟他交过两次手,他很清楚对方的实力,与他仅在伯仲之间,也就是说,佛耳也能跻身天下前十的行列。 如果凤霄没有受伤,佛耳想对他动手,还得掂量一二,但经过昨晚的闹剧,佛耳很肯定凤霄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否则不至于需要掩盖血腥味,所以佛耳今天肯定会想方设法逼迫凤霄动手。 所谓会盟,不是大家围坐在一起,和和气气谈天说地,突厥人的办法简单粗暴,先以武功见高下,打赢了,我敬你是个强者,什么都好谈,打输了……若是隋朝使者都如此不堪一击,又如何让人相信隋朝的强大可靠? 崔不去道:“他很可能会要求单独与你打一场。” 凤霄:“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把我杀了。” 崔不去点点头。 这样才能起到杀人立威,震慑全场的效果。 凤霄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那我真的很害怕。” 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因为阿波可汗来了。 可汗到来就意味着会盟开始,众人面前都有美酒佳肴,阿波可汗举杯起身,感谢诸位远道而来,又特别点到隋朝使者与沙钵略可汗的使者,分别单独给崔不去和佛耳敬了酒,说了不少场面话。 在崔不去看来,这位突厥可汗不沉溺美色的时候,脑子还是挺清醒的。 沙钵略咄咄逼人,派了佛耳过来胁迫利诱阿波可汗结盟,为此估计许下不少好处,佛耳先于他们数日抵达三弥山,所以才有了昨日崔不去他们抵达三弥山就被刁难的情形。 但阿波可汗一看隋朝人不好惹,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立马就转变了立场,待他们客气有礼,就连昨晚黑月大巫的死,也没有趁机发难,反倒息事宁人,让崔不去他们度过了一个安宁的夜晚。 就在崔不去神思飘远之际,阿波可汗依旧面带爽朗笑容对众人说话,看来昨夜黑月大巫的死,并没有影响他新得了突厥侧妃的心情。 他拍拍手,便有几名突厥武者上前,身携弯刀,开始挥舞。 不同于昨夜的龟兹乐舞,今日则是完全带着阳刚之气的刀舞,这种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演化而来的刀舞杀气腾腾,几名武者动作一致,不时翻腾纵跃,透着古朴之风,别有精彩。 但真能静下心去欣赏的人很少,许多人更为关注接下来的比试,西域小国的使者想着如何出风头,周边的突厥小部落思考如何免于被吞并的命运,二王子想着如何让崔不去他们倒大霉,大王子回忆自己昨夜凭空生出与弟弟争执的勇气,有些激动难平,想着再找个机会压制那个嚣张的兄弟,阿波可汗揽着美人低声说笑,乐呵呵看着刀舞,根本没把所有人的反应放在心上。 至于佛耳—— 他隔着武者,遥遥与凤霄对视,片刻之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以往我们势均力敌,但今日,我一定要你死。 刀舞既罢,武者散去,二王子终于等到机会,他站起身,以一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表情环视众人,然后对阿波可汗道:“父汗,以往会盟,也多以比武开场,但我觉得,今年既然多了几位尊贵的客人,规矩也应该变一变,否则,对他们来说,太不尊敬了。” 金莲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当即反对道:“大汗,会盟比武已是三弥山盛事,轻易变更才是不尊重客人。” 阿波可汗抬手制止她说下去,饶有兴趣问二王子:“怎么个变法?” 二王子得意地看了金莲一眼,道:“以往比武,先从骑射开始,骑马射箭,以准头和距离为胜,但佛耳乃东西突厥第一高手,这样的比法,未免太侮辱他了,不如以一人骑马奔驰,手持鲜果,射箭者须在百步开外的距离,射中鲜果者为胜。” 在场之人闻言,大多嘶的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百步穿杨已经足以称为高手,那如果那片杨叶时时刻刻在跑动呢? 而且还不是匀速移动,是被人揣在手里,随着马匹上下奔腾而移动,一不小心射空了还好,若只差毫厘,射中拿着鲜果的人呢? 说白了,就是玩人靶子。 二王子打定主意不轻易放过崔不去和凤霄,当然不会让射箭者随随便便找个奴隶拿着鲜果上场。 “射箭者与持靶者,须有一定身份,不能以奴隶仆从顶替上场。” 佛耳击掌道:“二王子这个主意很好,就由我来开个头彩吧!” 他没等阿波可汗或崔不去他们提出反对,就让随同自己而来的副使拿着苹果上马,然后纵马往前驰骋。 马奔出数百步外,又被掉转马头往回疾驰,佛耳这才拿起弓箭,把弓拉满,灌注内力,稳稳射了出去! 所有人都眯起眼睛看着箭矢直直往前的方向。 这个距离,普通的神射手是绝无可能射中的,因为还要考虑弓箭本身的射程,而佛耳手里那把弓,只能百步开外,不能更多。 但灌注内力之后,箭矢到了百步左右,依旧没有缓下来的趋势,反而继续向前飞掠,直至射中突厥副使手中那枚苹果。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顿时响起,几乎所有人都击掌喝彩,不管沙钵略与他们有什么恩怨,是否同盟,佛耳这一箭的确令人惊艳,而强者值得敬畏。 佛耳一脸平静地放下弓箭,望向凤霄,露出微笑。 他已看出,三人之中,崔不去不会武功,更不可能拿弓射箭,乔仙武功不错,但武功不错,不代表射箭也准,这是一门考验目力的功夫,否则军中也不会有专门的弓箭手了,就算乔仙练过射箭,也绝无可能像自己一样,能在百米开外射中疾驰而来,目标那么小的苹果。但凡他们表现比自己逊色,都可以视为输了。 输一场射箭好像没什么,但崔不去他们输掉的,不仅是隋朝在西域各国中的威望面子,也可能输掉阿波可汗最终选择投靠哪一方。 如果他们不想输,就得由凤霄亲自上场—— 那就更好了。因为凤霄受了伤,拉弓射箭一定会拉扯伤口,加重伤势,就算他们赢了第一场,在接下来的第二场里,也肯定会输。 佛耳的笑意更深了。 这个局,你们要怎么解? 不管怎么解,都是输。 崔不去微微蹙眉,似也有些担心,转头对凤霄说了什么。 后者面露不满,两人像是起了微小的争执,但很快平息下来。 看在佛耳眼里,这无疑是敌人内部发生分歧了。 阵前分歧,人心不齐,更容易输。 他心情舒畅地想道。 二王子还在火上浇油:“难道隋朝使者你们怕了?也难怪,佛耳堂堂突厥第一高手,你们的确有所不如,不如当场认个输,结盟的事就算了,我跟父汗求个情,好歹赐你们点牛羊,让你们回中原的时候不至于太难看。” 实际上,佛耳跟二王子没有结盟,他们完全是不相干的两拨人,之前佛耳甚至觉得二王子很聒噪又很暴躁,比沙钵略可汗差得太远了,有这样的继承人,西突厥以后绝不会强大到哪里去,但现在,两人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不用自己开口,自有二王子在前边跳个没完,佛耳忽然觉得二王子也没那么讨厌了。 第74章 崔不去终于开口:“既然如此,就由乔仙来射箭,我来接吧。” “不行!”二王子又抢过话,“那女人是你的侍从,刚才我就说了,射箭者与持靶者,须有一定身份,不能以奴隶仆从顶替上场,难道一个女人能代表你们隋朝吗?!” 崔不去淡淡道:“乔仙并非随从,她在左月局也是有官职的,换而言之,她也是朝廷官员。” “但刚才东突厥是正使射箭,副使持靶!”二王子话锋一转,“若是你们换了人也可以,那女人的身份比不上东突厥副使,自然只能以略逊一筹来判定了。” 他望向阿波可汗:“父汗,您说呢?” “这……”可汗拈着胡子,面露迟疑,却没有反驳。 二王子更得意了,对崔不去道:“这样你们还要坚持让那女人上场吗?” 崔不去果然皱起眉头,不由自主望向凤霄。 后者缓缓起身,道:“我来。” 激将法成功了。 二王子很满意。 佛耳也一瞬不瞬看着凤霄拿弓搭箭,拉满,对准骑上马疾驰而来的崔不去,稳稳射了出去。 箭射中了苹果。 而崔不去与凤霄的距离,跟刚才佛耳那场差不多。 金莲有些紧张,生怕阿波可汗有失偏颇。 这次可汗却很公允:“两位贵客的箭术同样出色,不相上下。” 二王子冷哼一声,没想到崔不去那么快就妥协。 佛耳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愉悦。 他敢笃定,不管凤霄昨夜到底伤到哪里,刚才拉弓的动作,一定加剧了伤势。 凤霄放下弓,朝阿波可汗拱手,便回到席间,动作一派潇洒,没有半分迟滞。 但,佛耳却发现对方的右肩略略僵硬,转身时有那么一点点不自然。 旁人也许没注意到,却瞒不过一直在观察他的佛耳。 而且三弥山下的白天很热,许多人都穿着轻薄衣裳,唯独凤霄衣领里露出白色棉衣,外面还是厚厚的衣袍,佛耳知道,这并非凤霄畏寒,而是肩膀裹了纱布,所以才要穿厚一点,这样左右高低不平。 原来受伤的是右肩,佛耳微微一笑。 毫不意外,佛耳与凤霄的大出风头,让其它小国部落使者喝彩之余,也自叹不如。 虽也有人不甘心,依旧自请上场比试,但不是距离不如凤霄他们,就是箭差之毫厘,射偏了,有的直接落空,有的射在马匹上,差点令得骑马的人靶子也跟着受伤。 接下来的人自然不敢再尝试,第一轮比试以双方的不分胜负而告终。 没能让中原人当众出丑,二王子十足不甘心,又开始撺掇生事。 “父汗,今日第一场比试也太快了,这第二场,一定不能草率结束了!” 阿波可汗点点头:“你有什么主意?” “昨日隋朝使者身边那个侍女的武功,真是让我印象深刻。”说到最后四个字,二王子忍不住咬牙切齿,笑容也略微狰狞,“我麾下的纳木多,想与她打一场,好好讨教讨教。” 可汗望向崔不去:“贵客认为如何?” 崔不去:“纳木多是哪位?” 一直站在二王子身后,闷不吭声的突厥中年人往前迈出一步,朝崔不去行了个突厥礼仪。 待在二王子这样的人身边,却没有跋扈之气是很难得的,无须凤霄提醒,崔不去也立时看出这是一个高手。 崔不去低声问乔仙:“有把握吗?” 乔仙道:“还未看见他出手过,昨日此人没在二王子身边,不过神气内敛,应该不差。属下愿意一试。” 换而言之,昨日如果有他在,乔仙可能也就没那么容易能把二王子的脑袋踩在地上当皮球了。 许多人看见乔仙翩然步出,弱柳扶风,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昨日有些没在王帐中亲眼目睹乔仙如何撂倒二王子的人,都觉得这年轻美貌的女子,根本不会是突厥勇士纳木多的对手。 不待众人细想,纳木多已是一拳挥出! 他的拳法力道极大,一看便知走的是大开大合的粗犷之风。 乔仙身形纤瘦,步法出手也极为飘逸轻灵,与纳木多截然相反,但在凌厉厚重的拳法之下,却丝毫不落下风。 只见二人一灰一白,一者虎虎生风,一拳挥去有如山崩地裂,破空之声飒飒而起,一者矫若游龙,剑光在拳风中穿插来去,缥缈柔弱中隐含丝丝杀气,一不小心就会令人着道。 纳木多面对乔仙这样的对手,原该轻视以对的,但他居然没有,依旧全神贯注地与乔仙交手,浑然不管外事。 “他的武功比乔仙如何?”崔不去问。 “假以时日,能成为第二个佛耳。”凤霄这样回答。 崔不去不由蹙眉。 练武需要刻苦,但也要讲究天赋,凤霄之天赋,自然当世佼佼,佛耳也不消说,没点天赋,无法成为顶尖高手,乃至宗师级高手。 凤霄说纳木多能够成为第二个佛耳,说明承认他的天赋很好,而且纳木多面对乔仙一名女子,也没有轻慢骄纵之心,甚至比佛耳还要更胜一筹,乔仙对上他,很难有必胜把握。 天下能人比比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突厥之大,同样不止佛耳一个高手,一不留神就冒出一个纳木多来。 凤霄道:“乔仙想要赢他,有些难。” 凤霄能看出的,佛耳也能看出来。 他看着场中一人衣袂翻飞,一人沉凝如山,不由露出笑容。 二王子却有些着急,他的伸手只是寻常,看不出两人孰胜孰劣,甚至他跟很多看热闹的外行人一样,觉得纳木多的稳打稳扎,不如乔仙身影变幻来得快。 “你笑什么!”二王子眼角余光瞥见佛耳,忍不住恼火。 佛耳并不恼怒,他甚至很好脾气,态度平和地回答道:“我在为二王子高兴。” 二王子没好气:“有什么好高兴的!” 佛耳道:“纳木多的胜利,近在眼前了。” 二王子吃惊:“你是说纳木多能打赢那女人?” 佛耳娓娓道来:“那中原女子的轻功虽然更胜一筹,但力气迟早会用尽,相反,纳木多的内力比她深厚,拳法也是古朴有法,按中原人的话说,这叫大巧若拙。” 他刚说完没多久,纳木多果然一拳打中乔仙腹部,后者身形一滞,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纳木多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紧追上前,身形跃起,将乔仙手中的剑踢飞,半空旋身,扫中乔仙的腰。 乔仙面色一白,一掌拍出,堪堪将纳木多逼退,但她嘴角一抹鲜红流下,显然是受了内伤。 “住手!”崔不去腾地起身,“我们认输,不必再打了!” 二王子志得意满,命令纳木多:“打,继续给我打!” 纳木多却不肯动手,反是认真回道:“她已经认输了。” 二王子怒道:“谁才是你的主人!我要这个女人死!” “大汗!”金莲看不下去了,出声喝止。 “阿德,坐下!”阿波可汗开口。 二王子不满:“父汗,中原人派遣女人来当使者,明明是对我们的侮辱,这女人昨日还打伤了我,我在比武场上,公开将她打死,不是公平地复仇吗!” 可汗冷声道:“今日是会盟,不是你的复仇之所,让你坐下就坐下!” 乔仙慢慢地走回崔不去身边。 “如何?”崔不去关切道。 乔仙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她的武功放在中原江湖上,也只能算是二流高手,打不赢纳木多是很正常的。 在她上场之前,其实乔仙自己、凤霄、崔不去,都已经有所预料。 崔不去露出微微怒色与克制的焦虑,看在佛耳眼里,更是坐视了他对凤霄的推测。 他认为崔不去三人,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原想在今日大出风头,没想到反被狠狠打击了一番。 但今日,对他们的打击肯定远不止于此,该轮到自己出手了。 思及此,佛耳从容起身,遥遥目视凤霄,朗声道:“我,愿向凤郎君讨教。” 他眯着眼打量凤霄。 两次交手,都没能将他杀死,今日大庭广众,堂堂正正,我要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佛耳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凤霄身上,以至于忽略了崔不去在说话。 但凤霄却听见了。 崔不去说的是:“我让乔仙费心为你营造的局面,还请凤府主千万不要浪费。” 凤霄笑道:“你忍心这么对待一名伤患吗?” 崔不去没再说话,不过他脸上的每一根眉毛睫毛汗毛都在表达着一个讯息:他很忍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毫无关系的无双版动物世界: 狐狸崔不去挖了个坑,老虎凤霄躺在坑上当猎物,兔子乔仙负责出去吸引猎人。 然后佛耳就被吸引过来了。 明天一定要把比试写完,这一章有个很大的局,不过目前为止好像没有可爱发现~~ 第75章 崔不去心如铁石,凤霄轻轻叹了口气,面露无奈,走向佛耳。 他的脚步很慢,慢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迟疑了。 但佛耳没有催他,反而很耐心地等他走到自己身前一丈处。 “凤府主,您是不是受伤了?”佛耳关切地问道。 “没有。”凤霄的平静,在佛耳看来,完全是故作镇定。 佛耳微微一笑:“若是凤府主力有不逮,我可以让你三招。” 凤霄:“好啊!” 佛耳:…… 他没想到凤霄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瞪眼片刻,对方回以纯良无辜的表情。 位高权重的解剑府府主,一个宗师级高手,不应该是年轻气盛,目无余子的吗? 但凤霄不仅没有傲气拒绝,反而痛快接受,连面露挣扎都没有。 佛耳有点后悔。 话已出口,他也不好收回,只得伸手一引。 “那请吧。” 凤霄毫不客气,身形拔地而起,若玄鹤亮翅,惊鸿掠水,以迅雷之势滑向佛耳,却悄无声息。 佛耳心头一凛,下意识就要出手还击,突然想起“让三招”的话,只好变攻为守,往旁边闪开。 但凤霄却如影随形,紧紧粘着他不放,佛耳闪到哪里,凤霄就跟到哪里,不仅跟,灌注了深厚内力的掌风也与身形一道随风而至。 佛耳迫于自己当众说过的话,不得不忍住出招的欲望,连着避让了两次,但他很快发现,凤霄其实根本不需要他的让招。 此时才刚刚让了两招,佛耳却有天荒地老之感,心道反正今日自己也不是为了切磋而来,旁观者未必看得清他到底让了几招,想及此,他直接转守为攻,一掌拍向凤霄的右肩! 凤霄侧身避开,身形又轻飘飘拔高一尺,挡下对方的攻势。 “说好让我三招,怎么才两招,就忍不住了?”他笑了一声。 “凤府主怕是记错了!”佛耳哂道,攻势丝毫不减。 他的武功原是沉厚豪迈一派,此时却带上几分诡谲飘忽,绕着凤霄周身不断游走,伺机找到对方的弱点再加以致命一击,偏偏凤霄身形也极快,左腾右挪,衣袂翻飞,就是不让佛耳有机可乘。 到了他们这种级别的高手,不动手则已,一动起手来,必然不会像今日这样,你躲我藏,凤霄的招数在旁人看来也很没风度,根本不敢堂堂正正与对手交锋,而在佛耳看来,这却是受了伤不敢正面对抗的佐证。 躲藏是需要花费力气的,而力气总有耗尽的一刻,佛耳不着急。 二王子却很着急。 昨夜出的丑,让他对凤霄等人恨之入骨,这要是换作草原上的汉人奴隶,二王子早就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喂狼了,但他打不过乔仙,更不用说对凤霄下手,碍于他们的身份,暂时又不能明着对他们如何,心里早就憋闷得冒火。 刚才佛耳与凤霄比试射箭打了个平手,并不能让二王子满意,他更希望佛耳能一掌把凤霄拍死。如此一来,隋朝使者三去其二,剩下一个病鬼,一个女人,怎么都不足为虑,不说周边各国对隋朝印象跌落,就连阿波可汗,肯定也会当场倾向沙钵略可汗,不会再考虑与隋朝结盟的问题,金莲那女人也不敢再蹦跶。这些人失势之后,要杀要剐,肯定也都随二王子心意。 他盯着场中二人变幻莫测的身形,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恨不能意念化为熊熊烈焰,烧死可恶的中原人。 佛耳在第三掌落空之后,微微皱起眉头。 刚才过去的几十招里,凤霄一直以躲闪居多,很少还手,却不偏不倚,总能恰到好处闪开或挡下佛耳出手的每一招。 为何不出招? 他越是这样,佛耳就越想逼迫他出手,掌风若山呼海啸,气势澎湃惊人,正面破开凤霄的真气,令他躲无可躲,不得不正面应对。 砰! 两人肉掌相接,两股真气撞在一起,如两座山被拱起的地面强迫相冲,顷刻间山崩水泄,玉碎岗倾,佛耳眼睁睁感觉到丝丝刺痛从掌心传来,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的所有推断都是建立在凤霄受伤的基础上,那,如果凤霄没有受伤呢? 他跟凤霄交过两次手,自然知道自己略逊一筹,但佛耳下意识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是堂堂突厥第一高手,就是放眼中原,也罕有人能匹敌。假如凤霄受了伤,两人之间就谈不上略逊一筹了,而是势均力敌。 昨晚的古怪,今日凤霄持弓时的不自然,都不像是在作假,这样的凤霄,佛耳完全有把握将他拿下。 两人对完一掌,各自分开,又轻飘飘自半空落下。 佛耳手臂微垂,袖中滑出一物,手里随即多了一枚小巧玲珑的金刚杵。 之所以说小巧玲珑,是因为它原本只有手指长短,佛耳手腕轻轻一震,金刚杵就自动变长一些,最终大约有半臂长短,被佛耳握在手中,就如一道金光,抡向凤霄! 世上千奇百怪的兵器很多,大多数人喜欢用刀剑,但也有人例外,凤霄就喜欢用琴,琴音可伤人,琴身还可砸人,但他现在手上没琴,非但没琴,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面对流星一般朝自己当头落下的金刚杵,他只有两个选择,避其锋芒,或者正面迎敌。 佛耳料定对手肯定会避开,所以几乎提前封死了凤霄的所有去路,让对方几乎无法避开,只能选择全力一搏。 凤霄提了一口真气,又略略拔高一些,似乎想徒手去接金刚杵。 但没有用。 佛耳无声冷笑,因为他的杀招,并不在金刚杵,而在—— 他另一只手上! 随着金刚杵被凤霄一手接下,佛耳的掌风也到了对方胸前要穴。 这一掌灌注了他十成的功力,就算凤霄没有受伤,他分了心去接金刚杵,就必然不可能集中全力再接下他这一招,更何况凤霄一定受伤了。 “你为什么那么笃定我受伤了?” 轻若鸿毛的声音飘到佛耳耳畔。 下一刻,佛耳发现自己的金刚杵落了空,那一掌拍过去,也如拍在棉花上,竟全数被吸收了。 “我一直在等你全力出手。”凤霄又道,“你的耐心比起在六工城时,的确好多了。不过——” 佛耳在落空之际已觉不对,急急抽身想要后退,却已是来不及。 因为凤霄以比方才躲闪还要快上数倍的速度落在他身旁,一手拍在他的肩胛,另一只手,则持剑刺入佛耳的背心。 高手过招,不容片刻闪神,佛耳吐出一口血,但他没有丝毫迟疑,人便往前掠去,企图摆脱凤霄插在他后背要穴的剑。 他的应变不可谓不快,但凤霄仿佛预见他的打算,以更快的速度将手腕一转一拧,剑随即刺得更深,另一只手松开佛耳的肩膀,却点上他后颈与脑袋的几处大穴。 佛耳睁大眼睛,勉强撑着一口气,拧身抓向凤霄,似乎想要拉他同归于尽,但凤霄一招得手,却不再恋栈,直接闪身避开,转眼又落在他的身侧,直接一掌印上佛耳的心口。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佛耳终于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身体软软落下。 只是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瞪住凤霄,怨气不散。 凤霄动了动手臂,发现刚才接对方的金刚杵时自己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不仅手臂被震断了,似乎还牵连到筋骨,受了些内伤。 但这点伤,比起佛耳一条性命来说,简直太划算了。 “你没料错,我是受了伤。”他蹲下身,对犹有最后一口气在的佛耳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有种心法,叫封脉,可以暂时封住受伤的经脉,提升功力。虽然会有些后患,不过能拿下你的命,我觉得值。” “而且,”凤霄拿起脚边的金刚杵看了看,随手往后一扔,就跟扔垃圾一样。“你以为只有你藏着武器?天下奸诈的人,不止你一个。到了地府好好跟阎王爷说道,下辈子别碰上我,哦我忘了,你们突厥人是没有阎王爷的,那你就当着你的孤魂野鬼吧,突厥第一高手。” 最后几个字,不忘加重语气强调。 佛耳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鲜血争先恐后从他嘴边溢出来,他什么也没能说成,身体最终僵直不动,最后竟是被凤霄活活气死了。 四周一片寂静。 堂堂突厥第一高手,以如此死法终结了自己的性命,令所有人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而在一炷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出丑甚至没命的人,会是凤霄。 二王子更是维持着拿葡萄的姿势,目瞪口呆,手停在半空一动未动,似雕塑一般。 偏偏这时,凤霄还转过头,朝他一笑。 佛耳的副使大喝一声,当即朝凤霄冲出去。 下一刻,鲜血飞溅三尺之高,伴随着副使的身躯,最后一起落在草地上。 沙钵略可汗派来的两名使者,其中还有一位接近宗师级的高手,就这样被杀了? 二王子手一抖,再看佛耳死不瞑目的模样,第一次有种躲到阿波可汗身后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我帅吗? 第76章 周围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包括阿波可汗,只能愣愣看着凤霄用佛耳身上的衣裳布料,慢慢将剑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再把软剑收回腰间,起身走向二王子。 “你别过来啊!我警告你,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来人啊!救命啊!”他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就是一通胡乱咆哮。 眼看对方一步步走近,二王子是真的怕了,他顾不上其它,还真连滚带爬跑到阿波可汗后面,一脸惊惧戒备地瞪着凤霄。 突厥侍卫提着刀上前,示意凤霄不可再靠近,后者也真就听话止步,抬起手,手里还捏着一颗葡萄。 “我只不过想把葡萄还给你。”凤霄无辜道,“既然你不要,那我就随意处置了。” 说罢,食指与拇指微微合拢,做了个碾碎的动作,那颗葡萄随即化为齑粉簌簌落下,又随风消散在空中。 二王子抖得更厉害了。 阿波可汗缓缓起身,面色凝重。 他拂开了龟兹美人搭在他腿上的手,也离开了那张摆满美酒佳肴的桌子,走向凤霄。 躲在他身后的二王子不意暴露,又是一阵恐慌,目光不由四处搜索,忽然与大王子撞上。 大王子今日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对比二王子的上蹿下跳,他似乎更有领袖者的风范。 二王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暗暗咬牙,赶紧回到自己席位上,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所有人都看着阿波可汗朝凤霄走近,但预想中兴师问罪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只见可汗面色一整,随即换上一副笑容,对凤霄道:“没想到今日还能看见这么精彩的搏斗,按我们突厥人的说话,您就是狼神赐下的勇士,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凤霄听不懂突厥语,崔不去上前,慢声细语地翻译成汉话。 阿波可汗的笑容热情洋溢,甚至带上了几分殷勤,与之前的冷淡疏离判若两人。 整个王庭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佛耳的武功高,所以一开始,阿波可汗才会对佛耳恭恭敬敬。 并不单单因为他背后是强大的东突厥,更因为佛耳本身就是突厥第一高手,而突厥人敬畏强者,愿意对强者臣服。 而现在,佛耳被凤霄杀了。 也就是说,凤霄比佛耳还要更强。 这样简单的推断,别说阿波可汗,就普通突厥人都懂得。 阿波可汗态度大为转变,也就不稀奇了。 非但不稀奇,可敦,大王子,乃至众多突厥臣子,也都视为理所当然。 毕竟凤霄连佛耳都能轻易杀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杀掉这里任何一个人呢? 自然也有人担心沙钵略那边会因此兴师问罪,但对阿波可汗而言,交好隋朝使者,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最后总得选择一边结盟,眼下似乎已经不必纠结了。 凤霄微微一笑,笑容炫目耀眼,令众人晃神。 “多谢大汗夸赞。不过,被我杀死的是突厥第一高手,沙钵略座下的得力干将,您就不怕沙钵略怪罪,率大军过来将王庭吞并了吗?” 阿波可汗的视线从佛耳尸身上移开,再看凤霄的笑容,感觉身上有些冷,不由拢了拢披风,干笑道:“能见证一场高手之间的对决,是我的荣幸,战场上刀剑无眼,沙钵略可汗也会理解的!” 他赶紧挥手让人将佛耳与副使的尸身拖下去,两名突厥侍从一人一边将尸身抬起就走,突厥人没有落叶归根的讲究,沙钵略可汗想必也没有要回一具尸体的兴趣,堂堂一代突厥高手,竟连死后的待遇也如此凄清,不免令人唏嘘。 不过会去唏嘘的人,显然不包括凤霄和崔不去。 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阿波可汗重新回到坐席上,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其他使者自然也乐得装聋作样,纷纷夸赞起凤霄武功高强,天下无双,当世无出其右,好话就跟不要钱似的纷纷往外倒,生怕说少一句就会吃大亏。 虽然比武还没结束,但也没有人傻到主动站出来想要再挑战凤霄的武功。 阿波可汗顺势让凤霄好生歇息,继而让两名突厥勇士上场比武摔跤,倒也看得众人喝彩连连。 大王子亲自过来敬酒,阿波可汗笑吟吟看着,也未阻止,还挥退龟兹美人,让金莲到自己身旁坐下,与她低声耳语,仔细听她诉说前往中原的一路艰辛。 二王子怯生生地拉了一下父亲的衣袖,可汗沉下脸色,似乎训了几句,二王子当即灰头土脸地告退,看样子是回去反省了。 形势顿时为之一变。 原先那些看好东突厥的,不敢得罪佛耳一行的,此时都纷纷起身过来敬酒,会说汉话的妙语如珠,不会说汉话的,也以突厥语奉承崔不去。 他们不知凤霄在中原的名声如何,甚至在此之前,压根就没见过凤霄,但佛耳的名头响彻西域,无人不知,正因如此,亲眼目睹他的死亡,才更显震撼。 不要以为中原以外的人就不会见风使舵了,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隋朝强大势不可挡,如今凤霄当场击杀佛耳,如同压在众人心头的最后一根羽毛,瞬间把心压偏,也让原本左摇右摆的立场顿时有了抉择。 阿波可汗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训斥二王子,人人都瞧见了,想必最迟今夜,他也会主动找上崔不去。 虽说还谈不上大局已定,但也定了七八分,崔不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崔道长,这次我可是居功至伟,您就没有什么表示吗?”身旁,凤霄好整以暇的声音传来。 “啊?”崔不去露出一脸茫然,“咱们这不都是在为朝廷办事,为天子分忧吗?” 乔仙已经被崔不去提前打发回营帐去疗伤了,否则现在肯定会忍不住嗤笑一声。 “少跟我来这一套!” 凤霄抽了抽嘴角,想起当初在紫霞观刚见到这人的时候,对方在香火缭绕间无悲无喜的模样,那些信众估计也想不到他们心目中慈眉善目,不食人间烟火的崔观主,竟是如此厚颜无耻,薄情寡义,脸皮比长城城墙还要厚的一个人吧。 “方才我为了杀佛耳,封了自己伤处的经脉,现在气血倒流,真气逆转,不说伤势加重,起码也得休养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我从未用过此法,还不知会否留下后患。”凤霄没有大声宣扬,而是靠着崔不去的耳朵低声道,“没有我,你就算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法让这帮蛮人软化吧?” 两人离得极近,说话时的气息就难免喷在对方耳朵上,崔不去倒是不动如山,一副“任凭你说得天塌下来我也不为所动”的模样,凤霄的视线却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耳朵上。 很白。 看上去还挺软。 不知道伸手捏一下的感觉如何? 想及此,他发现自己的手比脑子还快,已经捏住对方的耳垂。 崔不去一个激灵,完全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套,下意识就要挣脱。 没想到对方似乎预料到他的举动,手扶住他的腰肌,将他的后路也切断。 “松手!”崔不去的声音冷得可以下冰雹了。 凤霄揉了两下,发现触感与自己想象中一样柔软,才心满意足放开。 挺像没有桂花味的桂花糕。 不过对方身上的药香,勉强也可以算是香味吧。 崔不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凤府主若是太久没有美人相伴,我可以跟可汗说一声,三弥山下的美人,想必都乐意与你春风一度。” 凤霄牛头不对马嘴道:“我想吃桂花糕。” 崔不去怀疑他刚才被佛耳打傻了:“你没事吧?” 凤霄笑而不语。 二人本就是一伙的,纵然举止亲近一些,旁人也没多想,但想要与他们交好,再度过来敬酒的大王子见此一幕,感受就不一样了。 他忍不住感叹道:“我真羡慕两位,在异国他乡,可以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崔不去想起自己之前为了取信结交大王子,对他胡言乱语的那些话,干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凤霄似乎找到崔不去的软肋,心想此时不逗更待何时,便顺势又捏了一下崔不去的耳垂。 他动作极快,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对时已经撤手,然后对大王子笑了笑:“多谢您的理解。” 大王子会意:“我理解,我理解!” 崔不去:你理解了什么?? 他一肘撞在凤霄小腹,将对方撞得倒抽一口凉气,起身想要叫住大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霄哈哈一笑:“自己挖的坑,自己含泪也要跳下去!” …… 金莲能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又发生了变化。 最直观的变化就是阿波可汗待她就像她出远门前那么和气,一切龃龉仿佛从未发生过,龟兹美人也不过是好看的摆设,占据了可汗身旁位置的人,重新又换成了她。 而这些变化,都源于凤霄杀死佛耳的那一刻。 金莲很明白这一点,她并未过河拆桥,无视崔不去他们,反而从阿波可汗这边打听了消息,就兴冲冲去找崔不去,告诉他们,今夜宴会之后,阿波可汗就要主动召见崔不去,提及与隋朝结盟一事。 “我们杀了佛耳,难道他一点都不担心沙钵略那边怪罪?”崔不去问道。 营帐之内的另一边,凤霄与乔仙在闭目调息,崔不去与金莲二人的会谈,无法影响到他们分毫。 金莲摇头:“他应该是觉得隋朝强大,不必再畏惧沙钵略那边了吧?” 崔不去露出沉吟之色。 金莲奇怪道:“你是觉得,还有哪里不妥吗?与隋朝结盟,总好过向沙钵略俯首,后者的胃口,可比隋朝还大,聪明人都应该知道怎么选,现在你们已经帮他作出选择,他应该不会再迟疑了。” 她的话很有道理,崔不去没有反驳,也说不上还有哪里不妥。 但,正因说不出,才心头不安。 夜幕降临。 一场比昨夜还要盛大的宴会,在王帐之内举行。 昨夜可汗忙着与美人玩耍,没有出席,但今夜不一样了,可汗不仅现身,还盛装打扮,带着大小可敦与大王子,以及一众突厥贵族大臣,显得既正式又热闹。 唯独二王子迟迟未至。 不过这也正常,白日里他千方百计给崔不去他们下绊子,结果绊子没下成,反倒把自己给绊倒了,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肯定心情不爽,迟到甚至缺席都有可能。 阿波可汗却不大高兴,还派人过去催促二王子。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醺醺然,酒意上涌,氛围也更加随意。 凤霄有伤在身,没有喝酒,他喝的是当地一种果子榨出来的饮品,很酸,但与烤羊肉一道吃,却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都轮番过来敬酒,就连阿波可汗,也亲自端着酒杯走过来,盛情难却,虽然以果茶代酒,也难免多喝了点,凤霄终归有些不适,便与崔不去说了一声,准备起身先回去养伤。 外面凉风徐徐,火光遥遥映现,近处黑作一团。 一只柔软滑腻的手从暗处摸来,悄无声息,摸上他的腰际。 第77章 在那只手堪堪碰上他时,原本恍若未觉的凤霄闪电般将对方的手腕捏住。 对方哎呀一声,顺势软软往他怀里倒。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一具软玉温香的娇躯,一个媚气入骨的声音。 足以让天下绝大多数男人的心先酥了一半。 但只是绝大多数,而非全部。 阿波可汗最宠爱的美人,居然意图勾引隋朝使者,若是传出去,结盟估计又要再起波澜。 凤霄松开手,后退两步,美人猝不及防,直接摔在地上,软软喊疼。 “谁让你来的?”凤霄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 力道不大,却令人无法挣脱。 “妾……仰慕郎君风采。”龟兹美人会说汉话,虽然够不上官话的标准,但反而多了一丝异域味道。 “你不怕被你的大汗发现,掉脑袋吗?”凤霄饶有兴趣。 那美人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哑穴被点住了,下巴更传来一阵刺痛,疼得美眸含泪,欲落未落,可惜此处阴暗,灯火照耀不至,没人看见这番楚楚风韵。 凤霄:“有人派你来,让你缠住我,再大声叫嚷引来外人?” 美人无法说话,只能拼命摇头,眼泪随着摇动的幅度涟涟落下。 她想说自己是真的喜欢他,但美人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凤霄也根本没兴趣听她解释,改而抓住美人如云的乌发,直接拖着人往王帐的方向走,半点都无怜香惜玉之情。 当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之际,凤霄就看见王帐另外一头的方向忽然喧嚣起来。 火光迅速往那里聚集,随之而起的还有吵嚷尖叫声。 凤霄很快认出动静起源于二王子的营帐。 与此同时,有不少人从二王子那边飞奔向王帐,行色慌张,必然是出了大事。 凤霄伸手一点,美人软软倒下。 …… 王帐之内,原本一片歌舞升平。 金莲一反前几日的凝重消沉,表情带上难得的轻松惬意。她千里迢迢远赴中原,历经艰辛将隋朝使者带回来,所要得到的,不仅仅是地位提升的好处,更是话语权与威望的增加,她知道大可敦还在,又生育了大王子,地位很难撼动,她所能做的,就是不断让自己更加重要,掌握更多的权力,如此才能在未来得到更多,是以,她一定会牢牢抓着隋朝这艘大船,坚决与崔不去合作,等闲也不会轻易换船的。 如今佛耳已死,消息传回沙钵略那里需要一定时间,就算对方反应过来,结盟的事情也已尘埃落定,基本不会再有什么改变,再说二王子,经此一事,在崔不去他们离开之前,应该也不敢再惹出什么事来了…… 就在此时,一名突厥侍卫直接从外头冲进来,竟连通报都省了。 众人来不及反应,也无人叱骂,只见他满头大汗,高声道:“大汗!二王子死了!” 金莲脸色一变。 阿波可汗腾地起身,连葡萄酒汁打翻洒在衣服上也浑然不觉,他推开侍女,大步流星往外走。 众人一脸懵懂,只能跟在后面,一路来到二王子的营帐。 王庭的大夫也被找了过来,对方是突厥人,也略懂中原医术,对着一动不动的二王子检查半天,只能宣告自己无能为力。 阿波可汗勃然大怒:“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快把他救活!” 也难怪他根本不相信儿子死了,大王子也很难相信,因为白天时二王子还上蹿下跳到处蹦跶找麻烦。 突厥医者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二王子全身没有外伤,身上也没有酒气,说不定是吃了什么毒物所致……” 突厥王庭不像中原皇宫里那般精致讲究,但有毒的东西,肯定也轻易近不了贵人们的身,现在如果二王子被毒杀,那就意味着阿波可汗也有危险。 可汗一边痛心儿子的死,一边是对自己性命的担忧,当即盛怒非常,下令宴会暂停,所有人都不准离开。 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可汗的侍卫已经将此处营帐团团围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入。 在阿波可汗杀气腾腾的注视下,医者硬着头皮,叫上徒弟,继续检查二王子的尸身。 贴身服侍二王子的侍女,则开始禀报二王子死前的去向。 白天二王子丢尽颜面,佛耳也死了,自然心情不好,晚上设宴,他实在不想去,又不甘心被大王子抢了风头,就在营帐里磨磨蹭蹭,还因为侍女伺候不好而大发脾气,将人鞭打一顿之后,又把所有人赶出去。 侍女在外头等了又等,等到宴会开始,实在拖不下去,只得冒着再次被打骂的风险进去询问。 里头灯火全灭,其中一半是二王子发脾气的时候打翻的,后来她们守在外头,也听见二王子在里面骂骂咧咧摔打东西,众人只好重新点了灯火,便看见二王子躺在地上不动。 若是发泄一通累得睡着,倒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二王子从来没有睁着眼睛睡觉的怪癖,众人心觉不对,扑上去察看,这才发现二王子已经断了气。 众人听侍女结结巴巴地禀报,心想二王子倒像是活活被气死的。 但此时医者的徒弟忽然喊起来:“这里!二王子头顶好似有东西!” 阿波可汗大步上前,亲眼看着那两人将二王子扶坐起来,拨开他的头发,露出下面一截铁针。 铁针入得极深,直接嵌入颅骨之中,再怎么用力拔也拔不出来,可明显就是这枚铁针,插入百会穴,直接令二王子气绝身亡的。 普通人肯定做不到这一点,二王子自己也会武功,虽说身手不怎么样,但营帐外面还有侍卫守着,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其中,又在二王子不出声的情况下将他杀死,再悄然离开,那一定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放眼整个西突厥,未必有人能办到这一点。 金莲自忖武功不错,但她若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就把二王子杀死,也是做不到的。 但,有一个人能做到。 她忽然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了出来,直冲胸臆,蹿上喉咙,弥漫在鼻息之间。 仿佛,阴谋的味道。 在场自然不止她想到这一点,有一名突厥贵族就突然叫起来:“隋朝使者!那个武功很高的隋朝使者不见了!” 金莲猛地望向崔不去的方向,后者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抬首与她对视。 一半脸都隐在阴影之中的崔不去,令人看不清表情。 阿波可汗却看也没看崔不去,怒声咆哮道:“将他给我找出来!” “找我?” 凤霄排开人群,越众而出。 他淡定如常,似乎没有意识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 阿波可汗阴沉着脸:“你去哪里了?” 他总算想起凤霄的武功,没有贸贸然下令将他抓起来。 崔不去将可汗所言翻译成汉话。 凤霄道:“我方才提前退席,回去歇息,没曾想听见这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了。” 他没提龟兹美人的事情,因为说出来只会令阿波可汗更加暴跳如雷,而且龟兹美人肯定不会承认,这样一来,他就等于自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阿波可汗冷冷问道:“阿德的死,你怎么解释?” 凤霄摊手:“我与二王子并无仇怨,他死了,我很遗憾,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阿波可汗吩咐下人:“去把刘思古叫过来。” 凤霄不知道刘思古是谁,他一派淡然,任凭周围的人自觉不自觉远离他,而包围在他身边的,换成了一干突厥勇士。 金莲尝试劝说:“大汗,隋朝与我们结盟在即,他实在没有必要杀害二王子,肯定是有人陷害……” 可汗举起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名叫刘思古的突厥人很快被带来,阿波可汗问凤霄:“你知道他是谁吗?” 凤霄摇首。 阿波可汗:“他是黑月大巫的弟子,大巫死的那天夜里,他亲眼看见你潜入大巫的石屋!” 阿波可汗冷笑:“隋朝使者,大巫的死疑点很多,我早就知道这件事,却愿意为了两国和平,暂时压下来,谁也没说过,也愿意相信你们,可今天阿德的死,让我彻底改变了看法!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毁灭我西突厥的!你们杀了佛耳,让我们无法与沙钵略结盟,彻底断了我们的后路,又杀了大巫和阿德,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杀我了?!” 人群轰然惊诧,连金莲也一脸惊愕地在崔不去与凤霄之间来回看。 崔不去的眉头微微皱着。 凤霄却依旧很从容:“大巫和二王子的死,都与我无关,我真想毁灭西突厥,直接杀你就好了,何必迂来绕去,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谁知道呢!我早就说过,汉人根本不能相信!” 不知谁先鼓噪起来,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对,汉人心思歹毒,早就想要我们突厥人先打起来了!” “他们杀了大巫,又杀了二王子,说不定也早就对大汗下过手了,只是大汗侥幸躲过!” “杀了他们!” “杀了汉人!” 金莲汗如雨下,几乎将衣服后背都浸湿了。 阿波可汗面色阴沉,盯着凤霄。 大王子嘴巴微张,还没完全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并非在场所有人都是亲二王子的,但守旧势力在这种境况下大规模抬头,怂恿可汗一怒之下,将两名隋朝使者斩杀。 凤霄武功的确很高,高到令所有人畏惧。 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掌,王庭之地,高手重重,他自己也许能全身而退,再带上一个崔不去,和一个白天也受了伤的乔仙,却不大可能办到。 然而这种情况下,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突厥勇士一步步将他们包围。 只等可汗一声令下,当场就会有无数长刀砍向他们。 而不会武功的崔不去,无论他如何智计卓绝,谋算无双,都会成为凤霄的累赘。 两人遥遥对视。 凤霄看不清崔不去的表情。 崔不去也摸不透凤霄的内心。 他不知道凤霄会如何选择,但他知道自己会怎么选。 “且慢。”崔不去说道。 音量不大,但足以压下那些七嘴八舌的杂音。 第78章 二王子死了,谁能得益? 自然是大王子。 因为这样一来,阿波可汗就只剩下他一个儿子。 但单凭大王子手下那些人,绝无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杀掉二王子。 除非大王子与隋朝使者勾结,请凤霄动手。 无论如何,隋朝人都是最有嫌疑的。 毕竟白天谁都看见二王子是如何挑衅隋朝人,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 金莲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是亲眼见识过崔不去的三寸不烂之舌,也知道他的能耐。 金莲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崔不去能突然之间想到脱身的办法,又或者这是他早就算到的环节,只等他开口,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迎着金莲饱含期待的目光,崔不去终于开口。 “既然大汗非说是我们干的,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啥? 金莲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崔不去,恨不能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阿波可汗果然冷笑道:“好,既然连你自己都这么说……” “我是说,对大汗非要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罪名,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崔不去抬手打断他,“凡事都要讲证据,现在有谁看见我们当场杀人?还是有谁看见我们从二王子的营帐出入?二王子身边有那么多人守着,就算他们都打不过凤霄,难道他们连看都没看见?” 阿波可汗的声音更冷了:“刚才阿德被杀之时,你的副使也正好离席,上回大巫死之前,别人也看见他出入大巫的石屋,一次凑巧就算了,天底下怎么会有接连的巧合?你们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来人,将他们抓起来!” 崔不去:“给我一天,我可以找出真正的凶手!” 阿波可汗眯起眼:“一天?” 崔不去淡淡道:“不错,只要一天。一天之后,如果找不到凶手,要杀要剐,都任凭大汗处置。” “不行!”可汗断然拒绝,“如果你们直接跑了,一天之后,我去哪里找人?” 崔不去:“我们受天子之命而来,若不完成任务,就无颜回去,保住性命又能如何?而且,此事根本与我们无关,也就是说,杀害黑月大巫跟二王子的凶手,现在还隐藏在你们中间,随时会再出手,他下一个对象,很可能就是大汗你了。” 一名亲二王子的突厥贵族嚷道:“你别以为这样胡说,我们就会相信!” 崔不去根本没理他:“大汗,杀了我们,你就不怕凶手另有其人,依旧隐藏在暗处窥视你吗?我不需要你放了我们,只要这一天。” 金莲见机插话:“大汗,二王子这件事太明显了,使者他们不会干这么愚蠢的事情,凶手肯定还有别人!” 可敦也道:“还请大汗给他们这一天,让他们心服口服。” 这位大可敦,上回已经让崔不去见识到她低调不争的智慧,既然她不愚蠢,肯定也能想到,会有很多人以为大王子母子跟隋朝人勾结,先杀二王子,再杀可汗,争夺西突厥可汗之位。 为了表明清白,她也要出声,以示坦坦荡荡的态度。 昔日亲近二王子的人不少,但现在二王子已死,不管死因为何,大可敦母子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很多人不愿意再得罪他们,见大可敦这样说,当下也有不少人附和。 阿波可汗不能无视这些人的意见,他沉吟片刻,怀疑道:“只要一天?” 崔不去:“不错。” 阿波可汗指着凤霄道:“他武功太高,给你们一天,你们肯定会逃跑。” 崔不去淡淡道:“但我们总要出去找证据线索,否则又怎么追查凶手,自证清白?如果大汗不放心,可以留一人为质。” 打从崔不去刚才说出想要一天时间时,凤霄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股味道别人闻不着,只有他才能察觉。 俗称,跳坑的味道。 要了一天,那就肯定得在一天里找出凶手,但阿波可汗不可能任由他们几个都在外头,势必需要扣留人质,所以崔不去十有八九,是会让凤霄留下来的。 凤霄摸摸鼻子,只觉肩膀上的旧患又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早有预料,但被人牵着鼻子走,总会感到不痛快的。 但下一刻,他摸在鼻子上的手就停住了。 因为他听见崔不去道:“我留下来,让凤霄去找凶手。” 凤霄一怔,望向崔不去。 阿波可汗皱眉:“不行,他武功太高,会跑掉!” 崔不去道:“他只是副使,我才是正使,虽然我不会武功,但我的命比他值钱多了。我自愿留下来,是为了让大汗放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现在拼个鱼死网破,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办不到吧?” 阿波可汗吓得当即后退两步,让侍卫挡在自己身前,犹面露警惕。 连佛耳都能说杀就杀的人,自然能碾压在场绝大多数人。 就算突厥人仗着人多势众将他擒住,还不知要付出多惨重的代价。 阿波可汗很惜命,他虽然痛心二王子的死,但要他下去找儿子,他是绝对不愿意的。 金莲适时低声劝道:“大汗,佛耳一死,我们跟沙钵略的关系已经坏了,别再得罪了隋朝人。” 阿波可汗看向崔不去,狐疑道:“你真能在一日之内找出凶手?” 崔不去没有信誓旦旦,只道:“我会尽力。” 阿波可汗:“一日之后,不管能否找到凶手,你的副使都必须回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凤霄笑了一声。 可汗大为不快:“你笑什么!” 凤霄走上前。 他的脚步不快,前面还有无数人,却无人敢拦。 众人自觉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由得他轻轻松松,走到崔不去面前。 “大汗放心,既然他许诺一日,这一日之内,我一定竭尽全力,寻找证据,否则,他若是让你杀了,我又上哪儿去找我的情人呢?” 金莲为阿波可汗翻译凤霄的话,在翻译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忽然卡壳了。 她自忖这辈子见过的世面足够多,经历的风浪也足以令她面对任何困境,但听见凤霄的称呼,金莲脸上的表情还是僵住了。 崔不去自然知道凤霄是故意这么说的,而且故意当着阿波可汗的面这么说。 起码阿波可汗误会两人的关系,可以稍稍不那么担心凤霄会一去不回头,想提前对崔不去下手,也会有所顾忌。 所以崔不去没有动,任凭凤霄将他拥住,夸张地抒情:“去去啊,你可千万要等我,我一定会抓住凶手,证明你的无辜!” 崔不去还得配合他,勉强伸出手,也回抱了他一下。 金莲目瞪口呆。 阿波可汗半信半疑。 而大王子的眼神,居然还有一丝羡慕? “你真有把握?”他听见凤霄耳语道,“现在走的话,他们拦不住。” 崔不去嗯了一声,他不会传音入密,无法在这种场合说更多了。 凤霄随即松开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决绝果断,与方才的深情款款,判若两人。 崔不去抽了抽嘴角,将手中刚刚拿到的瓷瓶往袖里塞得更深。 第79章 崔不去被暂扣在二王子的营帐,阿波可汗调了百来人的侍卫守在外头,别说一个人,就连一只苍蝇想要飞进去,都会被发现。 这种情况下,虽然凤霄武功很高,要想闯进去再将完好无缺的人带出来,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信誓旦旦表明只需要一天。 一日之期,白天黑夜,眨眼就过去了,阿波可汗还是等得起的。 凤霄回到他们先前住的营帐。 乔仙已经听说前头发生的事情了,她挣扎从床榻爬起,暴跳如雷:“你怎能将尊使一人留在那里!” 凤霄摊手,一脸无奈:“你家尊使主动要求留下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乔仙怒极,再也不愿维持表面的和气:“我不信尊使会这样做!” 凤霄:“那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我自然要去问!”她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凤霄没能得到一室清静,乔仙前脚刚走,金莲后脚就来了。 她的焦急之情不比乔仙少半分,只因他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想下船已经来不及,金莲只能硬着头皮看这艘“破船”能驶向何方。 “凤郎君,您现在有什么法子找出凶手?若需要我帮忙,请只管说。” 凤霄:“我没有办法啊。” 金莲更急了:“我们只有一天,这眼瞅着快天亮了,我看方才大汗的确是起了杀心,就算再拖也拖不了多久的,要是没能找出真正的凶手,崔先生可就危险了!” 凤霄:“有件事,你想必也听说过。” “请说。”金莲有点不祥的预感。 凤霄:“我与崔不去,分掌解剑府和左月局,平日里王不见王,这么形容吧,就有点儿像大王子跟二王子,谁看谁都不顺眼,一方恨不得另一方倒霉,你明白了吧?” 金莲:“……我不明白。” 凤霄拍拍手:“说白了,就是崔不去现在被扣下,如果不管他,左月局就会少一位正使,少个人跟我作对,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想办法为他奔走呢?” 金莲瞠目结舌:“但、但事关你们的差事,你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结盟?” “这原本是崔不去的差事,不是我的差事,我只是为了蹭点功劳,才会与他一道来这里。”凤霄将蹭功劳说得一脸理所当然,“差事成了,于我是锦上添花,差事砸了,我回去之后只要把事情往崔不去身上一推,就不关我的事了,你说是不是?” 金莲:…… 凤霄笑吟吟:“他总喜欢算计别人,这回终于轮到他自己跳进坑里了,你说我不击掌喝彩就罢了,难道还真想办法去把他从坑里拉出来吗?” 说罢他也不管金莲什么表情,起身就往外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 “他现在肯定是坐困愁城,左右为难,可惜看不见崔道长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的样子了。明天这个时候,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会为他送葬的。” 金莲看着凤霄轻快远去的步伐,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她有种冲动,想要现在就冲到崔不去面前,告诉他,他看错人了,凤霄压根就不会积极设法救人,非但不会,还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在旁边拍手称快。 但,也许崔不去真有什么法子,让这艘即将覆灭的船重新开起来呢? 那她现在去说,就是扰乱崔不去的计划了。 金莲站在原地,心中纠结难受。 阿波可汗并没有限制凤霄的举动,他知道这里任何一个人都限制不了凤霄这等高手,只让人跟着他,回报他的行踪。 凤霄没有趁机逃走的意图,也没有到处奔走寻找凶手的积极,他在水草丰美的绿地上四处溜达,这里看看,那里逛逛,往来西域的商贾们新到了一批,带来最受欢迎的中原瓷器和丝绸,凤霄也去凑热闹,跟那些人聊了半天,顺便吃到一顿美味的烤羊肉。 突厥与中原虽然没有官方意义上的通商,突厥人却不可能完全拒绝商人,只因那些突厥贵人们,一旦用上丝绸瓷器等中原器物,就很难再拒绝这些东西。 撒了安息茴香的烤羊肉美味柔嫩,入口即化,吃完再来一串甘美的葡萄,虽然此地物资远不如中原丰富,但这两样食物,却是中原难比的美味。 商队来自天南地北,既有汉人,也有高鼻深目的异域人,汉人们难得在异乡看见熟悉的面孔,对凤霄很是热情,招呼他一块坐下来用餐,凤霄也没客气,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烤羊排,就似吃着世上难觅的珍馐。 主人家见他吃了片刻,就放下羊排,还以为不合他的胃口,就让人重新拿了牛肉过来。 凤霄道:“不是肉的缘故,是味道有些淡了。” 烤肉的人奇怪:“我已放了许多盐,郎君若是口味重,不如再撒些盐上去。” 凤霄摇头。 他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自己现在一身轻松,只要拍拍衣服回中原,就能笑看左月局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再也别想与解剑府平起平坐,而这世上,也将会少一个与他作对的聪明人。 如是,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凤霄看着眼前食之无味的烤羊排,忽然叹了口气。 “没有人斗嘴,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离开酒席,沿着湖边草地漫步。 一只白鹭不期然飞来,停在他不远处栖息。 浑身雪白的鹭鸟羽毛丰茂,看上去柔软蓬松,颈后优美的弧度,就像崔不去懒散躺卧在床榻上不肯起来时的背部。 当然,最像崔不去的还是那长而坚硬的嘴巴,随时都能伸出啄人。 凤霄想起崔不去长了一只鸟嘴的样子,不由哈哈笑起来。 金莲好不容易找见人,急匆匆跑来,想再劝劝凤霄,却冷不防听见对方畅快的笑声。 她心道完了,崔不去倒霉,凤霄竟乐成这样,估计是不肯帮忙了。 金莲暗叹一声,事到如今,只能设法去见崔不去一面,看他是否有起死回生的法子了。 这时却见凤霄回过头,奇道:“你怎么来了?” 金莲懒得多说,淡淡道:“无事,我走了,凤郎君自便。” “慢着。”凤霄喊住她,“黑月大巫的尸身还在吗?” 金莲摇头:“被烧得不成样子,当时便就地火化了,不过部落大巫死后,一般也是要火葬的。” 凤霄:“那间石屋还在吧?他的两个徒弟,你设法将他们带来,我有话要问。” 金莲狐疑:“你不是不想救崔先生了吗?” 凤霄含笑:“世上只有一个崔不去,他若死了,我上哪再去找这么有趣的人?” …… 乔仙也没闲着,她之前受伤不轻,想要将崔不去安然带走是不可能的,想闯进去见崔不去也有相当难度,直到大王子路过,看见乔仙在营帐外徘徊,这才好心说通了侍卫,让她见到崔不去。 崔不去倒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他席地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仿佛不知自己死期将近。 “尊使!”乔仙疾走上前,单膝跪下。 “属下无能,属下会设法救您出去,绝不让您在此处受辱!” 崔不去:“凤霄呢?” 乔仙愤愤不平:“不必指望他了!我看他根本就没心想救人。” 崔不去沉吟道:“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让他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用来找我,也不要找阿波可汗算账,他身边尽是能人异士,单凭你们二人之力,不会是他的对手。” 乔仙一愣。 如不是崔不去神情冷静,面色淡定,她一定会以为对方疯了。 既然对方没疯,那就是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崔不去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乔仙:“卯时三刻,天已大亮。” 崔不去颔首:“事不宜迟,如果你想救我,就尽快将这句话转达给他。” 乔仙左思右想,都没想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只怕凤霄听见这句话,更会开心得转头就走,毫不恋栈。 但崔不去的命令,她无论如何都会遵守。 乔仙毫不犹豫,起身离开。 崔不去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毡帘之后,慢吞吞摸出袖中瓷瓶,将旁边的香炉拿过来,倒入瓷瓶里的东西。 突厥贵人喜爱汉地特产,争相效仿的好处便是,这种中原富户里才能找到的香炉与熏香,在这些营帐里,也随处可见。 崔不去看着香炉里袅袅冒出轻盈烟雾,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无痕无迹,淡雅清甜。 他盯着香炉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用突厥语高声道:“我要见阿波可汗!你们告诉他,如果他不来,将会有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 若是寻常囚犯,侍卫只当他在瞎嚷嚷,自然不予理会,但崔不去的身份毕竟不是寻常人等,侍卫一听,立马就去禀报了可汗。 阿波可汗难得没有沉浸在美人乡里,亦没有招人议事,侍卫进去时,对方正盘膝坐在王帐中央,双掌朝上作拈花状,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但侍卫不敢多看多问,忙将崔不去的话转达。 阿波可汗并未勃然大怒,他平静地听侍卫说完,一张被岁月和美色侵蚀得差不多的衰老脸上,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崔不去。”这个名字头一回从突厥可汗口中道出,字正腔圆,轻柔缓慢,仿佛有着回音无穷的韵味。 直到阿波可汗起身,朝崔不去的营帐走去,那侍卫才慢半拍地想起,刚才可汗说的,似乎是汉话。 第80章 “你要见我?” 阿波可汗带着不少侍卫进来,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想去任何一个地方,想带多少人,都无须经过别人的同意。 人群汹汹而来的热浪一下子冲淡了营帐内的气息,原本就清淡的熏香,变得更加若有似无,不着痕迹。 崔不去点点头:“我要见你。” “说吧。”阿波可汗带着胜利者特有的骄矜,居高临下看着崔不去。游牧民族的辛苦让他的面容比中原那些贵人们增添了更多的风霜,他看崔不去的眼神已经没了先前的讨好和热情,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嘲弄,让人感觉他想让崔不去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崔不去忽然道:“二王子刚刚罹难,怎么大汗看起来,并不是很难过呢?” 阿波可汗冷冷道:“作为突厥可汗,我的心里装着整个突厥的子民,不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死,就难过得连可汗的职责都忘记了。” 这样一句大义凛然的话,换作任何一个突厥人听了,都会感动莫名,就如现在站在阿波可汗身边的突厥侍卫,也忍不住露出动容之色,一下子忘记阿波可汗以前干下的种种昏聩之事,要是在中原,估计就立马跪下山呼万岁了。 崔不去却笑了出来,像是听见什么笑话,笑得那些突厥侍卫怒目以对,差点想要上前揍人。 “我想与大汗单独会面。”他道,强调单独二字,“若不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大汗不要后悔。” 二人对视片刻,阿波可汗不辨喜怒,却居然挥挥手,让侍卫们都退出去,顺便让人将厚厚的毡帘放下,隔绝一切窥探的视线和声音的外泄。 阿波可汗:“你想说什么?” 崔不去不语。 阿波可汗笑了一下,轻松道:“不管你想要说什么,你的死期都不会改变。” 崔不去咳嗽两声,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刚到草原的时候更白一些,但苍白与更苍白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亲近之人,一般不会有人太过仔细去观察。 他伸出袖子掩住咳嗽声的手也很细长,薄薄皮肉下面透出骨节嶙峋,却并不显得瘦弱可欺,而更像一节劲竹,背脊挺直,撑起一身的宽袍大袖。 崔不去道:“但你还是进来了。你还是很好奇,我到底想说什么,或者,好奇我到底知道了多少。” 阿波可汗没说话了,他在等崔不去开口,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按捺不住,卖弄聪明,试探自己,拖延时间。 他不在意,因为他早有准备,不管崔不去说什么,知道了多少,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崔不去果然语出惊人:“我本来以为你是黑月大巫假扮的。” 阿波可汗挑起眉头,饶有兴趣“是什么让你后来觉得不是?” 崔不去淡淡道:“因为那间石屋。” 阿波可汗:“哦?” 崔不去:“那天晚上,凤霄潜入石屋,他鼻子比狗还灵,所以闻到了草药味,而且还闻出其中有川芎,麝香和细辛的味道。” 凤霄不在这里,也没法反驳自己的鼻子不会比狗更灵,或者抗议狗跟人不能相提并论,只能任由崔不去编排。 “麝香少许,细辛半两,甘泉一两,川芎一两,你知道这样的药方,可以做什么吗?”崔不去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他也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辟秽丹。人死之后,以此丸焚烧,可辟除尸臭之气。” “金莲说过,先前阿波可汗生了一场大病,是被黑月大巫医好的,这件事发生在我们不在时,而等金莲回来之后,就发现,阿波可汗原本支持她去中原寻求盟友的态度,发生了极大转变,非但不待见远道而来的隋朝使者,就连对她,也冷淡疏离,不复从前。” “制作辟秽丹所需要的麝香细辛等物,本地都没有,须得托人从中原购得,于是我就让金莲去查,看谁最近从商人们手中购买这几种药材,结果查到了大汗你身上。” “原本,我以为,是黑月大巫将阿波可汗杀死,然后假扮阿波可汗的身份,但是辟秽丹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一个突厥人,哪怕是部落大巫,也绝无可能熟悉这种方子,更不要说用这种法子来掩盖尸臭,这不像是突厥人的作风,而你,在假扮突厥可汗之后,所作所为,也完全不像符合西突厥的利益。” 啪,啪,啪。 阿波可汗鼓起掌。 他不急不忙,还很有耐心地听崔不去将这些话说完,半点都没有惊慌失措,恼羞成怒的趋向,反倒还露出赞赏之色。 “不愧是左月使,单凭那几样药材的气味,竟能推断出这么多事情,从前有人与我说,大隋之中,有几个惹不得的存在,其中之二,便是凤霄的武功,和崔不去的心计。凤霄武功之高,我的确亲眼见识过了,就连突厥第一高手,也在他手下身败名裂,如今听君一席话,才有所体会。” 这番话,他居然是以再标准不过的中原北方官话说出来的。 但崔不去早有预料,他面色淡淡,宠辱不惊:“我是否该说多谢大汗,不,应该说,多谢这位假扮大汗的兄台夸奖?” 对方大笑:“你是何时察觉异常的?” 崔不去:“一开始。” 对方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 崔不去冷冷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露出破绽了。阿波可汗是个好美色之人,当日我带着乔仙进入王帐,以乔仙的美貌,你初见她时,别说惊艳垂涎,眼神甚至没在她身上停留半分。这,正常吗?” 对方若有所思,竟还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崔不去:“再者,黑月大巫死的那天晚上,夜宴刚开,所有使者都在场,按理说,你这位大汗,也应该到场,但你却迟迟未至,别人都说,自打新纳了龟兹美人之后,可汗就完全沉溺于美人乡之中,不问正事,连这样重要的场合,也是能拖就拖。但在我看来,这却恰恰说明了一点,你早就料到,凤霄一定会去找黑月大巫,所以提前在那里设好陷阱,与凤霄交手,让凤霄以为你就是大巫,事后就把石屋连同大巫的尸体焚毁,将一切都推到凤霄身上!” “还有,当时你与凤霄交手,凤霄固然受了伤,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潜入二王子的营帐,假装二王子有特殊癖好,借此掩盖身上受伤的血腥味,你随后携着龟兹美人出现,我便闻见那美人身上的香气比以往还要浓烈,想必是你也一样,借了这股香气,来掩盖血腥味。”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体似有些承受不住,低头咳嗽起来,一边快速思考着。 能设下这么大一个局,冒充突厥可汗,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甚至将佛耳也蒙在鼓里,就连崔不去自己,起初也不敢贸然确认,可见此人之可怕。 但对方却耐心地听崔不去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肯定不是因为崔不去长得好看或声音好听,而是,崔不去想拖延时间,对方也想拖延时间,达到某个目的。 崔不去现在已经任人鱼肉,值得对方拖延时间的,只有凤霄了。 想及此,崔不去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现在只能寄望于,凤霄能领会他的意思,与自己里应外合,否则光是他在这里忙得半条命都快没了,也根本无济于事。 假阿波可汗一脸关切,口中却说出截然相反的话:“你没事吧?是不是咳得快要死了?我看你成日病恹恹的,怎么老死不了?” 崔不去又咳了两声:“有劳关心,只怕要让玉秀禅师失望了。” 假可汗眯起眼看着他,杀气立现。 崔不去仿佛没有察觉,他咳得有些累了,往后靠向柱子,借以喘息,但他的手还按着胸口的位置没松开,那里正泛起阵阵疼痛,连一呼一吸都会受到牵扯,往常这种时候,乔仙早就心急火燎地捏着他的手腕灌入内力,以缓解他的痛苦,但眼下乔仙不在,崔不去只能放轻呼吸,以此来减轻些许负担。 杀气如芒在背,令痛苦又增添一层,后背沁出冷汗。 良久,他听见对方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崔不去闭了闭眼,挨过一股漫涌上来的痛楚,才开口。 “在且末城时,你故意放出一个与你相貌身形差不多的玉衡和尚来误导我们,起初也的确让我们以为那就是你。现在想想,那时候你应该就已经来到西突厥,开始布局了。” “阿波可汗毕竟是突厥可汗,身边每天都围着无数人,你要杀他,也许能办到,想要假冒他,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杀黑月大巫却容易多了,他离群索居,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所以你先杀了大巫,扮作大巫,再借着给可汗治病的机会,把阿波可汗给杀了,然后把可汗的尸体继续安置在石屋,用避秽丹掩盖尸臭,假装大巫在闭关疗伤,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可汗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亲近龟兹美人,因为她是在你假冒之后才被送来的,一方面符合你好美色的名声,另一方面可以减少你跟可汗从前的女人接触,避免暴露身份,实在是非常高明的做法。” “而且,你假冒阿波可汗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挑拨沙钵略与隋朝的矛盾,甚至意图让西突厥更加混乱,走向毁灭,这与你先前处处跟我们过不去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 “其实到方才为止,我都不敢确认,一切都只是推测。” 说到这里,崔不去浅浅笑了一下:“但是你,自己承认了。” 假可汗,也就是玉秀禅师无所谓地点点头,他甚至懒得再伪装阿波可汗原本苍老沙哑的嗓音,恢复了自己原本清朗悦耳的声线。 “我承认了,但又如何?你在等凤霄来救你吗?恕我直言,他恐怕会更乐意看着你去死,就算他良心发现,现在也来不了了。” 玉秀原本就是个年轻俊美的和尚,眼下纵然顶着垂垂老矣的皮囊,也掩不住底下无意中表现的风流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  ps1,避秽丹的方子,出自宋代洗冤集录,里头没记载这个方子的最早年代,默认之前已有。 ps2,崔崔现在推出来的东西,前面都有伏笔,忘了前文的可爱有兴趣的话,可以回头翻看下~ 第81章 空荡荡的石屋里,到处都是焚烧过的痕迹。 这里头的床榻柜子,原本都是木制,其它器具又以陶器和布料居多,一场大火下来,几乎没剩什么,就连陶器都已经变得黑乎乎,焦味淡而不散,四处飘荡。 大巫的尸身早已被运往别处安置,此地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金莲看着凤霄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的焦灼也一圈圈递增。 “看出什么了?”她忍不住问。 凤霄蹲在地上端详半天,然后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你让人提一桶清水来。” 金莲的心瞬间提起来:“怎么?真有发现?” 凤霄:“不是,我要净手。” 金莲:…… 她是真想把地上那个陶罐提起来就往凤霄脑袋上扣。 但是她不敢。 金莲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去,但还是没法将焦虑尽数吐出。 “凤郎君,此事攸关生死,大汗动了真怒,若我们不能按期找到真凶,他是真有可能将崔先生处死的。” 凤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有我在呢,再不济,把人带走便是。” 金莲怕的就是他这种依仗武功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行径,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倒是干净,问题是她又不可能一走了之,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结盟早已希望渺茫,金莲只求阿波可汗不要迁怒于她,但又谈何容易? 来硬的不行,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金莲苦笑道:“凤公子武功盖世,天下莫出其右,自然是无所畏惧,可您也要为崔先生想想,这次他奉了朝廷之命,若是没能完成差事,回去要如何自处?恐怕革职查办都算是轻的吧。” 凤霄奇道:“我为什么要为他着想,我救了他的命,对他已是再造之恩,至于天子追究,我巴不得左月局被追究,这样解剑府不正好少了一个对手吗?” 金莲几欲抓狂,她从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崔不去算一个,凤霄更是油盐不进。眼下崔不去被软禁起来,纵有天大的智慧也难以发挥分毫,凤霄的存在就格外重要,可他压根就不按理行事,更无半分着急。 不然她去求求大可敦和大王子,他们对隋朝人印象不错,大王子与崔不去也谈得来,兴许答应帮他求情。 金莲如是想道,转身欲走。 凤霄看出她的意图,道:“你去找大王子也没用,他们虽然倾向与隋朝结盟,但现在,大王子如果出面求情,他就有勾结隋朝人,谋害二王子的嫌疑,大可敦不会让他出面的。” 金莲顿住脚步,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救人心切,走投无路。 “崔先生当初以身相代,让凤公子得获自由时,只怕没想到凤公子会如此瞻前顾后吧?” 对她的冷嘲热讽,凤霄不以为意:“我在等。” 金莲狐疑:“等什么?” 凤霄:“等崔不去。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主动留下来,想必当时他还有什么事情还没想通,等他想通了,肯定还会再传消息出来。” 话音方落,外头就传来动静。 凤、金二人步出石屋,便见乔仙的身形起起落落,很快就由远处掠来。 她一袭白衣,身姿缥缈,果真当得起名字中的一个仙字。 但乔仙的面色远不如她的轻功那样出尘无染。 “尊使让我带句话给你,”乔仙急急道,“他说,让你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用去找他,也不要找阿波可汗算账,说可汗身边尽是能人异士,单凭我们二人之力,不会是他的对手。” “崔先生真这么说?”金莲一听就更急了,心道凤霄本来就不大想救人,这不是给人家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吗? 乔仙叹了口气:“对!尊使说想要救他的话,就要将这句话转达给凤府主。” 她在路上想了几回,都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此时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凤霄身上。 凤霄叹了口气:“你看,他让你转告我,却不直接让你琢磨,就是知道你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的,到头来,还得靠我。” 乔仙隐忍不发:“所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霄嗤的一下笑出声:“你觉得,以你家尊使的为人,他是那种舍己为人,甘愿牺牲的人吗?” 乔仙不耐烦道:“听不懂!能否开门见山,说直白些?” 凤霄语重心长:“他当然不是,他是那种挖一个坑也要别人跳三回,就算自己跳下去也要拉别人垫背的狐狸。你跟了他这么久,连他什么秉性都不了解吗?” 乔仙额上青筋暴跳,濒临发作边缘。 凤霄:“所以他这句话,要反着听。” 金莲忙问:“何意?” 凤霄:“让我们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去找他,意思就是让我们一定要去找他;让我们不要去找阿波可汗算账,意思就是症结很可能出在可汗身上。” 金莲越听越糊涂:“他的意思是说,向大汗求情?” 凤霄:“不,他很可能已经想明白了,阿波可汗有问题。我去找可汗,你们去找崔不去,尽可能待在他身边不要离开。” 他说罢,神色一动,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忽地扭身掷去。 乔仙与金莲便见一人从石屋之后的树丛中跃出,迅若闪电,直扑凤霄而去。 凤霄却似早有预料,身形并未如何动作,人已飘然后退,避开对方的雷霆一击,倏地反手拍出一掌,不让对方有半分反应过来的机会。 乔仙与金莲看着两人身影交错,彼此出手快如流星,别说上前援助,竟是半分也插不进去,二人心头骇然,暗道佛耳已死,又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武功不逊于佛耳的人? 对方不仅出现得突然,就连武功路数也十分古怪,不用刀剑枪戟,手一抬,便从袖中掠出一道虹光,细看竟是非金非银的细链,那链子如有知觉,生生避开凤霄的真气,转眼便缠上他的手腕。 凤霄哂笑,手臂微微一振,真气就将细链挣开,但后者不依不饶,依旧在主人的操纵下掠向敌人的周身大穴。 用这种兵器的人就算不少,但也绝不会多,如果崔不去在此,必定能很快认出对方来历, 可惜崔不去不在,凤霄也只能靠自己了。 对方出手毒辣,招数诡谲,处处出其不意,丝毫不留余地,铁了心想要将凤霄置之死地。 凤霄的武功固然高绝,但他先前在石屋与神秘人交手,便已受了点伤,后来又杀了佛耳,伤势只会更重,不会更轻,换作天下第一高手来,面对接二连三的挑战,只怕也要左支右绌。 哪怕他现在表现得还算游刃有余,与他交手的这人也相信,凤霄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对方冷笑一声,心头恨极了他,出手越发凌厉狠毒。 那头乔仙与金莲也根本没有脱身先走的机会,几名黑衣人从远处掠来,拦住了他们的前路。 这些黑衣人像是凭空冒出来,先前从未见过,而且从武功路数可见,他们都是出自同一个门派,或者同一个人教导出来的,但这样一批人,又怎会突然来到西突厥? 难道杀了大巫和二王子的,也是他们? 金莲腰间中了一剑,忍痛避开,心头忽而想道。 …… “凤府主来不及赶过来了,我劝你,不必有所奢望。”玉秀微微笑道,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他见崔不去咳得越发厉害,似有些心生怜意,便伸出手在对方后背抚了几下。 崔不去懒得避开,也没有多余气力避开,他眉间倦色渐浓,却依旧强撑着,不肯合上眼睛。 “对你,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思来想去,都无法解开。”待咳嗽稍平,崔不去缓缓问道。 玉秀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明明是晋王谋士,得晋王青眼与看重,虽然比不上你们手握生杀权柄,但将来前程也不可限量,尤其我出身名门大派,哪怕放弃朝堂,去江湖上混,也能混出个名堂来,为什么要三番五次,跟你们作对?” 崔不去蹙眉:“不错,难道你跟晋王有仇,故意留在他身边,明着为他谋划,实则干这种危害隋朝的勾当,好将晋王拉下水?” 玉秀摇摇头:“我跟晋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崔不去:“那么,就是晋王所图甚大,暗地里创立云海十三楼,命你到处招揽人才,想要推翻太子,改朝换代?” 他言辞尖锐大胆,也不怕犯忌讳,反倒说得玉秀一愣。 玉秀失笑:“你真是……我本来就舍不得杀你,要不是你屡次跟我过不去,现在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崔不去闭了闭眼,兀自道:“云海十三楼,以十三人为掌事,各自号令一方,冯小怜排行末尾,段栖鹄位居十二,玉衡是第十一人,以你的能耐,必然远远不止于此,你是他们口中的一先生?” 玉秀摇摇头:“我不是。” 他看见崔不去的表情,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的确不是。” 至此为止,玉秀的神态动作都是放松自在的,因为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也不惧崔不去再使出什么手段——只要凤霄被拖住,任凭崔不去智比孔明,都翻不出花来。 但是,他的笑意忽然在嘴角凝固了。 玉秀腾地起身,满屋子转悠,最后在柜子后面的暗角找到一个香炉。 他拿起香炉嗅了一下,脸色大变,将炉子往地上狠狠摔去,扯过被褥盖在上面,然后几步上前,单手掐住崔不去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看着对方瞬间变青的脸,恶狠狠道:“你在香里掺了什么!” 崔不去勉强扬唇,无声地,一字一顿道:“奈、何、香。” 伴随这三个字,玉秀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与他掐住对方喉咙的手一道,成为崔不去的催命符。 鲜血从崔不去嘴角缓缓流出。 第82章 玉秀听过奈何香的可怕之处。 不仅听过,他还知道那是解剑府的不传之秘,专门用来对付那些难缠之极,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的嫌犯。 虽说神农尝百草,中毒无数成就人间功德,但玉秀从来就没想过当神农,更不会想要亲身体验奈何香的效用。 顶着阿波可汗的脸皮,动怒越发显得狰狞,玉秀咬牙切齿,几乎想要直接掐死崔不去。 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 “解药呢!” 奈何香是没有解药的,但此时此刻,崔不去自然不可能告诉对方。 他的嘴角咳出血沫,话语含糊不清。 “你屏住呼吸也没有用……因为,它在你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渗入你的发肤,通过经脉周身运转,你越是用内力抵御,就会发作得越快……咳咳!” 玉秀将他抵在地上,低下头,鼻尖对着鼻尖,越发压低了声音,杀气却更浓。 “那你呢,你自己也中了奈何香,你要跟我一起死吗?” 崔不去笑了:“你的命,还算挺值钱,跟你死在一起,我也不亏。” 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令他喘不过气,崔不去不得不仰起脖颈,微光透过营帐顶端的薄布,映出他修长白皙的线条,有种惊心动魄的濒死美感。 玉秀喜欢欣赏世上所有美妙事物,不管生物,还是死物。 放在平时,他必定会掐住对方的脖颈,让崔不去仰首的弧度更高一些,让自己多欣赏片刻。 但现在,他反而松开手,任凭对方剧烈咳嗽,身体蜷成一团,不住地喘息。 崔不去自己也中了毒,一个人总不可能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吧。 玉秀冷眼旁观,顾不上其它,坐下来运气调息。 他很快发现崔不去没有说谎,内力运转反倒令针刺般的痛感越发剧烈,很快玉秀就感到心口像有千万根针同时在戳刺,连同皮肤接触到的任何一处都剧痛难耐,甚至是穿在身上的衣服,都让人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而不会武功的崔不去,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玉秀自打武功大成,何时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他咬牙在崔不去身上搜了一圈,却只搜到一个绣袋,里头装着几颗丸子,细嗅还有些药味。 “这是什么!”玉秀怀疑是解药,又不敢确信,捏起两颗就掰开崔不去的嘴巴往里塞。 崔不去被逼吞下药丸,却喘着气笑了。 “你笑什么!”玉秀心头怒极,早已风度全无,飞起一脚就朝对方踹去。 “这是治我喘鸣之症的药,你以为是解药,却不敢轻信吗?”崔不去咳嗽两声,“枉你多疑似鬼也无用,我既然算计了你,又怎么会把解药带在身上?” 玉秀见他吃下药丸没事,疑心那的确是解药,便也自己吃了两颗,过了一会儿,胸口疼痛的症状并无好转,就知道崔不去没有骗他。 “解药呢!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在凤霄身上。”崔不去说话断断续续,却笑道,“你不是还找人拦住他吗?如果他死了,以他的为人,死之前肯定会把解药销毁,让你跟我们同赴黄泉的。” 玉秀抬起脚,又想往崔不去身上踹,再看对方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只怕一脚下去人也差不多了。 眼看解药还没着落,崔不去自然也暂时死不得,玉秀忍起坐下,重新闭眼运气,试图找出破解之法。 崔不去却不肯安生片刻,也不肯让玉秀安生:“你说你不是一先生,但肯定也在云海十三楼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既非为首,那么就很可能屈居第二,或者第三。” 玉秀不言不语,没有理会。 崔不去也无须对方回应,兀自推测下去:“你师从天台宗,又是晋王幕僚,本该前途光明,却偏偏加入云海十三楼,去干搅乱天下的勾当,这说明你从投靠晋王起,就已经别有居心;你屡次三番,与隋朝作对,又将西突厥闹得鸡犬不宁,云海十三楼总不会觉得单凭几个人,又见不得光,就能问鼎天下吧,至于你——” 他喘鸣发作,加上奈何香的毒性,就算有那两颗药丸缓解,也只是稍微不那么难受,说话依旧断续困难。 “玉秀禅师,你还记得芦花村吗?” 玉秀蓦地睁开双眼。 崔不去笑了:“看来我没查错。你在拜入天台宗之前,一直在芦花村生活,因为胡汉血统,而受尽村人歧视,直到一行贵人出现,将你带走。” 玉秀望着崔不去,慢慢道:“崔不去,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嘴巴,总在应该闭嘴的时候开口,自找死路?” 崔不去:“禅师你与凤霄,果真英雄所见略同,二位既然神交已久,不如我做个中人,让你们烧黄纸喝鸡血义结金兰?” “待凤霄的尸首被带过来,便是你的死期,能多活一刻,你最好还是多珍惜,免得我一不留神,怒火中烧,提前把你掐死。”玉秀慢条斯理道,至此已完全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中了奈何香,气急败坏或破口大骂都不能改变结果,倒不如省点力气,从崔不去口中套出解药所在。 崔不去:“我没有查出那位贵人是谁,但结合时间与你之后的经历看来,那位贵人,应该就是被当时的周武帝送去和亲的千金公主吧。” 玉秀看他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但崔不去浑不在意,他想要说的话,必然得说个痛快,才有可能停下来。 “千金公主怜你无父无母,备受孤立,便将你带到突厥,手把手教你认字,又让人教你武功,几年之后,你离开突厥,游历中原,而后出家,成为天台宗一名弟子。但像你这样天资出众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所以你很快就在天台宗脱颖而出,甚至差点就成为下一任的宗主候选。” “但你却主动拒绝了,表示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希望下山游历,宗主见你年轻稳重,任你为尚礼堂首座,让天台宗经营多年的人脉物资为你所用,方便你在外行事,但你下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当初那个芦花村,将全村灭口,然后一把火,付之一炬。” 说到这里,崔不去不得不停下,他的喘鸣之症经过刚才两颗药丸压制好了许多,但奈何香的毒却没能得到缓解,玉秀有武功在身,还不像他这么狼狈,但崔不去却只能勉强靠着柱子支撑身体,待缓过这一阵,才能将话继续说下去。 玉秀淡淡道:“真不容易,难为你能一路查到芦花村,但我很奇怪,当时全村人都被我灭口了,你又从何得知这件事?” 崔不去道:“周家的新妇,刚嫁到芦花村没多久,那几日归宁省亲,正好逃过一劫,你自然不认得她,但她却从家人与同村人口中,得知过你的存在。” 玉秀呵的一声:“原来是漏网之鱼!可你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崔不去:“自然有用处,起码我知道,你的计划,云海十三楼的计划,跟千金公主脱不开关系,如此,你一直以来,处处阻挠我们,想要天池玉胆,甚至假扮可汗,破坏隋朝与西突厥的关系,又不让佛耳那边好过,才有了解释,因为千金公主深恨当今天子夺取了他们宇文家的江山!” 玉秀哈哈笑道,神情讽刺:“你错了,公主跟云海十三楼没有半点关系,她身负使命,嫁给突厥可汗,这一辈子都要被困在突厥,又怎么在中原翻云覆雨,弄出一个云海十三楼?但她想要的事情,无须她亲自去做,我也会帮她完成,云海十三楼想要做的一切,正好与我不谋而合,我为何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呢?” “崔不去啊崔不去,你自诩智谋过人,可你这些算计别人的本事,怎么不用在经国济民上面呢!成日只会与凤霄勾心斗角,揣摩天子心思,然后让弱女子去出头,让弱女子去和亲,让她将本来应该你们这些人受的苦难都受尽了!” 玉秀面露恨色,仿佛将崔不去与心中许多仇人的面孔重叠,他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直接将崔不去揪到跟前,另一只手则掐住崔不去的脖颈,狠狠收紧! 崔不去原想问出他背后的主谋,探知云海十三楼更多的秘密,没想到竟阴差阳错,将玉秀心底最深的秘密给问了出来。 眼前这个戴着阿波可汗衰老面皮的俊美和尚,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痴。 而他钟情的对象,正是那位前朝的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和亲之后不久,北周就改朝换代,变成了隋朝,坐上皇位的天子杨坚不是别人,正是末代周帝的岳父,仗着自己独揽朝政,顺便就黄袍加身,又将千金公主一家戮尽。 权力之争,从来没有脉脉温情,但失了家国的公主,又如何会不恨? 她培养玉秀,可能仅仅是为了利用,可能也动了几分真情,但玉秀为了她,才真正是赴汤蹈火,以天下为棋局博弈,搅动了多少人心。 若是让天台宗得知这一切,他必定会被逐出师门,身败名裂,晋王也不可能再用他,这几年他费心筹划得来的权力与虚名,全都会灰飞烟灭。 就连云海十三楼…… 如果玉秀不是一先生,这天底下能驱使得动他的,又是谁? 是千金公主,还是另有其人? 脑海里闪过种种念头,崔不去的脑子越发昏沉。 耳边传来玉秀的冷笑:“我猜,奈何香根本就没有解药,又或者,解药不在你们两人身上,所以你才费尽心思,拖了这么久,想等凤霄来救你,是不是?” 崔不去闭了闭眼。 以玉秀的聪明,自己能拖这么久,已是不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脖子再度被掐住,对方的力道一点点收紧,玉秀似乎笃定凤霄已经来不了,故意让崔不去一点点滑向死亡,不肯给他个痛快。 对玉秀而言,崔不去是个复杂的存在。 他既享受与崔不去斗智斗勇,欣赏对方与自己不相上下的聪明,又深恨对方屡屡破坏自己的计划,这次他假扮可汗,自问没有半分破绽,却还是被对方察觉。 幸好自己早已布下一手,确保万无一失。 “我不舍得杀你,可惜,你不得不死。”玉秀说罢,忍着毒发的痛楚,运气于掌,准备将对方的脖子捏断。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短兵相接与高声怒斥的动静。 紧接着,玉秀闷哼一声,手陡然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主要是去把下一卷的思路给理了一下,好了,没留悬念,但来不及写凤二了,下章继续! 凤二:什么叫来不及?本座的戏份能叫来不及?! 第83章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凤霄、乔仙、金莲,己方只有三人。 一名蓝衣人,带着十二名黑衣人,俱是一流高手,其中蓝衣人的武功,可能更为厉害。 这不是凤霄经历过最艰难棘手的一场战斗。 他初出山时,曾在雪山之巅独战魔门三大高手,不落下风,也曾在渭水之畔以琴会武,闯过同门设下的重重杀机,眼前这些人,并非他遇见过最厉害难缠的对手,但他们的阻挠恰恰说明对方也不希望他见到崔不去,战斗拖得越久,崔不去就多一分危险。 乔仙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竭尽全力想要突出重围,奈何会盟上旧伤未愈,力有不逮,此时交手数十回合,已是气喘吁吁,强弩之末。 那十数名黑衣人的相互配合却是出奇默契,往往能发挥成倍的威力,金莲与乔仙被困在这些人之中,轮番与之交手,累也累死了,更不要说有余力去给凤霄那边助拳。 袍袖一扬,凤霄以内力振开对方掠来的铁链,但转眼又有数道精光飞掠而来,从不同方位袭向他,凤霄索性侧身避过,原地不动,踩住其中一条,借力将身形猛地往上拔起! 对方早有防备,当即也跟着纵身跃起,紧紧咬住不放,两人在半空交手十数招,掌风澎湃,周身如海浪翻腾,二人衣袂被真气鼓起,伴随狂风旋至,旌旗猎猎,掌影竟是越来越快,以至于旁观者也无法用肉眼分辨。 早在此行之前,对方就已料到凤霄身手不凡,但他也有相当自信,自诩以自己身手,纵然相差分毫,也不至于差距太大,更何况玉秀说过,凤霄有伤在身,更是十拿九稳,谁知一交上手,方才发现自己还是轻看了凤霄——此人身手,委实已到了神鬼莫测之境。 单是凤霄每一掌所蕴含的真气,他想悉数接下,就已经有些勉强,加上交手前的印象反转,不免心虚气短,失了先机。 再看凤霄一身玄衣,俊美风流,神色轻松,仿佛只是在切磋,而非关乎生死的交战,哪里像是旧伤未愈的模样? 两道细链从袖中飞出,犹如长夜流星,离弦利箭,分头击向凤霄左右两肋,无声无息,迅若飞雨,唯有落在敌人身上时,才会有所动静。 他自踏入江湖,从北国到中原,这招从未失过手,细链柔弱纤细,死在它之下的尸体却用一双手也数不过来了。 这一次,他肯定也不会失手。 蓝衣人如此笃信,他几乎将十成内力灌注在细链之上,武器势如破竹,若以一双肉掌抗衡,恐怕只会皮开肉绽,骨裂筋断。 凤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硬接,要么闪避。 蓝衣人早已预料到他会作第二选择,就提前将他退路全数封锁,凤霄除非飞天遁地,否则绝无可能逃脱,只能拼着手掌受伤,硬扛下这一招。 只要他肯出手接招,手掌受伤的那一刻,也是蓝衣人下一波攻势到来之时。 “我想起来了。”凤霄忽然出声。 然后他的身影从蓝衣人的视线之内凭空消失。 细链扑了个空。 蓝衣人微微一愣,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念头一起,方寸已乱。 后颈却传来不容忽视的杀气。 不好! 凤霄不是妖魔鬼怪,当然不可能真的消失,他所用的,也非幻术,不过是东瀛忍术中最常用来迷惑人的一个招数,利用了人本身所能看见的,有限的视线范围,让人产生错觉罢了。 虽然说出来就不稀奇了,但蓝衣人的的确确在那一瞬间被误导了,以至于全力出击的一招落空。 他反应极快,蓦地旋身,将长链抽去! 但高手过招,瞬息万变,眨眼功夫就会错失良机,他既已失去先手,就意味着机会让给了对手。 凤霄一掌印在他的后肩。 蓝衣人喷出一口血,借势往前飞掠,避开对方接下来的攻击。 “没了崔不去在旁边提醒,一开始还真想不起你来。”凤霄并未穷追猛打,他反而停了下来,如闲庭信步,负手朝蓝衣人走近。 他所走的每一步,看似平平无奇,却又暗藏玄妙,瞬间便将身形移近了一大步,任凭蓝衣人如何往前跑,两人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没有再拉开。 “你的武器虽然奇特,但武功招式分明跟秦妙语和苏醒如出一辙,只不过他们没有你用得如此高明,更没有你深厚的内力,还能与我打得不相上下。想必,是扶余门门主亲至了?” 蓝衣人既没承认,也未否认,他深知眼下要再杀凤霄已是不易,但他今日来此,目的只为一个,没有拿下凤霄的性命,就不算圆满。 他心下计议,身形在前面的树上生生一顿,借力折身返转,长链心随意动,朝凤霄手腕缠去,实则飞起一脚,踹向凤霄膝盖。 金莲余光一撇,看见蓝衣人靴子顶端露出的尖锐物体,不由大喊一声:“小心他的鞋子!” 然而话一出口,已是慢了半步,那必定涂了剧毒的靴子已经沾上凤霄的衣袍,眼看就要插入血肉,金莲无须深想,就知道此毒一定见血封喉,回天乏术。 但此时那几名黑衣人结阵而来,气势汹汹,几把长剑飞快旋向她的面门,金莲不得不抽身闪避,再朝凤霄望去。 这一看之下,她的心跳骤停半拍! 只见凤霄的身体往后仰倒,看上去像是被毒刃放倒。 金莲暗暗哀嚎一声,不管身后还有黑衣人死死相逼,想也不想就朝凤霄掠去。 因为她知道,凤霄一死,一切就完了,也不必说救崔不去,挽回名声了,他们这三人都将全部折在这里。 乔仙显然与她想法一致,两人不约而同奔向凤霄,却见本该彻底倒下的人,忽然再度一跃而起,腰间软剑化作一道剑光,柔若波涛,韧如铁石,直直从蓝衣人胸口穿透而过! 一剑毙命! 扶余门门主高云,绝对没有想到,他原以为势在必得,十拿九稳的一次任务,竟会成为自己的索命之旅。 他睁着一双眼睛,面露不甘,一动未动,死死盯住凤霄。 剑光穿透了他的身体,又钉入不远处的树干之中。 乔仙眼明手快,飞身上前将软剑取出掷给凤霄,后者头也不回,反手接下,投身群龙无首而大乱的黑衣人阵中,顿如饿狼扑食,割韭菜般转眼就收割了好几个人头。 那些黑衣人都是死士,见势不妙也只能死战到底,但终究也有惜命者,想要趁乱逃命,却被金莲和乔仙联手放倒。 “留几个活口,将他们下巴卸了!”凤霄在黑衣人阵中从容游走,如入无人之境。 他说得及时,乔仙出手也及时,当即就把擒住的两人卸了下巴,阻止他们咬破藏在牙齿中的毒药。 “这边有我们,你快去救尊使!”乔仙焦急道。 她此时也已想到,扶余门门主何等人物,竟连他都亲自过来出手,能指使得动他的,必然是身份更高,实力更雄厚之人,那么崔不去的处境就危险至极了。 凤霄轻笑一声:“你不是生怕我欺负你们尊使吗,这种时候你应该舍身忘死,抢着去救才是,我怎么能跟你抢?” 乔仙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凤霄的脑袋也一口咬下来。 “求凤府主营救尊使,我愿做牛做马,报答此恩!” “那倒不必了,我没兴趣看着一张晚娘脸天天在自己面前转悠,你想啊,你们家尊使,现在肯定被折磨着呢,说不定小命都去了半条,这施恩,就要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雪中送炭,才能起到最大的效用,你说是不是?” 乔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想说到底,这人就是拿腔作势,非要得到足够的好处才能动身,早就知道解剑府跟左月局不是一条心,又怎能指望凤霄,当初就该苦劝尊使带长孙菩提出来才是! 她心下气闷,不肯再作无谓言语,二话不说就提气掠向崔不去所在的营帐,可惜没走几步,只觉胸口一滞,内力运转不畅,整个人往前踉跄摔倒在地,嘴角溢血,一时竟走不动了。 凤霄见状长笑道:“到最后还不是得我出手,崔不去啊崔不去,你又欠我一个天大的救命之恩,这次又要拿什么来还?” 乔仙恨恨想道:还你的大头鬼! 凤霄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从黑衣人中纵身而起,虚空蹑步,直扑王帐,少顷几个起落,身形就化为黑点。 乔仙勉强挣扎起身,便见王帐方向,两道人影破开营帐,直冲青空。 其中一道,自然是凤霄。 而另外一人…… “大汗?!”金莲惊叫出声。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年老体迈的阿波可汗,轻功竟已到了凌波微步,飞升摘月的地步。 第84章 突厥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阿波可汗年轻时,自然也是部落里的骑射好手,只不过年纪渐大,沉溺酒色,身手退化,变成满脸皱纹风霜的老可汗。但就算是他体力最好的时候,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纵身一跃就能跃起一丈来高,更与凤霄半空交手,片刻不分胜负,再看他敏捷如风,挺拔如松,哪里有半分衰老之态? 金莲像所有人一样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人武功之高,平生罕见,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阿波可汗! 乔仙比她反应更快一些,当即就大喊出声:“正是此贼杀了可汗,还假冒可汗,意图扰乱突厥!” 底下喧嚣间,凤霄与玉秀却已过了十数招。 两人之前也曾照面交手,但那时候玉秀只为投石问路,无意与他们死磕纠缠,这次却不同,玉秀设计了这一盘棋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天下,在他的算计下,佛耳死于凤霄之手,西突厥也与隋朝结仇,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挑起西突厥与隋朝之间的战火,却被崔不去跟凤霄全盘破坏,他将二人挫骨扬灰的心都有了。 眼看身份败露,玉秀再不留手,招招狠厉,皆为杀机。 “原来是玉秀禅师!”两人交上手,凤霄立马也察知了对方的身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同伙高云,已经死了!”尽管这个敌人比高云还要棘手数倍,但凤霄仍不忘刺激对方,就怕玉秀不肯动怒。 “我早料到了!”玉秀冷笑一声,“那是他技不如人,不过高云起码做对了一件事!” 高云乃高句丽第一高手,中原人才济济,高云虽然谈不上第一,武功也堪称顶尖,凤霄虽然杀了他,肯定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玉秀并未大意,比起轻敌的高云,他更明白凤霄的实力,今日至此,他虽计划失败,大可从容离开,在场唯一有可能拦住他的人,就是凤霄,玉秀宁可多花费一些工夫,也要将凤霄杀了再走。 他手里抓着一把刀,那是放在营帐里,二王子平时随身携带的长刀,刀刃泛着乌光,自非凡品,玉秀虽从不用刀,但高手一通则百通,乌光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刀光伴随真气化出汹涌气海,铺天盖地朝敌人卷去。 重重刀光之中,凤霄的剑光就显得格外单薄孤孑,甚至大有被刀光淹没的趋势。 看在金莲眼中,更有惊心动魄之象。 乔仙却顾不上其它,踉踉跄跄奔入营帐,便见倒在地上的崔不去。 崔不去面白如纸,气息微弱几近于无,乔仙按上对方脖颈脉搏时便神色一变。 “您醒醒!”她心急如焚,一面给崔不去灌输真气,一面连声道。 少顷,崔不去动了动,却是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来。 “尊使!”乔仙方寸大乱。 “别给我真气了,”崔不去有气无力,声音没比蚊子唱歌更大声多少,“你没闻见奈何香吗……” 奈何香有限,此时营帐顶部被凤霄跟玉秀戳出一个大窟窿,气味已经消散许多,乔仙经他提醒才发现淡淡残余,更是大惊失色。 有真气在体内运转,奈何香只会发作得越快,这就是为何方才玉秀很快中招,心有忌惮的原因,反过来说,崔不去现在虚不受补,乔仙的真气非但无法为他缓解痛苦,只会让奈何香发作得更厉害。 在他们被拖住脚步的时候,崔不去面对的却是同样奸诈狡猾不下于他的玉秀,玉秀虽明知对方同样狡猾多变,但崔不去不会武功,玉秀也难以免俗,会放松戒心,崔不去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加上奈何香,反将了玉秀一军。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手法,也只有崔不去做得出。 玉秀终究低估了他的狠,现在要不是在跟凤霄交手,肯定早就恨不得把崔不去剥皮拆骨了。 但乔仙却只觉得心疼。 崔不去爱折腾,免不了总会受伤,乔仙却见不得他受伤。 “那我先背您出去坐着。”乔仙颤声道。 崔不去:“不,你要去找金莲,让她马上联络大王子,将局面定下来。玉秀假冒可汗,这段日子,肯定没少拉拢人心,挑拨离间的小动作……” 他咳嗽起来,一时没能再说下去。 但乔仙毕竟跟了他很久,马上就明白崔不去的意思。 玉秀虽然暴露,但他埋下的钉子,肯定还会时不时刺人一下,现在二王子没了,大王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那些守旧勋贵也可能趁机夺权,因为突厥不是一个严格遵循父子继承制的地方,大王子对隋朝的立场还算比较友好,他当新可汗,肯定对结盟更加有利。 “那您……”她面露挣扎,又不敢轻易去碰崔不去,生怕他毒发难受。 “死不了,去!”崔不去道。 乔仙咬牙应声,起身离开。 崔不去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和外面凤玉二人的打斗动静,缓缓闭上眼睛。 …… 玉秀喜欢博弈。 尤其喜欢与棋力相当的对手博弈。 对手之间若是实力悬殊,就像喝一碗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相反,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却如陈年佳酿,回味无穷。 从个人本心上来说,他并不讨厌凤霄与崔不去。 这二人之中,玉秀又格外高看崔不去一眼,惋惜他天生病弱,无法习武,又欣赏他算无遗策,绝地逢生。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身份,两人说不定还能好好较量一番。 但今日,刀光与剑影之间,却只能有一位胜者。 两人交手已近百招。 一人中了奈何香,一人有伤在身,都无法发挥全部实力,玉秀出手时只觉真气凝滞,左右掣肘,心头对崔不去的恨意不由更深一层。 正如他不常用刀,其实凤霄也不常用剑,软剑之于他,只是没有琴可以抡人时的替代品。 但他的剑法与步法结合,依旧堪称精妙绝伦,天下无双。 玉秀应付得也有些艰难。 剑光如山峦起伏相叠,山重水复之后并非柳暗花明,而是无尽轮回,凤霄的内力仿佛取之不尽,足以驱使他的剑气将玉秀的去路团团封住,玉秀虽不落下风,但他意识到,此番可能无法杀死凤霄了。 非但没能杀死凤霄,连崔不去都有可能苟活下来。 他心念一动,手中刀光即起,推向凤霄面门。 凤霄自然而然后退避开,却见玉秀蓦地折身下坠,长刀脱手而出,化为一道虹光,目标竟是营帐内的崔不去! 玉秀掷出这一刀,人却飞向凤霄,后者若想救人,自然得露出空门,若不想救人,那崔不去就死定了,他怎么都不亏。 想及此,玉秀嘴角露出冷笑,掌风挟着内力直取凤霄心口。 他的笑意忽然僵在嘴角。 剑光太快,化为满眼金光,占据了视线范围的每一个角落,玉秀觉得有点刺眼,下意识闭了闭眼。 便是这一瞬,他随即感到剧痛由额前传来,继而延伸到左目! 玉秀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抽身后掠,耳边同时响起叮的脆响。 软剑没有趁机取他性命,而是拦住长刀,将刀斩为两段,那刀尖堪堪抵住崔不去喉咙,刺破皮肤,在上面留下一点血痕,只要稍晚片刻,这世间就不会再有崔不去这个人了。 但凤霄也因这一击而耗尽真气,只能任由玉秀的身影轻飘飘落在远处旗杆上,又提气掠走,几个起落,消失在视线之内。 此时所有人都已反应过来,玉秀的身份有异,金莲带着突厥侍卫追上去,但凤霄知道,那些人肯定追不上玉秀,就算追上了,也拦不下人。 凤霄从旌旗上飘然落下,走向崔不去。 “快死了吗?”他戳戳崔不去的肩膀。 崔不去一动未动。 凤霄叹了口气:“还是来晚半步吗?” 又戳戳崔不去的脑门。 触手有点冰凉。 凤霄:“尸体都凉了啊?那真是太好了,回京之后我就奏请天子,将左月局裁撤了。” 崔不去掀了掀眼皮,心说换你在地上躺半天,他娘的不凉才怪吧。 但他实在也没力气说话了,甚至刚才面临生死威胁,都无法挪动分毫。 乔仙赶了过来,还带着几名突厥婢女和一顶软轿,试图将崔不去扶上去。 但她生怕崔不去二次受伤,动作小心翼翼,反倒令崔不去频频皱眉。 凤霄惊奇道:“还会皱眉,敢情还没凉透?罢了,送佛送到西,本座委屈一回吧!” 说罢他直接从乔仙手里抢过人,将人背上,走向他们原先住的营帐。 凤霄:“崔道长,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崔不去闭着眼睛,下巴歪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入睡。 凤霄:“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小命折腾掉,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不然就干脆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也好省去一份奠仪,我们解剑府已经没什么余钱了,望你体谅。” 崔不去还是没声音,比入睡更严重的是昏迷。 但凤霄刚才将他背上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一下。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我告诉你,这次你欠我的人情,以身相许三十回也还不清。” 崔不去幽幽叹息一声,终于勉强睁开眼。 “……那就四十回?” 凤霄哼笑:“我怕你死在我床上,少废话,能走路之后,立马去把余音琴给我拿来!” 崔不去:“余音是博陵崔氏的镇宅之宝,我如何想拿就拿?” 凤霄:“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你若不信守承诺,我自也有一百种法子毁约。” 崔不去:“我答应过的,自然会办到,等离开此地,便去汉平。” 汉平便是博陵崔氏所在。 虽然得到承诺,凤霄却总觉得不对劲,余音琴是崔不去早就提过了的,但当时可没想到玉秀如此棘手,付出这么大代价,只得到一个余音琴,想来想去,总还是有些吃亏。 凤霄缓缓道:“既然你知道余音的下落,那么另外几具名琴,号钟和焦尾——” 话音未落,崔不去一口血吐在他的肩膀。 “我可能命不久矣了。”崔不去平静道,然后直接装死了。 凤霄:…… 第85章 崔不去怀疑自己可能在昏睡的时候,从塞外草原被搬到了烟雨江南。 否则,自己床边又如何会出现一个美人? 美人有很多种,艳丽张扬的,端庄娴雅的,小家碧玉的,崔不去见得不少,身边甚至也天天跟了个绝色佳人。 乔仙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梅。 但眼前的美人不一样,她就像草原上的一泓溪水,明澈动人,清丽潋滟,有别于乔仙的冰冷,却更有柔弱之感,如迎风摇曳的雪莲花,令人怜爱之意顿生。 更何况她痴痴守在床榻前,看见崔不去醒来,便眼睛一亮,柔声道:“郎君渴吗,奴去倒水来。” 崔不去看着她拿起桌上水壶斟水,双手碰着杯子小心翼翼上前。 “郎君请喝。” 崔不去没有动。 在他的注视下,美人有点不安。 “郎君,奴并无非分之想,只因乔娘子眼下正在亲自为您煎药,一时走不开,奴便过来帮忙,您让奴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别赶奴走!” “做什么……都可以?”崔不去喉咙干涸,自然声音低哑,但美人离得近,也能听见。 “自然是,什么都可以!”她目光盈盈,又凑近一些,幽兰体香似有若无。 崔不去想了想:“那你到桌上去跳一支舞。” 美人:“郎君想看什么舞?” 崔不去:“随意。” 比起跳舞,美人更想与他谈心,奈何崔不去不为所动,刚醒过来就非要看舞,美人只好放下茶杯,赤足踩上桌子,龟兹善舞,美人折腰翘足,一手打节拍,伴随脚踝铃铛翩翩起舞。 裙摆扬起华丽弧度,露出下面一节洁白诱人的裸足,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乐声相伴,终究像少了点什么。 崔不去看着看着就闭上眼,但每次美人以为他睡着了,想停下来歇息,他又睁开眼,美人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跳下去。 如是几次,美人终于忍不住怯怯道:“郎君,奴奴有些累,可以不跳了吗?” 崔不去打了个呵欠:“那就不跳了吧,做点别的。” 美人殷勤小意:“郎君想吃什么吗?” 崔不去:“你不用动,就站桌子上,再来个倒立吧。” 美人:…… “郎君,奴奴穿着裙裳,倒立之后,怕是不雅。”美人幽幽道,她可以理解崔不去身受重伤醒来之后有心无力只能干看过瘾,但从前老可汗就算也经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却是宁可让她近身服侍,哪怕喂水吃东西,也是一番情趣。 怎么到了两个中原人身上,完全就不管用了? 若不是那些中原来的客商看见她便双眼发直走不动路,她正要以为中原美人是三只眼睛两个鼻子呢。 崔不去哦了一声:“那你表演一个猴子偷桃。” 美人:…… 崔不去:“金鸡独立?” 美人双目含泪。 还说做什么都可以,这不是除了跳舞都不会吗? 崔不去神色恹恹,咳嗽道:“你出去,叫乔仙来。” 房梁上传来一声轻笑。 美人大惊失色,看着玄衣人从自己眼前飘然落下。 “我看你还是从大王子身上下手,要更容易些。” 美人咬唇盯着凤霄,目光幽怨得快要滴出水来,奈何对方压根没多看她一样,施施然走到梳妆台一侧,反倒对着水盆里的倒影左看右看,啧啧赞叹。 “世间倾城终寥寥,美人在骨不在皮,有珠玉在前,崔道长如何还会对你动心?崔道长,你说是不是?” 崔不去闭了闭眼:头晕,想吐,可惜腹中空空,吐不出来,难受得很。 在美人看来,这两人,一个顾影自怜,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美人主动投怀送抱,非但不心动,反倒还变着法子折腾她,简直都有毛病。 美人等了好一会儿,见无人挽留她,心下难堪,只好告退黯然离去。 凤霄:“此女被龟兹王送来服侍突厥可汗,能待在突厥贵人身边,已经是突厥上等人的生活,但比起繁华中原,自然有所不如,如今可汗已死,西突厥乱作一团,她还不知何去何从,与其继续侍奉新可汗,倒不如跟着我们回中原,可惜她先是勾引我,如今又来亲近你,却都落了空,若是那傻子裴惊蛰在此,说不定她还能如愿。” 崔不去刚才也是以为她另有所图,在发现对方只是想要攀附富贵之后,就懒得再搭理了,此时听见凤霄的话,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我口渴。” 凤霄奇道:“你口渴就口渴,与我何干?我救了你的命,你没下床跪谢我,还要我喂你喝水?” 崔不去倦意浓,睁着死鱼眼瞟了他一下,没吱声。 凤霄拿起水壶:“一个问题,一口水。” 这很公平,崔不去同意了。 凤霄倒水入杯,递给崔不去,后者一看,那水浅浅覆过杯底,还真是不多不少就一口。 “你跟玉秀在一起时,探出他多少底细了?”凤霄问道。 崔不去:“不多。” 凤霄抽了抽嘴角:“就你这样,还想喝第二口?” 崔不去:“他应该也是云海十三楼的人,而且地位不低。” 凤霄:“一先生?” 崔不去:“水。” 凤霄懒懒道:“这是第一个问题里的,休想耍赖,你再拖下去,我直接把你堵住嘴抱房顶上去吃西北风,看乔仙多久才能找到你。” 崔不去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凤霄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只好道:“他说他不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应该不屑撒谎。” 凤霄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亲自喂了一口水,又问道:“我想知道你的所有推测。” 崔不去:“他为千金公主收养教导,心系公主之恩,公主深恨隋朝,他也一心想要颠覆隋朝,正好借着晋王幕僚的身份,更方便行事。” 凤霄摸着下巴思索道:“他想要颠覆天下,十三楼也野心勃勃,二者正好不谋而合,但高云冯小怜这些人,绝不可能只为了把棋局打乱就拍拍屁股走人。” 玉秀可能只是为了公主报仇,也可能在撒谎,这都无关紧要,但云海十三楼的人皆非泛泛之辈,其他人不可能陪着他发疯,对方一定有了更加周全完整的方案,并且一步步在实行了。 也就是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很可能正有一个天大的阴谋,正在水下酝酿,不知何时才浮出水面。 所以上回他们在段栖鹄身上搜出的那首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的诗句,就是格外关键的线索。 凤霄觉得崔不去肯定没少私下琢磨那些诗句,上回想不通的几处地方,如今怎么也该有答案了。 结果他还没张口发问,就见崔不去已经闭上眼躺好,连被子都拉到下巴上,一副安详入睡的模样,只差没在脸上写“我不知道”几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裴惊蛰打了个喷嚏:谁?读者都忘记我了,居然还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第86章 玉秀这一跑,等于所有人都知道阿波可汗早已被害,甚至先前那具据称是“大巫”的尸体,又重新被人提起,大家甚至无法确认那究竟是黑月大巫的,还是玉秀杀了可汗之后,将其伪作大巫的尸体,可惜尸身先遭火灾,后又被焚化成灰,除非可汗本人托梦还阳,否则没有人能得知答案。 阿波可汗虽然人老昏聩,但多年来他也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他的死同样让许多人蠢蠢欲动,心生异念,两位隋朝使者也随之从杀害二王子的嫌疑犯,摇身变为人人趋奉巴结的贵人。 龟兹美人过来讨好崔不去,说明她耳目聪敏,在她之后的几日,西突厥大大小小的贵人络绎不绝,前来拜访崔、凤二人,只差没将营帐挤破,礼物更是堆积如山,甚至还有羊羔牛犊之类的活物。 凤霄过来之时,便看见乔仙指挥大王子派过来伺候帮忙的突厥奴仆收拾行李,崔不去则靠坐在一旁,手里捧着杯奶茶,没精打采,比昨日看见还要憔悴一些。 “敢情昨日错过龟兹美人,竟让崔道长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着?”他也不把自己当客人,没等主人邀请,便径自在崔不去边上坐下,拿过他面前的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 奶是牛乳,茶是中原客商带来的茶叶,此时中原人喝茶流行放盐和八角等物,此地喝法却别有不同,在里头放了蔗糖,喝起来奶香浓郁,茶韵清甜,既提升又饱腹,别有滋味。 崔不去的确睡得不好,两眼之下淡淡青黑,眉宇间的倦意挥之不去,浓云一般萦绕不去。 虽然他将送礼拜见的人通通拒之门外,但难免有些不识趣的在门头吵嚷喧哗,加上他体内毒性未退,这两日每逢夜晚就格外难过,就连此时,也没了与凤霄斗嘴的力气,只淡淡道:“此间事情一了,我们这两日就启程回中原,你以为如何?” 凤霄无可无不可:“你是正使,自然你说了算,我此行只是来分功劳的,不会越俎代庖。” 他啪地一下打开扇子,正要扇风,余光瞥见旁边狐裘紧紧裹着的人,动作一顿,转而伸手用扇子挑起对方的下巴,幸灾乐祸:“你再瘦下去,没等回到京城,估计就要驾鹤西归了吧?” 崔不去挥开他的扇子:“我让他们去骚扰你,看你睡不睡得着?不过是因为有我在你前面挡着,说什么风凉话!” 崔道长虽然脾气不好,平日里好歹还能装装云淡风轻的样子,眼下这般情绪外露,可见身体病痛发作,的确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凤霄将扇子一收,捏住对方手腕,不由分说把脉片刻,饶是他早有准备,依旧忍不住惊讶:“你这脉象又虚又乱,还能说话发脾气,简直是人间奇迹。” “我过去二十多年,天天是这样的脉象,不过有时好些,有时更差些罢了。”崔不去不耐抽回手,畏冷地将狐裘裹得更紧一些,但白天一日日热起来,非但凤霄换上薄衣,就连外面的突厥人,也都脱去兽皮裘衣,营帐之内更是暖意融融,要不是凤霄有武功在身,他现在都该流汗不止了。“你先别急着走,今日大可敦母子必会上门拜访,请求结盟,你是副使,一起听听为好。” 若不是他这一说,凤霄都快忘了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不是智斗玉秀,揭穿假可汗的真面目,而是代表隋朝与西突厥结盟,共同对付占据了大半个突厥的另一股强盛势力沙钵略。 说曹操曹操到,很快,外面果然有人通报,说大王子与两位可敦过来拜见隋朝使者。 这里是突厥人的地盘,他们本可直接进来,却学足了中原人的礼数,恭恭敬敬在外面等着,对方身份还是西突厥新可汗,这样的情势变化,不能不让乔仙感叹时移事易。 在得到崔不去的允许之后,大王子、大可敦、金莲三人,才次第步入帐中。 大王子甚至还右拳抵心,朝崔不去与凤霄躬身行礼。 “如果不是两位,我们恐怕现在还被那个恶贼蒙在鼓里,突厥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我代表整个西突厥,多谢你们的帮助,天大恩德,无以为报,两位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会办到。” 崔不去:“大王子不必客气。” 凤霄哂道:“当日我们初来乍到,主动提出结盟,个个推三阻四,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冷眼旁观,若没及时认出玉秀,现在恐怕死的就是我们了。” 金莲将凤霄的话翻译过去,听得大王子一脸尴尬,他虽然不赞同可汗在沙钵略和隋朝之间两边讨好的意图,但凤霄他们出事时,他也的确没有施加援手,如今被凤霄点破,不由脸上火辣辣的,很有些挂不住。 大可敦温声道:“我听金莲说,中原人有句谚语,叫羊圈虽然破了,但如果及时补救,可以防止以后还有羊走失。我们之前的确做得不对,所以今日特地来向两位使者致歉,还请你们宽宏大量,原谅我们,我们愿以最大的诚意,交好隋朝,永不背叛。” 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事情,就算现在大王子一心一意向隋朝靠拢,以后可能也会出现变故,但这些都与崔不去无关,他只要保证大王子这次想要结盟是真心的,并且能够在接下来的战争里襄助隋朝,就已经足够。 佛耳已死,玉秀重伤逃遁,大王子想要坐稳可汗之位,就得有个强援,举目四顾,除了隋朝之外,目前的确别无选择了。 没等崔不去回答,大王子便让人将盟书与印信都拿上来,当着他们的面,将言辞恳切的亲笔信一字字念出,又将蜡滴在盟书上,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宝石牛角,印上独特纹路。 金莲从旁解说道:“这是可汗信物,唯有大事要事,方可启用,此番大王子的确盛意拳拳,还请崔先生先看一眼文书,再作决定也不迟。” 崔不去接过来,还真就只看了一眼,就递给凤霄。 大王子只当崔不去还在生气,没有细看,心头有些不悦,忍不住道:“自我之后的新可汗,皆愿接受隋朝册封,崔郎君难道觉得,这样的条件还不行?” 这位大王子比他父亲聪明多了,他这两天没少向金莲打听隋朝的情况,知道接受册封,只是名分上如此,隋朝根本不可能当真过来驻兵,大权依旧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做反倒还能表现诚意,促进与中原朝廷的通商往来,要知道突厥贵族们,如今一日不可无丝绸瓷器,与隋朝关系越好,就越能从隋朝人手中得到更多的赏赐,给大王子用来收买人心。 不过古往今来那些附属国大多干这样的事情,大王子的行为也不算离奇贪婪,据崔不去对朝廷的了解,皇帝十有八九是会欣然应允的。 崔不去道:“我看了,你说要亲自与我一道去隋都觐见,以示诚意,天子若知此事,定然大悦,待我修书一封,先发回帝都,奏禀君王,也好让礼部官员提前准备,迎接新可汗。” 说罢他又将盟书从头到尾背出,果然一字不差。 大王子这才知道人家压根不是没认真看,而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原本还有些疑虑,此时方是完全烟消云散,又行了个大礼。 “那一切,就拜托崔郎君了。” 武功比不过人家,放眼整个西突厥,也找不出一个崔不去这样的聪明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然只能心悦诚服了。 有大可敦与金莲的帮助,大王子很快就压下部落之中的不同声音,继承新可汗之位。 崔不去等人受邀亲至观礼,俨然已是新可汗的座上宾,人人奉如神仙,不敢有半点不敬,与来时的风波频频,可谓天壤之别。 即位大典之后,新可汗就带着金莲,与崔不去等人一同启程,前往中原。 新可汗的母亲则留下来主持局面。 此行与崔不去他们来时不同,不仅多了一位突厥可汗,还带了浩浩荡荡一个车队,里面既有突厥侍卫,又有各式各样的礼物,可谓声势浩大,自然一路顺畅,也不可能再遇到什么危险。 为表结盟诚意,在崔不去的要求下,新可汗还放回了大部分原先因战争被掳去突厥的汉人百姓,这些人也都随行车队之中,不过他们肯定不可能跟去京城,崔不去准备在六工城就将他们留下安顿。 六工城的赵县令早已得了消息,亲自出城相迎,并带来天子的旨意。 上回崔不去与凤霄拿下且末城,传回京都,据说天子龙颜大悦,自然要论功行赏,崔凤二人受封乡侯,但当时他们来不及等到册封旨意,就又匆匆赶往西域,这次他们顺利交好西突厥,又把新可汗带回来,自然又是一桩大功,只不过现在消息还在路上,新的封赏没那么快下来,赵县令手里的旨意,依旧是上回册封乡侯,犒赏黄金的那一道。 “两位郎君一路辛劳,此行又立一大功,传回京城,天子必定又行赏赐,只可惜下官职责所在,无法跟随二位北上入京,只能备下酒菜,为几位接风洗尘,还请与我入城歇息!” 赵县令脸上的笑容比五月的牡丹花还要灿烂,他绞尽脑汁恨不能将自己十年读书所知道的溢美之词都往崔不去和凤霄身上扔,浑然忘了自己当时看着他们单枪匹马奔向且末城时,念叨“这俩傻子肯定有去无回”的话。 眼前这座边城,不及京城繁华十之一二,但到了这里,入了这座城门,才算真正进了隋朝管辖的地界。 且末城现在固然也算大隋城池之一,但那里久无管辖,就算骤然被纳入疆域,也还少了几分中原色彩。 凤霄能感觉到,进了六工城,崔不去一下子松懈许多,仿佛卸下重担。 一路上为了防止玉秀卷土重来,崔不去一直提着几分精神防备着,进了六工城之后,再往前必然还有隋朝军队护送,已经不必他再操心,于是直接病来如山倒,当晚连赵县令的洗尘宴都没参加。 第87章 赵县令现在很后悔,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凤霄与崔不去来六工城办案时,前者表明了身份,后者却顶着紫霞观观主的名头,不显山不露水。赵县令忙着讨好凤霄,自然就忽略了崔不去,后来方知人家来头不比解剑府小。 他虽然官不大,却很明白这官场上,两个官职差不多的上官同样出现在面前时,最忌捧一个踩一个,而他居然犯了大忌。 传说左月局与解剑府一样,都有先杀后奏的大权。 传说左月局乃独孤皇后力主创建,背后是皇后这座大靠山。 传说左月局正使神出鬼没,从未上朝,基本没什么人见过他,甚至还有传闻,他其实是皇后身边的内侍。 传说…… 赵县令原本没听说过左月局,但在看见京城好友寄来的信件里这些或真或假的传闻之后,不禁慌了。 他好像无意中开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甭管传言是否夸张,哪怕九成假一成真,赵县令从解剑府二府主待崔不去的态度中窥见一丝真相——最起码崔不去的地位肯定不低,否则不可能与凤霄平起平坐,所以崔不去不给面子没有在当晚赴宴,赵县令也不敢生气,反倒绞尽脑汁想要弥补。 他听说崔不去身体不好,又在突厥受了伤,马上搜罗一堆贵重的滋补药材往驿馆送,却通通被乔仙拒之门外,理由是崔不去现在虚不受补,除了汤药与清粥小菜,什么都不能吃。 赵县令原想帮忙延请名医,但他听说崔正使身边这位乔娘子精通医理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贸然请名医上门,得罪的人恐怕就更多了。 思来想去,赵县令苦于讨好无门,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连夜晚也辗转反侧失了眠,差点被妻子一脚踹下床。 眼看崔不去一行人在六工城待的时日无多,再过几日就要启程返京,赵县令只好去请教凤霄。 比起油盐不进的崔不去,解剑府府主,明显就要好打交道许多了。 最起码,赵县令送去的礼物,对方一件不落,来者不拒,全都收下。 因此赵县令去拜见凤霄时,也分外有底气,总觉与对方关系更为亲近。 直到他看见自己送去的美婢拿着抹布在擦窗户。 赵县令差点以为自己眼瞎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美婢发现赵县令来了,一脸委屈又不敢作声,双目泪光盈盈,甭提多惹人怜了。 始作俑者则坐在窗台边看书,仿佛书中有个比眼前美人还要漂亮的天仙。 只因这婢女貌美如花,别人送给他的时候,他甚至没舍得用,当然这其中也有家中娘子凶猛如虎的缘故,不过赵县令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寻遍整个六工城,也找不出这样标致的女子了,纵然凤霄久居京师,眼光奇高,也不会不动心吧。 可对方竟然将这样的美人拿来干杂务,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眼前此情此景,让赵县令不能不心生某种联想:难道凤霄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 “赵县令这是舍不得将美人送我了?那你将她领回去吧。”凤霄头也没抬,将书翻过一页。。 “不不,自然不是!”赵县令连声否认,先挥手让美人下去,然后趋前笑道,压低声音,“敢问郎君,是否这女子伺候得不好,让您不快了?” 凤霄:“没有啊,这不把窗棱擦得挺亮堂的?” 可他送个千挑万选的美人过来,又不是为了让她擦窗户的!赵县令哭笑不得:“可下官听说,昨夜您也没让她侍寝,就让她在外头站了一夜。” 亏得眼下天气回暖,春风徐徐,院子里也不冷,否则娇滴滴的美人还不得冻病了? 凤霄哦了一声:“原来你是让她来侍寝的?我还以为她是来干活的,准备让她把地板也顺便擦了。” 赵县令小声道:“琦娘的容貌已是上上之选,您若不喜欢,我再换别人来,还是,您更喜欢男子服侍?” 凤霄叹了口气,指自己的脸问他:“你看我长相如何?” 赵县令忙道:“自然是龙章凤姿,有别尘俗!” 凤霄:“你会看上比你丑的人吗?” 赵县令:……好有道理,竟无言反驳。 他苦着脸道:“可郎君,您是风流倜傥,那小娘子则是柔媚入骨,你们本就比不得,再说了,这世上容止风采比您出众的人,可少之又少了!” 凤霄哂道:“那就少干这种事,多把心思放在公务上!” 赵县令这才明白,自己舍不得送出去的美人,对方压根就没放在眼里,心道那我不如送一面镜子给您呗? 想归想,这种话却是不敢说出口的,他嘴上唯唯应是,露出笑容:“下官还想请教一事,您与崔郎君乃至交好友,想必知道他喜欢什么吧?” “至交好友?”凤霄面露古怪之色,“你说我们?” 赵县令惴惴:“难道不是?” 凤霄忽而展露笑颜:“自然是,你也想给他送礼?依样画葫芦,也给他送个美人过去,不就好了。” 赵县令苦笑:“您可说笑了,崔郎君如今卧病在床,恐怕有心无力。至于钱财补品,我也曾送过不少,只是都被他那侍女拒之门外。都怪我当日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崔郎君,如今想要弥补一二,也不知从何处下手,只好过来厚颜求教,还请您指点迷津。” 凤霄笑眯眯道:“这件事,你还真问对了人,崔不去平素对谁都端着一张不食烟火的脸,实际上,我曾见过他——” 他声音忽小,对赵县令耳语几句。 赵县令瞪大了眼睛:“不能吧?” 凤霄:“但凡有点能耐的人,都有些不为外人道的怪癖。” 赵县令想到刚才凤霄看不上美婢的事,不由点头附和:“那倒是!下官这就去搜罗,多谢凤郎君!” 他前脚刚走,凤霄就朝美人招手。 “你过来。” 琦娘见他和颜悦色,只当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美好,心头一喜,袅袅步入屋中,行礼道:“郎君唤奴何事?” 凤霄:“你去看看崔不去醒了没有。” 琦娘:……就这样? 凤霄:“你还愣着作甚?” 琦娘心里陡然冒出一丝委屈,楚楚道:“奴有些腹痛。” 凤霄:“那你上完茅厕再去吧。” 琦娘:…… 俊俏郎君根本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气得顿足,只能转身离开。 凤霄伸了个懒腰,决定出去逛逛。 虽然把凤霄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几十回,暗咒他眼瞎,但琦娘不敢不照他说的去做,等凤霄回来,便听琦娘回报说,崔不去已经醒了,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赵县令也去过了。 上回凤霄办案霸道,行事独断,甚至公然跟背景深厚的琳琅阁过不去,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就有不少人,像今日巴结凤霄一样,登门送礼,可惜凤霄油盐不进,挥挥手就将人赶了出去,有了上次教训,这次过来打扰的二愣子就没那么多。 至于崔不去,当日他主持紫霞观,香火一时鼎盛,但又在一夜之间迅速衰败下去,观主悄然失踪,坊间还众说纷纭,有的说观主得道成仙,有的说观主其实是个江湖骗子,赚足钱就跑路了,现在却见他摇身一变成了朝廷使臣,还与凤霄一道出使突厥,凯旋封侯,一时震惊莫名,往崔不去那儿跑的人就更多了,不单全是巴结送礼的,还有过去瞧热闹的,还有昔日受过恩惠,上门拜谢的病患。 只是那些人还没能进驿馆,就都被乔仙拦下来,除了赵县令,能真正见到崔不去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凤霄摸摸下巴,决定去瞧瞧热闹。 他与崔不去同住在一间驿馆里,只是一人在东,一人在西,平日若非专程过去,可以从早到晚都不相见。 崔不去显然也并没有多么想念自己同甘共苦的伙伴,见凤霄不请自来,非但没有露出惊喜欢迎的神情,甚至还撇撇嘴。 凤霄嘴角噙笑:“看来崔道长不怎么欢迎我啊。” 崔不去拥被坐在床上,丝毫没有倒履相迎的意思:“我说不欢迎,你就不进来了吗?” 凤霄:“那当然不能。” 他左顾右盼,问道:“我听说,赵县令给你送了些新奇的礼物,能不能也给我看看?” 崔不去一指屋角箱子,不以为意:“他说送了些字画过来,你自己去打开吧。” 凤霄打开箱子,还真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来卷画轴,他也挺好奇赵县令到底能不能意会自己的话意,便将其中一卷画轴打开。 崔不去端起乔仙刚才留下的汤药,犹豫要不要倒在床底下算了,想想乔仙那个不逊于凤霄狗鼻子的鼻子,叹了口气,还是捏着鼻子灌下去,眉头拧得都能夹死蚊子了。 良药的确苦口,但喝下去之后,嘴巴里那种苦涩却是什么糖糕也压不下去的,崔不去暗暗运气平息半天,才算是把那股难受劲勉强憋回去,结果一抬眼,就看见凤霄诡异的笑容。 “他送了什么?”崔不去狐疑道。 凤霄将画轴转了个方向,一幅色彩旖旎的春宫秘戏图,当即呈现在崔不去面前。 图中分屋内屋外,男女群像,姿态各异,比时下流行的秘戏图,还要更大胆奔放几分,简直能令最古板的男人也面红耳赤。 但崔不去,仅仅是翻了个白眼。 别说脸红,连鼻子都没红一下。 凤霄原想对方久病,虽说平日位高权重,杀伐果断,但这样的人往往更加纯情,就算不害羞,总会意外窘迫,不知所措吧,谁知预想中的乐趣半点没有,崔道长一脸久经沙场凡人已经撼动不了的麻木表情,让凤霄大感无趣。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崔不去懒懒道:“你是,我就是。” 凤霄:“那我如果不是,你就不是?” 崔不去:……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赵县令送秘戏图的主意肯定是这家伙给出的。 崔不去蹙眉道:“堂堂解剑府府主,法镜宗宗主,就不能干点正经事?” 凤霄摇扇子的动作一顿。 法镜宗,江湖人称魔门三宗,昔日风头旺盛之际,据说许多人见了他们都得绕路走,不敢出言得罪半分,前任宗主广陵散,也是天下武功排名前十的绝顶高手。 江湖上以琴为武器的高手寥寥无几,加上左月局的能耐,崔不去能查出他的身份,凤霄一点都不意外。 他也从来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不过这层身份,与他们平日合作查案并无相关,跟凤霄的官职也并不矛盾,崔不去就从未提及,直到现在,他对凤霄的无聊实在忍无可忍。 所谓绝顶高手,都是越绝顶,越无聊? 凤霄不慌不忙:“既然你说到我的师门来历,我就得催一下我的新武器了,此去京城,你可别拖上十天半月,就忘了余音琴之约了。” “迎可汗入城,陛下自然要设宴,此去突厥一路行程见闻,与西突厥结盟应对之策,天子必也会一一垂询,肯定得十天半个月。不过,”饶是崔不去,似也觉得对方三番两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么敷衍有些说不过去,就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漕运九帮总舵主宁舍我,在数日前秘密北上,现在已经到了淮州。” 漕运九帮里的金环帮,垄断了南方大半漕运,帮主兼总舵主宁舍我,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当初六工城内琳琅阁拍卖,宁舍我的义子冷都,就在场曾拍下一件名器。 凤霄讶异道:“他不是明年就要金盆洗手了?这是提前与妻子去游山玩水?” 崔不去:“怪就怪在这里,他此行隐姓埋名,只带了几名忠心亲近的手下,对外称病不出,别人还以为他依旧在江南。” 凤霄思忖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怀疑宁舍我,跟云海十三楼有关?” 崔不去:“从冯小怜、段栖鹄、玉秀这些人的身份,就能看出云海十三楼网罗人才不分南北,如今十三人里,除了虚悬的老十,从十一到十三,身份已明,再往前,这些人的身份地位能耐,只会更高,不会更低。” 凤霄:“有道理,我完全赞同你的推测。也就是说,宁舍我很有可能,是北上去参加七夕那场聚会的。” 崔不去:“不错,段栖鹄身上的那封信,其他人应该也得了,到时候,我们先去博陵取余音琴,再去赴会,说不定可将云海十三楼一网打尽,彻底剿灭!” 凤霄鼓掌:“好,好气魄!我支持!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消息,与此有关。” 崔不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只好问:“什么消息?” 凤霄:“不告诉你。” 崔不去:…… 他定定看着凤霄,对方毫不心虚:“你用你的消息,来换取我对暂缓去博陵的谅解,那我这个消息,你没有东西交换,我也没必要告诉你,对不对?” 说罢,凤霄起身,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笑吟吟道:“以左月局的能耐,崔道长的聪明,既然连我的来历都能查出,别的事情就更不是秘密了,你慢慢想,我先告辞。” 他也不等崔不去说话,哼着小曲就走了。 崔不去有个毛病。 有个线头的衣服,他一定要将线头扯出来,哪怕会将衣服破坏。 所以,他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现在凤霄给他留了个悬念,他就非得将这个悬念破解。 把乔仙喊来,吩咐她再去查清楚,劳神苦思的崔正使终于愿意乖乖躺下,重新闭眼睡觉。 一颗凤霄脑袋,两颗凤霄脑袋,三颗…… 崔不去睁开眼,面无表情看着头顶纱帐。 他,失眠了。 真想把凤霄的脑袋拧下来啊。 第四卷 博陵医案 第88章 五月初五,端午时节。 这是隋朝新都,年初刚刚落成,非但路是新的,连许多房屋都透着股刚刚砌成未久的气息,连带寻常百姓们,仿佛也随着迁入这座大兴城,而焕发出崭新气象,宛如欣欣向荣,朝阳初升的新朝。 若有人从城中观音台或城楼处往下观望,便能发现这座由汉长安城扩建的大兴城,其规模风格,已与前代旧朝截然不同,非但占地更大,宫城高墙,气魄更加宏伟,而且城中星罗棋布,街坊集市井然有序,正如后人诗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黄昏已近晚霞,城中依旧热闹,路上行人匆匆,虽有下工赶着回家吃饭的人,亦有换上轻薄新衣,佩戴五色丝囊,手持艾草菖蒲的游船观渡之客,马车前后行于大道,风动香帘,露出下面锦衣玉袍的高髻玉簪,辚辚辘辘,不约而同都是去往东南。 东南方向,那里有与新城几乎同时落成的曲江,以曲水风荷为意,掘坑引水,隔于城外,栽上无数新莲,将园中的楼台水榭,一并裹在莲香之中。据说当今天子认为曲江之“曲”字不祥,尚书左仆射高颎进言,将曲江改名为芙蓉园,皇帝欣然纳之,此处变成了新都一景。饶是未能获准进入园林的平民百姓,也能在附近略睹风采,踏青游玩。 不过这些乘坐马车的贵人们,今日要去的,却不是芙蓉园,而是离芙蓉园不远,紧靠曲江的清荔园。 当今天子嫡长女乐平公主,她最心爱的女儿宇文县主,将在今日举生辰宴,会八方客。 关于乐平公主的来历,京城基本无人不知,她作为前朝皇后、皇太后,在父亲杨坚夺位之后变为公主,半生经历不可谓不传奇,相比之下,她与前朝皇帝宇文赟所生之女宇文娥英,身份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论血缘,宇文娥英是杨坚的外孙女,但她父亲的周朝,也是被杨坚所夺,杨坚一看见她,难免会想到亏欠宇文家的种种,对这个外孙女也就少了几分亲近。 不过看在她母亲乐平公主的面上,帝后并未薄待宇文娥英,平日宫里的赏赐就没少过,宇文娥英虽无县主之名,却有县主之实,众人也都以宇文县主相称。 今日宇文娥英十四岁生辰,恰逢迁入新都,乐平公主决定为她大办,便选在曲江之畔的清荔园,一时间,上至宫中帝后赏赐,下至京城公卿子女,年轻贵人,赴宴祝贺的马车将清荔园围得水泄不通。 高莹携友颜韵下马车时,就看见清荔园门口车水马龙,里面更是人声鼎沸,二人随仆从走入园中,发现园中树枝、回廊、假山,均挂上花灯,灯形仿若莲花,摇摇望去,如千万盏灯高悬飘荡,虽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也已足够令人震撼。 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尚书左仆射高颎之女,另外一个的父亲,也是朝中高官显贵,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见状依旧有些看呆了,连脚步都慢下来。 颜韵咋舌道:“这得用多少盏灯,才能汇成这灯海盛景?” 前面引路的仆从闻言笑道:“我家县主一共命人准备了九百八十九盏灯,挂满园中各处,说要办个千灯宴,好让贵客兴尽忘返,通宵达旦举宴同乐。” 高莹不由咦了一声:“方才我入门时,就听见琵琶乐声,现在已经走到园中,琵琶声依旧清晰,而且还是同一首曲子,可按理说,乐声应该无法传到这么远才是。” 仆从的语气带了一丝骄傲:“您有所不知,这些乐伎是特意训练出来的,她们分布各处,会从宴会开始,一直弹到散宴为止,每弹完一首曲子,便会停下默数拍子,如此虽相隔甚远,也能乐声同步,无论客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 高莹闻言很惊讶:“如此大费周章,得是多久才能练出来的?” 仆从自然答不上来,只是笑。 高莹与颜韵面面相觑,都觉得这等规模,有些过于奢侈了。 不过天子外孙,公主之女,也轮不到她们来置喙。 夜宴将开,席间近满,这等宴会歌舞弹唱,男女混坐,并无过分讲究,比起国宴和宫里办的正宴,要随意许多,年轻男女们都爱来玩,这也是认识新朋友的好地方。 高莹和颜韵一眼就看见坐在席间的晋王,晋王虽是皇子,但比外甥女宇文娥英也大不了几岁,此时正盘膝而坐,兴致勃勃与人交谈,浑无半点架子。 引起她们注意的,是与晋王交谈之人。 对方玄衣束髻,面容俊美,连一双桃花眼在黄昏明霞中,都漾着似笑非笑的波光。 颓唐若玉山将倾,郎朗如日月入怀,颜韵一直以为这等形容不过夸大其词,至亲眼所见,才知道世间真有风采如此出众的男人。 晋王原也算是年轻英俊一表人才,但在此人身旁,却顿时黯然失色不少。 “这是……何人?” 颜韵怔怔看了好一会儿,袖子被高莹轻轻扯一下,才回过神来。 高莹轻声道:“不知你是否听过解剑府之名,此人便是解剑府二府主,凤霄。” 颜韵倒抽了口气,也学高莹放轻声音:“原来是他啊!” 京城显贵,不同于乡野凡夫,连带她们这些女郎,也对解剑府和左月局都有所耳闻,只是这两个机构直接向皇帝皇后负责,职责在外人看来也显得神秘莫测,生人莫近。 凤霄不像崔不去那样深居简出,他也出席过公卿之宴,只不过颜韵一家刚从外地回调京城,从没见过凤霄本人而已。 高莹笑道:“凤郎君姿容出众,不怪你失态,我初见他时,没比你好多少,不过使君虽未有妇,却已有佳人垂青。听说兰陵公主对凤郎君青眼有加,想求天子赐婚。” 颜韵少女怀春,的确生出一丝绮念,但一听见兰陵公主的名头,她就立马歇了自己那份心思。 “此事当真?” “我也是听说的……” 两名少女窃窃私语,晋王与凤霄那头,谈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题。 晋王的心胸毕竟不是闺中少女,不可能因为凤霄比他英俊就心生嫉妒,相反,他对这位天子心腹,还颇为客气。 “此番你们不仅智取且末城,还一举交好西突厥,带回突厥可汗,功劳匪浅,陛下大悦,正准备将你们的爵位和食邑都再往上提一等,想必不日便会有旨意,在此我先向凤侯道贺了。” “多谢晋王吉言,当日我们在六工城时,偶遇一僧,名为玉秀,后来方知……” 凤霄轻声慢语,将玉秀的身份来历,如何乔装改扮,骗过众人,意图搅乱西突厥的事娓娓说来。 此时距离崔不去凤霄他们从西域回到京都,已过去半月有余。 突厥可汗也已经在被盛情款待之后,由天子另外委派人选护送回去,无须凤霄出马。 玉秀的事情,在他跟崔不去陛见时,也已经说得一清二楚,照理说,他根本没有必要再向晋王交代。 但凤霄还是亲自说了几句,晋王听得也很认真,没有丝毫不耐,更未面露愤恨,迁怒凤霄。 待他说完,晋王还歉然道:“从前我只知玉秀乃名门大派出身,兼之精通佛理,聪明过人,便将他留在身边以便垂询,没想到他居然还跟云海十三楼那等地方有干系,哎!此事我已向父亲母亲自陈过错,多亏你与崔侯力挽狂澜,否则,那玉秀还不知会酿成多大的祸端!” 他语气真挚,神情诚恳,以示自己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凤霄原想试探他是否早就知道玉秀的底细,见状就知道自己的试探落了空。 不管晋王是真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报,现在他已经撇得一干二净了。 凤霄摇着扇子,洒然道:“晋王心胸开阔,凤某钦服。” 晋王笑道:“凤侯谅解,我便放心了,其实你不该在这与我说话,还有一个人,正心心念念等着你来呢。” 凤霄讶然:“宇文县主?我与县主缘锵一面,从未说过话。” 晋王见他装糊涂,也就不再多说,手指点点他,失笑道:“陛下想撮合你们,五姐姐也愿意得很,偏偏你不愿意,罢了,这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我不插手多嘴。” 凤霄嘴角扬起,正想说点什么,余光一瞥,却转了话锋,语气也带了几分轻快调笑。 “今日可真是群贤毕至,竟连平素难得一见的故人也来了!” 就在凤霄说出这句话时,坐在不远处的高莹与颜韵,也看见了这位在仆从带路下的新客人。 初夏时节,人人都换上薄衣罗裙,唯独此人,高领披风,如置寒秋。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不同。 第89章 崔不去极少出席宴会,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公卿名流,甚至是朝廷举办的国宴,他都极少现身。 比起凤霄的高调,他更像是灯下树间的一个影子,在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完全隐匿身形,令人感觉不到存在。 所以别说颜韵,连高莹都从未见过他。 他没有凤霄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英俊,也非飘逸出尘的神仙人物,反倒面带病容,神色寡淡。 但两个小姑娘的视线依旧被牢牢吸引住。 非关容貌。 不止高莹与颜韵,还有许多目光,都落在崔不去身上。 他视若无睹,径自朝席间走来。 披风随步伐带起一阵风,淡淡药香飘入颜韵鼻子,她忍不住鼓起勇气出声。 “这位郎君,此处还有空位……” 不待她说完,那头晋王却已先一步起身,将人请了过去。 对崔不去感兴趣的人很多,不知他身份的人更多,在看见素来骄傲受宠的晋王,竟客客气气朝对方拱手,两人看似颇为熟络,好奇之心就燃烧得更旺了。 颜韵也忍不住问高莹:“他是谁?” 高莹摇摇头,迟疑道:“我也未见过,也许是某位宗室吧?” “他是左月局正使,名为崔不去。”边上有人接了她的疑问。 二人回头一看,忙起身行礼。 “见过宇文县主!” 宇文娥英今年不过十三四岁,正是最美好的豆蔻年华,她的身世虽有些曲折,从小到大却在母亲的宠爱和保护下长大,国仇家恨似乎离她十分遥远,如同真正的宗室女子那样,得以无忧无虑成长,脸上藏不住半点城府心机。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少女,才不会对杨隋王朝造成什么威胁,皇帝也愿意顺从女儿的愿望,经常赏赐这个外孙女。 “免礼!” 宇文娥英跟高莹更熟一些,伸手扶了她,对两人笑道:“方才我与芳娘她们说话,你们怎么没去?怪道她们说到处找不见你们,原来是在这里偷看俊俏郎君呢!” 高莹笑嘻嘻道:“怎么能叫偷看?借着来为县主祝寿的时机,我们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地看!” 宇文娥英眨眨眼:“那你们看上谁了?可别说是凤霄,他已经被我五姨看中了,我帮不了你们,若是我二叔……他也已经有王妃了,以你们的门第,总不至于去做妾,除此之外,说不定我都能帮忙。” 她说话大胆,连高莹都有些消受不住,忙道:“都不是,你别乱猜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只是随意看看,除了凤郎君,这里也有许多后起之秀,说不定能让我找到另一个掷果盈车的俊郎君呢!” 颜韵小声询问道:“敢问县主,正与晋王说话的那位郎君,是何来历?” 宇文娥英望去,哦了一声:“那位是崔,崔侯。” 颜韵正等着她往下介绍,没想到宇文娥英刚才动辄说一堆话,到此处却卡壳了。 三人大眼瞪小眼。 高莹奇道:“崔侯?是前阵子护送突厥可汗入朝的那位使臣吧?” 宇文娥英:“正是,他因功封侯,如今掌领左月局,位同六部尚书。” 在她们说话时,颜韵忍不住,又将视线移向不远处的崔不去。 对方侧身背光,上千盏莲花灯汇聚在园中的光亮,在他身上描绘出柔和的轮廓。 但那挺直的脊梁,却莫名有些清冷寂寥。 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看上去身体似乎也不是很好。 颜韵在心头转念数回,默默记下了崔不去三个字。 崔不去并不在意有多少人在看自己,也不在意这些目光之中的善恶,晋王刚说两句,他就捂着嘴轻声咳嗽起来。 “这里风大,先生还是坐着说话吧!”晋王请人入座,举起酒杯朝两人一敬,“今日难得凤府主也在,我正好借花献佛,借着我家大姐姐的酒,多谢二位帮我识破玉秀真面目,避免引狼入室,为祸深重。” 说罢,还不忘道:“崔先生身体不适,不宜饮酒,这杯我干了,你随意就好。” 他将酒一饮而尽,崔不去果真只是举起酒杯略略沾唇就放下了。 “晋王言重了。” 晋王笑道:“我已向陛下借了芙蓉园,打算再过十日办个芙蓉宴,不知二位能否得空,赏光前往?” 今上五名皇子,全是皇后所出,偏偏最受宠的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而是排行第二的晋王,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乎从未有过逆境,上至父母,下至群臣,鲜少有拒绝他的要求的。 当然,晋王也极少这样盛意拳拳,主动邀请人。 遇上别人,说不定忙不迭就应承下来了,崔不去却淡淡道:“多谢晋王美意,届时只怕没有闲暇。” 跟在晋王后面的仆从都为崔不去捏了把汗,晋王居然面不改色,闻言还点点头:“先生贵人事忙,我自然理解,多亏了你们这些中流砥柱,江山社稷才能稳如泰山。” “二郎!”乐平公主与一众贵妇人过来,在不远处朝晋王招手。 晋王顺势起身:“两位先聊,我就不打扰了。” 他朝凤崔二人拱手,转身便向乐平公主走去,半道上冒出一个人,向晋王行礼,晋王认出对方似乎是上朝时打过照面的小官,便点点头。 对方带了几分讨好笑道:“听闻殿下要办芙蓉宴,在下也算有几分诗才,不知能否得殿下一张请帖?” 晋王淡淡道:“再说吧。” 便径直越上前,看也没看他一眼。 凤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转头问崔不去:“你给晋王下了什么迷魂药,他对你的态度,为何与他人格外不同?” “有何不同?”崔不去不以为然,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开。 凤霄拿扇子点点那个被晋王抛在身后一脸失落的小官:“看见没,那才是正常的晋王。他对我,虽也客气,却没有像对你这样——小心翼翼,唯恐你半分不快。” 崔不去:“所以?” 凤霄:“所以,晋王对你单相思,求而不得?” 崔不去哼笑:“半月不见,风府主的脑子都被稻草填满了?” 凤霄哈的一声笑:“你不说也就算了,既然说起来,我倒想质问一声,这半个月,为何处处躲着我?” 崔不去不动声色:“我何时躲过你?” 凤霄掰着一只手开始数:“自从陛见归来,我每回遣人去左月局,不是说你卧病在床,就是说你出门在外,后来我亲自出马,登门拜访,你居然还是避而不见,怎么?崔道长好生薄情,我们夫妻也做过了,抱也抱过了,你却想过河拆桥不成?” 崔不去冷笑道:“所以你就三不五时去左月局骚扰,大前天嫌茶太苦太咸,嫌点心太难吃,婢女太丑,前天把左月局前厅的花盆给砸了,还放了几只野猫进来捣乱,昨天又跟长孙打了一架,等明天,是不是又要弄一伙地痞在左月局门口碰瓷了?” 凤霄啪地合上扇子:“好主意!就来一出‘崔不去薄情寡义负心郎,女子身怀六甲上京寻夫’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会有个小案子,人物也会跟后面剧情有关联,不必担心。 第90章 凤霄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合作伙伴,但同时也是一个不省心的潜在对手。 两人虽然历经生死,但那是在有共同目的,坐在同一条船的情况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回到京城,威胁解除,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如初。 帝后虽然恩爱,彼此之间也没少较劲,解剑府与左月局利益相关,更不可能一直相亲相爱,正如凤霄对探究崔不去此人大有兴趣,崔不去经常也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两人似敌似友,又非敌非友,时时越界试探,在发现对方的底线不止于此时,就更往前一步,尤其是凤霄,玩性甚大,乐此不疲。 而且,左月局位置隐秘,不欲人知,凤霄要真喊上一群人隔三差五去门口碰瓷,还真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凤霄摇扇含笑,见崔不去一脸头疼的样子,又凑近一些,低声道:“你从来不参加这等宴会,连晋王请你,你都不去,更勿论是宇文县主的生辰宴了,老实说吧,你所为何来,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崔不去冷笑:“我坏主意再多,在你比长城城墙还要厚的脸皮面前,也是枉然!” 凤霄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以绝对压制的力量无视对方挣扎,一副哥俩好的表情,亲热道:“你看,咱在边塞,风沙也吃过了,闹鬼的客栈也住过了,同生共死,九死一生,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连这点小事都瞒着我,好意思么?” 崔不去只觉耳边有只苍蝇一直嗡嗡嗡叫个没完,他不禁蹙眉,定定看着凤霄,心道这人皮相俱佳,美中不足是会说话,若有朝一日能将他嘴巴缝上,只欣赏那张脸,便完美了。 “我来抓人。”他面色淡淡,终是透露一点风声。 崔不去的手肘撑在桌上,盘膝坐于桌前,身体微侧,半面在灯光辉映下,半面在树影斑驳中,黑夜既是遮掩,也为将他勾勒得更加柔和,但这句话一出,柔和随即化为杀气。 非关容貌,唯因气韵。 凤霄不知先前那两个小姑娘心中所想,此时竟是心有灵犀般,自动将这句话给补全了。 “抓谁?”凤霄问。 崔不去看了他一眼,“左月局与解剑府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凤府主问得太多了。” 凤霄啧啧道:“有用的时候,迫不及待抱着人家卿卿我我,没用的时候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如此薄幸负心,怕是世间女郎,见了你就要掉头跑了!” 颜韵鼓起勇气,拉着高莹过来打招呼,正好就听见凤霄的话,不由愣住。 高莹轻咳一声:“两位郎君安好。” 崔不去颔首。 凤霄挑眉,不动声色。 投怀送抱的女人,他见得多了,从前走到哪里,都有许多女郎主动献殷勤,若非凤霄的轻功她们赶不上,掷果盈车的典故未必不能在本朝上演。 哪怕赴宴交际,凤霄也时常能遇到前来问好的年轻娘子,一次两次还有些新鲜感,次数一多就麻木了。 他正等着这两人说出意料之中的话,对方却迟迟不开口,凤霄略有不耐,用扇子敲敲桌面。 “我与故友叙旧,二位有事吗?” 颜韵被高莹一推,上前两步,面露羞赧,对崔不去道:“崔郎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凤霄有点意外,似笑非笑:“良辰美景,佳人相约,崔兄何不从之?” 任凭小姑娘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凤霄在旁边推波助澜,崔不去始终不动如山,只淡淡道:“不方便。” 颜韵:…… 言简意赅三个字,将一颗任君采撷的少女心碾成粉末。 站在他们后面的宇文县主见状,忍不住想上前为她说两句好话,却在崔不去抬眼时,顿住脚步。 四目相对,崔不去的眼神,比入夜之后的风还要薄凉几分。 他忽地朝宇文娥英一笑,拿起手中剥好的橘子。 “县主,吃橘子吗?” 宇文县主不答,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凤霄嗅出一丝不寻常。 宇文娥英跟崔不去,应该是不认识的,两人之间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熟络和旧识,崔不去虽然手段狠辣,却没必要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更何况宇文娥英的身份,也不至于跟对方有什么瓜葛。 但,她这番表现,实在耐人寻味。 与方才晋王的刻意亲近,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凤霄大感兴趣。 他觉得崔不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层层剥开,却总发现下面还隐藏着秘密。 没等他深入探究下去,兰陵公主身边的侍女一路寻人而来,在看见凤霄时,终于眼前一亮,跑了过来。 “凤郎君,我家公主有请!” 凤霄笑了笑,“抱歉,我与故友相谈甚欢,怕是无暇过去。” 堂堂兰陵公主,天之娇女,蕙质兰心,竟还请不动一个男人。 这年头京城风气变了,不崇尚温雅公子,反倒流行郎心似铁了? 颜韵一时忘了失落惆怅,惊讶地看着凤霄当面拒绝公主相邀。 换了别人如此不识抬举,侍女早就勃然大怒,可对上凤霄这张脸,大怒就只剩下薄怒:“凤郎君,我家公主身体不适,您去瞧瞧也不行吗?” “那请你代我转告你家公主,让她——”凤霄沉吟道,“多喝热水,好好保重。” 侍女:…… 她恨恨瞪了凤霄一眼,转身跑了。 宇文县主忍不住道:“凤府主,五姨虽为天家女,却无半点骄矜之气,为人和善温柔,更有羞花之貌,以您如今的官职身份,若得公主下嫁,当是莫大荣耀!” 凤霄压根懒得与小姑娘争执,见崔不去剥好了一个橘子放在桌上,毫不客气便伸手拿来掰开两半,一半送入口中。 崔不去蹙眉,将他手里剩下一半拿回来,递向宇文县主。 “县主,吃橘子吗?很甜。” 宇文县主看着崔不去手中的半个橘子,勉强笑道:“不必了。” 说罢也转身走了。 高莹和颜韵面面相觑,只觉古怪尴尬,也都告辞离开。 凤霄:“喏,又是一个。晋王讨好你,可以解释为,他想延揽人才,将左月局纳为己用。那宇文县主呢?她对你,三分忌惮,三分不甘,还有四分畏惧,为何?” 崔不去:“你猜。” 凤霄笑道:“我猜,你是乐平公主的姘头?” 崔不去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我要是乐平公主的姘头,当初干嘛还去对付琳琅阁,直接一句话,不就行了?” 凤霄合上扇子,一拍掌心:“也对,那么你是独孤皇后的姘头?” 崔不去没好气:“你怎么不干脆说我与皇帝有染?” 凤霄一本正经:“那倒是不可能,若天子爱男色,早就传言纷纷。” 崔不去将橘子一瓣瓣剥开,在桌上摆着玩,漫不经心附和凤霄的瞎说八道:“说不定,我是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呢?” 凤霄哈的一声:“那以皇后的手段,没等你长大,早就重新投胎一回了!” 二人胡扯之际,宾客悉数来齐,济济一堂,乐平公主陪同太子、晋王、秦王、兰陵公主等兄弟姐妹款款而来,欣然落座。 侄女的一个生辰宴,帝后膝下,几位舅舅阿姨,居然都到了,这不能不说是天大的面子。 想必也是乐平公主这位长姐亲自上门相邀,为女儿做脸。 她待女儿如珠如宝,纵然女儿身份尴尬,也竭力要为她挣来面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少公卿贵妇借此机会,为家中儿女相看适龄的对象,年轻男女也难得如此人齐,或比邻而坐,相谈甚欢,或志趣相投,觥筹交错。 琵琶乐声隐隐传来,舞姬却未有固定场地,身挟彩带,从这头跳到那头,天马行空,随意自在,曼妙宛若天女,为这满堂热闹增添一抹亮色。 许多人心中暗道,乐平公主为女儿生辰可谓费尽心思,今日之后,珠玉在前,别家再想办宴,有了今夜千灯宴对比,就很难超越了。 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想借机在太子等人面前出个风头,便提议互相出题猜谜,宇文县主也来凑趣,拔下自己头上玉簪,说是若有女子能拔得头筹,就以玉簪相赠,若是男子,就以家中珍藏的珠剑赠之。 太子笑道:“如此的话,就由我来出这第一道题吧。” 众人一听,自然玩兴大起,都摩拳擦掌,准备接招。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非是有人不识趣地说话。 “敢问县主,您口中的珠剑,是前朝皇宫之物吧?前朝宣皇帝曾以此为佩剑,但新朝建立时,陛下曾命人亲点宫中财物,不得有半分遗漏,当时我也在场,看了清单名录,上面并无这把名剑,可见当时已经遗失,前朝宫闱记录,也并无赐剑之举,现在却出现在宇文县主这里,不知公主作何解释?” 崔不去坐着没动,语气轻描淡写,却格外令人痛恨,尤其乐平公主和宇文县主母女俩,更是脸色大变。 寂静,一片寂静。 崔不去几句话,就挑起乐平公主心头隐痛,直指她根本不愿提及的往事——从小就被教导忠君爱国,到头来却被迫当了乱臣贼子,篡位的人还是她的父亲,何等讽刺。 没有人敢接话。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崔不去许是疯了,要么就跟乐平公主有深仇大恨,否则哪有趁着人家办宴上门砸场子的道理? 乐平公主很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盗剑私藏?此剑早年流落在外,后来被人发现,相赠与我,有何问题!” 崔不去:“自然没有问题,不过赠剑之人是谁,能否请公主告知?” 乐平公主:“崔不去,别以为你领着左月局,在母亲面前有几分面子,我便憷了你!此剑来历,大不了我回头入宫向天子陈明,你坏我宴会,此事决不能善了!来人,将他拖下去!” 上次崔不去在六工城琳琅阁闹事,早就传到乐平公主耳中,她深恨崔不去不给面子,又暂时奈何不了他,只得先记下这笔账,没想到崔不去竟然还敢在宴会上公然捣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子也很生气:“崔侯,你出使归来,是国之功臣,可也不代表你能任意妄为,公主夜宴,人人欢喜,唯独你出言不逊,还不快住口!” 晋王轻咳一声:“大哥,兴许崔侯有何隐情呢,不妨听他说下去。” 谁知崔不去摇摇头道:“我没有隐情,就是好奇问问,扰了公主雅兴,抱歉。” 众人无语,心说你这果真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他坐着不动,下人们也不敢强拉。 乐平公主看着他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差点没被气个半死。 晋王笑呵呵圆场:“既然都是误会,那就继续吧,来,喝酒,我这外甥女生得亭亭玉立,转眼也这么大了,不知将来谁有幸能娶到她!” 宇文县主有些不好意思,忙回敬舅舅。 有了他开头,氛围又重新热络起来,乐平公主有心问罪,却不想坏了女儿的宴会,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气,准备等宴后再一并处置。 猜谜重新开始,却已有几个心慕县主的青年俊杰对崔不去暗生不爽,准备好好刁难他。 唯有凤霄坐在一旁,看见崔不去用橘子在桌子上摆了一个字。 杀。 果然不是来赴宴,是来砸场的。 他就说,这姓崔的成日比大家闺秀还要羞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这么好兴致,突然想起要参加一个县主的生辰宴了。 凤霄摇着扇子准备看好戏,心情忽然好起来。 总不能他自己被坑,这雨露,得均沾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乐平公主杨丽华,跟她女儿宇文县主的尴尬身份,前面已经提过,这里就不再赘述拉,忘记的可爱百度一下~ 第91章 小小风波暂且平息。 众人有意无意不去望崔不去,努力重新将氛围营造起来。 原本想抬步走向凤霄那边的,也因他与崔不去离得太近,而停住脚步。 凤霄没有抬头,他正专心致志,摆弄着什么。 在众人的促请下,太子笑着出了第一道谜题。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满堂才智之士济济,很快便有人猜出是个“井”字,年轻士子拔得头筹,喜形于色。 方才主人家说了,女子猜出则赠以玉簪,男子则赠以珠剑,但崔不去的话犹在耳边,乐平公主有些不自在,朝那士子和颜悦色道:“我家中另有一把藏剑,曾为三国名士司马徽所用,既是有人质疑珠剑来历,我也不好让你受连累,不如就以此剑代替,你以为如何?” 她这般解释,士子哪里有不肯的,只会暗暗埋怨崔不去刚才多事,口中忙道:“多谢公主所赐!” 宇文县主命人从库房取出宝剑,亲自送给士子。 其他人羡慕不已,有些幸进之辈,反应没别人快,自忖没法依靠实力在接下来的谜题里出风头,就打起借人立威的主意。 最好的对象,自然是刚才得罪了公主母女,出言不逊的某人。 有人朗声道:“听闻崔侯聪明过人,智计百出,我这里有一道难题,多年未解,能否请崔侯解惑?” 来了!众人心想,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崔不去,十有八九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 崔不去坐着没动,懒懒道:“我极少在人前露面,你从哪听说我的名声?” 找茬的并非寻常士子,而是京城高门子弟,姓杨名仁德,乃御史大夫杨素之侄,与宇文县主向来交好。 杨仁德笑了笑:“崔侯出使西域,化干戈为玉帛,非但拿下且末城,还迎回突厥可汗,怎么不是智谋过人?” 他不欲让崔不去转移话题,没等对方再说话,紧接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球。 千灯照耀之下,众人清楚地看见,这玉球上面有无数小孔,互相穿透,彼入此出,红绳从这个小孔穿入,又从另外一个小孔穿出,将整个玉球缠绕住。 杨仁德介绍道:“红绳其实只有一根,有高人将它从头到尾,完整缠绕在玉球上,令人看不出线头,我拿到此物之后,总想不破坏玉球和红绳,就将两者分开,但找来找去,都找不到线头,不知崔侯能否为我解开困扰?” 他将玉球交给仆从,让对方拿给崔不去,中间太子好奇,先把玉球拿过去看,众人过了一圈,的确是找不到线头,不由啧啧称奇。 凤霄对这种文人游戏没有半点好奇心,而且他也嫌这玉球经过太多人之手,根本懒得拿来看,从头到尾头也不抬,摆弄橘子仿佛上瘾,边上还堆了一堆剥开了又不吃的橘子。 那千灯落在别人面上,也就是照亮了容颜,但在凤霄脸上,却像镀上一层柔光,令不少年轻娘子心不在焉,偷眼怦然。 最后玉球终于传到崔不去手中。 他拿着玉球在手里转了一圈,道:“果然是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杨仁德得意一笑:“这回就有劳崔侯了。” 崔不去摇摇头:“我也找不到线头在哪里。” 杨仁德惊讶:“您可是连突厥可汗被人假扮都能识破,可别是故意为了讨好太子与公主,故意藏拙吧?” 乐平公主笑道:“若是连崔侯这样的聪明人都解不了,那天下恐怕无人能解了。” 她明着称赞崔不去,实则将他高高架起,但就算崔不去当众被刁难取笑,也没法缓解公主心头恼怒,她的玉指在扇柄上摩挲片刻,计上心头,叫来侍女,吩咐几句,侍女点点头,转身离去,迎面却遇上一位白衣女子,貌若仙子,就是神情冰冷,俨然阎罗。 侍女惊讶片刻,皱眉道:“你是何人,还不快让开?” 乔仙冷冷道:“今夜,谁也别想走。” 她抓向对方,伸手一劈,对方随即软软倒下,不省人事。 侍女本就离公主不远,她昏倒前短促的叫声引起公主回头,见状当即大惊:“你是何人!来人啊!”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乔仙走来,朝崔不去点点头。 崔不去终于起身,抚平身上衣服,慢条斯理道:“将公主府里里外外都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走一人。” 乔仙拱手应是。 她一挥手,便有数人从黑暗中跃出,直接堵住所有人的退路。 这些人身着黑袍,面容冷肃,腰悬左月局令牌,手持左月刀,正是左月局中人的装束。 一言既出,全场皆惊。 大家瞠目结舌看着崔不去,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太子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崔不去,你这是要造反吗,来人啊!” 乐平公主气得脸色都发青了,她原想给崔不去一点教训,让他往后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谁知对方失心疯了,竟直接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擅自带人围抄公主别院,将太子晋王等皇亲贵胄都堵在这里,就算不是造反,也与造反无异了。 晋王也想问崔不去是不是疯了,但话到嘴边,他眼尖地发现黑暗中隐隐绰绰,除了左月卫,似乎也夹杂着羽林军禁卫的身影,不由闭上嘴巴,静观其变。 崔不去无视在场纷纷扰扰的声讨,冷冷道:“今日有贼人欲借千灯宴行不轨之事,所幸我提前获知消息,赶来阻止,对方在清荔园四周暗藏火油,将所有生路堵死,今日宴会,千灯齐备,容易走水,一旦星火点燃,立马可以借着火油燃遍整个园子。乔仙,把东西拿上来。” 乔仙让人捧来一盆石榴花,在众多震惊的目光下,她拿起花盆往地上一摔,原来石榴花早已齐根而断,花盆里大半装了膏油,然后以木板各层,铺上一层薄薄的土,再将花枝插上。 这样做,花枝自然已经断了生机,但只撑一两日的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为了准备这次生辰宴,公主府下人差点跑断腿,用这种伎俩先蒙混过关,哄哄公主县主开心也是正常,反正宴会只有一夜,谁会关心之后这些花的去向。 但花盆装满膏油,这就说不过去了。 崔不去:“这处观景台后面,原本有一个小荷花池,但现在水被掏干,上面只有淤泥,真有大火烧起,你们连跳进池中的生路都没有。” 宇文县主喃喃道:“这事我知道,他们说我喜欢牡丹,想要将荷花改种成牡丹,只因来不及,便将那里先围起来。” 但没有人听见她的话,大家都被崔不去的话惊呆了。 崔不去:“此处地势高于园中其它地方,可以清楚望见下面灯火辉煌,不失美景,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里去往其它地方的通道,将会是火最先燃起来的地方。到时候,就算你们从此处跳下,摔个手脚折断,也没法逃走,因为下面还有刺客等着你们。明日一早,京城所有人,就会收到火烧清荔园,众多皇子公主都死于其中的消息。” 他环视一圈,缓缓道:“在场各位贵人,无一幸免。” 众人愣愣看着崔不去,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一时没能消化他的话。 太子失声:“谁!谁会这样狠毒?!” 晋王沉声道:“此事,陛下也已知情?” 崔不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为防万一,我向陛下借来二百羽林军,业已合力将所有刺客一并擒拿,连同主谋,一共二十人!” 晋王长舒了口气:“崔侯料敌先机,化险为夷,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不过主谋究竟是何人,他能策划如此大的事情,没有内应配合,是断然不可能的吧?” 崔不去笑了一下,但他的笑容在其他人看来却并不那么温暖,反而有些杀气腾腾。 “把人带上来。” 乔仙挥挥手,不久便有二人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前来,将他推至场中。 男子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乔仙上前摘下他口中棉布,那人立时大喊:“公主救我,公主救我!” 乐平公主面色大变。 宇文县主小小啊了一声。 崔不去:“此人,公主可认得?” 乐平公主铁青着脸色,没作声。 崔不去又换了个人问:“公主不认得,县主总该认得吧?” “他不是公主府的掾属,任跃吗?”宇文县主弱弱道。 崔不去:“不错,任跃出身惊鸿剑任家,任氏惊鸿剑法,江湖闻名,难得任跃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年轻有为,自从去年得到乐平公主举荐,入府为掾属之后,就得到了公主的信任,与重用。”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说得意味深长。 乐平公主的脸色,随着他每次停顿,也更难看了一点。 在场众人,人人都震撼莫名,唯有一个凤霄,丝毫不受影响。 他终于罢手,看着桌面,满意地拍拍手,把手指上黏着的橘子丝拍去。 桌上,橘子白丝拼拼凑凑,依稀摆了一只狐狸的模样。 那狐狸将大尾巴压在身体下面,耷拉着耳朵,正一心一意装着鹌鹑。 第92章 崔不去顾着欣赏乐平公主骤变的脸色,根本无暇理会其它,直到凤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才莫名其妙低下头。 然后就看见那只臊眉耷眼的狐狸。 崔不去:…… 在“此人脑子有疾病”跟“此人颇有童心”之间犹豫片刻,崔不去选择了前者,但被凤霄这一打岔,他差点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被反应过来的乐平公主截去话头。 “任跃谋反,连我也瞒了过去,此事你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提前知会,偏偏要在宴上闹这一出!”乐平公主抓住机会,厉声质问,“今日太子晋王等人皆在,若因此误伤了人命,你担当得起吗?!” 崔不去暗骂凤霄误事,将丢失的思绪强拉回来,冷冷道:“公主何必恼羞成怒?一则,此事尚未败露,不宜打草惊蛇,总得等贼人的狐狸尾巴彻底露出,再一网打尽!” 说到狐狸,他自然而然就低下头。 那只橘子白丝摆成的狐狸,还在那里趴着,眼睛半睁未睁,像在偷窥前方猎物,伺机下手。 由此可以看出,凤霄在绘画上的造诣,应该相当不错。 由此更可看出,他方才实在是闲得无聊。 堂堂解剑府二府主果真只是前来赴宴,别无目的? 传闻兰陵公主心仪凤霄,天子也想玉成好事,他总不可能是为了公主,才专程过来的吧? 诸般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崔不去缓缓道:“二则,任跃此人,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特意停顿,观察了一下乐平公主的脸色,但后者的脸色原本就已经很难看,此时倒看不出有异。 “他本来,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怿字。” 今日能来赴宴的,要么是皇子公主,宗室贵胄,要么是公卿女眷,大家混迹隋朝上层,听见宇文二字,立马就能联想出许多。 晋王当先问道:“前朝余孽?” 崔不去:“不错,他的父亲,乃是前朝越野王宇文盛,当年此人逃脱,为任家收留,改名任跃,对外只称是任家失散的子侄,他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多年,又以任跃之名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入了公主的法眼。这次生辰宴,此人主动请缨,公主就让他全权负责宴会事宜,他自然可以轻松方便安排一切,设下今日杀局。” 任跃大声喊冤:“我不是什么宇文怿,你胡说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主救我啊!” 乐平公主面色苍白,嘴唇嗫嚅,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斥责崔不去,但她知道,崔不去能说出这番话,必然已经搜集到不少证据,再反驳很容易自取其辱。 “此事我全不知情,这次我也在园中,就是死,也会与大家死在一起!”乐平公主倏地望向任跃,恨恨质问,“任跃,我待你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 任跃面露惊恐,连声喊道:“公主明鉴,我真的不是反贼啊!花盆里那些膏油,我也不知从何处而来,我是被冤枉的,公主,您难道连我都不信吗,您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 没等他说完,乐平公主直接用拔高的嗓音打断:“还不将人拖下去!” 在场众人神情各异,很多人若无其事,假装耳聋。 公主蓄养面首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乐平公主守寡这么多年,却还正当盛年,一时耐不住寂寞也是常事。 不过毕竟只是私德,没有闹到明面上来,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公主还是三贞九烈的节妇。 唯独崔不去似笑非笑,一语道破:“这宇文怿的容貌,酷似前朝宣帝,也难怪公主念念不忘,移情至此人身上了。” 乐平公主脚下一软,幸而被左右侍女扶住。 崔不去挥挥手,让人将任跃及一干从犯都带走。 玄色披风在外,素色长袍在内,他独立风中,自带萧瑟肃杀之气场,经此变故,更无人敢接近。 方才拿出玉球刁难崔不去的杨仁德,更是大气不敢出,生怕对方想起刚才一幕,来找自己的不痛快。 岂料崔不去根本没有忘记他,抬起手指住他:“将此人,也带走。” 杨仁德心头一颤,忙大声道:“崔侯,方才我并非有意为难,你可不能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啊!” 崔不去咳嗽两声:“杨公子,你太高看自己了。我抓你,是因为,当初任跃来京,结交的头一个人便是你,也是你,将他介绍给公主府令,从而进入公主府当差的。我倒要问问,你为何会想到将他引荐给公主,莫非,你早就看出,他与公主亡夫神似?” 杨仁德:“我没有,不是这样的!” 乔仙直接一点哑穴,人马上安静了。 “如何完好无损解开红绳,我是没法子了,不过杨公子进了大牢,正好有空静心思考,说不定能解了这千古谜题。”崔不去嘲讽道,话锋一转,“带走!” 凤霄差点笑出声:这人嘴巴动起来,可真太损了。 一场宴会出现这么大的风波,谁还有心继续下去,不说客人,就是主人家,也都失魂落魄,魂不守舍。 太子晋王先行离开,在他之后,众人纷纷告辞。 送客的管家手忙脚乱,加上左月局还在公主府内搜查其它罪证,园中乱作一团,连带本来璀璨夺目的千灯闪烁,霎时间也变成灯影幢幢的仓皇。 从奢靡辉煌到繁华散尽,不过一场歌舞的工夫。 崔不去转身,在左月卫的簇拥下离去,披风扬起一抹凌厉夜色。 在他身后,几乎没有人发现,桌上那只橘子白丝拼成的狐狸,已经被他故意用披风扫得乱七八糟,面目模糊。 人人见他而色变,一路无人敢拦。 只怕今夜之后,崔不去在京城的名声,就要从有功使臣,变成阎罗煞星了。 出了清荔园,崔不去就让左月卫分为两拨,一拨继续留在园中搜查物证,一拨将任跃等人带去刑部大牢。 他自己则在乔仙的陪同下,乘车离开。 但,在他即将踏上马车之际,一只手及时扯住了他的披风。 速度之快,力道之猛,非但乔仙没反应过来,连崔不去也差点被扯得往后摔倒。 他狠狠回头,对上凤霄无辜的脸。 “崔道长好生无赖,与我临席一夜,竟也只字不提当日的约定。” 崔不去沉默片刻:“三日之后,通化门外长乐驿,不见不散。” 凤霄笑道:“早这么痛快不就行了?总要我这债主催债,人家也挺不好意思的呢。” 崔不去:“……那你还不松手?” 乔仙朝凤霄出手,意图将他抓开,但凤霄仿佛未卜先知,用另一只手与人过招。 二人手掌翻覆之间,乔仙不得不化攻为守,退开两步。 凤霄摇摇头:“你上次伤这么重啊,回来半月,竟还未愈,刚才任跃要是知道,估计就没那么容易束手就擒了。” 乔仙冷不防被他点破,脸色一变:“你!” “崔侯!” 崔不去听见这女声,心下便有几分不耐,要不是刚才凤霄拦了那么一下,现在自己早就走了。 但他仍是回过头。 “县主还有何事?” 宇文县主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门口。 “崔侯原可私下告知我母亲,让她早做准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动干戈,今夜此事,必定令我母亲颜面扫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崔侯如此不留余地,可曾想过以后?” 崔不去淡淡道:“此事我早已知会陛下,县主若有疑问,不妨去质问陛下。” 此时兰陵公主也走了出来。 宇文县主双目含泪,凄然道:“不知我母亲究竟哪里得罪了崔侯,要令您如此报复我们母子!若是如此,我代她向您磕头认错还不行么?” 说罢,也不等崔不去反应,便朝他跪下磕头。 此时尚有许多客人未走,门口马车众多,人人都瞧见这一幕,心头不由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隐隐也觉得崔不去欺人太甚,尤其乐平公主母女,明明对朝廷毫无威胁,只因孤儿寡妇,就要受到如此欺凌。 兰陵公主忙将宇文县主扶起,向来温柔的她,也忍不住对崔不去责备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崔侯何必如此?” 崔不去半句辩解之词也无,只道一声臣先行告辞,就转身上了马车,将其余三人抛诸身后。 但在进了车厢之内,盘膝坐下之后,他的表情便浮起一丝疑惑。 车轮随即缓缓往前滚动。 崔不去掀起车帘一角。 兰陵公主正在劝慰低头抹泪的外甥女。 “奇怪。” 崔不去放下车帘,呢喃一声。 “奇怪什么?” 当你独自一人坐在车内自言自语,还有人回答自己的时候,要么是活见鬼,要么就是有人潜入马车。 崔不去猛地回头,只见一颗大头从另一边车帘里探入,紧接着整个身体就都滑了进来,快得让崔不去来不及阻止。 “我觉着,今夜你忙着破案,无暇与我闲聊,应该挺后悔的,所以我亲自过来,给你弥补的机会。”对方笑吟吟道。 在他出声之前,凤霄就已经趋来,直接将崔不去压在车内,按住两边手腕,上半身几乎贴在他身上,甚至连鼻尖,也距离如此之近,气息彼此交缠,崔不去甚至可以望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车内比外头还要温热些许,此时身上更是肉眼可见地冒汗。 但,崔不去之所以没有真正喊出声,不是因为凤霄点住他的穴道,也不是他为美色所惑。 而是凤霄的唇几乎贴着他的唇,一字一顿,无声道:车、下、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解剑府建立之初,凤霄曾带着一把孔雀羽毛,要求每人头发上插一根,以示亮眼与解剑府之特殊,被众人强烈反对,实施未果,那把羽毛至今插在他房间里的花瓶,每回凤霄看见,都要感叹:天下之大,竟无惺惺相惜之英雄! 第93章 车内无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外面尚算明亮的月光,时不时从震颤抖开的车帘流泻进来。 对方温热的唇贴下来,模模糊糊地说了四个字,带了一点几近于无的气音。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崔不去懵住。 这人为何不贴着耳朵说,要贴着嘴巴说?离得这么近,他就算能看懂唇语,也无济于事。 但,他随即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潜伏在车底的人,武功必定极高,否则,早就被发现了。 高手与高手之间也是有差距的,譬如突厥第一高手佛耳,固然已经身手高绝,对上凤霄,依旧略逊一筹,在凤霄的全力出手之下,甚至被击杀。 现在凤霄却要悄然潜入车中,假意作出亲密情状来放松对方警惕,是不是也说明那人的武功,甚至比佛耳还高,令凤霄不敢轻易出手? 昏暗中,凤霄的嘴角隐隐扬起。 没等他仔细辨别,唇上的温热感加剧,柔软相触,连带还有一颗脑袋的重量。 崔不去瞬间睁大眼睛。 他下意识挣扎,但他的力道对比凤霄无异螳臂当车,很快被彻底压制。 凤霄的鼻息喷在脸上,崔不去确信对方没有喝酒,就算喝了酒,凤霄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发酒疯。 那凤霄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迷惑埋伏车底的刺客? 看见崔不去被堵住嘴巴还不忘皱着眉头,转动脑子的模样,凤霄差点笑出声。 很难相信世上有人永远能料敌先机,未卜先知,但崔不去不能算在正常人之列。 当初在突厥,这家伙为了揭穿玉秀的真面目,不惜拿自己作饵,以身犯险,当时凤霄就想知道,如果自己没能及时赶到,或者最后一刻再出现,能不能看见崔不去变了脸色,狼狈不堪。 可惜当时错过了大好机会,玉秀武功太高,须得凤霄全力以赴,热闹自然也就看不成。 之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此人总是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就像今夜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当着太子晋王等人的面,给乐平公主难堪,让她下不了台,凤霄敢打赌,这件事过后,乐平公主非但不会感激崔不去帮她揪出反贼,反而会因此记恨崔不去。 但也没见崔不去因此惴惴,生出什么担忧恐惧。 凤霄是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对方意外震惊,若能哭泣求饶,那就再好不过了。 哭泣求饶估计有些难度,此刻,能感觉到对方的挣扎,隐隐看见崔不去吃惊的表情,凤霄就觉得自己做对了。 可惜,光线过于黯淡,没能仔细看清,凤霄有些遗憾,心念电转之间,唇舌卷入一嘴的药香,再将晚上吃了好几个橘子的橘子香气渡过去。 “唔……” 可惜崔不去似乎不怎么喜欢橘子香气,他直接屈膝顶向凤霄会阴处,但还没碰到,就被凤霄重新压制。 崔不去身上也有淡淡药香,那是常年吃药的缘故,纠缠越剧烈,药香就越清晰,凤霄感觉自己也快变成一根人参了。 他突发奇想,崔道长吃了这么多珍贵药材,假如将对方切片吃掉,是不是也能长生不老了? 也不知是谁放了块石头在前方,车夫没仔细看,车轮轧过去,马车顷刻倾斜震动,凤霄似支撑不住重量,身体一歪,顺势将人拦腰抱住滚向一旁。 崔不去顺势一拳揍向他的肚子,正想坐起,就见一道利刃从车下刺入车厢之内,寒意森森,剑光离他们两人方才的位置,竟只有毫厘之差! 对方一击不中,非但没有撤手逃离,反倒将利刃往前狠狠划来,似乎隔着车厢也能感知两人的位置。 凤霄抓住崔不去的腰带飞向车顶。 轰的一下,马车车顶被彻底拍飞,两人直接从车中跃出,刺客紧追不舍,白影也跟着拔地而起。 凤霄在半空将崔不去扔给乔仙,随即与白影激烈交手,半空之中,二人掌影与剑光纷飞错落,几乎不辨快慢。 寻常刺客必然身着暗色衣裳,只求在黑夜中尽量隐藏身形,此人却一身白衣无比显眼,由此也可见其自信骄傲。 对方之前有意隐藏气息,乔仙也至此才发现对方存在,不由大惊。 能与凤霄打成平手,不分上下,此等高手,在江湖上绝不会籍籍无名。 但崔不去微微蹙眉。 他竟看不出此人来历。 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古怪,有的招数像西南金川寨的刀法,只不过以剑为刀,以刀法化剑法,融会贯通,行云流水,有的招数则像玄都山一脉的道家剑法,只不过更为凌厉,也多了煞气,大有寒光至处,杀尽天下生灵的凶威。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风格路数,一个人是不可能学尽天下武功的,如果他显得样样都会,要么是为了显摆,要么是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来历。 眼前此人,肯定是后者。 他武功出众,面目却再寻常不过,看了第一眼,绝不会让人想看第二眼,极容易被人遗忘。 乔仙也看出一些问题了:“尊使,从他的武功外表来看,左月局的卷宗里,似乎没有此人的记录,难道他是易容?” “可能吧。”崔不去不置可否。 今晚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其它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包括任跃被擒获,谋反的证据也被找到,但崔不去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任跃并非真正的主谋。 难道又跟云海十三楼有关? 他思忖之间,凤霄与那白衣人的交手却越来越快,别说目瞪口呆惊慌失措的车夫等人,就连乔仙,其实也很难中途插手干预,施以援手,只能等着这两个绝顶高手分出胜负。 只是她越看,就越是心惊。 凤霄武功已是高绝,刺客能与他战成平手,自然同样厉害。 谁又能驱策得动这样一个人,来刺杀崔不去? 刚才要是凤霄没在马车里,崔不去怕早就死于非命。 如果这人以后隔三差五就冒出来,崔不去焉能有命在? 这般一想,乔仙越发忧心忡忡。 她平时怎么看凤霄怎么不顺眼,此时却一心盼着凤霄把对方杀死。 就算凤霄以后常常蹦出来,乔仙心道自己也绝对不会再找解剑府麻烦了。 不过,乔仙还未知道方才马车之内发生的事,若知道,恐怕就会希望凤霄与刺客同归于尽了。 但情况却不容乐观。 剑光萦绕四周,剑气几乎形成一道龙卷风,将凤霄困在内里。 白衣人身形变幻,诡谲若鬼,忽而消失,忽而出现,竟又暗含了东瀛忍术,可寻常东瀛忍术,不过是利用人的视觉缺陷,他却与剑术糅合,将其发挥出更大威力。 一时间,凤霄被困在里头,竟无计可施。 而白衣人剑光大盛,宛若绚丽霞光,已是当头朝他绞了下去! 第94章 对方为了崔不去而来,凭乔仙现在的武功自然不可能拦住他,所以崔不去原本十死无生,绝无逃脱之可能。 谁知中途冒出一个凤霄,非但拦住他杀人,还大有与他打到天亮的架势,让心高气傲的白衣人无比恼怒,二人交手一刻,凤霄终于不慎露出空门,白衣人当即身影化虹,一飞冲天,至半天又倏然折返,倒头往下,旋起遮天剑幕,挟着森然杀意,卷向凤霄! 子时将近,云厚无月,四周悄无声息,寻常百姓就算被惊动,也不敢出来看热闹,恨不能挖去双眼只作不见,更夫与巡夜的侍卫,似乎也因离得太远,一时无人察觉。 乔仙放出烟火讯号,通知左月局之人,不过就算人来了,恐怕也很难拦住白衣人。 除了凤霄与白衣人,空荡荡的街道上唯有一辆马车,远远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车夫,从旁观战的崔不去、乔仙而已。 剑光即将绞断对手脑袋,洒起一蓬血光时,白衣人忽然生出一丝遗憾。 凤霄此人自打掌权解剑府,就行事高调张扬,早有许多人暗中怨恨,若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收到的效果必然更好,到时候解剑府就如折一翼,再无人能撑起门庭,只有解散一途了。 念头刚起,白衣人就发现剑光竟似遇到无形阻碍,竟再也无法往下分毫,万剑归一,绚丽剑光消失,剑只有一把,而它被凤霄握在手里! 对方竟是凭借深厚内力,硬生生接下这一剑? 白衣人大惊,没来得及多想,便欲抽剑,但剑却像插入泥沼之中,后者以千钧之重裹住剑身,非但令白衣人无法后撤,还身不由己,被拉住往下扯! 远处,左月卫的脚步由远及近,为首之人正是左月副使之一的长孙菩提。 此人武功虽略逊凤霄,但两人联手,未必不能拿下白衣人。 白衣人知道今夜注定白跑一趟,为免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当即舍剑抽身,身形飘起后退,瞬间就飞出几丈,落在远处的屋顶上,又是几个起落,随即隐没夜色之中。 凤霄从屋顶落至崔不去身边。 他因徒手接剑,掌心汩汩流血,往下滴落。 凤霄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举起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把沾血的剑往地上一扔。 “没有标识,看不出来历,应该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你的手如何了?”不管怎么说,凤霄今晚都救了自己一命,崔不去就算知道对方可能得寸进尺索要功劳,也不好视若不见。 乌云逐渐散开,点点星光重新悬于头顶,崔不去的唇色比平时鲜艳了一些,也肿了一些。 依稀,仿佛,似乎,还能看见一点湿润。 只不过乔仙不会特意去看,也就没发现。 而凤霄做贼心虚。 他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贼”,视线不着痕迹从人家唇上扫过,凤霄低头,脸色忽地一变。 “不好,剑上有毒!” 崔不去心下一沉,下意识接住对方倾来的身躯。 下一刻,他看到凤霄的唇角已经开始溢血。 “乔仙,你快帮他看看!” 乔仙赶紧过来把脉,眉头紧紧皱起:“他脉象虚弱,好像真中了毒,我一时也想不出解法,尊使,我们快将他送回解剑府去吧,免得解剑府的人误会了!” 长孙菩提堪堪赶到,崔不去让他留下来收拾善后,跟巡城守卫解释,并调查白衣人身份,就带着凤霄与乔仙,火速赶往解剑府。 同在京城,此处离解剑府路程不远,半炷香工夫就能到,但凤霄躺在马车上,脸色越来越灰败,平日里耀眼夺目的夹竹桃精此刻蔫成一朵快要凋零的残花,但他似乎毒发疼痛难忍,还紧紧抓着崔不去的手腕不放。 崔不去低声道:“乔仙,他有没有性命之碍?” 乔仙惭愧道:“属下仅是粗通药理,不敢妄下定论,听说解剑府中不乏医术高明之辈,也许他们有法子,不过凤府主内力深厚,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事的。” 凤霄眉头紧锁,虚弱道:“你们,别说话了,我脑壳疼。” 两人果然闭嘴了。 凤霄又道:“我这样仰躺难受……” 他挣扎着勉力撑起手肘,将脑袋放在崔不去大腿上,崔不去差点就想抽身让他狠狠地上撞,好歹想起他前一刻的表现,勉强忍住了。 凤霄:“崔不去……” 崔不去嗯了一声。 凤霄:“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崔不去:“无。” 凤霄:“那你为何,惜字如金?” 崔不去翻了个白眼:“你刚不是说你脑壳疼,让我们不要说话吗?” 凤霄:“我只是,听乔仙说话,脑壳疼。” 乔仙蠢蠢欲动,差点手痒。 凤霄:“不去,你能不能,告诉我……” 崔不去:“不能。” 凤霄:…… 他虚弱地看了崔不去一眼,捂着胸口开始咳嗽。 崔不去淡漠的表情,终于有那么一点点松动。 凤霄:“我只问你,三个问题。” 崔不去:“一个。” 凤霄:“两个。” 崔不去抽了抽嘴角,心道这种时候还有力气讨价还价吗? 凤霄:“你与独孤皇后,究竟是何关系,为何晋王……” “为何宇文县主对我敬而远之,乐平公主对我三分忌惮,晋王又对我如此亲厚?”崔不去接下他的问题。 凤霄勾起嘴角:“不错。” 崔不去:“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换一个。” 凤霄:“但我就想知道,你身上的一切,我都有兴趣。” 他说罢,面色转青,有些喘不上气,攥住崔不去手腕的力道越发大,但手却反而冰凉了许多。 崔不去心头微动,看着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一点点失去生气,最先浮起的感觉竟不是高兴左月局可能失去一个劲敌,而是有点惋惜。 也只有惋惜而已,毕竟凤霄全身上下,也只有那张脸还有点可取之处了,他如是想道。 “因为,当年前朝宣帝喜怒无常,猜疑杨家,随国公却因女儿贵为皇后,下不了谋朝篡位的决心,他身边的人,也都意见不一,令他左右摇摆,是我出面建言,为天子与独孤皇后陈明利弊,最终令他们下定决心。”崔不去缓缓道。 凤霄很意外。 他之前有过无数荒诞猜测,甚至猜过崔不去是皇帝的私生子,又或者与皇后有私,却没想到竟是这种可能性。 原来早在皇帝还是随国公时,崔不去就已经是他们的谋士,甚至曾一言定江山,令北朝一朝换了颜色。 凤霄:“那为何……” 崔不去:“事后天子大封功臣,我原可居首功,但自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并非好事,比起大出风头,冲锋陷阵的棋子,我更喜欢当那个默默无闻的棋手。” 凤霄恍然,于是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崔不去有如此大功,却不居功,帝后自然越发看重与愧疚,甚至让他年纪轻轻就执掌左月局,而崔不去的建议,对帝后也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特别是独孤皇后,更将崔不去视为首席谋士。所以晋王自然要讨好崔不去,而对于乐华公主母子来说,崔不去却是令她们失去周朝太后与公主身份的人,自然又敬又恨又忌惮,感情更加复杂。 以崔不去的为人,这层身份就是他的底牌,不会轻易亮出来。 但今夜,他居然对凤霄袒露了。 凤霄朝他露出一笑,晕了过去。 马车终于来到解剑府门口。 解剑府众人得了消息,倾巢而出,看见崔不去与乔仙,更是面色不善,即使乔仙即使解释,也很难不心生误会。 “既然人已送到,我们就先告辞了。”崔不去道,转身欲走,却被裴惊蛰拦住。 “郎君明明是去赴宴,为何伤得如此严重,在他没醒来之前,崔先生还是先别走了。” “让他……走。”被左右搀扶的凤霄不知何时微微睁眼,虚弱道。 “郎君!”裴惊蛰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雁过拔毛,雁没过也要去找雁拔几根毛的凤二府主吗? “让他们走。”凤霄闭上眼,不欲多言。 裴惊蛰只好挥挥手,示意众人让开,不甘心地目送马车远走。 因为凤霄重伤,整个解剑府都被惊动了。 大夫被三府主明月大半夜拽起来,揉着眼睛提着药箱赶过来。 裴惊蛰刚才在门口看见凤霄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得三魂七魄没了一半,回去的路上两条腿都跟棉花一样,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要是郎君发生不测可怎么办”的自问。 结果他手脚俱软赶到凤霄厢房,就看见凤霄正盘膝坐在榻上,伸手让大夫包扎手上的伤口。 除此之外,面色红润,目光明亮,哪里有半点濒死之象? 裴惊蛰:???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凤二装死获得蛐蛐主动解锁马甲一个! 凤二:开什么玩笑,得了便宜就不能卖乖,得装怂,这样才不会被坑得很惨。 第95章 裴惊蛰站在门口,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他明明记得自己刚才搀扶凤霄入内,还亲自给对方把过脉,脉象虚弱凌乱,的确是毒发入骨,内伤严重的征兆。 难道这是……回光返照? 裴惊蛰鼻子一酸。 凤霄见他原地不动,表情白了又青,变幻无穷,莫名其妙道:“你被点穴了?” 话音方落,一名青衣中年人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凤霄的表字:“云天,这是我师门的九转丹,可于重伤濒危时吊住……” 三府主明月的声音戛然而止,与裴惊蛰一道看着凤霄生龙活虎的样子愣住。 但明月比裴惊蛰更快反应过来:“你装的?” 凤霄得意道:“龟息大法与封脉法双管齐下,可令人呈现濒死之象,这世上,恐怕我是头一个想出将两者结合的人了。” 可前者用来假死逃遁,后者用于遏制毒发蔓延,都是十万火急才不得为之的办法,谁会拿来玩儿? 明月嘴角抽搐:“也就是说,你全身上下,也只有手掌受伤,为了让左月局欠你个救命之恩,你至于这么拼吗?” 凤霄挑眉:“起码这次,不单躲过一劫,还知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你说值不值得?” 明月没弄明白:“你是想让左月局欠下人情?” 凤霄笑吟吟道:“左月局算什么?没了崔不去的左月局,就像一个人没了心。” 明月越听越糊涂。 凤霄摆摆手:“此事你不必管,三日后,我出一趟远门,去博陵安平,与崔不去同行。老三,解剑府还是由你留守看顾。” 明月,一个何等诗情画意的名字。 望名生意,许多人往往会在脑海中先勾勒出柔情似水的女子,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明月非但不是女子,还是一个貌不惊人的憨厚中年人。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在大府主挂名,二府主成日往外跑的情况下,凭借着废寝忘食,兢兢业业的精神坚守到底,堪称解剑府的柱石之基。 是以明三府主听见凤霄吩咐,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没问题,你放心吧。” 裴惊蛰则精神一振:“郎君,可否携我同行?” 凤霄嫌弃道:“你上回被扣光了今年的俸禄,我怕你这次出去一犯错,连明年俸禄都没了!” 裴惊蛰一脸委屈:“属下已经大有长进了!” 凤霄伸出两根手指:“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如果犯错一次,就扣一个月的俸禄,上不封顶;二是我要你去一个地方,办我让你办的事,此事若成,非但原先被扣的俸禄悉数发还,而且再加双倍。” 裴惊蛰想也不想就道:“我选第二个!” 凤霄满意点头,答应了。 一想到被扣光的俸禄能回来,裴惊蛰立马心情飞扬,高高兴兴地先行告退。 看着裴惊蛰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的背影,明月了然一笑:“你本来就想让他选第二个的吧?” 凤霄:“他肯定不可能完成我让他做的事情,最多只能完成一半,到时候功过相抵,就把他扣去的俸禄还给他,也不需要给新的了。” 明月无语:“二府主,我觉得你身世可能有异,你要不要让人查一下?” 凤霄莫名:“查什么?” 明月:“查查北朝有没有一户人家姓铁,二十多年前丢了个叫公鸡的儿子。” 铁公鸡,一毛不拔也。 奈何凤霄天生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理由充分。 “裴惊蛰这家伙,成日不把心思放在办差上,今儿跑去给邻家小娘子送花,明儿又去帮街尾姓宋的小娘子卖炊饼,还当我不知道呢?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要那么多俸禄作甚,够用就行了,免得他拿了钱又去花天酒地!” 要说解剑府中最英俊的人,自然非凤霄莫属,只怕放眼整个大隋,能与他齐头并论的人也寥寥无几。 但人若太过耀眼夺目,也会让别人生出疏离感,不敢过分亲近,譬如凤霄口中说的这些小娘子,当初虽也被凤霄的容貌一时迷惑,最后却还是觉得裴惊蛰这等清俊嘴甜的小哥更适合居家过日子,随着裴惊蛰成日在这一带出现,他也成了附近大小娘子们眼中的香饽饽。 若是崔不去在此,肯定会说凤霄是在嫉妒裴惊蛰,不过明月是个老实人,听见凤霄的话,也只是摸摸鼻子,哭笑不得。 “对了,我还要你查一件事。”凤霄道。 明月洗耳恭听。 凤霄:“你去查一下,乐平公主本人,或者她所入股分红的琳琅阁,是否与云海十三楼有联系。” “不可能吧?难道你还怀疑乐平公主是今晚在背后布局的人?她可是姓杨的!”明月面露惊讶,千灯宴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虽未至,也已听说大概。 凤霄:“你觉得当太后快活,还是当公主快活?” 明月一时语塞。 凤霄又问:“你觉得皇帝是你儿子快活,还是皇帝是你老子快活?” 明月:“但,前朝末帝,并非公主亲子,而当今天子,却是公主亲父。亲爹跟养子,还是有区别的。” 凤霄点头道:“按理说,的确如此,但你别忘了,乐平公主是一个极为固执的人。当初新朝初立,她心怀怨愤,当众与帝后争吵,甚至以死相逼,最后虽然也日渐软化,但,从她对崔不去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她对这段过往,其实从未释怀。只不过,她不敢怨恨帝后,就将怨恨转移到崔不去身上。” 明月:“你说的这些,也只是猜测,还有其它依据吗?” 凤霄:“刚才埋伏车底,与我交手之人,武功极高,单凭一个公主男宠任跃,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能耐,找到此等高手为之卖力。” 明月:“你的意思是,任跃背后,还另有其人,而且此人,可能就是与云海十三楼有关,也与乐平公主有关。” 凤霄思忖片刻,缓缓道:“说不定,乐平公主就是云海十三楼的幕后主谋之人。” 明月张口结舌,感到对方的猜测实在过于大胆,但大胆归大胆,又不算天马行空,无凭无据,正因如此,更觉惊悚寒意。 “但,乐平公主实在是不像心机城府如此深沉的人,而且前朝已经没了,她就算把她亲爹亲弟都给灭了,也不可能恢复宇文氏,难不成还自己当女主吗?” 凤霄摸着下巴:“大胆些猜测并非坏事,我不信崔不去没有想到这一点,反正明日起,你布置人手,开始暗中着手调查,盯紧乐平公主,我相信,迟早能从她身上发现点什么。” 说罢,他有些得意道:“这次,解剑府一定要比左月局早一步破案,别让他们抢尽风头,我最喜欢看崔不去那张明明满心不爽又只能隐忍不发的脸了!” 明月无语:“崔不去不知你重伤作伪吧?一个濒死之人,三天之后就能活蹦乱跳去博陵,你觉得崔不去有那么傻吗?” 凤霄的笑容瞬间凝滞。 他抹了把脸,表情变为肃然:“你说得对,三天太短了,明日你就派人去告诉他,我伤情反复,让他多等我五日疗伤。” 明月出主意:“要不要说你毒伤严重,可能不治,让他来看你?” 凤霄:“不行,你不知道这个姓崔的,是只彻头彻尾的顺毛驴,只能顺着捋毛,又聪明多疑,越想让他作甚,他就越不作甚,而且说多了肯定被他察觉,点到为止即可。” 明月抽了抽嘴角:“随你吧随你吧,我先回去歇息了!” 凤霄躺下盖被,闭目道:“装也要装全套,即日起,我便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重伤伤患,帮我熄烛。” 明月:…… 待得明月带上门,脚步声渐远,凤霄方才重新睁眼,望向窗外。 月光照在窗纸上的朦胧柔光,就像之前映照在马车车帘上的星辉。 摇晃的马车,柔软的褥子,还有,那张苍白的脸。 啧,那张脸平平无奇,不及本座十之一二,有何可取之处? 不过,从对方唇齿间流泻出来的呻吟,似乎也不算特别难听。 凤霄摸上自己的唇。 原只是一半兴起,一半试探,但现在,兴趣非但未减,试探似也有了某种答案。 “好像,有点不妙啊。”他喃喃自语。 那如果,以后有个坑崔不去的大好机会放在眼前,他是下手,还是不下手呢? 第96章 八天过去,左月局除了派人上门送过一回药材之外,别无动静。 若不是八日之后,凤霄在通化门外如期见到了崔不去,他差点以为对方连赴约都忘了。 彼时崔不去正坐在马车上看书,见到凤霄之后,一反平日爱答不理,态度温柔可亲,甚至主动朝凤霄拱手问好。 “八日不见,凤府主安好?” 那一瞬间,凤霄几乎以为这个崔不去是他人易容改扮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崔不去莫名。 这表情就对了。凤霄方才放心上了马车。 “不怎么好。”他幽幽叹了口气,伸出手掌,“你看,疤痕还没消除,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这八天里,京城艳阳高照,并无阴霾。”崔不去提醒道。 凤霄想起对方过目不忘,当即面不改色道:“不错,虽无阴雨,但伤口结疤之后,每逢入夜,总是痛痒交加,辗转难眠。那一战,如今回想起来,对方武功之高,实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更未想到他居然在剑上淬毒。 崔不去见他摊开的手心,的确还有几道浅浅的痕迹,虽说假以时日肯定能消除,但以凤霄的自恋程度,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白璧微瑕? “凤府主救命之恩,崔某铭记于心,绝不会忘。”崔不去柔声道。 凤霄眨眨眼,他觉得今日的崔不去有点奇怪,但对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然后呢?” 崔不去:“什么然后?” 凤霄不满:“这八日里,我从未见过你亲自上门道谢。” 崔不去无辜道:“因为我一直忙于追查伤了你的凶手下落。” 凤霄:“找到了吗?” 崔不去摇头:“对方自那夜之后,竟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消失踪迹。不过幸好,另一件事有了结果,我也算是对凤府主的救命之恩有个交代。” 凤霄:“什么结果?” 崔不去笑道:“凤府主身中剧毒,区区八日,肯定无法将余毒清除干净,我找到一名神医,从他那里学了一套针法,保管凤府主针到毒除,绝无后患。”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囊,又从布囊里取出一根银针。 凤霄:…… 的确是一根银针。 只不过银针三寸来长,尾指粗细。 这一针扎下去,恐怕就不是药到病除,而是药到命除了。 凤霄抽了抽嘴角:“我从没见过这么粗的针,这几日你为了让人赶制出来,也没少费工夫吧?” 崔不去温声道:“重病就要用猛药,凤府主不要讳疾忌医,来,让我扎上两针就好了。” 凤霄沉默片刻:“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自忖装得还不错,见面之后,声音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脸色也还有些苍白,若是崔不去来把脉,还能发现凤霄脉象虚浮,这完全是他做了万全准备的缘故,根本不怕崔不去怀疑。 谁知还是被看穿了。 崔不去将针随手一扔,冷笑道:“凤府主莫不是忘了,那夜与你交手的人舍剑离开,如果你身中剧毒,剑上又怎么会没淬毒?” 而长孙菩提赶到之后,剑也就落入他手中,虽然没法从剑上查出凶手来历,不过以崔不去的细心,肯定会问剑上的毒。 凤霄摸摸鼻子,心道百密一疏,那天晚上他顾着装死,让崔不去忘记追究马车上的事,却忘了那把剑的存在。 “可我为了你受伤,又救了你一命,这总没作假吧?” 崔不去冷笑:“若非如此,我还坐在这里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 凤霄不太满意:“再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回,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崔不去当真温柔浅笑,轻声慢语:“若没有我,凤府主当晚不也要在清荔园栽跟头?那么多王宫贵胄,就算你只身逃脱,也难免被事后诘问,咱俩这应该算是扯平了才对。” 凤霄打了个寒噤:“罢了,还是恢复原状吧!” 崔不去微哂,果然懒得再装模作样:“我有一事,想请教凤府主。” 这才是熟悉的崔不去。 凤霄莫名心安,摇扇子道:“但讲无妨。” 既然已经被戳穿,凤霄索性也不装柔弱了,身体往马车内软枕上一歪,又是那个慵懒随意,无视规矩的凤府主。 崔不去盯着他:“那夜在马车上,凤府主为何对我无礼?” 凤霄装傻:“那刺客从车底往上刺了一剑,我若不抱着你滚开,你如何来得及躲避?” 崔不去眯起眼:“躲避之前呢?” 凤霄慢吞吞道:“躲避之前,我在听刺客的动静啊。” 崔不去忍不住道:“你分明还轻薄了我!” 凤霄故作惊讶:“啊对,我想起来了,那时也是为了迷惑麻痹刺客,不得已为之,崔道长应该能谅解的吧?” 他一脸大义凛然,语气正经无辜,说罢还朝崔不去露齿一笑,以示自己坦荡无私。 二人四目相对,崔不去冷哼一声,懒得再问下去,拿起书自顾看了起来。 凤霄看着他微微一动的耳朵,却忽然笑了。 那一夜他吻下去,对方从震惊到愤怒的剧烈挣扎,却无法推开自己,气得耳根子都红了,也是像现在这样,耳朵微微颤动,眼角泛红,津液润唇,迷离可爱。 也就是说,崔道长现在状若冷静,实则心里快要气死了,正想方设法琢磨着这么算计凤霄呢。 就算他现在看的是《道德经》,估计入眼也成了《三十六计》。 凤霄自觉发现了对方的小秘密,不由暗自一乐。 崔不去不想理会他,眼皮抬也未抬。 二人各踞马车一角,各得清静,暂告鸣金收兵。 …… 乔仙因伤势未愈,崔不去没让她随行,这次带的是两名左月卫,凤霄则更干脆,什么人也没带,孤身一人过来会合,是以此行四人,轻装上路,从大兴往东,马车昼行夜停,很快就到了博陵郡外的安平城郊。 此时虽南北分治,但经过前朝周武帝宇文邕的励精图治,加上本朝建立之后的大刀阔斧,隋朝实际管辖范围内的北方,已经大抵安定,沿途行走官道的话,一路畅通无阻,贼匪基本绝迹。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关闭,再要入城只能等隔天,所幸城郊也有驿站,许多来不及赶回城的人便在此处歇脚,久而久之,附近开起茶寮集市,从几户人家增加到几十户,隐隐形成一个新的村庄,日暮时分倒也十分热闹。 行至驿站外面,伙计迎出来牵马,两名左月卫进去登记入住,崔不去与凤霄则坐在外面茶寮,一人面前一杯清茶,遥看日落远山,耳听市井杂闻,倒也别有闲逸滋味。 茶寮不大,一人一席,彼此难免拥挤,凤霄轻易便能戳到崔不去的腰肋。 “你看那边。” 崔不去正喝茶,冷不防被他戳中痒处,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凤霄噗嗤一笑:“原来你还怕痒啊!” 崔不去正考虑把手里的茶水往他脑袋上浇,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询问:“此处逼仄,位置不多,能否请郎君稍微往左挪一挪?” 声音清脆若黄鹂出谷,不必看脸都知道必是青春少女。 崔不去嗯了一声,往凤霄那边微微挪了一下,方才抬头去看来人。 这一看,却不由微微愣住。 第97章 来人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年华,发辫垂腰,容貌秀丽,一身青衣若湖水荡漾,柳叶轻扬,不过,也仅此而已,谈不上美人,更勿论闭月羞花。 与她一起落座的还有三人,她的婢女,以及一名白须老者,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 “多谢这位郎君。”青衣少女大大方方道谢落座,目光在触及凤霄时,难以免俗地怔了好一会儿。 几乎每个妙龄少女看见凤霄都是这般反应,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淡定自若,甭管多少这样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都不能令他倒茶的手颤抖半分。 青衣少女毕竟是大家出身,虽然好奇,却没有贸然张口唐突。 “这位公子,瞧你似乎面有不适,是否平日多病多咳?”与他同行的老者,却主动问崔不去。 崔不去:“不错,我生来带疾,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如今不过苟延度日。” 老者和声道:“若公子不介意,容老朽为你把一把脉。” 崔不去淡淡笑道:“多谢老丈好意,我身上连病带毒,早已深入腠理,非人力能挽回,老丈不必费心了。” 老者见他不愿给自己看,只叹息一声,也不勉强,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这是老朽自制的清心丸,用甘草枸杞等寻常药材调制而成,可疏通肺经,清肝去火,公子可日服两颗,虽治不了什么大病,也可以调养身体,日久天长,自有效果。” 崔不去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药瓶:“多谢老丈,敢问这药丸几钱?” 老者爽朗一笑:“我方才说了,这些都是寻常药材制成,不费什么钱,你吃完了,若觉得好,再到安平城内保宁堂买便可。” 崔不去:“那就却之不恭了。” 二人正说着话,旁边有一辆马车驶过,看模样也是想要入城,却晚了一步,马车内的老人携幼童下车,对方眼神极好,遥遥便看见茶寮中的老者。 “孙大夫!”老人牵着孙儿的手过来下拜,惊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您这是要回城吗?” 孙济民摸着幼童的脑袋,语气慈蔼:“是,晚了一步,看来只能明日赶早入城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老人:“我带着孙儿回一趟老家,大郎,来,快拜见孙爷爷!” 孙济民笑呵呵道:“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 老人忙道:“要的要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得让他常记着孙大夫的恩德!” 茶寮内人来人往,有些外郡人见状好奇,便向旁人打听起来,崔不去和凤霄也顺带听了一耳朵。 老人姓丛,家里三代单传,当年儿媳妇难产血崩,险些没命,当时家境贫寒,连稳婆都请不起,一家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产妇一点点没了声气,幸好路过的孙济民听见屋内哭声,带着药童急奔而入,不避污秽,亲自给产妇接生,这才令母子平安,后来孙济民又开了药方让产妇调理,度过危险,且因对方生计艰难,非但未收分文,反倒自己贴了药钱,让药童送了几趟药。 此后老人的儿子给商队当学徒,出远门做生意,因目光独到,家境一日日好转,到了这孙儿五岁时,已是小康人家,丛家并未忘恩负义,他们为孙儿起名念恩,逢年过节,都往孙大夫那里送鸡鸭鱼肉。 青衣少女见凤霄与崔不去都在听,便补充道:“从前,孙大夫自己开了医庐给人看病,但每次不忍穷困病患为药钱所苦,往往会免了他们的药钱,久而久之,自己反倒入不敷出,这才去了我们保宁堂当坐堂大夫,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坚持每日前十个病患都免去药钱,所以有些当真付不起资费的病患,甚至会提前一晚在医堂外面排队。” 崔不去:“不知娘子如何称呼?你是孙大夫的弟子吗?” 青衣少女笑道:“我姓崔,家中行九,你们唤我崔九娘便可,我倒是想随孙大夫学医,可惜孙大夫不肯收我,就连我这跟前跟后的差事,还是苦苦哀求家中长辈与孙大夫,才得来的。” 孙济民与那对祖孙正在聊天,听见崔九娘的话,转头对她道:“行医是一辈子的事,背医书,认药材,大医者,非拘泥一地之人,而要行遍天下,济世为怀,你家世清贵,衣食无忧,本该适龄出家,相夫教子,何苦自找麻烦?” 崔九娘认真道:“孙大夫,这几日,每日天不亮,我就跟着您出城,走访村落,采药诊病,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拜师的诚心吗?” 孙济民叹道:“九娘,我看着你从小长大,又与令祖认识多年,他方肯答应你与我出门几日,可若知道你要随我学医,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崔九娘倔强道:“他若不答应,我就去求到他答应为止!” 凤霄安静听了半天,忽而插话道:“恕我冒昧,敢问九娘是否出身博陵崔氏?” 崔九娘眨眨眼:“是,我还不知二位郎君的大名。” 凤霄面不改色:“哦,我姓裴,名惊蛰,游学四方,途经博陵,听说每年此月,崔氏都会举办文会,在下虽才疏学浅,也想过来瞧瞧热闹,沾一沾高士之文气。” 他一指崔不去:“这位是我在半道上遇见的朋友,我们一见如故,相伴同行,他叫……” 崔不去适时截过他的话头:“我叫凤霄。凤凰的凤,云霄的霄。” 凤霄:…… 崔九娘脱口而出:“好名字!” 崔不去:“差强人意吧,有些过于艳俗了,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为了好养活,母亲为我起名阿狗,我倒觉得凤阿狗更好听一些,崔娘子也可直接喊我凤阿狗。” 凤霄抽了抽嘴角,忍不住暗中伸手,往崔不去腰肋狠狠戳了一下! 崔不去猛地一颤,差点从座位上跳起。 崔九娘惊奇道:“凤公子怎么了?” 崔不去:“有只臭老鼠跟了我一路,贼心不死总想咬我,方才又趁机咬了我一口。” 崔九娘吓一跳,东张西望道:“哪里有老鼠!” “放心,被我赶跑了。”凤霄道,“这文会具体是怎么回事,还请九娘给我们说说吧!” 崔九娘被他这一声九娘喊得顿时忘了耗子,就道:“文会起初是我四叔崔珮所办,后来因着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祖父方才将日子定在每年五月,春末夏初之时,今年文会,应该是以榴花为主题,听说新任郡守也会前来参与,的确难得盛事。我祖父向来乐善好施,爱才惜才,二位既是读书人,不如随我一并去见祖父,若得他老人家喜欢,说不定还能留住崔家,不必自己去外头寻客栈住,可省下一笔钱。” 她虽与两人说话,但目光时不时在凤霄身上停留片刻,显然说话的对象有所侧重,更希望凤霄答应下来。 凤霄却注意到,在崔九娘提及她祖父时,崔不去嘴角一抹冷笑,若有似无,很快消隐无痕。 “这,会不会过于叨扰了,毕竟我等素昧平生……”凤霄犹豫道。 崔九娘笑道:“放心吧,祖父与我四叔,时常会请途经此地的才子名士留宿,不过,四叔如今不在家,你们恐怕得先去拜见我祖父,若二位公子当真才学横溢,我祖父必定会奉为上宾的。” 她这样一说,“年轻气盛”的凤霄果然被激得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自然不是那等胸无点墨的沽名钓誉之辈!” 崔九娘甜甜一笑:“那就太好了,明日一早,两位公子就与我一道入城吧!” 此时客栈房间已经悉数收拾出来,眼看天色暗下来,茶寮准备收摊,众人也都结束闲聊,陆续回到客栈歇下。 似这种人来人往的城郊驿处,被褥不可能天天换,哪怕是一个月换一次都是奢侈,凤霄想让东家换一床新的,只怕对方都找不到,但他是绝对不肯委屈自己的。 于是刚刚洗漱好的崔不去,就听见左月卫来报,说凤霄将马车上软枕褥子全都搬进房间里。 崔不去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他挥挥手让对方下去,便踱到隔壁屋子。 入门便闻到一股皂角的香气,沐浴之后的凤府主,任由半干的长发披散,正侧躺在床上,只手撑住脑袋,一只脚高高架在另一只脚上面,嘴里吃着果脯,边上还有个客栈伙计,正翻着书,抑扬顿挫地念道—— “此日艳阳高照,却说那宋氏女子携婢带仆,至城外玉佛寺上香,行到寺外石阶下,忽见天色骤变,风雨大作……” 崔不去认出那伙计正是方才在客栈里跑腿引路的,粗识文字,还会像唱歌似的给他们报菜名。 结果凤霄立马让人家的长处有了用武之地。 再看客栈本来的床褥,早就被堆在桌子上了。 凤霄眯着眼,朝门口的崔不去招招手:“阿狗,进来啊,愣着作甚?” 崔不去沉默片刻,认真问道:“我想知道,天下武功前十的绝顶高手,私底下都是这副德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崔不去沉默片刻,认真问道:“我想知道,天下武功前十的绝顶高手,私底下都是这副德行吗?” 佛耳:???我不是。 玉秀:???我也不是。我很优雅好吗? 第98章 凤霄听见他的话,噗嗤一笑。 “去去,你真会说笑,放眼天下高手,你见过似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吗?” 崔不去面无表情道:“他们是否玉树临风我不知晓,但放眼天下高手——” 他一指被凤霄压在身下的被褥:“论脸皮之厚,恐怕是无人能与你比肩的。” 凤霄啧啧道:“你用了我的姓名,我也没与你计较,大不了今晚让个位置给你好了。” 崔不去并不是一个像凤霄那样挑剔的人,但这间客栈里的被褥实在太久没有收拾晾晒了,上面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被子除了茶渍血渍,甚至还有鼻涕和不知名黄斑,连崔不去也很难若无其事躺在上面,说不定地板还要更干净一点。 在睡地板跟与凤霄同床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毕竟谁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地上既硬又凉,躺上一夜,别人不一定会怎样,崔不去则一定会得风寒。 凤霄挥挥手,丢了几枚铜钱给伙计,对方美滋滋拿着钱离开,不忘为他们带上房门。 崔不去身体不好,容易疲累,若夜晚睡得不好,白日里就更加困倦,是以没心思与凤霄抬杠,和衣躺下之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凤霄却神采奕奕,辗转反侧。 这客栈的床本来就不甚牢固,一翻身就吱呀作响,何况凤霄不止翻一次身,他是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再平躺,再往左…… 崔不去忍无可忍,坐起来:“你到底睡不睡了!” “我心里头有个疑问,若得不到解答,恐怕睡不着。”凤霄无辜道。 崔不去冷冷道:“我只答应带你过来找余音琴,明日崔九娘要带我们去见崔氏的当家人崔咏,这是你的机会,在那之后,如何拿到琴,就是你的事了。” 他翻了个身,将被子拉高,不理会对方了。 凤霄笑吟吟道:“去去啊,既然你说得如此无情,当初派一个人跟我来,或者干脆给我指明方向就好了,又何必千里迢迢亲自跟我过来?难道——” 二人本来距离就近,他微微往前,甚至就能闻到对方头发的皂角香气。 崔不去的头发与他的臭脾气截然不同,既软又滑,就是受身体影响,比常人略少了一点。 “难道,崔道长此来,另有目的?”凤霄拉长了调子,把话说完。 崔不去背对着他侧躺,动也没动。 凤霄不以为意笑道:“刚才见到崔九娘的时候,你脸色一变,我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的确与你有几分相似,说明你与崔家果然关系匪浅,说不定,还是崔九娘的兄长。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说明你根本就不想与他们有任何联系,所以这次,你应该是为别的事情而来的,是云海十三楼吗?” “你上回说金环帮帮主宁舍我北上时,我给你说过,我也收到一条消息,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并未诓你,那条消息,的确对你有些用处,若你很想知道,我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发现崔不去还是不为所动。 凤霄很难相信对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忍不住伸脖子探看,却发现崔不去耳朵里堵着…… 一团白白的棉花。 凤霄:…… 崔不去嘴角含笑,正梦见自己把凤霄推入一个深坑,看着对方在坑里蹦跶喊叫,自己则环胸站在坑边,志得意满。 打从耳朵里堵上棉花之后,他就耳根清净,美梦之后,更是一夜好眠,所有扰人的聒噪之声悉数被摒弃在外面,直到翌日清晨自然而然睁开眼睛。 待他转身时,发现身旁凤霄已经不见踪影,门外隐约响起交谈之声。 崔九娘晨起洗漱,在院子里摆着古怪的姿势,看见凤霄出来,不由眉目带笑。 “裴公子!” 凤霄走过去:“九娘练的是五禽戏?” 崔九娘不好意思道:“是,这是孙大夫教的,我刚学未久,让你见笑了。” 凤霄道:“不必谦虚,我也曾练过五禽戏,你这一套,已算得小有所成了,崔氏一族素有名望,几百年来名家辈出,九娘既是崔家一份子,必然也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崔九娘被夸得脸颊泛红:“裴公子过奖了,其实我们崔家,要说聪明,当属我大堂兄崔斐,他生来早慧,十五岁时便已文采出众,闻名乡里,如今正与人一道编撰郡志,前任郡守还想将我大堂兄推举给朝廷呢。” 她言语之中不乏骄傲,凤霄含笑听着,适时插了句:“你的其他兄弟呢,想必也个个不凡吧?” 崔九娘摇摇头:“那倒没有,除了我大堂兄之外,其余几位兄弟,有的早夭,有的已经成家,如今与我年纪相仿,又还在家中读书的,就只有我的五兄了。” 崔九娘的祖父崔咏,膝下有四个儿子。 长子年过五旬,温厚有余,才干不足,但如无意外,将来肯定会继承家业。 二子在三十年前,就已英年早逝。 三子崔琳,资质平庸,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崔九娘,儿子则是崔九娘口中的五兄,崔斌。 四子崔珮,素有诗才,性喜四处游历,广交朋友,是崔咏最钟爱的儿子。 在博陵郡,崔氏一门声名显赫,是当地望族,就连每任新郡守上任,都要先来拜见。 如今世家高门地位尊崇,即便皇权高高在上,对待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也得多几分礼遇,就连大隋皇族杨氏,本身也是关中名阀。这些豪强大族同气连枝,休戚相关,对皇权的态度,也并非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只能抬头仰望,遥不可及。 所以崔家的大体情况,自然也很容易打听,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凤霄就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纵然其中还有什么隐秘内幕,那也不是崔九娘这等小姑娘能知晓的。 崔不去推门而出,便见凤霄与崔九娘在院中有说有笑,状若熟稔。 崔九娘看见崔不去出来,笑着打招呼:“凤公子,您醒了,前堂有早点,快去用些吧,吃过饭咱们就入城,随我去拜见祖父。” 崔不去沉吟道:“令祖贵人事忙,恐怕无暇接见我等,不如就算了吧,待文会那日,我们还有机会拜见。” 崔九娘只当他怯场,忙道:“我家祖父平易近人,慈祥和蔼,再好亲近不过了,你放心吧,他最喜欢与年轻人说话,绝不会为难你们的。” 崔不去淡淡一笑:“没想到令祖在你眼里,竟是一个完人。” 崔九娘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凤霄却看出了,崔不去眼底露出一丝嘲讽之色,他哪里是在夸奖,分明是在说反话。 “九娘,我们先去用早饭,回头再找你。” 凤霄对崔九娘一笑,趁着对方被自己迷得七荤八素,他拽起崔不去的袖子便走,一直走到前厅,方才缓下脚步,笑眯眯道:“你既是这样恨,却还肯为了我回来,阿去,我真感动。” 崔不去翻了个白眼:“凤府主自作多情的本事,真乃天下第一也!” 凤霄悠悠道:“九娘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你却少小离家,吃尽世间苦头,磨掉半条性命,若换了是我,也会满腔恨意。不过,崔九娘并不傻,你再冷嘲热讽,她迟早能察觉异样,我想,你这次过来,并不是为了让她知道,你是她亲兄长吧?” 崔不去脚步微顿。 凤霄呵呵一笑:“原本我还不敢肯定,见你这般反应,就知道我猜对了。” 崔不去:“凤府主,你很闲吗?” 凤霄:“崔不去,你身上万般皆是谜,若能亲手一个个解开,不是很有乐趣吗?” 崔不去冷冷道:“你说错了两点。我不是离开崔家,才吃尽苦头,而是因为我一身伤病,绝处无生,才会离开崔家。二则,恨因爱而生,我对崔家也无恨意,他们于我而言,不过是陌路之人,你就算知道我的身世,也没法以此为要挟,让我帮你拿到余音琴,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他快步离开,不再理会凤霄,只留给对方一个孤绝背影,和数声压抑的低咳。 凤霄撇撇嘴,身形一跃,又很快落地,手上多了一只无辜路过却被莫名其妙捉住的麻雀。 “要我说几次才明白,我对那劳什子余音琴没兴趣,让你别扭,让你闭目塞听,让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麻雀毛绒绒的脑袋被连敲好几下,叽叽喳喳朝他叫嚷,还不忿往他手指狠啄了几下。 他松开手,任由胖小鸟忙不迭逃离魔掌,扑棱棱飞向高空,生怕又被捉回去。 凤霄却忽然一笑。 若是崔不去,自然不会像这麻雀一样急着逃离。 他不是麻雀,更非病鹰,不是这世间庸庸碌碌的众生,不是生长大树庇荫之下,依附门第而生的名贵花草。 他是崔不去,世间独一无二的崔不去,行至悬崖尽处也能凿出一条天路的崔不去。 “行吧,谁让你是崔不去呢?” 凤霄拍拍手,拂去袖上微尘,来到前厅。 时辰已是不早,早饭所剩无几,该启程回城的人都走了,两名左月卫也已用完早饭,正在外面等候。 崔不去独坐一桌,正慢条斯理在吃一个馒头。 他面前一个碗,旁边还有一个碗。 两个碗里都有粥。 虽然旁边那个碗里的粥,比崔不去自己那碗要稀得多,但总算是碗粥,而不是一个空碗。 凤霄的心情莫名又好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当时的著姓大族,除了大家很熟悉的五姓七家,还有过江侨姓,王、谢、袁、萧,代北的元、长孙、宇文、于、陆之类,细分起来很多很复杂,像博陵崔氏还分大房和第二房,为了方便描述,文里不管细分,直接统一用博陵崔氏来称呼,不必考据细究。 第99章 崔不去把面前那碗粥用完一半时,对面来了个人,不问自取,将他旁边那碗端起来开始喝。 “那是我留给自己的。”崔不去道,没有伸手抢粥,那不是他的作风。 凤霄:“以你寻常食量,用一碗已是绰绰有余,怎么还会多出一碗?” 崔不去:“因为客栈里的粥就剩这么多了,我就让他们全部都盛上来。” 凤霄慢条斯理道:“那么以崔道长的为人,应该是宁可吃不完倒掉,也绝不会放在桌上被我看见,你放在这里,不就已经做好让我发现的准备了?” 崔不去淡淡道:“那碗粥我已经喝过一口了。” 凤霄的手果然停了一瞬,而后又若无其事把粥喝完。 崔不去不由多看他两眼,很难相信向来好洁的凤二突然间变得不计较了。 凤霄一口气将稀粥喝光,方才笑道:“如果这碗粥被喝过,那碗沿肯定会留下痕迹,阿去啊,让你承认自己一时心软,给同伴留下一碗粥,就这么难吗?” 这话说完,在对方发作之前,凤霄已经转移了话题:“上回,你说宁舍我北上,其实解剑府也收到一个消息,雁荡山庄的少庄主林雍,于近日离家,目前身在东海郡。” 崔不去果然顾不上与凤霄胡扯,他眯起眼:“果然是东海郡!” 凤霄会意:“宁舍我的行踪也有了进展?” 崔不去:“几天前,宁舍我也已身在东楚州,东楚州与东海郡相去不远,一日可至,照此推测,两人很快就能碰面。” 林雍此人,曾与凤霄有过数面之缘,后来琅琊阁拍卖,彼时崔不去隐姓埋名,被凤霄误作劫杀于阗使者的从犯,扣留在身边,便见过林雍对凤霄颇有仰慕之意,还对崔不去隐隐露出敌意。 至于东海郡,则是他们上回从段栖鹄尸身上搜出来的诗句,上面首尾不连,摘抄的诗也都牛头不对马嘴,崔不去与凤霄推敲半天,才勉强推出东海郡与碣石两个地方,只是具体何处,当时还未落实。 凤霄摇着扇子道:“碣石山如今在肥如县,隶属北平郡,我派人去北平、东海两郡寻访,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故意卖关子,不肯说下去。 崔不去淡淡道:“东海郯县,有一山一亭,山曰来归山,亭曰相思亭,亭在山下,山在亭边,正好合了那首密诗的最后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凤霄摊手:“原来你也查到了,看来就不必我多事了。” 崔不去沉吟道:“南金环,北雁荡,金环帮和雁荡山庄的当家人,武功并不算顶尖,但他们一个掌握了南方水运,一个在北方也是豪富之家,云海十三楼若想干大事,必然需要源源不断的钱财,会拉拢这两家,并不奇怪。” 他放下碗,“我奇怪的是,玉秀想帮千金公主,本质上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是个亡命之徒。段栖鹄早年悍匪出身,后来金盆洗手,坐拥半座且末城,也学会惜命保命,不想跟十三楼合作,才惹来杀身之祸。宁舍我跟林雍,似乎并没有加入十三楼的动机,云海十三楼,到底是怎么拉拢他们的?” “这不奇怪。世间每个人都有弱点,有人爱财,有人怕死,像玉秀这等不怕死,不爱财的,不也有一个千金公主来牵住他?金环帮虽然在南方势大,但他也是有了陈朝天子当靠山,才能立足,上回宁舍我的养子,不还得在琳琅阁拍下珍宝,去贿赂皇帝身边的内侍?可见金环帮看着风光,实际上也就是那样。至于林家——” 凤霄笑了一下,“你也许查过林雍,却不知道,二十年前,雁荡山庄出过一桩旧事,那时候林雍的祖父膝下有一对儿子,两人是双生兄弟,二人生得一模一样,林雍的父亲是弟弟,他还有一个哥哥,本来才应该继承山庄。但二十多年前,他哥在回家路上失踪,林雍的祖父派人出去寻了很久,才最终在一条河边发现他的尸体,形似溺水,但一个身负武功之人,又怎会溺水而亡?后来此事不了了之,继承山庄的,也就成了林雍的父亲。” 他见崔不去若有所思,便道:“你是不是在想,他弟弟为了继承山庄,害了他的哥哥?” 崔不去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露出一瞬的迷惑。 “我只是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与此事无关,暂且不提。听你这意思,他们兄弟感情很好,不可能为了一个雁荡山庄相残?” 凤霄颔首:“他们兄弟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兄长为了弟弟,情愿忍痛割爱,而且向父亲表明,自己不想继承山庄,这种情况下,弟弟似乎没有理由去杀哥哥。” 崔不去缓缓道:“那如果,现在的弟弟,其实就是当初的哥哥呢?哥哥杀了弟弟,山庄便无人争,旧爱也成了自己的,二人既然长得一样,外人自然察觉不出,若是言行举止都相似,说不定连亲人都能瞒过去。” 凤霄沉默片刻:“我为何要大清早坐在这里听你讲鬼神志怪?” 崔不去心说就凭你喝了那碗粥。 “二位郎君神色为何如此严肃?”清亮的少女嗓音插进来,崔九娘款款走来,提醒他们该启程了。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青衣,款式却与昨日略有不同,腰身又稍稍束紧了些,头上绑了绿色丝绦,女为悦己者容,崔九娘见凤霄多看了她两眼,心头便不由欢喜起来。 “我已派人先行回去告知祖父一声,我们午时之前便可到崔家,届时祖父必定盛宴以待,必使两位郎君宾至如归。”崔九娘没话找话,有些小羞涩,说罢也不好意思多逗留,就跟着孙大夫先往前面去了。 凤霄点评道:“她与你虽是同胞兄妹,却全然不同。” 崔不去没搭理他,径自上了马车。 凤霄紧随其后,打定主意要他开口了:“多年未归,是不是还有点近乡情怯,忐忑不安?” 崔不去冷笑一声:“崔家虽然不是什么武林世家,但崔咏绝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说话,此事别想我插手帮忙,想拿到余音琴,凤府主就自力更生吧!” 凤霄很快就见到了崔不去口中“不好说话”,崔九娘眼里“和蔼可亲”的崔咏。 此人须发皆白,身量也不高,唯独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令他区别于寻常老头。 他在面对崔九娘与孙大夫时,语气和缓,神情温和,像个想念孙女与故友的普通人,但在看见凤、崔这两位来客时,眼神却转为打量探究。 “裴公子与河东裴氏,不知是三裴里的哪一支?”崔咏问道。 裴也是当世大姓,秦汉之后,历经变迁,又有了河东裴氏、燕京裴氏等分支,彼此族谱拿出来一对,随时都能找到共同的祖先,比起崔氏不遑多让。 凤霄笑道:“哪一支都不是,祖上平庸,籍籍无名,到了我祖父那一代,侥幸谋得一官半职,我又是三代单传,故而有些任性罢了。” 崔咏可有可无地点头,其实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凤霄身上,打从二人进来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扫过崔不去,神色讳莫如深。 “凤公子呢?”他问崔不去。 崔不去淡淡道:“与裴兄差不多。” 崔咏沉吟道:“不知凤公子祖籍是何处?” 不待崔不去回答,崔咏便笑道:“你别误会,我是看你的长相,有几分神似故人,方才有此一问。” 崔不去嘴角微翘,眼中殊无笑意:“我无父无母,他们早就死了。” 崔咏一愣,不由追问:“家中也再无亲戚?” 崔不去:“无。” 崔咏还要再问,孙大夫适时道:“东翁,我年事已高,不宜久站,两位小友也是初来乍到,你这样盘问,他们会惶恐的,不如先安置人住下,再慢慢叙话不迟。” 孙大夫虽在崔氏药铺坐堂,但他与崔咏认识数十年,时常给崔咏看病,说这样的话并不逾距。 崔咏看了孙大夫一眼,拍拍额头笑道:“是我唐突了,两位小友来得正好,明日便是榴花文会,你们既然喜欢文墨,想必也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凤霄敛去平日里那风流不羁的做派,多了几分小矜持与骄傲,倒真有几分初出茅庐,自命不凡,但在崔咏面前还不敢太造次的文人模样。“我们正是为此而来,听说这次文会,新任郡守元使君也会亲临。” 崔咏露出了然神色,年轻人想在新郡守面前出头,借此博得进身之阶,很正常。 他拈须笑道:“不错。不过今年文会,来的人会比往年更多,群英荟萃,你们想要博得头彩,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凤霄昂首:“人不多,如何能叫出众?有才无分年高,即便天下文宗在场,在下也敢一战!” 崔咏嘴角抽动了一下,心说这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面上却还笑眯眯:“好,年轻人就该有志气!” 再看旁边崔九娘频频望向凤霄的眼神,他哪里还不明白孙女在想什么,这分明是被美色所惑了,但这裴惊蛰如此自大不懂谦逊,又非名门出身,怎么看都不是九娘良配。 崔咏在心中默默将凤霄的名字划去,准备吩咐下人给他们准备两间离崔九娘最远的客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吵嚷的动静。 一男一女争执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没等崔咏沉下脸色拦阻他们,二人便已闯了进来。 “你放开我!”女人的手腕被男人攥在手里,正拼命挣扎。 男的却满脸怒容,气势汹汹,进来便道:“爹,我要休妻!” “你敢!”女人闻言也不挣扎了,当即高声尖叫起来。 “我为何不敢!”男人冷笑。 “都住口!”崔咏怒喝,一拍身前桌案,二人总算有些忌惮,不敢再高声喧哗,脸上余忿未消。 “此间有外客在场,尔等实在不像话,都给我出去,你们的事,回头再说!”崔咏冷着脸道,却似对儿子夫妇之间的争执毫不陌生。 女人不管不顾跪了下来,哭诉道:“爹,这杀千刀的崔琳,竟敢无视家规,在外头似养外室,还说要休了我,您可得帮我作主啊!” 崔琳冷笑:“那女子是良民,你当是家中奴婢,任你打杀吗!我话便撂在这里了,你若动了她一根毫发,便得按律治罪,届时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都给我滚出去!”崔咏勃然大怒。 这寥寥几句对话,足以让凤霄推断出对方的身份。 男人想必就是崔咏四个儿子里头,那最不成器的三子崔琳。 据说这崔琳生来俊逸,又是嫡出幼子,小时颇得父母喜爱,不小心宠溺过头,以致于他人到中年,如今一事无成,连带家宅不宁,还得老父出面调解。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平庸人物,居然是崔不去的亲生父亲。 再看崔九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父母当着客人的面争吵,其中一位客人,还是她心有好感的,其尴尬难堪,无以复加。 凤霄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就听见崔不去道:“崔公不必动气,我等先告辞了。” 崔咏勉强一笑:“九娘,你让人带着两位郎君去安置,再亲自送孙大夫回去。” 崔九娘忙不迭答应下来,低着头带孙大夫离开,不敢多看凤霄一眼。 “且慢。” 崔不去正要走,却被崔琳叫住。 对方上前几步,神色有点奇怪:“你是谁?” 他伸手来抓崔不去,似乎想将对方拉到跟前,看得更清楚些,手至途中,却被一把扇子拦住。 凤霄微微一笑:“自重。” 崔琳没顾得上凤霄,依旧盯着崔不去:“你好像,有点眼熟。” 崔不去似笑非笑:“阁下对多少个人说过这句话了?” 崔琳有些讪讪:“我真看你有几分……” “三郎!”崔咏厉声打断。 崔琳这才闭口,不敢多言。 凤霄与崔不去并肩离开,身后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崔咏训斥儿子儿媳的声音。 “都道崔家名门望族,看来这高宅大院里,也免不了琐碎寻常的家务事!”凤霄打开扇子摇晃,感叹道,“阿去,幸好你没在这里长大,否则活成崔琳这副样子,那还不如撞墙自杀算了!” 崔不去道:“崔家也不是没有出息的人物,崔琳的弟弟,崔家四郎崔珮,虽为庶出,从小聪颖,更有诗名在外,他其余两个兄弟,虽然平庸,也不像他这样混账。” 他的语气之平淡,简直不像在谈论自己的亲生父亲。 凤霄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有误。 以出身论英雄,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古往今来成大器者,从来不为身世所拘,凤霄从来就不认为自己知道对手的身世,就能抓住他的把柄。 但现在,他对崔不去的好奇与日俱增,这份兴趣,却纯粹是出于对崔不去本人。 此刻,他也许还没去深究这其中的差别。 崔宅旁边有个园子,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崔不去和凤霄被安置在园中靠假山的两个厢房,推门出去便是曲廊春池,崔家又派了两名美貌婢女过来近身服侍,果然周到妥帖,无一不舒服,这让原本享受惯了的凤府主极为满意,连连夸赞。 崔不去忍不住嘲讽:“崔咏是想用美貌婢女令你动心,让崔九娘看看她倾慕的人,是个如此肤浅的男子,可崔咏绝不会想到你眼高于顶,恨不得娶镜中的自己为妻!” 凤霄哈哈一笑:“去去,你有没有发现,你在不高兴的时候,就会特别喜欢讥讽别人?” 崔不去面无表情:“没有。” 凤霄拍拍他的肩膀:“但这样挺可爱的,继续保持!” 崔不去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凤霄忽然趋近,崔不去微微蹙眉,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对方眼明手快拦住,再拖到面前,凤霄亲亲热热,一副套秘密的样子。 “你与崔家有如此渊源,就算视同陌路,心里想起来,总会不舒服的,但你还特地陪我回来找余音琴,可不要说,你完全是为了我?” 崔不去沉默片刻,缓缓道:“左月局查到,崔咏的长子,也就是掌管崔家大半财库与铺子的崔家大郎,私下与南陈的临川学宫过从甚密,甚至暗中资助对方,一年到头,起码有价值上千银两的粮食通过金环帮,流向南方。” 解剑府和左月局,一个调查别国朝廷与朝中动向,一个则更侧重于江湖恩怨,虽然时有重叠,但两者从成立之初,司职是有区别的,如今左月局从临川学宫着手,得到解剑府不知道的线索,凤霄并不奇怪。 凤霄以不出所料的口吻道:“我还当你突然之间有了闲情雅兴,果然又是来办案的。” “不止是来办案。”崔不去云淡风轻道,“我是不恨崔家,可我没说不恨崔咏和崔琳。” 他绽出一抹笑容:“不过,我这次来,正是为了看百年崔氏的嫡支,如何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 崔琳跟妻子在父亲面前大吵一通,非但吵不出结果,反倒被老父骂得狗血淋头,郁闷之极,越想越是晦气,连外室那里也不想去了,出了门随便乱逛,不知不觉竟走到崔家为外客所置的鼎食园。 对他来说,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实在太过遥远了,但崔不去的出现,竟神使鬼差勾起他那久远的记忆。 虽说对方不姓崔,但那双眼睛委实太像了,像得崔琳心头惶惶不安。 那是他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也是他绝对不想再去揭开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他至今被拘在父亲崔咏身边,不让踏出博陵郡半步。 在博陵郡,崔家的话比郡守还管用,崔咏不让他离开博陵,崔琳也没有勇气反抗,他年轻时所有雄心壮志,都随着这道禁令而灰飞烟灭,不纵情声色又能怎样呢! 崔琳忿忿不平,不期然又想起崔不去。 不止眼睛像,连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都像,只是容貌没有那样的美,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他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烧,既焦灼,又好奇,越烧越旺,忍不住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 崔琳思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想再去看崔不去一眼,好让自己彻底放心。 当他来到崔不去的客房外头时,就看见服侍崔不去的婢女正端着水盆从外头走出来,小声嘀咕,满脸疑惑。 “白玉。”崔琳唤着婢女的名字,“那个凤公子可在屋里?” 婢女忙行礼道:“凤公子与裴公子出门去了。” 崔琳皱眉:“都这么晚了,还出去?” 婢女欲言又止:“婢子被凤公子改了名,如今不叫白玉了。” 崔琳不悦:“他一个暂住几日的过客,还敢改你的名字?” 婢女喏喏:“是,凤公子还说,这个名字极好,崔家各位郎君一定会喜欢,就是婢子听着,好生奇怪,叫,叫余茉。” 崔琳不耐烦:“什么鱼墨?” 婢女:“凤公子说,是多余的余,茉莉的茉。” 余茉,余茉…… 崔琳下意识在脑海里过了两遍,蓦地睁大眼,露出见鬼似的表情。 余茉! 第100章 余茉这个名字,像一本多年尘封的书,陡然从书架上落下,摊开在崔琳面前。 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那些记忆是禁忌,更是耻辱,不仅是他的耻辱,也是整个崔家的耻辱。 是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阴影。 头顶轰隆巨响! 他浑身一震,不由抬起头。 屋檐外的天空忽然亮如白昼,又急剧暗下。 晴好的傍晚不知何时飘来乌云,将刚刚升至柳梢的月光彻底遮住。 天地晦暗,风雨欲来。 崔琳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是余茉模糊的面容,一时又是崔不去那张脸,浆糊也似,混沌未明。 “三郎,三郎!”婢女在旁边不知喊了多少声,才终于看见崔琳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望向自己。 白玉吓坏了,她不知自己为何仅仅只是改个名字,就惹来崔琳如此反应。 风吹来,比往常还要冷些,直将崔琳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您的脸色好难看,可要请个大夫,或者婢子去请主母过来?” 白玉的话令崔琳猛地惊醒过来。 “对,要告诉父亲,得马上告诉他!”崔琳推开婢女,踉踉跄跄朝来处跑。 淅淅沥沥,夜风带来一阵细雨。 但崔琳完全不觉得冷。 脚步越来越快,黑夜中狂奔的他,满头大汗,神色惶恐。 …… 崔不去也不觉得冷。 他脚下,是安平县城外一处小山坡。 他面前,则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茔。 在坟茔东面不远处,有一个陵园,那里才是崔氏一族的安眠之地。 凤霄看着坟茔前面的墓碑。 余氏之墓。 没有前缀,没有落款。 外乡人路过看见铭文,顶多只能猜出墓主是个女子,连她身前是否嫁人,有何事迹,立碑之人是谁都不知晓,更不会猜出她与崔氏有何关联。 “这一定是个很长的故事。”凤霄道。 他听过的故事不计其数。 每个混迹江湖并能闯出名堂的人,一定有自己沧桑的往事,或辉煌或曲折的过去,但凤霄是个例外,他从来都是一帆风顺,天之骄子,他也不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因为别人的事情听再多,那也是别人的,同情也好,愤怒也罢,都是多余无用的。 然而现在,他却很想听一听余氏的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与崔不去有关。 “也许是三十年前,也许还要更早一些,本县有一户姓余的耕读人家,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人称茉娘。我记事时,她已死了,从旁人为她画的画像来看,应该是个美人。” 天,逐渐变暗。 唯一的光明,只有墓前那盏被凤霄放在地上的灯笼。 柔光描绘着两人站在墓前的轮廓,在细雨中黯淡。 如这时光,慢慢回溯。 余茉不仅是个美人,还有符合许多人心目中美人形象的品行,譬如蕙质兰心,怀瑾握瑜。 余父是本地名士,虽未当官,但笔下诗集文集不少,许多人慕名而来,拜在他门下,但能被余父收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一个,他姓元名省,是余茉青梅竹马的师兄。 眼看女儿亭亭玉立,余父本有心撮合女儿与弟子的婚事,奈何元省想要出门游学,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日余茉去外家探亲,回家途中,忽遇暴雨,河水上涨,水流湍急,余茉带着婢女,与家人失散,站在河边徒呼奈何,正好遇上同样在附近游玩的崔家子,对方眼看佳人无法渡河,就自告奋勇,来回两趟,背着余茉和她的婢女过河,余茉很感激,事后询问对方姓名,想日后再请家中长辈出面感谢,对方自称崔珩,是博陵崔家嫡支,排行第二。 听至此处,凤霄问:“假的?” 崔不去缓缓点头:“假的,对方是崔三,因少年顽皮,逃学私自外出游玩,怕传回家中被长辈责备,就谎称了二哥的名头。” 后来,余家派人去崔家致谢,正好崔二到了婚龄,崔家在为崔二物色妻子,又正好,余氏品貌俱佳,两家结亲,顺理成章。 没有背余氏过河那件事,这桩婚事,充其量也就是郎才女貌,门第相当,有了那桩佳话锦上添花,就更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凤霄沉默片刻:“所以,这其实是一桩阴差阳错,意难平的悲剧?” 崔不去笑了:“不,虽有误会,却非悲剧。余氏过门之后,就知道那天背她过河的人,其实是崔三郎,但那天匆匆一面之缘,实在也谈不上什么一见倾心。余氏与崔二郎志趣相投,感情融洽,二人赏雪谈诗,看花论泉,足迹踏遍郊外山野,很快就成为一对人人称道的佳偶。” …… 这场雨看似没那么快停。 崔琳连撑伞都顾不上,在雨中一路狂奔。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脸色比天空还要苍白。 崔宅花厅内,正洋溢灯火通明的热闹。 崔咏面上露出方才训斥崔琳夫妇时所没有的欢快。 因为崔家最争气的儿子,四郎崔珮回来了。 “你还舍得回家,你还记得你在这里有个家吗!”虽是训人的口吻,但谁都能看出崔咏脸上并无不悦。 崔珮也笑呵呵地应和:“儿原想南下探望旧友,路过博陵附近,听说崔家要办榴花文会,这不又回来了?” 崔咏吹胡子瞪眼:“若没有文会,你当真就不回来了?” “哪能呢!”崔珮哈哈一笑,“高堂双全,儿女俱在,我这不就回来了?” 面对爱子,崔咏高兴了一会儿,笑容却转淡:“自从袁氏病故之后,你不愿再续弦,说要游遍五岳三川,我知道,你其实是不想回这个家。” 崔珮:“阿爹……” 崔咏摆摆手:“不必多言了,回来是好事,你就多待三两个月吧,啊?” 崔四看着老父须发皆白的苍老面容,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门外脚步声骤然而至。 崔琳的身影冒冒失失闯入二人眼帘。 一身湿漉漉的他喘着气,发丝黏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没等崔咏沉下脸色,崔琳已惶惶然道:“他没死!他回来了!” “三郎!”崔咏喝道,“你又发什么疯!没见你四弟回来了吗?!” 崔琳恍若未闻,兀自道:“他,就那个凤霄!您知道他刚刚给白玉改了个什么名字吗?叫余茉!余氏啊!您还记得她吗!” 在座两人陡然变色。 崔咏甚至难得失态,按住桌案想站起来,却一时腿软,复又坐了下去。 “是不是你听错了!”他厉声质问崔琳。 崔琳拼命摇头:“没有,我问了白玉好几次的,她说那个姓凤的,还特地教她是哪两个字,多余的余,茉莉的茉!” 崔咏沉默半晌,忽然望向崔珮:“当年是你回来说,他死了。” 崔珮苦笑:“当初我去孙大夫那里,是想让孙大夫尽力救他的,可等我过去的时候,孙大夫说,那孩子已经救不回来,断了气,那孩子临死前求他,说自己本来就不被崔家承认,死了也是随意下葬,不可能进祖坟,倒不如在外面随意埋了,落个无牵无挂,孙大夫心软,就答应了,我亲眼还见过那孩子的坟堆,连墓碑,都是我后来给他立的。” 崔琳急得打断他:“可除了他,谁会知道余茉!余家三代单传,到余氏那里就只有一女了,凤霄一定是假名!” “你慌什么!”崔咏大怒,“就算他还活着,那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怕他回来找你报仇吗!” 崔琳顿时脸色煞白,呆呆站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崔咏喘过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 “他姓凤,余家没有姓凤的亲戚,博陵也没有姓凤的人家,不过余氏当年有个师兄,会不会是他?” 他望向崔珮,似想要个答案。 崔珮看着平日果决的父亲,第一次产生对方也老了的感觉,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崔咏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没见过那个年轻人,如果他是当年那个孩子,长相一定跟三郎,或余氏有些相似的吧?” 崔咏抿着唇,半天没说话。 崔琳的脸色更白了。 崔珮了然:“这么说,他的确是……?姓名可以假托,当不得真。不管他是否还活着,既然知道余茉,又故意泄露给三哥,必然也知道当年的事,父亲,将人请回来吧。” 他叹了口气:“不管是道歉认错,还是请罪,总要把话说明白。” “爹……”崔琳弱弱道,“我不想见他,我真不想见他!” 胡须颤动了许久,崔咏终于开口:“四郎,你马上将你大哥也喊过来,还有,派人出去寻那两人,务必将他们带回来!” …… 绵绵细雨落在墓石上,将朴素简陋的墓碑晕染打湿,似墓主一生流不出的泪。 不知何时,灯笼被雨水打灭。 无星无月的夜,虽已入夏,却有些寒意。 他们出来时没有带伞,崔不去也没有回去的打算,任凭头发肩膀,沾上雨珠。 故事既然已经开了头,总得将它讲完。 一个前半生甜蜜,后半生凄凉的故事。 崔不去:“好景不长,崔二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留下余氏,无子守寡。崔家并不要求她为崔二守节,余家也心疼女儿,想接余氏回去再嫁,但余氏自己不愿意,她跟崔二鹣鲽情深,宁可为他守一辈子,也不可能遇见再好的人。但,就在崔二夫妇相和,人人称羡时,却有个人,窥视这一切,暗暗嫉妒不平。” 凤霄何等聪明,一下便能猜出:“崔三郎,崔琳。” 崔不去:“不错。” 崔琳自那一面,就被余氏的美貌才情吸引,他深恨自己当初报了二哥的名字,否则后来所有幸福,还有余氏这个人,都会属于他。他后来也娶了妻,但夫妻性情并不投契,这让他积郁在心,看见二哥二嫂恩爱有加,更是难受异常。 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就算再难受,余氏也不属于他。 谁知二哥英年早逝,撇下余氏一人,余氏自愿守寡,一年里多半待在从前夫妻二人经常居住的崔家别庄里写诗画画,缅怀亡夫。 崔三心里那把不甘心的火越烧越旺,终于有一日,趁着酒劲,悄悄去了别庄,让人借故引开余氏身边的人,将她给奸污了。 他想得很美好,余氏既不愿再嫁,安置在别庄里,以后也可常来常往,再说一开始认识余氏的原本就是他,反倒是崔二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女人。 凤霄挑眉:“崔三既然如此喜欢余氏,为什么当年两家议亲的时候,他没有出面反对?” 崔不去翘起嘴角:“因为当时崔家已经为他物色了一门更好的亲事,对方是范阳卢氏嫡支的长房次女,门第比余家更高,对崔三来说,更加面上有光,一念之差,让他后悔终生。” 凤霄哂道:“倒也是意料之中。” 余氏平素温柔,那一晚却死命挣扎,事后也不肯当崔三的禁脔,甚至刚烈决绝,直接在崔咏面前将此事道出。 崔咏大惊,当即便召来崔三对质,将人打得半死,若非妻子苦苦哀求,差点就要把崔三逐出门庭。 但这件事,毕竟是天大的丑事,如果传扬出去,非但崔家百年名声不保,就连余氏必然也要被世人非议,到时候余氏就算再不愿意,也得离开崔家,可这样一来,她就不再是崔二的遗孀。 为了百年之后还能与崔二做一对黄泉夫妻,余氏对崔咏道,此事她愿意忍下来,只当没发生过,但是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崔三。 崔咏答应了,他同意余氏往后一直居住在别庄,又派强壮仆妇守卫左右,再不让歹人有接近的机会,而崔三也被拘在崔家宅子里,不准踏出半步,形同软禁。 但那一夜之后,余氏发现,自己竟然珠胎暗结,怀了身孕。 孩子是谁的,不言自明。 凤霄:“那孩子,就是你?” 崔不去嗯了一声:“是我。” 他平静得几近淡然,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雨落在他头顶,肩膀,冰凉冰凉,连心也是冷的。 天地之间,一切都变得模糊。 唯有身边那声叹息,无比清晰。 但,向来风流不羁,从不将任何闲事放在心上的凤府主,又怎会发出这样的叹息? 崔不去笑了笑,定然是自己听错了。 “我还有许多疑问。”凤霄也不摇他的扇子了,在风雨中摇扇子,无疑很蠢。 崔不去淡淡道:“我知道,因为故事,还远远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  ps,前面第 9 章“阿爷”的称呼,其实就是爹,魏晋南北朝时阿爷、阿耶,都是称呼父亲,为了方便记忆,把前面的也统一成爹了,免得大家记不住。 明天就是蛐蛐的经历和名字由来了,昨天有几个可爱猜到是蛐蛐娘是老二的妻子,不过当时不可能剧透,所以没给聪明的你们发红包~ 第101章 对余氏而言,她与崔二相爱甚笃,却年纪轻轻就阴阳相隔,后半生再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怀念亡夫,可那天夜里的丑事竟是延续到现实的噩梦,竟还有了一个孽种。 晴天霹雳之后,她从此日夜难安,一时觉得对不住亡夫,想要喝药将孽种除了,一时又觉得孩子是无辜的,纵然有那样一个生父,可并非自己所能选择。 此时余家又传来噩耗,余父来别庄看女儿的途中摔了一跤,本想着不大严重,谁知夜里却起了变化,病情转重。 余氏一听,再也顾不得其它,赶忙带上人奔回娘家,守在老父病榻之前,她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知父亲,生怕余父要去找崔家算账,急怒交加之下身体反而更加不妙。 但掌上明珠的守护没能令余父病愈,他毕竟年事已高,那一跤摔了脑袋,撑不了多久便走了,余母强忍悲痛打理后事,很快也一病不起。 余家几代单传,到余茉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儿,余茉外家身在外地,纵是有心,也帮不上多少忙,更不可能与崔家相抗衡,余茉不欲令母亲病上加病,就一直将此事瞒了下来。 “寻常女子,遇到这等事情,无非悲恸哭号,又或死心认命,任凭夫家摆布,余氏一个寻常弱质女子,从未在江湖上飘荡过,连遭几番打击,竟还有如此坚韧心性,实在难得。” 凤霄抬头看了看天,雨势已经转小,绵绵细雨减为飞针沾衣,但崔不去肩膀后背已湿了一片。 自然,凤霄也没好到哪里去,换作平日,他恐怕早就皱着眉头回去沐浴更衣了,但今夜,他竟还能耐得下性子站在这里,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他没有催促崔不去回去,因为他知道,崔不去今日来此,不单单是给他讲一段往事,更是对墓主人的一个交代。 而且,凤霄也很好奇接下去的故事。 他既猜错了开头,说明后面必也有他想不到的变故。 崔不去淡漠道:“她的确心性坚韧,不过世事未必如人所愿。” 余父的死,让余茉失去至亲,也让她下定决心,要留下这个孩子。 这样一来,起码她在这世上,还能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余茉毕竟是崔家寡妇,不可能瞒着所有人将孩子生下来,于是她找到崔咏,一五一十陈明此事。 崔咏本以为拘了崔三,事情就算了结了,谁知还有这样一个后续,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听到余氏表示想生下孩子,崔咏自然一力反对,因为如果余氏现在怀孕生子,别人都知道孩子不是崔二的,即使崔咏明白那也是崔氏的血脉,可叔嫂乱伦,何等丑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于人前。 但余氏也有足够说服崔咏的理由,她说,如果她没有这个孩子,将来也得从崔氏过继一子,延续崔二这一房的香火,与此如此,倒不如她自己暗中生下这孩子,对外假称从崔氏远房过继,再记在崔二名下,这样就两全其美。 余氏坚决不肯舍弃孩子,她说的话,又的确还算可行,崔咏思虑良久,终于答应了她,余氏便在别庄长住下来,崔咏又派了可靠的人过去服侍。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余氏守寡怀孕的消息,依旧悄悄流传出去,最终传入崔三的妻子卢氏耳中。 卢氏本也出身高门,如何能容忍丈夫给自己的这番侮辱,当即勃然大怒。 她知道,往后关于孩子的身世,但凡有一丁点风声泄露,就是打在他们三房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她既为崔三之妻,必然也会跟着受辱,所以,卢氏暗中调换了给余茉的安胎药,余茉不察,差点小产,幸而命大,及时发现,但也因为如此,她身体受损,连带腹中胎儿,也先天不足,以致余氏生产时分外艰难,生下孩子之后便缠绵病榻。 冷风吹来,崔不去咳嗽两声。 “我幼时,身体便不好,不愿说话,反应迟缓,总爱独坐半天,谁都不理,一度被以为神智有碍,可能还是哑巴。” 凤霄沉吟道:“你的身世本就见不得光,身体若不好,很难活到成年,所谓给崔二延续香火,就无多大用处。所以,崔咏肯定会后悔。” 崔不去笑道:“不错,他后悔了。” 崔不去的存在,需要动用崔家的力量去压制那些流言蜚语,需要为他费心捏造一个崔氏旁支的身份,还要安抚卢氏,以免她去娘家告状,引起崔、卢两家不和,更何况这孩子天生病弱,费心劳力去做这些事情,到头来还不一定有结果。 可要是,他死了,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崔氏的耻辱,也就不复存在。 崔咏起了杀心。 解决一个孩子很简单,甚至根本不需要他出手,他所需要面对的障碍只有余氏一人。 余氏虽在病中,却也能察觉孩子处境不妙,她将其带在身边,日夜不离,但凡给孩子吃的东西,她都要先尝一口,眼看自己身边的人被逐渐换掉,余氏心知自己可能保不住孩子了,便拖着病体去找一个人。 她不找崔咏,也不找崔家大郎,找的是崔家庶出的四郎,崔珮。 余氏向崔珮托孤,言道自己时日无多,求他照料崔不去。 崔珮心有不忍,便答应下来。 没过多久,余氏便随先夫而去,崔珮当时还未婚,又怕自己经常出门游学,无法护住孩子周全,便抱着崔不去找上崔咏,以余氏临终所托,求父亲饶过这孩子一命,哪怕将他送得远远,隐姓埋名。 四个儿子之中,崔咏最喜欢的就是这庶出的幼子,虽也觉得他妇人之仁,但在对方苦苦哀求之下,终于答应留下这孩子的性命,条件是将他记在崔氏家仆名下,以崔家下人的身份长大,决不可告知其身份。 几年过去,当初的风波逐渐平息,崔家的小辈们慢慢长大,他们虽然不知道当年的恩怨,却知道崔家有个孩子,养在崔家仆人家中,长辈闲谈间却偶有提及,可提起他时,神色古怪,言辞闪烁,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有好奇者向长辈问起,还会招来一顿训斥。 久而久之,他们便知道,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身上有很多秘密,崔家长辈也并不喜欢他。 孩子们是懵懂的,却也是敏锐的,他们察觉揣测长辈的心思,便可尽情在那幼童身上恶作剧,给他起各种各样的外号,阿草阿花,阿猫阿狗,用以顽皮取乐,将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往他身上扔,在他饭里掺香灰泥土,甚至施以拳脚。 那孩子明明身体不好,却非是挣扎着活下来,三天两头病倒,拖着残躯与崔家下人一道做事,偏偏就是死不了,他知道受了欺负告状也无用,唯一能保护他的崔珮时常出门,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护着他,渐渐地也学会避开还击,但免不了,一个月下来,总会被欺负上几次。 风寒发烧是常有的事,小命虽总被阎罗王丢回来,身体还是越发孱弱。 他连崔家的族学都上不了,只能借着扫地的时候躲在屋外墙角听个只言片语,谁也看不见他用茅草芦苇在地上的一笔一划,在沙地上用手指默写出来的《春秋》与《左传》。 偶尔崔珮回家时,便是他的好日子,崔珮会带他去孙大夫那里调理,会带他去别庄祭拜他早逝的生母,告诉他从前的事情,崔珮不是没想过带他一起出门,但崔咏绝不同意,崔珮没法为了出身隐秘的侄儿反抗父亲,而他的身体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更多的崔家人,不像小孩儿那般心性幼稚地欺负他,却更会以或奇异、或轻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当着他的面说这孩子命真硬,居然活到九岁,一直都死不了。 他的吃穿用度与崔家下人并无不同,崔咏没有刻意折磨他,却在刻意冷落他,他知道崔咏也很疑惑,疑惑为何他身体不好,又经历三番几次磋磨,居然还平安活下来。 因为他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愚钝痴儿,他也懂得保护自己,用计避祸,努力生存下来。 只是他还太小,头顶这片天空限制了他,兜兜转转,摸索蹒跚,只为寻找一条活路。 崔珮告诉他,其实他有名字,祖父为他起名崔阶,希望他如脚下阶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 他知道,崔阶二字的含义,肯定不是如此。 不管如何,这个名字,不要也罢。 他宁可叫阿猫阿狗,也不叫崔阶。 九岁那年,他病得很重,比以前都重,却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管,幸好崔珮及时回来,背着他去找孙大夫。 那年还是周朝当政,崔珮因才学出众,得天子青眼,入京陛见,所以将他暂托孙大夫那里照看。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求孙大夫放他走,对外就当他病死埋了,左右崔家早就盼着他死。 只要他不在,压在崔家众人心上的巨石就没了,他们会为之长长松一口气。 他知道,崔三的妻子卢氏一直想要自己死,崔三明明知情,却选择袖手,他避开了一次两次,未必避得开三次四次,祖父崔咏也许还有一丝心软,卢氏跟崔三,却绝不会。 他必须走,哪怕死在外面,也是海阔天空。 孙大夫对他的身世略知一二,经不起他的哀求,终于答应为他瞒天过海,又为他赶制药丸以便随身携带,送他盘缠衣物,将他送上南下的商队马车。 崔不去淡淡地说,凤霄默默地听。 平铺直叙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夸张,却又藏着无数惊心动魄。 凤霄见过比崔不去更惨的人,可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他也见过心志坚韧不逊崔不去的人,可那些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崔不去所经历那些磨难的十之一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圣贤之书人人会背,可又多少人能坚持到最后? 多少人行至半途,疲惫交加,放弃自我? “孙大夫既然怜悯你,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凤霄问道。 崔不去淡道:“孙大夫也有家眷亲朋在本地,怎么可能为了我,与崔家作对?尽人事,听天命,已是他最大的善意,这份情,我领了。” 凤霄:“所以,你给自己改名崔不去,意思是此生不回崔家?” 崔不去摇摇头,握拳抵唇,低声咳嗽:“余氏生下我,本是将我当作崔二的血脉,我用崔姓,乃是圆了她所愿。至于不去,他们人人,都想我死,都在等我何时去死——” 他唇角笑意愈深,“我偏偏不去死,我偏偏要活着,哪怕病得再痛,活得再苦,这一口气,也会在。” 他望墓碑,凤霄却在后面望他。 似有一把火,从心头燃起,无以名状,无从言语。 许久,凤霄移开视线:“那你当时南下,是要去哪里?” 崔不去:“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世道纷乱,他一个孩子,纵是再老道警醒,也很容易遇上歹人,孙大夫考虑周全,让可靠的商队带着他,也多几分保障,但商队到了目的地,卸载货物,交易商品之后,总要踏上归程,他不可能永远都有人庇护。 商队行首看中他的机灵,想留他帮忙打下手,他左右权衡,也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性命难保,便答应了,从此跟着商队四处奔波,在行首身边学会清点算账,察言观色,认的字更多,打交道的人更多,身体却并未因此强壮,早年隐疾随着年纪增长,却越发严重,行首爱他之才,惜他之遇,膝下又无子女,便将他当养子培养,还为他延聘名医。 可惜这位行首不慎得罪了当时一个叫七星帮的小帮,被那帮主命人杀了,崔不去失去依靠,从此孤身一人,漂泊数载,直到遇上他后来的先生范耘。 他生来早慧,过目不忘,幼年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晰,即便有些细节模糊不清,后来掌握了左月局,再派人暗中寻访调查,也都水落石出了。 凤霄道:“那个七星帮的下场一定很惨。” 崔不去薄唇微翘:“七星帮的帮主依附当时的江湖魔门合欢宗,自以为无人敢对付他们,我略施小计,挑起南朝第一大派临川学宫对七星帮的不满,将他们给灭了。” 谁说不会武功的人不能在江湖上游走,得罪崔不去的人,只怕到死,都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凤霄:“所以这些年,你并非放纵崔家,而是在找一个机会。” 崔不去:“像崔咏这样在意名声脸面的人,让他亲眼看着整个崔家,一点点衰败下去,让他失去崔家的权柄,比杀了他还难受。还有崔三,这些年,他一直被拘禁在博陵郡不得外出,妻子对他失望,二人日日争吵不休,他耐不住寂寞,养了外室,又被妻子知晓,崔家鸡犬不宁,活在这样的日子里,让他慢慢饱受磋磨,比一刀杀了他,更能让他体会痛苦。” 凤霄:“所以你上回说,崔大郎暗中资助南朝临川学宫,到底是真是假?” 崔不去蹙眉咳嗽道:“自然是真的,我本来已经想好别的手段对付崔家,但崔大郎的罪证送上来,不用白不用,我何必多费力气?” 凤霄笑吟吟道:“好,痛快,我就爱听这样的故事,果然是我认识的崔不去,有仇必报,绝不手软!” 崔不去咳嗽声没停下来,声声连连,咳得腰都弯了。 “行了,故事讲完。余氏也听到了,你这次回来,会帮她报仇的!” 凤霄实在看不过眼,拽了他一把:“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怕你再多站会儿,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我可不想好戏没看成就打道回府!” 他没怎么用力,崔不去却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凤霄及时伸手,入手的外裳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若我不在,你还能走回去?”凤霄撇撇嘴,一脸勉强将人背上。 “若你不在,在我身边的,必是乔仙或长孙,再不济,还有左月卫。”崔不去边咳嗽边道,语气神色都很淡定,“崔家肯定四处在找我们,现在回去,正可赶上一场好戏。” “你的乔仙和长孙能及我之万一?”凤霄冷笑,一边走一边嫌弃,“全是骨头,硌人得要命,亏得本座还纡尊降贵,亲自背你,沾了一身雨水,这衣裳也作废了。” 有人背着,崔不去自不会矫情,他吃了许久的风和雨,脑袋也的确有些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将额头抵在对方后颈,体温传递过来,融化了冰冷。 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能背本座,也是你的福气。” 凤霄:“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丢下去?” 崔不去:“那你待会儿可就看不成好戏了。” 二人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没。 独余墓碑,与墓碑前的灯笼,无言相对。 雨过天晴,月色重现,将灯笼与碑石都染上银白。 绿叶从树梢掉在碑石顶上,积攒在叶心的雨珠随之滑落,顺着墓碑,浸染月霜,似女子带泪的笑。 第102章 因为一个名字,崔家陷入惊涛骇浪之中。 最惶恐的莫过于崔三。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亏心,见不得光,不容于世,但人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总会有种侥幸逃避的心理,仿佛不去理会,就不会发生更坏的后果。 二十多年过去,他早已将余氏的名字抛诸脑后,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名字又会强行掀开他不愿回首的过去,撕开血淋淋的难堪记忆。 他忍不住扭头去看父亲。 崔咏的面色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迅速平静下来,看不出任何端倪,依旧是那个沉稳威严的崔氏族长。 崔三的焦虑稍稍缓解。 是了,余氏死去多年,余家早已无人,就算那孩子侥幸未死,活到现在,他又做得了什么?余氏不是别人害死的,她是自己病死的,至于那孩子,崔家的人也没杀他,还留了他一条性命,他若长大成人,对崔家怀恨在心,无论从道义还是实力上,都站不住脚——博陵崔氏,百年望族,出过多少将相名士,家世比多少朝代的皇帝还要清贵,又怎是他能轻易扳倒的? 崔珮冷眼看着他三哥从惶恐不安到松一口气的神情变化,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忍不住问:“三哥,若那凤公子,真是那孩子,你打算如何面对?难道你还打算让父亲出面,为你收拾烂摊子吗?” 崔三吓一跳,愠怒道:“当年的事,我已受了惩罚,至今都被父亲拘在博陵,这还不够吗?打从他出生伊始,我便没怎么见过他,更没对他怎么样,什么叫如何面对!” 他咽了口唾沫,觉得这番话气势不足,心虚有余,便又道:“是他后来私逃离家,否则崔家还好端端养着他呢,他这些年既然活着,却没回来禀告一声,可见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们没追究已是宽宏大量,该他向崔家请罪才是!” 崔珮怒极反笑:“你真说得出口!当年若非你纵容三嫂,趁我离家之时,屡次对那孩子下手,他又如何会受不住折磨,一走了之!当年他才九岁啊,就算有孙大夫帮忙,他一个人,天涯飘零,还能好到哪里去?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 若崔不去没出现,崔珮这腔怨气可能会一直深藏心底,表面上他跟崔三依旧是兄友弟恭的手足,崔家一团和气,家族兴盛,这一辈有崔珮,下一辈又有崔斐,代代相承,星火辉映。也许清明时节,崔珮会想起托孤于他的二嫂,和那个可怜的孩子,到余氏坟前上香祭拜,喟叹愧疚,仅此而已。 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他上有积威甚重的父亲,下要为儿女考虑,崔珮承认自己胆怯懦弱,一辈子不可能脱离崔氏的荣耀与禁锢,所以他没法为了一个可怜的二嫂和早逝的孩子,去跟崔三闹翻,把丑事闹出来,让崔氏陷入难堪境地。 但现在,一个未曾谋面的凤公子,将往事又揭了出来,顺带也揭起崔珮那份内疚惭愧之情。 “都给我住口!”崔咏大怒,“如今那姓凤的是何来历还不明了,你们就先闹起来了,不觉可笑吗!” 崔大正好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在门口就听见怒喝,忙入内拱手道:“父亲息怒,有话好好说,四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别坏了心情才是。” 他在路上已经听管家将此事略说一二,该惊讶的,在半道也已惊讶过了,此时便冷静道:“父亲,那人既说得出余氏闺名,就算不是当年那孩子,可能也与余氏有故,他自报家门的凤霄二字,我听着耳熟,思来想去,仿佛曾听人提过,当今天子设解剑府,那二府主便姓凤。” 崔咏皱眉:“解剑府?” 崔珮道:“不错,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解剑府权同六部,专替天子掌管别国阴私,暗查突厥细作。” 他看着父亲说话,便也没留意到崔大郎的脸色变化。 崔咏沉吟道:“天子不问家事,就算那凤霄真是你说的解剑府府主,又与余氏有故,也管不到崔家头上来,汉末群雄并起,两晋朝代更迭,北方战火硝烟,崔氏能屹立至今,靠的不是奉承哪一朝的皇帝。” 他的话里自有一股傲气,其余人都觉有理,不由点头。 崔三那一丁点心虚,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崔大郎,一开始便没将此事当成多大事,他对崔咏道:“父亲,儿子以为,待会对方若不提及余氏,我们只作不知便好,没有必要先挑起来。” 崔咏也觉得自己有点孟浪了,单凭一个名字,就急急忙忙去找人,不是摆明了承认自己有问题? 崔珮暗暗叹息一声。 他抬头望向厅外,庭院深深,一棵栽在前庭的古木,年纪比他和崔三加起来还要大。 可就算是这棵古木,也比崔家的族谱要年轻得多。 世家高门自有的底气,让崔咏提起天子也不必诚惶诚恐,更不将区区一个凤霄当回事。 但凤霄若真是解剑府府主,又特意泄露余氏姓名,引起他们的注意,又岂是好对付的? 崔咏囿于过去的荣耀,一直不肯往前看。 崔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崔家不是由他说了算。 他只能暗叹一声,父亲老了。 不多时,外头便有仆人来报,说是二位客人都回来了,外头下雨,他们没带伞,淋了一身,先去沐浴更衣,再过来拜见主人家。 崔咏点头,索性也不干坐着,吩咐厨下上菜,几兄弟难得齐聚一堂,围坐小饮,待用得差不多,正好凤、崔二人联袂而至。 崔不去跨入内厅时,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他视若无睹,毫无拘谨之态,反是洒然一笑:“崔翁连夜召我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崔珮仔细打量,怎么也无法把当年那个瘦弱寡言的孩子,跟眼前的青年联系起来。 崔咏此时也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拈须笑道:“无它,你们不是本地人,如今天晚路滑,怕你们找不到回来的路,便派人去寻你们。若还未用晚饭,等会我就命人送过去。” 崔不去面露感慨:“实不相瞒,我的确多年未归,差点就不认得故乡,青山绿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此番除了参加文会,还为祭扫先母而来。” 一片死寂。 在场几人呆了一瞬,谁也没想到崔不去会如此直白,开门见山。 崔珮失态起身,面上甚至有几分激动。 崔三和崔咏能看出崔不去眼熟面善,他自然也能看出来,那双眉眼,下巴,正与当年的二嫂像了个七八成。 “你,你母亲是谁?”他按捺下激动,轻声问道。 “你们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崔不去笑了一下。 凤霄发现,崔不去的笑与平日不同。 或者说,与面对他的绝大多数时候不同。 崔不去不常笑,平日大多是冷笑,讽笑,坑人成功会露出狐狸偷腥之后的笑,他很克制,经常会将得意藏在眼睛里,偶尔斗赢凤霄,又或占了上风时,翘起的嘴角会连带眼睛微微眯起,软和了眉梢霜雪。 但绝不是眼前这种,似笑而非笑,将杀意藏在笑意之后,令人摸不清喜怒深浅。 发现这一点的凤霄如同捉住狐狸尾巴的猎人,心情愉悦,忍不住又摸出袖中折扇。 没有人去关注他为什么会在雨夜的凉爽天气摇扇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崔不去身上。 崔咏沉声道:“你们路过此地,偶遇九娘,我见你们年少英才,又爱舞文弄墨,这才起了爱才之心,留你们夜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但说无妨,何必如此阴阳怪气!” 崔不去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崔翁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公正严明,却从来都是偏袒偏心,你儿子坏人名节,生下我这个孽种,又纵妻谋害嫂嫂性命,你为了崔家的名声,一力将此事瞒下,若我没活着,又如何为余氏讨回公道,一雪前耻?” 讨回公道四个字说得崔咏心头一跳。 他拍案而起:“你果然就是崔阶!当年你年纪小,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崔家养你长大,你非但一声不吭就逃了出去,多年未有音信,如今竟回来痛骂亲人长辈,恩将仇报!” 崔大郎也道:“是啊阿阶,这些年你不在,我们都很想你,孙大夫说你死了,父亲还难过得哭了一场,如今你还活着,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你娘的事,当年另有隐情,你先坐下来,我们从长计议,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凤霄差点笑出声。 他们这些恩威并施的话,骗骗寻常人还可以,如果余氏的儿子不是那么有出息,凭他一己之力不可能对上整个崔家,听见这番话,也许心中会有不甘,但最后也只能认输。 但崔不去是何人? 连兴风作浪,搅乱天下的云海十三楼,也接二连三受挫,连备受宠爱,不可一世的晋王,也得为了笼络他而作出亲近之态,崔咏的话,在崔不去面前,悉数化为可笑作态。 凤霄敢用裴惊蛰的脑袋打赌,崔不去现在,一定是好整以暇看着崔家人演戏,不着急发作,像猫逗耗子,等他们露出更多的急切。 果不其然,崔不去又笑了:“当年,我年纪虽小,也不常说话,但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楚,譬如,受命抚养我的崔家下人,是在卢氏的怂恿下,在我的饭菜里下毒,想要毒死我,可惜我命硬又机警,硬扛着三天不吃饭,等郡守过来拜见崔翁时,当着众人的面饿晕,让崔翁不能不过问。现在想来,以我的身世,崔家没要了我的命,的确是天大的恩赐啊!” 崔家众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老辣如崔咏,都觉有些挂不住老脸。 崔不去就像他心头的一根刺,活着一日,他便难受一日,可他又不愿背负杀害亲孙的罪名,只能任由他在崔家自生自灭,对方被欺凌得很惨,崔咏不是没有耳闻,但他却放任自流,遇上了便管一下,遇不上便故作不知。 可谁又能想到,那个命不久矣的幼童,竟没死在外头,时隔多年,还会回来,当面对质? 在场之中,唯有崔珮,激动上前,待要去抓崔不去的肩膀,却被横生一把扇子拦住,只好停住脚步。 “阿阶,真的是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愧对你娘的临终托孤,害你流落异乡,命途多舛,幸而上天庇佑,让你平安无事,你回来吧,记在我名下,四叔必将你视若己出,再不让你受欺负了!” 崔咏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忍住。 崔不去:“我不叫崔阶,我叫崔不去。” 崔珮一愣:“哪个不去?” 凤霄凉凉道:“不去死的不去啊,多好听、多别致的名字,旁人一听,肯定要追问名字的来历,崔家这些龌龊肮脏,不就天下皆知了?” 崔珮脸色微白,苦笑道:“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崔大郎沉声道:“阿阶,我们都知道你心中怨气不小,但时过境迁,斯人已逝,旧日有什么恩怨,就该由它过去了,既然你已回来,就别走了……” 凤霄笑道:“再被你们多毒死几次吗?还是你们不以他为耻了?他可以进族谱,可以光明正大被当作崔家人来介绍,死后也能进崔氏陵园了?” 崔大郎的话被他抢白,生生噎住,瞪着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崔咏看着崔不去,缓缓道:“若你愿意回来,我可以做主,将你过继给四郎,如此一来,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崔家子,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 不光是凤霄想笑,崔不去也很想笑。 二人相视一眼,崔不去从凤霄眼中看出怜悯。 不是怜悯崔不去,而是怜悯崔咏。 怜悯他年纪大了,崔氏族长的位置坐久了,竟蒙蔽了双眼。 崔不去要真稀罕崔家子的身份,何必这么多年才回来,他还好意思用施恩的口吻说出来,是指望崔不去感激涕零,领旨谢恩吗? 凤霄:崔道长,幸好你像母亲。 崔不去从对方的无声口型中看出这句话,他咳嗽两声,懒得理会凤霄,对等着他回答的崔家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次过来,一是祭扫先母,二是参加榴花文会,至于崔家——” 他的目光扫过崔大郎,崔三,并未在后者身上多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崔咏那里。 “从一开始,我就没被算入崔氏之中,既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们也许把崔氏看得比天还重,但,我姓崔,只为圆生母之愿,与博陵崔氏,没有半点关系。” 唇角冷锋毕现,旋即又抹平消失,他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崔家人耳中:“这个姓氏,我从来就不稀罕。别说你们让我入族谱,就算要把崔家拱手相送,我也没半点兴趣。” “如果崔翁没有其它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起晚了,赶不上文会,失陪。” 崔不去在崔家这个池塘里丢下一道惊雷,将池子惊得鱼虾哗然,水影乱摇,他自己则施施然告辞而去,袍袖迎风飒飒,潇洒之极。 第103章 二人扬长而去,余下崔家几人坐在厅中,久久沉寂。 崔三做贼心虚,此事说到底与他有关,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恨不能旁人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 崔咏也的确顾不上崔三,他发现刚才被崔不去话赶话,却忘了询问他的身份来历,至今也未问清他冒用凤霄其名,到底是真与解剑府有关,还是狐假虎威而已。 崔大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问父亲:“此人来意不善,恐怕会在明日榴花文会上闹事,要不要现在先将他们赶出去,明日也不许他们出现?” 崔珮忍气道:“父亲,大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崔家的血脉,现在夜已深了,再将他们赶走,他们又能上哪去?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还须妥善处理才是。” 崔大皱眉:“四郎,这么多年了,你怎的还如此天真?他若真想好生解决,怎会选择这个时候上门?分明是打算当着四方士人、本地乡绅,以及新任郡守的面,当众给我们难堪!” 崔珮提高了声音:“本来就是我们亏欠了他,难不成还要人家高高兴兴回来感谢生养之恩吗?” 崔大郎也怒了:“难道我们对他没恩?要换了别的人家,像他这样出身的孽种,早就被闷死了事,哪里会留他长大成人!” 崔珮直觉热血上涌,多年来诸般歉疚,在看见崔不去站在面前时达到顶峰,也让他有了反驳大哥的勇气,他指着崔三,手在愤怒之下微微颤抖:“恕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要闷死的不是他,损毁崔家名声的也不是他,应该是三哥才对!” 崔三骤然跳了起来:“四郎,你为何如此维护那母子,莫非你也对她早怀窥伺之心,难道那孽子其实是你的……” 不待崔珮挥拳上去打人,崔大就已经先一步上前,一巴掌将崔三抽倒在地上。 平日行事稳重的他,此时竟是一反常态,当机立断,喊来下人:“三郎魔怔了,将他堵了嘴拖下去!” 眼看崔三胡乱挣扎最终被拖走,崔咏不置一词,默认了长子的处置。 崔珮粗喘口气,勉强定下神,才开口:“父亲,眼下不能将人赶出去,否则他们一怒之下,找上郡守,再将此事宣扬出去,便大大不妙。若他真与解剑府有关,再捅到天子面前……” 崔大打断他:“天子日理万机,如何有空理会这等微末小事?再说了,皇帝自己也出身关陇豪门,天下门阀同气连枝,谁家没出过几件糟心事?依我看,直接将人连夜赶出博陵吧,以免夜长梦多!” “父亲!”崔珮怒极,“当年他生母死后,崔家欺她娘家无人,名节有亏,不让她与二郎合葬,本就理亏在先,那孩子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我们将人请来,好生说明,再允二嫂入葬崔氏陵园,平了他多年来的怒气,这样不好吗?待事情闹大了,让人重新记起来,难道就对崔家有好处?!” 眼看两个儿子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崔咏终于抬手往下压了压,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能保证说服他吗?”崔咏望向崔珮。 崔珮沉默片刻,反问道:“崔家这一辈,他本该序齿行五,但他出生时,您便将他记在崔家仆役名下养大,从未将他排入族谱,如今他已归来,父亲是否改变主意?” 崔大郎闻言又生不满:“允他生母入崔氏陵园已经网开一面,如果让他正式入崔家,我们又要怎么对外解释他的身世来历?小辈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本来就是丑事,难道还要描出一朵花来吗?” 崔珮不语,只看崔咏。 …… “你这样打草惊蛇,他们怕是待会儿就要过来赶人了。” 崔不去与凤霄大摇大摆拂袖回到隔壁园子,崔家下人或多或少都听见风声,但没主人的吩咐,他们也不敢拦着崔、凤二人不让他们入住,不过一路行来,异样的注目礼是难免的。 “不会。”崔不去很淡定,“他们现在肯定争论不休,不过崔咏也怕我们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所以在文会结束前,估计会选择息事宁人,先把我们稳住,等明日郡守和士人都散尽了,再与我秋后算账。” 凤霄:“你那四叔崔珮,受了余氏临终托孤,护你却不尽力,若他肯拼命维护你,你幼时应该会更好过一些。” 崔不去淡漠道:“他良心未泯,能力有限,又是庶子出身,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跟整个崔家作对。若当时不是放眼崔家,无人可托,余氏也不会将我托给他。人,终究是要靠自己,我并不怨他。” 凤霄笑吟吟:“我倒该谢谢他,如果他坚持将你带在身边,我今日,就会少一个可敬的对手。” 那日子可就比现在无聊多了,这句是未竟之意,他没说出口。 崔不去却听出来了,他善解人意点头:“我明白,凤府主这种人,我也见过不少,便如晋王,譬如云海十三楼的那些人,天之骄子,应有尽有,才智又在中上……” 凤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调子提高,隐含威胁:“本座才智只在中上?” 崔不去不受影响,继续说完:“可因为日子太无聊,总得没事找点事做,找点人来对付,此等行为,简称无聊,又叫折腾。” 凤霄反唇相讥:“不知道是谁,原是奉密令与突厥使者接洽,却在听说于阗使者被害之后,就千方百计找机会抢功劳,最终中了奈何香,小命都差点丢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就不叫折腾了?” 崔不去撇撇嘴:“我这不是觉得凤府主日子过得太无聊,才主动送上门的?” 凤霄哈哈一笑:“这话我爱听!崔家人估计觉得现在只要允许你入族谱,让你名正言顺成为崔氏一员,你就会感恩不尽,前嫌尽弃,可怜他们愚蠢至极,根本不知道崔不去是何人,竟会以为你为了这点东西才回来?” 崔不去叹了口气,却毫无可怜感慨,表情更只有讥讽嘲弄:“他们不是愚蠢,只是高高在上久了,就会将别人看轻。” 不过左月使的尊贵风范没能维持太久,他刚说完,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凤霄幸灾乐祸:“你这身体,还学别人淋雨,别明日没让崔家人吃瘪,自己先躺下了。” 崔不去打喷嚏打得鼻子发痒,连带声音也闷闷的。 “睡一觉便好了。不过等会崔珮极可能来找我,为了你明日能看好戏,还请凤府主帮我挡一挡。” 凤霄挑眉:“你的左月卫呢?” 崔不去:“被我分头派去做事了,明日才会过来。” “不对。” 凤霄忽然停住脚步。 崔不去捂着鼻子,企图将那股麻痒的感觉倒逼回去,可这样只会使得气息涌上眼睛,化为湿气。 “乔仙不在身边,眼下这光景,有个好歹不好请大夫,崔家人巴不得我直接病死,我得赶紧回去吃药躺下,些许繁琐小事,就拜托二郎了。” 凤霄被对方罕见温软的语气震住,他对上崔不去的泪眼朦胧,将欲出口的调侃反驳竟一时没能说出来,再有那声二郎入耳,简直令人怀疑七月半还未到,崔不去就被鬼附了身。 望着对方背影,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忘掉的事情。 “站住。” 崔不去一反刚才踉跄虚浮的脚步,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凤霄:……果然是三分真,七分装吧? 所以自己到底是来看戏的,还是来当崔不去的左月卫? 他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 五月榴花燃。 实际上榴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夏季,所谓榴花文会,也不过是借了榴花的名头,去年崔家举办的文会,用的便是王右军之兰亭典故,年年不同,岁岁相似。 在博陵郡乃至北方,崔氏文会颇有名望,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过来参加,以期一举成名,其中不乏本来就有文名在外的士子,往任郡守惜才之名在外,每年也是此地座上宾,在文会上一举夺魁,表现出众之人,还能得他推荐,入朝为官,现如今虽然改朝换代,又有新郡守上任,但为表亲民,与民同乐,新郡守也已回复崔家,说自己会亲至盛会。 文会在崔氏一个园中举行,此地毗邻郊野青溪,又有未谢梨花,无瑕映水,探入院墙,木门敞开,从园中至园外,来去自如,更有几株榴花栽种其间,相得映彰,往来侍女,捧果抱酒,衣香鬓影,士人广袖宽袍,玉笄绸带,更令人目不暇接。 崔珮站在崔咏身边,向他介绍前来拜会的嘉宾贵客,其中不乏比他名望更高的文坛前辈,亦有往日诗词唱和的故友,以他的文采,今日纵不能在文会上摘得魁首,也会大出风头。 但不知何故,崔珮心中,却隐隐不安,连带眉间眼皮,也跳个不停。 在别处招呼客人的崔大郎,寻了个机会过来,将崔珮拉至一旁,悄声问:“昨夜你去找他,他怎么说?” 崔珮苦笑:“他淋雨生了病去歇着了,他那朋友拦着,我没见到人。” 崔大郎皱眉:“不识抬举!必是想等我们让步更多,得更多的好处。” 崔珮:“大哥,我瞧他不是这样的人,否则这些年,他早该回来了,终归是崔家对不住他。” 崔大郎不以为然:“他必是跟解剑府攀上什么关系,以为能以此要挟我们我们,才气势汹汹,想衣锦还乡吧,不过今日他想闹事必是不成了,因为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们,一旦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立马上前把人拖走。” 说话间,郡守与本地县令来到,他们身边簇拥本郡大小官员,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崔大郎顾不得和他细说,赶紧搀扶父亲上前行礼。 崔珮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好不容易在一群乌泱泱的脑袋中找见崔不去,他正与凤霄一道站在梨树下,不远不近,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容,和其他与会士子无异,看上去像是随时会下场参与文会。 梨花清雅,更映得凤霄风采无双,连注意力完全在崔不去身上的崔珮,也忍不住分了些心神给凤霄。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崔不去既然一开始用了凤霄的假名,那么他身旁那位朋友,是不是也用了假名?那样玉璧一样完美无瑕的人,会仅仅是籍籍无名的身份吗? 另外一头,崔咏却兴致颇高。 在与郡守等人交谈一番之后,他起身向在场众人拱手,浅谈文会初衷,表明欢迎之意,末了道:“今年文会来的人,尤比往年更多,高朋满座,佳客盈席,老朽断言,今日必能出千古佳篇,为表心意,愿以珍藏古琴余音一具,赠与今日诗赋之最者!” 第104章 听见崔咏说出余音琴时,凤霄就打了个喷嚏。 “不对,很不对。”他揉揉鼻子。 崔不去心情却不错:“你从昨夜就在说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凤霄哼哼:“哪里都不对。” 崔不去也不多问:“我没想到崔咏会主动将余音琴拿出来作彩头,你是打算明抢,还是暗偷?” 凤霄遥遥看着那把琴,以他的目力,不必近距离端详,也能将琴看得一清二楚。 崔咏用手指稍稍拨弄一下,琴音潋滟而出,动人心弦。 果然是把好琴。 一把上好的琴,在精通乐理的人手中,能奏出天籁之音,在内力深厚之人手中,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虽说余音并非天下第一琴,对凤霄而言,也不是非得到不可,但既然碰上了,又近在咫尺,不拿到手,那就太可惜了。 他琢磨着怎么把琴弄到手,闻言就挑眉道:“怎么?我就不能靠诗才脱颖而出,让崔咏不得不将琴给我?” 崔不去有些惊讶:“没想到凤府主竟还有凌驾在场众人的才学,能否让我先闻为快?” 凤霄哼笑:“我一首诗值一把余音琴,若先给你听了,你能给我什么?” 崔不去沉默片刻:“崔某两袖清风,您还是留着待会儿技惊四座吧。” 此时,崔咏一席话已激起千层浪。 虽然在场十有八九的人不会武功,可并不妨碍大家都听过余音琴的名头,就算没听过,能让崔咏拿出来当彩头的琴,必然是名琴,这下子,就连原本看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开始在心里盘算酝酿惊艳诗篇。 崔咏拈须而笑,一边与郡守交谈,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崔不去他们这个方向。 崔不去注意到了,凤霄更是早就看见了。 “你看他被你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凤霄调侃道。 “稍等。”崔不去的目光却落在另外一人身上,他抬步向崔咏的方向走去,手腕却被凤霄攥住,只得无奈回头,老实交代,“这位新任郡守,也是当年故人之一。” 当年故人,余家已经没剩什么人了,崔家的人,该见的也都见过了。 电光石火,凤霄忆起崔不去讲的那个故事,想到一个人物。 “……余氏的师兄?” 崔不去颔首:“元省年少失怙,余氏父亲怜他际遇天分,便将其收为弟子,悉心教导,但某日元省留书出走,从此不知所踪,实际上他周游南北,后来被举荐为官,易名元三思,以字为名,从霍县县令做起,迁至如今的博陵郡守,可谓衣锦还乡。” 也许,元省只是凑巧被调到此地,也许,他当年悄然回来探亲,听说余氏的事情之后,才愤而走入仕途,希望能帮余氏出气。这些都不重要了,有崔不去在,他总会善始善终,不过既然当年唯一缺席的故人也出现了,那么他想过去见见,询问一点与生母有关的事情,也很正常。 凤霄松开手,像打发小猫小狗似的挥挥手:“去吧去吧,本座也要去一展诗才了。” 崔不去对他这句话很是怀疑,还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凤霄摇着扇子,笑吟吟走向人群聚集处。 “五月榴花艳色燃……” 一名白衣黑带的年轻士子正在高声吟咏,旁边有人奋笔疾书,将众人诗词歌赋记下。 被推举出来点评的是几位本地名士,其中一位老者更曾官拜前朝御伯中大夫,乃北方文坛领袖之一。 虽以榴花为名,诗词歌赋却不限于榴花,才俊荟萃,佳肴美味,无一不可为题,若有人非要别出心裁,写点哀怨凄婉的绝句律诗也未尝不可,只要足够出众,就不愁没法一举成名。 众人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有一早就将大作写好,熟诵于心的,只为今日能得名士青眼,若果那些已经有诗名在外的,自然更要表现出色,才不负厚望。 那年轻士子念完自己的诗,略带期待紧张等着前辈点评,几名老者也不落人面子,只笑道:“清丽可人,堪称中上之选。” 士子一听就知道这是含蓄地说自己诗作平庸无奇,别说角逐前三,能否进前十都悬,他心里有些颓丧,却不敢造次,忙客客气气拱手坐下,将场子让给后来者。 作诗写赋这种事,真要看几分天赋,若是那些辞藻华丽的堆砌,人人多背几本书,纵是学不到神,也能写出点形,唯独令人拍案叫好的作品,可遇不可求,魏晋以来,也不过出了三曹与谢灵运等寥寥几人。 便是在这样的盛会中,有人越众而出,声音传入每一个与会者耳中。 “某不才,对余音琴一见倾心,也有诗作奉上,若是符合崔翁提出的条件,还请崔翁不要吝啬才是。” 说话之人正是凤霄,许多人只觉眼前一亮,对方那一张脸如凤凰清鸣跃入画面,登时春光明媚,满园灿烂。 崔咏微微皱眉。 他刚才看见崔不去过去与新郡守说话,又不能硬拦,只能让崔大郎过去看着,若对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死拖活拽也要把人堵了嘴拖下去,大不了事后再向郡守告罪,却没想到刚防了崔不去那边,凤霄又冒了出来。 单凭他们二人,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当着众人的面将往事揭出来,崔咏也自有法子对付,可反倒是这样循规蹈矩,才让崔咏觉得难以控制。 人人都对美人格外宽容,曾任御伯中大夫的白发老者也未能免俗,便玩笑道:“这位小友若真有惊艳之作,便是崔翁吝啬,我也会将琴抢过来赠与你的。” 凤霄笑吟吟道:“那便多谢了,我作的是一首五绝。” 老者颔首:“洗耳恭听。” 旁人也都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俊美青年能作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巨作。 于是凤霄薄唇微启,缓缓吟道:“五月榴花燃,博陵盛事开。众贤奔名利,吾为余音来。” 寂静。 尴尬的寂静。 连春莺都忘记啼鸣的寂静。 所有人都维持片刻之前听诗的表情,笑容也呆滞在脸上来不及收回。 天可怜见,自打崔氏召开文会以来,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糟糕的五绝! 这已经不能叫五绝了,顶多只能叫做打油诗,还是水平相当平庸的那种。 惊是惊了,艳则半点没有。 这是哪来的傻冒?居然拿这样有辱清听的东西来文会上丢丑? 连方才那位对凤霄印象极好的白发老者,也秉着绝佳涵养,勉强还挂着笑容:“小友这首诗,嗯,差强人意,有待进步,平日还得多加练习才是。” 崔咏差点笑掉大牙,心说崔不去找来的帮手,就是这种徒有其表的银样鑞枪头? 凤霄却半点也没有赧然难堪,一脸无辜道:“崔翁方才不是说过,本场之最,便可得余音相赠,怎么我如今作出来了,你反倒食言了?” 崔咏淡淡道:“单凭你这首连诗都算不上的文作,若今日老朽将余音给了你,怕是旁人就要以为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孙儿了。” 众人一阵哄笑,都道崔翁风趣。 凤霄不以为意:“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谓好诗,见仁见智,谁也服不了谁,但烂诗,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你方才说全场之最,又没说是最好还是最差,我也不算违反规则。” 崔咏抽了抽嘴角:“这位公子,莫要胡搅蛮缠,你走吧。” 所有人看凤霄的眼神有些奇怪,不是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就是认为他故意哗众取宠,剑走偏锋博得注意。 唯独凤霄完全没放在心上,依旧笑意盈盈,崔咏让他走,他就真的摇着扇子走了,自有那些不在意他诗才如何的仕女将他团团簇拥,问东问西,引得不少男人心生嫉妒。 新任郡守元三思看着眼前面带病容的年轻人,挥挥手,屏退左右侍从。 “你有话和我说?” 原本,一介布衣,是没法与郡守如此轻易面对面交谈的。 但今日是文会,与会者大多是文人,郡守既来与民同乐,自然不能摆着架子。 还有最重要的,他见崔不去,莫名面善,依稀能想起昔日故人。 崔不去颔首:“再过片刻,会有一场热闹,郡守不必插手,只管旁观即可,事后我另外有事与你相商,还请稍安勿躁,不要急着离开。” 元三思很疑惑,没顾得上计较他的无礼:“什么热闹?” 崔不去看了走来的崔大郎一眼,嘴角噙笑:“崔家私通南朝的热闹。” 在崔大看来,崔不去站在郡守面前,神情态度行止,都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对方无官无职,更无家世倚靠,但跟郡守说话,却不亢不卑,甚至有些上峰对下级的意思,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他刚刚走近,便听见那句“崔家私通南朝”,脸色刷的就白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崔大郎下意识喝道。 元三思也很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他很聪明,在没有摸清事情原委之前,不贸然开口。 但关心则乱,崔大郎就没有元三思的淡定了。 崔不去微微一笑:“是不是胡说八道,就要问你自己了。这件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崔咏命你所为,崔家其他人也有参与,坦白从宽,你现在还有机会,但再过多一会儿,就说不定了。” 崔大郎勉强定下神,语重心长道:“阿阶,我知道,你因幼年之事,对崔家怀恨在心,但崔家这么多,不仅仅是为了你母亲的名誉,也是为了保护你,若果你的身世公诸于众,你能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吗?” 元三思忍不住插口:“你说什么?什么名誉、身世?” 崔不去翘起嘴角,以罕有的和气道:“你们还不知这位新郡守的旧名吧?他原本叫元省,是我外祖父收的弟子,也是余氏那位少小离家,杳无音信的师兄。” 他说罢,毫不意外看见两人露出震惊莫名的神色。 元三思是为他口中的余氏,而崔大郎,自然是因为元三思的身份。 原以为旧事旧人被掩埋黄土之下,此生不再得见天日,谁能料到有朝一日故人重聚,死了的人竟还活着,已经失踪的人,竟也改头换面回来。 半晌无言,崔大郎面色木然,实则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崔不去却没给他喘息思索的机会,又笑道:“你既然错过最后的坦白机会,就莫要怪我辣手无情了。” 未等崔大克化完这句话,就听见崔不去提高声量:“都出来吧!” 谁出来? 从哪里出来? 崔大郎慢了片刻,才循声望去,却见园子四处忽然窜出一群玄衣侍卫,无声无息,就到了崔不去眼前,单膝跪下。 崔不去冷冷道:“事情办得如何?” “尊使,都办妥了。”为首之人垂首道,这两日他奉崔不去密令,前往最近的邺城调来大批左月卫,为的便是今日此刻,将崔家一网打尽。 崔不去带了两名左月卫过来,一个去调集人手,另外一个却是于昨夜暗中潜入崔家查访寻找证据,正因崔不去表明身份,崔家上下人心惶惶,无暇旁顾,才令左月卫更容易得手,顺利完成任务。 “将园子围起来,把崔大拿下,再让他们带你们去崔大的书房寝室搜查。”崔不去满意道。 崔大郎直到左右双臂被往后扭痛,才惊觉这不是一场梦。 “放开我!放开我!崔阶,你个大逆不道的孽子!” 左月卫的动静和崔大郎的叫嚷终于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崔咏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大惊失色:“快放了他,你们想作甚!” 崔不去漫不经心摸出一块令牌,在指间转了几圈,扔给左月卫,又由对方在元三思与崔咏等人面前亮出。 “尊使乃陛下亲封左月正使,奉命调查崔家与南朝私通一案,经已查明,自四年前起,崔家大郎崔珝便暗中资助南朝临川学宫,三年前,临川学宫弟子岳孤刺杀当今天子未果,逃亡之际路过博陵,得崔珝收留匿藏数日,一年前,北方大旱,灾民无数,朝廷开仓放粮,委任官员赈灾,崔珝却与岳孤暗中合谋,借机散布朝廷无意救灾,放任灾民自生自灭的谣言,又有岳孤伙同绿林中人劫粮南下,致使灾民无粮可吃,揭竿而起。” 他每说一句,崔大郎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崔咏更是难以置信地望向长子。 崔家数代经营,就算改朝换代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因为无论哪朝哪代的天子坐了江山,都需要人才,而崔氏人才辈出,正是世家门阀底蕴所在。 南北分立,风云动荡,自也有不少英雄之辈纷纷涌现,想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许多世家也有自己的立场,到了崔咏这一代,他眼见隋帝雄才大略,也隐隐倾向北朝,但膝下几个儿子之中,只得崔珮一人有望出仕,便转而重点栽培长孙裴斐,谁知长子竟不声不响就干出这等事情! 崔珝的神情反应,都说明崔不去没有冤枉他。 众人惊诧莫名,慑于左月卫之威,一时不敢言语。 而被左月卫簇拥其中的崔不去,更是莫名令人觉出不敢直视的威仪。 崔珮原是看见大哥走向崔不去,生怕他为难后者,想过去帮忙解围,却冷不防目睹长兄被抓的场面,一时呆住了。 原先站在凤霄旁边与他说话的崔九娘,此时也迷惑地转向凤霄。 “他是左月使,那你,又是什么人?” 第105章 崔咏自然不知崔九娘问了凤霄什么,凤霄又如何回答,此时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变故上。 原以为崔不去至多也就是当众将旧事揭出来,或者寻个机会拜见郡守,请郡守出面主持公道,无论对方想做什么,崔家都有对付他的法子,单凭崔不去一人,最终只能以卵击石,无功而返。若他知情识趣,崔咏还能网开一面,要么让他跟着崔珮读书,要么让他去崔家名下的铺子打理经营,打一棒再给一个甜枣,足以让崔不去屈服。 人生在世,父母家族是最大的倚仗,顶多再加个妻族,可崔不去样样皆无,身体不济,妻族只怕也很难指望,他能活这么多年已是不易,崔家退让半步,肯让他留下,仁至义尽再无亏欠。 崔咏也相信,崔不去回来闹上这么一场,也就是想得到好处罢了,身世曝光对他本人而言,弊大于利,但凡崔不去还有点脑子,必不会愚蠢至此。 可崔咏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剑走偏锋,竟挑了崔大郎下手。 再看那些左月卫,玄衣长刀,来势汹汹,却只对崔不去俯首帖耳,便是崔咏再自欺欺人,也意识到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 眼前的崔不去,已经不是昔日的崔不去,再不是能任崔家揉圆搓扁,随意处置的人了。 人生头一回,崔咏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滋味。 他不能当众问长子,那样可能会让崔大郎说出更多不该说的事情。 “崔珝即便犯事,那也应该由郡守县令出面来捉拿讯问,不该是你……”崔咏咬着腮帮子,勉力压下心头愤怒,快步走到长子与崔不去中间,虽然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 崔不去冷冷道:“案情重大,特事特办,自然不必遵循常例,将人带走!” “且慢!”崔大面色如灰,崔咏却仍想做垂死挣扎,“你如此办案,说拿人就拿人,说证据确凿,却未曾见到证据,实在令人难以信服,我崔家自汉末至今数百载,凭的不是哪一朝天子的恩宠,而是世家风骨,门阀底蕴,今日你将我崔氏长子拘走,天下世家都会因此心寒,我们必要告到天子面前,求个公道!” 在场也多有世家著姓子弟,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听了崔咏这番话,不免心有戚戚然。 不少人出言求情,连县令也道:“今日文会盛典,名贤毕至,即便有案情,不能等宴散之后再办吗?”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还有人请元郡守出面,但新官上任,原本应该顺从民意的元郡守,却一反刚才的亲切,不发一言,作壁上观。 崔不去望向崔咏,看见对方眼中隐含威胁之意。 门阀势大,他今日见识到了。 若他现在拘走崔大郎,过几日就会有数不清弹劾他的奏疏飞向天子案牍。 世家之间同气连枝并非说笑,博陵崔氏的确有这个能耐。 可惜,崔咏遇上的是崔不去。 崔不去抬手,动了动手指,连眼睛都未眨,左月卫只看他的手势,根本不听旁人说什么,就将崔珝强行押走。 “崔珝里通外国,证据确凿,现押回京城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左月局四部会审,诸位若有异议,大可前往京城告状申诉。但,若让我查到还有谁是同谋,恐怕你们申告不成,反会去跟崔珝作伴,那才称得上同生共死,义薄云天。” 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柔,可目光所及,被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移开视线,无一敢与之对视。 崔咏见状,心头一阵绝望,心知今日除了崔氏,怕是无人敢出头与崔不去杠上了。 “父亲救我!父亲救我!”崔大呼喊,声音却终是渐渐远去。 血脉相连,心头抽痛,崔咏终是忍不住,拖着老迈之躯快步上前,差点踉跄跌倒,幸而崔珮眼明手快,将老父搀住。 “你、你这是公报私仇!”崔咏眼冒血丝,盯住崔不去,一字一顿道。 崔不去挑眉:“笑话,我能与崔家有什么私仇?” 崔咏脱口而出:“你分明是记恨你母亲的死,还有你从小——” “父亲!” 崔珮的声音唤回崔咏的神智,他的未竟之语也随之戛然而止。 崔咏嘴唇微颤。 是啊,他能说什么?说余氏的身份,还是崔不去的身世? 无论哪一件,都只会令崔氏蒙羞。 崔不去似笑非笑看他,好像笃定崔咏不敢说不敢问。 崔咏被这笑容一激,只觉胸口滞闷,连气都喘不上来。 左月局,左月使。 谁能料到崔阶在外面漂泊多年,非但活得好端端的,还拥有凌驾于一般人的权力与身份。 就算他当了官,若是寻常县令郡守,崔家也无须畏惧。 可对方竟然一步登天,如此年纪便已是左月局之首。 比他年长几岁的崔氏长孙崔斐,眼下还只是小有名声的士子而已。 崔咏不由后悔,后悔昨夜若是自己态度再软些,答应崔珮,让崔阶入族谱,是否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正如当年孙大夫谎称崔阶已死,没有人想到疑点,没有人去寻找真相,因为那时,他们都没把崔阶当回事。 相较崔咏,崔珮的心情则更为复杂,他于心有愧,说不出指责的话,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兄被提走,只能委婉求情:“崔……尊使,再过半月,便是家父寿辰,能否请您高抬贵手,待过完这半个月,再来抓人?” 崔不去挑眉:“你怎么不说,等过完明年、后年的寿辰?” 这话便是明确拒绝的意思了,崔珮满心苦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天似乎要让崔家在这一日饱经风雨。 崔大郎才刚刚被带走,便又有本县县丞带着一干捕役寻上门来,说是崔家的保宁堂出了事,孙大夫开错药方谋害人命,如今已经被抓捕起来,但保宁堂是崔家名下的药铺,出人命的那天,所有相关人等都要被带回去讯问,这其中就包括了崔三和药铺伙计。 伙计已经被带走,崔三却在崔家,县丞这才带着人上门。 县丞知道,博陵崔氏家大势大,今日又是文会,恐怕不好说话,原想等文会之后再找县令悄悄想法子,没想到崔不去率先发难,抓了崔大郎,县丞灵机一动,觉得大好机会,不想错过,赶紧便召集人手上门。 屋漏偏逢连夜雨,崔咏差点当场白发。 他看也不看一脸为难的县令,手指崔不去,颤声道:“好,好,算你狠!” 崔不去懒得解释这件事与自己无关,转头看县令:“既然案发,该拿人便拿人,不过我想跟着去旁听此案,不知可否?” 方才一直未曾开口的元郡守也道:“我也去瞧瞧。” 两尊大神都开口了,县令哪里还敢拒绝,忙道:“两位这边请!” 二人一走,余下众位来客面面相觑,谁还有心思继续吟诗作对,便都纷纷起身告辞。 崔咏也无心思作陪,他由下人搀扶至书房独坐,让崔珮和管家去送客。 崔家女眷听闻消息,都想过来求崔咏去救人,可崔咏心里清楚,崔三的事情也就罢了,崔大郎这次恐怕在劫难逃,谁也救不了。 唯一能救他的人,巴不得看崔家笑话,又怎么会伸出援手? 送客归来的崔珮推门而入,看见瞬间好似老了几岁的崔咏,不由心头一酸。 老父意气沉沉,抬首问他:“你说,我现在亲自去求他,跪下来,他会手下留情吗?” 他是谁,无须多说,崔珮明白。 “只怕,不能。”沉默片刻,崔珮实话实说。 崔咏闭了闭眼:“都怪我,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当年既未做绝,反倒是留下后患。” “父亲!”崔珮大惊,听这意思,仿佛崔咏后悔的不是当初对崔不去不好,而是没有及时斩草除根。 崔咏淡淡道:“其实我最看重的是你,你的聪明才智远胜其他兄弟,可惜唯一的短处,便是太过心慈手软。” 崔珮沉默片刻:“大哥果真私通南朝?” 崔咏苦笑:“大郎自小,勤奋有余而资质不足,为父一直不敢彻底放手,便是怕他无法接掌这份重担,谁知他为了表现自己的能耐,竟铤而走险……” 崔珮急道:“方才崔……他也说了,大哥的事要经过四部会审,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保宁堂出了人命,却是迫在眉睫,孙大夫活人无数,怎么会开错药方误杀人命,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父亲快想想办法救人才是!” 崔咏冷冷道:“不必你操心,当年若非孙济民帮忙,他如何能装死逃走?若那孽种还有点良心,必然会想方设法帮孙济民脱罪的!” 崔珮怔住,只觉眼前父亲,竟多了几分陌生。 “祖父!我有要事相见!” 拍门声打断了父子二人的沉默,崔九娘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崔珮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纷乱,转身开门,低声道:“九娘,你先回去歇息,这里……” 崔九娘打断他,急切道:“四叔,你听我说,与左月使同行的那人,才是真正的解剑府二府主凤霄,我听说解剑府与左月局各行其是,不相归属,且彼此有监督之权,若是请凤公子出面,说不定能帮忙说情,救大伯和爹爹他们!” 崔珮一愣:“你说的可是真的?” 崔九娘连连点头:“我先前与他们一道入城,凤公子的确不似崔公子的属下,一路上两人还经常斗嘴,要说朋友,也不太像。” 崔珮回望崔咏。 崔咏自然也听见了二人对话。 “他如今走了没有?” 崔九娘忙道:“我再三恳求,他才愿留下,多逗留片刻。” 崔咏沉吟片刻:“九娘去,不,四郎你与九娘一道去,亲自将他请过来吧。” 凤霄果然还在。 他未随崔不去离去,反倒在崔九娘的陪伴下,游遍园子,赏尽花色,其悠然自得,与崔家人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 崔九娘去而复返,与崔珮一道过来相请,他也并不意外,反是笑道:“我以为会是崔翁亲自过来呢。” 崔珮郑重行礼:“家父方才连遭重创,心口不适,连迈步亦有些困难,只能请凤公子屈尊前去,万望赎罪。” “心口不适?”凤霄玩味一笑,“崔不去身负心疾与喘鸣之疾,可是打从一出生就心口不适了。” 崔珮苦笑:“您这是为崔……公子抱不平吗?看来家父求情无望了。” “还未开口,你怎知无望?说不定令尊能开出让我满意的条件呢。”凤霄扇子一抬,细微动作便可看出长年身处发号施令的高位。“带路吧。” 崔珮百味杂陈,走至半途,忍不住低声询问。 “崔阶,这些年过得好吗?” 凤霄:“崔阶是谁?” 崔珮黯然:“是我失言,这个名字的确,不要也罢。” 凤霄哂笑:“他那些手下,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视他如珠如宝,生怕他磕碰半点,恨不能以身相代,你说,他过得好不好?” 崔珮涩声:“自然是极好的。” 凤霄:“你若脱离崔家,起码少了一半引以为傲的本钱,他不用崔姓,却依然是崔不去。” 崔九娘不知其中曲折,听得一知半解,满脸迷糊。 崔珮却不再说话,不再自取其辱。 他想,父亲终究是大错特错了,不是错在当初没有杀人灭口,而是错在任由那孩子生下来,却没有珍视善待。 否则,今日何愁后继无人? 崔咏终于等来凤霄。 于他而言,这短短的一盏茶工夫,犹如过了半生。 屏退崔珮和崔九娘,他颤巍巍起身,朝凤霄跪下。 “求凤公子,救崔珝一命。” 凤霄嘴角勾起兴味:“我凭什么要救他?” 他没让崔咏起身,崔咏只得忍着膝盖疼痛,伏身行了个大礼。 “解剑府乃天子亲设,职权之大,地位之高,不下于左月局,放眼博陵,如今唯有您能救大郎一命,老朽明白,公子志趣高雅,俗物不入仙眼,愿以余音琴和汉代内廷,武帝珍爱之羊脂玉瓶相赠。” 凤霄笑道:“崔翁之前不是说,我作的诗不堪入目,你若把余音琴给了我,别人会以为我是你孙子吗?” 崔咏叩首:“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口出狂言,还请凤公子恕罪。” 凤霄:“这么说,崔翁觉得,我的诗作,还是可以的?” 他一生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求过人,但为了长子的性命,崔咏只得委曲求全,捏着鼻子说违心的话。 “公子诗作,清新脱俗,大家气度,承魏晋遗风,启一代新宗,看似大俗,实则大雅,老朽方才人老眼花,未曾细看,就脱口而出,以致污蔑误会了公子良苦用心,它日定会撰文,为公子正名。” 崔咏木着脸,夸得天花乱坠,直犯恶心。 凤霄却似听得很是舒心,连声音都变得愉悦了:“看来崔翁是不肯收我这个孙子了?” 崔咏苦笑:“老朽何德何能,公子大人大量,万勿计较。” 凤霄摇摇头:“崔氏嫡长子,才值一张琴和一个玉瓶,未免也太廉价了吧?” 这是要坐地起价。 崔咏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老朽膝下有孙女四人,其中以九娘姿容上乘,知书识礼,若公子不弃,可聘九娘。” 凤霄:“为妻?那我不真成你的孙女婿了?” 崔咏闭了闭眼,心中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无望,可话已说至此处,根本不由得他后悔。 “为妻,为妾,随公子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我的诗怎么样? 崔咏:我从未见过如此烂诗。 凤霄:再给你一次机会。 崔咏:清新脱俗,大家气度,承魏晋遗风,启一代新宗。 第106章 崔不去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自打今日起床,他的咳嗽就没停过,帕子几乎没离过手。 脑袋有些昏沉,约莫是昨夜淋雨的缘故,不过他一年里大半时间都会如此,已经习惯了。 走在他旁边的安平县令却有些心惊胆战,因为离得近才更发现崔不去病容沉重,五月底本已入夏,披风下面伸出来的手玉骨冰雪,嶙峋瘦长,令人不由担心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他忍不住想出声询问,元郡守却先他一步开口。 “不如先叫个大夫来帮你瞧瞧,再过去审问案情也不迟。”这语气不像官场上虚应故事,倒像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县令不由多看了元郡守一眼。 “无妨。”崔不去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心道八成又是凤二那厮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了。 他摸出一个袖珍瓷瓶,倒出药丸送入口中,咽下,面色如常,自然得好像每天都在干同样的事。 如果乔仙在此,看见他将调理身体的补药当成治风寒的药来吃,可能会气得吐血。 但现在只有元郡守和安平县令二人,两人不懂药理,见他吃了药之后不再咳嗽,也就没再劝。 三人回到县衙时,县丞已将一干人等都带回来,暂押大牢,等着县令提堂。 有崔不去和元郡守在,县令自然不敢拖延,立刻让县丞将苦主先召上来。 苦主是死者的丈夫,苦主一家是本城人,家境殷实,死者身怀六甲,近来一直心神不宁,原是去找孙大夫开安胎药,谁知药煎服两碗喝下去,到了晚上却腹痛难忍,下身见红,最终提前发动,导致血崩而亡,一尸两命。 孕妇先前好好的,喝药之后却死了,死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药方有问题,苦主上衙门鸣冤告状,县丞便带着人去拘拿孙大夫和药铺伙计。 妻儿惨死,原本准备迎接孩子降生的喜事变成丧事,苦主满面凄然,看见孙大夫被带上来,当即就扑上前去,揪住他的前襟:“孙大夫,我们一家如此信你,你缘何要害我们!” 孙大夫须发皆乱,形容狼狈,闻言只是摇头:“不可能,我行医数十年,从未开错过药方!” 苦主悲愤:“药罐里的药材我还留着,也找人看过了,里面分明多了一味蟾酥!那蟾酥是毒物,如何能给孕妇服用!” 孙济民大惊:“这绝无可能,我从来不会给孕妇开蟾酥!枳壳四钱、厚朴三钱、香附子三钱、砂仁二钱、苍术二钱、橘红二钱……” 他将药方一一背出,末了道:“此方分作三帖,孕至五月皆可服用,我记得清楚,是这张药方,并无蟾酥。” 县丞禀告道:“三帖药,苦主家用了一帖,药罐里煮剩下的药材和另外两帖原封未动,明府可要勘察?” 县令闻言道:“呈上来。” 不多时,有人将药罐与药材拿来,崔不去久病成良医,纵是还不能给自己治病,但认几味药材却不在话下,很快从药罐和还未煮的药包里找到了蟾酥。 崔不去逐一挑出其中药材:“除了蟾酥,还有天仙子,这是生怕患者死得不够快吧?” 孙大夫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是我开的方子!” 崔不去问县丞:“方子呢?” 病人看完病之后,提了药回家煎煮,药方则留在药铺存证,这是老规矩。 县丞办事妥帖,早已命人将所有方子封存,便道:“都在!” 他将方子拿来,崔不去没看,让人先拿给孙大夫看。 县丞对孙大夫道:“我还拿了你从前开的方子来对照,这上面所用纸笺,的确是保宁堂的,而笔迹也与你相同,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大夫拿过方子,只一眼,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方子……” 县丞紧盯他的表情变化,逼问道:“你想说不是你开的?” “不对,让我想想……”孙济民喃喃道,忽而灵光一闪,“这方子不对!这方子原是我开给卢娘子的,但其它药都能对上,唯独多了一味蟾酥!” 县丞又让人将药铺伙计带上来,对方十七八岁的年纪,样貌透着股机灵劲儿,只是现在有些紧张,眼睛不住地四处瞟。 “将你方才知道的,一五一十再说一遍吧。”县丞道。 “是,是!”伙计先行了个礼,局促道,“昨日清晨,东家娘子胃疾又犯,便让人过来带话,请孙大夫照旧例,开个方子给她调理,让小的配好药之后送去宅子,自有东家娘子的婢女在小门候着取药。” 他口中的东家娘子,正是崔三之妻卢氏。 崔三是崔咏四个儿子中最不成器的,游手好闲,一事无成,但他这些年被拘在博陵,一举一动都有父兄盯着,要说大错也犯不了,可读书练武,他的确不是那块料。为免他彻底荒废,崔咏便将崔家名下的药铺保宁堂拨给他掌管,自负盈亏,不必分给崔家公中,算是送给崔三的,也是为了让他有点事情做。 实际上,药铺有孙大夫这等名医坐堂,又有掌柜和伙计在忙活,他这个东家根本不必如何打理,可谓甩手掌柜,清闲度日。 孙济民听至此处,便接道:“不错,天仙子虽有毒,但它内服微量,与其它药材中和,可缓胃疾,调理胃经,但蟾酥却不对症,我根本没有将蟾酥写进去!” 伙计惊讶道:“孙大夫,您写那方子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您一样样药材添的,您怎么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孙济民断然否决:“我不可能记错,定是你弄错了!而且那方子原本是给卢娘子治病的,怎么会到了陈娘子那里?” 县丞抬了抬下巴,示意伙计:“你继续说。” 伙计便道:“正好那会儿,陈家娘子也来看病,同样是孙大夫给开的方子,药很快就配齐了,我提着药出门时,与陈家的下人撞了一下,两包药材都是三帖,纸包也都一样,想来那时是小人没有细看,将本来应该给东家娘子的药,给拿错了!” 如此说来,事情就清楚了。 孙大夫给两个人看病,开了不同的方子,伙计误打误撞拿错了药,本来应该被毒死的卢氏逃过一劫,但却连累了无辜的陈氏母子。 县令问:“孙济民,你还有什么可说?” 孙大夫看着眼前的方子,苦笑道:“我行医一辈子,从未开错过一张方子,用错过一味药,这蟾酥的的确确不是我开的。” 县令叹道:“你如今年过七旬,老眼昏花,开错药方,多写了一味药,也不无可能。即便你不承认,如今证据确凿,一个误杀的罪名却是跑不掉的。隋律有言,误杀乃六杀之一,比谋杀轻一等,但看在你这些年活人无数,悬壶济世的份上,我会为你上疏求情,陈明因果,最后会由刑部核定。你可认罪?” 他没有说的是,以孙大夫这等高龄,就算不判斩刑,改为鞭笞流放,也足以丧命。 孙大夫依旧摇头:“我没有开错药方,我不认罪。” 就在这时,捕役从外头匆匆奔入。 “明府,崔三郎之妻卢氏在外求见,说有重大案情相禀。” 县令看了崔不去和元郡守一眼,见二人没有异议,就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红裳妇人步入其间,款款行礼。 “见过诸位使君。” 县令:“免礼,你有何案情禀告,速速道来。” 卢氏道:“还请明府传唤我家夫君,此事应与他当面对质。” 崔不去淡淡道:“那就传崔三。” 他一发话,卢氏的目光不免落在他身上。 崔不去的身世,虽让崔咏等人如同惊雷劈下,但他严禁此事外传,就连崔九娘也不知就里,崔家众人只知崔不去是威风八面,捉走崔大郎的左月使,却不知对方便是当年被崔家视为耻辱的余氏之子。 余氏被崔三所污,虽非自愿,始终名节有亏,所以死后崔咏没有让她入葬祖坟,崔家小辈们,许多人在幼时还曾欺负过崔阶,可他们并不清楚崔阶的身世,等年龄逐渐长大,此等小事便渐渐淡忘在记忆里,许多人甚至以为崔二英年早逝,从未娶妻。 但对卢氏而言,她却绝不可能忘记余氏母子带给自己的耻辱,那天夜里,崔三从崔咏那里回来,神情明显不对,在她的再三逼问之下,崔三终于透露出些许内情,卢氏方知,崔阶竟然没有死,还换了身份,重新回来。 县令见她一直盯着崔不去看,奇道范阳卢氏出身的大家闺秀缘何这般失礼,他咳嗽两声:“卢氏,此乃公堂,这两位是上官,非询问不得直视。” 卢氏:“明府恕罪,崔郎君有些面善,我便多看了两眼。” 崔不去低头把玩腰间佩玉丝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卢氏心头有些异样,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说话间,崔三被带了过来。 他见卢氏在场,先是一愣,再看崔不去也在,脸色又是一变。 县令催促卢氏:“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卢氏敛衽道:“几位郎君明鉴,诚如孙大夫所说,他行医数十年,又怎会开错药,杀人性命?只因他并非错看误杀,而是有意为之!孙大夫原本想杀的也不是旁人,而是我,只因伙计相撞错换了药,才让我阴差阳错死里逃生!” 一语惊人。 县令下意识望向元郡守和崔不去,却见后两人根本没与自己对视,只好讪讪收回视线,对卢氏道:“你莫要危言耸听,须知诬告是要吃牢饭的!” 卢氏:“并非诬告,我有证据!” 县令:“说。” 卢氏:“我家夫君在外偷偷养了外室,此事我一直都知,只为家和万事兴,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外室乃是良家子,且得了我夫君的承诺,说我若是不在,就扶她为继室,光明正大嫁入崔家。” 崔三闻言跳了起来:“你胡说,根本没这回事!” 卢氏冷笑:“你与她说这番话时,正好在屋外葡萄架下卿卿我我,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不嫌有伤风化,却不知这番话被边上丫鬟听了去,又传入我耳中吧?” 崔三大惊:“玉松是你的眼线?!” 卢氏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继续道:“三日前,他那外室派心腹去找孙大夫,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外室的心腹去时带了一袋银两,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如今想来,必是孙大夫受了人家的贿赂,想要开药杀人!” “一派胡言!”孙济民白须微颤,激动反驳,“我这一辈子,仰无愧天,俯无愧地,根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卢氏:“明府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搜孙大夫家,兴许还能找出那袋银两。” 她说话时,只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锐利如刀,似刀刀戳入皮肉,窥见内里。 卢氏不禁抬头,正好对上崔不去的目光。 不知怎的,被那冰冰凉凉的眼睛一看,她就先虚了三分。 记忆之终,仿佛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喜怒不辨,波澜不惊。 被这双目光激起莫名怒气,卢氏脱口而出:“您还可将那继室召来一问就知晓了,她的模样还有几分像故人,崔郎君也许能想起来呢!” 后面的话,其他人也许听了莫名其妙,但崔不去和元郡守却不会。 元郡守终于沉下脸色:“该问的都问完了,先将卢氏带下去吧,聒噪妇人着实令人心烦!” 崔不去却道:“不必,让她留着,也可亲眼瞧瞧杀人凶手的下场。” 卢氏原是嘴角抿直,胸有成竹,此时听见这话,没来由的,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但幸好,上天仿佛站在她这一边,前去搜查孙大夫家的差人很快回来。 与他们一起被带回来的,还有崔三的外室。 对方容貌不若卢氏那般明艳,但也是扶风弱柳的清秀佳人,眉间一股娇怯之意,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元郡守忽然想起来了,这眉目嘴巴,不正依稀与当年的余茉相似吗? 他倏地看向崔三,怒气勃发。 卢氏无声冷笑,更将背脊挺直。 崔三养了一个长得有点像崔不去生母的外室,这是在侮辱谁? 自然是崔不去。 崔不去看见那样一张脸,第一感觉当然不是缅怀,而是跟元郡守一样勃然大怒。 所以,崔三养的那贱人死定了。 但,下一刻,卢氏顾不上得意。 因为崔不去脸上没有怒色。 非但不发怒,他仅是淡淡扫过那外室,就又落在卢氏身上。 卢氏有点慌了,难道这招借刀杀人并不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比较重要,不仅是这一卷的医案,也会带出后面的主线,凤二明天依旧会出来霸场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崔不去打了个喷嚏:肯定是凤二在背后说我坏话。 崔不去又打了个喷嚏,冷笑:凤二编排我的话看来不少啊。 另一头,凤霄正在伏案疾书,写道: 崔不去,原名崔阶,年龄二十九 优点:手勉强能看,脸差强人意 缺点:毒舌,毒舌,毒舌,病得快死了还讳疾忌医,经常冷笑,喜欢坑人,不肯吃亏,睚眦必报…… 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一百个缺点,凤霄瞅了又瞅,不甚满意,最终叹了口气,又在优点后面加上两个字—— 可爱。 第107章 那外室自幼家贫,被崔三看中养在外边,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带过来时,早已双腿发软。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县丞方才带着捕役们查抄归来,果然带回一小袋银两。 卢氏一见就道:“不错,旁人都说孙大夫两袖清风,家徒四壁,又哪来这么多余财?” 县令拿在手里掂了掂,约有三十两左右,比他一年俸禄还多些,若单只是看病资费,的确用不了那么多钱。 那女子流泪喊冤:“前几日奴家身体不适,的确派人请过孙大夫去看病,却都是按药堂资费给的,这一袋银两,我从未见过!” 县丞不为所动:“从你住的宅子前往保宁堂,需要绕大半个安平城,其中也有两间崔家的药铺,你却非要大老远去请孙济民去看病,这又是为何?” 女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怯怯抬头望向崔三。 元配的咄咄逼人,让崔三生出一股火气,忍不住大声道:“因为她怀孕了,孙大夫擅长安胎保胎,是我让孙大夫过去给她看的!” 卢氏闻言冷笑:“那事情不就很清楚了,她怀了孕,打着宠妾灭妻的主意,请孙大夫前去商议,利诱威逼,让他来害我!” 崔三怒道:“你胡说八道!” 女子泣道:“我没有!我怎敢!” “你不敢?你不还怂恿过三郎将你带回崔家吗!”卢氏昂起头,“明府,使君,我在得知此女与孙济民暗中往来之后,便派人去暗查,果然查到,孙大夫从前与这贱人的父亲是故旧,这层关系加上银两,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县令望向老者:“可有此事?” 孙大夫叹了一声:“她父亲从前来找我看过病,后来我们又成了棋友,常来常往,仅此而已。” 卢氏冷笑:“常来常往,还叫仅此而已?” 县令温声道:“孙大夫,我自掌本县,便听过你的名声,若说你老眼昏花多写了一味药,还有可能,但卢氏说你谋财害命,这可不比误杀,若罪名落实,便会以谋杀论处,当判斩刑,你可有什么话说?” 孙大夫苦笑:“事已至此,有何可说?我只是没想到,自己治病医人,到头来,治得好病,却医不了人心!” 县令皱起眉头,这句话没头没尾,云里雾里,公堂上讲证据,孙济民这句话带着泄愤之意,没法为自己辩解。换句话说,他眼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索性放弃了。 “这么说,你是认罪了?” 孙大夫闭上眼,一言不发。 县令请示崔不去与元郡守:“二位使君,可有什么要补充的?若是没有,下官这就让人将他们收押了。” 崔三急道:“周氏身怀六甲,能否假释?” 县令不悦:“你这外室涉嫌合谋杀人,还想假释?” 崔三再想说什么,匆匆赶来的崔珮,却带着人直接将他拉开,不让他再添乱。 “请恕在下来迟!”崔珮喘着气道。 自从听说这桩案子由误杀变成蓄意谋杀,他便在外头四处奔走,寻找为孙济民脱罪的法子。 “这是在下从保宁堂和孙大夫家中寻到的药方,拢共上千张,都是这些年他给病人们开的方子,还未一一收齐,但这些药方无一错漏。还有,方才听说孙大夫涉案,我写了求情书,上面是本县五十位百姓的手印,他们都是曾经受过孙大夫救治的患者,事态紧急,只来得及收集这么多,还请明府多给我些时日,这安平半城百姓,应该都愿意按上自己的手印。”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五十个手印已是极限,崔珮一刻都没歇过,此刻已是汗湿重衣。 县令叹道:“崔四公子,谋杀大罪不由本府处置,须经三司上禀天子,最终核定。” 崔珮道:“在下知晓,但有了这些药方和求情书,总可以为孙大夫谋些便利,定罪时也许能宽宥些许吧!” 那一沓沓药方和鲜红的指印落入孙济民眼帘,老人红了眼眶,半晌无言。 卢氏怒道:“四叔,孙济民与周氏合谋害我,你竟还为他奔波求情!” 崔珮:“三嫂,我相信孙大夫为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卢氏被他一脸正气气了个倒仰,连连冷笑:“好!好!你们崔家一个个,都合起伙来与我作对!” 崔三压低声音喝道:“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去!” 他试图抓住卢氏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 “我若是在闹,你又在作甚!”卢氏从牙缝里一字字迸出。 崔三被她布满红丝的双眼震住,一时无法言语。 县令斟酌道:“此案内情复杂,待本府整理线索,择日再审……” 就个人而言,他同情孙济民,但同情是不能帮人脱罪的,他能在职权范围内做的,也就是将案子多拖几日罢了。 “不必择日了。”崔不去忽然打断。 他望向卢氏,似笑非笑,“我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你。” 卢氏抿唇挺背,交叉在小腹的双手暗暗绞紧帕子。 崔不去:“崔三此人,志大才疏,诸多怨言,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这么多年来,他先是干下丑事,令你蒙羞,如今又养起外室,珠胎暗结,甚至想要你的性命,为何你还能帮他说话,为他圆谎?” 卢氏脸色一白。 崔不去指向崔三:“如此渣滓,值得你颠倒黑白,舍命相护?” 崔三气急败坏:“你竟然如此说我,你这不孝……” 崔珮未等他将下文说完,便伸出一脚将他踹倒。 县令怒道:“公堂之上,岂容喧哗打闹,都押起来!” 元郡守冷冷道:“崔三无视法纪,咆哮公堂,论律该如何处置?” 县令从善如流:“笞三十!” 左右上前,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剥了裤子按下便打。 惨叫声骤然响起,县令挥挥手,捕役便用布巾直接将崔三的嘴巴堵住,任他只能冷汗直流呜呜叫唤。 崔珮垂目敛眉,只作不闻不见。 三十下打完,别说咆哮吵嚷,崔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哼哼。 但没有人发话让他去医治,崔三只能拖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趴在公堂上,半死不活。 卢氏双目微湿,撇过头不看他。 崔不去拿起那张出了人命的方子,又从另外一沓方子中随意抽出一张。 “孙济民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错,否则,安平县百姓的唾沫星子,怕是早已将他淹没,是这样吧,何县令?” 何县令听见崔不去问自己,点点头道:“不错。” 崔不去笑了一下:“这上面的字迹与纸张,的确与孙大夫以往开的方子一样,瞧不出什么差别,但百密一疏,终有一处,露了破绽。” 何县令忙问:“何处?” 手指点点药方,崔不去吐出一个字:“墨。” 元郡守拿过两张方子,分别嗅了下,疑惑道:“味道上,似乎的确有所不同。” “孙大夫以往那些药方,用的都是身烟墨,也就是下品墨。这种墨虽与上品中品一样,都是在窑内烧制而成,但身烟墨料为近火烟炱,与其它两种不同。药铺开方子用不着什么好墨,所以除了这些平常的药方,保宁堂其它方子,应该也都是用身烟墨所写。” “而这张方子,”崔不去将杀人方轻轻一抖,“用的却是上品墨。字迹虽然相差无几,但墨色饱满,笔画润滑,松香淡淡,难不成他要杀人,还得专门买一方上品墨来研磨写字,方显得隆重?” 何县令也想到了其中关节:“不错,你们即刻命人去孙家,将孙济民平日所用笔墨,悉数取来!” 崔不去慢条斯理道:“拿了之后不必急着回来,再去一趟崔家,将崔三书房里常用的磨都拿过来。” 崔三倏地抬首! 那原本被打得奄奄一息垂死鸭子般软下去的脖颈瞬间僵直,长长伸直,两只眼珠布满惊惧恐慌。 尤其在他看见崔不去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时,那表情犹如眼睁睁看着恶鬼扑上来,却动弹不得,死期将临。 崔珮难以置信地望向崔三,后者不善伪饰,表情变化已经说明了一切。 莫说元郡守与何县令,便是崔珮,也从崔三的反应里窥见一丝答案。 崔不去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崔三内宅不宁,夫妇难谐,争吵更是家常便饭,昨日我在崔家作客时,还亲眼看见两人推搡入内,互相埋怨。崔三养了外室的消息,应该很难瞒得过卢氏,双方难免又起争执。而这张杀人的方子,并非孙济民所写,而是出自崔三之手,他想要毒杀的人,也不是那无辜的陈娘子,而是自己的妻子卢氏!” 饶是崔珮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旧被这句话砸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崔三呜呜乱叫,大抵是在喊“你胡说”之类的话,可惜嘴被堵住,言语不得。 “根据孙济民刚才的供词,他说他的确写过这样一张方子,但上面没有蟾酥这位药。也就是说,是有人受命,私自在药材里添加蟾酥,没想到门口那一撞,药材掉了包,死的人变成了陈娘子。崔三得知情况,后怕不已,连忙让人将原来的方子销毁,又模仿孙济民的笔迹重新写了一张,想把这一切推到孙大夫头上。”崔不去目视崔三,笑问道,“我说得可对?” 崔三说不了话,只能疯狂摇头。 崔不去转向瑟瑟发抖不敢作声的药铺伙计:“你看见了吧?若崔三不认罪,你就会被崔家推出来当替死鬼,你觉得你的脑袋可以砍下来再安回去吗?” 伙计扑通跪下,大声道:“是东家!是三郎他让在药包里加了蟾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何县令追问:“他为何这么做!” 伙计语无伦次:“小人不知,小人……他要杀东家娘子!” 何县令步步紧逼:“事后这张药方也是你仿的字迹吗?” “不不!不是!这张方子,是他写好了交给我,他还嘱咐过我,绝对不能将此事说漏嘴!”伙计朝孙大夫拼命磕头,“孙大夫,我不是人,可我不是自愿的!我若没了药铺里的活计,一家老小就都没着落了!” 孙大夫叹了口气,闭上眼,不看不言。 前去搜崔三书房的县丞带着人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崔家长孙崔斐,想必是崔家连遭变故,又有县丞上门一趟,崔咏心知孙大夫的案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忙让崔斐过来听审,但崔斐在外面就被拦下,只能在外头干等。 县丞办事得力,非但带回崔三书房里的笔墨纸砚,连同他书案上所有纸张卷宗书籍,连同用过的废纸,也都一并拿来了。 他将东西一一摆放分类出来,众人便能清楚看到,在崔三还未来得及扔掉的废纸里,有大半是在临摹药方,细看还是孙大夫的药方,而平日那些习作,则大多是临摹各朝各代名家书法。 在崔三被拘于博陵寸步不得出的这些年里,他游手好闲,镇日玩乐,唯一拿得出手的爱好,就是这一手惟妙惟肖的书画模仿。 看至此处,元郡守摇摇头:“可惜你行事鲁莽,白费了卢氏借刀杀人的一番苦心,若你再谨慎些,说不定还能多抵赖片刻。” 崔三面如死灰,终于放弃了挣扎,何县令见他老实下来,就让人将他口中布巾除去。 何县令沉声道:“卢氏,事到如今,你还想撒谎不成!你如何知道他想杀你?” 卢氏忽地笑出声,悲凉道:“枕边人对自己起了杀意,试问哪个做丈夫或妻子的,会没有察觉?更何况我方才已说过,周氏身边的婢女玉松,是我安排过去的眼线。那日阴差阳错,他没能杀成我,又听说药掉了包,被换成了普通的药,就知道那药一定会在别人身上出问题,他很害怕,找来伙计在书房密议,却不料被我听见。” 何县令怒道:“你明知牵连无辜,非但不来报官揭发,反倒还助纣为虐,帮他隐瞒!”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总想过,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看清我的好,他就一定会回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昔日清丽早已遍布沧桑,卢氏无声悲泣,“这次的事情若暴露,崔家三房就完了,孩子从此都会抬不起头,我就想,我只是帮他一把,帮他将这个慌圆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你这毒妇,你只不过是想趁机杀了周氏!”崔三梗着脖子冲她咆哮。“别惺惺作态了,我不稀罕!” “好!” 崔不去击掌三下,毫无感同身受之意,反是笑道:“卢氏,你有这份深情,等崔三上了刑场,你再为他殉情,黄泉碧落,你们大可生死相随,就不必在这里恶心我们了。” 说罢,他转向何县令,“崔三杀人,卢氏帮凶,陈氏一尸两命,隋律皆有法可依,该如何判,如何往上陈奏,你应该心中有数了?” 何县令拱手道:“尊使放心,下官一定秉公处理。” 崔不去颔首,与元郡守一并,起身离去。 “崔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崔珮喊他。 “不能。”崔不去头也不回,脚步未停。 县衙之外,早有左月卫和马车相候。 元郡守请崔不去留步:“余家对我恩同再造,我虽多年未归,却一日不敢忘,小师妹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但那时候,我一介白衣,断然斗不过崔家,无法为师妹报仇。” 说至此,他苦笑道:“即便是现在的身份,我也许能为难一下崔家,却无法像你这样做得彻底,后生可畏,你将我想做而没做成的事,都做完了,多谢你。” 元三思朝崔不去郑重行礼。 崔不去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没想到崔三会杀妻不成嫁祸他人,牵引出这样一桩案子。” 元三思笑道:“崔三不过是依附大树的蚍蜉罢了,崔大才是崔家未来的家主,崔大的罪名一下,整个崔家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师妹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我为今之愿,便是到师妹墓前祭扫,但崔家不让她入祖坟,我来了之后还未找到师妹的坟茔,能否请崔公子带一带路?” 崔不去点点头:“请。” 对方如此爽快,元三思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以崔不去行事狠辣的手段,会记恨自己当年没能及时回来,帮余家报仇。 余氏之墓离此地不远,二人乘坐马车,很快就到了。 元三思看见眼前这座朴素得近乎简陋的坟墓,忍不住道:“你有没有迁坟的打算,我可以帮忙寻一处风水上佳之地,或者余氏祖坟,师妹想必也愿意回去陪伴父母的。” 崔不去淡道:“人死如灯灭,所谓在天之灵,不过是欺骗或安慰自己的话,活的时候过得不好,在她毫无知觉时做这些又有何用?当年你若遵循婚约,没有不告而别,她嫁给你,总比嫁给崔二要好得多。” 元三思蹲在火盆旁边,一张张,慢慢焚烧自己在半路上买来的纸钱,火光半掩了他的面容,也吞没了他所有的话语。 火燃得很旺。 有那么一瞬,他也曾假想余茉的魂魄会在火光中给他一些提示或安慰,可最终,元三思不得不承认,崔不去的话是对的,余茉已经死了,所有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她不需要什么弥补。 她需要的,自己永远无法做到了。 “我这些年,一直未曾婚娶。”元三思涩声道,似说给余氏听,又似说给崔不去。 “因为你元魏皇族后裔的身份?还是因为你身怀宝藏,肩负复国重任?” 元三思大惊失色,猛地抬头! “你!你……”声音骤高,却又忽然压低,他难以压抑震惊的心情,竟连语调都有些变了。 崔不去负手而立,静静看他,没有回答,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是了,你掌管左月局,有什么事会是你不知道的,你知道了,想必天子也知道了,你这次来博陵,是奉命来捉拿我的吗?”元三思慢慢想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我说,我从来就没有谋朝篡位之心,你信吗?” 崔不去:“若我说,我还未将此事禀告皇帝,你信吗?” 两人四目相对,元三思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抹一把冷汗:“你这是要吓死我!” 崔不去:“没想到元郡守竟如此胆小。” 元三思无奈:“任谁身负那么一个秘密,数十年如一日,都会变成惊弓之鸟的好吗?” 汉末三国,三国之后便是魏晋。 晋代的大一统并未维持多久,西晋东迁变为东晋,但东晋也只在中原神州占了其中南方一块,另外很大一部分,分裂为十六个割据政权,史称东晋十六国。 久分必合,各个政权在攻伐中迎来南北分立,其中元氏所建立的魏朝,就是如今隋朝的前身之一。 那一段混乱的历史,很少有人愿意去回忆,魏朝在灭亡过程中,也像每一个不甘没落的朝代那样,经历过权臣篡位,天子迁都的过程,而元三思,便是正宗元氏嫡支,魏孝武帝元修的后裔。 “到我这一代时,元氏已经没落,纵还有人在朝为官,也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我去余家之前,病重的先父就将我叫到病榻前,告诉我,元氏留下一支宝藏,内藏金银甲胄,乃为日后起兵之用,就算我这一代用不上,下一代用不上,也要代代将这个秘密传递下去,这是元氏祖训,不得违背。” 元三思叹道:“我骤然得了这样天大一个秘密,不由寝食难安,日夜惶恐,就算到了余家,有先生的细心教导,师母和师妹的关怀,我也依然心事重重,更不敢将此事告知任何人。终于有一日,先生透露出想要将师妹许配给我,我思来想去,终于决定留书出手,因为我怕连累他们,我怕有朝一日别人得知这个秘密,找上门来,到时候别说我自己,师妹一家,谁也跑不了。若师妹与我成婚,诞下子嗣,这个秘密带来的负担,难道还要多一个人来承受吗?” 崔不去:“自古为君者多疑善变,你怕你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皇帝会半信半疑,觉得你留有一手,届时更加性命难保。” 元三思:“不错,你在皇帝身边,果然了解他们的心思,天底下上位者都是如此,若不说,起码还有一线生机。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知道这个秘密。” 崔不去道:“有人出卖了你,那人曾在你落魄时救你一命,你们二人金兰结拜,情同手足。有一回你喝醉时,无意中对他说出元氏秘藏,他便记在心里。后来,他因在江湖上得罪了人,去琉璃宫寻求庇护,遇到我师父,将此事告知了他。” 元三思苦笑:“我也猜到是他了,从那以后,我便滴酒不沾。” 崔不去:“原本我也只是知道此事,是这次你来到博陵,我在调查你身份的时候,才将元氏迷藏和你,联系起来。” 元三思沉默片刻:“那秘藏之处,我从未去过,也不知真假,我可以将地点与图纸都给你,还请你看在师妹的面上,在向陛下禀告的时候,不要提及我,可以吗?” 崔不去颔首:“可以。” 元三思松一口气:“多谢。” 他将最后一张纸钱烧完,起身拍拍酸麻的双腿。 “你放心,如今我在博陵任官,一定时常来看师妹,派人祭扫保护,不会让崔三作出什么浑事。”元三思自嘲一笑,“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崔不去道:“回头我去找你,我想在这里多留片刻。” 元三思轻叹,拍拍他的肩膀,先行离去。 元三思一走,此地就余下车夫和两名左月卫,都远远站着,没有上前打扰。 崔不去半蹲下身,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将墓碑擦拭干净。 他面无表情,却有绝佳耐心,不因天色黯淡下来而急躁。 这世上有许多“蠢人”。 如余氏,如孙济民,他们善良,经常帮助别人,却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但他崔不去不同。 他铁石心肠,诡计多端,他可以帮这些人斩尽豺狼虎豹,抹去暗夜荆棘。 崔不去冷冷一笑。 “你走吧,好好投胎,下辈子——”他顿了顿,轻声道,“下辈子,就不要再与我做母子了。” 话音方落,眼前便垂下一道丝绦。 浅蓝色的,莫名眼熟。 崔不去抬眼。 树杈间,黄昏余光犹在,一张俊美的脸倒挂下来。 凤霄笑吟吟道:“哟,这位兄台,真巧啊,这都能偶遇?” 崔不去:…… 第108章 勾住树枝的脚松开,人却没掉下来,凤霄灵巧翻了个身,一跃而下,就又是那个潇洒风流的凤府主了,仿佛刚才所见,只是崔不去错觉。 “我从来不知,凤府主竟有听壁脚的习惯,想来以后若是解剑府待不下去,去当个飞檐走壁的小贼,也能大富大贵的。”崔不去冷冷道。 凤霄惊讶:“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听,是你们俩没发现我罢了,怎么能叫偷听?没想到你如此关心我,竟连我以后的生计都安排好了。不如这样,那秘藏找到之后,你分我一半,我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崔不去咳嗽起来:“秘藏确认之后,我会上报朝廷,将其收归国库,你去找陛下要吧。” 凤霄用扇子击打手心,恍然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之前主动向我陈述身世,说起元三思身份,就是想让我放下戒心,不对你和元三思相认这件事产生怀疑,从而隐瞒迷藏的事情吧?” 崔不去面无表情:“是。” “口是心非!”凤霄笑呵呵揽过他的肩膀,无视对方的抗拒冷脸,“你分明也想找人说说话吧,人在高处,不胜其寒,在你眼里,我才是那个有资格听你说这些的人,好了,你不必多言,我都懂!” 崔不去无语望天,心道是他的声音不够大,让对方听岔了,还是凤二耳朵有毛病,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 方才与元三思说了一堆话,脑袋又开始发疼,崔不去懒得多言,准备上马车好好躺一会儿,谁知他刚想上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眨眼工夫就已经端坐车内。 崔不去脸色又难看了一点。 凤霄捶着腿唉声叹气:“你们俩一说就是大半天,我在树上等得腿疼,你愣着作甚,快上来,别让车夫久等了!人家在那里站了半天也挺辛苦的,崔道长多体谅体谅他吧!” 看着车夫诚惶诚恐的表情,崔不去抽了抽嘴角,慢腾腾上车。 凤霄笑眯眯伸手来拉他,被他反手狠狠一记拍在手背,还夸张地哎哟一声:“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这不是怕你摔倒么?”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仿佛乌鸦嘴开了光,昨夜下过雨,泥地湿滑,上车之际,崔不去不防脚下踉跄,幸而及时抓住旁边车辕,免于摔个倒栽葱。 凤霄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崔不去越发不想说话了。 但他不说,不代表凤霄不说,只要嘴巴没被缝上,凤霄就能一直发出讨厌的声音。 “你看,你说要来博陵,我见乔仙重伤,长孙坐镇京城,身边没个靠谱的人跟着,便跟你过来,护你周全……” 崔不去冷不防插口:“余音琴到手了吧?” 凤霄神采飞扬:“何止?你祖父还要将孙女儿给我做妾呢!” 崔不去阴恻恻道:“那真是恭喜凤府主了,双喜临门啊!” 凤霄凑近一些。“我觉着,以崔咏当时那恨不能随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样儿,别说把孙女给我做妾,就算我说要娶他老婆当妾室,他也八成会答应。” 崔不去没绷住,嘴角扭曲了一下,被立马眼尖的凤霄捕捉到,还贱兮兮道:“想笑就笑,没人拦着你,何必憋坏了自己?” “崔大郎私通南朝,犯了谋逆大罪,便是陛下看在博陵崔氏的份上没有株连,崔氏嫡支的家主之位必定也保不住了,须得壮士断腕才能自救。崔九娘虽是三房所出,却也是嫡支,更何况崔三毒害无辜性命,跑不了一个谋杀之罪,这一家子,从上到下都倒霉透了,崔咏到底是出于何等考虑,才会觉得这个条件能说动你来插手案子?”崔不去哂道。 “一个人若是久在上位,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周围也没有人忤逆他,久而久之,自然眼界有限,崔大倒是心比天高,想为崔家嫡支挣出另一条通天大道,再续个几百年荣华富贵,可惜一开始就想岔了。” 凤霄笑吟吟道,话锋一转,“我料想,崔道长的格局也没那么低,千里迢迢来崔家就为报个仇,原来是明着查崔大的案子,暗则联络元三思,说动他交出秘藏。你还故意用余音琴引开我,这心思一套一套的,若我不一小心,还真会傻乎乎顺着你给的路走。” 崔道长皮笑肉不笑:“您这不就另辟蹊径了吗,都辟到树上去了!” 以凤霄之脸皮,丝毫不会因为这句话脸红,反是道:“可见我了解你之深啊,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崔不去蹙眉:“凑合什么?” 凤霄:“凑合着再合作一下啊,那秘藏之处必然多机关,就算你才智天下第一,也很难只身闯过,但若是加上我就不同了。” 崔不去嗯了一声:“我原本可能死在机关陷阱里,如果带上你,估计就是被你推到机关里的。” 凤霄哈哈笑道:“我怎么舍得?没你的日子我该多寂寞!” 崔不去冷笑:“在认识我之前,你那些下属是怎么忍受你的?” 凤霄摊手:“你说裴惊蛰吗?经常跟我出门的是他,这孩子脑子笨,被我调侃十回,有八回都反应不过来,一点都不好玩。” 所以缠上他的原因是他更加好玩? 崔不去感觉脑袋更疼了,他捏了捏鼻梁:“崔家不能再住了,我让人找了间客栈,这两日办好崔家的案子,等京城来人交接,便去寻那秘藏。” 凤霄讶异:“崔大有谋逆之嫌,崔三杀了人,崔二早就死了,崔咏四个儿子已经倒霉三个,老四崔珮当年,虽受余氏临终托孤,却不敢违抗父命,也是间接害你接二连三被毒害的帮凶之一,你就这么放过他吗?” 崔不去扶着脑袋:“冤有头债有主,他只是不尽心,并未刻意陷害,于我而言,若连这点善意都得不到,二十多年前已经死过几回,此次放他一马,我们恩怨两清。这车颠得我难受,我躺一会儿,到了再喊我。” 说罢他躺下背对凤霄,却冷不防头顶玉笄被人抽掉,乌发散落肩头。 崔不去想要回头怒视,一只手已经按住他头顶穴位开始揉按。 轻重有度,内力化为热流自头皮涌向经脉,他瞬间眯起眼,一时忘了兴师问罪。 这个活儿以往都是乔仙干的,乔仙不在,崔不去平时头疼发作也只能抱着脑袋默默忍过去。 与此同时,凤霄嫌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这头发昨日有没有洗的?对了,马车这套被褥先前被我拿在城外驿站里用过,待会儿回城,你记得让他们换一套新的,我可不想出城的时候还用这套,最好再多买一套备换……” 算了,看在脑袋被揉得很舒服的份上,聒噪就聒噪一点吧。崔不去默念几句福生无量天尊,把凤霄的声音当成车外鸟叫,心情愉快不少。 不多时,凤霄就能感觉崔不去的肩膀肉眼可见松懈下来,呼吸也变缓变长,显然已经进入睡眠。 他收回手,望着对方微微弓起却毫无防备的背脊曲线,想道:此人浑身上下的确都是冷的,连骨头都冷硬硌人,唯独忘了自己还有一颗柔软热乎的心吧。 崔不去感觉自己许久都没像现在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醒来时头疼全消,似连这些天的不适都好了一些,颇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直到拥被坐起,看见四周陈设,才蓦地想起—— “什么时辰了?这里是客栈?” “不然呢?睡得跟头猪似的,还是我背你进来的。” 凤霄正坐在他房间里的桌边大快朵颐,桌上摆满热菜,香气飘满整间屋子,崔不去确信自己是被饭香熏醒的。 “你为什么不去自己房间里吃?”崔不去瞪眼。 凤霄头也不抬:“味道会熏到被子枕头,要是掉了点残渣,晚上还会引来耗子,在你这里吃,就没所谓了。” 崔不去:…… “愣着作甚,过来用饭啊,你不饿的话,那我可就全解决了。”凤霄见他发呆,奇怪抬头催促道。 崔不去叹了口气,弯腰穿鞋,在凤霄对面坐下。 “崔珮来找过你。”凤霄道,略带讽意,“崔家人到现在,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崔不去:“为崔大求情?” 凤霄:“不,他们倒是聪明了点,知道崔大所犯之罪,罪无可赦,不敢为崔大求情,但想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崔斐。” 崔不去挑眉:“哦?那个崔咏口中最出息的长孙?” 凤霄笑道:“长孙的确是,不过你要是肯认祖归宗,最出息的就是你了。” 崔不去似笑非笑:“原来他们还打了这个主意。” 凤霄:“现在别说你要让余氏跟崔二合葬,就算你想当崔氏族长,他们都会答应。” 崔不去冷笑一声,没有作答。 单只听这一声笑,凤霄便知,崔不去对博陵崔氏,没有半点兴趣——非但没有,估计还又生出什么整人的主意了。 “你这笑,听得我瘆得慌。”凤霄转了转眼珠,笑眯眯给他夹了一筷子香菇,“我听了左月使的身世,是不是也要将自己的身世告知,才不会被你记仇?” “我没兴趣。”崔不去埋头吃饭。 凤霄:“别这样,我真的很想说。只是我少时,的确没有什么受人欺侮然后报仇雪恨的故事,也就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衣食不愁,又因玉雪可爱,引得人人喜欢,便是走在路上,也引得无数大小娘子回头注目。有一回啊……” 崔不去:“闭嘴,我不想听。” 凤霄只作不闻:“有一回啊,那些专门拐小孩的拍花子盯上我了,趁着元宵灯会,人潮涌动之际想将我迷晕拐走,当时我只是装晕,还想深入贼窟去看看,结果旁人见了都纷纷上来,那些小娘子的粉拳居然生生将拍花子给打死了。哎,你说这人要是俊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那真是百邪不侵了。还有一回啊……” 崔不去食不下咽,心生绝望。 好想天降神雷,把这夹竹桃精劈死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 ps,昨天有人问到蛐蛐是不是琉璃宫弟子身份。蛐蛐不是琉璃宫弟子,他就一散人,只是前文提过他先生范耘是琉璃宫客卿,也不算琉璃宫的人,客卿就相当于荣誉教授,跟琉璃宫也就这点渊源而已。 第109章 也不知是否耳朵饱受摧残,以致于之后崔不去整整做了一夜有关凤霄的梦。 梦里无它,全是此人神采飞扬,娓娓道来。 “有一回啊……还有一回啊……” 简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直到崔不去醒来时,那一遍又一遍的“有一回”依旧萦绕耳边,徘徊不去,顽固得像三月柳絮,粘上衣服就很难除尽,闹心得很。 他懵懵懂懂起床更衣,下榻换鞋,门外敲门声响起时,崔不去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跳窗而走算了,幸而下一刻,对方的声音挽救了他,让他免于从二楼摔断腿的悲惨。 “崔公子,叨扰了,未知你是否方便一叙,若不方便,我晚些再来。”是崔珮。 崔不去松了口气:“去隔壁茶肆寻个单间,我稍后过去。” 崔珮应好,接着脚步声远去。 没有凤二的清晨如此美好,如果忽略桌上昨夜还未收拾的残羹冷炙。 此人好洁的程度,完全已经到了让崔不去甘拜下风的地步。 试想一下,有谁练琴功,初衷仅仅是为了无须近身接触对手,以内力音波就可以退敌? 没有,只有凤二。 如此说来,他昨日愿意把自己背下车回客栈,那已是破天荒的待遇了。 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并不怎么好闻的残羹味道,令崔不去加快脚步离开,实在不愿再多停留片刻。 崔珮有点忐忑。 若换作几天前,有人告诉他,当年的崔阶还活着,而且能够主宰崔家生死时,他一定会觉得荒谬。 因为在他久远的印象中,那个孩子永远都是沉默寡言的,便是在受了欺负之后生病,也从来不会向他告状诉苦。 后来崔珮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每每想起那个孩子,就越发愧疚。 短短两日,崔家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故,博陵崔氏仿佛一艘飓风中颠簸的船只,随时会被海浪掀翻。 崔家人人自危,女眷们成日以泪洗面,更有甚者,对崔不去破口大骂,诅咒他不得好死。 但崔珮知道,崔不去不会将这些咒骂放在心上。 打从对方离开崔家的那一刻起,就割断了与崔氏的最后一点联系。 朝廷的诏令还未下达,崔咏已经联络范阳卢氏上书辩解求情,崔珮不知道这些举动的用处有多少,但他作为现在唯一一个没有被波及到的崔家人,又曾受余氏临终托孤,理所当然被崔咏派来,希望能求得崔不去高抬贵手。 临出门前,崔咏再三叮嘱,让他小心说话,务必不要惹恼崔不去,对方若是提出什么条件,只管先答应下来便是,回去再慢慢想法子。 想及此,崔珮不由苦笑,他不怕对方提条件,只怕崔不去什么条件都不提。 博陵崔氏,人人趋之若鹜的名门望族之一,多少人姓个崔也要想方设法与博陵崔氏沾点边,但这些诱惑,对崔不去全然无效。 “我带你来,是因为你在城外先遇见崔公子他们,又结了个善缘,待会儿若需要跪下来求他,你也别犹豫,只是没有我的吩咐,决不能乱说话。”崔珮叮嘱身旁的少女。 “明白了。”崔九娘面露不安之色。 一夕之间,父亲杀人,母亲包庇,双双下狱,崔九娘与其他兄弟姐妹从云间被打落凡尘,受到迎头重击,镇日惶惶,不知所措。 她本该恨崔不去的,可当看见那个瘦高身影从外面步入,又半点恨意都生不出来,余下万般杂绪,无从诉说。 一如初见,崔不去面色淡淡,并未因为看见他们而露出喜怒。 “我希望你们不是来求情的。”崔不去开门见山道。 “事到如今,我们怎敢?今日过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崔珮苦笑。 崔不去微微颔首,大有等他继续下文的意思。 崔珮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一个年过五旬,也曾周游各地,陛见过天子的人,此刻却有点窘迫。 “当年,是我对不住二嫂的托付。”他斟酌言辞,不想惹恼对方,“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此事的确是崔家对不起你,父亲他也后悔莫及了。” 崔不去忽然笑了一下:“若我当初死在外头,崔咏现在也会后悔吗?” 自然是不会的。崔珮无言以对,他想起父亲直到大哥被抓走之前,还在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而不是对崔不去更好一些。 思及此处,他有些心灰意冷,登时什么辩解好话都不想说了。 崔珮叹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若是二嫂坟茔想迁回崔氏陵园……” 崔不去淡道:“从未葬入,何来迁出?” 这简直聊不下去了,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掀桌而起,崔珮却逆来顺受,不管崔不去说什么,他都揽在自己身上。 “都是我的过错,当初要是我坚持……” “你想当崔家族长吗?”崔不去突然问。 崔珮蓦地抬眼看他。 崔不去意味深长一笑:“之前你前面有三位兄长,还都是嫡出,怎么都轮不到你。但现在不同了,就算崔家不受崔大连累,最终能保住性命,其中哪一个执掌崔家,崔氏族人都不会答应。但你,还有希望。” 崔珮涩声道:“我从未有过这种念想。” 崔不去:“想要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是需要力量的,如今崔家嫡支树倒猢狲散,你若再不挺身而出,只会被人顺势踩上两脚。” 崔珮没作声,但崔不去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 崔珮能力不差,只是长年累月,有父兄在上面,他无法出头,便连在外头当个小有名声的文士,旁人说起来,也总要加一句,他出身博陵崔氏。 崔不去走出去了,他却没有,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博陵崔氏四个字束住。 荣耀,有时也是桎梏。 外面有人入内,是郡守府的仆役。 对方言道:“崔郎君,使君想请您得空时,过府一叙。” “我现在便过去。”崔不去颔首。 崔珮知道对方无意谈下去,忙道:“二嫂的坟茔,我会常去祭扫的。你出门在外,自己多加保重!”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方子,递给崔不去。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老而不死的世家,总有些药方食谱私藏。我见你身体不大好,这是我从崔家找出的方子,可以给你调养身体的,也给孙大夫看过了。”崔珮局促道,“我知你如今身份,什么都不缺,不过若有需要,只管写信回来,我定会尽力准备的。” 崔不去微微一顿,将方子接过来。 崔珮明显松了口气,与这侄儿说话,真令他倍感压力,简直比面见皇帝的时候还要紧张。 “我说的话,你好生想想,若你来当崔氏的家,也许我还会考虑,在圣上面前帮崔家求情,免于牵连无辜妇孺。”崔不去睇了边上的九娘一眼,“也省得崔咏还想将崔九娘嫁给凤霄为妾。” 崔九娘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祖父他,真是这样说过?” 她望向崔珮,后者移开视线,不肯与她直视。 “崔公子!” 崔九娘喊住往外走的崔不去,终于将憋了这半天的话问出口,“你果真像他们说的,是我亲兄长吗?” 崔不去脚步未停,口中淡道:“崔家就算没完,也会元气大伤,你想随孙济民学医,正是大好时机,别光说不做,与那些束手束脚的女子一般,让我瞧不起你。” 崔九娘面色变幻半晌,正当崔珮担心她会冲上去质问对方时,却见她忽然朝崔不去跪倒叩首。 “对不起。” 崔不去身形一顿。 崔九娘低声道:“对不起,我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代我爹娘说什么,但我生来便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从前对你做的事,我也有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的罪责。他们现在如此,我更无资格代他们求情,只能说一声对不住,请你以后好好的,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她张了张口,似喊了一声兄长,却最终消逸在嘴边。 待崔不去走远,崔珮上前将她扶起,见她泪流满面,不由叹一声。 “你这又是何苦?” “其实我应该恨他的,”崔九娘把眼睛都揉红了,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可我只要一想到,我小时候锦衣玉食,备受宠爱时,他却不知在哪里飘零受苦,就怎么也恨不起来。” 崔珮黯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崔九娘:“可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虽说他一回来便抓了大伯与父亲,但事出有因,并非仗势欺人,崔家的人背地里却还骂得很难听,我……不知怎的,我这心里,就是堵得慌。” 崔珮摸摸她的头顶,没说话。 他想,也许正是因为崔九娘,让崔不去看见崔家还有一丝温情在,才最终没有下死手,又也许,是看在死去的余氏和崔二面上,无论如何,这应该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 崔不去被引到郡守府后花园时,便看见凤霄与元三思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大有下一刻就斩鸡头烧黄纸义结金兰的架势。 他不由暗叹口气,心道之前也没见凤二对这位元郡守如何热情,可一知道他身上有秘藏下落之后,立马就像只闻到了腥味就不肯松手的黄鼠狼,非要在这件事里掺上一脚。 元三思瞧见他,面上露出笑意,起身拱手招呼,亲昵又不失礼数。 “不去,凤府主说,你已经与他说了此事,你们准备合作去寻那秘藏。” 崔不去看了凤霄一眼,那意思是:你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啊。 凤霄回以无辜的表情,似乎看不懂他的脸色。 元三思见崔不去并未反对,便对他们道:“你们随我来。” 他带着二人来到书房,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一页竹制书签。 书签有些年岁了,但细看竟是两片竹片并在一起,若以小刀拆开,中间还夹着一片薄布。 元三思小心翼翼,将那薄布拈起,仔细展开,变成半个巴掌大小的一片布料。 上面用特殊的墨汁描绘了一处景物。 山巅有雪,半山有洞,松石相间,流水潺潺。 崔、凤二人看了半晌,也看不出这画的是哪个地方。 天下山川,大抵都是这个模样。 如果魏朝当真留下过这样一笔秘藏,以作它日之用,不可能只给后代子孙留下这么一条似是而非的模糊线索。 这根本不是让人猜谜,而是捉弄人了。 元三思道:“我也是头一回拆开书签,看见这上头的模样。” 崔不去:“可还有指引?” 元三思肯定道:“有,恒州,天南山!” 第五卷 不老天南 第110章 恒州为前魏旧都平城,在孝文帝迁都之前,魏朝都城就在此处。 虽已是旧都,但毕竟曾有几代天子住过,皇城旧址,龙气残存,虽比不上附近的洛阳繁华,但也算得上大城。 若往北走,离城之后,除官道外,一路青木成林,盛夏时节,秀气萦叶,参差披拂。 官道旁的山脚下一处茶寮,几根竹竿支起茅草铺就的屋顶,摆上几个蒲草团,连桌案都没有,仅供路过的樵夫猎人进山时歇脚。 平日大半天也难得见到几个人,此时却坐了四人,将仅有的几个蒲草团全占了,令路过的樵夫不知所措,原想绕道而走,没想到被叫住。 “这位老丈,还请留步!” 左月卫上前递来一碗热茶。 热茶和碗都是在城中现买带出来的,崔不去坚决反对铺张浪费,不肯花钱买新碗,这笔钱自然是凤霄出的。 樵夫接过茶,疑惑道:“几位贵人是要进山?” 他瞧几人衣着比一般人还要好一些,更似大户人家出门游玩,便顺口劝道:“这天色不好,眼看要刮风下雨,几位还是晚些再进山比较好。” 左月卫笑道:“多谢老丈告知,我们想问问,这附近可有一座天南山?” 樵夫本是摇首,至中途忽然诶了一声:“倒是有座山,我们本地人叫如意山,听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天什么,上回在县里听读书人说了,我也没记住,不知是否你们说的那处。” 左月卫:“那座山在何处?” 樵夫指着前面:“喏,那里便是!” 众人望去,果然在正前方山峰的斜后方矗立着一座山峰,比前面的还要高上不少,似一方斜斜立着的如意,高处云雾缭绕,隐有仙迹。 凤霄看向崔不去。 后者微微摇头,意思是他也无法确定。 樵夫说罢,便见几人起身向他辞别,朝那座山走去,又劝了句:“刮风下雨山上路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凤霄笑道:“所以我们要赶在下雨前上山,多谢了。” 他摇着扇子走在最前面,两名左月卫一前一后护住崔不去,此地无法行驶马车,崔不去抓了跟竹杖在手,跟着凤霄一步步上山路,只是步子明显要慢上许多。 樵夫瞧着他们的背影,竟是毫不听劝,不由摇摇头,叹一句“年轻人啊”,便背着篓子和斧头往另一座山去了。 他并不知另外一头,凤霄也在问崔不去。 “乌云盖顶,你确定今日无雨?” 崔不去掀了掀眼皮,头都懒得抬:“雨不在此处。” 刚说完没多久,狂风一阵刮来,崔不去正好站在山腰拐角处,脚下立足不稳,险些被刮下去。 在左月卫伸手之前,凤霄已经抓住崔不去的肩膀,将他拽回原位,毫不客气奚落道:“依我看,你还是下山去等算了,完全是累赘!” 崔不去没搭理他,只眯着眼抬头看了半天,然后指向某处。 “上去那里瞧瞧。” 乌云果然很快被吹到隔壁山峰,东边日出西边雨,他们头顶依旧艳阳一片。 凤霄不知道崔不去到底是如何修成这种,遥遥看见就能确认个八九不离十的辨识能力,但当他们千辛万苦上去之后——主要是崔不去千辛万苦,他此时面白如纸,每走几步都要歇一下,凤霄甚至有种对方下一步就要随风而散的错觉——众人发现,在苍郁树木的掩映下,露出一截洞口,幽深黑暗,外面阳光高照,竟照不进里头半分。 元三思给的线索,距离现在已过去许多年,周围树木比图中所绘更加茂密,乍看还真难辨认出此处是否元三思所说的前朝秘藏了。 凤霄奇怪:“你怎么认出来的?” “山体轮廓大致无二,”崔不去点了点小图中的山形,又指着脚下,“还有,你发现没有,此山明明陡峭,但我们这一路上来,却堪称平缓,几乎没遇上什么危险。” 凤霄补充道:“除了你差点掉下去。” 崔不去听而不闻,继续道:“我方才一路山上,发现石路上隐约还有当年留下的车辙,说明这里一路曾经修出过一条路,为了方便士兵工匠搬运材料,修筑工事。” 他让左月卫搬开旁边的石头,斩断洞口一些草木,又伸脚将地上砂石抹去,果然露出一些划痕。 而这些划痕,绝不是风吹雨打造成的。 凤霄蹲下身,以手指抹了一下:“划得深且整齐,应该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时留下的。” 崔不去举目四顾:“他们应该是寻了很久,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地处半山,四周平坦,一应工具从山下送来,在里面修筑完成,外头草木茂盛,不易被发现,就算樵者猎户经过,也不会为了好奇特意进去,就算进去——” 他顿了顿:“十有八九也是出不来的。” 凤霄挑眉:“你确定这么个小地方进去,里面会有前朝秘藏?就算是真的,这么小一个洞口,那些甲胄又要如何带出来?难道魏帝当年就没考虑过这些,也许元三思在诓你?” 崔不去摇首:“元三思的身世我派人调查了很久,的确无误,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先下去看看再说。” 左月卫开路,他也撸袖子要下场,手腕却忽然被凤霄捉住。 对方目光一闪,意味不明:“你在外面等便行了,病秧子下去,是还要我费心去救你吗?” 崔不去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下去添乱?里头肯定会有机关,我虽谈不上精通,好歹也略懂一二,若没有我在,只怕你武功再高,也很难全身而退。” 凤霄很快又恢复了吊儿郎当惯了的笑容,凑近他道:“崔道长,你这是关心我吗?” 崔不去淡淡道:“不错,毕竟凤府主是否活着,还关系我回去一路的安危。” 左月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口,他便不再多话,也跟着闪身入内。 甫一入内,阴气森森,四面八方围裹过来,仿佛进了另一方天地。 崔不去只觉眼前陡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陡峭湿滑,稍有不慎就会往下滑去。 “不要碰两边石壁!”他蓦地警告。 第111章 “尽量走中间,不要碰到石壁。”崔不去又说了一遍。 “那是什么?”长满苔藓的石壁上点点银光闪烁,美丽之中又带了几分诡异,凤霄就着左月卫手中的火折子细看片刻,“还怪漂亮的。” 崔不去道:“银粉蝶虫留下的,这类蝴蝶生长在暗处,银粉会令它们身上发光,它们本身无毒,但银粉有剧毒。” 凤霄:“潮湿洞穴里都会有吗?” 崔不去明白他的意思,原是摇摇头,发现自己走在后面,摇头了对方也瞧不见,便还是低声道:“这种银粉蝶一般只在西南生长,北方罕见,不过它们寿命极短,而且喜欢聚群而居,走过这一段,应该就没有了。” 这,才只是第一个下马威,他们明白,比起后面可能会有的危险,剧毒的银粉并不算什么。 潮湿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忍不住低咳两声,声音从甬道远远传来,回音阵阵,但脚下地势渐趋平缓,也不再那么湿滑,崔不去的竹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宛若僧人敲着老旧木鱼,一下一下,也敲在所有人心上。 离开甬道,眼前开阔不少,藤蔓从上面垂下,与众人头顶咫尺之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带着洞穴特有的湿冷滑腻,轻轻拂过脸颊。 崔不去却嗅到一丝危险。 他低下头。 借着火光,石板没有苔藓覆盖,除了少许沙尘之外,还能清晰看见石板上的花样。 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和,线条繁复的缠枝莲。 一般来说,秘藏不过是帝王为子孙和王朝备下的后路,不必如此费心,还铺了石板,雕刻花纹,可见当时魏帝不仅考虑将此地作为藏宝之地,还预料到子孙有朝一日,若溃逃至此,可以暂时 他目光忽然一凝,随后断喝—— “止步后退!” 凤霄反应最快,他在疾退的同时,顺势拽住崔不去的胳膊将他一道往后面拉! 两名左月卫一时反应不及,晚了半步。 其中一人只觉头上冷风飕飕而下,鼻尖顿时刺痛,竟是利刃由上往下,将鼻尖一块生生削掉,顿时血流如注! 凤霄飞快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止血,火折子凑近一看:“无毒。” 血淋淋的伤口实在狰狞,几人都随身带了金疮药,另一名左月卫飞快给同伴包扎上,但哪怕日后痊愈了,鼻子上依旧会留下残缺。 崔不去道:“你先下山吧,在外头等我们。” 那受伤的左月卫不愿意:“尊使,这点外伤不影响属下的行动!” 凤霄没掺和他们的对话,他半蹲下,看着半寸插入石板的利刃啧啧称奇。 “刀刃之锋利,应是以古法铸就,回头出来时你提醒我一声,我要带回去让他们重新打造一把新刀,保管比佛耳那把还好用。不过你怎知此处有陷阱的?” “这些砖石看似差不多,但实际上凹凸程度有差异,而且这种差异可以得到规律。”崔不去也走过来,伸手按在一块缠枝莲砖石上,然后慢慢往下向右划圈。“看,从这块开始,顺着过来,慢慢变低,到这里,又恢复同样的高度,你摸摸。” 凤霄:“我不摸,地上脏,你说就行了。” 崔不去:…… 他默默抚平自己额头上冒出来的一根青筋,平心静气下了结论:“我曾见过这种机关秘术,之所以有规律,是为了提醒自己人避开,但若是外来擅闯者,就会中招。” 凤霄摇扇子道:“这砖石上的图案排布杂乱无章,想来也是为了误导擅闯者了?” “不错!”崔不去不耐道,“这里头很冷,你能不能别摇那扇子了?” 凤霄见他面白如雪,摇头哂道:“你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虽说着这话,还是合扇收于手中。 滴答一声,头顶淅淅沥沥,落下细雨水雾,轻盈飘渺。 那些水雾在靠近凤霄时,都被一层无形罡气荡开,他的衣裳没有蒙上半点湿气。 “洞里会下雨?”他用扇子沾了点水雾,“没毒吧?” 崔不去摇首:“方才进来时我看过,山外云雾氤氲,上面应该还有一层,而且有通向外面的出口,所以引云气入内化为水汽,若我没猜错,这层是机关层,上面那层,应该就是秘藏之处了,入口应该在前方。” 左月卫的伤口止了血,他坚持留下,崔不去也没再赶人,一行人继续前行。 崔不去改为在最前面带路,他走得极慢,走一步观察一步。 如以轻功直接飞掠过去,自然更快,可谁也不知道,自己落地的那一刻,会不会踩上别的陷阱,如崔不去这般,虽然慢了许多,却安全无虞。 受伤的左月卫走在最后,他的同伴在前面。 头上藤蔓越来越长,有些挡住了眼前的视线,走在前面的左月卫不得不伸手将其拨开。 除了藤蔓,四周还有石柱,由下而上,粗细不一,看样子应该是天然形成的洞窟。 这样空旷的洞窟,内藏无限可能,别说安置几个人,便是来上一支皇家禁卫军也能容纳得下,难怪魏帝会将其作为退路之一。 叶子摩擦的细微动静在这样寂静的洞内令人平添焦虑,伴随着崔不去的咳嗽声,反倒令人平静不少。 左月卫不是头一天加入左月局了,先前也出过不少外差,称得上经验丰富,所以他并未将这种焦虑表现出来,跟在崔不去二人后面,绕过面前的石柱。 前面是一个拐角,隐约有光线传来。 难道是出口? 他不由心头一喜。 可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呻吟。 低低的,又短促。 他猛地回头,发现身后竟然空荡荡的! “尊使,蒋松不见了!” 没有回应。 因为前面崔不去和凤霄二人,竟也不见了。 左月卫大吃一惊。 拐角后面,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方才看见的光好似也是错觉,眼前分明还是深邃不见底,不知通向何方的甬道,唯一的光源来自他手上的火折子。 但走了这么久,火折子早已燃得差不多,火光颤颤巍巍,如残年老朽,勉力想要多喘口气,却最终无能为力地融化在黑暗之中。 眼前骤然一黑! 他伸手入怀想要拿出另外一个火折子,可没等手碰到前襟,便觉身体一阵天旋地转,双脚如踩入泥沙,整个人急剧往下坠落! 崔不去还站在原地没动。 他没有坠落,也未走远。 实际上他在绕过第一根石柱的时候,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但这种不对劲并非出自实际的威胁,而是若有似无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他希望找到更多的线索,只能继续往前走。 洞内石柱林立,火折子无法照见全景,就目力所及,应该起码有好几根。 会不会是石柱的问题? 他微微蹙眉,难得流露出一丝疑惑,可惜走在后面的凤霄没看见。 “我觉得,石柱可能也有问题。”他说道。 此时他已走到第四根石柱旁边,这句话自然是对身后的凤霄说的。 但凤霄没有回应。 他回过头,其余三人都不见了。 崔不去叹了口气,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 他手扶石柱,站了片刻,回想他们进来时一路走至此处的情景。 “我错了。”崔不去喃喃道。 他起初以为此处的机关是一处一处,各自分离的,进来之后毫不相干的银粉蝶和石板陷阱,似乎也验证了猜测,但事实上,打从他们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踏入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陷阱里。 北斗双璇阵。 顾名思义,阵法参考北斗七星的排布,在外围布下七道机关陷阱,当他们触动其中某一个,就会进入内围另一个北斗小阵。 方才,当他专注避开石板陷阱时,其实就已经踏入了以这几根石柱构成的小北斗阵。 此时身处阵内,纵然相距不远,也如天涯海角,若天枢摇光,遥不可及。 而这个小北斗阵,正是参照象棋中七星齐聚的残局所布,常人就算能看出这阵法的不同凡响,如果不知道它的原理,也只能束手无策,坐困愁城。 阵中之人,生生死死,红颜枯骨,都无法离开。 崔不去没法救其他人,只能先自救。 他闭上眼,心中默默回想起这盘残局的解法。 遥远模糊的记忆,依稀能揭开一角。 可若将那一角掀起,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崔不去抛去火折子,握紧手中竹杖,扶着石柱,一步一步往前摸索。 走了几步,又后退,绕过旁边石柱重新走。 若有旁观者,必会以为他在瞎转悠,但崔不去在黑暗中兜兜转转,竟真就慢慢走出了此处。 待他睁开眼,前面已有一线光明,烛光摇摇,融了洞窟内的冰冷。 崔不去回过头,身后依旧黑暗。 凤霄和左月卫,他们还在阵内。 是继续往前,还是回去找人? 崔不去转身又欲返回阵内。 身后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这里本来不可能有除了他们四人之外的旁人。 但那人的声音竟然还很熟悉—— “既然已经出来,又何必折返?我认识的崔不去,并非如此心慈手软之人。” 崔不去猛地回头! 对方站在烛光入口处,身影模糊不清,更不必说露出面容。 但崔不去绝不可能不认识这个声音。 因为就在刚刚不久,他们还见过面。 “元三思,竟然是你。”崔不去轻声道。 第112章 元三思慢慢走来。 “意外吗?” 崔不去实话实说:“方才看见你时,的确很意外,现在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元三思似有点讶异:“怎么说?” 崔不去:“因为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在我回到博陵的差不多时候,你正好也调任博陵郡守,我回到崔家,必然要处理崔氏的陈年旧案,你以新任郡守和余氏师兄的双重身份接近,必然能令我放下戒心,相信自己之前调查的结果。你的身世并不难查,你也知道左月局一定能查出来,从而问你要秘藏的地点,但若是你主动送上门,这一切就不那么突兀了,我也不会轻易生疑。” 元三思:“我听说崔尊使素来郎心似铁,可你面对已逝生母的亲朋故旧,终究还是心软了。” 崔不去淡道:“不必谦虚,非我心软,是你高明。” 元三思见他竟还拱手回礼,不由哈哈一笑:“崔尊使果然是个妙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崔不去身无武功,又在别人的地盘上,毫无反抗之力,元三思似对他还存了几分香火情,未曾动手,语气也还不错。 只是崔不去身后,阵法之内沉沉阴森,凤霄与两名左月卫依旧不见踪影。 崔不去问:“这么说,你的身世也是假的?” 元三思摇首:“真的。我的确是你母亲的师兄,也的确受过余家之恩,被你的外祖父留养余家数年,悉心教导,当年我离开余家,正因身世所困,百感交集,想要寻找出路,不愿循着你外祖父所定下的路,耕读娶妻,就这么过一辈子,虽然对余氏有愧,但我仍旧要走。” 回忆往事,他有些慨叹:“我周游四海,又有了些奇遇,从此便走向截然不同的路,若还留在余家,只怕此生碌碌无为,永无出头之日了。” 崔不去冷冷道:“云海十三楼就让你大有用武之地了?” 元三思笑道:“贤侄,你错了,当年还没有云海十三楼,而且十三楼也没什么不好,他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崔不去:“我想你死,你能去死吗?” 元三思摆摆手:“你是难得的人才,不会跟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将工夫浪费在这等无谓的口舌之争上,我知道你如今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也许得到解答之后,你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崔不去:“那我就等着你的舌灿莲花了。” 元三思对他语气之中的嘲讽付之一笑,站在烛火光明之中的他看着置身黑暗的崔不去,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个孩子手无寸铁,纵一张嘴巴比天下最快的剑还要锋利,可毕竟还是嘴巴。 与元三思而言,在手握屠刀之人面前,崔不去犹如稚童,纵千般智计,也无法施展。 更何况,元三思自诩不是莽夫。 若他仅仅是金玉其外,当年也不会得到余家的青眼了,以余氏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也不会默许这桩青梅竹马的婚事。 只可惜,余氏没有料到元三思的野心。 元三思的目光,自始至终不在博陵那一亩三分地上。 “其实,”元三思道,“云海十三楼的能耐,远远超乎了你的想象,别的不说,你能料到我们在京城时,就已经见过一面了吗?” 崔不去神色一动,他望向背逆着模糊光线的元三思。 对方抬起手腕,虚虚挽了个剑花。 以崔不去的记忆,就算刚才认不出,眼下看到这个动作,也都想起来了。 “端午千灯宴,乐平公主的清荔园,那场私埋火药,刺杀未遂的谋逆。”他一字一顿道。 元三思一笑:“不错,当夜潜伏于马车下,与凤霄交手的白衣人,正是我。你没发现,当时我有意对你手下留情吗?否则,以我的武功,又怎会失手?” 照这么说,元三思离开余家之后,果然有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奇遇。 因为那夜的交手表明,此人武功之高,不在凤霄之下,更胜佛耳一筹。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元三思虽有武功在身,但明面上依旧循规蹈矩,一步步走上朝廷官员之路,元氏一族是北方大姓,前魏覆灭后,这些人在新朝为官的本来就不少,元三思只是其中之一——这几百年间,王朝更迭频繁,皇帝并不会因为某个家族祖上曾坐过皇椅,就不肯任用。 按照规矩,调任时,天子可召其回京述职,他在迁博陵郡守之前,正好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明着因公赴京,实际上则与逆党联络,以他的身份,拿到一张清荔园的请帖不是难事,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宴会中途,有位客人无故离席,又潜伏在马车之下。 这样一个站在江湖巅峰傲视群雄,又有着双重身份的绝顶高手,的确不可能再看得上平平无奇的余家,也不可能回余家了。 那夜元三思口中的留情,其实也是一个下马威。 他在此时此刻揭穿,不仅为了告诉崔不去,自己完全有能力杀他,更在暗示云海十三楼能量之大。 本以为被左月局肃清的乱党,既然可以随意出入清荔园,对满园子的人下手,自然也能做出更多的事情。 崔不去缓缓道:“距离魏朝彻底覆灭,已经过去许久,当今皇帝,并非当年灭魏之人,你报复他,又有何用?” “我不是为了报复。”元三思摇头,“贤侄,你也将我看得太低了,云海十三楼,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你若加入,自然能知道更多。” 崔不去嘴角微翘:“不就是谋朝篡位吗,何必说得如此高尚?你这样的游说能力,实在无法说服人,依我看,你们楼主的嘴巴起码要比你厉害多了,不如让他出来,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二。” 元三思笑道:“何必大先生出马?有位贵客,你们许久不见了,他也很想念你,我便将他请出来,让你们叙叙旧,请。” 他伸手往内室烛光方向一引,示意崔不去过去。 崔不去:“我有三位朋友,还在阵中,你若想诱之以利,是否最起码该把他们先放出来?” 元三思却道:“不必着急,他们都平安无事,你等会就能见到了。”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凤霄也被控制了。 崔不去微微蹙眉。 他头一回泛起难以掌控的感觉。 甚至他还有一种预感,在前面那个斗室内,他也许会见到,一个并不想见的人。 崔不去起身,抛开手中竹杖。 他走得很稳。 既已有了微光,就不再需要依靠竹杖。 一步,一步。 他很快来到元三思面前,也望见了斗室之内的情景。 明亮洁净,镶嵌壁间的夜明珠微微发光,并非方才以为的烛火。 一人盘膝,坐在蒲草团上,背对着他。 那身影果然无比熟悉。 熟悉到崔不去维持不住冷硬的表情,连眼睛都流露出一丝震惊。 元三思微微一笑,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 对方适时回过头。 头发霜雪之色,一身衣袍洗得有些发白,面容依稀能看出从前的英俊。 他笑得那样亲切,熟悉,甚至还朝崔不去招手。 “你怎么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脸色变差了不少。”正如家中长辈对离家已久的子弟,语气饱含关怀,又略带责备。 但,崔不去只觉浑身血液,在那一瞬之间,悉数冻为冰霜。 他站立不动,半晌无言。 对方也没有催促,反倒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应。 过了片刻,崔不去寻了对方面前那块蒲团坐下,开门见山:“我没想到是你,先生。” 范耘温厚地笑:“若你能一早想到,我又如何堪陪你称呼一声先生呢?” 崔不去:“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生性不爱拘束,闲云野鹤,连琉璃宫招揽,你也只肯任客卿之位,来去自由。” 范耘:“不错,我是这么说过。” 崔不去:“你还说过,你是名相范雎之后,毕生之愿,是践行范氏祖训,为天下寻一明君,觅盛世太平。” 范耘笑道:“不错,我也这么说过,而且的确是这么做的。” 崔不去直接冷笑:“我看不出一个躲藏暗处,蝇营狗苟的云海十三楼,能比杨坚更加盛名!” “多年不见,你这性子,还是这样尖锐。但,刀是双面刃,过于锋利,有时伤人,也会伤及。”范耘摇摇头。 崔不去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面色很快便波澜不惊,纵是范耘,一时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难怪我自打进入这秘藏之处,就觉得手笔处处熟悉,那北斗双璇阵,更是你亲自传授的阵法。当初你还与我说过,天下会布这阵法的人,寥寥无几,而能够安然离开的,更加少之又少。所以这一切,全都是局?” 范耘:“不,秘藏是真的,这里面原本,也的确是魏帝为后人准备的退路,只是里面的东西,早就被我们搬空了。” 崔不去瞥了元三思一眼,似笑非笑:“为了造反大业捐出全副身家,还潜伏敌营甘当走狗,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员,元世伯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元三思脸皮有相当厚度,还文质彬彬道:“多谢贤侄夸奖。” 不知道的,还当三人相对而坐,在谈诗论文,其乐融融。 第113章 范耘还记得那个阴天。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独坐路边,在茅草盖成的凉亭内起卦。 粗布衣裳的青年走过来,将手中破伞收好,在他对面坐下。 范耘正专心致志地沉迷眼前自己用小木棍排出的阵法,根本不曾理会。 对方看了半晌,忽然道:“在巽位加一道防线。” 范耘手里正拿着一根木棍,准备往巽位放,见此人与自己不谋而合,终于抬起头正视对方。 “你学过奇门遁甲?” 青年摇头:“只是读过黄石老人所撰之《秘藏通玄六阴真经》,但许多看不懂。” 只是读过半本,似懂非懂,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可见天资聪颖之人,的确是存在的。 范耘起了爱才之心。 只是他看着对方面带病容,眉间隐有死气的脸,却摇摇头。 “你命中通达显贵,却大小劫数不断,危机重重,凶险交加,尤其会对身边亲朋不利,离你越近的人,就越容易遭殃。” 青年很平静:“确如你所说,但我不信命。” 范耘:“年轻气盛,你以为人定胜天,殊不知命数难改。” 青年淡道:“我从未想过去改命,我只是不信命。上天想怎么对我,是它的事,我想走什么样的路,是我的事,我们互不相干。” 范耘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人。 这世上芸芸众生,要么对命数深信不疑,趋吉避凶,处处小心,要么坚决不认命。 可对方并非不认,他只是不肯妥协。 这样的人,最终会是什么命运? 范耘忽然起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从事何种营生?” “崔不去,我跟着养父行商,上个月,他刚去世。” “不如,你随我学艺,天文地理,文章术数,我都可以教你。” “我不拜师。” “无妨。” …… 忆及往事,范耘面露怀念之色。 “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之一,若非你身体缘故,无法习武,你现在的武功,恐怕能与元三思一战了。” 被拿来比较的元三思哈哈笑道:“正所谓人无完人,贤侄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左月使,被独孤伽罗视为心腹宰弼,已经是人中豪杰了,若再文武双全,岂不招来天妒?” 他们态度越是和善,崔不去心中就越是警钟大响。 范耘随意找个时机现身,再说上这番招降的话,自然也可以,但那样一来就显得手段平凡,完全比不上像现在这样,挖个坑等崔不去自己跳下来,先挫其锐气,再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但,范耘和元三思的出现,应该只是开始,云海十三楼,应该不止这点手段。 心底隐隐有什么东西,急于浮出水面,他伸手将其将按下。 “你们想要招降我,是不是该把跟我一起进来的三名同伴也都喊进来?”崔不去不露声色道。 元三思笑得意味深长,足足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道:“不着急。” 崔不去忍不住微微蹙眉,几不可见,一晃即逝。 看在元三思眼里,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向来智珠在握的左月使,终于也有无法确定的时候。 这一切,打从他踏入博陵伊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元三思微微一笑。 他很期待,崔不去在看到真相的那一刻,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范耘还在说话。 “不去,你是天生的宰辅之才,张良再世,若只是委身于区区一个左月局,岂不可惜?杨坚虽然看重你的才干,却并非将你当作名相良将那样的国之柱石,否则,以你的能耐,早该入尚书省了。你的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又遭过罪,若无机缘转折,又如此耗费心力筹谋奔波,必然是个早逝的命。” 崔不去低眉敛目,从范耘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睫毛几乎盖住眼睛,看不清眼睛下面是何神色。 蝼蚁尚且贪生,只要是人,就没有愿意去死的,更何况是崔不去这样手掌大权之人。 但如果连命都没了,滔天的权势又有何用? “云海十三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想要拥戴某个人做皇帝,那也得让我见见此人,知道他有多大能耐吧。”崔不去道。 范耘:“你加入之后,自然就会知晓了。先前你不是在且末城与段栖鹄交过手吗,此人纵横西北数十年,与一枭雄也,可便是他,也不过在十三楼内位居十二的位置。” 崔不去:“那么先生呢?你与元三思,又在什么位置?” 范耘居然没有卖关子:“元三思是四先生,我是三先生,之前死在解剑府凤二府主手下的扶余门主高云,是五先生。” 崔不去嘲弄道:“以二位大才,居然也才位居第三与第四,那我若是入了十三楼,怕不是只能顶替段栖鹄的位置了?” 范耘笑了笑:“我与元三思亲自来招降,可见楼主对你的重视,你进来之后,地位只会比我们两个老家伙高,不会更低的。十三楼中人才济济,是你所想象不到的庞大,先前你自己必然也有所体会,大费周折铲除了一个段栖鹄,隋朝便以此为大功,可他也不过是云海十三楼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吧了。” 崔不去似笑非笑:“我可不仅灭了段栖鹄,还铲除了晋王身边的玉秀,玉秀的替身玉衡,以及扶余门门主高云,还有清荔园那场谋反,你们这么多人都曾折在我手里,你们毫无芥蒂地接纳我,我还怕进去之后被报复呢!” 范耘:“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方才我便说过,段栖鹄可有可无,而那高云,仗着扶余门在手,向来不怎么听话,又是个高句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帮我们除掉他,正好让我们信得过的人去接管扶余门的势力,反倒立了一功。” 对上他笑眯眯的表情,崔不去心下微微一沉。 范耘谆谆善诱:“不去,你很聪明,明人不说暗话,我在楼主面前竭力推荐你,楼主也很欣赏你。比起杨坚那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楼主才是我最看好的帝王。他胸襟开阔,手段非凡,非但不会记恨你先前的作为,反而会欣赏你敌我分明。之前各为其主,你尽忠职守,又何过之有?从前之事,自然既往不咎,一笔勾销。” 崔不去:“我果然没有猜错。” 范耘一怔:“什么?” 崔不去:“你与杨坚有仇。” 范耘顿了顿,冷笑道:“杨坚的仇人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你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害你。” 崔不去:“今日我已身在此处,愿意与否,恐怕也由不得我作主了吧。” 范耘:“你还记得,我们师徒头一回见面,我为你看相的事情吗?杨坚虽有帝王气象,生来便大富大贵,但他龙角骨末端无疾而终,天庭虽然饱满,却呈孤僧之象,隋朝就算盛极一时,也必然会如杨坚命相呈现的那样,中途夭折,二代而终,杨坚注定晚景凄凉,而他膝下数子,同样无一善终。你当年随我学遍百家,唯独不肯学命相,可你平日耳濡目染,定也听了点皮毛,当知我所言非虚。” 崔不去:“这么说,先生效忠的新主,必是龙章凤姿,天生帝王之命了?” 范耘颔首:“不错,楼主非但文武双全,而且将来定是飞龙在天,富贵难言。” 崔不去听得有些倦了,听罢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一口气。 “事到如今,先生就直说吧。我若想入云海十三楼,需要交什么投名状?若是让我去刺杀杨坚,我是办不到的。” 范耘早在等他问这一局,闻言便笑道:“杨坚自然有人对付,无须你亲自动手。杨坚之妻独孤氏,生性刚强,不逊男子,杨坚若除,独留下她,也是祸患,但独孤很相信你,由你来下手,比旁人更多机会,所以,我需要你在其中牵线搭桥,助我们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自会向楼主力荐你当副楼主,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将来新主登基,你便是异姓王,岂不比现在逍遥自在?崔家那些曾经薄待过你的人,只怕更会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崔不去冷静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你该知道不足以打动我。” 范耘笑道:“那么,能够调理你身体的稀世珍宝,天池玉胆呢?” 崔不去蹙眉。 范耘望向元三思。 后者起身走至石壁面前,伸手在夜明珠旁边摸索片刻,地面隆隆作响,元三思脚边凹下去一块,他弯腰往里面探了片刻,提出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厚厚的绸缎簇拥着中间一物,冰晶剔透,光华流转。 “你是亲眼见过天池玉胆的人,应该知道面前此物的真伪。有了天池玉胆,虽无法彻底治愈你的病,但起码,也能让你多延寿几十年。”范耘道,“这就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大的诚意。” 但天池玉胆,早就被凤霄上交朝廷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当时运送过程中出现变故,又或后来从宫廷失窃,崔不去不可能不知道。 然而这块玉胆,的的确确,又是真的。 这块石头的纹理,大小,轮廓,他记得清清楚楚,世上不可能找出第二块一模一样,连里面都毫无差别的仿品了。 那么,也只剩下一个解释了。 崔不去轻声道:“凤霄。” 凤霄,也是叛徒。 从来到博陵,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是了。 第114章 崔不去看着天池玉胆。 范耘则看着他。 “不去,似你这般资质,若寿命只有短短几年,英年早逝,何其可惜?你的抱负,你的志向,远不止如此。在世人眼里,左月使已是难得的高位,但我知道对你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你与我一样,都是以苍生为棋,与世道人心博弈之人,浮名利禄你可以不在意,然而没了性命,又能做到什么?”范耘娓娓道来,一如他当初教导崔不去时。 许多事情,他只说过一遍,崔不去就能举一反三,是以这次,他也相信,对方能够做出最明智的抉择。 崔不去沉默不语,范耘也极有耐心,静静等待。 抛弃原有阵营,加入敌营,谋乱造反,这种大事毕竟不可能拍脑袋就决定,寻常人怕是乍听之下就吓个半死了,虽然崔不去不是寻常人,可他要是痛痛快快答应下来,范耘和元三思反而会起疑。 半晌之后,范耘听见崔不去道:“我要见凤霄。” 范耘对这个要求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是太相信凤霄的忠心,还是连自己的判断都不敢相信了?” 崔不去面色淡淡:“口说无凭,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范耘笑叹:“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他加入十三楼的投名状就。或者说,你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在意一个人的立场动向。他是否背叛杨坚,加入云海十三楼,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崔不去:“很重要。” 范耘点点头:“那好。” 他对元三思道:“劳烦元兄,请副楼主出来吧。” 元三思转身离去。 崔不去:“副楼主?” 范耘:“我知道左月局针对云海十三楼调查了许多,不过你恐怕不知道,十三楼的楼主,也就是大先生,他的身边,是可以有两位副楼主的。副楼主权限之大,可以调动第一楼以外的十二楼,人脉财力,大江南北,一声号令,莫敢不从。” “人脉财力,大江南北,”崔不去咀嚼这八个字,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这么说,我果然没有猜错,雁荡山庄的林雍,还有金环帮帮主宁舍我,果然是十三楼的人!” 范耘笑而不语,默认了。 崔不去:“从段栖鹄的死,你们就布下一个局,他尸体上那封信,也不是什么十三楼中人秘密聚会的线索,而是你们故意留下来的诱饵,我看了信必然就会去解读,得到答案之后,就算自己不去,也会派乔仙他们去查。左月局需要有人坐镇京城,又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调查此事,我再找上元三思时,就一定会找凤霄合作,但凤霄已经是你们的人了,所以这次请君入瓮,十拿九稳,我就算再长一双翅膀,也逃不出十三楼的算计。高明啊,先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范耘矜持笑道:“我知你生性多疑,无论是那封信、元三思,还是凤霄,三者单独出现,你都可能起疑心,但当你同时遇到了好几件事,就自然而然会被分散心神,被混淆了判断,更何况,你在博陵,还要面对崔家的糟心事。不去,哪怕你智多近妖,也毕竟不是神明,不可能当真算无遗漏。” 二人说话间,外面脚步声渐近。 走路之人都是武功高强者,但他们无意放轻动静,崔不去自然能听见。 两名美貌侍女捧着木盘进来。 木盘之上,酒香在白玉酒盏中微微荡漾,侍女一身白衣轻纱,雪肌乌发,莲步轻移,弯腰将杯盏放下时,还能看见衣襟松松垮垮掩映下的高耸玉峰,伴随着幽香沁入心脾。 崔不去又不是四大皆空的高僧,自打他走入这间内室之后,便发现这里虽只是山洞一隅,却处处奢华舒适,不提石壁上镶嵌的几颗夜明珠,便连他座下蒲团,也是绣以金银丝线,裹以绸缎,内里填充棉花蒲草,柔软远胜一般蒲团。 而这内室之中,起码也隐藏了好几个通向别处的出入口,可见这处地方隐秘通达,才是真正的聚会之地。 云海十三楼之财力雄厚,的确也可见一斑。 侍女含情脉脉地睇了他一眼,却发现崔不去无动于衷,只好放下酒盏,默默退出。 范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笑呵呵没说话,只拈起酒盏小啜一口。 古来成大事者,都需要有过人的自制力,别说崔不去了,便是这些美貌女子全脱光了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范耘元三思也不会动容分毫,若崔不去轻易就被诱惑,他反倒会看轻了这名弟子。 侍女离去之后不久,又有二人入内。 其中一人缓步而来,一直走到崔不去面前才止步。 他的靴子是黑靴,款式与寻常人差不多,但质地却有别常人,以凤霄的挑剔,必是连鞋子也要与众不同,所以崔不去一眼就认了出来。 崔不去抬起头。 凤霄的视线也正好落下。 二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先开口。 反是元三思笑道:“你们不过才分开一会儿,怎么倒像是半辈子没见似的?” 崔不去望着凤霄:“我希望由凤二府主,而非旁人,来告诉我这个答案。” 凤霄的表情很淡——无笑,无嘲讽,亦无幸灾乐祸,他的眼神更是淡漠,没了之前时不时喜欢捉弄调侃崔不去的轻佻,也没了常常沉迷揽镜自照的意气风发,浮现出一种近乎平静的淡漠,宛如崔不去仅仅是与他擦身而过的陌路人,丝毫不值得他去多看上一眼。 他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是。” 崔不去:“来到博陵之前,就已经是?” 凤霄:“是。” 崔不去:“清荔园谋反那夜,你非要上我马车,又凑巧与元三思交手,救我一命,也是?” 凤霄:“是。” 崔不去:“投名状是我,那么你得到的好处呢?能够让凤二府主甘愿加入云海十三楼,一定不是一般的好处吧?” 凤霄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崔不去看出来了,那仿佛是怜悯,对失败者和被欺骗者的怜悯。 这让崔不去的喉咙有些发痒,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在内室回响。 “如今的魔门三宗,合欢宗、浣月宗,以及我任宗主的法镜宗,在多年以前,其实都同属一门,当时的魔门宗师崔由妄,乃魔门第一人,也是天下第一人。”凤霄道。 崔不去此时的表情竟还很平静,甚至微微点头:“略有耳闻。” 他身遭背叛,四面楚歌,却依旧没有乱了分寸,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没有。 范耘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若是可以选择,他自然也不想用这种方法来收服崔不去,但对方心智极高,又不是轻易认输之人,若非出其不意,以势压人,让他遭逢巨变,反应不及,再趁势收服的话,几乎不可能拉拢崔不去入云海十三楼。 当然,杀了崔不去还更容易些,但人才难得,得崔不去,如虎添翼,范耘希望能尽力为自己效忠的人笼络更多人才,而非以杀开道。 凤霄:“崔由妄生前曾留下一门武功,可移魂换血,重铸经脉,名为炼玉,只是后来这门武功随着崔由妄死去而式微,并未留下任何记载。昔日我师座下有徒三人,除了广陵散与我,还有一位小师妹,几年前,小师妹因故受了重伤,世间药石罔医,唯有炼玉功可救小师妹。我入解剑府的初衷,也正是为此。” 元三思从旁补充:“正好楼主昔日收罗天下武功典籍,其中就有流失依旧的炼玉功,此功分为上下两部,凤府主得了上部之后,在他小师妹身上试用,果然有用。” 听至此处,崔不去自然已经完全明白了,他颔首道:“所以为了得到下部,你就以出卖我为投名状,加入云海十三楼。若我不是这故事中的可怜虫,我定会为凤府主的深情所感动。” 凤霄:“没有我,这个局你也脱身不了,只是他们怕我不是真心加入,所以拿你来作考验,如果连你都能被我卖了,那他们自然就放心了。” 崔不去露出嘲弄的神色:“没想到我在凤府主心中的分量还挺重要。” 凤霄蹲下身,与他平视:“你错了,不是你重要,是你所代表的左月使,这个身份重要。说实话,这次出奇顺利,我也很意外,你本来应该带更多的人出来,最起码再加上一个乔仙,或长孙,也许我没那么容易能得手,但你却只带了两个跑腿的左月卫,就放心地与我出来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对我的信任,已经到了足够以命相托的地步?” 崔不去没有说话,只是咳嗽,支棱在蒲团上的手越发冷白,背脊挺直,几乎一折就断。 他咳嗽是常有的事,但咳得多了,连带肺腑也如火烧一般,阵阵灼痛。 身体越冷,体内却越烧得炙热,顺着心口蔓延到经脉各处,如燃烧枯草的熊熊烈火,将嫩绿化为飞灰,焚尽天地万物,世间热血心肠。 他无须回答,凤霄已经明白了。 凤霄笑起来,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范先生说你外冷内热,外是冰雪相,内有热血心,我原还不信。如今,信了。” 说罢,凤霄面露讥诮:“可惜,尊使这难得的信任,错付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等等,四十米大刀先别亮出来。 第115章 范耘袖手旁观,并未上前制止。 他很清楚,崔不去与凤霄,哪一个都不是甘为人下的人,如今用好处将他们笼络住,为楼主所用,他们彼此之间却不必太过要好,如此,楼主才能从容御下,平衡左右。 凤崔二人反面成仇,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范耘终于站出来。 “好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去与我师徒情分多年,虽说他性子有些桀骜……” “谁与他是一家人?” 凤霄哂笑,起身时松开捏住崔不去下巴的手,顺势在对方衣裳上擦了一下,仿佛方才碰到崔不去肌肤,是天大耻辱。“范先生,你招揽我的时候,可没说要连崔不去一块儿招揽了。楼主也好,元三思也罢,都是武功不下于我的绝顶高手,你们又先于我入门,资历高些也就罢了,可此人——” 他瞥了崔不去一眼,轻蔑嘲笑之意毕露无疑。 “此人有何资格,入门便是副楼主,与我平起平坐?” 范耘笑道:“公子说笑了,不去身在左月局,不也早就与解剑府平起平坐了?” 凤霄淡淡道:“不过是仗着独孤皇后,借势上位罢了。说句老实话,我至今连楼主是何方神圣,都还暂未得见,若说为了十三楼忠心耿耿,这种鬼话,想必范先生你也不信。” 范耘适时表态:“公子言重,我自然信你。” “入十三楼,一为炼玉功,二为你曾答应过我,能够让我得到在隋朝也得不到的高位,三则是为了不必再日日与崔不去这家伙斗智斗勇,可你现在却与我说,往后不仅得时时见到他,还得与他继续同朝为官?我既将他出卖,便是完全不给自己留半条后路,可他必然怀恨在心,你们这样做,岂不是给我身后留了刀子?” 范耘不动声色:“那,依凤公子的意思是?”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凤霄眯着眼,下巴微抬,傲慢悉数倾泻,周身锋芒灼眼,这才是崔不去认识的凤霄,也是许多人印象中的凤二府主。 风流不羁,嬉笑调侃,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隐藏在皮下的,依旧是那个骄傲不容任何挑衅的天之骄子。 范耘虽然乐见两人有矛盾,但两人若关系坏到影响十三楼布局的地步,自然也不行。 凤霄这般表态,他不能不重视。 范耘沉吟片刻:“这样吧,我会请示楼主,待不去将这次任务完成之后,就让他假死南遁,南下重新开始。” 凤霄俊脸冷淡,但总算没有反对。 范耘这才想起问崔不去一句:“不去,你觉得如何?” 崔不去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越咳嗽越笑,最后哈哈大笑。 “看来,你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答不答应,是不是都无足轻重?” 范耘面色和蔼,看着他荒谬大笑,如同看不懂事的小辈胡闹:“事已至此,我不认为你会拒绝。” 崔不去足足笑了近一刻钟,笑声才慢慢停歇。 “先生,你老了。”他道。 范耘挑眉:“哦?” 崔不去:“自晋太元十一年以来,北朝历三魏、北齐、北周五朝,至今两百余年,其间经历胡人铁蹄南下,战火纷乱,门阀并立,土地兼并,佛道相争等种种乱象,至周朝武帝年间,梳乱理弊,万象更新,中途虽有末帝碌碌无为,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此乃不变之理。杨坚此人,虽比不上三皇五帝,却是继宇文邕之后,难得的明主。” 范耘微笑:“没想到你对杨坚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崔不去咳嗽两声,续道:“在他之前的皇帝,包括南朝宋齐梁陈诸帝,无人敢向世家开刀,唯独他力排众议,以“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二科,下诏举贤进士,向寒门子弟敞开晋升之路。固然眼下这条路还只是小径,但往后几年,必然会逐渐开凿,甚至取代以出身定高下,成为通行天下之大道。单此一策,试问除他之外,还有谁,愿冒天下高门世家之非议,定此等大计?就连先生力捧的新主,恐怕也无此魄力吧?” 范耘不以为然:“广纳天下良才美玉自然是好事,但杨坚操之过急,只会引来无数非议,就算他是天子,也不可能无视所有人的反对。我早已说过,他的确有帝王气象,可惜白虹贯日,固然灼目,也只有短短一瞬,须得明白刚柔并济,细水流长之道,才能长久。” “我猜,先生扶持的新主,必也不是南陈皇帝吧,如今情势,想要得天下,要么走杨坚的路子,以外戚掌权,可杨坚也花了数十年的工夫,对你的新主而言,太长了,他等不起,那就只有兵行险计,剑走偏锋,布下惊天阴谋。可你们想过没有,江山分裂久矣,人心背向,早已分明,就算你那新主真谋了帝位,没有杨坚那种大开大合的手段,终究也是白瞎。” 崔不去看着范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依旧不改凌厉,柔声慢语,却字字如刀:“我是不是说得不够明白,就凭你们,也想收服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蝇营狗苟之辈,就该躲在阴沟里,别出来丢人现眼,好吗?” 这番话听得元三思微微变了脸色,他的手微微一动,最终却没出手,只望向范耘。 凤霄低垂眉目,没有看崔不去,也没有看其他人,仿佛割裂了自己与此处的联系,不知在想什么。 随着崔不去毫不客气,将他们的野心和念头一点点剖开,把鲜血淋漓的内里展现出来,范耘终于彻底敛了笑容。 他笑时和蔼可亲,连嘴角也抿直绷紧时,却显出几分阴冷:“不去,我教你那么多东西,不是为了让你今日在此,与我争个高下的。” “所以我说,先生老了。人老了,就容易骄傲自大,以为自己的阅历足以胜过任何挑战,可惜,先生也没能例外。”崔不去身在敌营,面前是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三大高手,嘴巴却还是那样毒,不给对方留半点余地。 范耘慢慢道:“这么说,你是坚决不肯加入了?就算天池玉胆能救你的命?” “抱歉。”崔不去撇撇薄唇,“我生平从来不与蠢材共谋,连凤二也能当上副楼主,我看离你们沉船已是不远,若是你愿意向朝廷投诚,交出你们那位新主,我倒是可以在天子面前,为你请功。” 游说不成反被游说,范耘简直要气笑了:“你我相识多年,虽为师徒,情同父子,今日我便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知道你现在拒绝了,会有什么后果?” 崔不去讶异道:“情同父子,所以你家的传统是老子专门坑儿子,还是儿子喜欢送老子上贼船?先生,你家的家风还真特别!” 范耘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真正的死人。 就在此时,内室其中一面石墙滑开,一人步入。 他面容姣好,有种雌雄莫辨的少年清秀感——如果不去看对方被眼罩盖住的一目。 残缺令他脸上多了一丝阴鸷,眼睛先是落在凤霄身上。 “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二人,会是崔不去投诚,而你誓死不从,如此,我便能报当日那一目之仇了。” 凤霄摊手:“当日各为其主,刀剑无眼,若我不全力反抗,只怕现在连性命都没了。” 范耘适时打圆场:“二先生,凤公子当初也非有意,如今既然大家共事一主,不如放下前嫌,握手言和。楼主也已经答应,会好好补偿你的。” 玉秀阴恻恻一笑:“所以,我这一腔恨意,自然不能对着自己人发作。崔不去,山水有相逢,你放心,看在你三番四次与我过不去的份上,今日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话音方落,他已飞起一脚,踢向对方胸肋! 以他的力道,这一脚下去,崔不去肋骨必然折断,甚至会倒插入肺。 元三思离得最近,伸手便可拦住,但他自然没有阻止的意思。 范耘也可令玉秀罢手,他的排行虽比玉秀靠后,仅为三先生,但他的话,玉秀却隐隐有些忌惮,可见范耘在楼主那里的分量应该更重一些。 但范耘也没有出声,他冷眼旁观,似乎打定主意让崔不去吃些苦头。 崔不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一击。 他索性闭上眼,等着预料之中的剧痛落下。 但,一道身影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掠至玉秀身前,将他那一击化解,二人在内室之中交手数招,旋即分开。 玉秀大怒:“凤霄,你说投诚,原来是假的么!” 范耘与元三思,也都目光灼灼望住凤霄。 纵然凤霄武功再高,以一敌三,尤其是对上三个势均力敌的顶尖高手,恐怕也力有不逮。 但他讥诮一笑,似看傻子看着玉秀:“我早就看崔不去不顺眼了,但若让你抢了先,以他这身体,还有我出手的份吗?” 玉秀眯起眼:“你能做什么?可别是像娘们似的轻轻扇几记耳光出气吧?” 凤霄冷笑两声,朝范耘伸手:“借范先生的刀一用。” 范耘解下腰间匕首,递过去。 他似乎也想以此试探,凤霄是否果真投诚。 凤霄低头,手中匕首锋利无比,寒芒闪烁,是把难得的宝刃。 这样一把利刃,就算轻轻在肌肤上划一道,也会瞬间血流如注。 他握着利器,一步步走向崔不去。 而那人,安宁如斯,平静端坐。 他们近在咫尺,又隔着云雾茫茫,山海重重。 第116章 装得太像,反倒不像了。崔不去想道。 若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许会在入天南山之前,告诉凤霄,凡事过犹不及,宜适可而止。玉秀与元三思可能看不出来,却不要低估了范耘。 但世事没有如果,他也料不到凤霄会这么做,一声不响把他给卖了,只为博取云海十三楼的信任。 不过这的确很像凤霄的行事作风,任性妄为,兵行险着,甚至背水一战。 若非身在此地,被坑的是自己,崔不去简直要为凤霄此计叫一声好。 眼下是个死局。 若凤霄不下狠手,就无法取信玉秀他们。 若凤霄下狠手——牺牲的,也只是一个与自己亦敌亦友的对手,何乐不为?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崔不去望着对方步步走近,然后半跪下来,四目相对。 凤霄俊美面容之上全无表情,眼神深处幽光明灭,转瞬即逝,淡漠冷然,倒映不出对方身影。 生死之际,崔不去却有点走神。 他想,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有同样的机会,也许自己同样会做出凤霄的选择。 片刻,崔不去暗自失笑。 会想这个问题,说明他的心已经乱了。 因为崔不去素来狠辣决绝,连自己都能算计,决不存在这种假设。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他忽然听见凤霄如是问道。 崔不去微微歪头,认真想了想:“从前我以为会死在崔家,但没有,几次险象环生,我也以为自己会死,也没有,后来在突厥,我以为我会死在玉秀手里,最后,却是你赶了过来。” 凤霄的笑意未达眼底:“那你的运气还不错。” 崔不去点头:“我也觉得——” 话音未落,凤霄的手已往前递出。 崔不去只觉胸口有异物插入,剧痛的感觉随之冒出来,传遍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看见胸前那把已经全数没入的匕首,看见血从伤口处泉涌而出,很快将前襟染红。 疼,太疼了。 他蹙起眉头,似要回忆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离开崔家那年,喘鸣与心疾同时发作,途遇大雨,他蜷缩在屋檐下,却遮挡不住被风瓢泼而来的雨水,劈头盖脸,衣裳淋淋,那时还发着烧,脑袋昏沉,他几乎以为自己性命将绝。 还有上次,在西突厥营帐,他用奈何香算计了玉秀,同样让自己也中了奈何香,引发旧疾,脖颈被玉秀扼住,眼前天光乱摇,连喘息都格外艰难。 可那时,也没有现在这样疼。 难道匕首上有毒? 他下意识想要深吸口气,却越发牵动伤口,疼得浑身震颤,面色比方才那两名美貌婢女身上穿的雪白纱衣还要白上几分。 粗细不均的喘息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唯独没有呻吟。 凤霄以为自己能听见对方的冷笑嘲讽,恶毒咒骂。 可什么都没有。 他只看见崔不去沾了血的薄唇轻轻颤动,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话:“上回你救我一命,这次就算还你了吧。” 凤霄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抖。 他还握着刀柄不放,这个举动立时令对方的痛楚更深,浓稠血水顺着嘴角滑落至下巴尖处,又一滴一滴,在衣领上晕染扩散。 短短片刻之间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元三思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连玉秀也以为凤霄疯了。 崔不去即便不投诚,现在也杀不得,他不过是想折磨对方出气,凤霄却更狠,直接一出手就要对方的命。 “住手!” 范耘大喝一声,出手推向凤霄。 后者竟也不闪不避,任由范耘推得退了两步。 范耘上前察看崔不去的伤势,出手如风,点了对方几处大穴,再让人立刻送来纱布和金疮药。 凤霄这一手实在狠绝,整把匕首完全没入崔不去的身体,不留半点余地,便是玉秀,也说不出半分他作假的话。 “凤公子太鲁莽了!”范耘沉声道,“就算他现在不肯投诚,留着也还有用处。” 他小心翼翼抽出崔不去胸口的匕首,刀尖拔出时,又是一股鲜血涌出,崔不去背靠石头,一动不动,任凭施为,人已陷入半昏迷。 凤霄冷冷道:“我说过了,有他,没我。有解剑府在,我看不出留着左月使还有什么用处,等他通风报信,向朝廷告发我吗?” 范耘怒道:“他若死了,会坏了我们许多布置!” 凤霄似笑非笑:“没想到范先生竟还如此重视他,不愧是昔日得意弟子,终究有几分情分在,只是你都将人引到这里来了,再表现得如此紧张,不觉得虚伪吗?” 范耘沉声道:“如今左月局众人还不知他已身陷此处,我们正好用他来引出左月局,趁势一网打尽。还有,楼主对崔不去惺惺相惜,之前发过话要亲自见他一面,如他有所闪失,我又该如何向楼主交代?” 凤霄掸掸衣尘,满不在乎:“这就是范先生自己的事儿了。”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洒然离去。 元三思见他隐没于黑暗之中,方才低声道:“此人狠辣无情,对昔日同僚,说杀便杀,只怕养虎为患。” 玉秀哼笑:“他倒是帮我出了口气,若非范先生不让,我早就想杀了崔不去!” 范耘为崔不去把脉,片刻之后叹道:“我先送他回去,以他如今的伤势,只怕一时半会起不来了,肯定没法去见楼主,只能等我飞书一封,请楼主决断了。若有事,我们回头再议。” 说罢,他将崔不去打横抱起,匆匆离去。 凤霄那一刀,半分没有留情,崔不去流了许多血,脉象若有似无,真正命悬一线。 范耘为了救他,不得不耗费功力为他护住心脉续命还阳,整整两个时辰,比武学宗师交手还要累,总算才让崔不去心口回温,有所起色。 但范耘也累得面色发白,双腿虚浮,不得不交代侍女好生照料,自己则先回屋打坐,恢复元气。 伺候崔不去的侍女,便是先前送酒盏入内的侍女之一。 她将浸水的棉布拧干,为崔不去一点点擦拭面上血污。 至于身上,对方伤得太重,范耘严命不得挪动,侍女只能将伤者的外裳除去,只留单衣,依旧半身干涸血污,触目惊心。 侍女动作尽可能放得轻柔,生怕惊动对方,引来新的一轮痛楚。 但崔不去伤得太重了,从头到尾,他的眼睛一睁未睁,静静躺着,宛若尸体。 …… 这洞窟之内原先虽安放前朝秘藏,但在秘藏被找到之后,元三思就将此处加以改造,变成十三楼在北方的其中一处据点,此地宽敞隐秘,机关暗道重重,内室首尾相连,与外面的豪门大户相比,丝毫不落下风,内里奢华享受,更要胜出一筹。 不过对于凤霄这种成日在富贵堆里厮混,又极为挑剔的人来说,再骄奢华丽的陈设布置,他也能面不改色,享用如常。 离开那间飘荡着血腥味的内室之后,他就回到自己房间,熟悉的暖香迎面而来,将充斥鼻息间的残余血气覆盖,尤其在床上多了一个半裸美人时,这间屋子更添几分旖旎风情,春色无边。 薄被堪堪遮住美人的胸口,露出浑圆高耸的半峰,一双长腿从被下裸露出来,冰肌玉骨,滑腻如脂膏暖玉,当美人在夜明珠的暖光下星眸半闭,对凤霄露出笑容时,怕是连天外星光也要黯然失色。 “你回来啦。”美人慵懒道,短短四个字,偏是说得酥麻入骨,像只小爪子在听者耳朵上轻轻挠着。 这种情况下,还能无动于衷的,简直不能称为男人了。 “你为何在我床上?”凤霄偏偏环臂未动,波澜不兴的眼睛上下打量,似在看一尊石像。 见他如此,冯小怜简直要气笑了:“我怀疑云海十三楼的男人都不是男人,算上你在内,能够任我玉体横陈而毫无反应的人,已经是第四个了!” 凤霄挑眉:“另外三个好汉是谁,还请介绍给我认识。” 冯小怜娇哼,裹着被子在床上一滚,将薄被裹在身上充作衣裳,人也跟着坐起,开始掰手指数:“你、楼主、范先生、玉秀。范先生心志甚坚,自不必提,玉秀心上有人,看我如死人,我不愿去招惹他,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会不动心?这不应该。” 她款款下榻,拖着被子迤逦而来,在凤霄周身绕了一圈,忽而伸手欲从背后搂住他,却不意扑了个空,脚下踩到被子,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地上。 冯小怜:…… “凤、霄!”她快气死了。 “元三思呢?难道他也对你没意思?”凤霄哂笑,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再往床榻上随意一丢。 冯小怜横他一眼,娇媚天真,糅合无间。 “难道我是来者不拒吗,元三思那种人,我可不要!” “果真是个尤物!”凤霄随之覆上她,慢慢低下头,“你见过楼主?” 冯小怜自恃风华绝代,阅尽千帆,但在凤霄的气息逼近时,竟也微微乱了分寸。 “自然见过。啊嗯,你轻点儿——” 她忽然声音转高,拖长了音调喘息。 门外站着的人不由暗骂一声贱人,终于转身离去。 床上,冯小怜眨眨眼。 “你为何捏我的腰?” 凤霄:“你又为何配合?” 冯小怜笑道:“与副楼主春宵一度,不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吗?我敢打赌,方才在门外窃听的人,一定是元三思。” 凤霄轻佻道:“他吃我的醋?” 冯小怜咯咯一笑:“错,他不信你。” 凤霄:“你能听出他的脚步声,这份功力也可以了,位置不该在段栖鹄和玉衡他们之后吧。” 冯小怜伸了个懒腰:“我虽然得了十三先生之名,也不过是倚仗艳名与些许双修秘门,你们这些高手宗师,又何曾真正瞧得上我?凤郎,你虽看似与我调情,心却不在这里,该不会——” 凤霄藏在背后的手慢慢收紧。 冯小怜:“该不会和玉秀一样,也心上有人了吧?” 凤霄似真似假道:“你猜?” 冯小怜揽上他的脖颈:“我猜,世间碌碌凡人,应该皆不入你眼,你喜欢的,只有自己。” 凤霄笑道:“我现在真有些喜欢你了。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小怜奇道:“你怎么对楼主这么感兴趣?” 凤霄:“他以一己之力,建立如此庞大的组织,网罗这么多高手势力,难道不值得我好奇吗?作为新任的副楼主,却从未见过楼主,这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冯小怜笑道:“不必心急,明日便是七夕,我听说楼主也会来。届时,十三楼内济济一堂,才算是人齐了。” 凤霄目光一闪:“林雍与宁舍我他们,也都会来?” 冯小怜:“自然,你该不会以为他们真去了东海郡吧,这里,才是真正的聚会之处。” 凤霄:“如此说来,云海十三楼,还差九先生与十先生,他们又是谁?” 冯小怜噗嗤一笑:“你这样心急,很容易让我误会,你是假意投诚,来刺探情报的。” 凤霄笑道:“若我说,我是为你而来的,你信吗?” 冯小怜眨眨眼,望着对方亲下来的脸,正要说话,忽而脸色一变,身形轻若飞燕,从凤霄身下掠出,玄色被单在空中化为碎片,她却不管不顾,扑向门口的方向。 “救——” 然而凤霄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还未等她喊出声,她的喉咙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冯小怜睁大了漂亮的双眼,瞪住凤霄,似没想到自己最后竟是以如此滑稽随意的方式死去。 “你很聪明,我本来只想弄晕你的,可惜被你发现了。”凤霄遗憾道,抽回手时,手上多了一根染血的琴弦。 若崔咏知道自己心爱的余音琴被凤霄拆了琴弦杀人,估计也用不着崔不去动作,他直接双腿一蹬就能气死了。 “麻烦有点大了。”凤霄喃喃自语,手里还抓着绝世美人的一条胳膊。 …… 崔不去在天昏地暗中徘徊许久,身体一直往下沉,直到有人将他拽住,从深渊中一点点拉起。 那人的力气很大,不容反抗,他无法自主被强行拽回地面,于是剧痛袭来,伴随着潮水般的回忆。 想咳嗽,却疼得咳不出来,崔不去浑浑噩噩,甚至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还是自己九岁那年,走投无路的光景。 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嘴巴被掰开,一股清凉滑入,灼痛的喉咙略略好受一些,可胸口却更痛了。 仿佛听见有人耳语,那人握住他无力的手指,轻得像捧着一根羽毛,温柔视如珍宝,生怕将其弄碎。 他崔不去半生飘零坎坷,注定命中克尽六亲,冷心绝情,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果然是梦吧。 他无声叹息,再度陷入昏迷。 第117章 寒风猎猎,冰冷刺骨。 崔不去身穿单衣,立于悬崖,背对深渊。 怀里的天池玉胆无须凭借星月,也能幽幽发光,忽而深蓝,忽而浅绿,如一汪流动的泉。 崔不去面露疑惑,似奇怪为何天池玉胆会无端端到自己手里。 他的手捧着玉胆,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温热或冰凉的重量。 这,是在梦里? 思绪混沌,如沉浸在海水中相互缠绕打成死结的线团,怎么也解不开,只能随波逐流慢慢下沉。 明知是梦,却无法醒来,浑浑噩噩之中,似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未做。 前面走来一人。 身形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是凤霄。 对方手持长剑,满身血污杀气,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斩落无数敌首。 剑上的血还未干涸,顺着剑身往下滴落,在他来时路上蜿蜒出一行血迹。 凤霄来到崔不去面前:“把玉胆给我。” 崔不去:“你果然是假意投诚?” 凤霄点头:“若不这样,怎能深入虎穴,将敌人一网打尽?” 崔不去:“云海十三楼的楼主是谁?” 凤霄:“我也还未问出来,不过范耘他们全都被我杀了,幕后主使迟早会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的。” 他的脸上也沾了血污,发髻凌乱,几缕散在鬓边,但凤霄浑不在意,目光凛冽锐利,嘴角冷漠,毫无往日谈笑风生的轻松随意。 “把玉胆给我。”凤霄再次说道,朝对方伸出手。 崔不去冷冷道:“我被你刺了一刀,身受重伤,需要玉胆来续命,凭什么给你?” 即使在梦中,他们依旧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崔不去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左月局永远有解决不完的案子,足够填满他所有空闲工夫,但不知从何时起,凤霄这个名字就与他经办的案子分不开,他频频出现在自己身边,甚至取代了乔仙与长孙的位置,明面上两人依旧斗智斗勇,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坑对方的机会,但实际上—— 崔不去忽然想起在博陵郡时,元三思以余氏师兄的身份特意接近,一步步水到渠成引人上钩,他并非没有过疑心,只是当时另一重因素,若有似无麻痹了他的判断。 凤霄故意在树上偷听他与元三思的谈话,又光明正大提出分功劳,无意中就给人一种暗示:元三思所言全是真的。 然而更想深一层,既然连凤霄也相信了,那么事情自然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间接的信任? 时至此刻,他身在梦境,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可笑他崔不去英明一世,竟也栽了。 寒风刮在脸上,是记忆里的冰冷,但玉胆依旧没有任何手感,轻飘飘若一团浮云。 明明已经意识到是梦,却无论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反而只能沉沦在似真似假的深渊边缘。 梦里这位“凤霄”听见他的反唇相讥,却笑了。 “你要玉胆,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拿着。” 说罢他提刀朝崔不去刺来,手法快若闪电,崔不去甚至还未察觉,胸口便已被刀刺入。 剧痛竟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崔不去低头,鲜血争先恐后染红衣裳,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痛楚再度鲜明浮现,崔不去不得不弯下腰,企图减缓这种痛苦。 怀中染血的玉胆被拿走,“凤霄”露出讥讽的嘲笑,顺势将他推下悬崖! 坠落永无尽头,深渊已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头顶站在悬崖边上凝视着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疼痛感越发清晰,崔不去忍不住想呐喊,最终却只是呻吟出声。 身下多了一张冷硬的床榻。 他大口大口喘息,额头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微微睁眼,旋即又闭上。 夜明珠柔和朦胧的光芒,对于刚刚苏醒的人而言,也有些刺眼了。 但这刺眼,却让人有了些许真实感。 崔不去没有抬手去遮。 他感觉床边有人。 “是我。”凤霄的声音很低,似刻意压抑,但在这斗室之内足以听清。 这又是梦?崔不去启唇,似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重重叠叠无数个梦境,甚至还有梦中之梦,几乎耗尽他所有精神。 身心俱疲,无能为力。 “你没有伤到心肺,当时我特地避开所有要害,看起来流的血多,只要能及时止血,等伤势痊愈,就没有大碍。” 凤霄将他扶起,喂他喝水,但凤二府主显然极少甚至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计,一不小心喂食的动作稍快了,直接将剩下的水泼了崔不去半脸。 崔不去:…… 他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只不过这次是一个滑稽荒诞的梦。 “失手失手。”凤霄打了个哈哈,抬袖帮他把脸上的水渍擦干,见他面色平静,不由疑惑,“你就没有话要问?” “你如何,”喉咙的疼痛让崔不去蹙起眉头,仍是哑声将话说完,“在那么短的工夫里,避开我的要害,连经脉都没伤着?” “你猜。”凤霄卖关子。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他娘的谁有空在梦里猜哑谜?崔不去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闭上眼,等对方一言不合又是一刀刺来,他便可重新入梦。 但这次没有刀。 “喂,别睡。”凤霄伸手过来,捏住他的眼皮往上掀。 崔不去被迫睁眼,一张大脸随即凑过来。 “你心疾又犯了?刚不是才给你喂了药?” “你还是给我,一刀痛快吧。”崔不去有气无力道,心说这梦真是太烦人了。 凤霄:“告诉你便是,好不容易醒了,装这副死样子作甚?你在六工城中了奈何香时,高烧不起,奄奄一息,裴惊蛰那家伙吓坏了,要给你找大夫,就让我给制止了,找什么大夫,瞎浪费钱,好歹练武之人也懂点医术,本座便亲自为你把脉。” 崔不去:…… 凤霄:“然后发现你经脉紊乱,气息虚弱,就连这心脏,也比常人长偏了半寸,所以我那一刀,不仅避开所有要害,贴着心脏擦过,而且连经脉都没伤着。如果当时我不动手,或下手不够狠,等玉秀出手,你才是半点活路都没有。” 他将手放在崔不去的伤口上,力道轻得崔不去几乎没有感觉。 凤霄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话,让他觉得这个梦不仅真实,还有那么一点温度。 崔不去微微张口,正要说自己欠他一个人情时,凤霄又下了结论。 “你看,省钱的初衷却最终救了你一命。” 崔不去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凤霄捏住他的手腕,将内力一点点输送过去。 冰冷的四肢逐渐暖和起来,胸口升起一团暖融融的火焰,就连疼痛感似乎也减轻许多。 这越来越不像是梦了。 昏暗柔光中,凤霄看见对方的眼睛幽光明灭,虚弱不定,宛若两盏漂浮水面的河灯,离得远时觉得近,走近时又漂远。 凤霄直接伸手,盖在这双眼睛上,似将河灯也攥在手心,顿时有了种安定感。 崔不去的眼皮轻轻颤动,睫毛刷过掌心,带来微痒。 “别闹。”对方喘息道。 此人面目寻常,平日里也就眼睛和嘴巴勉强能看了,如今又挨了一刀,雪上加霜,满面病容不说,连带嘴唇也干涸起皮,浑无半点血色湿润。凤霄如是想道,本想去拿水的念头,却神使鬼差拐了个弯,控制着他的脑袋往前凑,直到碰上柔软温度,才突然惊醒,猛地往后仰。 与从前故意捉弄,就为了看对方变脸的恶意不同,凤霄赫然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什么都没想。 纯粹循着本能去做,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一个面对冯小怜都能视若枯骨的奇男子,竟会栽在这病鬼身上? 被遮住双眼崔不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上的手已经离开。 凤霄定定杵在床边,一动不动,似突然中了定身术。 崔不去疑惑了一瞬,决定先不去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你,是何时与范耘联络上的?” 凤霄没搭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起伏中。 崔不去沉默片刻:“你头发乱了。” “嗯?”凤霄随即回过神,从袖中摸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对着夜明珠,以绝顶高手的目力端详片刻,理了理,松一口气。“还好,没乱啊。” 崔不去:…… 真是够了。 他心想,生死关头,危机重重,还能关心这种事情,果然才是凤霄真本色。 唯一的好事是,这肯定不是梦了。 “如果你没法,在这里逗留太久,就尽快将事情说明白,好让我也有所准备。”崔不去气力不济,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事到如今,隐瞒再无意义,凤霄轻咳一声:“不是范耘。最初来找我的是林雍,就在我们从且末城回京时,此人找上门来,给我送了一桩功劳,告诉我沙钵略可汗派人在京城埋下的几处钉子。” 崔不去点点头:“我记得,他对你甚是倾慕。” 凤霄抽了抽嘴角,没接这话,继续说道:“他与我互相试探,我故意将自己武功遇到瓶颈的困难透露给他,又假意醉酒,告诉他,皇帝对解剑府并不信任,所以设立了左月局来互相牵制,让他自以为时机成熟,终于向我袒露身份。林雍在十三楼内地位不高,仅排第七,这还是楼主看在他熟悉北方,有大用的份上,才让他位居宁舍我前面。” 崔不去:“他见过楼主吗?” 凤霄:“没有,引荐他入十三楼的是玉秀,之前都是楼主身边的使者去传递命令,不过他说宁舍我应该见过。” 受伤不妨碍崔不去的反应,他很快道:“看来楼主常驻南方。” 凤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当时林雍给我许了三个条件,一是事成之后的异姓王爵封赏,二是炼玉功,三则是动用朝廷力量,助我一统魔门。他甚至奉楼主之命,给我送来一份贵重的见面礼,昔年魔门宗师崔由妄的舍利。” 这下就连崔不去也面露动容。 他叹道:“果然贵重无比!” 舍利,通常被认为只有得道高僧坐化后焚烧尸体留下的大智慧物,但武功练到一定境界的宗师级高手,在火葬之后,同样也可能有舍利。这样的舍利蕴含宗师生前功力,若被江湖中人得到,在增进功力方面,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这种宗师舍利可遇不可求,更不要说崔由妄的舍利了,对同样修炼魔门武功的凤霄而言,自然具有极大的诱惑。 崔不去:“可我不明白,崔由妄的舍利远比炼玉功珍贵,他为何不将此作为条件,岂非比炼玉功更好?” 他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以致于后半句气息短促,咳嗽不已,但一咳嗽又是气血翻涌,伤口疼痛。 凤霄捏住他的手腕,继续灌以内力。 他的武功飘逸不失霸气,这次的内力却柔和绵绵,控制得当,没让崔不去感到一点不适。 “因为他不是魔门中人,那一颗舍利,他也无法验证真伪,索性当作顺水人情赠与我,还能给人留下一个出手阔绰,值得追随的名声。” 崔不去:“看来,舍利是真的。” 凤霄笑了:“是真的。虽然只有一颗,对我的内功也大有裨益,我想,那位楼主在知道白白便宜了我之后,现在肯定后悔得吐血。他通过林雍传话,告诉我,他手上还有两颗舍利,若我加入十三楼,待大功告成之日,就会将余下两颗舍利,一并奉上。” 崔不去自嘲:“大功告成,必是指谋朝篡位。看来诱我入毂,才只值一套炼玉功啊。” 凤霄:“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从当时林雍传递的只言片语中,我发现十三楼里有非常了解你的人,甚至知道你过去的许多事情,很有可能就是乔仙或长孙。” 崔不去蹙眉:“所以你看着我把长孙调去东海郡,却什么也没提醒。” 凤霄:“不错,我不知道潜伏在你身边的人是谁,有什么地位,知道多少。自然是什么也不说,最为妥当。我料到他们必定会招降你,可没想到你平日里狡诈多变,这种时候居然坚贞不屈起来,若非我出手,你真打算被玉秀折磨不成?” 崔不去歪了歪头:“你当时与我对视,不是在暗示我不要答应吗?” “……我是在劝你跟他们虚与委蛇。”凤霄看出对方的企图,“你别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再索要什么补偿,我告诉你,这次纯粹是你自找苦吃,完全活该。” 崔不去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艰难道:“当时已经有你投诚,再加上我,若那么快妥协,如果你是十三楼的人,不会觉得反常即有妖吗?范耘肯定会,连你一起怀疑。我的牺牲,完全是为了保全你——” 凤霄的反应是直接捏出手住他的嘴巴,让他再也说不了话。 “闭嘴吧您,再有下次,我绝不刺偏。”凤霄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保证一刀让你了结!” 崔不去没反抗没挣扎,没有呜呜出声,仅是安安静静瞅着他。 安分的崔不去显得格外乖巧听话,殊为难得,所以更加可贵。 凤霄满意了,正想说两句奚落的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他猛地回头! 第118章 石门缓缓打开,范耘走了进来。 崔不去躺在床上,均匀呼吸,似已熟睡,他却径自走过来。 “好些了吗?” 范耘这样问,便是知道崔不去醒了,一个人装睡装得再像,清醒时的气息也截然不同,绝瞒不过高手。 他无视崔不去一脸送客的表情,在床边坐下。 “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怨,此事的确是范某亏欠于你,不过为了达到目的,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你我各为其主,你既然不肯归顺,我也只能将这种法子,将你请到这里来了。” 崔不去冷冷看他一眼,又闭上眼睛:“两晋以来,多少枭雄起事汹汹,却下场惨淡,他们兵强马壮,天时地利人和比你那位楼主不知强了多少倍。以先生之才,就当真相信他能成事?” 范耘不以为意:“世间多少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去,你既然说天时地利,就该知道那些枭雄,有的成在天时,有的败在地利。譬如杨坚,以外戚之便谋朝篡权,说白了,也就是凭女人幸进的,哪怕他将来名留青史,这个污名也抹不去,更何况,你不要小看楼主,他的确有你想象不到的能耐。” 崔不去讥诮道:“能够网罗这么多高手,有凤霄元三思这些安插在朝廷中的棋子,更有范先生你这样的谋士,他的能耐的确很大。” 范耘意味深长道:“你以为仅止于此吗?” 崔不去眯起眼。 对方却不再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 “这是补血养气的药,没毒,对养身体有好处,吃不吃由你。” 范耘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生歇息,便起身走了。 石门重新关上。 凤霄从石室顶部的角落跃下,拍去身上尘土和蛛丝。 “他发现我了。” 高手之间的气机牵引最为微妙,即使凤霄自忖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破绽,即使范耘也没有朝他藏身之处望上一眼,但凤霄仍旧可以肯定,范耘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这并不奇怪,斗室之内本来就很难藏人,凤霄之前甚至已经做好与范耘动手的准备。 但对方明明发现了他,却没揭穿,这就说不过去了。 凤霄拿起范耘留下的拿瓶药,打开瓶口嗅了一下,顺手放入怀中。 “不管这老匹夫打什么主意,不吃为妙。” 崔不去没有拦阻,兀自沉吟道:“他方才说,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路人对孔子的评语,意喻对方乃大智大勇之辈,范耘以此自比,是为了说明自己有苦衷。而且,他似乎在暗示我们,那位楼主的手下,不止我们所知道的这些人,可能还留有意想不到的后手。” 凤霄嘲弄:“难道你想说范耘是卧薪尝胆的内奸?他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我捅一刀,这内奸当得甚是卖力啊!” 崔不去叹了口气:“还有一个可能。” 凤霄皱眉:“他既不是十三楼的人,也不是帮我们的。” “不错,他与我相处数年,应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以他的才智,早该料到我就算表面答应,也肯定不甘心被摆布,非要闹出点儿事来。”崔不去认真说道。 冷不防凤霄一乐:“我从未见过有人将自己比作搅屎棍的!” 崔不去停住话语,面无表情看他。 凤霄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身心舒畅,自然百病皆消,我这是在助你尽快痊愈,你应该谢我才对。” 忍一时风平浪静,崔不去闭了闭眼,继续道:“既然范耘没有发作,那也暂时不会在玉秀他们面前揭发你。这次你深入虎穴,是否做了什么准备?” 凤霄疑惑:“什么准备?” “你该不会就想着单枪匹马直捣黄龙吧?”崔不去略略提高声音,话未过半却咳嗽起来。 凤霄惊讶:“像我如此智勇无双以一敌百的人物,难道还需要呼朋引伴吗?” 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他娘的风平浪静!崔不去勉强撑起身体,随手抄起边上的空碗就砸向凤霄。 对方轻松接住,反手放在桌上,以一种给猫儿顺毛的语气笑吟吟哄道:“你看你,身受重伤,竟还如此暴躁,不想好了是不是?我出京时留了一手,让老三亲自带人暗中尾随我们,在安平隔壁的饶阳等候。” 见他说及正事,崔不去立时安静下来,只是方才动了气,依旧咳嗽不断。 凤霄暗自好笑,又倒了半碗温水喂他。 “天南山此处,我事先也不知情,知道元三思道出,我才传讯给老三。想必我们动身之时,他们也已经上路,但无人引路,他须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能找进这里,更不必说入洞之后还有个北斗双璇阵,除了你跟范耘二人,这世上恐怕也没人能破得了吧?” “不错。”崔不去道,“除非我们弄出什么动静,将他们引过来。” 凤霄:“此事我来想法子,你安生养病吧。还有,崔道长,就您这破身体,不知能多活几日,还是把脾气收一收吧,免得哪天云海十三楼没倒,你就先一命归西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不气我,自然万事皆无。” 凤霄眨眨眼,忽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点了崔不去的睡穴,接住他顷刻软下的上半身,将人安置在床榻上。 但被强制入眠的崔不去眉间犹有折痕,仿佛千头万绪尚未解决,梦里也不安稳。 凤霄在折痕处的穴位揉了片刻,生生将那折痕抚平。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崔不去才会显得人畜无害,良善可欺。 可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此人不仅嘴巴毒,心肠硬,对人对己皆是辣手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脾气任性不好伺候,病体残躯如风中烛,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就连崔不去三个字,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仿佛饱经风雨霜雪的山石,无须旁人接近了解,更无须任何人亲近。 喜欢上这种人,真是前世不修,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都不止。 反观他凤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一开口便有美人主动送上门,即使倾国倾城的绝代尤物冯小怜也想与他春宵一度,更不必说那些想要求他青眼的男男女女,更是俯首皆是。 上天不仅赋予他出色外表,更让他才智非凡,从小到大,他想学什么,想得到什么,几乎都不必花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便连这法镜宗宗主之位,魔门里多少人眼红嫉妒,争得头破血流,到了他这里,却是前任宗主为了让他上任,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位子扔给他。 凤霄并非那等傲气内敛的虚伪之辈,他是真觉得天地广阔,能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人却寥寥无几,崔由妄晏无师等魔门宗师也许在武学上能与他一战,但凤霄自忖论才智论容貌,自己都要胜过这些人不止一筹半筹。 可似他这般完美无缺举世无双的人,竟会喜欢上一个有今日无明日的病鬼? 不单他不相信,说出去恐怕也无人敢信。 凤霄左看右看,又从石壁上抠了一颗夜明珠下来,对着崔不去的脸照来照去,就是没看出这张脸上有何特别。 鼻子平平,眉毛平平,眼睛嘴巴好些,可也只是略好些罢了,怎比得上他十之一二。 凤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俩虎落平阳,在茫茫边城戈壁之间逃命,两人当时还各怀鬼胎,却不得不放下成见暂时合作,缩在悬崖下面方寸大的山洞里度过风雪一夜。 那时候他被崔不去逼着叫了三声爹,心里想道等他脱困,一定要让这病鬼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喊爹。 结果呢? 结果自己现在看着这病鬼的脸,竟有种油然而生的动容欢喜。 这样不行。 念头闪过,凤霄伸手覆上崔不去的脖颈。 掌心与对方的肌肤相贴,除了温暖之外,还有微弱跳动的生机。 凤霄慢慢收紧了手。 崔不去的表情没有痛苦,伤势加上被点了穴,他已陷入深眠之中。 面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恬静安宁,他挣扎半生,尝过世间颠沛流离,人情冷暖,这样死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眼前这山洞之中,高手云集,十面埋伏,险象环生,范耘玉秀元三思等人已经很难对付,更何况还有个没露面的楼主,凤霄想要全身而退也得找机会,再多一个崔不去,纵使对方智计百出,可在这等情形下,主意再多,也免不了成为累赘。 这病鬼很瘦,脖子也修长细瘦,一只手稍微用力就能捏断。 然后对方便再也没了呼吸,更不可能对凤霄冷笑,言语如刀,一肚子坏水逮到机会就给解剑府使绊子。 从此他凤霄山高水阔,天大地大,再也没了弱点。 好处千般,百利无害。 可,就是下不了手。 说到底,无非三个字。 舍不得。 舍不得他动辄冷嘲热讽的言语。 舍不得他眉毛一挑的冷笑。 甚至还舍不得他带着七分讥诮三分算计的那一句“凤二府主”。 所以说,这病鬼到底有哪里好了?! 凤霄松开手,叹了口气。 他低首,将唇贴上对方的柔软温度,慢慢碾了片刻,忽而又狠狠咬了一口! 早知如此,当初在戈壁上,就该直接一剑把他给捅死,否则哪来今日自找的这么多麻烦? 第119章 凤霄离开石室之后,便循着范耘之前所指,走向位于中央的主厅。 此处七弯八绕,明路暗道交叉颇多,他至今没有全部摸透,再者他加入十三楼未久,范耘等人对他尚有戒备,也不可能倾囊相告。 沿路不时遇见婢女侍卫,这些人知道他的身份,都停下来行礼,但话不多,凤霄若停下来问他们的身份来历,他们也绝不敢多言,从口音上来听,南北交杂,但训练有素,而且在这里不止三五日了,因为他们的肤色都偏苍白,正是长期不见天日的表现,很可能他们发现此地并将其改造为据点之后,这些婢女侍卫就已经来到这里守着了。 饶是凤霄,也觉得这些人像极了在墓中活得久了的行尸,浑身透着一股阴寒之气,不似能够收买贿赂的,他观察了许久,暂时没找出什么弱点。 既然没有弱点,那就只能从别处下手了。 照他进来时的感知,再通过与崔不去的讨论,凤霄判断,这个天然洞穴应该是个类圆形,各种弯道被围绕中间的厅堂打通开凿,若要出去,就得经过他们进来时的北斗双璇阵。 崔不去大致教过他应该如何从阵中穿过,但据崔不去说,此针以北斗为中心,和二十八星宿无穷变化,只要布阵之人稍稍改变,就能让人头晕目眩,困于其中不知所措。 现在想起来,范耘会让凤霄引崔不去过来的目的,也很值得推敲。对方明明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也精通北斗双璇阵,是否一早就存了想借崔、凤二人的势力,来对付云海十三楼的心思? 若是如此,范耘背后又是哪一方的人?南朝?高句丽? 凤霄将思绪拉回来,暂且不去管范耘。 没出去就看不见日升月落,不知白天黑夜,自己屋里有沙漏,但他懒得折返了,出入一趟山洞也很麻烦,凤霄在心里估摸着此时应该是七月初七早晨。 也就是说,那位楼主将会在今日抵达此处,与众人会面。 他们至今没云海十三楼的楼主,以玉秀和元三思的武功性情,就算有共同利益将他们拉拢到一起,楼主本身必须也有相当的能耐,起码武功过人,起码是一方豪强。 凤霄将自己所知道的高手名单倒腾了一圈。 许多宗师级别的顶尖高手,兴趣已经超越对世俗政权的追求,而向往更高境界的武功探索,譬如当年的崔由妄,若他不是强行提升,走火入魔,此时肯定还好端端活在人间。 除去这些人,剩下的人选也就不多了。 凤霄甚至怀疑此事与南陈皇帝有关,可如今这位南陈天子,穷极淫侈,寄情歌舞,怎么看都不像能干出这种大事的人。 一路走的时候胡思乱想,等回过神来,眼前豁然一亮,人已经到了会客厅。 正说着话的几人回过头,其中一人面露惊喜,快步迎过来。 “云天,我这一路上,可是想你想了许久!” 凤霄微微一抽嘴角,也露出笑容:“好久不见,林少庄主。” 若崔不去也能说出想你想了许久这样的话—— 脑海中浮现崔不去苍白脸色泛起潮红,受他逼迫不得不断断续续吐露出这句话,凤霄非但不觉头皮发麻,反倒唇角翘起,甚是期待。 只可惜,崔道长绝无可能说这种话。 来人正是云海十三楼内排行七的雁荡山庄少庄主林雍。 当年因缘际会,凤霄与林雍结识,初时只觉此人在浪荡子弟的外表下似乎有些不寻常,就暗中让人调查他,果然发现林雍背地里的性情完全不是如此开朗活泼,他时常凌虐下人仆从,稍有不如意就以铁丝绞鞭伺候,每个月往别庄外运出的尸体不止一具两具。 林家原本是往来西域,做绫罗瓷器买卖的,但在林雍接手之后,雁荡山庄就开始接手镖行铁铺等生意,可见此人完全不像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京城再会,林雍见凤霄“失意”,几番试探之下,终于表明身份,趁机邀请他入十三楼,凤霄半推半就,将计就计,林雍原就对凤霄有些意思,此时更觉与他关系比旁人更为亲近几分,不知不觉从言语里表现出来。 “多日不见,云天风采依旧,令人倾倒。”林雍笑道,隐隐带着幽怨,“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了,你怎么还少庄主少庄主地称呼呢,直接喊我表字华雅便可。” “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凤霄哈哈一笑,视线移至他身后的人。“这位想必就是宁帮主了吧?” 宁舍我缓步上前,拱手行礼:“凤公子人如其名,果然丰神如玉。” 他年过五旬,身材有些发福,不过一双手掌的肤色远比身上其它地方黝黑,一看便知练了某种掌上功夫,不容小觑。 林雍见凤霄与宁舍我打招呼,根本不理自己,不由面露不快。 玉秀忽然道:“别人不爱与你套近乎,又何必自作多情?” 林雍沉下脸色,盯着玉秀,忽然一笑:“你若是那只眼睛没瞎之前,我倒也愿意对你好言好语,只可惜你现在已经人不如其名了,你的晋王殿下,是否也因如此,才选择丢弃你这枚棋子的?” 玉秀冷笑:“你自己是个断袖,便当天下人人与你一样?若非看在楼主的面上,我早就将你杀了。” 放眼在场众人,有的掌管南方水运,有的聚拢北朝财富,范耘学富五车,玉秀连突厥可汗都敢假冒,随随便便就能制造出一场动乱,虽说他被崔不去坏了好事,变成亡命之徒,但怎么说也曾为晋王幕僚,宫闱内幕、朝廷机密总是知道不少的。 单论阵容,他们这几个人,足以掀起惊涛骇浪了,准备充分之下,改朝换代未必就不可能。 就算没有凤霄、崔不去的加入,他们也可能会成功。 但这些人,原就是天南地北各据一方的豪雄,虽然因为同一个目标而聚拢在一起,但彼此谁也不肯服谁。 玉秀在晋王身边时,文质彬彬,秀丽安静,如今身份大变,也不再压抑脾气,他非但看林雍不顺眼,甚至几次与凤霄视线交集时,凤霄清楚瞧见对方狭长眼睛里掩盖不住的杀气。 一目之仇,玉秀从未忘记,但凤霄不是易与之辈,现在更加入云海十三楼,不是他想杀就能杀的人,所以之前他只能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崔不去身上。 “好了!”在林雍反唇相讥之前,范耘已经出言打圆场,“二位都是十三楼的主事,纵有些许龃龉,大局当前,也该放下成见才是,今日楼主召我们至此,其实是为了即将举事做准备。” 众人皆是精神一振。 范耘正欲再说,举目四顾,忽然问道:“四先生呢?” 他问的是元三思。 玉秀道:“昨夜之后便不见人了。” 凤霄笑道:“我倒是见过他。” 见其他人都望向自己,他顺势把后半句说出来:“在冯小怜的门口。” 众人顿时露出了然之色。 唯独范耘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说曹操,曹操到。 “凤霄你这狗贼!” 下一刻,元三思的身影出现在会客厅内。 他显然听见凤霄的话,一现身即出手朝对方抓去。 凤霄不慌不忙,以手中折扇格开。 但元三思招招杀着,不留余地,两人随即在会客厅内交起手,无人上前干预,反倒都自动起身让出位置任由他们,观战的同时不乏考究,想看二人之间谁更胜一筹。 凤霄明显没有倾尽全力与对方一战的意思,他故意把战场往范耘那里引,自己则借机朝范耘身后躲,不知不觉变成挡箭牌的范耘不得不出手阻止。 “有话好好说!” “冯小怜死了!”元三思怒道。 所有人俱是震惊。 那样一个大美人香消玉殒,便是不近女色的林雍闻言,也生出一股既愤怒又遗憾的情绪。 “何时的事?!” 冯小怜排行十三楼最末,武功虽然最差,可也不是能随意任人宰割的,更何况这样的绝色美人,又有谁舍得杀她? 元三思盯住凤霄:“昨夜我分明听见冯小怜与你在房中私会,今日过去,人就死了,你作何解释?” 凤霄一脸无辜:“我需要作何解释?如果我跟冯小怜有什么苟且,此时应该两眼发黑才是,哪里会这样精神奕奕?且不说我与冯小怜并无恩怨,元兄你的房间与我并不相连,又怎么知道冯小怜跟我私会?冤枉人也不是这样冤枉法吧?” 他又转向范耘:“我是副楼主,元三思是四先生,这以下犯上,该怎么说?” 元三思冷笑:“你这副楼主还未得到楼主亲口承认呢!昨夜我与范先生彻夜长谈,并没有回自己房间,刚才回去一看,人就死在我屋子里,脖子上的血痕,正是琴弦所造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博陵郡得了余音琴,将那琴弦拆下来当武器,不是你又是谁?” 凤霄奇道:“你彻夜都在范先生那里?你们聊了什么,竟能聊一整夜?范先生,元三思所言属实?” 范耘沉吟道:“其实也谈不上彻夜,后半夜时,元兄就已告辞离去。” 元三思又惊又怒:“我分明将近天亮时才走,范耘,你竟也被这小子收买了不成?!” 范耘皱眉:“元兄,你冷静些,冯小怜的死必有蹊跷,现在还不能确定凶手是谁,等楼主来了再作定论也不迟,我们先过去瞧瞧她。” 其他人都没什么表示,范耘横在中间,元三思也没法再动手,他狠狠剜了凤霄一眼,当先举步往外走。 走没两步,元三思顿住,面色一凝。 “什么味儿?” 林雍失声道:“走水了!” 没等其他人反应,外面已经传来侍卫四处奔走,呼喊救火的动静。 凤霄心头一动,想到被自己点了睡穴的崔不去。 “出去再说!”范耘沉声道。 几乎是在他话音方落,地面竟是一阵剧烈晃动,连带头顶山石,也跟着簌簌落下。 所有人面色剧变。 凤霄不再犹豫,抢出一步,奔向外面。 玉秀目光一闪,紧随其后。 作者有话要说: 崔不去:emmm我在干坏事 第120章 火起初烧得并不快,但范耘等人所处的位置是洞穴中央,他们能够闻到味道,说明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隆隆闷响传来,头顶一阵颤动,又有一些山石滑落下来。 外面风雷交加,偏又没雨,天雷击中外面的山石,立时引发附近山体的震颤。 这里通风口有几个,但小到连孩童都无法出入,此时风从上方的通风口刮入,呜呜作响,莫名让人心慌,再有人一喊失火,立时便引发小小的骚乱。 火借风势,很快就蔓延开来。 蝼蚁尚且偷生,这里的婢女侍卫被训练得再镇定麻木,毕竟也是人,他们深知此处隐秘,出入困难麻烦,也不知能不能逃出去,就越发慌乱了。 灶房是唯一有柴禾火源的地方,起火也只能是先从灶房开始的,众人夺路而出,有的人就奔向灶房灭火,有的人则直接逃向洞口。但去灶房的人很快就会发现那里已经无法挽救,不知哪个缺德冒烟杀千刀的还在沿路浇上火油,令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混乱之中,凤霄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崔不去被他点了睡穴,若没有人解穴,只怕不会很快醒,连起火都不能察觉,等火烧到门口,再想跑就来不及了。 堂堂左月使被火烧死,这种死法怎么都不太符合他心思深沉足智多谋的性格,只怕做了鬼也要来找凤霄同归于尽的。 石壁上的夜明珠也不知被何人抠走,没了光源,昏天暗地,烟熏火燎,饶是凤霄也有点受不住,好不容易一路摸索至此,推开石门之后,却发现屋内床上空无一人。 凤霄心下一沉,正要转身,便听身后传来冷笑。 “你们果然投诚是假,里通外合是真!” 说话之间,凌厉掌风挟着刺鼻的烟火气息,直指凤霄后背命门! 凤霄反应极快,早在玉秀出声时,他便已头也不回往前飘出数步,身形骤然拔高,又趁着玉秀飞快逼近之时,借力石壁,回身拍出一掌,正面对上玉秀的掌风。 砰的一声,斗室之内承受不住两人的真气涤荡,竟微微震颤落下碎石。 但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一掌过后又倏然分开,身形之快,几乎化为虚影,两道虚影在黑暗中纵横交错,全凭对敌人气息的感应来判断自己下一步的动向,而这种判断实则不过短短一瞬,便如在黄泉人间来回一趟。 若非遇上崔不去和凤霄这两人,玉秀如今还好端端待在晋王身边当他的心腹幕僚,晋王年少慕艾,虽不至于对玉秀下手,可两人之间走得过近,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玉秀也乐于利用这层亲近的关系去做一些事情。 云海十三楼布局甚广,朝廷内外皆有他们的人手,在晋王身边的玉秀正是其中一环,玉秀不介意臣服于楼主,因为他自始至终在意的只有千金公主一人,在帮楼主达成目标的同时,公主也能获得自由,与他双宿双栖,玉秀很乐意帮助楼主完成大业,经过几年的布置,万事几乎具备,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这盘几乎完美的棋,被崔不去和凤霄几乎毁了个干净。 若是从前的解剑府和左月局,二者本来互相牵制,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两人居然勾结到一块去,崔不去阴险狡诈,凤霄武功高强,单拎出一人也不足为惧,但若他们精诚合作——造成的后果,玉秀已经见识过了,在西突厥时,他明明有机会将崔不去杀死,凤霄却非要中途跑出来搅局——崔不去若死,左月局群龙无首,没了这个善于算计精于观察的人,凤霄便是武功天下第一,又能做得了多少? 玉秀恨极这两人屡屡坏了大事,更恨凤霄毁了自己一目,此时既然知道他投诚是假,浑水摸鱼是真,自然再不留情,出手招招杀机,直欲将对方置于死地! 凤霄却无意恋战。 既然崔不去的睡穴不可能那么快被解开,他又不知所踪,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人带走了。 不管被这里的哪一个人带走,崔不去下场都不会太美好。 玉秀似乎也能感受到凤霄忙于脱身的些微焦灼了。 但他却不知对方为何会有这种焦灼。 玉秀对崔、凤二人的关系认知还停留在出京前,在他看来,解剑府和左月局各有利益算计,短期合作也就罢了,根本不可能真有什么交情,现在凤霄急着找崔不去,玉秀只能理解为可能是对方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电光石火的念头闪过,玉秀夺门追出,二人一前一后在暗道中飞掠,速度极快,凤霄每次想要提气甩开对方,又总被追上,通道狭窄根本施展不开。 他也被追得有些烦了,方向一转,索性奔向出口。 此时山洞之内已是混乱一片。 有的人急于寻找出路,有的人忙着找个安全之处暂时栖身,谁也顾不上凤霄他们,范耘元三思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凤霄甚至怀疑这一出混乱与崔不去那病鬼脱不开关系,但对方伤重如斯,走路都走不稳,又如何给敌人制造这么大的麻烦? 玉秀当日从凤霄手下逃脱之后,得到云海十三楼楼主的亲自疗伤,还被传授了一道厉害阴毒的暗器,名曰潋滟水波。此物无色无形,轻若鸿毛,但内力激发之下,若能破除对方真气刺入穴道之中,就会彻底融入身体,搅乱经脉,令敌人痛苦不堪。 方才他几度出手,凤霄却十分狡猾,屡屡避开,直到此刻,近在咫尺的身影被前面落下的山石略略一阻,稍慢片刻,玉秀立时举刀劈了过去,趁凤霄衣袖一拂,掌风荡开刀气之际,他左手手指微弹,一道疾风正正射入对方肩膀,敌人的身体似乎微微一晃,意识到不妥。 玉秀丝毫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他随即屈指成爪暗合内力抓向对方天灵盖,但凤霄这一晃之后,身体居然平地消失,让玉秀直接扑了个空! 对方必是用了障眼法,实则绕到前方石头后面去了,他想也不想就提气赶去。 石头后面同样什么也没有,前后左右,四周迷雾茫茫,仅有的几处夜明珠却若远若近,飘忽扭曲,仿佛他刚才那一步,跨入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方天地! 玉秀暗道不好,心知中计了。 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凤霄引入了北斗双璇阵! 他听范耘讲过这个阵法,也知道通常情况下要怎么走出去,但眼前石头林立,波浪翻涌之声轰然袭来,头顶仿佛又落下倾盆大雨,根本就不是他之前通过的阵法。 冰寒阴森的气息四处涌动,如冰水凝结而成的利箭,飕飕划过玉秀衣裳,若非他闪得快,身上已经多出好几道伤痕了,地上甚至暗藏流沙陷阱,一步之差便会如恶鬼之手,将人扯落深渊,困在流沙之中。 范耘曾说此阵变化无穷,生生不息,玉秀原还不大相信,此时方才领教到范耘的能耐,也才知道楼主为何如此看重范耘,这等阵法用得好了,别说困住一两个高手,就是百来个训练有素的禁军进来,也保管有来无回。 耳边响起刀剑相击的铮鸣动静,玉秀甚至分辨不出那是真的有人在不远处交手,还是阵法在运转的缘故。 他后背贴着石头,立定不动,俊秀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须臾,又浮现出一丝冷笑。 凤霄已中了水波潋滟,很快就会发作,自己必能在他离阵之前找到他,届时便是这位解剑府府主的死期了。 …… 崔不去醒来时,并不知道自己被点过睡穴,也不知有人来过此处,给他解了睡穴。 但他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床边多了一样物品。 一罐火油。 这玩意儿能够令火势瞬间猛涨蔓延。 但他清楚记得,屋子里原先并没有这种物事,云海十三楼的人想折磨他都来不及,更不可能送火油过来。 显然这东西也不是凤霄留下来的,那就应该是范耘。 他与范耘分别数年,两人天各一方,有各自的事情要做,甚至从未书信往来,但在崔不去印象中,这位范先生不像是会轻易被人拉拢参与造反大业的人,云海十三楼固然能吸引到玉秀和元三思这种人,却未必能让范耘动心。 之前范耘三番两次的言语暗示,似乎验证了这一点。 崔不去慢慢坐起,摸索了一阵,又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一把匕首,之前曾被凤霄插入他心口,还有原来在身上的火折子,居然都在,没有被搜走。 还有一套婢女的衣裳。 就算凤霄想要留这些东西给他自保,以范耘的细心也不可能没发现。 从种种迹象来看,云海十三楼的楼主并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糊弄的人,范耘加入十三楼,必也花费了不少心力,甚至帮忙做了不少事情,才能得到楼主的真正信任,成为楼主幕僚,在此主持局面。 可对方现在又暗暗帮助自己,推波助澜,甚至还给他留下火油,像是生怕他不闹事。 不管范耘是什么立场,既然有了这些东西,崔不去自然要善加利用。 此处多以夜明珠照明,唯有一处用火,那便是灶房,所以他已经知道范耘要他做什么了。 知道归知道,能在此地制造混乱,也正中崔不去的下怀,他不介意自己被利用。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火中取栗,找到逃离的机会。 崔不去咳嗽两声,喉咙涌上腥膻,这具残躯病体怎么看都不宜搞事,但要是能耐得住寂寞,不兴风作浪,他就不叫崔不去了。 他将匕首和火油带在身上,视线落在那身婢女衣裳上,嘴角抽搐一下。 这里的侍卫多有带刀,平日里他装装样子还成,但现在脚步虚浮,手足发软,的确是扮婢女更像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风水轮流转,昨天是我今天是你,请大家唱起来。 崔不去:…… 第121章 梁风是云海十三楼中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侍卫。 他原本是乐陵一个小门派的弟子,某日掌门为元三思所杀,门派中反抗的师兄们俱被杀死,他和余下的人投降了元三思,顺势也加入云海十三楼,成为外围弟子。 云海十三楼财大气粗,待他们也不薄,但为了防止他们串联,梁风和其他同门被拆散,梁风归入元三思掌管的第四楼之中,从乐陵到了天南山之后,就一直奉命守在这个山洞之内。 他们几乎不能下山,更不能离开山洞,虽说俸禄和衣食都很丰厚,但常年隐居深山,不见天日,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更何况他们身上都被下了毒,没有解药,根本跑不远,而解药只能按月领取服用,否则依旧只能暂缓毒发,曾有两人不信邪,非要趁夜出逃,还曾怂恿梁风一道,梁风胆小,最后也没答应,结果这两人逃跑没几日就被抓回来,浑身乌黑,惨不忍睹,梁风后怕之余,这才彻底相信,他们的确中了毒。 山洞虽大,除了值守之外却枯燥难言,时日一久,梁风浑浑噩噩,已经忘了外面今夕何夕,只能在主事的安排下,日复一日,麻木地在此值守。 今日对他而言同样是平平无奇的,虽说接二连三来了许多大人物,其中不乏江湖名宿,绝顶高手,但这些跟梁风都没关系,更不必说左月局和解剑府了,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依照命令,在灶房外面看守。 这会儿还不是烧饭的时候,四下无人,梁风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贴靠石壁站立,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人。 起初他还以为是烧饭的婢女,但很快发现不是,对方身量高挑,微垂着头,走路很慢,看着像身体不大好,靠近时还能闻见淡淡药味。 “站住。”梁风出声,却没什么警惕,刀依旧挎在腰间没拔出来。“你是何人?” “这位郎君,我是冯娘子身边的婢女,她身子不适,想让我烧点水提过去。”对方的声音有些低哑,但长发半挽垂在肩膀,遮住两边耳朵,在昏光之中,梁风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感觉到对方低眉敛目的顺从。 “灶房没到时候是不能开火的。”梁风一板一眼道。 “但这是冯娘子要的,若我不将热水提过去,她定会责罚我的。”婢女哀求道,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塞给梁风。“求郎君行行好!” 梁风知道冯娘子,他有幸见过一眼,那女子当真是他毕生从未看见过的美貌,简直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至于对方脾气好坏,他一概不知,但身在此处,钱财根本没有用处,他没接银簪,依旧不肯放行。 “上头有令,你去跟上头说吧!”若非对方是个女人,他又很久没跟人说过话,此时早就不耐烦了。 “郎君可是乐陵人?”婢女忽然道。 “你怎么知道?”梁风知道自己的官话的确有些口音。 “我也是了乐陵人,跟着冯娘子过来的。”婢女立时用梁风老家的话说了一句。 梁风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听见家乡的方言了,骤然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他一愣之后,忽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几句话之后,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亲近起来,他得知这个婢女是惹恼冯娘子,被抽了几鞭之后过来提水的,顿时就很同情了。 “这样吧,你进去烧水,我在这里帮你看着,反正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但你别鼓捣太久!”梁风松口道。 婢女连声道谢,扶着墙入内,过了一炷香工夫,她艰难地提出一桶水,摇摇晃晃,走没两步,就不支跌倒在梁风身旁,差点连自己辛苦烧的水都洒了。 梁风将她扶起,便听她泣道:“能否劳烦郎君好人做到底,帮我将水提去给冯娘子处,我一定在冯娘子面前为您多说些好话,让她离开的时候也带上您一道。” 后面的话让梁风心动了。 他知道冯娘子和其他几位大人物都是过来碰头会面的,过几日就要离开自己,如果冯娘子问管事要人,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管事肯定不会不答应,到时候自己就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婢女又道:“郎君帮我将水提过去时,可要记得顺道在冯娘子面前多为自己说几句话,让冯娘子记得你,我才好为你美言。” 如果说梁风一开始只是心软同情,现在就是真的想要帮忙了,他接过婢女手中的水桶,对她道:“你先在此地歇息片刻,等我回来。”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后,婢女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 他也不知道婢女非但会说乐陵话,只要他能想得出的方言,婢女基本都能说上两句,更不知道他一时好心,最终成为梁风自己逃出生天的关键。 崔不去的虚弱不是装出来的。 但范耘和凤霄给他疗伤,所灌输的那些内力起了一些作用,否则他现在别说扶墙行走,怕是连下榻都难。 眼看着梁风走远,崔不去喘息片刻,慢慢起身,又走入灶房,泼下火油,又将火把丢入柴禾堆。 轰的一下,火苗立时蹿得老高! 崔不去飞快退出灶房,沿途洒下火油,火势很快猛烈起来,如他所料,不仅在灶房烧起,连带灶房外面,也火速蔓延,一旦燃烧成了规模,在附近没有水潭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轻易扑灭。 附近的侍卫发现失火,而又一时难以遏制之后,众人就开始下意识往安全之处奔走,崔不去混在混乱的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夜明珠的光芒原本就弱,如今烟火缭绕,无人意识到他的可疑,也没人去仔细观察他是否奇怪,大家四处逃散,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崔不去记得凤霄与他说过,那位楼主今日应该会亲临此地,与他们共商大事,眼下起了混乱,如果楼主得知,肯定会尽快赶来主持局面,自己正可趁乱离开,去寻解剑府的人,再回头将这里一网打尽。 他走得有些急,胸口再度泛起疼痛,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发髻散开,几乎披头散发。 洞内阴冷,但崔不去一口气做了这么多事情,加上伤病发作,汗水顺着额头流下,很快连脖子后背也满是汗水,将头发打湿,一绺绺黏在脖子上,狼狈无比。 他的眼前一点点模糊,痛楚令他的身体恨不能昏过去,但仅存的神智却强迫他不能这样做,崔不去不得不将手指深深掐入石壁,用指尖的疼痛来换取些微清明。 凤霄…… 崔不去迷迷糊糊靠在石壁上,他无法再迈开脚步,只能等待这一波痛楚过去,却不期然想起这个名字。 疼到极点时,思绪瞬间中断,脑子一片空白,竟有片刻工夫什么也想不起来,先有一张肆意张扬的俊脸从脑海里跃出,然后才慢慢想起对方的名字。 是了,凤霄估计也在场,不过那人素来滑头,见势不妙肯定会随机应变,不必他操心。 倒是他自己,现在须得尽快离开,免得落入敌手,这一出混乱就白做了。 想及此,崔不去勉强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出汗,竟连掌心也湿淋淋的,摸上石壁一片湿滑黏腻。 过多出汗带来虚弱无力的感觉,崔不去只觉头晕目眩,双脚踩在云团上也似,他闭了闭眼,等这股难受的感觉过去,自然也没发现身后出现一人。 不过即使他转身,也根本躲不开。 因为对方速度极快,眨眼就从几尺之外到了崔不去身后,伸手往他肩膀上轻轻一抓,崔不去就不由自主转过去。 “果然是你。”元三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阴冷,“看来火也是你放的?” 崔不去不必脱下衣服去看,也知道自己肩膀上现在必是多了几道指痕,可能筋骨也伤着了。 但比起胸口被火燎烧似的剧痛,元三思给予的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反倒稍稍拉回崔不去迷离的神智。 “元三思,青梅竹马的余氏,还有对你有过恩情的余家,甚至是博陵郡守的官职,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崔不去咳嗽几声,低低道,“只有云海十三楼,是你真正在意的。是不是?” 元三思:“是,我以为像你这种人,才最能了解我,儿女情长只会令你沉溺其中,不思进取,至于博陵郡守,那不过是我暂作掩护的其中一个身份。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看在你母亲昔日与我的情分上,我会带你去见楼主,让他来决定如何处置你。” 话虽这样说,但他揪住崔不去的衣襟就往前拽,力道粗暴毫不留情,直如对待一件物品。 崔不去被他这一拖,整个人往前踉跄扑倒,甚至觉得伤口似乎重新裂开,剧痛难忍,以至于连他这样从来不肯求饶喊痛的人,都忍不住呻吟出声。 元三思冷笑,忽而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抬,细细端详了几眼。 “楼主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也从来不见他待哪个敌人另眼相看,唯独对你评价甚高,还有凤霄,竟也肯冒着风险救你,细看你这眉眼,的确倒有你母亲当年的几分……” 崔不去此时的脑子远不如之前清醒,听见对方的话之后,也混混沌沌,过了片刻,那句“凤霄竟也肯冒了风险救你”的话,才传入他耳中。 他面露迷茫,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 但元三思的手忽地一松,崔不去骤失支撑,整个人歪倒在地。 “你干什么!”耳边传来元三思的怒喝,他甚至与对方交起手,双方掌影纷飞,昏光中身形交错,真气涤荡,甚至波及旁边的崔不去。 崔不去从怀中摸出药瓶,那应该是范耘留给他的,之后被凤霄顺走,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身上的伤药,他倒出几颗,也没细看就吞了下去。 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范耘特意调走了他门口看守的侍卫,又故意将通往灶房沿路的人调开不少,给他制造放火的机会。 “范耘,你想背叛楼主吗!” 元三思原本以为范耘只是对弟子念旧情,想救他,却没想到对方招招杀机,竟是欲置他于死地,不由又惊又怒。 崔不去听见范耘对自己喝道:“凤霄和玉秀都去找你了,他们极有可能误入双璇阵!” 阵法之中陷阱重重,武功能够发挥的余地反倒被大大削弱,若玉秀对阵法的熟悉超过凤霄,那么后者就有危险了。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起了作用,崔不去感觉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他听见范耘的话,又喘着气勉力起身,撞撞跌跌,朝洞口方向而去。 第122章 崔不去见过凤霄最狼狈的时候,便是对方为了救裴惊蛰,不得不冒险前往城外,而他自己身中奈何香,只能被凤霄裹挟,与他一道去赴那个十有八九是陷阱的约会,果不其然二人阴沟里翻船,不得不暂时栖身洞穴之中,等候援兵,但在他看来,其实那一次,凤霄也并非全无把握,任人宰割,假若佛耳调转回来,双方拼力一战,输赢尚未可知。 此人爱惜己深,简直到了顾影自怜的地步,从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虽然常以激怒他为乐,又时不时表现亲近,但崔不去一直将二人的关系定位在对手与合作者之间,每次合作都直奔目标而去,所以无论凤霄如何撩拨耍赖,甚至挖坑让他跳下去,他都如数奉还毫不客气,该合作的时候,也别无二话,当机立断。 被凤霄当众出卖的时候,崔不去可以冷静计算得失,甚至在凤霄拦住玉秀,亲自对他出手时,崔不去也并没有丝毫怒火,因为他知道那是唯一的办法,甚至是凤霄后来对他解释出手的不得已,他也能心平气和,赞同对方的做法。 直到刚才,崔不去放了火之后就想先一走了之,因为他知道凤霄绝不会有危险,对方也绝不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但这一次,他却失算了。 凤霄非但没走,居然还回去找他。 为什么要回去找他? 凤霄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更让崔不去失算的是自己。 他本也可以对范耘的话置若罔闻,直接只顾自己离开便是。 离开此地虽然要通过北斗双璇阵,但那个阵法是范耘所创,崔不去知道其中精髓,他有把握安全通过又不必与凤霄玉秀打照面。 只要自己先脱困,再让外面来援的解剑府众人守住洞口,虽然未必能抓住玉秀和元三思这种高手,但擒拿管事和侍卫是不在话下的,说不定还能捉住林雍或宁舍我,到时候距离突破云海十三楼又近了一大步。 但如果他现在特意去找凤霄,却先被玉秀发现,那就很危险了。 这一路上他走走停停,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念头,无非都是自己理智冷酷的声音,让他不必去管那姓凤的,自己先走了再说,以他的病体,在阵内兜兜转转找人,别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怕连玉秀的手指头都未碰到,凤霄还没找到,他就已经先倒下了。 姓凤的这次到底是抽了什么风,为何会专门折返回去找自己? 崔不去叹了口气,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吐出的灼热气息,抬手摸了摸额头,连掌心都能感觉到异乎寻常的温度,他把凤霄这家伙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几句,现在已经没有骂的力气了。 双腿沉重得如同绑了千斤巨石,森寒阴风扑面而来,顿时散尽崔不去吐出的灼热,还令他打了个寒噤。 他很清楚,这里便是阵法边缘了,往前一步便是入阵寻人,如果想只顾自己逃脱,他应该绕到另外一个方向穿越阵法。 崔不去的脚步仅仅是停留了一瞬,就往前跨出。 …… 凤霄发现自己低估了范耘。 他以为自己听崔不去说过阵法大概,就能将玉秀牵制在里面,但现在形势变化远远超过预料,非但玉秀被困住,连他自己也被困住。 阵法里原本不该有光,但偶尔却有火光冲天,或有幽幽萤火星光浮现,若贸然前往,很容易就会中计,凤霄就着了几回道,一次差点被混淆神智,另外一次则被玉秀发现,两人在阵法之中一边寻找对方的身影,一边寻找出路,却又要避免被对方所趁,走走停停,仿佛又回到原地,饶是凤霄,也觉精疲力尽。 玉秀种下的暗器在体内游走,屡屡被内力强行压制,却又蠢蠢欲动,凤霄的内力再深厚,也非无穷无尽源源不绝,他既要运功抵抗阵内的寒气,又要时时防备玉秀,还要留意自己身体里的那枚银针,再这样被困下去,只有一个后果。 当然,凤霄知道玉秀现在的处境肯定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在之前的交手中,对方也受了伤,除非能彻底逃离出阵,否则玉秀同样也会被这个阵法活活耗死。 但凤霄绝对没有跟玉秀同归于尽的打算。 前面又出现两条路,由三块巨石隔开。 这个场景依稀在不久前出现过,凤霄笃定自己来过这里,现在很明显又绕了回来。 他有点无奈。 上次选了左边的路,于是这次凤霄选了右边。 越往前走,森寒之气愈发浓郁,迷雾之后,隐隐有光。 有光不意味着出口,更有可能是陷阱,凤霄心中殊无喜意,反倒放慢了步子。 穿过厚重冰寒的迷雾,他看见了一行人匆匆走来。 为首是解剑府三府主明月,对方也瞧见了凤霄,他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顿时大喜过望。 “二郎!” 明月带着人大步流星奔过来。“我可算找着你了,你留下的那些口信语焉不详,若不是见到崔不去,我还找不到这里的入口呢!” 凤霄眨了眨眼,缓缓道:“崔不去出去了?” 明月:“对啊,他说你还在里头,让我过来增援!找到你就好了,走,你先与我出去再说!” 说罢明月便伸手来拽他。 冷不防凤霄的手往后一缩。 明月抓了个空,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凤霄:“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明月眼神闪烁:“知道啊,崔不去教过我了!” 凤霄撇撇嘴,二话不说就拍向明月。 “你作甚!”明月大惊,但这蕴含了深厚内力的一掌却让他无法避开,只能硬接下来。 轰的一下,掌风倏地吹散四周迷雾,顺带也将明月等人的身影拍为齑粉。 凤霄却冷哼一声。 解剑府里一向都是他作主,以明月的性格为人,不可能越俎代庖,在他还没下定论的时候就擅作决定。 再者这阵法复杂之极,凤霄怎么也不相信明月单凭崔不去三言两语,就知道怎么破阵。 所以,又是幻象。 这种幻象几乎每隔一阵就会出现,它甚至模糊了时与地的界限,让凤霄分不清自己被困在其中到底过了多久。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困境,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偏生这阵法还是自己一脚踩进来的。 凤霄简直没脾气了。 他宁可现在就看见玉秀和元三思同时出现在面前,哪怕一对二,也好过现在虚无缥缈不知前路的状态。 后面似乎有人走来。 离得还有些远,甚至隔着巨石。 但凤霄立马就察觉了。 这样沉重而明显的脚步声,肯定不是玉秀。 那么,又是幻象? 他站着没动,静静等着对方走近,垂下来的手掌却已在袖中微微屈起,那是随时可以杀人的动作。 一个身影出现在巨石之后,从茫茫雾气中走来。 他手里握着一团绿光,应该是夜明珠。 但他的身形打扮,却是完全的违和。 凤霄眯起眼,看着对方扶着石头艰难前行,又在他不远处停下,仿佛与他无声,等着凤霄过去。 冷笑一声,凤霄索性如了他所愿,脚下一动,人便已到了对方面前,手掌随即拍出。 这一掌试探居多,其实没用多少内力,但如果是幻象,这一掌下去,雾气凝聚而成的幻象其实也就散了。 但这次,他的手掌拍在一具温暖的躯体上,对方微微震动,身体往后踉跄,撞上身后巨石,又吐出一口鲜血。 温热的血液溅上手背,凤霄终于露出疑惑之色。 “是你?” 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又上前一步,将这具并没有消散变成粉末的身体抓在怀里,捏着那张脸凑近端详。 “是你?” 这次的声音,则多了三分惊喜。 第123章 在温暖躯体入怀的那一刻,凤霄才有了“果真是崔不去”的真实感。 但他随即想起自己拍在对方身上的那一掌。 这人平时没事也常三灾五病,之前胸口刚被捅了一刀,虽说没有命中要害伤及筋骨,也会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再这样下去,估计等不到寿终正寝,就会先魂归西天了。 就算凤霄再不情愿,也不能不承认,这病鬼几次受伤,大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你没事吧?”这句话问出来,凤霄就觉得太蠢。 但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蠢话:“你怎么来了?” 即使知道答案心中窃喜,依旧忍不住想从对方口中听见实话。 凤霄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愚蠢,仿佛魂魄一分为二,一部分正“冷眼旁观”自己的犯蠢,另一部分却仍禁不住脱口而出。 被他捏住手腕灌入一道内力之后,崔不去动了动,以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的气音说话。 “别说蠢话了。” 他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再问什么有事没事浪费工夫,不是蠢话是什么。 换作往日,不肯吃亏的凤二府主必然开始调侃反击了,崔不去甚至做好了对方会问他为何不自量力入阵救人的准备了,谁知凤霄什么都没问,只低低嗯了一声。 非但如此,箍住他的手臂还更紧了点,内力像不要钱似的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崔不去有些心惊,暗道凤二可别是被阵法绕得脑子都坏了吧,就算他内力再深厚,也禁不起这么消耗。 但内力入体,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刚才他被打的那一掌,发疼的肩胛也缓解许多,崔不去甚至生出懒洋洋不想动弹的心思,但他还是勉力挣扎,抓住凤二的手腕。 “够了,先破阵。” 凤霄没理会,直到他认为差不多了,方才撤手。 “你老师布下的这个阵,好像比你之前说的要复杂许多。” “废话,那就是他想出来的,这些年肯定又有所改进。”崔不去咳嗽两声,感觉嗓子比先前舒服一点,估计是刚才凤霄那一掌,反倒误打误撞,将他心头淤血给清出来了。“玉秀呢?” “也在阵中,不过我猜他同样被阵法绕晕了,你若还能支撑,我想顺势先将他解决,再出去。”凤霄道。 以崔不去的状况,在阵中多待一刻,这些阴冷气息对他就多一分伤害,旁人肯定是找到人就先出去,但崔不去听见凤霄的话,却点点头,什么也没多说。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被人搂在怀里的柔弱之姿,借着凤霄的手站定,便推开对方。 冷不防手腕却被攥住。 “你是特意进来找我的吧?”凤霄的语气有点奇特,没有玩笑,更非讥讽。 崔不去蹙眉,一时无法分辨对方的情绪。 “不是。”他冷冷道,甩开对方的手,却听见凤二笑了一下,似在笑他言不由衷。 崔不去莫名其妙,以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大小两个阵法套在一起,才叫双璇阵,此时他们正走到阵法中央的核心,从石头之间来回穿梭鼓荡的阴风也格外大,身体冰寒彻骨,但眼睛所看见的却是远远近近光影交叠,如梦似幻,耳边更有金戈铁马之声响彻不绝,混淆入阵之人的五感七窍,饶是凤霄这等武功,也觉目眩神迷,心跳加剧,更不必提别人了。 但他跟在崔不去后面,往往能避开阴风交汇之处,也没有再踩入阵法陷阱,不过崔不去对阵法也没到十分熟悉的地步,他走走停停,似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 穿过这座石林,前方出现一方光亮,似乎出口在望,洞外细雨如帘,隐约还能看见阴云密布,但这幅景象在久困洞穴的人看来,反而意味着自由。 崔不去心里明白这个出口很可能也是陷阱,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跨出去。 几乎同时,两旁冷风伴随杀气飕飕而来,他的后领被及时扯住后退踉跄,毫厘之差,几支铁箭扑了个空,发出相撞的铮鸣声。 凤霄一手拽着崔不去往后扔,一手弹出琴弦。 蕴含真气的琴弦至半空忽而张开绷直,将气势汹汹的铁箭拦了一下。 这一下已经足够,凤霄与崔不去旋身往旁边避开,铁箭有气无力往前飞了一段,终于落在地上。 凤霄没好气:“范耘那老匹夫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他想借我们之手对付十三楼,如果我们在这过程中死伤,正好就一箭双雕了。”崔不去面色淡淡,毫不意外,“这里就算不是出口,应该也离出口不远了,我们直接去出口守着,玉秀想要出去,就一定得从这里走。” 说罢他伸手推开凤霄,后者被他一推,居然就顺势歪靠着石头缓缓坐下。 崔不去回头,面露疑惑。 凤霄叹了口气:“我走不动了,歇会儿吧,那么拼作甚?说不定玉秀现在也正坐在里头吃干粮呢。” 崔不去第一反应是这人又要作妖了,但他还是蹲下身,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 没发烧。 手被对方捉住。 凤霄懒洋洋道:“崔道长,不要轻薄我。” 崔不去的嘴角抽动,想把手收回去,微微用力,没能成功。 “现在好像是你在轻薄我。” “我若不抓住你的手,你还不知要多摸我多少下呢,觊觎本座之人不知凡几,你这点小心思我怎么会瞧不出来?若是真心仰慕我,便明说一声,我也未必不能考虑接受。”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流氓话? 崔不去早已习惯凤二经常随口就出的流氓话,但对方一般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不着调的。 他心头一动:“你是不是受伤了?” 凤霄还是那股懒洋洋的语调:“胡说八道,本座武功盖世,岂会受伤,你别以为这里昏天暗地的,就能对我胡来,我是绝对不会就范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崔不去扯来,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肯让他起身。 掌风从旁侧袭来,崔不去因凤霄的举动而堪堪避过。 玉秀一掌落空,不得不从黑暗中现身,正面迎上凤霄。 崔不去被推至一旁,看着两道身影瞬间缠斗在一起。 他忽然明白,玉秀肯定早就缀上他们,而且暗中窥视已久,只是一直在找个机会下手,刚才听到崔不去说此处离出口不远之后,他就已经动了杀心,崔不去毫无察觉,但凤霄肯定能感应到,所以他也在等玉秀出手。 真气在二人之间澎湃鼓荡,与阵内的阴气相互呼应,仿佛号角一般,将周围的阴寒之气都聚拢过来,玉秀凤霄有内力护体无所谓,但崔不去只觉寒风扑面而来,从鼻子里强行蹿入,顿时胸闷欲呕,难受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这咳嗽声似乎提醒了玉秀,后者冷笑道:“凤府主还没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多了一根针吗?” 他在迷雾中游走,身形快得几乎化为虚影,与灰雾融为一体,却时不时顺着阴风的轨迹伺机对凤霄出手,可以看出玉秀被困在这里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也摸清了双璇阵的一些规律。 玉秀的话印证了崔不去的猜测,他心下一沉,努力在迷雾中辨认凤霄的身手。 对方出手依旧狠厉果决,丝毫没有受到玉秀的影响,但越是这样,崔不去越是知道情形不妙。 因为以凤霄的作风,听见玉秀说话,肯定是要反唇相讥,不把对手气得跳脚就不罢休,但现在他居然没有出声。 玉秀可能没发现异样,但崔不去立时就看出,凤霄身体有异,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崔不去如是想道,左右四顾,蹙起眉头。 玉秀以守为主,耐着性子跟凤霄周旋,并不急着出手。 但凤霄却似完全相反,他的掌风比阵内的阴风还要凌厉,每一招都蕴含杀机,身形也快得无法分辨,玉秀眼看着对方从正面袭来,忙闪身避开,却见凤霄人至半空忽然消失,下一刻又出现在玉秀身侧,一掌正中他的心口,将对方周身护体真气打得彻底溃散。 玉秀喷出一口鲜血,大惊失色,但他很快发现凤霄居然没有趁势逼近,反而停了一瞬。 这一瞬让他马上明白了什么,玉秀哈哈一笑,没有因为受伤而逃走,却欺身上前,大袖扬风,从袖中飞出一把短刀,他握住刀柄,聚毕生功力于刀刃,朝凤霄当头斩去! 高手交战,不在长久,往往窥见对方弱点的瞬间便可决定生死。 从玉秀方才中了一掌惊惧交加到此时他不退反进,也不过短短片刻工夫,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心中甚至有一点感激楼主,如果没有他传授的那道暗器,现在能不能让凤霄吃亏,还有待商榷。 真气灌注于刀刃,一时连阴风亦不敢略其锋芒,被玉秀这一刀狠狠破开,又被裹挟着卷向凤霄! 凤霄虽然反应极快,在他起刀时就已后退,但他的身形比才慢上不止一点,这一刀下去,就算不能将他的脑袋劈下来,起码也能在他胸前破开一道豁口,足以让人去掉半条命。 说时迟,那时快,刀锋呼啸而过,迷雾之中,凤霄的身形居然凭空消失,玉秀一刀劈在地上,刀气往两旁涌开,轰隆巨响之中,石头纷纷碎裂倾倒,凤霄却已经不见人影! 玉秀惊怒之下,飞快地往旁边掠去一眼。 果不其然,崔不去也不见了! 崔不去拽着凤霄在陆续倒塌的石阵中腾挪躲闪,灵活得不大像个重伤病患,反倒是凤霄的脚步有点踉跄,忽而一软,半身倾在崔不去身上,差点让他也跟着歪倒。 “……我把那根针先逼出来,现在半边身子不能动了。”凤霄咬着牙关道。 他也没想到那暗器如此厉害,本以为可以暂时压制住,但刚才他与玉秀交手,一运内力,银针就随着真气开始在体内乱窜,让他差点就着了道。 崔不去也不多话,拽住凤霄往石壁一靠,按着他坐下。 “我刚才用石头仿照双璇阵摆了个小阵法,让这个阵变成三璇阵,但这种小伎俩维持不了多久,玉秀一力降十会很快就能突破出来,你须得快些!”崔不去飞快道。 “你帮我。”凤霄一手按着肩膀,一寸寸往下移,另一只手则握拳微微蜷起。“按住我的关元穴,力道适中。” 关元穴在脐下三寸之处,崔不去略通医术,对此穴也听说过,但用起来却没那么熟练,他伸手摸向凤霄肚脐,还待比划下面三寸的位置,凤霄却已无法忍受他的磨蹭,直接抓着他的手往下摸。 “就是这里,一只手摸,别松开,另一只手顺着任脉往上,我没说停就别停下!” 崔不去也没多想,安静依言照做。 有崔不去帮他截住任脉不让银针乱走,凤霄才有余裕引导银针,尝试将其逼出。 但那枚银针似意识到自己的不妙处境,越发在体内不安分起来,顺着血脉的流动到处走,凤霄脸色越发白了一些,他抿着唇紧闭双眼,面容不复平日的调笑,看上去竟有一丝冷酷。 从某种意义上,崔不去与他是同一种人,他们心志甚坚,想要达到的目的,不择手段也会去做,只不过凤霄的冷酷常常藏在漫不经心的随意之下,让人很难察觉。 崔不去原是为了观察对方神色变化,以便随机应变,但他现在却觉得凤霄现在这副正经的模样,要比平时嬉皮笑脸顺眼多了。 但就在此时,凤霄的身体忽然微微一震,嘴角流下鲜血,身体也软软歪向前面,被崔不去扶住。 “你怎么样?”崔不去圈住他的肩膀,令对方的额头抵在自己颈窝上。 “恐怕,不太妙……”凤霄虚弱道。 “你再多支撑片刻,出口近在眼前了。” 崔不去没有多余废话,说罢就要将凤霄的手臂搁在自己肩膀上,把他拉起,却被对方阻止。 “就算能出去,我也不知道解剑府的人能不能比十三楼的人更快找到我们,若遇上十三楼楼主,恐怕我们俩都在劫难逃。” “所以你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何用,还不如省点力气逃出去再说!” 崔不去哑声道,却听对方在黑暗中轻轻叹息一声,接着他就觉得唇上传来温暖的湿润。 第124章 崔不去平生经历过许多险境,有好几次更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徘徊,他非神非仙,也未必每次都胸有成算未卜先知,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如遭雷亟,呆若木鸡。 黑暗中,阵法迷云未散,风声鹤唳,森寒冷雾四处飘荡,也许还有眼睛正窥视着他们,蛰伏等待时机暴起必杀。 凤霄却不管不顾,得寸进尺,趁他反应不及而更加放肆,捉住他的手腕,反剪身后,上半身欺压上来,紧紧贴着。 后背是冰凉的石头,前面却贴着隔衣也掩不住的火热躯体,似一条线,分开阴阳两界,天上人间。 整整好一会儿,崔不去浑身僵硬,素来城府深沉的脸上破天荒流露出震惊,连眼神都忘了掩饰,仿佛要在凤霄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脑子里充满混沌迷茫,他在“这人疯了”跟“姓凤的祛毒不成走火入魔”之间游移,一时得不到答案。 凤霄却不满他的分心,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旧伤加新伤,崔不去想起先前醒来时的疼痛,记忆蓦地将心神扯回,他的眼睛眯起。 原来是你! 似早已料到崔不去会挣扎,所有反抗悉数被轻松镇压,上回蜻蜓点水来不及深入探究,这次终于得以仔细品尝回味,在凤霄发现滋味还不赖之后,自然如同已经抓住猎物的猛兽,将猎物困在自己的怀里,先好好体会一番捕捉到猎物的欣喜再说。 猎物的反抗在预料之中,不过他还是捉住对方的手,写下一个忍字。 果不其然,崔不去的挣扎一下子停住了。 凤霄知道崔不去一定会想起上次的事情。 他们在西突厥时,为了迷惑拉拢大王子,崔不去故意装作与凤霄有龙阳之癖,当着大王子侍从的面与凤霄纠缠不休。 崔不去肯定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凤霄想要借由此计来迷惑玉秀,令敌人放松警惕,引蛇出洞。 凤霄暗笑。 虽然他的确也想把玉秀引出来,不过更多是为了弥补上次的遗憾。 上次既然错过了,这次就不能浅尝辄止。 有便宜不占,不是他的作风。 崔不去停止挣扎,却依旧僵着身体,木偶似的任凭对方亲来吻去,气息如海水般侵略性地漫过来,一点点侵蚀覆盖。 他瞪着双眼,心里早将凤霄远至开天辟地的祖宗都骂了一遍。 一面是身体难以控制的反应,另一面则是他绝不甘于人下的强势,不挣扎仅仅是因为他的理智死死压制住。 玉秀怎么还不出来,有完没完了?? 姓凤的舌头怎么那么长,这他娘的是白无常的舌头吗,都快伸到他喉咙里了,做戏给别人看而已,还需要那么卖力吗! 凤霄简直快要笑得打滚了。 虽然没有打滚,但他的身体也微微颤抖,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完全没有想到崔不去竟如此可爱。 不让动,就真的一动不动。 但他不能笑,本来占个大便宜,一笑就前功尽弃了,以这人记仇的性格,只怕会记一辈子。 在他们身后,的确有一只眼睛,正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眼睛的主人长相俊秀,只要他愿意,便可笑得慈悲温柔,感化世间狠戾之物。 但他自从失去一只眼睛之后,隐藏内心深处的杀意就完全冲破表象的牢笼,如同放归山林的野兽,再也不受任何控制,将残忍嗜杀虚伪无情通通放了出来。 他憎恨所有害他至此的人,更憎恨那些权柄在握,高高在上享受荣华富贵的人! 巧的是,眼前这两个,正好都符合这些条件。 玉秀谨慎地将气息隐藏,遥遥看着凤霄疗伤的情景,等待最适合出手的那一刻。 还不是时候,他告诉自己,再忍一忍,银针即将逼出之时,才是敌人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 那个时候出手,才能保证将凤霄一击毙命。 只要凤霄一死,任凭崔不去再诡计多端,也形同陌路了。 忽然,玉秀睁大眼睛,差点乱了气息!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两个人影几乎重叠在一起,凤霄的动作不容错认。 他与千金公主,也曾在花前月下缠绵若斯,许下海誓山盟,他曾发誓要让公主摆脱和亲公主的宿命,让她彻底自由。 而现在,大敌当前,这两人居然—— 居然连生死也不管了,还有闲心卿卿我我? 玉秀简直想要大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朝两大势力,解剑府与左月局的首脑,私底下竟是这等见不得光的龌龊关系! 若被杨坚和独孤伽罗知道,崔、凤两人表面水火不容,实际上暗自勾搭,还会对他们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吗? 如果他现在还是晋王幕僚,此刻肯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去向晋王告密,让他将这个把柄牢牢捏在手中,用以控制两人。 但他什么都没有了,身份被崔不去揭穿,晋王已经彻底容不下他,就连十三楼这次密会,也被崔不去和凤霄搅和了大半。 玉秀慢慢握紧手中的刀。 忽然间,他身形一动,掠向前方,速度之快,几与雾气彻底融合! 一枚短刀从袖中与身形齐出,宛若飞虹,如水似光。 玉秀的心中忽然一片空明。 这一刻,他福至心灵,突破了一直以来的武功瓶颈。 行至穷处,坐看云起,刀随身动,刀从心意。 这几乎是世间凡人无法企及的速度。 若是,若是早十年悟出这一招,他一定可以从千军万马中突破重围,将公主带走,带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管公主的意愿如何,他有一辈子去等她慢慢想通。 哪怕是回到王帐内与凤霄决战的那一刻也好,他起码可以将敌人除去。 但偏偏是现在才悟出。 为何偏偏是现在! 一丝怨恨生出,气息乱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刀已刺入凤霄的后背,他甚至能感受到真气破开皮肉,血从伤口喷溅而出,溅上他的鼻尖,他的额头。 不对! 玉秀的动作蓦地顿住。 刚才喷上他额头的不是血,是那枚银针,潋滟水波! 难道凤霄刚才一直没动静,便是在等着他先出手?! 他下意识想要摸上额头验证,但眨眼工夫,凤霄的身形往前倾,又反手朝他弹指,一根琴弦挟着阴风射来! 玉秀的刀大可继续往前递,刀锋肯定能够破入敌人的后背,但他的脖子同时也会被琴弦割断。 是同归于尽,还是舍死求生? 那一刀既被杂念所阻,威力已然大不如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玉秀已无必杀求死之念,所以他注定杀不了凤霄。 他果然选择了后退避开琴弦。 这一退,刀也跟着往后收。 凤霄则趁势转身,大袖扬起,如大鹏展翅,从天际俯冲下来! 玉秀一言不发转身逃离。 但已经来不及了,琴弦若离弦之箭,在凤霄出手之时便已弹出,雄浑真气挟着厉厉阴风破空而去。 呼啸声中,玉秀的后颈出现一道血痕。 血痕迅速蔓延,变成一条血色项链,深深镌刻在脖子上。 玉秀依旧维持着往前疾奔的动作,然而头颅已经从身体分离,骨碌碌滚落! 他的表情惊怒交加,似还不相信自己因此殒命。 染血的琴弦落在他的头颅旁边,似他跌宕起伏却戛然而止的人生。 他在晋王身边初次露面时,带着佛门高足的光环,无言慈悲,俊秀温柔,令京城多少名媛暗暗注目倾心。 如今这位昔日曾被认为前途无量的玉秀禅师,却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何其憋屈惨淡。 凤霄长舒口气。 他对敌人自然没有什么同情心,不过同为武者,他能感觉到玉秀在一瞬间领悟突破,当时千钧一发,无暇多想,他也只能凭借直觉出手,若一着不慎,或慢了片刻,现在死的就不是玉秀了。 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崔不去慢慢起身。 “看来凤府主如今无碍了?” 听见这个称呼,凤霄就暗道不妙,他也咳嗽了两声,捂着胸口往前倒去。 若无意外,他应该会倒在崔不去身上,又或者崔不去伸手扶住他。 但崔不去往旁边挪开。 凤霄:…… 他总不能当真扑倒在地上,只好顺势倚靠旁边石壁,挽回一点面子。 “玉秀的刀方才刺破我后背了,我现在有些头晕,你帮我看看,那刀上是否淬了毒。”凤霄虚弱道。 崔不去嗯了一声:“我看看。” 他走到凤霄身后,冷不防重重一掌拍在对方背部! 凤霄差点真给拍得吐血三升,他咳嗽连天,这回不是装的了。 “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凤霄有点恼火。 “我瞧着凤府主近日虚火上升,怕是太久没近女色了,给你去去火。”崔不去阴恻恻道,“您这火看来有点旺,不然我再给您拍一拍?” 凤霄噗嗤一笑,那点子火气忽然烟消云散,他叹了口气:“这火怕是不好治。世间凡夫俗子,哪个能入我法眼?别说女色了,便是那倾国倾城的冯小怜,在我眼中也不过红颜白骨,色即是空。” 他故意停顿一下,上下打量崔不去,意有所指:“唯独一个病鬼,马马虎虎,勉勉强强。” 若是常人听见这句话,怕是已经动心欢喜,崔不去却面无表情,看了他半天,冷冷道:“昔日在西突厥,我为博取大王子信任,不得已为之,今日你以我惑玉秀,就当欠你的还清了,没有下次。” 他眉间倦意浓重,眼睛偏还不掩锐利,似能将世间一切阴谋算计看穿,独立于尘世之外。 说罢,崔不去转身便去寻出路,再不与对方说半句话。 凤霄跟在他后面,心道非但有下次,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你想置身事外,清明到底,我偏要拉你入这红尘,颠倒翻滚,沾一身凤凰羽毛,再也甩脱不开。 第125章 没了玉秀的牵制,崔不去很快就找到出阵之法,只是他们前一刻刚逃出生天,下一刻就停住脚步。 一个人负手站在洞口,似等候许久,见他们出来,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看来玉秀已经被你们解决了。” 崔不去停住脚步。 范耘见状一笑:“若没有我帮你调开人手,给你留下火油匕首,你也许还困在里头,若没有我帮你们拦住元三思,现在你们刚解决了玉秀,就又要多面对一个劲敌了。” 崔不去点点头:“多谢先生。” 那表情,那神态,好像范耘帮他们,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半点感激歉疚。 饶是范耘涵养再好,也不由挑眉:“不去,多年不见,你越发刻薄了。我帮了你们这么多,你却还对我多有防备,这份多疑可真令人心寒啊。” 崔不去面色淡淡,不为所动:“先生言重了,你所料想的最好结果,是十三楼的人被凤霄斩杀于此,而我跟凤霄二人也同时殒身阵中,可惜天不从人愿,你在这里等了半天,没想到还是等到我们俩活生生地出来了。” 若范耘有心救人,大可亲自入阵,但他却在外头等候,可见他虽然没有动手杀人,可也根本不希望崔不去他们活着。 范耘一愣,哈哈笑了起来。 他知道崔不去早已看穿他的目的,却没想到对方看得如此透彻。 凤霄上前两步,有意无意挡在崔不去前面。 “前辈设局引我们过来,意在让我们与十三楼互相厮杀,如今,不知你的目的达成了多少?” 范耘看见他的动作,便笑道:“你受伤了,我没有,现在我想对崔不去下手,你拦不住。” 凤霄只说了四个字:“大可试试。” 他今日也许杀不了范耘,但对方也绝占不了便宜。 范耘还真动过这个念头。 若能一举把崔不去和凤霄解决,他的目的就达成一半了。 但他方才与元三思交手,身上也带了伤,若想杀崔不去,就必须先杀了凤霄,以凤霄的能耐,便是受伤,也绝不容被错认为病虎,最终结果很可能是他跟凤霄两败俱伤。 在天南山密会之前,范耘也曾以为,崔、凤二人之间,面和心不和,固然同为隋朝官员,天子亲信,但逮到能落井下石,推对方入坑的机会,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可他没想到两人在困境面前竟肯放下成见,精诚合作,还能平安无事走出北斗双璇阵。 既然无法同时把两人消灭,那么出于一时意气动手,就没有必要了。 范耘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甚是遗憾。 想通这一节,他索性放开了说,坦坦荡荡。 “我的确不是真心加入云海十三楼的,如果没有我,你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此处还是十三楼的老巢之一,此番你们不单全身而退,还立下大功,应该感谢我才是。只可惜,楼主说过要亲临,到最后也没有来,此人大恶若善,城府深沉,想必早已对我起了疑心,这次密会,定也是想考验我的忠心。” 崔不去道:“既然先生不是云海十三楼的人,那应该可以告诉我们,楼主到底是谁,何方人士,背景来历。” 范耘沉吟道:“你们应该见过他,他曾去过边城,就在段栖鹄被你们铲除的那一次。” 崔不去下意识看了凤霄一眼,对方也正好朝他望来。 凤霄脑海里扫过冰弦、燕雪行等人的名字,最后落在两个字上面。 萧履。 几乎是同时,崔不去也说话了:“萧履?” 范耘颔首:“不错。” 此人风采气度,堪称当代人杰,文从当代名家,武功上也有一手好剑法,只因右手残废,只能以左手练剑,还没法当官,空有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更是分外令人惋惜。 崔不去对他印象不错,也许是两人前半生都有相似而不同的坎坷残缺的缘故,也许是出自同为聪明人的欣赏,但对他是云海十三楼幕后主使者这个身份,半点也不觉得意外。 凤霄眯起眼:“这么说,上回我与他交手,他是有意藏拙了?” 范耘道:“当日我不在场,不过此人天分极高,武功绝不比你低,他若短短几招就输给你,那只能说他的确是有意为之。” 崔不去蹙眉:“那时他是去解救被段栖鹄掳走的亲人,我亲眼看见被掳的女子喊他七哥。” 作为云海十三楼的楼主,若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还要送给手下去玩弄,那也太滑稽了。 范耘笑道:“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据我所知,那些女子当时个个被折磨得心智全无,怎么可能在一时半刻间认出亲人,萧履不管喊什么,只要以关切的情状去营救她们,自然都会被错认,若我没料错,萧履根本就没有给那女子清醒多说几句话的工夫。” 崔不去点头:“的确是我疏忽了。” 范耘道:“我从前在江南游历,偶遇萧履,当时他身负重伤,贴身竹筏藏于水下,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生死一瞬,是我援手救了他,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从此之后两人便常来常往,他聪明不下于你,凡事一点就透,我的确起了爱才之心。” 凤霄故作惊讶:“您的爱好可真奇特,不仅好为人师,还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崔不去嘴角微微扯起。 范耘也苦笑:“你不必挤兑我,此事的确是我看走了眼。当时我只当对方是个天纵英才,却郁郁不得志的名门子弟,对他常常有问必答,毫无藏私,直到两年前,他邀我加入云海十三楼,说三先生的位置为我虚席以待,我才知道,他竟已悄无声息网罗了如此之多的高手,布下这么大一个摊子。” 崔不去沉吟道:“萧履是南朝人,萧氏又是前朝皇室,人脉亲故不计其数,如今南朝天子陈叔宝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大有英雄用武之地,想方设法渗透南朝势力,谋取南朝皇位,也并非做不到,可我并没有听说云海十三楼在南方做成什么事。” 范耘:“不错,因为他针对陈叔宝的几次设计,都被我暗中破坏了。” 崔不去恍然。 这就说得通了。 范耘既然为南朝效力,当然既要破坏萧履的布局,也不能让崔不去和凤霄成为最终的赢家,若是萧履跟崔不去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才更加符合范耘的利益。 崔不去淡淡道:“没想到先生聪明一世,自诩对天下大势了然于心,竟也会做蠢事,倾尽力量去辅佐一个无可救药的昏聩君王。” 范耘的笑容终于露出一丝苦涩。 “你想错了,陈叔宝昏无能之至,甚至比三国时蜀汉后主,亦有所不如,我并非不知,只是故人所托,不能不尽力。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打从决定做这件事起,我便已有了生前身后,一败涂地的打算。“” 崔不去:“不知哪位故人能令先生如此折腰?” “斯人早已作古,不提也罢。”范耘闭了闭眼,将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软弱和沧桑统统掩去,再睁眼时,便又是那个在崔不去他们和十三楼之间游走,两边算计,坐收渔利的诸葛先生。 “闲话不提,我已经将十三楼如此重要的讯息告诉了你们,作为回报,你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崔不去:“你想要什么?” 范耘笑道:“你们其中一人的命。” 他果真是说变脸就变脸,说动手就动手,话还未说完,连笑容也没有一点变化,人就已疾风般卷来,伸手抓向崔不去! 第126章 在范耘攻向崔不去时,凤霄几乎是同时出手,掌风掠向范耘后背。 范耘若想自救,就须得先放弃对崔不去下手。 但在崔不去眼看攻击步步趋近而下意识后退时,凌厉掌风却化为拂面微风,范耘竟虚晃一招,转而折身扑向凤霄! 崔不去瞬间明白了。 范耘从头到尾的目标都是凤霄,因为杀了凤霄,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但若是让凤霄逃离,却会后患无穷。 凤霄撤手不及,被范耘提前掠至身后,他只能撤掌回身,任凭掌风重重撞上肩膀,另一只手弹出丝弦,迫使范耘后退。 双方照面第一回 合,凤霄肩胛中了一掌,但范耘也没讨到便宜,他的手臂被蓄满真气的丝弦割出一道伤痕,血渗透了被割破的衣服,很快染红手臂一圈。 从范耘出手到双方受伤,只在崔不去呼吸之间,转眼二人再次交手,这次便完全撇开崔不去,如狂风骤雨瞬间相遇,迸发惊天巨雷,真气从二人周身鼓荡开来,刚刚经历过一场山雨的落叶被轻易席卷起来,在半空狂舞转圈,飞沙走石,呼啸奔忙,此时若有谁从洞内逃出,还没来得及庆幸,就会重新被这股强大的真气推回去,跌落洞中。 崔不去只觉一股力量扑面而来,推着他往后退了数步,转眼就退到悬崖边上,若非他眼明手快抓住旁边树干稳住身形,现在不必范耘亲自动手,他就先掉下去了。 他这也才对范耘的身手有了一个确切的认知。 范耘其人,博闻强识,胸怀广阔,年轻时周游四方,后来为琉璃宫赏识,延聘为客卿,实际上与琉璃宫没有半点关系,他依旧是闲云野鹤,不受任何拘束,除了范氏后人这个身份之外,武功学识来历,却统统都是谜。 掌握左月局之后,崔不去曾派人暗中调查范耘,发现范耘与南朝第一大派临川学宫过从甚密,武功脉络,一招一式,虽多有自创改良,但隐隐还能看出临川学宫的影子。 临川学宫崇尚儒学,宫主皆为儒武双修之名家,毕生以辅佐明主一统天下,恢复汉人河山为己任。 崔不去捂住嘴,低低咳嗽几声,腥膻涌上喉咙,溢出嘴角,润湿了手指,他毫不在意反手抹去,倚着半人高的石头观战,忍着眩晕欲呕,微微眯起眼。 “范耘,你苦心引我入局,如今萧履虽未现身,十三楼经此一事,也元气有伤,我对你而言既已无用,何不先杀了我?” 范耘朗笑:“你不必激我,凤府主乃当世高手,若不先将他击败,我实在不放心!不去,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不收你为徒吗?” 他一击不中,并未一味强攻,转而步履轻盈,与凤霄周旋,耐性极好。 崔不去冷冷道:“是我不愿拜人为师,请勿因果倒置。” 范耘听而不闻,仍是笑道:“因我观你面相,命格极硬,六亲不近,一生注定多灾多难,若有大劫过不去,还会殒命早夭,连累身边的人,谁与你走近,谁便没有好结果,你看看你这次,不得不孤身前来,可不正是因为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乔仙重伤未愈?” 这番话看似对着崔不去说,实则却是说给凤霄听的。 世间芸芸,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除了崔不去这等不受上天眷顾之人,谁敢说自己不信天命? 就连范耘自己,看遍万象众生,也深知命数所定,非人力可挽回,他甚至曾因故友病重,意图逆天改命,将自己的命数借给故友,可最终也证明徒劳无功。 崔不去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似一节不肯向风雨低头的劲竹,病体支离下是冷硬至寒的骨头。 可他自己不在意,难道旁人也不在意吗? 对敌百计,攻心为上。 一声嗤笑。 出自凤霄之口。 “真巧,还曾有算命的说我天下第一好命,生来就是荣华在手,富贵闲人,就算天煞孤星,也克不了我。老范啊,你都一把年纪了,就别瞎折腾了,现在投降认输,本座还能给你留一条全尸,免得你下了黄泉,还得四处找自己的脑袋!” 说话间,他一掌拍去,范耘接下,两股真气轰然巨响,二人飞退,范耘神色自若,稳稳落地。 “我倒是忘了,你出自魔门,比常人要看得更开一些。” 他既知言语无法令对方分神,便不再废话,剑光自真气中横生而出,陡然荡向凤霄! 刹那间雨幕重重,烟云漫天,行至中途,烟雨收敛,忽而化为鱼鳞斑驳,点点霞光洒向湖面,残阳似血,漾于冰壶,绮丽冶艳,梦幻迷离。 凤霄足尖一点,人往后飞起,双袖若羽翅张开,悉数破开障眼法,瞬时风波荡尽,壮阔天青。 范耘身形未停,剑光随身而动,眨眼已至凤霄身前,剑幕层层堆叠,烟雨被拨开之后又加一层,如阴云笼罩,挥之不去,剑气纵横之处,乱石飞溅,碎叶如雨,将凤霄包裹其中,避无可避。 凤霄身在战局之中,感受越深,范耘的剑法看似缥缈明媚,却杀机重重,稍有被迷惑,便是自寻死路。 在此之前,凤霄虽知范耘武功不错,却从未放在眼里,他觉得对方年过天命,却还未在江湖上混出名头,可见武功再好也有限,而且对方在云海十三楼之中,受楼主看重的也是谋略而非武功,玉秀元三思等人堪称一代高手,相比起来,范耘的谋士痕迹还更重一些。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范耘的武功何止不错,饶是以凤霄的自信,也不能不承认,对方武功远在一流之上,甚至已能跻身武学宗师的行列。 可为何拥有这样武功的范耘,在江湖上竟籍籍无名? 心念电转,凤霄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天下武功排名出自方丈洲琉璃宫之手,琉璃宫之武林名谱不能说无一遗漏,但起码也是十有八九,范耘既然跟琉璃宫有关系,那么他也可以动用这种关系,将自己的名字从武林谱上划去,加上范耘无意行走江湖,并非江湖众人,与人交手不多,自然也就鲜为外界所知。 后背传来剧痛,那是刚才他逼出银针之处,无可避免还是伤了经脉。 但凤霄的手很稳。 丝弦从袖中飞出时,一端被他握住,另一端则绷得笔直,在剑光之中铮然作响,破开剑光飞虹,碎雨杀幕,弦音后发先至,传入范耘耳中,蕴含内力的音波撞开他的护体真气,冲入耳膜之中。 范耘似没想到敌人还能聚音成线,化乐为剑,不禁浮现一丝意外之色。 法镜宗以琴入武,若有琴在手,凤霄现在就轻松许多了,但那把珍贵的余音琴已经被他一根根琴弦拆下来,范耘这等名士若是知道此刻攻击他的武器,出自那把与绕梁齐名的千古名琴,恐怕会气得直接把凤霄乱剑捅死。 但他不知道,所以他的手仅仅是被音波干扰得微微一颤,剑光抖开,又是千万重光幕散开,狂风奔啸大海,聚起波涛如怒,乱云拍岸,再次卷向凤霄。 与此同时,凤霄也已身在剑光之中,另一只手又朝范耘所在弹出一根琴弦。 狭路相逢,正面对决,非武功更高,内力更深者能胜出。 但到了他们这种武功境界的交手,每一刻都会藏着无数变数,范耘心思如发,早已看出凤霄受旧伤影响,右手不稳,力道甚至比左手更弱一些,虽然这种差异极其细微,范耘既然看见,就断无不利用的道理。 于是攻向凤霄右侧的剑幕,也比左侧更为浓密。 这时,范耘听见崔不去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帮谁了。” 崔不去的话语如三月春夜里的雨,缥缈轻忽,银针飞毫,但范耘何等耳力,便是对方声如蚊呐,他也照样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帮的是陈朝天子,可并非当今陈帝叔宝,而是先帝陈顼。宣帝长于御下,量能宽大,事有始终,在位十数年,虽称不上旷世明君,但也堪为贤君,可惜天不假年,后继无人,犬子不似乃父,令陈叔宝这等昏聩小儿,毁了陈朝几代的苦心经营。” 若是可以,范耘恨不能回到片刻之前,令崔不去再也开不了口,可世事没有如果,他既已出手,便无回头之剑,只能任由对方的声音飘入耳中。 崔不去不愧是崔不去,句句堪比刀剑,直戳人心最软弱处,将范耘所有的淡定毁去。 “先生你与宣帝相交莫逆,受对方临终托孤,却被托了这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可故友已逝,千金一诺,只能倾尽全力,如诸葛亮一般殚精竭虑,转圜周旋,甚至不惜挑拨我们与云海十三楼的人相斗,好让陈帝得利。更可惜的是,陈帝根本未能领会你的好意,纵使你武功过人,处处算计,只怕最终也只能重蹈诸葛孔明覆辙,星殒五丈原。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先生,这条路还未走完,你已看见尽处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已是图穷匕见,字字诛心,剖开血肉直见白骨。 范耘的呼吸微微一滞,连带剑光也乱了分寸。 崔不去那番话,早点说,或晚点说,后果截然不同,范耘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一念之仁,刚才没有先向对方下手。 他的失态仅仅是一瞬,但对凤霄来说,已经足够。 丝弦破开剑幕,刺入范耘握剑的手,下一刻,凤霄身形已至。 范耘脸色一变,待要后退也来不及了,对方一掌印上他的胸口,范耘随之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往后退去。 凤霄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又步步紧逼,接连三掌拍出,范耘硬接了两掌,每接一掌就退一步,脸色就更白一分,在凤霄拍出第三掌时,范耘已经不肯再接,转身便走,纵身跃下山崖,落在下面的石上,几个起落,身影就消失在山雾之中。 “二郎!” 范耘消失不久,一行人匆匆出现,为首的竟是解剑府三府主明月,他身后的解剑府鹰骑还抓着一个老熟人,雁荡山庄的少庄主林雍。 一口气用完,崔不去再也支撑不住,不顾伤口摩擦山石的剧痛,身体直接往旁边歪倒。 凤霄眼明手快,在对方脑袋见红之前将人撑住。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凤霄对明月道,半是无语半是嘲讽。 明月苦笑:“他们的巢穴隐藏得如此之深,我寻了半天都寻不到,这还是误打误撞捉住了此人,才让他带路找过来!” 凤霄抬抬下巴,示意明月将林雍的哑穴解开。 林雍的嘴巴一旦重获自由,立马滔滔不绝喊道:“云天!我从未对你不利,也没帮他们害过你,元三思那厮让我给你下毒,我也没有听从,自从见到你,我就对你心怀仰慕,你哪怕只看我一眼,我心里都是高兴的……” 凤霄嘴角抽动:“把他嘴巴堵了!” 林雍:“别别!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凤霄深知此人貌似性情开朗广交好友,实则心机极深,否则也不会以纨绔子弟的外表为掩护加入云海十三楼,不管对方如何唱作俱佳,他都不为所动,只问道:“其他人呢?” 林雍忙道:“起火的时候宁舍我那老匹夫跑得比我还快,我被阵法困住耽误了一阵,出来时便没再看见过旁人,只遇上你的手下了!” 凤霄:“你们的萧楼主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能沉住气不出来吗?” 林雍定了定神:“云海十三楼里看重尊卑,我并无机会见楼主,只有范先生和玉秀等人,才能经常接触楼主。” 崔不去咳嗽道:“他在说谎,回去时问供,对他用奈何香。” 林雍脸色微变,眼里极快掠过深沉恨意,他双臂一振,竟突然震开左右鹰骑的手,转身逃走。 一道银光从明月袖中飞出,正中林雍后肩,他吃痛摔倒,鹰骑立马扑上去将他制住。 山间又开始下起小雨。 凤霄没有力气和心情在这里审问林雍,便挥挥手让鹰骑将他带回去再说。 明月见崔不去站不起来,就走过去搀扶,崔不去低声道谢,没有拒绝。 身后凤霄凉凉道:“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你还要他自己走,这病鬼能走得动吗?” 崔不去只觉脚下一空,人已被打横抱起。 明月是个厚道人,见状吃惊道:“二郎,你身上还有伤,不如我来吧!” “抱都抱了,再转手更麻烦!”凤霄撇撇嘴,“一身血腥泥土味,闻见就难受,你听见姓范的说了吧?你命太硬,谁沾了你就倒霉,虽然我是大富大贵的命,但回去之后你可妄想别赖上我啊,赶紧去找个算命看相的改改命,别让我也跟着走霉运……” 崔不去委实精疲力尽,对方下山时起起落落,更让他胸口翻涌,直想吐血,只能紧闭嘴巴,用仅余的力气,翻了个白眼。 明月在后边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既然怕倒霉,干嘛还要抱着人下山,这到底是真心抱怨,还是在说反话? 第127章 奈何香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直到现在,凤霄还记得崔不去忍着奈何香发作时入骨的痛苦,依旧能维持一丝理智与他周旋博弈。 崔不去他最大的失误,也许就是当初在中了奈何香之后过于淡定清醒,反倒引起凤霄的警觉和怀疑。 后来玉秀在崔不去的设计下也中了奈何香,他拼着毒性发作还能与凤霄打一场,甚至逃之夭夭。 与这两个人比起来,林雍就显得不堪一击了。 “林雍已经将自己加入云海十三楼之后的所作所为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十三楼内各人职责分明,他负责的是财,萧履为他提供财路,他也帮十三楼赚了不少钱,据他所说,云海十三楼势力分散,平日无事时,他们也很少相聚,所以他所知不多,连萧履在北方除了他之外,还布了哪些暗棋,都一无所知。唯一称得上有点用的线索,就是雁荡山庄间接或直接与萧履联系的各种法子。” 明月坐在屋内,向另外两人介绍自己讯问的结果。 “但这一次,萧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说明他很可能已经察知范耘的异常,根本不会踏入圈套,如今林雍又在我们手里,恐怕这些联系的法子也都作废了,等我们查过去,肯定人去楼空了。” “目前为止,云海十三楼的人,玉秀、林雍、段栖鹄、冯小怜、玉衡等人,皆已铲除,范耘作为萧履最看重的谋士,却背叛了他,萧履也不可能再用他。没了范耘的十三楼,已如龙失一目,鸟折羽翼,近期之内,应该不会再生出什么风波了。” 明月虽名列解剑府第三,但他深居简出,既未在江湖上扬名,也没有在朝堂上立下什么功劳,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很多人都以为解剑府核心在于凤霄,不将这位三府主当回事,但崔不去知道,凤霄成日在外头东奔西跑,京中若无人坐镇,居中协调,解剑府怕是早就维持不下去了,如今听见明月一番有条不紊的分析,非但不觉意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此人之能,不在出风头挣门面,而在运筹帷幄镇守后方。 若说凤霄是解剑府的羽翼和獠牙,那么明月就是解剑府的心脏。 崔不去思忖间,就听凤霄问道:“那些在山洞里守着的侍卫婢女,可有什么交代?” 明月摇头:“那些人是本门派被灭之后为云海十三楼收编的,其实算不上十三楼的死士,又长年守在里头,大部分一问三不知,不过有一个叫梁风的,倒是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上回天南山密会,楼主出现过,还有一个这次没来的少女,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他曾听楼主唤她欢娘,二人行止颇为亲昵。” 凤霄下意识望向崔不去:“江湖上有哪个姓名中有欢字的女子?” 崔不去咳嗽两声,拧着眉想半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没有,也许是化名。” 他拥被坐在床上,脸色恹恹,就算明月和凤霄二人给他输了不少真气,也不可能让他元气大伤的身体骤然恢复过来,不仅要捏着鼻子喝药,一想到回京之后还得面对左月局众人的苦瓜脸,崔不去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凤霄武功深厚,固然比他好很多,不过衣服下边也还裹着厚厚几圈纱布。 明月见状就道:“善后的事先交给我,余者回京再说不迟。还有一事,天池玉胆我遍寻不至,很可能已经被人拿走了。” 范耘说玉胆能延寿时,崔不去不是不动心的。 生而为人,求生不求死,崔不去自问不是神仙,也无法免俗。 但现在听见这句话,他的神色却很平静,毫无意外之色。 也许是他早已习惯上天一次次苛待,在那些困境与难题面前,他学会依靠自己,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希望。 常人胸口被捅了一刀,尚且要躺个十天半月,他却还能坐在这里与凤霄明月说话,可见心志之坚,怕是连老天也奈何不了他。 凤霄发现自己只要看了第一眼,就禁不住会去看第二眼,第三眼。 直到明月也发觉异样,朝他望来。 凤霄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问:“我们来时,还有两名左月卫随行,可找到他们的下落了?” 明月叹了口气:“找到了,他们的尸身在天南山峰下被搜到,致命伤在天灵盖,想必是十三楼的人怕留着他们徒生变数,就直接灭口抛尸了。” 凤霄若有所思:“一般杀人都是用兵器,鲜有这种直接上手的,应该是元三思或玉秀所为。” 崔不去冷冷道:“不管是谁下的手,这笔账都算在云海十三楼身上便是。” 明月道:“数遍萧履身边,如今也就剩下元三思和宁舍我等寥寥几人可用。以他的眼光,宁可空着十三楼的位置,也不会将一些徒有虚名之辈充塞进去。我们只要找到萧履,就可以顺势消灭云海十三楼了。”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崔不去眉间倦意浓重,他连说话声都低了不少。“范耘曾说过,萧履的布置远不止我们所知道的这几个人,以他的聪明,可能早就察觉范耘的异样。” 凤霄哼笑:“这次萧履从头到尾都没现身,也许是想将计就计,用玉秀和元三思的人头,来换我们的死,让我们斗个两败俱伤,范耘想坐收渔利,殊不知萧履才是黄雀在后。” 明月皱起眉头。 先前凤霄离京,只说要去找一把属于自己的琴,明月只当他又闲不住,却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后续,若非崔不去与凤霄实力强横,运气也不错,现在已经性命难保。 云海十三楼,就像一头隐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大物,当这头巨兽逐渐被他们逼迫显形时,众人赫然发现,它已经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足以酿成巨大威胁。 它的触须与足迹遍布南北,朝堂之高,江湖之远,云海十三楼几乎无处不在,如果连博陵郡守都是他们的人,那,是否郡守以下的县官吏员,还有十三楼的眼线隐藏其中,郡守以上,京城之中,是否又有十三楼的人? 想及此,明月心头一突。 他忽然明白萧履为何屡屡要对凤霄和崔不去下手了。 因为他们所掌管的解剑府和左月局,掌握着朝堂武林,乃至番邦塞外,大大小小的消息渠道,只要除去他们,就如除去老虎的爪牙,就算老虎看上去还让人畏惧,却已经没了威力。 届时,十三楼一直以来所埋伏的那些暗线,就可以尽情施展,无所顾忌。 “我还是有些奇怪。” 想通了这一层,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疑惑。 明月道:“自两晋以来,朝代更迭频繁,其中不乏权臣一夜上位,还有,咳,外戚掌国,但这些人,要么兵权在手,要么朝中有人支持,萧履身为南朝人,甚至不得陈叔宝重用,他在陈朝素有名声,若论朝堂人脉,还远远不到改朝换代的地步,十三楼的势力,也大多分散各地。” “譬如元三思,就算官至郡守,离入主中枢尚早,想要发动一场宫变根本不可能。还有玉秀,就算他没死,没被你们揭穿身份,现在还留在晋王身边,深得信任,但晋王再信他,也不可能听从他的怂恿去造反吧?”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云海十三楼布下再多暗线,又如何颠覆天下?” 崔不去沉默片刻,缓缓道:“元三思入朝为官,这些年与哪些人接触过,受过哪些人的提拔,与谁走得近,以解剑府的能耐,想要查出来并不难。” “多谢崔使指点,我回京便查!”这的确是个关键线索,明月忙提笔记下,又将此事关联一一列出,以免遗漏。 左月局无权干涉解剑府做事,换作从前的凤霄,必定出言嘲讽,但现在凤二府主却静悄悄的什么意见也没有,明月心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崔不去又道:“还有,玉秀跟随晋王数年,必然有意无意引导他与某些人交好,或者让他在帝后面前提出某些建言,此事与江湖无涉,左月局不好出面,解剑府要查,不妨由此下次。只是晋王此人喜怒无常,不大好说话,你们须得费些工夫……”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月听不清,不禁奇怪抬头,却见对方居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明月愕然。 凤霄已经起身走过去,将人放平,盖上被子。 “殚精竭神,思虑过度,崔郎君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好兆头。”明月原想说不是长寿之兆,觉得不好,又将话咽回去。 凤霄平静道:“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忙,他可能早就倒下了。” 明月不解。 凤霄却没多说,转了话题:“范耘虽然不是十三楼的人,但他的存在十分重要,他知道十三楼许多事情,此人也不能漏掉,须得早日将他找出来。找回玉胆和追查萧履的关键,可能也在他身上。” 明月点头应是。 …… 梦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说话声,走马灯似的晃过,却听不分明,如同他半生里见过的许多人和事,最终潮水般退去,一切归于寂静。 有很多回,崔不去都觉得自己一旦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那种疲惫至死的倦意从心底漫起,逐渐将四肢百骸裹住,丝绸似的浓密,令人透不过气,但他的命数似乎不止于此,无论梦里如何窒息痛苦,最后依旧能挣扎着睁开眼睛。 就像现在。 有时候,连他都佩服自己的命硬。 崔不去盯着头顶的幔帐,缓缓眨眼,用了半刻钟来回忆自己身处何方,为何会在此地。 天南山脚下的小镇,他们从山上下来,明月处理善后十三楼余党需要一些时间,还得派人将那些侍卫婢女押解回京慢慢审问,所以崔不去和凤霄大可留在此地养好伤再回去。 放在他床头的是一封信,上面有左月局的火漆封缄,完好无缺,崔不去将其打开,信是乔仙写来的,火漆上的标记显示这封信并非机密,所以由官驿送来,估计是被明月或凤霄看见,顺手把信拿过来。 信上说他们在东海郡一无所获,并没有查到云海十三楼的踪迹线索——自然查不到,因为这条假线索本来就是范耘故意用来迷惑自己,调虎离山的。 之前乔仙在塞外受伤,崔不去原是让她留守京城,谁知她非是闲不住,还跟长孙菩提一道跑去东海郡,眼下毫无收获,字里行间看得出沮丧之意,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外面传来说话声。 崔不去点上烛火,将信一点点烧成灰烬,他起身下榻穿鞋梳洗。 桂花的香气从支起的窗外飘入,在经历过那个暗无天日的洞穴之后,就连平静的阴天也变得秋高气爽。 崔不去的心情不错。 他推开门时,凤霄与明月正在院子里下棋。 就算受了伤,这位凤二府主也是不肯安安分分待在床上养伤的。 崔不去仅仅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 明月起身拱手招呼,他的品级比崔不去低,论理是该行礼的。 崔不去点头:“三府主不必多礼,你们随意,我出去走走。” “来一盘?”凤霄喊住他。 崔不去:“我不会玩。” 凤霄震惊了:“你不会下樗蒲?” 这种起源于汉末的棋类游戏,现今非但流行于京城,市井坊间的高手也大有人在。 崔不去回以无辜的表情,脸上写着不会玩很稀奇吗? 自然是很稀奇,凤霄像看一只长了两双翅膀的怪鸟,看了他好一会儿,道:“灶上给你留了饭,吃完我教你。” 崔不去摇摇头:“我为何要学这个?” 凤霄道:“你每日除了公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崔不去平静道:“公事正是我的乐趣。” 凤霄给了明月一个“我就说吧”的眼神。 明月彻底服了,心道若是毫不尽忠职守的凤二府主能与视公事如性命的崔尊使互相中和一下就好了。 面对这样无趣的人,饶是明月绞尽脑汁,恐怕也想不出什么话能聊,只有凤霄兴致勃勃,意犹未尽,还向崔不去提出建议。 “我们来打赌如何?我教你规则,我们来下几盘,三局两胜,输家需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崔不去终于来了点兴趣:“任何事情都可以?” 凤霄挑眉:“自然,只要我有。” 崔不去:“凤二府主说得如此慷慨,可别到时候反悔!” 凤霄微微笑道:“难道你想要的是我吗?” 崔不去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不期然想起那日在阵内的一幕,但他随即将其强行抹去,不在此时作任何多余考虑。 那只是意外,又或许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冲动或玩笑,却最不该是认真。 即使认真,也绝不会是凤霄。 爱自己胜过世间任何人的凤二,怎会对别人认真? 他崔不去注定一生孤寡,又怎会自寻烦恼? “我要大隋郡县各级官员的名单资料。”崔不去缓缓道。 官员名单,吏部也有,解剑府却拥有更多秘密,包括那些官员们的嗜好,纳了几房小妾,睡觉是否打呼。 崔不去早就想要这份名单很久了,今日终于等到机会,如何肯放过。 听见这句话,凤霄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明月飞快扭过头,他需要费老大的劲,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发笑。 作者有话要说: 当玩世不恭的凤二遇到工作狂崔道长,怎么办? 凤二:这不可能,我魅力无边,难道你忘了山洞里的那一夜? 崔不去:呵呵。 第128章 樗蒲不难玩,崔不去看凤霄与明月下一盘就明白规则了。 这个游戏不是光靠脑子就可以,还得有些运气,崔不去运气不错,上来第一盘就赢了。 明月还有些事,先行离开,凤崔二人被包围在满庭的桂花之中,微光从白色与浅黄色的花瓣间隙透下,秋光半暖,风起尘香。 更重要的是,树下有人。 有人气,便有烟火人间的味道。 摆棋盘的石桌被擦得一尘不染,连旁边碧绿色的茶杯,都像一汪绿泉清澈荡漾。 不必说,这肯定是凤霄用的,明月熟知凤二的秉性,特地买来新的茶杯,亲手用热水烫了三回,否则凤霄肯定从盘古开天辟地嫌弃到杯底的微小尘埃。 崔不去则双手捧着小米稀粥的碗,一边下棋,一边小口地喝,任由暖流从喉咙流入腹中,缓缓修复身体的生机。 比起凤霄,他要随遇而安得多,就算现在有人给他一碗掺着砂石的米粥,只要一时半会找不到旁的吃食,而他又的确饿了,他也会安之若素将那碗粥端起来喝掉。 喝了小半碗,崔不去就有点饱了。 他握着碗的手停住不动,看向棋盘,蹙起眉头。 凤霄的眉梢飞起一点得意:“我赢了。” 崔不去面无表情:“这只是第二局。” 言下之意,最后一局才决定胜负。 两个在刀山火海里摸爬打滚过的人,经手过数之不尽的珍奇宝物,此时竟因一个小小的赌局而认真起来。 崔不去对那份名单志在必得,而凤霄想要赢的赌局,似乎还从未输过。 明月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折返回来观棋。 但他刚走到小院门口,脚步就停住了。 因为凤霄脸上非但没了刚才的飞扬神采,反而还有点儿凝重。 对方看看崔不去,又看看棋盘,脸色微变。 发生了何事? 明月有点疑惑,在“走过去触霉头”和“在这里看热闹”之间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眼尖地看见棋盘上,属于崔不去的琉璃棋子,率先走到终点。 看来是崔尊使赢了,明月暗道。 以凤二素来的骄傲和自信,几乎从未有过败绩,难怪脸色会不好看。 “你根本不是头一回下樗蒲,小招数用得很熟练嘛。”凤霄哼笑一声。 “此话从何说起?”崔不去慢吞吞道,手指在瓷碗身上一下下点着,这意味着他心情不错。 凤霄想,若是早点发现这个小秘密,说不定之前几次交锋,他还能提前察知崔不去的意图,掌握对方的心绪。 不过现在也不晚。 “一场小游戏而已,还耍诈,崔道长不觉有失身份吗?”凤霄一脸无语。 “兵不厌诈。”崔不去眼角弯起,露出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真心笑意,“三局两胜,既然我赢了,还请凤府主遵守诺言,早日将名单给我。” 凤霄:“再来一回。” “我累了。” 崔不去怎肯给他翻盘的机会,随即起身,施施然回房歇息。 明月走过来,看着凤霄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身后五彩羽毛都快要开屏了的模样,奇道:“你为何要故意输给他?” 凤霄打了个呵欠:“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懂不懂?” 明月:“不懂。” 凤霄呵呵一笑:“所以我是老二,你是老三。” 明月抽了抽嘴角:“你说以崔不去的聪明,能不能看出你是有意输的?” 凤霄:“看出来又如何?” “看出来了,还将计就计,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你的目的,只要名单拿到手。所以,”明月脸上浮现一丝同情之色,“我不知道你想从崔不去那里得到什么,但很明显,你怎么想,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凤霄摇扇子的手停了一瞬,他盯住明月,狐疑道:“老三,我怎么觉着你的脑子突然灵光起来了,你该不会是云海十三楼的人易容假扮的吧?” 明月啼笑皆非:“我这叫旁观者清,你平素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太子晋王都不例外,哪怕是为了算计别人,愿意退让示弱,也算难得了。” 凤霄:“说到晋王,既然玉秀能得他信任,难保太子与其他人身边,不会有十三楼的人,上回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提及正事,明月收敛神色,摇头道:“太子身边应该没有十三楼的人,宫闱里头,解剑府不好插手,但据我所知,左月局应该也着手在调查,崔不去深得皇后信重,也许查出了什么,你与他朝夕相处,不妨找机会询问一下。” 凤霄道:“我问过了,玉秀一事之后,皇后的确下令彻查过宫闱,也揪出几个可疑之人,但都与云海十三楼无关。往好处想,萧履的手还没能伸那么长,往坏处想,就是他埋的钉子隐藏太深了,一时半会查不出来。但还有一人,此番回京之后,你须得好好盯着。” 明月疑惑:“谁?” 凤霄没卖关子:“乐平公主。” 明月恍然:“你是怀疑千灯宴之后,她身边还有清理不干净的逆党余孽?” 凤霄不置可否:“无论如何,公主府内外的盯梢不能放松。” …… 一年一年,月缺月圆。 过了七夕,秋夕拜月的日子就近了。 本朝开国以来,皇帝并未贪图方便而沿袭前朝旧制,反倒大刀阔斧,迁新都,定新律,减免赋税,休养生息,虽则现在连许多百姓都知道朝廷与突厥之间迟早必有一战,但对于他们而言,日常算计柴米油盐的琐碎反倒更重要一些,随着新朝新政逐渐铺开,百姓手头稍稍宽裕,便愿意多买些吃食准备过节,大街小巷更是热闹了几分。 而对达官贵人来说,最近热衷讨论的话题,却与秋夕拜月无关,而在兰陵公主和宇文县主身上。 据说向来在帝后面前温驯听话的兰陵公主,在皇后谈及婚事夫婿时,竟提出想要下嫁解剑府二府主凤霄。 虽然人人都知道兰陵公主对凤霄有意,可谁也没料到她会有这等当面向帝后提出的勇气。 恰逢这几日,凤二府主从外地回京,许多人便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准备看他如何回应。 至于宇文县主,自然也与婚事有关。 女大当嫁,但她的身份,却比兰陵公主要尴尬敏感许多。 她的母亲乐平公主,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夫婿捧到女儿面前,然而事实是,愿意娶宇文娥英的人,乐平公主嫌弃对方门第太低,公主看得上眼的,对方又不乐意娶。 于是乎,乐平公主不得不频频出入宫禁,求助于自己最有能耐的母亲。 独孤皇后自然很乐意多看见女儿。 膝下几名儿女,唯独在这个长女身上,独孤氏耗费了最多心血,付出的爱也最多。 可惜女儿虽然身份尊荣,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命却不是很好。 丧夫无子,膝下只有宇文娥英一女,父母终究会离她而去,当女儿远嫁,乐平公主将来所能依靠的,也只能是当皇帝的兄弟了。 想及此,独孤皇后心中就充满怜爱,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掌心的乌发,心疼地看着其中夹杂一两根银丝。 如天底下所有疼爱儿女的母亲,哪怕她与皇帝并称二圣,对朝政涉足过深,但她依然是一个母亲,尤其是一个于心有愧的母亲。 “我听说,你最近给娥英挑夫婿,都快挑花眼了,世间优秀男儿那么多,竟无一个能让你看上的吗?”独孤皇后打趣道,“难不成你与阿五一样,想找凤霄为婿?” 依偎在她膝上的乐平公主已是不小了,秀丽的脸庞掩不住眼角细细的纹路,但在母亲面前,无论多大,她依旧是那个孺慕双亲的女儿,岁月从未改变过这一切。 乐平公主闻言,不禁噗嗤一笑:“风二郎风华正茂,武功才情,天下少有人及,阿五少女怀春,会为其动心,也不奇怪,若我年轻个十岁,说不定也会像阿五一般呢!” 她口中的阿五,正是倾心凤霄的兰陵公主杨阿五。 皇后笑道:“不孝女,在母亲面前,何敢言老!你如今年纪尚轻,又贵为本朝嫡长公主,若有看得上眼的大好男儿,只管问我与你父亲开口便是,何必委屈自己?” 乐平公主神色一黯,默然不语。 独孤皇后缓缓道:“你既然不想守寡,就招个一表人才的驸马,堂堂正正与你出双入对,否则,这世上多的是想要亲近你,借你上位的奸佞小人,千灯宴之事,难免又会重演。” 公主忙跪下请罪:“母亲,那一次的确是我识人不清,险些害得太子与晋王为我连累,若他们有个差池,我万死难辞其咎,再也不敢了!” 皇后叹了口气,亲手将她扶起。 “我与你父亲,都未怪你,是你太自苦了,宇文赟早已不在,你并没有亏欠他,根本不必为他守寡。你想想,若你的再婚夫婿是五姓七家的名门子弟,有这样一个继父,娥英的过往早晚会被人淡忘,不会再有人时时提起。” “母亲,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当初我没有嫁给宇文赟,该多好!”乐平公主伏在她膝上,小声啜泣。 独孤皇后性子坚韧强横,长女却如此柔弱,简直不类其母。 但,皇后面对这位长公主,似总有用不完的耐心。 “傻孩子,往事不可追,不要总是沉湎于过去,你若不想再嫁,我也不逼你,但娥英的婚事,你相看了这么多的贤才俊彦,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乐平公主摇摇头:“看来看去,都有些欠缺,娥英这孩子,心性单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我想让她一世平安无忧。” 独孤皇后沉吟道:“既是如此,她的夫婿,就得是聪明强势,能护得住她方可。依你看,崔不去如何?” 乐平公主心头一惊。 她猛地抬头望向母亲! 逆光之中,独孤皇后的表情竟有些看不清。 第129章 乐平公主心中是有怨的。 表露出自己的怨恨,招惹祸患麻烦,就得有解决麻烦的能力,杨丽华虽然贵为乐平公主,天之娇女,面对真正能够左右她的权力时,却显得软弱单薄,所以她在帝后面前,从未将这种怨恨表露出来,只能将其深埋心底。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心跳加剧,紧张过度之下,连耳朵都砰砰鼓动起来,仿佛有人在旁边敲起战鼓,一声一声,将她的心脏紧紧攥住。 有那么一瞬间,乐平公主差点以为皇后看穿了她所有的小心思。 战战兢兢,心情颤栗,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母亲,也是帝国皇后,更是一位杀伐果断不逊于自己父亲的女性。 “母亲。”乐平公主放软了声音,斟字酌句,“我知道崔先生素来得您看重,否则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执掌左月局。” 独孤皇后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弄反了,他并非因为得我信任,才执掌左月局,他能得到这些,是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是!”乐平公主没来由焦躁起来,不禁提高声音,“但他的身体很不好,母亲,娥英是您的外孙女,难道您忍心让她刚嫁人就守寡吗?” 独孤皇后脸色不变:“崔不去的确先天有疾,但并非无药可救,也无性命之忧,你多虑了。娥英天真浪漫,偏偏身份有异,我知道你们二人只想好好过日子,但那些上蹿下跳的小人,却不会因此就轻易放过你们。有崔不去在,我也可放心几分。” 乐平公主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她本以为独孤皇后只是出言试探,但听这话意,竟是真想将宇文娥英许配给崔不去的意思? 独孤皇后看着她,像在等她的回答,更像是要从她脸上得到答案。 乐平公主杨丽华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母女之间,无论用多少温情脉脉,也掩盖不了曾经用权力划出来的天堑。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泪水从脸上滑落,无尽委屈涌上心头,她瞬间泣不成声。“母亲,求您了。我保证,娥英她一定安安分分的,我会看住她,绝不让她为小人所趁!” 独孤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柔声安抚她,也没有立马给她一个安心的保证,这让乐平公主的心不断往下沉。 “丽华,你要记得,你姓杨,不姓宇文,娥英虽然姓宇文,但宇文家并不能给她任何庇护。”她听见皇后如是道。 “是。”公主深深伏下身体,表示听懂了母亲的弦外之音。 皇后终于伸手,将她扶起来,说出来的话却令公主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崔不去除了身体多病,样样都好,若等他调理好了,与常人无异,你对这门婚事,还是如此反对吗?” 乐平公主心头一颤,她紧紧咬着牙关,顶住头顶温和却极具压力的目光。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母亲决定了什么事,她绝无反抗的余地。 “……是。” 千回百转,无数思虑飞影般掠过,蓄起半生勇气,才最终吐出这个字。 “罢了,娥英现在也还小,此事先搁置不提,瞧你急的,去将眼泪擦了,再出宫吧。”独孤皇后的声音很柔和,似乎没有生女儿的气。 但她也根本没有给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说明独孤皇后想要撮合崔不去和宇文娥英的心思还未停歇。 乐平公主浑浑噩噩起身,在宫人的引领下,踩着云朵也似地离宫,连背影都显得失魂落魄。 独孤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出来吧,崔先生。” 转角墙后转出一人,面带病容,步履轻缓。 “你也看见了,丽华秉性柔弱,不像能够操纵云海十三楼的人。”皇后道,“方才我依你所言,出言试探,若她心里有鬼,应该将计就计,而非极力反对。” 崔不去点点头:“大公主的确不像,不过,还请您暂勿澄清此事,公主回去之后,定会将此事说给身边亲近之人,若她身边还有小人,到时自然会设法应对。天南山之后,敌人一时偃旗息鼓,揪不出马脚。既然如此,那就我们不动,等他们动。” 独孤皇后苦笑:“未曾想过有一日,我还得用对付旁人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女儿,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让她入宫。” 崔不去面色淡淡,没有接话。 皇后这句话并不需要任何回应,更何况当初如果没有乐平公主这个前朝皇后,杨坚还未必能以外戚身份掌权上位,若时光回溯,只怕他们依旧会将女儿送入宫。 两个时辰后,崔不去带着独孤皇后赏赐的珍贵药材出宫,早已在宫门等得不耐烦的乔仙,一看见跟在他身后的陌生面孔,就愣住了。 娃娃脸的年轻将领主动拱手:“在下关山海,右卫将军司马,陛下听闻崔先生在天南山遇险,担心左月局人手不足,特命我随侍左右。” 随侍左右向来是乔仙的职责,她没想到崔不去进宫一趟,身边竟多了个与自己竞争的人,顿时大生敌意。 但关山海也没什么兴趣与姑娘家争风吃醋,于他而言,从一个右卫司马沦落到当别人的随身侍卫,也是一种侮辱,即使崔不去再得帝后看重,保护这个病恹恹的人,也不能给关山海带来任何成就感,他宁愿上阵杀敌。 崔不去无意对乔仙多作解释,也没兴趣调解新人与旧人的矛盾,他兀自上了马车,从头到尾都维持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不在焉,这意味着他在思考一些事情,不应该被打扰。 关山海没有坐在车内与崔不去套近乎,主动去外头与车夫同坐,乔仙却忍不住跟进来。 “尊使,皇后为何突然派了个人跟您,是否想要……”她的声音原本已经压得足够低了,此时又低了几分,“监视?” 崔不去摇头:“不必多想,左月局人手本来就不足,你们一旦有别的差事在身,就难免疲于奔波,这次天南山之行,如果我身边有个关山海,也许就能抓住宁舍我。” 乔仙歉疚:“是属下没用。” 崔不去微微蹙眉,忽然道:“乔仙。” 乔仙茫然抬头。 崔不去:“你把我的安危看得太重了,又将自己看得太轻,我对你的期望,从来就不是一个贴身侍女或护卫,你明白吗?” 乔仙静默无语。 每次她不肯同意崔不去的话时,就会以这种方式进行无声抗议,崔不去对乔仙,向来比对左月局其他人多了几分容让,但这次他并不打算继续纵容乔仙。 左月局两名副使,长孙菩提主外,宋良辰主内,都有各自的职责,再下面是听从差遣的左月卫,乔仙随侍崔不去居多,旁人也将她当作崔不去的护卫,但崔不去不希望她一辈子都困在自己身边,乔仙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哪怕是去江湖上闯荡,以她的能耐,理应也会有一席之地,而非作为崔不去的影子存在。 看着乔仙不声不响,仿佛受了多少委屈的样子,听见乐平公主声泪俱下也无动于衷的崔不去,此时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乔仙微微一动,像是用脑袋顺势蹭了蹭,无关男女暧昧,反倒是小动物汲取温度一般。 “我们认识几年了?”崔不去问。 “四年。”乔仙闷闷道。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左月局创立的前一年。 崔不去的语气很轻松:“所以,你也该学会独当一面了。” “您以后不要出远门了,好不好?”只有在崔不去面前,她才会卸下清冷与坚硬的外壳,甚至用上别人从未听过的哀求语气。“若不让我跟着,又有谁能帮您调理身体?” “最近不会。我带着你给的药,更何况,现在有关山海,还有,”崔不去顿了顿,没将凤霄二字说出口。 姓凤的虽然处处跟他过不去,但不能否认,两人在大事上配合得不错,天南山上若没有凤霄,而是换作乔仙或长孙,现在他们未必有命在。 乔仙一怔,似乎意识到他的未竟之语,面上掠过难以置信的惊色,却很快低下头,没让崔不去注意到。 随即,她听见崔不去吩咐道:“你现在去解剑府一趟,问凤二要那份名单。” 乔仙知道是什么名单,据说那是崔、凤二人在天南山下打赌时,崔不去赢来的。 州府各级官员的详细卷宗名单。 但回京之后,每回左月局派人前去讨要,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答:让左月使亲自去。 凤霄似乎早就料定崔不去迟早会妥协低头,就这么老神在在,敞开大门,放下直钩,等着鱼儿自己咬住,但崔不去偏不肯如他的愿,更不肯亲自上门讨要,于是局面就此僵住,不上不下。 “若他还是不肯给呢?”乔仙问道。 崔不去轻轻一哼:“你上门去,他肯定觉得我心急了,就算不肯给,也会耍点花招,到时候我再反将他一军,让他赖不了账。” 这语气,不像是对付敌人,倒像是熟悉彼此的老对手过招,知己知彼,亦敌亦友。 乔仙发现,只是去了一趟博陵,回来之后,那两人的关系果真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上中秋福利小剧场,与千秋有点关系,没看千秋的可爱就不用看。 【小剧场】 沈峤已经很久没有回京了。 大兴城就像这个欣欣向荣的王朝,三日一小变,五日一大变,除了玄都观。 毕竟道观再怎么变,也不可能将道观变成佛寺。 玄都观与玄都山无关,那只是杨坚为了感谢玄都山当年的援手而建,他也曾邀请过沈峤派人过来任观主,但被沈峤婉拒了。 如今的观主,沈峤亦不认得。 对方正弯腰在修剪一处花木,背影高瘦,但沈峤一眼就看出对方身体不是很好。 何止不是很好,简直是病入膏肓,天不假年的征兆。 再看对方修剪的花木,沈峤差点笑出声来。 只见一丛好端端的花叶,被修得中间高,两旁低,显然是随心所欲,想到哪儿修到哪儿,长一簇短一簇,惨不忍睹,令人啼笑皆非。 沈峤走过去。 他发现对方的神情也很认真。 认真地在干这件事,而非出于泄愤或胡来的初衷。 但这不能掩盖花木被他糟蹋的事实。 沈峤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将对方手里的剪子拿过来,救了这些正在哀嚎的花草一命。 对方转头看见他,挑了一下眉,脸上并无诧异之色。 “沈掌教,久仰大名,幸会。” 沈峤反而有些惊讶,他已经有好几年未在京城出现了。 “你认识我?” 对方微微一笑:“天下第一道门大派的掌教,我如何会不认得?听说沈掌教周游四方,想必是路过此地,恰逢秋夕拜月,回来探望故人罢。” 沈峤对此人印象不错,他也笑道:“今日认识一位新朋友,它日回京,便又多一位故人可以探望了。” 对方拱手:“在下崔不去。” 沈峤:“不去?” 崔不去:“去者不追,来者可交。” 沈峤浑然不知崔不去的名字,从前是另一个由来,闻言就开心道:“好名字!” 另外一边。 晏无师打量来人,只稍三两眼,他就道:“你是法镜宗的人。” 凤霄挑眉:“晏宗主好眼力。” 魔门三宗,素来不大和睦,凤霄既是法镜宗宗主,那与浣月宗宗主,便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晏无师哼笑:“跟广陵散一般无二,都那么自以为是,表里不一。” 凤霄摸摸鬓角:“我觉得,比起不成器的师兄,我还是略胜一筹的。” 他自认为何止略胜一筹,只不过在前辈高人面前,还是要保留那么有点儿谦虚的。 晏无师点点头:“那倒是,论容貌风度,你应该是魔门第二人了。” 凤霄:……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第一人是谁。 第130章 乔仙上门的时候,凤霄正在作画。 心无旁骛,嘴角一抹笑意,看上去兴致不错。 再怎么不情愿,乔仙也必须先行礼。 “左月卫乔仙,拜见二府主。” 凤霄头也未抬,画笔未停,从乔仙这个角度,看不清对方在画什么,但凤霄的笑容通过笔尖悉数传入书案上的藤纸之中,阳光暖融,玉人执笔,即使是不喜欢凤霄的乔仙,也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情景很动人。 但在乔仙眼里,所有美妙都随着凤二开口的那一刻彻底幻灭。 “看来,崔不去还是不肯亲自来。” 乔仙道:“卑职奉尊使之命前来拿早该给左月局的东西,还请二府主愿赌服输。” 凤霄对她的冷脸视而未见,依旧笑吟吟道:“这是我与崔不去之间的赌约,他若想要那份名单,就让他自己来拿,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我都是不认的。还有,” 停顿片刻,凤霄搁笔,在堪堪完成的画作上梭巡片刻,才抬首看向乔仙。 “崔不去与我平起平坐,那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格,你口口声声自称卑职,语气却半点也不像为人下属,崔不去带你出门,难道指望你如此态度,能为他分忧解难吗?” 迎着乔仙震惊的目光,凤霄露出一个略带恶意的微笑。 “你虽然懂易容变声之法,也略通医术,但在解剑府里,你这样的人并非不可替代,若我送一个给崔不去,你猜他会不会收下?新人又会不会取代你的位置?” 乔仙心头陡然涌出一股怒气,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争辩,最后只化为一句冷冷的话语:“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宫里刚刚派出一名随扈,充任尊使的新侍卫!” 凤霄讶异道:“那你不就彻底失宠了?” 乔仙:…… 看着乔仙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裴惊蛰忍不住问道:“郎君,若下次崔不去亲自上门,我们真要将那份名单给出去吗?” 凤霄挑眉:“他肯上门服软,为何不给?” 裴惊蛰抱怨:“但其中不乏各级官员的隐秘弱点,解剑府也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收集齐全。” 怎么能说给就给? 凤霄笑眯眯道:“你不懂崔不去,他肯亲自过来,那必定已经做好了付出一定代价,与我交易的准备,你都知道单凭一盘棋就将这份名单交出去太吃亏,这个道理,崔不去会不知道吗?他压根就没指望过我会轻易给,之所以一直没上门,就是因为他认为左月局暂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心动。” 裴惊蛰越听越糊涂:“那您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不来?” 凤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你去打听一下,皇后派了谁给他。” 这不是什么秘密,也不难查,裴惊蛰应声离去,不多时就又折返回来。 “郎君,是右卫将军司马关山海,关家三代从军,关山海一手问月枪法驰骋沙场,罕有敌手,若无意外,他将来应该会接替右卫将军,掌管京城右卫,皇后将这样一个人指派给左月使,可见对其看重。” 凤霄嗤之以鼻:“战场上的功夫是万人敌,长于冲锋陷阵,却不一定适合当护卫,关山海一路升迁,顺风顺水,又是个有真本事的,一定傲气过人,突然被调去左月局,心里难免不满。” 他说罢起身,一边往外走。 裴惊蛰忙跟上:“您去哪儿?” 凤霄背着手,优哉游哉:“去左月局看热闹。” 说得好像上隔壁串门,明明解剑府与左月局并不相邻。 裴惊蛰:“可您刚才还说,要等崔不去服软。” 凤霄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皇后不会无的放矢,她派了个关山海,必是最近有什么新差事需要崔不去出马,我亲自上门,让崔不去服软,也是一样的。” 裴惊蛰心里嘀咕:这还叫什么让对方服软,明明自己捺不住,主动上门撩拨吧? 他跟崔不去打过几次交道,不知怎的,虽然崔不去不会武功,可在对方那双眼睛面前,他立马就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哪怕什么都没做,也会莫名心虚。 “郎君,您接近崔不去,是因为左月局吗?” 凤霄哼笑:“若没有崔不去,左月局算什么?” 裴惊蛰不解:“可崔不去又有何特殊之处?” 凤霄摇着扇子缓步前行,凉凉道:“姓崔的貌不惊人,性情乖戾,吝啬记仇,嘴巴刻薄,得寸进尺,斤斤计较,城府深沉,一肚子阴谋诡计,多病还不自惜,成日里四处蹦跶抢功劳,在博陵郡天南山,若非有我,他早死了百八十回绰绰有余,若说特殊,那可能就是特别爱找死吧?” 裴惊蛰目瞪口呆,他只是随口一问,哪里知道凤霄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 既然对方一无是处,为何凤二府主还总要没事找事? 人家安安静静,凤二郎君就非要找人去提醒崔不去,崔不去真派了人来,凤二又吊足胃口,非要崔不去亲自来。 裴惊蛰实在没法想象这样两个人是怎么在博陵待了那么长时间,还相安无事的。 一山不容二虎,按理说,要么凤霄被气死,要么崔不去被打死。 结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裴惊蛰微觉诡异,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多了个关山海,左月局果然热闹得很。 左月局众人,尤其是能留在崔不去身边的人,无不跟了他许久,得到相当信任。 关山海骤然从天而降,却什么都没有,只凭皇后亲指四个字,就仅次于长孙和宋良辰,压在众人头顶,尤其是乔仙,自然人人注目,私下议论。 乔仙心头憋闷,忍不住当众向关山海提出切磋的要求。 殊不知关山海也自觉屈才,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服,便痛快答应了乔仙的要求。 二人左月局的练武场上交手,不少人闻风而去,几乎将露天练武场围得水泄不通,连崔不去都被惊动了。 乔仙长于飘逸的剑法,关山海则是大开大合的枪法,两人无论从武功路数还是生平履历,几乎八竿子打不着,却因左月局而联系在一起。 两人心中都存着一股意气,出手皆未留情,乔仙一身白衣飘然而动,身随剑舞,几乎凭虚御风,唯有眼力不错的人,才能发现她的足尖偶尔碰触地面,饶是如此,乔仙的轻功也已足够令人惊艳了。 乔仙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她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比关山海更有资格跟随崔不去。 随着锋利剑气扑面而来,关山海目光凛冽,手腕一振,枪花就层层堆叠漫涌开去,挡住了乔仙的攻势。 扫,刺,点,拨。 枪法中最常见的几个动作被关山海运用自如,在他手中的问月枪已经变成一把具有灵气的兵器,势如破竹攻向敌人,枪头划过空中残留点点寒星,不等众人脑海中的印象被抹去,又一道银色痕迹自枪头划出,前后相连,竟隐隐是个太极八卦的轮廓! 一枪卸去乔仙的攻击,一枪在周身筑起真气,一枪反守为攻,逼近对手。 关山海轮廓分明的蜜色脸庞在烈日下迸发出万夫莫敌的气势,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乔仙,而是千军万马,而他独自一人在战场上游走,无视强敌,无视周遭,无视生死。 山海倾覆,日月沉浮,草木摧折,春秋混茫。 虽千万人,唯一而已! 乔仙发现自己的剑被对方的长枪绞住,仅仅一瞬,炫目枪芒已经近在眼前,朝额心刺来! 杀气凛凛,眉间剧痛! 乔仙大惊失色,不得不撤身后退,但她的剑被紧紧绞住无法抽离,即使松手,那股杀气也跟着逼迫近前,令人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几乎是同时,两道疾风从不同方向飞掠而来,一左一右击向关山海的双肩。 关山海腾身跃起,避开石子,稳稳落地,反手挽花收枪。 乔仙惊魂未定,再也没脸看崔不去,单膝下跪请罪道:“属下学艺不精,请尊使恕罪!” 崔不去淡淡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对自己人点到即止,要有分寸。” 前一句是对乔仙说的,后面一句,却是在警告关山海。 关山海抿抿唇,拱手道:“属下知错。” 崔不去又转向从外头走来的两人。 “是什么风把凤二府主刮来了?” 方才那两枚石子,一枚来自长孙菩提,一枚则来自凤霄。 凤霄笑吟吟道:“自天南山一别,崔郎君便闭门不见,我却思念得紧,不过来看看,怎么对得起我们那段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日子?” 崔不去嘲讽:“我还以为凤二府主终于想起自己赌输的那笔账,良心发现过来还债了。” 秋风扬沙而起,将袍角高高卷起。 乔仙站在练武场中,遥遥看着两人相对而立。 左月局何等地方,凤霄如何能轻易进来,就算以他的武功,谁都拦不住,守门的左月卫起码也会拼死阻止,奔来禀告。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对方顺顺利利,畅通无阻来到练武场。 这必定是因为崔不去事先有过交代,只要是凤霄亲自来了,便不必相拦。 起初明明是不死不休的对手,什么时候起,解剑府的主人还能入左月局如无人之地了? 凤霄不知是否也想到了乔仙正在想的事情,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崔不去挥挥手,让众人散去,他则领着凤霄走向池中凉亭。 “凤二府主大驾光临,到底有何贵干?” 闲的没事,过来看热闹的。裴惊蛰腹诽道。 凤霄道:“过来给你送名单呀。” 崔不去蓦地顿住脚步,蹙起眉头:“你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凤霄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份名单对你很重要,你想借此揪出云海十三楼安插在朝中的钉子,可这样要紧的东西,我如何能随随便便就给了,原想等你上门来要,可你迟迟不肯来,我这不就只能亲自过来了?既然你怀疑我的诚心,那我就走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崔不去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 下一刻,崔不去发现这个动作暴露了自己急切的心情,立马松手。 但已经迟了,凤霄露出得逞的笑容。 “既然你这么想要,那我们是不是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面对这个人,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崔不去缓缓吁了口气。 “你要什么?” 凤霄伸出手,摸向他的脸颊,正当崔不去想避开时,对方的手却飞快穿过耳畔鬓发,上移至发髻,抽下崔不去的玉笄。 他将玉笄在崔不去面前晃了晃。 “为了不让你赖账,只好将这根玉笄权充信物。” 凤霄还记得那日从山洞出来时,对方披头散发的模样,唇色冷白,偏生决绝凛冽,宛若蜿蜒悬崖的孤松。 眼下崔不去的发髻显然还用了别的东西固定住,这根玉笄抽出来也没能看见他头发落下的模样,凤霄有点惋惜。 “恐怕,”崔不去面无表情,缓缓道,“凤府主要的东西太难,我给不出。” 凤霄高深莫测:“我还未说,你怎么知道给不出?” 崔不去的视线在他手上的玉笄停留片刻,抿唇不语。 明明有求于人,却连句软话也不肯说。凤霄想道,把玩手中玉笄,一寸一寸,就像把玩那人的嶙峋手骨。 “我要你。” 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凤霄不紧不慢地补完后半句,“的一个人情。一份名单,换一个天大的人情。记得了,崔不去,这是你欠我的。” 打从六工城起,咱俩就已经纠缠不清了,非敌非友,注定半生。 第六卷 匕见房陵 第131章 雨,滂沱的大雨。 举头也看不尽的混沌,天地茫茫尽为乌有,与世隔绝,阴阳不分。 老天爷不要钱似的从云端往下倾倒,将雨水一缸接一缸浇泼在人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平地彻底变成泽国,在河水上涌之后,两岸良田悉数被浸没,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半分屋舍的影子。 容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上,所有震惊恐惧惶惑都已经被眼前情景慑为木然。 完了。 全完了。 他很清楚,这个地方所有的身家性命,算是彻底给毁了。 他脚下这片土地原本该是个繁华的村庄,半个月前的这时候,正是村子一日里最热闹的光景:农夫从田间归来,孩童们追逐嬉戏,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路过便可闻见饭香。 但现在,举目所及,悉为洪水。 滔滔不绝的雨水令河流上涨,冲垮了河堤,争先恐后涌向郊外和县城,雨一直未停,越来越大,洪水也得以四处肆虐,为所欲为,把所能到达的地方,都宣布为自己的领土。 伞已经变成无用的累赘,雨水狂笑着将油纸伞砸出一条条裂缝,流向伞下的人。 容卿一把推开随从的手,索性任由自己暴露在大雨之中。 而在那之前,他早已满头满脸的雨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一手抹脸一边艰难眯眼,人人都是如此,人人都像是为这场灾难而悲怆,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郎君!” 身后的随从跟不上容卿的脚步,下意识张嘴喊了一声。 声音却转眼被大雨吞没,漏不出半点,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小郎君,你快拉住容御史!不能再往前了,再走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陪同而来的官吏大声嘶吼,使出平生力气。 小六猛地回头,发现他们来时,原本还能露出大半的高地,居然短短工夫就又被淹没许多,像一头巨龟慢慢下沉,现在只肯让一点点龟壳展露在水面了。 他心下惊恐,赶紧抬起脚步想要追上前面的容卿,冷不防被水下石头绊住,整个人扑倒,溅了一头一脸的泥水。 再看容卿,已是前后无路,四处皆水,与他一起被困住的还有旁边一棵老树,在洪水中颤颤巍巍,迎来无可奈何的命数。 “快!你们快去救我家郎君!”小六顾不上膝盖疼痛,目眦欲裂吼道。 几名官吏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从京城过来的监察御史容卿听说洪水泛滥,非要离开安全的县城高地,亲临此地视察,众人苦劝不听,光迁县县令只好派了县丞和吏员等人陪同,谁知雨越下越大,非但没有半分缓解的迹象,洪水还逐渐向高地蔓延,连此处原本不在洪水范围内的山坡,也转眼被茫茫洪泽吞噬。 波涛之中不乏木桶衣物,更有疑似头发的黑色发丝飘荡,仿佛有人于水下沉浮,生死莫测。 众人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去探查救人,唯独这位容御史悍不畏死,居然想要上前去捞人,结果现在他自己被困住,还要劳动别人去救他,县丞李沿早就在心里将容卿骂了千八百遍。 救,还是不救? 救人,他们自己也很可能被冲走。 不救的话,这可是朝廷御史,上头若是问罪,他们难辞其咎。 但这毕竟是天灾,御史自己作死,旁人也无能为力吧。 李沿心念电转,他会水性,但往前一步跟往后一步,自己的结局截然不同,若现在奋不顾身去救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想及此,他面上的表情更惊慌了:“这可怎么办,我这就回去找人来救容御史!” 现在回去哪里还来得及? 小六难得的灵光,扑上前将李沿紧紧抓住,声嘶力竭:“快救郎君!我们解下衣带绑住腰,手拉着手过去,来得及的!” 李沿咬咬牙:“别说衣带了,就这水势,绑了麻绳都会被冲走!” 一来一回两三句争执的工夫,水势又高了一截,连带小六他们这里都已经淹过脚背,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容卿那边更是只剩方寸之地,进不得退不得。 小六惊恐交加,声音带上了哭腔:“郎君您等着,我们这就救您!” 李沿看了看跟自己一道来的三个小吏,三人脸上被雨水混淆,看不清表情,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冒着危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监察御史,更何况他们并不喜欢这个容卿——一来就指手画脚,诸多指责,如今自己跑来送死就算了,还想搭上别人的性命。 犹豫不过片刻,李沿就做出决定。 但下一刻,一道身影从他们面前飞掠而过,大雨之中,快得令人连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那模糊的影子落在容卿立足的地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又将人提起,借着老树纵身跃向他们这里。 这里虽然也有水,但起码还能站住脚。 小六又惊又喜:“郎君!” “还不走,愣着作甚!”救人的男人沉声道,声音竟能穿透雨幕让他们听清。 所有人不敢再耽搁,见状赶紧朝高处飞奔。 小六扶着容卿,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今日上天有所眷顾,雨势居然慢慢变小,水位没再大规模上涨,众人得以拥有喘息的时机,奔向高地,眼看县城城门遥遥在望,他们总算能将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脏重新塞回去。 伞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去,所有人一身泥水,连衣服都辨认不出原先的颜色,唯有沉重的步伐往前挪动,一步步挪向终点。 小六脚下一软,被他搀扶的容卿跟着摔倒,刚才出手救人的蓝衣人微哂一声,提气几个纵跃,就抛下他们先行入城了。 换作往常,小六早就开始抱怨了,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也没有精神说了。 容卿亦然。 一个时辰后,众人总算回到城中,容卿谢绝了县丞李沿邀请他去县衙休息的提议,径自回到官驿,李沿也没什么心思再挽留,态度明显冷淡许多,不似容卿刚到光迁县时那样热情。 在官驿的浴桶里,容卿舒舒服服地将身上泥水全部洗去,又狼吞虎咽吃了顿饭,感觉力气慢慢回流恢复,身处静室,回想刚刚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连他都不禁有点后怕。 他原是奉朝廷之命来此视察赈灾,若就这么死了,才真叫一个冤。 未几,小六蔫头耷脑过来请罪和告状。 “郎君,小的方才差点就来不及救您了,全因李沿刻意拖延,他刚才还想将我往水里推,把咱们俩都灭口,好推脱责任呢!” 容卿倒没他这么怨愤,平静道:“是我执意要去看水情的,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小六欲言又止:“刚刚救您的人,好像很面善。” 容卿道:“若我没认错,应该是崔不去身边的人。” 小六很惊讶:“他们这么快便到了?那崔、崔先生会不会怪您?” 话音方落,门外伙计送来一份名帖。 说曹操,曹操到。 名帖上写着,崔氏相邀城中壹贰茶馆一聚。 容卿苦笑:“人家刚刚救了我一命,就算想骂我,我也只能唾面自干了。” 事情起源于十日之前。 光迁郡上报连日暴雨,导致河水上涨倒灌,郡内各处泛滥成灾,尤以治所光迁县最为严重,灾民流离失所,饿殍千里,恳请朝廷拨粮赈灾。 在朝廷的奏报中,光迁郡是重灾区,几乎年年雨季都遭灾,今年更是十万火急,朝廷拨粮之后,天子便派监察御史容卿前往光迁县巡检监察。 到了出发那日,容卿才知道,除他之外,另有左月局之首崔不去同行,崔氏拿着皇后的手令,容卿整整看了三遍,才确认这的的确确是皇后所出。奇怪就奇怪在,论官职品阶,此行本该以崔不去为首,但天子未下令,却由皇后出面,再联想左月局的职责,容卿难免有所联想,觉得这是皇后想要派崔不去监视自己。 他入朝为官以来,从不与左月局解剑府这等在正邪游走的部门打交道,崔不去在容卿眼里,也不过是一个靠着投机上位的幸进之徒,其实持这种观点的人,朝中不在少数,从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如今竟要合作,容卿心里,难免就先生出抵触之感。 双方的首次会面是在京郊灞桥,虽说话不投机,倒也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面上礼数都还过得去,容卿客客气气请崔不去指点,崔不去则道此行以容卿为主,让容卿放手施为,不必拘谨。 既然有他这番话,容卿也不再虚伪客套,就让他的座驾慢慢出发,自己先行一步,前往光迁郡。 容卿打从心底不愿让崔不去干涉自己,他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光迁郡,所见所闻,却比想象的还要骇人几分,从没见过如此大灾的容御史,本着一腔为民请命的热血,四处视察,亲自上阵,甚至不顾危险来到距离灾区最近的县郊,结果便是差点丢了小命,而本该慢吞吞行至途中的崔不去,却居然已经到了,还派人来相救。 以至于容卿来到茶馆,看见比起几日前灞桥分别,脸色更为苍白的崔不去时,还未说话,便先生出几分羞愧,红色从脖子蔓延到耳根,令他不得不弯腰长拜,朝崔不去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崔尊使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卷开始拉,内容跟上一卷是有关联的,下章会提到~ 第132章 “容御史,如果今日关山海没有及时赶到,你是否准备以这样的死法结束性命?” 面对容卿放下身段的服软,崔不去非但没有顺势安抚,反而冒出这样一句话。 容卿面皮一僵。 “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容御史奉命过来巡查灾情,却出师未捷,光迁县上下官员悲痛万分,连御史都被洪水淹死,而这恰好证明灾情的严重,光迁县因此得到更多粮食,而你,容卿,将会成为大隋史上头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钦差,”崔不去顿了顿,似笑非笑睇了容卿一眼,“和笑柄。” 容卿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左月使了。 因为对方与他说话时,总是含沙射影,话里有话。刚才那番话明着像是在嘲讽他,实际上却似乎别有含义,如果容卿自己想不出来,对方也绝对不会解释。 有些人若对上眼缘,认识未久也能交浅言深,但容卿确定,自己无论看到崔不去多少回,都不会生出什么好感。 这人实在是太刻薄,太自以为是了,仗着有皇后宠幸,就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 容卿忍气道:“我知道这次我先行一步,失礼于尊使,令你不快,但灾情如火情,我早到一日,也许就能早一日勘察奏报,多一些人得救!” 崔不去毫不客气地接道:“所以你差点死了。” 容卿腾地站直身体:“崔尊使若不愿好好说话,那容某就先告辞了,救命之恩我以后一定报答,这次在光迁,我们就各走各路吧!” 他也是个硬气的人,既觉得自己没错,自然不愿继续在这里受气。 崔不去微抬手指。 在关山海领悟到他的意思之前,乔仙已经先一步抽剑出鞘,横在容卿脖颈。 “让你走了吗?”乔仙冷冷道。 容卿气笑了:“我算是领教了左月局的霸道,原来连朝廷命官,你们都是想威胁就威胁,难怪朝中同僚提起你们,个个避之唯恐不及,若崔尊使要的就是这等令人畏而远之的威势,那你做到了!” 崔不去神色淡然:“你刚来没几天,就差点死在这里,消息传回去,你们容家的名声,和你父亲积攒起来的功劳,都会被你败光。” 容卿一愣:“你知道我父亲?” 崔不去:“你父容启,两年前任幽州莫县县令,突厥人攻城劫掠时,夷然不惧,宁死不屈,最终没等到援军到来,便战死于城门之上,陛下悯其忠烈,将你拔擢入御史台。” 提及父亲,容卿不知不觉消了大半火气,他沉默片刻,终于道:“其实这几天,我已经查到不少事情,也发现一些奇怪之处。”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容卿到光迁县时,大雨已经接连不断下了十天,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地势较高,远离江水,官道只是泥泞不堪而已,还没到汪洋泽国的地步,但他抵达光迁县之后,才发现灾情严重已经出乎想象。 光迁郡范围内,已经有大半县城被淹了,连光迁县郊外,也都寸步难行,灾民们纷纷涌入城中,但光迁县接纳能力有限,只能接纳一部分,县令黄略将这些人安置在城西,让他们以工代赈,每日搬运泥沙到城外筑起沙墙,堵住洪水继续往城内蔓延,容卿也去看过,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既收留了灾民,又不让他们无所事事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不过光迁县的灾情虽然解决了,其它县城却没有这么能干的县令,洪水没有退去,官仓里的粮食有限,黄略希望容卿能上奏朝廷,再多拨一些粮食过来。 容卿正有此意,但他作为御史下巡,自然不能只听黄略的,于是寻来县丞李沿私下询问,谁知李沿欲言又止,表现出对黄县令的难言之隐,容卿发觉有异,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李沿终于吐露一点风声,让容卿亲自去郊外看看。 说至此处,容卿话锋一转,道:“前晚,我收到一幅奇怪的画。” 他让小六将画拿过来。 画没有装裱,仅是简单卷起,画上中央有一个粮仓,许多人正往粮仓外面搬运粮食,画面左侧则坐着一位官员模样的男人,在左右服侍下,对着桌上菜肴大快朵颐,顺便监察粮食搬运,劳作者热火朝天,一派忙碌。 而在画面右侧,粮仓的不远处,却堆着小山似的尸骸,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倒在地上,面黄肌瘦,痛苦难当,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在苟延残喘,男人怀里抱着一条胳膊啃噬,状若恶鬼,而在他旁边,一名少了胳膊的幼童嚎哭尖叫,血流遍地。 若单看左边和中间,还不觉得什么,但左右一对比,立时令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容卿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这幅画时,内心震撼无以名状,整整呆立半晌毫无察觉,再看崔不去,目光仅仅在上面停留片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是虎狼之心,容卿暗道。 “此人,”他点了点画面左边正在吃东西的那位官员,“光迁县原本是上县,县令应为从六品,这两年由于灾情,降为中县,县令本该也降为从七品,但县令黄略还未到述职之期,依旧是从六品,此人身着绯色官袍,无梁无琪,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从服饰判断,必定是黄略无误。” 崔不去道:“所以你认为,这是有人在知道你到来之后,向你匿名举报,暗示县令黄略,侵吞官粮,谎报灾情。” “不错。” 容卿虽然激动,总算还保留一丝理智,没有马上冲去找黄略质问,但他还是坐不住,就去找光迁县其他官员旁敲侧击,希望从他们口中问出点什么。 于是就有了他询问县丞李沿时,对方的吞吞吐吐,言犹未尽。 不止如此,容卿还发现光迁县几名官吏里面,除了李沿之外,县尉武义也跟黄县令不和。 一座光迁城内,县令、县丞、县尉这三个最重要的官员,彼此之间貌合神离,各行其是,底下一众吏员站队博弈,竟上演着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一天时间不足以让容卿查出什么,但就在昨晚,他又收到一幅画。 还是一样的纸,一样的笔触。 容卿将第二幅画在崔不去面前展开。 这次没有官员了,画面却更为骇人。 洪水滔天之中,断树沉浮,残躯漂露,间或能看见黑色头颅,仰面向天,惊惧无声呐喊,绝望跃然纸上。 一座城池远远可见,近处山坡上的老树下,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奋力徒手掘土,几只手从泥土中被翻出,腐肉半落,支棱出森然白骨,宛若地狱逼近,浮屠灭绝。 关山海站在一旁,看见这幅画,不由咦了一声。 容卿似乎知道他为何讶异,便道:“不错,这棵树就是白天我受困之处。当时我正因此画,想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否真有这个地方存在。” 结果证明树是存在的,但还没等他开挖,暴雨就导致洪水迅速上涨,要不是关山海及时出现,容卿现在十有八九就已经变成孤魂野鬼了。 “崔尊使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事出有因了吧!” 崔不去没理会他话语里流露出来的不满:“所以,你更加怀疑县令黄略了?” 容卿颔首:“我向黄略提出要出城察看时,他极力反对,武县尉也避而不见,反倒是县丞李沿,愿意陪我走一趟。所以黄略肯定有问题。” 崔不去道:“正常人看见暴雨连绵,洪水泛滥,肯定都会反对的吧,你怎么不怀疑李沿是别有居心,故意想要趁机灭你的口呢?” 容卿语塞片刻,反驳道:“光迁县的县令是黄略,许多事情还是他说了算,李沿一个佐官能做什么?” 崔不去冷冷道:“但这次受灾的不止光迁县,整个郡大半都淹了水,我要是你,就不会被这两幅来历不明的画影响了判断。” 容卿觉得崔不去绝对是看自己不顺眼,故意处处与他过不去。 他也懒得再说下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明日黄略会邀请城中世家富贾,商议捐粮赈灾一事,他也请了我,崔尊使若不信,大可自己亲眼去看看,到底谁是忠,谁是奸!” 容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太乱了。 简直团团迷雾围来,拨也拨不开。 关山海习惯沙场上直来直去的拼杀,从没遇见过如此复杂的局面,乍看像是各级官员的责任分配,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没那么简单,朝廷拨下那么多灾粮,难道全用光了?黄县令和李县丞明摆着不和,容卿是否被两人利用?为什么有人给容御史送那两幅画,想引他去查出真相,还是想让他去送死? 越想越是头疼,关山海现在很庆幸自己是个武馆,不必去与这些事情周旋,但他也不认为崔不去一来,就能神仙似的破开局面,迎刃而解。 但他知道,为了追赶容卿,崔不去将路程上原本花费的时间整整缩短一半,本来就差的身体似乎更差了一些,但一路上他始终半句苦也没喊过。 关山海虽然还是不喜欢这份差事,但他对崔不去的观感也没有原来那么抗拒了,还忍不住轻声问:“您是如何知道容御史有危险的?” “因为在这里,容卿是一把刀,谁握在手里,谁就能用来威胁别人。”崔不去忽然叹了口气,“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看见容卿的一百种死法了。” 啊? 关山海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 容卿也很茫然。 他正与城中名士豪富们一道,坐在县衙后面的花园内。 应县令黄略之邀,众人前来赴宴,商议本县灾情事宜。 让容卿茫然的是,昨天还冷嘲热讽的崔不去,今日绵羊一样坐在他身后,不仅唇上多了撇胡子,还让他对外称呼自己崔先生,摇身一变,成为他容某人的亲近幕僚。 本地士人商贾对这位容御史很好奇,几乎人人都上来行礼寒暄套近乎,难免也就注意到他身后的崔不去,不乏好奇者询问一两句,崔不去低眉顺眼,全由容卿出面作答。 容卿知道崔不去想隐瞒身份,正合他意,因为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崔不去是左月局的人,甚至以为朝廷不信任他,还派了左月局的人来监视他。 只是他没想到崔不去惺惺作态如此厉害,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说沉默寡言,就真的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神都变得温和无害,说话柔声细气,哪里还有昨日的半分锐利锋芒。 来的宾客一多,容卿也顾不上去留意崔不去的变化了,他发现今日在场众人,来的大都是年轻人,或者是家中长子次子,极少有家主亲自出面的。 其中又以一个年轻人格外惹眼。 对方年纪二十上下,倒有几分英俊,听说姓李,排行十四,跟县丞李沿还是远方亲戚——容卿也才知道李沿原来是本地人,家境优渥,李家在当地乃至整个光迁郡,都是名门望族。 李十四是跟着他的堂哥,也就是李家嫡长子一块儿来的,但比起他堂哥的稳重,李十四就活跃多了,不仅到处敬酒,还爱往容卿跟前凑,不顾失礼,拉着他问东问西,还对容卿身旁的崔不去颇感兴趣。 “听说崔先生是南朝人?你不留在南朝做官,怎么跑到北朝来了?南朝是怎么样的景致,当真处处山水处处花,片片婉转片片歌吗?” 李十四伸长脖子,几乎快要碰上崔不去,若不是他少年模样不惹人厌烦,满脸写着好奇,现在怕是要被训斥无礼了。 崔不去腼腆一笑:“也不是想做官便有的做,我这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只能来投靠北方亲戚了,幸好容御史不嫌我没用,将我留下帮忙抄写文书,至于你说的景致,崔某觉得,南北有山有水,是无甚区别的。” “哎哟,崔先生,你这手腕好生细致!”李十四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抓住崔不去的手腕就不肯松开了。 “听说南人好南风,更有些嗜好古怪的,专挑年纪大的下手,以你这等样貌,该不会是被这种人盯上了,才跑到北边来避难的吧?” 第133章 崔不去动了动手臂,没抽回来。 一时间,连他在内,容卿周围的人,都注目过来。 容卿面露古怪,只觉这青年行止轻浮,若对方调戏的是个美貌女子,他可能一早就制止了,可崔不去如今面有胡须,分明是个文士,更不必提左月局的身份,容卿想起左月局那重重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人真是胆大包天啊。 他甚至隐隐有点同情起李十四了。 若是崔不去,这李十四现在自然已经被目光切割成几十块,整整齐齐下油锅,但崔不去现在不是崔不去,他是容卿的谋士崔先生,方才内敛沉默的表现,已经表明他的性格与崔不去截然不同。 崔先生露出惊怒莫名的神色,似受了莫大侮辱,却对这变故也始料不及:“你怎可如此!” 他用力挣开对方的手,这回很顺利,但李十四顺势松开之余,还在他手心挠了一下,轻佻暧昧,活脱脱是风月老手,男女通吃。 “容御史,我与崔先生一见如故,不知你能否割爱?”李十四转头问容卿。“你要什么条件,只管开出来就是。” “胡闹,崔先生是人非物,怎可如此,还不快退下!”容卿训斥道,但他本已做好来到这里斗智斗勇的准备,谁知却蹦出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李十四,一下子打乱了他所有步骤。 “十四郎,不得无礼!” 李家的嫡长子匆匆赶来,一脸无奈向容卿行礼,“容御史见谅,我这堂弟从前在洛阳长大,孤儿寡母,养成了他这放肆无忌的胡闹性子,您大人大量,别与他一般见识!” 李十四满脸吊儿郎当无所谓:“堂哥,什么放肆无忌,我这叫真性情!这满堂歌姬我都没兴趣,就要这位先生,他又不是容御史的妻儿老父,有什么不能割爱的,我多出点钱,雇崔先生换个地方当文书,不也一样吗?” 容卿沉下脸色,提高声音:“今日黄县令请我来,便是让我来看这样的闹剧吗!” 话音既罢,县令黄略在吏员的引领下匆匆赶至,李家人则连连告罪,使劲拉着李十四退到席位上去。 李十四嘟嘟囔囔还不太满意,但被堂兄训斥一通,也不敢再如何了,只一双眼睛四处溜达,频频看向崔不去,他见崔不去察觉自己的视线,有意无意望过来,便朝他露齿一笑。 崔不去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容卿虽是客人,却是御史钦差,县令黄略将主位让出,崔不去因他之故,也得了个方便,坐在容卿身旁,得以纵观全局。 今日举宴,来的都是本地的望族地主,他们田地众多,这次受灾严重,洪水一过,今年的收成都化为乌有,想收佃租也收不到,这些人个个强打精神撑起笑脸,别说山珍海味,就是龙肝凤胆,估计都没什么心情去吃。 黄略居于次座,高声道:“原本城外水灾未歇,是不好大举宴席的,不过这几位,都是本城名士,这次听说容御史奉上命前来视察,欣喜不已,提出主动拜见,下官这才将他们召集至此,以供上官垂询。” 御史下巡,无非询问灾情,监察赈灾,灾粮只会优先喂饱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以免有些人走投无路愤而造反,世家地主们是半点好处都没有的,所以大家对今日的宴会都提不起兴趣,听见黄略说什么“主动拜见”,都暗骂黄略逢迎拍马,颠倒黑白。 容卿却对黄略的识趣很是满意,因为就算黄略不主动邀约,他也会提出想见本县望族,奉命巡查,查的不仅仅是灾情,还有粮食是否真正用去赈灾,本地地主是否与官府勾结从中牟利,他当上御史不久,这还是头一回出京办差,离京之前他特地去询问过一位官场前辈,将这些要点牢牢记在心里。 总的来说,黄略的表现还是很让他满意的,起码今晚也没有上什么珍馐美味,都是寻常菜色,素菜居多,甚至有些寒酸,容卿还在席间吃到一道家乡菜,虽然知道那可能是黄略事先打听的有意安排,但那道菜不过是简单的凉拌素菜,所以他还是吃得颇为高兴。 众人轮番上来敬酒,其中还有县丞李沿和县尉武义等人,他摆不出冷脸,只能应景地小酌几口,在没有影响神智之前,他放下酒杯,轻咳两声。 “这次朝廷虽然拨粮赈灾,不过我一路走来,亲眼目睹洪水滔天,所淹房屋农田不计其数,百姓之家因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更不知凡几,黄县令虽然已经放了灾民入城,但灾粮终归有限,顶多不过半个月就会告罄,然而那时就算洪水退去,重新播种插秧,起码也得明年春天才有收成,届时还得先熬过一个寒冬。” 在场个个都是人精,哪里还需要他多说,听到此处,大家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一名丁姓的中年人立刻截过话头:“容御史体恤民情,悲天悯人,我等甚为钦服,这次洪水一来,我们家的田地被洪水冲个精光,可我母亲心善,不忍家中佃农租户饿肚子,还拿出自家存粮来给他们吃,如今家中已无余粮,眼看郡内许多地方都遭了灾,粮食还得从郡外运来,价比黄金,我等委实买不起,还请容御史帮我们想想法子,救我们一命啊!” 容卿此前听说过,丁家是本县最大的地主,家中也有人在朝为官,他一开口,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啊,我们家的田地也都被淹没了!” “家里粮食都吃个精光了,求御史想想办法,请朝廷再拨些灾粮吧!” “容御史,您可要为民做主啊!” 七嘴八舌纷涌过来,容卿有点傻眼,他原想让地主们拿出多余的粮食来捐,却被他们抢先诉苦,这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县丞李沿适时道:“各位,容御史刚到没几天,今日召大家前来,也是为了了解详情,诸位有什么冤情苦处,不妨当面陈情,但过了今夜,若发现有人在外头乱嚼舌根,诋毁朝廷,官府却是决不轻饶的。” 黄略冷眼旁观看好戏,反倒是李沿主动出面,容卿对李沿又多了几分好感,他正想说话,却听见一人朗声道:“李县丞,您这番话,恕小人不敢苟同啊!” 容卿听着耳熟,循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正是方才过来戏弄崔不去的李十四。 “现在外头议论纷纷,谣言四起,都说朝廷没粮拨下来了,要大伙自寻出路,这些话可不是我们放出去的!我们家原先给下人都是一日三餐,如今只能减为一日两餐,要说困难,我们也不比灾民好多少,只是因为在城内,一时半会没到搬家的地步,若雨再这么继续下,洪水迟早把城里也给淹了,到时候整个光迁县也就完了,是走是留,还请容御史给我们拿个主意啊!” 李十四大喇喇道,非但口无遮拦,还对容卿少了几分恭敬,活脱脱一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 容卿沉下脸色:“如今正该诸位同舟共济,共度难关,你却在这里说什么是走是留,若放阵前,这就是扰乱军心!实话与你们说吧,朝廷官仓也非取之不尽,若是灾民熬不过这个寒冬,就会有许多人饿死冻死,莫说你们来年没了人耕种,那些心怀不满的,更容易聚众闹事,到时候受害的还不是你们吗!” 众人心道来了,容御史绕了大半天圈子,终于进入正题,归根结底,还是想从本地望族地主们手里挖出钱粮,可众人又如何肯轻易把这些命根子交出来,大家还是指望朝廷出面,省心省事。 李十四再次开口,说出其他人的心声:“容御史此言差矣,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可以搬走啊!” 丁姓地主叹道:“容御史,我们也想为家乡尽一份力,奈何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他人也道:“是啊,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根本没法子帮别人了。” “好了!”黄略终于出声,“前两年,光迁郡实行捐粮减租,纵有些小灾,我们也能自给自足,今年不幸遇上大灾,朝廷除了赈粮之外,还须各位出力,与前两年一般,定下捐粮免租之策,只是具体怎么减免,还需各位共同筹谋,出出主意。” 大家面面相觑,又是那个讨人厌的李十四当了出头鸟:“黄府君,方才我们都说了,并非我们不肯捐,实在是没有余粮可捐了,别说免租,就算朝廷将未来十年的租子都免了,今年我们也是捐不出粮的啊!” 容卿觉得今晚这顿饭吃得糟心极了。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摸清光迁县的一些情况,今晚存了下马威的心思,甚至还想在崔不去面前出点风头,将他的气势压下去,却没想到今夜处处不顺,非但地主们不配合,光迁县这些官员们也不怎么积极。 那两幅匿名画作到底是谁送给他的,容卿本想借着这场宴会摸出点端倪,谁知官员地主们的反应却让他反而陷入被动的境地。 身旁的崔不去一直没开口,对方肯定在看自己的笑话吧,容卿暗自想道,心情更郁闷了,喝酒的次数不知不觉频繁了一点。 崔不去固然觉得容卿太嫩,今夜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容卿身上。 李十四起初的表现很容易让他以为对方是凤霄假扮的,容貌年纪全部改变不奇怪,乔仙也能做到这点,先前他们在西突厥时,也玩过一手易容。 而且李十四行事太过高调,很像凤霄的作风。 不过,当他看见李十四去向县尉武义敬酒时,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谄媚神色时,想法却又有点动摇了,因为凤霄似乎还从未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姓凤的也许吊儿郎当,看似不把任何事情放在身上,实际上傲气极重,除了自己,谁都瞧不上,要他对某个人伏低做小,似乎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李十四只是李十四,应该与姓凤的半点关系都没有? 崔不去敛眉低目,头一回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困惑。 按理说,他悄无声息离开京城,此时的凤二就算察觉他不在,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锁定他的去向,更不可能这么快就追过来,弄出一个新身份,那么,他何必如此多虑,何必看见谁,都想起凤二。 第134章 崔不去在观察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观察他。 不过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容卿身上,毕竟他才是本场主角,而且崔不去的表现实在太低调了,他更像一个经常做文书的吏员,很少露面,很少见识过大场面,头一回身处这样的宴会之中,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羞涩,话也不多,与别人交谈时很拘谨,被李十四这样的纨绔子弟唐突了也一时无法。 容卿没有帮这位幕僚解围,两人之间甚至交谈都很少,神色不掩疏离,这说明容卿跟他的幕僚也不亲近,更说明容卿身边无人可用了,不得不匆忙找了这么个人滥竽充数。 容御史果然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初出茅庐,一知半解,这样的人来到光迁县,只能傻乎乎地被牵着鼻子走。 一些人若有所思,一些人则放下心,松一口气。 容卿不是没有察觉旁人的目光,但他不可能拍案而起,质问他们,这样只会让他更加被看轻。 杯中的酒带了一丝青草甜味,应该是当地特有的,一杯下肚,回味犹甘,他望着酒波微微荡漾,眼皮已是有点沉重。 崔不去只会冷眼旁观,但崔先生现在是容卿的人,不劝就不正常了。 “郎君,您还是少喝一点吧,黄县令在看您呢!”他低声地劝,谨小慎微的语气。 “不用你管!”真是酒壮人胆,容卿之前对他还有几分忌惮的,此时已是完全放开了。 崔不去露出无奈之色,他白着脸咳嗽两声。 边上奉酒的侍女忍不住弯腰附耳,柔声道:“郎君,府中有青桔酒,不醉人的,可要拿来?” 崔不去讶异抬眼,对上侍女的清秀面容,后者脸颊一热,微微垂首。 “那就有劳这位娘子了。” 侍女小声道:“不劳烦的。” 她心道这位先生虽然看着年纪略大了点,却是很温柔体贴的,似她这种良民,被短雇为婢女,在县衙后院帮忙伺候,过两年就可嫁人了,若能嫁个似崔先生这样的丈夫,年纪大的更懂疼人,可不是极好? 想到这里,侍女的脸颊越发烫热了,匆匆扔下一句“我叫橘儿”就去拿酒了。 崔不去没想到自己现在变成郁郁不得志的御史幕僚,还能招来一段桃花,但他没有心思多想,因为黄县令果然举杯走来了。 “容御史远道而来,下官本该盛宴款待洗尘,奈何忽逢天灾,光迁县自身难保,连这宴会也寒酸不已,还请容御史多多体谅。” 容卿慢慢起身,他的神智大体还是清醒的,只是举杯的手微晃。 “不知杨使君何时能到来?”他问的是光迁郡郡守杨云。 黄略面带歉然:“郡治之内,受灾之地甚广,杨使君忙于公务,方才着人来通传,说今日约莫是来不了了。” 容卿很恼火。 他今晚会来赴宴,其中一个原因,正是黄略说过,今夜的宴会,杨云一定会出席。 但并没有。 非但杨云没有来,甚至也没派司马主簿之类的副官过来解释,仅仅让下人跟黄略说一声就罢。 怠慢之意,显露无疑。 整个光迁郡,从上到下,没有人将他这个御史放在眼里。 这说明他们根本不担心容卿会回去告状。 因为杨云是皇亲国戚,天子堂侄,还与太子杨勇关系不错,所以他有恃无恐。 容卿也没法证明光迁郡官员怠职,这场水灾至今,官员们努力救灾,粮仓因此被清空,城外洪水还未退,光迁县县令也努力收容了许多难民,如果容卿信口雌黄,倒霉的只会是他自己。 “若我是你,今夜就不会来赴宴。”耳旁忽然响起崔不去的声音。 容卿心生厌烦,又不自觉竖起耳朵。 “你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要他们割肉,不如当街抢劫还更快,杨云不会来,也在情理之中。此行之前,我已经派人查过,光迁县虽然多雨多灾,前两年也有水患,但不像今年这样洪灾暴起,水淹四塞。” 容卿心头一动,忍不住道:“也就是说,前两年根本就没到捐粮免租的地步,杨云和黄略在欺君罔上?” 崔不去目视宴席,神色未变。 “据我所知,开皇元年,光迁征粮五千石,去年,又征粮三千,今年洪灾之后,朝廷义仓就送粮过来,可现在,黄略居然说官仓粮食已经告罄,你敢信吗?” 容卿喃喃道:“我料得不错,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崔不去:“若我是你,就不会打草惊蛇,到了之后先调查清楚再说,若有罪证,哪怕是拿着他们的家眷威胁他们,再杀一批,抓一批,人头滚滚而下,局面自然就打开了。杨云也好,黄略也罢,他们若是敢闹,那就干脆闹大。” 他声音本来就低,只有容卿能听见,虽然慢声细语,娓娓道来,容卿却被他话语里的森然杀意慑得激灵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左月使,容卿想起与崔不去有关的诸多传闻,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刚过去没多久的千灯宴之变,连乐平公主最宠爱的人都敢动,还有谁是他不敢杀的? 容卿心头一寒,却忍不住皱起眉头:“似你这样办,其中必然会有被胁迫受冤枉之人,我们是来激浊扬清,不是来大开杀戒的!” 崔不去诧异:“那敢问容御史如今激了多少污浊之气出来?” 容卿压着怒意:“你不必激我,我是绝不会照你的话去做的!否则我堂堂御史,又与左月局鹰犬有何区别?” 没等侍女橘儿将青桔酒送来,容卿已经酒意上涌,跟崔不去说的这几句话,就耗尽他仅余的清明,容御史晃了晃身体,一头栽倒在酒桌上。 崔不去担心地摇晃他:“郎君!郎君!” 县丞李沿见状感叹道:“容御史为了灾情实在是操碎心,连日奔波,积郁胸臆,才会如此容易醉倒!” 黄略忙让人扶容卿去歇息,崔不去见状也想跟上,却见黄略笑道:“崔先生这几日跟着容御史到处跑,也辛苦了,今夜就好好放松一下吧!容御史是贵客,宴席还未散便倒下,为了你家御史,你也得给面子多喝几杯才是!” 崔不去推却不过,还真喝了两杯,然后双颊便肉眼可见地绯红起来,他连连摆手,一边咳嗽一边道:“真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见他狼狈模样,李沿武义等人都笑起来。 “崔先生真是实诚,让喝就真喝!” “可不是,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看崔先生比容御史豪爽多了,不知容御史此行可还有别的打算?” 玩笑之中,不知是谁,有意无意问了一句。 崔不去摇摇头,以手撑额,不胜酒力。 “我也不知,郎君去哪儿都不肯带上我,他、他不信我!” 七分诉苦,三分委屈,崔先生双目微红,似有流光,看来是真醉了。 见问不出什么,众人对他也没了兴趣。 唯独四处敬酒的李十四又溜达过来,手里握着一杯斟满的酒,非要塞到崔不去手里叫他喝。 崔不去想推,对方还沉了脸色。 “怎么,崔先生能喝别人的酒,就不能喝我的?我给的酒是有毒,还是怎的?” 崔不去眼神迷蒙地看他,流露出些许不解和无辜。 李十四笑嘻嘻抓着崔不去的手,半强迫他将那杯酒喝下去。 “崔先生,你既然混得如此不如意,为何不换个东家呢?” “什……么东家?”崔不去眨眨眼,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没听明白。 李十四:“容御史古板又固执,在这种人身边,连点油水都没有,崔先生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吧?容御史乍到光迁,就想大干一场,却没问过别人愿不愿意,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崔先生没必要抱着一块烂木头跟着沉下去吧,何不就此机会换个新东家?” 崔不去蹙眉:“崔某一介书生,读书不成,只能写写文书养活自己,除了容御史,又有什么新东家会要我?” “我们李家,乃是本县数一数二的大家,我身边,正好也缺个会写文书的,你若跟了我,保管你不必像现在这样清贫,容御史能给你多少,我翻一番便是!”李十四豪气道。 崔不去皱眉不语,似陷入纠结苦恼之中。 李十四也不急着对方答复,反是借着自己背对众人,其他人又在喝酒闲聊,不大注意这边的机会,拇指在对方手腕的嫩肉上摩挲,粗糙触感令崔不去微微一震,面上红晕又深了一层。 崔先生就是再糊涂,也知道李十四在调戏他。 李十四见他面露愠怒,又嬉笑着凑近几分:“崔先生,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为你着想,你在容御史身边,日子过得苦巴巴不说,指不定连性命都有危险,你好好想想,若是想通了,就到祥记饭庄报我的名字,掌柜会帮你通传的。” 炙热气息又近了几分,崔不去甩开他微微后仰。 “李郎君。” 李十四嬉皮笑脸:“去掉最后一个字多好!” 崔不去咳嗽两声,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敢问李郎君,你可认识一个姓凤的人?” “风?”崔不去的嗓音低哑婉转,李十四许是听错了,疑惑道,“我祖上八代都没认识过姓风的,你问这个作甚?” 崔不去淡淡道:“许是我认错了吧,他与李郎君长得有几分相似。” 李十四立马打蛇随棍上,哈哈一笑道:“没想到崔先生还喜欢玩这种把戏,行行,那准你我私下相处时,喊我风十四!” 崔不去腾地起身。 “黄府君,在下不胜酒力,还请容在下先行告退。” 黄略善解人意挥挥手:“橘儿,你扶崔先生去歇息。” 李十四倒没有继续纠缠,他回到堂哥身边,就听见堂哥责备道:“你也太胡闹了,平日荒唐就罢了,今日去跟容卿的幕僚搅和什么!” “我这不是帮兄长们探探容卿的底细吗!”李十四讨好不失亲昵地道,“容卿就带了这么个人来,他一定知道容卿的打算,说不定从他下手,还能把容卿尽快赶走呢!” 李家长子哼笑:“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这种大事轮不上你插手。” 李十四尴尬地笑,低头挨训,哪里还有半分在崔不去面前的放肆轻佻。 “我这不是想帮忙嘛,不然刚从老家被撵过来,又要被叔父撵回老家,那多丢人!” “你啊!”李家长子又好笑又好气,恨铁不成钢。 容卿头痛欲裂。 他扶着脑袋坐起,瞥见身旁昏睡过去的半裸女子,不由大惊失色,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上下摸索,左右察看,和贞洁烈女一样紧张。 “我还以为容御史想半推半就来个春风一度呢,怎么这模样倒像是被强掳到山寨里的良家妇女?” 容卿猛地抬头。 门边站了个人,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竟是方才已经酩酊大醉,步伐不稳的崔不去。 第135章 “我喝了酒……” 容卿只说了上半句,后面的就不必再多说了。 喝酒误事,他本来只想喝个三分醉,谁知酒量不好,由不得自己控制,以为那酒带着甜味应该无妨,一杯接一杯之后终于彻底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中了美人计。 酒后不知吐露了多少真言。 黄略会不会以此要挟自己?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容卿脸色发白,已经顾不上被崔不去看笑话了。 他是来查案巡视的,不是来沾一身腥的,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决不能栽在这上头,不管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容卿都自忖有足够的定力把持住,可现在却是自己喝醉了主动送上门给人家算计。 “若没有我,你现在的确已经在美人乡里沉溺不醒了。” 崔不去走近,容卿心里有愧,下意识往后缩一下,片刻之后又醒悟过来,脸上火辣辣的。 但他也突然发现,自己之前不喜欢跟崔不去走得过近的原因了。 因为这位崔先生的目光委实太锐利了,锐利得让人无所遁形,似乎就没有他看不透的东西,他那张嘴巴吐出来的,也大多是冷嘲热讽,容卿的热血和执着成了一无是处匹夫之勇,人都喜欢听好话,看见美妙的东西,几乎没有例外,容卿也未能免俗。 可这差点酿成大祸,要是今夜崔不去不叫醒他,任由他继续在这里睡觉,哪怕明天一觉醒来,他依旧清白,可还是长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多谢崔先生,是我太不小心了。”容卿硬着头皮服软。 崔不去对征服容卿没有半点兴趣,他眼皮都没抬,对着准备下榻穿鞋的容卿道:“回床上躺着,你明天才能走。” 哈?容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的意思。 现在走,摆明了不给黄略面子,以后再想查点什么也不方便。 他欲言又止,回头察看那个美人,无法确定对方是真睡还是假睡,想说点什么也不方便。 崔不去上前,拍拍美人的脸颊。 “醒醒!”动作毫不温柔。 美人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看见两个男人瞅着自己,想叫起来。 崔不去动作更快,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劈向她的后颈。 重重一下,美人软软倒下。 这回是真晕了。 容卿:…… 不愧是凶名在外的左月局,果然连左月使都如此凶残。 然后他听见崔不去道:“方才进来时我检查过外面了。” 黄略等人如果想要腐蚀他,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派人在外面听墙角,只要容卿在这里度过一晚,在外人看来自然而然就已经上了黄略他们的船。 容卿想了想,道:“如果我在天亮才走,那个之前送画过来的人,会不会觉得我已经向黄略他们低头了,不再提供线索?这样吧,我假装半夜醒来,大闹一场,然后再走人,这样岂不更好?” 他还未笨到家,崔不去嘴唇一弯:“可以是可以,但光是你自己闹,闹不出什么风浪?” 容卿面露不解。 李沿在夜宴中也喝了不少,最后还是醉醺醺被人扶上回去的马车,他回到自己府中之后倒头就睡,直到隔日醒来,听见心腹来报,说昨夜黄县令那里被大闹了一场。 容御史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美人,恼羞成怒,直接跑到隔壁厢房去打自己的幕僚,将同样喝醉了的幕僚打了一顿,又扯着县衙的下人去找黄略,把黄略从床上揪起来,大骂他城外有灾还有心寻欢作乐,可怜黄县令直接被一拳打中眼睛,怕是好几天都不能出门了。 李沿听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声音戛然而止,他问下人:“容卿到底享用了那个美人没有?” 心腹挤眉弄眼:“听说那美人醒来时衣衫不整,浑身青紫交加,哭哭啼啼喊疼,想必是容御史多日未开荤,一时下手重了些吧!” 李沿又笑了两声:“真是个雏儿!” 心腹凑趣道:“这容卿莽撞无礼,却正好不会坏事,等洪水退了,他肯定也只能灰溜溜走了,一切恢复如常,平安无事。” 李沿摇摇头:“那不行,这样的话,我哪里有机会取代黄略,更进一步?黄略这厮摇摆不定,立足不坚,很容易坏事,最好是让他与容卿闹起来,斗个两败俱伤。去拿纸笔来。” …… 崔不去和容卿回到驿馆时,关山海也正好回来了。 关、乔二人昨夜并未随他们出席宴会,一者是为低调,毕竟两名高手同时护卫左右,很难让人不去注意,二者在场之人,未必就没有认识或见过关乔二人的,认出他们身份就会牵出左月局,不利于他们继续调查。 “查出什么了?”容卿迫不及待地问关山海。 关山海看崔不去一眼,见后者点头,方道:“我奉尊使之命,去查光迁郡守杨云。” 容卿一愣:“怎么查的是杨云?不是黄略吗?” 崔不去道:“如果黄略有问题,你觉得杨云会一无所知吗?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是无能懦弱,全凭黄略操纵,要么,他才是最大的那只老虎。不管哪种可能,此人都罪责难逃。” 容卿微惊,他竟未想过第三种可能。 关山海道:“杨云的元配难产,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后来杨云又续弦娶了一房,继室一直没有所出,还劝他纳妾,为杨家延续香火,但杨云非但没有这么做,反倒一心一意守着继室,至今膝下也没有儿女。” 容卿问:“这么说,他与继室应该是鹣鲽情深了?” 关山海摇首:“这两日我换了身份,买通杨府下人,假意与他们攀谈,从他们口中得知杨郡守大多数时候都宿在书房,不与郡守夫人同房。” 容卿似乎捕捉到什么,又一闪而逝,模模糊糊。 直到崔不去挑明:“一个男人,尤其是到了杨云这个年纪,很难不想要自己的儿女,若他与妻子感情好,愿意为了她守着,那也就罢了,但他却不与妻子同房,说明前面那个原因就可以排除了。” 容卿恍然:“这个杨云,必有古怪!” 他灵光一闪,随即又想到更多:“如果杨云有问题,黄略肯定也跑不了,昨晚我细看这些人,地主们个个愁容满面,生怕我要他们割肉放血,李家和丁家身为本县最大的两个地主,带头挑起争执,脸上却没有什么担心,说不定他们早就跟黄略串通一气,侵吞灾粮!还有武义,他是本县县尉,救灾不力,昨夜喝酒却是喝得最多的,可见也脱不了干系,这光迁县上下,估计就一个李沿还算干净了。” 容卿越说越气,脸色铁青:“昨夜杨云不肯来见我,估计也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了!” 说话间,乔仙也回来了。 她带了一个大包袱,面色奇异,眉头紧蹙,不时看向手中包袱,似乎很想把它扔了,手却又攥得死紧,很是矛盾。 伴随着她走入屋子,一股腐臭飘散开来,令人作呕。 “尊使,您命我去查的,有结果了。” 她将包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开。 容卿睁大眼睛,脸色瞬间惨白。 包裹之中,零零散散堆了一些破布衣裳,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 但发出恶臭的不是它们,而是已经泡水胀大发白,骨头连着皮肉的残肢。 有手指,手掌,毛发,胸骨,有的是皮肉腐烂掉落,有的则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噬过,不过他们身上,无一意外,都有刀伤切口。 容卿扭头冲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呕吐声。 崔不去镇定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对乔仙道:“包起来吧,去让人送水来给容御史漱口。” 容卿昨夜喝了不少酒,菜倒没吃多少,此时吐个精光,连胆汁都呕出来了,才脚步虚浮扶着墙回去。 “这是,哪里来的?”他连声音都在飘。 乔仙道:“城外,就你上回差点被淹死的地方。” 容卿大惊:“你从那里挖出来的?这么说那幅画上画的果然是真的!” 他从乔仙手里接过水,刚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颤巍巍道:“你方才……净手了没有?” 乔仙面无表情看他:“没有。” 容卿一口水已经进了肚子,吐都吐不出来,脸色瞬间又变得铁青。 眼看他大有又跑出去吐一场的架势,乔仙眼明手快将他拽住拖回来,啧了一声:“男人大丈夫,哪来那么多穷讲究!” 容卿欲哭无泪,只得尽力撇过头,不去看那个包袱,勉强道:“这样的尸骨还有多少?” “今日洪水退了一点,昨日你被淹的地方,堪堪能立足,我也只挖了几下,就发现这些,下面还有许多,往下深挖的话,只怕,”乔仙顿了顿,吐出沉重的三个字,“挖不尽!” 容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这时驿站小吏前来求见,说是门外有个孩童受人之托,塞了一个竹筒进来,上面指名交给容卿。 容卿顾不上呕吐了,赶紧问道:“那小童呢,快带他进来!” 小吏赔笑:“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只有这个卷轴,您看?” 他也闻见屋里的怪味了,待在门口不肯进来。 乔仙丢了一串铜钱给小吏,后者放下竹筒,就欢天喜地告辞了。 容卿打开竹筒,从里头抽出一张卷起的纸。 展开之后,上面又是一幅画。 画风与之前如出一辙,但线条粗糙了很多,画好之后将纸随意一卷,就这么塞进竹筒里。 山脚下,一座山庄,四周树木林立,山庄门口无人看守,台阶上却立着一只硕鼠。 之所以说是硕鼠,因为这老鼠是真的大,几乎有半根柱子那么高了,拖着卷曲的尾巴,盯住山庄大门,露出贪婪的行止,上身微向前倾,作出随时入内之态。 容卿脱口而出:“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这又是在提醒我们,应该去这个山庄里看看?” 关山海出声:“从画上看,山庄周围树木森然,此地应该还没被洪水波及,那就只有城北了。” 乔仙却道:“尊使,属下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弄清送画之人到底是谁,此人连送三幅画,看似在提醒容御史,却又不肯表白身份,遮遮掩掩,见不得光,说不定怀着歹意,想将我们引入歧途。” 容卿急切:“可你刚才也瞧见了,他的提醒都是真的,否则你又怎么会带回这个包袱!” 乔仙冷冷道:“一处尸骨说明不了什么,若这幅图里的山庄真有古怪,肯定有重重把守,贸然找过去,一定会打草惊蛇,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别让我们代你冲锋陷阵,尊使来此,本就不是为了帮你调查案子的!” 容卿愣住,讷讷脸红。 “不要吵了,已经有人帮我们找到这个地方了。” 崔不去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展开放在桌上。 城北栖霞山庄,初九夜,宜赏月,解衣带,候君至,只汝来,共温存。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也没署名,文句更是狗屁不通,令人发笑。 但这是昨夜李十四调戏他之际,塞进他手里的。 第136章 “这张纸条,是昨夜宴上,李十四塞给我的。不管他的话可不可信,但他无疑将地方都给我们指出来了,无须我们费心去找。” 面对众人怀疑或疑惑的目光,崔不去缓缓道。 容卿神色一动:“这么说,三幅画的作者也是他?” 崔不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讲起他从这三幅图的发现。 第一幅画形象描绘出了官服男人的穿着神态,所以对方一定是个熟悉官场的人,否则一般平民百姓,连什么品级的官员对应什么服色都不清楚,更不会画出这种指向性明确的画。 第二幅画中的树下埋尸,现在经由乔仙亲自去发掘,已经证明是真的了。从尸骨和遗存的衣裳来看,很可能是灾民,但灾民为何会被杀?如果他们是自相残杀,那根本不会有人事后将他们埋起来,也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埋骨坑,于是便只有一个解释,那些人是被杀的,而且行凶者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要将尸体埋起来,洪水过处,将泥土冲掉不少,所以乔仙再次过去时,轻易就挖了出来。 崔不去说罢,环顾众人,果不其然看见他们脸上的震惊神色。 容卿面色惨白未褪,摇摇晃晃站起来,更是失魂落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些灾民必定是想要入城躲灾,却被黄略下令屠杀的!” 钦差即将到来,灾民却在城外流连不去,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但城内粮食不足,或者说,黄略和城中大户,也根本不想浪费粮食来接济这些灾民,所以直接一杀了事。灾民们早已饿得发晕,面对这场屠杀,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 若这种推测是真的,那么整个光迁县,上至县令,下至那些地主大户,恐怕都是凶手或帮凶。 “黄略该死!”容卿握拳重重击在桌上,恶狠狠骂道。 他蓦地抬头望向崔不去:“我现在就写奏疏,上禀陛下,陈明此地之事!” 崔不去反问:“如果说那些灾民只是在还没到达就死在城外,黄略为免瘟疫蔓延,这才着人埋藏,你要怎么说?” 容卿神情激烈:“若是如此,他们身上又怎会有刀伤!” 乔仙撇撇嘴:“这还不好办,说他们饥饿之时互相残杀,当时城内已无粮食,黄略不敢轻易放人进来,结果犹豫之间,人就死光了,你要是没有其它证据,这件事他顶多就是个失察之过,能够守住一城不为洪水侵袭,已经是不小的功劳,功过相抵,不痛不痒。” 容卿的脖子像被人捏住,顿时没了声响。 崔不去对乔仙道:“你去查查李十四,看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光迁县的,还有,李家是否真有这么个人。” 乔仙领命而去。 容卿忍不住道:“那第三幅图呢?” 崔不去:“栖霞山庄,可以一去。” 没等容卿展露笑容,崔不去就竖起一根手指。 “不过是我去,不是你去。” 容卿愣了一下,忙道:“崔尊使,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崔不去被他的用词气笑了:“如果栖霞山庄果真与这件事有关,那么里头肯定守卫森严,暗藏危机,不是我去,难道你去吗?” 在场唯二的高手,关山海与乔仙皆是崔不去的人,容卿当然指挥不动他们。 容卿一下子蔫了。 他觉得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线索倒收了不少,正事一件都没办成过。 现在明明知道这里隐藏着无数问题,可偏偏理不出一个线头。 容卿离京时的雄心万丈,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乔仙很快回来。 李十四确有其人,不难查,在李家的铺子一问便知,而且因为他的荒唐,没有人会怀疑打听的人。 “据说他是李家家主的远房堂侄,从小长在乡下,顽劣异常,不堪调教,读书习武都不成,就一张嘴成日花言巧语,倒是经常流连不三不四的地方,将长辈气得跳脚,不得不将他撵到县城,请李家给他安排个差事,免得越发胡闹。谁知他到这里之后,却变本加厉,非但把李家上下哄得开开心心,还看上了有家室的男人,四处招惹桃花,可他几桩差事却办得不错,所以李家长子与他走得很近。” “我打听了一圈,发现他是在大雨开始之后才来到光迁县的,大概是五六天前。” 容卿啊了一声:“雨是十日前开始下的,暴雨导致水位上涨,迅速蔓延,淹到光迁城外时大概是四日之后,也就是说李十四根本没有亲眼所见!” 崔不去望向关山海:“你怎么看?” 他并未将关山海当成纯粹的侍卫来看,更似高看他一眼,关山海也渐渐驯服,不像初时那样抗拒抵触。对关山海来说,随侍崔不去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以独孤皇后对左月使的看重,他这份差事可能一时半会都不会结束,与其心怀不满,不如老老实实将差事办好。 所以关山海认真补充道:“以李十四的身份,不可能骤然来到便得信任,所以他根本没有亲眼目睹树下埋骨,除非道听途说。但这么重要的事情,连我们都没得到消息,他又如何在短短几日之内得知?因此这三幅画,极有可能不是出自他之手。他会约定栖霞山庄,应该只是巧合。” 崔不去点点头:“但我还是要去一趟。” 乔仙皱眉:“尊使!” 崔不去抬手,她立刻安静下来。 “昨夜宴上,李十四横空出世,不该说话时频频说话,又极为高调,在他之后,原本应该收敛态度的黄略、李家丁家等人,纷纷按捺不住出言激怒容御史。” 在旁人看来,李十四也许是胡闹,但崔不去觉得,他这一手很有凤霄的风格,看似胡闹地引出了在场众人的态度。 “郡守轻慢,黄略沉默,李沿这个县丞,倒比县令还爱出风头些,丁、李等人,根本就没把容御史放在眼里。但如果没有李十四登高一呼,这些人可能还谈笑风生,合起伙来演一出同舟共济的盛宴。” 哄得容御史晕头转向,说不定就真写下一封向朝廷请求再度拨粮的奏疏了。 容卿很愤怒,今日一早醒来,他已意识到自己差点中了黄略等人的圈套,却没想到自己被耍得如此彻底。 关山海若有所思。 乔仙眉头紧蹙,她发觉崔不去对李十四有种异乎寻常的信任。 崔不去认定他是凤霄假扮,便一门心思往这个方向去推测。 可万一他的推测是错的呢? 万一李十四不是凤霄,哪怕他真是凤霄,却心怀歹意,故意引崔不去入陷阱呢? “如果画作不是李十四所为,那会是谁?” 崔不去让容卿拿出前两幅画,三幅放在一起对比,结果更加明显。 第三幅画的笔触明显比前两幅粗糙随意许多,寥寥几笔,勾勒出硕鼠与山庄。 说明它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画出来,甚至连墨渍干了再装起来也等不及,就匆匆让人送过来。 容卿从前没留意,现在细看之下,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此人绘画功力不错,一定不是寻常百姓。他能知道这些事情,必然也在本县有一定地位,而且还得是能接触到核心秘密的,说不定正是李、丁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个。” 他虽然冲动稚嫩,冷静下来之后也能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第三幅画是早晨送来的,说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若昨夜我与黄略他们同流合污,今日只怕就不会有这幅画送来了。崔先生,你说,对方会不会昨夜也参与了宴会?” 崔不去颔首:“此人非但不是寻常百姓,肯定在书画上有相当造诣,虽然竭尽全力抹去自己的痕迹,但仍能看出他画功了得。老关,你去查查,昨夜赴宴那些人里,谁长于字画,小有名声。” 关山海默默离去,对老关这个称呼没有半点意见。 他兴许已经意识到,光迁县的局面就如一团乱麻,不可能单凭武功突破重围,而崔不去的存在,正是众人的主心骨,别说他与乔仙,连一开始看不惯左月局的容卿,都不知不觉倚靠崔不去,跟在他后面走。 这位崔先生固然病恹恹,平日里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提不起精神,但在他面前,似乎所有不确定都有了着落,问题也不再是问题。 早饭很快送来,众人都有些食不知味,容卿用了几口就起身出去转转,说要再想想有无新的线索。 可能他也看出乔仙有话要说,所以寻了个借口离开,崔不去没阻止。 容卿前脚一走,乔仙便迫不及待道:“尊使,今夜让属下去吧!” 崔不去道:“有关山海一道,你不必担心,凤霄留下这条线索,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已经笃定李十四就是凤霄。 乔仙抿抿唇。 崔不去与凤霄打的交道比自己多得多,他又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必然早就从种种蛛丝马迹中认出凤霄。 “但是,尊使,凤霄毕竟是解剑府的人,他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解剑府,就像上回在天南山,他假意投降,一举剿灭云海十三楼在天南山的据点,您身受重伤,他却还得了舍利,功力更上一层,甚至与我们平分功劳,您觉得,他这次过来,会毫无目的,仅仅是为了想要提醒您吗?” 崔不去抬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仙面上掠过一丝挣扎,直接而决绝地跪下来,仰望他。 “属下认为,您对凤霄的关注信任,已经过线了。” 崔不去反而笑了:“哦?线是什么?谁来定,你吗?” 他动气了。乔仙能听出来,但她依旧说下去。 “尊使,凤霄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看似放荡不羁,实则精明算计,自六工城至今,但凡与尊使合作,最后也没吃过亏,这一次想必是为了别的事情来到光迁县,说不定他是想让您去探路,而他在背后坐收渔人之利!” 崔不去点点头:“我知道,你说的这些,很符合他的为人。” 乔仙:“那您为何还信他!” 为什么? 崔不去凝神思索。 他想起当日在山洞里,凤霄刺向自己的那一刀。 当时他毫不动怒,毫不意外,因为他早已算计好前因后果,明白凤霄这么做的理由,若是凤霄那一刀不刺过来,反而是愚蠢。 妇人之仁,不适合他们。 但他没有想到,后来范耘口中的凤霄,明明已经走了,却为了折返回来找他,被玉秀缠上。 如果凤霄再早一点离开,用他教过的法子穿越阵法,是不必被困在里面的。 因为对方来找他,所以他也去找对方。 或许从那一刻才是,两人才是真正纠缠彼此,恩怨不分。 “尊使,解剑府如今看似因为凤霄而与我们和平共处,但陛下不会乐意看见左月局跟解剑府走得那么近的,凤霄对您的种种亲近,不过都是别有用心!” 乔仙从来不干涉崔不去,她只会跟在崔不去身边,听命于崔不去,再危险也会一往无前。 但她对凤霄,却从起初的隐隐敌意,到现在再也按捺不住,宁可惹怒崔不去,也要犯颜劝谏。 崔不去眨眨眼:“他从我这里能得到的,都能在陛下那里得到,何必多此一举?” 乔仙咬咬牙:“可他要是觊觎您这个人呢!” 崔不去一愣,似乎没想到乔仙会这么说,忍不住大笑,笑声停不下来,弯下腰,笑不可抑。 乔仙涨红了脸。 崔不去笑了半天,才重新坐起,摇摇头:“不可能。” 他崔不去,行将朽木,多病缠身,能看见明年的春天,也未必能看见后年的。 而凤霄,武功容貌,自认天下无双,连绝世美女冯小怜都看不上,恨不能对着自己的画像过一辈子,这样的人,会看上狠毒刻薄,手段凌厉的崔不去? “乔仙,你弄错了,我与他,如今固然非敌非友,但我能认出他,也信他不会无的放矢。” “那明晚,他若不赴约呢?”乔仙问道。 崔不去顿了一瞬,“不会的。” 如此肯定的答案。 乔仙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让她不敢也不肯深思下去。 信重就意味着在意。 对崔不去而言,凤霄是否已经成了一种在意?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又或者,他不想去肯定。 从六工城走到光迁县,那细细密密蜿蜒而过的痕迹,在舆图上连成大半个北朝,难道还不足以打动铁石心肠的崔不去? 可凤霄,真的值得吗? 午后三刻,关山海回来了。 容卿也赶紧进屋。 方才崔不去与乔仙的一席对话,他们并不知道,虽然察觉屋内气氛有些古怪,也没人不识趣地主动问起。 关山海带回一个至关紧要的讯息。 “尊使,容御史,时间紧迫,属下只能大略查了郡守杨云,县令黄略,县丞李沿,县尉武义,还有城内有名的几个大户,李、丁、赵、钟几家,发现黄略在字画上颇有造诣,他曾师从董伯仁,风格类师,来到光迁县上任后,丁、李等人为了讨好黄略,还上门求过画,属下一时半会找不到黄略的亲笔,就近去了城中字画古玩店铺,要了一幅董伯仁的临摹仿品。” 他将带回的画作展开,在众人面前徐徐铺开。 容卿当先咦了一声,将第二、三幅画拿过来对比。 “树叶的画法,当真极像!” 但随之而来又有更多的问题。 黄略为何要给容卿送三幅画,给他提供线索,让他去查灾粮?难道对方不知这件事查出来,黄略自己也会被连累吗? 这个发现不啻天外飞石,将众人都砸得晕乎乎。 容卿惊疑不定,生怕自己看多了,对着几幅画对比了又对比。 “两个可能。” 崔不去道:“他可能是故意为之,反其道而行,误导我们,再一举歼灭我们。还有一个可能,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愿同流合污,却又不敢发声,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委婉提醒你,若你一无所获,他不会有事,若朝廷查处,他也能因举报有功免于祸患。” 容卿深吸口气,对比的结果让他越发感到震惊。 他也是十年寒窗,琴棋书画偶有涉猎的学子出身,这几幅画从花草树木到山脉垒石,皆是一脉相承。 也就是说,这三幅画,十有八九,确是黄略所作。 “崔先生,今夜让我与你们一道去吧!”容卿再度请求。 崔不去拒绝了:“不,你留在这里,黄略会给你三幅画,说不定还会给你第四幅,你在,才能获得更多线索。” 容卿还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点点头,服从了。 有乔仙和关山海在,想必崔不去的安全无虞,而有崔不去在,他们说不定才能在栖霞山庄发现更多,找到案情的关键。 容卿嗅到一丝危险,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但此时的他,还不曾预料崔不去他们此行将会遇到极大的凶险。 因为在他看来,这三个人,就算有危险,关山海和乔仙也足以护着崔不去逃离。 连崔不去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 是夜。 将近子时。 大雨已经停了半天,洪水也稍稍退去一些,百姓们看见雨过天晴的曙光,连日来担心受怕的心情得到缓解,这一觉也睡得格外香甜。 但天上,乌云再度悄悄聚拢,将星月掩住,若没有风将它们吹散,必定又将有一场暴雨,令光迁郡雪上加霜。 栖霞山庄之外,一片冷寂。 连山鸟也将身形隐藏起来,山庄大门紧闭,内里却有幢幢黑影,说明此地外松内紧,有人把守。 树叶沙沙地响,风开始刮了起来。 三道影子轻飘飘落在屋顶,又从屋顶滑入后院。 无人察觉。 第137章 栖霞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 这年头的大户富贾,若想为自己的别庄起个念着好听,又不显得那么浅薄的名字,栖霞摘星望月是用得最频繁的,不过这不能说明山庄主人没有见识,只能说明这是一座很寻常的别庄,主人家春夏之交经常会携家带口离开城中,来到城北地势更高,位于山腰的别庄避暑。 但,这家山庄有些奇怪。 它大门紧闭,台阶蒙尘,几个凌乱脚印上又飘了一层灰,看似多日未有人光顾,除此之外,屋檐洁净,蛛网无踪,正上方栖霞山庄四字匾额端正完好,慑住宵小之徒不敢轻易冒犯。 山庄内四处无灯。 风声呼啸,拂过树叶从窗棱缝隙钻入,声音变得奇诡惊悚,如同含冤多年的厉鬼求而不得报仇无门在荒野四处咆哮呼喊,令人打从骨头里渗出凉意。 后院似半个人影也无,危机仿佛暗藏其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蹦出一口形状恐怖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 三人既然已经当了不速之客,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关山海扶着崔不去的胳膊轻轻落地,顺着崔不去所指,乔仙当先探向柴房和灶房所在的方位。 不管这座栖霞山庄里到底有什么,黄略和凤霄又为何同时指出这里,今夜他们既然来了,总会找出个答案。 乔仙走上前去,正欲推门,被关山海眼明手快攥住手腕。 关山海指指上面,示意她从屋顶进。 乔仙心生不服,自从关山海来了之后,崔不去身边好似就被分去一个位置,将她的重要性无端端夺走一半。 但此时此刻不由得她任性,崔不去还在旁边等着,乔仙飘然飞上屋顶,弯腰搬起几块瓦片放在旁边,很快搬出一个窟窿,她从窟窿跃入,手里多了颗夜明珠。 这是上回崔不去从天南山山洞内挖来的,当时他带着范耘留下的那把匕首,削金断玉,无坚不摧,所以沿途他顺手挖了几颗夜明珠下来,反正萧履那么有钱,不挖白不挖,要不是身上带不了那么多,他还准备回去之后左月局人手一颗,见者有份。 夜明珠昏昏漾漾的莹光让乔仙慢慢看清柴房内的大部分东西,窗户由内锁死,根本没法打开,她的目光落在房门处时,禁不住轻轻倒抽一口气。 房门后面抵着机关,只稍有人推开,立马会触动门口的弩箭,当场万箭穿心而死。 若她方才没有听从关山海的劝告,就算及时避开,肯定也会惊动山庄内的人。 由此可见,这座山庄并非像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 毕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会在自己的避暑山庄内安上这种埋伏。 另外一头,关山海在灶房内也发现了同样的机关陷阱,他四处搜寻一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只得原路返还,准备去后院其它房间再看看。 灶房与柴房门后的机关让关、乔二人觉得此地必有古怪,否则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 他看见崔不去正蹲在花坛旁边,弯着腰,似乎发现了什么。 “尊使。”关山海悄然招呼。 崔不去没有回头,他将花坛旁边的青砖捡起一块。 下面不是泥土,而是空的。 关山海意识到有问题,他没等崔不去吩咐,就主动探出手,摸向砖石下面。 他摸到了一块更小的砖石,是松动的,可以往下再推。 关山海扭头看崔不去,想得到他的首肯。 崔不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表示同意。 一切在黑暗中进行,无须出声。 关山海虽是中途加入左月局,但他之前在军中的表现,却使得他严于律己,比受过训练的左月卫还能更克制自己,崔不去带他出来,既是给皇后面子,也是考验,能者用之,显然关山海表现不错,与崔不去也颇有默契,堪比跟了他几年的乔仙,所以乔仙心生不满也很正常。 得到崔不去示意的关山海将那块砖石往下一按。 轰隆隆! 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的动静从地面传来。 三人俱是一惊。 但见后院地面忽然从中间裂开,慢慢往两边裂开,露出黑漆漆看不见底的地下世界。 关山海反应极快,他飞奔过去,用夜明珠往下一朝,发现地窖内满满当当全是麻袋,他伸手戳破其中一个,白沙崩塌似地争前恐后从他手心流出,又洒向下方。 是米! 白脂般的新米! 光迁郡今年遭灾,农田还未收成就已经被洪水冲垮,所以不可能是本地出产的米,更不可能是陈粮,那就只会是朝廷今季从义仓调来的新米。 与此同时,前院喧哗骤起,脚步声纷至沓来,由远及近。 灯影晃动,伴随人语,震动紧张。 是走是留?关山海拿不定主意。 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如果一走了之,粮仓第二日就会被搬空转移,这里再也找不到证据;但如果不走,除非他跟乔仙两人有把握打退这里的守卫,再通知容卿从最近的地方调左月卫过来,人赃并获,否则一旦沦陷,三人尸骨无存,更别说再往下查了。 关山海发现自己在禁卫军时从未遇到过这样难以决断的麻烦,他忽然明白崔不去一定要亲自过来的原因,除了崔不去,他跟乔仙,任何一人,都无法承担这种责任。 “走!” 崔不去的命令来得短促而又飞快,几乎在关山海心念电转之际,就已经下了命令。 关山海暗暗松一口气,这一瞬间他对崔不去的听从下意识更上一层。 自离京伊始的心有不甘,到现在关键时刻想也不想执行命令,连关山海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转变。 这位病痛缠身的左月使似有一种镇定人心的能力。 几乎在崔不去话音方落,关山海便拉起他往外跃起,毫不恋栈。 乔仙紧随其后。 但三人刚刚落地,外面山林处就飞掠出数道黑影,攻向他们。 刀剑铮然,杀气腾腾! 中计了! 三个字从关山海的心头浮现。 对方说不定早就等他们到来,再伺机一网打尽。 难怪他们一路行来顺畅无比,毫无阻碍。 “你带人走,我断后!” 乔仙掷出这句话,便头也不回扑向来人。 她手中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荡出重重剑幕,将七八个人都拦在身外,不得寸进。 关山海没有半分优柔寡断,他毫不犹豫拽起崔不去就走! 有乔仙拦住那些人,关山海拉着崔不去一口气奔出三四里,此处离山脚已是不远,但关山海却没敢放松警惕。 周遭丛林密密,在风啸中摇摆,幢幢黑影,遮天盖地,仿佛十面埋伏。 杀气! 若有似无的杀气。 前后左右,气机牵引,关山海蓦地回首! 黑云卷曳枝叶,拖着地上长长的影子。 没有光,何来影? 关山海心头警钟骤响,就在这时,一把长剑已经悄无声息递至身后。 但目标不是他,而是他身旁崔不去! 关山海大惊失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折转身体,手中长刀跟着出鞘,掷向来者! 但依旧迟了半步,长剑如箭掠出便无回头之势,崔不去迅速后退了几步,但一个没有武功之人的几步,对于一道剑气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剑锋刺破他的衣裳,没入心口。 崔不去只觉胸口一阵刺痛,新伤牵动旧患,伤痛潮水般涌来,他闷哼一声,脚步已乱。 长剑刺破肌肤,没法再往前半分,因为被关山海的刀拦住。 关山海纵身上前,与来人近身交手,双方刀光剑影,快得令人移不开眼。 崔不去捂住伤处,又退后了几步。 他除了方才那一声闷哼之外,再无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像个死人。 可也正因如此,关山海才能完全不受干扰,专心与敌人过招。 不远处山庄里亮起的灯火遥遥映来,却不足以照出此人的面容,因为他蒙着面,只能从身形上辨认出是个男人。 但除非学遍天下武功的天才,否则一个人是很难掩盖自己的武功路数的,尤其是在崔不去这样博闻强识的人面前。 原来是他。 刹那间,许多细节连接起来,让崔不去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但这些事情对眼前的局面没有半点助益。 如果他们今夜不能从此地逃出,如果过了今夜,他们变成两个死人,那么再多的发现都无事于补。 蒙面人的武功很高,至少与关山海不相上下。 关山海的武功是万人敌,而此人的招式则是典型江湖上的杀人功夫,前者一对一时大开大合,阳刚至极,对上蒙面人时反倒有些施展不开,一开始处处都被克制,身上也挂彩不少,但关山海很快适应,他反攻为守,积蓄势力,长刀守住身前一片与自己背后的崔不去,等待时机绝地反击。 乔仙身陷山庄,未知生死。 以她的武功,若非遇上比她厉害许多的对手,应该可以全身而退,但她生怕对方没了牵制之后直接追上崔不去他们,所以肯定还在苦苦支撑。 山庄处灯火通明,已经不再遮掩。 可到底,是陷阱一直存在,对方早就提前得知消息,静待他们到来,才转暗为明,还是地窖打开时才惊动了守卫? 崔不去看着跟关山海交手的那个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然而,无论他们此刻何等凶险,给他留下纸条的凤霄,或者说是李十四,由头到尾都没出现。 李十四就是凤霄。 那么,作为今夜的关键人物,凤霄去哪里了? …… 容卿看着眼前的密信,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密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约他夜里到县衙后院书房相见,没有落款,但附了一簇树叶远山,正是前面几幅画的画法。 如果容卿还无法确认字迹到底是不是黄略亲笔,黄略似也察知他的犹豫,所以特地附上半片画,方便容卿仔细对比,让他彻底相信。 去与不去,容卿迟疑不决。 白日里他与崔不去已经分析过,黄略接二连三作画暗示他们,赈灾背后隐藏不少猫腻,是以崔不去也已经亲自带了人动身前往栖霞山庄,一探究竟。 他则留在官驿等待黄略的第四幅画。 但画未到,来的却是信。 黄略不想被其他人裹挟,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拨乱反正,跟随御史的脚步揭发这一切,戴罪立功,可他又担心容卿的力量不足以做到。 容卿现在知道皇后为何让崔不去与自己同行了,因为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了,甚至还可能牵扯到皇亲国戚,单凭他一个人,的确做不到。 幸好有崔不去。 想及此,他的心情镇定了一些,但随即又纠结起来。 崔不去临走前,让他绝对不能离开官驿。 但这次是黄略送了亲笔信过来。 也许是有人发现黄略“吃里扒外”,所以黄略不得不抓紧时机,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了。 黄略手上一定有光迁县上下侵吞灾粮的证据,容卿有预感,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一定等不到下次了。 他终于拿定主意,将手上纸条随意往怀里一塞,起身往外走。 夜深露重。 容卿行色匆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抄小路来到县衙后方平日里蔬菜米粮进出的小门。 正犹豫该不该敲门,里边就有人开门了。 青衣小仆低着头朝他招手。 容卿趋前两步,听见对方道:“府君有令,让我带你去书房,小声些,别惊动旁人,这府里有杨郡守的耳目。” 果然是黄略。 容卿心下大定,紧张而又兴奋地点点头。 他发现此人话中还流露出一个信息,郡守杨云果然与此事有关。 说不定这才是最终的大鱼。 容卿随着青衣仆从一路穿过曲廊,来到书房外面。 里面烛火昏黄,隐隐映出一个端坐桌前的人影。 黄略果然在。 门前没人看守,应该是黄略早就将人遣开了。 那青衣小仆低声道:“郎君自己进去吧,我在外头守着。” 容卿推开门。 青衣小仆随即在他身后将门合上,像是怕被人发现,容卿没有在意,他走向房中。 挽起的帷幔后面,黄略背对着他,伏案弯肘,在奋笔疾书。 “黄略,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黄略动也未动,连肩膀都没细微起伏,不是听见声音的反应。 更何况,是他请容卿连夜过来的。 容卿感觉不对。 “黄略?” 他慢慢上前,伸手推了对方一把。 黄略软绵绵的,毫无挣扎,就往边上歪倒。 容卿大惊。 他已看见黄略脖子上正正插着一把匕首,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到底怎么回事?! 容卿的脑子一团乱麻,来不及多想,他已经作出下意识的反应,转身扑向房门处。 打不开,被锁了! 窗户呢! 他又赶紧去开窗,发现窗户像是从外面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也打不开。 容卿没有武功,不可能跃上房梁突破屋瓦逃出,他只能被困在屋中团团转。 就在这时,外面大亮。 灯火一盏接一盏点起来,伴随着呼喊声。 “不好了!杀人啦!容御史杀了府君,快来人啊!” 容卿终于确认,他彻彻底底中计了。 但,他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 对方怎么知道他身边无人,只能一人前来赴会? 难道崔不去那边也遇险了? 容卿的心不断往下沉。 他站在黄略的尸体旁边,听见外面越发喧嚣,也不知请来了哪个大人物,一行人气势汹汹赶来,一脚将门踹开。 郡守杨云,带着一大拨人,过来捉拿“凶犯”的架势,身后还跟着李沿与武义等人。 “容卿,你好大胆子,当真以为当了御史便可为所欲为,连朝廷命官也说杀就杀吗!”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容卿呵呵冷笑起来。 杨云一脸“你莫不是疯了”的神色,皱眉挥手:“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别碰我!”容卿指向杨云,“人明明是你杀的,你杀了人,又喊我过来,把黄略之死栽赃于我,你才是凶手!” 杨云叹了口气:“朝廷怎么派了这么个疯子过来当御史?” 他转向李沿武义等人:“你们县的事情,我本不该过问,不过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上奏朝廷,先将人拿下,你们没意见吧?” 杨云是上官,李沿和武义都是下属,闻言忙道:“单凭使君作主!” 容卿怒道:“我乃上命钦差,谁敢拿我!黄略给了我三幅画,告诉我这光迁县灾粮有问题,我此来是应他之邀,过来问案,谁知他竟被你们灭口了,我要上疏!杨云,你今日捉拿我,就说明你做贼心虚,你就是那个灭口之人!” 杨云怒极反笑:“好好,看来容御史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你说黄略给你画了三幅画,在哪里?” 容卿昂起头:“在我官驿房中!” 杨云沉声道:“我亲自与你去,若是你找不出来,就莫怪我手下无情了!” 容卿眼看对方成竹在胸的模样,没来由心头一沉。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人前往官驿,暗暗祈祷崔不去尽快赶来。 他浑然忘了自己一开始看不惯崔不去的态度,此时已经将对方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崔不去能否及时出现,连他心里都没有数。 一行人来到官驿,容卿当先奔入自己的厢房,扑向床榻,手往被子下摸索。 容卿勃然色变。 他猛地将被子掀起,那里原本应该有三幅画的,可现在—— 什、么、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凤二虽然没有出现,但他的影子无处不在,下章就会正式露面,而且这一卷,他依旧也是关键人物,明晚见宝贝鹅~ 第138章 容卿慌慌张张寻找的举动突然顿住。 他猛地回头,与杨云的视线正正对上,后者的眼神平静无波,好似早已料到这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全是容卿臆想出来的错觉。 刹那间,容卿完全明白了。 这三幅画,有可能的确是黄略所作,黄略也的确是存了暗中投靠指点的意思,但黄略作画的事被发现,所以对方一面将崔不去等人引开,一面特地给容卿设下陷阱,假黄略之手送来密信,对方知道容卿一定会赴约,因为黄略作为本案最关键人物,是何等诱人的线索,容卿绝不可能无视这种诱惑。 然而容卿一旦过去,就等于给这个陷阱完美收尾,因为黄略已经被灭口,他深夜无端端去找黄略,本身就是很可疑的事情。 这时,容卿听见杨云在问那青衣小仆。 “是你放容御史进门的?” 仆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是,容御史说有要事找府君商议,小人请示了府君之后,就将容御史请进去了。” 杨云又问:“他们说了什么?” 仆从道:“小人不知,小人奉命在门外守着,只听见二位在里头起了争执,动静越来越大,府君大喊一声‘我乃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有朝廷法度,由不得你想怎样便怎样’,然后里头就打翻了墨砚,推翻桌椅,小人见势不妙,顾不上喊人,赶紧推门入内,却看见……” 他的语气战战兢兢,便像真的在外面听见了这番声响,容卿冷笑两声,已经懒得去打断反驳了。 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杀死黄略这口锅,是铁定要扣在自己头上的。 这是早就安排好的戏本,有没有容卿都无所谓,这出戏依旧能演下去。 “看见什么?”杨云仿佛没听见容卿的冷笑,其他大小官员也都没有听见。 容卿觑了李沿一眼,对方甚至没有抬头望他这边瞧。 自己起初怎么会觉得这个县丞可能是好的呢? 原来由头到尾,唯一一个有可能被争取过来的是黄略才对。 可惜黄略已经死了。 死人是开不了口的。 “小人看见黄府君已经倒在地上,容御史手里则拿着匕首,他看见小人开门,就要追上来,小人惊慌之下,只能赶紧逃离,又将门窗反锁,去喊其他人,之后,诸位使君就被惊动了。” 青衣小仆的话有条有理,因果分明,假以时日必会是个精明强干的手下,如果容卿不是被指证的那一个,他简直想要将这仆从要过来了。 事已至此,容卿觉得自己也已经没有必要拿出那封密信了。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将密信从怀中摸出,放在桌上。 “这是黄略给我的信,他给我画了三幅画,提醒我,这光迁县的灾粮去向不明,是被人侵吞了,所以有许多灾民没能得到救助,贪污者非但侵吞灾粮,连那些灾民都不放过,为了彻底断绝后患,免得朝廷追究责任,他一不做二不休,将灾民灭口于城外,我已经从树下挖出许多尸骨。杨云,你有什么话说?” 杨云展开信看了一眼。 “容御史,虽然我很想相信你的话,但我不得不说,我见过黄县令的亲笔手书,这并非他的字迹。” 容卿听见这句话时,已经没有半点意外了。 如果对方知道黄略送来三幅画,故意放长线钓大鱼,送来一封假的密信,就说得通了。 至于信上末尾有着黄略风格的枝叶远山,很可能还是凶手威逼黄略画下之后,再将人灭口的,这样才能消除容卿的最后一丝疑虑。 容卿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老奸巨猾的杨云面前,铁桶一般的光迁县面前,终于撞得头破血流。 “杨云,你很得意吧?在我来到这里时,你就像一个老猎人,不声不响,等着猎物自动跳入陷阱。” “容御史,你说话颠三倒四,我已经听不明白了。”杨云叹了口气,对容卿露出同情之色,“还有你说的尸骨,我并不知情,李沿,武义,你们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见自己的名字,李沿终于上前一步,拱手道:“那些尸骨,都是染了瘟疫而死的灾民,为免疫症蔓延,当时府君才下令将这些人都集中掩埋,当时洪水来犯,事急从权,只能草草处置。” “原来如此。”杨云点点头,望向容卿,“所以,容御史,你到底为什么要手刃黄县令?” 容卿哈哈大笑,反问道:“那你说,我为何要杀黄略?” 杨云面不改色:“黄略已死,此种因果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虽然你是上命钦差,但无故杀害朝廷命官,同样需要追责,你若说不出缘由,我就只好暂时将你关押起来,待禀明朝廷,再行处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容卿指着杨云,疾言厉色,“你敢不敢与我上京,在御前争辩!” 杨云摇摇头:“身为御史,知法犯法,杀害县令,犹不知悔改,拿下!” 他微微抬手,左右即刻有人上前,将容卿死死按住。 “放开我!我是御史,你们要犯上作乱吗!” 容卿知道自己不能屈服,一旦今日束手就擒,明日他就有可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无声无息死在狱中,甚至会有一份自己亲笔签名盖印的罪状呈上皇帝的御案,哪怕以后还会有别的御史过来,为自己翻案,但命只有一条,人死不能复生,对他而言为时晚矣! 他拼命挣扎,大声叫骂,意图让这些侍卫捕役动摇。 但他很快失望了,这些人纹丝不动,对杨云言听计从,根本就不在乎容卿说什么。 李沿、武义等人,更是装聋作哑,听而不闻。 “放开我!放开我!” 任凭容卿再努力想要让脚底生根发芽,他依旧身不由己被往外拖拽。 难道自己出师未捷,当真要折命于此? 行至末路,失望变成绝望,容卿悲愤莫名。 “谁敢动他?”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从门外传来,宛若圣音天籁,凭空而降。 容卿猛地扭头! 力道之大,几乎让脖子折断,但他毫不在意,死死盯向外头。 其他人也都循声望去,面露惊讶,似乎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敢出现,为杀了人的容御史作保。 门外出现一人。 他说完那句话,未多作停留,大步流星走向众人。 披风随着他的步伐鼓荡飞扬,留下一地冷肃。 他面带病容,孤身一人,身后却似带来千军万马,左右小吏为他气势所慑,禁不住朝两旁后退,生生为他分出一条路。 “崔先生!” 容卿心情激荡,几乎热泪盈眶。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对崔不去的出现充满感激爱戴之情,在容卿眼里,崔不去的身影变得无比高大。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其他人却没有他这样的心情。 武义正愁没机会在郡守面前表现,见状上前一步,挡在门口。 “哪来的乱民擅闯,给我……” “我,崔不去。”崔不去以更高的声音打断,根本没让对方把话说完,他随手丢出一块令牌,扔向杨云。 杨云敏捷一闪,令牌顿时打在李沿小腿上。 生疼。 李沿龇牙咧嘴,面容扭曲,直想一脚踩上那块该死的令牌,但崔不去的下一句话阻止了他这个冲动的念头。 “左月局正使,视同六部尚书,更有先斩后白之权。”崔不去环顾一周,面上写满了跋扈与不耐。“简而言之,我比杨云的官还大,懂了没?” 李沿跟武义面面相觑,后者先出来质疑:“朝廷三省六部,我怎么没听过还有左月局?” 崔不去冷笑:“你没听过,杨云听过就行。杨云,你身为一郡之长官,又是皇亲国戚,可别说自己连左月局都没听过啊?” 杨云缓缓道:“你不是容御史身边的幕僚崔先生吗,什么时候成了左月使,容卿连朝廷命官都杀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 崔不去:“从我们来到这里,你不是一直没出现过吗,怎么一眼就知道我是一直跟在容卿身边的幕僚,难道从头到尾,杨郡守都对所有事情知之甚详,就是不肯露面,想等猎物自己跳进天罗地网吗?” 此人果然如传闻一般难以对付。 尤其不能与他作口舌之争。 杨云想道,面沉如水,官威如山,岿然不动。 “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容卿依旧是杀害黄略的凶手……” “嫌犯!”崔不去再度打断他,“容卿一日没有被三司定罪,就不能称为凶手!我已快马加鞭将此事上奏天子,不日就有答复,在那之前,杨郡守不得以任何缘由,限制拘拿他!” 杨云冷笑:“巧得很,在来此之前,我也已经加急上疏,告容卿仗着御史身份胡作非为,污蔑同僚,干扰赈灾,还想强行摊派于民,企图激起民乱等十条罪状!” 容卿大怒:“你放屁!” 杨云根本看也没看他,双目只盯着崔不去。 “黄略一条人命在此,我身为光迁父母官,不能等闲视之,在上命下达之前,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容卿必须暂时收押!若事后查明他果真不是杀害黄略的凶手,本官自会向陛下请罪!” 崔不去寸步不让:“我已经调来最近的左月卫,很快就能抵达,陛下让我与容御史同行,此事自有我来处置,不劳杨郡守费心了。” 杨云眯起眼。 旁人便是再迟钝,此时也已看出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大小官员或茫然或凛然地看着他们,安静如哑巴,大气不敢出。 容卿虽为御史,可他初出茅庐,冲动易怒,根本不足为虑。 不过他的失陷,却引出了真正的“神仙”。 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谁也不想变成被殃及的池鱼,只等神仙之间决出个输赢,凡人们再冒出头来凑凑热闹,也不迟。 “三天。”杨云终于缓缓出声,“我只能给三天,三天之后,无论如何,我都要拘拿容卿问罪,届时你我就在陛下面前各显神通吧!” 崔不去注视他片刻。“可以。” 杨云哈哈一笑,拱手道:“崔先生微服来此,招待不周,万望见谅。” 崔不去淡淡道:“不知者不罪,杨郡守言重,黄县令的尸身,还请妥善收殓,回头我会派人去调查死因的。” 杨云:“这是自然,此事扑朔迷离,甚为古怪,的确应该查个水落石出。” 两只老狐狸一来一往,萦绕在他们周身的紧绷气息逐渐消散,旁人禁不住长长出一口气。 容卿悬着的一颗心,也得以暂时落地。 在听到黄略尸身处置时,他欲言又止,似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如果崔不去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觉得他终于学聪明了点。 杨云没有久留,他带着人很快离开,还崔不去他们一个清静的官驿。 容卿松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崔不去吐出一口血,霎时染红前襟。 “崔先生!” 容卿大惊失色,连滚带爬过去将本欲倒下的人扶住,承受崔不去大半重量。 他这才知道,崔不去刚才的精气神,全是强装出来的。 不过也难怪,方才杨云为其气势所慑,若他知道崔不去实则不过全凭一口气撑着,估计别说三天,立马就会把他们两个都投入大狱,先下手为强。 崔不去无须言语,先冷冷看他一眼。 容卿自知有愧,不敢废话,随即竹筒倒豆子把原委都说了一遍。 “我错了崔先生,我没有听您的劝告,自作主张,方有今日之果,如今我绝不胡来了,一切都听您的!”容卿诚诚恳恳说完,又咬牙切齿道,“这些事情一定都是杨云搞出来的,黄略八成也是他杀的!” 如果崔不去现在有精神有力气,他肯定要给容卿的后脑勺来上十巴掌打得他脑袋开花再说话,但眼下崔不去懒得骂了,他得将力气节省在有用之处。 “我们在栖霞山庄遇袭,乔仙和关山海都受了重伤,我是在他们的掩护下才逃出来的。” 容卿听得惊心动魄:“这么说杨云果然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难道是我们身边……” 崔不去摇摇头,声音短促低沉:“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乔仙他们带回来,他们被我安置在一个山洞里,无药无水,又难保敌人会找上门!” “我与您同去,带上小六,他力气大,能派上用场!”容卿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道,“您方才在气势上已经压过杨云了,为何不干脆截下黄略的尸身,他们肯定会做手脚的!” 崔不去:“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就算我把尸体留下,他们也照样能做手脚,而且,一定会将所有漏洞处理得干干净净,不必心存希望能在尸体上找到什么了。” 容卿沉默片刻:“您说上疏调人,都是骗杨云的吧?” 崔不去闭了闭眼,点点头:“我只有这么说,他才不敢轻举妄动,能拖一时是一时。” 这一盘棋,他们失了先手,对方仿佛能够预见他们的棋路,处处都堵住他们的出路,让他们无路可走。 崔不去肯定,他方才分明从杨云眼中看见浓浓的杀机。 如果对方不是无法笃定左月卫是否就在光迁县外候命,估计早就下手了。 十面埋伏,四方皆为敌人,却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或许不是他遇到最艰难的困境,却绝对是最了解他的敌人。 崔不去唤小六帮自己敷药更衣,容卿这才知道崔不去胸口还被剑刺伤了,幸好只破了皮肉,没伤及里面,不过血也流了一些,还得用伤药缠纱布。 匆匆包扎一番,崔不去就带着容卿出门,他们甩开几波跟踪者,才离城直奔城北。 为免敌人找到乔仙和关山海的位置,崔不去在安置他们的山洞外面,还因势利导,利用地形布置了一个小阵法,让进入林子的人迷失方向,怎么转也转不出去。 但当他一入林子,就皱起眉头。 “怎么了?”容卿立刻察觉他的不对。 “阵法被改了。”崔不去道。 容卿一惊:“还有人先于我们过来!” 就算如此,崔不去却不能不进去,因为关、乔二人依旧还有可能在山洞内等着他。 内伤可以打坐调理,外伤没有伤药的话,却会好得很慢,如果有水有食物,关山海他们才能更快恢复。 其中利害连容卿也懂,所以他惊叹之后,便不声不响跟在崔不去后面。 林子里的雾很大,甚至连阳光也无法完全穿透。 天知道这种季节这种时候哪来的雾气。 一阵山风吹来,带起沙子,容卿被迷了眼,忍不住揉揉眼睛,只有短短一瞬,但等他重新睁开眼时,却发现崔不去和小六已经不见了! 崔不去耳边传来少女嬉笑声。 忽远忽近,羽毛似的在心尖轻挠,令人想入非非。 她们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不由自主地,崔不去分了一点心神去听。 嗡————— 非锣非钟,更像编钟被人用利器在上面用力刮开,留下长长的尾音,刺耳无比。 崔不去身体微震,耳朵如有一把锥子直戳进去,瞬间拉扯生疼,可要捂住耳朵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硬受下来,眼前一黑,胸口滞闷几欲呕血。 一双手直接捂上他的左右耳。 暖意仿佛带着深厚内力的屏障,将声音攻击隔绝在外。 身后,熟悉的气息缠绕过来,把他团团围住。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ok出场了,收工。 凤二:??? 第139章 在危机之中遇见故人,无疑是一件尚算安慰的事情。 琴声音波自四面八方传来,入耳化为利刃,幸得故人以内力相助,让他不至于受更重的伤,也是值得高兴的。 但当那个人站在他背后,说“猜猜我是谁”时,崔不去觉得自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琴音暂歇,耳根得以暂时清静片刻。 对方以为他没听清,放下手,又捂住他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啊?” 崔不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 崔不去弹向他手肘穴位,无须会武,任何人若被击中该穴位,手臂必然一阵酸麻。 对方轻笑,顺势松开手。 崔不去转身,果然看见自己意料中的人。 李十四。 或者说,是凤霄。 李十四也许轻佻无礼,男女生冷不忌,但他从老家来到县城,在本家堂哥的手下干活并深得青睐,最重要便是知情识趣,会看眼色,但他非但在宴上一眼相中崔不去,还不顾忌容卿的身份,胡搅蛮缠,惹是生非,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事后这位“李十四”可以用各种理由在李家人面前搪塞过去,但对于崔不去而言,他已经暴露了自己是凤霄的事实。 “我记得,是你约我到栖霞山庄的。”崔不去缓缓道。 “不错,但我中途被人绊住了。”凤霄笑道。 他换回自己原本的声音。 崔不去:“能够拖住你那么久,让你一直没能露面的,一定不是常人。” 凤霄:“的确,他武功很高,生平罕见,我与他缠斗大半宿,谁也奈何不了谁,方才脱身。” 崔不去:“在你未得到那两枚舍利之前,你的武功比他如何?” 凤霄故作沉吟:“在那之前,虽然略逊一筹,但我有他拍马难及的风流倜傥器宇轩昂指挥若定超凡脱俗,是以,即便之前遇上他,他也奈何不了我。” 崔不去冷冷道:“凤府主,前面一句话就够了,后面的废话全部可以去掉。那你觉得他会是谁?” 凤霄笑道:“要我猜,应该是萧履。” 崔不去蓦地抬眼看他。 凤霄:“其实你不也猜到了?” 崔不去的确猜到了。 范耘曾跟随过萧履不少时日,就算范耘别有用心,但遇见萧履这样天分奇高的年轻人,他肯定心花怒放,将一部分武功谋略奇门阵法传授于他,崔不去学不了武功的遗憾,在萧履那里却全然不是障碍。即使范耘有所保留,也足够让萧履学到许多了。 之前在边塞的段氏密室中,崔不去就遇到过萧履,那时候的他完全是个翩翩佳公子,给崔不去留下的印象极佳,现在看来,对方约莫是为了会会崔不去,才会亲自露面,假作千里寻妹,那个被救的女子,也不知到底是何身份。 崔不去心想,自己终究是百密一疏,当时没有在事后对萧履和那名女子的身份进行深入追查。不过,以萧履的聪明,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可以想象,对方在建立云海十三楼的这些年,必定屡得机缘,并且学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难以接触到的独门武功,以他的能耐,连云海十三楼这样南北纵横的庞大势力都能从无到有了,设法得到高深武功进行研习,自然也不算什么——天纵奇才虽然少见,但不是没有。 崔不去自己就是一个,若无过人心智,他在崔家时早就被弄死千八百遍了,更不可能活到成年。 凤霄也算一个,他年纪轻轻就能到如此武功境界,远胜同龄后起之秀,自然是练武奇才。 但萧履最可怕的,并不是智谋武功,而是他耐得住寂寞,即使拥有绝顶武功和云海十三楼这样的势力,还能安安静静待在黑暗里沉寂数年,直到天池玉胆被送来中原,才牵扯出云海十三楼的冰山一角。 彼时其势已成。 自六工城之后,崔不去与云海十三楼的势力屡屡碰上,自然不是因为他与萧履有缘,而是崔不去一直在寻找这个组织的痕迹,萧履渐渐也意识到崔不去此人不除,十三楼的种种谋划将会受到阻碍干扰。 苍蝇再小,总在身边嗡嗡作响,也会令人生烦,更何况左月局掌握大隋帝国相当一股权力和力量,不能与苍蝇相比,在跟解剑府合作之后,崔不去就更是萧履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了。 心念电转之间,崔不去联想了许多。 他早就从调查杨云的过程中猜到云海十三楼在背后操纵的影子,却没料到这么快就与萧履正面对上。 “我方才还很奇怪,他们藏身的地方明明很隐秘,外头又有阵法,就算敌人追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找进来,还改了我的阵法,原来是你。” 是凤霄的入局,让对方察觉到关山海他们和阵法的存在,才会顺势将阵法给改了。 如果没有凤霄,他现在可能早就找到关山海跟乔仙了。 凤霄毫无误打误撞引来幕后主使的歉意,反是笑道:“那不正好,你们两个人的阵法都是范耘所教,师兄弟喜相逢,不切磋一下,怎么对得起这良辰美景?” 喜相逢你的大头啊。 崔不去面无表情想道。 他很想把凤霄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不过眼下,不能内讧,得先找到人再说。 萧履就算能改阵法,一时也无法得知关山海他们的确切位置,如果崔不去动作够快,说不定能先一步找到他们。 容卿小六走散了,但他们不是萧履的目标。 布阵者再高明,也无法面面俱到,萧履现在最想杀的人是凤霄,其次是崔不去。 容卿小六无关紧要,他们反而是安全的,顶多在阵中迷路。 崔不去叹了口气:“萧履也会琴音攻击吗,他在法镜宗偷师过?” 凤霄也叹了口气:“他那种不能叫天魔之音,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而且,你没听出他刚才弹的是什么吗?” 崔不去一愣,还真回想起来了。 是高山流水。 伯牙引钟子期为知音,奏高山流水,子期死后,伯牙摔琴断弦,认为世间再无知己。 凤霄淡淡道:“他特意弹了这么一首曲子给你听,你就没有半点动容吗?” 萧履自视甚高,唯独对崔不去青眼有加,说不定特意露面,也是因为对他另眼相看。 二人与范耘都有关系,二人同样身体有损,崔不去先天不足后天劳损,萧履则身有残疾美中不足,经历有所相似,却心志极坚,不为命运所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样的崔不去,自然会令这样的萧履心有所感。 神交已久的知己也好,惺惺相惜的敌人也罢,二人之间,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系。 只是凤霄这语气,怎么听着,有些奇怪? 崔不去微微蹙眉:“别废话了,让我看看他将阵法改成什么样。” 说话间,他往前走了几步,迷雾愈重,女子嬉笑之声复又响起。 后退几步,女人的声音没了,取而代之换成闹市喧嚣,摊贩叫卖吆喝,往来行人熙熙攘攘,竟通过声音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但伴随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迷雾却越来越重,崔不去原本已经找到的出路,被一场狂风吹来,前路再度改变,面前的树林变为巨石,堵在眼前。 手腕被攥住。 凤霄一直在他身旁。 “他的声音干扰我无法顺利破阵,你能以牙还牙吗?”崔不去低声问道。 凤霄唇齿微微张合,看似无声,实则已传音入密,唯有崔不去能听见。 “可以,但我随身无琴。” 那把从崔咏那里“敲诈”来的余音琴,被凤霄嫌弃背着把琴太招眼,就把琴弦拆下来当武器用,琴身据说被他带回京,如今琴到用时方恨少,没了琴身,又要如何奏响琴音? “你将手伸过来。”他听见凤霄又道。 崔不去一顿,似已猜到对方想做什么。 片刻之后,他伸出手。 凤霄将五根琴弦的一端缠上崔不去小臂,另外一头则握在自己手里。 以身作琴,以心为音。 凤霄微抬右手,拨弦。 铮! 琴音婉转清鸣,集音成束,无声化有形,如同利箭离弦,射向前方。 崔不去只觉手臂刺痛,低头一看,琴弦已透过衣服陷入皮肉,红痕慢慢浮现。 但凤霄琴声未停,一声过后,声声续起。 蕴含真气的琴音一往无前,以凤霄式的嚣张霸道荡平拦路的千军万马,音波过去,迷雾散尽,喧闹灰飞烟灭。 崔不去抽了抽嘴角。 他忽然发现,凤霄居然不是在乱弹琴,而是真的弹奏了一首曲子。 《凤求凰》。 鸡飞狗跳群魔乱舞的凤求凰。 凰只怕要被吓得毛羽全掉光了。 蓦地,崔不去咦了一声。 他发现眼前迷障为之一空。 所有扰人心神的声音归于沉寂,天地亘古,唯有余音绕梁。 阵法彻底被破。 方才凤霄虽以乐声反击,但那仅仅是阻止萧履出招,并没有对阵法做什么。 但阵眼却在刚刚被毁掉,迷阵荡然无存,彻底失效。 肯定不是萧履所为。 凤霄停下动作。 “他走了。” 萧履知道自己此时现身也没有必胜把握,索性一走了之。 棋逢敌手,来日方长。 他很清楚,有他在暗处,崔不去就不得安宁。 敌暗我明,明处那人纵然再厉害,一举一动也会落入对方眼中,失了先机。 但此时,崔不去也无意跟萧履来个正面对决,他暗暗松了口气。 凤霄将琴弦收回,上面沾了崔不去的血。 他顺手捞过崔不去的袖子,把琴弦擦干净。 崔不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手腕也被攥住。 凤霄把他的袖子撸高,露出小臂上方才被琴弦所缠绕的五道血痕。 下一刻,崔不去浑身僵硬。 凤霄抓着他的手,低下头,将那血痕上的血迹一点点舔干净。 舌头擦过伤口的刺痒,让崔不去下意识想缩手,但手腕被捉得很紧,动不了分毫。 崔不去抬脚踢向对方会阴处,凤霄似早有预料,另一只手在他的大腿穴道上轻轻点了下,崔不去随即感觉一阵酸麻,膝盖不由自主发酸弯曲,顺势被对方揽住后腰,苍白脸上浮起一团红晕。 凤霄觉得这样的崔不去还挺生动的,看上去像在害羞。至于是不是,那只有崔不去自己知道了,他是绝不会主动问的。 “崔先生!”不远处,容卿喊道。 没等崔不去发火,凤霄就哈哈一笑,松开手。 容卿带着小六疾奔过来。 “崔先生,你没事吧!”他看见崔不去的脸色不大好看。 “无事。”崔不去已经放下袖子,“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容卿:“方才我在阵中转了许久,与小六相遇,我们到处找不到你,小六被这阵法气得,拔了一棵花草,又把周围那些小石头踢飞,不知怎的,迷雾就没了,我们也很快找到你!” 崔不去:“……你们毁掉的正好是阵眼。” 他真不知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傻人有傻福。 “这么巧啊!”容卿惊讶,小六则傻笑挠头。 崔不去没有多耽误,他很快找到藏身矮洞之中的关山海和乔仙。 洞穴很小,仅容两人弯着腰坐在里头,脑袋都抬不起来,洞外密林掩盖,也因此方便掩盖身形。 关山海正在闭目打坐,乔仙则醒着,看见崔不去出现,眼睛当即亮了一下。 “尊使!” 崔不去指挥容卿和小六:“你们俩一人一个,背他们回去吧。” 容卿指指自己:“我背?” 崔不去:“难道我背?” 容卿转头看凤霄,后者一身白袍干干净净不染尘埃,摇着扇子像来郊游的。 “容御史,容我介绍一下自己,解剑府二府主,凤霄,你想必是听说过的。如果没有,那么从今日起,你就认识了。”凤霄笑吟吟道。 容卿:…… 他一脸吃了过夜猪肉又吐不出来的表情,朝凤霄拱手行礼:“下官容卿,拜见凤二府主。” 得了,谁让在场除了小六,官都比自己大呢,容卿认命地走过去,背起关山海。 接下来,崔不去的一句话,让他立时疲惫尽消,精神百倍。 “现在,我们只有两天半了。” 第140章 容卿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不仅仅是查案,还有自保了。 如果之前他还觉得杨云没有杀钦差的胆子,那么此事之后,他已经不再怀疑对方的狠辣决绝。 连县令黄略都死了,这里又是杨云的地盘,很显然李沿跟武义等人,都对杨云言听计从,这种情况下,想要一个容卿死得无声无息,那简直太容易了。 至于死因是被洪水冲走,还是跟黄略分赃不均起内讧,等容卿死后,杨云总能编出一个十全十美的理由来,他是皇亲国戚,帝后总要给些面子,哪怕再找个御史来查,对方未必是软硬不吃的硬骨头,能操作的余地就更大了。 所有变数在于崔不去。只有崔不去安全了,他才能安全。 一行人坐在官驿之中,容卿惊魂未定,崔不去似乎读出他的想法,毫不留情又泼了一桶冷水。 “我身边已经折了两个人,你也看见了,他们连我都敢杀,如果这两日半内什么都查不出来,我无法向陛下交代,杨云就会拿你作筏子。”崔不去意味深长道,“你想到或想不到的,都有可能发生。” 容卿心头一寒。 “他们怎会如此胆大包天?就为了侵吞灾粮?!” 凤霄哼笑:“此言与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粮仓系国脉,你可知灾粮在灾年价比黄金,黄金都未必能换到买命的粮食,即便洪水退去,那些粮食也可以囤起来,十年八年不会变质,还可以换更值钱的东西。” 容卿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面上微烫,又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崔不去:“盐、铁。” 容卿失声道:“难道他想造反!” 他初到此地,只当灾情严重,生怕地方官员怠职,恨不得把两只眼睛瞪成灯笼监督他们,后来容卿渐渐感觉事情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官员们上下串通,沆瀣一气,似乎还存在侵吞灾粮的嫌疑,但也万万想不到,这些人竟丧心病狂至此,事情发展已远远超乎自己的预料。 “未必想造反,但贪渎是跑不了的。”崔不去说罢,望向凤霄,“我倒想请教一下凤二府主,您为何会亲自来到这里?” 凤霄叹了口气:“小崔郎君啊,咱们怎么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你就用这种诘问的语气,和故知说话吗?” 崔不去微微一笑:“故知,您要是现在不说,可得使劲憋着,以后也千万别说。反正,现在性命饱受威胁的人不是我,大不了等左月卫一到,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怜这位容御史,就要背上数不尽的黑锅,说不定连小命都要丢了。” 容卿虎躯一震,蓦地看向凤霄,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竟流露出小动物的委屈可怜之意。 可惜凤霄连冯小怜都说砍就砍,更不要说对容卿个大男人有半点怜惜之情了。 他的视线,由头到尾,只落在崔不去身上,尤其是,崔不去方才被琴弦割伤,还来不及更衣的手臂上,流连不去,暧昧缠绵,几乎化为实质,灼热崔不去的肌肤。 崔不去的脸黑了。 逗猫逗狐狸都是同样的道理,小动物随着自己手里的芦花杆子跳来跳去时是一种乐趣,可当对方被逗急了要亮出爪子就得见好就收,手上被抓出几道是小事,对方记起仇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凤霄面色一整:“来此之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他摸出信,放在桌上。 崔不去拿起展开。 上面只有两行十六字。 其固高陵,如有房屋。 珍物玉胆,君所欲也。 前两句来自《史记》,指的是房陵,也就是如今的光迁郡。 后两句,容卿或许不明白,但崔不去和凤霄知道,说的是天池玉胆。 “是那老匹夫的手迹吗?”凤霄问道。 崔不去知道他指范耘。 “他行楷草篆数种书法,看不出是不是。但知道天池玉胆下落的人,不是他,便是云海十三楼的人。” 凤霄摊手:“所以,如果不亲自过来看看,岂非不像我的为人?” 崔不去挑眉:“李十四?” 凤霄笑道:“正巧我查到,李家有个不成器的子孙李十四,在老家混不下去,被打发到县城帮忙打下手,就在中途来一出偷天换日,顶替了他的身份。他应该多谢我才是,若凭他自己,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就得到李家长子的青眼,收为己用?” 虽然凤霄还没法接触参与李家的核心事务,但他八面玲珑,旁敲侧击,也听见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譬如栖霞山庄的古怪。 李十四这个身份用好了,倒真是一枚不错的暗棋,只可惜,如今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只能又暗转明。 凤霄看向崔不去,意思很明显:现在该你说了。 崔不去缓缓道:“半个月前,我收到你给的名单之后,就盯上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杨云。” “从杨云身上,我发现古怪,继而去查他在光迁郡这几年的政绩,然后便发现一件更加稀奇的事情。” 崔不去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他说稀奇古怪,那必然是足以令人吃惊的。 凤霄托腮侧卧,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慵懒。 崔不去懒得看他,视线自然而然转向容卿,却见后者一脸茫然,他又不得不忍住暴起打人的冲动,将目光转回来。 凤霄噗嗤一笑。 崔不去听而不闻,开口道:“光迁此地,自古多灾,所以自开皇元年起,杨云就以大雨淹没农田,粮食歉收为由上疏,提出以捐粮免税之策。即,令本地大户捐粮赈灾,朝廷免去他们来年的税收,以此自给自足,无须朝廷赈济。” 听至此处,容卿轻轻啊的一声。 他想起来了,确有此事。 当时天子大悦,称赞杨云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既为朝廷分忧解难,还与其它郡县格外不同,无须朝廷出钱。当然,天子这番褒奖,说不定有“吾家也有出息儿女”的含义,总之,容卿记得当时皇帝想要下旨提拔杨云,却被他婉拒了,说升迁自有朝廷法度,不愿因人而异,皇帝非但没有计较他的狂妄,反而欣赏有加。 就算没有越级提拔,再过几年,杨云稳步上升,平步青云,照样能入主中枢,掌握大权。 “但是,”就在此时,崔不去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我派人查过光迁郡前两年,雨是下了,却并未酿成今年这样的洪水,也就是说,根本无须捐粮。” 容卿愣住。 崔不去一字一顿:“既然无须捐粮,杨云拿朝廷的免税去让那些大户捐粮,粮食又到哪里去了?今年洪水之后,朝廷拨下灾粮,黄略却说不够用,既然不够用,为何不用前两年囤下的粮食?” 容卿喃喃道:“也就是说,从两年前起,杨云就在欺骗朝廷,那些粮食全都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也许。”崔不去道,“不管真相如何,黄略肯定是知情者甚至参与者之一,否则,他不会被杀,但单凭黄略一人,不可能支起那么大的摊子,帮杨云张罗好一切,所以李沿武义他们,很可能也身在其中。” 凤霄道:“不错。李家和丁家,应该通过捐一部分粮食来免除税收的方式,得到了好处,同样跟杨云在一条船上。” 容卿腾地起身,激动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想方设法,从李沿和武义撬开口子,还有栖霞山庄,那里既然藏了灾粮,一时半会肯定无法全部转移,我们现在带人过去,将山庄围住,还来得及!” 凤霄摇头:“晚了。”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本该在外面打探消息的小六便从门外匆匆跑进来,满头大汗。 “郎君,听说城北起火了,好大的动静!” 容卿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看了凤霄他们一眼:“城北哪里?” 小六比划道:“听说是半山腰,从方位看应该就在栖霞山庄附近,好大的火势,隔老远在城内都能见着浓烟,您说外头还发大水呢,一边却着了火,可真是祸不单行!” 容卿顾不上其它,起身就往外跑,跑到官驿外头,无须旁人指点,他自己也看见了城北方向冒起来的黑烟,一望就知道火势不小,就算有人救火,一时之间也很难熄灭,更别说有些人巴不得这把火越烧越旺,把所有东西都烧个精光。 那些粮食…… 容卿一想到那些粮食能救活多少灾民,就觉得痛惜不已。 这把火过后,栖霞山庄肯定查无此地,一条关键线索就此中断。 还有两日。 杨云一个经营多年的地头蛇,两日能奈他如何? 容卿顿感茫然失措。 这种茫然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众人碰头之后就各忙各的。 关山海与乔仙要养伤。 凤霄恢复本来面目,离开官驿去找黄略的亲属——虽然这很可能无济于事,不过也难保黄略生前会留下什么新的线索。 崔不去则在调查李沿和武义,这两人也是灾粮案中的关键人物,但他们并不是孤立存在,先前崔不去就知道李沿瞒着家里的母老虎,在外头养了一门外室,这也很有可能成为线索的延伸。 至于容卿,他正在写给皇帝的奏疏。 虽然案件远远还未明晰,但他不知道自己两日之后会是什么样,为免杨云一手遮天,这封陈明利害,交由皇帝处置的奏疏是非常有必要的。 容卿坐在院中发呆。 他在想一件事。 正如敌人再厉害,也没法将所有粮食藏起来,栖霞山庄固然被烧掉,总归还是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那么灾民呢? 光迁县是光迁郡的郡治,周边灾民走投无路,肯定都跑到县城来求救,杨云等人总不可能把所有人灭口,肯定还会有一些幸存者,这些幸存者又在何方? 如果能找到其中一两个,这些人就是活的人证。 小六过来了。 他手里端着炖盅。 “郎君,你这几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人都瘦了一圈,我借了他们的灶房,给你炖了份鸽子汤,快趁热喝吧!”小六粗声粗气道。 闻见鸽子汤的香气,容卿结束发呆,微微提起精神,笑道:“也罢,出来之后就没尝过你的手艺了,我得试试。” 他揭起盖子,深吸口气。 “什么这么香?” 说话的却是崔不去。 门没关,他直接从外头步入。 容卿不好意思独享,便将炖盅往外一推。 “是鸽子汤,崔先生来一口?” 崔不去瞟了一眼,也没客气:“好啊!” 他双手捧起炖盅,低头就要喝,身后寒光一闪,却居然是小六递出匕首,无声无息,刺向崔不去的后心! 作者有话要说:  ps,杨云这个贪污的手法,与清代王亶望的贪污大案有相似之处。老王这个办法,把精明能干的乾隆整整骗了几年,有趣的是,揭开这个盖子的人,是和珅。 第141章 小六亲眼看见凤霄从官驿走出去,也知道他没那么快回来,就算对方现在得知消息赶过来,远水救不了近火,都无法瞬间出现在这里,救下崔不去。 这一瞬间,崔不去背对着他,低头准备喝汤。 淬毒的匕首锋芒毕露,小六的手很稳,毫不犹豫,迅若闪电。 从容卿的角度,他能看见的,都被崔不去的后背挡住,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小六知道崔不去有些运气。 当然,除了运气之外,脑子才是保住他性命的关键,几次危机,逢凶化吉,其中大多是出于崔不去自己对危险的预测,对全局的把控。 但这一次,他的手下全躺在别的屋子,旁边只有一个没用的容卿,他又能找谁来救? 眼看匕首很快就要插入崔不去后背,小六嘴角的诡笑忽然僵住。 一只手稳稳抓住他拿匕首的那只手腕。 劲风袭来,小六不得不含恨放弃即将得手的成就,转而攻向来人。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人是如何突然冒出来的? 除非,他一直潜伏在这里,暗中观察。 容卿一脸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掩嘴打了个呵欠,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就算小六不想把汤给崔先生喝,也用不着出刀子吧? 不对,小六何时有了这么好的身手?! 跟他打架的那人又是谁! 小六发现自己处处被掣肘,偌大庭院,他很快竟被逼到了角落。 对方出手凌厉,但武功不算很高,小六是个优秀的刺客,却不是一个武功高手,所以对方的武功制住他已经绰绰有余。 既失先机,想要再杀人已是难上加难,但今日如果自己不能完成任务,回去同样是死。 思及此,小六咬咬牙,身形陡然拔高,中途折身扑向崔不去,全然不顾身后敌人的出手。 他在赌。 赌对方不够他快,赌自己能在被击倒之前,抢先杀了崔不去! 小六将轻功提到极致。 但他与崔不去之间,还差一丈! 所以他掷出了那把匕首。 匕首去势极快,眼看就要钉上崔不去的肩膀,后者虽然也有察觉而匆忙后退,可根本来不及。 一阵疾风从中掠过,直接将那把匕首打翻在地,当啷一声,还有几分清脆。 热汤泼在地上,罐子也与匕首同时落地,碎成几瓣。 小六对上容卿无辜的眼神,几欲吐血。 然而片刻之间,瞬息万变,没等他再做下一步的应变,身后敌人已至,小六只觉后背一阵剧痛,被对方重重踹倒在地,地上被他喷出鲜血的地方染红,小六疼得几乎晕死过去,双臂被直接往后一拧,无法动弹。 “卸了他的下巴!”崔不去道。 小六没想到对方如此洞悉自己的意图,想要咬破口中毒药的动作无法进行,口水顺着脱臼的下巴流出,若非那双眼睛流露出怨毒,怎么看都显得痴傻。 容卿难以置信:“这不是小六?真正的小六呢!他在哪!” 任凭他用力摇晃,刺客都不肯开口,仅仅是冷笑。 裴惊蛰长长松一口气,禁不住站直身体,腰间传来的刺痛让他龇牙咧嘴,差点维持不住解剑府的光辉形象。 凤霄来光迁郡时,带了裴惊蛰,但他一直没能派上用场,因为需要武功的地方,凤霄亲自出马可以做得更好,在凤霄暴露之后,裴惊蛰更是成为一枚暗棋,他就这么一直闲置蛰伏着,等待用武之地。 先前离开时,凤霄将裴惊蛰留下,崔不去这让裴惊蛰暗中跟着自己,于是小裴藏在衣柜里,房梁上,树上,各种各样的隐蔽处,差点蹲得腰都断了,幸好崔不去没有捉弄他的意思,小六很快就露出马脚,裴惊蛰终于不必苦兮兮继续喂蚊子了。 不仅如此,崔不去的推测还很准确,小六的武功并不高,他只是对方顺带用来对付崔不去的,一个裴惊蛰就足以制服他。 容卿已经把小六摇得又吐了口血。 对方死也不肯说出真正小六的下落,或者说,他根本说不出来。 崔不去道:“真的小六,在你们入阵时,很可能就已经被换了。” “他跟了我整整六年,从老家跟到京城。”容卿慢慢松开刺客,眼圈通红,扭过头去。“老实话少厨艺好。” 裴惊蛰有些同情,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会帮他报仇的。” 容卿现在明白了,崔不去特意把所有人都遣走,就是为了方便小六下手。怀疑毕竟只是怀疑,他不可能因为怀疑就把小六抓起来拷问。 “崔先生,等此事了结,我想回去寻小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也总得带他回家安葬。”他请求道。 “可以。”崔不去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只要容卿的要求不影响大局。 裴惊蛰上前,用沾水的布在刺客脸上狠狠揉搓,终于搓下一层薄薄半透明的胶皮,小六半边憨厚的脸卸去,露出一个瘦若刀削的形象。 “要不要拷问他?”裴惊蛰请示道,他灵光一闪,“或者我可以让乔娘子帮我易容成小六的模样,让他们以为小六还没动手,等他们来联系我?这样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崔不去却摇头道:“没什么用。一来他是死士,除了自己的刺杀对象之外,不会知道太多,二来这种死士,用完即弃,你迟迟不动手,对方肯定察觉有异,更不可能与你联系了。”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容卿问出了裴惊蛰的疑问。 他们现在,就像被困在翁中的鳖,四面都是围墙,看不见外头的光景,只能凭着直觉四处乱闯,就算这个关隘闯过去了,还有下一个等着他们,不可能保证每次都平安无恙。 最糟糕的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杨云下了战书,两日之后便会行动,但在那之前,他其实早就动了。黄略死了;栖霞山庄被烧;灾民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他们这一方,线索中断,证据全无,而敌人那一方,却固若金汤,密不透风。 胜劣立现。 容卿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法子翻盘。 他期待地望向崔不去:“崔先生,您的左月卫几时才能调来?” 谁知崔不去瞥他一眼,给了他个惊天动地的答案:“我是吓唬杨云的,根本就没去调人。” 容卿木了。 其实,也不能怪容卿咋咋呼呼大惊小怪。 毕竟他刚刚当上御史没多久,光迁郡是他头一回出公差,本来以为是个寻常差事,谁知会遇上如此棘手的敌人,别说区区一个容卿,如今便连崔左月使和凤二府主,都陷在这里,若是没能查个水落石出,大家谁也落不到好。 容卿起初尚不知案子背后的波澜诡谲,云海十三楼翻云弄雨的影子在隐隐作祟,他只道杨云胆大包天,竟连朝廷钦差都不放在眼里,可单凭他一人,又如何制造出如此动静,只手遮天?直至后来,层层神秘面纱解开,一点点露出真正的轮廓,他才赫然发现,这潭水之深浊,已经不是他能玩得转了。 裴惊蛰也有些惊了,他问崔不去:“您不调左月卫来,单凭咱们这几个人,乔娘子现在还受伤了,若杨云发起狠,真要杀人放火,我就是豁出命去,恐怕也无法护您周全啊!” 崔不去神色泰然,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裴惊蛰睁大眼睛盯着这根手指,拼命思考对方想要传达何种深奥含义。 却见崔不去将手指摇了摇:“你说错了。” 裴惊蛰:…… 他可能是平日里见惯了崔不去冷着脸跟凤霄唇枪舌战,一时间很难想象崔尊使也会有如此童心。 但从崔不去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很沉重:“左月局没有人手了。” 裴惊蛰张口结舌:“这,怎么可能?” 左月局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 不过裴惊蛰知道,左月局的人手虽然不如解剑府多,在北朝各地,甚至在南朝,也都是有暗哨桩子的。 不说别的,光是京城的左月卫,加起来怎么着都有好几百号人了吧。 几百号平民百姓自然是乌合之众,可几百个受过严格训练,具备一定身手的左月卫,就是精锐了。 将这支队伍召集过来,杨云再想干点什么,都得有些顾虑不是? 崔不去看出他满脸的疑惑,慢条斯理道:“现在大水未去,消息传递很慢。我派的人从城北绕路走,像我们来时那样,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好几日才能到,届时杨云早就动手了,来不及。” 裴惊蛰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牵强到不像崔不去的为人了。 你崔不去不是向来料敌先机,出奇制胜吗,怎么突然之间,好似被蒙住耳目,什么也干不了了? 但崔不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打乱了他所有思绪。 “在你方才的几句话里,已经两次提到了乔仙。”崔不去似笑非笑看他,“你很惦记她吗?” “哪、哪有!”裴惊蛰意识到自己连说话都结巴起来的时候,手脚就更加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崔不去道:“她也很惦记你。” 裴惊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崔不去:“骗你的。” 裴惊蛰:…… 崔不去:“她现在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你若有心,不妨去看看她,劝她解开心结。” 裴惊蛰脸上火辣辣的,眼神飘忽,原准备顾左右而言它,却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边城初见,白衣仙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佳人一贯冷冰冰,小裴郎君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总去纠缠人家,回京之后,解剑府与左月局几次公事往来打交道,裴惊蛰都争取到机会出面,为的只想与乔仙多说几句话,仅此而已。 若没人推一把,他可能这辈子都在原地打转。 听见崔不去这样说,裴惊蛰果然面露动容。 “去吧。”崔不去又说了一句。 裴惊蛰满脸通红,十足情窦初开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毛头小子,慌慌张张告罪,又同手同脚离去。 容卿奇道:“乔娘子有什么心结?” 自打她与关山海回来之后,容卿就没再见过他们了,此时总觉得崔不去忽然撮合裴惊蛰和乔仙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妥。 崔不去微微一笑:“怎么,容御史也是襄王有梦吗?” “误会误会!”容卿连连摆手,他只是顺口一问,又指向地上的死士,“此人怎么处置?” “凉拌清蒸红烧,你想怎么吃都可以!” 回答他的是朗朗一笑,凤霄从外头大步走入。 一瞬间,仿佛连秋意萧肃的庭院都明亮起来。 崔不去眨了眨眼。 他不能不承认,这家伙的皮囊,实在得尽天地之所钟,无须开口站在那儿,便是神仙人物。 当然,最好也是别开口说话了。 “崔先生,我发现你方才看我的眼神,比平日里多了一息。” 讨人嫌的声音果然响起,凤霄在庭院门口停住不动,他很会挑选角度,头顶桂花飘落肩头,拿出扇子摇动的幅度,也停在潇洒风流而不至于让桂花飞开的力道。 “需要我多站片刻,方便你尽情欣赏吗?” “不必了。”崔不去冷冷道。 他心想,下次自己绝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凤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嘲笑他的定力。 崔不去已经垂下视线,不耐烦道:“我猜凤二府主这次回来,一定带回了不错的消息。” “的确颇有收获。”凤霄笑吟吟道,“我去当了一回好心人,得到了李沿妻子的莫大感激,原来好心有好报这句话是真的。” 他将手中的包裹顺手往石桌上一扔。 容卿听得满头雾水。 崔不去叹了口气,已经不期待尾巴翘上天的凤孔雀好好说话了。 他对容卿从头说起。 光迁郡连续三年,侵吞这么多灾粮,绝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黄略之所以被灭口,必然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更有甚者,他手上很可能持有关键证据。虽然他死了,但账目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只会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中,譬如李沿,或武义。 人心可度,就像杨云用黄略的同时也防着他一样,黄略的死同样让李沿他们敲响警钟,他们必然要捏着点证据,拿捏杨云也好,让自己变得有用也罢。 再完美的计划也会有弱点,越聪明的人就会想得越多,崔不去不怕他们想得多,就怕他们不胡思乱想。 只要敌人有破绽,己方就会有转机。 先前说到李沿在外头养了一门外室,而他妻子又是只母老虎,所以他不敢让家里知道,瞒得死死的。 但凤霄既然知道了,不把此事搅得天翻地覆,怎么对得起自己,于是他将李沿养了外室的证据,连同李沿给外室置办的宅子地址都通过李家仆妇之口,传给了李沿的妻子何氏。 何氏也是相当沉得住气,她虽然大怒,却没立刻发作,而是寻了个李沿过去的机会,带着人气势汹汹,当场捉奸在床,亲自提着擀面杖追着外室和李沿满院跑,又左邻右舍全都被惊动了,一时间好不热闹。 李沿自知理亏,又惧内心虚,还忍着灰头土脸苦苦哀求,何氏却全不买账,让人将宅子砸了个稀巴烂,李沿气得发昏,鼓起勇气跟妻子理论,被何氏一记擀面杖敲中脑袋,还真晕了过去。 何氏发现李沿这几年不仅宠爱外室,还往她这儿塞了不少好东西,怒火就越发冲冠了,直接让仆妇冲进去把里里外外掀个底朝天,金银珠宝通通没收。 当是时,凤二府主就坐在房梁上看热闹,李家仆妇抄家的时候,他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李沿是否将灾粮有关的东西藏起,他也能借此发现。 从李沿之前的行事来看,他宠爱外室,对妻子则畏多于敬。 人,在收藏一些秘密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将秘密藏在自己能彻底放松的地方,因为他们会认为,那样才是最安全的。 崔不去和凤霄深谙此理,所以他们不约而同挑选了李沿的外宅作为首选目标。 但凡事没有绝对,如果外室这里找不到,那他们就得转而去从武义那边下手了。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包袱上的结松开,几个卷轴从桌上滚落下来。 青天白日,卷轴徐徐展开,在半死不活的死士面前露出真容。 死士微微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两行鼻血,从他的鼻腔缓缓流下。 这竟还是个纯情的死士。 那些卷轴上所画,线条优美,上色均匀,从室内帷幕到庭院里的葡萄架下,从野外马车到万人围观的勾栏酒肆,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男女,交媾,野合,神态娇羞的,放浪的,欲迎还拒的,激烈反抗的,只有想不到的姿势,没有画不出的姿势。 容卿呆若木鸡,指着这些画“这这这”个没完。 崔不去:…… 平生头一回,他觉得自己孤陋寡闻。 凤霄还哈哈地笑,得意邀功:“如何?连你都惊呆了吧?” 崔不去面无表情:“这就是你蹲了半天房梁找回来的关键线索?” 第142章 回答他的是凤霄无辜的表情。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崔先生,你着相了。”凤霄用扇子点点那些画,“表面看上去是秘戏图,实际上,它们却不是一般的秘戏图。” 命不久矣的死士在听见对方的话之后,不由陷入沉思:不是一般的秘戏图,那是什么不一般的秘戏图,难道这些姿势里,还隐含着什么高深武功?自己当年若能早点发现这些图,是不是就能摆脱死士的命运,从此走上高手的道路了? 凤霄并不知道自己随口几句话,竟引发了死士对于人生的深刻反省,但不同于死士和边上震撼莫名无法言喻的容卿,崔不去不愧是崔不去,他完全没有被凤霄带歪,在片刻的无语之后,崔不去发现这些秘戏图的端倪。 上面男人的脸,无一例外,都像是一个模式印出来的。 “这是李沿让人画了自己和外室的寻欢作乐?” “聪明!”扇子一拍掌心,凤霄道,“我就说了,它不是一般的秘戏图!” 专门定制的秘戏图,将自己入画,天底下的确没几个人有这种情趣,李沿看上去一本正经,没想到私底下如此放得开。 崔不去问:“你见到他们从何处搬出这些卷轴的?” 凤霄笑道:“看来你发现事情的关键了。这些画是装在一个箱子里,而那个箱子则是藏在拔步床下面的地砖。地砖上面压了不少大箱子,里头全是金银。以李沿的俸禄,再干二十年,他也不可能攒到那么多的财物。” 崔不去沉吟片刻:“这些图虽然见不得光,却不值钱。他把不值钱的图藏在最隐秘之处,却把更贵重的金银珠宝暴露出来,有古怪。” 凤霄:“不错,而且我一直待到李沿醒过来才走,你猜他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崔不去抬眼看他。 崔不去专注看人时,眼睛别样有神。 无情却似有情,冰雪之下是春泉。 凤霄想着就看一眼,却不知不觉多看了两眼,三眼。 直到崔不去疑惑催促的眼神递来,他才轻咳一声。 “李沿醒来之后,没有去看散落满地的金银,也没有去追究那些财物被仆妇下人们顺手牵羊偷走多少,而是去找那个装秘戏图的箱子。结果何氏以为他还惦记着那些秘戏图,勃然大怒,又把他追着打出去,你是没瞧见那场面,啧啧,实在热闹得很!” “账目。”崔不去跳过凤霄幸灾乐祸的语气,直接道,“这些画,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账目。” …… “那些账目都被人拿走了!” 武义看着鼻青脸肿痛哭流涕的李沿,忍不住又往旁边挪了一点,掏出手绢丢过去,嫌恶道:“擦擦!” 李沿哪里顾得上擦,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丢失了重要东西的惶恐。 “我查了一圈,那些仆妇都不肯承认是她们干的!你说,那都是些不值钱的图画儿,拿走了又不能卖钱,能做什么?” 武义冷笑:“谁让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春宫图里的?还藏得比金银财物还隐秘,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问题?” 李沿哭丧着脸:“我怎么知道何氏会带着人来闹!寻常小贼上门光顾,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现在该怎么办,是你说要留着账目,拿捏杨云的,可别杨云没事,我们先出事了!” “瞧你这点出息!”武义冷哂,“就算他们能找到账目对应的地方又如何,使君早就将一切都算好了,他们去了栖霞山庄,结果现在什么样,你不也看见了?就算容卿背后有左月局又怎样,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要使君不想让他们找到,他们就什么也找不到!” 李沿一愣,他的表情配上配上两只青黑眼眶,十足滑稽,但他顾不上了,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杨云,不,使君给你说了什么?” “方才你来之前,我刚刚去拜会过使君,他让我们安心。”许是心情不错,即便心里瞧不上这位怕事又想搞事的李县丞,武义仍是亲自给他斟了杯酒,“不出这几日,事情就会有个圆满的结果。” 李沿却越听越迷糊:“圆满?怎么圆满?就算他们找不到灾粮,黄略的死不也摆明有问题?使君说想把一切都推到他们身上,可哪里是想推就能推的,也得看陛下信不信,朝廷信不信啊!” 武义阴恻恻道:“那假如,他们都死了呢?” 李沿打了个激灵。 他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勉力瞪大也只能不那么像两条缝。 在这两条缝里的武义,笑容竟有几分阴森可怖。 “你要做什么?” 这点胆子,够干点什么事?黄略好歹还有暗度陈仓的勇气,姓李的这厮却连账册被偷,都像天塌下来,寻死觅活,比怨妇还没用!武义暗骂一句,面色和蔼,将酒杯往对方面前一推。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使君要做什么。” “何意?”李沿狐疑道。 “容卿的奏疏呢,注定是递不出去了,左月局那边,就算崔不去告状,京城也有人会帮忙安排好一切。崔不去虽然深得皇后信任,可使君也是杨家人,更何况,这几年,若是京城无人,我们能顺顺利利吗?只不过这次多了崔不去的变数,要是只有容卿来,现在早就没事了。”武义侃侃而谈,“至于左月局的人,也用不着我们操心,使君会有办法,永远让他们开不了口的。人死万事皆休,之后是非黑白,还不是任由旁人粉饰?” 李沿看着武义自信从容的神色,一时没有说话。 他还记得两天前,对方不是这样的,武义也与自己一样焦躁不安,生怕事情败露,生怕他们被杨云推出去当替死鬼,但武义突然之间好像换了个人,这说明对方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崔不去是皇后的心腹,左月局是皇后的爪牙,但武义话里行间的意思,是杨云连这些都不放在眼里,李沿更想到,这次左月使都亲自来了,身边肯定不乏高手,杨云平日虽然在光迁郡只手遮天,却未必有足够的号召力,网罗高手,一举歼灭崔不去等人,除非—— 除非杨云背后,还有更深的关系,更庞大、错综复杂的势力,连自己都想象不到。 李沿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突然抄起那杯酒,一饮而尽,仿佛这样就能强行镇定下来,但酒水入喉,心跳反而更快。 “使君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尘埃落定?” 武义伸出两根手指。 李沿张口结舌:“两日之内?” 武义笑了一下,意味不明。 …… “这些画没有夹层。” “卷轴里也没藏东西。” “那么玄机应该就在画中。” 如果有人此时推开门,恐怕会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下九流的勾栏妓坊。 桌上,地上,墙上,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春宫秘戏图。 偏偏屋内没有女人,只有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面对面端坐,神色肃然,仔细研究。 确切地说,认真的只有崔不去一个,凤霄能坐绝对不站,能躺绝对不坐,他正靠在软枕上,支起一条腿,欣赏这些从李沿家里搜出来的秘戏图。 “你还真别说,我要是李沿,绝对想不到还能往春宫图里藏账簿这种点子的。” “所以你暂时不会被母老虎满院子追着打。”崔不去头也不抬。 凤霄哈哈一笑,调侃道:“我也没想到崔先生对这些东西如此爱不释手,早知道你好这一口,我就给你送一大堆来,保准看到你心满意足为止。” 崔不去反唇相讥:“如果里头画的是你,我不仅会喜欢,还会送给左月局其他人,保证人手一幅,绝不落空。” 凤霄居然点点头:“那另一张脸画成你的,怎么样?” 崔不去给了他一个“你想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眼神,冷冷道:“我知道账簿隐藏在哪里了。” 凤霄顿时来了精神,顾不上斗嘴了:“哪里?” “这幅。”崔不去指着自己面前的一幅,“落款是开皇三年十二月廿一。现在这个日子还未到,李沿为何要提前署了两个月后的落款?再看画,你看这两人在野外交媾,远处的山形地势,还有半山腰那座山庄,不正是我们之前去过的栖霞山庄吗?” 凤霄差点为他说“野外交媾”时的一本正经绝倒喷饭,为了崔尊使不口吐恶言,他好歹忍住笑意,认真看了一眼画作。 “你的意思,落款是灾粮数目?” “至少是数目之一。因为我们去过栖霞山庄,用果来推测因,这幅画是最容易被看出来的,其余的,”崔不去望向屋内,“我目前只能看出三个地方,分别是城中风云酒肆,赵氏茶坊,和丁家名下的一处别庄,其它的估计要找个熟悉光迁县大街小巷所有楼阁屋宅的老人,才能辨认出来,但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第三处的别庄位于城南郊外,现在已经被水淹过,可以排除,余下就只有风云酒肆与赵氏茶坊两处。” 凤霄奇道:“你怎么认出这两处地方的?” 修长食指点点自己的脑门,崔不去道:“来之前,我看过光迁县舆图,城中各处分布大概记得,进来之后,又曾在城里走过一圈,但也只能记起这两个。” 看过舆图,见过一次,就能把名称与实地外形对应上,牢牢记得,别说两处,就算只记得一处,都已经非常了不起,因为包括凤霄在内的其他人,一处都不会去留意。 左月局其实不需要有其他人,只要有一个崔不去,足矣。 凤霄其实已经无数次见识过崔不去这种本事,但每次他都会觉得意外惊讶,甚至有点儿佩服,因为崔不去留意的,从来都不是别人会关心的细节,这些细节看似无用,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甚至,决定成败。 “风云酒肆和赵氏茶坊,你挑一个。”崔不去道。 凤霄不满:“凭什么是我?老子累死累活当了那么多天李十四,装了那么多天孙子,在栖霞山庄跟萧履打了一场,现在还得去当跑腿的?” 崔不去平平淡淡哦了一声:“那我去?我倒是没所谓,就怕半路上不累死,去了那里也挡不住别人一掌。” 凤霄嗤之以鼻:“少跟我来这一套,让你的乔仙去!” 崔不去:“乔仙受伤了。” 凤霄:“受伤而已,又没断手断脚,一口气撑起来还能再打一场,打不过也能跑,你就那么怜惜你的手下爱将,半点都不怜惜我,是吗?” 说罢他蓦地凑近,鼻息几乎喷在对方脸上,崔不去猝不及防,正欲退开,却被对方未卜先知牢牢按住后脑勺,迫不得已对上那张大脸。 四目相对,崔不去缓缓地,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凤霄陡然大笑,不等对方发作,他已主动拉开距离。 “崔不去,你脸红了!” 崔不去面无表情:“热的。” 凤霄一脸笃定:“你果然为我的美貌所倾倒,还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崔不去:“热的。你挑一处,另一处,我让关山海去。” 你宁可让伤势更重的关山海出马,也不愿意让乔仙去,是真的心疼她,还是——”凤霄拉长了调子,别有意味,“怀疑她?” 崔不去不说话。 凤霄一拍扇子:“你每次露出这副高深莫测死人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说对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怀疑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崔不去的记忆瞬间拉到离京之前。 那时他入宫面见独孤皇后,向其阐明自己对云海十三楼的调查情况,独孤皇后问他需要什么帮助时,他要了一个人。 人人都以为关山海是皇后硬塞给他,也是皇后不信任崔不去,让关山海监视崔不去的证据,但没有人猜到,关山海是崔不去主动要来的。 面对这样的误解,他跟关山海谁都没有解释,他们正需要别人这种误解。 凤霄之前也这样以为,但他很快推翻这种猜测,因为以独孤皇后的为人和手段,以及对崔不去的信任,她不需要用这么幼稚的法子来控制下属官员和自己的心腹幕僚。 关山海不是用来监视崔不去,而是来监视乔仙的。 第143章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从你在天南山提醒我,我身边有内奸起。” 凤霄挑眉:“我以为你的怀疑在范耘出现之后就结束了。” 崔不去道:“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不过范耘顶多只能知道我的过往,这也是云海十三楼在博陵设局等我的缘故。但我渐渐发现,他们不止知道我的过去,还能清楚我的行踪,我到哪里,要做什么,云海十三楼的人,似乎总能未卜先知,然后先一步布下陷阱。” 凤霄:“最明显的证据,在你们去栖霞山庄之前,对方就已经得知你们的动向。” 崔不去颔首:“萧履再聪明,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事无巨细了解至此,唯一能解释的,只有我身边出现叛徒,而且这个叛徒,还不是一般的左月卫,因为对方几乎是跟着我走的。” 凤霄:“但这,还不足以证明就是乔仙。” 崔不去:“不错,所以此行,我带上了她,还有关山海二人。我秘密前来光迁郡,除了他们之外,只有独孤皇后,以及临行前才得知消息的容卿主仆。” “容卿到光迁县之后,处处受到阻力,被黄略等人明里暗里欺瞒设伏,对方甚至将黄略的死嫁祸给他,小六也死了,说明他们不可能是萧履的人。” “关山海是我特意挑选的,他三代从军,与京中瓜葛不多,背景干净,萧履再怎么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关山海身边去。” “所以,只有乔仙。只有她,能做到这些,她一直在暗中给那边传递消息,将我的行踪传递过去,方便对方下手。” 凤霄哼笑:“她不知道你暗中留了一手,本来有无数次对你下手的机会,却都没动手,说明她还试念旧情的。” 崔不去面色淡淡:“我既然已经防着她,又怎么会给她任何机会,她就算想杀我,也不可能成功的。我从来不会将后背留给怀疑的人。” 凤霄击掌:“这才是杀伐果断的崔不去!话说回来——” 他撑着手肘移上前,盯住崔不去:“那你会将后背留给我吗?” 四目相对,崔不去避无可避。 他从凤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距离太近,那几乎占据了凤霄整双眼睛。 静默,片刻。 “崔先生,您看出什么……”容卿在外头风风火火疾奔而入,声音在发现屋内诡异氛围之后戛然而止。 他在两人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时候,勉强扯起僵硬的笑容,打了个哈哈:“二位继、继续聊,我待会儿再来!” 说罢也不等他们说什么,容卿扭头就走,脚步比来时还快,活像被人烧着了尾巴。 凤霄伸出手,捏住崔不去的下巴,一点点将他从容卿背影的视线移回来。 崔不去毫不客气,狠狠往他爪子背上一拍。 拍了个空。 凤霄更快地缩回手。 崔不去冷笑,缓缓道:“我是不会把后背交给一个狂妄张扬、自以为是、顾影自怜的家伙。” 凤霄哈哈一笑:“崔不去,你能列出我这么多长处,不正说明你的在意,和我对你的分量吗?” 崔不去:“凤二,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凤霄:“洗耳恭听。” 崔不去:“先问的人,先输。” 凤霄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本来也想问我这个问题。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说话刻薄,看似高高在上不染烟火,谁都没放在眼里,但同样要在我这样绝无仅有的翩翩佳公子面前折腰。” 崔不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凤霄叹了口气:“你这是嫉妒我的潇洒,羡慕我的恣意。” “嫉妒羡慕”的崔不去像是被迫吃了一个臭鸡蛋,又因为那鸡蛋已经在喉咙里,而不得不吞下去,嘴角微微抽搐。 他真情实感地道:“凤二,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对你做一件事。” 凤霄:“轻薄我?非礼我?亵渎我?” 崔不去:“把你嗓子毒哑了,光看你那张脸,还是挺能下饭的。” 凤霄大笑:“那不行,我若哑了,谁还能与你崔不去斗智斗勇?” 崔不去:“我看萧履就不错。” 凤霄撇撇嘴:“一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小人耳,萤火之光也想与日月争辉?你既然知道乔仙是他的人,为什么还不动手?放长线钓大鱼?” 崔不去沉默片刻:“四年前,她刚遇上我的时候,一身落魄,惨不堪言。” 凤霄:“那是装的。” 崔不去:“这一路上,她有不少机会单独对我下手,但她都没有这么做。” 凤霄:“为了装得更像一点。你若是下不了手,就由我去。” 崔不去:“不必。我会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自己选择。” 凤霄感叹:“外冷内热崔不去啊!” 崔不去冷笑:“花枝招展凤云天。” “我更喜欢你说风流潇洒这四个字。” 凤霄打开扇子,长身而起,“我喜欢喝酒,不喜欢喝茶,所以我选风云酒肆。不过你的后招呢?这两个地方,他们很可能也已经有所准备了,是陷阱还是新的线索,尚未可知,你崔不去算无遗策,总不会就这样让我和关山海去单刀赴会吧?” 崔不去摊手:“我没招了,被萧履逼到山穷水尽,不然怎么还会问你借裴惊蛰呢?我还想请你调点解剑府鹰骑过来,帮忙度过这一关呢!” “不好意思,解剑府也没人了,不然无须我这二府主亲自出马。”凤霄面露探究,似想透过对方眼底望进他的内心,“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这可不像你崔不去的行事啊。” 崔不去叹了口气:“杨云狗急跳墙,萧履担心夜长梦多,他们肯定会在这两日之内出手,再从别处调左月卫过来已是不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萧履这个强敌在,说不定连我的小命都得赔进去。” 凤霄也跟着叹气,似很同情:“这么说,崔郎君这次还真有点惨。” 崔不去心有戚戚然:“同惨同惨。” 一站一坐两只老狐狸相视一眼,都露出同样悲惨的苦笑。 …… 另外一个屋内。 同样是两个人。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个几乎与崔不去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另外一个则在她的瞪视下,越发手足无措。 “你好似不太开心。”裴惊蛰讷讷道。 “你何时来的?”乔仙终于开口。 裴惊蛰暗暗松口气:“我随我家郎君来的,先前他让我跟着崔先生,方才果然有人来刺杀他,被我拦下。” “谁派来的?”乔仙脸色一变,“尊使没事吧?” 裴惊蛰有问必答,老老实实:“这次没事,但对方一次不成,肯定会再度生事,我怕自己武功有限,下次就未必了。” 乔仙想也不想就下榻穿鞋,裴惊蛰忙拦住她。 “现在有我家郎君在呢,你只管安心养伤吧!” “也是,有凤霄在,自然不必我等操心了。”乔仙自嘲一笑。 裴惊蛰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禁问道:“你好似对我家郎君很有偏见?” 乔仙撇撇嘴,没说话,似无尽嫌弃之意都在这个动作之中了。 裴惊蛰眨眨眼,只好没话找话:“上回出门一趟,我的俸禄差点被扣光了。” 乔仙果然蹙眉:“解剑府很穷吗,为何还要克扣下属的俸禄?” 裴惊蛰笑嘻嘻:“也不是克扣,是我做得不好,郎君以此为惩罚。” 乔仙嘀咕:“凤霄果然小气!” 裴惊蛰听见了,笑道:“郎君只是常常这么吓唬我,真做的也没几次,他于我而言,亦师亦父,没有他,我学不到这么多,也许今天还是个浑浑噩噩不知世事的混小子。你呢,你又是怎么入左月局,到崔先生麾下的?他从不轻易信人,但能得到他信任的,必有过人之处。” 他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乔仙,后者一下子怔住。 …… “所以,我们只能守株待兔,等对方出招?” 凤霄已经出门了。 裴惊蛰他们在另外的屋子里说话。 容卿与崔不去二人坐在树下对弈,前者坐立不安,心不在焉,下了几子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整座官驿很安静,大白天的,竟安静得不像住了人的样子。 “不是。”崔不去摇摇头。 容卿重燃希望。 崔不去:“对方是狼,我们才是那只兔子。” 容卿:…… 崔不去:“哦,也不对,你,和我,是两只兔子了。” 容卿苦笑:“我已经写好奏疏,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城了。” 崔不去:“你的奏疏备了副本吗?” 容卿莫名:“没有,怎么了?” 崔不去同情道:“你的奏疏,是无论如何也送不出去的,运气好的话,几天后我们如果能活下来,你还得再重新写一封,若有副本,还省事些。” 容卿张口结舌,瞪了他半天,忍不住道:“你怎么就笃定我的奏疏送不出去?帮我送奏疏的驿差,我特意还多给了他一封家书,让他到了京城,去我家领赏钱的,他必然会日夜兼程赶到——” 嗡!!!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他惊恐地看着一道飞羽从院外飞入,正正钉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廊柱上。 箭矢入木三分,上面还插了一封厚厚的信,容卿记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自己封好交给驿差的奏疏。 如今箭羽黯淡无光,信上血迹斑斑,还粘着一绺头发。 容卿猛地回头看崔不去。 崔不去安慰他:“这只是开始。” 容卿:…… 第144章 乔仙记得自己遇到崔不去的那个雨夜。 那时她刚刚被逐出门派,无处可去,忽见黑夜里一盏明灯暖光融融。 灯是城郊驿馆的不夜灯,为入夜之后来不及入城的过路旅人准备,灯下支起一个摊子,专卖热汤。 人不多,除了摊子主人,还有一个。 那人似有病容,也不爱动,就这样静静坐着,看着桌上的热汤陷入沉思。 对方抬起头时,正好望进她探究的眼神。 透过重重雨幕,乔仙似乎听见对方道:“来一碗热汤吗?” 于是,她回了一声好。 左月局内许多人都笑她过于依赖崔不去,甚至有些人暗地里揣测,乔仙对崔尊使怀有非同一般的倾慕。 这些流言蜚语,乔仙通通嗤之以鼻,不屑辩解。 崔不去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拉了她一把,将她带在身边,教她做事,让她成为左月局的乔仙,而不是人人唾骂的叛徒乔仙。 如果说凤霄是裴惊蛰的贵人,那么崔不去就是乔仙的贵人,知遇之恩,师徒之情,乔仙愿意为了崔不去赴汤蹈火。 但,她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而且四年前,她并没有预料到,那份不得已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可怕,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已经不是她能控制得了了,就像一匹没了缰绳束缚的野马,狂性大发,一往无前,再也无法拉回来了。 她原以为这是一条山道,虽然偶有崎岖,终究是蜿蜒向上的,但现在乔仙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打从一开始,这条路就是通往悬崖的,而她现在正立于悬崖边沿,后路已经被全部断绝,进退不得,不知所措。 深渊正张开血盆大口,凝视着她,随时准备将其彻底吞噬。 “乔娘子?” “你说什么?”乔仙回过神,喃喃道。 “我说,如果你有什么心事,不方便对我说,何不与崔先生说说?他有许多办法,总能帮你解决的。”也许是因为有凤霄那样一个张狂跳脱的上司在,两相对比之下,裴惊蛰则温柔有耐心得多。 乔仙垂眉低目:“若,连尊使也解决不了呢?” 裴惊蛰眨眨眼睛,他开始有点明白崔不去让他过来的用意了。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 容卿没想到崔不去说的话会这么快应验。 官驿的地盘就像一条无形界限,外面的人暂时没有将手伸进来,但敌人却会千方百计想让里面的人死。 带血奏疏被原封不动送回来的当天下午,官驿小院就迎来一波四人的刺客。 那些刺客身手不错,若换成容卿孤身一人,早就死了好几回,但裴惊蛰带着两名鹰骑出手,便将四名刺客留下三人,剩余一人重伤逃遁,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傍晚的时候不知谁在后院放了一把火,趁着众人救火的混乱,有人在后厨食物里下毒,被崔不去发现并揪出来。 连续两出变故,令众人惶惶,崔不去索性将官驿的仆妇差役全部遣散,只留下左月局和解剑府几人,顿时安静下来。 容卿固然害怕,但比他位高权重的崔不去尚且安之若素,他受其感染,也就逐渐平静下来。 从白天到夜晚,凤霄至今未归,关山海也不见人影,裴惊蛰渐渐感觉到由外而内的压力。 他有预感,一场更加剧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天边最后一抹云霞被黑暗彻底吞噬时,人间有灯无月。 裴惊蛰走入厅堂时,崔不去正坐在炉边取暖看书。 他真有心看得下去,而不是拿出本书摆摆样子,因为裴惊蛰分明看见他翻了一页,唇边微微翘起。 “崔先生何故发笑?” 裴惊蛰走近炉边,却觉得有些冒汗,忍不住又退了几步,选个远一些的位置坐下。 虽然已经入秋,但这种天气常人还用不上暖炉,崔不去畏热畏寒,在暖炉边反而更舒服些。 “看见一桩小典故,说的是兄弟争妻。”崔不去回答他的问题。 裴惊蛰难以相信崔不去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看闲书,他忍不住问道:“先生,我家郎君已经出门大半日了,您觉得他几时能归,会不会有危险?” 崔不去摇摇头。 裴惊蛰刚放下一半的心,就听对方道:“危险,是一定会有的。” “那您摇头作甚?”裴惊蛰嘴角抽搐。 崔不去:“摇头之意,是我也不知道他几时能归,不过,祸害遗千年,你可以这么安慰自己。” 裴惊蛰:…… 他想辩解说我家郎君是个好人,但这样就会陷入对方“好人不长命”的语言陷阱里。 这两人冤家路窄,待在一起不坑对方,不挖苦对方就不舒服,裴惊蛰早已麻木。 “先生,我有一事不解。这几次刺杀,不痛不痒,这似乎不像云海十三楼的行事,他们应该不止这一点手段,还是,我一直高估了他们?” “你没有高估他们。”崔不去终于放下书,“因为他们不是云海十三楼的人。” 裴惊蛰忙道:“此话何意?” 崔不去伸出两根手指:“杨云,和云海十三楼,是两拨人。” 从他们来到光迁郡之后,敌人一共出了几次招。 设宴想要拉拢容卿。 先一步杀黄略灭口,嫁祸容卿。 在栖霞山庄设伏,重创关山海等人,拖住凤霄,甚至改了崔不去的阵法。 然后便是现在接二连三的刺杀了。 这些招数里,有时料敌先机,惊艳高明,有时又平庸无奇,昏聩莫名,可见根本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杨云与萧履,必然只是合作,而非上下级隶属,杨云有自己的盘算,他不会事事听从萧履的,而萧履韬光养晦,为人再有耐心不过,他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出手,例无虚发。所以现在这几次频繁的刺杀,应该是出于杨云之手。” “现在虽然我方势弱,但杨云也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知道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后招未出,所以他在一次次地试探,试探我们的底线,一旦他觉得我们再无威胁,就会倾巢而出,将我们剿灭,让我们有命来此,没命回京。” “但,杨云出手,不等于萧履出手。现在杨云几乎狗急跳墙了,萧履却还按兵不动,他,还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裴惊蛰恍然。 他也觉得有些古怪,但具体古怪在哪里,却说不出来,崔不去三言两语,就将他无法言喻的疑惑捋顺。 “如此说来,现在我们要等萧履出手?” 崔不去却摇头:“萧履还在观望,因为杨云还有最后的杀招未出,这次他定然会倾尽全力,将我歼灭在此。” 裴惊蛰面色凝重:“郎君至今未归,又少了个关山海,随你们来的两个左月卫也被派出去了,如今小院里只有我、乔仙,以及两名鹰骑,五六个刺客尚能应付,就怕杨云手里不止那几个人,再派上十几个来,恐怕就有些吃力了。” 崔不去哈哈一笑:“十几个?你也太瞧不起杨云了,他在光迁郡经营三年,用朝廷白给的灾粮和从大户那里的钱粮养活了自己多少私兵,又跟萧履私下勾结,得了不少好处,之前那几个刺客和一把火,都只是小打小闹的试探,杨云就算调不了一郡兵马,几百人围了这小院把我们生吞活剥的本事也是有的!” 裴惊蛰越听脸色越白:“那,我现在去寻郎君回来?” 崔不去微微一笑:“恐怕晚了。” 几乎在他话音方落之时,裴惊蛰忽然听见一声闷雷。 从远处滚滚而来,却始终没有炸开。 这样的动静持续了几息的工夫,他忽然醒悟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响雷,而是兵马疾驰过来的动静! 听这动静,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人。 几百人上战场,自然瞬间就被吞得渣都不剩,但包围一个驿站,剿杀几个人而已,却是杀鸡用牛刀,绰绰有余。 裴惊蛰自知武功上中,在江湖中也许能算个二流高手,但面对如此重兵包围,他自己都未必能安然脱身,更勿论带着崔不去与容卿了。 几个逃离的法子在脑海中闪过,却又很快被否决,裴惊蛰飞快道:“崔先生,依我看,现在只有两个法子,要么我跟乔仙护着你们冲杀出去,要么你跟容御史先躲到地窖去,我们在外头应付他们,等脱离危险了你们再出来。” 外头马蹄声越发近了,几乎到了门外,他的语调不自觉带上一丝紧张。 崔不去却道:“不要,太窝囊了,没气势。” 裴惊蛰几欲抓狂,心说都这个时候了,能保命就不错,还要什么气势啊! “那您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崔不去歪头想了想,居然道:“用我的绝代风华令他们跪下求饶如何?” 裴惊蛰:…… 他的表情出现一瞬空白,差点怀疑对方是凤霄易容的。 擂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惊天动地。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不敢为了丁点好奇心丢掉小命。 裴惊蛰急得嘴上冒泡,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了崔不去跟容卿塞到地窖里再说,就见崔不去起身,掸掸衣裳皱褶。 “逗你玩的,那是你家夹竹桃精会说的话。走吧。” “去哪?”裴惊蛰下意识问。 “开门迎客。” 容卿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他这几天大起大落,直将过去二十多年没经过的惊涛骇浪都体验过了,心情已经从原先的惊慌失措,到现在近乎平静的麻木。 但,定力也相应好了许多,行事不再一味冲动热血,小六的死让他开始学会迂回曲折去思考怎么对付敌人了。 时至此刻,他心甘情愿将决定权拱手让给崔不去,任由崔不去发号施令——当然,就算他现在喊破喉咙,也没人听他的。 擂门声还在继续。 随时有破门而入的趋势。 杨云骑着马,高高在上,他一抬手,叫喊声跟敲门声很快都安静下来。 “崔不去,我知道你在里面。只要你出来,束手就擒,里面的其他人,就都能得以保全。” 杨云不必大喊大叫,夜里本来就安静,他不信崔不去会听不见。 他现在之所以没有冲进去,是因为不知道,崔不去在里头还有没有布置机关陷阱。 对这个狡猾阴险的左月使,他有所耳闻,但毕竟没与对方正面打过交道,许多消息道听途说,其中还有不少来自云海十三楼。 想到云海十三楼,杨云心里又多了几分烦躁。 确如崔不去所料,他与十三楼之间,并非从属关系,双方只是合作。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互相利用。 云海十三楼最初找上他时,是看中了他不安分的野心,为他提出一个更为庞大的计划,但杨云不愿被他们拖下去,也不愿意听他们的话,变成一个提线傀儡,所以谨慎地将双方关系放在合作的位置上,既利用了云海十三楼的势力为自己铺路,又不必与他们牵连太深。 但对方也不是傻子,他们明显感觉到杨云自行其是的不听话,所以从前天起,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杨云不知道他们会否对付崔不去和容卿,为了万无一失,他只能亲自出马,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跟在杨云身后的是武义。 李沿没来,他怕事,心有顾虑,但武义胆子更大些,从他上了杨云这条船起,就知道自己再也下不去,在黄略死后,武义更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过得更好,就得祈祷杨云的船乘风破浪,不要触礁。 “使君,不然先射几支火箭进去试试。”武义建议道。 杨云微微颔首。 武义招手喊来手下,正想让他们动手,却见官驿的门缓缓打开,里面灯火通明。 而他们想要找的正主崔不去,就端坐院中,身前一桌,一位,桌上茶具齐全,杯中还冒着热气。 崔不去举起茶杯,朝杨云遥遥致意。 “无风无雨,想必洪水这两日就能退去,杨使君可有兴致进来与我共品茗茶,庆贺老天终于开了眼?” 武义忙小声道:“使君千万别中计,他这是激将呢!” 杨云当然不会进去,他冷笑一声:“崔不去,左月使,久仰大名,可惜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你今夜就是摆上十个空城计,也无济于事。” 他根本无意与崔不去废话,手一挥,就让左右弓箭手爬上围墙。 霎时间,数十支箭齐齐对着院中的崔不去,只待杨云的手落下,箭矢齐发,崔不去就会变成一个死人筛子。 屋门紧闭。 容卿和裴惊蛰等人坐在屋中,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出去,是崔不去的命令。 这种情况下,外面多几个人,和少几个人,根本无甚差别,除非他们几个都有凤霄那样的武功,自然何处都去得,也不必管外面的箭雨枪林,但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凤霄。 容卿听见外面的动静,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喉咙口。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崔不去,这种情况下,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脱离险境。 想来想去,都想不到。 崔不去最多只有说两句话的工夫,如果他用来说什么让弓箭手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之类的话,恐怕还没等说完,人就死了。 可若不这样说,还有什么法子呢? 裴惊蛰也在想。 难不成等凤霄和关山海折返,杀个回马枪吗? 不可能的,就算凤霄现在赶过来,眨眼之间,也不可能把崔不去从箭雨中抢出去。 崔不去到底有什么凭仗,才舍弃了他孤注一掷的法子,让他们这些人都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总不会以为他牺牲了自己,就真能保下其他人吧。 杨云既然连左月使都敢杀,其他人,更不过是小鱼小虾而已。 裴惊蛰额头冒汗,手心滑腻,神色更是紧张到虚浮。 他睁开眼看着乔仙和容卿。 那两个人面色发白,乔仙牙关紧咬,更是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只不过她被裴惊蛰点了穴,又有崔不去的命令,才一直没出声。 三人看上去比外面的崔不去还要狼狈,但谁也顾不上嘲笑谁,他们恨不得把眼睛都瞪出门窗。 千钧,一发。 第145章 强敌包围,众目睽睽,铁箭寒光,生死一瞬。 崔不去只有说两句话的工夫。 他就真的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去看过县衙大牢吗? 第二句话是:你出来之前,确定家里书房留了足够的人手吗? 第一句话令杨云皱起眉头,第二句话则令杨云愀然色变。 他那只高高抬起的手,也迟迟未落下。 “使君!”武义在后面催促。 “你做了什么?”杨云也知道应该不管不顾把手挥下,将崔不去射成刺猬,但不知怎的,他居然犹豫了。 “使君!”武义急得顿足,他恨不能去掰杨云的手,将那只手掰下来。 “崔不去!”杨云吼道。 崔不去笑了:“你心虚了,杨郡守。” 野心家是不会心虚的,他们以权力为最终追求,哪怕押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最好的例子就是汉时刘邦,被项羽绑了老父妻儿,以性命相要挟,他还能淡定自若请项羽煮好之后分自己一杯羹。 崔不去起初认为杨云也是这样的人,他膝下没有儿女,与续弦关系不谐,都是为了令自己尽可能减少弱点,免于被人拿捏威胁,但刚刚两人一打照面,他就知道自己高估了杨云,对方也许不在乎子嗣香火,却十分爱惜自己。 杨云年过三十,唇上颌下都留了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便是这样风云变幻的夜晚,发髻衣裳也丝毫未乱,容不得些许狼狈。他站的位置也很微妙,左前右前各有一名侍卫,后面却没有人,一旦出事他就可以迅速退入侍卫的包围圈,得以保全性命。 这是一个惜命,且重视仪容之人。 他爱自己,胜过爱其他人,所以有没有妻儿都不要紧,只要他自己好好的,便可以了。 “杨郡守,我猜你一开始只是想贪污点儿粮食,将粮食变卖为财物,根本没想到会演变成今日这等局面吧?”崔不去道。 在杨云那只手挥不下去时,他看清了杨云的弱点,于是有了更多的余裕来扭转成败。 “只是贪污粮食的话,向陛下好好忏悔,顶多也就是罢官鞭笞而已,但造反就不一样了,你与云海十三楼合作,殊不知他们也在利用你,一步步将你引至陷阱,让事情进一步扩大,把你逼上悬崖,不得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杀了他!”武义吼道,“把这病鬼杀了!他全凭一张嘴胡说八道,有什么可怕的!” 他提着刀当先冲上前,刀锋高高扬起砍向崔不去。 崔不去断喝:“裴惊蛰!”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裴惊蛰从屋内掠出! 武义的速度比箭矢慢多了,他很快就被掀翻在地,裴惊蛰顺势拿住他,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围墙上的弓箭手本该在武义奔出的那一刻就朝崔不去射箭,但他们没有。 许多人纷纷回头望向来处,面露惊讶,阵容已乱。 来时的黑暗处,不知何时亮起点点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从散乱的点凝聚为一团团火焰,随之而来是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滚雷一般嚎啸而至! 那场动静不远不近,没有冲着这里来,但杨云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他知道那股山呼海啸般的狂潮涌向哪里了! 郡守府! “你连续两年以捐粮免税之策,上瞒朝廷,与大户勾结分赃,获利不少,若你肯悬崖勒马,止步于此,原本不会酿出大祸,但人心不足,今年突发暴雨,始料不及,朝廷拨下灾粮,你却贪念一起,把灾粮也给扣下,令数万灾民流离失所,许多人走投无路,涌向县城,差点闹出民变,正好这时朝廷派出御史巡查,你怕夜长梦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杀了了事,只是乱民太多,一时杀不完,你只好将一些人关入大牢,等御史一走,再作打算,届时只当大水一来,百姓来不及逃脱,大多数被水淹死,被贪墨的灾粮也用不着再吐出来了,两全其美,天下太平。” 崔不去语速极快,几句话就将杨云的打算说得明明白白,仿佛亲眼所见。 但更令杨云惊骇的是,崔不去竟然兵行险着,让人去把死牢里那些混着灾民的囚犯全部放出来,放任他们去冲击郡守府! 他这边带着人来杀崔不去,那边老巢就被人剿了! 可以想象,那些走投无路的死囚和灾民们,在有人放他们出来,登高一呼,甚至跟他们说郡守府有粮食,出了事有御史钦差兜着之后,那些人一定会疯了似的冲向郡守府,将那里掀了个底朝天,崔不去的人肯定会混在其中,找到他书房里的…… 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 原本缩在家里不敢出来的民众,有人忍不住偷偷打开窗户往外窥视。 喧嚣四起,喊杀冲天。 杨云甚至听见其中有刀枪相撞的铿锵之声。 大牢看守的兵器肯定被他们夺了,自己几乎把人都带出来了,留守郡守府的只有寥寥数人,他没想到崔不去竟然这么狠毒,会用围魏救赵的法子来破解困境。 郡守府毁了,他藏在郡守府的秘密,也都毁了! 杨云目眦欲裂,双眼通红,恶狠狠盯住崔不去的眼神如同望见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你知不知道那些灾民放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整个光迁县都会因此被毁,崔不去,你为了一己之私,竟要当祸害光迁的千古罪人吗!” 这番颠倒黑白令人发笑的言辞,他竟说得理直气壮。 士兵们人心惶惶,交头接耳,根本没留意杨云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不远处越来越乱,火光骤然从郡守府冒起,很快就升起一股浓烟。 杨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哪怕崔不去手里已经捏着他的秘密,只要这些人死了,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弓箭手!给我放——” 箭字没能说出来,他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公鸡,瞪大了眼,瞬间变成哑巴。 一把刀抵在他脖颈上,干脆利落。 周围惊叫声四起,以杨云和行凶者为中心,众人纷纷往后退去。 身着郡守府士兵服饰的人微微抬首,露出盔甲下面的脸。 是关山海。 在城中骚乱的动静传来时,杨云周围的人不知不觉受了影响,原本站在外围的关山海趁机混上前,大家都担心乱民占了郡守府时,几乎无人留意关山海已经静悄悄接近了杨云,站在能够威胁到他的位置了。 脖颈传来剧痛,杨云确信对方果真起了杀心,那一瞬间,求生的欲念占据上风,他大喊出声:“住手!” 短促的两个字暴露了他的心思,让崔不去更加笃定自己做得没错。 不怕敌人怕死,就怕敌人不怕死。 崔不去环顾四周,冷冷道:“放下武器投降,首恶必究,胁从不问!” 周围士兵被城中骚乱一闹,禁不住也跟着惶惶起来。 除了杨云的心腹,其余那些人,根本不是杨郡守的死忠。 而杨云的亲兵,碍于他被捉住,也不敢轻举妄动。 站在门口的乔仙,方才晚了一步,没有抢先擒住武义。 因为崔不去喊的是裴惊蛰的名字,而不是她的。 她也看见本来应该去赵氏茶坊搜查证据的关山海,却假扮成郡守府的普通士兵混进来。 在她懵懂茫然的时候,在许多人都以为崔不去这次会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一步步布下暗棋,完成整盘棋的收官。 这时,容卿终于派上用场。 义正言辞,大声疾呼,痛斥杨云,保证不追究闲杂人等,一番慷慨激昂之后,弓箭手终于扔下手中武器,接着是外围的士兵,一层层,最终仅余杨云的亲兵围着他,却已显得势单力薄。 乔仙原以为自己对崔不去的能耐已有足够认识,但时至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仍是低估了。 最近几次,崔不去经常与凤霄合作,凤二府主高调而张扬地在他身边出现,这使得许多人产生错觉,认为合作之所以能成功,更多仰赖凤二的武功,毕竟谁也无法忽视凤霄的耀眼。 甚至云海十三楼的人,也自然而然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凤霄身上,但他们都错了,崔不去固然不会武功,但病弱也可以成为他的掩护。 杨云意识到自己也小看了敌人时,已经晚了。 崔不去似有所觉,他转过头,与乔仙四目相对。 “您,是何时派人去攻占县衙大牢的?”乔仙困难地续上后半句,“为何不告诉我们?”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崔不去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没有人留意到两名左月卫的消失,他们武功平平,又帮不上大忙,只能跑跑腿,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是正常的,连乔仙都没有在意,但在杨云气势汹汹杀过来时,偷袭攻占县衙大牢,放出死囚灾民,那两人已经足矣。 乔仙本该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但她却被蒙在鼓里,沦落到与容卿无异。 想及此,她呼吸一滞,眼睛撞进对方冰雪清明的目光里,顿时如坠冰窖。 “尊使……”您什么都知道了? 崔不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他回过身,披风扬起,手却决然挥下,为今夜杨云未能继续的行动接上一个后续。 “皇命在此,将杨云亲兵全数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 杨云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看着自己的亲兵胸口中刀,惨叫倒地。 溃败如恶疾传染,瞬间令士气消散,更何况他们效忠的对象还在敌人手里。 眼看大局底定,裴惊蛰将武义五花大绑,又上前协助关山海收拾杨云,他见崔不去骑上杨云的马,下令众人前往郡守府收拾局面,连忙也寻了一匹马跟上。 “我们去郡守府,一起吗?”他路过乔仙,弯腰伸手。 乔仙一怔:“尊使没答应让我去。” 裴惊蛰奇怪反问:“你是左月局的人,我都能去了,你更不必说吧。” 乔仙犹豫片刻,没去搭裴惊蛰的手,她轻身一跃,人就坐在裴惊蛰后面,反客为主抓起缰绳。 “驾!” 裴惊蛰:…… 他顿时觉得自己与乔仙的角色颠倒过来,自己更像被护在怀里的佳人。 乔仙没留意他的别扭,只见他东张西望,蹙眉道:“你在看什么,别扭来扭去。” “奇怪,郎君呢?”裴惊蛰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踪影。 在他看来,风云酒肆再怎么难缠,凤霄都去了大半天了,也该回来了吧? 这一场变故从头到尾,竟没有凤霄的位置。 …… 凤霄走入风云酒肆时,天色还紫蓝相间,挂着晚霞。 酒肆只有一层,还未入门就闻见酒香四溢。 里面人不多,但也不算少,拢共十来个,分三四桌,围坐闲聊,低声叙话。 凤霄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没有人朝他望去一眼,大家各聊各的,仿佛凤霄不曾存在。 凤霄不高兴了,他堂堂风华无双潇洒倜傥,自称天下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的翩翩佳公子,几时被人这么忽视过? 他盘膝坐下,拍着桌大声道:“东家呢?伙计呢?都死光了吗,上酒!” 也许是他的态度过于唐突,其他客人终于朝他看来。 凤霄有点得意,别人怕出风头,他却最喜欢出风头,被人看了又看,不仅不恼,还朝那些人笑了一下。 伙计终于提着酒壶匆匆过来。 “郎君想喝点什么酒?” “兰陵酒!” 伙计面露难色:“兰陵离这儿也太远了,还请郎君恕罪,我们这里没有兰陵酒。” 凤霄:“那你们有什么酒,好酒美酒只管上来,我别的没有,钱多得是!” 伙计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壶:“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一种酒,琥珀光。郎君可要尝尝?” 凤霄笑道:“我不要喝琥珀光,我要喝兰陵酒,若是没有兰陵酒,就给我喝罚酒。” 伙计面露古怪,他不是头一回碰见找茬的客人,但却是头一回听见客人说他要喝罚酒的。 凤霄:“你不会要说连罚酒也没有吧?” 伙计嘴角一抽:“……郎君恕罪,我们的确是没有。” 却见凤霄脸色说变就变,眨眼转喜为怒,直接抬手将身前酒案给掀翻了! 上面瓷盘杯碗,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什么酒都没有,开什么破酒肆!” 他伸手抓向伙计咽喉,后者却一反慌张神色,伸手将手中酒壶往凤霄处掷去,扭身避开攻势。 与此同时,酒肆中原本盘坐几桌的客人,忽然不约而同腾身而起,或赤手空拳,或手持兵器,全都朝凤霄攻来! 凤霄朗声一笑,身形陡然拔高,迅若闪电,生生先一步避开众人的攻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伙计抓在手里,由疾变缓,利箭化飞羽,轻飘飘落在横梁上,俯瞰众人。 “布下这么大一张网,萧履却连脸都不敢露吗?”他讥讽道。 “对付你,在场这十一名江湖一流高手足矣,无须楼主出面。”熟悉的声音传来,元三思从后堂缓缓步出,负手而立。 只是凤霄站得太高,元三思跟他说句话还得仰头看对方,显得太没气势,他只得也跟着跃上横梁。 凤霄哟呵一声:“老熟人啊,老元!一别多日,你竟瘦了,萧履该不会气你弄丢了天南山,不给你饭吃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说还好,一说元三思就火冒三丈。天南山一役,范耘的倒戈一击,左月局和解剑府的事后报复,都让云海十三楼一部分势力受损,元三思那个苦心经营多年的郡守官身自然也不可能再维持下去,只能换一重身份暗中蛰伏,但习惯了在光明下生存的日子,骤然由明转暗,又岂是锦衣玉食就能纾解的? “凤霄,你信不信,崔不去早就知道这里有诈,故意让你前来的?”元三思冷哼道。 “我信啊。”凤霄笑吟吟道,“我信你娘亲的大头鬼!” 话音未落他就朝元三思掠去! 横梁下,十一名高手虎视眈眈,只等凤霄力有不逮露出弱点,便会随时趁虚而入,一举杀灭! 第146章 元三思记得一位前辈向他提过,当年五大高手围攻浣月宗宗主的情形,任凭浣月宗宗主晏无师武功再高,在那五位顶尖高手的合围下,最后几乎性命不保。 如今等着凤霄的,不仅有势均力敌的元三思,还有另外十一名一流高手,元三思相信,这等局面,别说凤霄,即便是天下第一高手来了,同样束手无策。 楼主有命,须得留下崔不去一命,至于凤霄,则格杀勿论。 既然如此,他今日自然不必再有留手。 凤霄,必须死。 十一个一流高手齐出,加上他自己,无论如何,今日注定是凤霄的死局,他,根本不可能再走出这座酒肆。 酒肆大门固然没有关,但这里头的动静足以让所有长眼睛的人躲得远远的,更何况近来暴雨连天,洪水泛滥,城内百姓都过得紧巴巴,谁也没有多余兴致跑来喝酒。 横梁上正打得热闹,居然还有人从门口走进来。 意态悠闲,不疾不徐,摇着扇子,黑袍大氅。 那十一名高手的目光,齐刷刷都盯向来人。 他们不单没有出手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反而面露古怪,仿佛见鬼似的。 虽然天还没完全变黑,但现在已是傍晚,眼看夜幕就要降临,正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出现横行的时刻。 不速之客旁若无人,仿佛没看见横梁上的打斗,兀自挑了个位置坐下,用扇子敲敲桌面。 “怎么好端端的酒肆,竟没有人卖酒?” 不止外表容貌,连声音语气,竟也和凤霄一模一样。 难道刚才的凤霄不是凤霄,现在进来的才是正主? 非但那十一个高手,就连元三思也看见那个新凤霄。 一个人看错,可能是眼睛有问题,但如果十二个人都看见,那只能说明的确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凤霄出现了。 高手对决,最忌心神动摇,元三思仅仅是分出一点心神去看那个凤霄,不及眨眼的片刻工夫,掌风间隙已被人攻入,琴弦无声无息扑面而来,弹向他的面门! 元三思想也不想就出手抵挡,不料敌人又出手攻向另外一边,他闷哼出声,肩膀剧痛,人立足不稳,从横梁落下,又在半空借力圆柱,再度朝凤霄掠去。 与此同时,地面上那十一名高手,全部有志一同,扑向安坐如山的凤霄! 那个凤霄朗笑一声,并不与他们正面缠斗,反是身影飘忽,在安放酒坛的柜子后面随意乱窜,在掌风剑影交错间,酒坛子哗啦啦碎了一地,满地酒香飘散开来,充斥每个人的呼吸,醺醺然如同酒乡。 这十一名江湖高手中,不乏嗅觉灵敏之人,两名凤霄即使形容身量声音分毫不差,他们的气息也不尽相同,足以从细微处分辨出来,但酒坛子一碎,每个人都沾了一身酒香,再无法从气息上分辨。 门口又来了一个人。 又是一个凤霄。 众人已经看过第二个,就不会对第三个表现出更多的震惊。 第三个凤霄朗朗笑道:“这么巧,老元啊,别来无恙?” 元三思:…… 横梁上的两人倏然分开,各据一方。 三个凤霄,横梁上,酒坛子碎片上,门口,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已经出现三个凤霄。 焉知不会出现第四个? 元三思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你凤霄向来自视甚高,何时也得用这种法子来苟且偷生了?” 他不相信这世上当真有三个凤霄,不过是易容之术罢了。 就算从容貌行止上区分不出彼此,这三个“凤霄”不可能连武器都一样。 门口的凤霄道:“老元,你派了十一个人来围攻我,却不许我用帮手,这不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横梁上的凤霄叹了口气:“你何必拆穿他们,云海十三楼已经黔驴技穷了!” 酒坛柜子旁边的凤霄狂妄笑道:“萧履小儿自己不敢出来,只能派你来当马前卒,老元,你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不觉得憋屈么!” 元三思仿若未闻,人在半空,鹰隼急掠,挟风雷之势,汹汹而来,一掌化十,十掌化千,千万幻影自四面八方狂啸卷向凤霄!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酒肆里的灯笼随着夜风挂进来而晃荡作响,烛火摇摇欲灭,或明或暗映出一地狼藉。 十一名高手化为人影幢幢,则分头攻向另外两个凤霄,他们各持武器,轻功造诣各有不同,快慢高低也就有所差异。 那些晚了半步的人,将会在后半生无比庆幸自己的轻功技不如人,方才保住性命。 酒坛柜子旁边的凤霄飞身而起,掌风澎湃鼓荡,以排山倒海之势,迎向正面打来的三人。 门口的凤霄反手抓向后背的琴,琴受真气牵引而飞起,在半空疾速旋转,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下一秒琴弦拨动,音波随乐声漫出,虽然弦音极为单调,但灌注了内力的音波却非常人消受得了,奔在最前面的三名高手当即双耳刺痛流血,他们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竟连周遭一切都听不清。 仿佛雪花飘飞,仿佛大雨滂沱,嘈杂到极点又化为无边寂静,天旋地转,鲜血涌上口鼻,手中动作也跟着缓下,持琴的凤霄冷冷一哼,这一哼对他们而言顿如黄钟大吕,重重击在胸口,顿时身形凝滞,气势汹汹的刀剑霎时绵软无力,被一把琴当胸拍来,接二连三,三人无一幸免,惨叫跌落,远远摔开。 横梁之上,元三思人至半途,看见地上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当初凤霄假意加入云海十三楼时曾向他们自报过家门,元三思也知道魔门三宗之中,法镜宗以琴为武器,独树一帜,如今地上那人既然抡着琴打架,那必然是真正的凤霄无疑,而他面前这个,自然是西贝货了! 双袖飞出两道寒芒,一道在前,正朝对方脖颈,一道在后,掠向对方丹田,与他交手的这个凤霄见状,生生坠下身形,但元三思似早已料到他这番举动,嘴角噙着冷笑,扬手射出第三道寒光,在寒芒之后,他的掌风也随之而至,疾向凤霄天灵盖拍去。 凤霄此刻身形下坠已是卸去内劲,他若运气抵御那最后一道寒光,必然就会后继无力,无法再全力还手,他这一掌下去,对方就算不脑袋开花,也必然气血逆转,身受重伤! 不远处传来惨叫。 大氅被高高抛起,黑袍男人宛若一只黑羽凤凰,腾地疾飞,又展翅覆向大地,骄傲耀眼,独一无二。 手中丝弦宛若削金断玉的利刃,所到之处,两名高手人头落地! 而凤凰带着肆意张扬,身形未顿,势如破竹,一往无前。 酒肆混沌,如天地未开,黑衣过处,以血开路,割破鸿蒙,霎时间万鬼号哭,暗夜寂寥! 浓郁酒香不知何时,已被血腥味盖了过去,凤霄下手毫不留情,那十一名一流高手身在此地,竟如初出茅庐的江湖新秀一般,束手束脚,左支右绌。 不知何时,三个凤霄身影交错,让人产生一种一化为三的错觉。 难道,当真有三个凤霄? 十一人中的其中一人恍恍惚惚地想道。 他姓竹,名叶青,师出嵩山派,用的是剑。 嵩山派虽不成规模,但竹叶青天分高,二十五岁时在漠北连败漠北三雄,以一敌三,由此成名,后来被方丈洲琉璃宫名列武林榜第三十七。天下第一人人向往,当能跻身天下三十七,也非寻常之辈。 今夜他原想借凤霄的性命一举成名,更上一层,不曾料想敌人竟强大如斯。 从小到大刻苦学武,为的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但竹叶青知道,他的夙愿,只怕此生无法完成了。 鬼影乱舞,灯影缭乱,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如同最后一只灯笼里的残烛终于被风刮灭,竹叶青眼前一暗,终于彻底失去知觉。 他的死不意味着战局的结束。 剩下的高手都知道今夜之战,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凤霄不死,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就得死。 所以凤霄只能死,没有妥协退让求和的任何一个选项。 元三思刚刚与其中一个凤霄对过一掌。 真气在双方之间汹涌澎湃剧烈窜动,那一掌之后,双方往反方向飘落,皆稳稳落地。 但元三思有苦自己知,他气血翻涌,一口血生生咽下,好悬没吐出来,他不知道凤霄是否也一样,但他不敢赌。 从一开始的胜券在握,到现在心生犹疑,元三思很清楚这种心境变化并非好事。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楼主对他说的话。 楼主说凤霄用了那两颗舍利,功力大进,今非昔比,已是云海十三楼心腹大敌,此番非除不可。 当时元三思虽然知道凤霄武功不俗,却不肯承认楼主这番话实则不放心自己的表现。 如今他不能不承认,楼主的话是对的。 凤霄武功进境之快,武学天分之高,实为他生平罕见。 对方还是手握解剑府大权,与崔不去关系暧昧。 如此二人,一武一智,取长补短,圆缺弥合。 如此大敌,怎能不除? 酒肆忽然安静下来。 连同外面的狂风,似也忽然被捏住喉咙,发不出半点细微动静。 包括元三思在内,他们这边现在还有六个人。 而凤霄,和他的分身,依旧是三个。 对方竟整整杀灭了自己一半的人。 可元三思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盛。 一气化三清毕竟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凤霄不可能真有两个分身,但武功到了他这一境界的人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有,谁又会仓促间被他请过来,愿意假扮他的分身? 三个人的武功必然存在高低,也肯定会有弱点所在,只要能够分辨出分身,让其余高手去攻击他们,自己则专心对付凤霄本人,胜算就会大增。 元三思定了定神,闭上眼,在黑暗中聆听敌人的动向。 双方,无声。 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黏在丝弦上的血越来越多,它们顺着丝弦的弧度凝聚到一点,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坠落在地上。 三个凤霄之中,有人禁不住微微一动。 那是下意识的举动,此人是武功最差的! 元三思心念一动,口吹唿哨,两名高手随即飞出,攻向那人。 另外两个凤霄,其中一个没忍住出手,去救同伴。 此人也是分身! 又三名高手出击了。 元三思再不犹豫,双手寒芒齐出之后,手中多了一把长剑,扑向最后那人! …… 郡守府的骚乱很快被平定下来。 灾民和死囚们被关了许久,手脚无力,只不过趁着一股恶气,郡守府又少人镇守,这才在左月卫的率领下将其攻占,崔不去带兵一来,三两下将局面稳定住。 裴惊蛰后一步赶到,将崔不去没让人伤灾民性命,不由松一口气。 兴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连崔不去都注意到了。 崔不去似笑非笑:“你怕我利用了这些灾民解围,转头又杀了他们平乱?” 裴惊蛰面上一红:“让崔先生见笑了。” 崔不去:“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兴趣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下手,若非杨云贪墨和这场洪灾,他们原本就是寻常百姓,日后他们还将会是指证杨云和武义等人的最佳人证。你去将人集中到一处,统计人数,勿使他们四处乱跑滋事,然后搜查郡守府,杨云必会将灾粮私藏一部分至此,把那些粮食拿一部分出来,煮了粥分配给这些人,先让他们吃饱再说。” 裴惊蛰精神一振,应声匆匆而去,他根本忘记了崔不去是左月使,却指挥不到自己头上。 容卿忍不住插嘴:“崔先生,我能做什么?” 崔不去:“那些死囚还混在灾民里,你拿着名册去将他们一一区分出来,哪些是真正作奸犯科该死的,哪些是被杨云下了冤狱的,就得劳动你这位御史青天了。” 这可是容卿的老本行,他面露兴奋,摩拳擦掌也去了。 郡守府已经被灾民们闹得一团乱,许多人趁乱抢了不少奇珍异宝,但两名左月卫,却是奉崔不去密令,将搜查重点放在杨云书房,此刻他们来报,说是在书房里发现了一些蹊跷。 杨云被五花大绑押过来,跟着崔不去进了自家书房。 书案下面的地砖已经被掀起,露出黑漆漆一片空洞。 许多大人物,固然密室的入口各有不同,可由于他们身怀无数秘密,必然得有这样一处地方,让他们随时随地可以掩藏自己见不得光的东西。 看见密室被打开,杨云也不算意外,但他一路上面如死灰,不发一言,此刻却是破天荒开口:“崔不去,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进去,但算我求你,只你一人进去行不行?此事关乎天家颜面,不可传第三人!” 崔不去奇道:“你干这些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天家颜面?” 现在反倒想起自己姓杨了? 杨云哑着声音低吼:“我保证里面没有机关陷阱,但有些东西只能你看见!” 崔不去冷冷道:“左月局职责在身,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火光堂堂之下,两人近在咫尺,他越看越觉得对方神似一人。 但崔不去没有多言,他让两名左月卫推着杨云下去点灯,自己跟在后面,一步步下了暗室的石阶。 随着烛光亮起,两名左月卫,还有崔不去,全都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写英(hu)雄(li)救美(feng)了,只能放下章,下章应该也会到正式表白定情的进度 第147章 两名左月卫惊讶,是因为他们发现这间斗室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金银满屋,而是挂了好几幅画,桌上地上,还散落不少没有打开的画轴。 崔不去惊讶,则是因为他认得画上的人。 站立回首,上身半裸的。 半卧美人榻,扶胸半露的。 轻纱飘飘,若隐若现的。 不是李沿那样低俗露骨的春宫图,这些画上的女子,或星眸半闭,或持扇含笑,从少女的青涩,到少妇的风韵,数年间同一个人展现不同的风情,画师的确抓住了画中人的神韵,一颦一笑,眉目动人。 崔不去甚至都不需要等杨云亲口承认,就能猜出他所画之人的身份。 “想不到,你与乐平公主竟还有这么一段。”崔不去似笑非笑睇了杨云一眼,“难怪我一看你长相,就想起公主身边的面首。” 杨云闭目端坐,装聋作哑。 事到如今,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摆出这副样子。 两名左月卫面面相觑,都觉脖上凉丝丝。 这等皇家宫闱的不伦隐秘,不该是他们能知道的。 崔不去却没让他们离开,而是指着他们身后的砖石:“你们用刀刮开后面那堵墙。” 杨云神色一动,睁开眼,终于不装哑巴了:“你怎么知道?” 两名左月卫依命行事,锋利刀刃在墙壁上刮了一会儿,白粉簌簌落下,很快露出后面的金色。 “尊使?” “继续。” 刀锋顺着刮开的痕迹往四周扩散,很快就露出端倪。 薄薄一层面粉糊成的墙壁后面,竟是一堵金灿灿的墙壁。 一块接一块的金砖垒成的一面墙。 即使只有一面,也十分惊人了。 “墙角的缝隙有古怪!”另一名左月卫忽然喊道。 他将五指伸入缝隙内,慢慢掰开,两堵墙在他的力气下,竟一点点分开,最后露出一条通道。 通道内灯火辉煌,烛光微微摇曳,可见另外一头必有出口。 崔不去讶异道:“杨郡守,您这密室建得比西北枭雄段栖鹄好多了,真该让那土包子来见识见识什么叫皇亲国戚的气象!” 杨云怒道:“杨氏何时轮到你来诋毁,你不过我是我叔母养的一条狗……啊!” 他被左月卫踹翻在地,一顿暴揍,不多时就鼻青脸肿。 崔不去视而不见,认真地欣赏那面金墙,仿佛金子里能开出花。 等到杨云的咒骂变成哀叫,他才回转过审,故作惊讶:“杨郡守,虽然你贪污灾粮,草菅人命,亵渎公主,但自有国法惩治,你就算自己把自己打成这样,刑部也不会因此为你向圣上求情的。” 杨云已经不想说话了。 “尊使,通道后面通往地面,有个院子,里头住了一个女人和两名哑仆!” 前去探路的左月卫很快来报,顺道将那女子也带过来。 宫装女子年约双十,身姿曼妙,眉目如画,只是神色惊慌,少了些许美感。 崔不去一看见她,就笑了:“杨郡守,天高皇帝远,逍遥似神仙啊!” 这女子分明是年轻几岁的乐平公主。 杨云哑声道:“你现在可以让他们先出去了吧?” 崔不去挥挥手,两名左月卫带着那女人不声不响往回路上去。 女人频频回首看杨云,似对自己的处境茫然又无措。 杨云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说吧。”崔不去拢拢披风领子,寻了处座垫盘腿坐下。 杨云自然没有这种待遇,他双手双脚被牢牢绑着,坐不能坐,站也站不好,只能靠着墙,别别扭扭,甭提多难受了。 “你要我说什么?”杨云冷冷道,“你不是都看见了,我还能说什么?” 崔不去:“我没兴趣知道你和乐平公主之间到底是两情相悦还是一厢情愿,侵吞灾粮一事,也自有刑部和御史台问审,我要知道的是,你与云海十三楼的关系。” 杨云讨价还价:“我若说了,你能给我什么?” 崔不去扯扯嘴角:“我会将这里的画都烧了,把那女的放走,你在这间密室里做的事,会永远成为秘密。” 杨氏堂兄妹逆伦乱情,自然见不得光,尤其在女方身为公主和前朝皇太后的情况下。 杨云强辩道:“自开皇元年我赴光迁上任之后,与公主就再未见过面了,这些画并不能证明什么!” 崔不去冷笑:“那外头的女人呢?还有公主上一位面首,皇帝和皇后都见过,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本来看在你姓杨的份上,按律流放千里便算了,若得知此事,你恐怕就别想活着了。” 杨云恶狠狠道:“那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崔不去咳嗽两声:“既然杨郡守不想说,那我只好去问别人了,县尉武义,还有你身边的人,应该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 他作势起身,杨云却按捺不住。 “慢着!” 崔不去回首。 杨云带着一丝不甘心道:“我只是想拿粮食卖些钱罢了,从来没想过谋逆之事,捐粮免税这个法子,也是一个姓萧的人给我出的主意!” 现在事情败露,他自然把所有责任都往云海十三楼身上推,崔不去也不追问其中真假,只问:“叫什么名字?你为何会信他的话?” 萧氏是三年前来到光迁郡的,他通过李家的关系拜见刚刚上任不久的杨云,知道杨云别的不喜欢,就爱金银之物,便投其所好,连送两尊金佛,很快跟杨云亲近起来,又新官上任急于立威的杨云出了几个主意,渐渐地让杨云觉得这位萧先生足智多谋,两人就亲近起来。 萧先生自称是南人,往来大江南北,做的香料生意,杨云知道萧是南朝大姓,也没多问,因为萧氏往来几趟,都给他带来不少收益,但这远远满足不了杨云的胃口,于是他把主意打到了官仓头上。 听到这里,崔不去几乎可以肯定,那萧氏就是萧履。 三年前,云海十三楼在发展势力的过程中,必然需要庞大的钱粮支持,萧履用两尊金佛收买了杨云,实际上却从后来的捐粮免税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他几乎不用问也可以肯定,前两年朝廷免了光迁郡的赋税,被杨云倒腾卖给当地大户,萧履肯定也从中插了一手,赚得盆满钵满。 如果他们懂得适可而止,不要贪污这次朝廷拨下的灾粮,又或者容卿别那么较真的话,一切应该还能维持原样。 杨云道:“这次洪灾之后,也是萧氏怂恿我,将灾粮全部吞下……” 崔不去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对。” 杨云莫名其妙:“哪里不对?” “我认为,萧氏不应该是如此鼠目寸光之人。他已经从你这里得到不少好处,应该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只有细水流长,方能长远,但这次你们迫不及待把所有灾粮都侵吞,一点都不给灾民留下,这才导致露出那么大的破绽,连黄略都知道后果严重,宁可暗地里向我们传递消息,也不敢背这个黑锅。”崔不去看着他,缓缓道,“我劝你坦诚相告,别以为萧氏现在不见,你就能逃脱罪责。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杨云目光闪烁,不肯直视他:“自然是他的主意!” 崔不去冷笑:“杨郡守,那萧氏是云海十三楼的人,心怀不轨,所图甚大,他前两年跟你合作,看的是你身上长远的好处,绝对不会贪图这仅仅一次的灾粮。若你不是因此与他闹翻,这次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们逮住,以萧氏的能耐,起码还能跟我斗上几回合,现在你被当成弃子被他抛出来,正是他知道你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 杨云面色苍白,嘴硬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崔不去:“无妨,等我们将萧氏拿下,你再慢慢交代,也不迟,左月局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说实话,这些画和那个女人,我也会如实交给皇后处置的。” 杨云大怒:“崔不去,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崔不去无辜道:“我答应过你什么,我不记得了。” 杨云:“你这狗娘养的……救命啊!杀人啦!” 那些嵌在墙壁里的金砖并不牢固,被崔不去轻轻松松就抽了一块出来,照着杨云的脑袋肩膀就砸,杨云被抽得生疼,双脚被绑着,迈不开步子,想跑又跌倒在地,只能由痛骂变成嚎叫。 “别打了!别打了!我什么都说!”杨郡守鬓发散乱,痛哭流涕,哪里还有之前半点文质彬彬的容止。 “用你最爱的金砖打你,不是应该很高兴才对吗?”崔不去叹了口气,还很遗憾,“可惜我气力不济,否则你应该会更高兴的。” 杨云心说幸好你这病鬼力气不够,不然我现在早被你砸死了。 正想着,衣领被大力揪住拽向前方! “就你侵吞灾粮害死的那些人,在这里弄死你都不为过。” 崔不去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杨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浑身僵硬。 “不过我是大隋官员,须得遵纪守法,不能对你私刑处置。”崔不去拍拍他的脸颊,“杨郡守,你有羊角风吗,怎么方才突然撞墙,把自己给撞成这样?” 杨云:…… 崔不去温和道:“来,上去之后我让大夫帮你医治一下。” 他伸手欲扶杨云,后者却惊恐地往后瑟缩了一样,像见到妖魔鬼怪。 崔不去也不管他,先行上了地面,再让左月卫下去带人上来。 此时郡守府的侍卫怯生生送来一封信。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阔别稍久,眷与时长。赵氏茶坊,故人相候。 裴惊蛰和乔仙见他捏着一封信久久不语,都走过来。 “崔先生,谁写的信?” 崔不去回过神,淡淡道:“是萧履。” 乔仙面色微变。 裴惊蛰则倒抽一口凉气:“云海十三楼楼主?那个大魔头?” 崔不去为他给对方冠以大魔头的称号感到有趣,不由笑了一下。 萧履的外表谈吐,乃至为人处事,都很难让人将他与魔头联系在一块,也许凤霄还比他更像大魔头。 崔不去与萧履只有一面之缘,几次都是隔空过招,至今互有输赢。 云海十三楼相继折损了玉秀、高云、段栖鹄、冯小怜等得力干将,但高云是高句丽人,萧履借凤霄之手除了他,接受扶余门的势力,段栖鹄心有异志,不想参与十三楼的谋逆大计,也被借机铲除,反观崔不去他们这一边,天池玉胆得而复失,落入敌手,崔不去至今也没法将萧履擒获。 棋逢敌手,每回与萧履对上,不到最后一刻,连崔不去也无法确定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尊使,让我去吧。”乔仙忽然半跪下来,垂首请命。 “你想去?”崔不去看着她头顶的发髻,表情莫测,喜怒不辨。 “是。” “萧履武功之高,不下于凤霄,这次他很可能亲自出马,你对上他,没有半分胜算,即使如此,你还想去?” “是。” 裴惊蛰看看两人,似有迷惑不解,却未开口打断。 崔不去轻描淡写:“好,那你去吧。” 乔仙握紧剑鞘,起身欲走。 崔不去:“活着回来。” 乔仙心头一颤:“属下尽力。” 裴惊蛰急道:“萧履武功何其高强,光凭你一人怎么……” 乔仙听而不闻,随手抓过身旁的马飞身骑上,清叱一声,人马便已疾驰而去,没入茫茫暗夜之中。 “你这是要她去送死吗!”裴惊蛰再也忍不住,朝崔不去喊道,也就近骑上一匹马,紧随其后。 崔不去目送他们离去,对关山海道:“我们去风云酒肆。” 关山海不解:“凤二府主不是已经去了?” 崔不去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萧履留的这封信,恰恰说明赵氏茶坊无人,他会倾尽全力,在风云酒肆剿杀凤霄。” 关山海恍然:“所以您故意让乔仙去赵氏茶坊,反而是为了保住她一命。” “她既然作了选择,我就会保她。”崔不去策马扬鞭,“走吧,去英雄救美!” 关山海重伤未愈,听见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呛死,心说他们二人一病一伤,还能救美,去了反倒变成人家的点心吧! 但崔不去已经一骑绝尘而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催马追赶。 …… 光迁县有一条名字很好听的街道,叫桃花长街。 风云酒肆,就在街道的尽头。 午夜长街,酒肆门口,立着三个人,高矮胖瘦,外表容貌,皆无二样。 浓郁的血腥气从他们身上散开,若非身着黑袍,眼下已可见衣裳上血迹斑斑。 也许是自己的血,也许是敌人的血。 一个凤霄拎着自己手上沾血的扇子,嫌弃道:“我能不能不拿着这玩意儿了?” 另一个凤霄好心提醒:“你就算扔了扇子,衣裳也沾了血。” 第一个凤霄跺脚:“你这人好坏,还暗示我脱衣服!” 第二个凤霄冤枉道:“我何时这样说了?” 第三个凤霄实在受不了了:“你们能不能别用我的脸作出这种表情!” 第一个凤霄娇笑:“二府主,人家也想换回自己啊,可您看,前面那些不识好歹的拦路狗不是不肯走么,您帮我将他们赶走,好让我赶紧回去沐浴更衣吧,再闻见这血腥味人家都要吐了!” 凤霄警告道:“秦妙语,你再用我的脸撒娇试试。” 第一个凤霄终于不做声了。 第二个凤霄正想说话,也被凤霄制止:“明月,闭嘴。” 长街中央,他们面前不远处,金环帮少帮主冷都带着六名高手,严阵以待。 这是第二道关卡。 方才凤霄、明月、秦妙语三人,花了整整两个时辰,将酒肆之中十一名高手全部剿杀,唯一的漏网之鱼元三思重伤遁逃。 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同样不小。 秦妙语右臂不正常地扭曲着,血一直滴滴答答往下落,她方才的玩笑,不过是为了缓解疼痛转移注意力。 明月则是腹部受了伤,虽然暂时点穴止血,但功力受损,急需疗伤。 至于凤霄,没有人看出他是否受了伤,因为他一如既往,面色如常。 “冷都,宁舍我自己不敢出来,就派你这个义子来送死,我若是你,现在肯定掉头就走。”秦妙语叹了口气,向对面的为首之人道。 “冷都,宁舍我加入云海十三楼,实则押上整个金环帮的身家性命来豪赌一场前程,你虽然是他的义子,却也是金环帮的少帮主,无论大义还是私利,都该知道如何取舍。”明月也道。 方才他们二人伪装凤霄,虽然惟妙惟肖,但秦妙语本身武功平平,明月又不惯用琴,三人之中,凤霄出力尤多。 这一招可一不可再,敌人也不可能再被迷惑。 冷都人如其姓,面沉如水,他缓缓抽刀出鞘,视线由始至终,只落在真正的凤霄身上。 “你们方才固然连败十二高手,但也都受了伤,就算能通过我这一轮,后面还有人等着你们,何不索性投降,也好让我对上面有个交代?”他对凤霄道。 秦妙语忽然道:“二府主,我根本不会用琴弦,方才好悬没把自己的手割断,这回就让我用自己趁手的吧。” 凤霄冷笑:“你再用老子那张脸撒娇,我就让你把你的嘴缝起来!” 来字刚刚落音,人已飘然而出,瞬间来到冷都面前! 冷都睁大眼。 他知道凤霄武功极高,之前连玉秀和范耘那等高手,也拿对方没办法,更何况是区区自己和金环帮六名高手,听上去名声响亮,实际上在这等高手面前,也许都过不了几招。 但那只是在平时。 方才凤霄刚刚经过酒肆内激烈一战,便是武功再高难免会有所损耗,哪怕他不能杀了凤霄,若能令对方身受重伤,也不枉今夜来这一趟了。 然而冷都没想到凤霄的轻功竟能快到如此地步! 飘若鬼魅,形若流云,无声无息。 在眼睛看见对方到达自己身前的那一刻,冷都的刀已经出鞘,但随即有股大力将他的手往刀鞘方向按,生生将刀又按回鞘中,冷都胸口传来剧痛。 心脉已断。 冷都至死,都维持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他身后六名高手,也都大喝一声,齐齐出手,为他们的少帮主报仇雪恨! 凤霄翩然跃起。 他抬步平平一脚,人已到了那六人后面,反身扬手,琴弦齐出,射向其中三人。 原本五根琴弦,酒肆内消耗了两根,如今只剩三根了。 这三根琴弦上起码有六条人命,换作平日,凤霄早就嫌弃不已,丢之大吉了,但现在他不能不捏着鼻子,委曲求全继续用。 六名高手,三根琴弦,还有三个人。 明月和秦妙语也出手了。 一人长剑,一人飞袖,杀气化为潋滟寒光,朝敌人汹涌卷去。 天雷轰然作响,层云电光烁烁,仿佛预兆又一场暴雨来临,也仿佛为今夜的腥风血雨助兴擂鼓。 桃花长街,此刻洒落青砖石上的不是桃花,而是斑斑鲜血。 鲜血砸在石头上,犹如片片桃花绽开。 也许从今日起,桃花长街的名字被赋予新的含义。 长街厮杀,刀光剑影,血气冲天。 两旁却悄然无声,静得让人忘记那些屋子里头还有百姓居住。 六人先后倒地,与他们的少帮主一道,同葬此地,死不瞑目。 秦妙语踉跄两步,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形,直接软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 凤霄见状,突然来了一句:“崔不去吐血的样子,比你好看多了。” 秦妙语:…… 她是真想抄起手边某个金环帮高手的刀朝凤霄掷去,但她不敢。 自从弃暗从明,被收编进解剑府之后,她就要在凤霄手下讨饭吃了。 更何况,一个杀了这么多人,还能脸不红气不喘若无其事的人,是该多么可怕。 明月没有吐血,但他也有些站不住了,面色微青,扶墙坐下,赶紧调息,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更难过的关卡在等着他们。 秦妙语大喊一声:“还有谁,给姑奶奶滚出来!” 明月劝道:“你都受伤了,省点力气吧。” 凤霄忍不住用脚尖踢他一下:“你能不能别用我的脸摆出憨厚的表情!” 下一刻,敌人应秦妙语之请,真的“滚”出来了。 只有一个人。 他从长街另一端走来。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他像是来桃花长街看桃花,而不是来杀人的。 甚至,这人手里还拿着一把伞,许是为了这天色预备的。 秦妙语以为他是误入的过路人,忍不住柔声提醒:“这位郎君,此处危险,你快些离开吧。” 凤霄蹙眉道:“虽然他那张脸还能看,但你凭什么会觉得一个普通人三更半夜不睡觉,专门跑到这里来?你要是再这样,就别待在解剑府了,我那里不收蠢货。” 秦妙语委屈道:“大家都这么累了,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若说句好话就能让他自己走,岂非省了我们一番力气?” 凤霄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想:“别做梦了,那是云海十三楼的楼主!” 什么?秦妙语很震惊,对着来者看了又看,似乎很难相信这样温柔尔雅,俊美斯文的年轻人,居然会是他们最棘手的敌人。 萧履轻笑一声。 他停住脚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凤府主,别来无恙?” 凤霄不耐烦:“要打就打,别废话了。” 萧履善解人意道:“你方才受了伤,现在再打,恐怕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多歇一歇,我不乘人之危的。” 不乘人之危,那你前面派那么多人来作甚? 凤霄想这么骂他,想想还是算了,省点力气,等会打架。 因为他知道萧履说得没错。 高手之间气机牵引,他对萧履有所感应,萧履同样知道他的情况。 秦妙语有等于无,不必指望了。 明月武功虽然高,但也不是萧履的对手,更何况受了伤。 至于凤霄自己,放在之前,他或许与萧履有一战之力,但酒肆里那一批人消耗了他太多的真气,冷都几个虽然比元三思等人好对付许多,但之前积压的伤势也因这次动手而被牵动,一发不可收拾。 萧履已经将一切全部算好了。 但他不能退。凤霄想道,一旦他这边退了,崔不去那边,就危险了。 “上次见面,难为你还故意藏拙,败在我手下,像你这样骄傲的人,想必很难受,卯足了劲要赢我。只可惜,天下高手济济,就算你败了我,也还谈不上天下第一。”凤霄道。 萧履微微一笑:“我要天下第一做什么,萧某只是造反的,又不是混江湖的。你是不是怕我对崔不去下手?凤府主不用担心,我不杀他,今日我要杀的,是你。” 话音方落,马蹄声远远传来。 二人一时未语,不约而同凝神聆听。 却见夜雾之中,一人一马疾奔而来,披风飒飒,人影瘦长。 萧履认出来人,不由微微一怔,回头去看凤霄,后者同样浮现意外之色。 来者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长鸣声中戛然停住。 “崔尊使,您可真跟狗鼻子一样,哪里有事就往哪里来!”凤二府主冷着脸哼笑,刻薄道,“萧履是我的猎物,今日必是要我解剑府拿下他,你若敢抢,我便先杀了你。” “凤云天。” 隔着夜雾,对方身形茫茫,神情茫茫,模糊不清,唯有熟悉的声音,半点未变。 “你昨日问我的话,我现在便可回答你。” “我说,会。” 凤霄呼吸猛地一滞! 昨日他问了什么? 他问,你会将后背留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ps,秦妙语就是第一卷出现过的于阗使者小妾,后来被解剑府收编了。 第148章 烟云也似的夜雾慢慢描绘出那人的轮廓。 凤霄甚至望也不必望,就能想象得出来。 瘦削身躯支棱起广袖衣袍,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凤霄毫不怀疑,若风再大些,或此时直接刮上一场绵绵霜雪,就足以摧毁这病鬼的身体,让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要是缺医少药,对方更可能就此一命呜呼,说不定人间又能少一祸害。 病鬼的嘴巴很薄,此刻必然在寒风中紧紧抿着,就像他为人一样,说话刻薄,不留情面,比刀剑更快更锋利,能把人给活活噎死。 病鬼抓着缰绳的手应是泛着青白的,那不是用力过度,而是冻的。这样入秋的天气对常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于崔不去而言,却十分难度。 杨云那边的乱局十有八九已经平定下来,对别人而言那或许是一场跌宕起伏的考验,不过崔不去久经变故,他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杨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此人现在,本该安坐郡守府,手握暖炉,指挥若定,等最后的捷报,而不是纵马奔来,赴一场危局。 凤霄嘴角微翘,说出的话,却是风刀霜剑,寒冰凛冽。 “会什么?你会为我的风采倾倒?崔不去,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自诩聪明,在我眼里不过枯木朽枝,行将残灭,若非冲着左月局这块招牌,我会跟你虚与委蛇?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浑身上下,有哪里能入我眼?” 暗夜之中,四下无声,唯有凤霄带着厌恶的声音回荡。 “你那张脸,我怕看多了,饭都少吃半碗,趁现在我还没空收拾你,自己给我滚。” “听见没有?滚!” 崔不去动也未动,没有下马,甚至也没有出声反驳辩解,似乎被这番话刺伤,久久回不过神。 明月面露茫然,看了看凤霄,张嘴想劝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秦妙语无声叹了口气。 谁说女人善变?男人口是心非起来,半点不逊女人啊。 “崔兄,你也听见凤府主所言了。”萧履温温柔柔道,没带半点烟火气。“我明明给你留信,让你去赵氏茶坊了。” “正因为你让我去赵氏茶坊,我才知道你一定会来风云酒肆找凤霄。”崔不去平静道,没人听得出他心情是否受凤霄方才一番话影响。 萧履也叹了口气:“我不愿杀你,才有意误导你的,你既知道,何必还来蹚浑水?” 崔不去:“杨云虽然已经被俘,但他始终交代不出大部分灾粮的去向,我只好来问萧楼主了。” 出乎意料,萧履直截了当道:“被我运走了。” 崔不去:“全部?” 萧履笑道:“我送了一个杨云给你,换那些灾粮,不是很公平吗?侵吞灾粮的人已经伏法了,你对皇帝也有个交代,那些灾粮,就当是我的酬劳好了。” 崔不去点点头:“的确很公平。” 萧履好声好气道:“崔兄,范耘虽然背叛了我,但我对你素来很欣赏,我知道,你我是同一种人,以你的骄傲,要你贸然投靠我,是不可能的,这次我先解决凤霄。解剑府一去,往后你也少了一个对手,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放眼在场众人,除凤霄之外,无一人是对手,他想杀崔不去也是眨眼之间的轻而易举,但萧履却耐心细致地对崔不去解释。 凤霄冷笑一声,表露他极度不爽的心情。 崔不去望向萧履的右手,那里被宽大衣袖盖住,但萧履没有刻意遮掩,他的左右衣袖同样长,之所以看不见右手,只因那一截枯骨萎缩,不如左手修长。 他若非身有残疾,备受轻视,早已在陈朝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就算如此,若他肯钻营,低下头颅,稍稍向上位者表示屈从,以他的能耐,出将拜相也是迟早的事。 但崔不去知道,萧履太骄傲了,就像崔不去自己一样,宁可自己出去闯荡,死在无人之地,也不愿留在崔家吃嗟来之食。 乱世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高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枭雄,萧履的骄傲不容许他低头,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中原大地最混乱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天下虽未大统,但也只分南北两朝,不像两百多年前那样偌大华夏分为十六个小国,萧履生不逢时,天赐他枭雄之才,却偏偏有个新兴的大隋拦在他前面,有个聪明不下于他的崔不去与他作对。 萧履很有耐心地等着崔不去的回答,哪怕他知道,崔不去也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就在崔不去他们跟杨云周旋时,萧履早就让人一批批将灾粮运离县城,当时栖霞山庄事发,杨云也担心灾粮会被崔不去他们找到,竟答应了萧履的要求。 杀了凤霄只是附带的战利品,实际上在这次博弈中,萧履知道自己已经胜了,扳回一城。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崔不去忽然道。 “你是不是诧异过,为何这次,我来光迁县,只带了寥寥几人,竟也没调一批左月卫就近等着,以致于一开始被杨云他们陷于被动的境地。” “因为我事先将人调往别处,让他们去完成一件更为重要的任务了。” “范耘对云海十三楼知之甚详,多亏了他居中协调,也多亏了萧楼主这个共同的敌人,双方合作,剿灭了一处名为凌波的别庄,想必萧楼主对此处,应该耳熟能详。” “听说,凌波山庄汇集了萧楼主在南朝经营多年的势力,里面三十三阁阁主,虽比不上十三楼主事,却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其中长于天文地理阴阳八卦珠算杂学的更不在少数。我之前收到飞书传信,据说这些人十有八九已经折损,剩下的负伤趁乱仓皇出逃,想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萧楼主为了延揽这些人费了不少工夫吧,可惜了,你忙着在这里对付我们的时候,后院已经起了火。” “用那些灾粮换你一处老巢被灭,你说,值不值?” 萧履眯起眼,笑容渐渐淡没。 他不笑的时候,嘴角平展,露出一丝冷酷薄凉的意味。 “崔不去,你真是每次都能让我喜出望外。我若早些年发现你,将你延揽到云海十三楼,如今吃瘪的,恐怕就是隋朝了吧。范耘背叛我之后,我就将南朝势力悉数转移,没想到他还能摸上门去。” 崔不去道:“萧楼主别忘了,范耘与陈帝有故,他虽然不愿隋朝壮大,也不想看着云海十三楼成为南朝的威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合作一次又何妨?” “若你想要激怒我,那你成功了。” 萧履举步朝他走去,看似与方才无异,却转眼来到崔不去面前,他抬手一抓,崔不去便不由自主跌下马,被他牢牢抓住肩膀,动弹不得,旁边关山海出手时已晚了半步,身躯被萧履扬袖一甩,立时甩出数丈开外。 躯体落地的沉重声响听得其他人牙齿一酸。 “对你来说,我才是你更大的敌人,而不是凤霄。我是皇后的心腹,左月局办案,素来与诸多机密打交道,你不想将我带走,严刑拷打,得到更多北朝的秘密吗?” 崔不去估摸自己的肩胛骨已经被捏碎了,剧痛令他几乎无法完整说完一句话,但神智却反倒因疼痛而更加清醒,他笃定萧履不会杀了自己,否则现在自己碎的不该是肩膀,而是咽喉了。 “凤霄什么时候死都没区别,但一个活着的崔不去,比凤霄价值大多了,不是吗?” 萧履温柔道:“你又不想投靠云海十三楼,我要一个宁死不屈的崔不去有什么用呢?” 崔不去闭了闭眼,尽量不让疼痛影响气息。 “我可以加入,还请萧楼主收留。” 萧履笑了:“然后呢,成为下一个范耘,背叛我?” “三年之内,我帮你毁了南朝。”崔不去咳嗽几声,面色苍白如鬼魅,“条件是,今夜你不能动这里任何一个人。” 萧履幽幽叹道:“一个凤霄,值得吗?” 崔不去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萧履看见了。 他看见对方说的是,值得。 凤霄动了。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动。 以他的伤势,起码要再调息大半天,才勉强有一战之力。 但他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化作轻烟流云,朝萧履掠来。 面对凤霄这样的高手,萧履即使有胜算,也不可能拿大到一手抓着崔不去,单手应战。 所以他自然而然松开人。 今夜势在必行的一战,因凤霄提前动手而发生了。 崔不去跌落在地,他肩骨尽碎,一边身体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 秦妙语知机过去,将人慢慢扶起,她轻手轻脚摸向对方伤势,想看看是否严重,结果却摸到一手血,不由倒抽口气。 “我怀里有伤药,治内外伤都有。”崔不去道,“一人一颗,你给关山海和明月他们送去。” 敢情这位左月使是久病成良医了,知道自己常常受伤,还随身带药。 秦妙语不敢耽搁,赶紧摸出药瓶,倒了一颗给崔不去服下。 “要不奴家去酒肆里头找点水给您?” “不必了。” 看着凤霄那张脸自称奴家,崔不去感觉肩膀更痛了,赶紧打发她去拿药给别人。 凤霄与萧履的战局才刚刚开始。 在旁人看来,两人的身影简直如同两道飘忽不定的飞影,时而在半空交手,时而又出现在酒肆屋顶。 以快打快,以力制力。 足尖过处,屋瓦片片碎裂绷开,轰然作响中,整片屋顶彻底坍塌。 围墙裂开,齑粉四散,与下面原本已经被毁得差不多的酒肆一道化为废墟。 二人浑然不觉,他们从酒肆打到了桃花长街上,脚下青砖石寸寸裂开飞起,受彼此真气制衡,悬于半空未落,仿佛成为两人角力的道具,形成一道围墙,把崔不去等人隔绝在外。 但凤、萧二人的动作也忽然慢了下来。 就像笔墨肆意挥洒的千重江山延绵开去,线条在白纸上渐渐淡化,变作两块立于悬崖的危石。 累卵危石,咫尺之遥,相对而峙,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 凤霄的武功已经极高。 在将那两颗舍利子化为己用之后,他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已臻真正的宗师境界。 但萧履不遑多让,非但没有半分弱势,反倒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犹有余力,深不可测。 明月和关山海的武功都不错,但以他们的眼力,竟看不出萧履的实力到底有多强。 这样一个绝顶高手,竟不在武功上追求更高的境界,反倒一心想着谋朝篡位,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滑稽。 但,江湖之中高手无数,多少强极一时之人,在寻求武道巅峰的路上折戟沉沙,身死魂消。谁又能说萧履的选择一定是错的? 人各有志罢了。 “他、萧履用了天池玉胆!”秦妙语盯着他看了半天,忍不住变色道。 明月闻言,也跟着变了脸色。 上回凤霄为了表明自己投靠云海十三楼的诚意,特地将天池玉胆从宫中取出,交给范耘作为投名状。 后来混乱之中,范耘忙着与人交手,那玉胆不知所踪,下落不明,如今看来,想必是落入萧履之手,又为他所用。 秦妙语在六工城时,曾占有过天池玉胆一段时日,那时她便偷偷利用玉胆练功,知道这玉胆的妙处所在,若非如此,以她原来的武功,今夜也不可能假扮凤霄,骗过敌人一时半刻。 天池玉胆能让一知半解的秦妙语内力突飞猛进,在萧履那里,自然能发挥更大的效用,说不定整块玉胆已经被他吸收殆尽了。 难怪萧履有如此自信。 以他今时今日之内力深厚,放眼江湖,再难逢敌手。 凤霄固然有舍利子之助,但他会是萧履的对手吗? 秦妙语不敢再说话了,她生怕凤霄听见,影响心神,与这样可怕的敌人交手,任何一个差池都足以影响成败。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凤霄和萧履同时动了! 比他们反应更快的却是那些围绕在周身不去的青砖碎石。 似有一只无形巨手将它们攥在手中,陡然收紧! 轰! 碎石悉数爆开,射向四周。 第149章 碎石被真气所推,迸向四面八方,观战者猝不及防,劈头盖脸被划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在战圈中的二人,因真气护体,反倒毫发无伤。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压力比旁人小。 凤霄不知道萧履现在是何心情,他自己只有一个感受。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次交手时,萧履隐瞒身份,更有意藏拙,无法让凤霄对其实力作出一个正确判断。 这次即使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仍是为对手所展现的实力暗暗震惊。 将天池玉胆完全吸收的萧履,内力深不可测,有了深厚内力支撑的武功,也更上一层楼。 如今的凤霄,还真没把握能胜过他。 不过就算胜算微小,起码,也不能输。 风云酒肆彻底化为废墟,两人在废墟上交手三招,对了三掌,萧履被打中肩膀,凤霄腰肋受伤,两人各退三步,但细看仍能看出差别。 萧履的三步,比凤霄那三步来得小。 但萧履见好就收,并未乘胜追击。 因为他在等,等对方露出破绽。 凤霄也没有强行反击,因为他也在暗自调息。 真气从丹田而起,至百会穴分两处流向四肢百骸,先前受伤的经脉如得温柔抚慰,渐渐有了被修复的迹象。 但这还远远不够,萧履不会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去疗伤,对方现在不动手,只不过是在寻找最恰当的时机。 周身真气流动,宛若两股风向不同的风,互相试探,轻柔缓和,一旦发现对方退一步,就会立马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孔,陡然狰狞,嘶吼咆哮。 头顶的乌云越来越浓,不知何时,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断断续续。 二人恍若未觉,任凭雨水沾湿衣袍。 凤霄闭上眼,光影在刹那间幻灭,化为无边黑暗。 他周身的真气一点点孱弱下去,如同那些被狂风追逐的乌云,明知无望,却仍要徒劳无功地拼命凝聚往一处。 萧履忽然动了! 他手里多了把长剑,剑鞘已经不知所踪,身形快得几乎与剑光齐平,在雨夜里耀眼夺目,星陨般朝凤霄疾射而来! 凤霄动也未动,似已经放弃挣扎,剑光近在咫尺,而他却只是将手放在受伤的腹部,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恍若未察。 秦妙语禁不住低低啊了一声,本就冒汗的手心冰凉无比,她甚至忘记自己还坐在雨水堆积的泥洼里。 为今之计,凤霄已经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凤霄一败,崔不去也许有命在,萧履却绝不会怜惜他们这些人,更何况她自己原本就是隶属云海十三楼麾下的扶余门,对萧履而言属于叛将。 虽说一开始秦妙语只是为了保命才会加入解剑府,但现在时日一久,她也习惯了,扶余门中人所做之事,毕竟见不得光,解剑府也须常常完成机密任务,却与扶余门的严酷冷漠还有所不同,最起码,还有明月这样温厚的上司,裴惊蛰这种蠢是蠢了点,但也好欺负的同僚…… 但今夜能不能活下来,却不是由她说了算。 秦妙语只能期望,平日里自诩天下第一的凤霄,今日能大发神威,起码可怜可怜他们这种俸禄不多又东奔西跑的属下的小命。 她忍不住扭头望向身旁的人。 崔不去也在观战,他肩膀的血被秦妙语点穴止住了,但止血不等于止疼,肩骨依旧碎裂。 秦妙语知道那种痛苦,她曾经在交手中被打断手臂,痛苦无法言喻,只能通过声音和哭泣来发泄减轻,然而崔不去别说流泪,连呻吟都未曾有过半句,他只是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战局发展,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该有怎样的意志,才能完全无视身上的碎骨之痛?秦妙语想象不出。 真气相撞的砰然巨响传来,她赶忙回头去看,发现萧履剑光到了凤霄身前两寸之处时忽然停住,凤霄放在腹部的手反手拍向对方面门,另一只手则弹出琴弦。 弦上真气与剑气相击,方才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二人一击即分,身形若飘萍飞羽,分落两处屋檐之上,牢牢黏住,稳若泰山。 片刻之后,凤霄嘴角缓缓溢出一抹鲜红。 萧履则云淡风轻,一手持剑,一手负于后背。 秦妙语傻眼,心说完了,她家上司这明显是技逊一筹。 奇怪的是,萧履却没有再接再厉,将凤霄迫入死地,剑光与琴弦再度交手,二人却都生出默契一般,各自留了几分余力,彼此试探周旋,回合来往,光影雨幕交错,真气澎湃博弈,固然精彩绝伦,惊心动魄,却少了几分生死决绝。 难道萧履变仁慈了,被她上司的英俊风采所折服,开始怜香惜玉了? 不,不可能,依她方才所见,萧履也许对崔不去有几分惺惺相惜,却绝不会对凤霄留手。 以凤霄的骄傲,也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小媳妇儿似的委曲求全。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 秦妙语旁观者糊涂,凤霄反倒灵台清明。 因为他方才使了个诈,将琴弦三合为一,在弹出时又一化为三,以雨幕夜雾为遮掩,令其中一道震伤萧履的小腹。 现在对方也受了伤,总算稍微公平些了。凤霄无声冷笑。 萧履手腕一震,剑光若海浪风潮,迭迭涌来,又如高山将倾,巨石山松自山巅倾泻而下,泰山崩塌之势,黄河决堤之险,地动山摇,水崩石塌。 神鬼皆惊,万象俱现,凤霄觉得自己就像独自走在行将倾塌的高山之下,逆着山洪踟蹰不前,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推来,将他推得不进反退,甚至不由自主想要跪下求饶,恳求这无情天道放过自己一马,让他能够保存性命。 举目望去,四处茫茫,九州八荒,除此山之外,皆已化为灰烬,自诩天生灵物的人,在如此巨变之前,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天地风雨咆哮着要他跪下臣服,像那些已经随着洪流滚滚而去的生灵一般,弯下膝盖,磕下长头,然后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但凤霄怎肯? 他冷笑一声! 他凤霄自打记事以来,上不跪天,下不跪地,更勿论痛哭求饶。 从来,只有别人求他,而无他求别人。 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所谓人间富贵,武道至境,天意红尘,老子通通不稀罕! 今夜若不能赢,那病鬼就会被带走,没有他的首肯,何时轮到旁人来决定崔不去的去留与生死? 天皇老子不行,萧履,亦不行! 那一瞬间,凤霄仿佛突破某种桎梏,由原先受制于人间规则,忽然意识到管它天道人道,自无而有,既然先破后立,那他又何妨来个先立后破! 吸收两枚舍利子之后,他功力虽然大进,但也因此停留在某一层,始终如有迷雾在前,无法寸进,直到此时此刻,置之死地而后生,拨开云雾见青天,战意源源不断涌起,灵台空明一片。 面前没有敌人,没有萧履,亦没有澎湃剑气,有的只是那一座山。 既然如此,遇山开山,遇河断河。 凤霄扬手,五弦齐发,若五道利箭,分别射向山洪倾塌的决口! 在萧履眼中,自己这一道剑光,十全九美,已臻化境,这世上几乎无人可破。 唯一一点破绽,在于剑光与对方真气相撞时的去向,但高手生死相搏,不可能样样都在预料之中,些微瑕疵,不足挂齿。 他不愿再浪费工夫,与凤霄纠缠下去,对方武功虽高,但还差一层,这一层就足以决定胜负。 剑光如长虹过处,连夜空也被点亮半瞬,五道琴弦分头掠来,却有一道,正好填补了剑光与真气相撞时稍稍偏离的间隙。 分毫无差! 萧履心下诧异,没想到凤霄竟有如此绝地反击的能力,更坚定杀意,此战要将对方立毙。 眨眼工夫,对方后发先至,借着琴弦阻住剑光之机,飞身而来,掌力蕴含近十成真气,令萧履避无可避。 秦妙语睁大眼睛,只见轻烟也似的两道人影骤然分开,轻咳与闷哼几乎同时响起,分不清是从谁人那里发出。 正当她不知作何判断之时,明月的反应却比她更快,他想必蓄势已久,猛地拔地而起,扑向萧履,抬掌拍去! 萧履与明月硬碰硬对了一掌,后者如断线纸鸢重重落地,萧履却也退了好几步。 他脸上再无笑容,只余冷酷杀机。 只一眼,便看得秦妙语心头一寒,浑身僵硬。 但萧履的视线没在秦妙语身上停留片刻,他扫过秦妙语,在崔不去身上停留片刻。 也仅是片刻。 萧履冷冷的声音传来,人已是飘然远去。 “看来只能改日再向崔兄讨教了,凌波山庄被灭之辱,必不敢忘!” 秦妙语怔愣了好一会儿,傻傻问道:“这就走了?” 明月四肢着地,吐了几口血,血里竟还夹杂碎肉,想必方才那一掌受的内伤不轻。 “他受了重伤,虽然还有余力,但凤霄也有,萧履不能保证必胜,就走了。”崔不去轻声道。 凤霄一脸不可思议:“明明方才让他受挫的是我,为什么他临走前还只惦记着你?” 崔不去神色萎靡,眼睛却依旧明亮锐利,甚至带了一点点笑意,将那锐利软化许多,连雨滴也变得轻柔收敛。 “也许是因为,他在意的对手,只有我?” 凤霄冷哼一声。 “你们倒是英雄惜英雄,你怎么不顺带跟他走算了?” 他一步步朝崔不去走来,半身血气,杀意未退,如恶鬼修罗,黄泉王者。 秦妙语抬眼看见凤霄毫无感情的双目,就像方才看见萧履的感觉一样,只觉浑身血液被冻住,明明理智喊着退开避开,身体却动弹不得。 崔不去却仍有余裕叹气遗憾道:“他走得太快,没来得及。” 凤霄走至他身前,半跪身躯,却只是为了方便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原可稳坐钓鱼台,在郡守府内等着我们两败俱伤,为何还特地跑过来?” 崔不去:“路过。” 凤霄:“我看见你说值得。” 崔不去:“你眼睛瞎了。” 凤霄眯起眼:“你说会将后背交付于我。” 崔不去面无表情:“我是说我会在你死后接手解剑府,不必感激我,助人乃快乐之本,好歹我们也打过不少交道了。” 转眼就死不认账,凤霄气极反笑,懒得再废话,直接粗暴捏住他的下巴,低头将那些未竟话语悉数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崔式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凤二:对付这种人就不能耍嘴皮子,直接武力上。 第150章 雨滴不大,最怕是细细碎碎地下,夹带风尘,黏腻半夜,发丝衣裳俱已半湿,却因风起,将干未干又淋了一场,还不如痛痛快快被瓢泼大雨浇个满身,也好过现在发鬓湿润,几重衣裳都紧紧贴在一起,重若金石,直欲将脊梁颈骨压垮。 身下是碎石泥水,躺着并不舒服,崔不去一边肩膀用不上力,想起身也只能单凭一只手肘,肩骨从一开始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到此刻绵绵作痛,每一次呼吸,他闻见的不是雨水混杂泥土的腥味,也不是酒肆里酒水遍地的酒香,而是自己身体发出来的血腥气。 这具不堪重负的残躯病骨旧伤未愈,又增新伤,不光是四肢百骸传递的疼痛,从前的旧伤也一并被引发出来,叫嚣着行将支离破碎的声音如一只只无形的手握着钝刀子在肢解身体。 但,这些刻骨难忘的痛楚,尚不及此刻唇上的感觉来得鲜明。 崔不去微微睁大眼睛,一时忘了反抗。 他似难以相信对方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事情。 重伤在身,旁人在场,除却一个昏迷不醒的关山海,还有两双灼灼目光瞪着他们。 两张一模一样的凤霄脸,此刻露出毫不凤霄的痴呆表情,怔怔看着他们,两块木头似的。 崔不去余光一瞥,顿觉骨伤更疼。 凤霄却不管不顾,旁若无人。 他甚至因为不满崔不去的分心恍惚,而加重了压在唇上的力道,不愿止步门前浅尝辄止,还非要叩开门扉,将主人的屋内需索一空方才肯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没受伤的一只手按在凤霄肩上,用力往反方向推,崔不去根本没有在欲迎还拒,可惜重伤的凤霄依旧纹丝不动,顽石似的牢牢杵着,甚至捏住他下巴的力道还加重些许,令崔不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细微吟喘。 要不装晕算了,反正也轻车熟路了。 他如是想道,凤霄仿佛窥破他的打算,用几不可闻的气音威胁道:“你要是再装晕,我就当着他们的面把你剥光。” 崔不去:…… 他毫不怀疑凤二能干出这种事,但崔不去丢不起那个人。 犹豫之间,对方又肆无忌惮扫荡一圈,终于在崔不去气息紊乱面色绯红已近无力承受时施施然退出,但灼热的气息依旧在唇上残留,平日里冷白里甚至透着点灰败的唇色此刻已被吮出肿胀的嫣红,左月使被迫微微仰起头颅,眼角不知是淋了雨,还是被气息所薰,氤出一抹浅浅红痕,似怒非怒,凤霄近在咫尺,清晰入眼,知道旁人未必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不由心中得意,连带与萧履堪堪打了个平手,被对方安然离去的挫折感也消散许多。 明月微微张开嘴巴,连雨水落进去也浑然不知。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伤势过重导致出现走火入魔的幻觉,赶紧勉强将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拉开,忍住伤痛,困难扭头,看向更近处的秦妙语,正想让她过来扶自己一把,却见秦妙语的表情比自己刚才还傻,眼睛冲前方瞪得浑圆,一瞬不瞬舍不得挪开。 明月狐疑重新回转望去,看见凤崔二人已然分开,凤二咳嗽数声,侧头吐出一口黑血,拽住崔不去胳膊助他起身。 很正常嘛,看来方才果真是幻觉。明月松一口气想道。 “二府主与崔尊使,原来是如此关系?”秦妙语凑过来,窃窃私语。 “什么关系?”明月莫名,陡然想起方才一幕,浑身寒毛都竖起来,顿觉内伤更加惨痛了。 “断袖分桃啊。”秦妙语的声音很小。 她的伤势是众人之中最轻的,除酒肆之外,后来的战役无须她出手,如今歇息一阵,已经恢复些许,自然比别人更有精神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明月还未回答,凤霄先望过来,他杀气未退,不复平时调笑放荡,秦妙语被他一盯,立时噤若寒蝉,直到凤霄转身离去,才长出一口气,又小声问明月:“三府主,往后我们还跟不跟左月局抢功劳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明月就觉得自己不仅头晕,还胃中翻滚,内伤更重,恨不能再呕出一口血肉。 他知道凤二素来胆大妄为,不将礼法放在眼里,可也万万没想到,凤二会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 退一万步说,你看上谁不好,偏偏还是左月局的首脑。 明月听说过崔不去的难缠,但让他头痛万分的还不仅仅是崔不去的难对付,而是他背后的左月局,还有帝后知道这件事之后的想法。虽然帝后伉俪情深,可哪个帝王愿意自己手下勾搭到一块去,这帝王心术平衡之策还用不用了? 此事决不能再泄露半点口风——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的明月甚至连后策都开始寻思开了。 于是伤势更疼了。 那还不是普通的内伤,与萧履硬碰硬的那一掌,几乎将明月所剩不多的真气消耗殆尽,经脉脏腑皆被震伤,若不是萧履之前与凤霄交过手,有所损耗,明月只怕此刻已经没命在了。 “三府主?”秦妙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奇怪他突然直视前方目无焦距,跟中了邪似的。 “不行了,我好累,得睡一觉。”明月喃喃道,闭上眼,躺在泥洼里不想动了。 秦妙语:…… 要扶上司起来,还是自己就这么回去? 她也很累了,如果搀着明月走一路……但就这么回去,肯定会受责备。 秦妙语左右看看,寻了处有屋檐的干燥地方躺下来,心安理得闭上眼睛。 她也受伤晕过去了。 崔不去站了起来。 他一只手被凤霄搀着,实际上也在分担凤霄大半重量。 若非如此,凤霄只怕没法支撑到回去。 崔不去冷笑,半分不同情:“二府主方才不是挺威风的,怎么现在快死了?” 凤霄叹了口气:“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我若是真死了,岂非辜负你那一句值得?” 崔不去:“你若死了,我就让左月局挂上半个月的大红灯笼,每天三挂鞭炮,张灯结彩,额手称庆。” 凤霄:“去去啊,女人口是心非是可爱,男人口是心非就是矫情了,当然了,你与那等俗人不可相提并论,但是,让你痛痛快快承认一句舍不得我死,就这么难吗?” 崔不去冷冷道:“你能说这么多废话,看来身体还行?” 他话没说完,还真松了手,毫不留情。 凤霄方才将力气都用在说话上,猝不及防之下,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栽倒在地上,溅了一身泥水。 他的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焚烧,一旦将注意力投注伤势上,立时连话都说不出。 素来爱洁的凤二府主,连衣裳沾上一点泥水都会重新换身新衣,何时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模糊听见崔不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看来是真气狠了。 但,这天气,也是真的冷啊。 他为什么要贪图痛快,出来的时候不多穿一件呢?这样就算遭遇秋风冷雨,也不至于现在牙齿打颤。 不过想想姓萧的现在也没好过多少,他心里就平衡了。 就连被崔不去扔下那一瞬间的失落也不那么明显了。 脚步声复又响起。 深一脚,浅一脚,像是有人一边受了伤,用力不均。 他心念一动,勉力睁眼。 还未看清来人,一件带着血腥气的罩袍先落在他身上,很厚实,虽已半湿。 凤霄皱起眉头,右手随即被塞了一根竹杖,不知道崔不去从哪里找来的。 “谁的袍子?”声音虚弱,不掩嫌弃。 “金环帮少帮主的。”崔不去冷冷道,“你最好自己用点力,我一边肩膀使不上劲。” “我不要死人的袍子。”依旧是嫌弃,但莫名带了一点朦胧的撒娇意味。 崔不去咳嗽几声,在对方困难坐起时,抓住他一只手臂,用力扶起,为此牵动了断骨的伤势,他一身未吭,仅是身体僵硬片刻。 但凤霄似乎察觉了,他提起一口气,借着竹杖站稳身形,卸下按在对方身上的大半力道,虽然嘴上依旧嫌弃着:“你把你自己的袍子跟他换一下,我穿你的。” 崔不去冷笑,吐出两个字:“做梦。” 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勉勉强强,将就委屈地往来路走。 步履很慢,因为还要分一丝力气在斗嘴上,谁也不肯吃亏。 “崔不去,你嘴巴这么毒,长相也乏善可陈,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孤老终身。” “不劳您老操心。” “要么我就大发慈悲,以身伺虎,免得你遗祸人间吧。” “冷都的袍子暖和么?” “还成,干嘛,你冷了,想起要跟我换了?没门。” “我听说他素来有个怪癖,每逢与人大战交手,出发前都要先睡一个美人,说不定你身上这件袍子,就是垫在美人身下的,也不知沾了他们两人情热之时多少体味,似乎隐隐还有些腥膻。” “……你再说,我就吐你身上了,要死一起死。” “……” 雨,终于停了。 秋风卷来,云层重重,虽仍无月,但已带来几分清爽的气息。 暌违多日的晴朗,姗姗来迟。 后来,自然是崔不去回去之后让左月卫和裴惊蛰过来寻人,用一辆马车将秦妙语、明月和关山海他们仨舒舒服服载回去。 但秦妙语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英明决定喝彩,就有一堆让她痛哭流涕恨不得跟明月一样重伤昏迷的繁重公务席卷而来。 灾粮全部被萧履带走,一颗米都没留下给他们,幸而洪水已经逐渐退去,有了杨云指认,那些跟他勾结过的大户一抓一个准,崔不去按照他给的名单,将那些人全部召集起来,催逼他们交出家中存粮,由裴惊蛰统一分配。 那些大户自然诸多推诿,哪肯把自己吞进嘴里的又轻易吐出,李家甚至叫嚣自己与陇西李氏有亲缘关系,众所周知,陇西李氏的当家主母是独孤皇后胞姐,秦妙语入解剑府不久,对中原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真不好下手,只得去请教崔不去。 秦妙语去时,崔不去正被一碗麻沸散放倒,在无知无觉中被大夫正骨医治,薄唇紧抿,眉心紧蹙,仿佛痛苦也能延绵到睡梦之中。 乔仙在旁边守着,秦妙语不自觉多看了对方一眼。 她听说乔仙回来之后就在崔不去房门口跪了大半夜,裴惊蛰那蠢货也打了把伞陪了她半夜,直到天色将明未明时崔不去将她召进去,秦妙语自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能看见乔仙的如释重负,像卸下了多年重担一般容光焕发,然后裴惊蛰那蠢货便越发移不开眼。 秦妙语为解剑府有这样不争气的同僚而默默哀叹一声。 乔仙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抬头望来,冷光潋滟,敌意微妙。 秦妙语先是一怔,继而想起,自己回来之后忙了大半夜,凤霄和明月二人因伤势过重正在疗伤,她连脸上易容都未卸下,依旧是顶着凤霄的面容。 那是不是可以用凤二府主的身份干一些坏事,等他醒了去背锅?秦妙语不怀好意地想道,一面觉得自己可能活腻了。 崔不去迷迷蒙蒙睁开眼,剧痛仅仅是让他反应迟缓,连呻吟都不曾发出半声。 他盯着头顶幔帐足足看了一刻钟,才慢慢将视线落在乔仙和秦妙语身上。 乔仙柔声道:“尊使,大夫刚来过,留了方子,药已经煎好了,您要不要先来一碗?” 什么叫先来一碗,把喝药说得跟喝汤似的。秦妙语暗道,玩心一起,模仿凤霄的声线语调说话。 “我这里有糖。” 她变戏法般拿出一个袖珍糖罐,打开盖子,是麦芽糖的香气。 崔不去看了她一眼,接过罐子。 “秦妙语,你很闲么?” 秦妙语:…… 她根本没发现自己露了什么破绽,这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 “尊使英明。”知情识趣的秦妙语打了个哈哈,不敢再装下去,凤霄闭关疗伤前,让她暂时听从崔不去的差遣,结果崔不去还真毫不客气差遣她,将秦妙语指得东奔西跑忙成狗。 “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灾民们聚拢起来,他们果然如您所料,不肯在城外暂住。” 崔不去淡道:“他们已经被关了多日,根本不相信官府,对他们来说,出城就是等死,在城里才有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样,语速也很慢,却很稳。 秦妙语很有耐心地等他说完,点头道:“是,所以我让他们暂时住在县衙,黄略已经死了,那里空出来,还有捕役看管,暂时闹不出事,但现在麻烦的是没粮了,大户们不肯出粮,说赈济灾民乃官府本职,没道理反过来向百姓伸手,其中以丁家和李家的态度最为坚决,他们家里都有人在朝中为官,属下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叨扰您了。” 第151章 乔仙端了药过来,崔不去嫌恶地看着汤碗,比看萧履还多了几分痛恨,连带对秦妙语口中那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大户,也没有半分好声气。 “不肯合作,就杀。” 秦妙语目瞪口呆:“全杀了?” 她听出崔不去没在开玩笑,秦妙语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但这些大户牵系着光迁郡内错综复杂的关系,既然主谋杨云是皇亲国戚,说不定他底下的人,也跟朝中那个贵人有联系,杀起来容易,但后续有人要是找解剑府麻烦的话,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解剑府密探,未必能背得起这种责任。 更何况,现在凤霄闭关,明月昏迷,能主事的人都不在,以她的身份地位,也没权帮解剑府做下决定。 崔不去沉默,他也发现了,这件事交由秦妙语去做的确不合适,她毕竟不是解剑府的当家人,论身份地位,现在能出面的只有他。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你去将全城的大夫都召集起来,征辟城中最大的医馆,让他们开些辟疫预防的方子给灾民喝,命人在城中各处燃烧艾草,杨云留下不少金银,所以支出先从他那边扣除,你做好记录,容卿已经向朝廷上疏陈明此事,届时回京之后,这份记录连同杨云的罪状一并呈上去。” “另外,你去义庄找几具尸体,要新死不久的,最好死状惨烈一点,面容受损也无妨,要看一眼就能吓住人,多看几眼能做噩梦的。” 秦妙语面露古怪,估计是头一回听见这么离奇的要求,但她反应很快:“先前风云酒肆一战,死了不少敌人,眼下正好拿他们的来用用,也省得去翻找了。” 崔不去颔首:“可以。” 乔仙适时提醒:“尊使,该喝药了。” 崔不去:…… 二人无声对峙片刻,最终以崔不去端起汤碗为结束。 秦妙语匆匆离开,去执行崔不去的吩咐,屋内只剩下乔仙与崔不去。 乔仙犹豫半晌,默默跪下。 “你考虑好了?”崔不去似不意外。 乔仙垂首:“是,只要能留在左月局,属下愿鞍前马后,任凭尊使驱遣。” 那天二人一席长谈,崔不去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永远离开左月局,二是可以留下,但不能再待在他身边,左月局在各地多的是暗哨,乔仙须得去某个暗哨驻扎,从头开始,做出成绩方可逐步升迁。 后面一条路子自然困难许多,而且乔仙从左月局建立伊始,就一直跟在崔不去左右,身上还挂了个七品的职衔,这一贬职,相当于一撸到底,回归白身。 崔不去道:“我以为你会选择无官一身轻,自由自在,对你而言并非坏事。” 乔仙依旧道:“我想留下来,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擎苍派是个很小的门派,武功平平,也没什么值得窃取的机密,派中弟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易容易音之术,但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伪装只是徒劳。门派之中弟子寥寥,为了振兴门派,新任掌门娶了东南某个大门派的掌门独生女,后者自幼受尽宠爱,眼高于顶,嫁过来之后也对擎苍派颐指气使,处处干涉,乔仙容貌出众,难免碍了掌门夫人的眼,她便是在这种状况下被寻个由头逐出门派的。 成了弃徒的乔仙无处可去,这时正好收到来自云海十三楼的指示,让她前往长安,也正是当时前朝北周的都城,乔仙依约在长安郊外的茶肆等了半个月,余财用尽,又因美貌遭遇连番不测,低落狼狈,无以复加,至那时,乔仙才渐渐脱离那个小门派的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云海十三楼将她晾在这里,也许正要她体验世间冷暖,好将她彻底收服。 但她没等到十三楼的使者,却等到了崔不去。 那时候的崔不去,还未出掌左月局,虽然也已深得独孤氏信任,是随国公府上的座上宾,不过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乔仙起初也不知道,直到后来崔不去得知她的出身来历之后,问她要不要跟在自己身边时,乔仙才模模糊糊感觉到,她对云海十三楼的用处,似乎就在这里。 她出身小门小派,除了一手易容之术外,没有拿得出手的,崔不去让人教她医理,寻来易容古籍让她琢磨学习,左月局创立之后,更会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出入办案,游走各方。 乔仙不仅仅得到崔不去的言传身教,更有种被左月局需要,被崔不去需要的感受,这比待在原先那个门派,更让她更有归属感,只有待在左月局,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是在鲜活跳动的,也永远有一个人,让她去追随,永远有无数目标,让她去完成。 再后来,被来自十三楼的使者威胁,乔仙在“暴露身份被左月局厌弃”和“帮忙传递无关痛痒的消息,不会危害崔不去”之间不得不选择了后者,一步错,步步错,想要回头,发现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她本以赴死的决心前往赵氏茶坊,谁知道崔不去仍旧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您的身体需要长期调理,冰芝丹炼制费时费力,所剩无几,且让属下在离开前再为您炼制一瓶,待您回京之前,属下将方子写下来,京城惠泽堂的老大夫就会炼制,可请他代劳。” 她的这些话,她的许多不得已,并没能让崔不去就此心软,打消让她离开自己身边的念头。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无论出于什么苦衷,做之前就该有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乔仙既然选择留下,就须得受到惩罚。 而且离开京城去往地方上的暗哨,也未必就不好。 崔不去嗯了一声,药效逐渐发作,脑袋开始昏沉起来,他原想等秦妙语那边回了消息再躺下,谁知身体已然发出警告,再顽强的心志也支撑不了极度倦怠的身躯,乔仙后头又说了什么,他一概迷迷糊糊,像隔了层窗纱似的并不分明。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无数个梦境纷至沓来,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已故的人物,从前的敌人,更多是崔不去杀过的,算计过的那些人,个个从黄泉地狱里爬上来,怨恨深重欲断还连如缕缕蛛丝缠绕其身,嘶鸣叫嚷着复仇索命,奈何他崔不去铜皮铁骨,心肠比金石难凿,即使梦里也依旧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任凭恶鬼缠身魑魅呻吟。 身体好似绑上一块巨石,不由自主被拖往深潭慢慢沉没,耳边吵嚷声不断,仿佛要将他拉上去,但深潭下不知名的力量委实过于强大,他以手为刀,将茧丝一道道割开,神智却在梦境的海洋中沉沉浮浮,始终难觅竹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才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是乔仙在与人说话。 另一个声音也很熟悉。 梦境的反应比现实迟钝许多,崔不去拧着眉头寻思良久,才想起那应该是裴惊蛰。 两人的语速又快又低,不像寻常闲话,还带了难以遮掩的焦灼,其中似乎提及郎君,凤二府主等字眼。 然后是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 崔不去陡然睁开眼睛。 心脏因为强行从睡眠中醒来而隐隐作痛,像被一根丝线扯动,还牵连到了肩伤。 尖叫声不是裴惊蛰或乔仙发出的,而是从隔壁院子传来,充满惊惧的少女尖叫,裴惊蛰连忙疾奔过去察看了,乔仙也想跟出去,出门前却回头看一眼,正好看见崔不去睁眼,忙停住脚步折返回来,扶他坐起。 “怎么回事?”崔不去醒得突然,脑袋还阵阵发晕。 “凤二府主闭关疗伤,似乎出了点岔子。”乔仙道。 裴惊蛰安排了侍女每日去凤霄的屋子外间送饭换水,以便凤霄醒来随时都能用上,但在崔不去昏睡的这大半天里,去送饭的侍女却撞上了本该还在内屋闭关的凤霄,还被凤二府主打伤了,合裴惊蛰、秦妙语,以及刚醒来没多久的明月三人之力,才将凤霄暂时制服,但凤霄也因此走火入魔,陷入昏迷。 崔不去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冰芝丹,跟冰芝丹有何关系?” 乔仙想也不想就摇头:“没有关系,您听错了。” 崔不去默默看她。 乔仙:…… …… 裴惊蛰知道自己的武功跟凤霄之间如隔天堑,但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脖颈被一只手捏着,而且这只手越收越紧,伴随着他呼吸困难,很快就能去见阎王了。 “郎……君!”裴惊蛰从牙缝里迸出语焉不详的两个字。 披头散发的凤霄置若罔闻,眉间一竖红痕,是真气行至印堂穴时遭遇阻滞的迹象,更是神智受到影响的表现。 他在吸收两枚舍利子之后,内力固然突飞猛进,但也因此留下隐患,任何走捷径的法子,或多或少都会遇到飞来横祸,凤霄没有在跟萧履交手的时候走火入魔,那已经是他心志过人的缘故,或迟或早,这一关的灾祸总会到来。 不得已,裴惊蛰勉力抬掌拍向凤霄,转瞬就被对方化开,内力反震之下,裴惊蛰被自己的内力震伤了。 走火入魔之后的凤二府主武功丝毫不见弱势,反倒因为暂时失了神智,没人能制得住他。 裴惊蛰快哭了。 他现在很后悔,早知道先前跟明月他们合力制服的时候应该下手更狠一点,可谁又能想到自家郎君这么快就摆脱禁锢,苏醒过来? 裴惊蛰怀疑他等不到三府主等人过来,就要先双腿一蹬,小命归西了。 到时候郎君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他,该是多么难过啊。 “我是……惊蛰啊!”裴惊蛰勉力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生机,企图让凤霄清醒过来。 但并没有。 凤霄虽然不是狂性大发,一掌一条人命,此刻明显也处于灵台混沌迷蒙,不闻外界事物的状态。 裴惊蛰泪眼汪汪,余光骤然看见明月和崔不去等人赶来,简直如同发现天降救星,眼前一亮。 “二郎!” “凤二!” 都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此刻的凤霄如同魂魄离窍,那些声音遥遥传来,送入躯壳之中,他的精魂却忙于与那两枚前辈宗师所化的舍利子博弈拉锯,无暇分身,浑身真气四处流窜,寻不到出口发泄,只能任凭躯壳下意识作为。 声音慢了许多,才被他感知到。 是明月? 还有姓崔的。 凤霄微微叹了口气,望着眼前若有似无的虚影。 髯须满脸的高大身躯正负手站在对面不远处,神色狂傲,仿佛世间无一物值得他一顾。 两枚舍利子的主人。 前代魔门宗师崔由妄。 凤霄心想,他说萧履怎么如此大方,两枚舍利子说送就送,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等珍物,又岂是凡夫俗子所消受得起,若不是他刚好出身魔门,练的武功一脉相承,恐怕现在就不仅仅是走火入魔,是直接爆体而亡了。 裴惊蛰并不知道凤霄体内此刻正经历着何等激烈的变化,他只知道凤霄原本紧紧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在听见崔不去的声音之后,就慢慢松开。 明月趁机上前,点住凤霄的穴道,与秦妙语一道扶住他浑身滚烫的身躯。 他兢兢业业跟随郎君数年,还比不上个认识不到一年的,裴惊蛰满心悲怆哀怨地想道,然后就听见明月语气沉重道:“这样下去不行,得尽快找到冰芝,这是眼下唯一能助二郎渡过险关的外力了。” 秦妙语疑惑:“二府主现在是走火入魔,单靠药物恐怕没什么用处吧,还不如我们几个合力给他输点真气?” 明月苦笑:“万万不可,他现在缺的不是真气,反而是真气快要爆体了,只能依靠他自己徐徐引导,疏通经脉,冰芝这味药虽然无法扭转乾坤,但在眼下,恰可起到舒缓调理的辅佐之效。” 秦妙语哎了一声,面露难色:“我方才去外头转了一圈,把全城所有药铺都问遍了,要么是连冰芝为何物都没听过,要么是一知半解,说那药材难找,只有京城大药铺才要,现在怎么来得及?” “不必去京城,我有。” 崔不去话音方落,乔仙大惊失色,正想出言阻止,就见崔不去已经摸出一个瓷瓶,将里面仅有的三颗丹药倒出,直接掰开凤霄的嘴塞了进去,再合上对方下巴,迫使他吞咽下去。 第152章 凤霄无暇关注外界,他正进行一场风险丝毫不亚于酒肆之战的殊死搏斗。 崔由妄留下的两枚舍利子似犹残存先主人的意识,带着先主人的傲气,不肯轻易被新主吸收同化,在蛰伏数日,假意温顺臣服之后,终于趁着新主人重伤疗养之极,气势汹汹反扑而来。 真不愧是,一脉相承的魔门风范。 幸亏凤霄早就知道萧履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将珍贵的舍利子给了自己,时时刻刻暗中留出一分心神戒备,否则现在估计早就与入侵者相互纠缠不休,落得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堂堂解剑府二府主,法镜宗的宗主,因为走火入魔而死……这个死法就算比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强一点,也强不到哪里去,注定会成为古往今来江湖上的笑柄。 更何况他风采出众耀眼夺目世间难寻绝无仅有,若就此陨落,天地岂非少了一颗明珠宝玉,损失惨重? “哼!” 一声冷笑,非是娇嗔,非是薄怒,却如黄帝亲手所知的洪荒夔牛之鼓,声势浩大,震动万里。 最起码,传到凤霄耳中,震得他原本混沌的灵台微微一颤,原本紊乱的真气越发紊乱。 凤霄望着对面颤巍巍的人形光影。 那并不是真正的前辈宗师崔由妄,仅仅是崔由妄留下的舍利子在他灵台所凝聚而成的幻觉。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崔由妄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残影余辉了。 就像是,一条鱼虽然已经死了,但它被清蒸红烧醋溜翻炒端上台面,总不能说这条鱼就没了,只是由活物变成菜肴而已。凤霄略带恶意地想。 魔门推崇弱肉强食,本来就少有对前辈身份的尊崇,只有强者,才会为人膜拜。 凤霄不是土生土长的魔门弟子,他连法镜宗宗主的位子都是勉为其难接过来,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对待解剑府这个身份反而更热诚一些。 因为从小天资聪颖,受尽宠爱,想要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连常人引以为苦的习武之道,他也是轻轻松松就过关了,因此对武道也就少了几分执着,否则,以他的天分,现在肯定不止于此。 所以这位法镜宗宗主,对前代魔门宗师,也就少了几分尊敬。 哪怕是在生死边缘的煎熬之中,犹有余裕暗暗嘲笑调侃。 面对他的这种轻佻,“崔由妄”不仅冷笑,而且二话不说出手。 杀意弥漫,丝丝缕缕,茧子般一层层缠上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凤霄每一道出手的真气,都被对方未卜先知捕捉住,对症下药,先缓后猛,趁他心神不备,便以不容抗拒的霸道之势咆哮纷涌而来。 灵台作为最后一道底线,竟也被突如其来的凶猛肆虐席卷,差点就连清醒的意识都失去,整具身躯为其所制。 “就凭你这样的,也敢妄称魔门后人?” 粗狂之声在耳旁回响震荡,令凤霄心神一凛,想要反击却发现根本无法调动真气,自身真气被死死压制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前辈高人,能在魔门留下光辉一笔的人物,天资必不下于他。 大意轻敌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凤霄终于不敢再吊儿郎当了。 但他也很无奈,本来风云酒肆一战,一连杀了十数名江湖一流高手,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人物,不乏资质大好的后起之秀,最后还跟相差仿佛的萧履打了一场一仗,耗尽心力,差点就回不来,他也很累的好不好,怎么连疗伤都不能休息,还得接着再打? 涓涓细流的多股真气被梳理集中,调动起来,与想要吞并反噬的“崔由妄”抗衡,但蛰伏多日的敌人显然有备而来,双方硬碰硬对上,凤霄的真气又弱了三分,敌人却岿然不动,泰山顽石一般,甚至对他露出讥讽嘲笑的神情。 “废物!”他听见崔由妄道,“当年我以一己之力,战天下六大宗师高手,依旧游刃有余,全身而退,魔门果然一代不如一代,像你这样的废物,若我在时,别说拜入日月宗了,只怕在山门外就会被我一掌毙命!” 凤霄喘息,感觉对面的真气排山倒海当头倾下,瞬间造成莫大压力,他的真气几乎抵挡不住,顷刻便要土崩瓦解,粉身碎骨。 虚幻的意识之中,他踉跄连退数步,四肢沉重如巨石捆绑,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而对面的“崔由妄”,兀自冷笑不断。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六大宗师高手,是一起围攻你,还是分前后上?”冷不防,凤霄问道。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站在他面前的,看似是崔由妄,实则不过是他生前留下的两枚舍利子,既是他毕生武功的凝聚微缩,也是他意识的残留,原本丝毫不可能碰面的两人,却因此产生一场隔空的交流。 崔由妄冷哼:“自然是同时!” 凤霄:“那你就是在撒谎,就算你当时武功天下第一,也根本不可能同时应付六名宗师级高手!” 崔由妄怒斥:“无知!你当那时的天下第一,与你们现在这般敷衍应付吗!本座想要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凤霄满不在乎:“那你动手吧,千万别手软,说不定你还能像那些神仙一样夺舍重生,顶着我的躯壳再世为人呢?” 崔由妄阴恻恻道:“我既留下这两枚舍利子,你怎么知道不能?” 凤霄哈哈一笑:“你做不到,所以你在犹豫!你消灭了我,也会跟我同归于尽,你舍不得,这么多年了,虽然你只是舍利子,但你也拥有崔由妄生前留下的些许意识,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与你交手对话的我,又怎么舍得轻易消灭我!” 凝聚为人形的光影微微颤动,似被说中心事,又似陷入沉思。 凤霄绝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消灭敌人的机会,哪怕眼前这位是同门前辈,他也毫不犹豫出手反击! “郎君!” 裴惊蛰惊恐地看着凤霄的身体猛地一震,口鼻缓缓出血。 凤霄双目紧闭,根本不曾听见他的呼喊,反倒是面色从青白交加,逐渐变为泛着一层淡淡黄色,便似俗话里说的面如金纸。 金固然是一种美丽的颜色,但若练武之人出现这种面色,基本上离死就不远了。 三颗冰芝丹喂入凤霄口中,仅仅是让他的脸色稍稍有点起色,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出现转机时,情况却急转直下。 明月说凤霄此刻正与自己的心魔斗得不可开交,成则生,败则死,只有这两种结局。 当时崔不去静静站了片刻,而后便转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若非他把自己救急的丹药给了凤霄,若非乔仙的脸色难看成那样,裴惊蛰几乎要以为崔不去根本不在意自家郎君的生死,甚至在心里暗暗高兴呢。 但现在,向来无往不利,骄傲任性的凤二府主,也许当真会折翼于此。 裴惊蛰轻轻叹了口气。 凤霄在他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象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他不敢去碰凤霄,此刻对方肌肤如火滚烫,稍有外力接触,都可能酿成不测。 郎君,您如果能醒过来,大不了我就再让扣几回俸禄就是了。裴惊蛰咬咬牙,许下一个让他心痛的愿望。 他想了想,又在心里加了句:您不是喜欢跟崔先生过不去吗,要是出事,以后朝廷派个新人接管解剑府,他肯定会很快忘记您这个老冤家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冥冥之中触动了凤霄的心弦,后者体内两股真气的确已经到了殊死之争的时刻,相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属于崔由妄的那股真气强横霸道,以横扫一切的姿态狂涌而来,却被凤霄硬生生拦下,后者并不一味硬抗,他狡猾地寻找任何能够打击敌人的办法,伺机而动,令“崔由妄”深恶痛绝。 “尔等鼠辈,不配自称魔门中人……” 凤霄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崔由妄了?你不过是崔由妄上升武道不成,身死魂消之后,残留人间的两枚舍利子,就算真的崔由妄来了,我也要他知道——” 他脑海深处很清醒,自己面前这个所谓的“崔由妄”,不过是走火入魔幻化出来的虚影罢了,也许它的确继承了崔由妄的真气,但说到底,只是不容于本来武功的外来入侵者,今日自己若不能将这股真气化为己用,或者强行将其打败压制,那么等待他的,便是像崔由妄一样的下场。 这应该是他练武以来遇到最为凶险的一关,但凤霄遇强则强,从来不知妥协认输为何物。 也许,这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退让,可也绝不会是眼前,此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豪言掷地有声,凤霄采取前后包抄的策略,在周旋许久,自忖调息过来之后,终于向敌人正式宣战。 “崔由妄”似被激怒,咆哮一声,同样毫不犹豫反扑过来。 剧烈的震颤之后,眼前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凤霄只觉浑身灼热,血液沸腾翻滚,急于冲破皮肤的桎梏往外喷溅,经脉翻江倒海似的被不断扭转着,痛苦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未知过了多久,所有风波痛楚终于缓缓平息,凤霄慢慢睁眼。 崔由妄不见了,那道虚影已经彻底消失,身体内外透着暖洋洋的慵懒,战胜敌人之后的感觉如此美妙,筋骨血肉都不由自主发出舒适的呻吟。 放眼望去是绿莹莹的一片。 似新种下的嫩苗农田,似婆娑摇曳的竹林,似布满荷叶的碧波,柔软抚慰着他大战之后的疲惫。 还有一个人,站在那浓绿的中央,笑望着他。 凤霄动动手指,那人便来到跟前,带着熟悉的病容,和冰冷冷的神色,不言不语,只是凝望着他,任凭凤霄的手指从自己脸上滑过,挑开衣襟,露出常年不见天日的肌肤。 崔不去握住凤霄的手腕,低低一叹:“萧履死了。” 凤霄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崔不去道:“他与你一战之后,同样受了重伤,明月带人追上他,将他击杀了。” 凤霄如释重负:“匪首伏诛,十三楼那帮人群龙无首,就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崔不去微微笑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会为你请功。” 凤霄也笑:“我不需要你为我请功,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他轻佻地勾起对方下巴,崔不去的苍白脸颊很快浮上一抹浅浅的红,想要后退,却罕见地没动,眉间露出隐忍,别样动人。 凤霄慢慢靠前,几乎要亲上去的模样,但他突然顿住。 崔不去面露不解。 凤霄忽然冷笑:“还能窥见我的心魔,借此迷惑我,不错!” 他忽而反手屈指,毫不留情捏住崔不去的脖颈,用力一收,“崔不去”瞬间化为齑粉! “为什么……会发现……”敌人的声音若有似无传来,带着不甘与挫败。 凤霄大笑:“因为你所能变出来的,只是我幻想中的崔不去!真正的崔不去,绝不会说出一切都是我的功劳这种话!” 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他逐渐有了心得,在心境之外又设了一重假想伪装,果然引蛇出洞,自投罗网。 仿佛蒙尘茶几被一扫而清,灵台重归明澈,翻涌不止的真气逐渐平静,又悄然无声地凝聚起来。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凤霄发现,他的武道境界,似乎阴差阳错更进了一层。 “崔由妄,你输了!” …… 郡守府的花厅之内,座无虚席,鸦雀无声。 县城内所有大户,几乎都被“请”了过来。 容卿的请帖到达李家时,家主本来只想派个不受宠的儿子出面应付一下,没想到官兵随后就上门了,将“抱恙在身”的家主强行从床上请到了这里。 不光是李家,丁、赵、王等人,都有类似的情况。 众人闷不吭声,打定主意采取“无论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开口不合作”的策略,消极对抗。 要说这次侵吞灾粮的罪魁祸首,杨云跟李沿武义等人已经被抓起来,他们这些人充其量是被胁迫的从犯,都说法不责众,他们就不信容卿敢把一县的大户全杀光。 在崔不去来之前,容卿已经对他们说过一轮话了。 先软后硬,先礼后兵,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现在城中官仓已经没有存粮了,若等灾民们饿急了变成祸患,他们头一个要打砸要抢粮的就是在场所有大户人家,这也是关乎各位安危的大事,请各位以大局为重云云。 语重心长的话说了一箩筐,容卿觉得自己喉咙都快冒烟了,这帮龟孙子就是雷打不动,谁都不肯出头,个个在那装鹌鹑,气得容卿脸都青了。 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让裴惊蛰照着李沿交出来的账册开始念,当初捐粮免税,哪家大户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赖,再拖延,今日就都别走了。 李家家主终于慢吞吞道:“容御史明鉴,当初捐粮免税,杨使君说得好听,实际上到我们手上的,也不过就比当年收成多出一些,但今年洪灾,那些粮食我们早就吃光了,眼下家里人都没得吃呢,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赈济灾民?您要是不信,带人去搜一搜便知。” 他这样说,就是不怕容卿真派人去搜查的。 如果容卿搜不出粮食,回头这些人就会通过当官的亲朋好友,联名向朝廷告状。 容卿见过灾民与水灾过后的惨状,对这些人更是深恶痛绝,还真就想派人先去搜查一通再说。 然后,崔不去来了。 他毫无排场,身边连个人都没跟,自己揣了个手炉,裹着件披风,穿过外面的庭院,悄无声息到了门口,咳嗽几声,脸色本被冻得发白,很快又因咳嗽泛起血色。 除了容卿和裴惊蛰,在场众人不由自主神色一凛,如临大敌,还有随行的年轻人悄悄朝他看去。 这位左月使没有看他们,他甚至没有瞧在场任何一人,兀自走到主位落座,眉长眼倦,薄唇淡淡,但看侧面又像唇角微微卷起,似笑非笑,仿佛随时会让某个倒霉鬼生不如死。 李家家主莫名觉得背脊生出凉意,赶紧闭口不言,继续装鹌鹑。 崔不去却没向他提问,反而道:“先请杨郡守过来叙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对话 凤霄,字云天。 凤霄:听说有人喊我凤云甜,本座哪甜?嗯? 崔不去:傻白甜 第153章 杨云被带上来时,除了精神萎靡一点,其余并没有太大变化。 衣裳还是从前的衣裳,就是变皱了旧了,但在其他人眼里,杨云已经判若两人。 没了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意气风发,在朝廷敕令没有正式下达之前,他名义上依旧是一郡长官,但已与阶下囚无异。 杨云对落在他身上的各异目光视若无睹,甚至也没看崔不去。 一本账册经由裴惊蛰的手,放在杨云面前。 先前,李沿将他们与杨云、当地大户的往来都隐藏在秘戏图内,借此掩盖账册的存在,一是为了要挟杨云,二是为了关键时刻给自己留条后路,不得不说他的确有些小聪明,可惜遇上了凤霄这个大魔头,直接将他金屋藏娇的地方掀了个底朝天,连带秘戏图也无所遁形,落入崔不去手中。 当时对付杨云时间紧迫,崔不去也没工夫慢慢琢磨这些秘戏图里具体隐藏的账目,但在杨云和武义被捕之后,李沿的对抗就成了毫无意义。相反,他为了以后给自己减轻罪责,争取从宽处置,还会积极提供线索,将秘戏图内隐藏的账目都重新写一遍。 崔不去等人这才发现,同一张秘戏图内,竟还隐藏着两套账目,一套是给杨云和那些大户看的,一套是李沿武义他们自己知道的,也就是说,光迁县这些官员在当初受命侵吞灾粮时,也瞒着杨云,中饱私囊了一些。 这种小聪明要是能放在国家大事上,为朝廷与突厥和高句丽的情报往来间做点贡献,说不定还更有用,显然李沿没有这种见识,所以他一辈子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县丞,并且很快就要连县丞都当不成了。 “这本账册里,有关李氏、丁氏等人,在捐粮免税中得到的好处,是真的吗?” 纤长白皙的手指,将账册又往他面前推。 杨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这几根漂亮无害的手指对他来说却好似妖魔鬼怪,令人心生疑窦。 “……是真的。”杨云哑声道。 李家家主不满道:“使君,您还未翻开来看,怎知是真是假?就算朝廷钦差,也不可颠倒黑白吧?” 杨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原先的趾高气扬消失无踪,听见李氏的话,反倒一五一十全倒出来:“我虽也姓杨,却因父母早逝,与陛下关系不算亲近,家中也无余财,才会想趁着在任这几年多捞一点,这次大灾发生之后,我本想留一点在官仓,免得闹大了不好收拾,是李庚极力怂恿我,说大灾时的米粮贵比黄金,多囤一些,就可以多赚一些,朝廷不会坐视光迁郡无粮可用,等御史下来,说服他陈奏求救,朝廷一定会再拨粮草,到时候再用于赈济……” 李庚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蹦三尺高,打断杨云:“明明是你自己下的决定,与我们有何关系!” 杨云冷冷看着他,也不反驳,也不言语。 李庚深吸口气,对容卿和崔不去拱手道:“两位郎君,杨云是本郡郡守,之前又是何等权势熏天,没有他的首肯,我们怎敢擅作主张?便是当时为了讨好他,说了一两句谄媚的话,可最终作主的还是杨云啊!” 他知道比起容卿,崔不去才是两人之中权力更大的那个,所以说话时视线大半落在崔不去身上。 但李庚失望了,崔不去平静无波,姿势跟刚才进来坐下时一样,甚至连眉毛都维持相同的弧度,根本无法从中窥得什么秘密。 崔不去甚至没有理会李庚的辩解,在他刚说话时,就毫无缝隙地接上自己的话:“为了自己减轻罪责,我认为你现在把家里囤积的粮食交出来,还不晚。” 又回到最开始的话题,李庚面皮抽动了一下,苦着脸道:“小人家中果真没有余粮了,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搜查!” 崔不去问:“真的没有吗?” 他的声音很轻,离得稍远一些甚至听不见,语气也很轻柔,如果凤霄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判断出他这种语气就是即将发生大事的前兆。 可惜凤霄不在场。 所以李庚也就点点头,真诚而讨好地道:“真的没有了,但凡还有,小人一定马上交出来!” 说完他又加了句:“多亏崔先生和容御史在,县城才能这样太平,否则那些灾民早就闹起来了。” 崔不去笑了一下,似对李庚的恭维挺受用的,然后他对裴惊蛰道:“去把人都带上来。” 裴惊蛰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五个人上来。 确切地说,是五具尸体。 李沿,武义,还有几个李庚叫不出名字的人,现在都已经变成冰凉的尸体,身上干涸或未干的血迹都显示他们曾经受过酷刑,连脸上也不例外,其中一具尸体的眼睛甚至被挖掉,留下一个黑漆漆的血洞。 但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人,都能从这几具尸体的外貌和衣着上认出死者身份。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厅堂,连熏香都盖不住。 在场的人哪里见过这个,作呕声此起彼伏。 连容卿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捂住口鼻扭过脑袋。 李庚发现自己盯着武义有些久了,久到他连武义额头上那道血疤都能清晰在脑海里映现出来,胸口涌上一股滞闷酸气,耳边又传来呕吐声,他也忍不住把上一顿饭吃的,全都干干净净吐出来。 血腥味,尸臭,呕吐物,单是一样就足够令人窒息,更何况几样加起来,众人只觉得自己要活活熏死过去了,有人实在待不住,起身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却被门口刀锋出鞘,寒光闪烁的左月卫震慑住。 “武义和李沿都是朝廷命官,就算你是左月使,也无权说杀就杀……”杨云颤声道,看崔不去的眼神如同见到恶鬼。 “可是我已经杀了。”崔不去还是很平和温柔的口吻。 杨云:……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密室挨揍也不是那么难堪的事情了,起码现在还有条命在。 崔不去望向李庚等人:“武义和李沿作为侵吞灾粮的帮凶,业已伏诛,杨云是主谋,要押送京城受审,我不会动他,但你们的作用甚至还比不上李沿。” 李庚再也保持不了镇定,他瞪着崔不去,色厉内荏:“当今唐国公与我同出一宗……”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拿背景威胁最得罪人,但知道归知道,眼下的变故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当一个人对自身失去底气时,就只能拿外力来当救命稻草了。 崔不去温柔冷静的打断他:“连陛下的堂侄我都能抓,更何况你只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唐国公愿不愿意认你,还是二话。我最后问你一次,愿不愿意把粮食交出来赈灾?” 四目相对,李庚胸膛起伏。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服软,乖乖把存粮交出来。 但李庚在光迁县待久了,虽然他没当官,但李家在光迁就是说一不二的象征,在杨云之下,就连黄略他们,也要对李家人客气礼让三分。 就这样认怂,实在有些不甘心。 李庚的犹豫看在崔不去眼里,仅仅过了几息,崔不去说了一声“那好”。 那好? 那好什么? 李庚茫然不解,就听见崔不去道:“去请凤二府主出来。” 凤霄很快出现。 李庚不认识对方,但并不妨碍被对方的耀眼外表吸引住视线。 厅堂内许多人都和他一样。 在凤霄进来的瞬间,似乎连厅内令人作呕的气息都消散了许多。 崔不去介绍道:“这位是解剑府二府主,凤霄。” 许多人还是茫茫然,并不知道解剑府是个什么地方,但至少官员们知道,李庚也有所耳闻。 凤霄没说话,甚至没朝周围多看一眼,他走到李庚面前,带着傲然审视的目光。 “你就是李家的家主?” 李庚下意识应了一声是,还未来得及拱手行礼。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人生中最后的遗言。 只有一个字的遗言。 剑已入衣,穿透胸膛。 血光溅上旁边的人,对方尖叫起来,大男人惊恐时的尖叫居然丝毫不逊女子,都让人生出皱眉的冲动。 李庚的长子大叫一声想要扑上来,被裴惊蛰踢开,整个人直接滚到旁边去。 凤霄随即把剑拔出,李庚木木往后倒去。 一剑穿心,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 “都闭嘴,不然就继续杀。”崔不去咳嗽两声,赶在惊叫躲藏的混乱之前开口。 所有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和面部表情,有的更死死捂上嘴巴。 “李庚,我已经杀了,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崔不去扫视全场,几乎每个人都在他目光到达自己身上之前深深埋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没等李家长子说话,丁家家主首先作出反应,他扑上来跪倒,迭声道:“我交!我交!我家还有余粮,藏在自家隔一条街的宅子地窖里,我现在就带您过去吧!” 崔不去叹了一声,似很遗憾的口吻:“早这样,不就不用死了吗?” 其他人打了个寒噤,也都争先恐后上前投诚,生怕说晚了,这条小命就没了。 只有裴惊蛰疑惑地看着站在崔不去身后尽心尽职充当背景的凤霄,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他家郎君还在闭关,这应该又是秦妙语假扮的,难怪从头到尾透着别扭,若换了真的郎君,这时候肯定不可能那么安静,怎么也得夸一下自己剑法精湛例无虚发了。 似察觉他的心思,那个“凤霄”转头冲他眨眼一笑,娇俏顽皮,果然不像凤霄会露出的笑容。 裴惊蛰嘴角抽搐。 第154章 容卿看得心惊胆战。 他知道今日崔不去一定会软硬兼施逼迫这些人交出余粮,否则别说城中灾民,就算城中居民,也快熬不下去了。 但他没想到崔不去出手如此之恨,武义李沿等朝廷命官说杀就杀,对李家家主,同样毫不留情,当场喋血,吓傻了一帮人,他原想着今日还得长篇大论双管齐下劝说这些冥顽不灵的人,不曾想崔不去这一剂猛药下去,这些人直接就软了。 容卿看着那些人在崔不去面前俯首帖耳,痛哭流涕的模样,再想到本郡粮荒的局面很快就能解决,连日来的忧愁顿时一扫而空。 崔不去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或者说,他一贯对这些大户的态度都是这样,冷冰冰的,鲜少笑容,像个活阎王。 “这是你们的买命粮,我希望诸位信守诺言,不要出尔反尔,否则我不介意再找个人,去跟李庚作伴,懂了吗?” 随着他尾音上挑,众人抖了一抖。 活阎王发话,谁还敢有小心思? 就算原来有,现在也早就掐灭捻熄了。 “凤二府主,此番辛苦解剑府了。” 大局已定,崔不去朝身旁的“凤霄”道。 秦妙语有点奇怪,崔不去明明知道自己是谁,还故意在人前点名,是想拉解剑府的名头出来以壮声势吗? 她眨眨眼,有点不小心掉坑的微妙感。 裴惊蛰适时道:“诸位请跟我来。” 哪一户藏粮何处,纳粮多少,都得一一登记造册,容不得他们后悔,也不允许有胥吏再中饱私囊。 众人早就受不了这个满处异味的厅堂,听见这句话,忙不迭逃难似的争先恐后跟着出去。 容卿望着满厅的尸体,不由皱起眉头。 “崔先生,武义等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虽身负重罪,但未经法度审判便擅自动手,只怕回去之后,朝中难免有人非议,届时你若上奏申辩,我也可联名。” 他这是表示自己愿意跟崔不去一道分担罪责。 崔不去闻言,神色并没有容卿料想中的感动或感激,反而露出令人不解的高深莫测。 “将人带上来。”容卿听见他道。 下一刻,容卿微微睁大眼睛。 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推搡过来,低着头,满脸丧气,活生生的败军之将。 可不正是武义和李沿吗? 容卿看看他们,再看看地上的尸体,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顶着凤霄面孔的秦妙语解释道:“崔尊使没有杀他们,只是为了吓住那些人,用了前夜酒肆混战的尸体来替代,伪饰妆容。” 秦妙语其实不擅易声,她装凤霄的声音也无法做到惟妙惟肖,那夜酒肆一战,因为敌人不熟悉凤霄,才能得逞,现在她就很有自知之明换回娇柔的女声,但容卿看她的脸和声音实在对不上,只得默默移开视线。 “这么说,李庚也没有死?”容卿松一口气。 秦妙语对他的反应不以为然:“当然死了,你不是亲眼瞧见了吗?” 容卿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倒在地上的李庚,死相狰狞,胸口致命伤还在汩汩流血。 李家长子虽然刚才又悲又愤,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没敢上前抢尸体,老老实实跟着裴惊蛰去登记纳粮了。 这么说,还是死了个李庚。 容卿不知心头什么滋味,他刚才虽然提出跟崔不去共同承担责任,但现在瞧见李沿武义等人都没死,又觉得能不死人终究还是不要死人的好,如果李庚也能不死,那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是赢家的最高境界。 那头杨云蓦地蹦起来,手指崔不去激动道:“王八蛋诓我,你根本就不敢杀他们!” 崔不去没有回嘴,也没让秦妙语揍人,他的反应是伸手揪住对方的发髻狠狠一扭撞向旁边圆柱。 被饿了好几顿只喝水的杨云根本无力反抗,一声闷响过后,他含糊不清地痛呼,捂住口鼻弯下腰,血从指缝滴落。 容卿也觉得自己鼻骨又酸又疼。 崔不去冷冷道:“我现在是不想杀你,不是不敢杀你,你别给脸不要脸,再不识趣,我可以把你丢到灾民那里去,告诉他们,你就是害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等你被打个半死再把你捞回来。” 杨云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出声,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喊痛。 得亏是崔不去久病在身,力道不够,不然他现在就不光是流鼻血,估计鼻骨也断了。 崔不去上前一步。 杨云反射性瑟缩一下。 却见崔不去瞬间又换了一副面孔,略有些惊讶,又饱含关切道:“杨郡守,你怎么又触柱了?若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开来,别自己闷在心里。” 杨云:…… 容卿:…… 杨云很想哭。 他现在手脚无力,连崔不去都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不敢打,旁边还有秦妙语和几个左月卫虎视眈眈,但他真的快被崔不去搞崩溃了,眼泪顺着鲜血往下淌,整个人在角落缩成团,瑟瑟发抖。 崔不去还弯腰拍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好好休息,过几日带你回京。” 容卿大开眼界。 换个位置想想,若是他,能这么快解决吗? 敢这样解决吗? 只怕是办不到的。 并非因为他的权限比崔不去小,御史持天子命下行,若是他想先斩后奏,只要能担得起事后的追责,也未必不能杀,但容卿知道自己下不了狠手,别说让他杀武义,对个李庚下手,估计也得思前想后,迟迟动不了刀子。 而崔不去又杀又骗,短短半日便让这些人把吃到嘴里的又吐出来。 杨云心里肯定恨极了崔不去,可他又能怎样?罪证如山,能保住小命算好的,就算以后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门路,凭借什么身份背景重新起复,估计多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招惹崔不去。 容卿将心底最后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小情绪剔除,彻底服气了。 大事底定,崔不去的感觉却不太好。 让人将杨云押下去继续关着,他原想过去看看凤霄,对方在闭关,不宜打扰,但站在门口看看总是可以的,只要见到内室的门是否紧闭,就知道对方是否脱离险境。 但当他走到凤霄所在的院子外面时,却停住了脚步。 针刺一样的痛从心口浮上,密密麻麻往全身扩散,像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又像被摁入水中,拼命想要挣出水面,却无能为力,能够被吸入鼻腔的气息越来越稀薄,无力的感觉很快蔓延到四肢。 绵软沉重,如缀垒石。 崔不去知道这是旧疾发作了,喘鸣加上心悸,之前也没少出现这种状况,通常都是一颗冰芝丹就能缓解,但眼下,冰芝丹没有了,仅剩的三颗被凤霄用去,乔仙去了邻郡找药材帮他炼制,没那么快回来。 而他原本估计没那么快发作的旧疾,也突如其来,势头汹汹。 应该是这几日里劳累过甚了。 毕竟一开始要想着怎么对付杨云他们,后来又冒雨过去找人。 以他的身体状况,是该出毛病了。 乔仙正因为知道,才会瞒着凤霄的状况不让他给出冰芝丹。 但走火入魔跟旧疾发作相比,还是前者更为凶险一点,崔不去觉得自己能忍,这么多年来,也早就习惯了。 忍忍就过去了。 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扶着墙,一步一步,背脊不似往常那样挺直,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因为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在看沿路风景,绝没有人看出他是在忍痛。 蚀骨噬心的疼痛。 裴惊蛰迎面走来,瞧见他在外头,还停下来打招呼。 “崔尊使,您来看郎君吗?” 崔不去嗯了一声,平静道:“我走不动了,你扶我回去。” 他说走不动,那就是真走不动了。 崔不去心志堪比金石,他对疼痛忍耐的能力,不亚于当世任何一名高手,但他的身体却如朽木残石。 裴惊蛰大吃一惊,忙搀住他歪过来的身体。 “我帮您请个大夫来吧?” “不用。”崔不去眉间恹恹,语气还很平稳,“这里的大夫还不如乔仙,她已经去找药了。你扶我回去休息就行。” 裴惊蛰想到那三颗冰芝丹,心下歉疚,不敢再多说,忙应了一声,直接把崔不去背回屋。 “不必管我,我躺会。” 崔不去哑声说罢,脱鞋上榻,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将被子一卷,整个人裹进去。 他没有诉苦喊痛的习惯,多说无益,现在除了冰芝丹,什么药都无用,与其跟裴惊蛰啰嗦,不如省点力气,先熬过这一关再说。 身后传来轻手轻脚关上门的动静。 崔不去缓缓出了口气。 又是一波疼痛涌上。 崔不去闭上眼。 最初病痛发作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 应该还在崔家,他因为反击了某个欺负他的崔家子弟,对方带着伤哭哭啼啼去告状,崔不去则被偏心的长辈关在柴房“反省”。 而且是个冬夜,寒风从门窗缝隙里钻入,在空荡荡的柴房内呼啸回荡。 那时的崔不去还太小,就算他再早慧冷静,也总会有吃瘪的时候,毕竟双方实力差距太远。 本来说好被关一个时辰,但外头过冬至,大家忙着祭祖,里里外外热闹一团,谁还记得柴房里那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孩童,崔不去冻了整整一夜,直到快天亮才被人发现。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然而居然没有,崔不去又活了下来,连崔咏都不得不暗道自己为他起的名字有点邪门,崔阶崔阶,当真就像阶下野草那样顽强不屈。 但,也就是那时起,他的心疾和喘鸣之症越发严重,已经到了威胁性命的地步。 崔不去一次次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因为他的命似乎又冷又硬,连阎王都不肯收。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病发,熟悉的疼痛似乎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有了冰芝丹之后,寻常的病发可以忽略不计,就算严重起来,也能有效减缓痛楚。 他想到了凤霄。 不知为什么,虽然知道对方走火入魔的情形异常凶险,但他就是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对方一定能熬过去。 大约是凤霄平日里过于自信骄傲,给人带来的错觉吧。 所谓祸害遗千年。 崔不去微微卷起唇角。 他的额头颈后,已经布满汗水。 前胸后背的衣裳全部湿透,还将被子里头也洇湿了。 但想起凤霄,似乎能让注意力稍稍不那么集中在疼痛上,也能令时间不那么煎熬。 他能在心中默默描绘出对方的面部轮廓。 那的确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最出色的应属那双灼灼生辉的桃花眼了。 虽然一张口说话,就会逊色三分。 不知是不是痛过头了出现幻觉,他发现居然有人冲着他后颈吹气。 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吗? 崔不去甚至没有力气回头看一下。 一只手随即摸上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则灵蛇般探入被中,准确无误捏住他的手腕。 浑厚纯正的真气从穴道涌向全身,如一股暖流,虽然心口疼痛依旧,但浑身如沐阳光,仿佛也减轻了痛楚。 除了一个人,谁也没有这样底蕴雄厚的真气可以用来浪费消耗。 凤霄。 崔不去喃喃张口,甚至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但心底竟有一丝欣喜,破土而出。 他果然冲破桎梏,顺利出关了。 崔不去虽不谙武功,但他也知道,练武之人每过一道难关,武功就会更进一层,凤霄既能出关,必是已经突破自我,窥见武道的更高境界。 “三颗冰芝丹,换本座以身相许,怎么样?”凤霄低下头,含住他的唇,真气从唇舌津液渡入。 崔不去还没见过这种看似疗伤实则厚颜无耻占便宜的法子,一时被震撼,但他也出不了声,只能微仰起头予取予求,脖颈折出脆弱的弧度,又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两具身躯隔着棉被,却几乎交颈相缠。 “……滚。”崔不去的嘴巴终于重获自由,他迫不及待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但他的眼皮随即被含住,吸吮至薄红,连生理性眼泪都浮起来,欲落不落。 崔尊使忍无可忍。 “滚!” 第155章 凤霄当然不会滚。 不仅不滚,他还要气崔不去:“有本事你就推开我。” 崔不去推不开。 他现在连呼吸都要用点力气,全靠凤霄的内力减缓痛苦,拿人手短,用人嘴软。 于是凤二府主得寸进尺,将人抱了个满怀,嗅入颈窝,从眼角到耳后,留下自己蜿蜒湿润深浅不一的气息。 凤霄爱洁,对他人尤其苛刻,轻易不允许有人近身,服侍他的婢女,帮他更衣之前都得净三遍手,但他竟觉崔不去身上的药味也别有风致,与众不同,不吝于抱着那副削薄坚硬的骨头,在冰凉苍白的肌肤上留下自己的烙印。 凤霄觉得自己病了,脑子有病。 更可怕的是,他不想治愈。 “那三颗冰芝丹,你给我用,相当于石如大海,如果我无法恢复,或者直接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我非但没法领你的情,说不定解剑府的人还会觉得是那三颗冰芝丹,才会害我的伤势更加严重。崔不去,你向来不做亏本买卖,又总是算无遗策,我不信你没有想到这一点。” 凤霄直觉崔不去不可能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又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四目相对。 他在崔不去眼中看见了虚弱,病痛,疲惫。 这是一具久病的残躯,它甚至经不起哪怕蕴含五成功力的一掌,甚至一场雨,一阵风就能令它病倒十天半月,时时在鬼门关前挣扎徘徊,任何一个大夫来看,都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命不久矣。 但身躯的主人偏偏活到现在。 谁也不知道支撑朽木的力量有多顽强,但凤霄知道。 若崔不去能练武,他的成就现在说不定比自己都高。 世间万般可惜,皆不过天命。 崔不去不信天命,他拖着这具残躯,却有着世上至刚至坚的意志。 “为了送一个很可能没有回报的人情,把自己的命都送出去,这不像你的为人啊。” 崔不去闭上眼,眼角薄红却越发明显,宛若故意被抹上去的胭脂,平增媚意。 寡淡的神色也因这点增色而鲜活生动起来。 凤霄暗自得意。 “你这不就醒了吗?”崔不去哑声道。 “可若我没醒呢?”凤霄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非要寻根究底,打破砂锅。 崔不去身躯冰凉,须得被圈在怀里,才能汲取温暖,若要攻破防线,窥见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只有现在了。 “要是你没醒,”他睁开眼,慢慢道,“这笔账就算在解剑府头上。” 凤霄:…… “你还真是半点都不吃亏。”凤二府主有点阴阳怪气。 “每一次这样看你,我就觉得,你的眼高于顶,都是有缘由的。这张脸,确是世间难寻的英俊。”崔不去叹了口气。 “算你还说了句人话。”有点不快的大孔雀瞬间被顺毛,得意洋洋只差没开屏展示五彩斑斓的毛羽。 “可惜,会说话。” 凤二:??? 崔不去真诚看他:“夹竹桃绚烂招展,在枝头点缀也就罢了,实在无须发出声音的。” 凤霄提高声音:“原来你是以夹竹桃来腹诽我的?” 崔不去咳嗽两声:“你不也在心里骂我死病鬼?” 凤霄:“当然不是,我骂的是——” 四目再次相对。 崔不去的眼珠一错不错,黝黑浮着薄光。 凤霄及时改口:“似我这等光风霁月之人,自然心底无私,心口如一,怎会像你这样?” 崔不去哼笑作为回应,没精神跟他斗嘴。 但方才寥寥几句,也转移了一些痛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不像开始那么难受了。 “你会把三颗冰芝丹给我,是因为,你笃定我不会死。”凤霄不依不饶,非要一个答案,崔不去不肯给他答案,他就自己来找。 不错,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自视甚高恨不得天天像牡丹花一样的凤二估计也不会有事。崔不去在心里道。 只是面上丝毫不现,他不可能让对方增加一个得意的理由。 “因为冰芝丹有毒,我想看能不能趁你病,要你命。”崔不去冷冷道。 凤霄笑吟吟的:“崔不去啊,我就喜欢你面不改色昧着良心说假话的样子,可爱极了。” 为了证明自己喜欢对方这种“可爱极了”的样子,他还附赠了一个肆意霸道的深吻,借着渡气之机,假公济私,把嘴里残余药香席卷一空,将里里外外都染上自己的味道,方才心满意足。 他见崔不去动也不动,恍然道:“你现在连作势反抗都不了,想来是早就觊觎我的美色,却怕我拒绝,方才欲迎还拒的的吧?” 没等对方回应,凤二府主接着叹了口气:“也罢,就当可怜你了,谁让我是这般体察贴心的温柔之人呢?我答应了。” 崔不去:…… 答应什么? 太自作多情了吧凤二? 什么都被对方说完了,他还说什么? 崔不去报以冷笑。 外面有人敲门。 “是我,崔尊使。”秦妙语的声音。 “进来。”旧疾已经发作过去,也不怎么感觉到痛楚了,崔不去说话比之前多了些力气。 “崔——”秦妙语看见凤霄,连下文带舌头一起吞掉了。 她想起自己现在还顶着上司的脸,两个凤霄面面相觑,莫名滑稽。 酒肆一战之后,她本该恢复真面容,但崔不去让她继续保留,因为凤霄闭关之前让他们听崔不去的吩咐,她便听从了,顶着凤二府主的身份为吓唬武义等人尽心尽力,现在看见正主,难免有点心虚。 凤霄挑眉看她。 秦妙语讨好地笑。 这位上司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随意,人都有两面,若说凤霄其中一面是张扬肆意自恋不凡,那么他的另一面,就是对他认定的敌人凶狠毫不留情。 秦妙语在他手下吃过大苦头,丝毫不想重蹈覆辙。 不过有崔尊使在,上司总会给几分面子吧? 果然,凤霄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秦妙语暗暗松口气,正经老实向崔不去禀报道:“崔尊使,根据李庚长子提供的地方,业已搜出粮食,且都为新粮,虽然李家人极力否认,但应该就是这次朝廷下令赈济的那一批,其他人家中也都陆陆续续搜出不少粮食,数目尚在统计,估计是在朝廷赈粮的十之二三左右,目前也只能找到这么多了,其余的都在粮荒初期,就已经被他们高价卖给本郡百姓,再也收不回来了。” 崔不去嗯了一声:“你督促他们将账目一应登记好,把李庚的几个儿子,还有丁氏本家人都带上,让容卿带回京城。” 秦妙语不解:“这是?” 崔不去:“我说不杀他们,没说不审他们。这些大户也好,杨云也好,他们到了京城,还会想方设法逃脱罪责,反咬一口,李家和丁家依靠杨云而暴利,又子孙众多,家族里矛盾必定不少,我会通知长孙,让他先把人带到左月局审一遍,能审出不少猫腻。” 说至此,他冷冷一笑:“利用他们彼此的矛盾,说不定还能审出点新玩意儿。” 秦妙语恭敬应是。 她不意外崔不去的谋算,从认识这位左月使起,对方的确就是如此走一步看三步的人物。 这对身体健康的人而言,固然没什么,但崔不去的身体都这样了,还得时刻保持清醒,会不会太累了? 她不由想起几个词。 心力憔悴,天寿不永,油尽灯枯。 随便哪一个,都不是好兆头。 坐在旁边不置一词没有插嘴的凤霄,终于慢悠悠开口发问。 “秦妙语,你这几日,都是顶着我的面皮办事的?” 秦妙语下意识望向崔不去。 后者闭上眼,扭过头,看不清表情,但从姿势来看,应该是入睡。 不好,被坑了! 秦妙语从几天前就眼皮直跳的微妙感,终于在此刻变成事实,她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感觉不对劲了。 整治当地大户等人的那天,崔不去对她说,凤霄闭关,但他现在需要借凤霄的身份一用,一则解剑府在外面的名头更大一些,知道的人也更多,有利于他们尽快镇住场面,二则她虽然没有凤霄的武功,但那些大户也不会武功,以凤霄的面目出手震慑一下即可。 秦妙语也没多想,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解剑府探子,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而且凤霄有言在先,她自然对崔不去唯命是从,也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连从前的警惕也都忘记,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妥。 外人不知她是秦妙语,只会当她是凤霄,也会觉得这件案子又是左月局和解剑府联手办的,至于得罪人,自然也都是一起得罪了。 左月局负责与江湖有关的案子,这次若非有云海十三楼从中作梗,本来轮不到他们出手,力挫酒肆一干高手,令萧履重伤离去,几乎全是解剑府的功劳,但外人不知道,只会以为左月局的差事办得极好。 而他们解剑府呢?不仅得背得罪人,出力不讨好的黑锅,顶多就是在崔不去请功的时候轻飘飘加上一句“多亏解剑府助力”罢了。 凤霄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我辛辛苦苦挫败萧履,险死还生,又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你还要坑我,崔不去,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崔不去面目安详,脸上犹带病色,难得好眠,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就算天打雷劈,凤霄也叫不醒一个铁了心装睡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崔不去:喜欢归喜欢,坑归坑,两不耽误。 凤霄:好,这是你说的,明天我就要让人去街头发传单,散布春宫话本,内容为左月局正使看上良家妇男不择手段巧取豪夺。 崔不去:…… 第七卷 帝京长夜 第156章 暗色的云一层层压下,重重叠叠,快要把天压塌。 柳枝已经不见绿意,徒留枯干直愣愣插在地上,初雪自天上飘落,却没能在枯枝上沾留片刻,便怯生生落地,渐渐在树根凹陷处簇拥起一团绒白,浅薄生嫩,间或露出泥土的深色。 马车往城门处辘辘行走,因为主人的命令,车夫特意将速度放慢,马蹄踢踏声逐渐缓下。 这辆马车位于车队中间,被前后骑士围着前行,它一慢,后面的马也得跟着慢,前面带路的接引使不明所以,又不敢催促,只得频频回望,再看一只手从马车内探出,像是要去接雪花,带着从漠北初入京城的小心翼翼,不由了然,抬手示意前方车马也跟慢下来。 突厥七王子窟合真的视线从昂首挺胸的接引使背影移开,扫过枯柳城墙,落寂冬景,再遥遥望至城门车水马龙进出的热闹景象,终于将目光收回来,面上流露出失望神色。 “都说灞桥风雪是京都一景,谁知中原的初雪来得那么晚!”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落到地里就融得差不多了,放眼满目萧瑟阴沉,哪有想象中的北国辽阔城墙覆雪巍峨壮丽? 就在今秋,隋朝跟沙钵略可汗周围各处势力联合,与沙钵略所领突厥大军展开殊死决战。 隋军派高颎、虞庆则分宁州道和原州道两路,夹击突厥大军。 另一方面,在长孙晟、元晖与崔不去等人的活动下,突厥内部分裂加剧,在共同的强大实力沙钵略面前,各派势力终于串联起来,突厥苏尼部甚至有上万人归顺隋朝。 在东面受到契丹威压,其余三面都被围攻威胁的情况下,沙钵略不得不向隋朝上表称臣,其妻千金公主,也就是前朝北周的宇文氏,也向隋帝表示愿意改姓,当杨家之女,隋帝大悦,改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以示其深明大义,沙钵略则赏金银无数。 沙钵略可汗膝下七王子窟合真,也因此奉表入朝,连同作为岁贡的西域战马,一并来到隋都。 还未入京,皇帝就已下令,任窟合真为柱国,封安国公,赐大义公主为杨姓,编之属籍。 这些都是虚衔,突厥七王子当了柱国,也不可能真就参政议事,但该有的名分总不会少。 说白了,这位七王子就是突厥押给朝廷的人质。 他带着人马入京,一路从漠北至此,到武乡时主动提出要坐马车,说是方便在马车内整理行仪,给陛下留下好印象,接引使自然毫无异议,还暗道这位七王子知轻重懂进退,毕竟一个老老实实作出臣服姿态的降臣总比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异域衣裳的突厥人更讨喜。 此刻的七王子窟合真,便果真换上汉家衣裳,连富有域外特色的发辫都梳成汉人发髻,若非一张脸高鼻深目,实在换不了,就与汉人别无二致了。 不过他却未像汉家文人那样端坐,而是依旧与在王庭时一般盘膝屈腿,闲适随意,脸上仅剩的一点好奇,在从车帘外收回来时,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里是春明门,灞桥不在此处,王子想看灞桥,得去延兴门外。”与他一道坐在马车内的人闻言淡淡道。 此人眉眼淡淡,面目寻常,一动不动时就如路边野草石头,毫不起眼,但他一说话,车厢内凝滞平淡的气息立时鲜活流转,连带此人眉目都变得生动起来。 换作任何一个武功高手在此地,必定会大吃一惊,引为平生大敌。 但七王子窟合真却没有半点反应,一是因为他武艺寻常,对这种只有宗师高手才能察觉的气机牵引并不敏感,二是他与这人相处数载,俨然习惯了。 窟合真终于放下车帘,再也没有兴趣往外看上一眼。 “我本以为大隋京城,应该是遍地俊杰,花红柳绿的样子,没想到这里除了城池大一些,人穿的衣裳鲜亮一点,也没生出什么三头六臂,那些忙着挤进城的人,全是平头百姓,看一眼都不想看第二眼了。屠岸,你说呢?” 屠岸清河终于睁开眼。 “那是因为,七王子想看的人,都不在此处。” 窟合真笑了:“听说大隋贤才遍地,聪明人比比皆是,我倒想跟他们碰上面,交流切磋,也不枉我来中原一趟。” 屠岸清河:“七王子眼中的聪明人是谁?” 窟合真道:“天下的聪明人很多,我见过的却很少,比如我的父汗,还有之前那个汉人使臣长孙晟。” 屠岸清河微微蹙眉,提了两个人名:“可敦?玉秀?” 他口中的可敦,自然就是窟合真父亲沙钵略可汗的妻子,东突厥皇后千金公主,如今已经改称大义公主了。 这位公主以前朝宗室之女的身份嫁到风沙之国,按理说也会像她许多前辈那样,娇滴滴难以忍受塞外艰苦,郁郁寡欢,芳年早逝,但大义公主非但没有如此,反而在北周覆灭之后,还能笼络到丈夫的心,掌握王庭一部分权势,不可谓不聪明。 玉秀则曾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臣子,不过自从他被公主派往中原之后,窟合真跟屠岸清河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见这两个人,窟合真却摇摇头。 “屠岸,聪明分很多种。有些人只会算计眼前利益,有些人会在判断时为感情所困,大义公主是前者,而玉秀是后者。从前我很看好玉秀,他这样的人去了中原,天生注定是要搅弄风云的,很可惜,最后他功败垂成了,若没有公主,玉秀反而能走得更远。” 屠岸清河似乎很信服他的话,闻言就微微点头:“看来七王子此行,心中已有人选。” 窟合真:“一个聪明人非但需要有审时度势的智慧,还得有不错的运气,就我看来,当今隋朝皇帝与皇后二人,都具备这样的特质,如果他们的继承人也能如此,那么这个朝代,起码就三代有望了。否则——” 屠岸清河:“否则?” 窟合真笑道:“否则,就算崔不去这样的聪明人再多,又有何用啊?” 屠岸清河凝视他:“我还以为七王子此来,与萧履的邀请有关。” 窟合真叹了口气:“萧履也是个聪明人,可惜少了些运气,若他投个好胎,哪怕生为南朝皇帝的儿子,现在天下大势,也许就截然不同了。” 既然少了运气,又偏偏遇上人才辈出的北朝,就注定前路不仅坎坷,结局也未必美好。 与这样的人合作,窟合真担心自己的运气也会被连累。 “屠岸,我还未问你,你又为何突然想开了,愿意与我来中原?” “我突破了瓶颈。” 屠岸清河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仅仅在叙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当年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也未能突破的瓶颈。” 窟合真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我记得你当年闭关用了三年,这次只花了三个月。” 屠岸清河点头:“这次更加顺利,狐鹿估留下的手记令我获益匪浅。” 窟合真笑道:“狐鹿估,那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传说,不过想来现在的你,应该比父汗之前的麾下第一高手佛耳,更加厉害许多了?如果你与佛耳交手,可以在多久之内打败他?” 屠岸清河想了想,道:“三至五招之间。” 窟合真面露惊讶:“我听说当初凤霄杀佛耳,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就算他现在武功有所进步,想必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屠岸清河认真道:“未必,武道永无止境,在没见到他之前,我无法确定。” 窟合真笑吟吟的,心情已无方才看见城门外景的失望。 “放眼当今天下高手,晏无师、易辟尘、汝鄢克惠、沈峤、广陵散、凤霄等人,皆不在大兴城内,这帝京虽大,能称得上高手的人,却不出两掌之数,你想与这些人切磋,恐怕还得等一阵。想必再过些时日,帝京就会彻底乱起来,届时不乏高手涌现,力挽狂澜,那些人也许比不上前面说的宗师高手,不值得你出面,我们只要坐水观鱼,在这池水差不多浑浊时,再伸手帮忙搅一搅。” 说罢,窟合真再度掀起车帘,正好接引使也回头望来,两人视线对上,接引使看见窟合真期待羞涩的表情,心道这位七王子肯定是个好脾性容易打交道的人,窟合真也不吝于给对方这种误会,朝接引使点头微笑。 然而当他再放下车帘,坐姿神情又与方才截然不同了。 若说刚才他是懒洋洋吃饱了不爱动的人,那么现在就是因为闻到猎物气息而兴奋起来的野狼。 “玉秀死了,公主悲愤不已,对杨坚恨意更上一层,云海十三楼折损了那么多人马,这次也一定会利用时机孤注一掷,屠岸,别的王子都不愿来隋朝,我却不一样。中原人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觉得,我就是过来推动万事的那股东风。” 窟合真浅色的眼珠仿佛预见未来惊涛骇浪一角端倪,不由欢喜得浮上丝丝血色。 “我方才说错了,这大兴城的确是天下闻名的都城,光是在城门出入的百姓车马,就比我们王庭看到的要多上数倍。如此辽阔帝京,风起云涌时,必然激烈精彩,令人神往。” …… 马车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 崔不去没有睡,因为他被摇得头很疼。 侵吞灾粮一案暂告完结,光迁县一应官员基本都被当场拿下,吏部不得不临时调派官员过来,安抚灾民,发放灾粮,这一系列动作就花去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不过崔不去旧疾复发,哪儿也去不了,直到容卿先行押着嫌犯入京之后数日,他才启程回京。 他们这一行人基本全是病号,关山海伤势过重,比崔不去还糟一些,在后面一辆马车,解剑府三府主明月情况稍好,不过也仅仅是稍好罢了,为免伤口裂开,骑马是骑不得的,同样得车马缓行,走走停停,多作歇息。 乔仙原想一路护送他们回到京城,再转头前往西南上任,但崔不去告诉她没有必要,她只得怅然离开,独自一人黯然上路。 可怜裴小郎君送了十几里终须一别,往后几天也是心不在焉,神思不属,连明月都调侃他是不是魂儿也跟着人家飞走了。 不过,让崔不去真正头疼的,还不是马车摇晃带来的不适。 而是—— 一人从车外掀帘而入,俨然将自己当作主人,无须招呼,不请自坐。 “本座娇贵的腿疼了,进来歇息一下。” 又来了。 崔不去叹了口气。 第157章 这是凤二第几次借故蹭上这辆马车? 大前天说太阳太烈刺得眼睛疼,前天是被晒伤了皮肤,昨天……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崔不去想,他绝对不会倒出那三颗冰芝丹。 “你脸色似乎不大好,难道是旧伤复发了?”凤霄讶然关切,“我渡些真气给你吧。” “多谢,心领,你们三府主还在后面那辆车躺着,不如你去看看他吧。”崔不去面无表情。 凤霄热情道:“明月武功不差,自己运功疗伤的话说不定还能突破武学瓶颈,我就不必揠苗助长了,崔郎,咱俩都什么关系,你就别害羞了。” 崔郎? 他俩什么关系,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还有,害羞两个字怎么写? 崔不去无语望天。 可惜坐在马车内,天是望不到了,他只能看着车厢头顶。 未等说话,凤二已是迫不及待将他的手腕捉来,半强迫地将真气渡过来。 崔不去一挣,没挣开。 真气丝丝缕缕,从指尖深入肌理经脉,带来些许暖意,比他的手炉还好用,这几日不间歇的真气渡脉,的确令他的旧疾减缓许多,往常这个时候,天气一冷,三天两头病痛折磨,但自从在光迁县那次病发之后,至今却没再复发过,老实说,凤二的真气居功至伟。 然而—— “嗯……” 真气在体内流窜,若无数条虫蛇,毫无规律,任凭喜恶,所到之处骤然熨烫,如冰寒躯体没入温泉,瞬间令人寒毛竖立,任凭崔不去心志再坚定,也无法控制眉毛微微蹙起,从嘴角逸出一声低喘。 他咬住舌尖,努力压抑,不再发出半点声息。 “若是不舒服,你就喊出声,别忍着。”对方贴着他的耳朵,善解人意道。 崔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凤二这完全是故意的。 就因为上回他趁对方闭关时,让秦妙语扮凤霄,拉解剑府下水…… 最后也没让解剑府背黑锅,最后不还圆满收场,立了一功吗,既然都下水了,功劳也有解剑府一份,可凤二这厮就非惦记这事,现在一点点找回来。 但自己还说不出什么,因为对方的确是在给他疗伤。 想及此,崔不去不由叹了口气。 早在酒肆一战时,他就不应该一时心软前去阻拦萧履,说不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今日就清静了。 凤霄没得寸进尺,老老实实给他渡完真气,柔声细语让他好好歇息,便撩开帘子离开车厢——带着一脸可疑的绯红。 崔不去听见裴惊蛰在外头问:“郎君,您的脸色怎么红成这样?” 故意闭气憋的呗。崔不去心道。 凤霄叹道:“都怪你家郎君风采卓绝,无出其右。” 崔不去:…… 就是这种欲说还休的语气,说了一半又不说全,令人想入非非。 裴惊蛰果然上钩,期期艾艾道:“崔尊使不像这种人啊?” 崔不去又听见凤霄嫌弃道:“此人口是心非,成日嘴上说不要,身体又是诚实得很。” ……知道的明白他在说渡真气,不知道的还当他在作什么引人遐思的隐喻。 裴惊蛰倒抽一口凉气的反应从外面传进来,崔不去一脸麻木,心如止水。 久而久之,在其他人眼中,他崔不去与凤霄必然关系匪浅,凤二就能利用这层误会继续坑蒙拐骗。 夹竹桃精就是这么一个记仇的人,他早该习惯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 崔不去看着自己方才被捏过,仿佛犹有余温的手腕,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他当初会鬼迷心窍,毫不犹豫地送出那三颗冰芝丹呢? 平平淡淡一个上午滑过,凤霄似乎知道他心情不佳,没再进来招惹他。 马车在距离洛阳几十里开外的一个小镇停下。 他们没有打算在镇上过夜,稍作歇息就会重新启程,赶在天黑前入洛阳。 崔不去早就坐得腰酸背痛,正准备下车舒展筋骨,冷不防被一人拉住胳膊。 凤霄:“前面有只黄鼠狼,你就别出来了。” 崔不去:…… 他也看见茶肆中安坐的黄裳女子了。 崔不去看凤霄:“你觉得我是鸡?” 凤霄扬眉:“当然不,你是——” 大眼瞪小眼。 凤霄改口:“你是左月使啊,崔郎,你失忆了吗?来,快进去歇着,我让裴惊蛰给你打茶喝。” 崔不去挣一下手,没挣开,放弃了。 “乍见故人,怎能不上前招呼?”他叹了口气,“而且她不是来找我的。” 凤霄:“你怎么知道?” 崔不去:“我们打个赌。” 凤霄有点兴趣:“赌注?” 崔不去慢吞吞道:“我若赢了,你在抵达京城之前,都别开口说话。” 他只想安安静静欣赏这张脸,并不想听这张脸的主人在耳边絮叨。 凤霄:“那如果我赢了呢?” 崔不去:“你说。” 凤霄:“你回京城,就去向皇后陈明,退掉与宇文县主的婚约。” 崔不去蹙眉:“我与她并无婚约在身。” 凤霄微哂:“我不信你连半点风声都收不到,在我们离京这段时日,皇后要为你们赐婚的消息早已甚嚣尘上,甚至连婚书都准备好了,只怕是要假戏真做。” 崔不去卷起薄薄的嘴角,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半笑不笑:“凤二府主对我的终身大事也太过关心了吧?” 凤霄凑近他低声道:“酒肆一战那夜,你已占了我天大便宜,明月和秦妙语都亲眼瞧见的,后来我为你疗伤,又让你给轻薄了一回。虽说你这模样生得太刻薄,配不上我,但堂堂左月使占完便宜就跑,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吧?” 崔不去真诚请教:“如此颠倒黑白厚颜无耻的话,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凤霄:“跟你学的。” 崔不去冷笑,拍拍他的脸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赌约成立,二府主请。” 凤霄顺势侧首,嘴唇蹭过他的掌心,看上去倒真像是崔不去借机轻薄似的。 裴惊蛰正好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不由轻轻啊了一声,越发坐实凤霄那番话给他的联想。 崔不去:……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冰弦虽然背对着他们,却似后面长了眼睛,他们走过来时,她便正好转头,起身行礼,笑意盈然,虽非绝色,却令人如沐春风。 “崔郎君,凤府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凤霄在心里冷笑,喊他凤府主,却叫崔不去郎君,二者差别分明,别以为他听不出来。 冰弦乃合欢宗这一代的出色弟子,论理还与凤霄同为魔门弟子出身,可惜魔门向来没有叙旧情的传统,同门见了反而更有些同类相斥的竞争意味。 撇开凤霄的态度,崔不去倒是很和气:“冰弦姑娘,风采更胜往昔。” “真的吗?”冰弦摸摸脸颊,颜色喜悦。 凤霄暗道:随便说句客套话也信?傻子似的。 “没想到冰弦姑娘消息灵通,连我们要从此处经过,都一清二楚,还特意——”崔不去看了桌上那杯已经被喝得七七八八的茶一眼,若有所指,“等候许久,想必是有要事?” 冰弦抿唇一笑:“您误会了,前几日嵩山少林的小试剑大会刚刚结束,我也奉师门之命去凑了个热闹,顺道从洛阳经过,听说崔郎君将云海十三楼的势力歼灭大半,连天台宗高徒玉秀,都折损于二位手中,此事已经传遍江湖,恭喜崔郎君旗开得胜,还世道一个朗朗乾坤。” 凤霄:……他头一回听说魔门众人也会说朗朗乾坤的,这女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就不觉得别扭吗?还有,玉秀明明是他杀的,她恭喜崔不去作甚?这还说不是特意找来? 冰弦似也发现自己冷落了旁边高傲冷漠不置一词的凤二府主,忙道:“小女观凤府主神光内敛,想必武道境界更进一层,实在可喜可贺。” 凤霄扯了扯嘴角:“合欢宗自元秀秀之后便没出过像样人物,你们是该努力了。” 先前照面,冰弦已从他的武功里猜出些许来历,回去之后与师门一对,便不难得知凤霄的身份,魔门不论身份辈分,却论强者为尊,冰弦知道十个自己也不是凤霄的对手,闻言不仅不露愠意,还认同地点点头:“多谢凤府主教诲,冰弦定当努力。” 她又对崔不去笑道:“相逢不如偶遇,既然有缘,正好告知崔郎君两件事。” 崔不去:“请讲。” 几人分头落座,裴惊蛰去问店家要来茶水点心。 此处空旷,旁边坐的又是明月秦妙语等人,说起话来倒方便。 冰弦就道:“方才说到嵩山少林的小试剑大会,虽然比不得真正的试剑大会,也无方丈洲琉璃宫的人到场,但江湖后起之秀与常年隐世的高人也不少,其中一人,我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头来历,偏生此人大放异彩,遍败在场无数,武功别出蹊径又招数独特,不仅刁钻古怪,而且内力深厚,以我之见——” 她素来镇定自若,有条不紊,此时竟犹豫了片刻,还看了凤霄一眼,方道:“恐怕能跻身天下前十,甚至前三。” 凤霄果然扬起眉毛:“你当天下前十是大白菜,随便捞一个都是?” 冰弦苦笑:“我也不愿高估他,可事实摆在眼前。说来让二位见笑,自元秀秀与桑景行之后,我合欢宗人才凋敝,眼看就要日渐西山,师门命我四处游历,为的就是搜罗新秀以壮大师门,但此人来历,我却闻所未闻,竟不知中原何时多了这么一位绝顶高手,听说崔郎君对江湖各门各派了若指掌,故而冒昧前来请教。” 崔不去:“此人何名?” 冰弦:“复姓屠岸,双名清河。” 第158章 “此人,闻所未闻。” 崔不去在脑海中搜罗一圈,很快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屠岸清河。 他曾看过范耘从方丈洲琉璃宫拿出来的武林谱副本,以他几乎过目不忘的本事,若上面果真没有此人姓名,而对方武功又的确奇高的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他从未在江湖上露面,琉璃宫即使想要记录其姓名来历,武功成就,也无法凭空捏造。” 譬如凤霄,即便他如今武功造诣已深不可测,但他从未参与过试剑大会,也很少与江湖高手交过手,琉璃宫也只能参考与他交手的人,如果凤霄的对手也从未涉足江湖,排名也无从排起。 不过上回酒肆一战,他一人连败十几名高手,连金环帮少帮主冷都也在其列,相信再过不久,武林就会出现他的一席之地了。 当然,凤二府主未必看得上这种排名,他根本志不在此。 “还有一种可能性。”崔不去续道。 凤霄刚要张口,冰弦已经接了下去。 冰弦:“他用的是假名。” 凤霄:??? 这女人是故意等在这里抢他话的吧。 崔不去颔首。 冰弦见两人甚有默契,不由笑道:“崔郎君与我想的一样,不过我观此人,对江湖规矩,乃至汉家礼仪并不熟悉,很可能姓名并非作伪,而且,他用的武功,似是传自狐鹿估的西域一脉。” 崔不去:“据我所知,狐鹿估当年座下弟子数人,有名有姓者,唯昆邪、段文鸯、秦双含三人。其余人等,因从未涉足中原,更未在西域扬名,我也无从得知。” 他没把话说全。 实际上崔不去已经收到突厥向大隋称臣,七王子窟合真带突厥宝马入朝侍奉天子的消息。 突厥王子踏入中原没多久,江湖上就冒出一个形似师从狐鹿估的西域高手,世上果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只怕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突厥王子入京的消息肯定也传到洛阳了,但冰弦不知是真没想到其中联系,还是装作不知,闻言点头,也没多说,只叹道:“看来此人身份讳莫如深,一时半会也无法查明了,若崔郎君以后得到线索,且方便的话,能否派人告知合欢宗一二?” 凤霄暗自冷笑。隋代周立,人事变迁,合欢宗在朝中埋的暗线所剩无几,这女人分明是要借机搭上左月局的线,好作长久联系。 他轻咳两声,提醒崔不去别轻易被黄鼠狼所惑。 崔不去假装没听见:“自然可以。不过每回都是你自己找上门来,我们未免被动,不知合欢宗在京中可有驻地,方便随时联络?” 就算有,也是不公开的,但冰弦不说,不代表左月局查不到。她很聪明,听见这话,没等崔不去再问,就落落大方坦承了,还干脆将地址报出来:“的确有,不过平时少有人住,门内弟子至京城办事时才会用,就在安邑坊入坊后走到底右转最后一处宅子。” 言下之意,左月局的人随时可以上门去查。 对她如此合作的态度,崔不去也很满意,连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我与冰弦姑娘一见如故,几次偶遇都有合力之缘,若你不着急赶路,不如由我做东,在镇上用过饭再走。” 凤霄:…… 他们明明说好不在此处停留,直接奔赴洛阳的,姓崔的一见能从这女人身上套取更多江湖情况,随口就把计划改了。 似听见他的腹诽,崔不去转头,善解人意道:“凤府主若有急事,不妨先走一步。” 凤霄抽了抽嘴角,想支开他?没门。 他皮笑肉不笑:“我也想听冰弦姑娘说说嵩山小试剑大会的情形,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冰弦蹙眉道:“多谢崔郎君好意,只是还有一事,奴家不得不先向二位禀明。就在我昨日离开洛阳之前,雁荡山庄正好出了一桩凶案,洛阳林家五十余口,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崔不去目光一凛。 雁荡山庄在洛阳城郊,他们的少庄主正是云海十三楼里的“七先生”林雍。上回在天南山,林雍是唯一被活捉的高层,在那之后被带回左月局,吐露了不少讯息,但林雍负责十三楼在北方的财路,严格来说并非萧履心腹,知道的事情也许还没有范耘多,眼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崔不去就将人暂时留在左月局,以待后用。 此时听见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萧履要杀人灭口。 但这个推论随即又被推翻。据他所知,林雍在背地里干的那些事,他父亲并不知道,如果萧履要拿他的家人威胁林雍不可吐露更多消息,也不会把人全部杀光,这样只会将林雍逼到敌人阵营里去。 可如果不是云海十三楼干的,又会是谁? 他与凤霄交换了一个眼神,崔不去微微摇头。 凤霄问冰弦:“既然与合欢宗无关,你又为何主动告知?” 冰弦道:“洛阳官府很快将山庄封锁,因小试剑会刚结束,我们还被请去做了个见证和协助,说来蹊跷,这五十余人,全是自相残杀而死,夫妻相残,主仆相残,甚至还有往自己身上砍了数十刀活活流血而死的,我们到时,雁荡山庄已经无一活口。江湖之中,能够令人丧失神智,违背意愿自戕的武功不多,恰好魔门之中就有。” 凤霄:“魔音摄心。” 冰弦:“不错,这门武功,魔门三宗的人都会,但我合欢宗与雁荡山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绝无灭人满门之可能,故而将此事提前禀明二位郎君。” 凤霄哂笑:“你主动跟我们说这件事,并不能摆脱你的嫌疑,有时候越积极,反而越可疑。而且你方才明明说,自己是路过此地,可现在看来,你分明早有预谋,知道我们会从洛阳过,所以提前等在这里!” 冰弦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崔郎君在光迁查处侵吞粮案时,闹得沸沸扬扬,光迁县百姓几乎无人不知,当时本门正有弟子在那里逗留,只要稍加打听就能得知你们几时离开,我也是收到消息之后,推测二位这几日应该会途经洛阳,才在这里等候,绝无恶意,如果凤府主不信,我愿随二位重回洛阳,以证清白。” 崔不去缓缓道:“我信你。” 凤霄的脸色顿时黑掉一半。 崔不去:“我信你不是故意跟踪我们,但你是不是真的清白,还有待商榷。” 凤二府主黑掉的脸色才又缓缓白回来。 冰弦起身敛衽道:“多谢体谅,奴家感激不尽,此案的确与合欢宗无关,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澄清误会,还请二位郎君援手,查明真相,还我们一个清白。” 她很清楚,合欢宗现在百废待兴,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如果杀人满门的罪名最后扣在自己宗门身上,以左月局跟解剑府的势力,不是不能联手镇压合欢宗在北朝的势力,到时候师门就会更加寸步难行。 但她现在再多辩解也无用,在查明真相之前,崔不去不会给她任何承诺。 既然出了这桩案子,一行人就不可能再耽搁下去,当即上路赶往洛阳城。 冰弦单独一骑,跟在他们后面。 凤二府主再度蹭上崔不去的马车。 崔不去没把他赶下去,因为凤二脸色不大好看,不像是来捣乱的。 “林雍被你扣在左月局之后,我又暗中派人盯着雁荡山庄,谁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 解剑府在各地的暗哨十分完善,连六工城那等边塞之地都有,更勿论洛阳这样的中原大城,哪怕凤霄身在天涯海角,一旦他想知道的人事有风吹草动,消息也会经由特殊渠道很快传到他那里。 左月局规模也许比不上解剑府,但凤霄相信,以崔不去的谨慎,肯定也会对雁荡山庄有类似的监视。 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居然半点消息也没传来。 二人相视一眼,心头都浮现出唯一的可能。 说明监视的人,也全都死了。 第159章 寒鸦呜咽,残枝狂舞。 久未有人擦拭的镇宅石狮头顶,两盏灯笼一下一下撞向柱梁,门把上的铜环也应和起来,在风中口响大门。 鬼敲门。 不知怎的,裴惊蛰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三个字,冷风呼啸刮过,他手上的灯笼猛地摇晃几下。 烛火灭了。 裴惊蛰:…… 夜半荒凉,鬼影幢幢,足以构成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了。 更何况他现在就置身其中。 雁荡山庄一下子死光了人,连义庄都放不下,只能暂时将尸体暂时安放在院子里,五十多具,摆得整整齐齐,分几排,头对头,脚对脚,面色惨白,干涸的血迹在他们身上凝固成一片片的深褐色,有的还死不瞑目双目犹睁。 裴惊蛰自问见过不少死人,手上也有过人命,已经算见多识广,但看见眼前这一幅情景,依旧有种胆寒自心底慢慢渗上来。 他情不自禁往前半步,向凤霄的背影靠拢,顺带转头看了崔不去一眼。 后者已经蹲下身,伸出手去摸尸体,摸的还是被受损最严重的一具——脖子已经半边没了,血肉从创口往两边翻开,眼球有一颗掉出来,但后面还连着一些筋肉,所以半挂在脸上。 但崔不去面不改色,还将眼球轻轻安回对方的眼眶。 裴惊蛰:…… 他是真要给崔不去跪了! 再看凤霄—— 凤二府主自然是不可能亲力亲为的,他正用袖口捂着脸,连鞋子所到之处,都特意避开地上有血迹的地方,还遥遥指着某具尸体,让秦妙语去忙活。 “把那个人的上衣解开,我要看他上身有无伤口,对,全解开,裤腰带也解了,看丹田处,会阴穴也一并看看!” 如花似玉的秦妙语不得不满头大汗搬弄尸体,令裴惊蛰生出一丝同情。 凤霄忽然扭头看他。 裴惊蛰眨眨眼,赶紧知情识趣小跑过去帮忙。 入了洛阳城之后,他们马不停蹄找上洛阳官府表明身份,又拒绝县令的热情款待,最后只点了两个先前参与过此案的捕役和仵作过来勘察现场。 寒风从门窗缝隙里咆哮而过,呜呜作响,连带尸体身上的衣服也都飒飒晃动,托天寒地冻的福,尸体没那么快腐败,只是被冻得硬邦邦的,鬓角眼睑都结了霜,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僵尸立起来。 崔不去的手拂过一个死不瞑目的老者,对方的眼皮被拂上。 但过了片刻,又慢慢睁开,崔不去再拂一次,对方再睁开,再拂一次,再睁开。 众人:…… 凤霄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好了,你歇歇,别忙活了。” “这是有冤情啊!”老仵作颤巍巍叹息,“作孽啊,小人虽验了一辈子尸,也从未见过这等惨案,全家灭门,对方连仆妇孩童都未放过,实在骇人听闻!” 雁荡山庄在洛阳素有名望,林雍是庄主林棱的独子,老两口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林雍未曾成家,也没有侍妾子女,他被扣在左月局之后,林棱夫妇四处奔走想为儿子求情,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洛阳林氏的家传武功很是平平,林棱却因生意,在江湖中广交好友,称得上八面玲珑,这样一个人,几乎不可能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即便有,也是生意场上的龃龉,很难上升到杀身之祸,更何况是灭人满门。 唯一的变数,出在林雍身上。 当然,也有可能是林雍的父亲林庄主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掌握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被杀人灭口。 但林庄主现在已经死了,而林雍身在左月局,他们不可能把人马上抓来问清楚,所以就只能先寻找这些人的死因,以及杀害他们的凶手。 裴惊蛰问:“雁荡山庄的人全在这里了吗?没有遗漏的?” 一共五十四具尸体,包括林棱夫妇和山庄仆从,其中一具是解剑府派来盯梢的暗探所扮的山庄杂役,另外一个则是左月局的人。 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裴惊蛰走到解剑府暗探的尸身旁边,发现这两个人除了致命伤外,身上还有抓痕。 这些抓痕都很深,可以看出是拼尽全力,生生将一层皮都刮了下来,可见动手的时候是何等不留余地,把人杀死了还不算,非得往死里折磨,这得是有多深的仇恨。 裴惊蛰捏起其中一名暗探的手,看到他的指甲缝内污黑黏连,其中一根手指还粘着从对方那里抠下来的皮肉,眼前不由浮现这两名同僚临死前歇斯底里在对方身上抓咬的可怖情景。 “全在这里了!”年轻捕役回道,“昨日清晨小人在衙门值役,正好遇见有人来报官,说是发生雁荡山庄出了命案,小人连忙禀明上官,带着人赶过去……” 裴惊蛰打断他:“这么说,案子是你最先发现的?报官的那人是谁,扣下来没有?” 宋捕役忙道:“是,报官的姓郑,原是给雁荡山庄送菜的,送了二十多年了,附近的人全认识!照规矩,老郑每日卯时都要去山庄后门,把当日新摘的菜给后厨,结果昨日他过去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就推开门进去。” 照老郑的说法,当时天气冷,风又大,他并未闻到很浓的血腥味,推门进去之后,一时也没看见人,就继续往里走,直到发现三具尸体。他双腿当时就开始发抖打颤了,也不敢喊救命,生怕凶手还在里头,赶紧连滚带爬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到县府报官了。 雁荡山庄虽说地处偏僻,可到底还在城内,没出城门,县令一听事关重大,赶紧让宋捕役带上衙门里所有人过去,结果就看到横尸遍野,不止那三具尸体,而是整个山庄的人全死光了,就连庄主夫妇,也死在自己寝室外面。 捕役这头说完,老仵作就开始补充。他是第二批过去的,也就是捕役发现人死光之后,再让人回去请示上官,找来仵作。 一验之下,仵作发现这些人死了起码两个时辰以上,庄主林棱身负武功,其家传“雁荡十三式”虽然谈不上名震江湖,也绝不是寻常小贼能对付得了的,更何况山庄之中起码有十来个护院侍卫。 “这便是林庄主。”宋捕役指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道,“我们发现他时,林夫人和两名侍女已经死了,胸口分别中剑,都是林庄主手上的剑所致,林庄主自己也捅了自己一剑,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当时宋捕役就疾奔过去,质问凶手,林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双眼圆睁,面容扭曲,直直瞪视前方虚空,甚至还在笑。 “笑?”裴惊蛰惊疑道。 宋捕役点点头,心有余悸:“笑得瘆人,问他凶手他也不说,翻来覆去就一直在说好美,念叨好几遍,然后便死了。” “会不会是个人名,郝美?”裴惊蛰望向冰弦,“冰弦姑娘,小试剑会上有这个人吗?” 冰弦想了想:“未曾听说。” 崔不去道:“如果是凶手的名字,那么林棱就不应该是在笑,他当时神智迷乱,应该是看见常人未见的幻觉,所以说好美。” 凤霄忽然道:“有个问题,即便是魔门里的武功魔音摄心,想要一下子控制那么多人,非内力深厚的高手无法办到,就算是这样的高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令所有人都中招,受控制者轻重不一,身怀武功的人,还更容易挣脱逃跑,要保证这些人全部受制,除了内力控制声音之外,还得有其它外力辅助。” 裴惊蛰一时听不明白,面露迷惑之色。 崔不去恍然:“食物!” 整个山庄的人,连同他们暗查在山庄里的暗探,日常三餐,全部都来源于后厨,也就是说,上至庄主,下至仆役,唯一都要接触到的同样东西,就是食物。 秦妙语也明白了,她立时冲向后厨。 凤霄走到崔不去身旁,手肘撞撞他:“左月局在这里安插了几个人?” 崔不去看他一眼:“两个。” 凤霄:“解剑府也是两个。” 在场只有一个解剑府和一个左月局暗探的尸体,也就是说,还少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很可能及早发现不妙逃脱出去,也可能去追凶手了,不管怎么样,现在还未露面,肯定凶多吉少。 凤霄对宋捕役道:“你去询问一下,昨夜案发时间内,与雁荡山庄距离最近的百姓人家,有无听见什么动静,也问问更夫。” 又吩咐裴惊蛰:“去打一盆清水过来。” 裴惊蛰一头雾水地去了,秦妙语正好回来,神色古怪。 “府主,崔先生,灶房内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是,不仅没有剩饭剩菜,多余食材,连烧火的柴禾都没有。 这对于一个豪富之家来说,是很不正常的。 案子到此处为止,陷入重重迷雾,凶手目的不明,手段残忍,甚至无迹可寻。 论以音惑心,魔门之中非法镜宗莫属,作为宗主,凤霄对此道可谓得心应手,但他也没有头绪。 裴惊蛰把清水打来了。 凤霄示意崔不去净手,他还记得崔不去方才把人家眼球安回去的一幕。 崔不去知道他想起自己从前摸过尸体又为了恶心他,故意往他脸上摸的事情,生怕自己重施故技,心下微哂,仍是将手伸进水里洗干净。 裴惊蛰见两人眉来眼去,不明所以,便去看秦妙语,希望对方给点提示。 秦妙语左右张望,就是不看他。 老仵作基本已经把尸体上的问题说完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冰弦就在山庄内四处走动,凤霄也没拦着她。 雁荡山庄虽以山庄为名,实际却只是洛阳城内一个近山的大宅,以冰弦的脚程,很快就从前院走到后院,来到林棱夫妇所住的屋子外面。 门敞开着,到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血迹,她不以为意,穿过狼藉,在屋子内外走了一圈,发现一个碗。 确切地说,是放在里屋案上,一碗吃了一半的莲子百合汤。 秦妙语在后厨找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却有一碗汤,说明林夫人当时很可能正在喝汤,汤还未喝完,就出事了。 冰弦拿起那碗汤嗅了嗅,没发现什么可疑。 屋子里有股香气,不像熏香。 “是香楠。”崔不去也走过来,正好看见她往嵌墙柱子上嗅闻的举动。“这里的木头用的都是香楠,所以味道浓郁。” 冰弦疑惑道:“据我所知,洛阳似乎不产香楠。” 崔不去:“不错,所以这些木头,应该都是从西南运来的。” 冰弦感叹:“林家果然豪富!” 不然也不足成为云海十三楼在北方的财库。 随后过来的秦妙语见两人相谈甚欢,又看了看在院子里转悠,毫无察觉的裴惊蛰。 她在纠结自己要不要过去“棒打鸳鸯”。 余光瞥见凤霄由远而近的身影,秦妙语不再犹豫,毅然决然上前,不着痕迹插入两人中间:“崔先生,后厨那边我怕自己有遗漏,不如您也去看一回吧,您看过,我便放心了。” 崔不去颔首,不疑有它:“把这半碗莲子百合汤带走,回去再详细查验一下。” 秦妙语笑吟吟应了,顺势从冰弦那里把碗拿走。 几人在山庄内撞了一圈,再也没什么发现。 宋捕役为难道:“二位郎君,这些尸体应该如何处置?再过几日,怕就要腐败了。” 崔不去道:“这天气还能再放上两日,两日之后若无发现,你们便好生将其安葬。” 宋捕役忙应下。 他们一行人从遇到冰弦起,就一刻不停赶到洛阳城来,此时早已过了子时,风寒露重,崔不去几重衣裳也挡不住冷意,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声声俱重。 凤霄打了个呵欠:“太晚了,本座要回去歇息,不然明早起来肤色会暗沉。” 崔不去嘴角抽搐一下,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奚落,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眼看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发现,崔不去上了马车,从里面掀开车帘:“冰弦姑娘,请上车一叙。” 裴惊蛰实是听这呜咽哀泣的风声听久了,觉得心里瘆得慌,一听见可以回去,心里也不由松口气,想到官驿里的热汤暖胃,热水暖脚,不禁生出几分美滋滋。 没成想旁边轻描淡写飘来一句话:“秦妙语本月双俸,裴惊蛰减一成。” 裴惊蛰:??? 第160章 马车上。 冰弦屈膝端坐,容止清雅。 她本非绝色美人,但姿态气质足够弥补不足,旁人看见她,不会立时去注意她的容貌,反倒会为其仪容所动。 这其实也是修习合欢宗武功的成果。 冰弦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在皮相之美,而在吐气如兰,落音如玉,一颦一笑,神采动人,这些可以后天修炼养成的美丽。 这几年她走了许多地方,见过的人不知凡几,除了少数几个绝顶高手之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只要她想,都能令其心神动摇。 唯独崔不去是例外。 就像眼下,冰弦举手投足看似与平时无异,实则暗含合欢宗媚功,但崔不去明明不会半点武功,却面色如常,眼神清明,根本没有受到分毫影响。 冰弦不禁生出一丝遗憾之感,甚至怀疑崔不去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她的武功距离登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在面对那些远远胜过自己的绝顶高手时,冰弦从未感觉挫败,因为她清楚双方的差距在于哪里,也清楚自己要如何取长补短,弥补缺陷。 在崔不去面前,她除了知道对方不会武功之外,别无所有。 想杀掉崔不去,冰弦只需要一只手,一息工夫,甚至在凤二等人发现之前,崔不去便已经死了。 但,世上诸事并不是一个杀字就能解决,除了武功之外,崔不去就像不见底的深潭,令人无法摸清深浅。 “崔郎君距离上次见面,又消瘦了许多。”冰弦温声缓缓,“公务是忙不完的,还请多为保重。” 崔不去笑道:“多谢关心,我观姑娘面色,反倒更为莹润,想必武功又有所精进了。” 虽然明知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方才对其用了媚功,但面对崔不去直视人心的眼神,冰弦仍有一丝心虚,索性收起小心思,规规矩矩道:“此番小试剑会上,我从旁观战,看了各门各派的武功,的确是有些收获,可比起凤二府主那样的境界,尚差得远。” 崔不去很快转入正题:“不瞒冰弦姑娘,此案目前扑朔迷离,我也尚未有头绪,所以还须劳烦冰弦姑娘也多留几日,从旁协助。” 冰弦沉吟片刻:“崔郎君的几日,想必不那么短吧?” 崔不去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若此案未破,即便我们返回京城,也只能请姑娘同行了。” 冰弦笑容不变,眼神却没了方才的笑意,她微微蹙起眉头,似哀愁又似愠意。 “你怀疑我是凶手?如果我是,则根本没有必要自投罗网。” 崔不去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冰弦姑娘,不过我办过的案子里,也不乏凶手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投案的。此案出了五十多条人命,其中还有左月局与解剑府的暗探,为了谨慎起见,不得不如此,希望冰弦姑娘谅解。” 语气轻柔,根本谈不上严厉,却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大氅在身的左月使面色苍白,病骨沉疴,与霸道毫无关联,但他的态度,的确又很霸道。 冰弦轻叹:“若,我不肯呢?” 崔不去面不改色:“那我就只好强留姑娘了。” 冰弦慢慢道:“据我所知,崔郎君身边现在并没有左月局的高手,那些人全是凤府主的手下,崔郎君如何笃定凤府主会出手帮你留人?” 崔不去没说话。 没说话的意思是,你走不了,大可试试。 冰弦不信,朝崔不去微微一笑,直接飘然而出。 她的速度极快,衣袂翩翩更胜仙子,眨眼就飘出几丈开外。 冰弦的武功虽非绝顶,也已是一流之列,马车旁边的左月卫当即出手,却拦不住她。 随后是裴惊蛰和秦妙语。 这两人同样慢了半步,很快被冰弦抛在后面。 眼看再无人能拦住自己,她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与崔不去闹僵,但这桩案子摆明内情复杂,不可能在几日之内破获,而她又要赶着回师门,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只要凤霄不出手,她完全能够从容离开。 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好像早就在这里等着她。 冰弦心下骇然,她竟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现的。 但她不能不停下来。 “凤府主。”冰弦叹了口气。 “你这样一跑,倒更像凶手了。”凤霄也叹气,语重心长,“大冷天的,别浪费我功夫了,回去吧。” 冰弦柔声道:“我不知道解剑府何时沦为崔不去的打手了,眼高于顶的凤府主也有对别人唯命是从的时候吗?” 凤霄也柔声道:“眼高于顶不是一句好话吧,你这是想捧我,还是想激怒我?解剑府二府主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但同为魔门中人,我要杀你,不需要任何理由。” 冰弦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二位都这么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希望两位早日破案,还我清白。” 说罢,回头转身,一步步走回来时的马车方向。 论识时务者为俊杰,魔门弟子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冰弦自然深谙其道,在发现形势不妙之后立马妥协退让,连打斗都不必,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凤霄的对手。 冰弦只是没有想到,上回见面时,崔不去与凤霄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如今竟是大为改观,颇有默契。 秦妙语看着冰弦忽然跑出老远,又自己乖乖走回来,心下好笑,强忍着没笑出声。 凤霄施施然回来,跳上崔不去乘坐的那辆马车,便见后者冲他竖起拇指。 “凤府主方才那一跃,真乃龙章凤姿,可惜崔某脖子不够长,没能看得清楚,否则定能将你的风采牢牢铭记在心。”崔不去真诚道,反正说好话又不要钱。 凤霄挑眉:“一句话就想打发我?” 崔不去:“那多说几句?” 凤霄扶额:“不知是否方才累着了,忽然有些头晕,回去之后怕要早些歇息,我去交代裴惊蛰他们把人看牢,不过要是冰弦听见了,可能会趁夜离开,我估计也管不了了。” 他作势欲下马车,袖子毫不意外被拉住。 崔不去瞪他:“凤府主留步,有话好说。” 凤霄:“刚吹了风,头晕,走不动路。” 崔不去磨牙:“……我帮你揉。” 凤霄无辜道:“话说多了,嘴巴也疼。” 二人相视片刻,崔不去终于败下阵,他倾身上前覆住凤霄的唇。 凤霄一动不动,眼珠黝黑澄澈,仿佛稚嫩羔羊懵懂无知,不幸遭遇恶人,被霸王硬上弓。 崔不去气笑了,描摹片刻,冷不丁狠咬一口。 凤霄哎呀叫痛,往后一缩,捂住嘴巴,楚楚可怜看他。 崔不去想说你别演了,这里又没人看见。 这时裴惊蛰在外头说话,顺势从马上撩开车窗帘子低头探进来。 “郎君,时辰不早了,官驿只怕没有现成的热饭菜,我先行一步去交代——” 声音戛然而止,他愣愣看着凤霄衣襟散乱嘴唇红肿,似被蹂躏的小白兔,崔不去面色冷硬目露凶光,如强行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 凤霄理理衣襟,低声嗯了一声:“你去吧。” 裴惊蛰顿时有种他受了天大委屈的错觉,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执行凤霄的命令,应声策马前行,估计一路上思路还乱七八糟的。 凤霄对崔不去“娇嗔”:“你看看,都怪你,这下连这小子也知道了。” 崔不去面无表情:“抱歉啊,您太秀色可餐了,崔某一时意乱情迷。” 凤霄叹了口气:“我明白,优秀的人总会被觊觎,是不是?” 崔不去沉默片刻:“是。” 这个是字,百转千回,万分艰难,充分体现了崔尊使欲语还休被逼无奈委曲求全顾全大局的心情。 凤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好啦,不逗你了,我真有些累了,得躺躺,到了再喊我。” 他说罢就真的躺下,闭目假寐,不再作妖。 崔不去想起他之前重伤濒死,走火入魔几乎无力回天的情状,不由微微蹙眉。 所有人在雁荡山庄转了一圈,看了几十具尸体,外加一个扑朔迷离的案件当头压下,又喝了一路寒风,早已疲惫不堪,当车马抵达官驿,看见门口明亮融融的灯笼时,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下无不松一口气。 官驿的吏员早已得到知会,将热水热饭备下,连被褥都给众人备妥,热情地将他们引入后院厢房歇息。 但崔不去刚到官驿,左月卫就捧来一封信件。 京城寄来的,上面有左月局加急的标记。 长孙菩提知道崔不去在外头,一般公务,他自己能做的就做了,断然不会这样快马加鞭送来急件烦扰他,必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崔不去心里清楚,如果连长孙都觉得棘手,那肯定是非常难办又急需他知道的要事。 他拆开信件,上面字不多,只有一行。 京城命案,若方便,请速归。 又有命案。 什么命案,得劳动左月副使亲自写信过来? 长孙这句话有两重意思。 一是,这件案子,连刑部和大理寺都束手无策。 二是,案子有古怪,可能关系到左月局。 崔不去皱起眉头。 不多时,秦妙语过来了,带着那半碗银耳莲子汤。 “崔先生,这汤,无毒。” 第161章 民间流行以银针验毒,但银针能验出的毒只有砒霜,还有许多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毒药,银针是验不了的。 秦妙语很谨慎,她不仅用了银针,还让人捉来几只鸡鸭,喂它们喝下一点汤。 半个时辰过去了,所有动物活蹦乱跳,安然无恙。 除非这是一种慢性毒药,要几个时辰或几天后才发作。 崔不去听她说完,又看向那个碗。 半碗银耳莲子汤,被拿去验毒之后,还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 他端起来,像之前在山庄里做的那样,又闻了一下。 “汤冷掉了,但还是有股淡淡腥味。”崔不去道。 秦妙语点头:“因为里面加了花胶。银耳莲子炖花胶,女人喝最是养颜。” 崔不去对美容养颜没什么研究,所以不置可否,他从来不会对自己不擅长的事物妄加议论 “长孙刚刚来信,让我尽快回京,你去问问凤二,看他想继续留下来调查此案,还是愿意将此案暂时移交洛阳官府,一并回去。” 以他查过许多案子的经验,雁荡山庄灭门惨案目前已经到了瓶颈,在他们赶来之前,凶手很可能已经离开,除非对方再次作案,或者他们回到京城之后从林雍那里得到线索,否则很难再有突破。 崔不去又道:“雁荡山庄的尸身,我会让洛阳官府召集更多的仵作进行查验,留一名左月卫在此接应,若有进一步的查验,立马回报京师,你们解剑府也可以留下人手,共同进行。” 秦妙语一怔之后,忙应下来:“我这就去请二府主定夺!” “且慢。” 崔不去叫住她,面上浮现一丝犹疑之色。 秦妙语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因为以崔不去的为人和决断,几乎绝无可能出现这样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崔不去问:“睡得晚会令肤色暗沉吗?” 秦妙语:??? 她下意识觉得崔不去话里有话,别有玄机,至于藏的是什么玄机,需要自己去分析。 秦妙语的脑子空白一瞬:“应该是,会的吧。” 崔不去:“你平时晚睡吗?” 秦妙语眨眨眼:“我在于阗国时,得了些养颜秘方,制成一方神仙膏,即便熬夜也无妨,您若想要,小女即刻双手奉上。还是,您想送给二府主?” 崔不去看她:“你为何会觉得我想送给他?” 秦妙语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眼观鼻鼻观心。 崔不去忽然一笑,温声细语:“我是觉得妙语你的肌肤如玉生光,好看得很,若熬夜累坏了委实可惜。宫闱内的养颜秘方不少,说不定也有你能用上的,待我下回入宫,帮你向皇后要一份。” 秦妙语受宠若惊,又有些心动:“可以吗?” 崔不去:“自然,你虽然是解剑府的人,不过这次对付云海十三楼,你也多有苦劳,皇后素来大方,我不过动动嘴而已。” 老实说,没有女人能听见这个毫不心动的,秦妙语也不例外,她欢喜道:“那就多谢崔尊使了!” 从他们踏上光迁县,直至此刻的这一路,可谓马不停蹄,高潮迭起,饶是秦妙语这等武功不错的人,在回到自己屋子,看见官驿小吏送来的热汤与饭菜时,仍禁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人生,就是要荣华富贵,坐享极乐,动动一根手指,就有人将她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从进入扶余门训练,被命令接近于阗王侄子,成为尉迟金乌侍妾的那一刻起,秦妙语就树立起这样的观念,可这一切在她被迫投降,交出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消息,进入解剑府之后就完全改变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日战战兢兢办案,动辄出生入死,偶尔还要跟绝顶高手过招,荣华富贵是别想了,能按时睡觉就不错了,秦妙语知道,其实凤霄还未完全相信自己,当初和她一道潜伏在六工城,后来又杀了卢家千金的扶余门同党苏醒已经死了,能活下来的,就只有秦妙语一个。 所以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得不卯足了劲地干活,以致于对身外之物的要求也越来越低,现在看到一顿热汤热饭,都会感动不已,热泪盈眶。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秦妙语陡然生出一丝心酸。 想当年,她也是奴仆环绕的人啊,现在—— 裴惊蛰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秦姐姐,郎君方才与崔尊使商议之后,决定明日卯时就启程。” “知道了!”秦妙语忙应道,听见裴惊蛰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了,连忙端起碗就开始吃饭。 这会儿距离卯时,已经不到三个时辰了,吃完饭之后还得梳洗一番…… 她一介纤纤弱女子,为何会这般命苦! 如果能回到从前,她一定会给那个去偷天池玉胆的自己狠狠两巴掌,让你贪心,让你短见,赶紧收拾包袱远走高飞,不然以后你就要被抓去虎穴狼窟里做牛做马了! 秦妙语只能狼吞虎咽吃饭喝汤,一边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这时节天亮得晚,辰时外头也还黑漆漆一片。 秦妙语梳洗完毕之后已经丑时过半,她觉得这躺下去没一会儿又要醒,索性和衣在床上打坐,辰时将近,心头警醒,便已睁开眼睛,下榻穿鞋,出门先行打点。 车马都有官驿的人细心打点,马也已经喂得饱饱,只需马夫将它们牵出来套上马具缰绳。 秦妙语心细,琢磨着天气太冷,崔不去马车内的褥子不够厚,常人也许还能坚持坚持,以崔尊使的身体,却铁定是要冻病的,她还惦记昨夜崔不去说要帮她入宫带养颜膏的事情,心说崔尊使若是路上生病,入宫又要往后延迟,便准备去瞧上一眼,再让小吏备上一床被子。 一夜过去,车身四处结了薄薄一层冰霜,连车厢前的踏板也不例外。那里是马车主人上车的过道,也是车夫乘坐的位置,秦妙语照例扫一眼,却忽然愣住。 官驿门口的灯笼在风中晃着,微光摇曳,欲明欲灭。 白色冰霜上面,有两个脚印。 印子很浅,浅得几乎不会让人看见,而脚印的朝向,正是马车里。 秦妙语浑身寒毛直竖! 所有倦意疲惫慵懒顿时消失殆尽,她猛地后退数步,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马车内没有半点动静。 反倒是其他人被她的声音喊出来。 秦妙语反手抽出裴惊蛰的随身佩剑,振腕横扫,车帘随之被割断。 一个人盘腿坐在里面。 面色扭曲发青,双目圆睁,嘴巴微微张开,瞪着秦妙语,仿佛看见何等令人恐惧痛苦的场面。 裴惊蛰失声道:“周老七!” 解剑府鹰骑周老七,本为雁荡山庄暗探,在林雍被抓之后,他奉命潜入雁荡山庄,假扮杂役下仆,暗中监视山庄一举一动。 血案发生之后,解剑府和左月局各失踪了一名暗探。 现在,解剑府的周老七已经出现了。 左月局的那个又在哪里? 任凭外面的人震惊意外,周老七一动不动,依旧望着他们。 “他已经死了。” 明月从门口步出,他重伤未愈,平时多在马车上歇息,此时出手迅若闪电,虽比不上全盛时期,也可看出大有好转了。 但他这一抓,周老七竟纹丝不动 明月脸色微变,又用上点力,马车微微一晃,但周老七的屁股好像牢牢黏在车内一般。 “车底下有问题。”崔不去咳嗽两声,他也出来了,休息不够令他脸色比昨夜还要更苍白一点。 裴惊蛰忙弯腰探入车底,很快就发现问题。 “车底下插着一把剑!” 他将剑拔出来,周老七终于歪倒。 不单是裴惊蛰,其他人也都惊骇莫名。 周老七是被放上马车之内,然后对方从马车底下将剑插入他的身体,固定身形,所以刚才明月那一抓,没法将他抓下来。 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在被剑刺穿之前,周老七很可能还没死绝。 一个人活生生被一把剑贯穿身体而断气,是怎样一种体验和感受? 裴惊蛰知道那绝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似也拧绞起来。 “对方在向我们示威。”明月沉声道。 他的话让裴惊蛰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以对方的能耐,雁荡山庄那些人全都死了,周老七没道理能逃过一劫,对方不仅知道周老七是解剑府的暗探,还知道凤霄他们已经来到这里,故意在他们面前将周老七虐杀,这不仅是对凤霄的挑衅,更是对整座解剑府的挑衅。 明月性情厚道,很少生气,这时候却动了真怒:“二郎,我们留下来吧,等查明真相再走!” 没等凤霄开口,崔不去就道:“我建议都走,现在就走。” 对崔不去,明月还是挺尊重佩服的,他忍怒道:“崔尊使,此人明摆着掌握了我们的动向,若不趁早除去的话,恐怕隐患更大。” 裴惊蛰等人虽没开口,脸上的表情也是这么想的。 崔不去的思路却与他们不同:“昨夜我歇下之前,就已经问过官驿的人,洛阳是官驿,这里比别处要大,不包括我们,一共有三拨客人,一拨四人,是去新安县上任的县官,一拨六人,是路过洛阳的游学士子,还有一拨三十六人,是皇帝已故兄长蔡景王杨整之女阳城县主入城的队伍,再加上官驿吏员杂役,人多口杂,我们现在要提前出发的消息,必然是在昨夜泄露出去,查起来不是不行,但势必耽误工夫,而且收效甚微。我想,这反而是对方的目的。” 一直未出声的凤霄,为他的话下了结论:“你的意思是,他,不想让我们那么快离开洛阳。” “不错。”崔不去颔首,“他越想拦着我们,说明我们趁早回京城是有必要的,事不宜迟,更应该马上出发。” 明月听罢,皱眉不语,一时想不出反对的话。 凤霄却已有了决断,他让裴惊蛰立刻通知官驿,帮忙收殓周老七的尸身好生安葬,又让崔不去与关山海调换马车,一行人当即收拾妥当,整装启程,连留给官驿小吏嘘寒问暖溜须拍马的工夫都没有。 所有人分三辆马车,关山海与明月一辆,秦妙语与冰弦一辆,崔不去的马车则被护在中间,另有几名左月卫和解剑府鹰骑。 马车临行的前一刻,崔不去正坐在车内沉吟思考,就看见凤霄舍了骑马,掀开车帘不请自来。 “还是里头暖和!”凤霄舒服地叹一口气,对上崔不去无语的表情,“敌暗我明,本座只能舍身不与属下同甘共苦,过来保护你,别忘了昨夜是谁帮你拦人的。” 无法跟上司同甘的小裴郎君,此刻正骑着马在外面饱受寒风洗礼。 思及昨夜对方难得的疲惫,下意识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崔不去将身旁已经备好的兽皮水袋推过去。 “暖的。” 凤霄挑眉,眼尖地看见马车一角还有一个同样的水袋。 这说明崔不去是早就准备好,想要给他的。 他似笑非笑睇了对方一眼,接过水袋喝了一口。 烧开放了片刻的水还是热的,从喉咙划过,微有甜意。 凤霄眨眨眼,他还以为是自己心情导致水也变甜,再喝一口,发现不是。 真的甜。 “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毒药。”崔不去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头也不抬。 “哦————”凤霄拖长了语调,“原来是冰芝丹。” 崔不去:…… “不好意思拿错了,本来是准备给秦妙语的。”他冷冷道。 凤霄叹了口气:“虽说本座卓尔不凡,这世上少有不仰慕于我的,但你既然有这番好意,就该明白说出来才是。” 崔不去冷笑:“虽说我看不上凡夫俗子,凤二府主就算喜欢我,我也未必会理会,但你这样藏着掖着,遮遮掩掩,不更有失宗师高手的风范吗?” 凤霄微哂:“谁说我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病鬼?少自作多情了。难道你喜欢我?” 崔不去嗤道:“你觉得我可能喜欢上一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秃尾巴孔雀吗?” 二人相视一眼,又不约而同撇开视线,再也懒得理会对方。 凤霄心道:呵,口是心非! 崔不去暗自冷笑:言不由衷! 第162章 过了洛阳,距离京师已是不远。 但天光晦暗,阴云盖顶,仿佛长夜永无尽头。 寒风阵阵刮来,但比寒风更不寻常的是四周阴寒刺骨的气息。 他们刚刚从官道拐入一条小道,两旁都是树林,虽然叶子大都落光了,但在马前灯笼影影绰绰的照映下,反倒越发有种诡异的阴森感,像随时有什么东西要蹿出来。 裴惊蛰频频抬头,心说天怎么还没亮。 他越是这样想,天色就特意与他作对似的,迟迟不肯让他如愿,众人行走过半,天际才朦朦胧胧露出一丝灰白,可距离光天化日还早,反倒是那些枝桠枯干由原本的漆黑一片,变成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交叉横斜,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好消息是,没下雪。 坏消息是,起大雾了。 雾气纷涌而来,风非但没能将它们吹走,反倒很快让这片林子全都大雾弥漫。 嶙峋枯树被遮住下半身,只余下奇形怪状的上半身在朦胧中舒展炫耀。 裴惊蛰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知道这条路挺长,林子也挺大,但—— 右前方那棵树,好像有点儿眼熟。 “鬼打墙了。” 与此同时,他听见崔不去从车内传出的声音。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自然不害怕妖魔鬼怪。 打从他们遇见雁荡山庄血案起,一切都透着不可思议的古怪,不久之前周老七那具尸体似乎更预示着某种不祥,虽然在崔不去的坚持下,他们选择不作逗留,但众人心里无不惴惴不安,裴惊蛰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的心先是狠狠往上一揪,而后如释重负,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麻烦敲门,总比麻烦一直站在门外,让你不知何时降临来得好。 其他人也发现了,他们兜兜转转,始终在这一带绕圈。 裴惊蛰一声令下,车队停了下来。 “郎君,崔尊使,我们等雾散了再走——” 吧字还未说出来,一声惊叫几乎同时发出,远远盖过裴惊蛰的音量。 他猛地循声回望! 迷雾之中,一道黑影从树干里幽幽浮出,转眼就飘至一名解剑府鹰骑面前。 对方猝不及防被拽下马,拖往迷雾深处! 裴惊蛰大惊,想也不想就飞身上前。 比他更快的是凤霄! 裴惊蛰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黑影被迫松开鹰骑,顺势狠狠被掼在地上。 “装神弄鬼!”凤霄冷笑,袍袖往下一压,黑影惨叫出声,昏死过去。 裴惊蛰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只是身着黑色夜行衣罢了,既没有灰飞烟灭,也没有遁入地底。 果然是装神弄鬼。 紧接着,又有数道黑影从迷雾中浮现,从各个方向疾奔而来,将车队团团围住。 裴惊蛰很快发现,这些人武功寻常,他与秦妙语再加上几个解剑府鹰骑和左月卫,就足以应付眼前局面了。 “这些人是赤阳帮的,他们用的武功,大多来自金环帮。”崔不去道。 金环帮是漕运九帮之首,帮主宁舍我被尊为总舵主,漕运九帮虽然结为联盟,其它帮派的帮主却也不是被牵着鼻子走的傀儡,九帮之中,唯独赤阳帮的帮主是宁舍我扶持上位,所以对金环帮言听计从, 上回酒肆一战,金环帮少帮主冷都带着一批金环帮精英过来送人头,直接被凤霄一人打得全军覆没。 但没了一个冷都,还有宁舍我。 宁舍我这老狐狸自己不肯露面,专门派了别人来当炮灰。 这些黑衣人,自然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但裴惊蛰还有一丝疑惑。 就算赤阳帮和金环帮的倾巢而出,能血洗雁荡山庄片甲不留? 老仵作不是说那五十多人都是死于神智发狂自相残杀吗? 如果凶手不是他们,还有谁,隐藏在迷雾之中,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缠斗之间,一人从天而降,身形倒倾,掌风拍向车队正中间的马车! 崔不去正在马车之中! 车顶在对方的掌风之下轰然而散。 但那人来不及将崔不去的脑壳也拍得四分五裂。 因为凤霄已至! 二人在半空交手,瞬间从车顶打到几丈外的树梢,旁人甚至看不清他们是如何移动变化。 凤霄根本不必看见对方的真容,一交上手,他立刻就知道对手的身份了。 “老元,你这不会是对我情根深种,非得找个机会死在我手里才甘心吧?” 被他称为老元的元三思瞬间黑了脸色。 果真是冤、家、路、窄! 他上回重伤遁逃,此番还未好全,不敢全力上手,只得且战且逃。 凤霄如今武功固然早已胜过他,但在元三思无心恋战的情况下,想要将人当场击毙,也并非一两招就能做到的事。 不过元三思很快觉得压力骤减。 因为有两人加入了战局。 一个是金环帮帮主宁舍我,还有一个则是赤阳帮帮主洪离。 宁舍我是个足够滑头的人,上回天南山一役,宁帮主见势不妙消失得贼快,自然也免于玉秀那般命运,但话又说回来,他能统领漕运九帮,在南方武林纵横多年,武功就算不入天下十大,也已经是一流高手行列,上回他若能与玉秀齐心联手,未必不能打败当时的凤霄。 赤阳帮是跟在金环帮后面亦步亦趋的小弟,但帮主洪离本人的铁砂掌却名声在外,颇为霸道。 三人对凤霄形成合围之势,不仅元三思逃命有望,凤霄想再杀元三思,也没那么容易了。 外面战局正酣。 被秦妙语强喂了那半碗银耳汤试毒,又为了测试它们几天才毒发身亡,而绑架上路的几只鸡鸭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咯咯嘎嘎疯狂叫嚷着逃离四散,头也不回,投奔自由去了。 崔不去站在马车旁边观战,忽然听见身后淅淅索索的动静。 他回头一看,车后多了个人。 对方面色惨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望住崔不去的眼神,就跟看旁边的石头树枝没什么两样。 冷漠,又带着几分疯狂。 崔不去认识他。 “鲁鸣。” 对方正是在雁荡山庄血案里失踪的那个左月局暗探。 听见自己的名字,鲁鸣也毫无反应,他甚至不认识自己在左月局里的最高上司,伸手就朝崔不去抓来。 右手屈指成爪,又快又狠,方向也是崔不去的脖颈。 崔不去闪身后退的同时,发现鲁鸣的脚步有些迟滞凌乱。 看见猎物逃跑,鲁鸣毫不犹豫纵身上前,继续追赶。 秦妙语很快过来解围,她一剑刺入鲁鸣的胸口,对方居然只是顿了一顿,便伸手抓住剑身,强行将其拔出。 这已经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出的事了,秦妙语骇然。 联想早上出现在车厢内的周老七,再看看眼前的鲁鸣,不禁令人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 “他还没死,是中了某种丧失神智的毒!”崔不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断然喝道。 秦妙语一激灵,手中的剑顺势抽出,又横扫一剑,将鲁鸣的头颅直接斩飞! 鲜血四溅! 秦妙语毕竟爱美爱干净,生怕血沾上衣裳,便拉住崔不去一道后撤。 鲁鸣的脑袋高高飞起,又骨碌碌滚到不远处,裴惊蛰的脚下。 “那是什么!”与裴惊蛰交手的一名黑衣人忽然失声喊起来。 崔不去等人望去,却见那头颅切口处,居然钻出一条手指粗细的黑色长虫! 秦妙语捡起一块石头飞掷过去,那长虫未及蠕动片刻,就被砸得血肉模糊。 “这里有第三方势力。”崔不去冷冷道。 秦妙语原还有些懵懂,被他一提醒,许多事情都想通了。 从那些黑衣人的反应来看,长虫和鲁鸣很可能与他们无关。 这就说明他们也可能是被引到这里来的。 对方想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 除了云海十三楼,还有谁在与他们作对? 秦妙语心头微沉,顿觉今日很可能没那么轻易脱险。 元三思跟凤霄打了片刻,就发现对方没想要他的命。 凤霄忽然问:“雁荡山庄是不是你们下手的?” 元三思闷哼一声,不屑回答。 宁舍我反问:“难道不是贵府干的?” 凤霄冷笑:“少跟本座耍滑头!” 四人似有默契,凤霄陡然住手,元三思等三人也分别罢手后撤。 宁舍我知道今日敌强我弱,不能逞强,便好声好气道:“凤府主误会了,我们原本是冲着小试剑大会而来,结果听说雁荡山庄被人血洗,十分震惊,又听说凤府主一行来到洛阳,接管此案,有办案如神的凤府主和崔尊使在,此案不愁不破,所以我们准备放心离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凤府主你们。” 势成水火的双方居然在这里放下刀剑,心平气和说话,堪称奇景。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总的来说就是一个意思:他们不是雁荡山庄案的凶手,也没有跟踪凤霄一行。 元三思似也受不了他的啰嗦,当即道:“我们几个手下失踪了,追过来的时候,正好跟你们撞在一起!” 此言一出,四人都意识到,他们是被有目的地聚拢到一起。 凤霄面色微变,顾不上三人,转头便朝来路奔去! 他速度极快,转眼就回到车队方才停留之处。 只是除了三辆马车和几匹马之外,所有人都消失无踪。 “崔不去!姓崔的!” 凤霄喊了几声,空荡荡的枯木林,只有迷雾汹涌回应。 他深吸口气,似乎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 木香。 但大冬天的,哪来的林木香气? 就算崔不去被掳走,还有明月他们在,怎么也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 余光瞥见一抹艳红。 凤霄低头,是血。 像从伤口滴落的血迹,偶断还连,一直往前延伸,没入大雾中。 循着血迹,他一步步跟过去。 血腥味越来越浓郁。 浓得像是前方有个尸山血海在填着。 但凤霄没看见尸山血海,他看见崔不去正躺在前方不远处,而秦妙语半趴在对方身上,正一口一口,在啃尸体。 听见他走近的动静,秦妙语倏地回头,满脸鲜血! 崔不去的手臂也已经露出白骨。 凤霄心头一凉。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变了脸色,甚至没来得及去多想,就飞奔上前!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一道黑影飘然而近,无声无息。 第163章 那黑影自忖势在必得,谁料凤霄奔至中途,毫无预警折身后转,手指弹出琴弦。 丝弦挟真气划出破空之声,直接穿透黑影! 黑影霎时化为乌烟,消散破碎。 凤霄不作停留,又接连两道真气破向崔不去和秦妙语。 又是两道黑影化为齑粉! 假的。 全是假的。 “装神弄鬼!”凤霄冷笑。 这幻境不可谓不厉害,但他凤霄是能轻易被糊弄的吗,在见识过范耘那老不死布下的北斗双璇阵之后,眼前场面只能算是差强人意了。 三道黑影一碎,眼前立时云开月明。 天光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起来,虽然依旧四处萧瑟,但起码不像之前那般明暗相接,鬼影晃荡。 所有阴森在光明面前无所遁形。 元三思三人正陷入幻境不可自拔。 洪离神情癫狂,挥刀乱砍,甚至还一头朝树干冲去。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之后,洪离直接将自己的脑壳撞破,他软软倒下,血混着浆液从脑袋流出。 元三思和宁舍我要好一些,他们的功力毕竟比洪离深厚,宁舍我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苦苦挣扎,元三思则只是咬着腮帮子,瞪住凤霄,似清醒又似迷乱。 举目四望,不见车队的踪影。 凤霄原本想任由元三思他们自生自灭算了,想想大家现在毕竟同坐一条船上,就算有什么危险,也好拉两个垫背的。 思及此,他向两人弹指。 丝弦在二人印堂穴上重重一弹,两人身形微震,迷乱神情随之散去。 宁舍我像大梦初醒,短短一瞬,眼神从茫然到清明。 元三思的功力显然更上一层,他甚至能够侧头避开丝弦,还反手还击,软剑绞住琴弦,脚下跟着侧移,凤霄又一道丝弦弹在他肩膀上,元三思后退两步,也清醒过来。 “发生何事了?”宁舍我脸色一变,下意识认为洪离是凤霄杀的。 他很快发现不是。 因为凤霄大可趁机也对他下手,但凤霄没有。 宁舍我定了定神,确认洪离是自杀的之后,就没有再去理会他的尸身,转头四下观察。 “我们是不是被困进阵内了?凤府主可有出阵的法子?” 凤霄直言不讳:“我要是有法子,刚才就直接把你们杀了。” 宁舍我装作听不懂他的讽刺,厚颜一笑:“多谢凤府主手下留情,敌人分明有意将我们困住,引我们自相残杀,凤府主不计前嫌,同舟共济,实乃宰相肚量!” 凤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元三思:“这个宁舍我是真的还是幻觉?” 元三思没好气:“真的!他经常跟陈朝官员打交道,谁在朝为官不是这么说话?” 凤霄:“我就不用。” 他的确有不用八面玲珑的本事,元三思张口想要嘲讽,想想眼下处境,又把话吞了回去。 凤霄突然变得一点也不着急了,他甚至将手里的两根琴弦一圈圈绕起来编成一朵花。 元三思看得眼角抽搐。 凤霄拿着那朵“花”冲他摇了摇,手腕翻转几下,花朵绽放,丝弦层层松开,竟又变回两根。 “好看吗?” 元三思:……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看解剑府二府主杂耍? 因为他们现在根本出不去。 宁舍我走了一圈,不知不觉没入迷雾之中,过一会儿,又从另一个方向走出来,焦虑疲惫,微微喘息。 元三思看他,宁舍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找不到出路。 迷雾之后,似乎处处都是出路,但他们却找不到真正的生门。 谁会将两拨不共戴天的人马放在一处? 元三思只能想到一个人。 范耘。 此人背叛了云海十三楼,又非凤霄他们阵营的人,而且他精通阵法阴阳之术,似乎是最为可能的人选。 三个江湖绝顶高手被困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了,传出去怕是没有人信。 但既然已经知道这可能是敌人的阴谋,元三思和宁舍我自然也没了动手的欲望。 要打,也得先出去再说。 他冥思苦想脱困之法,那头凤霄盘腿坐下,从袖中摸出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那是他早上出发前从裴惊蛰那里顺过来的,原想路上拿来逗姓崔的,谁曾想遇上这么个鬼阵法,橘子放在袖子里跟肌肤相贴沾上体温,捂得暖暖,吃起来也分外甘甜。 “凤府主这是不打算出去了吗?”看他一瓣接一瓣吃得香甜,元三思咬着腮帮子字字清晰地吐出来。 “我又不会破阵,站着瞎转有什么用?只能等人来救了。”凤霄理所当然道。 宁舍我满怀希望问:“凤府主同行的人里有精通阵法者吗?” 凤霄:“有啊,崔不去。” 元三思恶意笑道:“凤府主难道指望崔不去来救你?恕我直言,你若死在这里,对他并无任何损失。” 凤霄笑道:“这你就错了,即使我与崔不去萍水相逢,他也会救我的。” 更不必说酒肆那夜的一句值得。 元三思皱眉,下意识不想听他的答案,又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凤霄淡定自若:“因为我的脸,我的风采,我的举手投足,天下第一,无人能及。” 元三思:…… 平生头一次,他怀疑武功太高的人必定在其它方面有缺陷,比如凤霄的脑子。 …… 裴惊蛰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看见乔仙。 对方还是冷冰冰的样子,却忽然出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快跟我来,我知道出口!” “乔娘子?!”裴惊蛰结结巴巴,“等等,你怎的会在这里?” 乔仙回首蹙眉:“我在半路遇到劫杀,心想你们这边可能也不太平,就偷偷折返,暗中跟在后面,没想到果真出事了。” 裴惊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忽然一顿:“不行,郎君和崔尊使他们还在里头呢,我要去救他们!” 乔仙道:“他们已经出去了,我方才看见的!” 裴惊蛰奇怪:“哪里,我怎么没见着?” 乔仙指了一个方向。 裴惊蛰望过去,正想说自己什么也没见着,就看到一支黑色箭矢朝自己眉心射来,他正要避开,忽觉手腕一紧,竟是乔仙飞身过来将他抱住,用自己的后背接下箭矢。 “乔仙!” 裴惊蛰抱住她缓缓下滑的身躯,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你……快走!”乔仙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 “要走一起走,我绝不会抛下你的!” 但乔仙身后的箭伤迅速扩大,黑血从伤口处蔓延到整个后背,甚至沾了裴惊蛰一手。 他只觉得血腥味由淡变浓,很快便转为腥臭,如浓稠液体在周身流动,黏住呼吸,甚至让他无法动弹。 “乔……” 怀中的乔仙,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败下去,清艳容颜霎时枯萎灰败,如昙花一现。 可他不能放手!裴惊蛰咬咬牙,他是喜欢乔仙,可并非单单喜欢她的容貌,就算红颜变成白骨,那也是乔仙,他不能当那种见色心喜的肤浅之徒! “啊!” 裴惊蛰脑壳剧痛,一股与方才截然不同气味呛入鼻腔,像姜和花椒混在一起,又比两者更加刺鼻,竟刺激得他脑袋像被人狠狠扯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 再顺势低头,裴惊蛰吓得寒毛直竖,魂飞魄散! 他怀里哪有濒死的乔仙,明明是方才被秦妙语砍飞脑袋的鲁鸣! 所以自己是抱着一具无头尸体在那里嚎啕大哭?! “你是不是傻!”秦妙语实在忍不住,又冲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 “还愣着作甚,起来破阵!”崔不去在旁边咳嗽几声,蹙眉催促道。 裴惊蛰赶紧要将怀里的尸体扔下,好歹想起这样不尊重,只能面皮抽动慢慢松手。 周围依旧是厮杀一片的战局。 明月,关山海,解剑府鹰骑,左月卫等,还有原先攻击他们的云海十三楼精英,众人已然不分敌我,杀作一团。 明月和关山海略好一些,他们眉头紧皱,步履蹒跚,一面与幻觉作斗争,一面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挥剑发泄杀伐之气。 地上已经躺了不少尸体,有他们这边的人,也有敌人的,秦妙语身上也多了不少刀口,再这样下去,就算武功再高,内力真气耗尽的那一刻,便是死期的来临。 裴惊蛰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这里的香气有问题,跟我们之前在雁荡山庄闻到的一样,当时我就有所怀疑,所以在官驿时特意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辛香料碾磨成粉,可以让你们暂时清醒一些!”秦妙语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语速飞快道,“但治标不治本,我们须得快点破阵才行!” 她对香方自有研究,当初在六工城四处躲藏时,便是凭借调配香料博得花坊魁首的青眼,以妙娘子的身份得以立足藏身,后来凤霄也正是看中她这一点,才放她一马,将其纳入解剑府。 秦妙语天生对香气敏感,但她只能解决香气迷惑神智的问题,却破不了阵。 想要破阵,还得崔不去来。 崔不去用沾了香辛料的帕子捂住口鼻,这样可以让毒香渗透得更慢一些。 秦妙语和裴惊蛰眼巴巴看着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里除了几个车夫和崔不去,所有人都会武功,可现在却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能破开这个局。 崔不去道:“把树都砍了。” 裴惊蛰傻眼:“砍哪棵?” 崔不去冷酷道:“你能看见的树,全砍了。” 第164章 手里的刀剑是砍不了树的,哪怕以真气灌注剑身,除非是碎金断玉的名剑,否则多砍几次,剑身也会卷刃。 没有趁手的斧子,那就只能用手了。 听见崔不去这样说,裴惊蛰认命地走到一棵树面前,一掌过去,树干出现裂痕,两掌之后,树干断裂往后歪倒,他再顺势一踹,树才彻底倒地。 手好疼…… 但秦妙语还嫌他太慢:“你快些,三府主要支撑不住了!” 裴惊蛰扁扁嘴,正要往旁边走,眼角余光瞥见黑色蠕动长物,顺势低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拦腰被拍断的树干内心空了一块,一条长虫从那里爬出来。 秦妙语眼明手快,剑尖挑过去,长虫直接四分五裂。 剑尖沾上血肉,秦妙语露出恶心的表情:“树本身是没香味的,发出香味的是这些虫子!” 裴惊蛰又拍断一棵树,同样的空心,同样的长虫。 每一棵树都有。 他和秦妙语骇然变色。 但裴惊蛰也开始发觉一个奇异的景象。 原本萦绕枯林流连不去的弥天大雾在周身几棵树断裂之后开始慢慢后退,树木之后原本重重叠叠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树林似乎也变得稀疏开阔不少。 裴惊蛰精神一振,加快手中动作,不顾手掌发红麻木,接连又将几棵树拍断。 秦妙语如有默契,则对那些长虫下手。 香气逐渐稀薄,那种昏昏沉沉的痛感渐渐消失,裴惊蛰正要抬手去拍面前的圆柏,忽听身后秦妙语一声惊呼:“小心!” 粗壮的树干忽然生出一人,眨眼工夫就到了裴惊蛰面前,他一掌拍来,裴惊蛰猝不及防,只能侧身避开,肩膀依旧中了一掌。 他只觉肩膀剧痛无比,更像是被一根针生生刺入,千麻万痒,瞬间恨不能将肩膀砍下来。 崔不去厉声道:“将肩周穴道全部封住!” 裴惊蛰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照办,那头秦妙语已经持剑上前,与那黑衣人战作一团。 “我、我肩膀里好像有活物,它在动!”裴惊蛰面色发白,失声道。 “躺下!”崔不去喝道,扯开他的衣裳,发现裴惊蛰的肩膀上多了个红点,细若米粒,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不特地观察的话,根本不会察觉。 “是什么?什么东西?”裴惊蛰颤声道,方才电光石火,他根本来不及看清黑衣人掌上带了什么,可若是带毒暗器,也不至于令他这样恐惧,只因他分明感觉肩膀里有活物在蠕动,若非及时封住经脉,那活物就要往上继续蹿。 崔不去用匕首顺着红点划开一道血痕。 他用手将伤口往两边拉开。 血从伤口争先恐后冒出来,裴惊蛰痛得满头大汗,却死死忍住。 除了血水,还有一点黑色。 那黑色正在蠕动,仿佛抗拒阳光,正拼了命地想往血肉里钻! 与秦妙语交手的黑衣人一见此景,脸色大变,二话不说便朝崔不去扑来,却又被秦妙语死死缠住,黑衣人竟徒手掰开秦妙语的软剑,又顺势抢夺,力道之大,秦妙语甚至被拉得往前踉跄,天灵盖随即一阵寒风扑来,快得连抽身后退的工夫都没有。 完了!她想道,忍不住闭上眼,不忍去看自己脑壳破碎浆液四溅的那一刻。 意料之中的剧痛没有降临,竟是裴惊蛰从地上挣扎起来,从后面拖住黑衣人,与他缠斗,为秦妙语争取逃跑的时间。 秦妙语吸了吸鼻子,心想下次再也不说裴惊蛰蠢了,她抽回软剑,又纵身而起,与黑衣人周旋缠斗。 裴惊蛰只觉肩膀越来越痛,刚才崔不去还没来得及将虫子揪出来,他就不得不起身营救秦妙语,此刻催动真气,虫子又往里钻,很快半边肩膀就没了知觉。 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人哎呀一声。 “阿去,你果然来救我了!” 这声音的主人平日总欺负他调侃他,但此时此刻听见,竟令裴惊蛰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郎君,我肩膀钻了虫子!” 即使现在重伤濒死,裴惊蛰自忖也能咬着牙坚挺,偏偏他平日最怕虫子,尤其是不知名的虫子钻进身体里,只要一想到鲁鸣和周老七,那虫子竟是死后还在人体内蛰伏的惨状,他就不禁又恨又怕又痛又委屈。 “哟,那虫子在你身体里生卵不?卵破了还会不回去有成千上万的虫子钻出来?” 黑衣人猝不及防,被凤霄身形若鬼魅地出现在身后,又一掌印在后心,登时往前扑倒,生死未知。 凤霄还有余裕调侃裴惊蛰。 裴惊蛰一听,脸色更白了,三魂七魄都恨不能随风而去,连头发都想要挣脱发髻的束缚根根炸起。 他忍不住扭头,鲁鸣的头颅正歪在不远处看着他,木讷呆滞,灰败惨淡,好像在喊他赶紧下去跟自己作伴。 “别动!”崔不去按住他砧板上活鱼一般挣扎扭动的身躯。 那条虫子钻得越深了,已经在右肩下方右乳上方的位置,皮下微微蠕动,如有活物。 “崔尊使,我不想跟雁荡山庄那帮人一样丧心病狂对你们下手,等会若是不行,您就杀了我吧!”裴惊蛰咬牙忍惧颤声道,“劳烦您跟我家郎君说一声,就说我,我在解剑府的厢房内还藏了私房钱,就放在第四根房梁上面,你让他都帮我买了纸钱,以后每个月多烧点给我,我怕去了下面不够用!” 说到后面,已经带上微微的哭音。 崔不去面无表情:“凤二,你将他全身经脉都锁住,不要让虫子再跑了,秦妙语,等我一喊你就抓。” 秦妙语紧张点头。 凤霄手法重,却比秦妙语快了不知多少,他手指在裴惊蛰身上点几下,后者便觉得自己一动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崔不去又在他右乳上方划出好几道长长的口子。 虫子见机极快,一发现皮肉暴露出来,就要往别处钻,奈何几处浅表都被崔不去划开,它的身躯被迫露出一点。 “抓!”崔不去喝道。 几乎是同时,秦妙语将手中香辛料撒出,那虫子似也十分畏惧这种味道,当即身体一僵,秦妙语伸出手将它捏住狠狠往外一拔! 虫子尾部竟还倒钩住身体,被捏出来时,连带勾出一点血肉。 秦妙语一手涂满香辛料,却也不敢碰那虫子太久,当即就朝地上甩去,虫子落地,凤霄食中二指一枚石子弹出,将虫子钉死当场! 却见那昏迷不醒的黑衣人突然也吐出一口黑血,平平无奇的面容迅速枯萎衰老,瞬间从三十四岁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叟,黑色罩袍之下,露出一缕华发。 他这一死,剩余几棵树木竟也迅速缩水败落,迷雾消散殆尽,香气无影无踪。 方才神智大乱的众人神情萎靡,纷纷呕吐起来。 元三思方才也被黑衣人和虫子的诡异吸引去心神,一时忘了落井下石,现在幻境消失,凤霄又跟崔不去会合,他再想下手也晚了,当即神不知鬼不觉悄然离去。 待宁舍我发现时,元三思已经不见了。 他在心里暗骂对方,一面对凤霄和崔不去拱手笑道:“多谢两位搭救,要不是你们,宁某现在还被困在阵里出不去呢,只是没想到世上除了范先生,竟还有如此厉害的用阵高手!” 崔不去却道:“对方的阵法并不厉害,他厉害的是这个。” 他指的是黑色长虫。 宁舍我虚心请教:“敢问这是何种毒虫?” 崔不去看他一眼:“我为何要告诉你?” 宁舍我被噎了一下,没敢生气,依旧笑呵呵的:“说的是,宁某对二位心服口服,还请二位放我一马,今日之后,我金环帮绝不敢越过长江一步,二位若是南渡,金环帮必也鞍前马后誓死效劳!” 崔不去冷冷道:“我要你去给萧履传话。” 这样说就是间接说明今日不会杀自己了,宁舍我略略放心,忙道:“崔尊使请讲!” 崔不去:“今日之事,你一五一十告诉萧履,问他愿不愿意就此事合作,若是愿意,到京城左月局找我。” 宁舍我捉住其中重点:“就此事合作?” 崔不去忽然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过如果除去共同的敌人之后,我与云海十三楼就依旧还是敌人,这一点,想必萧楼主和宁帮主都明白吧?” 宁舍我也笑:“自然,宁某明白!” 他最忌惮的其实不是崔不去,而是凤霄,说话间时不时瞟向后者。 凤霄问:“老宁啊,你观我容貌如何?” 宁舍我一愣,笑道:“凤府主是我生平仅见,最为出色之人!” 他这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全身而退在拍马屁 凤霄笑了笑,又叹道:“可惜啊!” 宁舍我觉得手痒,但他还是笑得真诚,甚至带了点孩子般的好奇:“可惜什么?” 凤霄:“可惜我这样的玉树临风,每日都得花许多工夫去维护,比如说沐浴的时候,须得用山间泉水,最好是初霁的雪水,再比如说,我身上这衣裳,得是蚕丝所制,柔软细腻,才不会划伤我的皮肤,你懂吗?” 宁舍我:…… 他目露茫然,根本不知道凤霄想要表达什么,宁舍我自忖精明圆滑,在南朝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听得懂无数绵里藏针的话外之音,唯独听不懂凤霄的话。 想他宁舍我也算叱咤一方的豪杰人物,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自作聪明,早就被他一挥手拖下去喂鱼了,可宁舍我现在非但不能发火,还得琢磨凤霄的言下之意。 “宁某鲁钝,还请凤府主……明示?” 崔不去冷冷道:“他的意思是他是一只吞金兽,时时刻刻需要很多钱,让你识相点,拿钱买命。” 宁舍我恍然大悟,忙从身上摸出所有金银铜钱连带腰间一块玉佩:“宁某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物事,还请凤府主笑纳,回去之后我必当筹集十万贯钱送到解剑府上!” 凤霄不满:“就你一个?你那些帮众的呢?还有元三思的呢?他既然走了,他的那份就得要你来交了。” 宁舍我差点吐血,心说元三思逃之夭夭,自己还干嘛要替他交钱?但人为刀俎,他不敢不从,忙让帮众精英拿出身上值钱的东西交过来。 不多时,地上就堆起一座小小的“钱山”。 有金有银有铜,还有镶嵌宝石的匕首,或成色不那么好的玉饰。 单一份也许价值一般,但所有东西集合起来,足够凤霄在京城最好的酒楼吃喝一年了。 凤霄感慨:“漕运九帮油水不少啊?” 宁舍我干笑:“凤府主过奖,宁某能走了吗?” 凤霄:“衣服呢?还有其他人的兵器。” “啥?”宁舍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苦笑道,“凤府主,别开玩笑了。” 凤霄笑道:“你看我的样子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宁舍我嘴角抽搐,只得认命脱衣,其他人也一样,最后全都上缴兵器,脱剩一条亵裤。 寒冬腊月,又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 凤霄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他们。 “把这些东西都搬上马车,回去换的钱,今日出来的人都分上一份,伤者加倍,重伤和死亡者三倍。” “多谢二府主!”秦妙语喜滋滋。 “我,我能算重伤吗?”裴惊蛰弱弱举手。为了捉出虫子,他被割了数道口子,血流了很多,看上去很吓人,实际不严重。 凤霄似笑非笑:“第四根横梁,嗯?” 裴惊蛰:…… 在他们说话时,崔不去已经走到黑衣人面前,单膝跪地,用剑挑开他身上的罩袍和衣裳。 一个小铜罐滚落下来。 崔不去伸手去捡。 至半途,手腕被凤霄捏住,他看崔不去一眼,弹指将那铜罐打碎。 什么也没有。 也可能这个罐子原本用来装那些长虫,如今虫子全用掉,自然也就没有了。 崔不去蹙眉。 “毒虫?江湖上有什么用毒的行家?”凤霄也挺好奇。 “这是蛊,以命养蛊,以蛊入阵。”崔不去凝重道。 …… 窟合真吐出一口黑血。 他低头解开衣裳,看着自己胸口出现的指甲盖大小的血洞。 “阿奇死了啊。”他低低叹息,“中原果然多能人,是我小觑了。” 仆从欲上前扶他,他摆手推开。 屠岸清河端坐另外一头,认真道:“我希望能与凤霄堂堂正正一战,还请七王子将他留给我。” “自然,你不必担心,有人比我着急,我不过是做点小手脚而已,用中原人的话说,这池水本来就开始浑浊,我只是伸手将它搅得更加浑浊一点。” 窟合真微微弯起眉眼,他笑起来时,蓝色的眼珠天然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似一汪海水荡漾。 “听说,皇后病了。” 屠岸清河疑惑道:“前日您入宫觐见时,她不还好好的吗?” 窟合真点点头:“是昨日病的,于情于理,我都要入宫探望。” 他说罢,重新拢好衣裳,起身掸去衣尘。 “你不必随我入宫了。” 屠岸清河自然乐意,他宁可将时间花在练功上。 窟合真带着人步出屋门,穿过回廊,离开这座隋帝赐下的府邸。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语:“咦,好像风雨将至呢!” 左右仆役也跟着抬头,却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是艳阳高照啊。 第165章 大兴城,正月十四,三更。 万籁俱寂,鸡眠马憩。 “天寒地冻,门窗紧闭!” 刘三儿长长吆喝一声,声音在静夜里传出老远。 他举起铜锣,旁边同行的老杨用梆子在上面重重敲了一下。 铛! “杨老丈,我们得走上一整个晚上吗?” 刘三儿接的是他爹的班,他爹是个老更夫了,上个月心疾发作走得突然。 头一回当更夫,刘三儿还新鲜兴奋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觉得又冷又辛苦。 虽然没下雪,但不管裹得多严实,风总会千方百计从一丁点缝隙里钻进去,令人生不如死。 刘三儿开始想念自己小屋里那床被子了。 “当然!”老杨对刘三儿这种头一天就喊苦喊累的德行没好感,忍不住教训道,“我与你爹当差的时候,都是这么走的,你今夜跟我走一遍,若有时候不凑巧,就得你一人当值了,你得认认路!” 刘三儿脸色更苦了:“还有单独当值的时候?” 老杨一听这语气不行啊,年轻小伙子就好逸恶劳,怎么挣钱娶媳妇养家,便张嘴又训了他几句。 刘三儿本不是个好性子,但他这回却出奇沉默,既没反驳,也没不耐烦。 “你当更夫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 老杨正滔滔不绝,冷不防被刘三儿打断,没好气道:“什么奇怪的事?没有!” “一件也没有?”刘三儿的语气有点奇怪。 老杨皱眉:“你这孩子又在琢磨什么呢!” 刘三儿直直看着他背后:“那你看你后面,是什么?” 老杨下意识回头。 身后的不远处拐角,站着半个白衣人。 之所以说是半个,因为那人还有一半身形隐在墙角后面。 更重要的是,白衣人脖子上没有头。 他的头,被捧在手心,正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朝这里看。 老杨浑身白毛汗都给吓出来了,他揉了揉眼睛,那白衣人竟还在,不是做梦。 “快、快跑!有鬼!” 他想也不想,抓起刘三儿的手就往来路狂奔。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拼尽全力,倒也跑得不比年轻人慢。 两人狂奔一阵,老杨终于跑不动了,弯腰扶膝喘气。 “快,快去报里正,不,去衙门,直接报官,贼吓人了!” “有这么吓人吗?”刘三儿幽幽道。 “你刚没瞧见吗,那么大一个人,还没头……”老杨忽觉刘三儿语调有些怪异,方才抬头。 这一看不要紧,他直接吓得魂飞魄散! 刘三儿的头正被他自己捧在手上,朝老杨咧嘴笑,嘴巴还一动一动。 “你说的鬼是我吗?” 老杨已经回答不了了。 他直接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 大兴城,正月十五,黎明。 上元灯节。 对大京师百姓而言,这是他们在迁入新都之后度过的第一个元宵。 对左月局副使宋良辰而言,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元宵。 作为左月局副使,她武功稀松平常,甚至连二流高手都够不上。 但她的长处不在武功,而在于打理内务,有了宋良辰的左月局,崔不去就可以免去后顾之忧。 宋良辰因此心安理得待在左月局,十天半月都不必出门一回。 哪怕是大多数女子喜欢去的银楼和胭脂铺子,她也敬谢不敏,宁可煮茶看书闲聊下棋,甚至是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自己与自己对弈,相较于崔不去身体不好还成日喜欢往外跑,宋良辰却是另一个极端。 所以朝中私下流传一句话:左月局里有三个怪人,一个病鬼,一个从不露面的女人,还有一个假和尚。 今日有些不寻常。 天色熹微,淡蓝近白。 宋良辰起得比平时还要早许多。 面朝大门,正襟危坐。 像是在等消息,又或者,等一个人。 放在手边的梅子汤从微温变成彻底的冰凉,外面终于有几人进来。 风尘仆仆,一身霜雪。 为首的是长孙菩提。 每次看见长孙菩提,宋良辰都会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把头发全剃光了,冬天冷不冷? 现在看来,想必是冷的,因为长孙拿下帽子的时候,她眼尖地发现那帽子内沿绣了一圈灰色绒毛。 换作平日,她肯定会调侃两句,但今日却一言不发。 长孙的神色比她更为凝重。 “死了。” 听见这两个字,宋良辰眉头拧得越紧,却没有露出半分意外。 她问:“刘昉?” 长孙缓缓点头:“刘昉。” 宋良辰:“死因?” 长孙:“自缢。” 宋良辰面色愈发古怪了,甚至还像听不清楚似的重复问了一遍:“自缢?” 而长孙菩提,这位从不多话的左月副使,也跟鹦鹉学舌似的强调道:“自缢。” 宋良辰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出去逛逛。” 一个几乎从不出门的人,居然说她要出去逛逛,这跟天上下金子差不多稀奇。 长孙菩提却道:“我也去。” 二人一道出门,未事先沟通,却很有默契地走向东市。 那是整座大兴城最繁华之处,酒肆林立,商铺琳琅,据说在东市,没有买不到的,只有出不起价钱的。 新年刚刚过去没多久,正月的氛围依旧浓郁,而正月十五起的三日,更是一年里朝廷特许不必宵禁的三天。 也就是说,从今夜开始,东市乃至别处,整座京都必会是真正的火树银花,碧冶浮霞的不夜之城。 许多从西域远道而来的商旅遇上风雪寒天,都选择在这里度过新年再回去。 非但朝廷有祈福活动,烟火盛会与民同乐,市井坊间也会有自发的灯谜茶会歌舞游戏,举火嬉戏,竞逐燎炬,就连商人们都抓住机会推出各种新奇玩意儿,或给其加上应景的名称, 长孙和宋良辰所到之处,可见一张张欣喜期待的笑脸。 王公贵族自是卯足了劲互相攀比,要在今夜出尽风头。 平民百姓因今年的丰收而略松口气,也因皇帝颁布的宽刑新政而对自己未来的日子有了期许。 元宵的宵禁免除令,更将令得这三夜比元旦和除夕更加热闹。 时辰还早,东市已经很热闹,许多人赶了个早过来看庙会。 宋良辰差点被挤掉鞋子,而长孙的纱帽早不知遗落何方,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分外惹人注目。 好不容易来到茶肆门口,宋良辰目露绝望,仿佛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激战。 这年头还不流行喝茶,所谓茶肆,还兼卖各色饮品和点心,茶肆隔壁连着一间驴肉烤饼铺子,每逢傍晚时分烤饼出炉之际,过来买的人都会排成长队,实际上这两个地方都是左月局在京城的暗哨,人流混杂阶层各异,最是消息流通收集的好去处。 伙计也是左月局的人,自然认得两位副使,他们刚一进去,就被迎入里间。 这里别有乾坤,两面靠墙,两面用布帘围起,既跟外头隔开,又能清晰听见客人们的闲聊。 “昨夜又闹鬼了!”一个中年男人先声夺人,声音粗犷。 从口音上听,宋良辰猜测对方可能是周边县城的小商人,进城看元宵顺便做点小买卖的。 “我也听说了,是城南的昌乐坊吧,据说有人瞧见三位身着白衣的无头贵人了!” “你怎么知道是白衣?你见着了不成?” “大伙儿都这么说!不仅白衣,还头戴金冠,不是贵人是什么?只是据说那脑袋没安在脖子上,像是从前被砍了头的那几位。” “哪几位?” “哎,你没听见新近城里流传的歌谣吗?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是说……” “嘘!” “别说闹鬼的事了,那都是捕风捉影,你们谁见着了?!我这有个更大的消息,就在昨夜,舒国公府出事了!” “舒国公?刘家?” “正是,舒国公刘昉,昨夜死了,闹了好大阵仗,惊动了宫里,刑部,大理寺,还有别的官儿,全去了!” “这事你咋知道的?” “我家邻居是给舒国公府送菜的,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正月初三的时候,申国公家不也办丧事了吗?不过据说申国公是年纪大了病逝的。” “这么邪门?”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又在骤然间生生压低下去,改为窃窃私语。 像捂着怀里见不得光的宝贝,小心翼翼在别人面前打开,既谨慎又禁不住炫耀。 长孙和宋良辰都没说话,他们又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在确定没有更有价值的内容后,宋良辰才长长出了口气。 “回去吧?” 长孙菩提默默点头。 二人连手边的茶都没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茶肆的流言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新的情报,充其量只是帮他们确认了原先的猜测。 闹鬼,死人,歌谣。 一股暗潮正在汹涌流动。 “刘昉自缢时,其实还留下了一封遗书。”回到左月局之后,长孙菩提忽然道。 宋良辰:“你刚才怎么不说?” 长孙:“你没问。” 宋良辰叹了口气,其实她早该习惯这个搭档的作风了,除非面对崔不去,否则长孙从来都是问一句说一句,比哑巴也好不了多少。 “那遗书呢?” “被刑部拿走了,应该是要送入宫。”长孙菩提道,“不过我看了,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还未琢磨明白,所以方才没对你说。” 宋良辰:“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长孙:“刘昉的遗言,就是方才那首歌谣里的最后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 宋良辰心头一凛:“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 长孙菩提点头。 所谓歌谣,自然是要浅显直白,才能传唱散布开来,许多人一听见这句话,就自动引发联想。 杨,指杨家,也就是现在的隋朝杨氏皇族。 雨,音同宇,意宇文,指的是前朝的宇文皇族。 众所皆知,杨坚是夺了自己女婿的皇位,才有今日的风光。 而在他登基之后,前朝那些宗室,也免不了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 宇文一族,但凡有威胁的,几乎被斩杀殆尽。 这首歌谣,影射的是得位不正的杨氏会有报应。 “正月初三,申国公李穆发狂斩伤下仆后,持剑自尽,为免引起多余猜测,申国公府奏报朝廷之后,对外宣称李穆病逝。” “正月十四,也就是昨夜,舒国公刘昉,上吊自杀。” “然后是闹鬼的传闻,歌谣的兴起。” “前些日子皇后还病了。” “巧的是,李穆和刘昉,都是当年拥护圣上登基的从龙之臣。” 宋良辰说罢,望向长孙菩提:“你觉得,世上真的有冤魂作祟吗?” 长孙捻着手中佛珠,低低喧了一声佛号,庄严肃穆:“佛在心中,鬼也在心中。” 宋良辰:…… “若是尊使在就好了!”她忍不住感叹道,“尊使出门都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是盼着我回来解决麻烦吗?” 宋良辰猛地转头! 门前小院徐徐走来一人,素衣大氅,高瘦颀长。 那面容无表情时惟显清俊苍白,眉间总是长留倦意病气,一旦嘴角翘起,所有寡淡霎时变得峥嵘灿烂,仿佛皑皑白雪上的一点红梅,点亮占满视线内的所有,再让人容不下其它。 他越发瘦了些,眼睛却依旧明亮,甚至明亮得锐利,像出鞘利剑,所向披靡。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哪怕一身病骨,他也能撑起半壁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 ps1,左月局两个副使,1个是长孙,1个就是宋良辰,前面提过,不过可能有的盆友忘了。 ps2,刘昉和李穆都是历史人物,也的确都是拥护杨坚的,但他们不是在文中的今年死。 第166章 正月十五,晌午。 凤霄入宫来陛见。 比起自己离京之前,隋帝鬓间竟多了一二银丝。 此时而距离新朝建立,不过才刚刚过去三年。 凤霄头一回从杨坚身上感觉到了颓丧的气息。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感觉,杨坚叹了口气。 “云天,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朕素来对你坦言,如今也不妨告诉你,朕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凤霄挑眉:“陛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的确辛苦了,还请每日早睡一些,身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杨坚沉默片刻:“这几日京城流传一首歌谣,你听说了吗?” 凤霄:“臣一路从洛阳赶至,洗漱更衣之后就入宫觐见了,未来得及听闻什么歌谣。” “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前些日子,李穆死了,昨夜里,刘昉也死了。皇后说她梦见宇文家的人,然后就染上风寒,至今依旧缠绵病榻。”杨坚越说,神情越古怪,“你说,这世上真有冤魂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作祟吗?” 凤霄不以为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风寒并非大病,皇后吉人天相,不日定会痊愈。李穆和刘昉,臣未亲眼看见,无法下结论。至于歌谣,恕臣直言,自古所谓歌谣谶言,必是有人故意为之,心怀叵测,若是王朝气数已尽,行将朽木,各地乱军纷纷,群雄并起,有几首歌谣传出来并不奇怪,但陛下如今建国伊始,简政宽仁,正待大施拳脚,百姓有目共睹,殷殷期盼,对那些谣言散布者根本无需多言,抓了直接杀掉便是!” 杨坚终于笑了:“这话听着意气风发,令人精神一振,看来早该让你回京的,朕就喜欢听你说话!” 凤霄:“陛下本就不必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杨坚叹道:“你很清楚,朕即位之初,许多故人本就颇有微词,朕这几日也在想,当初是否对宇文家杀孽过重。” 这些话,他对旁人,绝不会吐露半句。 但凤霄对杨坚这样的态度,似也习以为常。 君臣二人在私下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更像一对忘年交。 非但杨坚自己这样想,别人也觉得杨坚对宇文家斩草除根,做得太过了。 甚至杨坚的长女乐平公主,这么多年,心中始终有一根对父母的刺无法拔去。 “也许有些人,可以不杀,但朕杀了。如宇文阐,当年他禅让时,不过九岁,乐平公主苦苦哀求,朕还是杀了,若留他一条性命在,也未尝不可。” 凤霄面色淡淡:“陛下何必钻牛角尖,您固然审时度势,成就一代雄主,但若宇文家个个争气,会沦落至此吗?自周武帝宇文邕后,宇文家就没再出过能人,照我看,宇文邕之后唯一出息的人物,便是如今在突厥当可敦的大义公主。” 杨坚对他这种毫不留情的点评报以苦笑:“你……” 凤霄:“气数已尽,自有新的天命取而代之,秦代乱世,汉又代秦,莫不如此。宇文家的人不甘心被取代,必要垂死反扑,他们若有天命民心在,也早就成功了。人头落地就没法安回去,我听说陛下新修《开皇律》,广纳天下图书典籍以汇总修补,与此相比,宇文氏余孽根本不值一提,陛下杀便杀了,何必作此小儿女之态?” 他的语气与旁人截然不同,偏杨坚还对他发不起火,更恼不起来。 心情反倒好了许多。 恢复了心情的杨坚同时也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和决断。 “李穆和刘昉的死有问题,朕让刑部将卷宗移交给你,你暗中调查,别惊动太多人。” “叫上崔不去吧,过去你们联手办案,总会有惊喜,相信这次也会。” “从前你们解剑府跟左月局总不对付,经过这几次,想必你有所改观了吧。” 说到最后,皇帝带上几分调侃。 凤霄还未回答,因为内侍来报,说秦王入宫请安。 秦王杨俊是帝后第三子,排行不前不后,地位也不尴不尬。 不过这家伙看得开,没什么雄心壮志,平日在帝后面前装乖,背过头就开始琢磨吃喝玩乐。 凤霄也会玩爱玩,两人打过不少交道,算是熟稔。 秦王一进来,就看见站在殿中的凤霄。 他朝凤霄挤眉弄眼。 皇帝轻咳一声:“不成体统!” 秦王这才正正经经行礼,又嬉皮笑脸:“儿子来看您了,您这两日吃好喝好吗?” 皇帝瞪他一眼:“去看过你母后了吗?” 秦王道:“等会儿就去。” 皇帝叹道:“你母后最近病了,心情不大好,你去了好生说话,别招她。” 秦王拱手:“儿子晓得。”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还有何事?” 秦王笑嘻嘻道:“听说昨日二兄在郊外猎了一头鹿,进献给您,儿子知道您向来不喝鹿血,能否将鹿血赐给儿子?” 皇帝想骂他骄奢淫逸,想想也没什么心情长篇大论,挥挥手:“去问冯安要吧。” 冯安是随侍天子的内臣,就在门外伺候。 秦王大喜,忙跪下谢恩,准备告退。 临走前,皇帝还叮嘱他:“后日大兴善寺有佛会,朕要去给皇后祈福,你记得要去。” 在外人眼里,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惧内。 在皇帝眼里,他最艰难最彷徨的时刻,是独孤皇后在身后支撑着他,甚至拽着他的胳膊一路走来。 二人之间,不止是夫妻,更是良师益友,扶持依偎。 皇帝固然有自己的小心思,夫妻二人平日也未必没有争吵,但,独孤皇后的一句话,比别人十句话都管用。 是以皇后生病不起,对他的打击尤为严重。 秦王自然连忙应下:“为母后祈福,儿子如何敢忘,必是要盛装出席,虔诚祈祷的!” 他转头朝凤霄眨眼,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走。 凤霄没搭理他,秦王只好先行失落离开。 “陛下,臣想借一名画师。” 皇帝一怔,只觉这请求来得莫名其妙。 “为何突然要画师?” 凤霄认真道:“臣揽镜自照,时常觉得这等风姿容止,若无国手的丹青墨宝留下,再过成百上千年,后人可能再无法想象世间还有如此风采。” 皇帝:…… 他不是头一天认识凤霄了,自然知道凤霄生来就是这副德行。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不自恋。 两人对视片刻,皇帝败下阵来。 “宫中有一林氏画工,名首衡,画技高超,不逊名家,就借予你吧,什么时候你画得过瘾了,再归还便是。” 凤霄笑道:“那就多谢陛下了。” 秦王端着碗鹿血在宫门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凤霄现身。 “你怎么那么久才出来!”杨俊忍不住抱怨。 凤霄瞟了他手里的鹿血一眼:“壮阳?” 杨俊嘿嘿一笑,旋即问:“你这次去出门,可有艳遇?” 凤霄想了想,点头:“有啊。” 杨俊眼睛一亮:“你眼高于顶,看上的一定是个绝色美人吧?” 凤霄:“谁能比得上我?” 杨俊:……差点忘了这家伙的德行! 他不死心,又换了个问法:“就算容貌不如你,总有一样能让你看上眼的吧?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那人…… 标志性的薄唇下撇和冷笑立时浮现在脑海。 凤霄不禁嘴角微翘。 “他的长处便是,骂人。” 杨俊:??? 凤霄:“还喜欢在背后算计人。” 杨俊:??? 凤霄:“心肠又硬,脾气也不好,你让他吃一点亏,他就会十倍要回来。” 杨俊狐疑:“你确定你在说的是喜欢的人,不是仇人?” 凤霄看他一眼:“我的仇人都死了,这人不能死,我想他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杨俊点头:“我懂了,你不喜欢对你千依百顺的,喜欢成天跟你对着干的,俗称犯贱。” 凤霄:…… 他懒得废话,抬步就走,杨俊忙把人拦下。 “行行行,不说笑了,有好事跟你说!今夜上元灯节,我在府里举宴,太子二兄他们都会去,你也去凑个热闹呗!” 凤霄挑眉:“有新鲜玩意儿?” 杨俊志得意满:“当然!我特意从龟兹找来的整支乐团,还有舞伎,她跳的舞,保管你大开眼界,闻所未闻!” 凤霄反应平平:“那成,今夜若时辰尚早,我便过去。” 杨俊见他又要走,赶紧拉住他袖子。 “你可一定要来啊,我跟人说好了的!” 凤霄似笑非笑:“秦王殿下把我给卖了?” 杨俊赔笑:“也不能叫卖,是阿五也会去。” 凤霄:“我曾与陛下说过,我无意高攀兰陵公主,更无意当驸马。” 杨俊:“行行,我明白,不过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又身份相当门第登对,见一见面也没什么吧?你若有喜欢的人,也可以将她带来赴宴,说不定阿五见了就死心了呢?” 凤霄没有回答,转头望向身后。 杨俊也跟着扭头。 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从徽记上看,应该是乐平公主府上的。 杨俊了然:“定是大姐带着女儿入宫探望母后去了。” 马车到他们面前停下。 帘子掀开,里面只有一个少女。 杨俊奇道:“怎的只有你一人入宫,你母亲呢?” 宇文县主步下马车,款款行礼,璁珑悦耳:“三舅舅安好,凤府主安好,母亲今日身体不适,遣我入宫来探望外婆。外婆因为崔尊使来了,便多与我等说了两句。” 在崔不去离京前,皇后有意撮合他与宇文县主的传言甚嚣尘上。 许多人都认为,若非皇后忽然病倒,说不定现在都赐婚了。 杨俊一听此言,就露出暧昧的笑容:“那你有没有与崔尊使多说两句?” 宇文县主双颊桃红,垂首含羞。 凤霄却忽然问:“乐平公主先前不是不乐意这门婚事吗?怎的县主倒像一夜之间就对崔不去满意了?” 杨俊笑道:“你离京日久,有所不知,先前英娘问了我们许多关于崔不去和左月局的事情,听闻你们收复六工城的事迹之后,就变了态度了。我就说嘛,自古美人哪有不爱英雄的?崔不去虽然身体略差了些,慢慢调理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桩白头偕老的大好姻缘呢!” 凤霄说道原来如此,却蓦地伸出手,直直碰向宇文县主的脸。 他的速度不快不慢,宇文县主面露惊愕之后,往后退开一步。 “凤府主这是作甚!”娇声微愠。 哪怕宇文娥英不是皇帝的外孙女,只是一名寻常女子,这也是极为失礼的行为。 凤霄却很淡定,脸色半点没变,还大大方方道:“县主面若桃花,方才一时情不自禁,失礼了。” 若他也算登徒子,那应该算是古往今来最为大胆的登徒子了。 光天化日,在皇宫大内,对着皇帝的外孙女非礼。 但杨俊看了看凤霄,又看了看宇文娥英,居然觉得外甥女也不算损失。 宇文娥英咬了咬下唇,见杨俊没有出言斥责,也将怒气忍下,转身一言不发,上车走人。 杨俊这才反应过来,对凤霄道:“你也太大胆了,这是不将我这个当舅舅的放在眼里吧!” 凤霄笑道:“岂敢,实不相瞒,方才县主害羞的样子,有几分像我喜欢的人,一时神使鬼差鲁莽了,回头见了县主,我会向她赔礼道歉的。” 杨俊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拉走,忙又好奇追问起他的心上人。 凤霄有一搭没一搭回着,余光不时飘向远去的马车,掩去眼底的若有所思。 他觉得,姓崔的眼神厉害,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 …… 姓崔的正在后宫。 作为名正言顺与皇帝并称的“二圣”之一,独孤皇后是少有能在内廷接见外臣的皇后。 因皇后的地位与功劳,皇帝与朝臣并无异议。 崔不去更是其中常客。 只是往常精神奕奕的皇后,此刻正卧榻不起,时时咳嗽。 她与崔不去的脸色,还真分不出哪个更差。 原本丰腴的面容也明显消瘦,两颊凹陷,目下青黑。 皇后忽然低低叹了一声。 她生性要强,几乎从不叹气,但生病会磨去人的精气神。 “先前我欲将英娘许配于你,本是你提出的权宜之计,可如今我病势凶险,始料未及,你我君臣一场,又私交甚笃,我的确有意为你促成这桩婚事,让你也能成家立业,不去以为如何?” 第167章 若有外人在场,定会为皇后此言惊诧不已。 天家择婿,只有帝后首肯,公主点头,再询男方,皇后这意思,却像是征询崔不去的意见,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不会勉强。 崔不去没有说自己愿意不愿意,反是问道:“皇后是否还记得,开皇元年初春,您在大兴善寺指着花树说了一番话。” 皇后有些莫名,似不明白对方为何提起这件风牛马不相及的旧事,但她仍是想了一想。 “自然记得,那棵树早已枯萎十年,却在开皇元年又重焕生机,枯木逢春,开了满树繁花,当时我便指着树对你说,这恰好印证周衰隋兴,我大隋必然会得天之祚,国运昌盛。”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说罢自己先反应过来。 “你以为我是假冒的,所以特意出言试探?” 崔不去点头:“当年这番话只有臣一人听见,您自然不是假冒的。” 皇后失笑:“你不想娶英娘吗?我绝不勉强你,只是见英娘原先不情不愿,如今却愿意主动打听询问你的事情了,可见对你也有好感,这些年你独自一人,风里来雨里去,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了,英娘自幼在我跟前长大,性子温柔不骄纵,并非仗势欺人之辈。” 崔不去若有所思:“殿下自生病之后,宇文县主入宫的次数多吗?” 皇后:“不算多,也不少,与往常一样,都是跟她母亲一起过来,她很少说话。” 说至此,皇后也发觉崔不去的不对劲。 “怎么?你觉得她有问题?” 崔不去摇头:“尚未能下此结论。” 皇后道:“你离京后,我也试探过,除了幼时几件小事,她几乎都能答得上来,而且,如果她有问题,她母亲应该也早就察觉了才是。陛下还派人去查过,这两年她一直待在京城,在公主府与自家庄子来回,几乎没有去过其它地方,更不必说外地了,京城里那些高门大户的女儿家,性情活泼跳脱些的,未必比她更规矩。” 她身体的确大不如前,说了这几句话便露出恹恹不振的神情,大宫女察言观色,忙扶她重新躺下。 崔不去道:“您病了多久了,怎么染上的,太医怎么说?” 这些无须皇后亲自作答,大宫女茂兰解释道:“前些日子大公主生辰,于公主府设宴,殿下亲自过去庆生,席上县主亲自鼓瑟奏琴,殿下尽兴而返,可惜回来后便染了风寒,太医说天冷病难熬,须好生休养,可惜汤药喝了也没什么起色,殿下还总放心不下前朝。” 皇后自嘲:“我这是劳碌命,闲不下来,一闲下来就生病了。不过你说到英娘弹琴,我倒想起来了,她小时候最是讨厌这等琴棋书画,一学就哭闹不休,不过后来年纪渐长,我与陛下忙于公务,几年未见她,便已亭亭玉立,出落成温柔害羞的大姑娘了。” 她本意是想多说一些宇文县主的琐事,来打动崔不去这颗石头心。 崔不去果然像是有了兴趣。 “她幼时性情,与现在相差很多?” “的确有些差别,不过当时发生了一些事,她小小年纪,自然也会受影响。” 皇后说得隐晦,但崔不去明白她指什么。 前朝在时,宇文娥英原本作为嫡公主,不说千娇万宠,身份也是无比尊贵的。 改朝换代之后,她一夜之间被降为县主,而且还是有实无名的县主。 更有甚者,京城众位王族公卿的女眷,也会因为宇文娥英身份的变化而疏远她,所以宇文娥英就算胡闹骄纵一些,帝后也都会包容,偏生她长大了越是温柔低调,不肯半点逾距。 帝后即便不喜欢她,对她也多有内疚补偿的心思。 最近宇文娥英的性情日渐开朗,皇后认为是情窦初开,对此乐见其成。 崔不去沉吟片刻。 “臣的确无意高攀宇文县主,不过时值多事之秋,凡事谨慎为妙,还请殿下暂勿为县主择婿,也勿对县主明言我的想法,最好是一切维持原样,就像臣离京这段时日,尽量让外人误会您将为我们赐婚。” 他似乎盯死对方,话题总在她身上萦绕不去。 皇后觉得很奇怪,但以她对崔不去的了解,此人思路缜密,说话严谨,从不无的放矢。 现在,崔不去明摆着对宇文娥英诸多怀疑。 她不知道崔不去是基于什么作出的怀疑,但顺着这种思路,她慢慢地,也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 “对了,其实当年,大娘生了对双生儿。” 大娘是时人对家中女儿的称呼,因为乐平公主排行最长。 崔不去反应很快:“都是女儿?” 皇后道:“不错,但其中一个先天不足,生下之后没多久,就夭折了。若不然,今日大娘就有一对玉雪可爱的女儿了。” 崔不去:“那位早夭的宇文县主,名字里是否有个欢字?” 皇后:“没有,孩子早夭,连牒谱都未入,自然来不及起名。” 崔不去:“那孩子去世的时候,您可亲眼见了?” 皇后:“没有,那时武帝对陛下多有猜忌,为了避嫌,以免连累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大娘,我很少入宫,后来宇文赟登基,倒行逆施,乖戾无常,更一度要废黜大娘,当时真如头顶利剑倒悬,时时有丧命之险,我们母女二人见面也寥寥几回,更不必说英娘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情,还都是从大娘那里听说的。” 她顿了顿,“你怀疑那孩子未死?这不太可能,寻常人家想要隐瞒一个孩子的存在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天家。而且当时宇文赟贵为太子,他的孩子将来无论如何都是最尊贵的,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崔不去道:“如果那孩子病危濒死,又在被埋葬之前发现还有一线生机呢?如果负责埋葬她的宫人出于私心将她的存在隐瞒下来,伺机带出宫,那是不是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皇后一愣。 大宫女茂兰跟随皇后多年,身份非同一般宫女,此时便忍不住道:“崔尊使,恕奴婢冒昧,若果如您所言,那孩子真能长大成人,又为何不认祖归宗,堂堂正正当个县主享尽荣华富贵,却要遮掩身份,假冒自己姐妹?” 崔不去面色未变,沉声道:“所以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测。实不相瞒,自从千灯宴之后,我便已经对公主府有所怀疑,只是尚无证据,贼人耐心极佳,迟迟不肯露出水面,千头万绪无从查起,但近来京城风云迭起,也许这一切,很快就有答案了。” 皇后低低叹了一声。 换作以往,她精明能干,风风火火,绝不会作如此儿女情长的喟叹之态。 “大娘外柔内刚,许多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肯说,但我知道,她有怨。” 从太子妃到皇后,外人看来极为尊荣的地位,杨丽华却因为夫家对娘家的忌惮,而吃了很多苦。 丈夫宇文赟甚至没把她这个正宫皇后当回事,立她为后的同时,又立了四位皇后。 五后并立,亘古未有。 杨丽华从未表露,但心中何等屈辱,可以想象。 好不容易熬到丈夫死了,她终于可以凭借娘家与自己正宫皇后的身份升格为太后,从此再无人能命令她,侮辱她。 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两年,父亲就篡位了。 当公主好不好? 自然好,可比得上当太后吗? “你日后查出什么,若不涉及谋逆大罪,便,放她一马吧。”皇后叹息道。 “国朝律法,王子庶民,无一例外,臣,职责所在,依律而行。”崔不去面色淡淡,竟是连皇后的面也不给。 皇后苦笑。 她早知崔不去是这样的性子,如果不能容他,便不会用他,既用了他,自然要信他重他容他。 说了这么久,她早已面露疲色,此时更连眼睛都要合上。 崔不去见状告退,皇后让大宫女亲自相送。 茂兰与崔不去打过几次交道,也早已习惯他不谈正事便寡言无味的作风。 正欲默默无言送至殿外,却听对方道:“茂兰姐姐可有神仙膏?” 从来不聊闲事的崔尊使竟然开尊口了,茂兰震惊片刻,忙点头:“我那里还有几罐,尊使这是?” 崔不去言简意赅:“送人。” 茂兰自然愿意交好这位深得皇后信任的外臣,闻言立时道:“那请崔尊使稍等,我这就去拿。” 在来回这一趟途中,茂兰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崔不去为何要拒绝皇后做媒赐婚的这桩大好姻缘?自然是因为心中有人了。 否则以崔不去的为人,又怎会突然留意起神仙膏? 想必他的心上人,比宇文县主还要更加貌美高华。 不过宇文县主刚刚对他生出情愫,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想必会很难过吧? 拿着神仙膏的崔不去出了宫门。 他既未看见凤霄,也未看见秦王杨俊,只看见了秦妙语。 杨俊本是要去给母亲请安,听闻崔不去在,又等了好一会儿,知道一时半会见不上,便先回去了。 秦妙语等在左月局的马车旁边,笑盈盈的,心情很好。 她的心情不能不好。 本来是见不得光的暗探,经过上回光迁县一役,凤霄默许她回到京城,重见天日。 在京城解剑府干活,跟在暗哨据点潜伏截然不同,后者老牛耕田默默无闻,前者干什么都能被上司看见,升职加俸嗖嗖地快。 哪怕是被发配来当信使听差,秦妙语也分外认真。 “崔尊使!” 秦妙语笑嘻嘻迎上去。 “您老别来无恙?我家二府主让我请您过府一叙。” 崔不去看她一眼:“他自己怎么不来?” 秦妙语小声道:“二府主方才去陛见了,陛下好像交代了什么差事,他肯定想找您帮忙,又怕落了面子。” 崔不去道:“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回去告诉他,盯着郑译。” 没等秦妙语想明白,被装在包袱皮里的精致瓷罐就一股脑塞过来。 “诶诶?” 她低头一看,双眼登时发光。 “这就是神仙膏?您真给我?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还以为就一瓶,您竟给了这么多,不过既然给都给了,我不收下,岂不是拂了您的面子!” 崔不去:“你一瓶,其它的给凤二。” 秦妙语:“啊?” 崔不去:“别说我给的,就说你自己送给他的。” 秦妙语:??? 她苦着脸:“这……好像不大好开口啊。” 崔不去蹙眉:“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就说你倾慕他已久,正逢佳节,送礼以表心意啊。” 秦妙语:……问题就是她并不倾慕啊! 崔不去:“那还我吧,我让别人去送。” 秦妙语忙把神仙膏往怀里一揽。 “别别,我可以,保证完成,您只管放心!” 崔不去不放心,又重复一遍:“别提我。” 秦妙语小鸡啄米点头:“明白。” 见崔不去转身欲上马车,她忙拉住对方的袖子。 “还有一事!二府主想约您黄昏日落之时东市绿绮馆见。” 凤霄的原话是:我给他一个瞻仰我风采的机会。 但到了秦妙语这里,她自动就给转化成了:“二府主特别想您,希望能与您共度佳节,您也知道,他在京城举目无亲,孑然一身,挺惨的,您就当助人为乐了吧?” 崔不去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既未说去,也未说不去,便抽袖上了马车。 秦妙语不好强拉,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 怀中的神仙膏令她欣喜又发愁,五味杂陈,难以描述。 再想想凤霄可能会有的反应,秦妙语忽然有点头疼。 不,是头很疼。 第168章 回去的路上,秦妙语一直在天人交战。 如何将神仙膏交给凤二府主,并且在不提及崔尊使的情况下,将她自己撇清,不令凤二府主误会自己。 这是一个难题。 凤二无疑很聪明。 虽然崔不去常常都能算计他,但这只能说明崔不去聪明绝顶。 没有人敢小觑凤二府主的洞察能力,秦妙语也不敢。 她觉得自己说话间肯定会露出破绽,所以必须提前演练。 正月十五,午时过半。 站在解剑府后门,秦妙语伫立片刻,痛定思痛。 她对着空气表情一变,瞬间欢欣雀跃。 “二府主,今日东市那家出名的胭脂铺子出了新鲜玩意儿,名为神仙膏,睡前敷脸,隔日晨起必定容光焕发,属下路过顺道多买了一些,您可要试试?” 说罢,秦妙语跳到另外一边,挑起眉头,语气低沉。 “本座让你去请崔不去过来,你跑去东市逛街?东市跟解剑府顺路?” 秦妙语:……这样不行。 过了片刻,她又换上笑脸。 “二府主,此乃神仙膏,宫中赐下左月局好些,他们用不完,分了属下一些,此膏有养颜之效,您可要一些?” 说罢,秦妙语神色为之一变,斜眼挑剔看手中罐子。 “左月局不要的东西,你拿来给本座?本座是要饭的?” 秦妙语:……好像也不行。 她深吸口气,微微一笑,对着前方空无一人道:“二府主,这神仙膏,乃是我家传秘方,常用有永葆青春之功,属下也因此物,方能日日容光焕发,您夙兴夜寐,办案劳苦,属下特将此方制成面膏,还请您笑纳!” 须臾,秦妙语皱眉,露出嫌弃表情。 “你这叫容光焕发?用了还不如我不用的,这垃圾玩意儿丢了吧!” 秦妙语:……真是没法活了! 身后传来动静。 她猛地回头! 裴惊蛰:…… 他受惊过度,脚下不慎踩到碎石。 “抱歉,刚好路过。”裴惊蛰转身欲溜。 秦妙语眼明手快拽住他。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裴惊蛰干笑:“我内急,赶着上茅房。” 秦妙语阴恻恻:“那正好,我去茅房外面等你。” 裴惊蛰:“臭。” 秦妙语:“我不嫌弃。” 裴惊蛰拱手作揖:“秦姐姐,你可饶了我吧!” 秦妙语不悦:“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她将包袱塞给裴惊蛰,当然,秦妙语已经将自己那份拿出来了。 “这是神仙膏,你与我一道去见二府主,我禀报完正事之后你就拿出来,说今早陛下见他风采出众,特地赐下的。” 反正凤霄也不可能去质问皇后,若他自己猜出来。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裴惊蛰愁眉苦脸:“不要,我口笨拙舍,肯定会被郎君训的。” 秦妙语:“我请你吃京城最好的食肆,地方由你定。” 裴惊蛰坚决摇头:“我绝非能轻易被收买的肤浅之徒!” 秦妙语:“请三顿。” 裴惊蛰大义凛然:“富贵不能淫。” 秦妙语咬咬牙:“本月俸禄分你一半!” 有那罐千金难买的神仙膏也值了。 裴惊蛰:“成交!” 似怕秦妙语反悔,他还主动抱着包袱往里走,回头催促。 “郎君一定等你等急了,我们快走吧!” 秦妙语嘴角抽搐:…… …… 正月十五,未时。 午后阳光甚好。 但凤霄的心情不怎么好。 他正在想李穆和刘昉的死。 从宫里出来之后,他就顺道去了刑部,把卷宗要过来,又顺道在去李、刘两家的途中将卷宗看完。 老李毕竟七十好几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他死前发狂自裁行径古怪,但至今李穆头七也过了,李家人反应尚算平静。 他们对凤霄道,李穆去世当日很正常,虽已致仕,但每天依旧养成读书写字的习惯,饭后还与小辈聊天,说今年上元灯节也想去看灯,谁知夜深人静之后,就突然发狂。 仵作已经验过,没有中毒,而且当日李家人吃的是一样的饭菜,如果中毒的话,一整座申国公府早就被毒倒了。 至于刘昉的死,反倒不那么猎奇了。 因为在他自缢之前,就曾被叫入宫训斥过。 其时他支持杨坚篡位建朝,谋得从龙之功,新朝之后却未得重权,只得高位闲职,心中很是不平。 从宫里回来之后,一整日都郁郁寡欢,不爱说话。 至当夜,他将家人遣散,一人留在书房,说要静思己过,连仆从也都打发走。 结果半夜忠仆发觉不对,进屋察看,刘昉早已吊在横梁上,尸体都凉了。 李穆的死毫无预兆。 刘昉的死有动机。 但就是那么巧,两人先后都死在正月里,相隔没几天。 再加上京城里流传的歌谣,和皇后的病,不能不让人多想。 就是寻常百姓,也会忍不住越想越歪。 凤霄其实还问到了不少细节,甚至已经想到了一些眉目。 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越多,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姓崔的,能跟上他聪明活跃的脑子。 但他没等到崔不去,只等回秦妙语和裴惊蛰。 二人近前行礼。 凤霄一脸“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解释否则后果自负”的高深莫测。 秦妙语神色郑重,丝毫看不出先前在后门的古灵精怪。 “回禀二府主,崔尊使身有要事,不肯与我过来,但他说他知道您想问什么,让您盯着郑译。” 郑译? 凤霄挑眉,注意力果然被这个名字引走。 此人是前朝旧臣,同样也是本朝重臣。 隋朝新建之后,杨坚除了对宇文家赶尽杀绝之外,对前朝旧臣并无太多株连。 也就是说,只要你安安分分办差,不惹是生非,不折腾幺蛾子,你就可以继续当官。 像李穆、刘昉这样的人,朝廷里还有许多,为何偏偏是李、刘死了? 因为他们和郑译一样,不仅是前朝旧臣,还曾旗帜鲜明拥护杨坚登基,刘昉、郑译二人甚至干过矫诏的事。 此三人,是名副其实的“开国元勋”。 他们的死,不仅能对隋帝造成冲击,更能让人觉得杨坚并非真命天子。 其他人则没有这个效果。 凤霄想到了崔不去。 当时崔不去已经在独孤皇后身边充任谋士。 他对帝后的影响,必然比刘、郑、李三人更大。 但左月局声明不显,庙堂之外,甚至很少有人听说崔不去的名头。 他死了所能造成的轰动,不会比刘昉他们更大。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许很想解决他,但几次都没能杀掉,就退而求其次,把目标放在其他人身上。 现在刘昉死了,还有一个跟他一起矫诏的难兄难弟郑译。 凤霄之前梳理两件案子的走向,的确一时没想到郑译身上。 崔不去算是给他提了个醒。 郑译是个很喜欢凑热闹的人。 今夜秦王府夜宴,他必定也会前往。 思及此,凤霄对裴惊蛰道:“你去找明月,让他派几个人盯着郑宅,就算郑译出门也远远跟着,他跟什么人见面,吃了什么,去了哪里,我都要知道。” 裴惊蛰赶紧应下,顺道朝秦妙语那里瞄。 凤霄立时发觉,看他一眼。 裴惊蛰硬着头皮把包袱放在石几上。 “郎君,这是秦、哦不,是宫里赐下的神仙膏,据说有养颜奇效,是陛下让人送来的。” 凤霄从包袱里拿出一罐神仙膏,把玩片刻。 “是吗?” 裴惊蛰为了那半月俸禄,已经豁出去了,话越说越溜:“您离宫之后,内官奉陛下之命本要送来,正好遇上宫门口的秦姐姐,就托她送来了。” 秦妙语干笑,心道怎么一件小事越说越复杂了,还把皇帝给牵扯进来。 说到底,她怕自己不照着崔尊使的话去做,把他给供出来,日后二府主跟崔尊使一合计,倒霉的还不是她这种小卒么? 哎,做人真难,做好人难上加难! 凤霄喜怒不辨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两遍,冷不丁问:“你们觉得且末城如何?” 语气和蔼可亲。 裴惊蛰毫无防备,下意识道:“挺好的!” 凤霄笑得温柔:“那让你们俩去那里吃风如何?西北边塞之地正需要你们这等栋梁之才!” 说罢,他脸色忽而一变:“撒谎撒到我面前来了,嗯?” 那声嗯差点没把裴惊蛰吓得腿软,他立马就招了。 “是秦妙语让我给您的!她不让我说!” 秦妙语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面对顶头上司的压力,她也只能将崔不去的交代如实招来。 凤霄哼笑:“我就知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吗?” 秦妙语赶紧奉承道:“您真是见微知著,属下就知道肯定瞒不过您!可您也知道,崔尊使是个脸皮薄要面子的人,虽说是为您着想,可他也怕一腔真心捧到您面前,被您嘲笑奚落。您不知道,他将神仙膏交给属下时的神色,那是既期待又忐忑,几乎掩不住对您的倾慕之意了,属下看在眼里,又怎会不动容?这才勉为其难将东西收下。” 裴惊蛰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说的是崔不去?崔不去既期待又忐忑?他怎么就想象不出来呢! 凤霄嘴角噙笑:“这么说,今夜东市绿绮馆之约,他一定会去了?” 秦妙语顿时语塞。 凤霄伸指虚点她的额头,亲昵道:“他晚上没到,你明日便去且末城。” 秦妙语:…… 凤霄起身走人。 秦妙语欲哭无泪。 裴惊蛰脚底抹油,赶紧跟着偷溜。 “裴惊蛰你站住!” …… 正月十五,酉时。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夜无宵禁。 全年也只有这么三天。 往常这个时候,东市早已闭市,现在却依旧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商铺两旁灯笼连天,连城墙都点点微光连绵开去,遥望如星辰下凡。 冬夜里的寒意,早已被接踵摩肩的热气驱散。 唯独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微微泛红,似带血色。 崔不去站在绿绮馆正门面前,身后跟着关山海和两名左月卫,都作寻常打扮。 关山海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虽还未能与全盛时期相比,不过日常随身保护,绰绰有余。 这间绿绮馆自前朝起,便是出名的酒肆食坊,不仅菜肴色香味俱佳,而且还有歌舞弹唱,是京城达官贵人最爱来的地方之一。 门口客似云来,不过许多人也只是看一眼招牌就走。 毕竟这里花费不菲,一般人消受不起。 崔不去报了姓氏,便在伙计的引路下上了二楼包间。 三面围墙,一面临市,视野极佳,足以将楼下景象一览无余。 凤霄正坐在里头,自斟自饮,屈膝盘坐,好整以暇。 崔不去一眼就看见桌上那罐神仙膏。 他嘴角几不可察抽动,默默将秦妙语的账记下。 关山海等人在外头守着。 他抬步走入。 凤霄笑吟吟看他,亲自为他斟酒夹菜。 “我今日收到一份礼物。”凤霄道。 崔不去无辜回望。敌不动,他不动。 凤霄:“我甚为感动,可送礼的人生性害羞,不敢当面对我说,只能托人转交。” 崔不去内心冷笑,又给秦妙语记上一笔。 凤霄:“你觉得,我该如何表达谢意才好?” “我觉得,”崔不去慢吞吞开口,“不是送礼的人眼瞎,就是收礼的人眼瞎。” 凤霄意味深长:“我还想着,若他肯开口承认,直抒胸臆,我便勉为其难接受呢。” 崔不去:“那人可能送过之后就后悔了吧。” 凤霄:“是吗?” 崔不去:“不是吗?” 两人四目相对,皮笑肉不笑。 崔不去冷哼:“凤二府主若无要事,本座便告辞了。” 凤霄道:“郑译我派人盯着了,暂时太平无事,你觉得对方什么时候会再下手?” 这才转入正题。 他既不再在神仙膏上纠缠打转,崔不去就也宽宏大量多说两句,毕竟眼前才是头等大事。 崔不去一字一顿:“后日,正月十七,佛会!” 凤霄颔首:“与我想的一样。对方杀人传谣,无非为了造势,势既已起,必然是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令陛下威严尽失,再发动政变,或杀人夺位。筹划已久,暗中布局,与宇文氏后人勾结,再趁乱谋之,火中取栗,的确像萧履的作风!” “不过,”他话锋一转,“对李穆和刘昉的案子,我还有些疑惑。” 崔不去咳嗽两声:“凤二府主聪明过人都解决不了的疑问,崔某又如何会知道?” 凤霄干脆利落:“爹!” 崔不去:……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咳得更大声。 凤霄歪头:“以前说过,我喊爹你就会答应,不能食言吧?” 崔不去冷笑:“我好像没这么说过。” 凤霄拖长了语调,柔声细气:“爹,您不能不管孩儿呀!” 崔不去:……太不要脸了。 我还治不了你?凤霄暗笑,趁机说起案情。 第169章 “我一直怀疑宇文娥英。” 凤霄三言两语将案情说完,崔不去如是道。 “从什么时候起?” “千灯宴。” 崔不去与这位皇帝外孙女接触不多,但偶尔在皇后那里也见过几面。 宇文县主性情温柔,说难听点,是内向羞涩,不善多言。 这与崔不去在千灯宴上见到的宇文县主,非常符合。 但,在他离开公主府别庄之际,宇文县主曾主动追出来,质问他为何不事先告知她母亲早作准备,以致千灯宴上出此大丑。 也许还称不上质问,因为宇文县主双目含泪,甚至朝他盈盈下拜,将姿态放到最低,当时人人在场,大多认为崔不去咄咄逼人,权势熏天,竟连皇帝外孙女也需要向他下跪,事后还有不少弹劾他的奏疏飞至御前。 正是从那时起,崔不去生出一丝疑窦。 凤霄道:“你当时说了两个字,奇怪。” 崔不去:“不错,宇文县主那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明,可那分明不像她的性情。” 旁人也许不会从这几句话的工夫里去注意那么多,但当时刚经历过千灯宴的崔不去,看公主府每一个人都可疑,宇文县主这点细微的不同,自然也落入他的眼中。 “任跃在千灯宴上布下那么大一个局,几乎把京城半数王公贵族都兜了进去。” “他只是公主的面首,不是公主府的男主人,叫不动那么多人,事后那一拨人太快露出马脚,也是疑点。” “天南山时,范耘就曾提醒过我,说萧履在朝中还有更大的倚仗。” “我问过皇后,当年乐平公主的确生了一对双生女,其中一个先天不足,连名字都没有起就夭折了。” 凤霄沉默片刻。 “你的意思是,宇文县主那个孪生姐妹还活着,而且很可能还因为某种缘故,跟萧履勾结在一起。” 崔不去轻轻点头。 凤霄:“宫门前我曾出手试探过她,她的反应,像一个普通人。” 崔不去敏锐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像”,而非“是”。 宇文县主本来就应该是个普通人才对。 凤霄饶有兴致道:“练武之人对突如其来的危险,会有下意识的反应,当时我分明看见她想要动,却生生控制住了,故意使自己看上去与普通人无异。我原想摸摸她的脸有没有易容之物,没想到试出这种意外之喜,她的耐心和隐忍的确不错。” 前朝公主,今朝县主,宇文县主身份特殊,古今未有。 这样一个天之骄女,本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宇文县主却居然会武。 而且在凤霄看来,武功还不错。 崔不去道:“但这一切现在只是猜测,未有证据之前,打草惊蛇只会全盘皆输。” 凤霄接道:“所以,现在唯一能入手调查的,只有李穆和刘昉之死。这两个案子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李穆死前发狂,而刘昉没有,他死得安安静静,甚至留下遗书。” 崔不去提醒:“遗书未必是他自己留的。” 凤霄点头:“我问过李家人,李穆发狂前的那几天,因肺热咳嗽,请大夫来开方子,吃了几帖药,稍有起色。” 崔不去神色一动:“药方?” 凤霄:“黄连,板蓝根,鱼腥草等。” 崔不去:“一苦一腥,上次也有类似的食物。” 凤霄自然而然接下:“雁荡山庄里那半碗银耳莲子花胶汤?” 崔不去冲他掀了掀眼皮。 凤霄唇角微勾,又很快隐没,若无其事。 “花胶味腥,雁荡山庄的人同样突发癫狂自相残杀,与李穆的死法一样。但刘昉不同,我去看过他的尸身,用你上回教我的法子,正常自缢脖下勒痕,中间深而两侧浅,他脖下一圈勒痕深浅相差无几,可见并非被皇帝训斥之后想不开,而是他杀。” “所以,刘昉之死,可能是萧履所为,为的是以此营造声势,暗中筹谋酝酿更大阴谋。” “而李穆跟雁荡山庄那桩案子,还有我们途中遇到的蛊阵,则可能是另外一帮人所为,至于这帮人的目的——” 凤霄顿了一顿,“浑水摸鱼?” 崔不去凝望桌上木纹,出神而又认真,几乎要看出一幅伏羲八阵图来。 直到凤霄以为他灵魂出窍,或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时,他才缓缓道:“我怀疑突厥人。” 凤霄语调上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嗯?” 崔不去:“突厥人狼子野心,虽称臣拜服,绝非长久,若有反噬机会,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口,此其一。所谓蛊毒,源于骠国,由西南入濮部,辗转至党项、吐谷浑、高昌,隐秘诡谲,北地大巫最喜欢用这种手段来装神弄鬼,此其二。蛊阵蛊毒,都是七王子窟合真来京之后才出现的,此其三。” 凤霄笑道:“那真是巧了,今夜秦王府设宴,窟合真应该也会去。” 崔不去正要说什么,忽地直起身体,目视外面下方。 凤霄随即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人群之中匆匆一瞥,熟悉的人影从绿绮馆门口走过,婢仆环绕,不快不慢。 是宇文县主。 这会儿是酉时过大半,将近戌时。 秦王府宴会戌时开始。 楼下人海分作两拨,一拨去北面看烟火,一拨去南面看郊外灯会。 秦王府的方向在北面,宇文县主一行人却正往南面走。 她想必也收到了秦王府的请帖,但如果先去灯会逛一圈,势必赶不上夜宴。 崔不去反手敲了三下桌面。 关山海随即推门而入。 崔不去指指外面:“跟着宇文娥英,看她去何处,回来报我。” 关山海一点头,人消失在门后。 凤霄起身。 “看来你是去不成秦王府了,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免得赶不上热闹。” 崔不去:“好走不送。” 凤霄将那罐神仙膏抄在手里,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真不知道谁送的?那我就扔了。” 崔不去连头都没抬,开始夹菜吃,仿佛刚刚意识到放在面前的是仙宫美味。 凤霄冷笑一下,将折扇强塞进他手里。 崔不去顿时蹙眉,似拿了烫手山芋在手。 “不许扔掉!”凤霄威胁。 “听闻古人有制扇送情一说,没想到凤府主竟已对我情深若斯?” 崔不去顺手打开折扇,嘴巴不禁抽搐,话再也说不下去。 扇面上高大身影伫立黄河边上,迎风而立,飘飘欲仙,凤二府主自画是也。 崔不去真的很想扔掉了。 “秦妙语说你入宫向陛下借画师回来就是为了画这玩意儿?”他忍不住提高声音。 “你既送了我神仙膏做表白信物,我思来想去,总得回赠更珍贵的才是,而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我了。你既无法时时刻刻见到我,时时望着我的画像聊以自慰,也是一样的。” 凤霄故意用亲昵的语气近前,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又在崔不去发火之前迅速后退起身,将神仙膏收入怀中,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崔不去被恶心得浑身寒毛直竖,伸手就要把扇子撕了,免得对方越发得意。 但视线触及扇面时,动作不由自主停顿。 宫中画师果然技艺娴熟高明,画上人物侧面神韵栩栩,几欲跃纸而出。 片刻之后,他若无其事将扇子收起。 凤霄走后,关山海很快回来。 “尊使,对方一直往南边走,出了城之后却不去看灯,而是在流萤亭独坐,至属下回来时,她还未离开,为防打草惊蛇,属下未敢靠近,命王九在那里盯着。” 崔不去皱眉沉默一会儿,忽然道:“她发现你们了。” 关山海愕然,脱口而出:“不可能,属下远远缀着……” “我没怪你!”崔不去一摆手,“流萤亭在石丘之上,四面空旷,离灯会也有一段距离,人流不会往那里去,现在是冬季,树叶凋敝,无可遮掩,你们又迟迟不向人流汇聚,她身边的人若留心,肯定能发现。而且,她很可能是故意坐在那里的,等你上门。” 关山海:“故意?” 崔不去点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走吧,今夜且当一回鱼去。” 他起身带着关山海等人往外走。 关山海见崔不去手中多了把折扇,心里奇怪,但他并非好事之人,恪守本分,绝不多问。 崔不去却冷不丁顿住脚步。 “回头有空,你去打听一下,解剑府从宫里借的画师何时还回去。” “是。” 第170章 凤霄是独自一人走的。 毕竟是去秦王府赴宴,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 崔不去让人回去报信。 至他带着关山海出了城南时,长孙菩提已经在城门等候。 与他一道的,还有秦妙语。 秦妙语上前行礼:“崔尊使,二府主让我跟着您。” 崔不去点头接受,没有多余废话。 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不惮以命犯险,获取必要的利益。 但在没有必要冒险时,他也不会鲁莽行事。 有长孙和秦妙语等人在,即使遇上萧履,不说全身而退,起码也留有命在。 更何况上回酒肆一战,萧履同样身受重伤。凤霄说过,如果对方没有熬过走火入魔功力更上一层的际遇,那么现在伤势应该还没好全。 一头病虎虽然还是老虎,终究少了三分威力。 百姓倾城而出,似乎打定主意通宵玩乐,换作往常这个时候,早已家家熄灯上床歇息,此时却仍旧人人举灯兴致勃勃,从城楼往下看,宛若长龙游走,火光熠熠。 崔不去几人出了城门,未随人流往放灯处走,反而拐了个弯来到流萤亭。 亭外灯笼点点,立了几处人影。 亭内端坐一人,摇扇煮茶,炉火飘星。 茶香隐隐约约传过来,似还夹杂小点心在炉火上烤的咸香。 崔不去待要过去,长孙菩提拦住他。 “那不是宇文县主。” 自然不是宇文娥英,那分明是个男人的身影,而且跟凤霄一样穷讲究。 崔不去淡定自若:“走吧,与我去会会云海十三楼的萧楼主。” 秦妙语和关山海吃惊不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们也并非害怕到转头就走,但云海十三楼接二连三搞事,从六工城到光迁县,几次差点让他们栽了跟头,无论解剑府还是左月局的人,对萧履此人皆忌惮得很。 他们几个人既未鬼鬼祟祟,声音也没刻意压低,亭中之人又岂会没有察觉? 很快,便有人朗声道:“外头天寒风大,崔先生何不移步亭中,与故人一叙!” 长孙倒也罢了,秦妙语和关山海二人,当日酒肆一战,他们虽未亲自与萧履交手,却亲眼看见萧履跟凤霄如何生死激战,不分上下,在五五之数中偶得胜算,方才颠覆了那夜的战局。 饶是如此,事后若非凤霄自己命大,闯过走火入魔的难关,如今解剑府还不知会成什么样。 更何况玉秀假扮阿波可汗,差一点点就以假乱真酿成大祸,博陵郡时元三思以故人身份接近崔不去,引君入毂,几令凤霄和崔不去二人折损在天南山,更不必提萧履借光迁县的水灾推波助澜,隐身幕后翻云弄雨。 每回,他们都以为云海十三楼已经精英殆尽,搞不了事的时候,萧履都会再一次给他们“惊喜”。 关山海不得不想,若不是遇上崔不去,云海十三楼过往那些阴谋,指不定哪次就成功了。 秦妙语对上萧履,压力就更大了。 从前她是扶余门弟子,而扶余门为云海十三楼所领,也就是说,萧履是他们门主的上司。 虽然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萧履未必会记得她,但在随崔不去走向亭子时,秦妙语难免心头战战,疑神疑鬼。 幸而,萧履根本就没留意她。 对方仅仅扫了随同崔不去而来的几人一眼,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崔不去身上。 似乎唯有他,才值得萧履另眼相看。 “风寒之夜,得遇故人,煮茶论道,岂不快哉?” 萧履的声音遥遥传来,清朗明澈,似吹尽寒风之后的枝头,即将绽放出新绿的春意,令人不禁生出心头舒展的慵懒。 但,除了崔不去之外,无人敢因此放松警惕。 “萧楼主借宇文县主现身,吸引我前来,你就不怕我现在一声令下,让陛下派京师禁军倾城而出?纵你武功盖世,只怕也难逃生天。” 崔不去如是说道,顺着萧履的相请手势,在他对面坐下,伸手端起面前刚刚斟得七八分满的茶杯,举杯轻嗅,不吝夸奖。 “好茶。” 萧履双目笑意盈然:“是好茶,我特地从南边带来的呢,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三番几次陷崔不去于死地,见面时却言笑晏晏,毫无隔阂生疏。 不知情的,还当两人真是关系匪浅的老朋友。 秦妙语很担心崔不去被这种温情脉脉的言语所迷惑,当真喝下这杯茶。 但事实证明她小看了对方。 崔不去反手把茶水往身旁一浇。 “以茶代酒,敬这些年被萧楼主坑死的人,希望他们九泉之下,不要瞑目,冤有头,债有主,早日上来找你报仇。” 秦妙语差点笑出声,好悬忍住。 她偷瞄长孙菩提一眼,这位左月副使形同入定,木头人杵着,仿佛没听见二人的对话。 崔不去咳嗽道:“萧楼主知道,我身体素来不好,不耐寒风久坐,我们开门见山吧。” 萧履笑道:“抱歉,谁让你总被折腾,也还有一口气在,差点让我忘了你也是个重病之人。” 崔不去:“雁荡山庄林氏一家满门五十余口之死,你知道了?” 萧履:“知道了。” 崔不去:“我让宁舍我给你捎话,你也收到了?” 萧履:“收到了。” 崔不去几不可见皱了一下眉头,又道:“但我看萧楼主今日的态度,不像是要合作。” 萧履一口一口慢慢喝完手里的茶。 “林雍是云海十三楼的人没错,但他现在已经落入你们之手,想必也吐露了不少消息,不管雁荡山庄是被谁所灭,我都没有必要护着,你以为呢?” 崔不去:“萧楼主想谋万世基业,按理说,不该说出如此短见的话才对。” 萧履笑道:“那我应该说什么?” 不对劲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 从刚刚一问一答开始,崔不去就觉得萧履的态度很诡异。 他与云海十三楼,本来的确是不死不休,但在突厥人的威胁下,既然大家都有共同敌人,也未必不能先合作一次。 但萧履的神色—— 崔不去蓦地想到一种可能性:“你与突厥人合作了?!” …… 凤霄正在往城北秦王府走。 他心不在焉,琢磨崔不去是否会将那把扇子丢掉。 想至此,嘴角不由一抹笑意。 应该是不会的,他太了解姓崔的了。 这人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还不是拜倒在他的美色之下,难以自持。 将手中的神仙膏抛上去又落入手心,凤霄轻轻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 然后,前面出现了一人。 此人站在他前方不远处。 不随人流往北或往南,对方静静伫立其间,望向凤霄。 明明一动未动,周围百姓却无人斥责,睁眼瞎似的,像根本未曾看见此人存在。 于闹市之中隐藏自己的气息,非绝顶高手不能办到。 凤霄停住脚步,微微眯眼。 他蓦地纵身而起,掠向最近的屋顶,又几个起落,循着屋顶一路往北,最终来到一处无人小巷。 站定回首,那人果然是冲着他来的,对方一直紧紧缀在后面,悄无声息。 “来者何人?” “屠岸清河。” “从未听过。” “因为我从未来过中原。” 在凤霄观察屠岸清河的时候,屠岸也在认真观察他的对手。 似凤霄这样的人,注定走到哪里都会耀眼无比。 屠岸清河原本选定的对手不是凤霄。 因为凤霄几乎从未在江湖上留下自己武功的赫赫声名,他的江湖在朝堂。 屠岸清河的目标则是武林谱上的那些高手。 但,看见凤霄之后,屠岸的想法改变了。 这位解剑府当家人的武功,不逊于在江湖上行走的任何一名高手。 甚至,在屠岸看来,凤霄真正的实力,还有可能在他所预计的极限之外。 此人,乍看之下如凤凰扬羽,光彩夺目。 然而华丽毛羽之下并非空洞败絮,而是深不可测的实力。 当你被他的张扬肆意的外表吸引注意力时,不知不觉也会对他的武功估计不足。 喧嚣热闹自几条巷外飘来。 今夜京师,灯火长明。 唯独此处,剑拔弩张。 寒风为之凝固,化为坚冰环伺周身,从两旁粉墙丝丝蔓延开去,直至将气息也染上霜雪。 忽然间,凤霄冷冷一哼! 冷哼声似有形之物划开冰河,瞬时将寒意打破,裹挟狂风巨浪涌向对方。 屠岸清河微微一动,不得已后退半步。 这半步,仿佛让开一道天堑,令凤霄气势更盛。 他冷笑道:“我不与无名之辈动手!” 话随语声,一掌拍出! 屠岸清河面色平静,并未被这句话激怒,他身若飘萍,顺势往后飘去。 凤霄步步逼近,他便寸寸后退。 但,后退不是认输妥协,而是谋定后动。 退无可退时,袖中寒光骤出,屠岸清河旋身借力,随他而来的还有一把长刀。 刀很别致,细长如剑,但它终究还是刀。 “原来是狐鹿估余孽!” 凤霄一眼就看出他的师承来历了。 原因无它,狐鹿估一脉的武功别具一格,辨识度极高,凤霄又与佛耳动过手,自然耳熟能详。 但比起佛耳这种旁支左道,屠岸清河的武功明显更为纯粹,更加深厚,仿佛天山巅峰之雪,不带一丝杂质。 屠岸清河说他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中原,更未踏足中原武林,凤霄信了。 因为敌人的眼睛和他的武功一样纯粹。 仿佛天地之间,仅剩眼前的对手凤霄,即便现在身旁天崩地裂,狂风海啸,屠岸清河也绝不会为之动容分心。 长刀在他手里稳如泰山,身形又化流虹,虹光所到之处,坚冰丛丛簇起,瞬间如立冰雪之城,将凤霄周身层层包裹,连一呼一吸也为之凝滞。 凤霄也动了。 他没有剑,宽大袍袖蓦地扬起。 两道琴弦从袖中射出! 所到之处,寒冰骤然破碎,霜雪之城迅速坍塌。 丝弦若风刃光剑,眨眼间已经到了屠岸清河眉心三寸面前! 两把千古名琴余音和绕梁,绕梁早已被毁,难得留下一把姊妹琴余音,却被凤霄拆了琴弦用来当武器。 如此另辟蹊径,暴殄天物,只怕历代爱琴如命者都会气得吐血。 但屠岸清河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凝重。 在他眼里,那不是两根琴弦,而是能破他刀法的法门。 这一刀,他足足研究了五年,自忖天衣无缝,凤霄这两根丝弦一出,虽说不能完全破解他的必杀之招,却有围魏救赵之效。 如果屠岸清河不想两败俱伤,就只能变招换招。 丝弦与长刀相接,真气充斥二人周身,轰然巨响中,脚下青砖俱裂,两旁粉墙竟也出现裂缝。 这还是他们留了手的缘故,若不然,围墙连同里面的房屋恐怕都要遭殃。 两人显然都没有同归于尽的意思,所以一触即退,同时选择后撤罢手。 “现在凤府主应该承认,我是一个好对手了。”屠岸清河道。 “勉勉强强吧。”指望凤霄心口如一,那是不可能的。 屠岸清河神色认真:“此处并非决战之地,你我能否相约下次,我希望能打个痛快。” 凤霄不置可否,淡淡道:“回去转告你的七王子,让他安分一点,否则,就算他背后是整个突厥,我也照杀不误。” 说罢他下意识想摇扇子,这才想起扇子刚已经给了崔不去,不禁撇撇嘴。 “本座先走一步,不必送了。”他转身离去,说第二句话时,身形已在几丈开外。“还有,刚才被你破坏的砖石墙壁,全都算在你头上,回头我会让人去七王子府上讨债的。” “凤府主!” 屠岸清河上前一步,似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只是看着对方的身影飘然远去。 静静站了片刻,他转身折返,一步步走回七王子府。 窟合真入京为质之后,隋帝为表诚意,封其为王,赐府居住,不过窟合真毕竟是突厥人,与京城贵胄圈子格格不入,今夜他既未前往赴宴,也没有去城南城北看灯观火,而是留在自己府里看书。 他对中原文化兴趣盎然,平日深居简出,还让人去市集上搜罗不少名家典籍,杂书趣闻,隋帝也乐于见他被中原文化所同化,还给窟合真赏赐过几回书。 见屠岸清河回来,窟合真抬首微微一笑。 “办完了?” 屠岸清河面上殊无笑意,反倒显得有些冷漠。 他一动未动,似对窟合真报以沉默的抗议。 窟合真不以为意,柔声劝慰:“中原高手数不胜数,一个凤霄不算什么,你会遇上更优秀的对手。” 屠岸清河:“我欠你的人情,已经还了,下次我不会再帮你做这种事。” 窟合真不以为冒犯,反而诚挚点头保证道:“自然,我不会再麻烦你,这次已经足够了。上元佳节是中原人的盛大节日,你不出去逛逛的话,不如留下来用饭,我已经让人备了羊肉锅子。” 屠岸清河恍若未闻,转身就走,不作片刻停留。 窟合真不以为忤,依旧面带笑容,心情很好。 他的目光移至手中书本。 西汉刘向所著之《说苑》正停留在第九卷那一页。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窟合真的笑容更深了。 …… 凤霄与屠岸清河的交手甚至不到一炷香。 二人分道扬镳,凤霄照原定计划来到秦王府。 门口车水马龙,里面人声鼎沸,大部分宾客已经来齐,凤霄算是迟到了。 他只有孤身一人,未带随从奴婢,但只要见过他那几近标志性耀眼容貌的人都不会忘记。 很快就有管事迎出来,笑容满面,殷勤备至。 秦王府不大不小,没有违制,杨俊又将隔壁几座宅子买下,修了个园子,御史弹劾过,但这事儿说不合适也不合适,说合适也合适,帝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没计较了。 如今隔壁的园子用来设宴,倒是极合适的。 不知是否从上回乐平公主千灯宴里得到的灵感,这回秦王府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灯笼用了半透明的纱罩,五颜六色,辉映如七彩霓虹,更加斑斓莫测。 “凤府主请这边走,三殿下早就盼着您来了,问了小人好几回!” 王府管事一边带路一边回头,却见凤霄忽然停住脚步。 凤霄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背。 边上有一盏绿纱灯笼。 幽光下,手背光滑,毫无异样。 似乎是他的错觉。 “凤府主?”王府管事疑惑道。 “走吧。”凤霄放下手,抬步前行。 覆雪亭处,未有雪,灯满眼。 亭中倩影旋身起舞。 一身红衣,鲜艳如血,高髻金钗,袖飞如魔。 她从亭内跃向池中央,足尖轻点,裙摆在水面飘扬狂舞。 白雾自旁边飘来,萦绕半身不去,宛如漫步翩跹水云之间。 凤霄仔细端详,发现水面下原来凿了石头,美人赤足从上面跳过,动作轻盈一些,便像在水上行走了。 廊下,假山旁,所有宾客都看得入了神。 杨俊悄然走来,面露得意炫耀。 “如何?我就说今夜会有惊喜,你若喜欢那美人的话,我可以割爱的!” “不必了,公主安好。”凤霄毫不客气拒绝,顺道向杨俊身旁的兰陵公主问好。 公主含笑回礼,好奇道:“凤府主神采飞扬,想必有好事,可方便分享一二?” 杨俊朝凤霄挤挤眼:“太子与二哥也来了,我过去给他们问安,你们先聊。” 他转身就走,将兰陵公主留下。 凤霄悠悠道:“公主好眼力,我是想起我的心上人了。” 公主的笑容微微一僵,瞬间竟有些呼吸不畅的感觉。 她悄悄绞住自己颤抖的手,强颜欢笑:“凤府主一表人才,想必喜欢的人,定是天香国色。” 凤霄笑道:“公主沉鱼落雁,他不及公主万一。公主善解人意,他更不及公主万一。” “那——” 兰陵公主咬住舌尖,将一句“那为何你喜欢她不喜欢我”给生生咽下。 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哪怕求而不得,也不能为皇家蒙羞。 凤霄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自然而然接下去:“可偏偏,我看他怎样都觉得顺眼,连他发脾气耍心眼,也觉可爱异常。他若没有我,只怕活不了几年,为了让他活得更久些来气我,我得牢牢看着他才行。” 公主默然不语,半晌轻声道:“我明白了,世间有情难求,情深更不易,恭喜凤府主。” 凤霄一点都不忌讳伤了公主的心,闻言笑道:“公主天之骄女,世间多少优秀儿郎等着你的垂青,凤某无此福分。” 兰陵公主苦涩一笑,她的确是天之骄女,可正因如此,更加难求真情,有多少人是冲着她这个人来的,又有多少人是看中她的身份而来。 “我能知道,凤府主所钟情之人,姓甚名谁吗?” 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公主问出了口。 但她却没有等到凤霄的回答。 公主不禁侧首。 凤霄正望向前方某处。 公主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却没有看见什么异常。 “凤府主?” “凤某遇见熟人了,过去见个礼,公主恕罪。” 他嘴上说道,人已大步流星走上前,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之后。 凤霄看见了萧履。 虽然匆匆一瞥,但他绝不会认错。 毕竟当夜两人曾倾力一战,几近死生之地。 可萧履怎会混入秦王府的夜宴? 很明显他是有备而来,图谋不轨。 而今夜不仅汇聚了京城近半数的王公贵胄,连太子和晋王等人也亲至赴宴了。 一旦出什么事情,后果会很严重。 凤霄加快了脚步。 他与萧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对方似也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身形越来越快,几乎用上了缩地成寸的轻功。 就在凤霄快要追上他时,萧履忽然一个回身,顺势一剑刺来! 凤霄侧身避开,反手朝他手腕捉去。 萧履武功何等之高,就算有伤在身,也不会轻易被他捉住,当下便反身撞向凤霄小腹。 凤霄屈膝相迎,趁对方手肘麻穴被点中时,伸手夺去他落下的剑,刺向对方。 就在这时,萧履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不对! 似乎有哪里不对…… 所有一切都很不对! 眼角余光的薄纱灯笼,挂在廊下,映入水面,可明明是鹅黄色的光,水中却是幽绿的倒影。 那一剑刚刚触及肌肤,凤霄没有刺进去,萧履却突然捉住他的剑往自己身体里撞。 凤霄咬破舌尖,一股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 耳边朦朦胧胧的歌舞声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是刺破耳膜的哭喊与尖叫! 比口腔内更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 凤霄举目四望。 萧履—— 哪里还有什么萧履? 满地都是鲜血横流的伤者,所有人哀嚎求救,地上甚至还有晋王秦王等人,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一身血污的太子跌倒在地,见凤霄望来,忙拼命往后缩,一边声嘶竭力地吼。 “救命!来人啊!凤霄疯了!快来人啊!” 第171章 入夜渐深,寒意渐重。 小炉内的星火已近强弩之末,明灭不定,偶有风来,却令它越发挣扎,不肯熄灭。 寒风从四面八方悄然而至,钻入袖口衣领缝隙,嚣张狂妄,呼号咆哮。 亭中二人相对而坐。 一人神情悠然。 一人面色冷厉。 面对崔不去的诘问,萧履半点不着急,反是笑出声:“崔不去啊崔不去,你聪明一世,怎么突然糊涂起来?你能邀请我合作,我就不能跟突厥人合作?” 崔不去定定看了他片刻,所有冷厉散作淡然,瞬间半分火气也没,还点头赞同道:“萧楼主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萧履挺佩服他的涵养,换作旁人被叫到这里耍了半天,怕是立马就大发雷霆,崔不去竟还能压下脾气瞬间平静,连萧履也看不透他的喜怒。 所有暴风雨悉数收敛停息,散得干干净净,在崔不去脸上找不到半点痕迹。 但崔不去平静,不代表别人也能和他一样平静。 他身旁的关山海就忍不住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管怎么说,你是汉人,竟然勾结外族乱我中原河山!” 萧履戏谑道:“我是南朝人,并非你们大隋子民,而且你们现在与突厥停战,将七王子封侯拜相,不也算是与突厥勾结么?” 关山海怒动颜色,却生生强忍下来。 没有崔不去的命令,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妄动。 萧履见状,对崔不去笑道:“你身边的人,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忠心倒是比我的人强多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今夜引我至此,就是为了给窟合真制造机会,你们合谋了什么?” 萧履微微一笑:“我是来给你下战帖的,你,敢接吗?” 他眼中殊无敌意,反倒面色融融,温和平静。 恰恰相反,萧履一直认为,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正是崔不去。 若非崔不去几番阻扰,云海十三楼不会屡屡折损人手,连连失败。 只可惜,两个天纵奇才又同样身有残缺的人,当不成朋友,就只能注定为敌。 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这世上,两人之间,并非只有亲人,朋友,爱侣这样寻常普通的关系,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更加难得 正如萧履望着崔不去,面带微笑,耐心等待他的答复。 崔不去也正在审视萧履。 他望见对方蛰伏在安静之下的野心和疯狂。 他也明白萧履为何会有这种疯狂—— 因为不甘。 若生来残疾,又是痴愚儿也就罢了,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偏偏上天赋予了他耀眼的外表与能力,却不给他一个好的起点。 眼看南朝皇帝昏聩无能,眼看隋朝日益壮大,眼看杨坚生了个好女儿就能问鼎九五,既然这些不如他的人都能身登至尊,为何萧履不能? 哪怕不为当皇帝,如此轰轰烈烈过一生,也好过在南朝皇帝那等人的手下,窝囊低调忍辱负重。 崔不去望进对方的眼睛。 在那黝黑深处,一团星火若隐若现,在最冰寒最彻骨的冬夜中也不肯熄灭。 他不愿不甘不想为任何人低下头颅,即使那个人,是皇帝。 “崔不去,你懂我,可你赢不了我。” 萧履凭虚点点崔不去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 “你的皮相筋骨都是冷的,心却是热的。而我与你不同——” 他忽然笑了。 “我从里到外,都是冰冷无情的铁石心肠,再怎么捂,也捂不热。” “所以,崔不去,这一战,你敢接吗?” “若你不接,就此认输,即刻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再不会管这里半点闲事,我亦不会为难你。” 他的语调轻缓淡雅,若拈一枝花,慢慢转动欣赏。 秦妙语心中绷着一根弦,即使知道崔不去不可能丢开责任一走了之,也禁不住紧张。 她更担心,崔不去若不答应,姓萧的这厮会不会软的不成来硬的,直接对他们动手。 但还未等崔不去回应,远远处便传来马蹄声。 尘土飞扬,疾声沓沓。 秦妙语猛地回首。 一人一马从城门处而来。 对方弯腰伏低身体,双腿夹紧马腹,以求胯下骏马的速度更快一些。 狂风将宽袍大袖刮得高高扬起,身形却在灯影中几近模糊。 “崔尊使!” 来人甚至等不及近前才出声,遥遥便喊了起来。 声音不掩焦灼,似有军情十万火急。 崔不去却突然看向萧履。 “你做了什么?” 萧履有趣道:“你猜?” 不必崔不去猜,裴惊蛰很快就策马疾驰近前。 在远处隐隐约约的薄光下,秦妙语他们竟能看见对方满布额头的冷汗,与煞白的脸色。 “崔尊使,出事了!” 裴惊蛰甚至顾不上萧履在场,又快又急喘气道:“秦王府不知怎的起了变故,太子、太子妃他们都受了伤,他们还说、说郎君是伤人的凶手,如今郎君他已被抓去下狱了!” 秦妙语长孙菩提等在场众人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他们一下子想到萧履身上,俱都面色不善望向对方。 萧履好声好气提醒道:“你们现在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帮他求个情。” 崔不去冷冷看他一眼,大步走至裴惊蛰身边,纵身上马,掉转马头,抛下一句“拦住萧履勿让他入城”便扬鞭策马朝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城门之后。 面对几人隐隐包围,萧履身后的护卫也都簇拥上来,双方一时成对峙之势。 萧履却动也未动,既没有上前追击崔不去的意思,也没有向秦妙语他们动手的意图。 他双手拢袖,唇角笑意若有若无,似早已将一切掌握。 “你们想要杵在这里盯着我,我却不想在这里继续吃西北风了,让崔不去好自为之吧。” …… 崔不去将马催得很快,马蹄撒开四肢在官道上奔驰的同时,他的五脏六腑似也跟着剧烈颠簸,翻滚欲呕。 狂风迎面扑来,刀子也似,几乎刮下一层皮。 此时城中大多数人早已出城看灯赏灯,偌大京师之内,官道两旁行人寥寥,骏马得以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崔不去微微抬眼。 这座灯火辉煌不夜之城的上空,寒冬正卷土重来,风起云涌,无尽无止,欲将天地摧折冰冻。 他原是准备直闯宫门,行至中途,却生生勒住缰绳,引得马蹄高高抬起,昂首嘶声长鸣。 崔不去沉思片刻,决然掉头,往另外一个方向驰去。 这一路未曾耽误分毫,及至刑部大牢门前,崔不去竟觉自己上半身已经被寒风吹得几乎麻木,握住缰绳的手冰冷僵硬,松开时关节喀喀作响,青白交加。 亮出身份,门口看守面露为难,却不敢多作阻拦,左月局与刑部经常打交道,他们都知道这位崔尊使身份特殊,是个硬茬子。 通常情况下他不会亲自出面,但今夜特殊情况,看守也都知道崔不去为何而来。 权衡左右,他们还是放了人进去,不忘请崔不去勿要久留,顺道有空在他们上司面前多说两句好话。 站在门口,黑洞洞的阴森似一张血盆大口,随时会将人吞噬。 这里对常人而言是恨不能敬而远之,一辈子都不要进来的地方。 崔不去却已经来过许多次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大记得具体的次数。 因为左月局不设私牢,许多嫌犯到了京城,往往先押送这里,定罪之后再发往它处。 但这次,似乎却有所不同。 抬步欲入时,崔不去忽然停住。 他咳嗽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咳得胸腔发疼。 他这才忆起自己方才来得又快又急,马上颠簸加之寒风刺骨,这种滋味对一个久病在身的人而言并不好受。 尤其是当翻身下马,脚步仓促,气息牵扯内里,冷热相撞,越发将这种不适激发出来。 他紧紧拧着眉头,却压不住喉咙刺痒,咳嗽连着腥膻从胸口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 看守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忙小声问候,殊不知这种情况崔不去早已千回百遍地尝试过,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好容易捱过这阵咳嗽,他直起方才微微佝偻的身体,将掩口帕子塞入袖中,举步走入牢房大门。 脚步声在空旷阴沉的内部回荡,似无形重石,一块一块垒在嫌犯身上。 不知何处传来呜呜哭声,间或还有不知内容的喃喃自语,甚至有人扑向栅栏大声喊冤。 崔不去早已见惯这种场面,连往里走的步伐都没有缩减分毫,反倒是有些胆子小点的嫌犯,被他冷眼瞟去,当即脖子一缩,不敢吱声了。 越是往里走,就说明嫌犯所犯下的事越大。 很明显,如果今晚没有人胆大包天刺杀皇帝的话,凤霄的位置,一定无人超越。 牢狱最深处,一人盘膝而坐,享受单间牢房的待遇,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闲情在内心默数。 五,四,三,二,一。 青色衣袖果然出现在眼帘之内。 对方侧身而立,从凤霄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半张脸。 “凤府主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对方嘲弄道。 “这不正等着崔尊使过来英雄救美吗?”凤霄轻笑出声。 第172章 崔不去半天没说话。 他来得太急,气息未匀,此时半身隐于阴影之中,胸口热血奔腾,几乎化为浊气涌上喉咙喷薄而出。 他以为自己忍得很好,又怎么瞒得过凤霄的耳朵。 凤二啧啧两声,叹了口气:“你看你,我一不在,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把手伸过来。” “你知不知道现在事态有多严重……”冷怒话语未尽,咳嗽就再也压抑不住,声声连绵,在阴冷牢狱之内回荡,似鬼魅游荡,凄厉难言。 手腕被一只从牢狱内伸出来的手骤然捏住拽了过去。 丝丝真气顺着指尖流入经脉,瞬间抚平气血翻腾的焦躁痛楚,崔不去只觉赌在喉咙的那口气也慢慢被顺下去,急促气息渐渐恢复正常。 他嗅到一丝血腥味。 在弥漫四周的阴冷气息中,丝丝缕缕时断时续的血腥气分外刺鼻。 “你受伤了?”崔不去望向对方。 壁上烛火昏暗,照得人影混淆模糊,分辨不清,更勿论掩藏在暗色衣裳下的伤口。 凤二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站在灯下,慢慢宽衣解带。 崔不去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时候了,对方还有心思开玩笑。 但他的表情很快变得凛冽。 锋利如出鞘刀刃,冷得足以冻死任何一个近身的人。 因为凤霄的胸口,靠近心脏处,多了一个拇指粗的血洞。 看不出血洞多深,紫黑色的血迹干涸在周围,显示这具身体的主人很可能中过一次毒,而且毒性凶猛。 崔不去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蛊毒?” “我在去秦王府的半道,遇见一个叫屠岸清河的人。” “此人武功来自域外,若我没看错,应该是当年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的后人或弟子。” “虽然佛耳也曾挂了突厥第一高手的名号,不过他比起这个屠岸清河要差远了。” “我没与狐鹿估交过手,不过屠岸清河的武功,与当年的狐鹿估相较,应该相差不远了。” “这蛊,应该是我与他交手时,不慎被种下的。” 崔不去问:“我没见过狐鹿估,屠岸清河的武功,比之萧履,如何?” 凤霄:“略胜半筹。” 崔不去:“你倾力一战,与他胜负如何?” 凤霄:“五五之数。” 凤二虽然平日漫不经心,但他武功奇高,毋庸置疑,这世上能得他一句“五五之数”的人寥寥无几。 以崔不去对江湖各门各派如数家珍的熟稔,在此之前,却从未听过屠岸清河这个名字。 但与这样一个高手交战,凤霄必然要倾尽全力,也料想不到对方会趁其不备下蛊。 这种蛊毒曾摧毁了整座雁荡山庄。 裴惊蛰也差点中招,但发现得早,被生生用刀剜出来。 他一动真气,蛊毒就钻得愈深,差点回天乏力。 崔不去近前一步。 但此地委实过于昏暗,他看不清那蛊是否还留在凤霄体内。 这就是凤二会突然发狂,大肆屠杀秦王府的原因? “蛊毒,是否已被你逼出来?” 凤霄沉默片刻。 “我与他交手,注意力全在他的武功上,直到去秦王府的路上,方才发觉手背发痒,似有活物,而当时,我已动了真气。血气运行全身,蛊随血动,从手背到了胸口。” “方才我运功良久,那蛊却越发灵活,从皮下深入肌理,我这个伤口,便是自己戳出来的。”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似有无尽隐痛,无法言喻,无法道说。 也就是说,蛊虫至今还未被逼出来? 崔不去微微蹙眉。 喉咙又开始麻痒刺痛,但他垂首敛目,强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是更沙哑的声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无法想象骄傲的凤霄,被蛊毒侵入骨髓心脉,像雁荡山庄那些人,像那个左月局的暗探,癫狂疯痴,不复神智,杀人自戕,死状凄惨。 就像无法想象一只耀眼的凤凰被折断双翼,生生从九天跌落下来,沾满尘土泥垢,变成污秽不堪的凡物。 凤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不回答,已经说明了答案。 崔不去闭了闭眼。 他脑子乱纷纷,几乎无法冷静思考,这是之前从未遇过的。 哪怕更混乱困难的局面,他也能谋出一条生路。 这次,一定也能。 “我现在就去让乔仙回来,先让她压制住你的伤势,再去找范耘,他当年离开琉璃宫时,也带了不少好东西出来,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 崔不去顿了顿,“我都会让他治好你。” “秦王府的案子,还有萧履,你都不管了?” 凤霄望着他。 黑暗中,一双眼睛灼灼发亮。 崔不去淡淡道:“秦王府的案子现在已经惊动大内,有刑部接手,左月局只是协助调查,大隋人才济济,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关大局。” 凤霄叹道:“崔不去,你肯说这么多废话,就非是不肯说一句‘你的安危最重要’吗?” 崔不去:“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凤霄:“自然有区别。你若肯说这句话,我就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崔不去盯着他看了片刻,声音陡然冷下来。 “你在骗我?” “你他娘的,是不是,没有中蛊毒?”崔不去一字一句地迸出来,语气轻柔,却显而易见,动了真怒。 “的确中了,我没事在自己身上戳个伤口作甚?”凤霄无辜道,“只不过我英明神武,发现及时,虽然费了些工夫,但还是把蛊逼出来了,方才你问我,我也没有骗你啊。” 崔不去冷冷道:“给你半炷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 凤霄有点遗憾,他刚才差点就把这人的真心话逼出来,虽然拐弯抹角也是那个意思,可惜总少了几分趣味。 不过要是真把人气吐血了,回头灌输真气的人还不是自己。 “我没有杀人。” 凤霄是个心志极为坚定的人。 被种了蛊毒,加上香气与乐声之引,方才让他在那一瞬间迷乱心神,误入幻境。 可也只有短短片刻。 再度清醒过来时,他手上就多了一把剑。 那把剑是太子身边一名侍卫的,那侍卫已经躺在地上,而剑在凤霄手里。 凤霄道:“那侍卫的伤口我看过,在背后,而当时我的位置与他之间,还相隔三四个人,其中就包括太子。既然太子都没死,我不可能绕过太子,从背后将那侍卫给杀了。” 第173章 凤霄从未将性命交付他人手中。 即使遭遇最困难的处境,他也能将泰半命数捏在手中,起码由自己决定是往前,还是后退。 然而昨夜之凶险莫测,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他与屠岸清河交手时,绝想不到以对方的武功境界,会干出那等龌龊下流的勾当,将蛊虫下在他身上。 此为失算之一。 交手之后,屠岸清河凭空而降,又骤然远去,他虽有起疑,却未想到对方早就知道他要去秦王府赴宴,在那里守株待兔。 此为失算之二。 直到后来从幻觉中醒神的那一瞬间,他才突然明白,早在看到萧履出现时,蛊毒就已发作。 而蛊毒发作的,不止他一个。 “我当时出了一剑,心下留有余手,并未尽全力,那一剑下去,只会有一人受伤,而无性命之忧。” “我醒过神来之后,场面很乱,太子大声喊叫,引来府内侍卫,我只来得及粗略察看。” “死的是太子妃,还有几名侍卫女眷,他们身上的伤都是剑上,太子妃被一剑穿心,另外几人脖子被割开。” “太子和晋王等人,也许是中了招,所见所闻为幻境迷惑。在他们的幻觉里,我是凶手。但,难道所有人都中蛊了?” 凤霄三言两语将当时情况说罢,崔不去很快便提出自己的疑问。 “混乱时,你们身在何处?空旷处,还是屋子里?” 凤霄:“一处花厅,门窗敞开,歌舞为伴,乐声由外越池而至,屋内并无乐师。” 崔不去:“香气?” 凤霄:“女眷身上的香粉,男宾香囊,还有主人点的熏香,各种香气混杂交加,无法分辨是否有楠木香气。” 崔不去沉吟道:“蛊毒,以精血所饲,系以主人性命,再辅以香、色、音等,将蛊毒效用彻底发挥出来。但,万事利弊相随,尤其是这种操控神智,惑乱心志的蛊毒,不是随便想有就能有,必得耗费无数精力才能培育出来,甚至与主人性命息息相关,蛊死,则主人同样会受影响。” 凤霄挑眉:“雁荡山庄,洛阳郊外,秦王府。这么说,我们已经间接伤了对方三回,他的命也太硬了,这都没死?” 崔不去:“窟合真入中原时,随身必带突厥大巫,能以命御蛊的人物绝不少,但也不会多,洛阳郊外时,操纵蛊虫的巫医当场暴毙,但你依旧中蛊,说明对方还有人。” 他顿了顿,“不过,这种蛊虫极为难得,我猜对方也已到了极限,否则太子与晋王等人不可能那么快就恢复过来,这说明他们没有中蛊,最多只是被迷香与乐声迷惑心神,误入幻境,在幻境中看见你杀了人。” 凤霄来回踱步,思索。 这里的气味不算难闻,但凤霄自然不可能喜欢。 他爱洁到了极致,平素衣裳沾上一点污渍,若有条件也会悉数更换。 以他的能耐,现在也未必不能强行离开。 只是这样一来,不仅对案子于事无补,还会横生枝节。 可以想象,秦王府出了这样的大事,朝野上下全被惊动,所有眼睛现在全盯住凤霄。 眼下的秦王府和皇宫,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崔不去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得知凤霄没事之后,他比平日更加冷静清醒。 唯有如此,才能应付接下来的暴风雨。 “方才一定有人中蛊发了狂杀人,但我清醒时,又没看见发狂之人,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中蛊者在杀人之后就已经被杀了。就算蛊毒可以被神不知鬼不觉夹带进去,那些引人入幻的熏香和乐声,又如何解释?”凤霄看似在问崔不去,实则也在自问。 二人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崔不去淡淡道:“秦王府有内鬼,而且那内鬼必定当时也在场。太子妃已经死了,不大可能;那些身份不够的,也很难安排这些事情;除非——” 凤霄接道:“秦王府的管事,秦王妃,又或者,秦王杨俊本人。”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以至于声音戛然而止。 崔不去奇怪,不禁嗯了一声,语调上扬,催促他说下去。 “想起来了,那碗鹿血。” 凤霄轻轻叹了口气,“我入宫陛见时,正遇上杨俊向陛下讨要鹿血喝,鹿血腥咸,滋阴壮阳,他们这些公卿贵族就好这口,以前杨俊也没少干过这事,所以当时我是没有怀疑的。” 崔不去:“不管是不是杨俊,现在再去找人,也无济于事。” 如果不是他,他当然不会承认,如果是他,他就更不会承认了。事情已经发生,证据必已销毁得七七八八。 崔不去:“如果他们做这一出的目的,仅仅是将你困在这里,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凤霄:“后日佛会,几位成年皇子,现在肯定都出席不了,而且因为出了这件事情,皇帝借佛会祈福祛秽的心肯定更为迫切,这场佛会是绝无可能取消了。” 崔不去:“不是后日了,现在已经过了子时,是正月十六了。” 他掸去身上衣尘,将披风系带重新系紧,这是即将离开的动作。 “我该走了。” 能在凤霄这里问到的已经问完了,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足以做许多事情。 凤霄懒洋洋道:“崔尊使可别又弄得一身伤回来,害我坐个牢还不安生,得费心费力为你疗伤。这一次我可没那么好说话的!” 崔不去冷笑:“你哪一次好说话过?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为你洗清罪名与否,就看本座心情了。” 他懒得再多说,转身拂袖便走,脚步半刻未停,回音中渐行渐远,很快就与黑暗融为一体。 牢狱内哭号声不知何时也小了下去,呜呜咽咽,若有似无,反倒更加阴森。 凤霄再度皱起眉头。 他自然是不惧阴森的,但他讨厌潮湿污秽,长满青苔藓草的墙角,还有无时无处不在暗处蠕动的虫子。 现在离开也不是不可以,但少了他一个,敌人不就更能放开手脚了吗? 凤霄叹了口气,为自己作出的牺牲而感动。 何等品性高洁之人,才会忍受这样的环境,继续留在这里? 凤霄者也。 崔不去站在刑部大牢门口。 看守见他出来时的脸色不大好看,没等对方问罪,自己先赔不是。 “崔尊使,不是我们刻意为难凤府主,实在是这案子闹得太大,现在满城风雨,陛下严命不得任何人进出探望的,这不您还……” 向来只有来探监的贿赂讨好看守,几曾听过刑部大牢的看守得向探监者道歉解释,但面对左月使,他们还真没有这样的底气。 崔不去颔首:“这么做挺好。” “您还是例……啊?”看守正想着如何措辞,冷不防听见这句,还以为崔不去在说反话。 崔不去问:“陛下深信凤府主,但事关物议,他也不能独断专行,所以他恐怕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 看守忙道:“是,小人也是这样想的。” 崔不去:“你想不想赚些零花?” 看守茫然。 崔不去:“你找些没清洗过的恭桶,将凤府主的牢房左右清空,专门用来放置恭桶,不出半天,凤府主就会主动给你钱了。” 看守瞠目结舌:“这、不大好吧?” 崔不去笑了一下:“不仅他会给钱,我也会给,你若怕他事后报复,我可以给你写个条子,左月局正缺几个侍卫,回头此事一了,便将你调过去,能在光天化日下值守,岂不比这里终日阴森昏暗来得好?” 看守面露心动,崔不去不再多言,拍拍对方肩膀,离开此处。 他没有回左月局,也不去秦王府,而是径自上马,直奔大兴宫。 此时头顶一轮明月当空,皎洁亮堂,散尽漫天乌云,正是正月十六的丑时三刻。 所有人,包括崔不去在内,都不会想到,在这个长夜过后,将会有一桩巨大的变故,再度降临在这个帝国头上。 第174章 开皇四年正月十六的凌晨,许多人注定要度过不眠之夜。 原本通宵达旦的热闹,因秦王府发生的一桩意外,悉数化为乌有。 不当值的禁军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叫醒,懵懵懂懂披盔戴甲,与同袍一道将整座大兴城戒严。 外出赏灯的游人回来时,赫然发现京城内外氛围已与出去时截然不同。 肃穆,森严,紧张。 寒冷凝结半空,连风都吹不动。 尤以秦王府为最。 秦王府所在的那一整条街,已经被封锁了。 所幸能与秦王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都是身份相差不离的王公国戚,普通百姓倒没受太大影响。 原本已经落锁的宫门被临时打开,太子等人被飞速送入宫中救治。 没有皇帝的命令,当时还在秦王府的宾客依旧没能离开。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奉命亲自过来查问案件。 人人面色煞白,顾不上追究抱怨自己被软禁,仿佛还在不久之前的杀戮中没缓过神来。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几乎没人能说得清这场变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歌舞升平的秦王府,变故似乎就在一瞬间发生。 离花厅远一些的宾客,甚至根本就未察觉那里出事,直到尖叫哭喊声传来。 而在花厅内的宾客—— 太子、晋王、秦王等重要人物全都入宫医治了,就算现在还清醒着,只怕皇帝也不会让他们审案问话。 至于在场几名幸存女眷侍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 有的说看见凤霄闯进来,对在场众人大开杀戒。 有的说自己正与旁边说话,忽然被一剑砍在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有的说是两名侍卫突然发狂,斩杀了边上的人,最后又举剑自戕。 众说纷纭,各有不同。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很头疼。 本该与他们一道过来的左月使却不在场,由副使长孙菩提代之。 长孙维持一贯的寡言少语,任凭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焦头烂额审讯询问,甘愿充作陪衬。 他似木头杵着,旁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理寺卿暗自嘀咕,怀疑长孙是来消极怠工的。 若是让崔不去来,好歹还会说两句。 直到那王府婢女说看见侍卫发狂,暴起杀人,旁边书吏记录下来,两名主审官员挥挥手,让人将其带下,换上下一个。 长孙却忽然开口了。 “慢着。” 在场众人齐刷刷看他。 长孙菩提问婢女:“当时你站在何处?” 婢女以为自己会像其他人一样走个过场,问完就被待下去,没想到会被盘问下一句,吓得语气都变得结巴起来。 “奴婢本来是在外间伺候的,听说花厅缺人手,木兰姐姐临时将我调过去,可我刚进门,就瞧见、瞧见那样的事,当时就直接在门口吓晕了!” 长孙菩提又问:“除了你之外,当时还有没有别人,也和你一样刚进去的?” 婢女怯生生摇头。 长孙菩提问书吏要来口供。 包括这婢女在内,幸存者一共十五人。 两人身遭池鱼之殃,眼下还重伤未醒。 一人被砍伤之后痛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吓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无法作准。 其余九人信誓旦旦地说是凤霄闯入动手。 只有这名婢女,说是侍卫发狂杀人。 除开那些不能问话或说话不作准的,九个人与一个人的说法,怎么看都该采信那九个人的。 但那九个人,当时都在花厅之中,唯独最后一个婢女,当时在外间,事发时刚刚进去。 长孙菩提还记得崔不去说过,雁荡山庄里,和洛阳郊外,都出现过同样的楠木香气。 这种香气加上靡靡之音,很容易致人入幻,无法自拔。 尤其是毫无抵抗力,心志薄弱的普通人,就更容易着道。 假若当时在厅中的那些人,实际上已经身处幻境而不自知,看见的,自然与最后那个婢女不大一样。 长孙菩提没有向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说明这些缘由,因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场景,也很难理解幻境是怎么回事。 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多查一些真相。 长孙菩提没再问那婢女,与其他二位主审官员说了一声,就起身往院子走。 左月局办案与朝廷其它衙门不同,刑部尚书名义上还兼着解剑府大府主的职位,对其有所了解,也不多问。 此事闹得太大,最后由谁破案,功劳落在谁头上,意义已经不大,若不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恐怕所有人都要遭殃。 王府内的女眷仆役都被集中起来等候发落。 长孙调了几个近身服侍秦王与秦王妃的人,查问那碗鹿血汤的下落。 近身服侍秦王的婢女已经死在不久前那场变故里,无法再从她们得到只言片语。 其余人等,都一问三不知,茫然摇头。 唯有一名厨娘站出来。 她说:“昨日白天,有一名侍卫端着鹿血到后厨,让我帮忙热一热。” 长孙:“你确定是鹿血?” 厨娘声音洪亮,常年与市井各色人等打交道,胆子也不小,语速流畅,并未结巴。 “不错,我说鹿血这样直接喝着腥,最好是做成鹿血膏,但那人说殿下马上就要喝,等不及了。” 长孙让厨娘过去认领尸体。 不多时,厨娘指着其中一具,肯定道:“就是他!” 而此人,正是方才那婢女所言,突然发狂的其中一名侍卫。 他死时后背中剑,双目圆睁,额上青筋根根迸起,死状恐怖,令人不想看第二眼。 如果鹿血汤内真有蛊虫,那么那碗本来应该给秦王喝的鹿血,缘何会进了两名侍卫的肚子? 那侍卫突然发狂,背后中剑而亡,当时谁在他背后?又是谁杀了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即使是方才那个说侍卫发狂的婢女,事发时她也已经不省人事。 线索,似乎再度中断了。 长孙菩提缓缓长出一口白气。 他不自觉抬头,望向大兴宫的方向。 崔不去正在大兴宫。 他见的并非独孤皇后,而是皇帝杨坚。 杨坚满脸疲惫,这么晚还未就寝,任谁的精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先前秦王还曾入宫,邀他去自己府上同乐——也只是惯例邀请,尽孝道而已,秦王知道皇帝一定不会去的。 一个脑子正常的皇帝,都不可能大半夜跑到臣子家中。 即使那个臣子是自己儿子。 不过也幸好他没去,否则现在死伤者可能就要增加一位天子了。 与崔不去一道在殿内的,还有前来复命的太医。 太医正在对皇帝陈述几位贵人的伤势。 最严重是太子妃,当场就死了,回天乏术,尸体还陈在秦王府,未送入宫。 其次是秦王,后脑勺撞在柱子上,流了不少血,至今还未醒来。 太子与晋王好些,一个胳膊受伤,一个肋骨断了两根,神智都还清醒。 但他们的说辞与当时同在花厅内的幸存者无异,都说是凤霄突然闯入,大开杀戒。 经皇帝特许,崔不去前去问了一回话,得到的说法,与他先前听说的没有出入。 皇帝叹了口气,将太医挥退。 他对崔不去道:“你都听见了?” 崔不去:“臣听见了。不过臣以性命担保,凤霄不可能做这种事。” 皇帝原本不欲多言,但面对崔不去,他却不得不说两句:“朕也不认为是凤霄。但,天亮之后,必定满城风雨,众人非议,连太子与晋王都说是他,换作你是朕,你会如何处置?秦王至今昏迷不醒,性命危悬,若他有什么不测,你认为凤霄能撇清嫌疑吗?” 崔不去沉默片刻:“还请陛下给我一些时日,让我查明真相。” 皇帝道:“最晚,佛会之后。” 他可以借佛会之机,以不宜见血为由暂缓此案审理,但再晚也不可能了,牵涉这么多人,饶是皇帝,也无法任性而为。 崔不去是聪明人,无需多言,就已明白。 “还有一事,请陛下首肯。” …… 崔不去离宫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昨夜那样,奔波不停了。 即使平日浅眠,到了夜里,该合眼休息的时候,他还是不会苛待自己的身体。 但这次不同。 不仅仅是为了凤霄。 秦王府之事,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一波未平,后面必还有一波连着。 他们只能被动等对方出招,却不知对方到底会走哪一步棋。 若敌人只有萧履一个,也就罢了,但现在还加上突厥人。 崔不去微眯起眼。 他只觉头顶白光映着红色宫墙,炫目得有些晃眼。 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 “尊使?” 崔不去侧首,关山海略带一丝关切的神情映入眼帘。 “你伤势如何了?”崔不去问。 他的声音又稳又轻快,莫名令关山海觉得安心。 起初被皇后派到左月局时,关山海是不满的,但渐渐的,这种不满就消失了。 关山海跟在崔不去身后,看他如何反败为胜,以少胜多,虽然不会武功,但翻云覆雨的谋略足可令局面反转。 似乎有他在的地方,许多难题就不是难题了。 正如眼下,迷雾重重,诡谲不明,往前踏出一步,都很可能坠下深渊。 但跟着崔不去,关山海便敢于踏出这一步了。 “好得差不多了,禁军已经集合完毕,只等您一声令下。”他应道。 崔不去翻身上马:“走!” 隋帝为七王子赐下的府邸,一应规格都比照皇子府的来。 崔不去到时,七王子府大门敞开,似早已知道贵客临门。 七王子施施然从里面步出,看见崔不去,面露诧异,随后露出笑容。 “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左月使,崔不去崔郎君了?” 第175章 崔不去无意扬名立万,他更喜欢隐于幕后,运筹帷幄。 左月局虽地位特殊,左月使也拥有极大的权限,但在六工城之行前,连凤霄都没见过崔不去。 及至西突厥之行,他们破坏了沙钵略可汗与阿波可汗达成的协议,逼得玉秀重伤遁逃,令西突厥彻底靠向隋朝,这下就算崔不去不想扬名,他的名字也已经在突厥不胫而走。 窟合真奉沙钵略可汗之命长住大兴,归顺隋朝,对这位左月使,可谓慕名已久。 二人打了个照面,窟合真微微挑起眉毛,诧异神色一闪而过。 他听闻崔不去身体不大好,可没想到如此不好。 对方脸色几乎媲美前不久隋帝刚刚赐给窟合真的那块白玉了。 “天气寒冷,崔尊使即使公务繁忙,也请多多保重才是。” 关心的话语从这位七王子口中吐出,情真意切,无一丝作伪。 正如窟合真从未见过崔不去,崔不去亦是头一回与这位突厥七王子打交道。 对方身着汉服,束发为髻,打扮与汉人一般无二。 口音是正宗的北方官话,可因为过正宗,反而透着点儿诡异。 那双眼睛在白日下微微泛着幽蓝,似温柔无限,又令人看不透深浅。 “多谢七王子关怀,崔某一直在外公干,前两日方才回京,故而之前从未过来拜见,还请七王子恕罪。” 窟合真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扫过崔不去身后的大批禁军,忽而笑了起来。 “所以,崔尊使就带来这么多人过来赔罪吗?” 他面色柔和,也许还带了一些汉人血统,并不是纯粹的突厥男人的棱角分明。 尤其嘴角翘起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三月的柳叶,在微风下轻摇舒缓。 但崔不去并没有因此生出半分心软。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的突厥人也不少。 其中就包括,那些母亲是汉人,被掳去突厥之后生下子女,因而子女是突厥与中原人混血的。 这些人从小在突厥长大,因为与生俱来的血统而备受歧视,为了博得突厥人的喜爱与信任,他们需要付出比纯血突厥人更多的努力,甚至为了登上更高的位置,比寻常人还要更加不择手段。 玉秀是如此。 而窟合真—— 崔不去拱了拱手,只是这动作没什么诚意,看起来很敷衍。 “明日佛会,陛下要亲临大兴善寺祈福,京城难免有些心怀不轨之人想趁机浑水摸鱼,为了保护七王子的安危,也为了大隋与突厥的友谊,只能出此下策,见谅了。” 他动动手指,关山海唿哨一声,禁军分左右两拨,迅速将七王子府团团包围。 不少随窟合真来京的突厥随从侍卫从里面疾奔而出,见状大怒,用突厥语指责威胁崔不去,说他这种行为是想挑起战争。 崔不去面无表情,像是根本就听不懂突厥语。 相比自己的随从手下,窟合真依旧淡定从容,甚至还有耐心和崔不去讲理。 “崔尊使,我虽然来到天朝侍奉陛下,可也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家鸡,你让皇帝陛下调来这么多人,若我一封信送回突厥,你可知会引起两国之间怎样的风波?” 崔不去:“为免宵小之徒伤害七王子,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明日佛会之后,禁令自然会解除,届时七王子就可恢复自由之身。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就是委屈一两天,依我看来,您应该也能理解陛下和朝廷的苦心。” 他顿了顿,望着窟合真的眼神带上探究之意,“还是说,您有哪里想去,或者另有打算,是必须离开这里,才能办到的?” 窟合真回以无辜的表情:“崔尊使恐怕误会了,我只是担心,佛会之后,你不好收场。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陛下,向突厥交代呢?” 崔不去:“这就不劳七王子费心了。” 窟合真诚挚道:“我听闻崔尊使诸多事迹,对你很有好感,不愿看见你自己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他说罢上前几步。 关山海当即将手按在刀柄上,侧身欲挡。 但崔不去抬手将他拦住。 窟合真得以靠近,他对崔不去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 “你闹得这么大,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崔不去反问:“七王子是觉得萧履这个盟友异常可靠,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你吗?” 窟合真微微一笑,摇摇头,退后几步,忽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今日天气真不错。” 崔不去还未来得及思考对方这句话的深意,便听见周围有了动静。 原本纪律严明的禁军忽然骚动起来,他们忽然间像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连胯下骏马也都焦虑不安,在原地打转,主人连忙抓紧缰绳,一手在马背上安抚,也未能完全平定它的情绪。 这时,崔不去听见关山海的声音。 他头一回听见素来沉稳的关山海,会发出带着一丝颤抖与恐惧的语调。 “尊使……您看天上!” 天上有什么? 即便萧履和窟合真能耐再大,也不能上天。 但他很快发现,周围的光线一点点变得暗淡。 白日光天,晨曦明媚,却忽然日影西斜,恍如黄昏。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啊!” “快躲起来啊!” “如何是好!” 许多人神色惊慌,连禁军也未能幸免。 窟合真身边那些突厥人,同样看着天空,露出惊恐慌乱的神情。 还有的已经开始四处找地方躲藏。 关山海勉强定了定神,喝令禁军安静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除开窟合真和崔不去,几乎无人能淡定如初。 崔不去抬起头。 阳光已经不刺眼了,因为整个球体已经被黑暗罩住,果如被天狗一口吞下。 不必离开这里,崔不去也能知道,此时的京城,甚至京城以外的地方,必定已经人心惶惶,无措慌乱。 古书有云—— 日为太阳之精,主生养恩德,人君之象也。 日蚀尽光,此谓帝之殃,三年之间,有国必亡。 君喜怒无常,轻杀无辜,戮无罪,慢天地,忽鬼神,则日蚀。 自古以来,无论官方民间,但凡与日蚀有关,就不会有好话。 它的严重性甚至直接与家国社稷挂钩。 从周围这些人的反应,便可见一斑了。 但不对。 太史曹主掌历法天文,像日蚀这样本来可以预测,又会动摇国本人心的大事,太史令怎会没有提前报到皇帝那里去? 或者说,皇帝知道了,但未曾与他说? 崔不去很快否掉这个推测。 皇帝明显是不知情的,否则肯定会提醒他。 崔不去对上窟合真的双眼。 后者朝崔不去微微弯起,温柔水漾,幽蓝深邃,说不出的好看。 仿佛崔不去,是他付诸情深,不容辜负之人。 窟合真什么也没说,但崔不去觉得,他必定已经料到今日会发生的事情。 “无道之国,日月薄蚀!” 崔不去忽然道,他特意提高声音,朗朗而发。 许多人不由自主朝他望去。 “南朝陈君主国,昏聩久矣,纵乐奢侈,奸妃得宠,邪臣在侧!而我大隋,万象更新,君明臣贤,正如旭日东升!一明一暗,此乃上天谕示,我大隋将兴,而南陈将亡!王师所到之处,必定旗开得胜,势如破竹!” 在崔不去说到一半时,关山海知机将手掌暗暗贴在崔不去后背,为他灌注内力,以便对方气息不停,声音能传得更远。 许多人六神无主之际,这番话无疑起了很大效果。 在听见后半段时,众人也不由自主想:是啊,隋朝如今开国方才三年,陛下修律法,宽刑罚,明典籍,揽群贤,怎么看都是欣欣向荣的新朝气象,日蚀所示,又如何会是在说本朝? 既然不是在说本朝,要么就如崔不去所说,剑指南方,要么,指的就是眼前这帮狼子野心的突厥人! 无须崔不去明言,逐渐冷静下来的禁军,都不约而同朝窟合真等人露出敌意目光。 与这批禁军的数目相比,窟合真几人显得势单力薄,如何抵受得住这般压力,当下便十分警惕,个个围在窟合真身边,生怕他们暴起发难。 窟合真本人脸上则浮现讶异之色。 这惊讶并非对着日蚀,也非因为自己处境的变化,而是因为他深知日蚀对中原人的影响,不啻突厥草原上天神发怒一般恐怖。 而崔不去竟能不受影响,且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就想出应对法子,勉强平定局面,令那些禁军将恐惧化为对自己这一方的敌意。 惊讶过后,窟合真笑了起来。 “崔尊使果然名不虚传,旁人曾对我说过,你是整个大隋,最难对付的人之一,眼下我才见识到了。” 崔不去根本没有与他废话的意思,当即让关山海将七王子府围严实了,就掉转马头往大兴宫的方向走。 可,不必等他去到宫门口,就已经有两个人过来与他会合,向他汇报了两个消息。 其中一人是秦妙语。 她奉命监视跟随郑译,以免他像刘昉和李穆两个倒霉鬼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但本以为万无一失轻而易举的任务,秦妙语没想到竟然出了岔子。 因为郑译死了。 另外一人则是明月。 他原本奉命入宫觐见,结果却在日蚀之后得知另外一个消息,便赶紧过来告知崔不去。 太史曹洪元也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在牢狱内的凤二:……什么味道? 第176章 郑译是个惜命的人。 自从李穆和刘昉相继出了意外后,他再蠢也能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更何况郑译一点都不蠢。 郑译向朝廷告病休假,连朝议也不去了,成日就待在家里养花弄草,看书写字。 一连数日,眼看元宵佳节,家人出门赏灯游玩,郑译有些闲不住,几次想出门,都被家人劝说下来,秦王府夜宴在京城何等盛况,他都忍住没去。 结果昨夜秦王府就出了事。 郑译庆幸之余,更不敢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甚至直接就宿在书房里,谁来叫也不离开。 秦妙语不知道郑译与敌人是否暗中有所瓜葛,又怕贸然化暗为明容易打草惊蛇,只能暗中监视保护,几乎日夜不休,未敢懈怠。 可未曾料想,千防万防,还是出了意外。 方才日蚀出现,京城震动,百姓惶恐,郑府乱作一团,郑译听闻消息,从家里疾奔而出,面色大变,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入宫面见圣上,家人拦也拦不住,只得备上马车送他入宫。 秦妙语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天象,难免乱了片刻手脚,在郑译上了马车不久就追赶上去。 但为时已晚,郑译的马车停在半道。 车夫说主人腹痛如绞,临时下车去借一户人家如厕,以免入宫失礼,于是看见街边卖豆腐的铺子,匆忙去借了茅房使用,谁知这一进去就没出来。 秦妙语疾奔入内察看,果不其然,郑译已经死去。 “他浑身没有伤口,还未让仵作看过,不知是否中毒而死。” “听郑家人说,他平日有心疾旧患,可能是被天狗食日一吓,心疾发作暴毙身亡。” “但我认为,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是我监管不力,致令郑译死去,还请崔尊使降罪!” 秦妙语一口气说罢,心犹悬在半空。 她虽然不是左月局下属,但这次凤霄身在囹圄,让他们协助崔不去,实际上也就相当于让解剑府暂时听命崔不去调遣的意思。 秦妙语觉得,若非她的疏忽,郑译是可以不用死的。 先有日蚀,后有郑译的死,有心人难免又会再生波澜,拿今上帝位大做文章。 如今朝野纷乱,乱象迭出,连朝中重臣,私底下也未必没有嘀咕几声的,自打开皇四年入春以来,一件接着一件,就没停过。 甚至有人开始议论起改名号的事了。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说之前,秦妙语也对那套改朝换代逆天而行的说辞嗤之以鼻,现在她却不敢如此肯定了。 这就是天灾人祸,谣言带来的力量。 如果连秦妙语都如此,那么民间百姓的看法,也就不问自明了。 崔不去没表态,先望向明月。 明月叹了口气:“我这边呢,事情比较复杂。” 他去面圣的时候,正好遇上日蚀。 不说民间,当时连宫中上下,亦是一片惶恐,人心浮乱。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盛怒惊恐之中不忘想到与崔不去一样的问题关键,那就是太史曹在日蚀中的严重失职。 他立马遣人去抓太史令,却很快收到太史令死于家中的消息,死因是中毒身亡。 预测日蚀对于太史曹而言,是分内之事。 但,如此大事,必须得知之后立马上报天子。 若皇帝能及早得知,朝廷也能为此作更充足的准备,起码朝臣能及时想出应对的法子。 太史曹中,除了太史令之外,另有太史丞、司历、监候等数职。 也就是说,单凭太史令一人,瞒不下这么大的消息。 据太史曹众人所言,负责观测天文的是司历李辛,他的观星术在太史曹之中首屈一指,连太史令洪元本人都有所不及。 待皇帝命人捉来李辛查问时,李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指天誓日地说他当时就提醒过洪元了,洪元只道他会秘密上禀,让李辛不要四处声张,务必口风严实。 李辛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宜张扬,便老老实实不问身外事,憋在心里谁也不说。 据他所言,过了几日,洪元就告诉他,自己已经禀报到皇帝那里去了,李辛一听,放心下来,不作它疑,毕竟洪元是自己的上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秦汉之后,观星测命看国运的司天之职逐渐被分化,官职也越来越低。 太史曹这种地方,说重要自然很重要,但平日没什么事,就是个冷衙门罢了,平素少有人过问。 谁知今日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李辛才知道,洪元压根就没有把这件事往上报。 明月知道事态紧急,打开话匣子就一口气说至此,这才停顿片刻喘了口气。 “洪元也是自缢,在家中,留下遗书,说自己罪该万死,故以死谢罪,求陛下开恩,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 崔不去挑眉:“他的家人。” 都是办案部门,明月立时会意,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发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子,但儿子早在数月前就不见了,洪元对邻居的说法是离家游学。洪元平素性情有些孤僻,在朝廷里没什么朋友,所以几乎无人注意到这点。不过话说回来,寻常人避嫌,也不会与太史曹的官员走得太近。” 明月没再说下去,事情发生太突然,他又忙着过来,只能得到这么多信息了。 崔不去沉吟不语。 明月和秦妙语都没有出声打扰他。 谁都能看出来,眼前的局面对他们很不利。 问题就在于敌人躲藏暗处,而大隋则是明处的庞然大物。 这几年皇帝一直致力于解决北面的突厥人,双方你来我往,明刀明枪干过几回,大隋以沉重的代价迎来突厥人的低头。 这是前所未有的功绩,就连前朝以英明著称的周武帝,都要迎娶突厥公主为正妻,以表睦邻友好。 但,既然大隋不惧开战,突厥明面上暂时没胜数,各种暗算奇招开始频出不迭。 云海十三楼所图甚大,萧履不是隋朝人,也没有家国之念,与突厥人合作起来自然也毫无忌惮。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更何况对方还利用天象来惑乱人心。 洪元这枚棋子,恐怕从数月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布下了。 崔不去就是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算到敌人会拿洪元来做文章。 彼时他正可能奔波在前往六工城的路上,忙着与西突厥使者密谈联盟。 而萧履,却已经在算计着许久之后的一场混乱。 事已至此,问罪追查还是其次,线索就此中断。 真相几乎很难在一两天内查清,而明日就是佛会了。 佛会将会在大兴善寺举行。 北人信佛者众,大兴善寺以隋帝未登基前的封号为名,又有朝廷大力支持,俨然国寺规模。 皇帝亲临佛会,寺中内外自昨日起就已经戒严封闭,僧众非得住持手令不得外出,里里外外,已被禁军围成铁桶。 在出了日蚀的事情之后,大兴善寺的防守,只会更严,不会更松,务必会保证绝不出一丝纰漏。 虽说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和安排,但明月与秦妙语仍有种预感,敌人一定也会借明日之机,掀起风浪。 成王败寇,也许在此一举。 然而敌人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出手,不得而知。 秦妙语心中惴惴,忍不住道:“崔尊使,不如您劝说陛下,明日的佛会免了吧?或者寻个与陛下身形容貌相近的了……” 不必崔不去回答,明月就否决了她的提议:“不行,若没有日蚀这一出,也许现在还能取消佛会,但现在为安定人心也好,为祈福赎过也罢,却是万万无法取消的!”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许千方百计,就为了推动佛会的举行。 秦妙语也知道自己的提议不可行。 “恕我冒昧,不知二位觉得,敌人会在明天何处何时出手?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明月道:“大兴善寺必然是关键所在,不过几日前,崔尊使已经禀告陛下,将大兴善寺从上至下的僧人身份都彻查一遍,宽出严入,若无主持手令,不会再放一人入寺,寺中所有角落也命人仔细搜查过,确定没有藏匿杀手暗器,火药埋伏等。” 秦妙语想了想:“很是妥帖。” 她也想不出任何纰漏了。 崔不去摇摇头:“还不够。” 二人看向他。 崔不去只道:“明月,我要你去帮我办两件事。” …… 一般人,一辈子也进不了一次刑部大牢。 进来的人,能安安静静待着,不被提审,不受刑罚,就已经谢天谢地。 但凤霄很不满意。 呜呜咽咽的哭泣从远处传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闹鬼。 潮湿的气息从鼻前飘过,那是长久未见天日的腐草味道。 凤霄索性盘膝入定,眼不见心不烦。 练武之人一旦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便能彻底隔绝外界干扰,凤霄刻意将封闭五感,不去感知任何色香味和动静。 此时他的周身有真气护体,若有宵小想趁机偷袭,除非到了萧履那等武功境界,否则只会自食恶果。 可等他调息运功完毕,从封闭状态恢复过来时,便觉恶臭之味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差点没把他给薰吐了! 凤霄:发生了什么?! 第177章 凤霄差点以为自己入个定就神魂出窍,跑进倒夜香的车里去了。 尤其是当左右两边恶臭熏来,以无形化有形,将他整个人团团裹住时,凤霄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能整个都如烟似雾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他爱洁的毛病与生俱来,小时候练功,长辈让他靠墙倒立练身形毅力,他为了不让手与地面砂石接触,把压箱底的丝绸衣服倒腾出来,垫在手掌下,差点没把长辈气得头顶冒烟。 试想这样一位凤郎君,此时突如其来遭遇这种变故,心中作何想法? 一个字,吐。 两个字,恶心。 三个字,想杀人。 四个字,生不如死。 凤霄宁可让屠岸清河萧履玉秀元三思等人同时来围攻自己,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片刻,让鼻子饱受污染。 隔壁两名看守正费力将恭桶放在地上。 他们自己也快被薰吐了,脸上蒙了两层衣物,还挡不住那味道直往七窍里钻。 幸而这会儿天气还冷,若是三伏天时,那才叫人间炼狱。 两人各自对视一眼,话也不说,默契极佳转身就逃之夭夭。 两名看守一路狂奔,好容易逃到离门近一些的地方,才不约而同将那憋住的一股气吐出来。 “我说,以那位的身份,这么干,你就不怕他出去之后找你算账吗?”看守甲摘下面巾用力喘气。 “无妨无妨,到那时,你我已经不用待在这鬼地方了!”看守乙嘿嘿一笑。 话音方落,阴恻恻的语调自身后传来。 “两位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啊?不妨说出来分享一二。” 看守乙身躯一震,慢慢回头。 一张英俊之极的脸映入视线。 换作平日在街上看见如此人物,看守乙定会频频注目多看上好几眼。 但此刻他却脸色瞬间惨淡,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凤……凤府主!” 刑部大牢每个牢房三重锁,用的都是朝廷御用的锁匠,以精铁所铸,即便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被关进来,也是束手无策。 然而这样的锁,凤霄说挣开就挣开了。 看守乙反应极快,扑通一声跪下。 “凤府主恕罪,最近大牢里恭桶有些多,没地方放,您两边的牢房又都空着,正好暂作它用,小人见您在打坐,就没敢打扰,小人这就去换,马上去换!” 凤霄哂笑:“你倒是聪明,不把崔不去供出来,若被我打一顿还可以去他面前卖惨!” 看守乙讷讷无语。 凤霄忽而一笑:“这地方老子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既然你们赶我走,那我就如你们的愿好了。” 他当真举步就要走,两名看守吓坏了,既不敢动手,也未敢阻拦,只能苦苦哀求。 “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还请凤府主怜悯,那些恭桶小人这就去清了,小人再去买些鲜花来,将这里熏得香香的,务必令您宾至如归!凤府主,您可千万别走啊!” 两名看守只差没抱住凤霄的大腿哭了。 “你们想要事后不被问责吗?”凤霄问。 看守点头如捣蒜。 “我教你们一个办法。”凤霄勾勾手指。 二人赶紧起身凑去,竖起耳朵,却冷不防浑身一麻,顿时动弹不得,出声不得,只能眼睁睁被凤霄拎起后领,一边一个拖向大牢深处。 凤霄将两人俩直接扔进两边分别放置恭桶的牢房内,让他们被点了麻穴躺在恭桶的包围下,静静徜徉两个时辰的味道。 只怕等他们恢复自由时,已经被熏到完全失去对香臭的感知了。 凤霄冷哼一声,转身往外走,出入刑部大牢如闲庭信步。 临近门口时,他将外裳除去,随手拽下挂在墙上的狱吏外裳,撇撇嘴,半是嫌弃换上。 姓崔的混蛋很是明白他的软肋在哪里,现在凤霄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寒毛都散发着臭味,他已经顾不上现在白天还是黑夜,云海十三楼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天大的阴谋了。 对他来说,现在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找个地方洗澡。 …… 窟合真伸出左手腕。 他的肤色比寻常突厥人白。 来到中原之后,窟合真发现他甚至较之一般中原人也要白。 中原人以白为美,但突厥人并不,所以从小到大,窟合真没少因为肤色而受到嘲笑奚落甚至欺辱。 他是突厥王子,身份地位却很微妙。 窟合真右手握刀,将短刀的刀锋在火上炙烤。 片刻之后,他用这把刀在左手腕上划了一道。 白皙肌肤上瞬间见红,血珠争先恐后冒出,凝聚成溪流,往下滑落。 他定定看着,嘴角微扬,像极了某些以自残取乐的人。 但实际上,那些血悉数滴落在桌上一个瓦罐内。 罐子通体漆黑,血滴落在里面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若将这个巴掌大的瓦罐放在阳光下面,就会发现里面全是蠕动爬行的虫子。 虫体细长柔软,周身却覆着一层膜,偶尔在光线下泛出一层金光。 裴惊蛰或那些在雁荡山庄枉死的人,一定能认出这些虫子的来历。 那便是曾经侵入过他们身体的蛊。 随着血越流越多,罐子里的虫子钻动得越发欢快,它们拼命蠕动游走,似在享受一场鲜血的饕餮盛宴。 窟合真的脸色愈发苍白,但唇角的笑容却愈深了。 直到他的手被人一把捏住拽起,点了止血的穴道。 窟合真面色微变,想将手抽回而不得,对方也未紧抓不放,只将他拽离了那个瓦罐,便将窟合真的手甩开。 “屠岸,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别坏我大事!”他勃然大怒。 “我也不想管你。”屠岸清河冷冷道,“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怕杨坚还未死,你就先精血耗尽而死了。” 窟合真原本跪坐在地上,闻听此言,下意识直起身体想要反驳,却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以肘撑桌,稳住身形。 “明日。”他抿了抿唇道,“只要过了明日,便可大功告成,你别妨碍我,崔不去那帮人不好对付,萧履也随时有可能变卦,谁也靠不住,我只能孤注一掷,我会将凤霄留给你,你可以与他交手决战。” 屠岸清河:“然后呢?你会死吗?你不是说你从小被所有人看不起,赌着一口气想要出人头地吗,这些蛊虫固然能帮你达到目的,但人死了,还有何用?” 窟合真笑道:“我不会死的。屠岸,你是与生俱来的强者,你不了解我们这种人,哪怕被扔在沙漠里,奄奄一息,只要有一点点水,我就能挣扎着活下去。我变成半废人也不要紧,我的神智还在,脑子也还清醒,足以执掌突厥了。” 屠岸清河:“有意义吗?” 窟合真反问:“那你出山之后就寻找高手交战,又有意义吗?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屠岸清河:“武道永无止境,权势会令人沉迷自毁。” 窟合真哂笑:“那你的师父呢?狐鹿估难道不是在永无止境的武道追求中陨落的?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只不过每人想要的不同。” 屠岸清河沉默不语,棱角分明的下巴微有紧绷,显示主人不大痛快又不愿吐露的情绪。 窟合真放柔声音:“屠岸,你我自幼相识,虽然相处时日并不多,但在我心里,你我一如故友。我知道你关心我,此事过后,我心愿已了,可以为你找来更多的高手,为你试剑,让你更快前往武道的至臻境界。” 屠岸清河:“你,到底想做什么?” 窟合真一字一顿:“我要杨坚死。” 屠岸清河:“……他还有很多儿子。” 窟合真摇头:“他的儿子年纪还小,都成不了气候,没有他那样号令群雄的魄力,宇文氏被取而代之,不忿已久,千金公主一直撺掇父汗南征,杨坚一死,南朝必也欢欣鼓舞,趁虚而入,到时候,北方一定会陷入大乱,而我突厥,正可南下占据大片地盘,统一东西突厥。” 屠岸清河:“到那时,你已剩下半条命。” 窟合真:“父汗答应过,只要我能办成这件事,就会给我叶护之位。” 屠岸清河没说话,但他脸上分明写着“以你的多疑居然会相信他的话”。 窟合真笑了起来,面色愈白而唇色愈红,霞光斜铺进来,竟有种难言的妩媚之色。 但屠岸清河知道,窟合真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只是被蛊毒侵蚀,吸收精气之后,虚耗过度的表现。 越是厉害的毒物,反噬也就越强,从来如此。 “我自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不过,我在父汗身上也种了蛊。” 窟合真笑道,“我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不敢反悔。” 屠岸清河:“等你当上叶护,是不是又会盯着可汗的位置?” 窟合真摇摇头:“我没想那么远。我的资历威望,都无法压服那些人,我不可能每个人都去下蛊。比起威风八面的突厥可汗,也许在后面运筹帷幄的那个位置,才更适合我。” “最后一次。”屠岸清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窟合真叹了口气:“谢谢你。” …… 正月十六,黄昏。 崔不去靠坐桌前,支额小憩。 他已经快要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寻常人尚且撑不住,他却凭着过人的意志力,生生熬过来。 直到此时,稍稍松懈,原本打算整理思绪,却不知不觉坐着也睡过去。 红霞满天,从黄化紫,绚烂夺目。 光线一点点黯淡下来。 崔不去眉尖微蹙。 这个姿势自然睡得并不安稳。 他正梦见凤霄将他点住全身穴道,连眼睛也不能眨,非要逼着他欣赏对方的出众风采,然后赋诗一首,才肯放他走。 坑人,崔不去是在行的。 但作诗,他真的没学过。 他火冒三丈,直接对着凤霄骂娘,凤霄哈哈大笑,一掌推过来。 崔不去身体一歪,醒了。 对面隐约坐了个人。 崔不去定睛一看,是长孙菩提。 “没点灯,怕扰了你。”长孙道。 “有事?”崔不去揉揉鼻子。 长孙点头,又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你可以再休息会,只有一桩小事。” 崔不去:“说。” 长孙:“凤霄逃狱了。” 崔不去:…… 第178章 “逃狱之后呢,他去哪里了?”崔不去问。 “暂时未知,解剑府那边没见人。此事出在刑部大牢,不可能瞒得住,陛下已经知道了,但消息暂时被按下来,明月入宫之后,又带了一人去刑部大牢,声称凤霄已经束手就擒,重新回去待着了。” 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消息扩大,谁都知道,那肯定不会是凤霄本尊。 凤二府主既然跑了,是绝不会重新回去的。 长孙菩提本以为崔不去会大发雷霆,认为凤霄临阵添乱。 但崔不去居然没有。 他只是神色古怪了片刻,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长孙菩提:“明日佛会,若有重兵把持,但如果敌人出其不意,再有萧履那样的高手,单凭我与明月,可能挡不住。” 他的意思是,凤二武力高超,是个不可或缺的助力,如果凤霄一声不吭不见踪影,明日他们可能会很麻烦。 崔不去道:“他既然没有回,就不必管他了。萧履上回酒肆一战,身受重伤,至今仍未恢复,武功最多只余原来的七八成,你与明月二人合力,应该足够了。” 长孙不赞同:“还有一个屠岸清河。” 崔不去道:“突厥灭我中原之心从来不死,但这里毕竟是京师,陛下身边高手也不少,单凭屠岸清河一人,很难得逞,若我们调派高手防备过甚,他们届时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与其如此,不如按兵不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的意思,想让陛下以身做饵?” 屋内只有二人,长孙问这句话,自然不虞有第三人听见。 而他的语气,也并非为了质问崔不去不敬。 眼下敌暗我明,在敌人眼里,己方这个庞然大物处处都是漏洞,再森严的防备,也总有百密一疏之处。 在这种情况下,诱敌深入,随机应变,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崔不去点头。 长孙沉默片刻:“明白了,我会尽量调派人手,做好万全准备的。” 崔不去咳嗽两声:“不必太过紧张。许多事情,看似不在掌握之中,实际上,也未必就那么凶险。” 长孙菩提:“你指的是?”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连云际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殆尽。 天地陷入沉沉夜幕。 崔不去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将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长孙见状,将炉火拨弄几下。 很快屋子里又暖和起来。 正月十六的夜晚格外清寒。 外面却静悄悄的,与昨夜同一时间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因昨夜秦王府的变故,官府取消这三日百姓通宵玩乐的权利,恢复平时的宵禁。 屋外簌簌作响,也许还有细雪落下。 若抛开明日即将发生的大事,这不失为一个静谧宜眠的夜晚。 崔不去侃侃而谈。 “萧履和窟合真之间,一定就对付我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但,萧履此人,在隋朝毫无根基,他想要谋朝篡位,一定会假借某个傀儡。这个傀儡极有可能是皇帝身边亲近的人,这样才能保证顺利过渡。所以他求稳,未必会主张杀了陛下。” “而窟合真则不同,他要的是大隋乱,越乱越好,如此突厥才有可乘之机,所以他一定会要陛下死。” “这二人之间的矛盾,就是我们能够利用的时机。” 长孙听罢,忽然叹了口气。 叹气声极轻。 他是个从来不叹气的人。 崔不去还从未看见过他脸上会出现如此犹豫的神情。 长孙菩提道:“明日,我心里没底,但我会尽力。” 崔不去笑了一下:“长孙,我不是算无遗策的诸葛。就算是武侯,也曾百密一疏,我也没底,只能尽力了。” 炉火旁,他的脸熏得微微发红,却依旧能映出单薄。 长孙只觉他的面色比前几日似有苍白了点。 面颊上那抹炉火的红,非但不能为崔不去增添一丝暖意,反而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烛火,正竭力燃烧自身最后一点精力,来令这具身躯染上活人的气息。 “尊使。”长孙看得皱起眉头,忽然道,“明日您还是别去了,您吩咐的事情,由我去办吧。” 崔不去平静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长孙菩提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崔不去往常都病恹恹的,每逢入冬更会大病一场,但最近他的精力却一直很好,甚至都没病倒过。 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只当他身体养得还不错。 长孙菩提知道其实不然。 而且恰好相反,崔不去现在的状态极不正常,更有点像回光返照。 只是这句话太不吉利了,连长孙都说不出口。 所有人都知道,崔不去的身体一直不好,任凭哪个大夫来看,都会说他年寿不永,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若有刻薄点的,说不定还会让他们及早准备后事。 崔不去几乎是个逆天而行的人,从长孙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这样,拖着病体残躯,却始终没有倒下。 久而久之,大家也仿佛产生一种错觉:崔不去是不会倒的,更不会英年早逝。 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行将朽木的躯体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好起来,崔不去这样殚精竭虑,也只会让烛火消耗得更快。 此刻他仿佛一切安好,实则早已强弩之末,油尽灯枯。 长孙菩提能熟记任何一本佛经典籍,但他不擅长劝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更非他的风格。 所以他只能对崔不去道:“不要勉强,无论如何,至少有我们。” “不必担心,我还能撑住。”崔不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肩膀。 至少,能撑过明天这一场。崔不去想道。 …… 入夜,雪从细细碎碎,到纷纷扬扬。 公主府内,同样一片安眠,恬然入梦。 原定今夜在此地举行的夜宴,同样因昨夜变故而取消。 宫内现在氛围异常紧张,明日又有佛会,现在满京城的公卿贵族,都像闻见风吹草动的鼹鼠,个个门户紧闭,低调安生。 元宵三日,竟是从所未有的冷清。 但乐平公主还未睡。 非但未睡,她衣冠整齐,连发钗亦未卸下,端坐榻上,正望着推门进来的人。 眼神,微微流露出哀色。 “欢娘,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第179章 来者一袭绛红长裙,落落大方,唇边微扬,未语先笑。 正是公主府内人人熟悉的宇文娥英,人称宇文县主。 但乐平公主见到女儿,非但没有半分熟稔,反倒流露出十足古怪。 既非像见到陌生人的反应,也不想是对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儿。 她的脸上,三分惶恐,三分歉疚,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可她越是这样,来者的笑意就越浓。 这笑意里头,也并非全然的笑,而是蕴含着几分怒气。 “母亲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吗?” “没,我没……”乐平公主期期艾艾道。 为了表现更自然些,她忙道:“欢娘,你我母子失散十多年,好不容易团圆,你能不能不要掺和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说到此处,她动了感情,双目蒙上泪光,握住少女的手,恳切道:“我一定会去求你祖父祖母,为你请封的!你是公主之女,按理不能有正式封号,但你祖父祖母都疼我,你想要县主封号,我也能为你求来的,身份比你姐姐还高,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少女轻轻柔柔问:“那我能当公主吗?” 乐平公主愣住。 少女微微一笑:“公主之女,就算越级封赏,也不可能当公主,除非是皇帝之女。阿娘,我生来就是公主,为何要去委屈求全,当个劳什子县主?还得是求来的。” 乐平公主脸色发白,再说不出半句话。 “阿娘,您知道吗?” “在我懂事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母亲。阿兄说,我当时奄奄一息,命数将近,被几名宫人放在挖好的坑里,几抔土已经撒下去,再晚片刻,我就不在人世了。可我命硬,非是活了下来,不仅如此,还长大成人,今日站在您面前,与您说话。” “阿兄收养我的时候,我还很小,成日哭闹,他家道中落,雇不起乳母,也不知如何养育我,只好寻了一头刚产崽的母狼,让我喝狼乳长大。那时,姐姐在做什么?她贵为嫡公主,又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一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吧?” 少女蹲下身,仰望乐平公主,她没有笑的时候,反倒自然而然纯真流露,分外无瑕,就像一个向父母渴求答案的孩童。 乐平公主终于流下泪来,嘴唇微颤。 “对不起,当时……” 当时她的公公,也就是武帝宇文邕,怀疑她爹杨坚要造反,正心有防备,她虽贵为太子妃,在宫内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听闻自己诞下的双生女儿夭折了一个,她也曾哭过一场,但的确并未多想,也没怀疑过女儿可能还有一线生机,或最终流落在外。 这么多年来,乐平公主膝下只有一名亲生女儿,那就是宇文娥英,所以她待这个女儿如珠似宝,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英娘,却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 当宇文宜欢寻上门时,乐平公主还不敢置信,但对方长了一张与宇文娥英一模一样的脸,几乎连滴血认亲都不用,这就是最明显的证据了。 更何况,宇文宜欢的声音神态,一颦一笑,无不与宇文娥英相似。 二人站在一起,若是不言不笑,连乐平公主都未能分辨出谁是谁。 宇文宜欢找到母亲之后,提及这些年受的苦,表示自己不愿暴露身份,以免惹来外祖父的怀疑。 乐平公主知道自己父母的确多疑,若他们知道宇文宜欢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说不定会平生许多风波,便将女儿的要求答应下来,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先对独孤皇后坦白,务求皇后喜欢上宇文宜欢。 宇文娥英是个单纯的孩子,刚得知自己有孪生姐姐时,她也欢喜得很,还主动表示要帮忙保守秘密,于是在公主母女的配合下,宇文宜欢与宇文娥英姐妹俩,开始轮流出现公主府,轮流扮演宇文县主的身份,直到千灯宴那天,宇文宜欢过于精明的表现,令崔不去生出疑心。 崔不去是一个但凡有疑问,就一定会寻根究底的人,他一直记得宇文县主那天的异常,后来竟循着蛛丝马迹,将宇文宜欢的身世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乐平公主渐渐发现,自己这位失散已久的大女儿,并不像宇文娥英那样天真温柔,她有着极强的进取心,还鼓励公主参股琳琅阁,每年坐收红利。 公主府虽然有朝廷俸禄,也有几处御赐的庄子,但改朝换代时,原本属于皇家内库的东西被收归新的朝廷所有,她从太后变成公主,看似依旧尊贵,但名下财产也失去许多。作为皇帝的嫡长公主,隔三差五举办宴会是必须的,乐平公主偶尔也会有周转不开的时候,宇文宜欢的建议和运作为公主府提供了不少金钱,乐平公主也逐渐习惯让她掌握府中财库。 宇文宜欢见她郁郁寡欢,甚至还为她找来面首,乐平公主是个女人,也有七情六欲,她的身份注定很难再嫁,那么找个面首也未尝不可,帝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平公主对大女儿的依赖也更深了。 而崔不去绝不会想到,萧履对公主府的渗透,竟从如此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宇文宜欢从不在乐平公主面前说帝后的坏话,但她会不经意从细节表露出来,让乐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 公主固然也是天之骄女,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清楚,自己母亲始终对帝后有怨,这份怨气始于当年乐平公主嫁入宇文皇族,成为太子妃开始,直到家破人亡,宇文一族被自己的父亲几乎斩杀殆尽,终于在心中酝酿出来,隐忍多年,越来越深。 这份怨气被宇文宜欢敏锐地捕捉住,然后一点点滋养,令它日益壮大。 对云海十三楼来说,乐平公主的身份再合适不过。 她是女性,又是隋帝长女,不会引起皇帝的猜疑和警觉。 可她又曾是宇文家的人,甚至为宇文氏生儿育女,一生都与宇文氏有割不断的牵衅。 她可以充当桥梁,亦可以作为掩护。 进可攻,退可守。 不知不觉,乐平公主成为宇文宜欢手中的一枚棋子,由得她与萧履,揉圆搓扁。 等到乐平公主心生不妥,想要回头是岸时,却发现身后路已经被截断。 为时晚矣。 “欢娘,回头吧!” 乐平公主握着她的手泣道:“我是真的害怕,我坚持不下去了,自打母后生病,我每回入宫探望,都胆战心惊,生怕露馅!欢娘,我不想当什么太后了,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不好吗?” “太迟了。”宇文宜欢摇首,“阿娘,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准备妥当,明日就是佛会了,阿兄自会安排好一切,我不需要您做什么,您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内,等好消息就成。” 乐平公主颤声道:“宇文氏大势已去,不可能重登皇位的!” 宇文宜欢笑了笑:“您多虑了,宇文氏已经被祖父斩草除根,又哪来的儿郎出面?三叔登基之后,我会被晋为公主,嫁给阿兄,而阿兄,则会以驸马的身份临朝参政,以后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我保证,您之前享有的荣华富贵,以后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一听见她口中的“三叔”,乐平公主就面无血色,手足冰凉,知道此事已经是彻底无法挽回了。 “那……英娘呢?你何时让她回来?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妹啊!” “事成之后,英娘自然会回来的。”宇文宜欢柔声道,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乐平公主的心彻底沉到寒潭之下。 “你,要以英娘为质,来威胁我?”乐平公主哑声问。 “阿娘,您又来了。您总是这样,疼爱妹妹,多过于我,难道是因为我自小不在您身边,或者我更能干一些,就理所当然成为您偏心的理由吗?”宇文宜欢嘴角微翘,眼中笑意却变得冰冷。“她是我的妹妹,我又怎会伤害她?但正逢关键时刻,让她远离纷争,有什么不好?” 她耐心耗尽,说完这番话之后,便不再多言,直接伸手在乐平公主身上点了几下。 公主闭眼软倒在榻上。 宇文宜欢为她盖好被子。 “睡吧,明日睡醒,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宇文宜欢轻声道。 她抬起手,似想为对方再点上两处穴道,以免乐平公主半途醒来,平生波澜。 但乐平公主不谙武功,年纪也已经有一些了,再多两指下去,恐怕对身体有损。 宇文宜欢几番抬手又放下,面露挣扎,似深恨自己的迟疑,最终转身决然而去。 这一夜的雪,未曾停过。 不知有多少人,在各自床上辗转反侧,度过不眠之夜。 而开皇四年的正月十七,终将伴随着东方露白到来。 …… “起床了,快起床了!” “利索些,今日是大日子!” “赶紧更衣洗漱,陛下辰时就要到了!” 僧人丛净起得最早,挨个去拍同伴,大通铺上的僧人们陆续揉着眼睛起身。 外面天还未亮,这比他们平时做早课的时辰还要早一些。 但无人抱怨,因为大家都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再过些时候,皇帝陛下就会驾临这座皇家寺院,在住持灵藏大师主持的佛会中进行祈福。 最里头的年轻僧人睡得跟同伴有些距离,中间还隔了一条棉被,丛净摇摇头,心说这师弟活得真是太讲究,如此怎有向佛之心。 还未等他拍上对方身体,对方已经坐了起来。 丛净一乐:“今日你倒不睡懒觉了?也罢,算你知道轻重,赶紧起来准备吧!” 丛云点点头,默默穿衣,也不说话。 丛净没生气,因为丛云这几天风寒刚好,嗓子却哑了,若不是今日人人不得懈怠,师兄弟们定会要他多休息。 幸而丛云只需要在旁边侍奉法事,不必开口说话,今日捱一捱也就过去了。 更重要的是,丛云生来一副好相貌,不说话的时候往灵藏大师身边一站,活脱脱侍奉菩萨的玉面童子。 僧人们都穿好衣服陆续离开。 丛云眼瞅着四下没人了,从袖中摸出润肤的香膏,往脸上涂抹均匀。 没法子,天气太干了。 第180章 正月十七。 天光微熹。 虞庆则整冠拂衣,待家人将马牵来,便一跃而上,掉头朝宫门方向。 夫人赵氏亲自送出来。 “郎君一切小心,平安归来。” 虞庆则朝夫人颔首,夹紧马腹,疾驰而去。 年前,朝廷与突厥的战争刚刚停歇,他从前方回来述职,正好遇上元宵佳节的佛会,就被临时叫去当差,伴驾左右。 今日,像虞庆则这样的人还有不少,但也并非很多。 能随皇帝至佛会的,自然都是重臣亲信。 几乎朝廷里平日时常能在议政殿参与决策的重臣都到了。 这一切显示,隋帝极为重视这次祈福。 毕竟昨日刚刚出过那样的事情,不管是为了向上天忏悔,还是安抚民心,佛会都需要向大隋臣民展现泱泱大国的磅礴气象。 众臣齐聚,待吉时一到,便随御驾自朱雀门出发,浩浩荡荡,前往位于靖善坊的大兴善寺。 道路两旁的积雪已经被人连夜清扫,屋顶还积了厚厚一层,不过已经无碍出行。 白冰残渍在阳光下逐渐消融,仿佛预兆坏事即将远去,一切将有新的开始。 内侍何衷抬头瞧一眼天光。 他没敢多看,很快又将视线移下,目视前方,脚踏方步跟着御辇前行,内心却不自觉暗暗吐出一口气。 何衷感觉心情似乎也松缓许多。 自打昨日天狗食日起,他心里就绷着一根弦。 非但是他,整座大兴宫上下,没有人敢大喘气。 开年之后,皇帝的脸几乎没有放晴过的时候。 皇后在宫中养病,连面都极少露了。 上元之夜,秦王府还出了那样的变故。 皇帝心情低落,作为近身内官,何衷自然也高兴不起来。 哪怕到了他这个位置,连朝廷重臣也要交好于他,然而在天子面前,何衷依旧是那个如履薄冰,尽忠职守的内官。 佛会已经定下,假若今日大雪,也得照常进行,但现在雪霁初晴,无疑令人生出无限希望。 希望今日顺利,别再下雪,别再弄出什么天狗食日了!何衷在心里暗暗祈祷。 与他一样作如此想的人,比比皆是。 御街今日戒严清空,两旁商铺门户紧闭,御驾一行所到之处,除了马蹄踢踏与脚步声之外,竟无人说话喧嚣。 唯独晴空之上偶有飞鸟路过,清啼动听,响彻云霄。 何衷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被鸟鸣声引动,他忍不住走了一会儿神,目光从随驾众臣上扫过。 前面开道的是武将,后面跟着的是文官。 连虞庆则这样的栋梁之臣也在列,又让人安心了不少。 但何衷又想起了一个人。 凤霄。 他不在队伍里。 因为他刚刚牵涉了秦王府的案子,昨日又从刑部大牢逃出,至今不知去向。 以凤二府主的武功,有他在,定更能让人安心些。 想到凤霄,何衷就忆起昨日皇帝黑如锅底的脸色。 其实他也不大相信秦王府的案子是凤霄做的,凤二府主这是图啥呢?以陛下对他的看重,他若想高官厚禄,只稍一句话便是,何必绕一大圈,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证据确凿,太子、晋王等人同时指证,此事若不给个交代,天子也下不了台。 何衷身份特殊,常在皇帝身边出没,他口风紧,话不多,帝后深为信赖,所以也知道许多常人甚至朝廷重臣也无法得知的秘密。 譬如,他就知晓左月使曾在帝后面前进言,将这一切与乐平公主联系起来,直指公主与此事有关。 当时何衷在关上殿门前听了一耳朵,当时便吓一大跳,不敢再靠近,恨不得自己方才聋了瞎了,连左月使来过都假作不知。 他很快发现,此次之后,帝后的确对乐平公主有所疏远,赏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 秦王府变故一出,何衷很快就想到公主身上。 但乐平公主当晚并不在秦王府里,她没有赴宴,甚至事发前几日,也都没有去过秦王府。 公主的嫌疑排除了,凤二府主却反倒成了凶案嫌犯。 何衷嘴上不说,私下也曾翻来覆去自个儿琢磨,可惜越琢磨,就发现真相周围迷雾重重,拨扫不开。 若凶手不是乐平公主,也不是凤二府主,那会是谁? 总不成是崔尊使,贼喊捉贼吧? 他忽然想起,崔不去今日并不在队伍之中,也不知去了哪里。 话说回来,怎么年后就处处不顺呢,是不是该换个年号了? 香火气息越来越近,很快打断何衷的走神。 那是寺庙里独有的檀香味,何衷仰起头,巍峨山门出现在面前。 他清清嗓子,悠长喊了一声:“停——” 御驾及时停住。 何衷忙躬身掀开流苏帘子,让皇帝得以从御辇中出来。 这是帝王自己要求的,他要亲自走过山门,无须他人服侍,以示虔诚之心。 众臣下马步行,跟在隋帝之后。 住持灵藏大师亲自迎出来,在皇帝还是随国公时,灵藏大师就已经是天子故交了,满寺僧人难免因帝驾来临而战战兢兢,唯独灵藏大师安之若素,一如平时,更让天子多了几分敬重。 二人交谈几句,灵藏大师带路,将皇帝引向大雄宝殿,众臣则止步于天王殿前等候。 “陛下神思迷乱,心绪不宁,拜佛恐怕难显诚心。” 这话也唯有灵藏大师敢说。 皇帝并未生气,反倒叹口气:“朕知道,就是定不下心,离宫前还特地用了安神定气丸的。” 灵藏大师低低喧了一声佛号:“解铃还需系铃人,佛在心中,拜佛只为心安,若陛下心障不除,拜亦是无用。” 皇帝沉默片刻:“朕心障太多,须在佛前解惑。” 灵藏大师面容慈悲,未再多言,伸手一引,示意天子跟他走。 何衷竖起耳朵听二人对话,并非为了窥伺帝王心迹,而是为了随时能反应过来,跟在皇帝左右,不离方寸。 灵藏与皇帝在前,他与跟随大师的僧人在后。 何衷这才注意到,灵藏大师身边的年轻僧人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出众,而且对方佛性十分坚定,眼观鼻鼻观心,连眼角都没给过何衷。 直到一行人在大雄宝殿外面上香,灵藏大师让他们也上香以示虔诚,何衷捏着三根香火,不小心踢到脚下凸出的石板,眼看就要往前摔个狗啃泥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来,稳稳扶住他,连带那三根从何衷手里震落下去的香,也像变术法似的中途被捞起来,又被塞进何衷手里头。 一切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何衷瞪大眼睛,心还砰砰直跳,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他摔伤事小,御前失仪事大,尤其是在这种时刻,若不是旁边的年轻僧人,方才他就差点人头不保了。 何衷惊魂未定,趁着皇帝进殿内上香的间隙,忙小声向对方道谢。 年轻僧人摆摆手,指指自己嘴巴,不搭理他了。 原来是个哑巴。 何衷恍然,心道这年头能在灵藏大师身边当和尚也不容易啊,非但容貌出众,身手还得利索,可惜不能说话,以后也不可能成为开坛讲经的大和尚了。 他默默看了对方一眼,将香端端正正插入香炉,赶紧小步跟上皇帝。 佛乐飘荡在大兴善寺上空。 大雄宝殿内的诵经声仿佛化为有形实质的金色结界,将寺庙内外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心理安慰,但何衷的心情仍旧渐渐平静下来。 他望向盘膝坐在中央的皇帝背影,觉得对方应该与自己有同样的安心。 凤霄不知道何衷刚刚为自己可惜。 一开始,他其实真没想过进大兴善寺。 但当时他从刑部大牢出来,急需沐浴更衣——解剑府是暂时回不去的,因为一个行踪不定的凤霄隐于暗处,才能对敌人造成威胁。 路过大兴善寺时,他正想着去找个秦楼楚馆,伪作风流客,将这一身从大牢里带出来的味道彻底洗净再说,墙内飘出的檀香味和诵经声拉住了他的步伐。 远远的,一名年轻僧人正好从外面归来,凤霄由此产生一个新的想法。 换作从前,他断不肯削去那三千烦恼丝。 但今时不同往日,被大牢里的粪桶熏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凤霄觉得自己鼻子已经快要失灵了,闻啥都是粪桶味,头发只怕再洗十次,心里的伤痕也难以抹去。 与其如此,不如重头来过。 好洁之心令凤霄作出了抉择,正从外面归来的丛云和尚被打晕带走,点了昏睡穴被丢到城郊桥洞之下,身边只留了清水干粮,没有三四日绝对回不来。 而凤二只需要一天。 方才何衷之所以会绊倒,其实是他故意引何衷去走那块凸出的砖石。 因为一个人即便隐藏武功,但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依旧会展露出来。 不过何衷没有。 他的反应与一个普通人无异。 此人没有被渗透的危险。 凤霄随即将注意力从何衷身上剔除。 这一日中,他借故走遍寺中上下,并未瞧见可疑之人。 但,也有可能是对方藏得太深,一时半会察觉不出。 凤二垂目敛眉,继续当一个尽忠职守的哑巴和尚。 皇帝在蒲团上坐了许久。 诵经声并未能令他真正平静下来,他的内心深处,仿佛还蛰伏一头野兽,蠢蠢欲动,焦虑不安。 朝廷与突厥的战争整整持续了三年,前朝时以和亲求和平,到了隋帝这里却绝不肯低头,宁愿与对方慢慢磨,从派遣使者分化突厥各部落,到隋朝大军与突厥人正面打硬仗,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终于打到沙钵略可汗受不住,主动求和。 这桩堪比秦皇汉武的功绩,皇帝不可谓不得意,即便他不叮嘱交代,将来史书上,自也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虽也没想到,接下来,伴随天大喜事的,竟是接二连三的坎坷挫折。 日蚀之事,固然是有心人故意让他措手不及,可敌人能买通洪元,却无法左右天象。 难道当年他真的不该取宇文氏而代之? 佛会法事终告一段落。 两旁僧人默默依次离开。 偌大殿内,只有灵藏大师与皇帝二人在正中央。 连何衷,都退到了大殿一角。 无须皇帝吩咐,何衷主动将所有门关上,以便两人密谈。 灵藏大师与皇帝相面而坐。 皇帝沉默,灵藏亦不出声。 良久。 “朕,对宇文氏,是否过于赶尽杀绝了?” 既是自问,亦是问人。 灵藏大师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皇帝哑声道:“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朕也是,不得已。” 虽然如此辩解,却免不了心虚,至末尾声音几乎不闻。 灵藏大师叹道:“人头不是韭菜,割了是无法再长出来的,陛下再明白不过,您近来茶饭不思,说到底是心魔所致。但,您建新朝,定边平戎,宽刑减赋,于百姓而言,亦是德政,若前朝还在,这些事情未必能成,每年中原边境,也会有无数百姓为突厥人所杀所掳,善恶本非绝对,陛下虽造杀孽,亦有大功德,此事不能一概而论。陛下只需做该做的事,以宇文氏为鉴,往后少增杀孽,百年之后,盖棺定论,自有后人书写。” 老友本为出家人,平日言语多为机锋,寻常人听也听不明白,难得说出如此直白浅显的话,却是为了安慰对方。 几日的压抑瞬间迸发,皇帝眼眶一热,强笑道:“还是你懂朕。” 心魔随着灵藏大师的开解,已是消除一半。 灵藏大师道:“我为陛下讲一段经书吧。” 皇帝点点头:“也好,有劳你了。” 灵藏大师并未精心挑选,而是随口挑了一段《首楞严三昧经》说起来。 他知道皇帝需要的并非听他讲那一段经书,而是自己内心的平静。 旁人说得再多,都比不上自悟。 灵藏大师娓娓道来,他的声音有些苍老,却并不沙哑,反而有岁月沉淀之后的安宁。 檀香弥漫,经殿空荡回响。 皇帝也渐渐入了神。 他想起许多往事。 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掠过。 有年轻时,头一回拜见周武帝,两人相谈甚欢。 有周武帝指着太子宇文赟,对他说:我有佳儿,汝有静女,岂非珠联璧合? 还有周武帝听信术士之言,对他逐渐疏远,疑心他有反意。 更有君臣反面成仇,他委曲求全,隐忍数载,终于等到武帝驾崩,方才松一口气。 恩怨情仇,早已谈不上由谁之始。 可宇文家终究没有杀他杨氏一人,反过来,他却几乎灭了宇文氏满门。 武帝九泉之下,可会一笑泯恩仇? 皇帝不知不觉,望向面前巨大的佛像,希望从菩萨似笑非笑的神秘中,悟到一丝答案。 菩萨望着他,眉目低垂,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那弧度两边上扬,越来越大,牵扯得整张脸都诡异地动起来,两颗鎏金的硕大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睁大了眼睛,如遇雷亟,一动无法动。 笑声低低传出,嘻嘻呵呵,时高时低,阴森诡谲,在殿内不断回荡。 他本以为有人无礼擅闯此间,却忽然发现,这些笑声竟是从大殿两边的二十四诸天口中发出! 佛像冲他诡笑不已,冷不防一只佛掌挥过来,皇帝闪避不及,大喊出声,只觉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整个人往后歪去。 “陛下!” 皇帝重新睁开眼,面色煞白,满头冷汗。 但,没有化魔的佛像,只有灵藏大师担忧的脸。 第181章 佛殿还是那座佛殿。 檀香萦绕,菩萨低眉。 慈悲静谧,禅钟回响。 皇帝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直到感觉手掌一阵湿意,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手心出的汗几乎把座下蒲团的绸面都浸透了。 魂魄犹在,惊悸未定。 举目四顾,入目的佛像,依稀还是刚刚狰狞诡异的模样。 就连那幽深莫名的魑魅笑声,仿佛也回荡在耳边,清晰可忆。 “朕方才……是怎么了?” “陛下差点为心魔所趁。”灵藏大师叹道,他似也不曾想到皇帝的魔障竟如斯厉害,身处万佛之地,沐浴佛音之中,竟还会生出如此严重的心魔。 “朕方才好像听见万鬼哭号,缠绵不去,不得安宁,差点就堕入地狱深渊了!”皇帝后怕不已,他下意识觉得此处不大干净,但旋即又知道不可能,大兴善寺不是一天两天存在了,打从三百多年前起,这里就是出了名的佛寺,哪家的游魂野鬼敢在神佛面前放肆,还三百余载徘徊不去? 对上灵藏大师双目,皇帝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能是朕太累了。” 灵藏大师叹道:“老衲昔年云游,有一个安神定气的方子,回头呈给陛下,陛下可让太医看过之后,再酌情使用。” 皇帝勉强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灵藏见他精神不济,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听得进任何经书,便让何衷开门,扶皇帝去厢房歇息。 佛会将会持续三日,下午还有一场法事。 如无意外,皇帝将会在此处斋戒三日祈福,末了朝廷再以天子的名义下罪己诏,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 众臣在天王殿外守候,并不知道大雄宝殿里发生了何事,只知法事之后,皇帝很快就从里面出来,而且面色不大好看。 大兴善寺独占一坊,有足够的空房安置御驾与几位重臣。 下午举行法事时,虞庆则等人被引到大雄宝殿内,从旁聆听。 但皇帝一直没有出现。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依旧有宇文邕,还有他的女婿宇文赟,许许多多被他杀过的人,又在梦境中死而复生,血流满面,追着他索命。 疲于奔命的皇帝终于在睡梦中挣扎醒来,再望向窗外天色时,发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还未等他疑惑,耳边就传来何衷柔声细气的解惑。 “陛下下午睡得沉,灵藏大师说您现在能睡着多歇息是好事,至于法事,心诚则灵,奴婢就没敢叫醒您,您现在感觉如何?可要用些晚膳?” 皇帝揉揉额头,感觉脑袋还昏昏沉沉,似未从下午的幻境中恢复过来,不过精神的确有些起色。 他嗯了一声,何衷随即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人端了几样素斋回来。 “这天,怎么好像又冷了?” “是,外边下雪了。”何衷拿来披风给他披上。 “你去吩咐厨下,煮些姜汤,给虞庆则他们和众将士都送去。” 何衷躬身应是,笑道:“还是陛下体恤人,奴婢就没能想到。” 他让一名小内侍留下来,自己则去忙活皇帝吩咐的事情。 皇帝随手拿了边上书架的一本佛经,一边用膳,一边看起来。 就在这时,天际处传来巨响,片刻之后,雷声滚滚而来。 又是下雪,又是打雷? 皇帝一怔,扭头往外看。 方才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雷打雪,他少时也曾遇到过一次,那会全然没往偏处想,但在这几日接连出事之后,哪怕稍微有点异象,皇帝也容易浮想联翩。 尤其是在今日见到那个可怕的幻境之后,皇帝下意识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敏感起来。 外头冬雷阵阵,自起了头,就一声接着一声,伴随雪花飘飞。 只怕不唯独皇帝,老百姓们在看见日蚀之后又听见冬雷,都会多想一些。 皇帝心里很不舒服,满目佛经再也看不下去。 他将书往桌上一撂。 “随朕出去走走!” 皇帝想找灵藏大师。 此时此刻,灵藏大师是唯一能够开解他,为他带来希望的人了。 机灵的小内侍得知皇帝意图,一路上拽了好几个僧人问,才知道灵藏大师还在大雄宝殿。 入夜之后的大兴善寺寂静异常,虽四处有侍卫值守,火把光亮也映照在墙壁上,但古木森森,白日里的肃穆庄严,仿佛悉数掩藏在缥缈黑暗之后,令人平生三分心虚。 也不知是天气骤冷还是触景生情,小内侍先是心里打了个寒战,皇帝就在边上,他不敢伸手搓手臂,却觉身上起了密密麻麻寒毛直竖。 大雄宝殿越来越近。 里头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 不过这等风雪之夜,若是开着门,怕是里面的烛火片刻就全熄灭了。 小内侍待要上前通传,皇帝却拦住他,自己先行几步,悄然走至殿外,无声推开一条门缝。 这么晚了,灵藏大师还在正殿,十有八九是有要事的,皇帝不愿打扰他,便想先行看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让他毕生难忘,惊恐莫名! 灵藏大师的确在殿中。 整座大殿空荡荡的,烛火通明,却只有他一个。 灵藏大师盘膝而坐,身前放了一个盆子。 有点像做丧事时烧纸的火盆,但那并不是皇帝关注的重点。 因为他瞧见了更加可怕的事情。 那个盆子装了满满一盆的血肉内脏,灵藏大师正用手从里面舀起一手,低头张口咀嚼。 腮帮子一动一动,血水顺着嘴角流下,他意犹未尽,还舔了舔手上的血迹。 皇帝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以为自己还未梦醒,冷不防后退几步,脚下一软直接坐倒,小内侍想扶一时没扶起来,也跟着跌倒在地。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透过门缝,皇帝清晰地看见,灵藏大师意识到他在外头,还转头朝他望来,露出一个诡笑。 皇帝已经完全呆了。 他颤声道:“快来人!来人!” 与他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的,是远处后院僧房方向的厮杀声。 刀铮剑鸣,隐隐传来。 皇帝猛地回头望去。 “怎么回事!” “保护陛下!” 大雄宝殿周围的禁军护卫纷纷聚拢过来。 这令皇帝稍稍感觉一丝安心。 “肖勇,你去前头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皇帝顿了顿,手指殿内,“还有里头,你们去将灵藏大师带出来!” 禁军分头离开,还有一小股护在皇帝周身,四处观望,神情紧张。 皇帝直觉后头可能出了什么变故,但他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有虞庆则等人在,这些人都是出生入死,战场杀敌的名将,区区跳梁小丑鬼蜮伎俩,恐怕还奈何不了这些人。 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身旁侍卫纷纷惨叫倒下,皇帝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有两名黑衣人将他一左一右拽起,拖入宝殿之中! 第182章 随着皇帝被拖入殿内,迎接他的却不是满室通明,和灵藏大师满口鲜血的狰狞。 门窗洞开,狂风刮来,一排排烛火被瞬间吹熄。 皇帝的眼睛随即被罩上一层黑纱,天地即刻昏暗,连远处的厮杀声都逐渐远离,终至不闻。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喊了两声来人却无济于事之后,皇帝就明白,自己当下已经受制于人。 帝王尊严让他强捺一切激动恐惧的本能,默默咬紧牙关不出声了。 皇帝只觉胳膊两边一松,钳制自己的力量忽然消失,他二话不说扯下蒙眼的黑纱。 入目依旧是一片黑暗。 皇帝转头四顾,根本分不清这是何处。 当黑暗将所有事物都遮蔽时,哪里已经毫无区别。 尖细的呜咽若有似无,似从黄泉彼岸飘荡过来的冤魂哭号,阴森幽暗,挑起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悲怆。 皇帝没有尝试踏出一步,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动反而是最好的。 若敌人在周围布下陷阱,所有主动的行为都可能为自己带来危险。 敌不动,他不动。 皇帝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甚至是心跳。 心跳越来越快,连带耳膜也鼓鼓作响。 他咽一口唾沫,才发现嘴巴里全是干涩。 这种无声的折磨持续了很久,久到皇帝自诩不错的耐性也已经受不了了。 在他终于忍不住想要出声的时候,有人朝他的后颈吹了口气。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周身回荡。 皇帝僵住身体。 “何方妖孽,若有冤仇,不妨现身直面,装神弄鬼不过是小人之计,徒惹笑柄!”他沉声斥道。 “陛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风范,真令我等佩服。” 对方的声音轻柔缓慢,与皇帝的疾言厉色,形成鲜明对比。 依旧没有光,但对方仿佛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皇帝刚欲侧身避开,身体就不能动了。 “你到底是谁?”他定了定神。 “萧履。”对方没有再兜圈子,直接报了家门。 “云海十三楼那个楼主?”皇帝既有些吃惊,但又不是很意外。 “看来陛下没少从凤霄与崔不去那里听过我的名字。”萧履笑道。 萧履弹一响指。 一点光明自皇帝正前方亮起。 光晕渐渐扩为光团,又分散几朵。 周围景象依稀可见。 皇帝看见了站在他对面的萧履,也看见萧履身旁站着的少女。 云海十三楼楼主年轻英俊,与少女二人,正是璧人一般的佳偶天成。 很难想象,正是这位面容温柔和善,嘴角含笑的年轻人,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一股势力,聚拢各路高人,与突厥南朝甚至高句丽合作,固然还未能对隋朝形成正面威胁,但明里暗里,已是不小的绊脚石。 只是那少女的面容,皇帝委实再熟悉不过。 “宇文娥英?!”他惊愕交加。 即使对这个外孙女的出身与姓氏不喜,但看在女儿乐平公主的份上,皇帝自问从未苛待过她。 谁能想到她竟早与云海十三楼暗中勾结,企图在背地里颠覆大隋? 少女笑了一下:“陛下,我叫宇文宜欢。您想必听说过,公主当年曾诞下一对双生女。” 皇帝恍然:“你是那个早夭的孩子?你没死!” 宇文宜欢点点头:“幸而有义兄相救,否则早就变成泉下冤鬼了。” 既然是人非鬼,就绝无惧怕之理,皇帝对宇文氏有愧,对宇文宜欢却无愧。 他的神色很快平静下来,说话已然恢复平日七八成威严。 “多谢萧楼主搭救欢娘,朕先前并不知道欢娘的存在,如今既然知道,断无让她流落在外的道理。萧楼主对欢娘有养育之恩,朕绝不吝啬金银财物,高官厚禄,你又何必处处与朝廷作对,损人不利己?” 萧履笑道:“陛下不愧是陛下,这么快就反守为攻,转而拉拢起萧某了?您当真什么赏赐都舍得?” 皇帝意识到这句话里的陷阱,不动声色道:“那也得看朕给不给得起。” 萧履大笑:“陛下富有四海,有什么是给不起的呢,只看你肯不肯给了,皇位你想必是不肯的吧?” 皇帝:“九五之尊,有德者居之。” 萧履面露嘲弄:“德?当今南朝陈主有得?” 皇帝淡淡道:“他祖上有德,若非德才兼备,适逢其时,又如何得位?得位之后,不修德行,天祚自然不会长久。” 萧履似笑非笑:“这么说,陛下是自诩才德兼备,天命所归了?” 皇帝侃侃而谈:“朕,对你好奇已久,想你所作所为,也算是个枭雄人物,能聚拢一帮高手,更说明你有让他们听命的本事能耐,如此才华,何不用在正道上,非要作这些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 他出身富贵,本可安逸荣华一生,却偏有雄图大志,加上武帝当时疑心,令他不退反进,逐渐走上夺位的路。 但他自问登基以来,施政抚民,内安外攘,一改先朝昏聩,就算对不起宇文家,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面对萧履,皇帝自然有质问的底气。 萧履笑道:“何为正道?不过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罢了。” 皇帝正色:“你也不必总拿这件事来激朕,朕承认,宇文氏的江山,的确为朕所夺,可若宇文赟励精图治,唯才是用,又何至于将江山拱手相让?想必先前朕所看见的那些幻境幻觉,也都是你所为吧?就算你们对朕心存不满,灵藏大师却是无辜的,还请你们将他放了。” 萧履道:“我们自然不会将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怎么样,不过陛下再怎么拖延也没有用,您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皇帝:“还未请教。” 萧履:“佛肚里。” 大兴善寺最有名的,便是大雄宝殿。 殿内有一尊高五丈有余的巨大佛像,为晋代所铸,武帝时灭佛曾幸免于难,今上登基之后,寺庙重新修缮,这尊大佛被塑以金身。 皇帝曾在宝殿内近距离瞻仰过佛像,却没想到它内部竟如此宽敞,还有入口可进来。 若是歹人一直潜伏在佛像内,那么就算前几日寺庙戒严,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也没发现可疑,就再正常不过了。 皇帝更想到,如果他们不是从外部进来的,那是否意味着佛像底下还有另外一条通道,可以从外边进来? 萧履看着对方神色变幻,含笑道:“以陛下的聪明,想必已经想到关键了。” 皇帝:“就算你有一支奇兵藏在这里,也不可能悄无声息从殿中出去。” 萧履:“陛下误会了,方才后院传来的厮杀声,并非我的人,而是你的人,在自相残杀。” 皇帝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无意义,萧履好心告诉他:“姜汤里下了蛊。还有,这些佛像下面,的确有暗道,我让人在佛像下面点了令人致幻的香,这些香从佛像孔窍中飘出去,又与殿内处处可闻的檀香混杂一处,很难令人发觉辨认。” 皇帝沉下脸色:“这么说,你们还害了灵藏大师破戒?” 萧履笑道:“陛下所见,皆为虚妄。灵藏四大皆空,心无挂碍,那些香对他产生不了作用,我只能让大师安静地躺一会儿,毕竟,我的目标是陛下您。” 说罢,他忽然转头,看向旁边,面朝黑暗处。 “你准备好了吗?” 皇帝也下意识循声望去。 黑暗中,一人步出。 皇帝蓦地睁大眼。 那人面容身量,从衣裳到做派,竟与他一模一样! 萧履笑吟吟道:“陛下以为还能拖延多久?” 方才皇帝一直发问,他没有打断,还有问必答,便是为了让这个假隋帝,能在皇帝的言行举止捕捉到对方喜怒哀乐的细节。 “差不多了,楼主再让他说几句话。”对方道。 连声音都已经像个七八成。 皇帝既惊且怒,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招。 萧履遗憾道:“要怪只能怪陛下宫禁太严,这些日子我的人一旦渗透进去,很快就会被解剑府的人揪出来,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不过你放心,此人一朝成了你,必会妥善安置好杨氏一族,才下诏退位,不会令你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将来史书上有关陛下的评价,依旧是那位开科举,平突厥的英明帝王。” 皇帝已经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听见这话却还是忍不住了——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别把皇后和众臣都当成傻子!” 萧履笑道:“先是拥护你登基,为你矫诏的刘昉郑译死了,然后又是日蚀,这不摆明上天也认为陛下有罪,不该篡夺宇文氏江山,陛下在大兴善寺忏悔三日,大彻大悟,决议效仿南朝梁武帝,出家让位。皇后与众臣相不相信,又有何妨?百姓相信便可以了。秦王殿下已经暗中与禁军统领接触,收拢兵权人心,而独孤皇后,病情未好,还是继续休养吧。” 皇帝怒道:“你们做梦!” “可以了。”那人忽然道。 对方朝皇帝走过来,伸手摸上他的脸,仔细摩挲,像是要摸清他的骨头构造。 皇帝毛骨悚然,面露惊怖,偏偏却无法动弹,只能任其施为。 “朕。” “朕。” “朕。” 那人重复一个字,不断调整语气,将嗓音里与皇帝的细微差别逐渐磨去,最终合二为一。 “朕,是杨坚。杨坚,即是朕。” 对方朝皇帝微微一笑,笑得皇帝心头发凉。 大势已去。 皇帝绝望想道。 大佛足以隔绝此处与外界的一切动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千古艰难唯一死。 皇帝现在发现,自己惧怕的非但是死亡,而且是不知萧履这帮人究竟会顶着他的面容身份去干些什么事。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 悄无声息接近皇帝。 却非救兵,而是死神。 那只手平平竖起,即将印上皇帝后心的死穴。 “住手!” 萧履面色一变,忽而身形微动,掠了过来! 他虽然让人假冒隋帝,但这个真的隋帝,于他还有些用处,他暂未打算在此杀人。 来者却甚为凶狠,直接一出手就要皇帝的性命。 萧履不得不出手拦阻,转眼与对方过了数招,也很快认出对方的身份。 “屠岸清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扰乱!” 屠岸清河一言不发,撇开萧履,一刀劈向皇帝。 刀光至中途又化千重,连那假冒皇帝的人,竟也被锁定了。 萧履自然不容他得逞,但屠岸清河同时攻向二人,他只能救一人,萧履选了假隋帝。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两者相权取其利,自然是假冒的隋帝,更有用些。 皇帝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扑面而来,冷厉锋寒,还未近身就已隐隐作痛,这条性命恐怕即刻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肩膀被人抓住,整个人往后栽倒。 但后面却非他想象的平地,仿佛凭空出现一个坑,皇帝不由自主,就摔入坑道之中。 余光一瞥,他看见救自己的人,似乎是在灵藏大师身边出现过的年轻和尚。 “为了等你们一并出来,本座忍得差点都立地成佛了!” 年轻和尚长笑一声,开口便知是谁。 他在烛光下的面容虽与凤霄本来面目有些出入,却不掩英俊洒然,哪里还有半分出家人的安静低调,分明是凤二府主才有的肆意张扬。 萧履与屠岸清河二人先时还打得不可开交,一见凤霄出现,又立刻不约而同,朝他出手攻去! 凤霄拂袖挥开,扭身拽起假隋帝挡在身前,化开二人攻势,又随手将假隋帝扔向方才皇帝掉落的地方。 皇帝晕乎乎地摔下去,冷不防上面又有个人从天而降,直接将他压在地上,差点没呕出一口血! 第183章 凤霄这一手,并非兴之所至。 他知道萧履与窟合真之间的合作并不牢固。 双方仅仅是在颠覆大隋这个共同利益上坐一条船,在即将达成目的时,船只就容易颠覆。 这是一个变数。 因为对方很可能闹翻,也很可能不会闹翻。 而凤霄他们在明处,只能等待。 当初商议时,其他人都认为等一个飘忽的变数,不如先发制人,全城搜捕,取消佛会。 是崔不去下令所有人蛰伏低调,不许妄动。 秦王府夜宴之变后,解剑府已经找到案件关键的蛛丝马迹,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假作一无所获,像无头苍蝇一样被敌人耍得团团转,借此降低敌人戒心。 直至今日。 崔不去果然将人性看得透彻,凤霄心道。 屠岸清河与萧履二人,虽几乎从未在江湖上露面,但无疑都是不世出的高手。 萧履伤势未愈,也许略逊一筹,但若他们两人联起手来,狂妄如凤霄也不敢说自己百战不殆。 假隋帝的存在成为关键。 当他被扔下去时,萧履立马舍弃凤霄这边,奔向假隋帝。 在萧履的计划里,假隋帝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他自然决不允许这枚棋子出差错! 而在坑道下—— 皇帝未曾料到,大兴善寺下,竟还有一个如此广阔的世界。 伸手不见五指,手掌摸到明显被人为夯过的泥地,说明还曾有人在此处大兴工事。 在皇帝的记忆里,大兴善寺动过两回,一回是在周武帝灭佛前,一回是在大隋建朝之后,但这两回都是在地面上对原有寺庙进行修缮加固,并未触及地下,此处的痕迹,必然是比周朝还要更早。 他费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推开,对方似乎晕过去了。 皇帝看不清是谁,但不难猜出是假隋帝。 他原想顺势将人解决,奈何手头没有凶器,四肢乏力,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不痛不痒踹对方两脚。 皇帝喘着粗气,犹不解气。 如何离开此处? 凤霄能否脱身来救他? 上面又是什么情形? 他心头茫然,一无所知。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上面有人下来,皇帝只好自己挣扎扶墙起身,循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往前走。 摸索一阵之后,他心下留意,站定之后又在石壁上慢慢摸了片刻,发现自己摸到的不平,并非一开始以为的石头没镶嵌好,而是一幅画。 似乎有骏马,还有人牵马,几人拱手而立,甚至还有端坐莲花之上的菩萨。 这是一座地宫!皇帝立时判断道。 因灵藏大师在此,皇帝对大兴善寺,比别的寺庙多了几分了解,可他也从来不知道,这下面竟然还有地宫。 既然是地宫,规模肯定不会小,说不定还有重重陷阱,与不知名的危险。 皇帝感觉自己后背一点点爬上冷汗。 他停住脚步。 此时回到地上,重新面对萧履,也许还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但他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也未必能等来救兵。 嗬……呼…… 熟悉的幽咽声再度从四面八方传来,时断时现,无孔不入。 似婴儿哭声,又像野猫夜嚎,怨气深藏,恨意绵绵。 皇帝僵住不动,仔细聆听声音辩位。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 浑身热血霎时涌上脑袋,皇帝下意识就想转身甩开那只手,却听见对方说话了。 声音熟悉无比。 “陛下,是我。” 说完这四个字,对方还咳嗽了几声。 是崔不去! 皇帝想说点什么,但心刚刚跳动剧烈,猛然这一张口,也跟着呛住咳嗽。 声音在黑暗之中层层回荡,更令人惊疑这里的广阔。 “陛下。”又一个声音响起。 是左月副使长孙菩提。 皇帝心下大定,喘息道:“他们……” “嘘!”长孙菩提不顾上下尊卑,立时将他的嘴捂住,截断皇帝的话。 “陛下,此处有猛兽出没,不宜声张。”崔不去低低道。 皇帝刚刚松下的心再度提起来。 “什么猛兽?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在佛会之前,崔不去让明月和秦妙语去做一件事。 让他们入宫,在宫里的藏书库里,找出大兴善寺的兴建堪舆图册。 宫中藏书阁内典籍浩渺如海,非但有前朝典籍,最久远的,甚至能追溯到汉代,虽然有许多书册在战火中湮灭,但保留下来的同样不少,要在这些经典里找到大兴善寺的兴建图,并非一件易事。 更何况,他们只有一夜的时间。 但明月和秦妙语竟还真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大兴善寺的兴建图,只不过不是晋代的初版,因为最初的那一份,随着后来几次战火与晋王朝南渡,已经不知去向,唯一保留最早的版本,是前秦遗留下来的,上面记载大兴善寺的兴建历程与地面建筑。 因大兴善寺后来又经过几次重修,这幅当年留下的图册介绍,与现在已经大有不同。 秦妙语不知崔不去大费周章找这件东西有何用,只当对方病急乱投医,直到崔不去给她指出上面的一句话。 建寺之初,帝曾命人凿地宫以奉八宝。地宫之大,倍于宝殿,内外通达,上下一体。 寥寥一句,片言只语,甚至令人摸不着头脑。 内外是指哪里,上下一体,又是怎么个一体法? 崔不去知道,佛会当日,皇帝在大雄宝殿内礼佛听经,众人则在外围跟着祈福上香,此时萧履的注意力,一定会放在皇帝身上,是以白天时他就带着长孙二人,悄然从寺院外围找起,终于在靖善坊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内,找到青石砖下的一条地道。 而且从砖石下面的土层完整来看,这个入口,很可能连萧履等人都未发现。 他们进去之后,才发现下面占地之广,的确不亚于地面上的大兴善寺,而且四通八达,以八卦为阵,分别在八个方向,收藏前代高僧舍利宝函。这些宝函周围,无不毒物环绕,危机四伏。 二人闯过重重难关,崔不去对阵法机关的精通与精神,加上长孙菩提的武功,方才有惊无险,来到皇帝面前。 但皇帝已经不记得下来时的路,而且在他们四周,还潜伏着一个更大的危险,随时在黑暗中观察,准备扑出来,择人而噬。 崔不去道:“此处有一头不知来历的凶兽潜伏,古怪得很,又有些智慧,连长孙亦不敌,我们只能避让,不好被它找见。” 长孙抿抿唇,没出声。 他知道崔不去的话极为含蓄,因为崔不去还未告诉皇帝,那头凶兽不仅难缠,而且模样之恐怖,连他也不愿去回忆。 长孙很清楚,他恐怕没有十足把握,将两人都平安带离险境。 第184章 皇帝适应极快,听罢他们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说完,迅速调整心态,勉强镇定下来。 毕竟比起方才孤立无援,十面埋伏,现在还多了两个同伴。 “崔先生看,眼下得如何?”他也跟着压低声音问道。 换作旁人,恐怕自诩天子身份,不愿让臣子来指挥,皇帝却很清楚,此时此地,单凭他自己,断无逃出生天的可能,三人之中,长孙虽有武功,但最能倚靠信赖的,只有崔不去。 崔不去也没空客气谦让,他问:“陛下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皇帝脸红,刚才下来的时候慌慌张张,他哪有心思去记路线。 “让朕想想。” 他记性不错,从自己摸过的石壁来记忆,很快就有了点印象。 “跟朕来。” 为免火光引来黑暗中的眼睛,长孙没有点火,而是将手搭在皇帝胳膊上。 崔不去则跟着长孙走。 皇帝摸上石刻,他还记得刚才摸到过的图案。 众人骑着马与骆驼远涉重洋,过来拜见菩萨,而菩萨端坐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法印,高高在上。 皇帝摸到了那朵祥云,祥云之上,则是记忆中的菩萨。 他心下肯定,又往前走了一段。 “前面应该有个假冒朕的人,昏过去了。” 长孙道:“陛下别动,我去看看。” 他将皇帝交给崔不去,自己走到皇帝所说的位置。 也就没几步路。 “没有人,陛下。” 怎么可能? 皇帝不信。 因为对方不可能那么快清醒过来,就算醒来,也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自己确认一下。 这一动,崔不去放在肩膀上的手就滑开了。 “陛下,这里暗道很多,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崔不去在身后道。 “此人模仿朕之音容,惟妙惟肖,若非朕知道自己是真的,怕是都要错认了,若让他逃出去,恐怕又是一桩麻烦。” 皇帝弯下腰四处摸索,地上除了粗糙砂石之外,别无它物。 他皱起眉头。 不可能。 皇帝明明记得,假隋帝摔下来的时候压在他身上,被他狠狠推开,脑袋撞在石雕上,很可能流血了。 四周的确也飘荡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摸到了一点未干透的湿痕。 果然是这里。 那假隋帝呢? “应该就在这附近。”皇帝低声对崔不去他们道。 他觉得对方可能迷迷糊糊醒过来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出声了。 但崔不去他们也没回应。 “崔先生?长孙?” 皇帝感觉不对劲了。 方才崔不去和长孙菩提二人,明明就在他身后几步,怎会没有听见? 忽然间,皇帝摸到东西。 像是一只脚,温热的,却没有衣裳覆盖,脚背糙如鳞片,坑坑洼洼。 滴答,滴答。 水声从上落下,滴在他的额头。 皇帝下意识伸手一抹。 黏腻,腥膻。 不是水,而是血。 噌的一下! 亮光从旁边升起。 皇帝猛地扭头,看见长孙菩提捏着一个火折子。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身体忽然僵住,视线一点点转回自己头顶的方向。 一个人。 不,那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它只有人的四肢,头发全都掉光了,从脸到头皮,无不泛着红色,像是被开水烫熟,铮亮发肿。 皮肤上面却密密麻麻,被凿开无数孔洞,黑色或白色的虫子在那些孔洞里钻进钻出。 就连原本生着两只眼睛的地方,也变成两个空洞,似有两团幽幽黑火,毒蛇盯住猎物一般盯住皇帝,令他无法挪动。 手脚鳞甲遍布,指甲长而泛黑,尖利无比。 皇帝自忖见识多广,可也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怪物。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倒抽一口凉气! 目光触及那些虫子时,皇帝只觉浑身寒毛悉数炸起,恨不能立刻神魂出窍,远离此地,不用再面对怪物。 难怪方才连长孙和崔不去二人都含糊其辞,恐怕没有人能看见如此怪物时还淡定自若。 皇帝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手还放在怪物脚上,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立马抽手回撤! 怪物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同时抓向他的天灵盖,迅猛如雷! 皇帝几乎还未反应,就感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连后退都不及。 此命休矣! 他心头冒出这个念头,随即火光骤起! 长孙反应极快,在皇帝还吓懵时,他就已经掷出手上的火把。 火把正中怪物的脑袋,它吃痛后退。 “尊使!”长孙喊道。 没有人回应。 崔不去不见了。 火把落在地上,映亮了地上一滩不知何人留下的血迹,却没有照出崔不去的踪影。 怪物低低咆哮,重新扑了过来,长孙将皇帝往身后一推,飞身上前与怪物缠斗。 他只能以掌风逼退对方,却不敢近身接触,因为崔不去说过,对方身上那些虫子,全都是蛊虫,若不慎入体,便会像之前那样身中蛊毒。 狡猾的蛊虫不会急着冒头,它会选择在体内蛰伏,选择最好的时机再突然发作。 像之前裴惊蛰那样,能及时被剜出来的少之又少,更多的则会像雁荡山庄那些人一样,蛊毒入脑,癫狂受制,最终药石罔医。 如此一来,与怪物的周旋就更加费劲,长孙为了等崔不去,原本可以带皇帝立刻就跑的,不得不在此拖延工夫。 皇帝贴着墙壁不敢妄动,嘴里也在喊崔不去。 但崔不去始终没有出现。 长孙菩提无法再拖延下去。 皇帝还在一旁,他必须先保证皇帝的安危。 这是责任,也是崔不去的交代。 怪物被激发凶性,每一次扑来都需要长孙多花费一点内力去阻挡。 他忽然发现这怪物也是有智慧的,一步步诱敌深入,最终消耗掉长孙的真气。 长孙咬咬牙,又一掌逼退怪物数步,转身抓起皇帝往后飞退,奔入无边黑暗。 怪物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崔不去静静站着,后背贴着冰冷的石墙。 他几乎能感觉到墙上石雕的轮廓,那应该是佛教里的天龙八部在听法的典故。 但他出不了声,因为喉咙被紧紧扼住了。 扼住他喉咙的人离他极近,面对面,气息很轻,偶尔也会有一点热气喷在他的脸上。 黑暗中,连对方轮廓都辨认不出,但崔不去知道对方是谁。 此人用的是左手,指骨修长有力,干燥冰凉。 江湖上惯使左手的人不多也不少,但能闯入此地与他过不去的,就只有一个了。 萧履。 直到怪物追着长孙和皇帝远去,萧履才缓缓松开崔不去的脖颈,转而点了他的痹筋。 “崔尊使,我们又见面了。” “萧楼主,幸会。” 二人的招呼打得熟稔亲切,就像暌违多年的故交好友重逢,毫无隔阂疏离之感。 但崔不去知道,要是让萧履选,他肯定不愿意下来。 八成是因为那假隋帝被凤霄扔下来,他才不得不过来寻人。 崔不去咳嗽几声:“方才那凶兽,是怎么回事?” 萧履道还有心思开玩笑:“你就笃定我一定知道吗?崔尊使未免太高看我了。” 崔不去道:“地宫用来供奉八宝,兴许会有机关阵法或各种毒物,却绝不会有这等妖孽凶兽,它身上布满蛊虫,分明是活人被扔进蛊池里,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全身肚穿肠烂,被蛊虫侵蚀占据身躯,化为行尸走肉,只知杀人的凶物。” 蛊人还不是随随便便挑一个人就能制成,须得是身体强健,最好武功也不错,才能经受得住一波波蛊虫钻进自己皮下,深入五脏六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最终活活疼死。 为了养成方才那样至阴至凶的怪物,始作俑者只怕没少花费力气。 萧履沉默片刻:“那蛊人生前,乃是南华派大弟子宋云涛。” 崔不去惊愕:“窟合真来中原不过几月,宋云涛却已失踪了三年有余,为何会落入他手?” 萧履叹道:“当年南华派内讧,掌门再娶年轻貌美的新妻,妻子却看上大弟子宋云涛,导致掌门与其妻大打出手,一拍两散,宋云涛为了寻找他师父,孤身远赴塞外,后来就没了音信。可惜了,宋云涛天分不错,原本有机会接掌南华派,重振门风,却身遭不测,毁于一旦。” 崔不去:“此事萧楼主没有参与其中吗?” 萧履:“我若说没有,你信吗?” 崔不去淡淡道:“我信。你虽然不择手段,却不屑说谎。” 萧履笑道:“若你肯放弃大隋阵营,我们一定会是心有灵犀的至交。” 崔不去没有接话,反是问道:“你们怎么发现这里的?” 萧履道:“阿史那氏。” 他只说了一个姓氏,崔不去只稍片刻,随即就回想起这个姓氏与之相关的来历。 “阿史那皇后?” 萧履赞赏:“不错。十五年前,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氏,下嫁宇文邕。” 突厥人信佛,阿史那氏也不例外。 但当时,因佛教壮大,威胁天子威严,宇文邕下令灭佛,驱逐僧侣,连带大兴善寺也被毁去一些外墙塔林,据说因此有人发现地宫的其中一处入口。阿史那氏得知之后,命人进去一探究竟,可惜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此事无疾而终。 地宫入口很快被重新封上,阿史那氏却上了心,让人在藏书阁搜罗大兴善寺的兴建图册,并送回突厥。 崔不去听罢,蹙眉道:“这么说,晋代那本大兴善寺兴建图,是落在突厥人手里,又到了窟合真手上?” 萧履嗯了一声:“该寺兴建之初,佛像俱以木棍芦苇塑形,再以白泥加固上色,唯有大雄宝殿里的佛像例外,这座佛像中空下连地宫,内里空间广阔,外通气孔,早在你们皇帝将这里戒严封锁之前,我就已经进来了。” 崔不去先时以为敌人会假作某个僧人,又或皇帝身边的随行人员,从而潜入寺庙为乱,却没料到对方走了这一步棋。 的确始料未及。 萧履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不过,我也没有想到突厥人会选择这时与我闹翻,本以为,起码要等我掌握大局,窟合真才会发难。” 但窟合真显然没有按照常理来。 对他而言,萧履跟隋帝没有什么区别,两者都是能够推动他的计划,让中原北方彻底乱起来的关键人物。 崔不去:“所以,萧楼主,现在我们同坐一条船了,在离开地宫之前,你我最好合作。” 萧履笑道:“我同意,请。” 崔不去:“你知道路怎么走?” 萧履:“我不知道,窟合真不会将图给我的,所以只能委屈你,在前面带路了。” 不再多言,崔不去默默动身。 假隋帝方才一直被萧履点了哑穴,出声不得,萧履一只手轻松将他拽起,跟在崔不去后面。 甬道幽深,黑暗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假隋帝半昏半醒,步伐凌乱,尤其刺耳。 假隋帝的作用虽然很重要,但从萧履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对方在云海十三楼里恐怕没有什么地位。 更有甚者,只是萧履物色来的一个傀儡。 傀儡只需要做好傀儡的本分,他心里在想什么,恨不恨萧履,萧履完全不在意。 三个人,三份心思,各怀鬼胎。 萧履让崔不去走在前面,自然是存了有什么危险可以让他挡在前头的心思。 但崔不去什么也没说。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在记路。 崔不去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 “石壁上的石刻,一直在重复。”他忽然道。 “什么意思?”萧履扬眉。 “方才起步时,我摸到的是一幅天龙八部听经图,接下去依次是萨捶那舍身饲虎、善友太子入海取宝等,但现在,顺序又再重复了。” 萧履:“也许是同样的图?” 崔不去:“不,就算同样的图,细微处也会有差别,我记得自己摸过的东西,的确是同一幅。” 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重复走回头路。 萧履叹了口气:“我现在开始后悔,没有问窟合真要大兴善寺的地宫图册了。” 不过窟合真有此安排,就算他问了,也未必会给。 崔不去想了想,摸出火折子,点亮。 周身的光明有限,而黑暗是漫无边际的。 但他们依稀能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圆形厅堂之中,不远处,也就是圆厅中央,似有一处石塔。 崔不去道:“若我没料错,地宫中央为太极,暗喻天地日月,四周分布八星,实为八卦,方才来时,我走过的其中一个,应为巽卦,而这个——” 中央的石塔在火光下分外皎洁,汉白玉塔身仿佛蒙上一层朦胧柔光,令人移不开眼。 崔不去忍不住一步步上前。 假隋帝也看得呆住,踉踉跄跄,甚至比他还要快几步上前,就为了伸手去摸塔身。 就连萧履也几乎把持不住,在他往前走了第三步时,突然停下,心头警兆忽生! 他自诩定力过人,哪怕有天魔女在他面前起舞,若萧履不想看,便可闭上眼睛。 但现在这座汉白玉石塔,竟引得他也把持不住,这说明了什么? 并非萧履定力不够,而是石塔本身有古怪! 他猛地闭上眼又睁开。 崔不去手中的火光明灭不定,已是强弩之末。 白玉石塔一侧轮廓,在火光映照下,竟仿佛红光烁烁,妖异异常。 “别过去!” 伴随着他这一句话,崔不去手中的火折子忽然灭了。 视线之内重新归于黑暗。 下一刻,惨叫声响彻耳畔! 萧履只来得及抓住离他更近的崔不去,一把将他扯向自己这边,却来不及再去拽假隋帝。 若他两只手都能用,自然可以。 可惜,他能用的只有一只手。 崔不去反应极快,被萧履拦腰卷入怀中之后,又摸出一只火折子点燃。 嗤的一下,亮光映出假隋帝的身形。 他被千丝万缕的红线缠缚在石塔身上,那些红线绕过他的头部,颈部,全身各处,勒入皮肉,渗出血珠。 假隋帝的两只眼珠甚至被勒得微微往外凸出。 脖颈上的红线起码有七八根,根根深埋入肉。 一瞬间,二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他们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皆非孤陋寡闻之人,但假隋帝这种死法,还是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萧履握住崔不去的手腕,让他将火折子往前挪,自己顺势走近几步。 “红线是从石塔内冒出来的。”萧履道,他扬袖朝石塔拍去。 真气令石塔瞬间碎裂,露出下面的源头。 石塔中空,原本用来放置高僧舍利的地方,已经变成一具幼小的人形傀儡。 上面绑了无数根红线,隐隐还能闻见楠木香气。 当他们摸上石塔时,机关触动,红线射出,辅以惑乱心神的香气,就连武功高手也很难逃离,更勿论假隋帝了。 方才若没有萧履及时那一拉,以崔不去跟石塔的距离,就算留有命在,也很难不受伤。 崔不去弯腰察看半晌,终于直起身体。 他道:“石塔被人动过了。窟合真肯定不止放了蛊人进来,他曾深入这里,做过一番布置。” 萧履的手轻轻拂过假隋帝的脖颈。 崔不去:“如何?” 萧履缓缓道:“没救了。” 假隋帝一死,萧履的计划就算失败了一半,崔不去本该高兴,不过现在两人同坐一条船,有没有命出去都未知,崔不去觉得自己也不宜过于刺激萧履,免得对方怒火中烧,将自己扔去喂蛊人。 他咳嗽两声,假惺惺道:“节哀顺变。” 萧履抽抽嘴角:“你不说这句话,我还可以当你是真心的。” 崔不去转移话题:“显然,窟合真已将此处佛国变作他自己的炼狱,我们须得尽快找到出路,走吧。” 话音方落,他忽然觉出一丝异样。 异样来自脚下。 崔不去低头看去,萧履脚下的泥地不知何时,裂开一道道缝隙。 缝隙迅速扩大,宽窄从手指变成手掌。 萧履二话不说,抓上崔不去飞向石壁,身体紧紧贴住。 随着石塔被摧毁,地面以其为中心向四周疾速裂开坍塌,土层石块纷纷陷落。 萧履忽然发出闷哼,抓住崔不去的手一松,两人一齐跌落下去! 第185章 崔不去和萧履二人,实未想到这座地宫内藏乾坤,一层下面居然还有一层。 短短瞬间,变故陡生,崔不去脚下踩空,从高处摔落,最后侧身重重着地。 整个人霎时被剧痛包围,意识尚未清晰时,他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吟,估摸胳膊可能折了。 但比起胳膊,更痛的是后背,伤势牵连旧疾,咳嗽开始一声连着一声,腥膻涌上喉咙,没能及时咽下去,两口血就这么吐了出来。 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不止是他的,还有萧履的。 顾不上去看萧履,崔不去只能静静躺着,等眼前这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过去。 许久之后,他听见萧履道:“你快死了。” 并非嘲讽或诅咒,萧履的语气很平静。 他是从崔不去的气息里听出来的。 崔不去喘息时,急促粗重,像要竭力将气吸入体内,却依旧力有不逮。 他猜崔不去现在的心肺,定如一团火焰在燃烧,烧的不仅是五脏六腑,也在燃烧崔不去所剩无几的命数。 这人,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原本早就应该是个死人,可他非要拖着病体残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整整三十年,硬生生从老天爷手中借来三十年的命。 可有借必有偿,逆天而行,就必然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萧履知道,崔不去这三十年里,没有一日不是在病痛中度过,哪怕稍好一些的状况,也不可能像真正的普通人那样,安静祥和度过一日。 崔不去这样苦苦坚持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萧履很疑惑。 若对方所作所为仅仅都是为了别人付出,又怎能支撑下去? 他始终想从崔不去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这人的境遇,与自己实在太像了。 像到,连两人此时此刻的处境,居然都无比相似。 “我知道。” 好半晌,崔不去才低低应了一声。 若非萧履耳力过人,很可能在这静谧的洞穴内都听不清。 说完这三个字,崔不去又咳嗽了好一阵。 萧履几乎能在脑海里模拟出他咳得佝偻起背的样子,几近咳出心肺。 崔不去的命,就像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因为即将燃尽,偶尔还会比别的烛火更加明亮,但那都是回光返照的假象。 除非上天眷顾,出现奇迹。 但,又有怎么可能? 崔不去甚至需要运用全身的气力,才能勉强与每一口气呼出之后,胸口的剧痛抗争,维持清醒的意识。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危机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对方出身优渥,从小到大无往不利,有着最耀眼的容貌,与最张扬的性情。 从他身上,崔不去才发现,一个人活在阳光下的真正意义。 每当靠近他多一点,仿佛也就靠近热闹多一点。 即使对方并不温柔慈悲,甚至处处与自己作对。 正因如此,崔不去总需要分散一些心神去应付对方时不时给自己挖下的坑。 虽然很烦,但也热闹很多。 只不过这些话,他永远不会对那个人说的。 不然,那人很可能会得意一辈子,时不时拿起来说。 为了自己的耳根清净,还是算了吧。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感觉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 他稍稍撑起手肘,费力从身上摸出火折子,点亮。 能见的范围很低,崔不去很快发现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裂缝,乍看像是剧烈震动导致地面裂开,但仔细瞧去,这些裂缝似活过来一般,一重套着一重,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定了定神,忙将视线收回,不敢再多看。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这几眼,就觉头晕目眩,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地上应该是个阵法……咳咳,你对这座地宫,到底知道多少?” 崔不去没有等到萧履的回答。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萧履?” “嗯……” 不远处,对方低低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崔不去蹙眉。 若萧履出了什么事,他们想要离开这里,就更难了。 “我中毒了。” 萧履的叹息声传来,却平静得让人怀疑他在说谎。 崔不去顿了顿:“怎么中的?” 萧履:“方才下来时,墙壁上有毒,你若不信,可以过来看。” 崔不去没说话。 萧履笑了起来:“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担心我骗你?” 崔不去淡淡道:“你也知道我要死了,现在仅余的气力都用在与你说话上。” 萧履又叹了一声,片刻之后,他慢慢起身,朝崔不去走来。 两人之间距离不短,他似也知道地上有古怪,一步步走得极为谨慎缓慢。 突然间,地上嗤的一声响起。 崔不去火光一照,却见萧履脚下的地面陡然立起一根根尖刺! 以萧履的武功,闪开这些陷阱本来不是问题,但他纵身跃起时,崔不去分明看见他身形迟缓凝滞,远不如先前行云流水。 毫厘之差,对方避开陷阱,免于变成竹签串肉的命运。 萧履来到崔不去身边,慢慢坐下,气息不堪重负也似急促了一瞬。 他伸出手。 火光下,崔不去清晰瞧见,那手掌上的斑块,红中带紫,有一部分甚至已经开始泛黑了。 崔不去惊愕,旋即想起方才萧履将他拖离石塔,然后两人一齐跌落时,对方似乎用手掌在石壁上借力。 “你为何不将毒排出?” 萧履叹道:“因为我体内,早已中了更深的毒。” 他用中毒的手,挽起另外一只袖子。 袖子下面,一截枯枝似的手臂展露出来,萎缩褶皱,细瘦如筷。 即使崔不去已经看过,仍旧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这本不该是生于人身上的手臂,甚至不应该生在萧履这样的人身上。 但萧履并非为了让他崔不去看这个。 他继续将袖子往上挽。 崔不去看见,在上臂再往上,原本渐渐饱满,恢复正常的手臂,却泛着不正常的紫黑色。 “这是?” “这是我生来就带的胎毒,这些年,是我的武功压制了它的发作,但上次与凤霄一战,我身受重伤,无法突破瓶颈,却险些走火入魔。你应该也能感觉到,我的伤势并没有好全,武功只能恢复原先的六七成,现在,更是已经克制不住它了。” 原本的毒会继续蔓延,现在又中了新毒,所以萧履方才甚至连那样的陷阱都差点避不开。 崔不去:“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萧履笑道:“没有最坏的后果,我的前面只通向一条路,那就是死亡。” 崔不去冷冷道:“你原本可以选择不在这里生事,安心疗伤的。” 萧履:“来不及了。在我闭关失败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境况,武功突破不了,加上中毒已深,我没有机会再更进一步了,左右都是死,我只能争取在我死之前,看见这么多年的布置能最终完成,实现我的夙愿。” 崔不去冷笑:“你的夙愿,便是损人不利己!” 萧履咳嗽起来。 兴许是毒素发作的缘故,他没有再回答崔不去的话,转而闭眼盘膝运功调息。 崔不去丢了一个瓷瓶过去,却被他稳稳接住。 “冰芝丹,可以暂缓你毒发蔓延,若不信,可以不吃。” 萧履打开闻了闻,甚至没有多犹豫,就仰头将里头的丹药全倒进嘴里。 事已至此,两人一损俱损,完全不需要有多余的怀疑了。 很快,萧履果然感觉好了许多。 “你这药,很管用。” “少废话了,先走出这里再说。” 萧履拿过他手中的火折子,又摸出一根长长的毫针,将其穿过火折子,再捏住掷出。 毫针带着火折子稳稳飞过头顶,掠向对面,又插入石壁之中。 亮光很快熄灭,但已足够让两人看清这里的大致轮廓。 崔不去与萧履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丝震惊讶异之色。 …… 凤霄与屠岸清河,已经交手大半个时辰。 二人谁也打不死谁,若想要对方受伤,也并非一件易事。 而且屠岸清河似乎发现,凤霄的武功,比之前晚在长安大街上,似乎又有精进。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因为武功既讲究基础,也讲究天赋,更看重灵犀一现。 寻常练武之人尚且很难在短短几日内突飞猛进,更何况是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高手,别说往前一步,就是半步,亦是难上加难,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但凤霄却做到了。 如果不是他上次有所隐瞒,那就是对方在这短短一日之内,又悟到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 屠岸清河屏除一切杂念。 他相信,自己与凤霄的胜算,都是五五开。 那就不妨凭实力来定。 有人走近他们。 两人都发觉了,但谁也没有在意。 那是方才跟在萧履身边的宇文宜欢,对方没有随萧履下去追假隋帝,却一直留在这里。 她紧紧盯住两人的一招一式,虽然那快得几乎令她看不清。 宇文宜欢的武功都是萧履教的,她天分一般,自然也不可能取得萧履那样的武功成就,但有名师调教终究是不一样,她若在江湖上行走,就算无法跻身一流高手,也能称得上准一流高手了。 她控制自己的气息,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凤霄分出心神来注意自己。 在那两人再度对上一掌的瞬间,宇文宜欢终于找到时机,飞身上前,扑向凤霄后背! 她的袖中,亮光一闪而过! 第186章 宇文宜欢志在必得。 此时她与凤霄距离不过三寸,而袖中亮光为内力一振,也已顺势飞出,眼看就要没入凤霄的后心。 但最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与凤霄交战正酣的屠岸清河,竟突然抽身后撤。 而凤霄也旋身回转,身形往上飘去。 袖中暗器穿过凤霄方才所在的位置,打了个空! 宇文宜欢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需要任何阴私手段,来为自己赢得胜利。” 屠岸清河冰冷的话语自宇文宜欢耳边飘过,她只觉后背传来剧痛,根本顾不上其它,慌忙提气躲开。 可凤霄想要她的命,她又如何能躲开,宇文宜欢的身体断线风筝一般飘出,又重重摔落在地。 饶是她之前已运起真气抵御,保住一条性命,仍不免吐出几大口血,已是内脏严重受损,回天乏力。 宇文宜欢胸膛起伏,死死瞪住凤霄与屠岸清河二人,费力慢慢往后挪。 “屠岸清河……你背叛了与我义兄的盟约!” “与他有约的是窟合真,不是我。”屠岸清河望着她,目中毫无波动,与望着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无异。 凤霄待要上前斩草除根,就见宇文宜欢大声道:“我知道窟合真在下面布置了什么,你若想救崔不去,就该留我一命!” 他果然停住脚步。 趁此间隙,宇文宜欢飞快划开自己眉心,将手中一条黑色虫子往眉心血痕里塞,然后对着二人诡异一笑,返身投入地上的深坑,快得连凤霄都晚了半步。 凤霄想也不想,纵身便跟着跃下去! “慢着!”屠岸清河面色突变。 他并未参与窟合真对地宫的布置,但也大略知道窟合真在里头何等费心,想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令他们死在里头,永远出不来。 屠岸清河不想看着凤霄去送死,对他而言那不仅仅是敌人,更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敌人可以遍地都是,对手却可遇而不可求。 但他阻止不了凤霄,后者身形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 屠岸清河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也跟着往下一跃! …… 亮光一闪而逝,隐约映出一瞬景象。 在崔不去与萧履不远处,四方青铜台阶拾级而上,中央一根铜柱矗立,上面雕满繁复花纹,因火折子飞掠太快,他们没能看清。 但柱子下面,密密麻麻,堆着成小山丘状的尸骨,那些尸骨早已变了颜色,发灰泛黑,但如此之多,给人的冲击是极为震撼的。 大兴善寺原本是礼佛之地,断不可能出现这么多尸骨,窟合真再有能耐,也不可能短短几日之内制造出这么多死人,再往前数,这地儿也都是各朝都城,很难变成乱坟堆,除非此处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早。 四方青铜台周围,数之不尽弯曲蜿蜒的裂痕蔓延开来,一直到他们身下。 “这里,应是一处先民祭坛,也许是因地陷下沉,也许是原本就有意建在地下,后来岁月淹没,后人不知,方才有了后来的寺院。”萧履推测。 “也有可能寺院首任住持知道此处存在,才特意兴建寺庙,以慈悲镇邪之意。”崔不去道,“不过,先不必去管这些,我们不如想想,该怎么离开这里。” 萧履苦笑:“不必指望我了,我现在比你好不了多少,别说带上你,我连自己能否安然脱身都不知晓。” 崔不去咳嗽:“但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这就够了。我等会若是入了魔障,你记得叫醒我。” 萧履:“知道了。” 说话间,崔不去再次点亮一枚火折子,忍住头晕恶心,强行盯住地上的裂痕。 这些裂痕如波纹一般层层泛开,彼此之间竟毫不交叉凌乱,甚至比水波粼粼还要美妙,莫名就有种魔力,让人想要一看,再看。 过不了多久,那些裂痕就自己动了。 它们从地面上立起,由散乱至规整,众多线条慢慢汇聚包裹起来,凝为一样物事。 崔不去虽然只见过这件东西几次,却不妨碍他对它的熟悉。 天池玉胆。 这世间,若说有什么能力挽狂澜,延长他的命数,那就只有天池玉胆了。 可这唯一的一件宝物,分明已经被萧履用掉了。 难道说,这里还有另外一件? 也不无可能。 毕竟此处的历史比大兴善寺还要悠久,就算有什么人将宝物藏在这里,兴许不会被人发现。 通身晶莹剔透的石头,内里莹光流动,绿中带蓝,宛若天河星光在绿湖中闪烁不定,无时无刻不在牵引诱惑观者心神。 便是心志坚若顽石之人,看见这样的稀世奇珍,恐怕也不能不心动。 崔不去定定注视着这块天池玉胆。 他闭眼,又睁开。 指甲掐入掌心,传来痛感。 天池玉胆依旧没有消失。 它就静静地放在眼前不远处,伸长手臂,咫尺可得。 崔不去微微一动,朝天池玉胆伸出手。 有了它,他就不必再担心朝不保夕。 他也许还能多上数十年的命数,哪怕身体依旧不好,起码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还能坐在阳光下,算计凤霄,给对方多挖上几个坑。 也能多护住几个像他生母那样,品行端正却无力自保的人,因为他是崔不去,他的心够硬,手段够狠。 指尖即将碰触到天池玉胆。 心头忽然生出一丝警兆。 无来由的,崔不去甚至说不清这一丝警兆是从哪里来的,就像一根丝线无形中绑住自己的手指,令他略略停顿了片刻。 他咬破舌尖,疼痛伴随着血腥味迅速蔓延,整个人突然清醒了。 再定了定神,眼前哪里有什么天池玉胆,却有一条毒蛇竖起上半身盯住他,双目幽幽发绿,蛇信不时吞吐,正等着他主动送上门。 崔不去的手僵在半空,那蛇便也一动不动,似在试探谁先坚持不住。 他一手摸入怀中,捏住一物掷向毒蛇,几乎同一时间,毒蛇也朝他蹿来! 但跃至半空,蛇却忽然僵住身躯,嘶嘶两声,扭身避开,似乎颇为忌惮崔不去扔去的粉末。 那是雄黄,崔不去入地宫之前,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他与长孙二人身上都佩了雄黄香囊,可以避开一般的蛇虫鼠蚁,但对付这种起码有百年寿龄的剧毒之蛇,寻常香囊显然不管用。 为防万一,崔不去特意让副使宋良辰寻了秘方,朱砂、艾草、雄黄,无一不是至阳至纯,用来克制这种阴暗之物,最合适不过。 那毒蛇扭身飞快游入黑暗之中,不复踪影。 自己这边的危机暂缓,崔不去点亮火折子,望向萧履。 这一望,他当即面色突变! 方才他身陷险境而不自知时,萧履根本就没有出声提醒。 两人原本就是死敌,萧履大可坐看他送死,但此时这样做就太愚蠢了,也不像萧履的作为。 萧履不在他旁边,而在不远处。 不知何时,对方已经走完了四方青铜台的台阶,正站在中央的青铜柱旁,抬头仰望,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着迷之色。 而在崔不去看来,那根巨大的柱子上,根本没有什么繁复精巧的雕纹,而是数之不尽,千千万万的蛇盘踞其上,它们有的昂首吐信,有的扭转身躯互相盘缠,缓缓游动,鳞甲在微弱的火光下偶有发亮,令人看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但萧履却浑然未觉,越走越近。 “萧履!”崔不去吼道,疾步上前拽向他的胳膊。 但他脚下不知踩中了地面裂痕里的哪一个机关,只听得四周嗖嗖作响,竟有四面八方的箭矢射来!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以崔不去的反应,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 箭矢转瞬而至! 在被他拽住的瞬间,萧履身躯猛地一震,旋即返身拽住他飞身而起。 崔不去被他带得腾空而起,在箭矢穿身刺过的刹那,身体堪堪避过。 他可以感觉到箭矢迎面而来的呼啸声,擦过衣裳鞋袜,其中一支甚至将他肩膀的衣服划破,差点就刺到皮肤了。 萧履松开手,崔不去从半空重重跌下,萧履随之也落在他身旁,气息沉重,无声说明方才他已经无力再抓牢崔不去。 青铜柱上的毒蛇被箭矢一下射死许多,更多的则受惊下蹿,纷纷游向四周,包括崔不去他们这里。 二人顾不上说话,只能勉强起身,撞撞跌跌逃向外面。 火折子掉落在地上,瞬间照亮地面的裂痕。 崔不去忽然心头一动。 “你带我走,跟着我说的方向!”他飞快道。 萧履想也不想,抓住他的臂膀,提气纵身,足尖一点,避开地上蹿涌纷乱的毒蛇。 崔不去:“上乾下坤,左上兑位,十步!” “坎位,六步!” “震位,八步!” 萧履学富五车,对阵法同样精通,崔不去一说,他立马就知道对方指的是哪里。 “乾位……不,不是北,是上,正前方往上!” 二人飞身而起,最终落在石壁上一个洞窟里。 萧履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贴着狭小低矮的石壁,也顾不得上面有没有毒,黑暗中汗如雨下,面色如鬼。 崔不去也好不了多少,但起码,他没有武功,方才动真气的人也不是他。 过了好一会儿,萧履感觉恢复一点,才哑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洞窟?” 崔不去:“河图,这个祭坛,应该是按河图演化来布的阵法,虽然处处皆死地,但死生相对,绝处逢生,总会有一个生门留着,这是天机所在。”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现方才看见天池玉胆的一幕,可记忆再往前,凝聚成天池玉胆的裂痕解体,线条纷纷散乱错开,又重新分布成一幅图。 一幅学阵之人,都无比熟悉的图案。 “我方才在幻觉里得到了启示,发现这些裂痕虽然线条杂乱,若将它们单独拎出来,再重新排列,便能看见河图。” 萧履听罢,沉默片刻,微微苦笑。 “你所学阵法,比我略胜一筹,当初范耘教我,果然没有用心。” 崔不去:“不,他待我,与待你,别无二样。甚至,你曾得他看重,他教你的东西,更多不少。只是,你的心不在这上面。” 萧履聪明绝顶,惊才绝艳,但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也有个缺点,他们的目标定得太高,这些法门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块踏脚石,敲门砖,不必将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上面,自然也少了几分专注。 “你说得对。”萧履没有否认。 崔不去:“你方才望着那根柱子,到底看见了什么?” 萧履:“……我想要的一切。名利,权力。我四肢健全,出身优渥,白手起家,登上皇位,取陈朝皇帝而代之,与你们隋国,隔江而治,最终,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崔不去冷冷道:“你的执念太深了。” 他没有再与萧履交谈下去的兴致,感觉身体恢复一点,便起身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干净的洞窟,很小,不过方寸。 一面空着,通着下面的四方青铜台,另外三面则是石壁,其中一面石壁尤其平整,有人工凿出来的痕迹。 崔不去蹲下身,手指沿着这面石壁的底部摸索,果然摸到一条细缝。 有细缝,就意味着石壁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的石门。 费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找到机关,将角落的石球拨下。 隆隆声响起的同时,石门缓缓往上抬起。 崔不去发现自己的敌人与同伴又没了动静。 “萧履?” “我恐怕,走不出这里了。”萧履平静道。 崔不去:“我可以,你也可以。” 萧履叹道:“我与你不同,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我吸收了天池玉胆的精华,也无济于事。” 崔不去:“那你要怎样?” 萧履道:“我左右都逃不过死劫,不如将天池玉胆的精华传给你,也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崔不去:“我认识的萧履,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的人。” “现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后一刻了。方才带你来此,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双腿痛得失去知觉。” 萧履笑了一下:“只是,我现在周身是毒,我也不敢肯定,将剩余功力传给你之后,你身上会不会带毒。” 崔不去蹙眉。 萧履:“崔不去,你,敢赌吗?” 第187章 只要萧履想,与他交往过的人,无不如沐春风,引他为知己。 就连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萧履清楚,他内心实则极为骄傲。 容不得半点不完美和瑕疵。 讽刺的是,他的前半生,从头到尾,处处都是不完美与瑕疵。 出身世家,门第却已没落。 博闻强识,却遇上昏聩君主,得不到重用。 天分极高,过目不忘,武功资质百十年来难出一二,偏偏生来带毒,纵有深厚内功,也大多用来压制毒素。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南朝内部开始渗透,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地盘,陈主势弱,南朝势力错综复杂,能够利用的机会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北方周朝还在,宇文宜欢身为北周太子之女,将来还会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误认死亡而遗弃,可她又与太子嫡女是双生姐妹,这个身份微妙而又用处极大,萧履明暗结合,经营数载,终于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宵三日,日蚀,郑译刘昉的死,秦王府之变,大兴善寺佛会,种种条件结合起来,天时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事,却在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从中阻挠,若非盟友窟合真的临时变卦,若他不求尽善尽美,先一步解决隋帝,也许现在外面的天,早就变了。 然而,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若非。 从一开始,萧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悬崖,别无选择。 即使他耗尽心力,布置经营了这么多年,依旧逃不过死劫。 逆天改命,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萧履闭了闭眼,在短短片刻之内将自己半生走马观花翻完,内心竟浮起一丝滑稽。 “我,不赌。”他听见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萧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释。 但萧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学会审时度势,破釜沉舟,但现在,你明知自己没有退路,却不敢再往前一步,为什么?” 无声静默。 崔不去没有说话。 萧履笑了:“你有牵挂。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议之后,连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闻:“萧履,你总说我们相似,不错,你我际遇、资质,甚至曾被范耘教授过,的确颇为相似,不过,我没兴趣颠覆天下,也没兴趣谋朝篡位,更没有兴趣,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说罢,他冷冷道:“你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不如起来探路。” 萧履叹了口气:“若有希望,虚无缥缈又如何?你现在越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耗费的心神精气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赌,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了。” 崔不去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不妙。 虽然神色平静,语调也无多大起伏,但那是因为他惯于隐忍压抑痛苦。 此刻若无身后的石壁支撑身体,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气,都像呼出一团火,烧得心肺灼热滚烫,几欲燃烧。 洞窟内冰凉阴冷的气息与之交杂,非但令痛苦减轻,反而如同冰火相撞,无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萧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辨物无碍了,但借着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旧能依稀看见地上的血暗红近黑。 萧履还有心调侃:“没想到我们二人,斗了这么久,最终却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说不定来世还有结识的缘分。” 崔不去冷笑一声:“我可不想跟萧楼主再相逢了,还请萧楼主死远一点,还我清静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灭,周遭又一度彻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见了石门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条甬道,两旁还有凿入石壁的烛台。 若他没有料错,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应该是地宫一层,有烛台,说明是供人通过的道路,沿着路前行,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没有陷阱机关等着他们。 崔不去吐出一口浊气,勉力撑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萧履走不动,他也要继续走,直至离开这里。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萧履在身后诱惑。 声音仿佛一道无形枷锁,锁住崔不去的脚踝,让他迈不开步伐。 崔不去的确很累了。 这具身躯已经陈腐得经不起任何折腾,却被他拖着,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挥身体,跟上神智。 却还总是慢半步,沉重而迟滞。 “崔不去,你这么拼命想要离开这里,若你想见的人却不想见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辗转病痛之中,却不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吧,好歹下了黄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萧履咳嗽连连,边咳边笑,边咳边说。 崔不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他依旧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迈步。 跨过了石门,进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如同万丈深渊,阴司地狱。 唯有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身后忽然一阵柔风袭来。 崔不去有所察觉,但无法避开,后颈很快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你不想与我同死,我却想拉个垫背的。” 萧履轻轻柔柔道,点住他的穴道,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贴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赌,我也要跟你赌。” 崔不去说不得话,动弹不得,挣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阴寒之气萦绕周身,但他后背随着萧履的手贴近,却像对方突然把一团太阳塞入自己身体,瞬间将数十根骨头焚烧化为灰烬粉末,在冰火之间辗转反复痛苦无常不得解脱。 皮肉被无形的钩子翻搅扯弄,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撕碎了重来,滚烫的热浪岩浆在周身滚动冒泡,却无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阴气,双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体为斗法之所,不将对方吞噬殆尽就不罢休。 但凡人之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无需这样的激烈变故,只稍轻轻一推,立时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微微睁眼,无神望住前方虚无处,嘴唇不自觉张开一点,似想发出呻吟,最终却归于无声。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飘飘然往上走。 再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解脱,永远不必缠绵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经报了。 左月局有长孙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费心。 世上聪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新的左月使,走马上任。 至于这桩案子,萧履将与他一道,长埋地宫之下,尸骨与泥土同腐,几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复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渐远去,最终飘荡消失。 一切执念,不过虚妄表象。 你看,清清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你有我这个对手,就算下了黄泉,也不会寂寞。 不知名的声音在耳畔飘荡,流连渗透,温柔带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牵引着,从石门下走过,穿越漫长的甬道,时辰凝止不动,冰火交加的灼烧寒冻之苦也完全消失,身体轻盈,连步履的迈动都可忽略不计。 他许久没有如此轻快惬意行走了,那是过去不敢妄想的感觉,崔不去甚至从未觉得,自己还能有想像常人一样的时候。 不,比常人还要还要舒适,照这样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牵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还有什么东西未想起来。 那东西,好像还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举目四顾,又低下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股力量又在后面,推着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么想不起来? 他生出一点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怀中一物滑落出来,落在地上,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璁珑。 响声令他模糊的神思骤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块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后的某夜,也许是上元灯节那晚,他前去东市赴约,路过一间铺子,看见一块玉,顺手便买下了。 那块玉上,雕着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强搜索记忆里的每一点细节。 好像是,一只凤凰。 那凤凰栩栩如生,骄傲昂首,欲飞九霄,他一看就觉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脚步,任凭那股力量再怎么推动,也不肯往前。 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还有人要见。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来。 伴随这个念头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体,狂潮汹涌,几乎没顶。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无意识中,根本不知道血从自己嘴角不断溢出,身体止不住抽搐颤栗。 他并未看见,自己身后的萧履,业已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萧履印在他后心的那只手,已经从原来的莹润修长,变得皱褶萎缩,状若白骨,极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后肩,萧履颓然松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睁眼看一看这浑浊的人间。 曾经以为自己会很不甘心,但到了这个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尘埃落定的宁静。 这个葬身之地倒也不错,起码供奉佛宝的地宫,不会像其它地方那样污秽肮脏。 可惜,终究是斗不过天。 萧履嘴角微微扬起,扯动苍老干枯的皮肤,不复从前半点丰神如玉,甚至连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认不出来。 他的眼神从空茫遥远处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运。 若挨不过去,就与我作伴吧,我们黄泉地狱,再斗个痛快便是。 浑浑噩噩中,依稀有人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崔不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窍,还是尚在人间。 来自阴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神魂与身体在进行一场激烈搏斗,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认输退出。 他飘荡徘徊在幽暗无边的不知名处,全凭最后一点清明维持,才始终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点点往来路回去。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觉到意识在身体里的缓慢苏醒。 疼痛更加剧烈,不仅是身体,还有脑袋,像被一只手伸进平静的池塘用力搅动。 他不自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传出很远,又被墙壁挡回来,层层回荡。 他勉力睁开眼。 自然,入目还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萧……履?” 崔不去没有得到回答。 很快,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像是一个人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细碎不一,时轻时重。 会是谁? 隋帝、长孙,或者窟合真豢养的蛊人。 也可能是凤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还是敌人,他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带着一团光,随着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颠簸震颤,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轮廓。 应该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脑子现在有些混沌,起初还以为是乔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乔仙早就被他打发去外地,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是乔仙,也不是秦妙语。 他很快得到答案。 对方趋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丽的玉颜却多了几分不相称的狰狞。 眉心一道竖痕,是被刀子生生划开,皮肉往外翻,血顺着鼻梁留下干涸的痕迹,额头上一鼓一鼓,似有什么活物在下面窜动。 宇文宜欢怔怔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旁边。 崔不去这也才看见,一头画法,早已悄无声息的萧履。 “萧郎!” 泪混着血从眼眶流出,宇文宜欢猛地跪下将萧履紧紧抱住,丝毫不畏惧对方枯槁苍老的冰冷身躯。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少女无声呐喊,双目几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对她而言,萧履是天,是地,是她整个前半生。 她出身富贵天家,却从未当过一日公主。 乐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赟,隋帝,独孤皇后,这些血缘至亲之人,离她太遥远了。 即使奉萧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欢也从未将她们当作自己人。 能让她毫无保留的,只有萧履。 因为这个男人,从她记事起,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武功阴谋,两人虽名为兄妹,但就算萧履要她脱衣献身,她也会毫不犹豫,为对方献上自己的处子之身。 可惜萧履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要求过,他身边从来不缺美女,而他的心思,也全在天下大业。 甚至,萧履放在对手崔不去身上的注意力,都比她要多得多。 宇文宜欢流干了血泪。 而萧履的身躯,再也不可能重新温热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盯住崔不去。 后者漠然回视,无所畏惧。 “萧郎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死?” 宇文宜欢放下萧履,从自己眉间捏出一条长线蛊虫,另一只手则伸向崔不去,沿着他的脖颈往下,划开衣襟,暧昧轻柔。 “你将萧郎害成这样,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应该比他还惨,还能稍解他九泉之下的痛苦。” 锁骨以下的肌肤被指甲划开一条血痕,宇文宜欢将蛊虫靠近,后者迫不及待吸附上去,拼命吮吸鲜血。 她一松手,蛊虫随即蹿入血肉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尾巴。 很快,就连尾巴也不见踪影,宇文宜欢扯开对方衣襟,看着蛊虫在皮下胸口缓慢游走,不由满意一笑。 “接下来,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不过你放心,有这蛊虫在,就算你没有心,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也许还能仔细感受一下,没了心,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轻声慢语道,双手慢慢将崔不去的衣服拉开,脸上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崔不去只觉身体像被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是自己体内原本的病痛。 一部分是萧履方才渡过来的功力。 还有一部分,则是蛊毒。 三方都想以他的身体为战场独霸天下,彼此激烈搏斗,谁都不肯轻易退让,后果则是崔不去嘴角不断溢出黑血,显然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经不起半点摧折。 但宇文宜欢却不管不顾。 她根本不在意崔不去有多痛苦,对方越痛苦,她才越开心,甚至崔不去若能将自己现在的感受具体描述出来,只怕宇文宜欢会高兴得拍起手来。 她专心致志地抚摸对方的胸膛,挑选适合下手的地方。 终于,宇文宜欢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觉得可以从胸膛中间竖着划开,再将手伸进去,把心掏出来。 突然间,一把剑无声无息递向她的后背。 宇文宜欢若有所觉,心头警钟大响。 对方从甬道那边走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等到对方近身才察觉,可见对方武功之高,定不下于从前的萧履。 这个想法从脑海里一掠而过,剑锋已经从她的后背穿胸而过。 宇文宜欢面露茫然。 从她在地上抓起蛊虫塞入自己体内时,她就已经做好作为蛊虫容器,痛苦死去的准备。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行,所以只能靠这玩意儿,去帮萧履,哪怕自己的下场会很惨。 可她最终找到萧履时,对方已经死了。 她所有苦心与牺牲,悉数化为乌有。 剑锋被血染红,须臾飞快抽出,她被直接踹飞出去,剑从她脖颈卷过,少女当即身首分离,血光泼溅上石壁,脑袋随之滚落远处。 崔不去则被一只臂膀拦腰搂住。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接连数声,焦灼震怒恐惧。 崔不去勉强睁开眼,待要说话,又吐了口血。 然后他看见,凤霄整张脸都变了。 骄傲的凤二府主,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崔不去忽然有点想笑,开口却是:“帮我把蛊虫挑出来……” 凤霄紧紧盯住他皮下心口处的游动,咬着牙道:“我不敢下手。” 他居然也会说不敢。 崔不去更想笑了。 “左右不过是,活与死。”他闭上眼,淡淡道,“我把命交给你,死亦无怨。” 凤霄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点亮火折子,借着光,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过片刻,刀尖对准崔不去的心口,却迟迟没有划下去。 “快……” 蛊虫似又钻得更深一些,崔不去痛得身体抽搐,已是神志不清。 凤霄不敢再迟疑,他看准一处蠕动,手起刀落,黑点在血水中蠕动,企图隐匿身形,却被凤霄两手捏住,往后抽出。 “嗯……” 崔不去痛得瞬间睁开眼,满脸苍白冷汗,双目失去焦距。 凤霄将蛊虫抽出之后,直接就用火烧死,动作极快,又拦腰抱起崔不去,远离宇文宜欢的尸身。 崔不去模糊感觉他带着自己往前疾奔,双手却很稳,尽量不令他感到颠簸。 换作一年之前,在六工城初见的凤二,怕是不会有这种关切的,崔不去有些感叹。 对方却误以为他再度毒发,身形骤停,低首紧张道:“怎么了?” 崔不去:“无事。” 只要还能忍的病痛,他一律归结为无事。 凤霄顺势将他放下。 崔不去问:“你怎么找过来的?” 凤霄:“我是追着宇文宜欢过来的,这女人不除,终究是个祸患,没想到正好遇上你了。” 他与屠岸清河先后追入地宫,两人再度交了一回手,却因地宫塌陷,很快失散,凤霄在地宫下的祭坛兜兜转转,几次险死还生,亏得他武功奇高,屡屡化险为夷。 这时长孙带着隋帝被蛊人一路追杀,却撞上屠岸清河。 蛊人早已敌我不分,绝不会因为屠岸清河是窟合真一方的人,就放过他,长孙与隋帝被苦苦追杀,多了个屠岸清河,反倒解了燃眉之急,趁机逃走。 “我在前方遇到他们,长孙找到了一条出路,我让他先送陛下出去,自己继续来找你,结果就看见了宇文宜欢。” 他语气略急,叙述这些事情,也都是三言两语带过,将凶险化为寥寥几语平淡。 因为凤霄知道对方肯定要问,他不能不说,却不希望将工夫都浪费在这上头。 崔不去见过凤霄的许多面,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心急火燎的一面。 “这么说,屠岸清河还在这里,而且没死。”崔不去道。 “我希望他被蛊人缠住,两败俱伤,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凤霄道。 崔不去微微一笑:“你这个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了。” 通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 他提着一盏灯笼,慢慢地,由远及近,缓步而来。 若死在蛊人手下,那么屠岸清河,也就徒有虚名了。 凤霄叹了口气:“真是阴魂不散!” 但他却不急着起身与对方交手,反是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玉佩,递至崔不去面前。 “这是你方才遗落的。” 崔不去瞟了玉佩上的凤凰一眼,摇摇头。 “不是我的。” 凤霄:“那是谁的?” 崔不去淡淡道:“也许是宇文宜欢的吧。” 凤霄气笑了:“你说句实话会死吗?” 崔不去:“我的确快要死了。” 凤霄脸色微变。 崔不去话锋一转:“不过,若你赢了屠岸清河,说不定我会说,你想听的实话。” 凤霄:“我更希望我回来时,你还能好好活着,与我说话。” 崔不去认真道:“我尽力。” 凤霄低头吻住他,这回崔不去没有抗拒,也许是他已经没了气力,他仅仅是借着后面的石壁,微微抬起下巴,任凭对方需索。 片刻之后,二人分开,凤霄将玉佩收入怀中,起身走向屠岸清河。 崔不去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慢慢闭上眼睛。 屠岸清河站住没动,弯腰将灯笼放在一旁。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这一战,是在地面上。” 凤霄翻了个白眼:“你当老子愿意和你在这里打吗?” 屠岸清河认真点头:“既然这一战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就各凭本事。” 凤霄哼笑,二话不说,身形迅若闪电,倏地扑向敌人! 二人转瞬身影交缠。 一人用刀,一人用弦。 刀光炫目,远远压过了敌人的气势,凤霄袍袖扬起,在排山倒海的刀气之中甚至显得势单力孤,摇摇欲坠。 但他袖中两道琴弦一出,立时破开对方的刀气,屠岸清河不得不随即变招,身形拔地而起,刀光以乌云盖顶之势澎湃推下。 凤霄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手腕微振,灌注了真气的软剑旋即笔直刚硬,寒气萦绕。 刀光转瞬即至,形若猛虎下山,急欲捕猎而食,势不可挡,忽而又若天际雷云翻涌,狂风席卷,摧折天地万物。 就连离得稍远的崔不去,亦觉杀气森森而至,绵绵不绝,令人骇然变色! 崔不去未曾见过数十年前风华正茂的狐鹿估,但他曾听范耘说起过狐鹿估的武功路数。 当时范耘还曾亲身演示,虽然略有不足,又无法精确还原,但崔不去仍能从那寥寥几招里,看见当年第一高手的凌厉霸气。 而屠岸清河,这个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中原的青年,他的武功虽然来自狐鹿估,又与对方有所不同。 常年在雪山上静修练武的屠岸清河,心中除去武道,再无其它,纯净的练武之心,也让他的武功更为纯粹,虽然少了几分霸道,却更多几分出尘之气。 假以时日,此人定然青出于蓝,成为一代宗师。 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眼前他的对手,比起他,并无半分逊色。 凤霄虽然极少涉足江湖,但他同样天资奇高,不久之前甚至刚刚突破瓶颈,更进一步,成就武道至臻境界。 两人在此风云一战,除崔不去之外,竟别无旁观者,未免有些可惜。 凤霄并无必胜把握。 他很清楚,自己与屠岸清河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也就是说,两人的胜负,乃五五之数。 一个很难察觉的差错,一个微小失误,都有可能铸成败局。 而他不能败。 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漫天刀光盘旋而下,凤霄却静立不动。 他没有急着躲闪或应对。 因为他还找不到对方所在的方位。 布满视线的刀光,实则都是虚影,但虚中有实,若无法分辨虚实,下一把刀,很可能就会出现自己的身体里。 凤霄忽然纵身而起! 他持剑迎向其中一个方向。 身随剑出,剑与人合! 他的身形已与剑光合二为一,破入刀光! 须臾,光芒骤然炸开,绞在一处的两团身影蓦地分作两处,各自落在石壁悬崖的凸起。 屠岸清河的右肩斜下至左腹,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正往下鲜血滴答。 而凤霄的手臂也多了一圈血痕,正渗透衣裳往外洇染。 两人的脸色微微发白,显然不止受了内伤。 再战下去,除两败俱伤,皆死于此之外,别无第二个结局了。 凤霄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带一个人出去。 但他不会将这个想法说出,反是对屠岸清河道:“你心有牵挂,战意不诚。” 屠岸清河面色微变,显然让他说中心事。 凤霄:“不如改日再战。” 屠岸清河沉默片刻:“何日?” 凤霄:“三年为期,三年后的今日,峨眉山金顶见。” 屠岸清河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他的身形极快,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凤霄看得出他内心急促匆忙,不掩焦虑,因为对方甚至连给自己止血都顾不上,眼角余光一瞥,凤霄看见方才对方立足处,宇文宜欢的尸首,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他没空去琢磨旁人的心思,脚下未停,疾步走至崔不去身旁,然后猛地停住,弯下腰,以平生最大的温柔,慢慢将人扶起。 手忍不住从对方心口拂过,感觉到微弱的温意,心下忍不住一松。 凤霄轻声道:“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崔不去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睛,点点头。 凤霄将人背起,几乎一步一停,走得极慢,但也极稳。 “你答应我,离开地宫的时候,你还醒着。” 片刻之后。 又或许是许久之后。 凤霄才听见背后传来幽幽一叹。 “我答应你。” 崔不去从来不轻易承诺,但他一旦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但,凤霄非但没有因为这一声允诺而放松,反倒慢慢揪紧心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求生欲,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伤势。 就算再想活下去,这样伤痕累累,身体又要如何坚持? 即使求遍天下名医,那也得是离开这里之后,才能做到的事情。 “你若是做到,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 “崔不去,我喜欢你,你若活着,我可以将就委屈一下,陪你一辈子,你若死了,就算左月局的人将你安葬好,我也会掘坟挖骨,挫骨扬灰,让你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凤霄的声音极冷,冷得几乎可以将人直接冻住。 崔不去却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萧履渡给他的功力里,天池玉胆的确发挥了作用,又或者以毒攻毒,反倒互相压制,他在熬过最艰难的阶段之后,此刻已经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但他并不打算那么快说出来。 可以欣赏到凤二府主的告白与低头,怎么能不多享受一会儿? 大不了,出去之后,少坑他一回,也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卷至此完结啦! 不过宝贝鹅们可以别急着撤退,明天休息1天之后,后天周一晚上,会开始连载番外卷,凤二的生发记、窟合真等此案后续,也会在番外卷一一揭晓。 完结感言,和新文预告,会等番外连载结束之后再写。 今年我本来就是以休息的心态来写文的,所以慢慢写,大家也跟着慢慢看,谢谢陪伴蛐蛐和凤二走来的这大半年,后天,我们番外卷见! 微博将会有正文完结抽奖,大家可以移步“梦溪石呀”参与,晚安好梦鸭! 第188章 番外一 帝京长夜, 风雨如晦。 这一夜, 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漫长。 不知有多少人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无法入眠,频频望向窗外枯等天亮。 大兴宫内灯火通明,层层楼台衔着盏盏烛火, 几乎将天色也映得与亭台宫殿一样分明。 当值的宫人出入宫禁, 行色匆匆,比往常更多了几分凝重。 而在距离大兴宫不远处的大兴城中心,大兴善寺内, 早已混乱一团。 隋帝在长孙的搀扶下, 灰头土脸从井里爬出来。 谁能料想,位于寺后林中的枯井, 竟是通往地宫的又一个入口。 这口井尘封多年, 因不出水, 又怕有人失足跌落,大兴善寺的僧人便在井口加了块巨石堵上, 那块石头将井口堵得严严实实, 若非有长孙菩提在, 单凭隋帝一人, 是断不可能攀上井口呼救的,就算他喊了, 以寺内的混乱,也未必有人能听见。 若萧履在此,定会感叹隋帝命不该绝。 可惜他自己身负天资与枭雄之才, 揽各方高手于麾下,几乎形成一个影子朝廷,最终却依旧身死魂消。 随着萧履与宇文宜欢的死去,云海十三楼的势力随之土崩瓦解。 玉秀早已死在天南山,范耘则别有效忠之人,至于元三思,他上回重伤遁逃,即使捡回一条命,恐怕也难以再兴风作浪。 一切尘埃落定,虽然众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大兴善寺内一片狼藉,窟合真在姜汤内下毒,使计令驻守此处的大臣与禁军神智昏乱,自相残杀,皇后带着人赶至时,这里已经死伤不少。 隋帝正满心苍茫,抬眼看见皇后口呼陛下,疾奔而来,先是一愣,后也顾不上礼法了,当即跟着疾步上前,将皇后紧紧拥住,热泪盈眶。 他与妻子的感情,不仅仅来源于两人结发之后,几乎寸步不离,更因当年被宇文邕父子猜忌时,他日日如坐针毡,唯恐牵连全家性命,若非独孤皇后心志极坚,撑住了他软弱的一面,也让他下定决心,可能也就没有现在的隋帝了。 如今劫后余生,再见妻子,更觉恍如隔世。 隋帝眼眶一红,几欲向发妻倾诉自己方才在地下的惊心动魄,但仍旧想起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将到口的话悉数咽下,问起正事。 “皇后怎么来了?其他人怎么样了?” 后面一句,则是对着匆匆赶来的虞庆则问的。 独孤皇后示意虞庆则先说。 虞庆则道:“陛下放心,局势已经稳定了,臣与左月局的秦娘子以艾草菖蒲等祛秽之物,令众人服下,业已将毒性驱除大半,据太医所说,有些人可能还身中蛊毒,需要另外调理。此番伤亡者数目尚在统计,还请陛下移驾回宫,以免误伤。” 隋帝颔首,见皇后准备说话,抬手制止她,对满目焦灼的长孙菩提道:“崔先生是不是还在下面?你现在回去找他吧,朕让虞庆则带人随你下去。” 长孙也不推辞,拱手谢过,转身便与虞庆则等人重新由井口下去找人。 隋帝这才转向皇后,不掩欣喜之色:“看来皇后身体大好了?” 独孤皇后叹道:“陛下,我并未生病,只是中了毒。” 隋帝惊疑不定:“什么毒?何时中的?” 独孤皇后道:“丽华方才入宫请罪,我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她生下了一对双生女,另外一个叫宇文宜欢,先天不足,被误以为夭折,送出宫埋葬,不料这孩子命大,竟能死里逃生,还被云海十三楼楼主收为义妹,待长大之后又暗中回来认亲,丽华一时心软,便一步错,步步错。” 这些事情,崔不去与凤霄自然已经知晓了,但隋帝却是头一回听闻,脸上不免流露出惊讶骇然之色。 独孤皇后道:“前阵子宇文娥英生辰,我经不住丽华恳求,就去公主府为她庆生,此事陛下想必还记得。” 见皇帝点头,她又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回宫时,身边一名侍女已经改头换面,被换成宇文宜欢的人,她甚至无法在宫廷内渗透,就借由这一遭,让我自己将人带回宫。那人伺机在我的膳食中下毒,日积月累,方才状若病倒。所幸丽华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刚刚不久前入宫,向我陈明一切,交出她从宇文宜欢那里偷来的解药。” 在帝后重逢陈情之际,明月已经带了一队人马,将窟合真所在的王府团团围住。 但这座由天子所赐,比照皇子规格的府邸,此刻却死一般沉寂,里头的人像睡死过去,完全不知外面兵马到来。 明月不相信到了这种时候,里面的人,包括窟合真在内,还能睡得着。 他一抬手,身后禁军立时越身而出,将大门撞开,冲了进去。 明月随后而入。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住脚步,面露震惊。 绕过照壁,正厅前面的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有皇帝派来此处服侍的随从婢女,也有窟合真从突厥带来的人,不分族群,不分身份,全都躺在一处,有些人双目圆睁,面上依旧保留震惊恐惧的神情,仿佛被活活吓死。 明月的愣神比别人要短得多,仅仅只有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冲向厅中。 没有人。 偏厅、天井,主屋,全都没有人。 他心下怀疑窟合真已经知道兹事体大,抛下自己的人直接就跑了,又抱着最后的希望去了柴房,却没想到还真就在那里找到了窟合真。 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对方仰面倒在柴禾上,满身血污,面部手脚,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就像一根被虫蛀透了的朽木,连明月见了也头皮发麻,不敢再上前半步。 唯有对方身上的衣物和身量,依稀还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突厥七王子窟合真,竟是养蛊为患,最后反被蛊毒所噬,死无全尸。 明月忽觉身后一阵凉意袭来,虽未感觉杀气,但出于习武之人的反应,他仍旧极快侧身闪避,转头看见来人。 原本应该在大兴善寺拦阻凤霄他们的屠岸清河,却出现在门口。 明月心下一凛,若论单打独斗,他必然不是屠岸清河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卷今天开始连载,今天有事来晚啦!这章算是周一的,周2这一天晚上还会有1更的。 后续先交代完,下章就开始去去的。 晚安好梦~ 第189章 番外二 屠岸清河并未向他出手。 他仅仅是往里走了两步。 明月不自觉侧身让他入内。 屠岸清河径自走到窟合真身旁,蹲下身, 对那些在窟合真身上乱爬的蛊虫视若无睹, 还伸手去摸窟合真的脸。 明月忍不住想出声制止, 却惊讶地发现那些蛊虫非但没有趁机蹿入他体内,反倒避若蛇蝎一样纷纷游走开。 屠岸清河没有意料之中的愤怒震惊,更未曾对明月出手。 他只是以手拂过窟合真的眼皮。 这位突厥七王子,从前最为人称道的, 便是那双湛蓝的眼睛, 他刚到京城时,曾经英俊的容貌与一双漂亮的眼睛,引起京城不少人的关注, 即使窟合真身上的突厥血统,令许多人明面上为之不齿,但不妨碍他们私底下称赞欣赏。 但现在这双眼连同这张脸,都已经面目全非。 见屠岸清河想伸手将他抱起, 明月忙道:“不可!” 前者望向他,平静无波, 隐有杀意。 明月自问不怕死, 也不惧与屠岸清河交手,但高手之间气机牵引,屠岸清河身上的杀意,依旧令他为之一震。 “他身上满是蛊虫,先不说你沾上身有没有事,他这一出去, 蛊虫四处乱窜,只会牵连无辜!”明月顿了顿,“你虽然是突厥人,但武者讲究心无挂碍,这种有伤天和之事,想必你也不愿污了手吧?” 屠岸清河沉默地望着窟合真的尸身,半晌没有言语。 他记得,窟合真爱洁。 突厥人游牧为生,实际上就连突厥贵族,也很难像中原人那样讲究洁净。 但窟合真不同,也许是因为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窟合真自小爱洁,被兄弟们扔泥块将衣裳弄脏,他总会默默哭上半天。 有一回窟合真躲到僻静的洞窟里哭了半天,引得在洞窟深处练功的屠岸清河老大不耐烦,这才有了两人的初次见面。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窟合真在上层站稳脚跟,拜了部族大巫为师,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屠岸清河这位故友面前,他依旧保留几分率性。 屠岸清河并不赞同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事方式,但对方已然走上这条路子,根本不可能再回头,所以一直走到黑,走到了如今的下场。 也罢。 既然爱洁,总不乐意看着自己死后被万虫啃噬殆尽的。 屠岸清河想道,转身从灶房一角拿来柴禾,堆在窟合真周身。 明月没料到对方如此好说话,愣了一下,赶紧跟着帮忙。 两人很快将柴禾堆好,屠岸清河没二话,点了火折子,直接一把火丢在柴禾上。 火势从星星点点,到逐渐蔓延开来,很快熊熊燃起,波及整间灶房。 两人先后退出,在外面看着。 明月拱手道:“多谢屠岸先生深明大义。” 屠岸清河:“我不是为你们。” 明月:“我知道,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结果不连累无辜百姓,便是功德一件,多谢。” 说罢,他长揖为敬。 屠岸清河道:“你去拿个箱子来。” 明月微怔,随即知道他要做什么,很快找来大小合适的箱子,内外洁净,铺上绒布。 待火烧无可烧,火势自然逐渐小了下来,此时已近晌午,整间灶房墙壁内外焦黑,散发着阵阵令人不适的气味。 二人竟从天光微亮一直站到此时。 屠岸清河这才走进去,将烧焦了的尸骨一一捡起放入箱子。 明月没有帮忙,因为他知道对方并不愿意让别人插手。 待尸骨收敛完毕,屠岸清河抱着箱子转身便走。 禁军正欲上前,却被明月拦住,示意众人分开一条道。 即使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拦不住屠岸清河。 后者抱着箱子径自离开七王子府,身形几个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青空之中。 若无意外,屠岸清河应该会回突厥安葬故人。 明月松了口气。 他不知屠岸清河与凤霄的约定,但他不会阻止对方离去,因为眼下的混乱刚刚平息,若再加入屠岸清河这个劲敌,就算最后能解决,也必将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 长孙与虞庆则等人,是沿着方才出来的井口下去的。 那里走出不远,就会看见两条岔道,长孙选了另外一条,因为刚才原来沿路他们并未碰见崔不去。 另一条路更加幽深狭长,回音阵阵,长孙与虞庆则也就罢了,身后几名士兵却是瘆得慌,他们就算竭力放轻脚步,也依旧能听见不断回响的沙沙声,听上去就像有什么爬行动物一路尾随。 通道尽头,一座宏伟的青铜四方台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有人震撼莫名,但他们并不知道,这里的机关已经在崔不去和萧履路过时尽数触发,否则现在这些人里,恐怕也唯有长孙菩提一人能存活。 长孙一眼就看见四方台斜上方的悬崖洞窟,他飞身上去,很快发现萧履与宇文宜欢的尸身。 这两人业已死去,说明崔不去他们脱险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他来不及多想,让虞庆则带人先行离开,自己则循着原路往前疾奔。 奔至中途,一道劲风迎面扑来,他下意识还手,却发现对方内力之深更胜自己一筹,二人一掌对上,长孙胸口血气翻涌,当下连退三步。 “是你?”来者反倒先行撤手。 凤霄的脸随即映入长孙眼帘。 那颗光头在灯笼下尤其显眼,不过更让人注目的是对方的狼狈。 素来光鲜整洁一丝不苟的凤二府主,一脸一身沾了不少尘土,即使不掩俊美,也足够令人惊讶了。 长孙菩提仅仅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他背上的崔不去。 “尊使!” 崔不去歪靠在凤霄背上,闭目沉沉,生死不知。 长孙心头一突,待要上前接人,却被凤霄拦住。 “他没事。”凤霄声音沙哑,想是在这里待了过久的缘故。“我方才探过了,他气息虽弱,却较先前匀长,把人带出去再说。” 长孙抿抿唇:“有劳凤府主了,让我来背吧。” “不必。”凤霄抬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长孙颔首,也不多言,转身便在前头,沿着来路回去。 这一路异常顺利,三人很快离开这座不见天日的地宫。 当外面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时,凤霄从未觉得,感觉是如此之好。 更好的是,他与崔不去,都还活着。 长孙心想,自己这下总可以接手了吧,于是默默伸出手去。 谁知凤霄又道:“我先带他回解剑府,让大夫看看。” 长孙菩提这下不同意了:“多谢凤府主好意,皇后已经派了太医在左月局随时候命,只等给尊使医治了。” 凤霄点点头,直接反客为主:“那就先回左月局吧。” 也没等长孙回应,他就让人牵来一匹马,托着崔不去先上去,再自己翻身护在后面,两人一马轻快离去。 长孙菩提:…… 虽得天池玉胆精髓,但与之同时被渡入体内的,还有萧履身上的毒。 以毒攻毒并非常用药理,而是医家上另辟蹊径的一种举措,尤其是崔不去这样久经摧折的病体,其中痛苦,更不为外人道。 他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这三夜里,甚至还有几次气息微弱,脉象濒危,全靠众人时时看护左右,及时灌输真气,方才化险为夷。 待他终于有了清醒意识,彻底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床边的光头让他恍惚有种在大兴善寺长住的错觉,但崔不去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凤霄。 事实证明美人无论什么发型都是美人,光头看久了,竟也有种禁欲的美感,尤其是凤二府主似乎破罐破摔,直接穿了一身白色僧衣,看上去就越发有飘然出尘的高僧风范了。 当然,前提是不要开口。 但很难。 因为在他微微一动的时候,凤霄几乎就立马察觉,原本正站在窗边往外观花的双目转过来。 崔不去张口:“我睡了多久?” 声音哑得不像话。 凤霄撇撇嘴,捺下心头放松下来的样子,不动声色从桌上倒了杯温水,扶他饮下。 连太医也对崔不去的身体束手无策,无法开出药方,众人只能轮流在他体内毒素流窜时以真气梳理安抚。 崔不去能醒来,实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说明,众人想的法子是有用的,起码熬过这一次之后,崔不去就算无法长命百岁,也不至于命不久矣了。 “三日。” 崔不去恍惚有种过去半辈子的感觉。 原来才三日。 幸好。 凤霄慢吞吞道:“你看见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崔不去一脸疑惑望他,似在等他明说。 凤霄狐疑。 以崔不去过耳不忘的记忆,显然是不可能忘记的,但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几乎在鬼门关徘徊,凤霄也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当作幻觉梦境,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洞窟内,我背着你走时,与你说的话。”凤府主傲得像神仙下凡,高高在上看着凡人,连语气都带着施舍。“难道崔尊使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崔不去作仔细回忆状:“我记得,你说过,让我不要死。” 凤霄冷冷道:“然后呢?” 崔不去无辜:“想不起来了。” 凤霄冷笑:“好,很好,好得很!” 一连三个好,充分表达了凤府主的心情。 他对崔不去恶狠狠道:“崔不去,我告诉你,这辈子就算你求着我,我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说罢,他就看见崔不去笑了。 他从未见过崔不去笑得如此平和,真心,不带一丝嘲讽。 那像是历经劫难,穿越冰山火海之后见到桃花源的愉悦。 然后,他听见崔不去道:“能活着再见到你,很好。” 凤霄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第190章 番外三 许多人都觉得,开皇四年, 是风起云涌的一年。 正月还未过, 就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变故。 秦王府夜宴之变, 大兴善寺之变,已让众人应接不暇,乃至后来查抄窟合真的七王子府,对乐平公主严词训斥勒令其闭门自省的事情, 已经激不起多少水花了。 所幸虽然波涛汹涌, 但最后总算尘埃落定,死伤者皆得到妥善安置,大兴善寺也暂时闭寺重修。 皇后病情大好, 太子与晋王等人也无大碍,崔不去更是从昏迷中醒来,身体反倒有了起色,眼看就能下地走路, 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凤二府主的头发。 这世上美人有千百种, 凤二府主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固然, 男人的容貌不能以美来形容,否则流于阴柔。 凤霄的容貌非但不阴柔,反而应该称为英俊。 但,英俊到了极致,岂非也是一种美。 而美人,是无所谓发型的。 真正的美人, 无论光头长发,甚至头发像杂草一样,也还是美人。 凤二本来也觉得无所谓,他甚至穿起僧衣,当起假和尚来。 不认识他的人,还当是哪座寺庙出来云游的年轻僧人。 眼看春去夏来,他忽然发现,没有头发,似乎也不是那么方便。 首先,头上凉飕飕的,总觉得不舒坦。 其次,脑袋最丑的时候,不是没有头发,或头发很长,而是头发刚刚长出来,长不长短不短,像短须似的扎人,每回凤二习惯性地摸光头,都会不自觉被扎到手心。 再看镜中之人,凤二难得生出一种自我怀疑。 最近的崔不去,有些冷淡。 确切地说,是对凤二有些冷淡。 连带左月局对解剑府,都有那么一些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意味。 凤霄知道,崔不去嘴上不说,实际上对自己这张脸,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 这种喜爱很少流露于颜色之上,但凤霄心知肚明,因为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世人都爱皮相,连得道高僧也未必能超凡脱俗,凤二不想去计较崔不去到底是喜欢他的脸,还是喜欢他的人,这种问题非常愚蠢,因为那都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凤霄相信,就算有一个与他长了同样一张脸的人出现在崔不去面前,崔不去也不可能动心的。 因为那人没有像他这样举世无双的内在灵魂。 唯有两者结合,才是独一无二的凤霄。 但既然如此,崔不去忽然之间冷淡的缘由,就令人不大想得通了。 凤霄觉得自己亲自出马去问,似乎显得自己太在意了,便让秦妙语假作送节礼,顺道去转一圈。 从前将秦妙语收归麾下时,凤霄只看重对方调香辨香的本事,却未曾想到秦妙语人如其名,脑子活泛,人尤其机灵,他与崔不去的事情,整个解剑府,也就明月与她知道。明月为人厚道木讷,不善口舌,指望不上,但秦妙语却善于察言观色,很是帮了不少小忙。 凤霄知道她很想留在京城,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将她留下来,反正秦妙语这回在元宵变故中,也出力不少。 不过这一回,秦妙语也铩羽而归了。 她的脸色有点微妙,看着凤霄,欲言又止。 凤霄不耐烦:“有话直说!” 秦妙语:“属下没见到崔尊使,左月局好像新接了一桩案子,是刑部那边转过来的,他老人家没空见我。” 凤霄一脸“你真没用”的表情。 秦妙语委屈道:“但属下也打听到一个消息,也许您想知道,便先行回来了。听说崔尊使前两日入宫,独孤皇后想要为您与兰陵公主赐婚,让他先问问您的意思。” 古来天子赐婚,自然是莫大荣耀,尤其对于臣子而言,除了后代身份能提升一大截之外,自身无论官职权力,都能更进一步。 但帝后知道,这情况在五姓七家,乃至凤霄或崔不去身上,却不管用。 此二人并非愿意为了权势富贵折腰低眉之人,若将赐婚强加于他们身上,后果很可能会将人逼走。 独孤皇后很欣赏凤霄,但欣赏与想要他当女婿是两回事,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凤霄这样的性格,恐怕不会甘于人下,公主婚后未必幸福,奈何抵不过女儿的恳求,只好出此下策,让崔不去帮忙设法游说凤霄。 这几天,崔不去非但没有见凤霄,他甚至连左月局的大门都没有迈出一步。 凤霄觉着,崔不去这态度,必然是吃味了,只是以崔尊使的内敛闷骚,很难让他直接说出这样的话。 他认为自己应该纡尊降贵,过去问候一声,以免崔尊使生闷气把自己给气坏了,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身体又要变成病秧子。 想及此,凤二府主理了理衣裳,摸摸有点凉有点扎手的头皮,施施然朝左月局而去。 此时的左月局,一位芳客不期而至。 崔不去素来不耐烦这些应酬,这回却罕见好脾气地端坐一方,与客人轻声细语说话,耐心内敛,细水流长。 佳客微微垂首,似有些害羞,说两句便停顿片刻,崔不去竟也未曾催促。 凤霄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这位女客,凤霄也熟悉得很。 复姓宇文,闺名娥英,正是天子外孙女,乐平公主之女。 宇文宜欢能隐瞒身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不乏乐平公主暗中帮忙的缘故,但若不是公主幡然悔悟悬崖勒马,独孤皇后可能现在还卧病宫中。 母女连心,皇后也不忍将公主久囚府中,据说前两日宇文娥英得皇后首肯入宫拜见请安,外祖母与孙女相拥痛哭一场,前嫌尽释,公主府的足禁也就解了。 凤霄是知晓此事的,但他不知道为何宇文娥英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副与崔不去相谈甚欢的样子。 见两人都没抬起头,他咳嗽两声,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崔不去和宇文娥英这才望向他,前者还露出惊讶表情。 “凤府主怎么大驾光临,也不令人通报一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凤霄:……他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门口半天,就不信崔不去真没看见。 凤二府主笑眯眯道:“崔尊使这就见外了,我三天两头都来,也没见您出门远迎啊,要不我这就退到门外去,您重新迎一回?” 崔不去皮笑肉不笑,伸手一引:“请。” 宇文娥英看着这二人,只觉说不出的古怪。 若说他们关系好,可分明句句针锋相对。 若说关系不好,这又不像反面成仇。 “崔尊使?”宇文娥英插口道。 崔不去和凤霄同时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宇文娥英怯生生:“我今夜,能在左月局歇下么?” “可以。” “不行!” 崔不去与凤霄不约而同出声,又看了对方一眼。 宇文娥英面露无措。 凤霄挑眉。 崔不去对宇文娥英缓声道:“宇文县主只管住下来便是,再遣人与公主禀告一声,多住几日再走,也无妨。” 宇文娥英竟也没有客气推辞,当即答应下来,还感激道:“那就多谢崔尊使了!” 崔不去让人领她去安顿,再似笑非笑睇凤霄一眼。 “凤府主此来,有何贵干?” 凤霄当然不会说我怕你跟妖精跑了,他也跟着施施然坐下。 “这不是,过来瞧瞧,崔尊使死了没有。若死了,我也好过来吊唁收个尸,给个帛金什么的。” 崔不去缓缓道:“原来凤府主竟是如此盼我早死,先时我昏睡不醒时,在我床边说的那些话,想必也是情不由衷了?” 凤霄冷哼:“哪些话?本座忘了!” 崔不去点点头:“俗话说,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看来凤府主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那我先说一声恭喜,祝您步步高升,百年好合!” 凤霄冷笑:“你少给我说这些怪话,我问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说话说到一半被核桃噎住,瞪了崔不去片刻。 “你方才说什么?” 崔不去:“步步高升,百年好合。” 凤霄:“不对,前面那句!” 崔不去:“兰陵公主下嫁,凤府主更进一层,不是双喜临门吗?” 凤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上半身探过去,如猛禽盯住猎物。 “我说的是第一句,升官发财死老婆!” 崔不去故作惊讶:“凤府主竟诅咒兰陵公主?” “少给我装蒜!”凤霄骂了句娘,气得牙痒痒,他就知道对这人决不能掉以轻心,难得听见一句真心话,怎容对方打马虎眼。 行动比言语更加有力,他直接伸出手捏住对方下巴,将几欲逃离的人又抓回来,以深吻封缄其口。 就在崔不去差点以为会连骨带皮被吞下去时,对方才恶狠狠松开嘴。 “再给你一次机会,将那句话好好说一遍。” 崔不去若会因威胁而软化,那他就不叫崔不去了。 “哪一句?皇后要给你和兰陵公主赐婚?” 凤霄嗤的一声笑:“吃味你就明说,何必拐着弯地打听?” 崔不去挑眉:“你敢说你方才看见我与宇文县主,没有在意?” 凤霄没好气:“你会说真心话吗?” 崔不去笑了一下:“云海十三楼的余党还在外面流窜,因萧履与宇文宜欢之死,有的人迁怒乐平公主母女,尤其是宇文娥英,先时公主府出了个投毒案,乐平公主现在已经入宫暂住了,宇文县主则会留在左月局,顺带协助调查清楚。这下你满意了吧?” 凤霄口是心非,满不在乎:“什么叫这下我满意了?本座从来就没在意过,方才不过是调戏你一二罢了!我本就无意迎娶兰陵公主,原打算明日入宫向皇后说个明白的,谁知你如此心急火燎,面上说不在意,背地里却咬牙切齿,本座少不得过来安抚一二,否则下次,你因私废公,不肯与解剑府合作,岂非影响大局?” 此人颠倒黑白,简直闻所未闻,崔不去气笑了,二话不说,直接凑上去,将他的嘴堵住。 第191章 番外四(补全) 番外4 生发记一 头发剃了简单,但剃了之后想再长出来, 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凤霄摸着自己毛茸茸的发顶, 嘴上不说, 暗地里没少找那些生发的偏方,恨不能一夜之间能像从前那样挽出发髻。 素来对容貌极度自信的凤二,在揽镜自照时,头一回对镜中那颗头发半长不短的脑袋, 产生了某种怀疑。 他开始留意养发配方。 这事得瞒着崔不去, 否则对方定会生出什么点子来坑他。 秦妙语最近也很苦恼。 她接了一个差事。 凤二府主让她去找生发配方,务必在一个月内让他的头发从半寸长到肩膀。 因为一个月后,解剑府有一桩任务, 将要前往江南,凤二打算亲自出马。 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太寒碜了。 但,这怎么可能? 神仙都做不到。 但既然上司有此要求, 秦妙语只能竭尽全力去完成。 三日之后,凤霄对着眼前乱七八糟花样百出的各种药浴、针灸、涂抹, 甚至是符水神咒的方子, 陷入了沉思。 吃醋记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兰陵公主倾心凤霄,虽出于矜持个性,未曾明目张胆,但帝后怜惜女儿,三番四次向凤霄提起亲事, 奈何凤霄依旧三番四次拒绝,帝后无奈,只得为公主另寻亲事。 但凤霄一直觉得,崔不去对此事反应,委实过于冷淡了。 冷淡到,让人感觉不出,他对自己的在意。 隔日傍晚,崔不去亲自上门,找解剑府谈正事时,却扑了个空。 裴惊蛰告知他,凤二不在府中,去了长明楼。 长明楼是个什么地方,烟花柳巷之地也。 但还不是一般的烟花柳巷,此地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西域各国的乐师舞伎,乃是京城达官贵人最爱流连之地。 每逢初一十五傍晚时分,夜幕降临,长明楼灯火通明,乐声袅袅,宛若天音。 凤二亲至长明楼,除了欣赏歌舞,寻欢作乐,难道还能查案么? 崔不去不爱去长明楼,有这闲工夫,他宁可待在左月局寸步不出。 但现在有急事,找人来回传话也容易耽误,只能亲往一趟。 凤二正与三人围坐一道,面前舞伎翩翩起舞,玉体横勾,婉转妖娆,看见崔尊使入内,不由微微挑眉。 但崔不去并未与他打招呼,反是在空位上落座。 由始至终,仿佛与凤二素不相识。 随着歌舞渐入佳境,众位客人的兴致也都被挑起来,还有的离席与舞伎同舞的。 然而凤霄发现,崔不去的目光,都未与自己接触。 对方的视线完全落在舞伎身上,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像望见天女下凡,无法自拔。 凤二府主微微蹙眉,绝不承认自己略略生出一丝不快。 只有略略而已。 一曲既罢,舞伎款款行礼退下。 凤二府主找了个由头走向崔不去,在他旁边落座。 “难得在这里也能见到崔先生,真是有缘,不如来共饮一杯?” 崔不去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又去看那舞伎。 凤霄忍不住手欠,干了件后悔的事——他主动伸出手,捏住对方下巴,将崔不去的视线强行掰回自己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风从背后袭来! 边上宾客全都傻眼了,谁也反应不过来。 凤霄迅速抓起崔不去,一道往旁边滚去。 他这才在脑海里闹出一个念头:原来崔不去看的不是舞伎,而是舞伎背后的乐师。 乐师从琴中抽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凤霄,急欲置他于死地。 可惜凤霄的武功,自从与萧履酒肆一战,破而后立,已是宗师修为,寻常高手,稍有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去。 二人一比,高下立见。 刺客很快被制服,并从他口中问出来历——萧履虽死,云海十三楼却依旧有不少余孽流窜在外,此人便是其中之一,且对萧履忠心耿耿,自然舍去性命,也要为其报仇,哪怕能伤了凤霄,也不算亏。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凤霄便见崔不去朝他冷冷一笑,似在嘲讽他的反应过度,并且还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白痴。 生发记二 下江南的那天,凤霄终于有了一头足以挽髻的头发。 因为崔不去送了他一头假发。 凤二府主平生自诩风采无双,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要过上戴假发的日子。 偏生这顶假发半白不黑,灰不溜秋,也不知道崔不去从哪里弄来的。 凤二满脸嫌弃地收下,却直到十年后,崔不去偶然发现,这顶假发,对方居然都收藏在某个箱子内,妥帖稳当,崭新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贝鹅们这大半年来陪伴凤二和蛐蛐一起走过的隋朝初年。 陪伴他们从相看两相厌,互相算计谋害,到最后因厌生喜,不知不觉把自己坑到对方身边。 比起《步天纲》和《千秋》,无双的更新字数一直比较少,我看到很多宝贝鹅说怀念那时肥肥的日更,其实是因为我今年原本就打算只写一篇,慢慢写,大家慢慢看,所以无双的日更字数比上篇文都要少,因此也没有冲金榜之类的榜单。 我的写作规律一般是一篇言情,一篇耽美。 当时《步天纲》完结之后,本来应该是接一篇言情的,但凤二跟崔不去两人就冷不丁蹦入脑海,霸道总裁一样地要求非得让他们先,于是才有了这个发生在隋朝初年的故事。 虽然故事背景衔接了《千秋》,并且时间也才相隔几年,但千秋是武侠,而这篇则是探案,两者题材截然不同,武功方面也不会体现许多,所以老晏和沈峤并未正面出镜,没看过《千秋》的人,也不影响阅读这篇文。 所以按照规律,虽然凤二和去去插队了,但无双完结之后,新文会是一篇篇幅不长的言情,然后再耽美。 新文春节后开,在此期间,我还会在微博上连载几个之前一直有构想的【耽美短篇】。 新文资讯也会在微博“梦溪石呀”公布,请宝贝鹅们可以关注一下。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我们新文和耽美短篇再见,么么哒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