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号列车 作者:江亭 简介 桐州九·二七重大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周延聆出现在了K4133次列车上。列车长伍凤荣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展开周旋与调查。 火车上,多方势力暗中角力,真相扑朔迷离,犯罪嫌疑人与列车长暧昧纠缠。 周延聆从没有碰到过伍凤荣这样的艳物,身段娇娆,风姿迷离。周延聆看得心动,讨了他嘴里的那口仙气。伍凤荣暗暗警惕,周延聆藏得很深,他要纵容着谁,那可能是他想纵容,哪天他不想纵容了,还不由得伍凤荣撒泼。两人这时候各怀鬼胎,都没有说话。 从桐州到白河三十个小时,路还长着呢...... 1. 4号车厢有个可疑的男人 4号车厢有个可疑的男人,他坐在15排靠窗位置。 乘务员检查好行李架,慌慌张张地去找列车长伍凤荣:“他衣服上有好多血,已经发黑了,外套都挡不住,开着窗户还能闻到血腥味儿。我没看到正脸,他用帽子和口罩遮住了。行李有一个手提袋,鼓鼓囊囊的,放在手边。要不要通知乘警,会不会是个杀人犯呀?” 伍凤荣披着旧式军大衣,嘴巴叼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抹布给皮靴上油。靴子擦得又黑又亮,脚朝着乘务员得意地翘了翘。他今年32岁,家在南方,长一张俊俏秀才脸。 “慌什么,我先去看看。”他站起来勒了勒裤腰带,笑道:“胖了点,下次做制服给我报大一码。” 乘务员的目光落在军大衣敞开的领口上,制服的胸袋位置别着一枚金徽。那是省政府颁发的“英雄列车长”荣誉徽章,相当于一次一等功。乘务员听说,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一个犯罪团伙闯进驾驶室里挟持了司机,要求火车变道。伍凤荣临危不惧,冷静谈判,自己代替司机作人质,成功拖延时间直到特警到达现场。犯罪团伙被一网打尽,车上全员无恙,事后列车长得到了省里表彰,报纸连续三天刊文采访宣传,铁路局更是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 见到伍凤荣面无惧色,乘务员也放松了神经。 等伍凤荣走到4号车厢,15排已经空了。 窗户开着,窗帘呼啦啦地飞,北风倒灌进车厢里,把桌板上一只空啤酒罐吹倒了,金灿灿的酒液漏出来,形状像个漂亮的小太阳。 人不在座位上。伍凤荣在椅子下面找到一枚黑色塑料纽扣,孔心缠着断裂的线头,断口像是自然脱落的。他重新点了根烟坐下,目光把整截车厢扫了个来回。这是个星期一的清晨,车厢里总共不超过十个人,15排到20排的座位都是空的,剩余的乘客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头尾的角落里,有的睡觉,有的看报纸,还有的塞着耳机打游戏。这样一来,就算有人裹着外套慌慌张张地从走道经过,也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会不会看错了?没有亲眼见到带血的衣服,伍凤荣还是对乘务员的描述存疑。真要是个心里有鬼的,从列车长席到4号车厢来回最多三分钟的时间,跑得倒是快。 以伍凤荣的经验来说,上钩的鱼如果被逃掉一次,要想再抓到就难了。 有人从身后走来挨着伍凤荣的身边坐下。 一个英俊自信的男人,头发三七偏分,抹得油光发亮,羽绒服里的白衬衫领口微开,领带松松垮垮地吊在下面。伍凤荣来不及细审五官,向下瞥见一只老式公文包和一双旧皮鞋,鞋头藏灰,鞋跟磨掉了三分之二。他心里有了底,这是个跑销售的。 “列车长亲自查票啊?”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票根。 票面有乘客的名字:周延聆。伍凤荣随手递上烟匣,对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然后伍凤荣动了。他突然欺近身体,嘴里的烟凑上对方的烟头。男人明显没有料到,藏不住本能的后退动作,被伍凤荣压在椅背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睫毛相互轻触,周延聆不得不低垂眼帘避开对视。一方狭窄的视线里只有伍凤荣眼梢微挑、隐含艳笑的样子,那把嗓子又哑又低:“没带火机,不介意吧?” 烟卷呲地燃起火花,尼古丁的味道在空气里轰然炸开。 周延聆的眼神暗了下去:“我的荣幸。” 伍凤荣适时退开,变脸似的又恢复了冷静的神态。 这人身上没有血腥味,很干净。干净得有点可疑,倒像是……刚擦过澡。 两人都没有挪动的意思。伍凤荣把窗户合上,外头的风雪声啪地断了。 “周先生去白河啊?”他问。 周延聆拍拍公文包:“跑客户。”他夹烟的姿势像老烟枪。 伍凤荣翘起二郎腿嗤笑:“什么公司这么抠门儿啊?现在但凡有点钱的都坐高铁去了,到白河也就八个小时。这么走得两天一夜,不会耽误生意?” 周延聆把眼睛眯成缝,一副**熏心的下流相。 “高铁禁烟,在这儿不是有列车长亲自服务么?” 伍凤荣没有马上接话,手指间的票根在骨节处摩挲了一会儿,递还回去。一时间耳朵里只有铁轨与车轮倾轧的轰隆声。他等到手里的烟头烧完了,往那空啤酒罐投,啤酒罐丁零当啷好一串响。列车长站起来,从老销售员的双膝上跨过,摆摆手:“有空再请周先生抽烟!” 这是刻意恶心人,不想让他多留,他也不自作多情。 回到办公席,副车长赵新涛在等他。他摇头说:“没找到。” 赵新涛急了:“还能大变活人不成?搜呗,一共就十节车厢,还能不要命了敢跳车?” “变什么活人?”伍凤荣瞪着眼睛,叉起腰来:“擦个澡换身衣服,连包带东西全扔车窗外头去,你还要抄家怎么的?有证据说人家是犯人吗?还是你亲眼见他砍人了?”他啐了一口在烟灰缸里:“老子心里有数,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咋咋呼呼的。” 赵新涛被骂得哑口无言。伍凤荣撒起泼来他是不敢惹的,这位列车长嘴皮子十分了得,平生最不擅长吃亏,要是见到漂亮小姑娘一逗一个准,发起火来架势也大,说一不二,又专又横。他威信在此,要不然也不能和犯罪分子谈判谈出个全员无恙来。 赵新涛和伍凤荣同班组多年,车上小偷小摸见的多了,杀人放火的确实少,十年也不一定能遇到一次。一来劫持火车的难度很大,火车可以紧急制动,即使犯罪分子控制了驾驶室,也不一定能顺利变道;二来劫持火车的价值不大,还不如炸火车站。但万一真遇到了,就是命悬生死的事情。乘务员说起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坐在4号车厢里,赵新涛的脑袋就反反复复念叨,运交华盖啊运交华盖,一定是冲撞菩萨了!怎么就伍凤荣总赶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呢? 伍凤荣反倒安慰起他来:“你怕什么?真出了事还有我嘛,最多这个英雄列车长不要了。车在我在,我还能把你拉过来垫背吗?晚点我再去看看,让几个女乘务小心安全。” 赵新涛出去的时候还是犹犹豫豫。伍凤荣不要命的个性容易出事,这人三十多岁了毫无牵挂,什么都不在意,真的把火车当自己家。他的车,当然是不容撒野的。 其实伍凤荣想得简单多了。没人比他再熟悉这趟车,有危急情况他也比任何人都有办法,天是塌不下来的。这片苍茫的北方雪林看着很大,又寂静又森冷,但是来回跑的多了就习惯了。路是一公里一公里走的,时间是按小时过的,走了多远多长时间伍凤荣算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再不能更踏实。只要能走下去,再大的天地,再漫长的岁月,总会有到达的时候。 铁道上的生活极其枯燥单调,每天看差不多的景,就是天山雪池也会看腻。伍凤荣拨开窗帘,目光越过外头灰白的桦树林和扑飞的鸦群。十月的天气刚刚下过第一场雪,太阳躲得远远的,从环山的云翳间放出几缕金光,把山坳里溪流照得亮晶晶的。 天气预报说,晚上雪势会加大。等雪下来,把这浩浩荡荡的大地盖住,什么都能遮掩过去。 男人刁滑荒淫的笑脸出现在伍凤荣的脑海里。 他愉快地拉出一声口哨,目露精光,心跳不自觉加快。 离白河三十个小时,路还长着呢。 2. 身段娇娆,风姿迷离 乘务员把换好的热水瓶拿进来,只见伍凤荣盯着那只热水瓶脸色十分深沉。她以为情况凶险危急,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眼眶也吓红了。伍凤荣正想着一口热茶,他抽多了烟嗓子干得厉害,热水瓶总要换不方便,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搞一台饮水机。列车长席本来可以有饮水机的,只是他习惯用热水瓶,老瓶子用得外漆都斑驳了,仍然没有退休的意思。他冷不防抬头见到乘务员可怜兮兮的样子,捏着茶杯的手放也不是,抬起来也不是。 “想喝?给你喝呗。”也不用为一口茶就哭吧?他莫名其妙地想。 乘务员很感动,连忙摆手:“我不喝我不喝,荣哥,你喝。我们都指望你呢。”说着,她把手机放在他面前,点开一个视频,“哦对了,荣哥,你看看这个。” 伍凤荣把脖子拉前,好奇道:“什么玩意儿?” 是新闻频道的漂亮女主播在通报早间头条—— “现在我们来关注桐州九?二七重大杀人案件的进展。经本台记者向警方核实,未成年被害人萧全生前是桐州市一中的高二年级学生,9月27日晚23点40分左右,他在流花路网吧后门被钝器击中后脑,造成颅骨骨折及颅内大面积出血死亡。 案发后桐州市警方迅速成立专案组进行侦查,目前已锁定在逃犯罪嫌疑人:周延聆。此人男,35岁,桐州本地人,就职于立信保险集团。该公司负责人表示周延聆已旷工五日,无法取得联系。今天下午,公安部正式面向全国发布B级通缉令,欢迎目击者提供线报……” 一张照片投放在屏幕上,的确是4号车厢15排的周延聆。 乘务员紧张兮兮地说:“荣哥,你刚刚找到人了吗?是不是他?” 伍凤荣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把杯子里的茶喝完,又看看手机上的照片,没有马上说话。一旁赵新涛捏着拳头,眼睛瞠得老大,像是受到了强烈的惊吓。就听到乘务员嘟嘟囔囔继续说:“还是个未成年,真他妈的畜生。我要是孩子的爹妈,恨不得把这凶手活剐了……”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拍拍赵新涛的肩膀:“新涛,你去通知乘警,把照片发给他们,加强巡视,但不要乱抓人,免得惊扰乘客。今天乘警组哪几个人值班?” 赵新涛说:“建军家里出了点事,今天只有4个上车,我去看看。”说完急匆匆出去了。 伍凤荣心里一沉,老乘警组长祁建军经验丰富,作风沉稳,今天却缺席了,乘警组恐怕不顶用了。他又把乘务组全体召集到列车长席开会,紧急通知车上可能出现了一名全国通缉犯,请乘务留意乘客动向,一旦有发现不要打草惊蛇,第一时间通知乘警和列车长。 短会开完了,伍凤荣看看手表,正好六点半,是餐车准备早餐的时间。他让乘务员给他带两个肉包子过来。刚出炉的包子蒸腾着香气,他用油纸包着一边咬一边往4号车厢慢慢走。 经过6号车厢的尾端,洗手间的门咔哒打开,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将伍凤荣的袖子抓住,猛地把人扯了进去。伍凤荣一口包子差点呛到气管里,视线掠过晃荡的风挡箱,只来得及听到利落的摔门声就跌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迅捷的黑影盖了下来,笼罩了伍凤荣的视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北风太凌厉,把他的脸颊刮得生疼。他记起来,厕所里为了通风换气,基本上是开着窗的,这个狭窄的空间是车上最冷的地方。 列车长揉了揉鼻头,有点不耐烦:“干嘛?” 周延聆把他手里的包子打开,一只手制住他的手腕举到头顶,滚烫的气息喷涌在伍凤荣的耳边,与北风形成了冷热交替、冰火勾叠的效果。伍凤荣感觉到耳垂被咬住,湿漉漉的舌头在上面打了个圈。有人说:“借个火。” 伍凤荣表情一变,膝盖猛地勾起往男人的鼠蹊部猛顶,周延聆痛叫一声蹲下,伍凤荣挣脱手腕偏头就要开门,身后的人还腾出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两人在不足三平米的洗手间缠斗,伍凤荣抬起脚又要踹,被人躲过,这一脚直接踢在了不锈钢的洗手台上,疼得抽筋。周延聆一把握住他的腰,转身把他压在门板上,咔哒把门重新落锁,左腿分开伍凤荣的双膝,硬生生闯进胯间,狠狠往裆部顶了顶。这动作能算上性骚扰了,伍凤荣面色犹自不改,冷淡地斜乜。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这一笑,竟然十分爽朗坦荡,完全没有卑猥的歹徒意味。 “借个火而已,列车长也犯不着抄祠堂吧?” “我帮周先生点火,有什么好处?” 伍凤荣抽出一只手来,顺着男人的腰侧摩挲。 隔着白衬衫单薄的布料,周延聆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很凉,如五条幼蛇在后腰游移。他一低头,列车长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肉汁。 周延聆顺着他耳侧的后颈线嗅了一口,嘴唇离皮肤只有半寸,那若即若离的瘙痒感,挠到了伍凤荣的心里去。他深深地叹息,无法忽视从骨子里慢慢涌出的燥热感。 “我可以以身相许,”周延聆低喃:“只要列车长不嫌弃资质鄙陋。” 伍凤荣笑了,他冰冷而危险的手从衬衫的一角滑了进去,男人平坦紧绷的肌肤从他的手心里擦过。指尖访问过腰侧触及结实的腹部,列车长垂下眼睫透过那半遮的衬衫一隅偷窥到赤裸的皮肤,颜色很健康,他顺着肚脐眼儿继续“点火”,男人的呼吸在他耳边变得更沉。 突然,手指停下来,落在一处明显的伤疤上,应该是旧时的伤疤了,比四周皮肤要白许多,足有两指宽,手掌长,突兀地扒在皮肤上。伍凤荣继续向上,在肋骨又下摸到了纱布。 他眼神一换。果然有伤! 只听周延聆倒抽了一口气,显然被碰到伤口扯疼了。伍凤荣突然发力,粗暴撕开衬衫,就见纱布上已经被血渗透。他俯身亲吻纱布,嘴唇碰到刺激的血腥味,舌尖顺着伤口一路到锁骨间,周延聆扣在他肩膀上的手几乎要把他的肩膀捏碎。 他抬头通过男人的瞳孔望进深处:“怎么伤的?” 男人英俊的脸罩下来,厚实的嘴唇携着淡淡的烟味。伍凤荣张嘴接下了,吻得近乎深情,像一对久别恩爱的情侣,连他自己都惊讶,他很少和一个陌生人这么默契相投,他另一之手环着男人的脖子,狠狠将他的头往自己脸上按,恨不得把对方嘴唇都咬下来似的。 这个吻法过于凶暴了,周延聆退开的时候眼神很得意:“列车长这么热情?” 伍凤荣嘴角还沾着口涎,也不多说废话伸手就解人家的皮带。他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欲`望,能享受就享受,哪里管身后事。周延聆一边扒他的裤子一边气喘吁吁地吻他的脖子和肩膀,伍凤荣含含糊糊从他肩窝里嘟囔一句“套子”,换来了周延聆的笑声。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报销套塑胶封撕裂的声音刺激了伍凤荣的五感。男人一口咬在他的脖子处,伍凤荣发出短促情`色的低吟,湿淋淋的套子递到他手上,他匆匆忙忙从裤子里掏出那活儿,毫不费劲套了上去,上面的嘴巴接不过来密集的吻。简直像两头交媾的野兽,北风里都是性`欲的味道。 周延聆一手就把人托起来,伍凤荣双腿缠在他腰间,屁股恨不得钉在那根鸡`巴上。他把头埋在周延聆的肩膀上,一只手撑着身下的洗手台,一只手扒着周延聆的背,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囫囵的低吼。周延聆强硬把他的头扳起来,列车长彤云照脸,眼角含春,黑漆漆的睫毛下埋了欲落不足一滴的泪意。 “操。”周延聆狠狠骂了一句。 不用他说,伍凤荣已经被操得三魂丢了气魄。饶是这样,他还分得出冷静斗嘴:“你不是已经在操了嘛……啊!”蛮狠的撞击顶进了直肠深处,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浑身不服输的气性都给激发了,他撩了一把刘海,俯身堵住犯罪分子的嘴,激烈地接吻。 周延聆从没有碰到过他这样的艳物,被操成这样还不安分。他玩过的男孩也不少,到了床上只有他折腾人的份儿,哪里来的这种颐指气使的祖宗。但伍凤荣含泪欲泣的脸撞进他的心里,他心头悸动,胯下的动作又忍不住加快加重。直把挂在睫毛上的那颗水珠撞下来,落在脸上。 “你他妈……”伍凤荣把嘴唇咬破了,腥甜的血沾了满嘴,像要吃人。 周延聆拧了把他的乳`头,满意地听到他嘴里的叹气声,要不是顾虑着这里是厕所,隔音差来往人多,他恨不得把上面那张嘴掰开让这骚`货可劲儿叫。伍凤荣的声音又细又哑,像老式烟枪里烟叶子窸窸窣窣地焚烧,烧得周延聆血气都往脑袋上涌。 外面有人敲门,伍凤荣一个激灵差点射出来。周延聆瞧见他前头翘得老高,饶有兴味地搓玩,伍凤荣两处受宠,神情难耐而娇懒,一身的软肉都往男人身上靠。 “也不怕被人听见?”周延聆吻着他的眉毛:“刺激吗?” 伍凤荣正到最舒服的时候:“再快点。” 两人颠鸾倒凤,大衣套在一起,将身体拢在暖洋洋的热气中,摩擦把皮肤蒸得发烫,伍凤荣眼角发红,高声尖叫,高`潮来得迅猛痛快。过了一会儿,周延聆吻着他的头发和鬓角,动作变得轻柔起来。套子附带的润滑剂弄得衣服裤子上湿了一片,他把自己拔出来的时候,正见到稀稀落落的体液从洞口落下来,掉在伍凤荣浅色的小内裤上。他脑袋空白,精虫上涌,蹲下`身体,就着那块棉质的布料舔了个干净。 伍凤荣混迹列车厕所多年,也没遭遇过这种糜烂情景,胸口轰地炸开,就手朝这王八蛋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好大的“啪”一声响,周延聆不怒反笑,站起来揪着领口接吻,两人嘴巴里全都是润滑剂和精`液的味道,伍凤荣气喘吁吁,结束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真的是昏了头了,一把年纪还学着小年轻玩厕所激情。 “擦擦。”周延聆提上裤子,抽了两把纸巾递给他。 伍凤荣还没把气喘均匀,腿都是软的。他勉强撑起身体把下面擦干净了,裤子不穿先把烟点上,就这么空荡着胯耷拉着鸟倚在窗户前吞云吐雾。这人身段娇娆,风姿迷离,他搭在窗框上的小拇指,正溶进红日的绯色里,不逊一段出墙的山樱。 周延聆看得心动,把头伸过来,咬掉烟头,讨了他嘴里的那口仙气。两人这时候各怀鬼胎,都没有说话。 外面再有人敲门,伍凤荣不耐烦地一脚踢回去:“没完事呢,等着!” 他回过头就见周延聆捂着肋下检查伤口,刚刚惊天动地地闹腾一场,伤口肯定崩了,殷红的血大股大股地往外面冒。伍凤荣拨开纱布,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八九不离十是刀伤,口子不大,可能是捅得深了,血流不止,也不知道有没有捅伤器官。 衬衫自然沾染上了大片血污,周延聆露出无奈的表情,他打湿纸巾勉强擦干净伤口,又想把原来的纱布盖上去,伍凤荣捉住他的手腕,眼神制止了他找死的动作。 “已经换过一套衣服,我就剩这件衬衫了,好歹给我个体面呗。”周延聆笑道,又恢复了猥琐嘴脸:“好娘子,你我恩爱一场,就这么着急捉我去见官?” 伍凤荣没说话,拉开门缝往外瞟了两眼,确定过道上没有人了,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罩在男人背上,低声吩咐:“别抬头,跟紧我。回车长席,我那儿有急救箱。” 他猛地推门而出,手挽着男人大大方方朝过道上走。 简陋的走廊硬是给他走出个红毯的架势,周延聆被厚重的军大衣压着,脸埋在领子里,盖不住嘴角快意的笑。 3. 我没有杀人 伍凤荣早上这一顿吃得心满意足,情绪很不错。他找来急救箱,示意周延聆在床上躺下,熟练地用双氧水消毒清理伤口,周延聆皱着眉头忍痛的样子落在眼里让他很痛快,缠纱布的时候包了个严严实实,末了打了个漂亮利落的结,指头宽的伤口给他包得像大动脉出血。 周延聆懒洋洋靠着床头,只管眯起眼睛微笑,像是在由小孩子闹脾气。他毕竟比伍凤荣年长三岁,威势绝不逊人,伍凤荣暗暗警惕,周延聆如果真的发起威来,自己不一定能受得住。这个男人藏得很深,他要纵容着伍凤荣,那可能是他想纵容,哪天他不想纵容了,不知道还由不由得伍凤荣撒泼。 窗子起了薄雾,外头下起小雪来,伍凤荣的视线被一片空旷的麦田吸引。越往北气温会越低,田里种不出什么活物了,黑黝黝的土地盖上了雪,白的发亮,在太阳光下看晃眼睛。几棵老树站在田埂头,梢顶光秃枯瘦,举一窝乌鸦。突然,一只大鸟振翅长啼,呼啦啦带着鸦群东飞,像块沉沉的黑云朝着日头压迫而去。 “我没有杀人。”周延聆说,他像个农民聊起老天爷。 伍凤荣默默掂量这话。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伤是新伤,刀口左宽右窄,是被人捅的,可能不到两个小时。按照乘务员的描述推断,周延聆上车时已经一身血衣,但是浑身浴血肯定过不了安检,所以很有可能是安检之后他才受伤的。有人在车站或者列车上袭击了他,无论如何不是在桐州杀人案的现场和受害人打斗留下的。但仅此只能判断新伤和杀人案没有关系,不足以证明周延聆没有杀人。 伍凤荣决定先等人把话说完。他抬抬下巴,示意周延聆把这个连环屁一次放干净。 周延聆诚恳地说:“我当时确实在现场,但人不是我杀的。这是个误会。”他顿了顿,“那天晚上我和老同事在网吧附近夜宵,喝多了有点断片,就记得去厕所吐,中间那段是懵的,再之后就听到警车鸣笛。我对警察多少有点敏感,平时这方面特别留神,当时发现自己在巷子里,旁边躺着个小男孩,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一探他的口鼻没呼吸。” 他永远记得一瞬间的感觉,比在火车厕所里吹风冷多了。 “然后你就跑了?” “脑子懵了。第二天看到新闻才明白怎么回事,那时候事情已经闹大了,满城风雨的,单位那边先请了两天假,给我老同事打电话旁敲侧击他也没说出来什么,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了。是不是这家伙给我挖的坑很难说。挺惭愧,干这一行十几年专门和挖坑的打交道,都知道百分之九十都是熟人下手,结果自己也没逃过这一天。” 伍凤荣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延聆掏出名片递给他。职务上面写着:立信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理赔调查经理 “说得简单点,有的人为了骗保险金不惜干些龌龊事,比如偷盗、杀人、伪造、失踪……我就负责这些案子的调查核对,核过了保险公司才发钱。调查员有审核权,如果损失特别严重或者死了人,配合公安部门一起取证也是常有的。《偷天陷阱》看过吧?泽塔琼斯演的那个有点夸张了,为了艺术需要可以理解,真正的活儿没有那么凶险,但是总体是那么个意思。” “新鲜。” “说明白你就不觉得新鲜了,无非是弑父杀母的,骗婚投毒的,卖儿卖女的……古往今来的大逆不道都差不多就是这些。经验多了,这方面直觉通常很准,这件事我肯定是被人坑的。” 说到这里,周延聆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也不管这杯子之前是谁的。他叉着腿,调整了舒服姿势继续说:“我可没说我是什么大善人,平时骗点小财小色,逗逗小丫头片子牌桌上藏两手,但是我不会杀人,这点人性我有。还有,小孩子我压根就不喜欢,那男孩儿我都不认识,他个头还没到我胳膊肘,我能和他计较什么?”末了,补一句:“你要是拿我去见警察我也不怪你,能睡你一次,我当个风流鬼也值了。” 外面随时可能有乘警进来,只要伍凤荣一个手势就能把他正法。都到了这一步了,嘴巴上还没正经,能占点便宜绝不吃亏。 说实话伍凤荣有点失望,周延聆的解释漏洞太多。醉酒断片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有可能是无意识行凶,也可能是冲动犯罪,况且他有在场证明,足够被列为嫌疑人了。如果他是清白的,为什么不直接找警察申诉?害怕警察会冤枉人?那藏起来不见人就不会让人冤枉吗? 另外,肋骨下面的伤口不容忽视,是什么人袭击了他?和杀人案有关系吗?为什么他要上这趟火车?刚犯了案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让人觉得他是畏罪潜逃。 “谁嫖谁不一定呢。你别他妈打马虎眼儿,那个伤怎么来的?”伍凤荣问。 周延聆的表情掠过一丝疑惑。伍凤荣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带着怒气。 “我他妈还想问呢!你们车站安检怎么管的,带刀子也没查出来?就在候车厅里,有个人拖着行李箱对面走过来撞了我一把,我还没反应过来被按着一把刀子从羽绒服下面捅进来。我吓一跳,当时已经开始检票了,着急上车就没来得及马上包扎。多危险啊,要是这人带着刀子上车了,再捅一个怎么办?” “我和车站没关系,我归铁路局管,问我也没用。你还有随身带急救用品的习惯?” “好歹也是个有点危险的行当,查个案子经常被人威胁,办公室里成箱成箱的匿名信,嚷嚷着要杀了我、抄我家、挖祖坟……以前被人拖到巷子里打过,腿差点打断。都是职业习惯。” “你这是欠揍。” 周延聆难得正经,没有撩拨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想知道我犯了谁的忌讳了。不过也不急,这人现在肯定在车上,说不定接下来我还有危险。我也不给你在这儿空口白牙地胡诌了,要不你先抓到这个人,要不我自己把人找出来,找出来可能得先揍一顿,再交给警察。你刚刚通知乘警了吧?我见到几个乘务找乘警嘟嘟囔囔的。” “我是列车长,我要保证乘客和乘务组的安全。” “我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去白河干什么?” 周延聆盯着他的脸:“我说我去自证清白,你信不信?” 伍凤荣懒得去分辨。他看出来了,这副嬉皮笑脸的皮相是周延聆精心准备的面具,人家都觉得卖保险的油滑善变,他就顺理成章地这么乔装自己,也方便与陌生人保持距离。但两个人肌肤之亲也有了,按道理应该比别人更亲密些,伍凤荣以为撕下了这层皮,结果露出来的还是一副假面,揭开一层还有一层,真真假假难以捉摸。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心?有没有坦诚胸怀的时候? 好一会儿,两人维持着沉默,抬杠似的互相较劲。 最终,伍凤荣没按捺住,从床下面抽出行李箱来翻了两件休闲装扔到周延聆怀里。 “换上。”说罢,把枕头旁边的围巾拿过来给人围上:“满世界都是你在单位的照片,还嫌穿着西装不够招摇是吧?裤子要是不够长就凑合吧,下一个停靠站让他们送两件大衣上来。早饭吃了没有?我让人再买两个包子过来。” 周延聆倒是不急,把人捞过来先亲了亲。他满是烟味的嘴唇闻起来不怎么样,伍凤荣推开他,翻身下床又去找东西。周延聆看着他阴沉着脸手拿剃刀过来,嗡嗡的齿轮声乍听得人头皮发麻,这才露出讨好的谄笑—— “干什么?我又不是……哎呀,占你两句便宜也不用杀人灭口啊?” 伍凤荣偏头示意他坐起来:“废那么多话,剃头!你以为换身衣服就没有人认出你啊?” 周延聆苦了脸,还是顺从地挺背坐直,任由伍凤荣在他脑袋上动刀。伍凤荣在他面前放一块镜子,抄着剪刀利落地下手。周延聆倒不是介意换个发型,他就是剩个板寸也能挺住,只是没有想到伍凤荣真的会给他剪头发。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给他剃头了?小时候只有他妈爱这么指使他坐着剪头发,从学校毕业后都是自己对着镜子修剪,因为他不喜欢理发店里那股香精味儿,更受不了一群染得满脑袋红红绿绿的理发师给他“设计造型”。 从镜子里往后看,伍凤荣只露出半张认真专注的脸,微长的刘海搭在眉骨上,那眉骨又高又直,被镜面照得发白,多的是冰雪冷冽的味道。周延聆不禁好奇,这么个妖孽人物要干什么不行?怎么窝在绿皮火车上、过这种半隐士的生活?荒山雪岭有那么好? 伍凤荣没有山水田园派的气质,他要有半点骚情,都拿去勾引男人了。 “胡子就别剃了,整好挡挡脸。”伍凤荣一边说一边拿着剃刀修理两鬓的发根。 周延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还能接受:“你这手艺哪里学来的?不错。” “以前跑大长途,经常一个多月没得好好休息,胡子头发一起长,跟个野人似的,只能自己修,慢慢就熟练了。后来车上小姑娘的头发都给我管,不会比街边老师傅的手艺差。”伍凤荣咧嘴笑道:“你脸型还不错,干脆剃光了,跑什么生意,修佛比查案赚钱。” “这么冷的天你让我顶个灯泡,不心疼啊?” “你现在往窗户外面跳,我也不拦着你。” 周延聆圈住他的腰,搜刮两口豆腐吃:“我哪儿舍得呀?” 伍凤荣打开那只咸猪手,把剩下的活计干完。二十分钟后他随手拿毛巾把脑袋上的头发渣子扫干净,满意地拍拍这个寸头。周延聆换了衣服,用围巾挡着下半张脸,再一看镜子里,气质确实变化很大,伍凤荣那件印着米老鼠头像的毛衣傻了吧唧的,把他变成了没头没脑的技术男。他想说声谢谢,伍凤荣很干脆朝他摆摆手,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可没说不拿你去见警察。”伍凤荣抱臂挑眉:“话没讲清楚,你糊弄不了我。你去白河到底干什么?”他不是给个棒槌当针使——缺心眼儿的,一句自证清白换不了他的信任,火车上他什么人没有见过?小偷小摸、拐卖人口、贩毒**……要是各个都故作神秘地讲一个雪耻翻案的故事就能被放过,这个列车长他干不到今天。 周延聆立刻明白刚刚一顿好处不是白领的。又是救伤,又是剃头,穿着人家的衣服喝着人家的茶,他现在手软嘴短了,后悔也来不及。他想,原来伍凤荣喜欢先礼后兵这一套。 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周延聆无赖地笑,直接揍我一顿,说不定我也说出来了。 “你亲我一下,我就全告诉你。”老流氓指指自己的嘴唇。 伍凤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倒是不重,还有那么点调情的意思,接着狠狠咬住他嘴唇。周延聆突然发作把他扯进自己怀里,毫无章法的吻法像宣泄不满,如果门外面崩来一颗子弹,他能死在伍凤荣的嘴边。结束的时候,伍凤荣两眼发红,又暴戾又疯狂地看着他。 周延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掏出手机:“不算骗你,我的确是去自证清白的。但不是去白河,是在这趟车上。”他把手机短信翻出来给伍凤荣看:“昨天早上,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有人告诉我杀人案的真凶也会从桐州上这趟车去白河。” 那是个未知号码,短信有点长—— 周先生,请您在十月二日早上乘坐5点40分发出的K4133次列车前往白河,九?二七杀人案的真凶将与您同行。如果您能在三十二个小时之内找出凶手与证据,清白自然会回到您的手上。切记,必须在到达终点站前找到凶手,否则徒劳无功。车票及行李已为您准备好,祝您一路顺风,旅途愉快。 伍凤荣拿过手机来把这条内容反反复复看了三遍,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周延聆摸出票根继续说:“然后我就收到了快递,除了这张火车票,还有一个文件袋,都是案情资料。得,准备得还挺齐全的,我觉得这事儿不能轻易放过去了,况且我在市里呆着迟早也会有人找上门来,上车没准是一条生路。结果还没等到火车呢,先给人捅了一刀。也没有个说法,不明不白的,但是要说和这个案子真的没有关系吧,我自己也不相信。” 4. 游戏现在开始 “……但是要说和这个案子真的没有关系吧,我自己也不相信。” 伍凤荣本能觉得短信这事很扯淡。谁大费周章地把一个卖保险的送上火车抓犯人?都知道犯人在车上了怎么不直接报警呢?有什么证据理论找警察解释不就完了,专业刑警难道真的不如一个理赔调查员?吃饱了撑着玩刺激是吧? 但他把到嘴边的质疑留了留,在脑袋里迅速地整理思路,罗列出几个关键的线索—— 如果短信属实,车上就真的有一个人是杀人犯,他或者她不仅会威胁到其他乘客的安全,还可能阻碍列车的顺利运行。其次,可以肯定袭击周延聆的刀徒也上了车,这人身上也许还有行凶武器。这两个人必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周延聆可以为杀人犯背锅,确保周延聆顺利被捕才符合杀人犯的想法。如果换作伍凤荣,在车站碰到了替自己顶罪的人,他必然报警,警察抓住了周延聆自己就能脱罪,捅伤周延聆只可能让他失去一个顶罪的。 换句话说,这趟火车上至少有两个危险人物,且敌在明我在暗。 手机的震动声打断了伍凤荣的思考。周延聆看得面色一下子变得阴暗严峻,啪地把手机摔在了床上。伍凤荣不明所以地捡起来,还是那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周先生,我的人会一直留意您,请不要妄动,衷心希望伤口早日痊愈。 他想也没想啐了一口:“操!这些人都他妈疯了吧。” 周延聆本来心情差到了极点,听他骂人反而乐了,就要歪嘴坏笑。伍凤荣一记眼刀逼得他硬生生把勾起来的嘴角放了下去。不过他心情是非常好的,连伤口都不觉得那么疼了。 “现在你信了?我要是扯淡就天打雷劈。”周延聆指天划地地说:“估摸着我被人盯上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在你门外头偷听呢,咱们俩在厕所那事儿可能也暴露了。” 伍凤荣斜眼嗔视:“你还要脸啊?我可是不要脸的。” 周延聆被他痴甜的语气挠得心猿意马,恨不得再捞过来亲一回。但他握着发烫的手机,思绪很难放在调情上。他把短信重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仔细回想在车站被捅的情景。 “他让我不要妄动,就是说我肯定在车站干了什么把人家惹毛了,深怕我不听话所以给我来一刀。但我没做什么啊,我拿着行李过了安检就到候车厅去等着了。” “你在哪里被捅的?具体什么位置?前后都干了些什么?再好好想想。” “我去买了包烟,刚从小卖部出来。”难道他抽根烟还犯忌讳?周延聆灵光一闪:“不对,之前我和保安打了个招呼,问他哪里有小卖部。就两句话功夫,不超过三十秒,他不会以为我要投案报警吧?我要是报警犯得着跑到车站来吗?直接去警局自首不就好了。” 伍凤荣比出手指作总结:“说明三点。一,在车站捅你的那个人和把你送上车来找凶手的人是一伙的。捅你的是个眼线,被派来盯着你,目的就是确保你能找到凶手。这是九?二七案子和你被捅的关系。二,他很早就开始监视你,到白河之前都不会停止留意你的行动。三,他不希望你自首,不希望你接触警察。什么人这么拼命护着你?”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对,从短信的语气看,与其说帮忙,倒不如说是威胁。按照这个道理,如果周延聆找不到凶手,说不定会被一刀捅死。这不是神经病嘛? 周延聆的想法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知道他在杀人案现场的人应该不多,凶手、他的老同事、警察,还有可能是无意经过的路人,他们都没必要作弄他。如果跟他有私怨,直接把他交给警察最省事,谁会费尽心机布下这个火车抓凶的局? “捅你的那个人你有什么线索吗?”伍凤荣又问。 周延聆继续回忆:“我没看清楚那家伙的脸,他从我侧面转弯过来,戴一顶雷锋帽,脖子上有围巾,大半张脸都遮着。能肯定是个男的,拎个大箱子,黑色的,身高比我稍微矮那么点,撞我那下力道很大,身板挺结实的。刀子是把小刀,不大,估计就是把水果刀。我当时着急先看伤口,低头的功夫他已经混进人群里去了。” “他会不会和凶手有仇?又怕指认凶手会被报复,所以让你来抓人?” “只要有确凿证据可以匿名提交材料给警方,或者申请证人保护。他都不介意找人来捅我了,还怕被凶手报复?他妈的这就是在玩我!”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和你玩这个游戏?” 周延聆摇头,长吐一口气倒在床上,像是累极了。 伍凤荣坐在床脚,把杯子里剩下的冷茶拿起来慢慢地喝。他记得有一年,在羊角市车站上来一个男的,不修边幅,胡子拉扎,喜欢蹲在车厢连接口喝闷酒,三十岁不到满脑袋白头发,搞得和四、五十岁的人一样惨兮兮。伍凤荣留意他是担心这个人喝醉了惹事,结果半夜在厕所里见到他吐得奄奄一息,抱着肚子倒在地板上出冷汗。医护赶过来喂了两枚胃药下去,又是热水又是按摩,好不容易止疼了,两个人才在办公席聊了几句。 故事是这样的。这男人是一个待业游民,考公务员考了五年七次,每次都在面试被刷下来。这次他挑了个偏远单位考,进面试考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分数差距很大,单位又只招一个,他就放弃了,所以心里不好受在车上喝闷酒。没想到结局还在后面,快到站了他突然被通知面试第一名也放弃了,本来可以补上第二名的,因为他也放弃资格,考上的变成了第三名。 不是什么大事,但当年伍凤荣刚做乘务员,在车上见识不多,对小事也记忆深刻。这男人当场把酒瓶子砸得稀烂,手掌被玻璃碎片扎满小血珠,眼睛哭嘴巴笑,像被糟蹋坏的木偶。 命运有时候要和人游戏,不得不玩,不得不输。没有理由。 周延聆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突然拍拍肋骨下的伤口,低声说:“谢谢。”伍凤荣想开口被他打断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你是列车长,车上每个人都是你的压力,你做得也是对的,通知乘警、搜查车厢、询问案情……能帮我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牵连你,一会儿我出去了你该干嘛干嘛,我是被抓还是被捅,你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突然把关系撇得这么清,像是刚刚的试探、勾引、欢爱、坦白都没有发生过,反倒让伍凤荣有点恼怒。 “怎么?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不敢,列车长要是还有床上需求我万死不辞。” 伍凤荣放下茶杯,向他勾手指。周延聆翻个身爬过来,凑到他脑袋边。伍凤荣这才有时间把注意力好好放在他的五官上,要说好看也不见得惊艳,多的是郎当放荡的野气,仿佛天生一个不知安分的灵魂。伍凤荣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操蛋的日子过久了,好不容易有点刺激,怎么愿意错过?他透过周延聆的眼睛,看到的是他自己躁动的心。 是生是死,是非对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痛快一场。 “周延聆,”伍凤荣说。他的语气充满警告:“我信你。” 说完,他压向男人厚实的嘴唇,用力吮吸,直接撬开了牙关把舌头伸了进去。胆大暴力的吻法立即得到了回应,周延聆扣住他的后劲把他压在墙上,反客为主含住他的舌尖,嘴唇被撞得生疼,还要不断向对方贴近,灵欲纠缠,血肉相交,吻得啧啧发响,两张脸都恨不得挤在一块儿似的。干柴遇着烈火,金风碰到玉露,一点理智都不要了。 周延聆顶着他的额头喘气:“我不会让你失望。” 伍凤荣闭着眼睛嘴巴朝耳根子咧。因为缺氧脸颊驼红,像被冷风吹的,但他心口滚烫,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掐着周延聆的手腕,掐出个深深的红印,周延聆也没喊疼,就这么让他掐着,反而掬起他的手背在他的脉搏处吻了一下。伍凤荣耳尖一抖,倏地把手抽回来,装个没事人似的,明明是害羞了。 “把案件资料给我,我和你一起找人。” “万一追究起责任……” “我担着。” 周延聆还在犹豫,列车的早起广播从两人的头顶罩下来—— “旅客朋友们早上好,现在是早上7点半。您乘坐的本趟K4133次列车由桐州车站始发,终点站为白河,全程2935千米,预计运行时间为32小时15分,预计到达时间为10月3日下午13点55分。本趟列车途径站有皖城、宜清、羊角、克那木。现在是早餐时间,7号车厢是餐车,将为您提供餐饮服务,请有需要的旅客朋友们前往就餐。列车办公席、医药点设在8号车厢,如需办理补票业务,请联系乘务员……” 窄小的列车办公席里,列车长与保险调查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时间刻不容缓,游戏现在开始。 5. 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 周延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档案袋,犹豫再三还是交到伍凤荣手里。伍凤荣先掏到一沓照片,是被害人尸体特写,角度齐全,画面清晰详细。 照片里的萧全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皮肤呈青灰色,瞳孔放大,因为颅骨骨折,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孔流出。唇色发白,嘴角有污迹,下巴藏着一条极小的伤口,仿佛细细的铅笔线躲在下巴沟里。被钝器击中的后脑只有肿胀,没有血迹,间接说明他有颅内出血的情况。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抱着胸,校服外套的左边从肩膀上脱下,缠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拍摄者还给校服徽标的“桐州市第一中学”字样作了特写。 伍凤荣细细端详这张年轻的脸,脸上的表情是恐惧又痛苦。他是看着死亡的阴霾一步步将自己吞食的——颅内出血会直接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大脑受到挤压,使大脑物质全部向脊髓移动,最终因为压迫脑干而呼吸停滞死亡。颅内出血的伤者最长可以经历几天时间才死亡,短时间至少也要数分钟,整个过程中伤者受到的心理折磨和身体痛苦就很难想象了。 寒意从伍凤荣的脚底窜起,直往脑门上冲。无论如何,杀害未成年人都是极其恶劣的犯罪,什么人这么大的仇恨、这么强烈的杀意要把一个学生置于死地? “尸检报告怎么说?” 周延聆在翻尸检报告,他眉头的两端深深地内陷,像两块大陆不断靠近。 “做了个脑部CT,致命伤口确定在后脑上,暴力击打造成颅骨骨折外加硬脑膜上腔动脉撕裂。动脉出血太快,他昏迷、窒息到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除此之外内脏和骨头都没有受损情况,说明凶手只用钝器打了那么一下,非常精准的一击毙命。 死前他有和人打斗的迹象,手臂、脖子、大腿皮肤上都有淤青,背部有擦伤,可能是摔倒造成,嘴角的那块污迹检测出来是他自己的血。这场架打得很激烈,外套应该也是打斗的时候扯下来的。”说到这里周延聆顿了顿,继续往下念:“右手指甲缝里检测出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很可能是划破了凶手的皮肤,说明凶手身上也会有伤痕。” “凶器找到了吗?” “警方已经确认凶器是一截脱落的水管,就在案发现场离遗体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应该是凶手扔下的。萧全的脑后伤口组织中检验到了从水管上脱落的锈斑。根据网吧的说法,这栋商铺一个星期前有水管破损的情况发生,因为影响到了业主正常的生活用水,所以请了物业来修,换了一截新的水管。旧的可能就放在网吧后门的杂物堆里,被凶手随手拿起来用了。” 伍凤荣敏锐地问:“为什么说‘随手’?怎么确认凶手不是蓄意行凶的?” 周延聆分析:“这两个人应该是先徒手打架,然后凶手抄起水管给了最后一下。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抄着武器行凶,萧全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跑,因为他手里没有武器。力量悬殊,正常人都会直接跑。如果凶手是拿着武器和他对打,那萧全身上应该出现不止一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所以,有可能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打架,到后来打得凶了,凶手才冲动行凶的。这是其一。” “其二,蓄意行凶的动机很难捉摸。受害人家长接受采访的视频你看了吗?网上有。萧全是个非常普通的学生,成绩不错但算不上拔尖,平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有周末去网吧打打游戏。当天正好是星期五,放了学他就照例去了网吧,而且他父母知道当晚他在网吧,是父母允许去的。一个规规矩矩、没任何地方可指摘的孩子,他能得罪谁、结下这么大的仇要预谋杀人?当然,这世上很多的仇怨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也有人思想极端,为了芝麻大点事情就杀人的。我只能说我希望这孩子没有惹上这种人。” 伍凤荣从他手里接过案情资料,一页一页仔细地阅读。周延聆听到刷刷的翻页声,与火车的铁轮合成一种永恒的轮回之音。他想,生命也是这样,刷啦啦地翻过,轰隆隆地被带走。 “没有证据的事情先保留吧,你要先解释解释这个,”伍凤荣指着检验报告说:“你的指纹留在了凶器上,这是怎么回事?你碰过那根水管?” 周延聆好笑:“我碰过萧全的脸,为了探他的口鼻呼吸,这个我承认,但是那根破管子我压根没有见过。巷子里那么黑,我哪里会注意什么水管,估计是我断片儿那段凶手把它塞到我的手里沾了指纹。这样警察就会通过凶器找到我,把我列为犯罪嫌疑人。”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啪地合上档案夹,他的刘海被合上的那阵小风儿吹起来,翘在头顶。 他就这么顶着一撮豆芽儿似的头发说话:“人是在网吧旁边被杀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网吧里的人干的。现在肯定是没办法去网吧要监控录像来看了,这么大一车人,总共三百来号,一个个查是天方夜谭,只能用排除法先缩小范围,确定几个嫌疑对象,再仔细问。” 周延聆同意:“凶手既然要去白河,那么车上不去白河的人就可以先撇开了。你有乘客信息吗?能不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 “这个不难,但按着这个条件能筛掉的不多。”伍凤荣解释:“白河是个工业镇,这时候去的人本来不多,但从前年开放了一片保护林区发展旅游景点后,开始有游客了。今天是国庆假第二天,你猜猜这趟车上不是去白河的有多少?我给你打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去玩的。你要是从车头到车尾走一趟,说不定还能看到大学生组织集体活动去玩的,学校活动经费不多,学生贪便宜买硬座票,男男女女在一起打闹几十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周延聆的心随着他的话往下沉。车上有两个危险人物,万一发生意外,他和伍凤荣都无法对这些学生负责任。才死了一个孩子,他们能有多少信心再拿其他孩子的性命去玩游戏? “凶手很可能会混在这趟车里,佯装成去白河旅游,也许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伙伴,很难辨别。”周延聆望着杂乱的案情文件也不得不叹气。 伍凤荣开始重新整理思路:“第一,根据短信内容,凶手是和你一起在桐州上车,所以接下来站点上来的人就可以排除了,我们只要在现有的乘客里面找。第二,根据尸检报告,姓萧的指甲缝里有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那凶手身上也有伤痕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伤可能不仅仅是指甲刮伤,骨折、淤青、肿胀、擦伤都行。” 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不足够验出DNA进行比对,只能证明凶手身上可能有伤口。但这个伤口应该很容易辨别。现在这个天气身上穿的衣服至少也有两层,外套还有点厚度的话打架很难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抓伤人,所以伤口应该就在会露出的皮肤上,例如脸、脖子、胸口、手、小臂等。被指甲刮伤不会很严重,也不起眼,如果不刻意关注不会引起怀疑,甚至凶手不会有太细致的处理,如果包得太严实反而奇怪。只要在车厢巡视一遍,就能清清楚楚知道。 去白河的人很多没关系,但是身上带伤的恐怕不多。 周延聆整理整理站起来往外面走,伍凤荣一只手拉住了他。 “我还有个问题。短信上说务必在到达白河站之前找到人,否则徒劳无功,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在暗示如果到站了就抓不到人了。为什么到站了就抓不到人?杀人犯就算逃出省可以跨省抓回来,凭什么到了白河就安全了?因为有人能庇护他吗?如果凶手也知道到了白河就能安全,那为什么他要坐这趟车去?飞机不到三个小时,高铁八个小时,干嘛熬两天一夜?” “因为他经济条件特别差?” 伍凤荣嗤笑:“你杀人了,公安部全国通缉你,有个地方能保证你安全无虞不用坐牢,你怕多花那几百甚至一千块钱?就是掏空家底向朋友借点钱一张机票还买不起吗?钱总会再有的,进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 “他只能坐这趟车,他有严重的信誉问题,不能坐飞机和高铁。” 伍凤荣也跟着站起来:“我先去巡车,回来再上后台系统找乘客信息,和黑名单比对一下就知道了。你在这等我,最多一个小时我会回来。” 说了半天都是他自己的活,周延聆打断他:“我去巡车,你去后台就好。” “不行。凶手认识你,他要是见到你在车上,说不好他会不会冒险报警。外面还有那么多乘务和乘警,我让他们都看过你的照片了,你现在最好不要露脸,越是招摇越是危险。” “至少让我做点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伍凤荣想了想,打开了办公桌上的那台电脑,将自己的账号密码输入进去,里面是铁道部的内部系统后台:“这里能查到所有乘客的信息,名字身份证号码目的地上面都有,黑名单你自己找一下,没有自动比对的筛选系统所以你只能自己一条条来看。等会儿我会再找副车长商量商量,有些话我不好明说,可以暂时编个谎糊弄,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周延聆俯身亲在他嘴角,被伍凤荣仰起头接下了,他替周延聆抚平衣服的褶皱,压低声音:“机灵点儿,注意安全,别让人发现你在这里。我还担心一件事,白河之所以安全,要么是有富贵能人给这家伙庇护,那也就算了,但还有一种可能……” 周延聆的声音一下变得非常沉重:“他到了白河站就会死。” 死人当然是抓不到的,到时候不仅很难再证明死者杀了萧全,同一趟车上的周延聆嫌疑只会更重。事情看起来反而像周延聆潜逃途中再次行凶,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伍凤荣揪着周延聆的领子回吻,本来他应该很习惯火车的晃动,现在他半倚在周延聆的胸膛上,却给人一种需要依靠的错觉。军大衣的毛领隔着羽绒服磨蹭,像条乖巧温顺的动物尾巴。周延聆托着他的腰,恳恳切切地在他嘴唇间亲吻。一时间嘴里渡过来的热气顺着气管到了胸腔,心口像座陈封的旧灶缓缓热起来。 他做好了伍凤荣不会帮他的准备,他们是成人之间的鱼水之欢,成年人讲的是公私分明。但这样贴心的亲吻让周延聆拿不准了。要说伍凤荣是尽列车长的责任,前番几次引诱试探已经足够,做到这一步再推说出于事业压力,实在说不过去。要说他动了凡心,周延聆也不信,他们远没有到那一步,何况这段关系还掺杂了很多心眼。伍凤荣的风情是真,痴心是假,却要佯装出款款情深,周延聆以为这种做派卖保险的最擅长,不料列车长也手到擒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伍凤荣是把他当一张保险单了。男人对一个人好,对一个女人好,追求一个女人,或者追求任何一个人,不一定是出于喜欢,只是他要完成这个“目标”,就像完成一张生意订单。他下定决心要拿下这张单子,就会全副努力去完成,和完成工作业绩是相同的道理。伍凤荣想要拿下周延聆,可能出于工作目的,也可能出于男性占有欲,间或有之。 周延聆曾经也有“完成目标”的心态,后来他混成了老业务员了,没有工作业绩的硬性要求了,也就不指望了。他的生活独身茕影,只是因为这份职业比较特殊,他要在人群里,又不能在人群里,人家当他是混不吝的无赖,他就干脆做个痞子样,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即使伍凤荣只是应承自己,却也应承得这样努力,作为男人周延聆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天上人物为了他要沾上红尘软帐,他周延聆三生有幸。 作者有话说 看到了好多好多评论,好感动,压力也有点,我努力,尽力。 谢谢大家~全部都有么么哒~ 列车长和周先生现在还不是相爱,只是那啥,毕竟刚认识嘛,两个都是老流氓,所以遇到真爱反而有点不那么确信,不着急哈。 6. 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车轮的轰鸣有时候乏闷生困,有时候催命似的吓人。 放在平时,伍凤荣不消十分钟就能睡过去,但现在他手心捏出了汗,尤其是想起那些遗体的特写照片,神经更加紧张。这个游戏、这个拿捏着他、周延聆、杀人凶手以及车上所有乘客的轮盘,正发出和火车一样“哐且哐且”的巨响,朝着既定的终点横冲直撞。 外头忽而经过一片油田,极目平铺的白色盖着一张银网,细看是密密麻麻的输油管,管线横竖交错,排列得规则精细,像张蜘蛛网从天花板被打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里。管道左右两端站着低矮的小塔,塔上的红色信号灯射出极其微弱的光,又因为小雪迷眼,更加不真切了。 列车长席在8号车厢,伍凤荣决定先往后向9号车厢走,再从10号车厢往1号返回。 他把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摇摇晃晃,像少爷逛街似的。还没进9号车厢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沙暴般席卷出来,好大气势。迎面是四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打牌,一只手举起两张灰扑扑的钱,票子抖出层层叠叠的浪来,脸仍被座椅挡在背后。那把嗓子又叫:“我说最后她手里肯定只有一张小的,你们不信。她要是先把那张3打出来早就赢了!” 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么吵闹肯定扰民了,可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伍凤荣不紧不慢地走近,只见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领牡丹花棉夹袄,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细牙,头发扎成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袋后,用发网兜着。她伸手去捞牌,胸口降低,领子耷拉下来,露出侧颈一条不明显的黑痂。 伍凤荣客客气气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声点,其他人都不用睡了。”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关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凤荣呵斥:“您大声喧哗严重干扰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诉,我作为列车长提醒您这是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过来和您谈话了。”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老人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还想说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伍凤荣换脸似的变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指着她的领口:“早上还凉,窗子别开那么大,免得寒气进来招病。老人家身上带伤就更应该小心点,领子捂好,一会儿该咳嗽了。” 老太太被他说得脸又红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着领子一手去扯窗户,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轻的乘务员还要两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凤荣要查她的票,她也没多耽搁。票面上写着名字“刘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号错了。 本来人少的车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调个舒服位置乘务是懒得管的,但这几位为老不尊的既然已经落在伍凤荣手里,没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凤荣于是以“对号入座”的名义把这个牌局搅了。他满意地从桌子边绕开,眼神来回扫动,人家都以为他只是列车长巡车查看,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 10号车厢尽是学生,人多气氛活跃,车厢里开着六台便携式的暖风机,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数人都把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伍凤荣得幸亏这是十月初,还没正式入冬,要是再过一个月,车厢里的温度也难保在十度以上,到时候四五层这么裹着,查得出鬼才怪。 从10号车厢出来,伍凤荣往返向餐车走。早餐时间餐车里人不少,厨师见到他来给了他一杯豆浆,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他道过谢把纸杯揣在手里,见乘务员经过转手塞给了对方。 受了豆浆的乘务员对他挤眉弄眼指指身后:“你晚点过去吧,正在热乎头上呢。” 伍凤荣朝他身后望,餐车与6号车厢连接处一对情侣吻得正难分难舍。男孩把小女朋友压在风挡箱上,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要是在别的地方就算了,车上多的是鸳鸯,野起来直接在卧铺上办事的伍凤荣都见过。但风挡这个区域太危险,不仅容易夹伤人,而且箱体受力不均容易导致火车连接不稳,搞不好车厢和车厢脱节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乘务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劝过,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又缠在一起了。” 伍凤荣冷笑,三两步上前把这对焦渴的情侣拉开。女孩子见是个男人,羞得往男朋友怀里躲,但伍凤荣看见她脸上分明还有没干的泪痕,一半藏在阴晦的伸缩夹缝里。男孩子将她护在身后,朝伍凤荣道歉:“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她闹情绪呢,我安慰安慰她,不好意思啊。” “给姑娘擦擦。”伍凤荣掏出纸巾:“漂漂亮亮的丫头,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谢谢。她有点不舒服,没事的。” “要不要叫医务员看看?” 女孩子一直没有接话,怯生生从男朋友的肩膀旁边露出半张脸。看年纪可能是个大学生,她的发尾烫了卷,脸上画了妆,左眼的假睫毛大概没有粘好,被眼泪一泡,胶水都化开了,睫毛从眼皮子上翘起来,她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伸手要把睫毛摘下来,谁想两只手指往眼皮子缝里一戳,又把那片睫毛塞回去了。这个动作看得伍凤荣心惊胆跳,怕她把眼珠子戳坏了。他暗暗感叹,这姑娘了不起,天大的事情没有脸上这副妆面重要。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您别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们马上就走。”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尽管低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礼貌。伍凤荣见她这副样子,脑子里想起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那句:“你这人擅长低头。”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呢?连伍凤荣看着都想怜惜。 票还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来,他的手背上四个突出的骨节包着一圈纱布。伍凤荣刚接过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 “这是打架了?” “唔……嗯……” 伍凤荣调侃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完就算,别往心里惦记。女朋友这么漂亮,打两场也值得嘛。”说完他一边朝女孩子吹了声口哨,一边记下了“何佑安”、“石小冉”这两个名字。 小情侣刚离开,乘务员追上来悄悄在伍凤荣耳边说,荣哥今天的豆浆很新鲜,你怎么不喝? 伍凤荣的目光还停留在小情侣的背影上。他不爱喝豆浆,一喝豆浆脸上就长痘,三十多岁了还这样。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妈笑话他,人家女孩子喝豆浆长青春痘是雌性激素太旺盛,你是什么原理?伍凤荣最要脸面,为这件事他真的跑到医院里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你雌性激素确实稍微有那么点高,伍凤荣此后所有豆制品说戒就都戒了。 他眯了眯眼睛,没说话,眼角的余光扫到车厢第一排,一个赤膊男人歪着脑袋对手机粗声讲话,他脚底下放着油漆桶和工具包,能看出来是务工人员。见到列车长经过,他满不耐烦地把票掏出来扔给乘务员,嘴里用方言对着电话抱怨。人家乘务也没说要查他的票。伍凤荣见他胳膊上全沾着石灰,手背皮肤皴裂出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现在坐绿皮火车最多的就是劳务人员,有些线路因为票价太低、地处偏远已经入不敷出,线路仍然保持运营,大多是为了让这些劳务人员继续享受低价便利的交通。作为乘务,伍凤荣反而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最多,故事也听得多,久而久之很难不产生亲切的感情。 正查着票,副车长赵新涛正面走过来。伍凤荣打发了乘务员,两手摊开,露出顽皮的笑容。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不然我还有杯热豆浆能给你,便宜人家了。” 赵新涛唉声叹气:“我还能贪点豆浆?你那边怎么样?” 伍凤荣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把人拉到车厢边上,找了个干净角落里说话。赵新涛大感不妙,伍凤荣每次搞这套神秘阵仗总没好事。上次他贼眉鼠眼地拖着人讲悄悄话,就是撺掇赵新涛接受媒体采访。本来人家说好来采访英雄列车长,他自己不愿意去,不爱抛头露面,又觉得太高调了容易惹麻烦,就想找人代替。赵新涛给他唬得迷迷糊糊的,去了才知道哪里那么简单?那是中宣部牵头请央视带着四十多家地方媒体组成的记者团,各个牙尖嘴利、七窍玲珑,按正常规格该是局长去接待的。回来的时候他把伍凤荣撕了的心思都有。 只剩车长二人,赵新涛打算先下手为强:“你别打歪主意,我不吃你那套了。实话实说。” 伍凤荣笑得妖里妖气,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撑着腰,作出个恶霸调戏小姐的样儿。赵新涛被他笑得脸红,伍凤荣是长得好看,他一笑人心都热了,男人哪能笑成这样呢?多不成体统! “新涛,其他人我不放心,但是对你,我一句假话不敢说。你要信我。”伍凤荣说。 赵新涛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你说,只要……只要你说我就信。” 伍凤荣不打算真的瞒他:“事情有点出入,倒也差不太多。杀人犯的确在车上,但不是新闻里的人,是另外一个。这案子有冤情,姓周的是被栽赃的。案子的资料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你能明白的。我现在正在排查乘客,已经有点线索了,这事你要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不然我做不成。”他三言两语给侦探游戏做了个介绍,只是没说厕所里的事。 又担心赵新涛有疑虑,他真真假假地解释:“姓周的现在就在我车厢里,你要想见我就带着你去见,要问什么你也尽管问。我是亲手处理了他的伤,那刀口看着的确是挺吓人。要是联络警察,我担心人还没到警察手里,再给捅一刀,命都没有了,怎么说理?他的命究竟怎么样还应该交给法官,不能是随随便便让个张三李四就结果了。万一真的弄错了,白搭了人进去,这车上还剩下两个犯罪分子,我吃不了这份惊吓。” 光是他这番话就足够赵新涛惊吓了,一时间没有把千头万绪理出来。他眨巴眼睛,脑袋空荡荡的,好半天憋出个“唔”,“唔”完了又没有了。伍凤荣倒是耐心,索性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等他。隔壁厕所换了两拨人,赵新涛的脸色才慢慢回上来血。 “所以,咱们这车上到底有几号危险人物?”赵新涛吞了口唾沫。 伍凤荣比了三根指头:“算上姓周的,最多三个。” 赵新涛丧着脸:“荣荣,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有多大把握他说的是真的?你别犯糊涂啊,谁犯糊涂你不能啊。我知道你淡泊名利、高风亮节,那什么狗屁英雄金徽你不在乎,但现在是三百多号人的安危,你玩儿得起吗?”他挥手把烟气打开:“你别对着我抽,祖宗!哎呀……等我说完,要我帮你没问题,我赵新涛认你这个车长,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不说一个不字。但是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你得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伍凤荣把烟拿开,好半天没说话。 赵新涛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伍凤荣压力大的时候就不爱说话,闷头干活。列车长这个活不好干,既不算个官,责任又大,保障好一趟车子平安顺利到达目的地,其中的曲曲折折只有乘务明白。做好了人家感觉不出来,只当是应该的,要是出了纰漏,哪怕只是混账乘客瞎投诉,奖金说扣就扣了,完全不容情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赵新涛也是自己当了副车长才咂摸来。 多年的下属经验告诉赵新涛,也许列车长有列车长的考虑,他不说以后赵新涛也会明白。总之,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行,你给我派活儿吧。”赵新涛拍他的肩膀:“我也不多问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批嫌疑人已上线~ 我正常的更新频率都是隔天更新,如果有原因不能更新我会提前说哒~ 7. 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伍凤荣用力揽住赵新涛的肩膀,交头道谢。 “我承认这件事我有私心。姓周的影响了我的客观判断能力,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我就是很容易输给个人情绪。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我不拿班子和乘客开玩笑,良心不会丢,职业道德也不会丢。你今天帮我一次,算我伍凤荣欠你人情,下回你需要我,我舍命相陪。”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像块铁疙瘩拴在赵新涛的胸口,拽着心脏往下沉。赵新涛可不想遇到什么需要伍凤荣舍命相陪的情况,人活得好好的,互相亏欠是正常事,以命换命的人情能不用就不用。 “你就说吧,现在我能干点什么?”赵新涛说。 伍凤荣把烟抽完:“你替我安排一下班子组员,无论到哪儿保证两人一对,男女搭配最好,人不够至少也要两个女孩子一起,别让女乘务落单。餐车、电箱、司机室这几个特殊地方让乘警组的定时查看,别给钻了空子。嘱咐他们留意有没有携带管制刀具的乘客,男的,身高175到180,黑色大行李箱,单独一个人,肯定不是学生。” 赵新涛掏出工作笔记本一条条写下来。伍凤荣想了想,注一句:“餐车、茶水间、厨房的人数清理好,所有带锋利面儿的东西,包括塑料餐具分配到具体负责人,要是丢了把小刀小叉到犯罪分子手上出了事,给我查出来,我连负责人一块儿交警察。” 他把各项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错过任何细枝末节,赵新涛在旁边不时补充提点,结束后两人又重新核对,确认任务分配后才分别。赵新涛离开的脚步轻松愉快,脸色一改来时的丧气,反而精神奕奕,血气十足。他喜欢和伍凤荣一起工作,听伍凤荣布置安排,信心越来越强,因为目标清晰,要求精确,操作性和持续性强,对下属来说,工作只会越做越简单,不会更有压力。就是工作久了,他和班子组对伍凤荣的依赖都有点过。 走了两步,赵新涛又折回来,拿掉他手里的烟头:“你少抽点,一早上已经多少根了。” 伍凤荣随意笑笑,把烟头碾灭扔进水池。 两人反方向走开。伍凤荣继续往6号车厢巡视。他看看手表,和赵新涛安排工作耽误了二十分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担心周延聆在列车长席会被人发现。 6号和5号两截车厢人少,听不到说话声。伍凤荣先分辨出电脑键盘一串节奏极快的敲打,然后才越过笔记本看到这个操盘手。他五短身材,肚腩隆起,毛衣似乎小了,把织针的窟窿眼儿撑成芝麻粒大小的洞口。左眼下有淡淡的肿胀淤痕,发着青黑色,眼镜也遮不住多少。 电脑屏幕上红色的细线吊在黑压压的背景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地往前爬。操盘手见到列车长来也不说话,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白线,皱起眉头,像是不耐烦有人打扰他赚钱。伍凤荣见到电脑旁边放着一张撕成两半的名片,拼起来能看到“客户经理 孙煦”的字样。伍凤荣拿起名片两边翻看,这位孙先生的目光仍然不偏不倚放在电脑屏幕上,两只手指不停地敲击鼠标,声音像耗子磨牙。 “要不要给孙先生拿个敷眼睛的?啧啧,不是熬夜熬出来的吧?”伍凤荣说:“电话能打通吗?我也有点钱放在股市里,要不给我指点两手?你这什么板块涨得这么厉害?” 伍凤荣不炒股,所有积蓄都拿来还房贷,他在桐顶一口气买了间两百平米的公寓,按揭二十五年,月供六千。赵新涛笑他太好场面,年轻单身买个这么大的房子。伍凤荣是觉得他没什么别的大件需要买,平时花的也少,留下来的钱存银行也赶不上通货膨胀。他对数字不灵通,没有任何理财观念,对金融的认识还只停留在买保险上面。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了这位孙先生的霉头,他嘟囔两下嘴,说:“不用了。”说完他用眼神把伍凤荣打量了上下,露出轻蔑的笑容:“您想听两句也行,平时我都是按小时收费的,今天就当白送了。您这样的我见多了,月薪最多一万出头,房贷去了大半,家里小孩读书,还要给嫂子零花。省点私房想利滚利?我劝您拿钱买件新大衣,过年见亲戚有面子,比什么都实在。” 嘴巴忒毒。但要论刻薄,伍凤荣自认没人能和他抬杠。只听列车长笑道—— “孙先生搞金融的,没有我们这些乡下地方出来的穷酸样儿。您看您这富态模样,膀大腰粗的,阔气老板都是这个样子。还穿什么大衣呀,堂子里抄件袈裟,没准立地成佛了呢。” “你怎么说话的!咒谁死呢?” “我说佛祖了,您装的哪门子神仙?” 说完列车长夹着名片摇摇手,衣摆带着风走了。到了车厢角落他给这个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说孙煦已经离职半个月了,现在没有这个人。伍凤荣心想,那应该不是离职,是失业。 在这节车厢里,伍凤荣还见到一位女老师。她裹着羽绒服,脑袋被毛线帽子包得严严实实,右脚套着棉绒拖鞋,脚背裹了厚厚的纱布,肿出拳头那么大一块。 她的红色墨水笔停在作文本的第二自然段停了一分钟没有动,伍凤荣敲桌面她才抬起头来,表情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伍凤荣见到她的脸,极瘦,形销骨立,像风中吹翻的一张桦树皮。伍凤荣还来不及开口,她喉头滑动,眼眶说红就红了,蓄水池子似的涨得满满的。伍凤荣也一愣,急忙去看自己的手在哪儿,庆幸地发现双手都规规矩矩插在裤子口袋里,害得他以为自己占了人家便宜。 “女士,票能给我看一下吗?” 女人手指发抖,就往身边的手提包伸进去,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东西来。她更慌了,把东西都抖落出来,眼泪也顺着脸颊往外流。饶是伍凤荣多年带车经验,也没见过找不到票急哭的。 “要是没来得及买票跟我去补一张就行。您去哪里?先坐下来,什么事能帮上的您说。” “我去白河,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买了票的,就是……就是不知道给我弄去哪儿了,您看我这个人,总是粗心大意的,什么都做不好……真的对不起……” “您方便报个名字给我吗?身份证还在吧,别急,有身份证就好办。” 身份证倒是有。伍凤荣拿过来一看,女老师叫曹敏,42岁,桐州人,汉族。伍凤荣先将个人信息记下了,没有马上把身份证还给她,随手把被风吹落的作业本捡起来。 “曹老师车上还改作业,辛苦了。脚伤还行吗?要不要叫医务员来看看?” 没事的,骑自行车崴了一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要麻烦你们,太不好意思了……” 女人局促地把脚往椅子下面藏,嘴巴里三句话不离道歉。伍凤荣试探她的脚伤,她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伍凤荣也不勉强,只能暗暗好奇,一个人民教师不是应该挺光荣挺有成就感么?怎么这么缺乏自信心呢?她不会在课堂上讲话也这样吧,那教出来的学生会是什么样? “还有两个人,都是很小的伤,一个指头包了创口贴,一个小女孩儿说去医院治青春痘把脸治坏了,特别伤心,脸烂得没一块是好的。这趟查下来身上带伤的还挺多,一个农民工两只手都破了、大学生和人打架、失业搞金融的被揍、女老师崴脚……但被指甲抓伤的只有那个老太太比较符合。先查查这五个吧,看看名字是不是在失信名单上面?” 伍凤荣把写了名字的纸递给周延聆。周延聆再调出黑名单一个个比对。 “只有这个‘黄野’在失信名单上。” “黄野是谁?”伍凤荣想了半天,想起打电话的务工人员:“噢,那个农民工,他干什么了?” 周延聆好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说不定有前科,工地上的人很容易犯事,被拖欠工资暴力催款的、醉酒斗殴的、坑死工友诈骗保险的……”说到这里突然顿了,眉头微微皱起来:“会不会是他?” “是谁?” “这个农民工,有可能是他捅的我。我记起来他撞到我身上的时候,有一股石灰味儿,当时没有太留意,刀子捅在身上凉凉的注意力全部在肚子上,只觉得味道有点熟悉,现在想起来了。你说他手背上都是石灰末是不是?工地上的,我见得多,就是这股味道。” 伍凤荣没有马上接话,他玩弄着手里的名片,那是孙煦破裂成两半的名片。周延聆察觉到不对劲,目光落在他的脸色上。就见伍凤荣抬着眼梢,两眼阴沉沉地向他心头逼迫。 “你骗我,姓周的。你他妈还没跟我说实话。” 周延聆一愣:“我说什么了?” 伍凤荣把名片摔在桌子上:“我跟孙煦的公司联络之后,想起你那张名片来,顺道就多打了个电话。你猜怎么着?你同事跟我说一个星期前你就带伤了,就在小腹左边肋骨下面,是你查诈骗案犯了人家的忌讳,下班走夜路挨了一刀。那伤根本就不是在车站被捅的!我就觉得奇怪,一面把你送上车,一面捅你刀子,万一要是捅岔了,他也不怕你一命呜呼查不了案子了?是你自己把伤口重新撕开,伪装成被捅,短信上只说祝你伤好又没确切说捅了你,我就信了。”他气得脸色发青:“行吧,我不跟你扯淡,你现在跟我去见乘警。” “荣荣,你听我解释!”周延聆扯着他的衣袖。 “我没工夫听。周延聆,我信了你一次,是你自己断了自己的路。” 周延聆不说话,突然哗啦啦把毛衣脱下来,上半身一下子光裸了。伍凤荣瞪着眼睛,他也不是没见过男人,脱个衣服吓不着他。周延聆扯开了纱布,把伤口两片皮肤扒开,血淋淋的口子一下子撑大,咕噜噜又开始往外冒红水。伍凤荣心里一抽,僵持片刻坐下来细看,恨不得把每个毛孔都看清楚了。因为几次崩裂,伤口边缘已经血肉模糊,情况惨烈。 但是如果把伤口扒得大一点能看清楚,里头很浅,不像是捅,更像划伤。 周延聆苦笑道:“我上个星期被人划了一刀,不是很严重,他们只是想威胁我,不会真的要命。今天早上在车站,进站后我就察觉到有人跟踪,所以转身去找保安试探。没想到他这么心急,从小卖部门口直接撞上来,我有所防备想要扯他的围巾看他的脸,他就赶紧逃了。” 周延聆把纱布重新包上,叹道:“后来我就到厕所把伤口重新划开,一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他要跟着我,让他以为他把我的伤口撞裂了,如果我浑身是血地上车他肯定会知道,会有下一步反应,我才能明白他要干什么。二来我觉得这是引起你注意、让你帮我的一个好方法,让你亲眼看到我伤得严重,你才会相信这个侦探游戏是真的,才可能相信我是无辜的。上车之前我查过你这个人,别问我怎么查的,我做这一行十多年了,来路不正的渠道你最好还是别知道。既然我要上这趟车,肯定瞒不过你,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伍凤荣眯起眼睛。 “所以让乘务发现你、把我引到车厢、说服我帮你,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 “嗯,乘务一走我就去换了衣服,把原来的行李扔下车。接下去的,你就都知道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如果告诉你了,你会连同后面短信的事情一起怀疑。你会觉得这个侦探游戏也是我一手策划编出来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怎么能确定把我引来,一定能让我帮你?” 周延聆抬手抚摸他的发鬓:“我不确定,我只能试一把。你说你信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我是真心地不想让你失望,荣荣,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周先生是准备好了才上车的,他的心眼儿也很多的=。= 8. 劳烦周先生动动尊手,帮我脱 “荣荣,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伍凤荣不自然地撇开头:“要我全心全意信你那也是屁话。我给你陪个不是,不是故意要怀疑你,你也……考虑考虑我的压力。”他打那个电话之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以工作压力说服了自己,不是他不想信任,让一个成年人见面认识不到一天就推心置腹,这个要求过分了。况且,周延聆自己不是什么老实人,他不能把这种要求强加在别人身上。 周延聆背着手微微笑,丝毫不介意:“话说清楚就好,没事。” 他也不急着穿上衣服,慢条斯理地整理伤口。伤口又被扒开了一次,崩得凄惨。伍凤荣看得有点心虚,重新找来双氧水消毒清理。本来是包扎伤口,包着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延聆不着痕迹地拉住了手,在肋骨中间的胸肌边缘徘徊。伍凤荣的手像烧干的灰锅底子,又糙又硬,这是常年干活的手,但是周延聆不介意。 “你看又是剃头又是审讯,还逼得人衣服都脱光了自证清白,算不算私刑逼供呢?” 伍凤荣嗔他一眼,揪着他的乳|头掐了一把。周延聆给他捏得倒抽气,也不说疼,瞪眼虎视,要吃人似的。伍凤荣不怕他,把军大衣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搭,笑道:“周先生要赔偿啊?” 周延聆作出恭顺的样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闹得不愉快,也是因为彼此还不了解,列车长要是愿意给个机会交流交流,以后再出什么误会,也不容易有心结。” 此人道貌岸然,又虚伪又贪色。伍凤荣暗骂一句伪君子,懒得装模作样,周延聆要玩他乐意奉陪。 “行啊,是我伍凤荣太不像话,没有让乘客不痛快的道理,今天我陪周先生好好玩一把。划拳会吧?我要是输了,就脱一件,您能把我裤头脱了我任凭处置。要是平了,我就告诉您这趟车上一个秘密,”又注一句:“要是我赢了……”他拉着周延聆的手放在自己的衣扣上,解开制服领口两颗扣子,低声道:“劳烦周先生动动尊手,帮我脱。” 周延聆恨不得现下直接把他扒光了。一列破火车,尽是流氓土匪,不是要命,就是劫色!他周延聆自诩在风月场也算跌怕滚打过,结果还是民间出高手啊,什么英雄列车长,什么公务员,谁见过让男人脱衣服的列车长?这不是流氓头子是什么? 他把伍凤荣的脸捞过来亲了亲,直亲到下头的喉结,在那儿咬了个明显的牙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了,制服外套下还有一件毛衣、一件衬衫,衬衫下面也许还有一件背心,再算上裤子,十局之内要把伍凤荣剥干净了也不是容易事。 划拳喝酒脱衣服这种事周延聆干得多,早年客户应酬没日没夜,他喝得嘴巴都喊不利索,更别说把十只手指头数清楚,酒量也是这么练出来的。他活动两下手腕,信心十足。两个大男人坐在床铺上练习出拳,一会儿是六六六一会儿是满堂红。伍凤荣先输一局,还输得非常明显,嘴上叫八抬手,就比了一根指头出来。他大大方方把外套脱了,松开毛衣领口。 “算我臭拳,附赠你一个小秘密。”他笑嘻嘻地说:“你可能不熟悉火车结构,火车上很多东西能要人命。比如车厢连接处的风挡,就是像手风琴伸缩箱的那个地方。在列车转弯变道的时候,风挡起到连接缓冲作用,车厢和车厢之间才不会脱节。现在新车一般还在风挡下面多加一个缓冲器,这样车厢连接的位置就不会颠簸得那么厉害,风挡受磨损也小。咱们这个车是旧车,有两个地方没装缓冲器,一个是2号到3号车厢,一个是9号到10号车厢。现在你察觉不出来,上山过弯道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千万别往这俩地方站,出事了我不负责任。” 周延聆皱眉:“会出什么事?” 伍凤荣说:“我当年还是小乘务,晚上跑到那儿打电话,吓惨了,转个弯突然就窄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了一个人侧身那么宽的位置,幸好没站在正中间,不然今天就没我这个人了。”伍凤荣说道:“山上弯道窄,弯度大,有时候风挡一边露出去一截,人要是站那儿就会从车厢直接掉出去,下头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摔得渣都不剩。所以整天广播让你们‘不要在车厢连接处站立’,别当开玩笑听不进去。” 战局进入酣畅时,周延聆的心思停留在风挡上还没反应过来,随口喊了个五魁首,再低头一看,自己五根手指对着伍凤荣的两根。伍凤荣笑意盈盈地把手收回来,这回他赢了。 周延聆的目光一下滚烫起来,回到伍凤荣身上,探身拉住他的毛衣下摆,手往里头摸。毛衣顺着他的手臂堆积上去,隔着衬衣他摸到伍凤荣上身的骨架,除了腰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比女人还瘦。他把手按在伍凤荣的肋骨下来回摩挲—— “我被划伤的那天晚上差点去不成医院,血流得很多,没力气,而且疼得脑袋不清醒,从来没有那么疼过。医生跟我说,腹部是神经密布的地方,划拉这个地方只要手法好,不容易送命但是能疼得生不如死。我想,那也是,我断了人家财路,怎么能不让我疼一疼呢?” 两人的侧脸相贴,周延聆的鼻子轻轻蹭着伍凤荣的耳朵,有点痒。那只按在腹部的手,像是能把疼痛转移到伍凤荣身上,让他呼吸压抑,浑身发冷。他的手覆盖住周延聆的手背。 “别瞎想,多少钱值得这么大一条口子?命最重要。” “有一天你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 伍凤荣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笑,抬起手臂方便他把毛衣脱下来,领口把刘海撩起来,周延聆顺手抓到他额前的头发顺了回来。伍凤荣甩甩脑袋,像是不愿意被他这样碰。因为这个拒绝的动作,周延聆把毛衣拍在床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他说不出是不是因为这种关系而烦躁。 无比亲密,又无法靠近。 划拳总是平的多,伍凤荣的秘密就越抖越大。讲到班子组成员,他说:“我把你的情况和副车长说了,新涛是自己人,我信得过,也需要他配合很多工作。你运气比较好,今天咱们这趟车上没有便衣,乘警也少。车上的客座率不高的时候,警力也会相对少一些。” 他自己把衬衫和背心脱掉,皮肤筛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周延聆看到他的肚脐眼儿上面有一枚暗红的胎记,只有拇指大,不是很突出,像一块眼泪化开的湿晕贴在肚子上。 然后他们说到照明这件事。伍凤荣说:“餐车里有一盏煤气灯是古董,从建国初期留下来的,就挂在锅炉旁边。很多乘务提过意见,说挨着灶头挂煤气灯太危险了。老车长也曾经下过决心要拿下来,但是拆起来很费劲,要移灶头,懒得费这个功夫,就一直留到了现在。灯还能用,我还点过,晚上亮起来很漂亮。” 裤子也脱了,剩下一条四角内裤和两只雪白的袜子。伍凤荣拉起内裤边缘,啪地把松紧带打在自己的下腹。周延聆捉住他两只裹着棉袜的脚一把将人拖到怀里,手里把玩他漂亮的脚踝。伍凤荣发出唔嗯的低喘,看得周延聆低下头去,隔着布料把他的脚趾含进嘴里,指头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湿热。他心口一抖,周延聆的牙齿勾在布料上将袜子整条扯了下来。 饶是伍凤荣见到男人叼着自己的袜子,也禁不住老脸红透。他撑着身体坐直了,背脊挺得僵硬,几乎能听到骨节之间喀拉喀拉的响动。另外一只脚伸过去,搭在男人的嘴唇上,这回没急着送进去,只是在唇角摩挲。厚实的嘴唇在脚尖下勾勒出具体的形状,伍凤荣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敢看周延聆的脸,看了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最后只剩下一条内裤。本来车子里温度低,列车长席开了一个单独的小电热器,红得发黑的电热管烧得噼里啪啦地响。伍凤荣却不觉得冷,他热的要出汗,脖子上已经分泌出湿意。周延聆的手放在他的小腿肚子上来回抚摸,有湿热的吻烙印在脚背上。 “荣荣,我真是相见恨晚。”周延聆说。 伍凤荣踩着他的脸把他蹬开,笑得招摇:“起开!我只说脱衣服,没说给摸啊。再摸加钱。” 周延聆喜欢他这股放荡劲儿。男人就是吃不到才嘴馋,伍凤荣要吊起来卖,他也乐意留着嘴巴里这点余味。但他还是把军大衣拿过来给人披上,担心伍凤荣给寒风吹病了。 接着是平局。伍凤荣想了想才开口:“这个车子慢,中途还可能有扒车的人。从车尾或者车厢连接的地方爬上来,想摸点废铜烂铁拿去卖,有些是惯偷,有些是新手,所以乘警也会格外留意车厢外面的动静。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已经钻进电箱室里面了,给值班的逮了个正着。年轻小伙子,二十出头小学都没有念完,被抓了就耍赖,滑溜得很,稍微不留意就跑了。下次还来,你真的要把他交给警察,他就跳车要自杀,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延聆也见过这样的,老人家上门索要赔偿金,躺在公司门口拉横幅撒泼声泪俱下,看得人头皮发麻,算是保险公司门口的一道常驻风景线。周延聆刚入行的时候还耐心地劝劝,后来也麻木了。他以为做人有点底线要点体面是理所当然的,但人家不这么想,脸面是可以不要的,羽毛是可以自己放在脚底下踩的,只要有利可图,尊严直接就能折现。 这是一种扭曲的心理疾病,周延聆心想。只是,通常一种心理疾病变成了某种普遍心理,自然会有“人情”为它正名。说来说去,“人情”到底是一种令人生畏的东西。 “如果车上损失了财产,也是你的责任吧?” “怎么不是?扣奖金赔款都还是小的,万一给你记过处分才麻烦,又是检查书又是处理报告,其他活都不用干了。那有什么办法?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只防着两个贼啊。” 最后一局,伍凤荣输了,但扯着内裤的手被周延聆按住了。 “不脱了,换个条件。我想知道你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伍凤荣叉开腿对着他:“存折密码就算了啊。” 周延聆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跑到荒山野岭里头来带车?” 伍凤荣没有预备他会问这个问题。他本能地想掏烟盒点烟,才摸到盒子又记起赵新涛说他早上抽得太多了,于是把手尴尬地缩回来。这个问题不是不好答,换了别的人他应付一句“服从组织分配”就完事了。答案也不是假的,他们这些乘务到哪个路段带车的确是分配过来的,由铁路局说话,他们不能完全做主。除非有些特殊情况的可以酌情调整。 但是周延聆必然不会对这个答案满意,不满意他还会再问,伍凤荣如果这时候犹豫起来,周延聆还会怀疑他是不是说谎。本来两个人脆弱的关系就更加复杂了。 “我自己主动申请过来的。”他没打算瞒着周延聆:“我很早出来工作,男孩子就算不在父母身边也没什么。后来我一个同事结婚生孩子,老婆身体不好要照顾,不能老在这么偏的地方跑,我就说那我替他补上,反正我单着没什么顾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了。” “那也是交情过硬才帮吧?”周延聆酸溜溜地说。 伍凤荣说:“还行吧。我们俩一届毕业生,算不上什么交情,工作肯定都是你来我往的。我帮他一回,他也帮过我不少。” “你不是呆在这种地方的人。往南方走,你的出息还很大。” “我就是从南方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南方人?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着了。” 外头有人敲门。伍凤荣也不急,捡起裤子往上一套,裹着军大衣贵妃娘娘似的开门迎客。 赵新涛进来,先见到两个人散了一床铺的衣服,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伍凤荣大大咧咧地一脚瞪着袜子一脚光着,指了指电脑:“来得正好,正说失信名单呢,不会是没更新吧?查半天了只对出一个人来。好几号嫌疑人物呢,你帮着瞧瞧。” 周延聆让出身来,和赵新涛握手打招呼,胸口米老鼠的大脑袋也跟着鞠躬。赵新涛瞥了他一眼:“这位就是……周先生吧?荣荣,你们俩刚才干什么呢?” 周延聆大大方方地解释:“周延聆,你好。列车长刚刚给我换药呢,这不挂彩了么?” 赵新涛想起这回事来,又去看伍凤荣。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只好把注意力放回了电脑上。失信名单的确是最新的,也就是说伍凤荣的名单里,只有那个叫黄野的有失信问题。 “没有其他证据,也没有动机,”赵新涛揣着那一列名单:“只能说他嫌疑很大,不能说明他就是杀人犯。要我说,倒像是那个女老师杀的。” 伍凤荣问:“为什么?” 赵新涛一拍巴掌:“你想,萧全是在网吧被杀的吧?网吧在学校附近,这里头谁最有可能去网吧呢?当然是这个老师。她还改作文,肯定不是大学教授了,最有可能她是个中学老师,就是桐州市一中的,当天晚上她去网吧逮学生,萧全被她逮到了,不理智的情况之下两个人发生争吵扭打,女老师和男学生,女的可能还弱一点,所以崴了脚,本来是想拿水管防身的,冲动之下挥出去打到了学生的脑袋,于是酿成了悲剧。怎么样?逻辑通顺吗?” 伍凤荣嗤笑:“放你娘的屁!”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可能上一章有的同学没看懂。 首先周先生是查了伍凤荣这个人的,伍凤荣的确很出名,前几章就写他是全省的英雄列车长,报纸连续几天刊文宣传,央视带着那么多地方媒体过来专门采访他,他是有点名气的,其实要查他不难。另外,固定的线路是固定的乘务班组带车,所以周先生查他那条火车线会知道是伍凤荣带车。 周先生的想法是,他既然要上伍凤荣的车,很大可能性会被人发现他是全国通缉犯,与其让人发现是通缉犯举报到伍凤荣那里,再让伍凤荣裁决他的命运,不如他主动出击,先吸引伍凤荣的注意力,然后主动坦白,说服伍凤荣帮自己。 9. 是个小偷 赵新涛很不满意:“又怎么了嘛?” “你说人家是中学老师就是中学老师,还偏巧就是桐州市一中的?你查过人家的档案?”伍凤荣说:“你是学生你被老师在网吧捉到正常反应是把老师打一顿?还打得那么激烈要人家老师拿根水管防身?是做老师的当众问候你祖宗十八代还是学生有躁狂症?你那脑子就不会干坏事儿,还好意思问逻辑通不通顺。” “我这不是捡可能性最大的说嘛。你让一老太太没事跑网吧干什么?打牌都不够她玩的。” “这些人除了老太太都有去网吧的可能。女老师去逮学生;小情侣也可以去玩游戏;黄野是农民工,如果经济局促点没有自己的电脑也可能去网吧用电脑;孙煦失业超过一个月,网吧是失业人员喜欢住的地方,比租房子便宜。但是老太太脖子上的伤,最像是指甲刮伤的。” 如果这间网吧不是学校附近专门开给学生贪便宜的小作坊,而是正规的经营网点,这个案子就简单很多。打电话去网吧查查当天的出入记录,就知道到底是谁在网吧里。但是这些开在学校边上的作坊很难做调查,他们不登记身份证,没有客户姓名,直接算时间收费,店子里来了什么人根本不清楚。就算实地取证也不一定有监控录像,何况他们现在都在火车上。 周延聆忽然插嘴:“不是那个老师。她去白河的目的应该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他刚转过头来,伍凤荣撑着脑袋用无辜的眼神正看着他,活像个乖巧的学生。周延聆忍俊不禁:“后台票务信息里能查到,曹敏的这张票是8月23号就买了,没有改签和退票的记录,证明在案子发生前她就已经定了这趟行程。她去白河是另有目的。” “那她一个人腿脚不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干什么?”赵新涛还问。 周延聆忍不住摇头,对伍凤荣递了个无奈的眼神:“可能有苦衷吧。她腿脚受伤了行动不方便却独自长途旅行,没有家属陪伴,这个年纪有孩子的大多还在上学,要么离异了没人在身边,要么夫妻之间很生疏。所以这趟出行是必须的,不是为了生活的鸡毛蒜皮,也许是出了大事,重疾、丧葬、严重的财产损失……上了车还改作业证明她业务态度很勤恳,责任心强,但是个性太自卑胆怯,抗压能力很差,稍微一点小错漏就哭,得在单位、家里受多大的气才压抑成这样。您也不能把人家形容成贼似的,留点口德吧。” 赵新涛直叹气:“可怜啊可怜。”反应了一会儿才觉得话里不对劲,正好把列车长与周先生之间的挤眉弄眼逮了个正着,勃然大怒:“你们什么意思,啊?合起伙来埋汰我缺心眼是不是?” 伍凤荣笑得停不下来了,忙不迭拍他的肩膀。 周延聆说:“剩下几个人的票我查了,都是在27号后买的。现在单子上还有五个人,老太太刘湘群、出游的大学生情侣何佑安和石小冉、农民工黄野、失业操盘手孙煦。这里头,黄野的票买的最晚,他是今天早上4点钟才买的票。我很怀疑他是我们要找的其中一个人,不是那个眼线,就是杀人犯。荣荣,你能和他去聊聊吗?” 伍凤荣接话很快:“不是我想质疑你,就因为他身上一股土味儿你就断定是他吗?这趟车上农名工很多,撞你的那个未必身上有伤,要按照这么查,所有务工人员都得查一遍。还有,我注意过这些人的行李,黄野只带着油漆桶和工具包,没有其他行李。你说的黑箱子我没看见。”周延聆不出声了。伍凤荣又问:“新涛,我让你留意带行李的乘客,你的情况怎么样?” 赵新涛本来就是想来说这件事的。给两个人一搅和差点忘了自己的初衷。他反应过来搓搓手,掏出个工作笔记本哗啦啦翻开照着念:“我巡视了一遍,嗯……你这几个条件比较含糊,行李箱多大没说清楚,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反正带黑色行李箱的男乘客挺多,光是10号车厢就五个。有一个最符合条件的,但是个子有点矮,不像你说的那么高,穿蓝色夹克,胳肢窝夹个小公文包端着保温杯坐在窗口,他没把行李箱放上头,就放在自己脚边上,看得紧紧实实的。那箱子快有他半人那么大,我说是不是太重了要不要我帮你放上去,他说不用了,他下一站就下车。” “哪个车厢几排几号座位?” “10号车厢7排A座。” 伍凤荣点头:“我去看看。新涛你帮我留意一下黄野。” 这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伍凤荣从车厢出去,外头大亮的日光炫得发白,云的轮廓很淡,天上是囫囵的一笔湿晕接着一笔湿晕,黄沉沉的,像房顶老油布上化开的雨痕。车头前方是水库,白河路上最大的水库,有人说里头有蛟,鸭子赶不下水,养的鱼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有说下头有暗河能通到出海口去,所以鱼都游走了。总而言之,抽了几次水也没有见到过水怪,又不能盈利,渐渐就废弃了。水面上青苔、木枝、烂树叶子盖了一层,下头的水緑幽幽的,风吹没有波动,从心里已经死了。 伍凤荣快步走到10号车厢,穿蓝夹克的矮小男人正拖着箱子从热水器边上走过来。伍凤荣直接掏出工作证,以办公口吻说:“列车长办公,我要检查一下你的行李,先生。” 男人吓了一跳,拉着箱子不肯放手:“检查什么?怎么……怎么还检查行李呢?我跟你讲,这是我的隐私,你们没有权利检查的!” 伍凤荣不和他废话,手肘挡开他的身体一步跨上去夺箱子。两个人站在车尾,动静不大打扰不到其他乘客。那是个最简单的牛津布拉链箱,没有锁头也没有密码,两个外兜很浅,都是空的,打开里头那层,大半部分都是衣物和食品,另外有一台数码照相机、两块电池和一双运动鞋。伍凤荣没有发现异样,只能先合上箱子,用眼神示意这位蓝夹克坐下。 “去哪儿啊?”伍凤荣把烟盒递过去:“来一根。” 蓝夹克点上烟,笑道:“去皖城。票我没来得及买,正好想过去补个票呢。您就过来了,没有什么违规的东西吧?把我吓了一跳。” 伍凤荣说:“没事。理解一下,也是为了其他乘客的安全,有些工作必须要做。” 这话蓝夹克听得很不舒服:“什么安全?我的箱子里还有不安全的东西?” “不是这个意思,聊几句吧。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听口音不像皖城人,旅游还是公干?” “休假旅游,照相机还带着嘛。我也是给别人打工的。” “噢,旅游,没有提前买票?还是临时才决定要出去玩?” “对,临时想出来。呆在家里反正也没什么事,随便走走。” “还不知道先生贵姓,怎么称呼?身份证带了吧,看看。” 蓝夹克很不高兴地找身份证,嘴里嘟嘟囔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伍凤荣低头见到他的软皮鞋,鞋头脱线,裂开一道小口,隐约可以看到袜子。他两只脚脚尖顶在一起,不安地攒动,像一对怯懦的动物交颈私语。伍凤荣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个老实人,但他拿不准是不是像赵新涛说的那样。这样的人在火车上也不少,如果只是想逃个票最多让他补个票罚点钱算了。 身份证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伍凤荣摆摆手让他不急着找了。 “你一会儿跟我去找乘警吧,没了身份证这事可比较麻烦,先去补一个临时的,然后再把车票补上。不然你是没办法出火车站的了。”伍凤荣说。 蓝夹克的脸色有点僵硬,好半天没有说话。伍凤荣扣住他的箱子,就往列车长席走,一边走一边说:“是这样的,我们接到消息,可能有个提黑色行李箱的乘客携带着管制刀具上了这趟车。这是个不法分子,可能会威胁到其他旅客的安全,为了保险起见才要检查你的行李。你也别激动,我们不冤枉人,没有就是没有,我也是顺便问问,刚刚你在车厢里头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就你这么大的箱子,可能比你高那么一点。” “没留意……什么不法分子?他犯什么案子了?” 伍凤荣微微勾着唇角,笑得不正经:“你别打探,我也不会说,这是保密问题。” 蓝夹克撇撇嘴,跟在他身后老老实实地走。伍凤荣没听到他接话,继续问:“你上车之后就一直呆在刚刚的位置吗?除了睡觉还有没有干别的事?” 仍旧没有回答,伍凤荣回头,哪里还有刚刚那个蓝夹克的身影?他心里一沉。 ——糟糕,跑了。 伍凤荣放下手里的箱子,急忙朝反方向追去。快速的脚步声惊动了一路的乘客,他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叫赵新涛的名字。但是接进来的声音不是赵新涛,而是周延聆。 “荣荣,你在哪里?” “9号和8号连接口,那小杂碎跑了,操!” 伍凤荣追到10号车厢,但哪里还有蓝夹克的影子?他粗声地询问周围的乘客,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有腰间的对讲机发出接触不良的电流声。周延聆的声音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伍凤荣跑得身体发热,心思又回到刚刚的箱子身上,陡然全想明白了。 身后有急促的呼喊声:“荣荣!”正是周延聆。 伍凤荣转身正好接过他的双手,黑沉沉的眼睛看到他眼底:“是个小偷。我疏忽大意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逃票的,结果一个转身就没影了。这个箱子可能是他在车站上偷的,来不及就上了车所以没有票,也不可能带着身份证。我看他的鞋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包里有一双40码的新运动鞋,但是他还穿着脚上的漏风破鞋。这么冷要是正常人早就换了……” “除非他的脚大了,穿不下运动鞋。”周延聆接过他的话:“那双鞋不是他的,箱子也不是他的,所以他是个小偷。你说要带他去见乘警,他就怕了,中途就想溜。” 伍凤荣很懊恼:“是我太粗心大意,掉以轻心。你怎么出来了?新涛呢?” 周延聆亲吻他的额头:“2号车有个病人,赵新涛带着医务员去看了,估计忙不过来。我们俩分头,你在这边,我去另一头,人肯定在车上,不要急。”走之前又把人拽回来叮嘱:“找到人跟我说,不要一个人乱来,他要是身上带家伙,就怕不要命。” 他说话的时候,面上流露出来的担忧让伍凤荣心动。 10. 你成心吓我是不是! 下一站是皖城,离皖城站还有五个小时。 对周延聆来说,五个小时也可以是很长时间。他从萧全的尸体旁边醒来,坐车回家洗澡换衣服。收拾干净之后,他把带污迹的衣服和鞋子烧掉,一边烧一边抽烟,接着检查了身上的证件和现金、给客户回邮件、把冰箱里剩下的一大罐酸奶全部吃掉。凌晨三点,他坐在床头用手机反复刷新新闻头条。两个小时后他按照平时起床的时间从卧室里出来,给公司发短信请假。外面日头缓缓抬高,皮肤表层的温度也开始回升,身体终于重新暖和起来。他确定自己活下来了。许多年以后他可能还会记得这一夜毛孔紧缩、四肢僵硬地抵制恐惧的体验。 哪怕只有五个小时,也足够把人折磨疯狂。 到第三天下午,警方终于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周延聆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牛肉面一边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大。在电视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感觉很新奇,像乍起的寒风吹到头顶,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抱起碗喝了一大口酱油汤,很咸,又涩又腻,刚下到胃里就往回翻。他扑到洗手间把整碗面吐了个干净,扭开龙头就着自来水漱口,脸上又是水珠又是汗液,嘴唇发紫,好一张狼狈相。在洗脸池边上站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个不知出处的笑话:有个英国人在家里的浴室装了两个洗脸池,一个用来洗脸,一个用来哭。他认真地考虑,如果能顺利渡过此劫,他得在家里多装一个洗脸池。 这一刻周延聆很镇定,他心无旁骛地往1号车厢走,脑袋里是那个穿蓝夹克的小偷。10节车厢并不长,来回五分钟也走完了,没有任何蓝夹克影子。厕所、储物箱、机电室、锅炉房都没有藏人的迹象。那会躲到哪里去呢?一个小偷,还能换张脸不成? 火车能藏人的地方不多,硬座的每张座位是隔断的,底下藏不进一个成年人。行李架倒是可能性极大,从理论上来说行李架的承重能力是足够的,但是光天化日之下爬到行李架上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漏了? 一个清洁员迎面向周延聆走来,有人朝她的撮箕里扔了两枚纸巾团。清洁员停下来,将桌子下的瓜子皮和花生壳扫干净。周延聆与她错身而过,两个人的肩膀微微摩擦,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周延聆的脑袋里钻出来。他提步快速朝热水器旁边的垃圾回收箱走。 撑开垃圾箱的挡板,被浓郁的酸臭味正面拍了一脸,周延聆喉头收紧,做了个干呕动作。他捏住鼻子,忍着恶心伸手往里面掏,掏到的大部分都是泡面杯、食物包装袋、易拉罐和纸巾团,还有脏污的食物残渣和塑料餐具。垃圾全掉在地上,清洁员追了上来,怒斥:“你干什么?捣什么乱啊,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的!” 周延聆没有理她,往下一个车厢的垃圾箱径自走,接着掏。掏到3号车厢,刚翻开挡板一个易拉罐从里面掉出来,显然是里头满的撑不下了。他把表面那层纸屑拨开,隐约从下面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周延聆没防备被一只泡面猛地碗盖在脸上,鼻子直接挨着油腻腻的碗里蹭了个来回。视线被挡住,他还没来得及把泡面盒摘下来,感觉到有东西从垃圾桶里爬出来,一把将他大力撞开。他重心不稳,脚底踩着油腻就往后跌! 周延聆甩头挣脱了泡面盒,正见蓝夹克头上顶着湿淋淋的面条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脚还挂在垃圾箱的挡板上。他伸手就去抓人:“还跑——” 小偷的裤脚被他抓住,惊得把他蹬开。周延聆差点被他踹到脑袋,小偷也吓得不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周延聆侧身扫过一腿,没想到那小偷竟然躲了过去,回身带着拳头朝周延聆反击。周延聆抬手接住他的拳头,顺杆爬蛇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回扯。蓝夹克一脸凶戾,嘴上叫嚷“碍事!”从另一只手中滑出一把美工刀朝着周延聆刺过来! 那美工刀虽然只有手掌大小,薄薄的刀片却削出凌厉悍辣的刀风,刀尖滑过耳侧,一阵热乎乎的湿意从周延聆耳侧落下。周延聆连忙侧身躲避,他没想到竟然还遇到个会拳脚功夫的,暗暗感叹这年头做个小偷也不容易。手上一时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用的武器,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对付。小偷左右挥刀,那刀片在他手掌心里转得随心所欲,三百六十五度面面封死,直将周延聆逼退到墙边!眼见已经退无可退了,周延聆快速蹲下避过刀锋,两手抱住小偷的腿猛地将人扛起来蛮横撞在墙上。 他动了躁气,拳头毫不保留地砸在小偷脸上。小偷被他揍得手一松,刀子呛地掉在地上。周延聆的拳头极重,把小偷揍得鼻子嘴巴糊出血来,竟还吊着一口气,憋足了劲儿拼死勾膝往周延聆的肚子上顶。周延聆被他顶得肠胃翻覆,捂着耳朵干呕。 摸到一手新鲜的血液。 小偷不敢恋战,气都没喘上来转背就跑。周延聆强忍呕吐欲勉强站稳身体,抬脚追上去。那小偷应该是惯偷了,步子极快,脚底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路上撞了人也吓不着他,轻车熟路地往车尾窜。周延聆在后面追,一路追一路喊:“让一让!都让一让!别让他跑了!他是个小偷!”没有人敢出来帮着截一把。他跑得很快,用尽全力不免要撞倒人,有小孩子被他踩了一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不得不停下来把孩子抱起来送回给母亲手里道歉。 走道只能容两个人并行,再多出一个都勉强了。只见前面一辆餐车推过来,乘务员口里慢悠悠地喊着推销词。小偷在餐车前脚步微收,回头还朝周延聆看了看,突然抢过乘务员的餐车往周延聆身上猛地推了一把。冒着热气的大铁箱子疯了似的加速朝着周延聆撞去! 乘务员受惊的尖叫声炸开,高音能把车顶盖掀翻,一下屏蔽了所有听觉。周延聆瞠目结舌地停在原地,被叫得有几秒竟然没有任何动作。餐车为了维持食物的温度,下面用长方的大铁盒盛满了烧沸的水,用带孔的隔板隔着,餐盒放在隔板上面,起到了蒸气加温的作用。车子本体就非常笨重坚固,要是撞上了人,可不是小事!沸水泼出来,可能造成严重的烫伤。 周延聆的肾上腺素直接飙到了小高峰。可怕的餐车带着四个失速的小轱辘离他不到两米距离的时候,他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 等神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了脚,朝着餐车的铁皮狠狠踹了过去! “哐当——”好大的一声。车子压在他的鞋底,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反向力道逼迫着向后连连后退,周延聆踉跄几步,眼疾手快扶住旁边的座位才没跌倒。他扭过身体躲进座位的空隙,餐车从他眼前疾驰而过,他伸手拉住了推杆,将制动器踩下来,才把这辆要命的东西停住。 这时从女乘务员的嘴里只逼出一个短促的哑音,她惊魂未定,喉头乱颤,压根没反应过来。 周延聆没来得及多想,从她身边经过继续往前追小偷。小偷见他毫发无损,拔腿又走,但再往前就快到车尾了。周延聆远远地捕捉到他的身体紧急一停,从前方的座位边上晃出来个熟悉的人影。是穿着制服的伍凤荣,他身边还拎着被偷窃的黑色行李箱。 蓝夹克被前后夹击,堵在了9号车厢的门口。周延聆放慢脚步,一点点逼近他,朝伍凤荣说:“荣荣,你别动,他手上可能还有刀。” 伍凤荣立即瞥见他流血的耳后,脸色沉得闷雷:“把手举起来蹲下,不要动!乘警马上到!”说着他拿起对讲机来做了个对讲的姿势,像是在通知乘警。蓝夹克犹豫片刻把手举了起来。 伍凤荣缓缓放下对讲机朝他走,小偷却叫嚷起来:“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跳车!” 周延聆眉心紧绷,这才注意到小偷站着的位置就贴着9号车厢的车门。他要是把车门拉开往外面跳,以现在的车速就算不死也要摔个残疾。 “你别激动,”周延聆说:“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伍凤荣朝周延聆递眼神,示意他闭嘴。周延聆抖擞肩膀,歪脑袋作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时三个人的对峙已经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不断有人靠拢过来,把窄小的过道堵了个水泄不通。伍凤荣就是担心这种情况,人越是多小偷也紧张,冲动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耳边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起哄,伍凤荣的脸色也愈发冷峻严正。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高声喊了一句:“跳啊!快跳!有本事就跳!”伍凤荣正要呵斥,转神间蓝夹克猛地朝车门撞了过去。周延聆两步往前追,来不及伸手车门已经砰地拉开,蓝夹克在风里一闪,身体就出去了。伍凤荣也跟了上来,呼啸野蛮的冷风差点将两个人一起卷出去。 列车长转头就骂:“谁他妈刚刚喊的那句?给我出来!”他还要骂,周延聆勒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劝,算了。他还要骂:“什么算了?人死了就算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那以后车上抓着一个偷儿直接扔出去摔死得了呗,要再遇上拐孩子卖女人的呢?要不要绑车轱辘上碾碎了才爽快?一大群人研究个三五年写本法律条文出来,比不上你是吧?都直接摔死多简单啊,让你他妈交那么多税养着警察法官干什么?” 他气呼呼地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眼神又凶又横。一下子车里噤若寒蝉,窗户缝儿漏风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延聆却觉得他可爱,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想把伍凤荣搂过来狠狠亲一把。 赵新涛从人群里费劲地钻出来,开始遣散看客:“都散了都散了,没事了,别看了……”他缩着脑袋去把车门拉上,外头风劲儿太大,他站在凶险的风口直感叹,目光突然瞥见风挡旁边一只吊着的皮鞋,吓得差点没叫出来,赶紧把脑袋缩回去找伍凤荣。 “没死没死!荣荣,在外头呢,这家伙可以啊,肯定扒过车吧?” 伍凤荣把头伸出去果然发现蓝夹克紧紧扒着10号车厢的攀爬梯,一动不敢动地伏在风挡旁边。左脚的鞋子掉了出来,堪堪挂在脚趾头上,他想把鞋子踩回去但是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这时他回过头,目光和伍凤荣撞了个正好,连鞋子也不顾及,踩着袜子就往上爬,结果脚下踩空,猛地又掉到了一截。 刚下过小雪,外头到处沾着雪水,攀爬梯还滴着水珠,滑溜得根本抓不住。伍凤荣眼睁睁看他的身体往下坠,眼皮狂跳。脑袋里都是不好的预感。 他把目光放远,笔直的轨道不到五百米出现一个弯道。 必须在车子转弯前把人拉回来,伍凤荣想。火车拐弯的时候,车厢连接处的风挡会根据弯道半径伸缩,风挡左右两侧一侧拉开,一侧挤压,才能使前面的车厢带着后面的车厢顺利拐弯。拐弯的瞬间,连接处受挤压的一侧可能发生车厢和车厢的碰撞,如果这时候连接处有人,又正好在受挤压的那一侧,人会被活活压死!只要车子的速度够快,挤压的力道能让他直接暴毙,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因为这个人阻碍了风挡的收缩,使风挡无法完全收缩成弯道半径的弧度,车子就没办法顺利拐弯,甚至会使后面的车厢直接翻车甩出去。到时候,车厢里所有的乘客和工作人员的生命都堪忧。 至少小偷已经对自己鲁莽的行为后悔了,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脸色发青僵硬,因为刚刚发生的坠落,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全身紧紧贴着梯子,哀嚎:“救我——救我——” 有一只手把伍凤荣拉回车厢里。周延聆说:“把对面车厢那扇门打开,我去把他拉回来。” 赵新涛战战兢兢地开门,周延聆将伍凤荣挡在身后,一只手拉着门边的把手,半边身体探出去。蓝夹克和他距离非常近,手臂能碰到手臂,只是他们的位置夹着九十度角。 疾风比刀片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加雨雪裹挟,迷了视线,吹得周延聆压根看不清楚东西,只听见衣服被风灌得轰隆隆响动。电影里头演的什么爬火车扒车皮全是扯淡,他还没张嘴就吃了满口的风雪,脸皮被剐得生疼,能抓得住把手已经尽全力了。 周延聆只能扯着嗓子喊:“把手给我,脚能绕过来吗?试试看!” “你挡着了!我看不见!”蓝夹克扯着嗓子喊。从他的角度很难看到门。 周延聆咬牙伸出腿把他的腿勾过来放在门槛上,勾了几次才勾到,好不容易让他踩踏实了,又接过一只手。蓝夹克喘息地很厉害。 这时候火车晃动的节奏变了。周延聆心道不好,车厢在转弯了,风挡开始收缩,后方的车厢朝着蓝夹克的背部快速压迫过来!幸好他看不到身后是什么样子,不然还不吓得失禁。但周延聆看得清清楚楚,他来不及再权衡思虑,大着胆子手掌攀到蓝夹克的肩膀,拎着人的袖子把人直接提溜起来甩进车厢 小偷吓得高喊.伴随着他的身体跌进车厢,风挡收缩到了极致,车厢猛地撞在一起!“轰——”的巨响从头顶罩下来,震得周延聆胸口一麻,心跳停滞,撞击的力道根本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他的手一松,在外面的半截身体掉了出去! 有人拉住了他的裤腰带,扯着他下半身硬生生把他拖进来。他一转头,伍凤荣白着脸,眼神惊魂不定,像是在看死人。他手臂一捞,把人搂在怀里,伍凤荣冰冷僵硬的嘴唇碰到他的,难分难舍地接吻。 两人急切狂烈地吮吸对方,也不管旁边是不是还有人看着。伍凤荣的鼻尖磨蹭到周延聆的鼻梁,滚烫的气息交融,周延聆把他压在门边,嘴唇稍微分开,伍凤荣不依不饶,追上来如胶似漆地粘着。周延聆心疼了,把他的身体收拢在自己怀里,舌头吮吸得都麻了,恨不得直接咬下来吃掉。伍凤荣在接吻的间隙剧烈地喘息,低斥:“你成心吓我是不是!” 周延聆顶着他的额头,也还没平复心跳:“不敢,我也舍不得。” 伍凤荣的表情还迷迷糊糊的,周延聆摸摸他发梢像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主要动作戏都将由周先生担当,周先生辛苦了,周先生请吃鸡腿=。= 11. 大老爷们别这么八卦 小偷扭送给了乘警,从头到尾伍凤荣连姓甚名谁都不想问一句,连带着那个被偷来的黑色大行李箱也让乘警接走。能找着失主最好,但伍凤荣估计多半是找不着了。 他陪周延聆回到列车长席,给耳朵上药。伤口并不严重,只是血流到肩膀上看着吓人。周延聆重新泡茶,和他并排躺了会儿,两人蜷缩在床头安静地听窗户缝里的风声。没一会儿伍凤荣睡过去了,周延聆睡不着,盯着伍凤荣的脸出神。他缓过来劲儿才害怕,车子拐弯的顷刻,身体被车厢撞击的力道震出去,像一棍子把他的魂魄都打散了,如果不是伍凤荣勾着他的裤腰带,他真的要形神俱灭了。伍凤荣却看起来比他还害怕。 如果我真的掉下去了,他会很悲痛吧?周延聆想。为了这份悲痛,他活下来也值得了。 怀里的人只睡了二十分钟,像被生物闹钟强迫着睁开了眼。伍凤荣睡眼朦胧,有人用手指拨弄他的刘海,他恍惚看到周延聆在笑,笑起来也是个老帅哥。 “茶都凉了,你还没走?”伍凤荣抬起头来要了一个吻,嘴巴上沾着烟味和睡气。 周延聆这才注意到手里茶杯冷了,他的心思不在品茶上,纯粹借茶醒神。 他开玩笑:“你赶我走?” 伍凤荣挪了个位置,怕触碰到周延聆的伤口。两人的脚丫子抵在一起,让被子拢得严严实实的。脚底生出了汗,他用脚指头蹭周延聆的脚底板。周延聆被挠得痒到心窝里去,面上犹自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装圣人了。其实是他不想动,伍凤荣这样活泼明艳,像春日朝阳、像细雨暖露拢在他的心尖上,把他这片山头润活了。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伍凤荣说:“勾引我是你先起头的,一步步都算好了,想来就来,现在又说我赶你走。我怎么知道周先生什么时候没兴致了、用不着我了?” 说来说去还是生气之前预谋拉拢的事情。周延聆争不过他,也不算被冤枉。这张嘴巴就是太霸道了,但不霸道就不是伍凤荣了。这会儿温存的气氛正好,周延聆心里只有柔情,他亲吻伍凤荣的额头、耳朵、鼻子、下巴,顺着脖子细细密密地啃。最后停留在锁骨那儿不往下了,伍凤荣的心跳又快又急,慌慌张张的,比在车门口那会儿没有好多少。周延聆也不拆穿,他心想,刀子嘴就刀子嘴吧。 “是我不对,不应该利用你。对你来说的确太为难了。”周延聆说。其他的他都不在意,但伍凤荣不能觉得他们俩只是相互利用。 伍凤荣表情恹恹的:“你想多了,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这是工作,我分的清楚。”意思就是,换了别的人他也会帮的,因为他是列车长。上了他的车,就是他的乘客,他的乘客需要列车长,伍凤荣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延聆不高兴了:“你这样不好,太轻信人。” “我信什么,关你什么事?” 列车长蹬了他一腿,翻身就要下床。脚都没落地又被人拉回来,背后的男人好声好气地把他重新塞回被窝里,他轻哼一声,却不要人抱着了。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周延聆只能讨饶:“就不能好好说两句话?” 伍凤荣斜乜:“你想听什么呀?”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拿腔作调,砸吧两下嘴,烦躁地拿枕头扔他:“你不是精明得很吗?现在来装什么糊涂,我随随便便就跟人在厕所干那事儿?我不愿意你还能怎么的?还是我是黄花闺女怕丢名节?快四十的人了,非要让人说大白话才听得懂是吧?” 这下把周延聆嘴角打得高高的,得意了。伍凤荣没脸看他,去摸烟盒,被周延聆一只手拿住了,烟盒扔到边上,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伍凤荣想把手抽回来,见到他被砸中的耳朵,晃神间就忘了抽手这么回事。他虎着脸,决心要拿出点列车长的威严来—— “现在我要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地答,听到没有?” 周延聆只想讨好他:“好。你问。” 伍凤荣捋一捋思路:“你没跟我说,你打架还有两下子?” 周延聆笑得和和气气的:“怕入不了你的眼,又不是什么正经本事,说出去让人笑话。” “从哪儿学来的?” “毕业在部队呆过几年。后来退伍了,没什么本事才跑出来卖保险。” “你不是学金融管理的吗?” “我是国防生,军校毕业,分配到南方军区武警部队,03年在泰缅边境执行任务。当时边境冲突抽调了武警部队去边防团,任务执行过程中受了点伤,回来才退伍的。” 伍凤荣瞠目结舌。他打量周延聆毛衣下的那身精壮肌理,心想,好家伙,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武警!难怪那小偷持刀都奈何不了他,再厉害能和武警比吗?没折在他手里已经算命大。 周延聆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说:“你别这么看我,我几斤几两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多少年前学的本事了,现在也就剩个空架子而已,你喜欢看打架,我丢个脸逗你乐一乐可以。让我扒车剿匪我可干不来。” 伍凤荣面无表情地说:“受了什么伤一定要退伍?在部队熬着怎么不比卖保险好。” “膝盖伤了,现在不能完全伸直了。”周延聆演示给他看,左腿只能尽力拉成直线,日常走路作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有刻意曲直的时候才能发现:“打仗毕竟是残酷的事情,从边境回来精神也有点受影响,和领导谈了谈还是决定办病退。也不是不能调换个岗位熬着,只是觉得没必要,就不给国家拖后腿了。” “没后悔过吗?” “没有。” 伍凤荣叹息:“你这个倔脾气倒是和我挺像。” 他以前没看出来,周延聆是这样高傲的人。宁愿卖身到保险公司、一身正气换个油腔滑调的皮囊,也不愿意让人笑话他“不经用”。伍凤荣想,他穿军装的样子应该很英武潇洒。 “脾气像说明咱们俩有缘分,是好事情。”周延聆只当伍凤荣哄他开心:“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么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地跑,家属没有意见?” 伍凤荣心不在焉地说:“那得先有一个家属吧。” “怎么不找一个呢?年纪也不小了。” “刚上班那会儿谈过一个,我们老列车长介绍的,是我没福气。” 他只把话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周延聆听到一半心里痒痒,刚想问下去被他抬起眼睛来戏谑地看。一时间到嘴边的话反而出不来了。伍凤荣问:“干什么?我没买保险,也不打算买。” 警惕性很高。周延聆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说,还是故意吊人胃口。 他真诚地回答:“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伍凤荣当他是做戏,哼哼唧唧才终于把话说明白。其实就是一次失败的相亲,老列车长介绍的姑娘性格开朗,知书达理,家里是铁路系统的,父亲是组织部的书记,算是伍凤荣高攀。两个人处得很愉快,但是伍凤荣的个性太野,玩得也开,那姑娘三天两头担心他拈花惹草,最终就没有好成。分的时候大家把话都说开了,伍凤荣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但是他改不了。他只好去给老领导赔罪,好不容易做一次媒,辜负了苦心,差点还把书记得罪了。 这件事之后就很少人再提给伍凤荣相亲,他身边如果需要人,是绝对不会缺的,列车长要样貌有样貌,要情趣有情趣,还舍得花钱。至少赵新涛的印象里,跟过他的没有人给差评。但也没人愿意留在他身边,都知道他是浪荡子,图的就是一场痛快,不想长长久久的事情。偶尔几个贴心的朋友会问问,伍凤荣打发两句就过去了。在外人看来,他很享受单身生活。 周延聆抿着嘴半天没说话,用埋怨的眼神看他。伍凤荣被他看得如被芒刺,像是他背着周延聆偷吃似的:“你看我干什么?你就会把人往厕所里拽,好意思看我?” 两句话周延聆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你想知道我还拉过什么人进厕所我可以说啊。你问问我。” “我没这么八卦。” 周延聆凑近了身子不怀好意地抚摸他的膝盖:“别的地方不好说,火车上我是真的第一次,长经验了,而且是一次挺美好的经验,不是荒唐的经验,更不是那种想要拿出去和别人说的经验。本来我是没有这个心情的,好歹也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可能老天爷对我还是有点怜惜之情。”要说荒唐事当然很多,但是声色犬马就是翻出花来无外乎是一种荒唐,伍凤荣也是男人,不用多解释周延聆相信他能想象得到。 偏偏伍凤荣来了兴致要听,周延聆只好本本分分地交代。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细数过情史,一边说一边还要应对伍凤荣拷问细节,就是当年入伍审查都没有这样仔仔细细问过家底。 说完了伍凤荣还要嫌弃他故事讲得不生动不好听:“没什么乐趣。这你自己要说的,可不是我强迫你的。”其实周延聆主动坦白让他心里高兴,甚至有说不上来的得意。 “就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的?” “十来岁吧,上学的时候逃课唱KTV,偶尔会有艳遇。” “喜欢什么样儿的?” “脸蛋漂亮,皮肤要干净,屁股要翘。” “那我屁股够不够翘?” 列车长拿眼角看人,冷艳又威重,半是调情半是审讯的意思。周延聆眯起眼睛点烟,脸色淡淡的没有马上接话。伍凤荣以为他逼问地太过了,周延聆如果真的发起威来,自己不一定能受得住。他气短地想,十|八|摸都不知道多少回了,让你夸两句屁股还不行吗? 等烟烧着了,周延聆才一本正经地说:“大老爷们别这么八卦,自己的屁股打听得这么仔细干什么?打听了你也看不见,没得让人家以为你总对着镜子照屁股看。” 伍凤荣瞠目结舌,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气急下床,咬牙切齿地蹬上鞋子摔门,隔着门还能听到他骂—— “你别以为老子离了你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 列车长和周先生开始慢慢了解对方啦。 12. 都是人,一个都不能委屈! 周延聆在床上多坐了一会儿,被子留有余温,是伍凤荣给他的温度,他舍不得走。他突然信心倍增,预感这次劫难不能把他撂倒,老天爷把伍凤荣派来助他,这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想到这里,连脑袋也冷静下来,思绪回到了案子上。既然蓝夹克只是一个小偷,就和桐州杀人案没有关系,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嫌疑人还要在伍凤荣的名单上面找。周延聆不能自己去和这些人谈话,恐怕真凶认出他来,那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 他把手机掏出来,对着两条未知号码的短信仔细斟酌,决定主动联系,试探对方什么反应。他快速地编发了一条:“我需要更多线索”。 十分钟后新的信息进入收件箱—— “您必须自己找到线索。有时候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结果导向,和他妈的公司领导简直一个口吻,差点就以为这是上司训话了。查案子难免需要用一些非常手段,但周延聆一直要求查案尽量避免给人造成麻烦。作为保险理赔员,尤其在公司利益和查案需求矛盾的情况下,他要谨慎考虑一些非法手段是不是会给公司带来麻烦,如果让公司扯上法律责任,他难辞其咎。 这也是他找到伍凤荣帮忙的原因,伍凤荣是列车长,很多事情由他出面是不恰当的,但是伍凤荣来做就会顺当很多,比如比对乘客信息,伍凤荣来做就只是列车长权责内的查看行为,如果换成周延聆进入系统查看,就变成了侵害个人隐私和非法入侵政府网络系统。 到了必要时候,周延聆不是不可以采取旁门左道,只是他还不想把事情做绝。 周延聆的眼神定格在“黄野”这个名字上,脑袋里掠过一些晦涩的想法。他正要起床开门,有人已经快他一步。赵新涛的脸从门口闪进来,啪地门又关上了,壮实微胖的身材将门口堵了个严实,俨然算账的气势。周延聆哪怕是傻子都能感觉出来,这位赵副列车长敌意不小。 “荣荣呢?”赵新涛不客气地问:“受伤了就去医务室躺着,那是列车长的床。” 碍着伍凤荣的面子周延聆想留点余地:“他没说要干什么就走了,大衣也忘了拿,我正想找他。您借个道,我估计他没有走远。”说着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 赵新涛的眼神越发难看,他伸手一把将军大衣夺过来,但是周延聆没有马上松手。 “不劳你费心了,周先生。我把大衣给他就好,请你立刻离开。” “那怎么好意思,劳烦列车长照顾得这么周到妥帖,我总要表达一点感激。” 衣服就这么被两个人揪扯着绷得紧紧的。赵新涛欲言又止,突然发难,左手握拳朝着周延聆脸上挥!周延聆仰头躲过,手上用力连衣服带人拉过来,赵新涛不料被拽得一步上前,脸朝地板直接摔个狗啃泥。周延聆嘴角戏谑、不掩嘲讽,他干脆撕破了脸皮,劈头盖脸地叫骂:“你别太嚣张!自己做了什么孽自己知道,杀人害命的事情,你还想拉荣荣下水?门都没有!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也不想想清楚,要是你敢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赵新涛跟你拼命!” 话是狠话,狼狈样子也是真的。周延聆看出他是真的不会打架,心里有点不忍,故意放水让他把大衣夺走。赵新涛挽着大衣眼神有点得意,转身去开门,周延聆玩心已起,横腿侧扫,哐铛又将门扇了回去。赵新涛怒了,回身带着拳头,毫无章法地袭击。周延聆灵活地低身从他腋下钻过反手将他臂弯的大衣夺过来,还要刻意在他眼前晃动炫耀。 门锁没来得及扣上仍然滑开一条缝隙。外面不时有脚步声传来,却没人知道里面打得多么激烈。赵新涛大衣被抢,急红了眼作虎扑姿势罩着周延聆面上就要扯他的头发。周延聆退到门板上,赵新涛的拳头顷刻追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只听轰的好大一声!门开了,男人的身体直接甩了出去撞在走道的座位上,好半天没能从地板上爬起来。正要经过的女学生被吓了一大跳,高亢的叫声传得好远。 伍凤荣闻声加快了脚步,他想起大衣忘了拿返回列车长席,正撞见副列车长赵新涛双手攒紧、眼红惊惶地站在门口。一旁周延聆侧卧在地上,捂着鼻子把嘴巴张开艰难地呼吸。 “干什么呢?给乘客看到像什么样子?” 语气严厉得吓人。赵新涛已经上去搀扶,被周延聆一只手打开了。 “荣荣,你这个副列车长的拳头真是厉害啊,”周延聆喘着气勉强撑起身体,“从哪儿学的功夫,改天我也练上几招,要是以后再碰上划拉刀子的,我还能自我防卫一下。” 赵新涛叫起来:“扯淡!我没打到你,你自己摔出去的!”他其实喊得有点虚,并不能确定拳头到底有没有砸到人,他好像没有击中感,但周延聆那一下摔出去又是真的。门当时已经开了锁,所以也有可能滑开的时候周延聆自己摔出去的。 “赵新涛!”伍凤荣怒喝。 赵新涛本能地一哆嗦,脸颊两块肉颤巍巍地晃荡。 “你长本事了啊,对着乘客挥拳头是谁教你的?人都躺地上了你还要怎么打?要不要让我给你做个试验品看看你的功夫怎么样?”伍凤荣铁青着脸,表情已经不能再差了,“你要是不记得自己身上穿的这身制服是做什么的,就给我脱了下车!” 这话已经非常严重了,是要赶人的意思。赵新涛脑子嗡嗡地响,顷刻从头冷到了脚。他真的没有想到会闹得那么大,本来只是想给周延聆一个警告,让他不要对伍凤荣有什么企图。他的脑袋才反应过来,伍凤荣是他的上司,是列车长,他身为下属,不仅给伍凤荣丢脸,给整个乘务组都抹黑了。 只能道歉,必须道歉,再做任何解释都于事无补。赵新涛眼睛一闭,把腰弯了下来。 “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我太鲁莽了,完全忘了身为乘务的职责。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对周先生动粗,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 伍凤荣冷斥:“我看你不是鲁莽,是狂妄。” “是是是,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过失,不仅失职而且失德,是狂妄,是无知。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我做检讨,我愿意承担任何……” 伍凤荣打断了:“行了。”他转身向周延聆鞠躬:“周先生,我作为列车长代表我的乘务组员向你道歉,在我的车上出现了这样严重的事故,是我的管理失职问题。非常对不起,对你造成的任何伤害我都愿意承担责任并且做出赔偿。新涛是我的组员,他没有这个权责对你作出赔偿承诺,我作为列车长向你保证,你有合法权利提出投诉意见和赔偿要求,我也向你保证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这样的事情。” 他说话的口气冷冷的,并没有比和赵新涛说话更柔和。表面是道歉,其实还是护着赵新涛不让他担责任。周延聆只能悻悻地回复了一句“算了,没事”。刚刚那一下的确是假摔,他是故意拉开门摔出去的。赵新涛觉得他心存歹念他却不想背这个罪名,他可以吃亏,但是不会随便什么亏都吃,。假摔的手段是下作了一点,只想说明他不是任人欺负。 伍凤荣也不是傻子,不会以为周延聆真的完全无辜,一个退役武警和一个列车乘务,谁高谁低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在外人面前,他必须做足姿态,要不然这个列车长会有失威信。周延聆也只能选择私了。本来事态就没有形容的那么严重,最重要的是,伍凤荣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耍小心思。周延聆不愿意为了这点小事闹得两个人不愉快。 周延聆还想再说什么,伍凤荣让他先离开,只留下赵新涛。 两位车长之间的气氛有点沉重。伍凤荣点了一根烟,他实在是觉得烦躁,脑袋疼得厉害,再不抽点冷静冷静脑子他怕忍不住继续骂人。赵新涛的脸色已经好很多了,他脑袋虽然慢两拍,不会真的傻,伍凤荣的意思他想明白过来,心情就好受多了。说到底,他和伍凤荣才是“自己人”,姓周的再怎么嚣张,伍凤荣到底还是护着他、对姓周的心有芥蒂。 “说说怎么回事吧。”伍凤荣说。 赵新涛苦笑:“你就当我猪油蒙了眼睛吧,说出来丢人。” “你现在知道丢人了,打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丢人?” “我就是看到他在这里脑子一热,你和他……是那种关系吧?你们俩当着人的面也亲,你以为我是瞎子吗?我早上看到你们俩换药那样子就觉得不正常,果然是这样!”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喜欢男人。” “那能一样吗?他可能杀了人!都上电视了,全国警察都在找他,你就这么相信他?你知道他什么居心?荣荣,这不是玩刺激的时候呀,我以为你心里有分寸的。” 伍凤荣吐了口烟,抛出沉默作答。他不说赵新涛大概也能猜出答案,感情的事情没法说明白,而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只有他们知道,赵新涛是不可能体会的。赵新涛是出于好意,他对周延聆的戒备是合情合理的,打人只是想给周延聆一个警告。这个方式当然不对,伍凤荣也不是需要保护的小孩子,他可以接受赵新涛质疑他的判断,但一句话不说就打人就太自以为是了。赵新涛是列车长不是御前侍卫,不用急吼吼地冲在第一线护驾。 “你真喜欢他?”赵新涛问。 伍凤荣扔掉烟头,坏笑:“我喜欢的人多了,偶尔喜欢上一两个人渣不是很正常吗?”不等赵新涛回答,他继续说:“老他妈这么没日没夜地在山里跑,总得给我点消遣。就当是根新鲜黄瓜,说不定明天就换个别的玩意儿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个长久定性?” 赵新涛听不下去了,伍凤荣说话从来没有遮拦,就算到了上司领导面前,也从不忌讳。 “再喜欢不能和工作搅合在一起。你要消遣还不容易?既然是条老黄瓜,趁早换根年轻的。” 良久,伍凤荣叹气:“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赵新涛问:“你是有证据还是有情结?” 伍凤荣说:“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我很难给你。新涛,他现在是最艰难的时候,我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的人生毁了。把他交给警察不容易吗?我不能做吗?当然可以,我什么责任都不用担,什么风险都不用算,说不定还能再被表彰一次。全国二级通缉犯在我手里抓到,还要什么金徽,直接在我脑门上刺‘功德’两个字不是更好?但是我没法这样做,拿他的命去换功德,我做不到,只要还有一点迹象能说明他真的是无辜被卷入的,我就愿意去验证。我也只能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如果最后证明他真的杀人了,我伍凤荣引咎辞职,绝对不说二话,我愿意发这个誓。” “你!”赵新涛气急:“现在把他交给警察才是对大多数人好。他就算无辜,警察会调查呀。你难道比刑警更厉害?更懂得判案?” “他就在车站和保安说了一句话,差点被人拿刀捅,要是他妈的能等到刑警,我也愿意。” “你这是被他忽悠了!你把人都喊来,咱们举手投票。” 伍凤荣双眼眯起,脸黑如墨:“你现在拿民主跟我说话?赵新涛,当初你这个副列车长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我去局里谈话力推,你他妈现在还在锅炉房烧煤!别跟我说什么多数少数,都是人,一个都不能委屈!” 赵新涛被他喝得立即噤声。提拔他这个副列车长的时候,是伍凤荣到局里和领导恳谈力保,才把他特别提拔上来当副列车长,因为伍凤荣和他搭档多年,和他共事最顺手,当然要让自己最信任的人做二把手。伍凤荣那时候风头正大,刚刚拿了表彰,局里重视他,给他配个喜欢的下属也就理所当然。否则,无论是资历、能力、人缘,赵新涛都远远够不着这个位置。 “对不起对不起,荣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怕……也觉得没必要……”赵新涛心有戚戚地说:“你要是不舍得委屈他,就当个消遣玩玩也没什么。” “什么话,说得我和昏君似的。” 赵新涛又陪笑了几句,气氛才缓和回来。 作者有话说 周 · 专业假摔碰瓷 · 真戏精 · 延聆 赵新涛是好人,就是太忠心护主了,不要担心~ 13. 桐州这个地方水土不好 周延聆在六号车厢找到了黄野。黄野像根巧克力棒,黑皮细骨,腮边晒出一枚一枚的老斑,发际线后退得厉害,短寸发灰,和泼了刷白剂的冬草似的。他把脚上的软胶军鞋脱了,身体前倾着揉脚,趾头缝儿里攒着厚厚的泥块,拿指甲一刮,毕毕剥剥地掉了一地泥屑。 周延聆在他身边坐下,拿桐州老话搭腔:“老哥不好意思,我电话坏了,能不能借个电话打一下?给老板报个平安。” 黄野挥挥手很不耐烦地说:“找别人借去。” 周延聆露出业务性的笑容,继续央求:“问了第三个了,老哥你行行好吧,就五分钟,我坐在这里你看我打完就还给你了。电话要是打不通,老板要把我炒鱿鱼的。” 好话说尽了,人家不仅不借,还生气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呢?说了不借就是不借,别烦人,不然揍你!” “好好好,不借就不借了,”周延聆退了退身子,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作出唉声叹气的样子,像累极了不愿意再走动。等到有售货员经过,他要了两罐啤酒,一罐给了黄野,一罐自己抓在手上,易拉罐冻得手心发麻刺痛,他咬牙也忍了下来。 如果这个黄野是他要找的人,他主动送上门来对方可能会怀疑是不是露了马脚。黄野自己拿不定主意,就会联系那个送周延聆上车的神秘人,说不定过一会儿周延聆就会收到短信。 喝到一罐子不满半罐子来回晃悠的时候,周延聆说:“老哥,要不这样吧,你替我发个信息给我老板,我把电话号码报给你,就写一句话就好。谢谢你了。” 黄野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点头了。他掏出手机来,按照周延聆给的电话号码和口述,很快把短信发了出去。周延聆连声道谢后,又递上了一盒新烟,被拒绝了。两人沉默地对坐着,周延聆借口要等老板回短信,屁股一寸都没有挪动。有个穿粉红色棉裙的小女孩从他身边跑过,差点跌倒,黄野手快地扶了一把,露出真诚的笑容。 “我们家孩子也有一条这个颜色的裙子,还是我给她买的,她穿起来好可爱,像洋娃娃。”黄野指了指孩子的背影,眷恋地说:“天天打电话嚷着让我回家去看她,因为回去就有礼物。” 周延聆对孩子的兴趣不大,他是孤儿,连带着对亲情也不熟稔,但是他对富有亲情的人总是很尊敬。黄野突然主动说话,还是这么感性的话,仿佛他们不是刚刚认识,而是能聊上几句的朋友。周延聆忍不住揣测,黄野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闺女长大了肯定孝顺你。”周延聆说。 黄野摇头:“一年都难得见几次,还记得我就好。”他被挑起了伤痛,像个蚌壳把嘴巴缓缓合上。周延聆相信,他的确看到了这个粗鄙困顿的中年男人内心孕育的珍珠,他的怀疑动摇了,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暗哨,暗哨是怀抱匕首的,没有提溜着小裙子的暗哨。 两人都不说话。其实要让周延聆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并不难,他最擅长做这种事,但是一来事有分寸,二来他不想和黄野真的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话再往下去说就很难控制了。 黄野遗憾不能时常陪伴女儿,周延聆则没能见过父母,这是两个缺失亲情的人,但是缺失亲情的人到了一起并不是就要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至少周延聆不是,他想起福利院并排拥挤的窄床,一年到头都是老木湿霉的酸味,澡房发黑的、长了青苔的砖角,大蟑螂生一窝小蟑螂,夏天的夜半他不敢起床自己去厕所尿尿,找个塑料袋撒在里面扔到垃圾桶去。 曾经有过一个让他印象好的女老师,名字里带一个“菁”字。早上五点钟她就要坐在后厨池子边剥蒜摘菜,屁股下面压一张塑料小板凳,两腿叉开,白花花的蒜堆在中间,垫着一簇簇花菜和葱,浅的绿和深的绿渐层变换。周延聆替她把砧板洗干净抬过去,五寸多宽的银菜刀啪啪地往下拍,他放一颗,她拍一颗,汁水白泥飞溅起来,刀面沾得银珠灿灿。 后来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在了产床上。没人知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周延龄听其他老师说,疼了十几个小时才死的,只把小的保下来了,是一命换一命。葬礼不允许小孩子跟着去,不吉利,周延龄就没见到她的遗容。早上五点钟的太阳和月亮在同一片天空相对而站,穹幕是死气沉沉的鸭蛋青,尸斑的青色,周延龄站在蒜堆中间错以为是腐肉的臭味。 “老哥是桐州本地人吧?”周延龄懒洋洋把烟灭了,笑道:“听口音像桐西的,听说那一片关了不少厂子,经济不景气,现在散工还好找吗?” 黄野冷哼,这次张嘴快了很多:“这里是做不下去了,人都上白河了。” 周延龄瞥一眼他脚下的塑料油漆桶,里头除了工具包还有电钻、麻绳、涂胶之类的东西。涂料的气味很淡,几乎闻不出来,周延聆跑过工地,依稀能分辨出二氯乙烷、三甲苯的味道。 “怎么都往白河走?” “不愿意去南边,就只能去白河。厂子也都往北陆陆续续地搬,要找工作也只能跟着走。” “我去的不多,要不是为了工作这个月份我是不想往北跑的。冬天里又冷,又没东西吃。按理说,白河办厂没有优势呀,桐州暖和多了,怎么还把厂子往北迁呢?” 黄野翘起二郎腿,光着的脚来回晃荡,他夹着烟的那只手从袖管里多伸出来些,手背上的伤痕露出来。这些伤痕背后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看着觉得这些伤可怕,周延聆却想知道他自己看着是什么感觉。 “桐州这个地方水土不好,不养人,而且阴得很。” 黄野眯起眼睛,慢慢把最后一口烟往外面吐。他说话很克制,仿佛是怕把周延聆吓到了,“你年轻,不知道。老人家说桐州以前是日本鬼子拿活人研究生化武器的地方,死了好多人,地里种的东西带毒,水也脏。后来发现有煤矿,都来挖煤,好多人下去了上不来,82年矿难塌方死了将近两百多号人,乡里人说晚上能听到好大的鬼哭声。改革开放南下去做生意的本来就多,后来人越来越少,搞什么都搞不成。” 周延聆反倒笑了:“82年那事我知道,那是黑心老板枉顾安全死线,拿人命开玩笑。” 黄野点头:“死了那么多人呐,做生意的谁愿意沾上晦气?90年代尾巴美国人先到桐州办厂,洋人反正是不怕晦气的,他们不兴这个说法。我也是听人家的故事,挖地基的时候死人骨头全都扔到河里去,沉得河水都涨了。后来也没什么事,厂子也办起来了,人家看美国人都没什么事,才安心慢慢回来找工作。千禧年后小日本和德国人也多了。我们以前都是给洋人打工,反倒人气旺。洋人的厂子安全措施做得好,出事少,出了事赔的多,都愿意去。” “现在还有出事的吗?” “这几年又开始出事了,也不知道犯了哪位太岁。”黄野比出一根手指头,作出神秘兮兮的表情:“11年的秋天,有个美国人在办公室里上吊了,不明不白的,大使馆的人来了两拨,带着警察乌央乌央地把整个厂都包围了,每个人都搜身检查,流水线上的女工都要盘问,闹了一个多星期,报纸上偏偏一点消息都放不出去。后来抓了一个女人,说她是偷东西不成被发现才把人勒死假装成上吊。但是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美国人又高又壮一个女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他杀了?家里人来了不敢喊冤,后来就判了死刑。结果不消半年,厂子负债关门了,工人都遣散,又有两个美国人跳楼,都说是女人来报复,是冤死的。” 周延聆掐了烟,伸了个懒腰。死人的故事听一个刺激,听多了也就不新鲜了。11年金融危机还没有过,美国人自杀的多的去了,这个女人只是个借口,厂子估计早就负债,倒闭只是迟早的事情,即使没有这个女人,还是要死这么多人。 黄野说起劲儿了,还要说:“再接着这两年,几个工地上都出了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说是意外,要么从楼上掉下来摔死,要么半夜里掉到河沟里去,还要么就自己撞墙死的。有的是老板,有的是普通工人,都说是阴气太重,容易犯忌讳,哪里还有人敢在这儿开厂?白河虽说偏僻些,但是地也便宜呀,开厂成本低,不就都往那儿搬……” 这时黄野的手机响起来,有短信发回来,只是一个“好”字。那号码其实是伍凤荣的号码,周延聆估摸着伍凤荣这时正在找他,知道他“电话坏了”的消息,伍凤荣不会坐视不理,他应该和伍凤荣碰头了。周延聆拍了拍黄野的肩膀表示感谢,站起来要走人。 没有证据能证明黄野是跟踪他的眼线,周延聆有点失望。他掏出手机给伍凤荣打电话,但是伍凤荣没有接,周延聆心中敲响警铃,转而往列车长席走。8号车厢里没有伍凤荣的身影,周延聆随机逮到一个乘务员问他伍凤荣在哪,乘务员摇头没说出来。 周延聆的心沉到了底,伍凤荣到底去哪了? 他站在列车长席的窗户边,低头用手机继续拨号,突然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玻璃窗上正映出两名乘警朝他靠近,他来不及多想,撒腿就走,手一滑手机从口袋错过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撞开过道上一个女人往车尾方向快步跑起来。 “周延聆!站住——”只听乘警高喝。 周延聆暗暗骂娘,一边担心伍凤荣的安危一边在心里罗列逃脱乘警的办法。嗬嗬的风声在他耳窝子里打转,那风像是从他肺里出来似的,肺叶扇成了拉风箱,烧得他脑门发热,脚底板也跟着发烫。他张开嘴巴呼吸,本来干裂的嘴唇更疼。 一路撞了此起彼伏的叫声,眼见着车尾就在十步之内了,周延聆突然停步转过身来。乘警正追到车厢口,见他停了,一车厢的人都惊慌失措地从两侧退开,顿时也没有马上追上前。周延聆缓缓跪下来,双手举高,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要见你们列车长。”全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周先生回忆小时候不敢自己尿尿撒塑料袋里,是出自蔡明亮导演的电影《你那边几点》。 14. 我们做大人的不能这么任性 伍凤荣刚挂了皖城警方的电话。跳车的那个小偷要从皖城站交接,通过皖城警方送回桐州。他偷的那个大行李箱已经有人报失了,终于物归原主,也算功德圆满。伍凤荣在司机室打的这个电话,就十来分钟的功夫没看手机,再收到乘警的呼叫,就说抓到通缉犯了。 他一拍脑门,才想起周延聆来。从赵新涛打人之后他把周延聆暂时忘在一边了,心想周延聆的花花肠子太多,一会儿是假装受伤,一会儿是故意挨打,不知道以后还要变什么戏法出来。伍凤荣不喜欢心眼儿太多的人,容易沾惹满身腥味。他有了点疏远周延聆的念头,将注意力先转移到其他工作上面。 周延聆老老实实坐在地板上,左手拷着床梯。乘警询问他,他恭恭敬敬点头微笑,说话又有礼貌又有条理,态度非常配合,乘警也不好对他粗暴动武。伍凤荣到的时候,乘警正拿他没有办法,见了伍凤荣像是见了救星。 “有人急冲冲地过来说看到他在车厢里晃荡,长得和电视上的照片很像,叫我去看看,我就跟着过去了。其实我们一开始也不确定,结果他看到人就跑,**不离十了。刚刚搜了身份证出来,的确是他,”乘警说:“荣哥,这个人嘴巴紧,问不出来东西,从被抓就一直说要见你。他的手机我们也捡到了,在这儿。你看要不要联系皖城,在下一站跟着那个小偷一起交接下去。” 伍凤荣心里已经打了周延聆无数回屁股了,却只能默默咬牙,不能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现在他的处境很为难,他不能当着乘警的面包庇嫌疑犯,也不能干脆答应联系警方。人才不在眼皮子底下十来分钟,立刻就有人举报了。伍凤荣以为自己算是倒霉的,没想到周延聆也和他一种体质,都是凭本事惹麻。 想来想去还是生气,伍凤荣忍不住一脚揣在嫌疑犯的屁股上,周延聆嗷地捂着屁股,回敬了个凶狠的眼神。伍凤荣把乘警先打发下去:“我问问他吧,既然他这么想见我,说不定对着我能吐出点东西来。你俩一个去给皖城站打个电话,这人是全国通缉犯,看交接工作要怎么做。另一个去找新涛,他知道怎么安排。” 乘警担忧地问:“荣哥,你自己在这儿没问题吧?还是小心点儿。” 伍凤荣把那手铐拨弄得哗啦啦响,笑道:“这不拷着嘛,没事。”说完眼神滴溜溜又转到了乘警的胯边,灵光一闪:“把你的警棍借我用用,当个防身,免得这家伙发起疯来我扛不住。” 乘警现有的警棍大部分是伸缩型,不带电,通体不锈钢材质,锃亮细长,形状有点像教鞭,只有手柄部位使用的是橡胶,起到了绝缘作用。伍凤荣呛地甩开一杆银棍,钢身流过精细炫目的白光,晃得周延聆面色僵硬,脑袋里一遍一遍地念,风水轮流转啊风水轮流转。 和警方打了多年交道,这东西周延聆见得很多,还曾经在网上买过类似的东西用于某些下流的床笫游戏。这棍子打在身上,能把人折腾的要死要活,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然后被打的皮肤变得热辣辣的,感觉犹如灼烧,事后还会留下痕迹,很长时间才能消下去。有的人在床上喜欢被这玩意儿抽,越是抽得疼越是兴奋,周延聆没有虐待的癖好,偶尔玩一次主要也是为了照顾另一方。唯独从前周延聆总是打人的那个,还没有人敢在他身上动过棍子。 今天伍凤荣恐怕要当这个开天辟地第一桩了。 “宝贝儿,”伍凤荣挑起棍子从他侧脸滑过,棍头冰凉凉的,冻得周延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啧啧,坐地上多不舒服,寒气又重,一会儿该说我虐囚了,咱们回床上?” 周延聆谄笑:“荣荣,这东西不能随便使,要出人命的。”没说完他被强硬地拽起来,手铐往上悬,伍凤荣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床褥上。那一脚倒是力道不大,踹得他心跳加速,脑子里炸开了花,普天同庆似的。 “你放心,我舍不得。”伍凤荣居高临下说。 周延聆从这个角度看他,风流绝艳,锐不可当,哪个男人看了不动心?周延聆**上头顾不了什么金棍子银棍子,他贪婪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突然一口咬在棍子上,猛地退后拽,连棍子带人一起拽过来。伍凤荣不敢用力抵抗,怕把他牙齿崩掉了,顺势倒在他怀里。 还没来得及说话,脖子梗先被狠狠亲了一口。周延聆另一只没拷着的手揉到他的腰下:“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根棍子?”伍凤荣感觉到有东西半硬着顶在自己腿根,顿时动了怒气。 好你个周延聆啊,调戏人算什么本事?你有能耐别被抓现行呀,有能耐把手铐也解了啊!你以为我伍凤荣独独稀罕这一根棍子?再不抽一顿,就不知道这车上到底是谁说话了! 列车长一气之下撑起身体,操着警棍啪地往他胸口上抽。那东西又冷硬又直接,即使隔了一层衣服,周延聆也立刻被打得闭了嘴。棍头还刻意避开了他肋骨下的伤口,只在胸肌部分留下尖锐的疼痛。他不用看也知道,皮肤上会留下细细一条红痕,肯定漂亮极了。想到这是伍凤荣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竟然有点得意。 伍凤荣又不是瞎子,周延聆眼里只有兴奋劲儿没有一点儿害怕,他气急了,棍头专挑着两点敏感的位置狠狠地抽。周延聆口干舌燥,火气都往下面涌。这厮好歹以前打过仗,特别能忍痛,而且早就不知道脸皮是什么东西,越是被打,看伍凤荣的眼神越是放肆。 看得伍凤荣手软哆嗦,连对视都避开了,只能在心里埋怨自己不争气:“还嫌不够刺激是吧?要不要我给你找根带电的玩玩?你还当不当我是个人了?”说着左右两边又各抽四下。 他下手没准数,力道使全,再这么打下去真要命了。周延聆适时一手截下棍子,把东西扔到旁边。他不怕受伤,伍凤荣伤了心就不值得了。 “好好好,我认错,我认错。”周延聆腆着脸讨饶:“祖宗,打也打过了,要是还没消气,一会儿再接着打,先休息休息,犯不着生这么大肝火。” “我能不生气吗?我为谁生气还要跟你讲得更明白?”伍凤荣龇牙咧嘴的:“你以为我愿意生这个气?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啊?一会儿就到皖城,我直接把你跟那小偷一块儿交给警察,我犯不着生这个气!” 周延聆赔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给你添麻烦了。赵新涛的事儿我给你道歉,他本来就是你的人,我该给他留点面子的,劳烦你担待。”说完,他搓搓鼻子,有点不甘心:“我承认,我是有点吃醋,怎么着就他最贴心最懂事?你身边的人是不是还得排年资论亲厚啊?哪有上来就冲着人冷脸挥拳的,他肯定是觉得我带坏你!” 伍凤荣本来还在生气,听他这么一说噗嗤就笑了。 “他就是觉得你带坏我了,谁让你现在全国通缉?他怕你毁了我英雄列车长的名声呢。” 周延聆脸色一沉:“我周延聆算什么东西,担不起这个罪名。” 终于轮到伍凤荣得意了,警棍顺着他的小腹一溜儿滑到耳朵侧后,将人脖子强行勾了过来。 “我为周先生赔上名节,周先生还要以身相许的,不记得了?” 周延聆扬起脖子来要够他的嘴唇,叫伍凤荣偏头躲过去了。周延聆以为他不愿意,情绪更差。没想到伍凤荣主动探过头来吻在他的嘴角,吻得又温厚又轻柔,末了,压低身子隔着衣服又去吻他刚刚被打过的胸口,周延聆挺起胸膛来满足地叹气。 “荣荣,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你就当陪我玩玩,玩过了就不要记得了。”周延聆心里终究不舍得。伍凤荣不应该为了他沾一身污水。 这场游戏本来是成年人灵欲参半、真真假假的玩闹,周延聆和伍凤荣从前玩得都多,这个时候抽身,还不算太晚,转头走了就走了,再纠缠下去,怕以后就走不了了。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伍凤荣问。 周延聆怜爱地看他:“我上次说相见恨晚是认真的,我真的恨。其实是我心里没有底,如果这场劫渡不过去了,你就成了我这辈子最后的美好记忆,我忍不住怀疑,老天爷这时候才把你送到我身边来可能就是让我做做最后的美梦。我不敢把它当真的,荣荣,我怕什么呀?我心甘情愿把真心给你,我会记得你,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记得你,你愿意记得我吗?” 伍凤荣和他头顶着头,鼻子尖靠着鼻子尖,不一会儿,他重重地叹气。 “你看你,你不舍得我,又让我不要记得你,我们做大人的不能这么任性,延聆。”伍凤荣顿了顿,郑重地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我答应记得你,一定会记得你。” 周延聆一下子身体忽冷忽热,精神恍恍惚惚的。人高兴到了极致了就神志不清了,伍凤荣哪怕是哄他的他也觉得高兴。他拨弄着伍凤荣两鬓的头发,细细密密地亲吻他的鬓角。 伍凤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玩他衣服上的纽扣,样子很可爱。 “说正事,时间不多了,我们只剩下三个小时。” “什么三个小时?” “还有三个小时到皖城。” 周延聆明白了。乘警去联系了皖城警方,意味着皖城警方知道了他在车上。如果三个小时之内不能把真凶抓到,他就要跟着警方走了。 本来三十个小时的时间,现在突然就缩短了十倍。 伍凤荣也没有心情开玩笑了,他收好警棍,把手铐解开,说道:“我们分头按着名单上的人一个个去问,总会有点线索。疑犯见到了你,说不定会露出马脚,他要是嚷嚷着报警,你正好心里能有个数。那个神秘人的短信上说证据是可以找到的,说不定就在他身上,必要的时候搜查行李也不是不行。再不济,只能先发短信给那个神秘人,就说情况有变,你所剩时间不多,让他也帮忙想想办法,他既然让你上车抓人,就还是希望你能抓到人的,不论什么原因,至少你们目的相同,他为着这个也应该帮帮你。” 周延聆反倒没有马上动作,跌进了沉默中。伍凤荣看看手表,表情焦急起来。 “等会儿,你说嫌犯见了我就会嚷嚷着要报警,是吧?” “不然抓不到你,他怎么逃罪?” 周延聆说:“刚刚那个乘警是说的来着?‘有人急冲冲告诉他们看到我在车厢里晃荡’,这个‘有人’是谁?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嫌疑犯?肯定不是乘务,如果是乘务乘警就会直接说是乘务,说明是个乘客。但是你没有把车上有通缉犯的事情散播到乘客里去,乘客不会刻意去注意车上有没有通缉犯,会急哧白咧地报警的,有可能就是真凶。” 伍凤荣眼睛一亮,掉头就去找对讲器。 乘警在那头回话:“是个小男孩儿,具体哪个车厢的不知道,他一个人找过来的,可能是个学生吧,听口音像是桐州的。穿黑色的长羽绒服,雪地靴,具体模样我也很难描述,我可以带你去找他,我认得出。你要找他干什么?” 伍凤荣放下对讲机拉起周延聆就跑。乘警先一步找到人。他们穿过6号车厢在靠近风挡的第一排看到了一个男孩子,安静地坐在窗户边上,见到列车长和周延聆同时朝他走,他脸色有片刻的呆滞,到底还算是镇定。 走近了,伍凤荣一眼认出来,这不是那对在风挡吻得难分难舍的小鸳鸯吗? “荣哥,就是他跟我说看到了车上有嫌疑犯。”乘警说。 伍凤荣没见到那女孩儿,笑问:“又见面了,同学。我记得你姓何对吧?女朋友呢?” 何佑安是个忧心忡忡、微胖白净的男孩,额头上长了几颗青春痘,又红又肿,让油腻腻的刘海半盖着,耳朵上还打着一个小耳洞,没戴耳饰,小洞孤零零缀在耳垂上,显得他的耳垂很大,用老人家的话说就是有福气的人。伍凤荣蹲下来才能和他视线齐平,他的目光很沉着,幽静幽静的藏着不属于少年人的心事,和伍凤荣对视几秒,竟然也没输下气势来。 好半晌,他开口道:“小冉去洗手间了。是我报的警,你们有什么事吗?” 15.是我杀了萧全 “……你们有什么事吗?” 伍凤荣和乘警交换了一个眼神。两名乘警分别站在男孩左右,再加上伍凤荣立柱似的堵住了车厢门口,形成一个逼仄的三角形包围圈。何佑安不耐烦地皱眉,低头抠弄指甲。伍凤荣示意乘警往后退,让周延聆先离开。 “小同学,你说说为什么报警?”伍凤荣问。 何佑安说:“我看到了新闻里的通缉令,碰巧注意了一下,觉得他长得挺像的。是不是我弄错人了?那我和那位先生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可能是看晃了眼。” 伍凤荣看到了他半藏在袖口里裹着纱布的手背。 “有警惕意识挺好,但是这件事很重要,也间接关系到车上其他乘客的安全,所以我们想和你重复核对一次,你知道他犯了什么案?叫什么名字?” “他叫周延聆,杀了一个高中生,新闻上是这样说的。你们没把他抓起来吗?确认过了?我是报案的,你们就这样带他来见我,万一以后他报复我怎么办?” “他是不是犯人还没有定论,要警察说了算,我们说了都不算。你放心,我们会对报案人的信息严格保密的。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 “不是查过票了吗?” “把身份证给我吧。” 伍凤荣伸出手,他的动作很有礼貌,但是不容拒绝。何佑安有点不高兴,不甘不愿地去掏身份证,掏到一半来,被背后的脚步声打断了。 “这是干什么?”是女孩子的声音,“你们要干什么?他干什么了?” 炮仗一样的连环砰砰响。伍凤荣竟然一下子被问晕了,答不上来。他好笑地看着紧张兮兮的小女孩,这就是石小冉了。那对假睫毛还完好地粘在眼皮子上,眼睛瞪得浑圆,黑披风似的睫毛威风凛凛地张开。 还没轮到伍凤荣说话,何佑安先打断了她:“没你的事,自己先打会儿游戏。”说着从背包里掏出游戏机来扔给她。石小冉撇嘴端着那块电子手柄,给了男朋友一个幽怨的眼神。他们俩就这样当着三个大人的面眉目传情,看得伍凤荣想笑不敢笑。 “那……那我就坐在后面等你,你快点呀。”女孩期期艾艾地说。 何佑安朝她微笑:“看着点玩儿,快没电了。” 等女孩儿坐稳当了,伍凤荣才调侃:“啧啧,感情这么好,你报案的事情没和她说?” 何佑安摇头,先把身份证掏出来。伍凤荣拿过来一看,喝,还是个未成年。他转念想想,也的确没有问过人家的年纪,只是看着像大学生就潦草地做了个认定。也怪石小冉的妆画得太成熟了,看不出未成年的稚气,要说她已经进入社会上班了伍凤荣都有可能相信。 “高中生?小情侣自己出来玩家里人不反对?”伍凤荣问。 何佑安说:“我爸妈很少管我,工作忙。”这话引得伍凤荣打量他的衣着打扮,虽然低调但也能看出来家境富裕阔绰,手上一支手表至少值六位数。他说话的语气,也像指针走表,只有冷淡而机械的感情。伍凤荣猜测,这个家庭里成员之间的关系应该不太好。 “家在桐州吗?在哪儿念书?” “桐州人,就在本地念书。” “你在哪里看到的这条通缉信息?电视?手机还是其他平台?” “手机。今天早上无意看到的。当时没有怎么在意,车上实在无聊。这事全桐州的人都知道,重大杀人案。” 伍凤荣指了指他手背上的伤:“伤怎么来的?” 何佑安揉了揉手腕,笑道:“打架嘛,你不是说的,有个漂亮女朋友得有代价的呀。” 这回伍凤荣没笑,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身体猛地拉近。何佑安表情瞬变,就要挣脱,伍凤荣手劲儿极大,强迫按着他,脑袋压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周延聆是不是嫌疑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让你掏学生证出来,当着乘警和你女朋友的面儿我也不叫你难堪,只要你老实告诉我,你不是桐州市一中的学生,二十七号晚上也没有刚好在那间网吧玩。” 何佑安呼吸一窒,还要挣扎:“你放开我,我叫人了!” 伍凤荣瞥见他裤袋鼓起的手机形状,突然想起神秘人的短信里提到的证据。他把何佑安压得更近,语速极快:“你认出了周延聆不是因为通缉令上的照片,而是因为你当天晚上就已经见过他,对吧?他是冤枉的,你把那根铁管塞进了他手里,把这条人命栽赃给了他。你手上的伤的确是打架打来的,但不是因为女朋友,而是在网吧打游戏和人起了争执,和你打架的这个人就是桐州九?二七杀人案的被害者萧全。你不仅杀人害命,栽赃嫁祸这种事情你也干得很顺当啊。” 何佑安咬牙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周延聆是被冤枉的?警察都说了他是嫌疑犯,你凭什么说他是冤枉的?你不是列车长吗?你比警察还厉害?” “这个问题问得好,”伍凤荣赞赏道:“我没有刑警厉害,我说的也都是猜测。” 何佑安觉得自己耍了,猛地扯开他的手:“开什么玩笑,我可以告你诽谤!” 后面的乘警没有听清楚他们的悄悄话,都狐疑地盯着伍凤荣。 伍凤荣慢慢靠着车门站起来:“但是如果我说的是真的,警察迟早也会查出来的,不是吗?自己做过的事情终究要自己来承担责任,你还未成年,你觉得这是大人世界里的规则,其实不是,从生下来就已经是这样了。成长的过程只是让你学会慢慢接受、并且主动承担这个事实。不要觉得自己是未成年人就可以逃避责任。” 他突然换了态度,把老师扮得像模像样,何佑安露出鄙夷的神情,身体斜挨着椅子扶手。伍凤荣突然觉得火车的座椅对这个男孩来说还是宽大了一些。 “我们来打个赌好吗?”伍凤荣把声音放得很轻:“你把手机打开,我们看看,九月二十七号晚上是不是有一笔移动支付的记录?受付方、时间、金额应该都有。那间网吧是个小作坊,不是正规的连锁网吧,大部分结算可能都是通过移动支付完成的,我估计连小票都没有。” 何佑安惊得没控制住本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护住了裤袋。离着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伍凤荣能看到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感慨:“像我们这种成年累月生活在火车上的人,都已经开始普及电子支付了,别说你们这些城里生活的孩子,不说现在的人出门都不带钱包了嘛。这年头,科技是发达了,咱们以前拿现钱付账的时候爹妈都教过,发票小票要随手撕掉,不要留痕迹。可惜,现在没人会记得去删手机的零碎交易记录了。” 何佑安做了个深呼吸,半天没有动作。 伍凤荣挥退了乘警,最终只剩下两个人,以免这个男孩子太难堪。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因为他心里也只有五分把握蒙对这个答案,如果蒙错了这个列车长他就真的可以不用做了。包庇通缉犯、逼供未成年人、滥用职权……条条都是大罪,条条压在他肩膀上都可以把他压死,他只能赌一把,赌何佑安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男孩不知不觉把背挺直了,伍凤荣能听到他喉结滑动的吞咽声,又生硬又尴尬。这个表情有点让伍凤荣心疼,他拍拍男孩的肩膀,替他把手机掏出来,用指纹解锁,然后顺利找到了那笔交易记录。 那是九月二十七号晚上23点15分的记录,一共是158元,受付方显示为流花路网吧。这是手机里最后一笔交易记录了,意味着五天之内再没有任何交易。 这个时间点已经非常靠近萧全死亡的时间点,完全可以证明何佑安当时在场。 “把手机还给我,”男孩梗着脖子强硬地说:“我跟你走,但是不要告诉小冉。” 伍凤荣拦着他的肩膀,目光放到后几排的女孩身上,女孩的目光神经质地正望向她,手里捏着的游戏机都来不及看。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女孩赶紧又放下头去。 接下来的对话,伍凤荣用手机录了下来—— “佑安,是你杀了萧全吗?” “是。” “你确定吗?” “确定。是我杀了萧全。” 伍凤荣说:“佑安,我需要你完整地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跟我说一次。” 何佑安点点头,几度哽咽之后,他强行镇静下来。 “我那天放了学去网吧打游戏,萧全坐在我对面的机子上。起头是他先骂人,我没多想就骂了回去。在网吧打游戏骂骂人很正常,但是那天我心情不好,小冉和我吵架了,好几天不理我也没见面,我在想怎么和她和解,所以也有点想找人打架发泄的意思。我和萧全结了账约在网吧后面,他挺厉害的,我腰都给他掐青了,脚趾头还差点骨折。” 说着他把衣服稍微掀起来一点,腰侧有明显的几块淤痕,有的淤痕面积足有手掌心大。 “我后来有点招架不住,他还说要找人来帮忙,我就有点慌,看到旁边有根水管就捡起来,但那时候我没有想着杀了他,我还是认为这只是打架。”他停顿片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回忆接下去的情节对他来说太难了。 “你是错手才杀了他的?”伍凤荣问。 男孩耸耸肩膀,用一个“你说呢”的表情回答他。 “他被我做假动作调过身,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倒了,我以为他晕过去了,想着要不要打救护车,结果我把电话漏在了网吧里,把手机找回来后他就没有呼吸了。”他说完了,舔舔嘴唇,补充道:“几分钟后,周先生和他的朋友正好走到路口,我朝他们招手,说我朋友和人打架晕过去了,让他们帮忙。他朋友本来不想帮,因为周先生当时烂醉如泥,没有意识。我说我在这里帮他看着周先生,麻烦他帮我去叫个车就好,他最后还是去了,我把水管往周先生手里一塞,立刻就跑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伍凤荣有点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是栽赃陷害?” 何佑安露出一个笑容,不能说是善意的,也不能说是恶意的,只是个腼腆的笑容。 “对不起,我没有长成一个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人。” 最终他还是揉了揉眼睛,像是在伍凤荣面前出丑很不好意思:“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跑了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回家。” “回家都做了一些什么?” “洗澡,睡觉。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学。但是第三天还是去了。” “不害怕吗?不会影响上学的心情?” “害怕,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有异常就会被发现。” 这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杀人凶手。伍凤荣暗暗感叹,这么强的心理素质偏偏要杀人,现在的孩子做学生早就不是当年他们做学生的样子了。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伍凤荣问。 何佑安想了想,说:“没有。” “父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我爸经常到外地出差,我妈也忙。那天晚上家里只有我。第二天去医院包扎手的时候,我才和我妈说打架了,她骂了我两句。” “去白河是你父母同意的吗?为什么要带上女朋友?” “因为我受伤了,小冉马上就答应和我复合了。本来我们国庆就约好了出来玩,我们家在白河有亲戚,我说要去亲戚那里住几天,她也想跟着我去。之前吵架冷战了好几天,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况且……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和她在一起……我就是想多看看她,多和她呆在一块儿,也许明天我就看不到她了……” 提起女朋友的时候,何佑安的情绪有点收敛不住,眼睛红了,眨巴两下到底憋回去了。伍凤荣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他把感情都寄托在了女朋友身上。做他的女朋友,合该是一件幸福美满的事情,只是天有不测,到底还是没有这么美满的结局。 “我能和她最后说两句话吗?”何佑安望了望女朋友坐着的方向,诚恳地说:“就五分钟,说完了就走。她是女孩子,也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我至少要把白河接人的联络方式给她,要不然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我骗她两句,不会让她哭的。” 伍凤荣看着他走过去,一对情侣做最后的、深深的拥抱。 16. 您的答案错了,我很失望 列车离开平原,开始进林子了。越往前,林影越幽密,日光在车厢里只有那么一片,落在靠窗的伍凤荣的手臂上。他抬起手腕想,是日光白么?还是雪色白?还是人的皮肤原本就这么白?白得什么都没有,白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他厌弃地往旁边一缩,蜗牛似的缩到灰影里。 抓住了何佑安并不能让他开心,没有破案的成就感。一个半大的孩子杀了另外一个半大的孩子,有赢吗?有输吗?彻彻底底的一场悲剧而已。他们这些做大人的职责就是尽心尽力地减少孩子们的悲剧,给他们看一个豁亮的、干净的世界,不然要大人来做什么? 赵新涛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说:“打电话去学校核实了,何佑安是桐州市一中高一年级的学生,好像家里还有点背景。让他自己描述了一下萧全,细节都和照片对上了。现在人在你办公席里让乘警组的看着,我给他拿了点东西吃,挺乖,不多话,就是情绪比较低落。他还没成年,认罪态度也好,法庭会从轻发落的。” 伍凤荣说:“我没有可怜他。冲动也好,失误也好,杀了人就是杀了人,该他的果子他自己得吃。我只是觉得抓了他没什么好得意的。” “谁能想到会是个孩子呢?联系家长的事情按照程序来说该由公安那边做,我就没有管了,学校那边也还没有明说。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他那个小女朋友找个女乘务过去看着,别做什么傻事,年纪小脑子容易钻牛角尖。看看姑娘想不想回家,方便就安排让她下一站下车,买个车票送回去。” “好。我去准备进站交接了,这么着停站时间可能要延长,一会儿你记得去广播室念个广播通告乘客,我让他们写个短稿,就说检修出了点问题,也算无声无息把这事儿平了。” 伍凤荣点头,又交代了几项交接工作示意他先去干活。 一会儿,有人从背后抱住伍凤荣。他没有回头,低声说:“我有点累。” 周延聆吻他的侧脸,发出嗯声。两人好不容易有段安静时候默默拥抱着。其实周延聆的心情也不好,他刚刚听完伍凤荣的录音,又问了何佑安几句。按照姓何的说法,能顺利把罪名嫁祸在周延聆身上他也没有想到。这是个情急之下的主意,回家之后反复思考怕有疏漏,一会儿担心周延聆的老同事会去找警察,一会儿害怕周延聆记起自己。直到公安部发布通缉令,何佑安才真正松气,一帮子刑警被十六岁的小男孩蒙骗过去,他竟然有点得意,原来做坏事是这样简单的。周延聆听他剖白,气得差点把热茶往他脸上泼,实实在在被恶心了一把。 “照道理,人已经抓到了,送你上车的那位也该满意了,你收到短信没有?”伍凤荣问。 周延聆摇头:“估摸着还要过一会儿,没那么快。” “你就不好奇究竟是谁把你送上车的?” “是要查,但我觉得,姓何的这个事也蹊跷。” “是不是人抓得太快太容易了?” “我跟他说话,觉得他的话有问题。” “什么意思?” 周延聆想了想:“他要么还有东西没说,要么说的话有假。我不是说他说的全是假的,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你们有没有和他的家长联系过?查没查过家里的背景?他说他爹妈忙,确实有的爹妈不怎么关心孩子,但没有爹妈总还有别的能亲近的人。姓何的性格很要强,犯了事不会跟女朋友说。保姆、老师、兄弟姊妹、朋友,还会不会有人知道?” “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觉得他话里有假,是不是有什么证据?他还藏了什么东西?” “至少那158块钱的网费就太离谱了。当天他肯定不是放了学才去网吧的,估计逃了课。你没去过网吧?小网吧现在一个小时也就10块钱不到,要是常客,4、5块钱一个小时的很正常。我就算他十块钱一个小时,再把两餐饮料都包了,他也起码要呆七八个小时在里头,才能结出个158块钱的网费。也就是说,他在那儿得玩一天。” “小男孩逃个课不是很正常,还有呢?” “还有我那位老同事。姓何的是把管子往我手里一塞,完事就能跑了,但是我那位老同事叫了车回来怎么打算可不一定。换了我,见到有尸体有凶器,大概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要是心眼儿坏一点把朋友扔在现场、自己走了也就算了。但万一我报警了呢?正常人看到尸体的反应就是报警,要是我那位老同事原地报警了,说不定这栽赃就成不了,前头功夫也白费。他就这么肯定人家人品不好?” 伍凤荣噗嗤笑了:“没见过你这么拐着弯夸人的。后来你不是也给他打电话?躲着闪着鬼鬼祟祟的。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你那位老同事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 周延聆莞尔:“主要从取证的角度来说,消费记录的证明还有点弱。付款的时间点确实太接近,萧全是11点40分左右死的,他是11点15分结账,中间的时间差不多正好能打一架。但是到底不能直接证明他就是凶手,只能说明当天晚上的那个时间他在场。这个情景就和我一样,我当天晚上那个时间点也在场,那就能说明我真的杀人了吗?” 伍凤荣抓到了他的意思:“你想说他没有杀人?” 周延聆说:“不是,他都自己认罪了,我还能说他没有杀人吗?我是说他的证据有点弱。要证明他杀了萧全,从论证上讲这个证据是不充分的。如果萧全的衣服上有他的指纹,或者萧全的指甲血块里验出了他的DNA,那就板上钉钉了。就好比那根水管上有我的指纹,所以警察把我确定为嫌疑犯。” “现在他自己认罪了,有他的证词就充分了。他又不是傻的,栽给你之前肯定擦过那根管子了。除非你还有其他办法能证明,他用了那根管子,在上面没有指纹的情况下。” 在没有指纹的情况下,怎么证明何佑安拿过那根水管呢? 周延聆盯着凶器的特写照片。这根管子是从整段排水管里拆下来的其中一截,尺寸直径110毫米,浑身被潮气侵蚀得面目全非,锈斑红得毒艳,大片大片旺盛地攀附生长,就像得了皮肤病的臂膀,剥落地斑斑驳驳的,锋利细小的卷边闪着零碎的光点。那些锈斑…… 一个很突兀的念头在周延聆的脑袋里冒出来,压迫住了他的呼吸。伍凤荣察觉不对,紧紧握着他的手。周延聆开口:“错了,荣荣,我们弄错了。” 伍凤荣等他把话说完。周延聆指着照片说:“伤不应该在手背上,应该在手掌心里。东西锈成这个破样子,没一块儿是好的,徒手握着糙磨得厉害。挥出去的时候铁锈会在手掌心里造成擦伤,两只手心里可能都有。不会很严重,但应该会有细细密密,不止一处的伤口。” “但是何佑安只伤了一只手,我看过他的掌心,不像是伤过的……” 说到这里闭嘴了,伍凤荣的眼神有了一丝惊疑。只伤了后背的手、金额过大的网费、主动认罪的少年……所有的情节串在一起最后只能读出一个真相。 周延聆一拍脑门,喊出来:“不是何佑安,是石小冉。杀了萧全的是那个女孩儿!” 两人想也没想冲着六号车厢跑了出去。 158块钱的网费如果是两个人的费用,那就不奇怪了,当天晚上在网吧的不只是何佑安,石小冉也在。和萧全打架的的确是何佑安,但是最后补上了这一闷棍的却是为了维护男朋友的石小冉。何佑安也许是无意中看到了周延聆,也许是通过其他方式知道了周延聆在车上,他报了警却没想到伍凤荣已经知道周延聆是无辜的,偷鸡不成最后把祸水引到了自己身上。他不能让石小冉被抓,于是主动认罪,替女朋友顶锅。 在伍凤荣面前,他曾经说:“对不起,我没有长成一个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人。” 他曾经想要逃避责任,把责任推给了周延聆,后来他又决定担起不是他的责任,他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男朋友,但不是他的罪孽终究不会让他来承担。 周延聆的手机在震天动地地响,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来掏手机。伍凤荣站在他旁边看。 ——周先生,您的答案错了,我很失望。 伍凤荣正想开口,背后一阵厉风刮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人从后强按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墙上一撞,他甚至没看清楚行凶者的脸,只觉得胸口一窒,抽上来一口热气,眼前迅速黑了下去。周延聆想也没想,向后扫过一腿,扫了个空,这时脖子上凉意突袭,他迅捷转了身,擒住一截手臂,反手回扯将人猛地带到了跟前。 男人带着黑口罩和帽子,只露出眼睛,他的眼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雪粒,像是从外头来的。周延聆暗暗惊诧,不可能,这么快的车速,这个人总不能是刚刚爬车上来的吧?他伸手就去扯那口罩,被中途劫来的手掌打掉了。好大的力道! “抓错了人是我的疏忽,但你们也太粗暴专断,别是和那女孩儿有私仇吧?”周延聆叫道。 对方不说话,勾拳照着周延聆的脸上打。这拳极快,凶悍逼人。周延聆躲避不及被揍得脑袋歪在一边,牙齿差点打落,他连退几步,心里有了底。行凶者不仅会拳脚,比那个蓝夹克小偷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看打法有点职业人员的模子。这个念头在周延聆心里闪过,他手势稍变,换了拳法,行凶者迅速跟上,两人都是老手,你来我往一时间竟然分不出高下,周延聆打得热血沸腾,兴奋劲儿上来,却始终没能让对方露出真容。 在厕所门口动武容易引人注意,周延聆将人引到餐车前。眼见着前方人头攒动,行凶者捡起旁边的纸篓就扔过去,周延聆惊骇,回头正见餐车乘务员向这里伸头,他转身一脚将车厢门踢上,不锈钢篓桶哐当砸在门上! 乘务员不明所以,啪啪拍门。周延聆佯装无事,靠着门板朗笑:“丫头你胸带掉了,还不赶紧系上!”门里马上没了动静。 纸篓里掉出一把破损的小钢尺,薄如银纸,四角尖利,一头朝着周延聆,抿成一条纤细阴损的灰线。周延聆捡起尺子,这东西趁手轻薄,开玩笑似的打在行凶者的手背上,力道不大,像老师训斥学生。行凶者被激怒,要来夺尺子,后头听到脚步声靠近,变了主意就要逃跑! 周延聆哪里会放过他,他踢起纸篓朝人砸了过去,正好击中了半边肩膀。行凶者被砸得踉跄一步,侧开身子蹬腿又是一击,周延聆退后两步,避开了可怕的硬鞋底,行凶者就地滚了两圈,将车门哗啦啦打开,身形如雪粒闪过,消失在车门外。 周延聆追到门口,已经不见任何人影,只有门框外头苍苍茫茫的雪林。他无奈地嗨了一声,眼角瞥见风挡下方飘来的一角绳索,露出苦笑。 这年头都流行跳车?还一个跳得比一个潇洒。什么时候火车是随便出入的了? 他回头去找伍凤荣,将人从墙角扶起来,又让餐车乘务员拿热水来。 昏迷的伍凤荣把女乘务员吓得不轻,周延聆一边将人抱到长椅上,一边摸出那把钢尺交给乘务员:“你去看看,这把尺子是不是车上的东西,如果是是哪里弄丢的,把看管的负责人找过来。不要直接用手拿,纸巾包着,可以留给警察做证物的。”他不放心把伍凤荣一个人放在这里去找石小冉,只能先用呼叫赵新涛过来,让他带着乘警去搜6号车厢。 过一会儿,医务员来给伍凤荣做检查,没有大碍:“晚点就能醒了,您别担心。” 周延聆抹了把脸:“是我不好,没有我这些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不会受伤。” 医务员看出端倪来,捂着嘴偷偷笑。周延聆不明所以,医务员说:“荣哥不是一头热血的人,他心里明镜似的,要不是他自愿的,谁也强迫不了他。” 周延聆笑道:“你这是安慰我还是心疼他?” 医务员一边给伍凤荣上药,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荣哥很辛苦,所以即使他脾气有时候坏,周先生你也体谅体谅他吧。醒来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骂呢,他骂你就让他骂,骂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从前在车上,病人生病了,他比病人家属还着急,我们动作慢两拍也会被劈头盖脸地骂,可是过后又拿肉包子来哄我们开心,他就是这样的人。” 周延聆心想,可不是吗?带出一帮这么忠心耿耿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周延聆问。 医务员晃了晃胸口的名片牌:“巧了,我和周先生同姓,您叫我小池就好。” 17.把我的佑安还给我 周池说伍凤荣可能会有轻微脑震荡,最好躺着静养观察,不要有激烈运动,头皮的擦伤做了消毒清理,不仔细看不会发现有伤口。但是赵新涛看到伍凤荣的时候,还是动了怒气。 “我早说了你往他身边凑不会有好事,这次他替你受伤,下次你是不是要拿他当肉盾?周延聆,他不是你能利用的人,你也不怕遭天谴!” 周延聆懒得去看赵新涛那张怨妇脸。伍凤荣和他置气他也就受了,关起门来这算他们俩的家事,赵新涛他是看不上的,也轮不到一个外人说话。 “你管得太多了,你是副车长不是他娘老子。” 连不容置疑的语气也和伍凤荣如出一辙。赵新涛只能铁青着脸,竟然不敢反驳。 周延聆指了指对面的长椅示意赵新涛坐下:“找到石小冉那个丫头了吗?” “没见着人,”赵新涛生硬地说:“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让乘警多找两遍,问了几个学生也说没见到人,蒸发了似的。别是担心他男朋友说漏了嘴,提前跑了。” 周延聆暗暗愕然。跑了吗?男朋友给她顶了罪,她转头就跑了? “没准可以问问何佑安,他们俩是情侣,要是有人知道石小冉在哪儿也只有他。我觉得还是得联系这俩孩子的爹妈才行。”赵新涛说。 “等荣荣醒了,我再去问,现在我得陪在这儿。” 赵新涛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放在两人交叠的胸口上,很快又移开。他忍不住不去看,却又不想看。两个男人这样公开地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他说出口都害臊,又不得不说:“你……你别这样,火车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的,他好歹也是个公务人员,不能这么没正经……” 碍着伍凤荣的面子,周延聆换了个姿势,让伍凤荣的脑袋枕着自己的大腿。由于体位挪动,伍凤荣不安地皱了皱眉。赵新涛像头护犊的熊,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的列车长,嘴里默念阿弥陀佛,伍凤荣挣动的眼睫毛像绣花针一根根往他心窝子上戳,戳得他胸闷气短。周延聆看他像看表演似的,很有意思,正要开个玩笑,又想起上次假摔的事情,还是算了。 “小池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能醒?”赵新涛问。 周延聆摇头:“不确定,丫头说最好是能去医院检查,撞了脑袋的事难说。” 赵新涛的面色一下严峻起来,他看看手腕上的表。 “还有二十七分钟到站,前面就是皖城了。” 周延聆捏着的手一紧,心想,这下麻烦事大了。 伍凤荣醒来的时候觉着脸一边热一边凉,他睁开眼睛,太阳光直直地刺进瞳膜,又一闭,这才明白过来。噢,太阳出来了。他拿手背挡住热光,指头缝儿里看到周延聆沉睡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窗帘的影子在脸上浮动,宛如纷纷的、交错的梦汇成的一条暗河。伍凤荣伸手蹭到他的脸颊,突然想知道他的梦里都有谁,会不会有些快乐的、安逸的事。 周延聆被他挠醒了,带着睡气把他的手握住亲吻:“在你这儿反倒能安生睡一会儿。” “几点了?” “……刚过四点半。” “怎么睡了这么久。” 伍凤荣翻身就要起来,天旋地转,世界颠倒,眉头都皱紧了,周延聆赶紧扶着他让他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深怕他脑震荡。伍凤荣晕得厉害,两只眼睛里全是雪花,头沉甸甸地往后坠,一只手拖住了他的后脑勺引导他着落在软垫上,他懊恼地发出嘟囔,有点不耐烦。 “又不是铁打的,早上五点钟就发车,都到这个点了还不睡一会儿。” “会坏事儿!”伍凤荣打开他的手,突然想起来:“停过站了是不是?过皖城了?” “早过了,开出去都好久了,着急什么?” “你们怎么停站的?人交接出去了?” 周延聆一边给他披衣服一边慢悠悠地解释。 “照常停站,小偷交接出去了,至于杀人犯嘛还没有抓到,那就交接不出去。皖城公安自己也是一笔糊涂账,交接的是什么人、该怎么交接、需要什么身份证明统统都是乱的,把那小偷拷上了就走,问也不问,压根不记得还有一桩杀人案。赵新涛干脆就没解释,当作是他们忘了,能少一事则少一事。” “还能把这么大的事情忘了?” “他们也忙,一共就来了两个人,一个便衣一个协警,说是假期人手不足。再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咱们再去和姓何的小朋友聊聊,还要找他的小女朋友。” “石小冉还没有找到?” “没有,赵新涛现在恨不得挨个把乘客的行李箱都翻一遍了。” 伍凤荣严厉道:“那你们还进站停车了?万一她已经逃下去了呢?” 周延聆淡淡地说:“她不会下去的,她要她的男朋友呢。”他从桌板上摸过来一部手机放在伍凤荣手心里。那手机用一个西柚红镶钻裱花的软胶保护壳裹着,头顶还有一对猫耳,娇艳得讨喜。伍凤荣只觉得眼生,手指甲拨弄了半天保护壳上的人工钻石,露出嫌弃的眼神。 “谁的手机?” “何佑安。” 谈个恋爱不容易。伍凤荣翻了个白眼:“你以后要让我用这种东西,咱们俩就别过了。” 周延聆忍俊不禁,眼神飘到那对猫耳上:“耳朵多可爱,我看配你就正好。你不喜欢粉红色那我们换个黑的蓝的也行,我知道还有配尾巴的,插在你后边儿,肯定好看。” 手机屏幕点亮了,密码输进去,找到短信菜单打开最上头一条,发件人显示的是“宝贝”。 ——把我的佑安还给我。 “到处都找不到她,我出主意让何佑安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发了个信息过去倒是很快回来了。就这么一句话。我们差点以为她跑了,男朋友给她背着锅,她转头就把人抛脑后,结果还是放不下。姓何的收到这条短信差点感动哭了,你没看到那个场景,啧啧。” “她这是要让你们放了姓何的,她怕你们为了省事真的把何佑安交上去当替罪羊……也不对,既然不愿意男朋友顶罪,她出来自首不就得了?姓何的只是和萧全打一架,男孩子之间打个架算不上什么,她只要出来,她男朋友还能被抓?” “我的想法是,她可能想带着何佑安跑。” 伍凤荣手指一僵:“糊涂!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孩子以为警察都是吃干饭的?” 周延聆温和地说:“荣荣,她已经到了可以承担刑事责任年纪了,要我说,她不是孩子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仅很清楚,而且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她爹妈觉得那是乖女儿,何佑安认定那是他柔弱贴心的女朋友,你把她当个糊涂孩子,但在萧全眼里,她就是个杀人害命的罪犯。现在的孩子想法多,也容易走偏,这不是我们想帮就能帮上的,何况帮了这个,总还有千千万万个。” “我知道。”伍凤荣叹了口气。他想起那个把妆面看得比命重的女孩,也许那副脸上的面具她自己也已经摘不下来了,慢慢地就变成了她自己。 周延聆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给他看,是那条“有时候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短信。他说:“这事怪我,原本是有眉头的。我现在想想,人家早就给了提示。这里说的‘过程’指的其实是何佑安打架这件事,我们一直以为,和萧全打架的人就是杀了萧全的人,其实不是,这是两个人。所以不应该把重点放在打架这件事上,而应该放在最后一击,也就是‘结果’。石小冉代表的就是那个结果。” 伍凤荣怪笑一声:“他自己说话扭扭捏捏掖着藏着,还要怪你抓错人了,哪有这种道理?” 周延聆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姓何的现在还让乘警看着在办公席,两个乘警两个乘务看得严严实实的,只要他在,石小冉肯定不会下车,总能找出来。” 这一觉睡得伍凤荣不踏实,太阳穴隐隐作痛,身体虚热,背上全是冷汗,醒来了口干舌燥,无精打采,一股燥气在身体里散不去。周延聆给他做了个头部按摩,小心翼翼地避开头皮的擦伤,从两侧一路摁到脑后的颈椎,伍凤荣的神经放松下来,脸上慢慢回复一点血色。 这会儿安静下来他才开始整理思路。因为担心过站交接不妥,伍凤荣差点把遇袭这件事忘了。袭击者应该是秘密跟踪周延聆的那个眼线,周延聆抓错了人,送他上车的那位很不满意,短信里的意思很明显了,但是伍凤荣拿不准袭击者的目的,他想要周延聆的性命吗? “你没受伤吧?” “没事。” “袭击的人查到了吗?” “线索有一些。”周延聆想了想:“我和他打了一场,不分胜负。这个人拳脚功夫不差,非但不差可以说是非常老道,但是他的招式套路有点像是当年我们在军校学的东西。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个职业人员,要么也和我一样是退役的,自己人和自己人打照面的感觉不一样,我能区别出来。他是正牌军,不是个野路子。” 伍凤荣压着心头的火气,不知不觉表情变得威严:“不能再这么胡闹了,大白天的人来人往的火车上就敢这样了,有没有点法律尊严?就凭我这个伤,要他们派特警过来也可以了。这就是恐怖袭击!完全可以直接击毙!” 周延聆说:“还要弄清楚他们的目的,那位幕后作者要我上车来找凶手肯定有他的意图。我倒觉得不是仅仅揪出真凶这么简单。”如果只要抓到真凶,可以把证据材料交给刑警,说明抓到真凶只是一个目的,恐怕这个神秘人还有其他的意思。周延聆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不能劳动刑警查案,一定要送他来车上?这位神秘人看来很不喜欢警察,既要避免劳动警力,又迫切地要抓到真凶,难道有难言之隐吗? “先吃点东西。”周延聆说:“午饭拖到现在,胃也受不了。” 桌上有两个铁饭盒,是乘务的午餐,周延聆本来想拿去微波炉里转了一下凑合吃,打开盖子来就皱了眉头。烧肉油腻腻的,菠菜煮得又软又烂,大红大绿挤到一起让人毫无食欲。伍凤荣刚撞了脑袋,说不定还有反胃症状,吃这种东西肯定是不行的。 周延聆改主意借了厨房,现成煮了点白米粥,炒两个嫩鸡蛋,又找到一小块冷冻鸡肉,解冻烫熟,手撕成丝,用麻油、米酒、香醋、白糖抓拌,再切生黄瓜、胡萝卜、大葱成丝混入,成一道凉拌鸡丝。 “都没放盐,你现在也吃不了味道重的。车上东西少,要是在家里,我习惯还加一点芥末拌进去,芥末不像辣椒上火,还能提一点味道,醒醒神。”周延聆夹着一筷子鸡丝喂到他嘴边:“等回了桐州,有时间我请你去家里吃便饭,东西不用太矜贵,味道调对了就好吃。” 伍凤荣从来都是操心的人,好不容易享一回福,很满意。他咬着筷子,闻到周延聆手指上拌鸡丝的麻油香味,脑袋凑过去,顺着筷子一路把那两根手指含了进去,像是怕周延聆还藏了两滴麻油,非要舔干净。周延聆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方便手指在他嘴里搅弄。伍凤荣灵活的舌头缠上来,又湿又热,舌苔刮得指腹痒痒的,十指连心就这么挠到了心坎儿。周延聆的脸色犹自不变,仿佛只是在做普通的口腔检查,手指在他下咬合的龈盆里摸一圈,将几颗牙齿都数的清清楚楚,被列车长疏忽咬住,重重地吮吸了一口。 周延聆猛地将手指抽出来,搂着人就把嘴巴对上去。伍凤荣接得顺口,贪婪急迫地吮吸,他嘴角还挂着口涎,也来不及擦,脑子里都是麻油麻油鸡丝鸡丝。周延聆心有灵犀,喉咙里咕噜噜地发出笑声。两人脑袋交错,鼻子不知道摩擦了多少回,鼻头都擦得热乎乎的。 “你猜睡觉的时候,我亲了你多少下?”周延聆在他耳边说。 伍凤荣眼睛都笑弯了:“我怎么知道,我睡个觉还要数数啊?” “我一边亲你,一边想你这个人,事事都要尽到情分,只有人家欠你的没有你欠人家的时候。杀人案这件事眼看着是你在帮我,其实也是我欠你的人情,你喜欢这样把人拿捏在手里,这样人家就跑不掉,”周延聆深深地看着伍凤荣的一对眼睛,伍凤荣的眼睛真漂亮,瞳孔上有一枚光斑,绕着瞳孔最深的那一圈滴溜溜地转,神气活现,炯炯有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有希望有生机,周延聆不自觉地因为这对眼睛:“我想到这里,就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可爱,又可爱又让人疼,不舍得就又多亲了两下,亲多了更加不舍得,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伍凤荣听得发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是特别不要脸。” 周延聆笑呵呵地厚着脸皮让他骂,也不觉得没面子。伍凤荣在他怀里赖了一会儿,那盘凉拌鸡丝你喂一口我喂一口地终于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混着吃了多少口涎。 “新涛没有为难你吧?”伍凤荣问。 周延聆开玩笑:“你就这么确定他能为难我?” 伍凤荣腹诽,赵新涛几斤几两他清楚,在周延聆手里不吃亏已经很好了,当然谈不上为难。但是他昏了这么久,停站交接的事情肯定要有人和赵新涛合计,周延聆不是乘务组的人,其实没有必要花心思收拾这个摊子,既然帮了忙,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一方妥协了。 “我带出来的人和我都是一条心的。”伍凤荣骄傲地说。 周延聆冷笑:“嗯,他忠心得很,你不用怀疑,就是脑子稍微不好使。” 伍凤荣说:“他是跟着我从南方一起过来的,这段缘分首先就不容易。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从南方来这里,我说是跟同事换过来的也没有糊弄你,这是其一。其二,我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借着这个机会就算和那边断了关系出来了,以后也没人再能碍得着我。对我来说,有段艰难的日子也是新涛陪着我过来的,他不是很机灵,但心是好的,我们求人不求完美,能同甘共苦已经不容易。” 从前没有听他提起过家里人,周延聆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家里的事是怎么回事?能说吗?” 伍凤荣眼神暗了暗,脸上浮现怒气。周延聆暗暗吃惊,想必是个凶险惊奇的故事。眨眼间伍凤荣脸色转了转又平静下来,露出一些哀痛。 18. 不能回去 “没什么不能说的。”伍凤荣说。 周延聆拉过他的手:“那你说,我听。” “我要是编出个故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诳你?” “编故事费劲,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劳心劳力的没必要。” 伍凤荣吮吸着筷子,麻油的香气在他嘴里回味。他记起一个热闹的大院,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像两条银甲神龙伏在门口,一动就唱歌,嘀哩嘀哩活泼的电子琴乐,其他地方还少见,他们那儿是少有的先进一批。进门是贴红瓷砖的十五层大厦,是市里前十名的高楼,楼顶有霓虹灯管拼成的“南城报业”四个大字,这顶发光的王冠戴在头上,才显得又气派又威风。从早到晚两条神龙唱个不停,大楼彻夜不熄灯,忙人们前脚踩着后脚跟,那么多的忙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完。 “我们家是比较早一批分到报社职工房的,我从小在老南城报社的院子里长大。南方媒体行业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你要是问问现在几个南方系的主编,应该还知道我爸的名字。我爸当了大半辈子的记者,跑社会新闻,90年代尾巴写过几篇比较出名的稿子,像是童工工厂、暴力强拆、走私盗卖土地资源……都是引起轰动的。十年前报社正是如日中天,敢说话能说话,我爸也就混出来了。我妈原本是他带出来的实习生,带着带着就带回家了。”伍凤荣开玩笑说:“媒体业‘带实习生回家’的传统,也是从我爸那一辈开始流传下来的。” “他们俩感情很好,志趣相同,更唱迭和。两个都是非常爱玩的人,尽往灰色地带里面钻,但是对家里人未必是好事情。我上小学的那段日子过得担心受怕,经常被人找上家门威胁,要么半夜有人敲门,要么早上出去看到走道被喷漆涂画。给他们俩打电话也不一定能接到,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卧底或者庆功,更别说回家了。一个星期能见上一面算好的。” 伍凤荣笑了笑:“虽然害怕,但是我爸妈给我的解释是,他们能量大,能改变这个世界。以前当记者的多膨胀啊,一篇稿子换一片天。因为我爸曝光了非法雇佣童工的问题,关停了郊区一批黑工厂,很多人写感谢信给他,夸他侠肝义胆、刚直不阿。稿子拿奖无数,大大小小的锦旗、奖杯、奖状装满整个玻璃柜,就差没把他说成菩萨转世。我也很骄傲,我爸妈是了不起的人啊,是要救济天下于水火的。” 周延聆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胸口的英雄金徽,拇指大的方章流光溢彩。 “到我上大学,终于出事了。一来,纸媒也确实在衰微,传统媒体行业被新媒体挤压了生存空间;二来,出了好几次事之后,南方系被打压得厉害,张不开口说话了。那年正好碰上医药改革的关键节点,我爸连续一个月去暗访地下药贩子,还受了伤,结果稿子登出去第二天就出事了。主编被叫去谈话,下午就把我爸抓了。公安局到编辑部里,直接在电脑桌前把人抓走的。我妈吓坏了,给我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呆在学校别回来’,就挂了。” “犯了什么忌讳?” “逮捕罪名是收受贿赂、勾结黑社会、诽谤栽赃。报社联系我,我在外省上学,副主编亲自打的电话,他从小看我长大对我很好,只跟我说,短时间都不能回去,回去不安全,结果我就三年大学都没能回家。后来的学费还是副主编给我交的,过年他来学校看过我一次,但是碍着我还是学生不敢跟我说太多,说我爸是被人坑的,这次肯定要坐牢。最后判决下来六年半,我妈判一年缓一年,结案人就消失了,谁都找不到。” 其实伍凤荣不太喜欢这个父亲,他的性格自私又疯狂,说话没边,黑白颠倒,牛能吹成天那么大,他像个小孩,沉浸在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不仅自己做梦,还给别人造梦。他救过不少人,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下三滥的手段也很多,喝酒、跳舞、和女人不分轻重地调情都是拿手好戏。但是伍凤荣看得出来,别人未必看不出来,伍凤荣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出来了,他们还那么喜欢,还一哄而上地追捧、欢呼? 这样的自负狂妄的性格最后栽了实属意料之中。没有人真的会相信他收了贿赂、勾结黑社会,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伍凤荣暗骂,你不是很风光吗?你不是呼风唤雨、拥趸济济吗?以前要名声有名声,要钱有钱,出事了之后呢?你看看有没有人上家门口来问候一句? 车厢陷入一段沉默。伍凤荣的故事说到了尾声,他在等周延聆问问题。但是周延聆没有说话,他心想,难怪伍凤荣的烟火气那么淡,他没有体会过多少亲情,爸妈都忙着做英雄救天下人呢,哪里管得上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英雄遭罪了,英雄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伍凤荣是被迫做英雄的孩子,被迫让位于天下人,有没有人来问问他的心愿? “后来和二老还有联系吗?现在也还是不能回去?”周延聆问。 伍凤荣说:“十几年了,回去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也没什么意思。我妈试着联系过我,说起话来很别扭,两个人都尴尬。我爸出狱的时候报社的人给我打电话,我没回去,他是很要强的人,我回去见他他肯定不会痛快,不愿意被我见到狼狈的样子。所以工作没两年我想干脆就不呆在南方了,找个机会就换到了这里,也挺好。” “你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亲属?” “奶奶还在的时候,关系挺好的,但是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全都顾得上。” 周延聆幼年失怙失恃,伍凤荣的成长过程倒是和他差不多。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我们俩谁也不嫌弃谁。”周延聆说。 伍凤荣理所当然地说:“还没人敢嫌弃我。” “赵新涛知道你的这些事?” “知道,我刚工作那会儿经济很拮据,他每次都是无条件接济我。在金钱上能做到这个份上,我是很感激的。所以后来举荐副列车长,我坚持去局长办公室里保他,也算把人情还了。你说得对,我不喜欢欠别人,但是人总有困难的时候。” “那我还得加把劲,什么时候能从你这里讨一个人情,我才能安心。” 伍凤荣知道他想缓解气氛,也愿意笑一笑应和他。他脸上的太阳光一下子更亮了,粼粼的、极其灿烂的明辉罩着他的脸,原本蜡纸白的脸色有血气回升,从金色的面纱下浮现出薄薄的粉红色。周延聆见过的人里面,伍凤荣是最会笑的,他笑的时候把下巴往里收,像要退又不是退的样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明明是不好意思,又有一股媚态。 难得阳光这样好,也不能多晒。北方的平原上,紫外线很强,晒一会儿觉得暖和,等再过一会儿皮肤开始发痒,就已经晒伤了。周延聆侧身把阳光挡住,伍凤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周延聆说了点轻松话:“现在这份工作你还是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做这么久。你这个人愿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吹嘘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做。以后我们俩在一块儿,我肯定怨气很大,你老是不在身边,不光是怨气大,身体负担也会很大。嗯……我要考虑考虑。” 伍凤荣也开玩笑:“我有房子,两百多平米的,车也买得起,公务员工作,你多考虑考虑吧。” “你那两百多平米得还贷到什么时候?二、三十年,你还真的打算在一套房子里住一辈子啊?”周延聆淡淡地说:“虽然我是个卖保险的,体制内的肯定看不上,但房子还是有,你喜欢独栋带小花园的别墅吗?还是顶楼的平层商务公寓?游泳池健身房都可以给你配齐了。车也没有必要买,我有一辆奥迪没开过的。” 伍凤荣有点生气:“你忽悠谁?就凭你那点工资?” 周延聆装模作样地安慰他:“早年替几个厂子的老板打过工伤赔偿保险的官司,人家送的房子,车就是附带的小玩意儿。后来年资和级别上去了,能拿点股份分红,就不靠工资吃饭了。你也别觉得不公平,我好歹算半个金融从业者,拿去同行业横向比较,赚这点儿不算多。”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惦记你的房子和钱。” 伍凤荣撇撇嘴很不甘心,说出来是气话,说到底是气短。赚钱这种事,做公务员的肯定没有金融业灵通。尤其是像他这种基层公务员,靠工资和福利津贴,不可能比得上周延聆。但是男人要在事业金钱上被比下去了,说出来太没面子了。伍凤荣最要面子,谁不给他面子他心里都记着。周延聆啊周延聆,你非要往我脊梁骨上戳是吧?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一会儿你要求人告奶奶地请我帮忙,我看你怎么得意! 19.你是我一个人的英雄 气得脸白了,只听周延聆软语:“生气啦?” 伍凤荣打开他的手:“我生哪门子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白白送我车子还得看我脸色,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周延聆讨好地说:“你说你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模样,不说经天纬地,也是才貌双修、高风亮节,我要不是有点资产哪里有脸往你身边凑呢?” 伍凤荣脸色稍缓:“别,这种酸话我也不爱听。” “你这是看不起我了,荣荣,”周延聆叹气:“俗话说宝剑配英雄,美玉赠佳人。要我看,别说什么房子车子,就是天上彩虹配你也绰绰有余了。但是我没有呀,我要是能把彩虹捞下来给你我还能不去捞吗?你看我一个快四十岁的人,皮相也不好,只有这点东西,你又看不起,那我只能怨自己没有福气。” 伍凤荣忍不住嘴角一弯:“你当谁还没见过彩虹?要你那些虚头巴脑、不能用的玩意儿,再让人把我说成文艺青年了。我赚钱的本事不如你我认,但你别想拿这个来压我,经济上咱们各自独立,人格上我不比你低一等。” “哪儿分得这么清楚?”周延聆正色道:“我的就是你的,是我周延聆跟了你,人都是你的。” 伍凤荣很舒泰,脑袋也不晕了,太阳穴也不疼了,三病九痛的都扔到九霄云外。周池再三交代让他少挪动,但是他心里惦记着何佑安和石小冉,实在是休息不下去,干脆决定亲自去问一问姓何的。 周延聆见时间不早,外头的天色开始沉,也知道耽搁不起,两个人慢慢地往列车长席走。 不足五平米的车长席里里外外站了四个乘警,看守得密不漏风。赵新涛从皖城站协调了一组警力上车,乘警组的人数一下翻了倍。现在人手倒是不少了,但都是年轻、经验不足的,要个能统一调度的人没有。赵新涛不熟悉乘警的工作搭配,只能等伍凤荣过来亲自安排。这些新上车的人也是一头雾水,四个高大壮实的警察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把人当成重刑犯似的对待,场面很阔,乍看上去也很滑稽。 何佑安被拷在床梯上,心情很不好,他的表情告诉伍凤荣他在赌气。见到伍凤荣他有点愧疚,可能觉得给伍凤荣添麻烦了。周延聆将乘警打发出去,把手机还给何佑安。何佑安反复地看短信列表,露出一个伤心的表情。 伍凤荣下意识不愿意把这个孩子当成坏人,他只是个性比较内向冷淡,爹妈的关怀缺位,所以精神世界里只有女朋友。这样其实不好,人不能全凭别人活着,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何佑安现在满腔热情,一心要保住女朋友,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佑安,我想知道,你还有没有事情没有和我们说?” “我都说了,别问我。” “关于萧全被害,关于小冉,关于那天晚上每个细节,真的没有其他的了吗?” 何佑安无辜地看着伍凤荣:“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知道小冉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伍叔叔,她的确杀了人,但她不是故意的,她当时也是害怕,又想保护我才会把水管拿起来,她不是坏人。她是我女朋友,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无论如何,她现在不见了,而且她没有自首的意思。” “她不需要自首,我可以代替她。反正你们只需要一个罪犯,我也符合条件。” 伍凤荣几乎要给他气笑了。周延聆开口了:“佑安,我觉得这件事我还是有说话的资格的。你们俩把这个罪名栽赃给了我,平心而论,我作为一个受害者,我没觉得你们俩都是好人。” 他的话一出,何佑安脸上刷得红了,像给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在周延聆面前,他没有气势。就连伍凤荣听了也没做声,不敢阻止他说下去。 周延聆淡淡地说:“但是你们俩应该受到什么惩罚,我做不了决定,应该由法官来做决定,我就算心里把你揍个半死,我也只能想,不能做出来,做出来了就是违法,我自己也丢脸。别人会说我软弱,狗咬我,我还咬回去,这就变成笑话了。我必须忍耐,不把怨气随随便便往你身上撒,等法官还了我公道,别人既会尊重我,也会觉得我是个有勇气、很坚强的人。” 何佑安被骂得脸色惨淡:“我不是故意要栽赃你……” “我跟你讲这个道理,是想告诉你,一个人的想法和情绪不能完全变成最后的行动。”周延聆深深地看着他说:“你喜欢小冉,所以你不相信她会做坏事,更何况她是为了你才打死了人,你就更觉得她很可怜应该受到保护。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保护她,为她顶罪,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他,车上的乘客不安心,乘务组的哥哥姐姐们也不安心,外面还有那么多警察也忙得团团转。因为你一个人的想法,让这么多人白忙一场,你觉得应该吗?” 他不客气地把话说绝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愿意看到喜欢的人好的那一面,但是坏的那一面不是不存在。石小冉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认识她,未必完全了解她。我见过很多人被自己的亲朋好友伤害,事后都想不通为什么得到这样的结局,他们都说,‘以前那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很好,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最后骗了钱就走的往往也是这些所谓‘很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人。” 何佑安呼啦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你要骂骂我!小冉不是这样的!陷害你是我的主意,是我的想法,不是她的!她只是冲动做了错事,是我陷害你,有错的人是我。” “坐下。”周延聆一个眼神把他压了下来:“说话就好好说,出主意陷害人你很有本事是吧?还想嚷嚷出去给谁听?” 何佑安又跌回去,唯唯诺诺地把两腿并拢,坐得笔直端正。 周延聆说:“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的,尽快找到小冉,对你对她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情。你们还没有成年,就算上了法庭,法官也会从轻裁决。但是她犯的罪不可能让你来顶替,你把法官刑警都当什么了?把法律尊严当什么?你以为这是玩游戏?” 他把话说全了,没有给何佑安任何辩白的余地。伍凤荣看着男孩乍青乍白的脸色,暗暗好笑。周延聆装模作样的本事一套一套的,说不准就是以前卖保险的时候拿来唬人的:先说你有病,然后再说你其实不知道你有病,只有我知道你这个病怎么回事,最后说,你只要按着我说的去做,我保管你的病没事。末了还威胁,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你就是冥顽不化死路一条。 他拿这套神棍公式打压一个小孩子也就算了,还非要把自己说成个君子,这脸皮简直厚得令人发指。其他人不知道,伍凤荣心里清楚,周延聆能是什么样儿?他就是一条大尾巴狼! 何佑安玩不过周延聆,周延聆气势迫人,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转而用眼神向伍凤荣求救。伍凤荣不想唱白脸,只管装傻充愣。 过了一会儿,男孩儿绞紧了手期期艾艾地说—— “小冉跟我说……她有个舅舅送她一起到白河……她可能会找她舅舅吧……” 伍凤荣皱眉,他迅速地和周延聆交换眼神。 “她舅舅是谁?和你们坐一起吗?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也没问名字,是不是和我们坐一起我就不知道了……” “那这个舅舅怎么来的?” “小冉说舅舅不放心她和我一起出来,觉得我对她照顾不周,就想跟着我们到白河,送到了就走。他也不打扰我们,所以就没跟着我们一起上车。”何佑安把嘴唇咬紧,又憋出一句:“她舅舅应该知道萧全的事,她说她和舅舅说了。” 石小冉是女孩子,而且未成年,即使没有出任何事故,家里人不放心她跟着男性单独长途旅行也是很符合情理的,有个亲属一路送过去才正常。就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舅舅”到底知道多少实情,又对这个女孩子有多大的影响。如果这个成年人怂恿她继续潜逃,甚至为她出谋划策,抓住她的难度无疑增大了。 伍凤荣又问:“除了这个舅舅,她还有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 “她说她只和舅舅说了,因为平时她和舅舅感情很好,她妈对她很严格,舅舅爱哄她。” “她母亲姓什么你知道吗?我们可以查到名字。” “我……没有问……” 伍凤荣好笑:“你连她妈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谈什么恋爱?” 何佑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伍凤荣是成年人,他要是和什么人在一起肯定会询问对方家底,这是正常成年人处理人际关系的做法。但是这对小情侣还是高中生,说不定谈恋爱的时间也不长,年轻学生谈恋爱只管彼此快活,又不着急结婚谈什么家长。 从列车长席出来,周延聆拉着伍凤荣在走廊交谈。 “我看,她身边有人反而是好事情。”周延聆压低声音说:“这个女孩儿心思很多,情绪也不稳定,身边没有大人反而容易出乱子,万一想不开做傻事,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打电话去他们学校,联系到班主任老师,家长的信息不难拿。我们也只要一个名字就行。” 伍凤荣点头:“我知道了,我亲自打这个电话。” “人是石小冉杀的肯定没错了。舅舅溺爱孩子,不想她坐牢就在旁边跟着出主意。大人的教养不好,小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荣荣,我有个想法,但是要看你愿不愿意。” “你说说看。” “事情拖了快一天了,我们总是很被动,跟在这些人屁股后面追。或许有时候可以主动点,换个思路。我是这样想的,既然石小冉一定要何佑安,我们手里现成的鱼饵不要浪费了,吊一吊说不定能让鱼儿咬住钩,就上来了。” “具体做法呢?” “今天晚上七点钟到羊角,还有两个多小时。让赵新涛和乘务把消息散出去,就说要在羊角市和警察交接何佑安。石小冉就是怕我们把何佑安拉出去顶锅,她怕我们为了省麻烦不去找她,我们就遂了她的愿望,被逼急了,进站停车的时候她肯定要出现的。就在上一站皖城交接小偷的那个门口下,她肯定知道。” 伍凤荣不同意:“如果她上来抢人,或者她那个舅舅暴力争抢,可能会伤及无辜,甚至何佑安也有可能有危险。他还是个小孩子,拿一个孩子当饵你有没有想过道德问题?乘警、乘务都只是公职人员,不属于执法系统,尤其是乘警没有执法权力,所以如果她真的动手,我们很难摆平。你是让我拿乘客和乘务的生命冒险!” 伍凤荣掷地有声,周延聆慢慢叹出一口气。他牵起伍凤荣的手,和他走到车厢门口,伍凤荣的脸色有点白,周延聆抚摸他的脸蛋,把他搂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伍凤荣犹豫片刻,回抱他的肩膀。在周延聆的肩窝里,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延聆,你体谅体谅我,我是列车长,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为了你,已经把手伸到灰色地带里了,要是上头查起来,给我一个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罪名是很简单的。我不是放不下这个头衔,但是我一天做着这份工作一天就要负责任。” “我知道,所以我也先问你的意见。我尊重你的想法。” 伍凤荣把手扣紧他的肩膀,火车的晃荡让他头晕,心跳也很快。周延聆亲吻他的发顶,一下一下拍抚他的背。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荣荣,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这么多。”周延聆说:“患难见真情,你这个人的情意特别难得,很能打动人。能得到你这份情意,我也很高兴。” 伍凤荣把头埋得更深。 周延聆说:“荣荣,你父母的事情不要影响了你的判断。我知道你不喜欢英雄这个角色,你愿意做一个人的英雄,也不要做天下人的英雄。你帮我,冒着被所有人误解的风险,你也要帮我,因为你不帮我,你怕我会和小时候的你一样,被迫让位于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了替你成就功名而被牺牲。”他顿了顿。 “其实不是这样。荣荣,我是个成年人,我能对自己负责,没有人应该对我的未来负责任。如果你不帮我,我真的被抓了,顶了石小冉的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没有任何过错。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这是我自己的命,你负不起、也没有必要负这个责。” 他感觉到伍凤荣在他怀里微微抖了一下。 伍凤荣说:“但是我看不过去……” 周延聆的声音郑重有力:“在我的心里,你是我一个人的英雄。我毕生为之骄傲。” 伍凤荣一口咬在他的锁骨上,发出个轻轻的呜咽。 有脚步声急匆匆朝着他们这边走。 赵新涛见到这对拥抱的爱人更加气急败坏:“还有时间卿卿我我!出大事了!” 伍凤荣挣开怀抱。他被周延聆首先挡在了前面。 “怎么回事?” 赵新涛脸色凄惶:“死人了。” 20. 这是我男朋友,周延聆 “死人了。” 伍凤荣脸色煞青,两眼瞠大,仿佛刚刚赵新涛不是在说话而是刮了他一耳光子。 赵新涛也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清楚:“就在9号车厢,一个女的倒在了椅子上,好多人都看到了……荣荣你得去看看,要通知公安部,一定要通知公安部了!” 伍凤荣迅速冷静下来,他呼吸还有点急,扶着周延聆就往9号车厢赶。 “你把话说清楚,是个什么人、怎么死的、死了多久?”周延聆问。 赵新涛叫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是个女的,看年纪大概三十来岁,穿深灰色的羽绒服,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那样子像趴在桌子上睡觉。报案的那个人坐她旁边,觉得她窗户开得太大了,有点冷,就过去跟她商量能不能把窗户关上。结果叫了半天也不搭理,一碰她就倒了,这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呼吸!把人都吓坏了……” 三个人的脚步凌乱沉重,咚咚哒哒、咚咚哒哒……伍凤荣心跳更快了,他眼前闪过一片雪花,没看到门槛被绊倒摔下去,周延聆拖着他的腰把他扶正,用担忧的眼光看他。他只是摇头。 “荣荣,你没事吧?”赵新涛紧张地问。 这时候他不能有事。伍凤荣咬牙道:“我没事,你继续说。” “我也……我也不知道更多细节了,我让几个乘务把旅客都先疏散到隔壁车厢去,跟他们说不要拍照、不要乱发布消息……乘警也通知了,医务员也叫了,都在赶过去……” 话没说完已经到了9号车厢的门口。大量的乘客把门口堵住,赵新涛不停挥手遣散才扒拉出一条通道来让他们过去。乘警比他们先到,已经用干净床单把尸体盖住,几个小乘务员吓得脸白,瑟瑟缩缩地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只有医务员周池敢靠近遗体仔细查验。 “小池,情况怎么样?”伍凤荣走近了问。 周池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没办法了,死亡时间至少有半个小时了。我不是学法医的,具体时间估不准,只能看血液的情况推算个大概。” “怎么伤的?” 周池的表情凝重,犹豫了片刻才说:“脑后钝击。” 伍凤荣的心直接沉到了底,一下子手脚发凉麻痹。周池把尸体翻过来给他们看,女人的后脑血污腌臜,头发乱糟糟的纠结成块,后脑勺被钝击的地方有明显的内凹状,像口浅浅的汤盆。伤口外皮层严重破损,零碎的皮肤组织从脑后硬生生被打下来,肉眼都能看到不少铁锈的锈块缠绕在头发丝中。尸体的耳朵有大量出血的痕迹,血液一直向下从肩膀落进衣领里面。 周池用戴着医用塑胶手套的手点了点她的发顶:“我稍微摸了摸她的脑骨,后头这一块可能有碎裂的情况,从伤口看应该不止一下钝击,有很多下,简单来说就是集中往她后脑勺上砸,把她脑袋硬生生砸碎。脑内出血是肯定的了,这个案子是在模仿桐州九?二七杀人案,手法是一模一样的,死因也是一模一样。荣哥,杀人案的凶手还在全国通缉,他在这趟车上吗?” 伍凤荣的面色很冷淡,反问:“你觉得这是杀了萧全的人做的?” “这个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全国人民都在关注,我很难不把萧全和这名女死者联系在一起。杀了萧全的人是谁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杀了这个女的,那就是有人要模仿他,这说明他有了崇拜者。荣哥,消息传出去恐怕会引发更大的恐慌,甚至可能引来更多崇拜者竞相模仿。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是凶手本人,连续地用同样的手法杀人,那就是变态。上次在暗巷杀了萧全是小试牛刀,这次就是故意的了。” “什么叫故意?故意干什么?” 周延聆意味深长地说:“故意告诉别人,这个人是她杀的。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杀人凶手,萧全也是她杀的,她生怕别人误会。这就是她二次杀人的目的。” 周池插嘴:“也可能有炫耀的目的,公安部通缉他,抓了好几天抓不到,他就膨胀了、高兴了,继续杀人作案让人家觉得他能耐大,把全国警察玩得团团转。有的犯罪分子天生是表演型人格,作案风格又浮夸,越是引人注目他反而越得意。” 周池不知道内幕,但是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石小冉再次杀人就是为了给自己正名,她害怕伍凤荣直接把何佑安交给警察,所以要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九?二七杀人案的凶手现在在车上,不是何佑安,不是周延聆,就是她本人。要抓到石小冉,就要通过这个受害者找到她,否则她还可能第三次杀人。 “是我小看了这个丫头,”伍凤荣倒抽凉气,他的脸色虽然镇定,但是周延聆牵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他对赵新涛说:“让乘警把这个地方隔离一下,安排这个车厢的乘客去8号或者10号车厢。小池你详细再检查一次遗体,把受害者情况简短周全地陈述给我,我去给公安打电话,这种情况必须派增援过来。” 他这时候把目光放在窗外。车子开始进入山区了,雪势仿佛有增无减,前方山路盘旋复杂,地势危险,公安部就算要追上来救援也有一定难度。伍凤荣心情沉重,他无意识地伸手向旁边摸,摸到周延聆的手掌心,他抬起头来,周延聆的目光坚定而温和,镇得他心神一定,转念间他像沉了锚的浮船平稳下来。 伍凤荣对全体乘务说:“警察来之前这里的东西都不能动,以免破坏现场流失证据,副车长是这里的总负责,周池协助配合,如果新涛或者周池有需要帮助的,都尽力配合。小池,你还有一件事很重要,看看能不能找到凶器,如果能找到会对破案有很大帮助,没准就在现场周围。” 周池点头领命。 “乘客没办法完全管住,但是自己人内部要明确,车上的事情不允许发到网上,不要拍照,拍了的都删掉。谁要是漏了消息出去,刺激了凶手大开杀戒,我不负责,自己去找警察谈话。”伍凤荣最后想了想:“乘警还是要分配一下,这边要留着人,那边还要守着何佑安……”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感觉太阳穴不合时宜地抽搐了一下。伍凤荣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胃里恨不得有只猴子在翻跟斗,呕吐的欲望涌到了喉咙眼。有个不好的想法突然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他慌张地数了数周围的乘警,一共六个,那就是说何佑安那边只剩下一个…… “坏了,”伍凤荣闭着眼睛叫了一声:“中计了……唔……” 周延聆没防备他哗啦啦地吐了一地,急忙揽着他的腰拍他的背。伍凤荣死死扣着他的手,铁青着脸,厉声道:“延聆,去找何佑安!这是调虎离山,他那边现在没有人看着了,石小冉不是要炫耀表演,是要用这具尸体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来救何佑安!” “小池!”周延聆把周池喊过来:“看好你们列车长!”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就往列车长席跑。周池从他手里接过伍凤荣,把人扶到旁边座椅上躺着,抬头已经见不到周延聆的身影。 周延聆跑得急,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跑得那么急,他肋下刺痛,脚步很重,冲到列车长席的时候,车厢门是半开的,一截手臂横在门口,看得他两眼发黑,脑门冰凉。 车厢门一拉开,年轻的乘警身体顺势滑倒在周延聆的脚边。车厢内空空如也,架子床的扶梯上只有一只空荡荡的手铐,还保持着解开的模样。周延聆蹲下来探乘警的口鼻,呼吸微弱,但还算稳定持续,应该是昏迷过去了,周延聆拍拍他的脸,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他心里十分挫败,恨恨地捏了把拳头,强制压抑住心头的怒火才没有扇自己一巴掌。 好不容易找到了何佑安,现在又被带走了。如果让石小冉和何佑安下了车,那就麻烦了。整个乘务组二十来号人竟然被半大的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对讲机里传来赵新涛的声音。周延聆按下讲话键,沉痛地说:“我这里需要一名急救人员,有乘警受伤了。还有,通知乘务组其他人,何佑安跑了。” 伍凤荣还是有轻微的脑震荡,又剧烈地奔跑运动,差点把隔夜饭都吐了个干净。 傍晚六点半,赵新涛将所有乘务召集开会。伍凤荣只能躺着说话,他的神经非常脆弱,稍微动作就晕得天旋地转,赵新涛给他找了个软枕靠着脑袋,他一抬眼,乌压压的乘务围着他,一道道担忧惊奇的目光把他压在长椅上动弹不得。伍凤荣挥挥手让人散开点,他透不过气。 “你们现在多多少少可能都知道一点车上的情况,召集大家来开个短会,主要是和大家明白交代一下现在的局面。接下来我说的话每个人都记好,桐州九?二七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确定,就在我们车上,是个小女孩儿,叫石小冉。新涛等会儿把照片发下去给所有人看,找到这个女孩儿现在是我们的第一要务。”伍凤荣说。 他喘了口气,让周池给他拿保温杯倒了点水,喝了两口继续说:“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的一个男孩,姓何,叫何佑安,刚刚也失踪了,两个人是情侣关系,何佑安九月二十七号当晚也在案发现场,并且和萧全打了一架。这两个孩子身边可能有一个大人,是小女孩儿的舅舅,具体姓名还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一起的。 最后,撞了我脑袋的人也是个凶犯,还没有查清楚来历,他身上可能携带管制刀具。我刚刚已经和公安部打了电话,他们会派人过来,大家不要慌张,等外援来了就好。接下来请各位一定要小心安全,也要尽力保障乘客们的安全。” 他已经尽量不夸大描述,把话说得心平气和,也刻意安抚人心,乘务们脸上的表情还是越来越恐惧。周池站在最角落的地方,咬着嘴唇不说话,两颊透明苍白。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条盖着尸体的发黄床单像引线把她心里的恐惧一下子全点着了。 有人比她更压抑不住情绪:“荣哥,我们会不会被杀掉?”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伍凤荣根本没办法回答。他收敛微笑,神情严正:“犯罪分子盯着我们所有人,我和你们一样面临危险。这趟车我一定会带到终点,会尽我可能保证各位的安全。车在我在,有任何事,我都会走在大家前面,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太悲观,压力面前更要表现出勇气,这才是我们铁道人员的精神风貌。” “但是……车子已经上羊角山了,外援怎么进来?他们会派直升飞机吗?” “还要等公安部的部署和安排,这个我们没办法拿主意。”伍凤荣撑起身体勉强坐起来:“这段路大家平时走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情况不同了,气候不好,山上路况也不好,我们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过去。如果外援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也要咬牙坚持到最后。” 他说得很严肃,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赵新涛就站在他旁边,忧心忡忡地扶着他。 伍凤荣还想说什么,车子转过一个大弯道,晃得他直反胃,猛地低下头干呕。周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拿着脸盆接住他的呕吐物。伍凤荣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把盆子接过来。周池看不过去了,捏着拳头说:“荣哥,我相信你。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会有心理负担的。” 伍凤荣露出欣慰的微笑:“好。” 赵新涛拍拍伍凤荣的肩膀:“你先休息一会儿,不能再这么剧烈地动作了。剩下的事情有我。你不能倒下,大家都指着你呢。” 伍凤荣咬唇坚持:“我一定带大家都平平安安到终点。” 有人突然拉开车厢门走进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全转移到了门口。周延聆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乘务紧张兮兮地盯着看。他有点狼狈,面色疲倦麻木,领口上还沾着点污渍,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这张全国B级通缉犯的脸突然出现在车厢里,把乘务们都吓了一大跳。有人用询问的目光偷瞄伍凤荣。 伍凤荣很尴尬,咳了两声:“噢,忘了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周延聆。” 21. 这是洗碗用的钢丝球 墙上的日光转淡了,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片阴翳挂在窗户边。四四方方的挡风玻璃里括出规整的天幕,颜色越来越轻浅,越来越生涩。云像白瓷碟子里糊开的一勺杏子酱,黄澄澄、红彤彤、金灿灿的。周池把手按在玻璃上,印出个手印儿,好凉。她想,山里果然更冷些。 伍凤荣摸摸她的发顶,问:“是不是害怕?” 周池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受害人的遗体上。女人冷淡无神的目光和她打了个正着,她的手一抖,拂过女人的脸合上了这对眼睛。 “核实了受害者的个人信息,她叫陈红平,27岁,满族,克那木人,原本是打算回克那木的,意外遇害了。她后脑勺的头发上缠着的铁锈正在查来源,这些铁锈有的块状特别大,颜色很鲜艳很亮,如果可以找到这些铁锈的来源,就能确定她被杀的地点了。” 伍凤荣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不错,还有点本事。” 被夸的周池脸有点红,她仰起脸冲伍凤荣笑。 “但是凶器还没有找到,应该不是水管,这个伤口面积有点过大了,我怀疑是更大的铁器。关于凶杀现场,她肯定不是在座位上被杀的,不然很多人能看到,说明她是被杀后凶手把她移动到座位上的。另外,身上没有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说明她和凶手可能认识,或者至少她对凶手没有防备,要不然她不会自愿走到被杀的地点去,然后被砸了那么多下脑袋。” “有没有可能是在厕所里?她总要去上厕所。” “可能性不大。假设是在厕所里,首先凶手要事先埋伏在厕所里,把她拉进去然后行凶。但是凶手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要去厕所?总不能一直在厕所里等着。那人家会觉得很可疑。” “你的意思是,她是被凶手挑中的目标,而不是随机选择的。如果他只是要等一个人来杀掉,那么陈红平单纯是运气不好,不幸成为了凶手的猎物。” 周池想了想:“荣哥你说得对,杀了陈红平的目的只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那么这个受害者不需要满足任何条件,只要随意挑选就好。更甚者,因为她是个年轻女性,更不容易反抗,成功的可能性更高,凶手也会觉得这个猎物好下手。” 伍凤荣严正道:“一定要找到凶案现场,找到她死的地方,才能找到石小冉。” 周池点头:“好,我会尽力的。” 对讲机响起赵新涛的声音:“荣荣,接到通知,山北有雪崩塌方,东六十公里封路,过不去了,要改道,克那木也停不了了。你赶紧拿主意。” 伍凤荣皱眉:“塌方?那得直接去白河,改绕南边。” “嗯,雪太大了,3/1山区电力系统已经受影响,冰层有6厘米厚,塌方造成两个村子完全封死。现在咱们改道还来得及,能走。晚了就得停车等着换车头了。” “我知道了,你准备广播稿通知车上乘客,联系白河安排羊角和克那木的乘客返程车辆,有结果通知我。” “好。如果改道,我们至少可以提早两个小时到白河。” 伍凤荣当机立断:“改,不能停车!” 有人走到伍凤荣的身边。 伍凤荣没看清楚人,烦躁地问:“又怎么了?” 周延聆说:“受伤的那个乘警醒了,你要不要来听听?” 就是负责看护何佑安的乘警。伍凤荣一拍脑袋想起来还有这一桩,撑起身体跟着周延聆走。周延聆看上去心情很好,趁着周围不注意在他的太阳穴上亲了亲。伍凤荣瞧不起他轻狂的样子,想了想却也忍不住上扬嘴角。当着整个乘务组的面宣布自己的男朋友,他自己也够轻狂的了。还是那句话,他们谁也别瞧不起谁。 “伤得严重吗?”伍凤荣问。 周延聆摇头:“没什么大事。一会儿让周池看看吧。” 这个乘警年纪很轻,像个刚毕业的学生。伍凤荣觉得他面孔生,搜肠刮肚也没记起名字。其实除了老乘警队长祁建军,伍凤荣对乘警都不太熟悉。乘警的流动性很大,有时候是这几个,有时候是那几个,不像是乘务组人员那么固定。所以除了常来往的几个队长以外,队员们的面孔总要换,伍凤荣也记不上来。 “小同志辛苦了,老祁不在让你们几个顶上来是有点为难了。怎么称呼?”伍凤荣递上烟和水:“脖子还疼吗?车上只有一个医务员,忙不过来,先忍耐忍耐吧。” 小乘警显得很愧疚:“没事,我叫刘钦,您叫我小刘吧。对不起车长,是我把何佑安弄丢了。” 伍凤荣摆手笑:“我也有很大责任。除了脑袋还有没有别的伤着的地方?” “没有,他只打了一下我的脖子。” “能不能具体说说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本来我和另外三个兄弟同时看着何佑安。副车长突然呼叫,说9号车厢死人了。让我们去现场帮忙。我就说那这里也得有人看着,让他们三个先去了,等副车长请示完您怎么处理何佑安我再做下一步动作。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出去过。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副车长再呼叫了。我就想,那可能现场也够人手了。 后来,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具体多长时间不记得了。有人敲门说来办补票,我没有多想就打开门了。当时何佑安还坐在床上好好的,我一开门,是个女孩子,何佑安一见到她就叫,挺激动的。那个女孩要扑进来拉人,我挡着她让她出去。然后……” 乘警想了想,继续说:“然后好像是何佑安踢了我一脚,我就转过身去想告诉他不要乱动。突然有人从后面抓着我的衣领,在我脖子上面砍了一下,好疼啊。我差点以为我脖子断了,一口气都没喘上来,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伍凤荣问:“你见到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 “身高大概到我下巴这儿,皮肤白,卷头发,挺漂亮的吧。具体形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何佑安一直在叫她‘小然’、‘小然’。是这么叫的吗?” 那就是石小冉了。伍凤荣面色变得非常凝重。周延聆给他点了根烟,示意要说两句。 “既然她身高只到你下巴那儿,你确定是她打的你脖子吗?一个小女孩儿的力道这么大?”周延聆问:“有没有见到别的什么人出现?” 刘钦惶恐地说:“不是她打的,哎呀,我说漏了。我可以确定不是她打的,我被打的时候,那女孩儿就站在我手边一点点的位置,她拼命要挣脱我去扑何佑安。所以肯定不是她打的。但是是谁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没想到还有其他人……” “你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没有,他是从后面砍我脖子的,我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没有了。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想明白过来,到底是谁杀了萧全?不是何佑安吗?他自己都说他杀了萧全,那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周延聆对他笑:“详细的情况等会再和你解释。你先好好休息。这个女孩子和袭击你的人目前带走了何佑安,现在都在找这个女孩子。如果你再看到他们想方设法一定要联系列车长。” 刘钦点头:“好,我知道了。” 伍凤荣担心刘钦的伤势,还是将周池叫过来看了看。刘钦的脖子隐隐作痛,周池捏了又捏还是不确定有没有伤到颈椎。作为列车医务员,目前车上的伤亡情况超出了她的专业水平范围太多了。 “荣哥,我找到了点东西。”周池将伍凤荣带回女受害者的尸体边,拿起放在塑胶手套旁边的镊子示意:“这个,你能看出来是什么吗?” 镊口咬着一段细小蜷曲的银线,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又精巧又光滑,披着一身细碎斑斓的光晕。光晕晃得眼睛无法定焦,伍凤荣凑近了才看清楚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在哪里找到?” “在她的嘴里。她的口腔里有少量的出血情况,看上去像牙龈被刮伤了。我清理她的口腔的时候找到了这个,不像是棉线或者纤维,有点硬,比较像金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没什么味道,肯定不是用来吃的。而且为什么她的嘴巴里会有这种东西?” 伍凤荣恍然大悟:“是用来塞住她的嘴巴的。凶手行凶的时候,是用钝器击中她的大脑,她肯定会叫嚷挣扎,所以要用东西塞着她的嘴。事后虽然凶手把东西拿出来了,但难免有残余留在了她的口腔里。应该是布料之类的东西,去找乘务挨个看看认不认得出是什么东西?” 周延聆勾勾手指头:“我看看。” 周池把镊子递给他,他用指甲刮了刮那段银线,笑了:“这是洗碗用的钢丝球,你们俩长期不做家务活吧?也是,在车上包吃包住,不用你们操心这种事。这种钢丝球是用软化的不锈钢丝做的,用来刷锅或者刷碗对顽固污垢比较好用。有时候在洗刷或者搓捏过度的就会有这种小段小段的钢丝脱落下来。一般在灶头或者水池里很经常有。” 伍凤荣和周池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厨房!” 行凶地点很有可能就在餐车的厨房。 周延聆先一步按着伍凤荣,警告:“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休息,我和小池去。”伍凤荣瞪着眼睛,张开要骂人,周延聆俯身亲在他的嘴角,口气却没变:“没道理讲,呆着。” 说完走了,周池忍着笑,表情很严肃。她还能活着亲眼看到伍凤荣吃瘪的一天,菩萨真是顽皮。伍凤荣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她立刻背过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往厨房跑。 “小池,”周延聆追上去:“你说凶器可能不是水管,那就有没有可能是厨具?厨房铁疙瘩也很多。” 周池认认真真地说:“我现在觉得,打她的可能是口锅。不是开玩笑,而且不是什么牛奶锅或者不锈钢锅之类的轻家伙,那得多大的劲儿才能把人拍成颅内出血,有可能是口铁锅,很重,能一下把颅骨打裂。如果厨房没了口铁锅肯定会引起很大注意,所以那口锅估计还被放回去了。看看地上、墙上、桌子上有没有血迹。” 厨师看着两个人闯进来,有点生气:“丫头,你干什么呢?” “不好意思,师傅,查案子呢。” “查什么案子?别在这儿捣乱。” “师傅,我想问问厨房一直都是有人的吗?有没有什么时候这儿没人?” “当然有,我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呆在这儿,总有出去溜达的时候。没人的时候会锁门的。” 火车上的厨房很窄小,通道的宽度只能勉强站下两个人,冷冰冰的不锈钢柜子一个挨着一个,地上一排,墙上一排,都擦得又干净又锃亮,抬头低头都能照到自己的脸。挨着墙灶台上的杯碗瓢盆扣得整整齐齐,食材都放进了冷冻柜里,只有调料瓶子有高有矮,或胖或瘦蹲在灶台角站成直线,看上去有些生动活气。 周延聆检查了架子上成排的锅,锅底都很干净,而且没有铁锅,全部都是不锈钢的。列车上不允许燃烧天然气,做饭一律用的是电磁炉,锅底也不会出现长久火烧的渣滓和黑痂。他想,只有铁器铜器才会生锈,这厨房里的东西都是不锈钢的,没有锈斑,那陈红平头发上残余的是什么呢?难道杀人现场不是在厨房吗?如果凶器不是锅了,还能是什么? 他的手指拂到洗手池的过滤水龙头,突然想起一件东西—— “师傅,咱们列车长的热水瓶呢?” 厨师从下面的架子给他找出打热水瓶来,那是个军绿色的旧式热水瓶,上头的漆斑驳得很厉害。周延聆揭开上头一小块漆斑,眼睛亮起来:“就是这个,这个才是凶器。陈红平头发上残余的不是铁锈,是掉落的漆斑。” 22.老子算计儿子 周池将热水瓶用塑胶袋封起来,她想明白了:“热水瓶灌满水后会变得很沉,完全可以把人砸死,行凶后再把水倒出来放回原处,更不容易让人怀疑。漆斑和铁锈颜色相近,足够混淆视听。这个石小冉是什么人,怎么鬼主意这么多?” “我看不一定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她那个舅舅可能也参与了出谋划策。”周延聆说:“把这瓶子都带回去检验,说不定上面会有指纹,甚至可能有血迹。厨房最好也暂时封着不要用了,等到警察过来清查完了现场再说。否则证据很容易被毁掉。” 周池接了个电话,脸色变得很严肃。 “怎么了?” “荣哥打电话来,说石小冉的母亲名字问到了。姓黄,叫黄钟玉。班主任老师把这位家长的电话一起给了。但是黄钟玉没有接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对石小冉杀人的事情有了底。” 周延聆几乎脱口而出:“是黄野!” 周池问:“你知道她舅舅是谁?” 某段曾经让周延聆心动的谈话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黄野曾经说,他们家有个女孩很受宠爱,喜欢买裙子打扮。那时候周延聆以为是黄野自己的女儿,应该是个六、七岁大的女童。“他们家”指的不是黄野夫妻,而是整个娘家,那个女孩子就是石小冉,是黄野的外甥女! 然而有一件事周延聆想不明白,如果黄野真的如他所说,对石小冉这个外甥女爱惜入骨,那么他应该反对何佑安和石小冉谈恋爱才对。要是换作周延聆,心爱的孩子在未成年时候被男朋友带到网吧通宵打游戏,还为了男朋友错手杀人,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恨不得把这个小男朋友亲手剐了。既然何佑安已经认罪,黄野就应该第一时间带着石小冉下车潜逃,早在皖城站就可以这么做了。他却还能帮着石小冉把何佑安抓回来,凑合这对小鸳鸯继续谈恋爱? 如果黄野并没有如他所说这么宠溺石小冉,就没必要暗地里保护她一路到白河去,更没必要为了她筹谋划策,甚至不惜共同犯罪杀死另外一个无辜女性。 这个当舅舅的心胸恐怕不是一般宽大。做家长的对孩子会溺爱到如此盲目的地步吗? “是黄野没错,但是这里面的问题还需要考究。”周延聆肯定地说。 伍凤荣点头表示同意:“我让人去车站调监控录像了,我怀疑把陈红平带回原位的是黄野而不是石小冉。一个大男人如果扶着一个女人走回来容易很多,陈红平是脑内出血,体外没有血迹不会引人注意,人家会觉得她只是不舒服。还有另外一件事,你之前说,黄野可能是在车站撞你的人,也就是说,他可能是神秘人的眼线。你现在还保持这个想法吗?” 因为这个假设是说不通的。如果黄野是眼线,他的任务就是保证周延聆找到桐州九?二七杀人案的真凶,即石小冉。他一边维护石小冉,一边却盯着周延聆一定要抓到石小冉。这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证明黄野不应该是眼线。 周延聆也想到了这里:“那就是我错了。我和他聊过一次,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那个眼线。他过分溺爱石小冉,不会愿意让人抓走她。” 伍凤荣说:“那么在车上袭击我们俩、撞了我的头的人,不是他,应该还有别的人。如果我们一直不抓到石小冉,恐怕还会有受到袭击。你说你和他聊过一次?都聊了些什么?” 周延聆将对话大致回忆了一次:“他对白河很了解,应该是在那边工作了有一段时间。而且当时他应该认出我来了,但是他没有说,他把我去找他聊天的事情告诉了石小冉,石小冉就以为我在调查这件事。她很不安,于是就找何佑安说。何佑安于是下定决心报警,如果警察抓到了我落实我的罪名,那最好不过,如果警察发现不对,何佑安也做好了为石小冉顶罪的准备。接下来我们就抓到了何佑安。” “所以何佑安不是无意中见到了你才报警的。”伍凤荣说:“但是我们抓错了人,于是送你上车的那位神秘人就着急了,他让眼线袭击我们俩,为了逼迫我们继续找到真凶。” 周延聆接了下去:“现在线索断在了厨房。虽然找到了凶器和杀人现场,但是何佑安和石小冉仍然下落不明。我觉得,那个神秘人会让他的眼线同时寻找石小冉,车上出现了一具尸体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还有一种方法,我们找到这个眼线,通过他来找这对情侣。” 两人挨着身体坐。伍凤荣点了根烟放在手边上,他不能抽,但是闻闻味道也是好的。周延聆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耐着性子等他。伍凤荣想的其实不复杂,车上死了人,接下来的路肯定不好走。运气好的话能在下山之前迎来公安部的外援,把石小冉三个人找出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轻松的。要是运气不好,因为山路险峻外援到不了,他们就只能自己动手,但是如果在中途让这三个人跑了,就很难再追回来。 周延聆的提议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是伍凤荣迟迟没有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当问题已经复杂到了他毫无头绪的时候,他就干脆坐下来,等一等,看看事情会不会有新的进展。 烟快烧完的时候,赵新涛拖着个行李箱走过来,背上还背着个硕大的书包。 “这是何佑安的行李。黄野把他带走的时候,只带了人,忘记把行李一起带走了。还好东西都收在床下面不容易被看见,打开看看吧,也许能发现点有用的东西。” 伍凤荣吹了声口哨:“不错,还有建功的时候。” 赵新涛脸色不太好:“快把这案子结了,我可不想再听到有人说哪儿哪儿又死人了。” 他们把箱子打开,厚厚的冬衣从里头撑出来。除了衣物,还有一双皮靴、大号的洗漱包、各类充电设备、便携式的暖风机、一沓试卷作业。这就是个普通学生的行李。伍凤荣把洗漱包拆开,喝,里头东西还不少。从清洁产品到化妆用品一应俱全,他从里面挑出一支柑橘味的唇膏,已经用得只剩下短短一小节,清淡温柔的香气让伍凤荣挑了挑眉。周延聆还从底下翻出烫头发的发棒,表面用薄荷绿的贴纸包得漂漂亮亮的,两只猫咪的头像靠在一起中间画着个桃红色爱心。他赶紧把这玩意儿扔开,怕沾了晦气似的。 “这东西我知道,挺贵的。”伍凤荣拿过电动发棒:“去年几个小姑娘中间流行用这个东西卷头发,咱们车上有个丫头趁着打折买了一个,把她们高兴坏了,排着队轮流弄,一个个打扮成个仙女似的上车来,让我骂了一顿,全部按照统一发型又盘回去了。” 周延聆好笑:“你也是,小姑娘爱漂亮就随她们去吧。” “下了班她们爱怎么弄都行,在车上有着装仪容规矩,我当然要管。这东西要大几千块钱,姓何的家里应该有点家底,不然不至于给女朋友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高中生现在送礼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也要看个人情况吧。” 周延聆去拆书包,游戏机、平板电脑、蓝牙耳机、运动手环、微型单反摄像机一应俱全,掏到了底竟然还有个小型三脚架,现成的数码设备仓库。饶是周延聆也看得瞠目结舌,这小情侣看着还真是不像出去逃难的,完全是按着旅游度假的标准来准备行李。他单手拎了拎书包,也不轻,原来一个人的生活要仰赖这么多的电子设备。 书包还有一个窄小的夹层,周延聆摸进去,从里面掏出个小号牛皮纸信封。 信封右下角印有“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字样。表面是空白的,里头掉出一张信用卡以及一沓崭新的百元现金。周延聆揣着钱和信用卡,总觉得这个公司的名字有点熟悉。 “这是家长给的吧?”伍凤荣说:“信用卡后面应该有签名的。” 周延聆翻到后面:“何达。应该是他父亲了。”他把信封拿起来:“这个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应该是他们家的公司,他爸是开建筑公司的,所以家底殷实,一书包的电子设备都不在话下。做爸爸的倒是够大方的,要说他不知道石小冉的事情,我不信。” 伍凤荣说:“我倒觉得他爸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石小冉的事情,那他不可能让何佑安上车。反正人不是他儿子杀的,还要让儿子和这个女朋友搅和在一起干嘛?他们家有钱,何佑安就说假期陪朋友出去玩,估计他爸也会给他钱。” “新涛,你怎么看?”周延聆问。 赵新涛眨巴眼睛,没想到轮到自己发言。他斟酌片刻,说:“我觉得他爸知道的可能性比较大。我甚至觉得栽赃你这件事他爸都很有可能参与其中。” 周延聆和伍凤荣同时眉头一皱。 赵新涛有点结巴,慌慌张张说:“我只是猜的呀,纯粹瞎猜。如果我是个未成年,和人打游戏发生争吵结果错手杀了人,我肯定很慌。别说栽赃给别人,我没吓尿就已经不错了。第一反应肯定就是打电话和爸妈求救啊!何佑安是个富二代,新闻上不是经常说什么富二代撞死了人都是把爸爸抬出来抗事的吗?有没有可能这俩小情侣出事之后,何佑安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了何达,然后何达到现场来,才出谋划策整了一个栽赃陷害的故事出来。” 他一口气说完有点急,哼哧哼哧捧着茶杯猛灌,嘴都来不及抹,继续说:“说真的,何佑安这个小孩儿心眼不多,从头到尾就是为了护着女朋友。可能他觉得石小冉是为了他才杀人的,所以很愧疚,也可能是他真的情根深种,不论哪个原因他愿意为了女朋友顶着杀人这么大的罪名,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就算他爸反对他跟女朋友出来,他不能违抗父亲的意愿吗?” 伍凤荣听明白了:“你是说,何达知道何佑安有个杀人犯的女朋友,但是何佑安一心要护着石小冉,铁了主意要和石小冉一起去白河,就算何达也没有办法。所以最终做爸爸的妥协了,给了钱准备了行李把儿子送上车?” “对何达来说,其实这么做反而好处更大。毕竟何佑安不是那个杀人犯,石小冉才是。如果最后警察把周先生抓了,结了案、判了刑、盖棺定论,他帮助儿子的女朋友逃过一劫,不仅会得到两个孩子的敬爱崇拜,而且算是给了石小冉一个很大的人情,拿这个人情要求她和何佑安分手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警察查出了真相,石小冉被抓了,何佑安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只是打架,甚至连协助杀人都算不上——到那时候何佑安和石小冉也就自然而然地分了。反之,他如果急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这对小情侣强硬拆散,保不齐这个痴情儿子做出什么傻事来,不是更糟糕? 他但凡了解自己的孩子,就会知道这么做没好处。” “老子算计儿子,倒是新鲜。” 周延聆说:“算计不一定是为了利益,有时候父母和孩子之间彼此算计,关系才能维护得当。我赞同新涛的说法,何达刚到现场的时候肯定也是懵的,没有完全把情况想明白,只是满脑子想着怎么把这个事情先盖过去,于是就有了栽赃的主意。等回了家,冷静了两天,想明白了其实也就没多大的事。” 三个人商量过后,决定和何佑安的父亲何达联系,直接询问情况。 周延聆拿着那个信封,若有所思。伍凤荣敏感地发现了不对劲,露出疑惑的目光。 “这个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我总觉得很熟悉,应该在什么地方听过。我想查一查,也许会有别的线索。”周延聆说:“荣荣,把你的电脑借我一下。” 伍凤荣拿来笔记本,问:“是工作上的交集吗?你能查到什么?” 周延聆笑笑,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 23. 何佑安在哪? 从周延聆的口袋里传来两下嗡嗡的震动声,三个人同时闭了嘴。 周延聆掏出手机,不是他自己的,是何佑安的。抓获何佑安之后,为了诱使石小冉现身,他利用了何佑安的手机给石小冉发短信,然后就没有把这台手机还回去,一直留在了他的口袋里。 屏幕显示收到一条来自“宝宝”的短信。 ——为什么不把佑安还给我?为什么你们一定要逼我? 周延聆直接照着那个电话拨了过去,没有人接。他把手机丢开,低低地骂了一声,动了怒气了。伍凤荣拿过手机来看,表情变得非常沉重。 “何佑安不是已经被她带走了吗?她发这个短信是什么意思?”赵新涛疑惑地说。 伍凤荣揉揉太阳穴:“说明何佑安不是石小冉带走的。她不知道火车改道了,以为马上要到羊角站了,所以急着找回何佑安,估计是准备从羊角下车逃走。找不到何佑安她很焦虑,随时会有再次杀人的可能,她在威胁我们会有下一个陈红平。很快,非常快。” 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哑了,迎合着呜呜的火车鸣笛声,两股声音绞着,有一股苍凉的悲哀。 赵新涛说:“如果不是黄野带走的,那是何佑安自己跑了?可是不对啊,刘钦不是说他见到了石小冉……”说到这里,突然断了声音。他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扼住了喉咙。 周延聆哗地站起来,急冲冲地去开门:“是刘钦,他说了谎!” 伍凤荣跟着他往警务车厢疾走。 周延聆的脚步非常快,急躁而且凶猛。这是他今天被人摆的第二道了,怎么不叫人着火?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竟然还有自己人作祟。 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陈红平的尸体出现后,刘钦先将一同看管何佑安的乘警调走,然后带着何佑安离开,把人藏好后再回到列车长席装成被袭击的样子。石小冉和黄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刘钦被击倒的样子。何佑安不见了,乘警又被袭击,石小冉知道已经有人先得手了,只能离开。 但是刘钦为什么要把何佑安藏起来?他是谁?会不会和那个神秘人有关,他会是那个眼线吗?如果他是那个眼线,说明是那位神秘人希望把何佑安带走。神秘人为什么要带走何佑安? 周延聆有个非常冒险的想法。他一直认为神秘人和九?二七案杀人凶手可能有私仇,换句话说就是和石小冉有私仇。但是这个私仇的具体涉及很难猜测。那么有没有可能神秘人的目的是不想让石小冉和何又安在一起?只要石小冉被抓,她当然就不能再纠缠何佑安了。最不希望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是谁呢?是何佑安的父亲何达! 何达把周延聆送上了车,贿赂刘钦做眼线,目的就是确保石小冉被抓。赵新涛的猜测的确不错,但是漏了一点。何达表面上做好人帮助儿子的女朋友渡过难关,背地里却使尽手腕必得保证石小冉落网。因为石小冉一天不落网,何佑安就要和这个杀人犯继续有牵扯。也许是何佑安一心护着女朋友的行为把这个做父亲的气坏了,如果儿子铤而走险为石小冉顶罪,那他岂不要眼睁睁看着爱子入狱、家业后继无人?他怎么能允许这样荒谬的结局出现? 来不及多想,警务室门前传来周池的一声哎呀。 伍凤荣捏紧了拳头,轰地把车厢门拉开,周池正坐在床上,整理陈红平现场收集的证物,回头目光与伍凤荣撞了个正着:“荣哥,你们来啦?” 车厢里唯独见不到刘钦。 伍凤荣问:“小池,刘钦呢?” “他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我给他看了脖子,没什么大事,到了白河让他休息休息……”周池察觉到他神态不对劲,说到一半乖巧地闭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盯着伍凤荣的脸色。 对讲机噼里啪啦地传来赵新涛的声音:“荣荣,我准备广播火车改道的通知了。” 伍凤荣四平八稳,听不出一丝惊慌:“先不念广播。新涛,你听好我的信号,我没让你开广播不要开,咱们假装还是去羊角的路上,假装还要进站停车,刘钦这时候说不定打算去接何佑安准备下车,咱们将计就计,抓他个现行。老子他妈不信今天逮不到这个兔崽子。” 周池听得心惊肉跳,从来没有见过伍凤荣发这么大火气。周延聆拍拍她示意不要多事,以免被轰成炮灰。伍凤荣自负待下不错,他带出来的人即使平庸,不会有二心,更有赵新涛这样忠心耿耿的属下为例。在他的乘务组出现这么个叛徒,无疑是打了列车长的脸。伍凤荣当然要发火,多大的火气都不足为奇。 对讲机收到了赵新涛的回答。转脸,伍凤荣对周池说:“小池,你来联系刘钦,随便找个借口和他见面,见面后拖住他,不要打草惊蛇,不要露了马脚。我会带人悄悄跟着,适当的时机把他捉住。如果突然广播改道不停站,我怕他会另做打算,反而不好找。” 周池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时间急迫不容浪费,于是点头照办,抓上手机就跑。 她前脚没出去多久,伍凤荣和周延聆跟了上去,只听周池在前头打电话,用乖巧的声音调侃玩笑,最后兜兜转转走到了更衣间旁边,果然见到刘钦在里面换衣服。周池上去打招呼,两人的身影被虚掩的车厢门遮住,伍凤荣依稀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过了一会儿,周池带着刘钦出来,周延聆从后扑上去直接把刘钦按在地板上。刘钦剧烈地挣扎,嘴上叫骂。 伍凤荣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何佑安在哪?” 刘钦眨巴眼睛,愣愣地说:“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他被人带走了呀。” “装什么蒜?车上已经死了一个,还嫌弃尸体不够是吧?” “荣哥,我真是不明白你说什么,这是干什么呀?” 伍凤荣气急了,上去朝着他的肚子就踹:“老子他妈的带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白眼狼。你是第一个,给我记住了。以后再有,我照样踹!”他把刘钦踹得嗷嗷直叫,一声高一声低,抑扬顿挫,听得周池瑟瑟发抖,白着小脸儿站在边上不敢看。伍凤荣骂得起劲了,脚上也没个收敛,把刘钦折腾得痛哭流涕。还是周延聆最后看不过去,把人用领带捆了手脚扔在墙根上,示意伍凤荣停下。 刘钦挨了揍,眼神恍惚,捂着肚子嘴角吐出血来。他额头上全是冷汗,没穿外套,只有里头的制服衬衫,冷得打哆嗦。 周延聆蹲下来,耐着性子说:“刘钦,大雪封山,车子已经改道了,停不了羊角和克那木。你现在下不去,也逃不掉。何佑安在哪里?你识相点说出来,要不然你今天死在这车上,是脑出血还是胃出血都没关系,不差背锅的。咱们这车上会杀人的可不止你一个。” 他说得很温和。刘钦闭着眼睛,像个死人。 周延聆拍拍他的脸:“何达让你把何佑安带走,找个车站提前下车。他害怕我们抓不到石小冉,自己的儿子就真的要顶罪了,才出此下策,对不对?送我上车的人是何达,你是他的眼线。何佑安被抓之后,何达担心我们为了省事把何佑安直接交给警察,就让你袭击荣荣和我,逼迫我们必须找出真凶。撞了荣荣脑袋的那个人是你,和我交手的也是你。你是乘警,好歹也是从警校毕业的,擒拿功夫有一套,不是打野架的路子,我和你打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 刘钦很茫然:“这个叫何达的人是谁?我为什么要袭击了你和车长?” 周延聆的确没有证据,他只是想试探。一时间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刘钦擦了擦嘴角,表情又委屈又愤怒:“我只是做我自己的工作,因此还受了伤。何佑安的确是从我手上没了的,我难逃责任,如果领导要处分我,我也不抱怨。但是我没有带走何佑安,我也没有跟踪你、袭击你……不能因为我有一处失职,你们就把什么过错都往我身上推吧。” 车厢内有广播声响起—— “各位乘客请注意,现在是临时广播。受大雪天气影响,前方山区出现塌方,导致电力瘫痪、道路封锁。为保障列车顺利行进,本趟列车已改道行驶,不再停经羊角、克那木两站。如果有在羊角、克那木两站下车的乘客,请及时联系乘务人员办理登记手续,或者到7号列车办公席进行登记,我们会在到达白河站后安排各位返程。再广播一遍……” 车子仍然按照正常速度行驶,广播停止后车厢里留下一阵紧张的安静。刘钦一副打死不认的态度躺在地上,瞪眼抿嘴,把一块砧板上的肉演绎得栩栩如生。 伍凤荣咬咬牙,决定冒个险:“小池,叫人过来搜身!他的柜子、行李、手机记录全都给我翻一遍,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就不信什么东西都没有!” 周池特意叫了一名从皖城站协调上来的乘警对刘钦进行搜身。刘钦反抗起来,呼天喊地大叫冤枉:“谁允许你们搜身的!这是人身侮辱!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做——”任他喊破了喉咙,乘警还是把他摸了个遍。 “没有。”乘警说:“列车长,手机里也查过了,没有可疑的短信或者通话记录。” 伍凤荣的脸色很难看:“不可能!” 乘警有点为难:“是真的没有,他身上是干净的。” 周延聆在一旁也觉得匪夷所思。难道刘钦真的是无辜的?那何佑安还能自己消失蒸发了不成?他再次翻看从刘钦身上搜来的东西,烟盒、打火机、钱夹、纸巾、耳机、香口糖……最终,周延聆把目光锁在了耳机上。 那是一副黑色无线耳机,不是普通的插孔式,上面也没有任何品牌标示。职业经验提醒他,如果刘钦跟踪他,会不会在他身边安装窃听器?这副没有任何品牌的耳机,会不会连接了窃听器? 他向刘钦递眼神,刘钦避开了他。 周延聆把耳机放到伍凤荣手上:“在第一次收到神秘短信的时候,我仔细检查过送来的票和文件袋,担心装窃听器,但是没有发现,在车站发现被人跟踪的时候我也查过一次,上车之后反倒没有留意了。这副耳机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听听。小池,麻烦你去把我的公文包拿过来一下,在你们列车长的柜子里,谢谢你。” 周池把公文包取来,伍凤荣打开耳机,果然能听到周池的声音。周延聆在公文包的侧袋顺利地找到了那个拇指大小的纽扣窃听器。 “他不敢往我身上放,那样太明显了,也很容易被发现。我身边的东西不多,所以只有可能装在公文包上面,也许在车站撞我的时候就装上了。”周延聆说。他认为被窃听是他自己的责任:“是我疏忽大意了,早就应该想到,当时只想着伤口的事去了。” “这东西真的可以窃听?” “这是个非常普通的纽扣窃听器,把它别在衣服外套、手提袋、背包有扣子的部位假装成普通的扣子,很实用。我以前也用过,还有录音功能。” 窃听器由两个部分组成,前面是一只普通大小的黑色纽扣,纽扣后面躲着一个小塑料盒,如果把塑料盒子打开,能看到暗藏的录音器。它的大小还不足一张普通芯片,轻巧而精致。伍凤荣暗暗惊叹,他以为这种东西只在电影里面才会有,想不到还能亲眼见到实物。 那枚纽扣勾起了伍凤荣的记忆,他从上衣的胸带里摸出另外一枚扣子:“应该是你刚上车的时候被装上的,我这枚扣子才是包上面的真扣子。这是我在4号车厢15排座位下面捡到的扣子,他要用假扣子来代替真扣子,就要把真的扣子先扯下来,然后把假的别上去,真的那枚扣子就被扔在了座椅下面。”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最开始荣荣捡到的那枚扣子吧? 纽扣窃听器是真的存在的,京东上就有的卖,好奇的亲可以搜一下=。= 24. 我要他活着 “行了,这就算水落石出了。”伍凤荣说:“这副窃听器就是证据。刘钦,我这个人平生最看不起吃里扒外的。你今天撞在我手里,不要怪我不偏袒你。公职人员知法犯法、故意伤害、扰乱公共秩序……这么几条也够你在里头蹲个好几年的。你的上家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冒这么大风险?你把事情捋顺了说出来,就当自首,不然你自己看着办。” 过了一会儿,刘钦颓丧着脸开口。 “那个男孩儿在列车长席的夹板下面,没有大碍。他不愿意下车,非要等他女朋友一起,我只能先把他打晕了绑着。他爸说了,只要能把他毫发无损地带下车回桐州,我就能拿到钱。我这不最近准备付房款嘛,刚好需要这么一笔钱。荣哥,你也别说我吃里扒外,英雄还为五斗米折腰,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乘警一个月才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得理所当然,就连周池都听不下去了,骂道:“你也配提英雄?呸!老树要皮,就你不要脸。”听得伍凤荣发笑,摸摸小医务员的脑袋,示意她稍安勿躁。 “我怎么不要脸?”刘钦嚷嚷起来:“我干什么事了?这小男孩儿本来就是无辜的,我只是帮他爸把他摘出来,免得他做傻事。要不然你们就看着他和那个祸害女朋友搅和在一起?我又没做什么错事。撞了荣哥的脑袋我也是迫不得已,这不是没有伤到嘛,我已经尽量控制手劲儿了。还有车站撞人的那个不是我,乘警组早上交班和乘务一起上车,我哪有时间跑到车站来这么一出,那是另外一个人。孩子的爸又不只派了我盯梢。” 周延聆皱眉:“你是说,眼线不只你一个?在车站的是另外一个人,那车上除了你还有谁?” “没了,车上就只有我。车站和车上是不同的人。车站那个撞你的压根就没上车。”刘钦说:“那个人我也不认识,没打过照面,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你那票是我买的,进站停车后我就在4号车厢等着,看你上来了我就假装巡车检查,刚上车的时候乘客最乱,放行李的、找位置的、拖家带口的忙不过来。我趁你没注意就把那扣子换了一下。” 周延聆和伍凤荣的脸色都不好看。刘钦是个十足十的无赖混混,刁恶诡诈,浑身上下都让人恶心。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乘警的,竟然还混得人模狗样。要是放在平时,伍凤荣就骂了,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骂人只是为了发泄,他懒得骂,觉得开口骂他是自降身份。 反倒是周延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为什么何达要把我送上车?” 刘钦没有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周延聆说:“既然他知道是石小冉杀的人,就肯定知道当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他也知道栽赃我的事情吧?把萧全这条人命硬塞在我手上不可能完全没有他的主意吧?” 刘钦还没明白。周池也听得糊里糊涂。 周延聆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既然何达已经想好了要我顶替杀人的罪名,为什么又突然反过来把我送上车让我自证清白?这是两个明显矛盾的动作。如果他一早就想借此机会拆散这对小情侣,那他就干脆不要嫁祸我,直接找人去警察局把篓子捅破不就好了?他自己不方便去,让网吧的网管去也行啊,哪里有这样一来一回的复杂套路?” 他这么一说,刘钦才想起这个问题似的:“好像是这么回事。我……我也不知道呀……哎呀,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管收钱干活,没想得那么细。也许一开始他是打着帮那个女孩儿的主意,但是后来儿子太护着她了,当爸的看着心寒呗?那还能怎么样?要说吃里扒外,我可比不上这小子。自己亲爹不孝顺,一心只有女朋友,我要是他爹,我也怕他投案顶罪。” “何达到底还知道什么?” “嗯……栽赃你的这个主意其实是何达的意思。具体他们是怎么安排的也不会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俩聊的时候,何佑安跟我说,当天晚上出了事,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了他爸,他爸把他们俩接回去的。他说他当时怕得要死,根本没有主意,他爸过来的时候他们俩抱着哭成一团。他爸就说,没事,这事不难搞定,然后就让司机把他俩先送回去了。你的事情也是他爸后来才跟他说的。他就是个小孩子,他就是有胆子栽赃你,也想不了这么周全。” 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周延聆的老同事当时也在现场,事后却没有了声息,因为何达用钱封住了这位老同事的嘴巴。周延聆清醒过来,必然要找人为自己作证,这位老同事就是关键人物,只要保证他不搭理周延聆,又不去警局揭穿何佑安和石小冉,罪名才能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周延聆身上。这件事只能何达来做,何佑安是没有能力做到的。 “所以他还为他爸顶了这个栽赃的罪名。他不说他爸知道这件事,就是想把何达摘出去。”周延聆冷笑:“你说他吃里扒外,人家可不敢担这个罪名,愚孝倒是真的。” 刘钦被当场打了脸,悻悻地撇嘴不接话了。 伍凤荣将他拷起来让他带路去列车长席找何佑安。三个人到列车长席后,刘钦踩了踩其中一块钢板,示意伍凤荣就是这里。饶是伍凤荣带车多年,也没有想到刘钦会把人藏在夹板底下。 部分火车车厢的底部是由两块夹板构成的,中间是空心的,一则可以起到缓冲车轮倾轧的颠簸感,二来增加车厢底板的厚度,保持车厢的稳定性。中间的这个夹缝很窄,下面的那层不是整块钢板,而是一个架子,可以直接看到车轮和轨道的情况。躺在这个夹层里可不好受,相当于扒着车底板,几乎背贴车轮,车速产生凶猛危险的气流,稍有不慎很容易被卷到车轮中碾死。刘钦应该是直接把人绑住固定在了架子上,才能放心让何佑安躺在这里。 周延聆找来工具将那块钢板打开,一掀开就被强烈的冷风将头发掀了个朝天顶。伍凤荣本能地眯了眯眼,空荡荡的夹层哪里有什么何佑安?只见到疯狂滚动的车轮向前倾轧,铁道的两条车辙被磨得发红发热,中间灰白色的碎石子一掠而过,不经意以为是新落的雪块。 伍凤荣一把揪起刘钦的衣领:“你他妈耍我,人呢!” 刘钦也懵了,眼睛瞠成个圆球,又慌张又惊讶。 “不对啊,我是亲手把他放进去的,我真的是把他拖进来这里的!我发誓!”他指天画地地叫嚷:“我没说谎,他真的在这里,我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周延聆的心沉到了底:“是石小冉。”他追到外头就近逮着的一个乘客问:“您有没有看到俩年轻学生,一男一女从这边经过?女孩子扎头发,男孩儿没睡醒的样子。大概就到我下巴这么高。他们身边可能还有一个瘦高瘦高的农民工。” 那乘客回忆道:“五分钟前吧,往后面走去了。怎么了?” 周延聆明白了:“石小冉虽然不知道何佑安在哪里,但可以通过我们来找。她这个算盘打得好,她发短信催促逼迫,让我们知道何佑安不在她手里,我们就会替她找出何佑安,只要跟着我们就肯定能知道何佑安在哪。刚刚刘钦的话她肯定听到了,我们又晚了一步。”他狠狠地踢了踢晃荡的火车夹板,把那钢板一脚踹了回去。 “至少他们现在还在火车上。”伍凤荣拍拍他的肩膀:“只要还在车上就还有余地。幸好多调派了人手上车,咱们现在乘警充足,能用得上。刘钦先拷在这儿,让人看着,我们继续找。” 让石小冉找回何佑安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至少这姑娘不会继续冲动杀人了。 刘钦看着那块钢板,脸色很糟糕。他腆着脸向伍凤荣求饶:“荣哥,你饶我这一回吧,荣哥,你行行好。就除了撞你那一下,我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丢工作,也不能进牢里。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荣哥,别把我交给公安。” 伍凤荣还没说话。周延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手劲儿没控制,刘钦被直接扇趴下在地上,脸蛋浮起明显的红印,他捂着脸高喊:“别打了别打了!”周延聆反手又是一个巴掌,他就叫都不敢叫了,抱头捂脸缩在墙角上用眼神哀求伍凤荣。 伍凤荣说:“你要是骨头硬一点,我尊敬你是条汉子,平平安安把你交出去就算了。你非得找机会挨揍,那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刘钦拽着他的裤腿:“荣哥你再打我两下吧,你踹我也行,只要不把我交给公安,你拿皮带抽我都行。我求求你发发慈悲,荣哥,我才25岁,我不想进去……”伍凤荣挣脱了他。 周延聆又翻了一遍他的手机。短信和来电记录全部删除了,看来何达做事周到,不愿意留下任何把柄证据,但如今刘钦捏在他们手上,何达就跑不掉。 “你和何达平时怎么联系的?” “短信。但是他要求发一条必须删一条。” “你给他发个信息,就说何佑安已经在羊角下车了,劝他把我也处理掉,然后问问他给你打钱的事情,快点。” 刘钦不明所以:“当时说好了,送下车就可以不用管你了。他不想要你的命。” 周延聆冷笑:“我要证据,一来证明他的确和你有联系,你们俩存在金钱交易;二来,我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送我上车。我不相信他让我抓石小冉,仅仅是因为何佑安过度偏袒女友,使他心寒恐慌。他都花了那么大功夫,又是制造假现场,又是贿赂我同事,没必要再送我上车。把我交给警察才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他是做生意的,这笔帐他算得清楚。” “他好多个号码,从来都是他先联系我,我也不知道他用哪个呀。” “不管,你就用最近他发的那个。” 刘钦只好埋头照做。大约十分钟之后,那边回了短信。 ——不要管姓周的,我要他活着。确认孩子平安后钱自然会给你。 刘钦把手机递给周延聆:“你看到了,他不要你的命。” 周延聆问:“荣荣,你觉得呢?” 伍凤荣也看到了短信:“‘他要你活着。’说明你活着对他有用。再直接点儿,你这个人对他有用,到底有什么用处很难说。我赞同你的想法,拆散这对情侣的方法很多,何达偏偏选了成本最高的一种。这不是正常的做法。” 然而再让刘钦问下去恐怕会露出马脚。何达很快就会知道何佑安并没有下车,一旦他发现刘钦说谎,即刻就会败露刘钦已经被捕的事实。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藏着第二手在车上。 周延聆只能将手机拿过来,就算取证完成了。刘钦被拷好留给赵新涛带人看管。拉走的时候他极力挣扎,过道里都是求饶的叫喊声,把伍凤荣的名字嚷嚷得人尽皆知。赵新涛机灵地把他的鞋子脱下来,袜子剥了塞进嘴里,提溜着鞋子把人拖走,才总算安静下来。 伍凤荣神情疲倦,他把身上的外套拉拢了些。云朵是混沌的粥白色,殘晖像飘在上头的两片鸭蛋红油。车里的温度在下降,伍凤荣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暗的那半渐渐要将光明的一半吞下去。周延聆把他的头往自己肩膀上拨,就见他闭着眼睛歪头养神,太阳也枕落山脚。 车上的晚灯渐次点起,外头真正暗下去。大地只剩下黑扑扑的树影,到处都是纷纷的影子,一会儿散开,一会儿拢起,影子爬到车窗上,密密麻麻地贴满窗子,有的从缝里钻进来,有的落在人的脸上。火车在影子编织的世界里飞快地奔走。 周延聆向身旁抓了一把,抓到伍凤荣的手,握在掌心里。这样匆忙奔走的生活要到什么时候?从前在各地奔走打仗,后来跑客户、跑案子,在一个地方就已经想着下一个地方,没有定性,没有安稳,也从来不会想长久的事情。伍凤荣也习惯奔走生活,那他想过长久吗?有没有这样的时刻,哪怕只有一瞬间,能让伍凤荣心软,能让他愿意停住、留下来,长相厮守? 25. 本来人世间的冷暖只能自知 “荣荣……” “延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默契微笑。 周延聆说:“你先说吧。” 伍凤荣牵着他的手站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周延聆跟在他身后往车头走。走到一半他反应过来,这是往锅炉房的方向。值班的锅炉工看到列车长来,热情地打招呼。伍凤荣把他打发走,关起门示意周延聆随便找个位置站。 火车车厢都不宽敞,锅炉房里则尤其窄。炉子旁边堆着炭篓,周围散落着黑炭的碎块,地板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了,鞋底走过立刻沾上厚厚的炭灰。 本来这里温度就高,封闭起来等于开了暖气,热乎乎蒸得人发汗。伍凤荣将外套脱下来挂在门把手上,用铲子挖了一铲炭送进炉子里。他动作娴熟,肯定做过这个工作。锅炉房是用来烧开水的,负责供应车上所有的饮用水。这个工作很不好做,伍凤荣带的这趟车本来就是最北的几条线之一,天气冷,热水需求量很大,热水如果断了供应乘客的情绪就会非常大,锅炉工几乎要不间断地烧水,工作强度和压力可想而知。 “我刚到车上的时候老列车长安排轮岗适应,做过三个月的锅炉工。你别小看这一个炉子,要给10节车厢供应开水,从早上到晚上一直不能停。除了烧水就是送水,一天平均要送7次。我推着小车,车子上面一次可以放四个大水壶,装满10节车厢就要走3趟,三七二十一,总共就要走21趟。要是按照现在的里程数,我每天要走5公里。” 伍凤荣把炉子填媒口打开,正面朝着红彤彤的火焰。他的脸被火光熔成金色。 “但我挺喜欢这个工作。刚到北方来,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适应气候和环境。老列车长看出来我不喜欢往人堆里扎,这个岗位是独立岗位,和其他同事配合工作的时候很少,基本上就是自己一个人埋头干,特别适合刚换了环境的新人。所以我挺感谢老列车长,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安安静静地适应这个车,适应环境和周围的人。等轮岗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把这辆车犄角旮旯都摸得清清楚楚,值班表背得烂熟了。累是累,但是很值得。” 周延聆把他手里的铲子拿开,才两铲子炭他的手就弄得乌漆嘛黑的。伍凤荣笑呵呵地往他衣服上抹,好好的毛衣弄脏了,脖子上还啪出一个可爱的手掌印。周延聆不躲也不恼,让他玩闹够了,揽着他的腰,突然觉得这儿窄窄的也好。他们俩贴着站就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的空间了。伍凤荣的手搭在他的胸口,他的手因为劳动血液流动快,搓得热乎乎的。 “这儿暖暖和和的,不是比厕所里好?”伍凤荣说。 周延聆想歪了,笑道:“你想干什么直说呗。” 伍凤荣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周延聆不明所以。他们之间有话就直说,没有必要玩含蓄。 过了一会儿,就听伍凤荣低声说:“你也是吃过苦的人,就算吹两下冷风吹不倒你。年纪不大,身体没问题,条件艰苦抗一抗也不难。但是说到心里,谁也不想吃苦,能呆在暖和的地方,没人想在厕所里喝西北风。我们俩要是在一起,我也难保没有受冻挨苦的时候,但是我能保证,只要有一天我的好日子就有你的一天。我不求更多,我们俩能一起把日子过热乎了就行。” 锅炉房是车上温度最高的地方,他们俩上次在厕所里,那是车上最冷的地方。本来人世间的冷暖只能自知,但是现在至冷和至暖他们都共同尝过。这就算有了默契。 周延聆被他说得眼前一阵白一阵黑,大悲大喜全部涌到心头上。其实在厕所里吃点风对他来说真算不上什么。当年在边境打仗,别说吃风,老树林子里趟河爬山、挨枪子背死人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退伍求职到处找不到工作,穷得一天只吃两个馒头,找到了工作又是危险行当,在巷子里遭围堵划刀子,他咬牙挨一挨这么十几年也过来了。他吃了太多苦,多得在火车上吹两下冷风对他来说已经构不成“苦”,所以当有人在他怀里塞了个暖炉的时候,他没能反应过来。 伍凤荣把他拉到锅炉房里,亲自给他铲炭烧火取暖。伍凤荣自己也挨过苦日子,他拿着铁铲子弯腰勾背一铲子一铲子把炭往铁炉里送,他不觉得苦,他心里有期盼,他期盼和周延聆的未来。他原本是一个嘴巴多么毒辣的人,也能说出这样温柔的话。 这是伍凤荣给周延聆的承诺:从此以后,无论冷暖甘苦,他都愿意与他分享承担。 周延聆托着他的脸亲吻:“我还怕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处,风评差,年纪也不小,身上大病没有小灾小痛没完,最好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伍凤荣回吻:“我能比你好得到哪去?等这件事过去了,我这个列车长也该辞职了。包庇通缉犯、滥用权责、下属渎职,乘客失踪的失踪,还死了人……” “你不要灰心丧气,不像你了。” “不是灰心,我也不想做了。跑了十年,跑腻了。” 周延聆知道他在说谎话。伍凤荣喜欢火车,喜欢带车,他只是没有人家想得那么喜欢“英雄列车长”这个头衔。别人只看到他有本事讨人喜欢,工作顺风顺水,觉得就算铁路局不要求他也巴不得把那枚金徽往脑门上挂,深怕人家不知道他的丰功伟绩。他伍凤荣就是前途锦绣、未来光明,活生生的人民英雄。 如果伍凤荣真的因为这件事从列车长的位置上跌下来,人家会说把他说成求仁得仁,成也是一个英雄梦,败也是一个英雄梦。他们会说,伍凤荣这个英雄当久了膨胀了,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呢,刑警都没抓到的人,他就觉得自己能应付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还是盛年,尤其对于男人是事业上升的黄金阶段,说不做就不做了,以前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础都不要了,再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还不知道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出头。吃苦可以,但是白白吃苦,换了谁都不甘心。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事业,眼睁睁地就丢出去了,要不是周延聆,他伍凤荣大可以安安心心、稳稳当当躲在这片雪林里,只顾看山看水、听风听鸟,守着这列车过他与世无争的生活。 说到底,伍凤荣这个代价付得太沉重,周延聆是做保险的,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不值得。 “行了行了,不说了,不说了可以了吧。”伍凤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周延聆像是把他当庙里的菩萨看:“干什么呢,别这么看着我。你不是不喜欢我老在外面跑吗?我定下来了不好吗?咱们俩以后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一些。” 周延聆拨弄他的发鬓:“你喜欢就做,别老想着我喜欢什么。” “也不是只为你考虑,这个事情我自己也考虑有一段时间了。”伍凤荣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说话声音不用很大,周延聆也能听到:“一来,的确是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了,我不是走的管理路线,没有背景人脉很难拔到上面去做官的。走技术路线嘛,无非就是熬年资,隔几年评个职称就到头了。二来,要是把我调到办公室里去写材料,我又做不来。那还在这儿做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当官,当官没意思,财产要申报啦,私生活要谨慎啦。” 周延聆听他唠叨直发笑。光是私生活谨慎这条,他们俩都很难做到。 他竟然也觉得能听伍凤荣这么说话就很满足了。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能不能调去车站,管管调度运营什么的。想去高铁站,绿皮火车虽然有情调,但是以后高铁才是发展趋势嘛,也要跟上时代,多学学新东西。” 周延聆把他的脸拨过来,两人的嘴唇都被烤得有点干。相互亲一亲嘴皮子磨得也不舒服,伍凤荣用舌尖舔周延聆的嘴唇,给他舔湿了才接吻,咬他的上嘴唇,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厮磨完了两个人不仅嘴唇湿润,呼吸都恨不得粘在一块儿。周延聆的瞳色又深又实,把那金红的火光嚼碎了,眼里揉成一池子粼粼星晖。 “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荣荣,我还会想起你现在的样子。”周延聆说:“到我们老了,到我要撒手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你现在的样子。你在我心里,永远是这样,永远年轻、英俊、潇洒、性感,永远是风华正茂。” 伍凤荣把脸埋在他下巴窝里偷偷地笑。好半天抬头,没有藏住嘴角,露出个顽皮的表情。 “你是说你爱我?” “我说我愿意把真心给你的时候,就是在说我爱你。” 伍凤荣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你这个人,说话还是像卖保险的,一套一套的,酸牙。我可不吃你这套,什么永远风华正茂,那是千年王八万年妖精,才长成一个样子。” 他自己说着说着笑了,周延聆也跟着他笑。 车厢里关着门,温度不断往上升,锅炉的火把人脖子烤出一层汗。伍凤荣就着那高领毛衣里嗅了一口,亲到他的肩膀上去。周延聆也任由他折腾,一只手要扶着他免得他不小心碰到锅炉,一只手被伍凤荣牵着,没有多余的空档。伍凤荣在他毛衣里,含含糊糊地嘟囔。 “做吧。快到睡觉的点了,没有什么人会来的。” 26. 这样的话我不会对你说 只能站着做。但是站着也有站着的好处,周延聆喜欢把人顶在墙上,从下往上干,这个姿势是最容易把人弄哭的,进去得足够深,承受的一方很快会受不了,快感也大。他伸手去解伍凤荣的裤子,干燥暖和的手顺着内裤边缘进去,把伍凤荣半硬的阴`茎抓在手心里,伍凤荣低低地哼气,两腿张得更开,方便他用手伺候自己。 周延聆撸得慢,他刻意拉长了节奏,只想好好温存。伍凤荣五官一松,脸上的表情卸下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周延聆心想,还是平时压力太大了,神经绷得紧,做`爱只当是放松了。他突然蹲下`身,脑袋探到宽敞的毛衣里,张嘴把东西含了进去。 伍凤荣一个哆嗦,险些没站稳。他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小腹的毛衣盖着半个脑袋,把他的腹部撑起来,像是搞大了他的肚子似的。这个想法刺激得他腰肉一抖,阴`茎发硬发疼。 周延聆含进去一半的时候有点撑。伍凤荣的尺寸不小,他把脑袋埋得更深,顺着沟缝细细地舔,囊袋沉甸甸,名副其实的青春年盛。伍凤荣的手搭在他的脑后,轻柔抚摸,一边喘一边叫,叫得像要吃奶的猫仔:“唔嗯……别急,轻点……慢点,你要弄死我呀……” 周延聆的喉咙紧实狭窄,收缩灵活,伍凤荣没少被人伺候过,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技术。有口涎滴落在伍凤荣的裤子上,嘴间的味道刺激而浓郁,全被封闭在裤子和毛衣围成的空间里,周延聆硬了,绷得他下头难受。伍凤荣一只脚踩在他的胯间,轻轻碾住他的裆部揉弄。他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换个姿势,从蹲变成跪,那只脚几乎要了他的命了。 周延聆闭眼狠心往深喉里捅,伍凤荣抽气的声音传来,按在他脑袋上的手力道明显增大,抽`插的速度也快起来,后半部分成了伍凤荣主动,周延聆只是张着嘴被他弄。他本能地把精`液吞了下去。伍凤荣亲吻他的下巴,还没喘上来气儿,眼睛亮得吓人:“真他妈舒服,爱死你了。”周延聆有点得意,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伍凤荣他的目光太动情,几乎让他忘乎所以。 他们不间断地接吻,嘴巴和嘴巴就没分开过。脱个衣服磨磨蹭蹭亲了不知道多少回。伍凤荣心情很好,周延聆玩他的乳`头,又咬又舔,胸口被弄得痒了没处躲,脸色像拨了皮的石榴。 “你别欺负我。”他故意打开周延聆的手,说是打,不如说是摸。 周延聆也笑:“我怎么敢欺负你?我讨好你还来不及。”说完,他有点犹豫,拉着伍凤荣的手摸到自己的腰后:“你要不要……”还没说完那只手已经缩了回来。 “不要不要!我没那功夫伺候你。” 周延聆亲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往嘴巴里含。含得湿了,拉着手往伍凤荣的后面探。这儿暂时没有润滑剂可以用,只能走最笨的路子。伍凤荣睁着眼睛瞪他,还没有自己给自己做过前戏,他的手粗,茧子又厚又硬,捅进去到底不舒服,这副样子更是奇怪别扭,他连想都不敢想,周延聆还要笑眯眯看着他,直勾勾地盯着他自`慰。 列车长半嗔半怒,低头恨不得把脸都埋进刘海里。这样子算是害羞了,风情别具。周延聆心火太旺,念什么经都没有用,把他的指头拉开,撕了套子戴上,扶着自己插进去。伍凤荣扣着他的肩膀两半屁股紧张地夹拢,那东西只进来一个头,两人同时发出难耐的鼻音。 都是老玩家了,还弄得和小年轻初体验似的。 肠道深处热融融的,是伍凤荣前头渗漏出来的前列腺液流到后面来,作了润滑补充。肠壁春水丰富,连出口都被濡湿了,交`合处水色淋漓,里头层层叠叠地交叠勾缠,被捣弄成软烂的果泥。敏感点紧接着经历了一番粗蛮的凿打,万般琢磨折腾,龟`头顶着那块嫩肉磨圈,伍凤荣爽得眉头紧皱,双目失神,臀肉颤抖不止,还不忘夹着肛口把他往里面吞。 他觉得快要到了,不愿意这么轻易高`潮,硬生生停下来换姿势——背过身去让人从后头进来。 周延聆担心他:“疼吗?”伍凤荣摇头,周延聆把他的头扭过来接吻,胡乱亲的哪里都不清楚,那张嘴巴像个小小的烙红的铁夹子,亲一下烙一个印儿,再亲一下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伍凤荣亲得脑袋昏昏沉沉,思想慢慢转不过来,两只眼睛瞪着白花花的墙板失神,问的话也没头没脑的:“我是不是比你以前那些花花草草好?” 周延聆又好笑又心疼,一边咬他的脖子,一边往他的前列腺上捅。伍凤荣尖叫。 “怕我嫌弃你,嗯?” 伍凤荣的背在他胸膛上磨蹭,撒娇抱怨:“唔嗯……你只会欺负我……算什么本事”前列腺的刺激弄得他快射出来了,阴`茎挺得直直的,一股一股地淌水,他干脆撅起臀,摇出层层肉浪:“再来……延聆……就那儿……再来……再给我……” 里头已经酸到腰眼上了,肠壁酥麻得几乎要没有知觉。周延聆的手突然伸到他前头抠唆射`精的小孔,两边的刺激合在一起,感觉强烈得要失禁。伍凤荣眼眶红了,这时候逃哪里还来得及?他一抬臀,阴`茎溅出短促的一股精水,魂魄也往天空中抛去,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气的一个轻呵。真的是三魂没了七魄。 伍凤荣缓过劲来,视线还是花的,迷迷糊糊里有一颗小萤火虫从远及近地飞来,才到眼前没多久又晃一晃飞远了。他抬手抓了个空,背后有人抱住他,屁股大腿一通胡乱擦拭,裤子毛衣外套利利索索地穿好,伍凤荣脑袋里还想着那只虫子,觉得奇怪,这个天哪里来的萤火虫? 再睁开眼睛就见到周延聆在点灯。炉子边上的小煤气灯在白晃晃的电灯底下显不出来,因为点起来的光是黄色的,像跳闪的虫子,伍凤荣心想,噢,原来不是萤火虫。 周延聆低笑道:“我看还能用,顺便拐带点情调。” 正说这句话,外头的灯轰然灭了。火车的夜晚像黑布一样从头顶盖下来,这是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伍凤荣的眼睛一下子没有适应黑暗,本能地寻光,煤气灯亮着,眼睛就被油灯攫住,也被无数煤气灯照亮的夜晚攫住。黑炭的焦味在热烈的火焰里炸裂,沸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银晃晃的大水壶,能把人脸照得脸盆大。他把水壶抬到小车上,沸水溅出来烫到了手指,烫出一排泡,又辣又疼,到厕所里去挤点牙膏抹上就算了。三趟车走完,水桶变成空的,表皮还热,他抱在怀里当个热水袋,继续烧下一炉水。墙上的灯看着他,他看着灯,相看两不厌。 周延聆问:“你说这个灯是个古董,拆不得,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伍凤荣淡淡地笑:“都是从老列车长那里听来的。这盏灯是53年装上的,由当时的省煤气公司为了列车制作安装,灯罩上都还有煤气公司的标志。50年代北方比南方工业优势要强,又碰上大炼钢铁,好几次派人过来这边学习经验。有一次是工业部长碰巧看到了这个灯,就说,这个煤气灯做得好,又时髦又现代。你想想,刚建国的时候经济多差,煤气灯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耗得起的。就为了这么一句话,这个灯好几次要拆,都没拆掉。” “那不是灯有用,是当官的话有用。”周延聆调侃。 “留得住它,留不住人。老列车长是肺癌,他自己想多干几年,但是身体实在不允许了,只能办病退,走的时候他很伤心,局里的领导也很惋惜。他带了三十几年的车,早期车里都靠烧煤,又辛苦尘烟又重,肺病的人不少,他也没能逃过去。今年过年老嫂子给我打电话商量,说不做化疗了反而精神好些,人也挪回家里住,化疗太辛苦,还是想最后留点体面。 他对这个灯很有感情,所以也保了不少次。他走的时候交代我,这个灯如果以后要换下来,看能不能送到博物馆里去,是在国家的轨道交通历史上有意义的,一定要让人记住。我这个列车长是他举荐上来的,人也是他带起来的,他走的时候没交代别的,只交代了这个灯的事情。我现在工作上遇到问题,还要给他打电话请教。” 周延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又说:“平时看不出它的用处,现在灯都熄了又觉得少了它不行。人也是这样,平时你想不到他的好,觉得可有可无,甚至没有新式的好,到了散场的时候就回过味来,哪怕能拐带点情调也是好的。新式的东西就是太实用,一点情调都没有了。” 这回周延聆听明白了。伍凤荣是想说,对别人而言,老列车长只是列车长,所以,只被看到作为列车长的功能,但对他而言,那还是敬爱的长辈,不止用处,还有感情。如今,车上所有人看伍凤荣都是列车长,也只看他的用处。哪天他没用了,管不了车救不了人,就和这盏煤气灯一样无济于事。但人总有不济事的一天,伍凤荣是害怕那一天到来吗? 不等周延聆回话,伍凤荣起身把那盏灯关了,亮点摇起一丝蓝莹莹的闪电,啪地熄了。这灯到底是太老了,用不长时间,久了它自己也要灭。 伍凤荣把锅炉的填炭口打开,伸手探了探温度。他把头垂得很低,滚滚的火海包围着他,头发油光发亮、乌黑健康,眼梢锋利悍然,连眉毛、鼻子、嘴角也都带着悍然的焰气。 周延聆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伍凤荣终究年轻,自己靠得住,不求亲友、不求权贵,他可以把旧日的光辉推拒在心门外,做个只活在当下的人,但是别人不这么看。就像此时周延聆看到的伍凤荣已经是光芒万丈,已经是神仙人物,而伍凤荣全然不知。伍凤荣未必不了解他自己有一份赏心悦目的美,但他不利用。一个人要是不利用自己的美,他简直就无敌了。 周延聆俯身亲吻他的眉心。他想,荣荣,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愿意以生命来爱你、珍惜你。这样的话我不会对你说,因为我说了,你会忧虑,会有负担,害怕我付诸实践。就像你如今也不会把你的思念说给老列车长听。他知道你是敬爱他的,这样就足够了。 人是怯懦的动物。有时候感情太重了,怕压着对方,也不敢说出口。越是亲密的人,越是不轻易说爱,父母之于儿女、至亲至密的夫妻都是这样。 外头有人拍门,是值班的锅炉工。 伍凤荣让人进来,后头跟着赵新涛,说:“登记返程的乘客比较多,有的态度很不好,有的要求现在就要下车的,完全不讲道理。咱们一个小姑娘被骂哭了,咱们也不好对乘客采取强制措施。荣荣,你看看怎么处理这几名乘客比较好?” 三个人往外面走,冷风飒飒,在锅炉室里呆久了不觉得,外面的温度至少低了五六度。周延聆把衣领往上拉了拉,正见到外头打着旋儿的风雪往山坡上翻跟头,不知道哪条山道陡峭,沿路的晚灯呈九十度角直线向上,罩顶的云像个漩涡,把风直往里面吸。隔壁车厢的窗子拉开了一条缝,狂风暴雪叫得比车轮还响,叫得像一个躁郁病人。 赵新涛小声地抱怨:“这个点都刚睡下,又要把人吵醒来,还得安抚下不了车的,唉。” 这个晚上注定是睡不成安稳觉了。 27. 这下水落石出了! 晚上十点半。 乘客闹事的情况比伍凤荣想象得严重。列车长席外头站着四、五个黄脸大脚的女人,乘务员坐在对面,哭红了眼睛,一句话不说。伍凤荣怕惊扰了其他乘客休息,想把人请进车厢里关起门来谈话,但这些女人非要赖在门口对峙,漫天叫骂,一声高过一声。 乘警围上来,还没有动,她们干脆放开了嗓子,尖叫、痛哭、嘶吼,突然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场面失控了,顷刻无数只手臂架到了空中,拳头巴掌气势汹汹地交接,扯头发、抓衣服、揪耳朵……伍凤荣挨了个巴掌,赵新涛怒气冲冲地把人推开,乘警插在中间抓人,乘务员惊慌地往外逃。站在外围的一个老人蹲下,捡起众人掉落的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从免费送返目的地讨价还价为票价全额退还,并每个人获得一百二十块钱补偿。为了这一百二十块伍凤荣又和上司打了半个小时电话,忙过来已经过了凌晨。他昏昏沉沉地从车长席出来,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 厨房已经熄火了,得到早上五点才会开门。伍凤荣不想麻烦厨师,去找年轻的乘务讨了点零食。他抱着薯片袋子一边咀嚼一边看手机,有一条周延聆发过来的短信。 ——做了炒饭,在周池这儿,忙完了过来吃。 伍凤荣翘起嘴角,欢欣喜悦地来讨炒饭吃。饭是回了两次微波炉的,用保温套套着,但茶是新煮的,冒着热气。周延聆专心致志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周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上网卡,勉强能把图片加载出来。周延聆同时开着六、七个网页,伍凤荣看到有的还是英文的,好奇地坐到他旁边凑近了脑袋看。 他鼻子上沾了饭勺的油腻,周延聆闻着香亲到他鼻子尖。周池哎呀一声,捂着脸怪叫:“周大哥你属老鼠的呀?只知道偷油吃。” 周延聆呵呵地笑。伍凤荣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他属老鼠你属猫呀?又不是吃你们家的油。”他扒了两口又用胳膊肘捅一捅周延聆,问:“干什么呢?” 周延聆说:“在查姓何的他们家那间公司。还是个挺大的建筑公司,从室内外设计、城市设计到机电工程他们都做,项目包括住宅、商业、办公、综合体,还接医疗教育的案子,12年桐州市中心博物馆的顶楼花园就是他们中的标。公司没有上市,企业员工超过两万名……” “一个建筑公司要两万名员工那么多吗?” “为了数据上好看吧,其实是把所有外包人员也算进来,如果客服、施工、维养团队都算的话,那就多的去了。我见过一个小小的通信代维公司号称自己员工上万,无非都是爬电线杆子做修检的工人。真正劳务合同算在自己公司里的,不超过两千。” “也够多了。我就算这家公司两千员工都在你们公司买保险,也是很大一个单子了。” 周延聆想了想:“我们公司应该有他们的单子,但是不是我接手的我要查一下。” 伍凤荣开玩笑:“你能查到吗?你不是已经被辞退了吗?” 周延聆敲了敲电脑旁边的黑色移动硬盘,有点得意:“我要说这里头的东西卖出去足够咱们俩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你信不信?别小看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手里拽着多少人的财路,都是能在关键时刻救急保命的......找到了!”他从移动硬盘里拖出一个文件夹,里头有六十多份材料和不少视频图片。伍凤荣粗略瞄一眼,捕捉到大量血腥的画面,他再看看手上的饭碗,有点咽不下去。 “是个大案子?” “不大,12年的事情了,可能时间太久了我没记起来。” “说说。” “通达建筑在12年的时候签了一个十七人的工程队做酒店项目。工程到了后期,在做外墙贴片的时候有两名工人的安全绳意外断裂从十六楼摔下来,经抢救无效死亡。因为通达给他们俩按照合法手续买了工伤意外险,每人获赔七万三。这个案子是我去做的鉴定调查,经过鉴定的确是意外事故,所以钱是赔给了他们的。家属也已经签了收款书,案子就算结了。” “这是外包工程出的问题,算不到通达的头上来吧?” “外包也要签外包合同。但是通达对外可以说那些工人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伍凤荣笑了:“做宣传的时候拿人家凑数字,出了事就变成外家人了。” 炒饭吃完了,饭盒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不剩。伍凤荣打了个饱嗝,开开心心地去倒茶。他已经算好了,哪怕周延聆只算个厨子,跟着他过日子也值得。他殷勤地把茶杯端到周延聆嘴边,先吹凉了再递过去,恨不得直接喂到嘴里。周延聆受宠若惊。 “你忙你忙,”伍凤荣笑嘻嘻地说:“明儿早上我要吃鸡蛋面。” 周延聆调侃他:“最好再给你本菜单,照着点。”说完盯着电脑屏幕继续解释:“工地上出意外事故很正常,通达一年至少有十几个项目同时进行,上百名工人要负责,偶尔一两个出事很难避免。给工人买工伤保险是必须的,没多少钱,算是花小钱省大麻烦。像是这两名工人出了意外事故如果被发现没有工伤保险,公司反而吃亏。家属执意提出告诉的话,不小心得赔到破产。从这方面来说,通达算是比较合法合规的,指摘不了。” “就算姓何的做生意讲良心,他栽赃你的时候倒是没想那么多。” “这得分开说,不能说他栽赃我就必然做生意不讲良心。”说着说着,周延聆停了下来,眉头微微往里挤,鼠标停在一个网页标题上,然后喀拉点开:“等等,这个案子还没结。” “嗯哼?” 周延聆一边浏览一边说:“年初的时候有一名工人的家属提起诉讼,控告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故意杀人,致使两名工人坠楼身亡。这什么时候提的诉讼?我怎么不知道?”他继续往下读:“一审驳回,原告已向上一级人民法院继续提出上述,相关案件审理将于年底开庭审理。本次案件是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第二次被控告……” 周池插嘴:“故意杀人是什么意思?” 周延聆解释:“具体的起诉书我没有看到,但应该是这样——工人家属认为这两名工人坠亡不是意外,比如,安全绳断裂是人为造成的而不是自然断裂,然后咬上了建筑公司负责任。”伍凤荣换了一张严肃表情:“我看过类似的新闻。建筑公司、工程公司在施工过程中故意造成工人死亡,伪装成意外事故,事后骗家属私了,只给几百块私了费,然后高额的工伤意外保险金就落到了老板口袋里。这种事情你应该很熟悉吧?光是这两个工人的保险赔偿就有十几万,通达还有上万名合作的工人,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从前矿厂这样的事情最多,没想到城里人也学起这些乡下套路来了。” 周延聆说:“这种案子以前很多,但是真的打官司很难打赢。首先,工人属于外包团队,安全护具的配备是他们自己配的,通达公司有责任给他们买工伤保险,但是安全护具如果出现问题,公司可以推说不是自己的责任。二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旧案重启肯定要重新取证,但是取证过程会非常困难,多半依靠的都是旧有的材料和鉴定结果,那条断了的安全绳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怎么取证鉴定?所以很多案子的实际情况是,等家属反应过来起诉的时候,已经晚了,证据被处理掉了,公司推诿扯皮,家属根本就没有办法。”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如果被控告的次数多了,是不是说明里面可能真的有猫腻?”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答。” 伍凤荣笑了:“你是怕打了自己的脸?这个案子是你经手的,最后意外坠亡这个结果是你核实了才把钱发下去的。万一真的翻案了,你们公司这十几万块钱可就白搭出去了。” 周延聆莞尔:“我怕什么呀?警方鉴定就是意外,要打脸首先打的是警察的脸。” 如果把因果头尾前后连起来,伍凤荣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工人的死因咱们另说。可以确定的是何达现在身上系着官司,而且是两条人命的大官司。官司牵扯的案子是你经手的,于是他需要你出庭作证,证明当年这两个工人的坠亡确实是意外。如果你不在,就没人作证,何达面临官司失败的风险,公司的前途也难保。所以他送你上了火车,让你自证清白,洗掉杀人的罪名。” 周延聆不说话了。 伍凤荣挺直了摇杆,一点点从头开始捋:“我们看看整件事这样顺不顺畅:当晚石小冉杀了人,何佑安第一反应把何达叫到了现场救急。刚好你和你那位老同事经过,于是何达当机立断把这条人命安到了你身上。你那位老同事被他事后贿赂,拿钱封住了嘴巴。 警方采到了你的指纹,通缉令一发出来,这事基本上已经成了。何达刚放下心,结果公司这边出事了,还要继续打官司。他组织应对,这才发现你是当年的那个保险调查员。于是他改了主意,绝对不能送你去坐牢,要不就没有人给他打官司了。 另外一边,何佑安被石小冉迷了心窍,和他爸杠上了。何达既害怕官司打不赢,又害怕儿子替女朋友背锅,他咬咬牙把你送上车,让你去抓石小冉。如果你成功了,何达一石二鸟,保住了你来为公司辩护,顺便拆散这对小情侣。” 这样就通顺了,前面没有解开的问题就都说通了。 周池很兴奋:“所以,他才前后做了两个矛盾的动作,先栽赃周大哥,又把周大哥送上车自证清白。这下水落石出了!” 周延聆却做不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只觉得恶心反胃。 因为何达,他的人生差点被毁了。这个何达是个什么人?照片上的何董事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背着手站在一束黑色的纱帘子边,微微佝背,阴恻恻地把眼睛眯成缝。他的鼻子宽大,从鼻翼两边延伸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不仅牵扯着嘴角向下耷拉,整张脸都被扯垮了。这个卑猥的老头翻翻手掌就把周延聆折腾得够呛,真人可能连周延聆一个拳头都顶不住。 想到这里周延聆就很难高兴起来。 一只手覆盖在周延聆的手背上,只听伍凤荣轻声说:“何达的算盘打得太精,自作聪明,害人害己,也没有必要太高估他了。我看还比不上他儿子,姓何的小子起码有点情义。” 周延聆唏嘘。何达做生意不讲良心,谋财害命;做父亲不讲方法,盲目溺爱;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生出了何佑安这种重情的儿子,确实是讽刺。 “谢谢,”周延聆说:“有刘钦作证人,他和何达的短信作证物,何达跑不掉的。” 伍凤荣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至少现在谜团都解开了,不用再担心了。” “接下来只要找到石小冉,这个案子就算结了。” “人在车上,总能找出来的。两个小孩子把一群大人忙得团团转,那些记者们又有的写了。” “嗨,让他们说去吧,没必要在意这个。” 伍凤荣要去洗饭盒,周延聆自请待劳。因为案子结了,他脚步轻快,出了门转进走道。视线一下暗了,人都睡着,静悄悄的月光荡来又扫去,黑了这一面的窗户,对面的就亮起来。 餐车的门关着,周延聆一手拉开门,一手抱着饭盒,被摇晃的门槛绊了一下,他没站稳,本能地去扶门框,还没来得及摸到,耳边炸开一记惊心裂胆的巨响! 他的手一抖,饭盒先掉了出去,身体被强大的气流整个掀翻在地上。 28. 但是我只有你 周延聆觉得热。这热像是一把匕首从他的背上凌厉地削过去,要把他整张皮剥下来似的。他的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爆炸了。 车上的报警器拉出刺耳的“哔哔哔哔”声,人群的哀嚎、怒吼、哭泣哗啦啦一下子争先恐后地涌入,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踩过去,碾过他的手臂,连道歉都没有一句就跑了。他打了个滚翻到墙边上,趴着没有动,身下的车底板还在晃,晃得他胃难受。他稍微抬头,血腥味极其刺激,冲得他两眼一翻,眼睛看到乳白色的烟雾团成大朵大朵的云,压得人支棱不起脖子。能见度很低,两米开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这才把车厢看清楚了。行李和人肉相互叠压,堆积在座位上、地板上、桌面上,走道被断裂的肢体填满了,一条人肉铺出来的直廊,尸骸像从浓烟中伸出来的一条长舌,卷着鲜血往回拖。右侧的座位上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被上方掉落的行李箱正好砸在后脑,箱子压住她的脖子,只露出被压断的头。她侧着脑袋,眼睛瞠大与周延聆对视,手臂耷拉在椅子上,血顺着手背滴到沙发椅景泰蓝的缝面里,变成了一块褐色的污渍。 周延聆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缅甸边境的山沟里,被炮火洗礼过的战壕也是这样,那么窄,那么深,全是死人、死肉,摞得高高的,变成了老天爷为寒冬储存的口粮。他稍微挪挪脚,玻璃渣子和灰尘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火车一个颠簸,一截指头滚到了周延聆的脚边,白森森的一段小指,包裹在灰尘里,像一颗刚刚破土的花骨朵。 不断地有人从周延聆的身后往车厢里面挤,周延聆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四下去找伍凤荣的饭盒,不知道被扔到了什么地方。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忙着救人,一会儿又想着找乘务。 “延聆——”远远的伍凤荣在叫他。 周延聆转身跨过一具尸体,伍凤荣跌跌撞撞正扑到他怀里,脸色还算镇定。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的眼里找心安。周延聆先开口:“我没事,我在餐车门口,离着远。” 伍凤荣眼里微微的湿意退了下去,点点头,战战兢兢地回望恐怖的景象,还没完全聚焦,有人拽了一把他的衣服,风一阵冲到他眼前,声嘶竭力地尖叫:“我老公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他死了!他死了呀!”披头散发的女人两眼血丝遍布,竭力活动着那张嘴巴,她身后立刻有更多人冲到跟前来,他们踩在尸体上,把那些残肢断臂踢到椅子下,互相推拉纠缠。伍凤荣想扶一把那个女人,她挥舞着沾血的手臂举到伍凤荣面前,指甲在空中胡乱地挠,阴森的指甲像无数的钩子亮着银光,又凶又野。零碎的唾沫星子扑到伍凤荣脸上,旁边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一把往地上按去,周延聆急着把伍凤荣挡在身后。 “女士,你冷静一点,女士,”伍凤荣扶着她的胳膊:“我们会安排好各位的,不要担心。” 他清了清嗓子,吼道:“赵新涛——” 赵新涛隔着人群朝他挥手:“在这儿!哎!来了!别挤,别伤了人!”他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乘警,正想办法把活着的人带离车厢。门口已经有乘务把守,不允许再有人进来了。 伍凤荣好不容易挣脱人群,连连喘气:“封锁现场,看看有没有着火的地方,及时灭火,顺便检查一下车上的消防用具;清点好遗体,把遇害人名单尽快列出来,家属、亲友和陪同人员统一安排在一截车厢里。水、食物、药品所有东西尽可能地用,不要怕浪费。”伍凤荣找到周池:“小池,你主要负责清点伤情,需要什么人帮忙直接用,就说我说的,先保证伤患们的急救工作。延聆,你应该也有不少急救处理的经验,你跟着小池,救活一个算一个。” 两个姓周的点头领了命,立刻钻进了车厢走道里。伍凤荣又把乘警组的组长叫过来,吩咐他找爆炸源。没一会儿,周延聆带着一个乘警从一个破烂的行李箱旁边找到几片破碎的塑胶,那乘警捂着口鼻向周池要了防护口罩,将塑胶扔在伍凤荣脚边上。 “车长,有可能是这个。” 伍凤荣本来没有察觉异常,靠近了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这是什么?” 周延聆解释:“是氯气,有很好的引燃作用。如果放在封闭的容器内持续加热,容器内压力升高,就会导致氯气爆炸。荣荣,你把口罩戴上,这东西要是吸入多了,是会中毒的。没有爆炸前,我走过这截车厢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一点点味道,不是非常明显,所以我也没有在意,只觉得有点臭,我以为是厕所没关门或者是谁吃的东西坏了。” “危险有毒的化学气体是不允许带上火车的。”伍凤荣皱眉。 “不用带,现成配就有。”周延聆说:“找两种适当的清洁剂倒在一起,自动就能生成氯气。最常见的洁厕剂和消毒液就非常合适。” 周池在旁边插嘴解释:“消毒液主要成分是是次氯酸钠,属于强碱;洁厕液的成分里一般会有盐酸,属于强酸。次氯酸钠里存在氯元素,在与强酸接触时,发生了化学反应,置换出氯,就会生成氯气。所以家里孩子还小的,有的家长会教他们不要随便拿洗洁精消毒液倒着玩,很容易就吸入氯气。荣哥,乘务必须都戴口罩,乘客也要检查,氯气中毒不是小事。” 氯气主要通过呼吸道侵入人体,中毒者会造成呼吸困难,剧烈地咳嗽,症状严重时,能引发肺水肿,使呼吸循环作用困难而致死亡。吸入过量氯气之后,中毒者会在短时间内迅速窒息,抢救的时间也会非常有限,对于医务人员来说压力很大。不仅如此,氯气还会灼伤皮肤和眼睛,所以在涉及氯气的化工产品生产中,对于安全防具的要求是很高的。 在这场爆炸中,真正被炸死的人可能不多,但是接下来,因为吸入过量氯气而死亡的人数会不断增加。中毒死亡过程非常痛苦,周池忍不住暗骂,这样缺德阴损的手段简直畜生不如。 “再看看还有没有爆炸源,开窗通风散气,把接触过这个车厢的乘客全都要检查一次。”伍凤荣急躁地说:“新涛,去和公安部联系一下,就说车内出现大量伤亡情况,需要急救人员和药品,把情况说明白,别扯什么大雪封山,就是直升机也得给我飞过来!” 说完,赵新涛已经跑了出去。伍凤荣跟着周池检查现场,爆炸源是两个塑料桶,碎片飞溅在四周,很难确认它一开始是在什么地方。爆炸引起的车体晃动直接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包袋全部震落下来,导致了部分受害者因为砸伤丧命。还有的人虽然离爆炸源远一些,但是在逃跑过程中被砸中,没能逃出死亡的魔爪。 饶是伍凤荣带车数十年,见到这样灾难性的场面也忍不住脸色发白,越看越心寒。他颤抖着手把一个老人从地上扶起来,她的右腿被巨大的行李箱砸中,骨折了,没办法站起来,伍凤荣蹲下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把她背到隔壁餐车里。老人好不容易坐稳,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伍凤荣站在她面前,喉头哽咽数次,想说个对不起,被她摇摇头阻止了。 清理现场、转移乘客、处置伤患……忙到凌晨四点多钟才暂时告一段落。6号车厢变成一只空荡荡的铁皮罐头,狼藉遍地,血污重重,周延聆和伍凤荣两人挑了个稍微干净一点的椅子坐下。伍凤荣累得嘴皮青紫,眼下的乌青又深又重,周延聆递给他一杯热水,他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眼眶才泛上来微微红晕,像是把所有血气都积累到了眼下。 “千万别告诉我是石小冉做的,”伍凤荣冷冷地说:“上不得台面的丫头片子,没那么大能耐。” 周延聆轻轻地叹气。窗户都开着,风声呼啸,这声叹气几不可闻。 “我也不觉得是她做的,她没有动机。”周延聆说。 石小冉要的是和何佑安亡命天涯,她觉得这是个美梦,何佑安是她人生里最后能抓住的东西。她现在已经有了何佑安,就应该满足了,不应该再制造这么大的动静。她没有理由杀这么多人,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当初她杀了萧全只是为了保护何佑安,她不是一个反社会型人格,不会为了杀人而杀人。但是,如果不是石小冉,还会是谁呢? 伍凤荣点了根烟:“刘钦被抓了,不会是他。又不是石小冉,她那个舅舅呢?黄野呢?” “黄野有动机吗?”周延聆说:“他充其量就是溺爱外甥女,出谋划策把何佑安从咱们手里拐骗回去,再下作一点,是他怂恿这两个小孩潜逃,也就是底线了吧?他还想要什么呀?” 是啊,他还想要什么?伍凤荣也想不明白。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石小冉带走了何佑安,何达的目的也暴露了,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难道又是哪里错了?或者他们又漏了什么东西? 伍凤荣抹了把脸,只觉得疲惫、伤心。伤心过后就是迷茫、空落,这么多条命在他的车上轰地炸没了,这是他的责任。上了他的车,他就要负责任,是他没有对他的乘客负起足够的责任。这些人命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眼前无光,漫漫长夜也没有尽头。 很长时间伍凤荣说不上来一句话,他就这么歪靠在沙发椅上抽烟,一根一根地抽。到最后周延聆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把他的烟拿走。他霍地站起来挥开周延聆,怒骂:“管什么闲事!” 周延聆阴沉着脸,直接把他扛起来走,他叫破了嗓子骂:“周延聆,你他妈放我下来!老子的事情用不着你管,周延聆——” 拳打脚踢都没有用,退役武警到底有两把刷子,稳稳当当把人抗回列车长席,摔在床上,差点没有解了皮带把他绑起来。伍凤荣还要踹他,被周延聆轻巧躲了过去,把他压在被子里,伍凤荣张嘴就咬在他的胳膊上,皮都咬破了,周延聆眉头也不皱一下,气急了抄起来翻个面,两只手剪在背后,伍凤荣像只露了肚皮的王八,四脚朝天地在空中乱蹬。 “你看看我管不管得了你……还动!闹了一晚上了,就不能安生点……” “放你妈的屁!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是谁啊?” 周延聆怒极反笑:“就是不让你抽烟,急成这样。我是谁?行啊,翻脸是吧?我告诉你,就是下了这个车咱们俩分道扬镳了,你现在也甭想再多抽一根!” 伍凤荣发了疯,怒吼:“这是我的车!我是列车长——” 完全丧失理智,什么话都不顾忌了。周延聆听得手一松,把他放开,伍凤荣还在拼命挣扎,他喉头哽咽,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从“分道扬镳”那一句就已经收敛不住。他爬起来往床脚缩,周延聆一动不动,用怜爱的目光看他,看得伍凤荣只想羞愤而亡。 “你是列车长,你能耐大,一会儿你把命也赔进去了,你觉得我能无动于衷是吧?”周延聆轻声说:“荣荣,你这个人太残忍了,你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对我残忍。” “我对你还残忍?”伍凤荣噙着眼泪笑出来:“我不能只有你啊,延聆。” 周延聆很苦涩:“但是我只有你。我什么都没有,我上车来的时候就是一个通缉犯,差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人生。我只有你这个希望,没有你就是万劫不复,因为你我才重新拥有名誉和尊严。现在你又叫我撒手了,那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给我。” 伍凤荣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他闭上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29. 他想要的是何佑安的命! “人数清点出来了,确认遇害的8名,还有3名在抢救,重伤的7,轻伤的21。再加上陈红平,咱们已经遇害9名乘客了。剩下3名正在抢救的几率也不乐观,只有小池和周延聆真正能帮上忙,伤患又太多了,所以遇害数字肯定还会增加。” 赵新涛端着工作日记本,恨不得把头埋进去,越往后声音越小:“乘客的情绪也不太好,我已经让同事们尽量安抚,但是有个别乘客比较激动,怎么说都听不进去。最好尽快有个说辞交代下去,否则还可能出现极端的行为……” 伍凤荣点头:“我知道。去和乘客说,今天早餐和午餐免费,每人一份。让厨房把多余的糖、饼干、冰淇淋、水果发给小孩们。至于具体的说法我还在考虑。” “肯定是蓄意犯罪,但不能这么说呀。” “先说成意外吧,暖风机用电不当、烟头意外接触电源……找个合理的,免得人心惶惶。记得和乘务统一口径,不要说漏了。公安部那边联系了吗?” “联系上了,把具体数字、细节都汇报了。公安部还是很重视的,立刻就明白严重性了,已经调了特警。外援会直接从白河过来,快的话两、三个小时应该能到。那时候我们也该下山了。” “好。我还是那句话,救活一个算一个。” 赵新涛犹犹豫豫地问:“不会再爆炸了吧?我是真的怕了,一辈子都要有阴影。” “没完没了”这个词出现在伍凤荣的脑袋里,引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像警铃作响。伍凤荣撑着脑袋,沉吟:“我也说不好,警惕性再高防不住这些要害人的畜生。对了,氯气到底是怎么来的找到没有?” “储藏室一共少了两桶清洁液、两桶洗涤剂。车上使用清洁液和洗涤剂的量比较大,会备一些库存,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钻了空子。” “把剩下的看好了,别再丢了。清洁工都要询问,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都讲清楚,有没有可疑的,别再给我搞一个刘钦出来。” “已经安排乘警挨个地问。老实说我觉得不会是自己人。” 伍凤荣抬起头:“你有想法?” 赵新涛坐下来,压低声音:“荣荣,这不是战争年代,炸火车是没有好处的,又费力难度又大,我们都清楚。你看,他费尽心机兑了一大桶氯气出来,真正被炸死的的没几个,要不是被行李砸死的,要不是中毒窒息的,还有一个是踩踏过程中被踩死的。咱们这趟车本来人就不多,他要是想报复社会、大开杀戒,没有必要挑咱们这趟车,找个去旅游城市的车次,一炸炸一锅,不是更好?” 伍凤荣被他说得皱眉:“怎么说话的?注意点儿。” “呸!我嘴巴快,阿弥陀佛,不是不尊重死者,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赵新涛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要杀人。既然不是要杀人那就是还有其他的目的。他就是要制造混乱,要制造恐慌,然后以混乱和恐慌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爆炸只是一个手段,不是他最终要的结果。” 难得赵新涛有说得在理的时候。伍凤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在爆炸现场,死的死,伤的伤,肯定已经自顾不暇。这时候说不定他就在暗处搞小动作。他要我们留意爆炸现场,其实我们不应该只顾着爆炸现场,这时候就应该把注意力挪开了。越是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现在就越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伍凤荣说:“嗯,几个人比较少的车厢要尤其注意,乘警必须不间断巡逻检查,驾驶室、锅炉室、广播室、机电箱这几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不能只有一个人在,起码要有两个人以上。” 赵新涛问:“我有个想法,你听听靠不靠谱。会不会是石小冉这伙人为了逃车制造的爆炸?” “不会。”伍凤荣直觉摇头:“他们可以直接去驾驶室,威胁司机做紧急制动,再逃车。石小冉身边有一个大人,成功率还是很大的,没必要闹这么大动静。” “那就是车上除了石小冉,还有别人?”赵新涛最不愿意想的就是这个可能性,他脸都垮了:“两个小孩加一个农民工,还嫌不够热闹的。” 伍凤荣的神经被“农民工”这个词蛰了一下,反射性的一个激灵。他跳起来去找周延聆那台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地开始搜索查找。就见无数的新闻页面从弹窗口跳出来,都是通达建筑公司被控告的新闻。伍凤荣逐条仔细地看,看得赵新涛莫名其妙,不耐烦了,躁动地挠头发,挠得窸窸窣窣地响。伍凤荣把他打开,让他一边儿呆着去。 “你在找什么?我能帮上忙么?”赵新涛委屈地问。 伍凤荣正把鼠标滚轴往下滑动,网页一直拉到了最后。凌乱的网页页面被各类小广告覆盖,页码缩成蚂蚁大小的一行字体被挤压在中间。伍凤荣点进了第二页,那是一张图片,有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图说标记着“工人亲友集体签字书”。 伍凤荣将图片放大看,像素太低,四五十个名字里大部分的字迹非常潦草,很难分辨。他从最边上的一列名字看起,倒数第二个的字体非常大,很醒目。 ——黄野。 “找到了!”伍凤荣蹭的坐直了身体,顿时明白了。他一把抓住了赵新涛的手腕,着急地说:“新涛,不是石小冉,策划爆炸的是黄野。他想要的是何佑安的命!” 赵新涛把他扶起来,一边给他穿外套一边往外面引。伍凤荣就只顾着说话了。 “黄野是建筑工人,何达的公司是建筑公司,他们俩之间很可能是有联系的。这份签字书就证明黄野参与了起诉何达的案子。何达的公司害死了工人,那名工人应该是黄野的亲友,黄野要为亲友翻案,但是打官司打不赢,他就要报复何达。” 赵新涛没有反应过来:“‘亲友’是那两名从安全绳上‘意外坠落’的工人?” “对,黄野和这两名工人的具体关系可以再查。工人死了,黄野不服‘意外死亡’这个结果,和家属组织起来打官司,官司一拖拖了五六年没有解决,到了今年还在联名上诉,这说明他对通达公司是抱着死磕的态度。按照延聆的说法,证据不充足,没有办法证明这起意外是人为谋划的,所以案子被驳回了。黄野也知道继续上诉的结果不乐观,底层工人和集团公司抗衡,是螳臂当车。他必然陷入绝境。” 火车的速度也随着他的语速越发加快。伍凤荣嘴唇发干。 “但是希望没有完全破灭,因为黄野发现外甥女石小冉竟然和何佑安在同一间学校念书,还谈起了恋爱。九?二七杀人案出现,石小冉把事情告诉了最信任的舅舅,黄野就知道机会来了。他一面护送外甥女到白河,另一面的目标是何佑安。说不定是他怂恿石小冉叫上何佑安一起旅行,两个小孩子感情深厚,何佑安又觉得石小冉是为了维护自己才杀人,所以毅然决然地来陪伴女朋友。他没有想到背后有人盯着他的命!” 只要有石小冉,何佑安就逃不出黄野的掌心。这趟到白河的列车,就是何佑安的葬身之旅! 何达的算盘打得是很精,一面将儿子从杀人案里摘出来,一面为了公司的利益做打算。他虽然贿赂刘钦,但只要咬死不认,手脚处理得干净些,可以把主要责任都推到刘钦身上,反正袭击伍凤荣、玩忽职守这些事情都是刘钦真真切切做过的。何达甚至可以事后和周延聆再谈条件,以帮助周延聆洗脱罪名的恩情来让周延聆闭嘴。以后,通达公司可以和周延聆继续合作,金钱、名声、前途有好大家分,完全是互利互惠的结果。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达没有算到,他的身后还有一个黄野。年利润上亿的民营企业家,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被一个建筑工人算计了。黄野撼动不了何达这座擎天大厦,但是可以拿何佑安开刀。心爱的独子被杀,家业无以为继,膝下无人承欢,恐怕没有比这个结局更能让何达悲痛的了。黄野要的不是法律公正,也不是经济赔偿,他就是要一命还一命! “从石小冉失踪开始就是黄野在背后行动,陈红平被杀、何佑安被拐走、氯气爆炸事件都是他,从头到尾是他想要何佑安。石小冉只是个幌子罢了,我们都被骗了。”伍凤荣叹气。 赵新涛恨恨地说:“这丫头未必无辜,她难道不想和何佑安逃跑吗?如果一开始不是她逃避杀人的罪责,黄野也没有机会下手。” 他的话不是不对,也不全对。石小冉的确有罪,萧全的命必然系在她身上,但是牵扯出后面的事并不完全因为她。如果她没有提供这个机会,黄野也会找别的机会下手,换句话说,她有没有杀人,黄野都会报复何达的。恐怕黄野都没有想到是亲生外甥女来提供这个机会。 何佑安莽撞无知,被亲生父亲算计,石小冉怯懦畏缩,被舅舅当成幌子。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是这场阴谋大戏中仅存的微光,只可惜,这点微光虽然单纯美好,终究是被利用,成为了成年人满足私欲的工具。 周延聆正在给一个氯气中毒的伤患做急救,他兑了苏打水拿给伤者清洗眼睛,然后注射葡萄糖。伍凤荣见到旁边的椅子上全部都是维生素C的药瓶——车上没有配备太齐全的药品,也没有呼吸机和高压氧治疗的仪器设备,倒是维生素C很多——维生素C可以消除肺水肿和喉咙水肿,苏打水可以缓解眼睛和皮肤上的灼伤,10%的葡萄糖注射液则有助于支气管受损的康复。这就是他和周池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们目前急需酒精、甘露醇、氨茶碱和呼吸机。 “延聆,”伍凤荣一把抓着他的手,周延聆的手有点湿,都是苏打水:“何佑安的命不能白白被搭进去,这孩子虽然有错,但不应该被牺牲。黄野制造爆炸可能是为了掩盖他杀害何又安的罪名,如果何又安不幸‘意外’在爆炸中身亡,就没有人知道他杀害何又安的意图了。他还可以留下何又安手机里的消费证明,把杀人案的罪名依旧栽赃给何又安。”到时候,黄野只要带着石小冉在白河安安稳稳过个黄金周,什么事就都过去了。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爆炸,不能让他做出来,在到白河之前,一定要阻止他! 周延聆想明白了:“原来是他。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引起氯气爆炸的。氯气本身是不会爆炸的,需要加热或者遇到易燃物引起爆炸反应。但是通过加热改变压强引燃氯气需要大量的氯气,不是两瓶子消毒液能解决的。所以应该有易燃物,黄野身上带着工业涂胶,里头的二氯乙烷易燃,氯气遇到易燃液体即刻就会发生强爆炸,量也不用特别大。这家伙现在就是个行走的炸弹,随时随地可以引爆这列车。” 伍凤荣眼睛一转:“黄野要杀何佑安,石小冉可能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还得和她舅舅拼命。要找办法联系上石小冉,她才能帮咱们。” 周延聆想了想:“我有个方法,但是要冒点险。” 伍凤荣示意他把话说完。周延聆沉默片刻,说:“黄野要的其实是为工友翻案,杀了何佑安不能真的为工友讨回公道,只是发泄愤怒的下下之策。但是如果有人能够帮他,说不定他会改变杀人的主意。我手上有案子的资料,对打官司有帮助,或许可以拿来试试。不管有没有用,只要把他骗出来就成功了一半。我给石小冉发个消息,把黄野引出来,想办法套他的话,就算他嘴巴硬,至少也能给你们留出时间找人。” 伍凤荣不放心:“你会不会有危险?他身上有化学物品,还可能有武器。” “没关系,”周延聆已经拿定了主意,态度很坚决:“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他主动现身,怎么样我也要试一试。” 30. 等我回来 快日出了。窗子上霜花冷光闪闪,山景模糊昏沉。但是伍凤荣能感觉到天快亮了,耳边吹来的风变了方向,意味着火车在下山了。 有什么东西贴着大腿震了震,他困乏的身体一个哆嗦,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周延聆坐在他旁边,一边打开手机一边露出微笑。伍凤荣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黄野回短信了,鱼上钩了。 “他约我七点钟准时在电机箱后面碰面。”周延聆看了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不到。周池那边我顺道再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她熬了一个晚上也很累了,小姑娘挺不容易的。要是能熬到下车,这些人应该都能活下来。” 伍凤荣没有动,只是虚虚地笑了笑:“好。” 周延聆知道他的情绪不高,放下手机把他的肩膀搂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窝上。伍凤荣两只**叉着晃荡,他吹了一阵口哨,清亮悠远的调子敲得那窗户玻璃哗啦啦响。周延聆揉揉眼皮,他心想,要是能睡个十分钟也好。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说:“你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周延聆拍拍他的肩膀,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出去一步,又返回来。两人接吻,周延聆说:“等我回来,一起吃早餐。”伍凤荣点头,看着他消失在走廊里。 天亮了,早霜折射的阳光刺痛了伍凤荣的眼睛,他眨眨眼,两行眼泪流下来。 赵新涛和周延聆擦肩而过,用眼神示意电机室已经安排妥当。 电机室旁边就是车厢门,这个位置其实有点险,周延聆低头点烟的功夫,有人从他的背后走过来。他没有挪动,一个肩膀轻轻地靠了靠他。打火机弹簧咔哒地弹回去,周延聆吐出一口烟,隔着大衣内袋敲了敲移动硬盘。两人背对背,都没转过脸。 “劳烦老哥走一趟,这次就不借电话了。”周延聆道。 男人发出低笑:“我没想到,你竟然是那个保险调查员。世界真是小。” “可不是?我差点没记起经手过这件案子。” “你要什么?” “我要姓何的小朋友。” “你被何达栽赃陷害,还要护着他儿子?” 周延聆点了点烟灰:“嗨,我护着他儿子干什么?萧全的命还系在我身上呢,我总得找个人把这口锅给背了啊。”没听到男人接话,周延聆明白他心存疑虑,慢悠悠地说道:“跟您打个商量吧,我把东西给你,你去告赢何达,你把他儿子留给我,我让这小朋友顶了杀人犯的位置,到时候何达这头没了钱没了公司,那头没了儿子,咱们俩都能称心如意。行不?” 黄野低哼:“你倒是想得好。” 周延聆说:“老哥,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我不跟你说暗话,咱们俩现在才应该是一条线上的,应该互相帮助,不然由着何达作威作福下场只会更惨。今天在车上遇到就算有缘分,我叫你一声哥,你要是愿意帮我这个忙,改天我请你喝酒。” 黄野没有马上说话。周延聆不催促他,耐心地把手里的烟抽完。他烟瘾不大,这两年又刻意控制,所以抽得更少了,只有需要精神集中思考的时候才会往嘴里塞一根。黄野突然咳嗽起来,周延聆微微转头能见到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有点辛苦,他闻到幽幽的中药味。 “我要先看看资料。”黄野说:“你别忽悠我,我知道,你们这些卖保险的最会忽悠。” 周延聆大大方方把硬盘递给他:“行,就当是见面礼了。” 黄野颠了颠那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塑料盒,从喉咙里发出不知名的嘟囔。周延聆以为他在嘲讽,却听他问:“何达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帮他做了那个意外鉴定的结果?” 周延聆说:“他没给我钱,我们会参考警方的鉴定,有时候鉴定结果出现偏差也是正常的。” “他没给你好处?你们这些大公司的人,勾结在一起,要我们的命,然后把钱瓜分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被何达害了,又来跟我说互相帮忙,哼,不就是见风使舵么?” “老哥,保险公司也是要赚钱的,能不赔钱当然不想赔钱。如果鉴定出来安全绳断裂系人为因素,那我更高兴啊,还不用赔钱了。我和建筑公司没必要勾结。” “你什么意思?那难道是我想讹钱吗?” 周延聆把烟扔在脚下踩灭了。他知道这话没法说下去了。黄野已经认定,建筑公司和保险公司勾结在一起,他觉得何达收买了保险公司,连警察和法官也被贿赂了,官司才会打不赢。这个想法听上去仿佛非常符合情理,其实漏洞很多。首先,为工人买工伤意外保险是建筑公司必须履行的法律责任,不是保险公司求着他买的,保险公司和建筑公司没有利益冲突;其二,警方已经立案侦查并通告案情,说明警方已经履行了职责,而法院驳回上诉的理由是证据不足,这个驳回理由是充分的,不存在包庇偏袒。要知道,包庇也是有成本和风险的。 这个案子当然可能有错漏,如果通达建筑公司毁灭证据、制造虚假现场、贿赂证人,就会干扰警方和法官的判断,就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但是这和通达公司勾结保险公司、贿赂执法司法机构完全是两码事。黄野固执地认为,只要结果不是他想要的,裁决者都是坏人。 简单的阴谋论可以一棒子把人打死,因为阴谋家不需要是真相,只需要一个假想的敌人来承受无处安放的愤怒。法官给不了他想要的公正,他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公正”。 “别激动,老哥你听我一句。”周延聆说:“咱们判断事情还是要用证据说话,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样生气。但是做事不能全靠一根筋。你把人杀了就能让法院重新审理这个案子吗?不能,以后还是有更多人葬送在姓何的手里。” 黄野粗声粗气地说:“你去查查他那个公司近五年死了多少人,你就知道了!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让人从楼上摔下来,造成意外事故,然后骗家属私了。一家只给两千块钱打发,保险公司赔给他的钱有多少?肯定不止两千吧?我看再加个零头都不止!” “他付款的时候有没有让你们在文件上签字?有没有收据?” “就把家属叫过去签了一个文件,签完拿了现钱就走。回头要找他,他就说没有这回事。” 周延聆明白了,何达就没有准备让这些人能有反咬的机会。连钱都是给的现金,不用银行交易,连转账记录都查不到,算是做到万无一失了。这样一来,黄野要取证的确很难。 “根据你们知道的,大概还有多少人是所谓‘意外身亡’?” “至少还有六个。” “都是这五年里发生的事情?” “以前肯定也还有。反正人家只会认为,这是风水不好。” 周延聆记起来,黄野曾经和他说,桐州这个地方邪门,老是死人,不光是工地和工厂,坐办公室的也有自杀的。桐州因为历史文化原因,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被说成了冤鬼要债,再加上前几年经济不好,外企生存压力过大,的确有不少人是真的自杀。于是,人们就更愿意相信这些工人死亡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甚至会有很多人认为,大型建筑工程死一两个人来“消灾”都是值得的。很多建筑工人来自极其穷困偏远的地方,家属拿了赔偿款也满意了,不敢多话,如果何达再稍微威胁施压,更不会有人反抗。 从来没有什么冤魂恶鬼,只有活着的人相互毒害,人间因此沦落为地狱。 黄野阴恻恻地说:“他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儿子还要继续害我们家小冉。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也不会有他儿子,更不会有我们家小冉今天这种局面。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名声,我只要一命抵一命!” 周延聆心道不好,翻身就去抓他的肩膀,被黄野灵活地躲过去。他抬了抬手,从袖口滑出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塑料小盒,上头有一枚红色按钮。周延聆只听到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脚下的钢板震动了,遥远的轰隆声像是从车尾传过来的。火车车厢有一瞬间从铁轨上跳了起来,猛地甩了个尾,周延聆没站稳身体撞在墙上,他及时扶住窗框,正巧看到后面车厢的窗户玻璃在空中炸成碎片。 是爆炸!氯气熟悉的、淡淡的臭味又回到了周延聆的鼻间,他忍着呕吐欲冷冷地看着黄野。 黄野举着爆炸控制器狞笑,他土黑色的皮肤越发的阴沉。 “你别动,不然我就再炸一节。万一要是炸错了,把姓何的炸死了,可怪不得我。” 周延聆咬牙忍耐:“东西你拿到手了,姓何的在哪?” 黄野说:“不急,你去让司机停车,我和小冉要下去,下去了我就告诉你姓何的在哪。” 下去了他恐怕得把整列火车挨个炸完,到时候死的死伤的伤,他正好装作逃难,再没有人能找到他和石小冉。周延聆心想,石小冉在这个过程中到底承担着什么样的角色? “小冉要是知道她亲爱的舅舅要把她男朋友杀了,会怎么做?”周延聆问。 黄野毫不在意:“她现在想不明白,以后也会想明白的,我是为她好。” 放你娘的屁!周延聆说:“不,她会拼了全力保护姓何的。当初她为了姓何的杀了萧全,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再说,杀了何佑安,你觉得何达能放过你和石小冉吗?他本事也不小,你能保全石小冉不被警察抓到,你能保她不遭其他人暗害?冤冤相报何时了?” 黄野还是保持着简单的观点:“你果然是和警察勾结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周延聆紧跟着追上去。 外头车厢已经乱成了一团,第二次爆炸导致所有人都恐慌了,浓烟、碎片、血腥味四处可寻,有人大声地叫骂,有人拖着流血的肩膀从周延聆身边跑过去,有人坐在墙根边发呆。周延聆擒住黄野的后劲,被黄野后腿一扫松了手,他避到黄野身前,右手挥拳封住黄野的左侧,被黄野捉住了手腕。周延聆眼见他袖口的控制器,反手成刀敲在他的手腕上,那控制器从袖口掉出来。周延聆俯身就去抓,黄野见状不好,抬腿就往他脑袋上踹! 周延聆后空翻及时躲开,他多少年没有做这个动作了,觉得腰有点跟不上,腰椎喀拉喀拉地响,就这样他还不忘伸腿把控制器往自己身下勾。正要勾到,火车前方转弯,车厢狠狠晃动了一下,小塑料盒滑到了座椅底下。黄野趴低身体去捡,周延聆提拳赶上,黄野侧身打了个滚堪堪躲开。没有人在他们俩身上投射太多的注意力,爆炸的火光从窗外透过。 这火光与第一次爆炸时有点不同,汹涌的黑烟要把天都烧出个窟窿来似的,浓艳的火舌甚至从窗户里冲出来,张牙舞爪地扭动。周延聆来不及想,已经把控制器勾到了脚下,他踹开抱着他腿的黄野,把控制器抓进手里,黄野低喘着笑了笑,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周延聆的心一沉,知道可能是锅炉房炸了,否则火势不会这么恐怖。这人竟然把氯气放在锅炉房旁边,火车没有失控已经算幸运的了! 周延聆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不妨身后被黄野踹了一脚,跌进隔壁机房内。身后的车厢门即刻关闭上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罩了下来,周延聆拍门叫喊,外头的黄野没有搭理他,完全安静下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赵新涛刚刚把机房的值班乘务先打发走了,这时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车尾还发生了爆炸,乘务现在应当是处理爆炸现场去了,不会有人过来开门。 周延聆掏出手机给伍凤荣打电话:“荣荣,我在机房,你找个人过来给我开门。”他镇定心神,想着伍凤荣怎么样也会腾个人手出来给他开门,自己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这时,鼻子被一股焦灼气味包围。周延聆呛了一口,缩了缩脚,浓烟从脚底窜了上来。他惊恐地捂住口鼻,忍着杀人的冲动狠狠地踹了踹坚硬的不锈钢门。 ——***的黄野,他还不想窒息而死! 31. 可那个人终究无法陪他走到终点 周延聆没把门踹开,他愤而把爆炸控制器摔在地上,踩得稀烂。 密室里的烟越来越浓,他开始费劲地咳嗽,手摸到门板,被烫了一下,应该是大火已经烧到了门口。这时候,伍凤荣就算派人过来,不知道能不能穿过火场,即使顺利到达,等到开门他也已经吸入过量浓烟窒息了,更别提黄野和石小冉早不知道逃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容易把蛇引出来,丢了一次再想捉到就难。 ——必须逃出去,立刻就要出去! 周延聆在原地转了两圈。电机室窄小黑暗,站了他就容不下第二个人了。没留意脚磕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低头拿手机一照,是车厢底板夹层的开关。他又惊又喜,俯身把夹板拉开,铁板厚实,两只手用全力才拉动。光线一下子冲了进来,滚动的新鲜空气立刻疏散了烟尘。 “咳咳咳咳——” 当初刘钦把何佑安藏在夹板下面,以至于连黄野都没有找到,这个方法虽然能瞒天过海,但也十分冒险。夹板下面就是车厢底,几乎紧挨着车轮,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到车轮下压成肉泥。在列车高速行驶的过程中,车轮快速滚动带起的气流很容易把人吸入车轮下。 然而要尽快从电机室出去,就只有一个方法——顺着车厢底部爬到车厢连接处,也就是风挡箱的位置,然后从车梯旁边拉开车门再回到车厢里。 面对夹板下方飞速掠过的轨道,周延聆的手指有点哆嗦,喉头紧张地来回滑动。他是当过武警,不是当过蜘蛛侠,身体倒悬在平面上爬动这种事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上次救小偷,只是把身体一半探到车外头去已经有点艰难,别说扒在车底下爬动,有没有力气扒得住火车都是个问题。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丧命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里头。 急驰的火车车轮看不见具体形状,化成了一圈圈铅灰粗大的滚线,车轮与钢轨摩擦时不时带起细碎的金色花火,还未洒进空中,又被碾碎了压进下一个轮回里。 周延聆心一横,躺下来钻进了夹板里。他两脚倒钩住夹板,先将上半身伸了出去,悍厉的风差点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削下来。他伸手找到底板的一处凹口扣住,然后将腿也放了下来。两侧车轮带起的气流强劲有力,他的身体夹在中间,只能依靠手脚的力气维持稳定,顶着气流往前爬动。手心很快渗出汗液,滑腻腻的要从凹口脱出去,他后悔没有戴副手套出门了。 难的还在后面。周延聆尝试动了动腿,他看不到脑后的东西,只能一只手扣住凹口,一只手往脑后摸,确定可以趁手的东西,摸了半天摸到风挡的缓冲器。他一蹬腿,整个人的身体使劲儿往前挪,另一只手没有抓到缓冲线连带着上半身掉了下去!他吓得大吼,但是鞋尖卡在了凹口处,身体没能完全坠落,他把脚缩回来的时候只剩下袜子。至于那只鞋,甚至没有看清楚掉在哪里已经没了踪迹。 伍凤荣赶到电机室门口,见到窗帘烧掉在地上,火苗窜到半空中,比人还要高,把顶板熏得乌青掉渣。乘务拿着灭火器灭火,冲天的干粉与浓烟绞在一起,两股力量一黑一白,忽而黑的咬白的一口,白的又反扑吞噬,刹那间天昏地暗,瞬息万变。正斗到难分难舍的时候,黑烟张开胀气般的大网四面围剿,白烟钻身一躲,往底下的红心奔去,直接把火舌浇了个透。只听“嘶拉——”一声,焦烂的窗帘升起一道灰黢黢的游魂,随着黑烟冲散在空中。 两人这才合力打开电机室门,里面只有大开的夹板,哪里还有周延聆的身影?伍凤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再往空荡荡的车底一探,吓得手脚冰凉,脸色即刻黯淡了下去。他扶着车框深深地做了个呼吸动作,朝着车底大喊:“周延聆——” 没有人回应。他嗓子眼一酸,眨巴两下眼睛,脑袋里空空的。乘务不敢说话,听到伍凤荣牙齿打颤的声音,脸上茫然而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列车长慌成这样。 伍凤荣转了个身靠着电机室跌坐下来,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傻话:“人呢?” 乘务心惊肉跳地扶着他,劝解:“没事的没事的,周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掉下去的!” 突然对面的车厢门砰地打开!一只黑色的手颤颤巍巍地抓住了门把,带着人影从侧面爬了过来。周延聆像只鬼,满头满脸全是机油,鞋子掉了一只,手臂伤痕累累,皮肤发紫,脸上也有好几道细小的口子。他张嘴舔了舔嘴唇,猩红的舌头伸出来把嘴唇上的机油舔去,嘴唇显得越发诡艳。乘务吓得尖叫,以为是个扒火车的小偷。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周延聆露出狼狈的笑容。他想张开喉咙,里头还有剩余的烟灰,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哎呀,丢脸了。” 伍凤荣两眼要把他瞪穿了,眼泪蓄在眼眶里晃荡,里头的光晃碎了,周延聆的心也碎了。 “荣荣,你别!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周延聆强笑。 伍凤荣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两双手都在颤抖。要不是手上脸上都是脏的,周延聆就去亲他了,现在他连亲亲伍凤荣都做不到。他心里也难过,在车底下的时候他是抱着再也见不到伍凤荣的心情的,到底老天还是仁慈。 “不哭了,”周延聆碰了碰他的眼角,把眼泪刮走:“我的荣荣哭起来不漂亮了。” 伍凤荣勉强弯了弯嘴角,一向伶牙俐齿的列车长也有什么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你还要安排车里的事情,灭火要紧,我先去找黄野。”周延聆握了握他的手:“每个车厢都要检查,特别是夹板下面,看看有没有爆炸装置,发现了之后立刻销毁。重点搜人多的车厢,何佑安也可能被他安置在那些车厢里。” 伍凤荣抬起他的手亲吻,丝毫不顾满手的机油:“他和石小冉,我们都要。” 他恨不得和周延聆一起去,但是车上还有那么多乘客等着,他不能不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 周延聆冲他笑:“好,只要你相信我。” 他们没有多余时间交谈,周延聆必须尽快追上黄野。他来不及喘气又一头扎进混乱的车厢里。爆炸过的车厢只有乘务在收拾遇害者的尸体,他们戴着简易口罩,不远处隐约能听到周池焦心地叫喊声。周延聆和她擦身而过,在狼藉遍地的火车厢一节一节找人。 一名乘警呼叫他:“周先生,我看到何佑安了,他在五号车厢!他和那个农民工在一起。” 周延聆精神振奋:“好,不要打草惊蛇,别伤了小孩子。” 赶到5号车厢的时候,里头挤满了人,全是受爆炸惊吓的乘客。这些人缩着脖子裹紧衣服,一个挨着一个坐着,座位坐不下了就坐在走道的地板上、桌子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大部分的人不说话,趴着睡觉或者独自流眼泪,像一笼拥挤的动物。 周延聆遥遥看到了黄野,他身边只有何佑安没有石小冉。何佑安安静地跟在大人身后,手里拎着一只旅行袋。也许是爆炸把他吓坏了,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神采冷淡。两人站在热水器的背后说了几句悄悄话,黄野不时往车厢两边查看。没一会儿,黄野指了指4号车厢,何佑安点头回应,拎着包一个人往车厢里面走。 周延聆心头警铃大作,他以眼神示意周围乘警,压低声音:“那个小男孩手里的包可能有爆炸物,要把那个包尽快扔掉,然后把孩子救回来。” 周延聆不方便露面,怕惊扰何佑安,于是两名便衣乘警前后夹击,从走道上将人包围。 何佑安正走到车厢中部,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借道。”他本能地侧了侧身体,火车一晃,身后的陌生人突然夺过他手里的包,就手往窗外扔!何佑安吓得追上去要抓回袋子,只听一句高喊:“按倒!”身体即刻被两名乘警及时扑倒在地板上。 他刚刚着地,外头的窗户远远传来轰响,是熟悉的爆炸声。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还以为又发生了爆炸,本能地往乘警身上缩,扑倒在他身上的乘警立刻抱紧了他,安慰他:“不怕,爆炸物已经扔出去了,没事了。”他眨巴两下挂泪的眼睛,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这个男孩从头到尾情绪都很克制,到这时候终于奔溃了。他和黄野在一起的时候很压抑,黄野粗鲁强势,他只能顺从听话,大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黄野让他带着旅行包找个位置坐下等,他也没有多想,包里是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一个星期之内经历了太多的惶恐,再不发泄一下情绪他可能会彻底疯掉。 乘警将他扶起来,确认四周安全后带他坐下,向伍凤荣和周延聆报告成功解救何佑安。 藏在暗处的男人等了一会儿,爆炸没有发生,他咬了咬牙,一转身被周延聆挡住去路。 “老哥,你做人不厚道,东西给了你,你一个人跑了,还差点害死我。”周延聆笑了笑:“咱们做人不能太贪心,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情可不会白白送到门上来。” 黄野冷哼,也不多说,转头就跑,他真的不愿意与周延聆多纠缠,起身就往车厢门外跳。周延聆站在门边叹了口气,他做梦都不想再到车厢外面去了,奈何这车上稍微有点本事的都喜欢扒车,恨不得能飞檐走壁似的。他问乘警要了一副手套硬着头皮追出去。 外头的雪在车顶积累地了薄薄的一层。黄野却像是手上长了毛毡似的,沿着车梯爬得飞快。这位建筑工人常年在高空脚手架上穿梭,身手迅捷,飞速的火车在他脚下仿佛不会动的铁疙瘩,如履平地。周延聆就不一样了,他倒不是害怕,是真的缺少经验。 两人在车顶追逐,黄野不时回头来看,见周延聆穷追不舍,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追到下一个车厢连接处,周延聆终于赶了上来。黄野用脚蹬他,周延聆一手扒着车皮一边艰难躲过,说:“你这样不要命,把自己赔进去了,小冉也会觉得伤心。何必呢?” 黄野像是被触怒,挥拳反击:“反正是贱命一条!” “命运贵贱不能自己拿主意,人格贵贱是可以的。”周延聆捉住他的拳头,他要顶风站稳,还要分心和黄野缠斗,下盘迅速降低扎稳,回手一拳打在黄野的脸上:“谁不是拼了命地活?谁不是没日没夜地发愁?死了一个无辜的,你就要拿另外一个无辜的去填命?” 黄野被他打得嘴角渗出血丝来,他两眼眩晕,一头栽倒,还要绊周延聆一脚。 周延聆气喘吁吁,也是手脚发软,没防备他绊倒,两人抱着滚落在车顶,黄野一手扣住了通风口的盖子,终于固定住身体,又继续纠缠。他们打得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纯粹是肉搏,在这风大雪大疯狂的车速里,每一下都使足了吃奶的劲儿。 “你不懂!”黄野发出粗哑的怪叫声,他浑身覆雪,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从暴雪中狠狠地瞪着周延聆,像个白毛怪:“你们这种人怎么能懂?你们不懂害怕,不知道哪一天你就被人推下去摔死,然后人家得意洋洋地拿着钱走了,还要怪你活着太碍事。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盯上了,是不是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你防不住!防不住!反正都要死,死了才自由!” 周延聆是明白的。他们是一样的,生命永远惶惶不安,他无法对黄野露出同情的目光。 黄野回应的是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稍微拨开毛衣的腰侧,露出两侧的气罐。 周延聆瞠目,想都没想就要挣脱他往回走。黄野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将他拉下来:“别走,要死一起死!我这儿的气虽然不够炸车厢,但是把这盖子顶炸开是够的了。”他敲了敲通气的盖子。周延聆立刻明白了,爆炸过后,氯气通过通风口进入车厢,要毒死几个未尝不可。 他可不想和黄野一起死。周延聆见他去摸索气罐,目光急切地搜寻,终于把目光定格在缓冲器的卷线上。他一把拉过来绕过黄野的脖子,紧紧勒住! 黄野拳打脚踢起来,周延聆将他压在身下拆他腰间的气罐。气罐用简易的绳结绑着不难拆,他先拆下来一只,顺手就往火车外侧丢了出去,爆炸的声响被火车的轰隆盖了过去,只能远远看到一团灰绿色的气雾在空中团起,又渐渐消散下去。 ——还剩下一个。 周延聆的手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缺氧造成他脑袋不太清醒,手指也不利索。黄野突然一个翻身挣脱了他,爬起来又要逃。周延聆扯着他的裤脚,被他拖行了两米,黄野的脚踹在他的脸上,他能听到鼻梁断掉的声音。很疼,雪花已经密得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仍然没有放开黄野的脚。又见到黄野去碰腰间,他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黄野的脚跟上,黄野痛叫一声,反射性地就往他脑袋上踹,被他躲过踹空,两人一起跌到了风挡箱上面。 “舅舅——舅舅——” 周延聆一个激灵,垂眼正见到石小冉被伍凤荣按着头探出窗外,焦急地朝两人高喊。他心里已经把伍凤荣亲了一百次。有了石小冉在手里,他不愁摆不平黄野。 其实黄野也已经精疲力竭,剩下一口气蛮横地支撑。周延聆刚刚那一口咬出了血,直接将黄野一块皮扯了下来,他糊得满嘴血肉,乍看十分恐怖,他知道不能让黄野在这里引爆,否则,一旦把风挡箱炸破,后面的车厢都要脱轨甩出去,到时候车厢里的乘客活下来一个都是困难! “老哥,”周延聆气喘吁吁地说:“孩子在这儿……别……别在孩子面前做损阴德的事……” 黄野仿佛有点犹豫,他的目光痛苦地投向石小冉。石小冉还在叫唤:“舅舅,你下来!”只听周延聆接话:“跟我去见警察……咱们……咱们做大人的……一人做事一人担……小冉还小,法官会轻判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黄野的腰间悄悄去解另外一只气罐。 黄野似乎还在犹豫,周延聆顺利解下了气罐,他握着罐子的手有点发抖。 就在这时变化突生!黄野突发蛮劲,一头往周延聆的胸口撞去,周延聆手一偏,眼睁睁看着罐子掉在隔壁车厢的车顶,轰地炸了开来。 火车剧烈地晃动了。这条炸了鳞对钢铁长龙狂躁地震颤,发出浑厚的怒吼。 周延聆却听不见了,他的四肢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热气。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炸开的裂口喷出一道水汽,身体被火车的晃动直接甩了出去。抛到了空中的瞬间他以为自己伸手抓了一把,终究没抓住任何东西,其实甚至手指没能动一动。伍凤荣侧脸在他眼前掠过,他恍惚地露出一个笑容,想对心爱的人说句话。 伍凤荣是听不到的,只能捉住一个口型。周延聆说:“看天上。” 他仰起头,彩虹出现在裂口的水柱上,它像一个缥缈的吻,啜饮须臾的浪漫和梦幻。周延聆拽着黄野的身体从迷离中穿过,山谷张开深深的、不可见底的大口将他们吞了下去。 有人曾经对伍凤荣说,斯人若彩虹。可那个人终究无法陪他走到终点。 32. 只要人活着,就会不断向爱的人靠近 伍凤荣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嚎,他双眼通红,突然揪着石小冉的头发一巴掌甩了过去。石小冉被打在地上,嘴角打破了,却吓得不敢哭,捂着脸往墙角爬。 赵新涛连忙把人扯开,将伍凤荣按在怀里:“荣荣你冷静,冷静,你要打打我。” 伍凤荣悲愤交加,双眼失神,世界像万花筒中的镜像打着转,到处点缀着雪光,太亮了,亮得他害怕。他膝盖发软跌倒在一个怀抱里,耳边赵新涛混乱的语言听上去不像真实的,他想开口回应,两瓣嘴皮一哆嗦,热泪从眼眶里滚落,烫得脸皮生疼。 有轰隆的响动由远及近从头顶罩下。 周池欢欣喜悦地一边跑一边喊:“外援来了。直升机!荣哥,直升机到了!” 窗外,两架直升机已经飞到了正上空。火车因为刚刚的爆炸触及了车顶装置的电路设备,司机果断采取紧急制动措施,车速不断减慢,最终停了下来。 伍凤荣脸上还挂着眼泪,示意乘警把石小冉压过来。他们打开车门,顶着骤雪迎接从飞机上下来的特警。伍凤荣简要交代原委后,由四名特警看护石小冉和何又安,等待后方驾车赶来的其他外援。另一架直升飞机往回搜寻黄野与周延聆。 阴云压了太阳一头,气势汹汹地朝着北方奔过去,仿佛数十条雪国列车横冲直撞,要拼个你死我活。三光不照覆盆之内,只听到狂风暴雪、飞沙走石,一声比一声紧迫,山崖上的树桠挂起一串串银白的雪絮,招子似的,哗啦啦地吟唱,调子又疯癫又凄苦,凄苦到了极点又有种荒唐的凶恶,大概是失心失志的人才能唱出这种歌。 远处有狗叫起来。两点红光从雪地深处靠近,是载着警犬的车到了,火车迅速被特警包围。伍凤荣站在原地,只觉得额心冷冷的,直升机的螺旋桨在他头顶卷起一片残云远去。 ** 他们终于在当天晚上九点半到达了白河站,比预计时间晚了将近八个小时。 从白河发起一辆空车来接人,三百多号人最终只剩下一百九十号顺利到达。伍凤荣完成交接、安排返程后,天色已经沉如鸦羽。他累得不想动,但还要到公安局去配合调查问话。赵新涛给他拿了两个肉包子,他坐在火车站门口一边等车一边发呆,包子咬下去还没来得及嚼,突然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红了眼睛。 赵新涛走到旁边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脚步逐渐轻快,说:“好消息,两个都救回来了。没摔下去,落在了坡上。雪厚着呢,护住了脊椎,没性命问题,但是冻伤得比较厉害,多处骨折。现在情况初步稳定,医院那边说心跳已经回来了。” 那口包子卡在伍凤荣的喉咙里,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直升机在火车停靠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周延聆和黄野,打包一起直接飞去了医院抢救。一个是炸火车的恐怖分子,一个是公安部的B级通缉犯,被找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在雪坑中陷入深度昏迷。也幸好直升飞机速度快,否则,能不能救回来就很难说了。 接下来等待伍凤荣和周延聆的都将是漫长繁重的询问,周延聆恐怕还要在特殊看护病房呆很长时间,除了警察,闲人不能随意探视,意味着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逢。 但只要人活着,就会不断向爱的人靠近。 只要耐心地等,总会见到心爱的人。 —完— 番外 · 回到开始的地方 春,桐州北车站。 “欢迎你来指导我们工作,凤荣。” “您客气了,我现在是新人,还请您多指教。很高兴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 这是伍凤荣到桐州北高铁车站担任计划调度部副部长的第一天。调岗文件上个星期正式下发,也是他三番两次去局里谈话的结果。 这个冬天,北城三市经历了一场浩荡。在白河火车爆炸案中总计遇难人数为三十七人,受伤一百一十四人,牵涉财产损失上千万。抓获犯罪嫌疑人1名,目前已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案件引起的涟漪终究还是范围太大,不仅震动了省里,更是受到了全国关注。“英雄列车长”伍凤荣引咎辞职的新闻早在两个月前占满了报纸版面,如今才开始慢慢从公众视线中淡去。 偶尔仍然有电话打到伍凤荣的手机上,想对他做专访,问问他火车爆炸的事情。多少年没有出过火车爆炸这么大的新闻,伍凤荣知道他们想挖什么,要是早几年说不定他还有点心思陪记者玩,但现在他不想玩了,也没有义务满足窥探欲。 调岗第一天下午他就借**接工作没有办妥请了个假,从单位出来直奔飞机场。 到达南城是傍晚六点半,刚降落打开手机有一个未接电话、一条短信,都是赵新涛的。 ——荣荣,石小冉的庭审日期决定了,在下个月初三,检察院请你出席作证。 伍凤荣招了个计程车,用方言告诉司机:“去工业大道中,南城报社编辑部。” 司机调侃他口音不纯,伍凤荣一笑而过。南方的一切都已经很陌生了,就连家乡的语言也开始逐渐从他身上剥离。他打开车窗,让带着湿气的风吹到脸上,南方的太阳似乎比北方的颜色淡一些,天蓝得心旷神怡,所以什么东西衬着颜色都淡。 他一边回短信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 “近日,桐州市公安局获准批捕了通达建筑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何达。通达建筑集团负责的施工项目从2007年起,多次出现意外事故,导致工人伤亡,其中六名工人的遇难被怀疑受人为影响。通达集团从中骗取工伤意外保险金额超过七百万,成为今年最大的保险金诈骗案。目前,该案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南城报社的院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不锈钢的自动伸缩门不唱歌了,终日都闭着,仅开一侧小门,出入总要检查证件。伍凤荣不走正道,找到食堂后面的小路直接绕去了宿舍楼。 3号楼前站着个神情得意的男人,背一只老式公文包,拎着红酒,一边点烟一边等人。 伍凤荣当作没看见,绕过他要往里面走,男人把他堵在楼道口。伍凤荣左右摆脱不了,忍不住嘴角上弯,终于投在男人的怀里:“查岗啊?” 周延聆凑近了亲亲他的嘴角,他们交换一个吻。伍凤荣在飞机上三个多小时没抽烟,这会儿正好在周延聆嘴里搜刮了个干净。吻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将爱人手里的烟夺过来塞在自己嘴里,猛地吸了一口,舒畅地吐出烟圈。 “不是说出差嘛?”周延聆好不容易抓到他一个把柄,神气十足:“公务办到家里来了?” 伍凤荣眼风悍辣,拍开他的脸扭着屁股往楼梯上走:“你够了啊,我是给你留面子。都知道我和家里早就断了干系,凭空探的哪门子亲?要是不说出差,那只能说去会老情人了。我反正不要脸,嚷嚷出去还不是你被人笑话?” 周延聆不和他较真:“是是是,是我周某人小心眼了。你大人有大量。” 伍凤荣从鼻子里发出轻飘飘的哼声。实际上他是高兴,周延聆想见家长,还非要拐弯抹角地来这么一出,他不说伍凤荣也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楼道里阴冷,小风吹得后脖梗子凉飕飕的。墙面斑驳发了霉,在潮湿季节反透出一股凶冷的绿光。太阳照进来都是灰色的,这样压抑而晦暗的光影使得周延聆感到紧张。他跟在伍凤荣后面,伍凤荣的白色毛衣勾勒出细细的腰,牛仔裤挂在胯上,把他的腿线拉得笔直修长。这位列车长到底是年轻,在三十年的陈旧筒子楼里,像个误闯妖巢的俏书生。 一位老太太来应门。 伍凤荣露出客气的笑容:“妈。” 老太太站在门洞下,穿一条鸡油黄百褶连衣裙,灰地白条马甲,脖子上用丝巾挡风,一手抄在马甲里。她脸上的黑框老花眼镜把两只小眼睛框住,瞳孔像两口山洞又黑又深,从里头透出小心翼翼的、怯畏的神色。她看到了伍凤荣,踩着门框的一只脚往后一跌,头顶的门框像是要压下来把她直接压垮似的。 “妈,我是荣荣。”伍凤荣又轻声地说了一句。 伍老太太点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噢,回来了。进来,进来。” 周延聆叫了一声阿姨好,跟在伍凤荣身后进去。里头很亮堂,虽然是老房子,但做的都是现代布置,实木地板,平开窗户两边各束一簇碧色的纱帘子,白象牙木的家具,沙发旁边立一只阔口玻璃花瓶,插孔雀翎和五颜六色的银柳。这倒让周延聆看不懂了。他想,银柳也算插花吗?柳枝又干又瘦,染出来的颜色也俗艳,算不上好看。 伍老太太倒了两杯茶来,叫他们在沙发坐下,去敲卧室门。伍老爷子披着睡袍登场,携一股烟草气,睡袍带子在两侧逶迤飘动。他还是伍凤荣记忆中的样子,即使多年的牢狱生涯都没能磨掉桀骜、自负的性格。一见到他,伍凤荣立刻有了预感,父子俩之间肯定有一顿架要吵。 伍凤荣站起来,让出一个位置:“爸。”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用下巴示意他坐,锐利的眼神飘到周延聆身上,露出询问的神色。 “这是我爱人,周延聆。延聆,这是我爸。”伍凤荣说。 周延聆和老爷子握了握手:“您好,叔叔。我姓周,延安的延,耳令聆。” 老爷子瞪大眼睛,抄着手就往伍凤荣头上打:“反了你了——” 伍凤荣躲开,说话不自觉带着烦躁:“省省。好不容易请个假回来,不就是个男人么,犯得着?”老爷子还要打,他就继续阴阳怪气地说话:“您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玩法没尝过,年纪大了人家两轮,胸襟还比不过,传出去让人笑话。” 伍老太太连忙上前拉扯丈夫,周延聆把伍凤荣挡在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口。他算是知道了,伍凤荣的脾气和他爸是一个路子,十几年没回家,上来就是全武行,的确不适合生活在一起。 “荣荣,你爸爸是高兴,他太久没见你了,你别往心里去……”老太太说。 老爷子挥开夫人的手,恨恨地说:“你以为你混出个什么好样儿来?又是爆炸又是死人,你知不知道人家的标题怎么写的?引咎辞职!还觉得自己脸上带光了!” “爱怎么写怎么写,别人放个屁,香的臭的关我什么事。” “满嘴不是放屁就是男人,你就喜欢这些东西?你上得了什么台面。” “我不用上台面。我只和他好好过日子,我就喜欢这样!” 老爷子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似的,伍老太太吓得直拍他的胸口,示意伍凤荣不要再说话。连周延聆都看不过去,扯着他的手低声说算了。伍凤荣勉强收住了嘴巴,把带来的红酒瓶子往茶几上一撂,硬生生地说:“行了,我少说一句,您老也留点口德。这是延聆孝敬您的,这玩意儿不便宜,留着喝吧。我也就当是带人来给您见过了,还要赶晚上的飞机回去,明天早上要上班,不陪你们吃饭了。” 说完拉着周延聆就往门外头走。 周延聆苦笑着被他拉到门外,没想到这趟家访二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 两人正准备下楼,伍老太太追上来。 “荣荣!”老人家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道上来回撞击,发出回荡。伍凤荣眼眶有点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被母亲握住了手,他脸上的表情还很僵。老人家说:“你爸爸就是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高兴了,前天你发短信给我说要回来,他特别开心,把你小时候的相册翻出来,厚厚一本,看到好晚。他不是真的要打你……” 伍凤荣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点点头:“我知道。”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怕你不开心,他其实是担心你,不是要怪你,家里那么多报纸都是爆炸、辞职的事情,那天他买了一大堆回来把我吓了一跳,他每一篇都仔仔细细地看,还打电话给以前的朋友问情况,怕你出什么事,怕你被罚受处分。他最不希望、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你和他一样,落下个什么牢狱之灾……” 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了,叹了一口气。 伍凤荣犹豫着反握住她的手:“是我不好,脾气太急了。”顿了顿,继续说:“我明白的,您别当我没心眼儿,我愿意回来就不会为这么点事情跟爸爸置气。那么多年没见了,吵一吵也是正常的,他需要一个渠道发泄,我也还得……做做心理准备。” 天色已经晚了,饭也没来得及吃,终究还是有遗憾。周延聆握着伍凤荣的手一直没有放,在出租车上伍凤荣的脑袋挨着他的肩膀,表情是安静的。过了一会儿,周延聆抬起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突然想起了伍家的银柳。 “你们家为什么插银柳?百合啊、玫瑰啊、康乃馨啊不是也挺好的。”他问。 伍凤荣漫不经心地说:“南方有插银柳的习惯,柳同留,就是长留的意思。” 周延聆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了。伍凤荣突然歪了歪脑袋,凑上来亲他的嘴巴,两人在封闭的出租车里接吻。周延聆抱着他的腰,明显感觉到伍凤荣心情好了不少。 “你是不是吓着了?怕不怕他以后撵你?”伍凤荣问。 周延聆笑道:“撵我那是他吃亏,我本来还想多孝敬孝敬他老人家。” “下次不用带那么贵的酒,好的坏的他们也喝不出来。” “第一次嘛,就当给你长点面子。” 伍凤荣很高兴,他的虚荣心被满足了。周延聆最近表现得有点太好了。从医院出来后他也不用跑公安局了,在家里一休息就是两个月。本来保险公司单方面宣布炒了他,证实清白后人力资源部又发来邀请函想请他回去,周延聆没回复,伍凤荣看出来他不太想回去,也许是真的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反正他不缺钱财。结果就是伍凤荣忙着调岗交接,两脚不沾地在高铁站和铁路局奔波,周先生舒舒服服每天在家里做饭打扫。 要说他闲着他也不闲,早上他比伍凤荣早起,做好了早饭,开车把伍凤荣送到单位,午饭是昨天就准备好的。晚上要是伍凤荣加班了,回来还有一碗宵夜等着。家务事也就算了,连伍凤荣年终述职的PPT都是他做的,等于多配了个生活秘书。伍凤荣是很乐意的,只是有时候不免怀疑周延聆是不是背着他打算盘,他心里不确定,周延聆愿不愿意长久过这种日子。 “你该去找点事情做。”伍凤荣懒懒地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我跟你讲,男人不能这样老呆在家里,你想休息个把月没问题,但是长了不好。呆在家里容易变唠叨,老得快。” 周延聆开玩笑:“你怕我养不活你?” 伍凤荣嗔他:“我要你养啊?没见过这么给自己长脸的。” 回到桐州的时候接近凌晨。 飞机落在跑道上,天幕下站着机场的玻璃大楼,空旷的停机坪从郊外的荒野里露出来,像头发中间剃光的一片脑门儿,剩下白的头皮。沿着跑道的指路灯结成一颗一颗蜜蜡色的光球,干净、优雅、古朴,飞机像大鸟停着,天边有一只鸟飞来,就有一只飞走。 空气还有点凉,伍凤荣拉紧了外套。周延聆替他拎着包,两人并肩走出航站楼。 伍凤荣真的困了,他以前跟车跑两三天不睡觉也不觉得累,反倒是现在加班不多了,身体跟不上了。再者,和周延聆同居后,床上多了一个火热的大活人,比自己冷被子冷炕舒服太多。睡习惯了就难免养出一身娇贵病,越娇贵越懒,由俭入奢的确容易。 周延聆去开车:“马上到家,再坚持一会儿。” 伍凤荣在原地等他。在干燥的寒风里,伍凤荣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南方的温柔仅仅是停在窗边一个漂亮姑娘,对他笑了笑,然后就走过去了。他本来想回去寻根,想说重新开始,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哪里有什么重新开始呢?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罢了。 接下来该是他和周延聆的开始,是只属于他们俩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