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作者:初禾   7年前,洛城市局特警花崇赴西北边境支援反恐。2年后任务完成,花崇调回洛城,却没有回到特警支队,而是自愿调去刑侦支队。   数年后,花崇成为刑侦支队重案组组长。不久,公安部信息战小组的年轻精英空降重案组。   5年前西北边境那项看似“圆满”的任务,已经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主角:花崇,柳至秦。 楔子   城市的夜幕从来不是不透风的黑。四面八方的光亮像冬季浮在河面的雾气,喧嚣直上,与浓云一起遮住砂砾般的繁星,投下乌泱泱的暗红。   初春,夜风里有干燥的青草味,细微得像孩童刚吹出的七彩泡沫,轻轻一触便消失得无踪无迹。   驱散青草香的是闷沉沉的烟尘味。   一辆厢中空空的112路公交停在侨西路车站,前门上了三个年轻人,后门陆续走出五人。   花崇是最后一个。   司机往监控里瞧了瞧,哈欠一打,关门走人。   112路像个年迈的老头儿,喷出一勾子尾气,晃晃悠悠扬长而去。   洛城的春天转瞬即逝,花崇还未来得及深呼吸春夜独有的青草香,就被迫吃了一口呛人的尾气。   “操。”他低低骂了一声,鼻子不大舒服地皱了皱,却不见真生气的样子。   这时,又一辆公交驶来,一位拄着拐杖的婆婆步履蹒跚地往前门挪。他几步赶上,将婆婆扶上车去,和气地笑道:“您慢点儿,这么晚了,早些回家。”   婆婆笑出满脸褶子,“小伙子,谢谢你。”   他站在车门外,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乐呵呵地向上一挥。   三十出头的年纪,这动作做起来未免有些轻挑。但他眉目清隽,眸底透明的光就像高原上空的星辰,举手投足间尽是轻快之气,叫人压根儿看不出年龄。   说是二十来岁的帅小伙也有人信。   司机挺有眼力见儿,待婆婆坐好了,才缓慢启动,驶出站台。   ??   花崇在尾气里打了个喷嚏,拿出湿巾擦了擦口鼻,这才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   他有车,平时上下班却不怎么开,一来高峰期容易堵在路上,不如地铁方便,二来出外勤有公车,偶尔还能蹭蹭老陈的大奔,横竖用不上他自个儿的车。   唯一麻烦的是从市局到画景二期没有直达路线,需要在侨西路公交换地铁,中间百来米得靠烧脂肪搭“11路公交”。   尽管他体脂率很低,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可烧。   ??   侨西路以前挺偏僻,附近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百货商场。   这年头老牌百货商场早没活路了,不是被推了规划步行街,就是被新兴商业地产收购,建大型购物中心。这家百货商场就遇上了不错的买家,去年底刚签合同,现在正在推倒重建。   花崇不急着回家,朝工地上多看了两眼。   夜色里,辉煌过几十年的百货商场就像个垂垂老矣的病人,东边被削掉一块,西边被拆掉几层,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它存在过的痕迹就将被彻底抹去。   就如许多离开的人,与过去的事。   ??   花崇眼尾一垂,正欲继续朝地铁站走,忽地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下一秒,他条件反射地转身,手臂肌肉不自觉地绷起,却见一个穿着兜帽衫牛仔裤的年轻人正握着手机,望着工地出神。   那年轻人的身材颀长,露在衣袖外的手腕筋骨微突,显出张扬却含蓄的力量感。   大约是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年轻人半侧过身,俊朗的五官被路灯打上一层柔光,少倾,眉间浅淡的讶异转为笑意,礼貌地点头道:“你好。”   ??   花崇并不认识这个人,只是职业习惯使然,听见快门声就本能地警惕并循声望去,这时也笑了笑,“拍工地?”   年轻人看看手机,明白过来,“嗯,刚到洛城,听说这里以前是个老牌百货商场。”   “已经拆得差不多了。”花崇习惯了与陌生人搭腔,不紧不慢道:“过个一年半载,新的购物中心就修好了。”   “修筑之时,是最诱人的时候。”年轻人由衷赞叹。   花崇不明其义,将年轻人上下打量一番,猜测对方大约颇有些文艺细胞。   而他自己却除了名字与文艺沾了些边儿,从里到外无一处与文艺有关。自觉觅不到共同话题,于是笑道:“你慢慢欣赏。”   我就不陪你站在工地边搞行为艺术了。   ??   “你不觉得吗?”年轻人却勾起一边唇角,眼帘稍稍向下一垂。   明明是个有些邪性的神情,年轻人眼里却沉着几许虔诚。   花崇好奇道:“怎么个诱人法?”   黑夜里的破烂工地很诱人——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它就像一串串代码。”年轻人说:“将成未成时永远是最完美的。”   花崇想了想,“你是程序员?”   原来不是搞行为艺术的?   年轻人一笑,“你呢?”   “我?”花崇信口胡诌,“我是搞行为艺术的。”   年轻人露出探寻的神色,似是不大相信。   花崇潇洒地扬了扬手,“走了。”   ??   路上车水马龙,花崇心情不错地踩上地铁站的下行电梯。广播里传来甜蜜的女声:“地铁即将到站,请依次排队,站在两侧黄线外,先下后上,不要拥挤……”   地铁站外,月亮从浓云中钻出来,暗淡的光芒顷刻间被城市的夜光吞没。苍穹之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出来的它。   年轻人收回望向地铁站的目光,看着工地上黑沉沉的建筑发呆。须臾,终于抬起头,看见了那可怜巴巴的月亮。   车流如水,噪音如潮。   年轻人走向路边,骑上一辆摩托。头盔之下的双眼笑意渐消,变得冰冷而沉默。   ??   这天晚上,在城市西边的角落,年轻貌美的姑娘睁着一双血流如注的“眼”,最后一次仰望那惨淡的月色。 第一章 红颜(01)   洛城有个说法,东贵南富,西穷北贱。西边的富康区是过去老城区的地盘,名字里有个“富”,却是主城五区中最穷的一处。人去楼空的工厂、摇摇欲坠的老房、拥挤吵闹的假货一条街、脏话满天飞的麻将馆像一堆占地庞大,又难以清理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一样,虽早已被时代淘汰,仍糜烂而坚韧地守着脚下的土地。   最穷的富康区,却是这座城市最早醒来的地方。   离天亮还早,形如黑作坊的包子油条铺就忙碌起来了。昏黄的灯光下,满面油渍的夫妻、父子正站在热气蒸腾的灶台前和面、烧水、绞肉。若是起得晚了,便赶不上白领们上班前的早市。   炊烟将漆黑阴沉的破败小巷撑出一道模糊的白色口子,用过的脏水被泼出门外,整条巷子弥漫着一股令人反胃的腥味。   同一时刻,南边洛安区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还沉睡在静谧的夜色里,东边明洛区的独栋别墅外,路灯就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卫士,彻夜守卫着主人的安宁。   可见“越努力生活越好”这种话,并不适合挣扎在低沉泥沼里的穷人。   天边泛起些许亮光,将浓墨一般的夜稀释成青紫。   前些年洛城市政出了新规,允许流动小车在公交站、地铁站、公园、商业中心的指定位置兜售早餐,但必须于上午9点半以前收摊,并带走周围的垃圾。若是超时逗留,流动小车就会被扣,还得交一笔价格不低的罚款。   为了抢占人流量最多的地盘,讨生活的小贩们越起越早,恨不得半夜就去公交站杵着。   邱老汉家的儿子邱大奎昨天晚上打牌打得太晚,起晚了半个小时。邱老汉跨坐在三轮车上,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声骂儿子不争气,好地盘都让街口李宝莲家抢去了。   邱大奎今年三十好几了,没什么本事,又穷又不上进,六年前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凑合着过日子,这老婆生完孩子后没多久就得了癌。   穷人家哪里耗得起,才几个月,人就没了。   闺女没了妈,邱大奎这才跟邱老汉一起起早贪黑做生意。可说是生意,也不过是鸡不叫就起来炸油条,卖完早餐卖午餐,卖完晚餐卖宵夜。一天钱赚不了几个,省吃俭用,好歹把闺女往后上学的钱攒出来了。   邱大奎没文化,活得没什么质量,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牌运又不好,十回打九回输,输了捶胸顿足睡不着觉,总是差不多该起床做早点了,才堪堪有睡意。   就因为邱大奎那多睡的半小时,公交站的地儿被抢完了。到了9点半,城管好言好语来劝,邱老汉只得收摊,而车上的麻园油条还剩一小半。回家路上,邱老汉又冲邱大奎发了一通火,陈年屁事倒豆子一般往外蹦,骂得邱大奎抬不起头。   自打丧妻以后,邱大奎脾气收敛了许多,懒得跟胡搅蛮缠的老头子犟,停好三轮车就出去抽烟,身后的门被邱老汉甩得“哐当”一声巨响,木门不堪重负,吱吱呀呀的,再甩几次,恐怕就要自己掉下来了。   邱大奎叹了口气,向巷口走去。   开春了,邱大奎准备去二里巷那个专卖假货的地方给闺女淘一身漂亮的裙子。   洛安区和明洛区那些亮堂得像宫殿的商场他自然也去过,年前甚至带着闺女去逛了一回,想送闺女一件新年礼物,但带在身上的所有钱加起来也买不起一条裙子,最终只能在旁边的麦当劳给闺女买了份套餐。   在假货一条街里晃荡的都是熟人,邱大奎走走看看,很快花80块钱买了一条蕾丝花边小裙子,想着一会儿还要卖午市,立即步履匆匆往家里赶。   哪晓得还没到家,就闻到一阵古怪的臭味。   这时间还不到做午餐的点儿,按说巷子里不该有臭味。他循着臭味传来的方向望了望,发现居然来自自家附近。   难道是老头子提前弄午餐了?   他有些慌,担心误了做饭的时间又被数落。再一闻这味儿,又觉得实在太臭,不像平常闻惯的馊味。   邱老汉其实不算黑心卖家,但穷怕了,抠门儿得厉害,过期的肉舍不得扔,不仅做成包子拿出去卖,自家做饭也和豇豆泡椒炒在一起吃。   冬天就罢了,如今春天一到,气温上来了,那股味道闻着就特别膈应人。   邱大奎过期肉吃惯了,倒也没吃出什么毛病,但从来不让闺女吃,现下越闻越觉得不对劲,推门一看,老头子哪里在弄午餐,家里人都没一个。   他打开冰箱,把肉类全拿出来闻了闻,心道怪了,不是这味儿。   邱家父子住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那种砖瓦平房,大门挨着过路的小巷,背后是杂草丛生、污水横流的荒地,平时没什么人往荒地上去。   邱大奎在家里找不到臭味源,索性关了门,绕了一大圈才走到荒地上。   春天,荒地上的草长了半人高,风一吹,那股怪味就更浓了。   邱大奎与将坏不坏的肉打了几十年交道,断定这味道有异,捂着口鼻一通摸索,走了片刻,被熏得直作呕,忽地瞳孔一缩,只见草丛里横着几块木板,木板上空盘旋着一堆苍蝇,嗡嗡嗡嗡,声势惊人。   臭味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   邱大奎小心翼翼地靠近,抻着脖子往木板下面瞧,哪知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大吼出声。   破烂潮湿的木板下,是一对双足被齐齐砍断的腿。   “单身女白领惨遭抛尸,死状惊人。专家叮嘱,女性深夜不要独自外出……”   陈争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一字一句地念着本地自媒体公众号“早安洛城”推送的头条新闻,眉间皱起一道明显的竖纹。   半分钟后,他草草看完整篇报道,放下手机揉太阳穴,低声自语:“鸡丨巴专家。这年头俩嘴皮子一碰就他妈能当专家。”   那报道足有3000字,若发在报纸上,能占四分之三个版,但通篇废话,单是专家的叮嘱就占了2700字,粗看情深意切,细看全是扯淡。   “大清早就把那玩意儿挂嘴上,行啊你陈队。”韩渠刚跑完步,没穿制服,黑色背心勒出上半身健硕的肌肉轮廓,门也不敲,将提着的包子往桌上一扔,“花花还没来啊?一会儿帮我把包子拿给他,香菇牛肉,他以前在我队上最喜欢啃这个。”   陈争挑起眼皮,斜了韩渠一眼,拿起包子就往嘴里送。   “我操!”韩渠赶紧抬手抢,“我给我家花花买的早饭,你丫瞎啃什么?”   “晚了。”陈争嚼了两口就吞,“富康分局刚转过来一案子,花儿现在已经在现场了。”   “什么案子?”韩渠是市局特警支队队长,虽然没事就爱往刑侦支队跑,但也不是哪个案子都知道。   陈争将手机往他跟前一推,“喏。死者身份比较敏感——单身女白领,代入性强,加上死状很惨,凶手有奸尸和虐尸行为,容易引发社会恐慌。昨天派出所和分局的兄弟去得不及时,周围居民拍的现场照片已经流出了。分局处理不了,只得转过来。”   韩渠拧着眉,“单身女性遇害,这一年全国已经出现多起了,上头给的压力不小吧?”   “废话。”陈争叹气,“半夜开会,各种指示下了一堆,孟局让我尽快把凶手抓出来,也好给市民一个交待。”   韩渠在陈争肩上拍了拍,“包子就留给你了。内什么,我家花花在西北待了两年,大伤小伤受了一堆,身体和二十出头时没法比,这你是知道的。”   陈争啃着包子,没说话。   韩渠又道:“他回来了非要调你们刑侦支队,我也没办法,只能尊重他的决定。但人在你这儿,你这当支队长的别把他压榨得太狠。”   陈争无奈:“你以为我想?但花儿是重案组组长,这案子只能交给他负责。”   早春的风带着潮气,又黏又沉,空气中的尸腐味徘徊不去,就算被害人的遗体已经被转移,荒地陈尸处仍弥漫着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味道。   花崇撩开警用隔离带,站在已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现场,两道斜长的眉深蹙,片刻后蹲在草丛中,带着乳胶手套的右手捻了捻倒折的野草。   现场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   昨天,派出所民警接警后匆匆赶到,但来得更快的却是听到邱大奎惊呼的居民。众人争先恐后往草丛里钻,咋咋呼呼,惊声四起,一波看完,另一波又来。   民警拉好隔离带时,压在尸体上的木板已经被掀开,泥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脚印,连木板都被人踩了十几脚。   及至分局的痕检师赶到,脚印上面又已叠了无数脚印。   可以说,原始现场几乎全被破坏。   花崇站起身,只见隔离带外面,远远围了一圈好奇的小孩。   这一片区域叫道桥路,城西富康区最难治理的地方。经济、治安、环境样样差,附近几乎都是砖瓦平房,住户们大多没有稳定的工作,靠卖早点、盒饭为生。早晨正是吆喝生意的时候,留在家里的孩子便没人管,三两成群挤在一起看热闹。   花崇冲他们招了招手,胆小的头也不回地跑了,胆大的向前挪了几步。一个又黑又瘦,机灵得跟猴儿一样的男孩蹦了过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sir好!”   花崇笑了笑,心想这猴儿一定是港片看多了。   猴儿敬了个滑稽的礼,“阿sir,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呀?”   目前案情尚不明朗,花崇一早接到陈争的电话,就带着重案组的几名侦查员过来复勘现场,一会儿待尸检、理化检测结果出来,还要回去开专案会。   初步将案子梳理一遍后,他心中疑惑众多,于是挑了一点问:“这片荒地草高宽阔,你们平时怎么不喜欢过来玩?”   “爸妈不准呗,说这边太荒凉,垃圾又多,天气热了容易染病。去年李扣子来逮蜘蛛,就被一个破酒瓶子划破了膝盖,流了好多血……”猴儿说着突然打住,睁大眼睛望着花崇:“阿sir,你咋知道我们平时不怎么过来玩?”   “猜的。”花崇想,你们要是经常过来,被害人的尸体恐怕一早就被发现了。   “这也能猜?”猴儿不信,还想再问,同伴突然喊道:“张皮,你妈卖完稀饭回来了!”   猴儿吓一跳,拔腿就跑,离得不远的几个小孩也一溜烟跑得没影。   花崇一看时间,已经过了9点半,卖早餐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了。   恰在这时,重案组副组长曲值从屋舍处跑来,后面跟着个油头垢面的中年汉子。   “花队,这就是昨天发现尸体的人,邱大奎。” 第二章 红颜(02)   花崇摘下乳胶手套,双眼因为正对太阳而呈半眯状,从眼角漏出来的光透着几许难以捉摸的冷,令他整个人看上去不怒自威。   “你好,我,我叫邱大奎。”中年汉子很是不安,不停抬手擦脑门上的汗,声音有种与体型不相符的瑟缩,“刚卖完油条,一会儿还要弄中午的盒饭。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花崇亮出证件,下巴朝最近的一户平房抬了抬,“那是你家?”   “是。我家老头子的房子,我们在这儿住几十年了。”   花崇看了看邱大奎还未摘下的围裙,跟闲话家常似的问:“平时在哪个路口卖包子油条啊?”   邱大奎愣了愣,稍稍放松下来,“嘿”了一声,“运气好能抢到地铁站、公交站这样的好位置,运气不好就只能在二里巷卖了。”   “做早餐得很早起来吧?辛苦了。”   “对,对的,要和面,还要绞肉。”邱大奎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不能跟你们警察同志比,你们更辛苦。”   花崇一笑,“起得早的话,那也睡得很早?”   邱大奎咬了咬干巴巴的嘴皮,抠着手上的茧子,“呃,嗯,很早就睡了。”   花崇盯着他的眼,“早睡早起,为什么还会睡眠不足?”   “啊?”邱大奎抬起头,又不安起来,一脸莫名与胆怯。   “你看上去很疲惫。”花崇指了指一旁的曲值,“喏,你俩眼袋都挺重,眼睛也没什么神采,长期睡眠不足就会这样。”   没案子就通宵玩游戏的曲值:“……”   邱大奎咽着口水,不敢与花崇对视:“我晚上喜欢打牌。”   “哦?在哪里打?”   “就在对门子老赵家。”邱大奎越说越紧张,“我们打得小,输赢就十几块钱,不,不算聚众赌博吧?”   花崇不答,又问:“平时都打到什么时候回家?”   “就,就十一二点吧,不敢太晚,半夜三点多就要起来弄早餐。”   花崇话锋一转:“那最近打完牌回家,有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这还真没有。”邱大奎连忙说:“我家就我、我闺女、我老头子凑合着过。老头子和闺女睡得早,我回家洗把脸泡个脚就睡了,没听到什么动静。”   “你昨天跟分局的刑警说,是因为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才往屋后荒地上去?”   “是的。我想过来看看是什么,没想到是尸体啊!”   花崇眉梢轻微一动,“没想到是尸体?那你以为是什么?”   邱大奎紧张得直冒汗,“我,我,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也没以为是什么。谁会想到自家背后扔着一具尸体呢!警察同志,这案子跟我没关系的啊。还有我真的没有乱拍照,那些破坏现场的人也不是我叫来的。”   花崇点头,“嗯,别紧张。你随口一说,我也是随口一问。发现被害人的是你,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邱大奎搓着手,“应该的,应该的。警察同事,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家老头子还等着我弄盒饭。他脾气大,我回去晚了又得挨他念叨。”   花崇示意他可以离开,待他跑出几步,突然又唤道:“邱大奎。”   邱大奎闻声险些一个踉跄,急躁道:“警察同志,还有什么问题啊?”   “你最早发现被害人,为什么没有立即报警?”   “我……”邱大奎站在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了半天,才道:“我第一次见死人,她死状又那么吓人,脚没了,眼,眼睛只剩两个血窟窿,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我。我害怕啊,当时都吓懵了,只顾着喊,哪里想得到报警?昨天派出所的民警给我说,都是因为我那一嗓子,引来了那么多人。哎我……我真特么后悔啊!”   花崇看似和气地瞅着他,片刻,突然扯出一个客气的笑,“行,我差不多了解了,你回去忙吧。”   邱大奎不敢再留,掉头就走。   花崇站在原地看着,觉得他跑得比刚才那猴儿更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但猴儿还是孩子,逃走是因为做了“跑荒地上玩儿”这一亏心事,担心被家长数落。邱大奎一大老爷们儿,夹着尾巴溜这么快是为什么?   难道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亏心事是没能保护好现场?还是没有第一时间报警?   花崇摸了摸下巴,觉得两者都很牵强,于是暂且搁置,转身对曲值道:“排查走访进行得怎么样了?”   曲值摇头:“这儿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户,有钱有门路的都搬走了,空着的房子基本没有新住户,平时也没什么外人。我和兄弟们挨家挨户问过去,都说以前没见过徐玉娇。”   徐玉娇,正是死者的名字。   花崇垂眸,瞳色渐深。这时,手机铃声敲破诡异的安静,就像在驱散不开的尸臭里破开了一道细长的口。   花崇接起电话,少倾,沉声道:“我这就回来。”   “徐玉娇,女性,28岁,新洛银行洛安区尚科路支行客户经理。经过尸检,可以初步推算出死亡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3月13号晚上10点半到11点半之间。从现场的血迹、植物压痕来看,发现尸体处应为第一现场。”   市局刑侦支队2号会议室几扇窗户拉得严严实实,法医徐戡一身白大褂站在投影幕布前,正对投影仪阴森森的光,背后是血肉模糊的现场照与尸检记录照,暗光在他眼镜的金丝边框上溜过,反射出一道光滑的影子。   重案组的刑警围着会议桌坐了一圈,唯独花崇立在窗边,一边沉思,一边步伐极轻地踱步。他一手揣在制服裤的兜里,一手把玩着一枚打火机,衬衣的袖口被卷了起来,小臂的皮肤笼罩在幕布冷冰冰的薄影中。   从徐戡的角度看去,他下巴与鼻梁的线条犹如经过精工打磨,额发与前额的分界线平直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圆润,薄唇微抿,眼角有个不太明显的自然下垂弧度,脸色因为投影仪的光而显得苍白,眼中光影交叠,混淆出一汪沉甸甸的探寻。   没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   徐戡收回目光,轻咳两声,旋即打开红外指示灯,在死者头部画圈,低沉的嗓音颇有质感,“徐玉娇全身有14处暴力伤,头部最为严重——两眼被剐,双耳被齐根切下,两边耳蜗皆被锐器捣烂。但这些伤处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造成。致命损伤位于后脑,死者颅骨凹陷,为钝器所伤。凶手在她后脑处敲击多次,从损伤程度、形态分析,凶器是一把家用榔头。”   说着,徐戡点击鼠标,将富康分局刑警昨日拍的现场照细节放大。那残忍的虐丨杀画面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技侦组新来的女警胡茜茜坐在角落里,小幅度地缩了缩脖子。   徐戡停了一会儿,将红外指示灯转移到尸体下半身,继续道:“凶手对死者有性丨侵行为,但非常小心,未留下精丨液、毛发、皮肤组织等任何能检验出DNA的证物。我们在徐玉娇的阴丨部检测到避孕套的润滑油成分,他在实施侵犯时带了套。”   “口腔、肛丨门、大腿、胸部都检查过了?”花崇突然问。   “检查过了。”徐戡耸了耸肩,“一无所获。”   花崇眯起眼,将打火机换到另一只手上,“继续。”   徐戡点头,“徐玉娇的踝骨被钝器砸烂,脚、腿分离,凶器一是造成颅骨致命伤的家用榔头,一是用来剐眼捅耳的刀具。和面部的创伤一样,断肢处也没有生活反应,为死后造成。徐玉娇的衣物已拿去做理化检验,发现香油与罂丨粟残留。”   “罂丨粟?”曲值身子往前一倾。   “事发前2个小时,徐玉娇曾进食过火锅、串串香一类的食物。”徐戡道。   花崇看向技侦组组长袁昊,“马上调取13号晚上8点至次日清晨6点道桥路周边的监控。”   袁昊比花崇小几岁,生得五大三粗,像个中年糙爷们儿。但这糙爷们儿说起话来却有些姑娘家的矜持,低声道:“道桥路是富康区最乱的一条街道,早上我就带人去调过一回监控,你猜怎么着?”   “摄像头没几个能用?”花崇似乎并不意外。   “是啊!”袁昊横眉倒竖,“坏了也不上报,有的地方用的还是几年前就被淘汰的老摄像头。”   花崇拉开一张靠椅坐下,“先查。”   袁昊咧咧嘴,“好。”   徐戡又道:“死者被发现时,身上压着木板,右腿下面压着身份证和银行卡。痕检科已经查过了,凶手没有在这些物品上留下指纹与DNA。”   花崇顿了顿,目光飘向许戡,“现场被严重破坏,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向凶手的信息,所以目前暂时无法确定凶手特征,对吗?”   徐戡关掉红外指示灯,神态略显凝重,“是这样。”   “技侦组加个班,把13号晚上8点以后能调取的视频都过一遍。”花崇手中的打火机在桌上撞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曲值,你给大家分个组,一组继续在道桥路走访,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人不一定看不到;另一组查徐玉娇的社会关系,既然凶手很狡猾,什么线索也没留下,咱们就只好辛苦一点,从徐玉娇身上入手了。”   “另外。”他说着转向袁昊:“昊子,你亲自去一趟尚科路支行,调13号下班时间前后,银行以及周边公共监控的视频。”   众人迅速起身,徐戡收起投影幕布,一拉窗帘,初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亮整间会议室。   花崇没有立即离开,单手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打火机。   “在想什么?”徐戡伸了个懒腰,背身靠在桌沿上。   花崇在倾泄如注的阳光中闭起眼,眉间浮起浅浅的褶皱。   “这凶手的行为很矛盾。”他说。 第三章 红颜(03)   “女性出门一般会随身带一个包,放钱包、手机、钥匙、纸巾、化妆品一类的东西。但现场只有徐玉娇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凶手应当是把钱、手机和包一起拿走了。手机先不论,拿走钱和包大概率说明他有谋财倾向。”花崇说着看向徐戡,“但是在杀害徐玉娇之后,他又侵犯了徐玉娇。徐戡,你说死后奸丨尸算不算谋色?”   徐戡是市局的主检法医,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相貌不凡,文质彬彬,却热衷与各种不成样的尸体打交道,和花崇、陈争都是老搭档。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徐玉娇身上没有明显的挣扎伤,凶手从背后袭击,榔头第一下下去,徐玉娇就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凶手如果这时就实施性丨侵,也会得逞。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敲击徐玉娇头部,直到确认徐玉娇彻底死亡,才有下一步行为。我倒是觉得,谋财和谋色相比,谋色的比重更大,谋财顶多算是顺手。”   “如果你是他,会在‘谋色’之后,剐掉徐玉娇的眼珠,捣烂她的双耳,砍掉她的双脚吗?”花崇语速不快,喉结平缓地起伏,轻微下垂的眼角向上一挑。   “我可没那么变态。”   “既然是谋色,凶手至少是肯定徐玉娇的外貌的。”花崇边想边说:“这点我不大能想通,徐玉娇已经死了,凶手为什么在侵犯她之后,还要毁掉她的脸和脚?这不太符合逻辑,也没有必要。”   徐戡撑了个高低眉,片刻后摸了摸鼻梁,“我们假设凶手文化程度不高。他会不会抱有什么封建迷信思想,觉得这样能让徐玉娇变成鬼也看不到他听不见他追不上他?”   “不排除这种可能,以往确实有类似的案例。”花崇抄起双手,“但凶手为什么不把砍掉剐掉的东西带走呢?还有,徐玉娇不住在富康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道桥路的荒地上?刚才我去过一趟,那地方全是杂草和垃圾,居民不允许家里的孩子过去玩。要不是出了案子,那里白天都没人经过。徐玉娇大晚上跑去干什么?为什么恰巧就遇上手拿榔头的凶手?”   “你的意思是熟人作案?”   “我觉得起码不是激情杀人。”花崇站起来,“不过现在线索太少,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你那边尸检还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点没?”   “嗯……”徐戡摘下金丝框眼镜,对着阳光看了看,手指突然一顿,“对了。”   “说来听听。”   “也不算特别奇怪,不过……”徐戡回头看了看,确定女警们都已离开,才道:“我个人比较在意一个细节——凶手杀害徐玉娇的手段堪称残暴变态,但侵犯徐玉娇时又十分温柔。”   “徐玉娇的阴丨部……”   “先奸后杀,死后奸丨尸的案子,我经手过不止一起。”徐戡说:“不管哪一起,受害者的阴丨部状况都比较糟糕,但徐玉娇的内外丨阴都相对正常,而这‘正常’,恰巧最不正常。”   花崇凝眉沉思,“放在这个凶手身上,这种‘温柔’确实不正常。”   “不过咱们也不知道凶手是怎么想的。”徐戡说:“万一变态的思路就是异于常人呢?抱歉啊花儿,痕检和尸检都没查出什么指向明确的线索,如果监控也查不出个名堂,这案子的担子就全压在你们重案组肩上了。”   花崇唇角一牵,拿起笔记本往徐戡腰上一拍,“别学老陈瞎叫。”   “‘花儿’挺好听啊,总比特警支队那边叫你‘花花’好吧?”徐戡双手抄进白大褂的衣兜里,“哎我差点忘了,你老队长韩渠同志今天又跑老陈那儿找茬去了。他也是,你都调咱刑侦支队好几年了,他还念念不忘,一年365天都琢磨着怎么把你要回去,也不听听你本人的意愿。老陈都快被他烦死了。”   花崇将中性笔别在笔记本上,笑着敲了敲徐戡的肩,“烦什么烦,我看老陈还挺喜欢和韩队耍嘴皮子的。行了,回你办公室去吧,有什么想法第一时间跟我说。”   徐戡正要开口,花崇又补充道:“想法仅限于徐玉娇一案。”   徐戡“啧”了一声,拖长音调道:“听你的——”   刑侦支队重案组有个单独的大厅,组长、副组长和普通组员的办公位都在大厅里,原本专门给组长隔出的小办公室被改装成了休息室,办案时谁扛不住了就去里面的沙发眯一觉。   花崇回到重案组,解开衬衣的顶上两颗纽扣,拿冷水泡了一杯菊花茶。   泡不开的菊花支棱八叉地浮在水面上,他也不介意,一边喝一边嚼,知道的明白他在喝菊花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嚼什么可疑食物。   组员们几乎都散出去了,厅里没什么人,他又往杯子里扔了几朵菊花,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又在干啃菊花?”陈争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进来,目光往饮水机一扫,“曲值不给你烧水,你就不能自己动动手?再懒下去,我看你以后干脆连冷水也别泡了,直接抓一把往嘴里塞,跟吃薯片一样,多方便。”   刑侦支队的队长今年35岁,个高脸俊,手段了得,背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平时颇有高丨官子弟的作风,办起案来却是雷厉风行,极讲原则,私底下护犊子护得跟老母亲似的,该给手下争取的权益拼出老脸也要争取,不该操心的生活问题也要殚精竭虑,操心个遍。   尤其爱操心花崇。   但即便如此,特警支队那边还常抱怨他亏待了花崇。   花崇的菊花茶就是他送的,说什么菊花清热,喝了消气。   花崇从来不觉得自己火气旺。   “你这建议不错。”花崇道:“下回我试试干啃菊花。”   “你还得意起来了?”陈争将文件夹往桌上一抛,“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刚开完会,正想理一理思路,你就来了。”   “嫌我啊?”   花崇笑,“谁敢嫌你?”   “不跟你闲扯。”陈争眉毛扬了扬,朝文件夹一努嘴,“看看,技侦组空降了个新同事。”   花崇满脑子案情,没工夫管什么新同事旧同事,右手将文件推到一边,“技侦组的你拿我这儿干嘛?给袁昊看去啊。”   “这位挂名在技侦组,但以后主要在重案组活动,人就是奔着重案组来的。”陈争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公安部信息战小组派来的青年才俊,过几天就到岗。”   “信息战?黑客啊?”花崇来了兴趣,翻开文件夹一扫,看到贴在右上角的证件照时眼角轻轻一扬。   “是他?”   技侦方面暂时没有进展,道桥路的监控形同装饰,少有的几个能用的摄像头也未能捕捉到徐玉娇的身影。不过曲值这边倒是有了不少发现——徐玉娇毕业于东部一所财经类大学的金融系,大四就回到洛城,在新洛银行实习,案发前任客户经理。其父母做了几十年连锁餐饮生意,光是在洛城市区,就开了8家中餐厅,家底殷实。   “徐玉娇和新洛银行的同事相处得怎么样?”花崇正在翻阅曲值带回来的笔录,“大四回来实习?这工作是她家里帮找的吧?”   “是。”曲值不爱喝白开水,也不爱泡什么菊花乌龙,成天冰红茶不离手,市面上能找着的冰红茶都被他喝了个遍,各种饮料瓶一字排开码桌上,排队等待临幸。   他随手拿起一瓶,一口气灌下大半,“徐玉娇的父亲徐强盛和新洛银行当时的一位主管有些交情,徐玉娇入职没走校招程序,算是半个关系户。这几年工作顺风顺水,该升职升职,该加薪加薪。其他人压力大任务重,她挂了个闲职,基本没什么事做。”   花崇打断,“她人缘怎样?”   “人缘很好!”曲值放下冰红茶,“花队,这就是我觉得不大对劲的地方。你想,新洛银行是个小银行,走后门进去的人不多,大多是通过校招、普通社招、猎头推荐入职,徐玉娇靠着家庭关系入职升职,平时很多工作都交给下属处理,经常请假旅游。按理说,她在职场上的人际关系应当好不到哪里去。”   花崇将笔录推给曲值,“结论别下这么早。”   “你是说她人缘好也很正常?”   “不,我是说她同事们的话不一定可信。”   曲值耸了耸眉,“那你还问?”   “干我们这行,不八卦点儿不成。想到什么就得问,问出什么另说。”花崇道:“要什么都不问,很多线索就放过去了。”   曲值“呵”了一声,“你不仅爱八卦,还爱造谣。”   花崇莞尔,“我造什么谣?”   曲值狠狠指着自己的下眼皮,委屈死了,“花队你看清楚,这是卧蚕,不是什么眼袋!”   花崇都忘了早晨那岔了,茫然地看着曲值,“什么卧蚕眼袋?”   曲值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算了算了……”   花崇还是没想起,正想追问,一名技侦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被害人的家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梳理一下目前已出场的重要人物:   花崇:刑侦支队重案组组长   曲值:副组长   徐戡:法医   陈争:刑侦支队队长   韩渠:特警支队队长   徐玉娇:死者   攻:我呢? 第四章 红颜(04)   徐强盛坐在问询室里,一身刻板的黑色西装,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眼中尽是红血丝,十指紧捏成拳头,国字型的脸上咬肌浮现,看上去非常憔悴。   他的声音像从干柴与碳火中穿过,刚一开口,就捂住大半张脸,哽咽难语。   “为什么偏偏是玉娇遇上这种事啊!”   花崇端正地坐在桌子对面,不出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中年丧女的企业家,给对方留足了整理情绪的时间。   一刻钟后,徐强盛望着天花板用力呼吸,两眼红得可怖,整个人仿佛罩上了一层极其压抑的灰败。   他看向花崇,又是几次深呼吸后,似乎终于将浓烈的悲愤暂时压了下去,缓声道:“玉娇她母亲承受不住伤痛,晕倒住院了,只有我一个人来。警察先生,你们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我们玉娇?”   “案件还在调查中。”花崇让曲值倒来一杯温水,放在徐强盛面前。   徐强盛在商场上打拼了大半辈子,比普通受害人家属镇定、讲理许多,没竭斯底里地讨说法,长叹一口气,嗓音发颤:“警察先生,请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我,我和玉娇的母亲一定照你们说的去做!”   花崇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现在让您回忆徐玉娇是一种折磨,但破案的黄金时间是案发后48小时之内,徐玉娇被发现得较晚,现在已经不在黄金时间里了。我们打算从她本人入手调查,这就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她。”   “我明白。”徐强盛神情沉重,“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就绝对不会隐瞒。”   花崇又给了对方几分钟时间,才问:“徐玉娇平时没和你们住在一起?”   “没有。前些年我和她母亲给她置办了一套房,在洛安区,是个高档小区,离她上班的地方不远,交通很方便。”   花崇听着,曲值在一旁做笔录。   “昨天我听说富康区出了命案,死者是位年轻女性。”说到这里,徐强盛又开始哽咽,“我还让她母亲给她打电话,想嘱咐她晚上小心,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哪里想到,哪里想到被害的就是我们玉娇啊……”   “徐玉娇遇害的时间是3月13号,周五晚上。遗体被发现则是16号上午,也就是周一。”花崇问:“她失踪的3天里,您和您夫人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徐强盛难掩悲痛,“玉娇周末几乎不会与我们联系。她有她自己的事,我和她母亲早就习惯了。”   曲值手中的笔一顿,疑惑地看了花崇一眼。   显然,花崇也从这句话里听出些许蹊跷,“徐玉娇与家里关系不睦?”   “不不不,你误会了,她和我们关系很好,尤其亲她母亲。”徐强盛道:“工作日的晚上她经常回来陪我们吃饭,但周末是她自己的时间,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母亲都很尊重她。”   “那您知道徐玉娇周五晚上到周日晚上一般怎么过吗?”   “知道,她回家吃晚饭时会跟我们说。”徐强盛点着手指,“短途自驾游、和朋友逛街购物、宅在家里看书。”   “自驾游?她的车……”   “是一辆路虎,我给她买的。她平时上下班不开,都是搭地铁,只有出去自驾游时才开。”   “一个人旅游还是和朋友一起?您知道她在新洛银行里关系要好的同事都有谁吗?”   “这……”徐强盛迟疑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花崇提醒道:“您的回答对我们侦破案件非常重要。”   “抱歉。”徐强盛叹气,“玉娇和银行同事的关系都不错,从来没有和谁起过争执,但是要说关系要好的同事,其实,其实一个也没有。她大学是在外地念的,要好的同学都不在这边,工作之后她老跟她母亲说,单位没有与她志同道合的人。”   “志同道合是指?”   徐强盛面露难色,“她看上去和谁都合得来,其实还是有些孤僻,挺大个人了,还热衷打游戏。”   曲值小声道:“原来和我一样是个隐***宅。”   花崇说:“所以她都是一个人出去自驾游?”   “是的。”   “那她有男友吗?”   徐强盛面露惊色,几秒后平静下来,沉沉地摇头:“没有的。”   “你们并未住在一起。”花崇说:“有没有可能是她有,你们却不知道?”   “不会。玉娇有什么事从来不会瞒着我们。如果有男友,她就算不告诉我,也会告诉她母亲。”   问询室静下来,花崇打量着徐强盛,旋即话锋一转,“刚才我们在徐玉娇的同事处了解到一件事——她每年出国旅游的次数不少,光是去年一年,就去了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希腊,今年春节还去了俄罗斯。而您也说她周末经常自驾游。徐玉娇很喜欢旅游?这算她闲暇时的爱好之一?”   徐强盛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是,是,她从小就喜欢旅游。”   说完又刻意强调道:“但她每次旅行都跟银行请过假,钱也是花我们自己家的,绝对不是公款旅游。”   花崇点头,又问:“关于可能伤害她的人,您有没有什么头绪?”   徐强盛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右拳狠狠砸在额头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和她母亲把她捧在手心里养大,她想要什么,我们都给她,唯独忘了教她保护好自己。刚上大学时,她一个人去了西藏,徒步到墨脱,后来胆子越来越大,说什么一路上都有好心人帮她,让我们别担心。我后悔啊,如果当年我就好好跟她讲理,让她明白这个社会的恶,说不定现在她就不会被恶人所害。她今年才28岁,我和她母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离开问询室,花崇点了根烟靠在露台的栏杆上。   他刚脱掉制服,一身烟灰色衬衣加休闲裤,夹着烟的手指上生着薄茧,肩膀放松地垂着,衬衣下摆顺着腰线收入裤沿,身形修颀,乍看有些懒散。   “这家人挺怪的。”曲值跟花崇要了根烟,却别在耳后没抽,“说他们亲密吧,女儿丢了三天,当父母的居然不知道。住在同一个城市的话,别家的儿女周末好歹会回父母家打一趟,徐玉娇呢,一到周末就闹失踪。可说他们不亲密吧,徐强盛的情绪又不像是装的。而且银行客户经理的薪酬与业绩挂钩,徐玉娇三天两头请假,哪有什么业绩,看着风光,但收入不高,平时的开销都由徐强盛夫妇供着。”   花崇没接他的茬,“徐玉娇喜欢旅游,你说她是偏重人文历史,还是偏重自然风光?”   曲值一愣,“这和案子有联系吗?”   “我猜是人文历史。”花崇碾了碾烟头,“走,通知痕检科,去她家里看看。”   徐玉娇位于悦舞小区的住处是一套小洋房,上下两层,外面还有一个不大的花园。痕检师将小洋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家里非常干净,连一个陌生脚印都没有。花崇没进屋,和曲值去找物管调监控录像。   小区的监控号称全覆盖,7个摄像头显示徐玉娇在13号早晨7点52分离开小区,之后再未回来,小洋房也没有其他人进出过。   视频上的徐玉娇穿的正是遇害时的衣服,肩上挎了一个coach包,而这个包并未出现在遗体附近。   凶手拿走了包、现金、手机等物,却将银行卡与徐玉娇的身份证留在现场。   这也正是分局一早就能确定徐玉娇身份的原因。   亦是花崇与徐戡讨论过的疑点。   “劫财劫色。”曲值说,“这凶手的反侦查意识还挺强,到现在也没把包拿去二手奢侈品店销赃。”   花崇回到小洋房入口,戴上鞋套与乳胶手套,目光在整洁的客厅逡巡,“凶手拿了包,却没有立即销赃,的确是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知道这种奢侈品一旦销赃,就会被我们锁定。”花崇来回踱步,“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留下徐玉娇的身份证?”   “便于我们查找尸源?”曲值问:“在目前的技术下,查找尸源并不困难,但比对DNA需要时间。一般凶手拖延时间都来不及,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个案子查到现在,看似没有线索,其实线索非常多。”花崇皱着眉,“但这些线索像一团乱麻,并且互相矛盾,很多地方与常理相悖,难以理清。比如你刚才说,他既有反侦查意识,又把被害人的身份证留在现场。这说明他根本不怕我们从被害人身边入手。”   曲值跟上花崇的思路,“凶手与徐玉娇并不认识?不管我们怎么查徐玉娇,都查不到他身上去?”   “但这也说不通。”花崇道:“如果徐玉娇及其亲友都不认识凶手,那就只剩下两种情况。一,徐玉娇出现在道桥路时,刚好凶手也在。徐玉娇一身名牌,面容姣好,凶手临时起了歹心也说不定。但凶手随身带着家用榔头、刀具、避孕套又与‘激情杀人’不符。另外,如果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凶手为什么要虐丨尸?二,凶手认识徐玉娇,而徐玉娇并不认识他,简而言之,他是个跟踪狂。但如果凶手经常跟踪徐玉娇,那必然在徐玉娇上下班的路上、家和公司附近留下踪迹。道桥路的监控不顶用,但新洛银行周边的探头都是高清的。技侦正在排查,目前没有发现有跟踪嫌疑的人。”   “那怪了。”曲值叹气,“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   “这案子难破。”   花崇笑了笑,“好破还需要我们重案组?”   曲值蹲在沙发边,手指在茶几沿上一抹,“徐玉娇这姑娘还挺爱干净。小区物管说她从来不请钟点工,扫除都是自己做,家里没来过客人,难怪痕检师说没有外人的脚印。这倒挺稀奇的,你说她一白富美,怎么就不请个佣人呢……哎花队,你上楼去干嘛?”   “去证实一个猜测。”花崇说。 第五章 红颜(05)   小洋房分上下两层。一楼是客厅、厨房、卫生间、储物室,保姆间被改装成了健身房,里面放着一台家用跑步机;二楼是主卧、书房,次卧里没有床,三面墙全是玻璃柜,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手办。   曲值也是ACG爱好者,最引以为傲的收藏是万代出的圣衣神话,一进次卧就被晃瞎了眼,叫道:“我操,我怎么没个这么有钱的爸爸?我他妈节衣缩食才攒了一架子,她游山玩水还能买一屋子!”   “你嫉妒?”花崇问。   “能不嫉妒吗?”曲值感叹道:“有钱真好。”   花崇“唔”了一声,未做评价,粗略扫了一圈后,踱去书房。   书房比次卧大,但古朴华贵的红木书柜往里面一立,整间屋子显得拥挤许多。书柜里摆满了书和影碟游戏碟套装盒,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像存在于两个世界中。   游戏碟五花八门,恐怖类、动作类、枪战类都有。与之相比,书籍的类型却要单调许多,除了一排国内外旅游指南,其他全是历史读物。   大部头的《资治通鉴》、《三国志》、《史记》、《汉书》、《后汉书》等放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今人编写的各类白话历史另放一边,就连角落里的几十本漫画,也是以三国为背景的《火凤燎原》。   花崇从书柜里拿出一本跟辞典差不多厚的票据夹,收藏于其中的不是财务票据,而是一张张景点门票。门票上印有时间,夹在最前面的几张已经泛黄,是七八年前的门票,可见徐强盛说得没错,徐玉娇的确从大学时起,就迷上了旅行。   “花哥。”曲值一见古文就头痛,一本《魏书》没翻几页就放了回去,“你刚说来证实一个猜测,什么猜测?”   “徐玉娇热爱旅行,但比起自然风光,更偏重人文历史。”花崇放下票据夹,“这趟没有白来,的确和我想的一样。”   曲值不解:“但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是因为偏好人文历史,才遭到凶手毒手?”   “暂时还说不好。”花崇说:“但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突破点,既然发现了,就不能放过。”   曲值还是想不通其中关系,又问:“那来之前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总不至于是蒙的吧?说来听听,我也学习一下。”   “还记得徐强盛说徐玉娇周末经常出去短途自驾游吗?”   “嗯,为了徐玉娇出行方便,徐强盛还给她买了辆路虎。啧,简直宠上天了。”   花崇道:“洛城周围根本没有多少值得一看的自然风光,反倒是名胜古迹随处可见。徐玉娇周末驾车出游,几乎出不了省,能看的无非古战场、名人之墓、博物馆。所以我猜,她是个比较狂热的人文历史爱好者。这满屋的书,正好坐实这一猜测。”   曲值回味片刻,“有道理。”   “线索有多少记多少,回去再逐条分析。”花崇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放入证物袋中,交给曲值:“让技侦查这台电脑的上网痕迹。”   说技侦,技侦就到。   花崇的手机突然响了,袁昊在那边喊:“花队,你让我们查新洛银行及周边的监控,果然有收获!我们在附近地铁的监控上发现了一个可疑男子。13号傍晚,徐玉娇和他在一起!新洛银行的员工证实,这男的是徐玉娇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   花崇并不惊讶,只是近乎本能地挑了挑眉,“继续查,我在徐玉娇家里也发现了一些东西,回来交给你。”   挂断电话后,花崇冲曲值道:“今晚得加班了。”   “这不是新闻。”曲值一哼:“有什么进展了吗?”   花崇:“看来徐强盛对徐玉娇还不算了解啊。”   “什么?”   “她可能有男朋友。”   桑海缩在审讯室的靠椅上,肩膀高高耸起,头埋得极低,乱糟糟的卷发遮住了眉眼,两条手臂不停发抖。   花崇抱臂看着他,声音有些冷,“地板有什么好看?头抬起来,看着我。”   桑海并未抬头,只有眼皮在额发下掀起,惊恐万状地盯着花崇,咬得泛白的嘴唇抽了两下,颤声道:“我没有杀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赶回市局的路上,花崇已初步了解到桑海其人,此时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你今年23岁,华县人,18岁到洛城念书,现在是洛城大学文学与历史学院在读研究生。”花崇不紧不慢道:“徐玉娇的同事说,她半年前开始与你交往,你们是姐弟恋。有没有这回事?”   桑海紧抿着唇,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花崇故作不耐烦:“喂,我让你看着我,没让你把眼睛藏在头发后面。我有那么吓人吗?”   桑海缓慢地抬起头,过了大概半分钟,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徐玉娇是银行客户经理,你是在读研究生。你们怎么认识的?”   “学,学院活动。”桑海小声说。   “学院活动?说清楚。”   桑海深吸一口气,“我们学院有时会搞一些面向社会的知识讲座,一,一些喜欢历史、古代文学、传统文化的人会来报名听讲。玉,玉娇也来过。”   “你是讲师?”花崇问。   “我是讲师助理。”   花崇对年轻人的情史并无多大兴趣,又问了几句后便直入正题,“13号傍晚6点14分,你在安洛区科湖路地铁站与徐玉娇一起搭乘三号线,到了明洛区武圣北路。离开地铁站后,你们先去一家叫做‘猫咪天使’的咖啡店坐了半小时,然后步行到同一商圈内的‘镇龙’火锅店吃饭,离开时是晚上9点04分。”   桑海本来已经冷静了不少,一听这话又开始发抖,嘴唇一张一合,“我真的没有杀她,那天晚上我们只在一起吃了顿饭,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相信我!”   “刚才我说的所有时间、地点,都有地铁、公共监控以及咖啡店和火锅馆的监控为证。之后你去了哪里,我也已经有数。”花崇声音一沉,“现在,你来告诉我,9点18分,你和徐玉娇在武圣北路的地铁站分别后,你去了哪里?10点半之后,你又在哪里?”   “我……”桑海满目恐惧,额头的汗水大滴大滴往下落,“我回学校了,我哪里都没去!”   “撒谎。”花崇双腿交叠,态度平和,但周围的空气仿佛以他为圆心,一层层凝固起来。   “你没听懂我刚才的话吗?监控拍到了你与徐玉娇分别前的画面,自然也能拍到之后。把徐玉娇送上地铁后,你真的回学校了?”花崇垂着的眼尾向上一提,目光如犀利的剑,刺得桑海遍体生寒。   “道桥路是富康区乃至整个洛城治安状况最不好的地方,你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在洛大念了五年书,应该有所了解。”花崇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你和徐玉娇吃饭的地方在东部明洛区,洛大也在明洛区,而道桥路在洛城最西端。你为什么在徐玉娇乘坐地铁离开后,也上了开往西边富康区的地铁?”   桑海呼吸急促,“我,我担心她!”   “为什么?她跟你说了什么?”   桑海再次低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花崇观察着他的肢体语言,又道:“很遗憾,道桥路的摄像头坏了不少,没能拍到徐玉娇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进入道桥路。不过她离开华瀚路地铁站——也就是离道桥路最近的一个地铁站的时间是明确的,10点02分。而你,是在10点11分离开华瀚路地铁站。道桥路一个完好的摄像头在10点25分拍到了你。我猜,你和徐玉娇并不是从同一条小巷进入道桥路。”   桑海用力甩头。   “你看到了什么?”花崇问:“或者说,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桑海大吼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已经……”   “已经被害了?”   桑海抓扯着头发,居然哭了起来,“我什么都没做,我不该跟去的!”   “哭没有用。”花崇露出一丝不悦,“监控拍到你于次日0点43分仓皇离开。中间这两个多小时,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徐玉娇要去道桥路,那你也应该知道她为什么会大晚上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不是说了吗?我担心她!”桑海吼道。   “担心?恐怕不是。”花崇身子往前一倾,语气捎上了几分讥讽,“你如果真是担心她,刚才为什么会说‘我不该跟去’?你现在觉得自己不该跟去,只是因为被监控拍了下来,成为被我们盯上的嫌疑人。”   桑海哑口无言,瞠目结舌地瞪着花崇。   “我劝你老实交待。”花崇说:“为什么要去,看到了什么?还有,你和徐玉娇交往半年,为什么要背着她的同事与父母?如果不是半个月前徐玉娇的同事偶然撞见你俩在一起,你们打算瞒多久?”   “我,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花崇虚起眼,似笑非笑,“那刚才坐在椅子上跟我讲你们如何认识的不是你?是鬼?”   桑海彻底慌了,被“鬼”字吓得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自相矛盾的话。   “没有鬼。”花崇冷笑,“给你2分钟,好好想想,别再前言不搭后语。”   桑海粗鲁地抹了一把脸,说:“我,我们的确在交往,但那天晚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花崇放低语速:“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徐玉娇去道桥路?”   审讯室安静下来,桑海嘴唇哆嗦,大约知道瞒不下去了,抽着气开口:“城西最近在搞考古发掘。科考队在那,那里发现了一个东汉时的贵族墓。那地方太偏僻,想要过去的话,道桥路是必经之地。玉娇和我,都,都想去看看。”   “13号是周五。”花崇问:“你们就算想去看,也可以等到周六。为什么偏偏要周五晚上去?白天不是能看得更清楚吗?”   桑海用力抠着桌沿,“白天不行的!”   “为什么?”   “玉,玉娇胆子大,不单单是想去看看。”桑海颤声吼道:“她想趁机去摸几件文物出来,白天太容易被发现,只有晚上有机会!” 第六章 红颜(06)   袁昊刚推开审讯室的门,就听见桑海的话,斥道:“该说你们胆大不要命,还是天生智障后天法盲啊?这年头了还敢去偷文物?你丫是不是还随身携带洛阳铲?”   桑海忽然激动起来,面红耳赤瞪大一双眼:“执法人员就能随意诬蔑人了吗?我们只是拿文物来研究,不是偷!”   袁昊嘴角一抽,还想呛回去,花崇已经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然后看向桑海,顺着毛捋:“你们以前去别的考古发掘现场拿过文物回来研究吗?”   “没有。”桑海这回回答得干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回是碰巧就在洛城,所以我们才想去试试运气。”   “你没有,你能确定徐玉娇也没有?”   “我……”桑海顿住,眼神忽闪,声音低了下去,“她说没有。”   “哦,那这次就是你们第一次去拿文物咯?”花崇心中已经有了几个猜测,面上却毫无波澜,“她为什么不让你跟着去?”   桑海挣扎许久,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咬了咬牙,愤愤不平道:“她太自私了,她担心我比她先拿到文物!”   袁昊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想不通一对情侣好好的为什么会因为谁先拿到文物这种事产生矛盾。   可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两人的行为本就不符常理。   哪个正常人会大晚上跑去考古现场偷文物?   花崇却淡定得多,继续审问道:“她不愿和你一同去,所以你就跟去了?”   “我是怕她出事!道桥路那么乱,她一个女孩子……”   桑海还未说完就被花崇笑着打断:“同学,我提醒你一下,这里是重案组,你在我跟前装什么深情?省省吧。有那工夫还不如在开口之前回忆一下之前说的话,让你自个儿显得不那么精分。”   桑海咬着牙急促地呼吸。   花崇又问:“你两次出现在监控里的时间隔了两个多小时,这期间找到文物了吗?”   桑海痛苦地摇头。   “那你……”花崇顿了顿,“找到徐玉娇了,对吧?”   顿时,桑海脊背绷直,僵硬得像一堵雕塑。   几秒后,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抽搐,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画面。   花崇放轻声音,语速也慢下来,“你看到了什么?”   “嘭”一声闷响,桑海额头猛然撞在桌沿,袁昊立马将他制住,大喝道:“你他妈干什么!”   桑海嘴唇泛白,被咬破的地方渗出殷红的血。他呜哼着甩头,似乎正拼命将那血腥的一幕赶出脑海。   “监控显示,你匆忙离开道桥路时,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长方形盒子。”花崇瞥了一眼袁昊才拿进来的视频截图,问:“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什么?”   听到“长方形盒子”时,桑海眼神忽变,哆嗦道:“没有,那,那就是个普通盒子。”   “你怎么就是不肯老实交待呢?”花崇抖了抖手中的打印纸,“经过图像处理,这玩意儿已经再清晰不过——PSV游戏卡。”   桑海抢过打印纸,纸沿很快被他捏皱,纸张晃动的声响在狭小的审讯室里阵阵回荡。   “这是徐玉娇的东西吧?”花崇问:“你为什么要拿走?”   “我必须拿走!”桑海呜咽道:“那是我借给她的游戏碟,上面有我的指纹!如果让它摆在那里,你们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来!”   花崇耸了耸肩,“但我们现在也查到你头上来了。说吧,那两个小时里你干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桑海往后一仰,被冷汗浸湿的卷发杂乱无章地搭在前额。   “我知道道桥路乱,以前从来没去过。”少倾,他终于开了口,“上周玉娇就说过想去发掘现场看看,但我没想到她会周五那天去。上午她联系我时,只说晚上一起吃火锅,让我把上次买的PSV游戏卡带上,借她玩玩,我没想太多,时间一到就去银行附近的地铁站接她。”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起一会儿要一个人去道桥路,我很吃惊,跟她吵了两句,但说不上是不欢而散。我送她到地铁站,她离开后我越想越不服气,心一横也上了地铁。但一到道桥路,我心里就没底了,那儿路灯有一盏没一盏,阴森森的,我分不清什么街什么巷,看到一条相对敞亮的巷道就进去了。”   说到这里,桑海开始频繁地抹脸,眼珠不断在下方扫动。   花崇斜倚在靠椅上,冷静地看着他。   “道桥路里面乱七八糟,像迷宫一样。我进去没多久就被绕晕了,既找不到去发掘现场的路,也没遇上玉娇。快12点时,很多平房都关了灯,我慌了,想赶紧离开,却认不得路,绕来绕去还是在老地方,还,还遇到一些人。”   花崇问:“什么人?”   “地痞流氓吧,我不认识。”桑海双手重复着握紧松开的动作,手部的汗在桌上晕出一小片热痕,“我不敢与他们打交道,就尽量挑没人的路走,不知道怎么就闯进了一片荒地。”   袁昊不由自主向前一倾,花崇却仍不动声色地靠在椅背上。   桑海停顿数秒,声音再次发抖,“我在荒地上走了一会儿,突然被绊倒,我打开手机电筒一看,一看……”   “居然是一个头!”   审讯室里涌动着急促的呼吸声。   “我起初其实没认出那是玉娇,她被木板压着,露在外面的只有头和没有脚的腿。”桑海脸色苍白,语速时快时慢,“她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两个血窟窿,我吓得走不动,一下子跌倒,半天才看到她的裙子一角。”   “然后呢?”花崇问:“你干了什么?”   “我那时脑子彻底乱了,用衣服包着手掀开木板,想确认到底是不是她。”桑海抱住头,“真的是,真的是!她的脚被切掉了,眼睛和耳朵都没了,裙子上全是血,随身带的包没有了,但是银行卡、身份证、PSV游戏卡却放在一旁。我根本想不了太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在那里,是谁杀了她,我害怕极了,怕像她一样被杀,更怕被当做凶手。所以我拿走了PSV游戏卡,匆忙离开。求你们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凶手!”   这时,曲值快步走进来,在花崇耳边低声道:“已经在桑海的运动鞋上检查出与道桥路荒地相同的土壤植被成分,他确实去过现场。”   花崇看了近乎崩溃的桑海一眼,让正在做笔录的侦查员先带人下去休息。   曲值问:“是这家伙没跑了吧?”   花崇点了根烟,“我觉得不像。”   “不是他还有谁?”曲值不信,“作案时间对得上号,鞋也找到了,而且他和徐玉娇发生过争执,唯一的难点是凶器。按理说他是搭乘地铁到道桥路附近的,不可能随身携带刀具和榔头,但是不排除他事先将凶器藏在哪条巷子里的可能。”   “他的确有重大嫌疑,而且以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他是唯一的嫌疑人。”花崇靠在走廊的墙上,“不过你看他那样子,像敢奸丨杀虐丨尸的变态杀人狂吗?”   “万一他是装出来的呢?”   “如果他是装出来的,我会看不出来?”   曲值忽一泄气,“那怎么办?这案子社会影响太大,上面时时刻刻都盯着咱们,再不逮到凶手,这日子就没发过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乱抓。”花崇在曲值肩上拍了拍,笑道:“审桑海半天也不是没收获,起码知道了徐玉娇为什么会夜里跑去道桥路。”   说着,他撇了撇唇角,补充道:“前提这小子没有撒谎。”   曲值学语道:“他有没有撒谎,你看不出来?”   花崇“哟”了一声,“行了,知道你崇拜我。想喝什么?康师傅冰红茶还是统一冰红茶?”   “抠门儿!”曲值喊:“怎么也得维他冰红茶吧!”   “请你就是。”花崇和曲值一道向楼梯口走去,“桑海先关着,明天安排几个人再去一趟道桥路。桑海周五晚上在那儿待了2个多小时,说不定有人见过他、记得他。”   “明白。徐玉娇的小洋房需要盯着吗?还有徐强盛那边呢?”   “也盯着。”花崇说着突然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往走廊另一边看了看。   曲值也跟着转身,却什么都没看见,“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事。”花崇眉心微蹙。就在刚才,他隐约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并不是头一回有被人窥视的感觉。五年来,他不停追逐那个暗影的蛛丝马迹,藏于黑暗中的双眼也冷冷望着他。   但这一次,来自身后的窥视却似乎显得不同往常。   像褪去了令人背脊发麻的黏腻,多了几许陌生的温度。   他用力闭了闭眼,觉得大概是今日太过疲惫。   “花队?”曲值晃着右手,“是不是又头痛了?”   花崇笑:“动不动就头痛,你当我是病弱的林黛玉?”   曲值乐了,“你还别说,特警那边就把你当成林黛玉来着。去年冬天你不是感冒了一回吗,韩队急得噢,三天两头跟咱陈队吵架,说他亏待了你。”   “他俩爱闹。”花崇倒是看得明白,“拿我起话头罢了。对了,徐玉娇的电脑、通讯记录查得怎么样了?” 第七章 红颜(07)   “手机在哪里目前还无法定位,不过近期的来电与拨出记录已经从运营商那里拿到了。”曲值备受打击,“没有可疑号码,都是她父母、同事、客户,还有桑海。几个陌生来电是送外卖的,时间和她家附近的监控对得上号。至于笔记本电脑,里面大多是她外出旅游拍的照。社交账号查过了,她用得最多的是微博,隔三五天就要发一次图片微博,都是风景照,最后一条是3月10号发的,匈牙利巴拉顿湖的落日,她亲自拍的。”   “评论和私信呢?”花崇问:“她粉丝多少来着?”   “五千多。”曲值说:“私信都是营销号卖粉,评论千篇一律‘好美’,技侦还在继续查。”   花崇买了一瓶维他冰红茶抛给曲值,没再说案子的事,“开车小心。”   “我捎你啊。”曲值拿出车钥匙,“怎么,你今天不回去?”   “有热水有床,跟家里也没差。”花崇一抬手,“累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别想跟我抢床。”   曲值骂了声娘,“案子重要,身体也重要,你这样……”   “行了,你还教育起我来了。”花崇转身,“回去别打游戏,养精蓄锐,明天再让我看你挂俩眼袋来上班,你丫就给我写一万字检讨去。”   “说多少次了,那是卧蚕!”曲值吼:“不是眼袋!”   花崇懒得跟曲值讨论眼袋和卧蚕,回重案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随手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开始梳理整个案件。   凶手为什么要虐丨尸?留下PSV游戏卡、身份证、银行卡是什么原因?   为什么将作案地点选在道桥路的荒地?   拿走手机是不是因为手机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关键的一点,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桑海很可疑,但也仅限于可疑而已。花崇转着笔,回想桑海在接受审问时的神态。   这个尚未进入社会的年轻男人极不善于控制情绪,说话颠三倒四,胆小,自卑,却自以为是,这种人对旁人容易抱有扭曲的恶意,但付诸行动的概率却很低。   花崇撑住太阳穴,觉得有零星的线索一闪而过,就像用竹篮舀水,提起之前沉沉的,好似收获颇丰,提起来却是一场空。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去洗把脸,起身时余光正好扫到桌上的文件夹。   那是陈争上午拿过来的。   白天连轴转,根本没空静下来了解一下即将到任的新同事。花崇在桌边站了几秒,又坐下来,像模像样地翻开文件夹。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前几天晚上在工地旁遇到的年轻男子居然是公安部空降的信息战专家。   花崇前些年泡在反恐第一线,这几年调到刑侦支队,不停与五花八门的案子打交道,对“信息战”知之甚少,唯一想到的就是黑客。   档案显示,这黑客今年28岁,叫柳至秦。   花崇盯着黑客同志的证件照观察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好似以前在哪里见过。   他认真回忆一番,肯定除了那天晚上将对方误当做行为艺术家,往前就再无交集了。   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撑着一边脸颊,想起在工地上遇见时也没觉得曾见过对方。   是因为路灯不够亮吗?   他“唔”了一声,懒得再想,合上文件,伸了个懒腰,向卫生间走去。   在重案组的休息室睡觉比在自己家里舒服,这事他没跟谁说过,今天躺下却意外失眠,好像之前在走廊上感觉到的目光越来越近。   他坐起来,警惕地四下张望,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捕捉到。   “花队,花队!”一大早,曲值推开休息室的门,“道桥路那边有情况!”   花崇夜里没睡好,起得晚了,嗓音有些哑,“发现什么了?”   “你不是让我派人去道桥路打听有没有人见过桑海吗?小梁他们刚把照片拿出来,就有不止一人说,13号晚上,看到桑海拿着一把刀与人起了冲突!”   花崇立即清醒,“刀?他拿了刀?”   李静听名字像个文静的姑娘,本人却是个戴假金链子的花臂地痞,今年34岁,生在道桥路,长在道桥路。小时候全城没几个富人,道桥路穷,别的街道也穷,人人生而平等,谁会打架谁当大哥。   李静从小就壮实,父母没什么文化,也管不住他,他上初中时就敢在附近收保护费,架没少打,派出所没少进。后来一起混的兄弟有的搬出了道桥路,有的结婚过上了正经日子,就他还跟长不醒似的,没工作,没老婆,而立之年还赖在家里啃老。奈何他那老父老母也没几个钱能让他啃,他便给小了一轮的学生混混儿当老大,讨些闲钱抽烟吃酒。   “就这儿,被那卷毛划了一刀。”李静家里光线阴暗,水泥地,墙上糊着泛黄的报纸,挨着床的地方贴着十几年前的美女挂历图。他脱了牛仔上衣,露出健硕的上半身,指着小臂上的口子道:“划得不深,皮肉之伤,谁他妈不长眼,这点儿屁事都往外面兜。”   那伤口确实不深,花崇看了看,在手机里翻出桑海的照片,“你确定13号晚上在道桥路五里巷刺了你一刀的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李静骂骂咧咧,“丫贼眉鼠眼在巷子里晃,我喊了他两声,他一下子就摸出一把刀。”   “你只是喊了他两声?”花崇问。   李静尴尬地左看右看,就是不与花崇对视。   花崇好整以暇地架了个二郎腿,“五里巷里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是你先把卷毛拦下来,对他动手动脚,他才动了刀。”   李静烦躁地在凳子上扭动,“是就是吧,但是警察兄弟,你搞清楚,是他捅我,我可没伤害他,这回你们不能赖在我身上。”   花崇笑,“赖你干什么,我只是来了解一下13号那天晚上的情况。你和卷毛是几点遇上的?他拿的是什么刀?”   “几点?”李静斜仰着脖子,一副智商欠费的样子,想了半天才说,“11点吧,对11点05分。”   “记得这么清楚?”   “他划了我一刀就跑了,我他妈还以为自己遭了贼,连忙找手机和钱包,随便看了眼时间,就记住了。”李静说:“警察兄弟,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天我就看他是个生面孔,穿得不错,痩得像根竹签,就想刮点钱来买盒烟,哪想到这丫随身带刀。这事说出去我也挺没面子——被一个外来的捅一刀——就没想声张。你们今天要不来找我,我谁都不说,烂肚子里算了。”   花崇听着他讲混混儿老大的心路历程,又问:“时间都记得,刀长什么样不会忘了吧?”   “就一把直柄水果刀。”李静说着站起来,“我家都有把差不多的。你等等,我找来给你瞅瞅。”   厨房传来一阵锅碗瓢盆被掀翻的声响,隐约夹着几声脏话,几分钟后李静拿着一把塑料柄不锈钢刀出来,“看吧,就跟这个差不多。不过我这把的刀鞘早扔了,他那把看着还挺新,有刀鞘。”   曲值将水果刀封进证物袋,李静一看就慌了,“不是跟我打听情况吗?诶,你们拿我家的刀干嘛啊?”   “你这刀哪儿买的?”花崇问。   “二里巷口的五金店,我家的勺子啊刀啊,都在那儿买。”   花崇从曲值手中接过证物袋,低声问:“拍到桑海进入道桥路的是哪里的摄像头?”   曲值匆匆给技侦组拨去电话,回来道:“就是二里巷!”   “我记得他,他来我店里买过一把水果刀。”二里巷口五金店的中年老板在柜台里翻翻找找,拿出一把样品,“就是这种。”   花崇拿起刀,取下刀鞘,摸了摸刀刃。这种刀虽然是水果刀,但比折叠式的水果刀锋利,威胁性也更大。他拿出手机,换着角度拍了几张,发给徐戡,附带一条文字信息:这种刀能造成徐玉娇眼耳腿的创伤吗?   “除了这把刀,他还买过什么东西吗?”花崇手肘撑在柜台上,“比如家用榔头。”   “这个没有。”中年老板说:“他只买了刀,15块钱,他给了我20块钱。”   花崇挑眉,“多给了5块?”   “我也不是故意占他便宜。他想用微信支付,但我这店里信号不好,他扫了半天也没支付上,就拍了20块钱在桌上,我还没来得及找补,他就拿着刀跑了。”   花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这儿有监控吗?”   中年老板笑起来,“什么监控,我这小破店用不着那玩意儿。”   刚从五金店出来,曲值就骂道:“龟孙子昨天还装傻!”   花崇缓慢踱步,心中疑云一重叠一重。   昨天审问桑海时,他就觉得对方有所隐瞒,但他没想到的是,桑海居然隐瞒了买刀的事。   如果桑海不是路上与李静起了争执,动刀时被住在附近的人看到,那不知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查到刀这条线索上来。   正想着,手机震动起来。   花崇一看是徐戡发来的消息,立即点开。   徐戡:能! 第八章 红颜(08)   一夜之后,再度被带至审讯室的桑海歪在座椅上,精神比前一日更加萎靡。花崇将水果刀的照片递到他跟前,他瞥了一眼,立即并拢双腿,频率极快地甩头。   “你拿这东西给我看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的!”   “这的确不是你的,但和你伤人的刀一模一样。”花崇说。   桑海抻长脖子,满眼惊怒。   “你的刀呢?”花崇脸色一沉,“放哪儿了?”   桑海开始咬大拇指的指甲,两条腿跟抽筋似的抖动。曲值一拍桌子,喝道:“13号晚上,你是不是用刚买的直柄水果刀划伤了一个人?”   花崇咳了一声,将刚泡好的菊花茶推给曲值,接着看向桑海,“我昨天就说过,既然到这儿来了,就别撒谎,别隐瞒,老实交代,不要抱侥幸心态。你觉得说一半藏一半,就可以瞒天过海?嗯?”   桑海呼着气,拳头一下一下在膝盖上捶着,片刻,嗫喏出声:“我,我害怕。我不是故意划伤他的,他找我要钱!”   “昨天为什么不提水果刀的事?”花崇抱臂,冷冷看着桑海。   “提了你们一定会把我当做凶手!”桑海突然歇斯底里,“你们现在知道我13号晚上带了刀,不就是把我当成凶手了吗!我没有!我没有杀玉娇!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曲值吼道:“嚷嚷什么!那把刀现在在哪里?”   桑海像受惊的野兽一样瞪着他,但这野兽个小体痩,声势不足,就算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毫无杀伤力。   “买刀是为了防身吗?”花崇放缓语调,唇角甚至还勾出了一丝笑意。   桑海一怔,似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点头如捣蒜,“是!我没想过伤害谁!”   “那再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讲一遍。”花崇似笑非笑,“想证明自己无辜,就别再让我听到一句谎话。”   桑海盯着他毫无温度的笑意,木然地张了张嘴,头皮发寒,背脊很快被冷汗浸得湿漉黏腻。   “玉娇突然说要一个人去道桥路,我,我根本没有准备……”   桑海结结巴巴地从头讲起,大多数内容与前一日所说无异,区别只在于他离开地铁站后,越想越害怕,经过一家五金店时忽然想到备一把刀防身,于是花20块钱买了一把直柄水果刀。   这把水果刀在被地痞李静堵住要钱时派上了用场。李静牛高马大,凶悍无礼,挡着路不让他走,还动手动脚,他头脑一热,抽出水果刀就刺了过去。李静反应迅速,侧身一避,仅小臂被划了一条口。   见状,他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逃进一条黑黢黢的小路,生怕李静追上来,只得一路闷头逃窜,停下来时已经彻底失去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   道桥路整片区域信号极差,有时没有信号,有时只有2G,他用不了导航,心急如焚,最后闯入徐玉娇尸体所在的荒地。   “我真的没有骗你们,玉娇不是我杀的。”桑海脸上全是汗,“我不敢告诉你们我买了刀,更不敢说我那天晚上划伤了一个人,否则你们会认为我有暴力倾向,把我当做真正凶手的替死鬼!”   曲值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你现在倒是逻辑清晰了?”   桑海拼命摇头,“我发誓,如果我骗了你们一个字,我一出市局的门,马上被车撞死!”   “那辛苦的不还是我们?”花崇道:“刀呢?你把刀藏哪里了?”   “我……”桑海低下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   “说话!”曲值再次拍桌。   “轻点儿。”花崇说:“别把杯子给我震碎了。”   “那刀沾,沾了血,我,我听说现在的鉴定技术很厉害,就算把血擦干净,也检验得出来,我不敢收着,也不敢随意扔。”桑海深深吸气,“我把它弄干净后,就,就处理掉了。”   “处理掉?”花崇问:“怎么处理的?往哪儿处理了?”   “我不敢把它带出道桥路,当天晚上脑子整个是乱的,转不过来,我只想赶紧离开,就把它,卡,卡在一家住户的砖缝里,用泥土堵了。”桑海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想等风波过了,再,再想办法把它拿走扔去别的地方,但,但是……”   花崇还是那副不惊不怒的模样,“是哪家住户,你现在记得吗?”   “记,记得。是道桥路东边巷口正数第二家平房!”   道桥路东一巷,腰大膀圆的中年妇人大呼小叫着从平房里冲出来,“拆房子啦?你们凭什么拆我们家的房子!”   桑海埋刀的地方在背街墙根,位置非常隐蔽,外面还糊了一抔土,纵是白天,也没法一眼就看到。   痕检师正在小心翼翼地取证,周围突然围上一大群闻声赶来看热闹的居民,平房的主人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哭闹,仿佛在她家砖缝里掏点儿土,就等于拆了她家的房子。   曲值和花崇不同。花崇从警校毕业后直接被选入市局特警支队,没下过基层。曲值却是从基层派出所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早年天天跟小老百姓打交道,遇上死活不讲理的,头都给气掉,如今一见撒泼的居民,就浑身不舒服,跟过敏似的。   花崇推了他一下,让他去安抚安抚那妇人,他连忙退开,往痕检师身边一蹲,宁愿当个打杂的,也不想跟那又哭又闹的妇人讲理。   花崇叹了口气,只得自己去。哪想妇人不但一个字听不进,还将对面巷子里的人也嚎了来。   “警察拆咱家房子啦!警察就可以随便拆房子吗?我家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你们办个案,说拆就拆啊?”   花崇算是听出来了,这妇人思路清奇,指望敲一笔“拆迁费”。   没几分钟,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也从屋里钻出来,后面还跟着个二十岁左右,染着一头黄毛的年轻男子。   一家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拆房子不给钱吗?你们警察眼里没有王法吗?我们要上访,上访!”   花崇:“……”   残暴的凶手、毫无人性的恐怖分子他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且愚蠢的老百姓,他却鲜少接触。   “知道我为什么过敏了吧?”曲值卷起袖口,露出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就他妈被这些人逼的。我不是歧视低收入老百姓,我也是打乡镇里出来的。很多普通老百姓虽然生活贫苦、文化水平不高、没什么见识,但起码善良上进,没干过坏事。这些人……哎,咋说,这些人你也不能说他们干了什么坏事,但就是……一言一行都让人难受,又蠢又毒,你还不能跟他们置气,只能由着他们闹。”   花崇在曲值肩上拍了拍,以示理解。   顶着无数道目光与刺耳的哭天抢地,痕检师终于面无表情将桑海埋的水果刀取了出来。   那刀上居然有大量干涸的血迹。   “不应该啊!”曲值眉毛都快拧一块儿去了:“李静那道小伤口会出这么多血?”   “会不会出这么多血倒是其次。”花崇神色凝重,“记得吗,桑海说过,在将水果刀卡进砖缝前,他已经把血迹抹干净了。”   几秒后,曲值蓦地站起来,“他在撒谎!”   “先查。”花崇说:“查这血到底是谁的。”   “你们这就走了?”妇人几下抓乱自己的头发,竭斯底里冲上来,“你们拆了我们家的房,就想这么……”   “第一,我们没有拆你们的房,你们的房好好立着,没缺一块砖一片瓦。”花崇睨着妇人,“第二,我们这是正常办案取证。如果你们一家想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就不得不请你带上你儿子和老公,上我们局子里坐一坐了。”   妇人方才纯属虚张声势,想着能讹几个子儿算几个,此时被花崇声色俱厉地一堵,立马怂了,半句不敢多言,抓住儿子的手臂就往后退。   倒是那儿子更不识好歹,昂着下巴嚎:“你丫敢吓唬我妈?”   “走,走了!”妇人小声道:“他们这些当警察的,捏死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花崇:“……”   很少爆粗的重案组组长此时也想骂娘了。   正在这时,巷口匆匆忙忙跑来一位衣着打扮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的女人。她看上去不到30岁,踩着黑色细跟高跟鞋,身穿一套修身的灰色职业裙装,肩上挂着一个长方形漆皮包,短发,化着淡妆,说不上漂亮,但干练有气质,当是一名职业女性。   “妈!”她跑到平房前,小幅度地喘着气,大约因为跑得太急,脸上脖颈上都出了汗,“怎么回事?”   那刚还偃旗息鼓的妇人顿时来了精神,“你怎么才回来!养女不中用!给你打了半天电话,你这才回来?还好你弟弟今天在家,不然那些警察不知道怎么欺负我们!”   女人急了,“到底什么事?”   “那些警察差点把咱们家的房子拆啦!”   女人有些惊慌地看过来,正好与花崇的目光撞个正好。   花崇心下当即有了判断,这姑娘是这家的大女儿,此时赶回来是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姐,他们一来就在我们家后面敲敲打打,说要取证,取什么证啊?那死人是在邱大奎家后面发现的,跑我们家来取证,什么毛病?”   女人面露尬色,将父母、弟弟一一劝回家,这才走到花崇等人面前,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父母什么都不懂,弟弟也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解释,他们一直是这样,不懂理不懂法,让你们见笑了,我替他们向你们道个歉。”   说着,便鞠了半躬。   花崇往旁边闪开半步,“没事,理解。”   女人又道:“道桥路出了事,我们住在这儿的人都知道,也很担心。死者和我年龄相仿,都是女性,我时常加班晚归,也有些害怕。警察先生,请你们一定尽快破案,抓到凶手。”   花崇还未说话,曲值已经乐呵呵地抢白道:“一定!保护居民们的人身财产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这天傍晚,徐戡将检验报告递给花崇,“残留在水果刀上的血,是徐玉娇的。” 第九章 红颜(09)   “水果刀上的血确定是徐玉娇的,刀刃与刀柄的夹角处,还附着极少量的皮肤组织。”徐戡说,“痕检那边还出了一份报告——刀柄上残留着一枚桑海的指纹。我们的推断是,桑海当时太急躁,有抹除指纹的意识,却没有抹干净。”   花崇拿着报告,来回在走廊上踱步。   这案子查到这里,看似非常清晰了。凶手是桑海,他因寻找文物的事与徐玉娇产生矛盾,在道桥路的荒地上以家用榔头和直柄水果刀杀害了徐玉娇,并编造出一套前后矛盾的谎言。目前凶器之一已经找到,其上有徐玉娇的血以及桑海的指纹,监控也证明案发时桑海正在道桥路,桑海的运动鞋上亦查出了荒地的土壤成分。   只有造成徐玉娇颅骨致命伤的家用榔头还未找到。   “肯定是这家伙!”曲值从审讯室出来,拿着一个空的冰红茶塑料瓶,“妈的,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还死不认罪,一口咬定看到徐玉娇时人已经死了。老子多问了两句,丫就说老子刑讯逼供。读了两天书,认得‘刑讯逼供’这四个字就他妈敢乱用。老子要真刑讯逼供,就他那身板儿,还说得出什么鸟话?”   “别老把‘刑讯逼供’挂嘴边。”花崇正理着思绪,被曲值吱吱哇哇一通搅,刚摸到的那一丁点儿感觉又没了。他叹了口气,将徐戡送来的报告往曲值胸口一拍,“看见老陈了吗?”   “准备跟他打报告了?”曲值被拍得退了两步,“不再去审审桑海?”   “案子都没查清楚,打什么报告。”   “咋了?你还觉得桑海是无辜的?”曲值瞪大眼,“我操,花队你……”   “你急什么?我就跟老陈聊聊。”花崇说,“这案子疑点多了去,别想着这么快结案。”   曲值嘀咕,“你一睁眼,满世界都是疑点。”   “难道像你,一睁眼满世界都是美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少来涮我。”   “你的爱美之心就是工作时对协助办案的群众瞎放电?”   曲值想起白天去道桥路取水果刀时的小插曲,嘿嘿笑了两声,“哎花队,老花,你不觉得吗,那妹子气质特别好。”   花崇本来已经要走了,听到这话又转过身来,闲散地往墙上一倚,没点重案刑警的样子,“你说起这事儿我想起来了,跟你嗑叨两句。”   “干嘛!”曲值警惕起来,“别给我上思想政治课啊!我不过是多看了群众两眼,纯洁地欣赏了一下群众的美貌,绝对没有玷污群众的龌龊心思。”   “谁跟你说那些。”花崇瞪了他一眼,“那家人是不是有些奇怪?”   曲值白眼一翻,“祖宗!您的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看谁谁奇怪?”   “那姑娘穿的是林茂酒店的工装,从颜色上分辨,应当是经理级别。”花崇说:“林茂酒店是五星级酒店,经理岗收入不低,综合能力要求也高。那姑娘在道桥路长大,家人……”   他顿了顿,想了个最近常见的形容词,“家人还那么一言难尽,她当上林茂酒店一个部门的经理,应该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   “别说了。”曲值夸张地捂住脸,“你把她说得那么好,再说下去,我可能会生出玷污群,呸,追求群众的龌龊心思!”   花崇继续道:“同一个家庭出身,同一对父母抚养,儿子和女儿简直是云泥之别。”   “二胎政策是这几年才开放,那家儿子属于超生。城市不比农村,管得忒严,那家人都穷成那样了,居然还把儿子生了下来。”曲值抓了抓头发,“群众……那妹子过得肯定不容易,要赡养父母,将来说不定还要养那不争气的弟弟。”   花崇往曲值肩上一拍,“先操心操心你自个儿的胃吧,去吃饭,吃了接着审桑海。”   陈争的办公室和重案组不在一层楼,花崇打发走曲值,一边想那把血迹斑斑的刀,一边向楼上走去。   刀的来路很清晰,就是桑海在五金店买的。但上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   如果桑海在撒谎,徐玉娇真是他杀的,他为什么不把血擦干净?为什么要向警方交待把刀藏在哪里?   桑海亲口说过,把刀卡进砖缝前擦掉了李静的血。指纹肉眼看不到,抹不干净不可疑,但为什么上面留有那么多徐玉娇的血?   这太矛盾了。   但是若桑海没有说谎,事实的确像他供述的那样,那么是谁在他离开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刀,涂上徐玉娇的血?   这个人是凶手吗?   他怎么知道桑海将刀藏在砖缝里?   他在行凶后没有离开现场,碰巧看到桑海出现在荒地,并尾随桑海而去?   花崇拧着眉头沉思,脑海里过着各种线索,眼睛盯着路面,却根本什么也没看,直到跟人撞了个满怀,才堪堪回过神。   “抱歉,我……”   “行为艺术家?”   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新同事,花崇突然后悔那天晚上脑子抽风,吐出一句什么“我是搞行为艺术的”。   当时想着以后再也见不着,就随口胡诌,哪想不过几日,这人就成了自己的同事。   还是上头空降来指导工作的同事。   “呃,你好。”花崇平时欺压曲值惯了,现下面对有过一面之缘的新同事,却得摆出几分礼数。他五官生得好,面相也显小,笑起来时微垂的眼尾自然向上弯起一个细小的弧度,看上去开朗纯善,让人忍不住也回以微笑。   所以柳至秦也笑了,还礼貌地一颔首,目光落在他肩头的警衔上,莞尔:“那天我还真以为你是行为艺术家。”   花崇维持着笑意,心里正想着该怎么聊下去,旁边一道门突然开了。   陈争哼着走调的曲儿从里面走出来,先看到花崇,接着看到柳至秦,立马脚步一刹,“哟!你俩!”   柳至秦彬彬有礼,“陈队,我过来熟悉熟悉环境。”   花崇见状想溜,“那你们先聊着,陈队,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别走啊!”陈争一边招手一边喊。   他脱下警服分明是个风流公子,在下属面前却非要装得老成持重,硬是挤出一个慈祥深沉的笑,看得花崇有点作呕。   慈祥的队长说:“真巧,小柳过几天才正式入职,我还没来得及领他去重案组,你俩就在我门口遇上了。”   柳至秦与陈争站在一起,问:“陈队,这位是?”   陈争平时说溜了嘴,开口就是:“重案组组长,花儿。”   “花什么?花二?”柳至秦露出探寻又忍俊不禁的神色。   花崇盯着陈争,无可奈何:“……老陈。”   “哦!”陈争这才发现一时嘴快报错了名,正想纠正,突然卡了壳,死活想不起花崇叫什么。   这也不怪他,花崇在刑侦和特警两边都极有人缘,特警那边叫“花花”,刑侦这边叫“花儿”,叫“花队”的也有,就是没人叫“花崇”。   花崇一看陈争那副蹙眉沉思的模样,心里就万分无语,只得尴尬而不失风度地自我介绍:“我姓花,花崇,推崇的崇。”   崇这字组不了几个词,最常见的是“崇拜”和“崇高”,他十来岁时老喜欢跟人说——我叫花崇,崇拜的崇!   现在三十了,再不好意把“崇拜”“崇高”挂在嘴边,只好挑一个听上去不那么自大的“推崇”。   柳至秦友好地点了点头,“你好。”   陈争从刚才报错名字的尴尬中缓过来,给花崇递了个眼色,指指柳至秦,“这位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公安部下来的……”   “的”了半天,陈争也没“的”出个结果。   信息战对一般省厅市局来说太陌生,柳至秦调过来也不是当网警,陈争一时想不出个合适的名词,就听花崇悠悠地接了话。   “黑客。”花崇说。   这话一出,陈争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昨天花崇私底下跟他说“黑客”便罢了,“黑客”前些年还极有神秘色彩,吸引了一票年轻人,就他自己,刚工作时还沉迷看黑客小说。但现在再说“黑客”,就有点贬低和取笑的意思了,何况人小柳也不是黑客,那专业名词叫什么来着?安?安……   对,网络安全专家!   当陈争把那六个字想出来时,花崇已经把“黑客”二字重复了一遍。   陈争:“……”   “黑客其实不准确。”柳至秦态度温和地纠正。   陈争斜花崇一眼,用眼神藐视——看看,不懂乱开腔,丢人现眼了吧?   “我们以网络为武器,拿键盘敲代码。”柳至秦笑道:“所以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键盘侠。”   三秒后。   花崇冲陈争干笑,“新同事真幽默。”   作为领导,作为刑侦支队的老大,陈争当然不能接着这俩尴尬的冷玩笑往下说,连忙摆出支队长的姿态,“小柳刚来,信息战小组和我们这儿的工作方式完全不一样,可能无法立即适应。现在重案组、技侦组正在忙徐玉娇的案子,要不这样……”   说着,他笑眯眯地转向花崇。   花崇眼皮一跳。   “花儿,重案组你经验最丰富,你带着小柳熟悉一下案子?”   柳至秦立即送来一个春风拂面的笑。   花崇只得回以一个花骨朵被春风吹开了的笑:“行啊,没问题。” 第十章 红颜(10)   陈争交待完就哼着那没哼完的曲儿溜了。花崇被打了岔,一时也忘了上楼的目的是找陈争聊案子,转身一看笑容未消的柳至秦,迟疑了半秒,说:“命案还没侦破,暂时不能给你办欢迎会,见谅啊兄弟。”   柳至秦笑着摇头,“花队,我能跟你去重案组看看吗?”   “能是能。”花崇领着他往楼下走,“不过办公室现在没什么人。”   “没关系,你在就行。”   花崇脚步一顿。   “陈队不是让我跟着你熟悉一下案子吗?”柳至秦不紧不慢地解释,“你要是不在的话,我都不知道该去问谁有关案子的事。”   花崇心里埋怨陈争在这忙死了的关头塞这么个“包袱”过来,面上却不得不保持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微笑,将柳至秦引到重案组办公室,掏了几朵菊花泡上,指了指曲值如同垃圾山的座位,“那儿有一部分徐玉娇一案的笔录和尸检痕检报告,你不急着回去的话,可以找来看看。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话虽如此,想的却是——你最好赶紧回去,看不懂也别来烦我。   结果人家偏不急着回去,接过一次性纸杯装着的菊花茶,温和一笑:“谢谢,那我先去看一会儿。”   花崇回到自己座位上,揪了一把脸,觉得今儿假笑得有点多,脸都给笑僵了。   十分钟后,他站起来,绕到柳至秦跟前,“我要去一趟审讯室。一会儿你如果要走,把看过的报告放回原位就行。这座位上的什么都能动,唯独冰红茶不行。菊花茶喝完了我那儿还有,自己加。”   说完,立即快步走出办公室。   柳至秦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慢慢在唇角眼尾消失,神情就像初冬结冰的溪流一样逐渐冷了下来。最终,眉宇间只剩一抹刻着怨仇的寒冷。   “花崇。”柳至秦低声自语。   “有人害我,一定是凶手嫁祸给我!你们想想,如果是我杀了玉娇,我会告诉你们刀藏在哪里吗?我疯了?”   审讯室里,桑海红着一双眼,绝望而疲惫地嘶吼。   “那刀上的血你怎么解释?”曲值已经与他耗了几个小时,来来回回就听他嚎那几句同样的话,耳朵都听起了茧。   “我怎么知道?我没有杀玉娇,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你们要怎样才肯信我?13号晚上我只划伤了那个找我要钱的流氓,绝对没有伤害玉娇!”   花崇抱臂看着桑海,眉头越皱越深。   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桑海是凶手。   他和刑侦支队里的其他人不一样。重案刑警们接触过五花八门的凶案,与各种各样的凶手打过交道,但鲜少有人见过正在行凶的恶徒,鲜少有人亲自开枪杀过人。   而他,曾经在西北反恐形势最严峻的地方待了整整两年,杀过人,也目睹过队友被杀,见过最凶残的恐怖分子,险些命丧那些人之手。   他无法一眼看出谁是凶手,却能从眼神与肢体动作中判断一个人不是杀人犯。   桑海这样的人,没有胆智杀人。   “我不认!”桑海又吼起来,“我告诉你们,我不认!你们休想逼供!如果你们敢伪造我的口供,以后上庭时我就当庭翻供!”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花崇双手撑在桌沿,居高临下睨着桑海。   桑海一怔,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你,你们不能冤枉好人!”   “冤枉不冤枉,证据说了算。”花崇说:“现在证据都指向你,你的口供根本不重要。”   “可是我没有杀人啊!”桑海说着突然一僵,两眼定然地瞪着前方。   曲值咋舌,“操,中邪了?”   “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桑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喜不自禁:“当天晚上凶手一定在荒地看到我了!他杀了玉娇后可能根本没有马上走,发现我之后一路尾随,说不定是想杀我!结果看到我在一处平房埋了水果刀,就想嫁祸给我,在我离开后取出水果刀,回到荒地涂上玉娇的血,再重新卡入砖缝里!”   花崇眯起眼。   桑海的说法,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这样一来,线索就彻底断了。凶手太狡猾,不仅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还运气极好,遇上一个可供嫁祸的人,那往后还怎么查?   “你他妈编故事吗?”曲值见不得一个男人哭哭啼啼,这一声吼出去,桑海眼里刚浮起的光又暗了下去。   花崇靠在墙边,直觉从桑海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   还是得去找陈争,这案子上面催得紧,必须早日侦破给市民一个交待,但决不能如此马虎结案,破案的压力他扛得住,但舆论施加的压力得由陈争应付。   “我,我还想到一种可能!”桑海犹在垂死挣扎,“你们警察里有内奸!”   花崇:“……”   曲值:“……”   “只有我知道刀藏在哪里!我昨天告诉你们之后,刀就莫名其妙有了玉娇的血,成了凶器!一定是你们之中有人得知后提前在刀上抹了血!”桑海狂乱地喊:“不!不对!不是内奸,你们是故意的!你们没本事破案,于是随便抓一个人当替罪羊!呵呵,这种事我听多了,没想到居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你们这帮烂人,拿着纳税人的钱……”   花崇冷声打断:“闭嘴。”   他眼里有种极冷的光,是曾经当过杀手的人特有的寒冷。   桑海愣了一下,不敢再与他对视,瑟缩着低下头。就连曲值也被慑得不轻,喉结上下一动,不再说话。   半分钟后,花崇走到门边,“人先留在局里,案子继续查。”   重案组办公室热闹得像夜市,柳至秦叫来一堆外卖,有烧烤和卤味,还有饮料和炸鸡。   出外勤的队员差不多都回来了,有的刚吃了饭,有的腹中空空,被好吃好喝一招待,立马与新同事称兄道弟,连痕检技侦都赶过来凑热闹。   花崇走在过道上就闻到烤肉的香味,牙根顿时涌出津液。忙了一天,他就中午匆匆吃了一碗三两的牛肉面,晚上饿过了头,本来胃里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一嗅到食物的香味,肠胃连忙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叫声。   队员张贸举着炸鸡喊:“花队回来了!快来吃,咱组来新同事了!”   柳至秦倒了一杯冰镇橙汁,笑道:“他们说你喜欢生蚝,留了五个,还没冷,快来吃。”   花崇接过橙汁,一看满桌的食物,明明已经饿得受不住,还硬撑着客套:“没给你开欢迎会,你倒破费请我们吃宵夜。”   “应该的。”柳至秦说,“点餐的时候不知道你喜欢生蚝,下次我多点一些。”   队员们起哄,“多‘一点’还满足不了咱花队,他吃生蚝都是按‘打’算!”   花崇:“哪有这么夸张?”   柳至秦在一旁听着,似乎在低头偷笑。   花崇忽觉尴尬,索性放着生蚝不管,拿起炸鸡来啃。   民间传说生蚝壮阳,以前每次结伴出去吃烧烤,他都会被队员们夸“肾好胃口就好”。都是自家兄弟,开开玩笑倒也无所谓,但柳至秦是新来的,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况且他并不是因为生蚝壮阳才爱吃,单单是喜欢吃罢了。   这姓柳的却像个棒槌,见他只顾着吃炸鸡,居然把剩下的生蚝端了过来,“花队,要凉了。”   “谢谢。”花崇接过生蚝,咳了两声,冲大家道:“这位是咱们新同事,挂名在技侦组,不过日常工作是在重案组。”   “知道了!”张贸油着一张嘴,“柳哥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哦。”花崇想了想,作领导陈词,“总之今后大家都是兄弟,工作上的事相互帮忙。徐玉娇这案子现在看来越来越复杂了,不要把思路局限在桑海一人身上,对徐玉娇人际关系的调查、案发地周边的排查都不能停。”   大伙各吃各的,周围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明白”。   倒是柳至秦态度格外端正,朗声道:“明白!”   花崇有些吃惊地看他一眼,想——转校生地皮没踩热,一般都比较老实,等混熟了,才会原形毕露。   “吃完就早些做自己的事吧,该加班加班,该睡觉睡觉,争取早日破案,到时候给柳……”花崇顿了顿,换了个称呼,“给小柳开个迟来的欢迎会。”   “谁掏钱?”一名队员问。   “当然是老陈。”花崇笑。   这时,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嚎道:“花队,你的生蚝还没吃!”   花崇嘴角抽了抽,“留给曲值吧,他还在审桑海,气得七窍生烟了都。”   又有人说:“咱们先有个花队,现在又有个柳哥,这……哈哈哈!”   大家一听就懂了,花和柳放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词,那是花柳之疾。   花崇心里骂了个“日”,正想教训这帮开领导玩笑的傻丨逼玩意儿,就听柳至秦温声道:“花与柳,不是柳暗花明的意思吗?”   花崇一愣。   柳至秦看着他,那眼神带着笑,深邃迷人,“再迷雾重重的案子,也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再艰涩的困境,也有柳暗花明的一日。不是吗?花队。”   办公室安静了一瞬,张贸带头喊道:“说得好!柳暗花明!咱们重案组最需要的就是真相大白,柳暗花明!”   花崇看着柳至秦的眼,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柳至秦走近,声音又沉又柔,“花队,案子我已经了解了一部分,有些疑点想与你讨论。” 第十一章 红颜(11)   曲值回来时还在骂桑海,吃完五个剩下的生蚝,灌下一大瓶冰红茶仍未消气,后知后觉地问:“谁这么大方请宵夜?老花呢?”   “和柳哥聊案子去了。”张贸叼着一根猪蹄子收拾桌子,一张嘴猪蹄子就掉在地上。   “我日!”他骂了一声,捡起来放在盒子里,打算收拾完了再吃。   “柳哥?哪个柳哥?”曲值纳闷,“外来人员?顾问?不是吧?桑海那逼玩意儿刚还骂我们有内奸,老花就跟外人聊案子?不怕情报外泄?”   “什么外人,那是咱们新同事。”张贸是重案组年纪最小的刑警,才调来没多久,脑袋圆圆的,见谁都叫一声哥。   “我怎么不知道有新同事?”曲值问:“哪个分局调来的?”   张贸往天上一指。   曲值:“天上掉下来的?啧,你咋不说石头里蹦出来的啊?”   “公安部!”张贸说:“公安部调来的!”   曲值惊了,“公安部?疯了吧,公安部往咱们市局调?”   “柳哥厉害着呢。”张贸吃了人家的宵夜,自然得美言几句,“刚来就和咱花队聊得不亦乐乎。他还说他俩的名字凑在一起是‘柳暗花明’。这案子说不定马上就破了!”   柳暗花明组合此时正霸占着陈争的办公室,从头到尾梳理案情。   “桑海有作案时间、作案动机,监控拍到了他,刀也找到了,如果他是凶手,这合情合理。”柳至秦坐在沙发上,外套叠放在一旁,一只手夹着笔,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但我看了他的审讯笔录,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花崇没有立即表示赞同,靠在沙发的软垫上,“哦?为什么?”   “这个案子,凶手可以说做得滴水不漏。他留下徐玉娇的身份证,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不怕我们从徐玉娇入手查,二是他在挑衅警方。我希望是前一种情况,因为如果是后一种,他再度作案的可能性就不低。”   花崇略一皱眉,“因为担心出现模仿犯罪,市局已经通知各个分局、派出所加强辖区的安保力度。”   柳至秦点头,继续道:“他思维缜密,在不留破绽的同时,可能还在刻意误导我们——但目前我们不知道哪些表象是假的,只会觉得他行事矛盾。但是反观桑海,这个人极易感情用事,说出的话多次前后矛盾,这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是过度紧张,造成逻辑混乱。桑海如果是凶手,那这案子就根本没有难度。”   花崇撑着太阳穴,“但目前没有别的线索了。徐玉娇的人际关系已经过了一遍,上网和通话记录也都查了,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那就只好继续在案发地排查了。”也许因为尚未正式入职,柳至秦显出几分轻松,“花队,记得咱们上次见面时的事吗?”   “我们不是在讨论案子吗?”花崇无语,怎么突然说起那天晚上?   “当时我说,建筑物修筑之时是最诱人的,其实案子也是。”柳至秦笑,“尚未侦破时最诱人。”   这倒是,花崇想。   “明天一起去道桥路吧,桑海在五金店买了水果刀的事不就是跟那儿的居民聊出来的吗?继续聊下去的话,万一能找到那把家用榔头的下落呢?”柳至秦顿了顿,又说:“而且还有一件事,看过笔录之后我一直有些在意。”   “什么事?”花崇将身子稍微往前一倾,直觉柳至秦在意的事与自己在意的事是同一桩。   “发现徐玉娇尸体的人叫邱大奎,但报案的人叫吕常建。”柳至秦说:“这个邱大奎为什么不自己报警?”   花崇盯着柳至秦,半天没说话。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不对劲,但与其他线索相比,邱大奎不报案实在算不上什么。如今被柳至秦提出来,那一点疑惑便被陡然放大。   柳至秦竖起笔晃了晃,“花队?”   “啊……”花崇回神,“行,明天就去查!”   说着正要站起来,一边的柳至秦却猛地靠近,花崇僵在座位上,瞳孔骤然一缩。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花崇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洗发水香味。   从西北回来之后,他的睡眠质量就一直不高,最近两日又因徐玉娇一案猛耗心力,反应忽地一滞,眼中难得露出一丝茫然。   “花队,你要好好休息啊。”柳至秦的声音就像他的笑容一般温和,说话时眼尾弯弯的,丝毫没有攻击性,“你眼里有很多红血丝,眼下也有些发青。”   “嗯。”花崇垂眼,下意识抬手揉了一下,“不打紧,习惯……”   话音未落,揉眼的手就被轻轻捉住。   花崇动作顿住,警惕而不解地抬头。   “我这里有一瓶缓解视疲劳的眼药水。”不等花崇挣脱,柳至秦就主动放开,退到另一边沙发上,从脱下的外套衣兜里拿出一个方形小盒子,“花队,眼睛越揉越不舒服,红血丝哪是能揉掉的?这眼药水不错,试一试?”   “谢了。”花崇接过,手指碰到了柳至秦的指尖。   他很少用眼药水,滴得没有章法。   柳至秦说:“眼珠往上抬,滴在下眼白上。”   花崇浪费了好几滴,硬是弄出了泪流满面的效果。他眼睛本就红着,这下看着当真像哭了一场。   柳至秦抽来几张纸,“当重案刑警真辛苦。”   花崇一边擦淌下来的眼药水,一边顺着这话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公安部不待,调我们这儿来吃苦。”   “我倒是想待在公安部。”柳至秦耸了耸肩,虽然仍旧笑着,但那笑容却多了一丝苦涩。   “嗯?”花崇好奇了,“你不是自愿调来的?”   “谁跟你说我自愿调来的?”柳至秦轻轻叹气,“违犯了纪律,在信息战小组待不下去了。”   花崇回忆一番,不管是陈争还是调职文件,都没提到柳至秦违犯纪律的事。   不过这也不稀奇。上头有上头的考量,不是每份调职文件上都会介绍调职者的“黑历史”。   他也没有兴趣打听。   “不说这个了。”柳至秦放松地呼出一口气,“花队,明天几点去现场?”   “8点。”花崇看了看时间,“你住哪?不早了,没事的话就赶紧回去。”   “我住在画景二期。”柳至秦说:“刚租的房子。”   “画景二期?”花崇心道,还真是巧啊,“我也住在那里。”   “是吗?”柳至秦露出少许惊喜的神情,“那今后我们可以搭伴儿上下班了。”   花崇忽然有些不自在。市局在洛城中心的平凤区,而画景小区在北边长陆区,两者之间相距较远,地铁与公交车均不能直达。而就算是在长陆区里,画景小区也属于比较偏僻的地带。他当初把家安在画景二期,并非因为房价低,而是因为没有同事住在那一带。   不以重案组组长的身份办案时,他需要一个绝对不被打搅的环境,就连上下班,也不希望与熟人同路。   但现在,新来的同事竟然告诉他,自己也住在画景二期。   “怎么想去那儿租房?”花崇装作随意地问:“画景离市局远,开车太堵,坐地铁太挤。一天花在交通上的时间太多。”   “但是那边的房租便宜,环境和配套设施也不错。同样的钱,我在市局附近只能租到一个厕所。”柳至秦笑了笑,“我初来乍到,钱得省着用。”   理倒是这个理,但花崇多少有些无奈。   “花队,要不咱俩一块儿回去吧?”柳至秦建议道,“那天看你去地铁站,换乘挺麻烦的,我有摩托,可以把你打包送回家。”   花崇眼皮一跳,“还是别了吧,摩托载人违反交通规则。”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柳至秦笑,“而且现在天都黑了,没人管。”   花崇到底没搭柳至秦的摩托回去,倒不是因为谨遵交通规则,而是因为不习惯私人空间与时间被人侵占。   次日一早,重案组部分队员又到了道桥路。   柳至秦还没领制服,穿了套棉质运动装,坐在邱老汉的早点摊上喝豆浆吃油条,看着就像个普通白领。   但别的白领买了早餐就急匆匆跑进旁边的地铁站,就算坐在塑料板凳上吃,也是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一个大包子。柳至秦吃得优哉游哉,将三轮车上的所有早点挨个点了一遍,一吃就是半小时。   半小时里,白领们来来往往,皆是行色匆匆,想找个人闲聊几句都难。   临到9点,早点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城管开始催促小贩们打扫卫生,邱老汉骂骂咧咧地拆桌子,一会儿嫌邱大奎手脚慢,一会儿诅咒城管早死早超生。   没多久,摊上的食客就只剩柳至秦一人了。   他买得多,邱老汉也不好说什么,在他跟前转了几圈,不停往桌上瞅,几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小伙子,城管催我们收摊了,这些剩下的包子我给你打个包?”   柳至秦避开那一股浓重的口臭,擦了擦手,“那就麻烦您了。”   邱老汉立即恶声恶气地吼:“没用的东西,过来打包!”   邱大奎拿着一个大塑料袋跑来,油腻腻的手抓起包子就往口袋里放。   柳至秦看着他,突然搭起讪:“你们家的包子吃起来挺特别,都卖光了吧?”   邱大奎脸色极不自在,手顿了一下,连忙否认,“没,没什么特别吧,大家都这么做。”   柳至秦眯起眼,“噢,我的意思是香味很浓,口感很好。”   “哦,哦。”邱大奎装好包子,打了个结,“那今,今后常来!”   柳至秦接过包子,和气地笑了笑,“一定。” 第十二章 红颜(12)   “柳哥!”张贸见人就喊起来,“昨晚请我们吃宵夜,今天又请我们吃包子?哎,那多不好意思啊,又让你破费!”   柳至秦看了看手中油乎乎的塑料口袋,笑了,“想吃包子?成,明天我去鲁家铺子买。这一袋不行,里面的肉好像馊了。”   “馊了?”张贸不解,“那还不赶紧扔掉!开春了天气上来,肉是挺容易馊的。”   柳至秦点点头,“回头就扔掉。对了,花队来了吗?”   “来了,刚还在呢,不知上哪逛去了。”   “行,我也四处看看去。”   道桥路堪称脏乱差的典范,街巷布局杂乱,生活垃圾随处可见。无所事事的居民对年轻女子被杀这种事兴趣极浓,自16号徐玉娇的尸体被发现以来,各家各户的饭后谈资就成了这人是怎么死的。乐于道听途说的人总是不吝惜展示鄙陋与恶意,这还没几天,惨遭杀害的女人在他们口中就与“不检点”、“活该”、“有钱人该死”之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甚至有人把凶手夸成劫富济贫的好汉。   但居民们自己说归自己说,面对刑警时却深谙“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之理,一问三不知,生怕摊上事儿,以至于摸排走访面临诸多困难。   上午,刚赶早市买完菜的老妇们抄手挤在落灰的楼房下,聊起陌生人的不幸时,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生动,若是给她们一席长衫、一张书案,怕是旧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没她们讲得精彩。   花崇没穿制服,去二里巷的假货一条街花50块钱买了身adadis,正乐滋滋地蹲在四里巷的污水沟边逗土狗,旁边正是一群热火朝天议论别家闲事的妇人。   “那女的深更半夜穿条那么艳的裙子往荒地上去,怎么可能是正经人?”胖妇人说话时脸上的肉一松一紧,像个喜剧演员,“现在的女的啊,就是不自尊不自爱,家里不知道怎么教的。”   “听说那女的很有钱叻,浑身都是名牌!”矮妇人仰着头,鼻孔鼓得圆圆的,“我女儿回来说,那条裙子在商场里头挂着,得卖1万多!”   “哎哟!”胖妇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多钱?那女的是被有钱人包养的二奶吧?难怪死得那么惨,破坏别人家庭,我呸!”   “就是!”痩妇人头发没剩几根,活像穿越来的裘千仞,“仗着年轻好看勾引别家的男人,这种女的最贱最可恨!”   “也不一定叻。”个头最高的妇人说:“也可能是爹妈有钱啊。”   “爹妈有钱?呵,这年头的有钱人,不是贪官就是奸商!”胖妇人道:“只有像我们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辈子的,才富不起来!”   “也对。”高妇人讪讪道:“何小萍前几年死了男人,不就是钓了个什么退休干部,才搬出咱们巷的吗!”   花崇听着她们闲侃,心头不免唏嘘。   妇人们字字句句全是尖酸刻薄,仿佛过得比她们好的同性不是给有钱男人当了小三,就是有个贪污腐败奸诈可恶的爹。   而据他所知,离开道桥路的人很多都谋到了正当的生计,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几乎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在外面找到了立足之地。   留在这里的人,多半游手好闲,怨天尤人。不满与嫉妒日积月累,形成了一种可笑又可悲的怨毒。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昨日在东里巷遇到的女白领就是个例外。只是那姑娘拖着蛮不讲理的父母与不成器的弟弟,也不知道算不算真的脱离了这片泥沼。   正想着,花崇忽听妇人们的话题转移到邱大奎身上。   “老邱家也是惨,一家老小过得好好的,屋后面突然冒出个死人。”胖妇人夸张地哀叹,语气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邱老头最忌讳这些,怕不得骂死他家邱大奎。”   “这事和邱大奎没什么关系吧?就算他没发现,久了其他人也会发现啊。”高妇人说:“哦,难道换个人发现,那女的就不躺他们家背后啦?”   “话是这么说,但我要是邱老头,我也觉得邱大奎晦气。”胖妇人扭了扭腰,嘴角都快瘪到下巴去了,“邱大奎肯定也吓死了,不然怎么连警都不敢报?”   “啧,邱大奎也是个可怜人啊,看到那女的的尸体,肯定得想到他自个儿老婆。”   “可不是?他老婆死得早,邱老头又是那副德性,后半辈子谁还敢嫁他邱家去……”   花崇蹲得腿麻,起身掂了掂脚,凑到四名妇人跟前,贼兮兮地问:“婶儿,你们说的是发现尸体的人?他家死了老婆?”   妇人们立即警惕起来,见他打扮和举止与长居此地的人无异,又宽下心来,唯有胖妇人耸着一边眉头问:“小伙子,以前咋没见过你啊?”   “咋没有!我都见过您!”花崇往对面巷口一指,“喏,我住那头。”   几名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又聊起来。   花崇畏畏缩缩地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插一句嘴,听得邱大奎的老婆付莉是前些年得子宫癌去世的。   胖妇人大约是个道桥路百事通,对旁人的家事如数家珍,说起付莉得病治病的经历,简直跟亲眼所见似的。   “付莉那丫头根本不是咱城头的,不知道那个村儿的农民,土得要死,也就能嫁给邱大奎当老婆。我听说啊,她刚跟邱大奎结婚时,子宫里就查出来有瘤子。医生当时建议做手术,邱大奎都把她送到住院部了,邱老头非不让,说是做了手术就不能给邱家留后了,硬是接了回来。”   花崇没听懂,“肌瘤的话,做手术切除不影响今后生育吧?”   “去去去,你懂什么?”胖妇人仿佛被拂了权威,挥了挥手,接着往下讲,“这手术后来没做成。没多久付莉怀孕了,生产还算平安,那瘤子好像也没长多少,这事就搁着了。但是后来再去医院一查……”   胖女人说着两手一摊,“这下好了,子宫癌!”   后面的事就很容易想象了,治疗癌症的费用是邱大奎这种家庭承受不起的,付莉在医院躺了几天,就办了出院手续,说是回家用土方子续命,其实就是等死。没熬多久,付莉就受不了病痛,在家里割腕自杀了。   “自杀?”花崇问:“真是自杀?”   “嘿嘿嘿!”胖女人笑起来,“小伙子还挺有怀疑精神嘛,不过还真是自杀,死亡证明都开了。邱老头虽然脾气不好,但没必要害一个活不了多久的儿媳妇。”   花崇假笑得十分有诚意,之后又听妇人们闲扯了一会儿,才借口有事离开。   穿这身塑料布一般的衣服本是想摸一些徐玉娇一案的线索,没想到却打听到邱家有个患癌自杀的媳妇。   如此一来,邱大奎发现尸体后不报警,那天与他聊天后仓皇逃离就有了两种方向相悖的可能,一是邱大奎与徐玉娇的死有关,高呼引来居民是为了破坏现场;二是付莉的死有蹊跷,导致邱大奎不敢面对警察。   来之前,花崇没想到还有后一种可能,就连第一种也觉得有些牵强。   这时,放在adadis运动裤里的手机响了。   “老花!”曲值喊:“花队,我这边有个小发现。你在哪儿?”   “四里巷,报地址,我马上过来。”   花崇赶到荒地时,一群队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张贸舌头都快打结了,“发,发,发,发队!你哪里搞来这身山寨货?”   花崇低头看了一眼,心道这打扮是挺寒碜的,但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吧。   曲值快步走过来,小声说:“赶紧找个地儿,把这一身换了。”   花崇好笑,“怎么?影响市容市貌了?”   “你脸摆在这儿,要影响市容市貌也轮不到你。”曲值说着笑起来,“不过你再不去换,一会儿肯定后悔。”   “有事说事,别给我七拐八绕。”   “哦,行。”曲值清清嗓子,“昨天不是来了个新同事吗?”   “新同事还请你吃了生蚝。”花崇说。   “新同事今儿穿了身adidas,当季正版新装,颜色跟你这adadis一样。”   花崇:“……我**不早说?”   曲值无辜,“我这不说了吗!”   花崇不是裸奔来的,自然带着衣服,正准备去换,就听有人喊:“柳哥,这儿!”   半分钟后,身穿adidas的柳至秦和身穿adadis的花崇隔着几步远互相打量,张贸手贱,还偷偷拍了几张照。   柳至秦弯着唇角,一言不发,目光却未从花崇身上挪开。   被一群手下围着,花崇当然不能缩,手往柳至秦肩上一捞,“上阵父子兵,山寨队友情。这衣服挺不错的,结实耐造,干脆批发几套回去,当出外勤的工装。”   张贸等人一片哀嚎,花崇趁机朝曲值勾手指,“有什么发现?赶紧汇报。”   柳至秦轻轻将花崇的手放下来,向旁边退了一步,曲值面色一肃,道:“桑海如果不是凶手,那之前的线索就断了,得从头开始查。我跟这边的住户磨烂了嘴皮子,本想问他们在案发前几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没看到可疑的人。结果问出了另一件事。”   “关于邱大奎?”   花崇与柳至秦异口同声,说完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   曲值一愣,“你俩这是……原版和山寨心连心啊?”   “别废话。”花崇问:“邱大奎怎么了?”   “邱大奎不是说他能发现徐玉娇的尸体是因为闻到了怪味吗?”曲值说:“但是我现在了解到,在他大吼之前,没人闻到什么怪味。邱大奎极有可能在撒谎!”   作者有话说   有朋友问到法医为什么说徐玉娇是被奸丨尸,而不是之前就和人有过性丨行为。这篇文因为不是写法医,所以只写了尸检结论,没有写解剖过程。在作话里解释一下,分辨是奸丨尸还是死前强丨奸or有性丨行为,主要是看阴丨道内有没有大量分泌物。阴丨道里有精斑或者润滑油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大量分泌物,说明生前无性丨行为,是奸丨尸。如果凶手粗暴,导致死者阴丨道出现创伤,那么有出血现象,就属于死前强丨奸,没有生活反应就属于奸丨尸。另外,看到有朋友在我微博的更新提醒(第X章已更)里猜凶手聊剧情。每天的更新提醒我会删,发今天删昨天,删了就没了。所以要留评论最好在这边,到时候也能看看自己有没有猜对。 第十三章 红颜(13)   “不对!”花崇打断,“怪味肯定有,尸体被带走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来过,确实闻到了尸臭。你想,那时尸体已经被转移走,味道都没有完全散。尸体还在时,邱大奎闻到有什么奇怪?”   “我们能闻出来当然不奇怪,我们本来就时常和尸体打交道。”曲值说:“但是为什么这里的居民都说之前没有闻到味道,是邱大奎大吼之后才闻到的?”   花崇拧眉沉思。   少倾,柳至秦说:“我知道了。”   “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闻不到尸体散发的气味才正常。”柳至秦说着迈出几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垃圾堆。   这几日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垃圾堆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绿头大蝇成群结队地盘旋,嗡鸣声极其刺耳。   “这些垃圾的恶臭足以压过尸臭。”花崇跟上柳至秦的思路,“他们早就习惯了荒地上的臭味,根本不会觉得奇怪。”   “对。”柳至秦点点头,“就算闻到什么不一样的气味,也不会往尸体上想。这片荒地平时根本没人,又脏又臭,居民们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是小孩儿,倒是有可能因为好奇跑到荒地上一探究竟,但一个成年人,好奇心应当不会这么重。而且我今早和邱大奎说过几句话,感觉他这人挺木,不像是童心未泯的人。”   “你去找邱大奎了?”花崇问。   “去他家的早点铺吃了根油条,喝了碗豆浆。”柳至秦说:“然后买了一口袋包子做检验。”   “包子?检验什么?”   “他们家的肉馅儿可能有问题。”   “什么?”张贸彻底被弄糊涂了,“肉馅儿有问题?柳哥你的意思是他们家的肉和死者有关?不会吧?难道是人肉包子?”   曲值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可能?别乱说。”   “这倒不是,只是顺便查一查。”柳至秦抱歉地笑了笑,“我早晨其实是想和去他家摊子买早餐的人聊一聊,看能不能聊出些什么。不能干坐在那儿等,就把包子油条点了个遍。但可能是早上时间太赶了,我在那儿待了半天,都没见着能叨几句的人。包子我尝了一口,油盐味很重,肉质不新鲜,我猜馅儿里放那么多油盐,是为了把肉的馊味压下去。不过我看那些买包子吃的人好像根本不在意,可能因为那包子一直都是这个味儿,吃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哪里不对了。离开之前我让邱大奎给打了个包,想拿回去查查看。”   “这……”曲值说:“小贩的包子馅儿过不过期,这好像不归我们管吧?”   “是吗?”柳至秦略显困惑,旋即一笑:“抱歉,我刚调过来,业务不熟练,让大家看笑话了。”   “别在垃圾堆边说包子,以后还让不让人吃?”花崇道:“这家姓邱的疑点不少,我一会儿再去找邱大奎聊聊。曲值。”   “啊?”曲值正在跟张贸说老花最喜欢吃香菇牛肉包,这下不知道得恶心多久。   “目前桑海仍然是最有可能作案的嫌疑人,但他提供的信息也有一查的必要。那个汉代贵族墓在2公里以外,你安排几个人赶过去,跟考古队员了解一下情况。”   “是。”   众人撤离荒地,部分队员前往考古发掘现场,部分队员继续在道桥路摸排,花崇正要往邱大奎家里去,肩膀突然被人敲了两下。   “花队。”柳至秦背着光,“我跟你一块儿?”   花崇看看对方的adidas,又看看自己的adadis,“你等我先换身衣服。”   邱家父子正在准备中午的盒饭。   富康区虽是洛城五区里经济最落后的一块地儿,但这几年也在不停盖房搞建设。离道桥路一站路远有一个商品房工地,民工们消耗大,饭量也大,邱老汉每天中午准时骑着三轮车赶过去,什么红烧肉、回锅肉、爆炒肥肠,十分钟之内准卖完。   工地上的民工口味重,喜欢咸的油的味精多的,对邱老汉做的菜赞不绝口。   但这几天,不止一人发现,邱老汉送来的盒饭不是咸过了头,就是根本没味儿。   前一日民工们跟邱老汉反映,说再不把味道调整回来,以后就上李宝莲的三轮车吃去。邱老汉一边数着皱巴巴的零钱一边满口答应,回头却凶神恶煞地骂:“呸!有饭吃就不错了,还他妈挑肥拣痩!什么东西,等哪天被浇进水泥里,老子再来给你们做一桌丧饭!”   这通牢骚一发就是一天。   邱大奎坐在马扎上理菜,邱老汉“哐当哐当”切肉,切了多少块肥肉,便骂了多少句脏话。那些话毒得很,不是咒民工们从楼上掉下来摔死,就是被建筑钢材砸死。邱大奎本就心神不宁,听得久了难免烦躁,劝道:“爸,你骂了一天还不嫌累?别说了,人建筑工人也是赚的血汗钱,不比我们轻松,你老是咒他们去死干什么?”   邱老汉闻言将菜刀往案板上一扔,喝道:“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说完一脚踹向邱大奎的马扎,“我踹死你个不争气的!你就是想害死我!你个混账东西!”   邱大奎个头虽大,但冷不丁挨了一脚狠的,一时重心没稳住,往侧边一摔,把一盒准备做蛋炒饭的鸡蛋压了个蛋破黄儿流。   “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啊!”邱老汉那张干巴巴的老脸上,皱纹都快跳了起来。邱大奎半边身子沾着蛋黄,愣愣地坐在菜堆里,邱老汉居然又是一脚踹过去,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种畜生!那些该死的民工在外面气我,你在家里气我,你……你!”   邱大奎抹了把脸,眉间的疲倦与厌恶显而易见。   他费力地站起来,看也懒看邱老汉,拧了条湿毛巾擦蛋黄,“爸,你少说一些吧,没必要。”   “我看你才是要少说一些!”邱老汉不依不饶,手指像缝纫机的针脚一样猛力戳在邱大奎的太阳穴上,“你都干了什么事?啊?那天你吼什么?你没事往荒地上跑什么?有死人别人怎么发现不了?就你厉害?啊?就你能发现死人!你跟死人这么有缘,你怎么不去死!”   “爸!”邱大奎终于动了怒,推了邱老汉一把,“你有完没完!”   “你敢对我动手?”邱老汉横了一辈子,年轻时就打老婆打儿子,现下老了,火气竟然比壮年时更旺,抬手就是一巴掌招呼在邱大奎脸上,“你故意把警察引来,就是想让我死!”   道桥路的平房盖了几十年,根本不隔音,邱老汉那一记巴掌极其响亮,后面的话让刚走到门边的花崇与柳至秦听个正好。   花崇看了柳至秦一眼,屋里又传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与叫骂,骂人的自然是邱老汉,邱大奎自始至终没说过什么重话。   “故意把警察引来?”花崇轻声道:“看来他们干了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   柳至秦“唔”了一声,“再听听。”   后面邱老汉倒也没骂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最后邱大奎斥道:“你吼够了没!你想让全巷道的人都听到吗!”   里面的响动戛然而止。   花崇适才抬起手,在那扇极有年代感的木门上扣了几下。   “谁?”邱大奎警惕道。   “开门不就知道了吗,还问谁。”邱老汉仍是骂骂咧咧的,“去开门,梁老头前些天跟我要了三屉包子,一直没给钱,说好今天还,肯定是他还钱来了。”   邱大奎草草清理完身上的蛋黄,拉开门的瞬间,震惊与恐惧就像一张劣质面具一般附着在脸上。   “你,你们……”   “梁老头吗?”邱老汉也赶了过来,意识到门外站的是谁时,那双下垂的三角眼陡然睁大。   “不好意思,打搅了。”花崇笑容如风,“关于发生在你们家后面的命案,我们还有些情况想跟二位了解一下。”   邱大奎身高足有1米9,此时怔怔地杵在门口,像一尊雕工低劣的雕塑。   柳至秦说:“我们能进去坐坐吗?”   邱老汉口气重,说话时周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你也是警察?”   “过来查案,没吃早饭,见您摊位生意好,就买了一些。”柳至秦笑道:“包子味道很好。”   花崇心里冷笑,往屋里张望一番,“在准备午饭啊?那赶快进去,不耽误你们时间,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邱家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三室一厅,面积不小,但老旧不堪,光线阴暗,两间卧室的门大开着,剩下一间房门紧闭,外面挂着上个世纪常见的手工珠帘。   柳至秦站在珠帘前,抬手摸了摸其中一条。   “那是我女儿的房间。”邱大奎搓着手,“她上学去了。”   邱老汉像是极不愿与警察打照面,一进屋就钻进厨房,弄出一阵乒乒嘭嘭的声响。   花崇在客厅踱了一圈,看着邱大奎:“上次我问过你,这几日晚上回家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你说没有。”   邱大奎,“真的没有,我记不清了。”   “是没有?还是记不清?”花崇说:“这两者的区别很大。”   邱大奎神色不安,“我确实记不得了。”   “那就具体到13号吧。13号晚上,你有没有去打牌?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13号?”邱大奎目光斜向上方,几秒后表情一僵。   “想起来了?”花崇问。   邱大奎避开花崇的眼,“那,那天我没去打牌。很早,很早就睡了,什么都没听到。”   厨房里的噪音突然停下。   “没去打牌?”花崇眼神忽变,“13号晚上你在家?”   “我在给女儿做手工。”邱大奎连忙打开珠帘遮掩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硬纸糊的帆船,“学校给的任务,周六要交,周五晚上我哪都没去,做到10点多,太累太困,就睡了。”   “邱大爷呢?”花崇朝厨房喊。   “我每天都睡得早。”邱老汉的声音很不自然,“8点准时睡觉。”   花崇接过帆船,拿在手里欣赏了半分钟,然后还给邱大奎。   忽又问:“荒地恶臭熏天,周围的住户都说在你大呼之前,没有闻到特殊的气味。邱大奎,你怎么闻到那味儿的?”   话音刚落,厨房即传来碗被摔碎的声响。 第十四章 红颜(14)   “爸!”邱大奎放下纸帆船,匆忙跑进厨房。   摔碎的是搅蛋用的大瓷碗,邱老汉一动不动站在灶台边,眼中是极深的恐惧。   花崇走过去,被厨房里的烟味油味和难以形容的腐味熏得皱起眉。   邱大奎动作粗鲁地将邱老汉扶到一旁,拿起扫把清理一地的碎片和蛋清蛋黄。   几秒后,邱老汉夺过扫把,像逃避什么似的赶邱大奎,“我来收拾!”   花崇品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赶紧去应付这些警察,早问完早送出去!   早春的上午,天气说不上热,邱大奎却已是满头大汗,双手在污迹斑斑的衣服上蹭了又蹭,神情非常僵硬,“你们,你们这么问,是,是怀疑我杀了那个女的?”   花崇凑近,低声细语:“你很紧张?”   “我没有!”邱大奎突然激动起来,“我碰巧发现尸体,你们就怀疑我是凶手!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警察如果都这么办案,以后谁发现了尸体还敢报警!”   “所以,”花崇扬起眼尾,“这就是你不报警的原因?”   “我!”邱大奎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毫无声势的废话:“你们不能冤枉好人!”   “我说过了,我们今天过来是例行了解情况,你激动什么?”花崇退了两步。邱大奎身上有股难闻的汗臭,靠得太近影响呼吸。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们还想听什么?”邱大奎哪里镇定得下来,捏紧的拳头都在发抖,“13号晚上我没有打牌,真的是在给我女儿做纸帆船,我女儿可以给我作证!16号上午我去二里巷给我女儿买了身裙子,回来就闻到一股怪味从荒地那边传来!”   “你对气味很敏感?”花崇问,“荒地上的垃圾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那么臭,你怎么分辨得出被那股恶臭压着的其他怪味?”   邱大奎抬手擦汗,眼神变得有些古怪,“难道我嗅觉比别人灵敏,我就是杀人犯?”   “没人这么说。”花崇轻哼一声,回头看了眼柳至秦,觉得叫小柳也别扭,叫至秦也很扯,索性省了称呼,“你有没什么想问的?”   柳至秦撩着珠帘,指腹在纸裹成的圆锥形珠子上摩挲,“这是手工做的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那,那……”邱大奎张了半天嘴,“那是我母亲以前做的。”   “难怪。”柳至秦放下珠帘,笑道:“我小时候家里也有,后来不知道弄哪里去了,忽然看见相似的,就有些怀念。”   从邱大奎家里离开后,花崇点了根烟,问柳至秦要不要,柳至秦摆手:“我不抽。”   “邱大奎和邱老头肯定隐瞒了什么。”花崇在白烟中眯起眼,“我接触过很多报案人和发现凶案现场的人,紧张和惊恐是少不了的,但紧张到他俩那种程度的,我以前还没见过。”   “你怀疑他们是凶手吗?”柳至秦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第一,13号晚上邱家父子在家,有作案时间,并且没有不在场证明。第二,他们家离案发地最近,如果桑海没有撒谎,那么他们有可能看到桑海发现了尸体,并一路尾随,发现桑海藏水果刀的行为后,取出水果刀,带回荒地涂上徐玉娇的血,趁机嫁祸给桑海。”花崇边说边往前走,“但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杀徐玉娇,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与徐玉娇有矛盾。徐玉娇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如果我们没有漏查什么,她与邱家父子根本不认识。”   “但邱家父子的反应让人很难相信他们与这案子毫无关联。”   “没错。”   “还有一个细节——和邱大奎相比,邱家老头子似乎更害怕被警察找上门。”柳至秦说:“假设,我是说假设他们真的与这案子没关系,那原因就只有一个,他们担心与警察接触过多,暴露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   “唔……”柳至秦踢开一块小石头,“比如他们的包子馅儿有问题。”   “你跟包子馅儿过不去了是吧?”花崇动起手,在柳至秦肩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敲完意识到跟柳至秦还不熟,连忙有些尴尬地收回来。   柳至秦摸了摸肩头,“我这是抛砖引玉。”   这话别有深意,花崇沉默片刻后开了口,“邱大奎的媳妇几年前患了癌。”   柳至秦止住脚步,“死在家里?”   花崇略一惊,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   柳至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你一定是觉得邱大奎的媳妇死得蹊跷,才会在我提到‘不为人知的秘密’时说出来与我讨论。但患癌不蹊跷,患癌去世更不蹊跷,所以我猜,她可能是死在家里,并且不是自然死亡。”   花崇望着柳至秦漆黑的瞳仁,忽然有种陌生却熨帖的感觉。   曲值是个好搭档,性格开朗,工作任劳任怨,交待的事没有一件办不妥,就算累得精疲力竭,只要给一瓶冰红茶,就能撑着继续查案。   但曲值却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跟上他的思路。有时他发现了一个极小的疑点,却抓不到这个疑点与案件的关联,那种感觉非常难受,急切地想找个人来说说,曲值却理解不到,就算之后理解到了,也无法比他想得更深远。   简而言之,曲值在某些时候无法帮助他驱散眼前的迷雾,他只能独自冥思苦想。   而现在,柳至秦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缺。   他说上一句,柳至秦就能想到下一句,默契得就像看得到对方心里正想着什么。   “花队?”柳至秦温和地看着他,“怎么了?”   花崇回过神,抖掉香烟上积蓄的银灰,“这边的居民说付莉——也就是邱大奎的媳妇——是受不了子宫癌的痛苦,才割腕自杀,火化前派出所还是分局开过死亡证明,这事回头得查一查。”   “刑侦支队经常这样吗?”柳至秦突然问。   花崇没明白他指什么,“怎样?”   “查着一个案子,又发现其他事不对劲。”柳至秦双手揣进衣兜里,笑道:“无时无刻不在走神。”   “这也不算走神。”花崇说:“办案免不了走岔路,不可能在现场看一圈就锁定凶手。不走岔路找不到正确的路,不过岔路走多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那我今天把邱大奎家的包子馅儿送去检验,算不算走了岔路?”柳至秦笑着问。   “你这个吧……”花崇想,已经不算是岔路了,简直是死路。   不过新同事有干劲值得鼓励,冷水还是不要泼了。   花崇抿唇一笑,打算糊弄过去。   柳至秦却偏要把他心中所想说出来,“死路一条?”   花崇:“……”   柳至秦半点受打击的样子都没有,轻松道:“花队,现在觉得邱家父子有问题的是不是只有我和你?”   “好像是吧。”   “而且我们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不能像审问桑海一样审问他们。”   花崇倏地抬起眼。   “但如果那些包子检验出问题,我们就有了与他们密切接触的机会。”柳至秦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他们不是害怕与警察面对面吗?这下就躲不过了。如果他们心中有鬼,这鬼迟早暴露出来。”   “你一早就想到了这点?”   “我以前整天与代码打交道,需要提前想到无数种可能。”柳至秦回头,“看来重案组办案也是这样。”   花崇打量着跟前的新同事,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柳至秦任由花崇打量,视线不躲不避,唇角轻轻勾起。   须臾,花崇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你还告诉我你是个搞行为艺术的。”   “不是那次。更早的时候。”   “更早?”柳至秦食指曲起,抵在眉心,沉思了十来秒,困惑地看着花崇,“应该没有吧,我不记得了。花队,你对我有印象?”   花崇别开目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是见过和我相似的人吧?”   大约是错觉,花崇觉得柳至秦说这话的时候,瞳孔深处忽然掠过一道没有温度的暗光。   案子没什么进展,上头的压力全落在陈争身上。陈争亲自审了一回桑海,一从审讯室出来,就翻了个白眼。   “怎么样?”花崇问。   “不大可能是凶手。”陈争说:“这小子碰都不敢碰徐玉娇,还敢杀人奸尸?不过现在这情况,也不能立即把他放了。”   “等等,他不敢碰徐玉娇?”   “他说他和徐玉娇是柏拉图式恋爱,因为共同的爱好才在一起。”陈争哼笑,“我看他俩根本不算真的情侣。他不是在洛大学历史吗?徐玉娇跟他在一起,说不定是想跟着他学点儿平时学不到的偏门知识。”   花崇无语,“这也行?”   “没听说过很多大学生跟外国人谈恋爱是为了学外语吗?徐玉娇既然那么喜欢历史,喜欢到跑去偷文物的地步,那找个正儿八经学历史的男朋友取经有什么奇怪?”陈争说着指了指审讯室,“你看桑海那样子,畏畏缩缩,情商不够,智商也不咋地,刺激一下不是竭斯底里,就是结巴哆嗦,我要是个女的,肯定看不上他。”   花崇干笑:“那你看得上谁?”   陈争还当真思考起来,“新来的小柳就不错。”   花崇险些被口水呛到,“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啊老陈。”   “开玩笑而已。”陈争乐呵呵地帮花崇顺气,“我听说他跟着你们跑了一天,相处得怎样?”   “还行。”花崇想了想,没提柳至秦与自己很有默契这件事。聊了没多久,话题中的人拿着一份检验报告大步走来。   “查出来了,邱大奎家用的包子馅儿确实有问题!” 第十五章 红颜(15)   早晨的地铁站人来人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们买上一袋包子,就步伐匆匆离开。往日,邱老汉家的包子卖得最快,不到9点就能卖完。而这天,破旧的三轮车上,包子与油条还剩了大半。   花崇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抽烟,柳至秦拿着一份质检报告,嘴角勾着从容的笑。   “我们,我们不知道这些肉不,不好。我们自己家里也吃的这种肉。”邱大奎撩起围裙擦汗,话未说完就回头看邱老汉。花崇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邱老汉躲在三轮车的另一边,背对众人,稍显佝偻的肩背正在发抖。   “你们的包子一直用这种肉吗?”柳至秦问。   “我,我……”邱大奎用力拽着围裙,“我们一定改,一定改!警察同志,你们就放我们一马吧,我没有工作,就靠买三餐赚点钱。我女儿还在念书,她是个姑娘,我不能亏待了她。要是你们不准我们做这生意了,我们家就没有活路了。”   邱老汉掏出一根烟,按了几次打火机都点不上。路边人声嘈杂,但那一声声“哒”却显得格外响亮。   柳至秦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继续盯着邱大奎。   邱大奎汗流如注,眼中是深深的恐惧,“是要罚款吧?罚多少?警察同志,我保证以后不拿过期肉来剁肉馅儿,你们,你们……”   花崇站起来,掐了烟,“这事儿其实轮不到我们管,查案顺道过来看看而已。邱大奎,你和你家老头子一见我们就哆嗦,是怕这问题肉馅儿被查出来?”   邱老汉发抖的肩膀突然一顿,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生生按住。   “是,是。”邱大奎忙不迭地点头,“警察同志,我们以后真的不会再用过期肉了,你们能不能行个好,别,别为难我们了?”   “行啊。”花崇道:“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别人闻不到的味儿你闻得到,为什么发现尸体后不第一时间报警?”   邱老汉剧烈地干咳起来。   邱大奎回头喊了声“爸”,抿着干裂的唇,忐忑不安道:“闻到气味的事我真的没有骗你们,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那天确实是闻到一股和平常不一样的气味,才去荒地上找气味源。至于为什么不报警,我,我……哎,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再隐瞒也没有用——如果我报了警,就要配合你们查案,万一你们查到我们家的包子馅儿怎么办?”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柳至秦重复前一天的问题:“13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邱大奎急了,“我在给我女儿做纸帆船啊,你们昨天不是问过了吗?”   这时,邱老汉转过身,一言不发,眼中充满怨毒。   花崇没把邱家父子带回市局,只让他们暂停出摊,配合整改。   “怎么看?”花崇问。   “邱大奎还有隐瞒,但应该和案子无关。”柳至秦说:“他交待13号晚上发生的事时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比起他,我觉得他老头子更有问题。花队。”   “嗯?”   “付莉的事你跟富康分局的同事打听过了吗?”   “昨天回去就问了。”花崇握着方向盘,努力让车不那么颠簸。   从道桥路到东汉贵族墓发掘基地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车辆难行,走路也许更方便。   “给付莉做鉴定的是分局的法医,姓刘。法医这碗饭难吃,精神压力大,现在他已经不在公安系统里了,在外地做生意。”花崇刚从一个坑里颠出来,骂了句“操”,又道:“付莉是割腕自杀,我把鉴定时拍的照拿给徐戡看过,他说没有问题。”   “徐戡是?”   “我们队上的法医。”   柳至秦单手撑在床边,几秒后说:“看来这条路是走岔了。”   花崇斜了他一眼,以为他这是受了打击,心情低落。于是在车斗里翻出一瓶未开封的冰红茶抛过去,“没事,别灰心,接着查就行。”   柳至秦接下冰红茶,在手里转了转,“曲副队最喜欢喝冰红茶吧?”   “对啊,早晚喝出糖尿病。”花崇笑了笑,继续往前开。   “我不喜欢喝。”柳至秦将冰红茶放回去,语气比刚才冷了几分。   花崇放慢车速,心里有些诧异。   不一会儿,柳至秦却又笑了,“我喜欢喝白开水。冰红茶喝多了会得糖尿病——这是花队你说的。”   花崇觉得这话听着不太对,气氛好像也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好哪里不对,只好笑了两声,说:“曲值要是有你这样的觉悟就好了。”   柳至秦看向窗外,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消逝无踪。   一路尘土飞扬,考古基地到了。   昨日重案组其他队员已来过一趟。据科考人员说,业内早就知道这里有一座东汉贵族墓,但发掘工作是今年春节之后才开始进行的。白天时常有历史爱好者前来观摩,但都没有到过核心地带。   至于徐玉娇,在场的科考人员都说没有印象,大概没在白天来过。   花崇找到考古队的负责人王路平,表明来意后,被带到一旁的简易工作室。   王路平五十多岁,挺和气的中年人。徐玉娇被害的事在洛城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知道,叹气道:“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挺可惜的。”   花崇在工作室里四处看了看,问:“王老师,最近晚上有没有除科考人员之外的人来过?”   “你是说像徐玉娇这样喜欢历史的年轻人吧?”王路平说:“偶尔有,不过很少,这边交通不方便,黑灯瞎火,也不安全,我晚上值班,只看到几个男生来过。”   花崇调出桑海的照片,“有没有这位?”   “没有。”   “您确定?”   “确定。”王路平说:“其实我们这些研究历史的老古董也喜欢和年轻人交流,白天他们来观摩,我们欢迎,休息时还经常与他们交流。但天黑了不行,怕出事,来一个我们开车送走一个,好几次还是我亲自送的,记得他们的长相,没有你照片里的这个人。对了,我们有监控,你可以调出来看看。”   花崇立即让柳至秦去查监控,又问:“发掘以来,有没有出现过文物丢失的事?”   “没有,我们的管理和安保都非常严格。”   发掘现场的摄像头不多,做不到无死角全覆盖,现有的监控记录显示,徐玉娇与桑海的确未曾来过。   “徐玉娇这算不算是出师未捷?”告别王路平,回程路上花崇道:“想来拿文物,结果在2公里外的道桥路就被人害了。她有车,路虎的性能也不错,如果13号晚上她开车,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   “开车动静太大,而且车轮会留下极易追踪的痕迹。”柳至秦说:“这正好佐证了桑海的话,她想拿走文物,就只能步行赶来。”   “你说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害?”花崇不知不觉与柳至秦讨论起来,“是因为文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凶手用了障眼法,他可能既不是谋财,也不是谋色,拿走徐玉娇的财物、奸丨尸可能都是为了误导我们。从他虐丨尸的行为看,这分明就是有预谋的仇杀。但对徐玉娇的人际关系排查又没揪出什么疑点,她在银行从来不惹是生非,因为家境优渥,无需自己奋斗,所以那些需要奋力争取才能到手的好处,她都让出去了。和所有人关系都不错,但从不亲密,不参加聚会,自有一番小世界。按理说,这种人在职场上很透明,最不容易树敌。”   “但她这样的人,不是很容易让人嫉妒吗?”柳至秦说,“你看,她什么都好,自身条件不错,有溺爱她的父母,不在意工资,因为工资只是她花销的零头。她永远不用为生活操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旅游也好,奢侈品也好,没有哪里是她去不了的,没有什么是她买不了的。她的同事拼命竞争,通宵加班,就为多拿一笔项目提成。但她呢,她根本不在意。她对每个人都笑,我猜应该是很真挚的笑。但花队,你想过没有,正是这种富人的真挚,最易刺痛不那么富有的人的心。”   花崇沉思许久,“这种嫉妒会发展到杀人泄愤的地步吗?”   “通常不会。”柳至秦摇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嫉妒旁人的经历,嫉妒别人比自己强,嫉妒别人比自己幸运……但绝大多数人也只是背后说两句坏话而已,甚至连坏话都不说。没有直接矛盾,仅因为嫉妒而杀人,除非是心理极其阴暗,心都被怨毒给彻底浸染了——事实上,这种人不是没有。”   花崇捏着眉心,“如果真是这样,人际关系排查可能收效甚微,要找到他就如大海捞针。”   “是的。他伪装得很好,没给我们留下线索。”柳至秦轻声道:“我们可能得换个思路。”   重案组继续扑在徐玉娇一案上,而两天后的傍晚,富康区分局几乎同时接到两个报警——   一位名叫吕洋的历史爱好者在贵族墓以北400米挖出了一具女尸;   道桥路居民邱大奎用一把榔头砸死了他的父亲,邱国勇。 第十六章 红颜(16)   因邱大奎是徐玉娇一案的尸体发现者,富康区分局当即将邱国勇命案移交市局。   彼时,花崇正与柳至秦一道在新洛银行重新梳理徐玉娇的社会关系。目前案件扑朔迷离,多项证据指向桑海,但桑海的反应却不像凶手。柳至秦分析出“因妒杀人”的可能,而徐玉娇的社会关系不复杂,日常来往只有家人、同事、桑海。若暂时将桑海放在一边,并将动机锁定在“嫉妒”上,那她最易引起的自然是同事的嫉妒。   查至一半,曲值的电话就来了。   “花队!邱大奎把他老子杀了,自己报了案,说要揭发他老子骗杀两人的事!”   “邱大奎?”花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起身快步走向角落,“他杀了他老子?”   柳至秦闻言也是一惊,扭头看了看花崇的侧影,旋即笑着将正在接受问询的银行员工送出小会议室。   花崇很快挂断电话,疲惫地扶住额头,“一案叠一案啊,邱大奎把邱老头杀了,现在人在市局,我得马上回去。”   “我跟你一起。”柳至秦已经收好了笔录,顺手拿起花崇喝了一半的菊花茶一并放进包里,“走吧。”   “他不配活着!他早就该死了!”   市局刑侦支队审讯室,邱大奎手上脸上的血迹还未清洗干净,两眼放着不正常的精光,看上去再不是平日那木讷的样子。   负责审问的是曲值和张贸,花崇与柳至秦在另一间屋里看着监控。   一刻钟前,徐戡已经完成了尸检——邱国勇死于颅骨机械损伤,凶器是一把家用榔头。他死状极惨,头部被敲击十数下,大半个头已经塌了,面目全非,血液和脑组织喷溅四散,现场血腥至极。   “又是家用榔头?”花崇翻看着尸检与痕检报告,面色凝重。   柳至秦则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监控。   “为什么要杀邱国勇?”曲值问。   “给我死去的母亲和妻子报仇。”邱大奎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平视前方,盯着墙上的一点。   “看来付莉的死不简单。”花崇十指相触抵在唇边,有些自责,“我不该在发现异常之后又置之不顾。”   “但你精力有限。”柳至秦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冷意。   花崇注意力全在监控上,没有察觉到柳至秦语气中含着的冰。   “6年前,你的妻子罹患子宫癌,在家养病期间割腕自杀。”曲值翻阅着从富康区分局调取来的记录,“你的母亲王素……”   “小莉不是自杀,她想活下去。”邱大奎打断,“我妈也是,她们生了病,但都想活着。是那个畜生逼她们的!他逼她们去死!”   花崇收紧手指,眉间紧紧皱起来。   大约因为已经杀过了人,邱大奎不再像此前那样瑟缩。他挺直腰背坐在审讯椅上,毫无惧色,连语速都快了不少。   “我母亲王素和我妻子付莉都是被邱国勇逼死的!”   他开始讲述,面部线条时而狰狞,时而扭曲。   “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那户平房里,那里发生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   “我妈王素是一家兵器模具厂的职工,邱国勇以前在搪瓷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了,他没找到别的工作,一直闲在家里。”   “他酗酒、打牌,无缘无故打我,也打我妈。”   说到这里时,邱大奎的声音才开始轻微发颤。   “我家全靠我妈撑着,那年代不是有句口号吗——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妈就是我家的半边天……不,我妈是我家的整片天!”   “但她很早就去了,走的时候我才8岁。”   邱大奎昂着的脖颈终于往下弯了弯,目光黯淡下去,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她得了癌,胰腺癌,据说是最痛苦的癌症。”   “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积蓄,邱国勇不让我妈住院,说治不起,治了也是白治。”   “他把我妈接回来,每周就去卫生所拿些什么狗屁止痛药。”   “我妈痛得整夜叫喊,喊到后来声音都发不出了。他嫌我妈太吵,根本不管我妈的死活,整日在外面闲混,回家就破口大骂,指着我妈说——你怎么还不死?还想拖累我到什么时候?你想把你儿子娶亲的钱也败光吗?”   花崇轻咬着牙,呼吸渐渐发紧。   柳至秦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提醒道:“花队。”   花崇略一闭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监控。   “才2个月,我妈就走了,止痛药根本不管用,后来他连止痛药也懒得去给我妈拿了,我自己去卫生所,没人肯给我药,我只能看着我妈痛得死去活来”   邱大奎捂住额头,双肩抽搐,眼睛红得吓人,却一滴泪都未掉下来。   “她生病之后过得太辛苦,为了转移注意力,就用挂历纸裹珠帘。珠帘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每家每户都有,裹好串好挂在门上,很好看。”   花崇低声道:“你当时已经猜到那副珠帘的来历了?”   柳至秦摇头,“那副珠帘很旧了,我只猜到可能是邱大奎的母亲做的,但没想过是他母亲在什么情形下做的。”   “珠帘做完后,我妈实在受不了病痛,服了毒鼠的药。我放学回来时,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周围全是呕吐物。邱国勇让人把我妈带走,说是拿去做尸体化验,没过几天就烧了。”   “警察说,我妈是服毒自杀的。但我知道,她是被邱国勇逼死的!如果邱国勇让她去医院,给她治病,她起码走得不会那么痛苦。”   邱大奎哽咽起来,沾满污血的手在眼前胡乱擦着,“我妈没了后,他把我妈的东西都扔了,就剩那一副珠帘。他连珠帘都想扔,我拼命抢回来,挂在一间卧室门口。”   柳至秦道:“这一挂就是二十多年。”   “你从小就痛恨邱国勇,是吗?”曲值问。   “是。”邱大奎咬牙切齿,“但我只能靠着他生活。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不等曲值和张贸回答,邱大奎就惨笑着往下说,“我恨他,但又依附于他。我与他果然留着同样的血,他懒惰,我游手好闲,他没出息,我更加烂泥糊不上墙,呵呵……”   邱大奎喘了两声,又说:“我妈去了之后,家里有段时间连锅都揭不开了,他开始打零工,后来又卖早点。我拿他的钱买烟、打游戏,他就打我,骂我不长进,骂我是个废物。”   “但他有什么资格骂我呢?废物的种,不就是废物吗?他是个老混账,老畜生,居然指望我出人头地。警察同志,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穷一代凭什么指望子女成为富一代?我们那种家,勉强活着就他妈不错了!”   曲值没接他的腔,问:“那你妻子付莉呢?”   邱大奎一愣,眼中忽然多了几丝温柔,“她……她很好,是我对不起她。”   “她是农村人,到洛城来打工,在餐馆当服务员。我们一见钟情,在一起没多久她就答应嫁给我。那时我在打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种。邱国勇看不惯,成天催我出去工作。我其实也下定决心了,要找份稳定的工作,养小莉和我们将来的孩子。”   “后来我们的女儿薇薇出生了,不久小莉却被查出患了子宫癌。”   邱大奎再次捂住脸,惨淡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就这么惨啊?我妈得癌,我老婆也得癌,是她们不幸,还是我不幸?”   曲值问:“付莉在医院住了一周,出院也是邱国勇的意思?”   “家里没钱了。”邱大奎双手握成拳头,砸着自己的太阳穴,“真的没钱了,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我想把房子卖了给小莉治病,但邱国勇不答应,骂我疯了。”   “我们把小莉接回家,我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害怕她像我妈那样离开我,经常让她发誓绝对不做傻事。她发了。”   “为了凑钱给她治病,我必须出去打工赚钱,无法整日待在家里。我不放心小莉和薇薇,邱国勇说他会照顾她们。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根本不会照顾任何人。但我没有办法,贫穷和疾病真的可以逼死人。我打工时无法将小莉带在身边,只能带上薇薇。”   邱大奎深呼吸几次,再次开口时,嗓音变得低沉嘶哑,“我一天打好几份工,有时一周才能回家一回。终于有一天我拿着工资,带着薇薇回家,想着总算是凑出了一笔住院的费用,小莉已经割了腕。”   “邱国勇不在家,小莉的尸体,尸体都已经臭了。”   邱大奎沉默许久,“分局的法医说,小莉是自杀的,她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但我知道,她是被邱国勇逼的。”   “我带着薇薇离开时,还让她答应我好好活着,一起陪薇薇长大,她答应了,对我笑,让我别太辛苦。你们说,如果不是邱国勇那畜生逼她,她怎么可能自杀?”   花崇撑着太阳穴,“如果是逼诱自杀,尸检的确难以分辨。”   “不过这也只是邱大奎的一面之词。”柳至秦说。   花崇目光一沉,“嗯。”   “我能想象出邱国勇跟小莉说了什么。”邱大奎眼中尽是仇视,“他像辱骂我妈一样辱骂小莉,说她是我们全家的负担,说只要她不死,就会耗光这个家的家底,往后薇薇连念书的钱都没有。小莉是个母亲,那些话简直就是往她心里戳刀。”   “邱国勇承认了吗?”曲值问。   “承认个屁。”邱大奎冷笑,“他说他那几天都在别人家喝酒,根本没回过家,什么都不知道。”   “他装得那么无辜,但他骗不了我,就是他害死了小莉!而且这些年他觉得我没那么在意小莉了,已经间接向我认了。”   花崇站起身来,朝门边走去。   柳至秦问:“你去哪?”   邱大奎兴奋道:“他害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早该杀了他,早该杀了他!”   花崇推开审讯室的门,问:“但付莉去世已有6年,你认定邱国勇害死了付莉,为什么今天突然动手?” 第十七章 红颜(17)   看到花崇,邱大奎先是惊慌地一退,旋即狞声笑起来,眼中放着怪异而兴奋的光。   “警察同志。”他说:“能杀死邱国勇,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你!”   曲值一拍桌子,喝道:“你瞎说什么!”   花崇道:“让他说。”   柳至秦也赶了过来,本就不大的审讯室突然显得格外拥挤。   “我没有瞎说。”邱大奎呵呵笑了几声,“我早就想杀掉邱国勇了,但我没有勇气,我不敢!那个畜生是我老子,我恨他害死了我妈和我老婆,我做梦都梦见往他身上捅刀子,但我他妈什么都不敢做!”   “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卖早餐午饭宵夜,与他一同养薇薇。薇薇是个男孩儿就算了,男孩儿穷养没关系。但薇薇是个姑娘——你们见过薇薇吗?她很可爱,很漂亮,和她妈妈越长越像了——姑娘可不能穷养,我想让她过得好一点,可我没有本事,一个人打工的话,根本无法给她像样的生活。”   “虽然……虽然她现在的生活也糟糕透顶。”邱大奎用力抹着脸,声音沉沉的,“谁说人生而平等来着?狗丨逼玩意儿,人怎么可能生而平等?薇薇如果能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她就是小公主。但她没投好胎,成了我的女儿。我能给她什么啊?这个家能给她什么啊?我的薇薇,打从出生就输了。”   一室沉默。   小孩是最无辜的,邱大奎杀了邱国勇,手段极其凶残,今后难逃牢狱。而他锤杀邱国勇时,7岁的邱薇薇就在门外。她也许看不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人间惨剧,但她听得见榔头敲开头颅的闷响,听得见邱国勇的挣扎与呼救,甚至听得见血液喷溅的渗人声响。   她闻得到浓稠的血腥味。   她看得到从门里流淌而出的,黑褐色的血。   她生活了7年的家,已经在那分秒之间面目全非,形同可怖的地狱。   也许她看到了邱大奎提着榔头,浑身血污从家里走出来的模样。   也许她在惊恐万状中匆匆往门里瞥去一眼,看到了脑浆迸溅的邱国勇。   继而看到那一副泡在血浆中的珠帘。   她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如今失去了祖父。   很快,她的父亲也将离她而去。   花崇胸口闷得厉害,极想推门而出,喘一口气。   “我不敢杀他!我不敢杀他!”邱大奎狠狠磨着牙,“但他早就该死了!他那种人根本不配活着!”   花崇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无力感,问:“所以你一直在忍?”   “是啊,忍。”邱大奎露出释然的神情,“小莉走了后,我忍了他整整6年。最近几年他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发火动手,我他妈也忍着。但这回,我,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嘿,如果早知道杀人是件这么爽快的事,我早捅死他了!”   花崇按捺着怒火,“这回?邱国勇做了什么?”   邱大奎咧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警察同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那天因为奇怪的味道发现了尸体却不报警很可疑吗?我告诉你,邱国勇也觉得很可疑。”   “他认为我发现徐玉娇是想引来警察,查出他害我母亲与妻子的事,把他抓走。你们也看到了,他非常害怕与警察接触,他心里有鬼,他逼死了我妈和小莉,他的恐慌就是证据!”   邱大奎粗声喘气,又道:“不过你们都误会我了。警察同志,你认为我和那个被杀的女人有关,邱国勇以为我大喊出声是想让警察去抓他。其实事情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对,那片荒地的确有很多垃圾,臭气熏天,一般人闻不出死人的怪味,但我就是辨得出不同。为什么?因为当初我一回到家,看见的就是小莉正在腐烂的尸体啊!那个味道,我,我……”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空气里,似乎也多了一抹引人周身泛寒的味道。   须臾,邱大奎“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刚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我其实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是尸体的味道。”   “我不算爱管闲事的人,那荒地也很久没去过了。可那天就是着了道,好像不找到气味源头就不行似的。看到尸体的时候我真是给吓懵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也走不动,爬也爬不动,我连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只顾着大喊瞎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可能女人都没有我叫得厉害。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来,那股恶臭,是死人腐烂时散发的气味。”   大概是又想起当时的情形,邱大奎停下来,不住抽气,过了半天才接着道:“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想过报警。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后,已经有人报警了。后来我慢慢冷静,越想越后怕,觉得不报警是对的。因为一旦我报了警,你们就会追着我了解情况,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然后你们一定会查出,我们家的包子馅儿有问题。”   花崇蹙眉:“你担心的就是这个?”   “警察同志,你认为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吗?”邱大奎惨笑着摇头,“我们家的包子馅儿也不是总有问题,有时用的也是新鲜肉。但新鲜肉那么贵,总不能坏了就扔掉吧?何况有些肉根本没坏,只是不太新鲜了,有股馊味儿。我和邱国勇在肉里加了很多调料,将馊味儿压住,再蒸成包子拿出去卖。警察同志,你别看现在市政允许我们出摊,一旦被发现肉馅儿有问题,我们就再也没法出摊了。”   “不出摊,我们家就没有活路。对你们来说可能是小事,但对我们家……”   “经常跟我们家抢生意的李宝莲最喜欢说一句话,什么‘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问她哪里听来的,她说网上大家都这么说。”邱大奎揉了揉眼,“我不知道贫穷有没有限制我的想象力,但我知道——富足的生活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出生就被踩在脚底的人想要讨一口生活,得多小心,多懦弱!”   邱大奎喟叹一声,“所以我不敢报警,见着警察就紧张,我后悔发现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后悔大叫引来那么多人,我也恨那个女人。如果没有这一连串的事,你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也不会查出我们家的包子馅儿有问题。”   柳至秦回头看花崇,花崇正紧抿着唇,脸色很不好看。   “从我发现尸体那天起,邱国勇就开始发疯,疑神疑鬼,说我想害死他。我都忍了,懒得跟他计较。我和他害怕的东西不同,他害怕你们查出是他害死了我妈和我媳妇,我害怕你们查出包子馅儿不合格。但我们都怕被你们当警察的找上门来。”   “他骂我,我只得一忍再忍。但我没想到他会对薇薇动手。这个老畜生,我一榔头要了他的命都算轻,我应该慢慢折磨死他!”   邱大奎肩膀颤栗,怒不可遏,“你们查出我们的肉馅儿不合格后,他骂了我一路,回家就乱砸一气,把门也踹坏了。”   “我自己心里也很乱,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他在家里砸,我不想看到他,就出去找人打牌。”   “过了两天,下午我接薇薇回家,才发现他居然把我妈做的珠帘也拆了。薇薇很喜欢那副珠帘,一看就哭了。珠帘虽然老旧了一些,却是我们那个破烂的家里,唯一有点浪漫感的东西。我把珠帘一条一条找回来,重新挂上去,然后找了些工具,去修那扇被踹坏的木门。”   “但没修一会儿,我又听到薇薇的哭声,还有邱国勇的骂声,我一下子就急了,榔头都没放下就匆忙往屋里赶。”   邱大奎捏紧拳头,手臂上爆出一条条青筋,声嘶道:“他居然又去拆珠帘!薇薇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他踹薇薇,还扇了薇薇一耳光!”   “那是我的女儿!他害死了我妈和我老婆还不够,还想害我女儿!”   “我把薇薇抱去屋外,他还在里面骂。木门没有修好,关不上,我只能哄薇薇,告诉她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   “然后我回到家中,把他杀了。”   “用修门的榔头,十几下?还是几十下?我记不得了。”   邱大奎放声笑起来,“我他妈早该砸死他了,该死的老畜生!”   审讯室里的笑声回荡在走廊上,即便是花崇,也没想到追查徐玉娇的案子会牵出如此一出家庭惨剧。   虽然明白这出惨剧与自己并无关系,此前一切对于邱家父子的调查都合情合理。也明白就算没有徐玉娇一案,自己与柳至秦没有查到邱家父子所用的肉馅儿有问题,将来或许仍有导火索让邱大奎痛下杀手。   但即便想得通透,也早就见惯了死亡,还是赶不走闷在心头的,那道极深极沉的压抑。   如今邱国勇已经死了,王素与付莉皆已火化,她们自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邱国勇有没有逼迫她们,已经无从追查。最令人心疼的是邱薇薇,小小年纪经历了父亲锤杀祖父,那个已成为凶案现场的家怕是再也回不去了。而今后,邱大奎也无法再照顾她。   她怎么办?   如何生活?   回到办公室,花崇拉开座椅,单手虚捂着大半张脸,心里翻江倒海。   柳至秦走过来,在旁边轻轻放了张椅子,悄无声息地坐下。   办公室只开了几盏灯,半明半暗。许久,花崇抬起头,眼神既疲惫又茫然,声音也有些沙哑,“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你呢?”柳至秦问。   “我?”花崇勉强地笑了笑,“我再坐一会儿。”   柳至秦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仍像刚才那样坐着,眸光层层叠叠地落在花崇身上。   花崇略皱起眉,“还不走?”   “你想坐一会儿的话,我就陪你一会儿。”柳至秦声音温温的,像一汪有浮力的泉。   花崇有些吃惊,嘴小幅度地张开,愣着,没说出话。   柳至秦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低笑道:“好吗,花队?” 第十八章 红颜(18)   柳至秦的目光太温柔,如一弯静静流淌的暗流,花崇在暗流底闭上眼,短暂的怔忪后破水而出,手指在眉心狠狠按了数下,再次睁眼时,方才积蓄在眸底的阴郁与柔软已经不见踪影。   他站起身来,从上方睨着柳至秦,微垂的眼尾勾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光,“陪就不用了,当重案刑警的没那么脆弱。饿了吧,走,请你吃宵夜去。”   市局对面那条街的小巷子里有许多餐馆,花崇每家都吃过,领着柳至秦先去一家专卖猪蹄的店铺点了两份大白豆炖蹄花,再去一家山寨韩餐店要了两碗冷面,最后走进一家干锅馆,各种荤菜素菜夹了俩篮子,才拖开板凳,勾手招呼道:“过来坐。”   柳至秦刚一坐下,猪蹄店和韩餐店的伙计就把蹄花汤和冷面送来了。四个碗拼在一起占了半张桌子,蹄花汤热气蒸腾,冷面色泽诱人,两样都是大份,分量不是足,是足得吓人。   花崇将泡得寡淡的铁观音茶水倒在杯子里,两双筷子一起涮了涮,分一双递给柳至秦,“先吃着,干锅还得等一会儿。”   柳至秦挑起一戳冷面,“花队,你平时也吃这么多?”   花崇正埋头喝蹄花汤,闻言抬起眼,“多吗?”   “不少。”柳至秦笑,“不过也还好。”   “那你得习惯习惯了。”花崇摆弄着蹄花,“重案组和你以前的单位不同,没案子时倒是清闲,案子一来,就忙得有上顿没下顿,有时一天就只吃得上一顿饭,不吃多点怎么抵得住消耗?”   柳至秦点点头,“辛苦了。”   “啧,该履行的职责而已,谈不上辛苦不辛苦。”花崇笑了笑,垂着的眼尾向上一弯,“怕不怕?”   “嗯?”   “怕不怕辛苦?”   柳至秦眼神柔和地回视,“花队,你都说了——该履行的职责而已,谈不上辛苦不辛苦,怎么又问我怕不怕辛苦,钓鱼执法啊?”   “你这鱼还挺聪明,不咬钩。”花崇舀起一勺炖得发白的汤,“没要酒水,我就以汤代酒,欢迎小柳同志加入重案组。”   柳至秦也舀了一勺汤,“干?”   花崇特警出身,习惯握枪,手劲极稳,勺子在餐桌上方一横,与柳至秦的勺子一碰,里面的汤一滴都没洒出来。   柳至秦微一挑眉,将勺中的汤一饮而尽。   “久等久等!锅来了!”恰在此时,老板亲自将一个大黑锅端了上来,排骨、腊肉、火腿、黄鳝与各种素菜混炒在一起,辣香四溢。   花崇冲柳至秦抬了抬下巴,“趁热吃,不够再去街口要一把烤肉。”   柳至秦笑,“够了够了。”   花崇:“别跟我客气。”   “没跟你客气。”柳至秦说:“我这不是才来,还没有习惯重案刑警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的艰苦生活吗。”   花崇斜他一眼,“好好吃你的饭,别贫。”   街口的烤肉到底没吃成,就连干锅也没吃完。中途花崇接了个电话,神情由震惊变为讶异,又变为困惑。   柳至秦放下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   花崇说:“曲值打来的,说在邱大奎作案用的家用榔头上查出了徐玉娇的DNA。”   柳至秦一惊,“什么?”   重案组连夜开案情分析会,花崇一页一页翻着痕检科送来的报告,眉头越皱越深。   作案榔头非常普通,木柄铁锤,上面附着大量邱国勇的血液与脑组织,木柄上有邱大奎的新鲜指纹。但在铁锤的缝隙里,还有少量干涸血液,经DNA比对,这些血液属于徐玉娇。而从两位死者头部的创伤判断,两把榔头极有可能为同一把。   “现在我们有两个思路。”花崇迅速冷静下来,“第一,邱大奎在撒谎,徐玉娇是他独自,或者与邱国勇一同杀害的,他说的有关邱国勇逼迫王素、付莉自杀的事全是由他自己捏造,他因为别的原因杀了邱国勇,徐玉娇可能是关键;第二,邱大奎没有撒谎,他只杀了邱国勇,而那把榔头是杀害徐玉娇的凶手用过的。”   “邱大奎拒不承认自己杀了徐玉娇,说根本不认识她。”曲值说:“但他也无法解释自家的榔头上为什么会有徐玉娇的血。”   “他肯定那把榔头是他家的?”花崇问。   曲值顿了几秒,“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我审问他的时候,他一会儿说那榔头就是他家的,用了几十年,绝对不会认错;一会儿又说每家每户都有榔头,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他家那把。”   “榔头能查来源吗?”   “几十年的老榔头了,十户家庭里九户都有一把一样的,不好查。”说话的是痕检科的李训,“花队,我倾向第二种思路。”   花崇示意他说下去。   “这种用了几十年的工具,上面多多少少都会留有污迹,甚至是多人的指纹。”李训说:“但刚才经过检查,上面除了血污、脑组织、毛发,就只有邱大奎的新鲜指纹,连多余的油污都没有。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戴着手套杀害了徐玉娇之后,对榔头进行过非常彻底的清洗,却故意在缝隙中留下少量污血,最后以某种方式放到邱大奎家里?”花崇问。   “是。”李训推着眼镜,“不然那把榔头不可能那么干净。”   花崇点点头,视线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照训仔的意思,我们先假设杀害徐玉娇的不是邱大奎,那么真正的凶手是怎么把凶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邱大奎家里?他与邱家有什么关系?是有目标地嫁祸给邱家?还是像桑海埋水果刀那样,随便找个地方处理凶器?”   会议室安静下去,每个人都在蹙眉思索。   “他是什么时候把榔头放到邱家的?”花崇十指交叠,用提问的方式理着思路,“放在哪里?他是不是觉得邱家父子不会发现这把榔头有问题?邱家原来的榔头哪里去了?”   技侦组组长袁昊叹气,“可惜邱大奎住的那片区域没有监控摄像头,完全是一片盲区。不然我们至少可以看到谁形迹可疑。”   花崇想了想,“痕检马上去采集邱家室内外足迹。”   曲值摇头:“屋里的痕迹已经提取了,没有陌生人足迹。外面来来往往都是人,足迹早就乱了,想凭此找到嫌疑人,太难。”   “没事,先去采集。”花崇说:“有没有用另说。另外,明天天亮以后,侦查员去邱家附近排查,看有没有住在旁边的人注意到可疑者靠近邱家平房。”   “花队。”柳至秦扬了扬手,“照你刚才的假设,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花崇点头,“说来听听。”   “仍然是在‘邱大奎没有说谎’这一假设成立的条件下——凶手会不会就是用邱家的榔头杀了徐玉娇,再在某个时刻将榔头放回去?”柳至秦说,“目前我们找到了两件凶器,一是有徐玉娇血的家用榔头,二是有徐玉娇血的水果刀,但邱大奎和桑海均不承认杀了徐玉娇。如果他们确实与命案无关,那么真正的凶手就非常狡猾了。桑海突然出现在现场,还拿着刀,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但邱大奎可能不是意外,凶手是有意要嫁祸给他,或者是嫁祸给邱国勇。”   侦查员们议论纷纷,花崇低喃道:“借刀杀人,还物归原主。可以从邱家父子入手调查。”   “凶手狡猾归狡猾,但有两点是他无法预判的。”柳至秦道:“第一,他不知道谁会发现尸体,谁会报警。第二,他不知道邱大奎会恰好用那把榔头杀了邱国勇。如果邱大奎没有发现尸体,也没有杀害邱国勇,那么这把榔头藏在邱家,不一定会被我们找到。这反映了凶手的心理——他极度想要隐藏自己,其次才是随便嫁祸给邱家父子,至于能不能嫁祸成功,他不是特别在意。”   花崇接过话,“这种心理说明,他与邱家父子有矛盾,但这矛盾不算深,不是一定要让对方背上杀人的罪名,对吗?”   柳至秦眼神认真,“对。不过还有一点——矛盾都是相互的,如果他与邱家父子的矛盾非常深,那么惦记在心的绝不止他一人,邱家父子肯定也记恨他。那么我们一旦在邱家发现凶器,邱家父子必然会喊冤,声称被人陷害。这时他就会作为‘陷害者’被邱家父子供出来,反倒暴露行迹。所以我觉得,他们矛盾不深,且是他单方面记恨邱家父子。”   “有意思。”花崇夹着笔,笔头轻轻磕在下巴上。   “此外。”柳至秦接着说:“花队,你刚才提到了凶手放榔头的时间,我认为16号及之后的可能性非常小,那时徐玉娇的尸体已经被发现,荒地那一块到处是警察,居民也盯着,如果要放榔头,风险会非常大。我倾向于他在作案当天,也就是13号晚上,最晚14号凌晨,就把榔头放在了邱家。”   花崇思索片刻,“我得再去审审邱大奎。大家还有什么看法?都说出来。”   “我觉得另一条思路更现实。”曲值突然道:“训仔和柳……小柳的分析都有道理,但从现有的证据来看,邱大奎的嫌疑依然很大。如果杀害徐玉娇的就是他,那么很多细节都说得通。”   “对,如果他是凶手,很多疑团都迎刃而解。”花崇拇指与中指揉着太阳穴,“但他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杀徐玉娇?”   “当然是劫财劫色。”张贸说。   花崇摇头,“这两种可能我们以前就分析过,太浅了,我总觉得哪里有疏漏。不过没关系,反正邱大奎在局里,继续审就是。他们家也继续搜,别忘了凶手还没把徐玉娇的奢侈品包拿去销赃。如果人真是邱家父子杀的,我们没理由找不到被他们拿走的东西。”   这时,柳至秦又扬了扬手,用嘴型道:“花队。”   “嗯?”花崇挑高一边眉。   “刚才在审讯室,邱大奎的一番话让我印象深刻。”柳至秦道,“他说人生来就不平等,邱薇薇如果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就是小公主,生在他们家里,就是天生的输家。对于原生家庭、贫富差距、社会地位,他的感触似乎非常深。”   花崇转着笔,与柳至秦对视的瞬间,就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   柳至秦道:“我们上次聊过‘因妒杀人’,如果杀害徐玉娇的凶手是邱大奎,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他站在生来贫穷的邱薇薇的角度,妒恨徐玉娇这个生而富贵的天之骄女?” 第十九章 红颜(19)   此话一出,会议室一片哗然。   李训说出了众人的疑惑:“不至于吧?这点儿嫉妒就去杀人?谁从小到大没嫉妒过活得比自己好的人?要都去杀人,命案我们还处理得过来吗?”   曲值附议,“我也觉得不至于,就算真是因妒杀人,邱大奎最嫉妒的难道不是徐玉娇的父母?杀徐玉娇干什么?”   “我倒是认为因妒杀人并不稀奇,尤其是在邱大奎非常爱他女儿的前提下。”花崇站在柳至秦一边,“你们觉得不至于,那是因为你们是正常人。凶手是吗?邱大奎是吗?”   张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不过我不赞同小柳哥刚才的说法。”花崇话锋一转,冲柳至秦笑了笑,“嫉妒是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至少从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邱大奎与徐玉娇没有任何交集,徐玉娇对他来说就是个普通的有钱人。洛城的有钱人不止徐玉娇,比徐玉娇更有钱的也不少,他怎么单单盯上了徐玉娇?”   柳至秦食指曲起抵住额角,被当面反驳也不见尴尬,温声说:“是我疏忽了,忘了这一点。”   说这话时,他一直注视着花崇,花崇的目光却蜻蜓点水般从他的视线中滑过,看向众人道:“既然说到这里了,我想强调一下,‘嫉妒徐玉娇身世好’不排除是凶手的作案动机,前期排查时我们忽略了这一点,光盯着她与别人的矛盾,结果什么疑点也没查出来。后续大家都注意一下,不要放过‘嫉妒’这个点。邱大奎也要继续审,虽然我们刚才给他做了不少无罪分析,但不能排除他杀害徐玉娇的可能。”   会开完已是深夜,花崇坐在会议室没走,柳至秦离他有些远,合上笔记本,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张贸和曲值一同起身,曲值喊:“花队,不走?”   “我休息一会儿。”花崇摆摆手。   曲值看柳至秦一眼,有些疑惑。   张贸更疑惑,出门就问:“柳哥刚来没多久,花队怎么就和他那么好了?他俩什么时候讨论过因妒杀人?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曲值揉着酸痛的肩颈,抱怨道:“妈的这案子越查线索越乱,我都给兜糊涂了。”   “你不是糊涂,是睡眠不足影响思路。”   “一天就能眯几小时,睡眠足就怪了,就算是24小时待机的手机,晚上都得停下来充个电呢!”   “花队精力永远那么充沛。”   曲值往后看了看,叹气,“他哪是精力充沛,硬扛着而已。”   待到会议室没人了,柳至秦才走到花崇跟前,将一个密封玻璃水杯轻轻放在桌上。   水杯里,漂浮着五朵浅黄色的菊花。   花崇抬起眼,“原来是你拿了我杯子。开会前我到处找都没找到。”   “冤枉。”不知是不是夜深了的缘故,柳至秦单手虚撑着脸颊,看上去比平时懒散了几分,连同声音都带上些许沙哑,“在新洛银行时,你接了电话就想走,如果不是我帮你把杯子收起来,这会儿它已经被银行的保洁阿姨扔了。”   花崇拿起自己其貌不扬的水杯晃了晃,盯着里面的菊花看了半天,“你帮我重新泡了一杯?”   “之前那杯的水都已经浑了。”   “浑了吗?我没注意到。”   “你的注意力都放在案子上了。”   花崇轻轻一撇唇角,“可惜还没把凶手给揪出来。”   “但我们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真相。”柳至秦微偏着头看花崇,“对了,花队。”   “嗯?”   “怎么想起叫我小柳哥?”   花崇一怔,旋即记起刚才开会时叫了声“小柳哥”。   “你28,我31,我总不能像张贸他们那样叫你‘柳哥’吧,叫‘小柳’又太老干部了,只有老陈那种习惯装逼的才叫得出口。”他玩着玻璃杯,“只好综合一下。‘小柳哥’我觉得叫着还挺顺口。”   “是挺顺口。”柳至秦笑,“像个送快递的小哥。”   “……那柳柳?”   “因为他们叫你花花吗?”   花崇黑了脸。   柳至秦的笑声很低也很沉,“好了,新队员还是不挑战组长的权威了。小柳哥就小柳哥吧,起码还是个哥。”   花崇莫名感到心口有些痒,像是被什么极轻的东西挠了一下。   “地铁已经停了。”柳至秦唇角的笑还未消退,“花队,今晚搭我的摩托回去吗?”   花崇拧开玻璃瓶的密封盖,灌了几口菊花茶,“我想去看看邱薇薇。”   柳至秦目光微顿,似乎既觉意外,又感在情理之中,“我和你一起去。”   邱薇薇受了严重惊吓,目前正在洛城市第四人民医院接受救治。花崇和柳至秦赶到时,她刚在镇定剂的作用下睡着。   邱家没有别的人了,邱国勇性格古怪,遇事便破口大骂,将邻居得罪了个遍,此时邱薇薇躺在病床上,连个愿意来照顾的街坊都没有,还是派出所的女民警陪在一旁。   医生说,这孩子可怜,刚送来时不停胡言乱语,精神濒临崩溃,一直念叨着“杀啊杀啊杀啊”,用了药才稍微好一些。   花崇没有进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往里面看了看,转身靠在医院雪白的墙上,“邱大奎口口声声说爱女儿,我看他这爹当得,也不比他老子强。”   柳至秦站在门边,“小姑娘今后只能去福利院了吧。”   花崇想抽烟,打火机都摸出来了,才想起这里是医院,只得拿在手中把玩,“派出所和居委会会安排,去福利院也好,总比一个人留在发生过命案的家里强。”   柳至秦眼神有些空洞,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倒是女民警上来攀谈了两句,说派出所不会不管这孩子,一定会尽全力照顾。   花崇待女性一向温和,柳至秦也彬彬有礼,见状下楼买了两杯热豆浆,一杯给女民警,一杯给花崇。   聊着聊着,女民警无意间提到了今天傍晚另一桩报到派出所的命案,花崇与柳至秦听闻后俱是一惊。   接到花崇的催命电话时,陈争正在跟韩渠撸串。   特警支队的精英大队刚从北京回来,在公安部组织的全国特警联训中拿了好几项头名,韩渠一高兴就自掏腰包请全队去大排档胡吃海喝,本来还想叫花崇,一想花崇正被案子搞得焦头烂额,肯定抽不出时间,只好退而求其次,让陈争来当替补。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刑侦支队队长还真去了。   大排档人声鼎沸,陈争对着手机吼了老半天,才听清花崇说的是什么,酒顿时醒了,拿起外套就走,“你马上回市局,我这就联系分局!”   吕洋刚满18岁,高中还没毕业,家住富庶的洛安区,父母都是国企高管,准备下半年就把他送去加拿大念书。   但他从小痴迷历史,梦想当一名考古学家,三天两头与父母吵架,扬言绝不出国,平时经常逃课,不是去洛城大学蹭历史学院的课,就是去图书馆独自啃大部头的史书,朋友都是在微博上结交的历史迷。   最近,除了洛大和图书馆,他又多了一个常去的地方——位于洛西的贵族墓考古发掘基地。   科考队员们脾气都不错,也喜欢跟从四面八方赶去的历史迷交流。吕洋去过一次后就上了瘾,跟着科考队员学了几天考古知识,头脑一热就想试个手。   但队员们脾气好归好,原则还是讲的,不可能让一个外行去墓里瞎折腾,万一弄坏了文物,谁也担待不起。   吕洋也不生气,网购了一套发掘用的工具,居然就自己跑去基地附近“练习”。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贵族墓,那周围一定也有值得发掘的东西,就算什么也没挖出来,那练一练手对往后参加考古也有好处。   科考队员知道他在外面“练习”,但因为他没有影响正常的考古发掘,所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去管。   吕洋挖了数日,还真挖出了“东西”——   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女尸。   同时接到两桩命案,富康区分局刑侦副局长张怀权衡一番,先将邱大奎锤杀邱国勇的案子移交给了市局,打算亲自查女尸案。   哪知半夜突然接到陈争的电话,连案带尸一并要了去。   放下手机,张怀瞌睡还没彻底醒,迷糊地念叨:“上一个案子都还没结,又来要……累,累不死你们。”   重案组的休息室不大,床也小,说是双人床,但躺两个身材娇小的女性还凑合,躺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就不行了。   花崇没回家,等在市局接收案子,柳至秦也没回去。半夜分局的同事把案子转过来了,花崇直到徐戡等人开始进行尸检与理化检验,才疲惫不堪地往墙上一靠。   “花队。”柳至秦拍了拍他的手肘,“去躺一会儿吧。”   花崇洗了把脸,走路都在想案子,忘了柳至秦还在身边。   他没有盖被子的习惯,在休息室睡觉时喜欢把被子当枕头,迷迷糊糊间觉得枕头被抢了,却也没有精力抢回来,后来又觉得有人给自己盖了被子,之后就沉入漆黑的梦中,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休息室没开灯,外面的灯泼进来朦胧的光亮,柳至秦蹲在床边,目光描摹着沉睡之人的面容,不知过了多久,才伸出右手,轻轻捏住对方的下巴。 第二十章 红颜(20)   清晨,花崇甫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柳至秦侧躺在他身边,半个背悬在外面,一只手虚扶在他的腰上,似乎再往外挪一挪,就会连人带被子摔下床去。   大约因为刚醒来,脑子还不大清醒,花崇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清隽细腻的脸——柳至秦头发很短,额头与脸型的比例正好,多一分显得发际线堪忧,少一分又少了几许英气;鼻梁和下巴的线条利落洒脱,平时从侧面看似乎过于锋利,此时看来却有种柔和之感;嘴唇很薄,抿在一起时唇角勾着一个极浅的幅度,若不是靠得近,几乎看不出来;眉眼还笼罩在睡意中,双眼皮的细痕蔓延到眼尾,随着走势向上勾起,有几分惑人的意思。   花崇轻轻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柳至秦的眼尾——他自己的眼尾是轻微下垂的,这种眼型若是生在漂亮女人的脸上,那自然是锦上添花,微一垂眸,便是楚楚可怜,引人怜惜,但他是男人,还是人们眼中铁血铮铮的警察,生了如此一双眼,就有些可笑了。   所以看到帅气的眼尾,便想摸一摸。   但手伸出去了,眼尾却没摸成。   柳至秦睡眠浅,刚睡着没多久,姿势又实在不舒服,感到身边有细微的动静,立马醒了过来。   第一眼,就看到花崇好奇的目光和伸过来的食指。   花崇不至于被吓一跳,但心跳也条件反射地快了半拍,连忙收回手指,撑着床垫坐起来,甩了甩头,这才清醒过来。   “花队早。”柳至秦也撑起身子,长腿往外一挪,弯腰在地上捞鞋。   “你没回去?”花崇有些不满,这不满主要是内疚作祟,“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嗯?留宿办公室需要打报告?”柳至秦的外套扔在一旁的椅子上,这时只穿了件深灰色的宽领棉质T恤,脊背躬出一个极具力量美感的弧度,衣角不经意地掀起,露出一小截劲痩的腰线。   他穿好了鞋,回头看花崇,眼中掠过淡淡的笑意。   “留宿不需要打报告。”花崇从另一边下床,“但休息室只有一张床,平时就我一个人睡。如果我知道你不回去,我起码会往旁边挪一挪,不至于让你挂在床沿上。”   柳至秦眼角的笑意更浓,声音温温的,像此时窗外温柔的春阳,“这张床本来就小,是我挤着你了。”   “你都快掉下去了,还挤我?”花崇很快穿好鞋,起身披上外套,“下回要睡休息室提前给我说一声,给你留个地儿。”   柳至秦似乎愣了一下,才笑道:“好。谢谢花队。”   一大早坐在会议室一边看尸体细节照一边听尸检报告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尤其是那尸体严重腐败,局部已经白骨化,令人作呕的尸臭仿佛钻出了屏幕。   张贸调来重案组不久,看到情况糟糕的尸体仍旧会生理性不适,听徐戡讲了一会儿,刚吃的早饭全吐了。   比他更晚调来的柳至秦却没什么反应,盯着屏幕的同时,还端起水杯,喝了口有些烫嘴的菊花茶。   菊花茶是花崇的,原先花崇懒,如果没有烧好的水,就拿冷水冲泡。如今柳至秦领了烧水泡菊花茶的任务,各泡一杯,照顾花崇的同时,也不亏待自己。   短短一夜,经过在库DNA比对与失踪人口查询,尸源就已经确定了。死者叫唐苏,31岁,女性,未婚,生前是欧来国际学校常务副校长。   2个月前,唐苏的父母到派出所报警,称女儿无故失踪。年轻女子失踪一直是社会关注度极高的问题,唐家亦有些背景,在洛城算得上是富庶之家,案子很快被报到明洛区分局,此后寻找唐苏的工作一直没有停下来。如今从尸检结果看,早在唐父唐母报警之前,唐苏就已经遇害了,死亡时间初步推算在1月4日到1月5日之间。   “因为天气及湿度原因,唐苏尸体的腐败速度较慢,躯干、四肢仍能看出部分抵抗伤。致命伤位于颅骨。”徐戡神色凝重,“花队。从颅骨损伤形状来看,和徐玉娇一样,唐苏也是被榔头敲击头部致死。”   会议室响起一片议论声,花崇已有心理准备,对这一结果倒不是很惊讶。   昨日从道桥路派出所女民警处听说考古基地附近挖出一具女尸,他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与徐玉娇一案有关。尽管尚未看到尸体,凭空认为两者有关非常牵强,但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太特殊,离考古基地和道桥路都近,而挖出尸体的男子又是个历史迷。各种巧合凑到一起,他当即决定请陈争将这起案子从富康区分局转过来。   尸检结果与死者身份证明,两个案子可能的确有联系!   “但与徐玉娇相比,唐苏头部的伤复杂许多。”徐戡继续说:“凶手是从背后袭击徐玉娇,榔头第一次砸下去,徐玉娇就昏迷倒地,失去了反抗能力,锤击伤全部位于后脑。但唐苏整个脑部包括面部都被榔头击打过,并且从全身的其他伤处来看,她与凶手有过扭打。”   花崇立即问:“既然有过扭打,那么……”   徐戡摇头,“花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很遗憾,唐苏十指指甲都被削掉了,指纹也被破坏。凶手很小心,一定是被唐苏抓伤,自己的皮肤组织留在了唐苏的指甲中,才削掉了唐苏的指甲。此外,唐苏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发现疑似凶手的脱落细胞。”   “唐苏的双脚完好。”花崇看着尸体局部图,“那她的眼睛和阴丨部呢?”   “眼部已经腐烂,不过暴露在外的骨头没有被锐器所伤的痕迹,所以我推断,凶手没有用刀戳她双眼的行为。”徐戡道:“至于阴丨部,阴丨部腐败严重,没发现精斑,也未发现避孕套润滑油成分,无法确定是否有生前或死后的性丨行为。”   花崇蹙眉,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地蹭动。   “我这里就是这些。”徐戡说。   “我们在现场采集到了几十枚脚印,但都是新鲜脚印,没有参考价值。此外,死者身边没有手机、包、身份证、银行卡一类的东西,怀疑是被凶手拿走。”痕检师李训有些尴尬。接连两个命案,他与痕检科的其他人都没能在现场找到有助于破案的蛛丝马迹,这虽然是因为凶手太谨慎,绝非他们的责任,但多少有些颜面无光。   曲值低声道:“花队,唐苏和徐玉娇都被锤击脑部,都是有体面工作的富家女,被害的地方也比较近,手机和随身包均被拿走。但除了致命伤,其他伤处不大一样。这能不能做并案处理?”   “先别并,去查唐苏的人际关系,现实与网络两方面都不要放过。”花崇说:“我去见见她的父母。”   唐苏失踪2个多月,唐洪与周英夫妇已有心理准备,得知爱女已经遇害,立即赶到了市局。唐洪在省教育系统工作多年,位居高位;周英是洛城大学生物科学院教授,学术成就不低。二人身着黑衣坐在问询室,面容憔悴,眉间凄苦,看得出前不久才哭过。   花崇向来不喜与受害人家属见面,却又不得不见面。往日与他一同面对受害人家属的多是曲值,这次曲值带着部分队员前往欧来国际学校,坐在他旁边的便成了柳至秦。   唐洪沉默地垂着头,连目光都没有动,回答问题的自始至终是两眼通红的周英。   唐苏是二人的独生女,初中毕业后就去澳大利亚留学,之后又去英国生活了三年,25岁回国后,就在欧来国际学校就职。   这所学校是洛城出了名的出国预备学校,被不少人戏称为贵族中学。能进去念书的绝对没有穷人家的孩子——就算成绩极好也不行。洛城的富人将儿女送入其中,每年缴纳高额学费,为的不仅是让孩子得到最优教育资源,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接触同层次甚至更高层次的同学,为他们今后的人脉、事业奠定基础。   欧来不求名师,但对教师们眼界、见识的要求却非常高,聘请的教职人员一半负责教书,一半负责带领学生游学、做课题、开阔眼界。   唐苏当年刚到欧来时,担任的就是游学指导老师。   此后,因为唐洪、周英在教育界的关系,唐苏迅速升职,29岁就成为欧来的常务副校长之一。   不过欧来挂着“副校长”名头的人很多,不见得所有副校长都有实权。   “苏苏在事业没有太大的进取心,她的工作是我和老唐打点的,如果早知道这会引起旁人的嫉妒,我们绝对不会这么做。”周英眼无神采,万分悲痛,“是我们害了她!”   花崇问:“嫉妒?您的意思是知道谁想害唐苏?”   一直不言不语的唐洪咳了两声,提醒妻子:“没有证据,不要胡说!”   “不是她还会有谁?”周英看向丈夫,“苏苏是被人害死的呀!苏苏从小到大没得罪过谁,不争不抢,善良单纯。除了她,谁会那么恨苏苏!”   “这种话你在家里说一说就行了,这里是警察局,说话要讲证据。”唐洪道:“苏苏走了,我也承受不住,但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凭空出口只会添乱!”   “如果有什么想法,麻烦二位不要隐瞒,全部告诉我们,有没有价值我们自会判断。”花崇肃然道:“但如果你们不说,那重要的线索可能就被放过了。”   周英小声啜泣起来。   唐洪紧皱双眉,“但我们没有证据。”   “没关系,证据我们自然会查。”回答他的是柳至秦。   周英看了看唐洪,沉默几分钟后,开始讲述:“苏苏曾经有个很好的朋友,与她同龄,叫肖露。我们听说,她全家都靠她一个人工作养活。” 第二十一章 红颜(21)   “唐苏死了?”妆容精致的女人带着一身冷调香气坐在问询室,修长的十指交叠,精心修剪的正红色指甲在灯光下像熠熠生辉的名贵红宝石。   她微弯起一边唇角,不躲不避地与花崇对视,“唐苏一死,你们就找到我,是她父母告诉你们——我是最有可能杀害她的人。对吧?”   花崇从容接下女人的目光,心中却有些诧异。   这个名叫肖露的女人,与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在周英的形容里,肖露断没有此时这种安然不迫的气场。   相反,她可怜又可恨,鄙陋无趣,嫉妒那些生来就活得比她好的人。   肖露,出生南方农村,父母皆在乡下务农,有个小十岁的弟弟。她曾在国内某名牌大学英语专业就读,毕业后来到洛城,在一所重点中学任教,后以人才引进的方式入职欧来,与唐苏是同一批到任的教师,关系曾经非常要好,多次到唐家做客。但唐苏有背景,分到的工作轻松不说,工资也比肖露高不少。因为长辈的打点,唐苏每年都往上升,而肖露家境贫寒,一直在底层当英语教师。   周英道,近几年唐苏偶尔会回家说,肖露与自己疏远了,几乎不再说话。   “她嫉妒苏苏。去年暑假之前,她匿名举报苏苏跟未成年男学生谈恋爱。”周英说到这里时,唐洪沉重地叹了口气。   花崇问:“是诬陷还是事实?这个男学生是谁?”   周英有些慌乱,回避了前一个问题,“那孩子姓赵,事情发生后就出国了,早就和我们苏苏没了联系。”   花崇心里有了数,又问:“既然肖露是匿名举报,你们怎么知道是肖露举报的?”   唐洪没有隐瞒,“我认识欧来的创始人。”   花崇一哂,略感唏嘘。   所谓的“匿名”,看来只是欺骗无钱无势之人的说辞而已。   “这件事之后,苏苏和肖露就断了往来。”周英往下说:“肖露一定是怀恨在心!她嫉妒我们苏苏很久了!警察先生,就是她害了苏苏!”   “和我没有关系。”肖露声线很冷,像弥漫在她周围的香水一般,“我杀害唐苏?亏他们想得出来。”   “肖女士,你最后一次见到唐苏是什么时候?”花崇问。   “去年12月24号,平安夜。”肖露双手抱胸,斜靠在椅背上,“学校搞圣诞活动,她带学生上台弹钢琴。”   “你们没有交流?”   “交流?我和她没什么好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今年1月4号、5号两天,你还有印象吗?”   “4号、5号?”肖露哼笑,“原来唐苏刚过元旦就死了,真可怜。”   花崇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想得起吗,那两天你在哪里?”   “我在云南,西双版纳。”肖露回答得非常轻松,“圣诞节之后,我申请了年假,26号的航班到昆明,之后去西双版纳,在那里待了半个月才回来。机票信息、酒店和景区监控、通讯记录,你们想查随便。”   花崇让柳至秦去核实肖露所言,见肖露自始至终勾着一抹冷漠的笑,又问:“可以聊聊唐苏这个人吗?”   “这是人际关系调查?确定是不是熟人作案?”肖露单手撑着下巴,“她死了2个月,尸体到现在才被发现,现场肯定已经被破坏,你们的痕检尸检无法确定凶手特征吧?”   花崇笑:“肖女士知道得不少。”   肖露抿唇,“你们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线索。我说了,她与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了解她。”   “不了解?但你们刚入职时关系不错。”   “同期入职,年龄相仿,都是女性,关系不错很奇怪?”   “不奇怪。”花崇轻声慢语,“你说你不了解她,但如果真不了解,怎么确定自己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在逻辑上,似乎有些矛盾。”   “你们当警察的都喜欢谈逻辑?”肖露轻哼一声:“但逻辑在我这儿行不通,我行事只凭情感。”   “那我这么理解——刚到欧来工作时,你认为唐苏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与她亲近。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你渐渐了解她的性格、家世,认为这段友情难以为继,便与她划清界限。这一切都受内心情感驱使,是这个意思吗?”   肖露脸上仍不见丝毫紧张,“警察先生,你这是想诱导我承认——我嫉妒她,对吗?”   花崇虚起眼。   “对,我是嫉妒她。”肖露婉声笑道:“这世道,寒门难出贵子。我努力打拼三十年,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唾手可得,毫不费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人出生就在终点线上。论能力,我比她优秀,比她有上进心,就连外表,她也比不上我。但和她相比,我仍然输得一败涂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副校长,过最光鲜闲适的生活,我呢?”   花崇盯着肖露的脸,捕捉对方表情的每一个细小变化。   “心理学上不是这么说吗——人总是倾向于嫉妒自己熟识的人。唐苏当年与我同职、同龄,在我对这个社会还认识不足的时候,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曾经天真地认为,只要我努力工作,一定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就算我已经从农村里走出来,我也永远赶不上她。差距是生来就有的,我拼命赚钱,每月的工资还房贷、寄给乡下的家人,每次拿到一份额外收入,都高兴得不得了。她和我不一样,工资对她来讲可有可无,她压根儿不在意。我日日与她相处,在我省吃俭用给家人寄钱时,她让国外的朋友买了香奈儿的限量手包。”   肖露说着自嘲地一笑,“换作是你,你嫉妒吗?”   花崇正要开口,肖露又道:“算了,你是男人,不为难你回答这个问题。就说我自己吧——我当然嫉妒她,我最嫉妒她的时候,恨不得杀了她。但我问自己:你杀得了唐苏,逃得过警察先生们的追捕吗?”   肖露轻笑:“我的结论是:逃不过。”   “那我为什么要为了她,葬送我好不容易拼到手的前程?人各有命,命中注定她生在富贵之家,而我的父母穷困潦倒。我花了三十年,才从原生家庭的贫穷中走出来,从最初艰难供房贷,到现在用得起高档化妆品,每月攒一攒,能买一个她们看不上的、不那么昂贵的名牌手包,每年休假时也能出去旅游一番。”   “这一切于我来说得之不易,当然倍加珍惜。”   肖露说着一顿,目光渐远,“所以我嫉妒她,却不会杀了她。那会弄脏我的手,弄脏我挣来的人生。”   这时,门开了,柳至秦俯身在花崇耳边道:“肖露没有撒谎,案发前后,她确实在云南西双版纳,通话记录、银行流水也暂时没发现异常。”   肖露眯了眯眼,“警察先生,我能离开了吗?”   花崇站起身。   临到离开问询室,肖露突然半侧过身,笑靥如花,“唐苏的父母惹人反感,但唐苏本人是个傻白甜。”   花崇饶有兴致地听着,“所以?”   “如果她不是被谋财谋色,那么她被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遭人嫉妒。”肖露笑得更加灿烂,“比我更深的嫉妒。但很遗憾,这个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午后,市局对面巷子里的餐馆已经忙完一波,店里空空荡荡。柳至秦点了几份炒菜,舀来两碗海带排骨汤。   “肖露这女人,还真是敢说。”花崇接过碗就喝,被烫得微皱起眉。   “小心。”柳至秦险些将碗夺回来,“刚舀的,凉一会儿再喝。”   花崇放下碗,一边玩筷子一边等菜,“她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充分,精神状态、行为举止也不像凶手。”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她是凶手。”柳至秦说。   “嗯?”花崇筷子一顿,“为什么?”   “她是女人。”   花崇略感不解。目前痕检与尸检均未就凶手的性别给出明确判断。唐苏身上有多处挣扎伤,凶手并非很快将她制服,由此判断,凶手可能是不那么高大有力的男人,或者是女人。   虽然凶手手法残忍,给人的第一个观感当是男人,但实际上,凶手是女人也并非不可能。   “花队,昨天你跟老陈打电话要求把这个案子从富康区分局调来,不就是因为觉得这个案子与徐玉娇一案有关吗?”   炒菜上来了,柳至秦顺了顺盘子,又道:“你觉得两个案子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人。而杀害徐玉娇的凶手有奸丨尸行为。”   花崇明白过来,往碗里夹了几块辣子鸡丁,“那只是我的直觉。两个案子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比方说凶器都是家用榔头、案发地相隔较近、凶手都非常小心、徐玉娇和唐苏两人的阶层和家庭背景也相似。不过凶手砸烂徐玉娇双脚、挖眼捅耳的行为明显具有仪式性,这种仪式性没有反映在唐苏身上。另外,唐苏的阴丨部已经腐烂,没有精斑和避孕套的润滑油成分,判断不出是否曾被侵犯。谨慎一些看,暂时还不能肯定两个案子是同一人所为。”   柳至秦说:“但我相信你的直觉。”   花崇筷子一顿,抬眼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又说:“你当了这么多年刑警,我相信你的直觉。”   这一声太温柔,像寒冬腊月里汩汩流淌的温泉水,花崇愣愣地看着柳至秦瞳仁里自己的倒影,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那你也太相信我了。”   柳至秦也笑,“我刚来,人生地不熟,老陈让我跟着你,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花崇咳了两声,暗觉这对话有些奇怪,连忙岔开,“在徐玉娇的案子里,我们设想过因妒杀人。刚才跟肖露一聊,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了。”   “肖露最后那句话很有意思。”柳至秦说:“但比她更嫉妒唐苏的人是谁?” 第二十二章 红颜(22)   入夜,重案组再次开碰头会。   “1月4号,唐苏休假在家。”袁昊说:“她独自住在明洛区的栖山居别墅区,我们查过监控,她在1月4号下午3点离家,穿的正是尸体被发现时的衣服。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是4号晚上8点21分,道桥路南里巷一个摄像头拍到了她。我们调取了当天晚上道桥路的所有监控,没有发现她的同事、熟人,也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但道桥路的监控大家清楚,拍不到不证明没有去。”   曲值接着道:“通过排查,我们了解到,唐苏性格温和,在欧来没有与人结过仇,唯一与她不睦的只有一个叫‘肖露’的人。”   花崇点头,“嗯,我已经见过了。”   “我回来之前,听说你们查到了肖露的不在场证明?”曲值说。   “是,她当时在西双版纳度假,没有作案时间。”   “那买凶呢?”   “下午我初步筛查过她的网络足迹、通讯记录。”柳至秦说:“没有异常,基本可以排除买凶这一可能。”   曲值叹气,“这案子悬。”   “徐玉娇的案子更悬。”张贸道:“刚才我去审邱大奎,问他榔头之类的工具平时放在哪里,他说放在窗外的木箱里。我去看了,木箱确实在窗外,里面乱七八糟放了一堆工具。”   “平房的窗外?”花崇回忆一番邱家平房的结构,“那岂不是所有经过的人都可以取放榔头?”   张贸说:“是啊!他说那箱子都摆外面好几年了。”   花崇扶住额头,一时间徐玉娇和唐苏两个案子的疑点在脑中互撞。忽然,下午一个因为尴尬而被放掉的细节重新显露出来。   他目光一紧,倏然看向柳至秦。   碰头会结束,队员们散去,曲值没走,拦下花崇继续讨论两起案子的疑点。柳至秦看了看两人,旋即起身出门。花崇以为他走了,不久又见他回到会议室,手上还提了个附近便利店的塑料口袋。   曲值快被一连串的“锤杀案”闹疯了,跟花崇抱怨回家打个盹儿都梦见自己后脑勺给人开了瓢。柳至秦将口袋递上去,两人各自在里面挑出爱喝的饮料。曲值拿了冰红茶,花崇打开一瓶汽水,剩下一瓶矿泉水是柳至秦自己的。   曲值灌下大半瓶冰红茶,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抹了把脸打算回重案组办公室,冲柳至秦疲惫地笑了笑:“谢了啊小柳哥。”   柳至秦一抬手,“没事。”   待曲值离开,花崇一边收拾桌上的资料一边说:“怎么走了又回来?”   柳至秦放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随手拉开一张靠椅,“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花崇抬头,“嗯?”   “开会时你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有点特别。”柳至秦坐下,“我猜你可能有重要的事跟我说,就没走。”   花崇略惊。他的确有事要跟柳至秦说,但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敏感。   柳至秦玩着瓶盖,淡笑着说:“告诉我没有白等。”   又道:“不然就尴尬了。”   花崇也拉开靠椅坐下,与柳至秦隔了一人远。   “我俩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花崇开起玩笑,“怎么我看你一眼,你就知道我要跟你说事?”   柳至秦说:“确认过眼神,是想聊天的人。”   花崇笑了两声,神色渐渐沉静下来,“行了不开玩笑了,开会时我想到一件事。”   “嗯。”柳至秦恰到好处地应了一声。   “你说你一开始就不认为肖露是凶手。”   “对,因为你在刑侦一线干了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案子,我相信你的直觉。”   又说到这里,花崇再次生出些许奇怪的感觉,但没像下午那样转移话题,而是问:“我的直觉是——徐玉娇和唐苏这两个案子极有可能有联系,凶手说不定是同一人。”   “对。”   “你相信我的直觉,所以才认为肖露不是凶手。因为虽然徐戡无法确定唐苏是否遭到侵犯,但他可以肯定凶手对徐玉娇有奸丨尸行为。”花崇说:“肖露是个女人,无法奸丨尸。”   柳至秦忽然皱起眉,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也想到了,是吗?”花崇问。   少倾,柳至秦沉声道:“杀害徐玉娇的不一定不是女人。”   “对!从一开始,我们的思维就被尸检报告限制住了。”花崇敲着桌面,“徐玉娇的阴丨道内有避孕套的润滑油成分,凶手很谨慎,戴了套,没有留下精斑。但戴套的一定是‘他’的生丨殖丨器吗?”   柳至秦说:“‘他’可能在误导我们。”   花崇眼神锐利,“是。‘他’希望我们认为‘他’是男人。”   接到电话后,徐戡匆忙从法医科赶来,听完花崇的分析后,半天才道:“我知道当初解剖时察觉到的怪异感是怎么回事了。”   “怪异感?”柳至秦问。   “花队,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凶手在侵犯徐玉娇的时候很温柔吗?”徐戡道:“‘他’用榔头砸烂了徐玉娇的腿骨,再用刀把皮肉切下,还挖了徐玉娇的眼睛和耳朵,手段残暴,但是在侵犯徐玉娇的时候,态度却完全不同。”   “记得,当时我们就说过,这凶手不正常。”   “‘他’不是温柔。”徐戡说:“是敷衍!‘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奸丨尸,而是在徐玉娇的阴丨道里留下避孕套的润滑油,让我们误认为‘他’是个谨慎的男人,以戴套的方式避免留下精斑!”   花崇揉着眉心,“那么当时侵犯徐玉娇的,可能是凶手手中的某种工具。有这种工具,再加上避孕套,凶手无论男女,都可以造成奸丨尸的假象。”   徐戡失落地摇头,“抱歉,是我疏忽了。”   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别自责。至少到目前,在徐玉娇一案里,我们没有发现有作案动机的女性嫌疑人。这个疏忽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徐戡走后,柳至秦道:“我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革丨命尚未成功。”花崇苦笑,“小柳哥,你可别飘。”   “哪里的话,你都没飘,我怎么飘?”   “我飘什么?我一向沉得住气。”   “我的意思是我比你高大,比你重,按物理规律来说,就算要飘,也是你先飘。”   花崇眼皮微跳,将柳至秦从头到脚端详一番,“你这是吐槽我没你高。”   “冤枉。”   “喊‘冤枉’不如说‘汪汪’。”   话出了口,才发觉不妥,花崇斜柳至秦一眼,“我开玩笑而已。”   柳至秦并不生气,“我知道。”   闲扯片刻,话又拉回了正题,柳至秦道:“查到现在,凶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有意误导我们的女人。但我个人的看法是——凶手更可能是女人。”   花崇若有所思地交叠双手。   “对唐苏人际关系的排查还没结束,无法确认她没有得罪过人。但徐玉娇那边已经查得比较彻底,她从未与谁产生过矛盾,虽然在新洛银行是个职位不低的经理,但存在感很低。”柳至秦说:“凶手不仅杀了她,还严重辱丨尸,应当是恨到了极点。徐玉娇一个从不惹是生非、教养不错的富家姑娘,做了什么事会被恨成这样?我们已经排除了很多可能,剩下的除了‘嫉妒’,我暂时想不到其他可能。”   “同性更容易嫉妒同性。”花崇说。   “对,在这个案子里,如果被害的是男性,那我倾向相信凶手也是男人。”柳至秦道:“普遍情况下,同性之间产生嫉妒的概率比异性之间高得多。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男人一般不会去嫉妒一个美丽富有的女人,他嫉妒的对象往往是与他同岁,且多金、异性缘极好的成功男人。同理,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女人,也很少去嫉妒一个有钱男人,她的目光会落在同龄,并且熟悉的女性身上。肖露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花崇半撑着下巴,“照这个思路,在唐苏一案里,肖露有非常充足的动机。但她的不在场证明也很充分。你记得她离开之前说的话吗?”   “记得。她说杀害唐苏的人一定比她更加嫉妒唐苏。”   “这话我琢磨了很久,加上肖露说的其他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条值得一追的线索。”   花崇放慢语速,大概是因为疲惫,嗓音显得有些沙哑,“肖露自称嫉妒唐苏,却绝不会杀害唐苏,因为她通过多年奋斗,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生活——虽然这生活远远没法跟唐苏相比。她说一旦杀了唐苏,自己的人生也就毁了,因为好日子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最后她提到唐苏是个‘傻白甜’,认为凶手一定比她更加嫉妒唐苏。小柳哥,你想到了什么没?”   柳至秦垂首不语。   花崇坐在一旁,没有急着往下说。   “假设凶手的确抱有与肖露相似的嫉妒。”柳至秦谨慎地开口,“以肖露作为参照,‘他’不担心犯案后被抓住……不,‘他’肯定担心,否则‘他’不会小心至极地保护自己。”   “嗯。”花崇点头。   “担心不担心应该是相对的。”柳至秦纠正道:“‘他’也担心被抓住,却不像肖露那样担心。原因是……肖露已经拼来了想要的生活,但‘他’没有,‘他’还陷在泥潭里,可能是因为机遇,还可能……”   “还可能是因为家庭。”花崇说。 第二十三章 红颜(23)   “肖露出生农村,老家的父母需要她养老,还有一个弟弟需要她提供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她的收入能够承担这笔开支,而她的父母虽然没能在工作上帮助她,却也没有附在她身上‘吸血’。可以说,她已经走出来了。但凶手没有,所以肖露‘担心失去’这一心理在‘他’身上不成立。”花崇说。   “‘他’心高气傲如肖露,在职场上的能力可能也不输肖露。”柳至秦跟着花崇的思路,“可是‘他’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长此以往,‘他’内心压抑、不甘,彻底失衡,心理完全因为嫉妒而扭曲……”   “所以如果‘他’也曾是唐苏的好友,那么‘他’对唐苏的嫉妒,会远超肖露。”花崇说:“所以肖露只敢放在心里想一想的事,‘他’却做得出来!”   这一番碰撞的尾声,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会议室只剩下稍急的呼吸与心跳声。   花崇没由来地想到了住在道桥路东里巷的那位女白领。从她的着装与打扮看,在职场上,她也许是干练的酒店经理,但回到家中时,她不得不面对老旧的平房,与歇斯底里的家人……   花崇甩了甩头,一抬眼就撞进柳至秦的目光里。   “我们今天推测得有些多,后面还得继续找突破口。”柳至秦淡然地笑,“花队,今晚还睡休息室吗?”   “不了,得回去一趟,家里的花再不浇水就要死了。”花崇说。   “那坐我后座好吗?”柳至秦站起身来。   花崇这才想起自己凭空多了个邻居。   摩托的轰鸣中,城市的灯光模糊成了黑夜里的光河,而春天柔软的夜风在耳边呼啸疾驰,竟也多了几许凌厉之感。   花崇单手扶着柳至秦的腰,遵循“不与驾驶员攀谈”的原则,沉默地看着前方空旷的大道。   倒是柳至秦不安于静,在风里大声喊:“花队,你另一只手呢?”   花崇下意识低头一看,那只没扶着柳至秦腰的手正叉在自己腰上。   ……这姿势,十分有搞行为艺术的潜质。   “抱紧,不然一会儿掉下去。”柳至秦说。   花崇琢磨着“抱紧”二字,索性将两边手都撤开了。   “嗯?”柳至秦回头。   “看路。”花崇右手撑在身后,左手向前一指,“别看我。”   “小心掉下去。”   “掉?你技术这么差劲还敢带人?”   柳至秦放慢车速,“上马路不是闹着玩儿,花队,你坐好。”   花崇想了想,重新扶住柳至秦的腰。   柳至秦问:“你还在家里种花?”   “随便种种,反正阳台比较大。”   “种了些什么?”   花崇“嗯”了半天,“不知道。”   “不知道?”   “洛城最大的花鸟鱼宠市场就在离画景小区一站路的地方,我偶尔从那里路过,觉得狗啊猫啊鱼啊鸟啊都挺好玩儿,就随手买了些花回来。买的时候老板跟我介绍花名,但一回家我就给忘了。”   柳至秦差点踩刹车,“不是,花队,你觉得狗猫鱼鸟好玩儿,所以买了花?这逻辑不对吧。”   “狗猫鱼鸟好玩儿是好玩儿,但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玩儿。”花崇笑:“关爱小动物,不能保证养好它们,就不要把它们接回家,有空去市场看看就成。”   “然后随手买几盆花回来?”   “嗯,花好养,养死了也不心疼。”   “……我刚还想夸你人帅心善。”   花崇在柳至秦腰上一拍,“那你倒是夸啊。”   柳至秦低声笑,“下次想去市场能叫上我吗?”   “你想买小动物还是花?”   “买些绿植,降辐射。”   “噢对,你跟电脑打交道的时间长。”   柳至秦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花崇叹了声气,“得等案子结束才抽得出时间。”   “争取早日破案。”柳至秦虚眼看着前方,“找出真凶,为被害人讨回公道。”   不知不觉间,花崇已经双手扶着柳至秦的腰。   他点点头,目光坚定,“嗯。”   栖山居是明洛区最高档的别墅住宅之一,唐苏家外拉着警戒带,痕检师们正在继续昨日未完成的工作。   和徐玉娇一样,唐苏也是未婚、独居。但与徐玉娇不同的是,她家里时常来客人。   不过在她突然失踪之后,就只有周英和唐洪来过别墅,监控一通查下来,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花崇和柳至秦一同去了书房,花崇在书架前踱步,柳至秦打开电脑。   唐苏的书不多,大部分是英文书籍,不像徐玉娇那样有一整屋的历史书。   但历史书也不是没有。   书房里回荡着极快却不重的键盘敲击声,花崇不由朝柳至秦看去,目光却被电脑旁的一个相框吸引。   他走过去,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将相框拿起来。   裱在里面的不是常见的人物照,而是画质不那么好的风景照明信片。   既然是明信片,背后就可能有字。既然被装进相框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那一定是唐苏很在意的东西。   花崇把相框翻了一面,想将明信片取出来,看看后面写着什么。   恰在此时,柳至秦突然道:“花队,你看这是什么!”   出现在显示屏上的是微博关注列表。   花崇弯下腰,一手撑在桌沿,一手撑在柳至秦的椅背上,“这是唐苏的微博?”   “对。”柳至秦将鼠标挪到右上角,在微博名上圈了圈,“大唐小苏,4年前注册的号。”   因为命案现场手机丢失,接案时间也短,昨日侦查员们只来得及查唐苏实名电话卡的通话记录,还没查到网络痕迹上来,此时柳至秦打开她的家用电脑,才找到她的微博号。   页面停在关注列表上,花崇暂时没看到唐苏都发了些什么微博,问:“她微博有问题?”   柳至秦滑动鼠标,最终停在一个叫“长安九念”的用户上。   花崇眼睑一张,心跳顿时加速。   “她们的微博,居然是互相关注的!”柳至秦说。   徐玉娇即“长安九念”,粉丝数超过五千。而唐苏网名“大唐小苏”,粉丝数更多,有一万两千。   柳至秦起身让花崇坐下,盯着页面道:“看来她们都是旅行爱好者,唐苏也喜欢发风景照。不过徐玉娇只发风景照,唐苏还晒了不少奢侈品。”   显示屏的光映在花崇的瞳仁里,他眉心微蹙,一条一条往下看去。   当初刚接手徐玉娇的案子时,他曾与曲值一道看过徐玉娇的微博。但彼时各种线索纷繁,徐玉娇那些风景照微博与案子本身无法构成联系,看完只能得出这姑娘喜欢旅游、喜欢拍照的结论。   但现在,情况彻底不同了。   唐苏发微博的频率比徐玉娇高,因此粉丝也多出不少。不过唐苏走的显然不是网红路线,应当只是日常记录生活。她发的每一条微博都带图,每一张图都跟着一段心情。若要在这些照片里找出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是在国外拍摄的——连一份小小的甜点,也拍自巴塞罗那街头。   唐苏的最后一条微博发于今年1月2日,她写道:这里顽皮而优雅,像个走出深闺的美妇,爱她,想她,迫不及待想再见到她。   图片是一座宁静的南欧小城。   这条微博下有31条留言,除了最初几条写着“好美的地方”、“新年快乐”。之后的全是“小姐姐怎么不上微博了”、“出什么事了吗”。   “徐玉娇也来留过言,时间是2月18号。”花崇念道:“我也去过这里,对了,苏苏你很久没发微博了,还好吗?”   “徐玉娇根本不知道她失踪的事。”柳至秦抱臂思索,“并且唐苏自1月2号起就再没有发过微博,徐玉娇2月18号才给她留言,可见她们的关系并不亲密。”   “徐玉娇给唐苏留的言不多。”花崇继续往下看,“这里还有一条。”   去年6月3日,唐苏发了一张摩洛哥老城的照片。   热评第一条正是徐玉娇留的——“好漂亮!”   唐苏回道:“我明年还想去一次,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去?”   徐玉娇说:“不知道呢,请假好麻烦。哎,真想把工作辞了,但我爸妈说什么都不准。”   “我爸妈也是!”唐苏说:“非要弄个虚名职位把我给框着,有什么意义啊!不想工作,只想浪迹天涯!”   除了唐苏与徐玉娇的对话,这层热评里还有4条其他人的评论。   “羡慕你们,想去哪里只要请到假就行,而我,连出国的钱都没有。”   “有钱真好!”   “我要有你俩这么富,我还工什么作啊!”   “希望下辈子我也投胎当个白富美!”   “她们确实认识,可能是旅行方面的同好。”花崇一边看唐苏的微博一边说:“但她们的交流仅限于网上,互相评论时提到过自己的职业和家庭,但说得很笼统,没有说过所在城市,微博上也没有发过国内定位。”   “她们并不知道对方也生活在洛城。”柳至秦道。   花崇点开唐苏发给别人的评论,快速浏览,发现其回复内容十分单调,都是“好看”、“想去”之类的。再挨个点进这些博主的主页,清一色全是旅游博主。   “没错,唐苏和徐玉娇不知道与对方同在一个城市。”花崇指了指一条评论,“看,唐苏问徐玉娇住在哪个城市,近的话要不要‘面基’,徐玉娇没有回复。”   “你看看私信。”柳至秦说。   花崇立即照做,摇头,“没有,她们没有发过私信。不过会不会是删了?”   “现在不方便查,我一会儿回去再看看。”   几分钟后,花崇推开键盘,“我们来梳理一下她二人的共同点。” 第二十四章 红颜(24)   “她们的微博互相关注,发布的内容几乎都是旅行照。”柳至秦在书房里踱步,“徐玉娇发的大多是在国外旅行的照片,但也有在国内旅行的照片。唐苏的旅行照则全是在国外拍的。”   “徐玉娇遇害时28岁,唐苏31岁,她们年龄接近,都出生在富足、不给与她们任何压力的家庭。”花崇说:“徐强盛是生意人,和妻子非常溺爱徐玉娇,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唐洪周英夫妇是文化人,他们家算得上书香门第,对独生女唐苏疼爱有加。徐玉娇在新洛银行的工作是徐强盛给找的,这几年形同挂着虚职,不在意工资,时常请假,出国旅游花的是父母的钱。唐苏在欧来国际学校的工作也是父母帮忙搞定的,唐苏不希望升迁,当上那个所谓的副校长是父母出的力。”   花崇停顿片刻,看向柳至秦,“银行客户经理和国际学校常务副校长虽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职业,但对徐玉娇和唐苏来说,本质都是类似的闲职。”   柳至秦点头,“工作是什么不重要,工资拿多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份工作能给予她们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归属感。如此一来,就算她们长期请假旅游,名义上仍是有事业的女性。她们的父母养得起她们,但都不同意她们离职,看重的应当正是这份社会归属感。”   “没错。从这个方面来看,她们是同一类人。”   “生而富有,毫无家庭压力,亦从不给自己压力,活得无拘无束。花队,你发现没,她们连性格都有些相似。”   “嗯,教养很好,很难与别人产生矛盾。但与世无争的原因是——她们都拥有,所以不在乎。”   片刻,柳至秦又道:“她们被杀害的方式一样,都是头部遭到钝器打击。且凶手在用榔头击打她们头部时都带着泄愤的情绪,否则不会砸那么多下。另外,凶手在两个现场都没有留下具有指向性的痕迹,‘他’很小心,运气也不错。不同的是,徐玉娇的眼睛和耳朵被毁,双脚被砸烂,而唐苏则是十指被毁。”   “毁掉十指是因为唐苏的指甲里有‘他’的皮肤组织,能提供DNA线索。”花崇道:“这和砸徐玉娇的双脚不一样。后者的仪式性太强了。”   “花队,我认为这两起案子可以并案。”   花崇抬起眼。   “凶手杀人的手法没有改变,但‘他’的心理明显在‘进步’。”柳至秦说:“我们假设唐苏是第一个被害人,‘他’杀死唐苏时尚不熟练,做不到一击毙命,其间与唐苏发生了扭打,这才导致唐苏面部的大量钝击伤和身体上的抵抗伤,之后‘他’不得不以毁掉唐苏十个指头的方式避免暴露自己的DNA。面对徐玉娇时,‘他’有了经验,可能花了更长时间做准备,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从后方发动攻击,迅速制服了徐玉娇。”   花崇默然点头,踱了几步后道:“在唐苏一案里,‘他’在作案后将唐苏埋在荒郊野岭,并拿走了唐苏的身份证、银行卡、手机。这是为了拖延唐苏被发现的时间。‘他’杀害唐苏的时候,考古队的发掘工作还未开始。也就是说,那里荒无人烟,唐苏被发现的几率很小。而就算后来唐苏被发现,身边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面部已经被毁,十指也没有,查不了指纹,比对DNA也需要一定时间。‘他’在尽一切可能阻碍我们查案。到徐玉娇这边就不一样了,‘他’没有处理徐玉娇的尸体,把身份证和银行卡也留在了案发现场,拿走的仅有包和手机。‘他’胆子大了,知道自己做得万无一失,所以不怕我们查。”   “‘他’甚至敢在尸体上留下具有仪式感的创伤。”柳至秦思索道:“也许在杀害唐苏时,‘他’就想这么做了,但‘他’太紧张,生怕被人发现,只得在确认唐苏已死后,匆忙挖坑掩埋。”   花崇蹙眉:“挖眼捅耳砍脚到底寓意什么?”   “我暂时猜不出来。”柳至秦摇头,“不过花队,如果我们刚才的假设全部成立,那么如果不尽快抓到凶手,可能很快会出现新的被害人。犯罪会令人上瘾,尤其是对这种喜欢在受害人身上留下仪式感创伤的凶手来说。”   花崇目光一顿。   “‘他’恨像唐苏、徐玉娇那样的人,她们出生就有的东西于‘他’来讲却是拼了命才能拿到,或者即便拼了命,也拿不到。”柳至秦声线一凉,“唐苏与徐玉娇只是普通网友,互不认识,但凶手认得她们。”   沉默数秒,花崇说:“凶手藏在暗处,熟悉她们两个人。她们在微博上展示的日常对其他人来说,只是漂亮的风景,对‘他’来说,却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远方。她们晒的照片对‘他’来说有致命诱惑,‘他’查到了她们一人是新洛银行的经理,一人是欧来国际学校的副校长,继而查到她们的家世,了解到她们的生活……”   柳至秦道:“这令‘他’嫉妒到难以自拔。”   花崇支着下巴,快速在书房走动,低声自语道:“因妒……对,就是因妒!我们当时的猜测可能没有错,凶手的动机就是嫉妒,但我们的排查方向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柳至秦眼神沉敛,“嫌疑人不在她们身边。”   花崇厉声道:“对,在网上!”   市局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陈争听花崇说完,点了根烟,抽至一半才道:“我同意并案,但不同意把侦查重点挪到网络上。”   花崇靠在沙发里,“唐苏一案另说,徐玉娇的人际关系到现在已经查无可查,稍微有一点作案动机的人我们都查了个遍,不在场证明很充分。”   “但单单看到别人在微博上炫富,就连杀两人,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太低了。”   “不是炫富。”花崇纠正道:“唐苏有晒奢侈品的行为,但徐玉娇没有。她们的共同点不在于炫富引仇,而在于她们‘不劳而获’,生来就拥有凶手极度想要,却又得不到的生活。”   “这话只能在我这里说。”陈争道:“别让其他人听到你说死者‘不劳而获’。”   “不是我说她们‘不劳而获’,是对于凶手来讲,唐苏和徐玉娇光鲜、自由、富有的生活是‘不劳而获’。”   “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只是站在凶手的角度说出刚才那番话。但祸从口出知道吗?‘不劳而获’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如果被有心人听到了,你知道自己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陈争弹掉烟灰,“在看好戏的人眼里,你说死者‘不劳而获’,就是你重案组组长花崇本人的意思,谁管你是不是站在凶手的角度?想踩你的人有一万种本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整不死你。”   花崇知道陈争是为自己好,不跟他争,抱了个拳,笑道:“老大教育得是,属下再不乱说。”   “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你就跟你特警支队的老队长韩渠一样,没事就爱给我惹麻烦。”陈争摆了摆手,眉间皱得老紧。   这阵子上面催着破案,他成天跟老家伙们周旋,心里憋闷得要死,在下属面前又要装得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控,装久了也烦,一听花崇说要改变侦查方向,在网络上寻找凶手的蛛丝马迹,顿感头痛欲裂。   网络追踪不比现实查案,执行起来障碍颇多。任何一桩案子一旦牵涉网络,可能就需要外省兄弟部门配合,流程繁多,后续麻烦事更是一堆接着一堆。况且目前并不能确定凶手的动机,花崇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但没有足够的证据作为支撑。   “两边我都不会放过。”花崇正色道:“陈队你放心,我会继续安排人手调查唐苏的社会关系,对道桥路的摸排走访也不会放松。至于网络这一块,我想交给柳至秦,他是行家。”   陈争神色缓和了一些,“我倒是把他给忘了。听说你们一拍即合,相处得不错?有你的啊花儿,把公安部来的哥们儿也吃得死死的。”   花崇笑了笑,“新同事的欢迎会都给耽误了,我跟他们说好了,案子一破,就给柳至秦开欢迎会。到时候……”   “我埋单。”陈争想也不想就说。   “唐苏和徐玉娇共同的微博好友有23人,这23人都是女性。从所发微博的内容看,她们和唐、徐一样,都是旅行爱好者,其中6人还是美妆博主,但粉丝都不多,不是营销号。”柳至秦嫌办公室太吵,在休息室支了张小桌,此时正靠在沙发里,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查过她们所在的城市,都不在洛城。”   “是目前不在,还是一直不在?”花崇问。   “目前不在,以前也没来过。她们中的11人定居国外,其余12人至少今年内没有到过洛城,相信与唐、徐的案子无关。”柳至秦说:“另外我查到共同关注唐苏和徐玉娇的有74人,对这些人的筛查还未结束,目前还没查到谁在洛城生活。一会儿我拿到他们的详细信息后,再跟你汇报。”   花崇看着显示屏上天书一样的代码,突然问:“你没有走官方途径?” 第二十五章 红颜(25)   “那样效率太低了。”柳至秦摇头,“和互联网企业打交道很麻烦。如果是当地、同省企业还好说,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会配合公安机关查案,但微博不在洛城,也不在函省。我们现在需要查的东西既多又纷杂,并且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正常情况下,互联网企业会以保护用户隐私的理由拒绝配合,所以要用到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一旦有了眉目,我们再走官方途径。”   花崇懂了,轻轻拍了拍柳至秦的肩,“这是你的老本行吧?”   “差不多吧。”柳至秦笑了笑,“对了,花队。”   “嗯?”   “帮我倒杯水好吗?”   “白水还是菊花茶?”   “还是白水吧。”柳至秦说:“你不肯烧水,我不想喝凉水泡的菊花茶。”   一刻钟后,花崇将滚水冲泡的菊花茶放在休息室的小桌上。   柳至秦:“哎,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谁说我不肯烧水?”花崇隔空点了点,“凉了再喝,别烫着。”   重案组两条线并行,对唐苏、徐玉娇现实中人际关系的摸排没有停下,但越是查得深,组员们就越发感到钻进了死胡同。   “没有人有疑点。”曲值瘫在座位上,双手抱着冰红茶,双眼无神,“这凶手怎么就这么会藏呢?”   “唐苏和徐玉娇的包、手机至今未找到,桑海和邱大奎自始至终不承认徐玉娇的死与自己有关。”张贸说:“至于榔头和水果刀上的血,不管怎么问,他们的答案都是‘不知道’。花队,我觉得他们不像是装的。”   “那唐苏和徐玉娇真是遭网上的陌生人嫉妒啊?”曲值说着拿出手机,看自己有没有在朋友圈炫过富,有的话赶紧删掉,“这凶手心理也是够阴暗的,这点儿屁事就杀人,不会有精神病吧?你说要是今后我们逮着‘他’了,‘他’开个精神病鉴定,那岂不是可以脱罪?”   “‘他’没有精神病。”花崇摸着下巴道:“我看‘他’清醒得很。”   “那倒是。”曲值说:“反侦察意识这么强,不可能有精神病。对了,小柳哥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查。”花崇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去哪?”曲值捂着酸胀的腰,龇牙咧嘴地喊:“我跟你一起。”   “你歇着吧,别把你那老腰子给忙折了。”花崇略一抬手,“我再去徐玉娇家里看看。”   案件发生后,徐玉娇家中就再未住过人,连徐强盛夫妇也只在警方的陪同下来收拾了一些徐玉娇的东西。   花崇戴上鞋套,直接上了二楼。   徐玉娇的电脑已经被带走,技侦当初彻底查过一次,一无所获,目前电脑由柳至秦保管。   书房还是上次来的样子,花崇在书柜前站立许久,拉开柜门,将放在里面的历史类书籍一本一本拿出来。   他也不知道能否在这间书房里发现什么。但如今案子陷入僵局,能查的都已经查了,剩下的只有死者的网络关系。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将宝都压在柳至秦一人身上。若是柳至秦也锁定不了嫌疑人,那么这两起案子就真的成了悬案。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柳至秦说得没错,犯罪会让人上瘾。   从凶手在徐玉娇身上做出的那些仪式感极强的泄愤行为来看,“他”非常享受虐丨杀这一过程,并且从中得到了无以伦比的快丨感。唐苏的死亡时间是1月4号,徐玉娇则是3月14号,间隔是两个月零十天。按照上瘾规律,凶手下一次动手的时间间隔不会超过两个月零十天,‘他’也许正急切地寻找下一个猎物。   到底是谁!   花崇坐在地上,翻完一本书,又翻另一本。徐玉娇阅读习惯很好,应当非常爱惜书,从来不折角,用的书签精致漂亮,每一张都不同。   “每本书配一张书签?”花崇叹了口气,继续搬书柜里的其他书。   突然,一本放在最上面的书掉了下去,倒扣在地上。花崇弯腰捡起,书页簌簌作响,一张比书签宽大的纸片滑落在地。   是一张明信片。   花崇蹲下,眉间轻轻一蹙。   那明信片的正面是苏州山塘街,背面写着三行字:   To 九念   第一次到山塘街,好喜欢这里啊。片片寄给我们九小念,祝好!   立志走遍全中国的星星   花崇捏着明信片一角,心跳蓦地快起来。   寄信人署名“星星”,称徐玉娇为“九念”,只可能是徐玉娇在网上认识的朋友。   之前张贸等人已经查得很清楚,徐玉娇从不与同事亲朋聊网上的事,即便是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网名叫“长安九念”。   这个“星星”知道徐玉娇的地址,并在山塘街给徐玉娇寄送旅行纪念明信片,应当是与徐玉娇互粉的网友。   而唐苏的书桌上,裱在相框里的也是一张风景明信片。当时花崇正想打开相框,看看背面写的是什么,却被柳至秦一句话打搅,之后就忘了这件事。   那张明信片的正面不是苏州山塘街,是一片没什么特色的山林,花崇一时无法判断那是哪里。   现在徐玉娇的家里也出现了风景明信片,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花崇将山塘街的明信片放在桌上,明信片的地址栏上只写了徐玉娇的住址,寄信处是山塘街的一家时光邮局,从邮戳上看,寄信时间是4年前的9月24日。   4年前的监控,早就被删除了。   花崇拿起手机,给柳至秦拨去。   “花队。”柳至秦的声音有些失真,似乎比面对面说话时少了几分笑意。   “查一查徐玉娇的互关好友中有没有一个ID里有‘星’的人。”花崇想了想,又道:“如果改过ID,还能不能查出来?”   “能。包在我身上。”   挂断电话,花崇继续在书架上翻找。   上次来的时候看得不仔细,这次才发现,不少书里都夹着风景明信片。   徐玉娇似乎是将它们当做书签使用。   花崇将找到的明信片规整放在桌上,一共有14张,它们从天南海北来到洛城,寄给一个名叫“九念”的姑娘。   那么唐苏相框里的那一张,说不定也是网友寄送的。   正想着,手机响了。   “我查到了,‘从不流泪的星星酱’,女性。”柳至秦说:“她与徐玉娇互动不少,微博上还晒了徐玉娇寄给她的礼物。她曾经在微博上征集网友的地址,说是要寄明信片,徐玉娇给她发过私信告知家庭住址。”   花崇抿下唇角。   “不过。”柳至秦顿了顿,“这个女孩儿2年前已经去世了。”   “去世?”警察的本能令花崇顿时警惕起来,“死因是什么?”   “突发脑梗。她本名周晨星,尧市人,病逝的时候才25岁。她的家人在她的微博上发了讣告,评论里有徐玉娇的留言。”柳至秦问:“花队,你让我查她,是发现她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花崇拉开靠椅坐下,目光落在一桌的明信片上,“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在徐玉娇的书柜里找到了周晨星从苏州山塘街寄来的明信片。既然她知道徐玉娇的家庭地址,那我猜,作为网友,她们的关系应当不错。而且她的署名是‘立志走遍全中国的星星酱’,这个‘立志走遍全中国’让我有些在意,所以立即让你查她。不过后来我还找到了另外13张风景明信片,这14张里9张来自国内景点,5张来自国外,看样子都是徐玉娇的网友寄送的。和这些明信片放在一起,山塘街这一张就不具备特定性了。”   柳至秦沉默了几秒,“花队,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在意‘立志走遍全中国’了。”   “嗯?”   “实现愿望可以带给人无穷的喜悦与成就感,但是愿望落空呢?”柳至秦道:“‘走遍全中国’这一愿望落空的同时,看着昔日寄送明信片的友人无拘无束环游全世界,是什么心情?”   “正常人的心情当然是羡慕,然后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花崇有些惊讶——在处理一个案件时,他习惯将许多纷杂无头绪的线索全都搜集起来,但并不会立即去想这些线索与案子有什么深层关系。周晨星的“走遍全中国”令他在意,这种在意可以说是出自职业本能与敏感。但至少目前,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个中缘由。   柳至秦帮他想了。   “而我们要找的嫌疑人注定不是正常人。”   花崇靠在椅背里,“我好像抓到一点眉目了。”   听筒里传来极轻的笑声。   花崇觉得有羽毛一样的什物挠在耳膜上。   他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我把这14张明信片的背面拍照发给你,你先看看能不能找到寄信人对应的微博。我看过邮戳时间,都是4年前寄送的,说明4年前徐玉娇她们圈子流行以寄送明信片的方式交流感情。”   “行。”柳至秦问:“你继续留在徐玉娇家?”   “我一会儿再去唐苏家看看。记得吗,我们上次去的时候,她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放在里面的也是一张风景明信片,和徐玉娇家里这些是一个类型。”花崇说:“但徐玉娇将明信片当做书签,随手夹在书页里,似乎不是很珍惜。而唐苏把那张放在相框里,每天都能看到,说明那是张对她而言很重要的明信片。”   “花队,你观察真仔细。”柳至秦说。   正聊着案子,突然被夸赞了一句,花崇一愣,还未来得及接话,又听柳至秦笑道:“向花队学习。”   花崇几乎看见柳至秦轻笑着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放下手机后,他出了几秒钟的神,心里蓦然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与柳至秦相处不算久,并未见过对方做类似的动作,但方才想象起来却毫不费力,好似在很久之前,柳至秦就笑着向他敬过礼。   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追溯。   他眉间深锁,下意识闭上双眼。 第二十六章 红颜(26)   唐苏的别墅与徐玉娇的两层小洋房一样,还保持着原貌。花崇拿起相框,凝视许久,完全看不出明信片中的山林有什么特殊之处。   少倾,他将相框翻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背面的挡板,将明信片拿了出来。   To 苏苏   北邙山哦,我自己拍的,好看吗?   拍得不太好,角度选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个好角度,但是卡片机实在拍不出效果。   你什么时候去北邙山呢?期待你拍的漂亮照片!   我第一次出门旅游,暂时还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羡慕你已经看过那么多风景。   祝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By一颗芹菜   花崇翻来覆去将明信片上的内容看了几遍,低声自语道:“北邙山?”   若论自然风光,北邙山在国内的名山中排不上号,名气远远比不上五岳,却因为风水极佳,葬有多位帝王,而成为历史文化名山,吸引了不少沉迷古事的游人。   但据花崇所知,北邙山并未经过系统开发,游人不能以买票入山、坐摆渡车乘索道的方式游玩,如果想进入山中,只能找一个合适的方位,徒步进去。   明信片的构图说不上好,画质也非常一般,看得出这位叫做“一颗芹菜”的寄信者并非摄影专业人士,但她——从字迹和语气里判断,寄信者应当是女性——站得够高,大约是攀登到了某座山峰的顶端才拍下这张照片。   花崇放下明信片,打开唐苏的书柜。   若唐苏像徐玉娇一样,也有收寄风景明信片的习惯,那么家里应当不止这一张。   但将书柜翻了个遍,花崇也没有找到其他明信片。   “只有一张?”花崇后退几步,片刻后拿出物证袋,将明信片放了进去。   “你哪去找来这么多明信片?”李训晃着物证袋。   “那一袋放着,暂时不着急查。先看这一张。”花崇把在唐苏家里拿到的北邙山明信片递上去。   李训一看,“这不是邮政发行的。”   “对,是自己拍照印制的。”花崇指了指邮戳,“能不能查到是在哪里印制的?指纹信息还提取得出来吗?”   “淘宝上有很多定制明信片的店铺,不好查。”李训皱着眉,一想到痕检科在这次的案子里基本没出什么力,就咬了咬牙,“给我点时间,我想办法。”   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尽量查,别有压力,还有我们其他人。”   这时,有人敲了敲痕检科的门,朝里面一扬手,“花队。”   花崇一见是柳至秦,旋即再跟李训交待了几句,转身道:“来了。”   “给徐玉娇寄明信片的人,我在微博上对上了号,都是女性,不在洛城。”柳至秦边走边说,“她们有的近期与徐玉娇还有互动,有的已经2年多没有登录过微博了。这些人里,只有3人同时也关注唐苏,不过唐苏没有关注她们。”   “效率真高。”花崇说:“我以为至少明天早上你才会给我结果。”   “那太慢了。”柳至秦说:“男人该快的时候还是得快。”   花崇斜了他一眼,“看把你自豪的。”   “不开玩笑了,正事要紧。”柳至秦一顿,“给徐玉娇寄明信片的人里,有个叫梦鼾的女孩儿。她的明信片是从东北伊春寄来的。”   花崇一回忆,“嗯,秋天的五花山。”   “我跟她了解了一下她们寄送风景明信片的规矩。”   “你联系她了?”   “随便聊聊,她目前定居日本,曾经与徐玉娇关系不错。”   花崇捕捉到了关键词,“曾经?”   “网友嘛,没有现实生活中的牵绊,联系少了自然而然就会疏远。不过到现在她们还互相关注着,她还问我‘九念’很久没有发微博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柳至秦推开重案组办公室的门,将花崇让进去,又道:“她告诉我,旅行爱好者互相寄送明信片是三四年前很流行的事。到了一个地方,在当地的创意小店或者邮局买上十几张,甚至几十张明信片,拍照发在微博上,让想要的网友私信地址,数量有限,手快有,手慢无。”   花崇不大能理解,“也就说在发微博之前,她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信息?”   “对啊。”   “陌生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还要寄明信片?”   柳至秦想了想,“我们可以理解为年轻姑娘的浪漫?”   花崇认真思索一番,摇头,“我好像理解不了。”   柳至秦忽然浅浅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花崇问。   “花队,我刚才只是说我们可以将‘给素未谋面的朋友寄送明信片这种行为’理解为年轻姑娘的浪漫,没说请你代入自己去理解啊。”柳至秦说:“你又不是年轻姑娘。”   花崇:“……”   柳至秦清了清嗓子,“要不我们还是继续聊案子?”   花崇在自己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凶手极有可能是以这种方式得知被害人的住址,进而查到真实的身份信息。”   “没错。不过我觉得,虽然这14人有徐玉娇的地址,但嫌疑人不在她们中。第一,她们与唐苏没有什么交集。第二,除周晨星已经去世,其他13人家境都不错,目前既有体面的工作,也有优渥的生活。”   花崇拿过柳至秦帮忙泡好的菊花茶,默不作声地听着。   “此外,微博上现在还能找到徐玉娇发给她们的私信。”柳至秦说着敲了敲键盘,“嫌疑人非常狡猾,‘他’就算自信不会被我们找到,也绝对不会冒险。一旦我们开始查网络这一块,最先注意到的一定是知道受害人真实身份、真实住址的人。‘他’如果既没有删掉当年征集地址的微博,也没有处理掉私信,甚至仍旧出现在徐玉娇的互关列表里,那这显然不符合‘他’表现出的性格特征。”   “那如果‘他’删掉了微博,也处理掉了私信,双向取关徐玉娇,你能查出来吗?”花崇一说完,就意识到这问题实在是强人所难。柳至秦是精通网络没错,但在没有指定目标的情况下,寻找那些已经删除的信息,简直是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只要在网络上存在过,就必然留下痕迹。”柳至秦却是一脸轻松,“查是一定能查出来。对了,花队,唐苏家那张明信片你带回来了吗?”   “已经交给痕检科了。”花崇点头,“那张比较特别,是自己拍照印制的,可能会提供一些线索。”   “自己拍照印刷?那寄信地点是?”   “离北邙山不远的郑市。看样子寄信的‘一颗芹菜’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做好明信片后寄给了唐苏,邮戳上的时间是4年前的5月23日。你查一下,看ID里有‘芹菜’字样的人在不在唐苏的微博好友里。”   闻言,柳至秦神色一紧,连忙看向电脑。   “怎么了?”花崇问。   “如果这张明信片也是以梦鼾所说的方式寄送,那么唐苏应该在微博上以评论或者私信的方式给人提供过收信地址。但我记得……”   “她的微博上没有类似记录?”   “她没有给任何人发送过收信地址!”   夜色在不同的地方投下不同的影子,即便是在同一座城市里,繁华闹市区、宁静富宅区、败落老房区的黑夜都是不一样的。   道桥路路灯破败,几处明几处暗。住在这里的人能享受到的娱乐非常单调,年轻人打输赢几十块的麻将,上了年纪的人守着电视看又臭又长的连续剧。   时间的脚步匆匆向前,冷感的高楼、别具一格的艺术中心、配套设施完善的生活小区是时间给予这座城市的礼物。   但这里,却似乎被时间所遗忘。   否则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还像上世纪一样,以最无聊的方式打发时间?   阴暗潮湿的小巷里,阴沟的臭味与小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让忙碌了一天,匆匆归家的女白领分外烦躁。   孟小琴神色疲惫地踩过污水,脚上那双在外忙碌了一天也没有弄脏的高跟鞋,终于在此时被溅上污泥。   她躲不开这片发臭的污水。   她的眉眼落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   老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此时,她的眼中却分毫没有光彩。   东里巷的老房子没几处隔音,各家各户都以最大的音量放着老掉牙的狗血婆媳剧。   电视里的贫贱夫妻为生活而歇斯底里。   看电视的人暂时忘了没交的水电费、被老鼠啃瘸的老桌椅、碗里馊掉的咸菜,为别人杜撰的悲欢离合掉几滴可笑而荒唐的泪。   每次听到那些既酸又雷的台词,孟小琴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听着那些台词长大,因为她的母亲只会瘫在家里那张烂皮沙发上,年复一年地一边打瞌睡一边看着,聊以消磨最不值钱的光阴。   走到自家门口时,孟小琴又听到了家里的电视声。她拿出钥匙,手却顿住了。   不想进去,不想回到那个糟糕透顶的家。   但偌大一个洛城,除了这处丑陋鄙俗的地方,哪里都不是她的栖身之地。   许久,她叹了口气,将钥匙插入锁眼里。 第二十七章 红颜(27)   柳至秦看着显示屏,突然道:“寄信时间是4年前的5月23日,但我记得……”   花崇立马反应过来,“唐苏的微博号是4年前的12月才注册!”   柳至秦半眯起眼,“两个可能。第一,这个‘一颗芹菜’是唐苏现实里认识的人。第二,唐苏曾经还有一个微博,‘一颗芹菜’是她上一个微博里的朋友。”   “第一种可能排除。”花崇道:“这个人如果与唐苏在现实里认识,我们早就查出来了。”   “那就是唐苏曾经还有一个微博。”   “能不能查到?”   柳至秦神色微凝,食指在唐苏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了敲,“这台电脑是去年的新品,上网痕迹我已经看过,她没有在上面登录过‘大唐小苏’以外的号。想要查到这个号,剩下三个途径,一是找到她上一个电脑,二是去她公司和她父母家的电脑碰碰运气,三是找到知道她另一个微博的人。”   “联系企业呢?”   “4年前还没有实行实名制。”   花崇深吸一口气,“我马上去安排人手。”   柳至秦点头,“花队。”   “什么?”   “我现在觉得这个‘一颗芹菜’嫌疑很大。凶手很聪明,假设‘一颗芹菜’就是凶手,那么毫无疑问,‘他’利用唐苏中途换过微博这一点,将自己隐藏在网络背后。我们只知道‘他’给唐苏寄过明信片,却很难查到这四个字背后到底是谁。‘他’似乎对网络安全有一定的了解,说不定还非常了解。两个凶案现场,手机都丢失了,那里面一定有什么信息是‘他’不能让我们知道的。”   花崇似在思考,缓慢道:“一旦我们知道,就能顺藤摸瓜,将‘他’从网络中揪出来。”   “是!”   “手机追踪不到,凶手应该是在案发后就立即将手机处理掉了。”花崇抬眼:“网络这方面,你是行家。你觉得留在手机里的是什么?”   “通话记录可以排除,那个无需找到手机也能查,大众的实名社交网络同理。如果我是凶手,我会通过无线网络在被害者的手机里植入病毒,要么构架一个可以发送信息的小型局域网,要么只起到监视被害者的作用。”柳至秦说完看了看花崇,解释道:“这不是什么高深的事,对网络安全有一定了解的人都做得到。”   花崇围着办公桌踱了两圈,“如果是监视的话,这倒是能解释一个问题——唐苏和徐玉娇平时的正常生活路线不包括道桥路,而道桥路监控缺失,两公里以外的考古基地更是荒郊野岭,凶手在这两个地方行凶,风险比在其他地方小得多。唐苏和徐玉娇一到这个区域,‘他’恰好就出现了,‘他’知道她们的行踪。”   “徐玉娇为什么会出现在道桥路,原因桑海已经说了。”柳至秦道:“但是唐苏为什么会在1月4号去考古基地,这点我想不明白。”   “虽然不像徐玉娇那样喜欢历史,但她肯定也对历史、考古感兴趣。”花崇说:“不然不可能将北邙山的明信片放在书桌上。”   “隐性历史爱好者?”   “可以这么说。”   “但考古队是春节之后才开始进行发掘工作,就算唐苏对历史感兴趣,也不应1月4号就跑去啊。那时那儿根本没人,她想提前去挖些什么出来?”   “别忘了,那个墓不是现在才被发现,既然业内专家知道,历史爱好者知道也不奇怪。”花崇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唐苏去那里是想干什么。是她突然想去,还是有人刻意引导。”   “如果是有人刻意引导,那我刚才的猜测就很合理了。”柳至秦一笑,“以种植病毒的方式构建小型局域网,在唐苏的手机里留下一条信息,我们无法追查到这条信息,除非找到唐苏的手机。”   花崇低声道:“所以‘他’才必须处理掉手机……”   “我尽全力查。”柳至秦语气缓了缓,带着笑意,“我们一定可以破案。”   “等等!”花崇抬起手,“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嗯?”   “你刚才‘搭建局域网’的假设在理论上确实成立,对你来说也很轻松,但对凶手来说呢?”   柳至秦下巴微扬,若有所思。   花崇小幅度摇头,“小柳哥,你可能高估凶手了,‘他’不一定能像你一定轻松搭建那个局域网。退一万步讲,如果‘他’真的搭建了,唐苏凭什么相信‘他’凭空留在手机里的信息,受‘他’的引诱赶去案发现场?普通人在看到手机里的‘可疑信息’时,正常反应难道不是询问周围的人?就算不这样,也会‘百度一下’吧?但唐苏都没有。”   柳至秦沉默半分钟,紧皱的眉头松开,显然是被说服了,“我站在自己专业的角度想问题,确实想得太偏。没错,仅凭莫名其妙出现在手机里的信息就落入凶手的圈套,这不符合逻辑。花队,你想说的另一种可能是不是——小众的、非实名的社交网站?”   “对!”花崇道:“可能是一个交流历史的小众程序,只供移动设备浏览。所以我们在唐苏、徐玉娇的电脑上都没有发现浏览痕迹。凶手拿走她们的手机,可能正是因为‘他’在上面对唐、徐二人做过什么引导,‘他’不能让我们发现这一点!”   柳至秦撑住额角,“如果这个‘据点’存在,那么有个人一定知道。”   “发现女尸的事我,我都已经交待了,完全没有隐瞒。”吕洋清瘦高大,却驮着背,额发半遮住眼睛,双手绞在一起,看上去很紧张。   但这种紧张并不奇怪。   “今天请你来一趟,是想向你了解另一件事。”花崇说,“听说你很喜欢历史,志向是从事考古?”   吕洋眼睛亮起来,抬眼看了看花崇,嘴唇轻微抿动——是年轻人听到感兴趣的事时的本能反应。   但他的兴奋并未持续太久,眼里的光彩亦渐渐暗淡下去。   “喜欢是喜欢,但我父母说学历史没用,考古既辛苦又赚不到钱,与死人打交道也很晦气……”吕洋小声说:“他们不允许我学历史,要把我送出国学金融。”   “但你好像没有放弃?”柳至秦问。   吕洋既忐忑又有点得意,声音高了一些,“嗯!我一有时间就去基地跟陈哥他们学习!”   花崇与柳至秦互看一眼,吕洋口中的陈哥应当是考古基地的工作人员。   “他们教了我很多东西,比我一个人去图书馆和上网看资料有用多了。”说到考古,吕洋开始滔滔不绝。   “上网?”花崇问:“平时上哪些网?都是历史类的吗?”   “当然!我从来不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玩乐上,我和那些崇尚享受生活的人不一样,我和我父母也不一样,我……”   花崇打断,“具体是哪些呢?我想了解了解。”   吕洋惊,“你也喜欢历史?”   “没有你那么精通。”花崇投其所好,“不过确实感兴趣。”   吕洋连忙将自己的宝藏网站贡献出来,每说一个,还附赠一大段关于该网站的介绍。   “只有这些吗?”花崇将网站名称都记了下来,“这其中有没有哪个是只能在手机或者平板上浏览使用的?”   吕洋想了想,“你是说‘华夏年轮’?那个比较小众,信息也不多,零零散散,有用的很少,有些人不爱交流学术,就爱在上面瞎聊。我平时不怎么使用,听说就是个小工作室搞的,做得稀烂,经常卡死,我下载安装之后没多久就删了。怎么,你们对它感兴趣?”   “吕洋说得没错,这网站确实做得不好,难怪用户这么少。”柳至秦下载安装好“华夏年轮”,“我详细查一查。花队,你等会儿出外勤吗?”   “我有些问题要问邱大奎。”花崇说。   身为重案组的组长,即便网络这边已有进展,花崇也不敢完全将砝码压在网络上。与柳至秦交待几句后,他就直奔审讯室。   那把混有徐玉娇血的家用榔头疑点太多,如果邱大奎确系不是徐玉娇一案的凶手,那必然是凶手有意嫁祸。之前邱大奎情绪失控,曲值等人半点线索都没问出来,而他陷在唐苏的案子里,也分不出精力好好与邱大奎聊一聊。如今已经把事情都交待下去,该亲自从邱大奎处寻找突破口了。   “那把榔头一直放在窗外的工具箱里,我真的不知道谁拿过。”邱大奎憔悴了许多,自首时眼中的精光成了一片灰败,整个人死气沉沉,像一桩旱季里行将干枯的树木。   他锤杀邱国勇是典型的“激情杀人”,而他此时的状态也完全符合激情杀人者在事后数日的特征。   花崇一眼就看出,他在后悔。   也许想到了邱国勇九恶里的一分好,也许想到了孤苦无依的邱薇薇,也许想到了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   但世界上哪有后悔药。   “哪些人知道你习惯把工具箱放在外面?”花崇问。   “我哪知道啊?”邱大奎垂头丧气,“以前那个箱子是放家里的,后来偶尔有人来借扳手电钻之类的,尤其是电钻,这个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我家老头……邱国勇脾气太怪了,别人到我们家,如果不是还钱,他就不高兴,我给人开门拿工具,他就在屋里大声叫骂,还说什么别人把我们家的门敲坏了,得赔。这种事我懒得和他争,别人来借东西,我也不能不借,后来干脆就把箱子搁在窗户外。那儿正好有个小平台,谁要用电钻就来拿,用了放回来就是。几年下来也没丢过。”   “回忆一下,你跟什么人结过仇。”   “我能和什么人结仇?我根本不敢惹事,能忍都忍了,忍不了的……哎!”   忍不了的,已经杀了。   “那邱国勇……”   话未说完,花崇就意识到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如果说邱大奎因为懦弱而不敢得罪人,邱国勇就是将整个道桥路都得罪遍了。   “他?”邱大奎干笑,“警察同志,你还不如问我他没有得罪过谁呢。”   花崇明白这是一句揶揄,没当真,随口道:“哦?谁?”   邱大奎却当真思索起来,几秒后悻悻道:“算了,不说这个。”   花崇听出蹊跷,“你想到了谁?” 第二十八章 红颜(28)   邱大奎道:“哎,就住在东里巷巷口那一家人,你们上次不是去他们家取过什么证物吗?就那家。”   花崇脑中立即闪过那家大女儿的身影,“说详细些。”   邱大奎眨眨眼,“警察同志,你不是问邱国勇得罪了谁吗,怎么突然又……”   “我好奇心旺盛,不行吗?”花崇嘴上轻松,心头却不然。   邱国勇对谁都一副“欠着谷子还了糠”的态度,为什么独对东里巷那一家人不一样?   取凶器那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花崇不认为那家人能让邱国勇改变一贯的态度,除非……   “这事有点,有点那什么。”邱大奎咳了几声,尴尬地搓着手,“那家人有个女儿,比我小几岁,从小成绩就很好,读书的时候是我们那个片区所有小孩子的榜样。我们吧,基本都是听着她考了多少分长大的。”   “她叫什么名字?”   “孟,孟小琴。”   花崇突然警惕,“qin?哪个qin?”   “钢琴的琴。”邱大奎有点紧张,“她挺好的女孩儿,虽然长相算不上特别漂亮,但有本事,穿职业装的时候还是挺有气质的,我们都说她是‘气质美人’。不过可惜的是,她都30岁了了,还没嫁出去。”   花崇一听“qin”,就条件反射想到了“一颗芹菜”,冷静一想,又觉得自己大概过度敏感了,毕竟“琴”与“芹”虽然读音一样,但意思完全不同。   若单论发音一样,柳至秦的“秦”也念“qin”。   他接着问:“邱国勇为什么对他家不一样?”   “以前,我是说以前啊,邱国勇想和孟家攀亲。”邱大奎抓着头发,给自己找台阶下,“孟小琴那么优秀,小时候成绩好,考进了重点中学,高中三年学费生活费全免,后来去北方念大学,听说也没花一分钱,每年还往家里寄钱。毕业后没两年就回洛城了,工作找得好,在五星级酒店当管理。哎,不止邱国勇,还有一些住在我们那儿的人也想跟她家攀亲。”   “邱国勇是随便说说,还是真去攀了?怎么个攀法。”   “去,去了吧。”邱大奎更加尴尬,支支吾吾的,脸都红了,“但我没那心思,小莉不在了,我只想好好把薇薇抚养大。为这件事,邱国勇骂了我很多次,说孟小琴会赚钱,年纪也大了,女人年纪大了没人要,我有机会。但我还不清楚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吗?孟小琴是外面那个世界的人,有本事有气质,就算暂时没有嫁出去,也轮不上我。而且她家情况复杂,有个好吃懒做的弟弟,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闲着,这也快三十了吧,从来没工作过。她爸妈嫌贫爱富,巴不得把她嫁给当官的有钱的,怎么会接受我?邱国勇每次去套近乎,都被甩脸色,回来冲着我一通骂。”   “孟家骂他,他回来骂你?”   “他不敢得罪孟强和陈巧啊,他觉得以后还有机会攀亲。”邱大奎捏着手指,“对了,孟强陈巧就是孟小琴的爸妈,她弟弟叫孟俊辉。孟俊辉这小子,不是个东西!”   花崇顺着话问:“为什么这么说?”   邱大奎尴尬地捏了捏手指,“别人家的事,我其实也没立场说,而且我以前也游手好闲过,和他也,也就半斤八两。但我起码没拖累我姐——我是说如果我有姐姐的话。”   “孟俊辉拖累孟小琴?”   “可不是吗!他一男人让一个女人养着算什么?孟小琴的确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他只是弟弟,年富力足,凭什么也让孟小琴养啊?”   “孟小琴一人工作,养着他们全家?那担子挺重。”花崇想到了同样养着全家的肖露。   但肖露并未与父母住在一起。听肖露的意思,自家父母在乡下其实也有收入,弟弟还小,尚在念书,今后并非没有出息。以她目前的收入,能够改善老家父母和弟弟的生活,也能令自己相对富足。原生家庭虽然让她无法像唐苏、徐玉娇一样自打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但现今也没有过多地拖累她。   孟小琴呢?   “何止是重!很多街坊都说,孟家是要榨干大女儿,去供那小儿子。”邱大奎愤愤不平,“孟小琴小时候是让孟俊辉给救了命,但我要是有个姐姐,我姐出了事,我肯定也救,怎么还能讨一辈子的债呢!”   “什么?孟俊辉救了孟小琴的命?”   邱大奎说,有一年夏天,天气热得吓人,孟小琴带孟俊辉去河边游泳,结果因为水性不好,差点溺亡,关键时刻是孟俊辉拼命把孟小琴救上来。也不知是呛了不少水,还是本就营养不良,后来孟俊辉身体一直不太好。   孟强和陈巧本就偏心小儿子,直此以后更是心疼孟俊辉,有任何好处全都给孟俊辉,孟俊辉不要的才给孟小琴。而孟小琴也知道自己的命是弟弟救回来的,不仅不吃醋,自己也全心全意待孟俊辉好。   孟俊辉算是被溺爱着长大的,只念完初中,就过上了“啃姐”的生活。   “如果我是孟小琴,我早他妈不管那个家了!”邱大奎总结道。   大约是因为不久前才与柳至秦说到了“一颗芹菜”,花崇听着“孟小琴”三个字,就老是想到“一颗芹菜”,这令他略感不安,又有种有什么东西即将浮出水面的感觉。   “邱国勇单独与孟小琴接触过吗?”话题再度回到邱国勇身上,花崇问,“有没有起冲突?”   “这我真的不清楚。”邱大奎摇头,“孟小琴工作很忙,早出晚归,周末也很少休息,按理说邱国勇没有单独接触她的机会。”   天又黑了,痕检那边尚未查出结果,整个科室都在加班。重案组这边,众人也仍在忙碌。   花崇走出办公室,独自靠在走廊的墙上。   孟小琴,孟小琴。   这个名字就像咒语一般,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夜已经很深,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   在道桥路的摸排几乎可以说没有进展。邱大奎坚称没有杀害徐玉娇,那么必然有人将徐玉娇一案的凶器榔头悄悄放在窗外的工具箱。但住在周围的居民却说,近期没有看到可疑者出现在邱大奎家附近。   花崇闭上眼琢磨。   出现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可能:第一,凶手隐蔽得极好,运气也好,确实没有人看到“他”;第二,居民们在撒谎,在集体包庇凶手。   花崇摇摇头,很快排除第二种可能。集体犯罪的案例不是没有,但非常罕见,道桥路居民不存在集体犯罪的动机。   深夜的走廊很安静,花崇离开倚靠的墙壁,开始来回踱步。   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有人看见了凶手,却没有意识到?   花崇脚步一顿,居民们的回复充斥耳间。   “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真的没看到。”   “邱大奎家那条巷子来来往往都是人,可疑的人?没有没有!”   “警察同志,你真是为难我老婆子,上下过路的都是街坊,我可不能随便乱说。”   ……   如果凶手正是长期生活在道桥路的人,那“他”经过邱大奎家,对周围的居民来说,就根本不算什么稀奇事!   花崇心跳加快。   徐玉娇一案同理,当时居民们也说,14号晚上没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老街坊从面前经过,当然不是可疑的人!   若凶手真是土生土长的道桥路居民,那一些疑点就能解释了。   “他”非常熟悉道桥路的小街小巷,知道哪些监控早已损坏,哪些尚在工作。“他”谨慎地避开了所有摄像头,又或者并没有避开——“他”出现在摄像头里是合理的。“他”熟悉邱家,也熟悉邱家附近居民的生活习惯,甚至熟悉荒地,“他”知道不会有人去荒地,尤其是晚上,在那里杀死徐玉娇根本不会被人发现。“他”也知道什么时候将凶器丢进邱大奎的工具箱不会引起怀疑,就算警方开始排查,“他”也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花崇深吸一口气,目光深邃而复杂。   道桥路东里巷,陈巧恶声恶气地喊:“你能不能理点事?回来就关在屋里盯着电脑,电脑有什么好看?家里这么多事不做,你是有多金贵啊?那么金贵赶紧嫁个有钱人当少奶奶啊!我生你有什么用!你给我马上出来,把你弟换下的衣服洗了!”   孟小琴疲惫地打开卧室门,穿着洗得泛白的旧T恤,两眼无光,头发松散地搭在肩上,全无白日工作时的干练与气质。   “好。”她捋了捋头发,轻声道。   陈巧继续念叨:“不是我说你,女人光鲜不了几年的,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30岁的女人哪个要?你嫁不出去怎么办?你弟怎么办?”   孟小琴蹲在地上,将孟俊辉换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盆里,正要站起来,孟俊辉从浴室里出来,将手里的布料往孟小琴脸上一扔,嬉笑道:“谢了啊姐。”   孟小琴避开,那布料掉在盆里,是一条刚换下来的内裤。   “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洗!”陈巧催道。   孟小琴闭上眼,将满目绝望、仇恨、痛苦关在眼底。   她的世界,生来就是黑色的。 第二十九章 红颜(29)   一听花崇要去见孟小琴,曲值刚喝的冰红茶就喷了出来,“不是吧?花队你怀疑她?她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不好说,接触了才知道。”花崇斜曲值一眼,“怎么,你很关心她?”   “关心群众不是应该的吗?”曲值一边擦桌子上的水一边不解地问:“怎么怀疑到她身上去了?她挺好一姑娘啊。我们上次不还说过吗,她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儿在社会上打拼到现在的位置很不容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正因为很不容易,吃了太多苦——这话花崇没说,只道:“行了,知道你关心她,我例行跟群众了解情况而已。痕检科在查我从唐苏家里带回来的明信片,你看着点儿,有什么发现赶紧通知我。”   曲值心下嘀咕:你不是和小柳哥成连体兄弟了吗,怎么有事还让我通知?   嘴上问:“小柳哥不在?”   花崇往休息室方向看了看,声音不自觉放轻,“他这几天都通宵通宵地忙,刚睡。对了,你们动静小一些,让他多睡会儿。”   曲值嘿嘿笑,“老花啊,我咋就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   “放你的狗臭屁。”   “真的!你没有!你对小柳哥嘘寒问暖,对我棍棒相加!”   “谁承包了你夏天的冰红茶?谁过年送你限量版圣衣神话?”   “你能别刚说完‘狗臭屁’,又说‘冰红茶’吗?”曲值嚎:“不知道冰红茶是我的生命之泉吗!”   花崇摆手,“去去去,好好干活,争取早日破案,逮住凶手了你想要多少生命之泉我给你买多少,我让你用生命之泉泡澡。”   曲值也就嘴上讨点嫌,瞎闹一会儿就准备做正事了。花崇收拾好东西快步走出办公室,不多时又折返,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口袋。   休息室的窗帘很薄,挡不住春天上午的阳光。柳至秦背对窗户躺在床上,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睡得似乎不太安稳。   花崇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刚买的皮蛋瘦肉粥和卤鸡蛋放在小桌上,本想立即离开,双脚却鬼使神差地站定。   目光与春光一同落在柳至秦身上,大脑就像突然停止了运作,周围一切声响都渐渐停歇。   片刻,花崇小幅度地甩了甩头,抬眼看着那单薄透光的窗帘,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踱出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待门外的脚步声消失,柳至秦睁开眼,眼里有些因熬夜而生的红血丝。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盯着房门发了半天的愣,才收回目光,看到了一旁小桌上放着的便利袋。   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眉间轻微皱起,继而沉声叹息。   “花崇。”他悄声自语:“你到底……”   后面的话,消逝在静谧的空气中。   花崇跟陈争要车,顺道打了个申请。   “休息室的窗帘太薄了,秋冬季节还好,春夏根本遮不住光。我想换副厚点儿的,要不就再加一层。”   陈争挑起一边眉,“稀罕了,我去年说换窗帘,你们个个嫌麻烦,怎么今年跑来跟我要窗帘?难道今年的太阳比去年的刺眼?”   花崇面不改色,“你不关心气候趋势吗?新闻里说了,今年夏天可能创近十年的高温记录。我未雨绸缪,提前为兄弟们做打算。”   陈争把车钥匙抛给花崇,笑道:“你还看天气预报?谁以前说只有老干部才看天气预报?”   “谁?我记得是你。”花崇一脸无辜,“走了,办案去了。”   陈争没事时老爱和他掰,此时却没这闲工夫,正色道:“花儿,不能让凶手再次犯案,明白吗?”   花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放心。”   午后,B.X.F酒店宁静闲适,一间茶室门扉轻掩,孟小琴正熟练地冲制普洱茶。   花崇坐在她对面,微笑看着她的动作。   “今天不是审讯,是问询,对吧,花先生?”孟小琴将精巧的圆形玻璃杯奉到花崇面前,笑容得体。   “看来孟女士很清楚审讯与问询的区别。”   “一定是问询。”孟小琴抚弄着茶具,“不然我们不会坐在这里。”   花崇品一口茶,放下茶杯,“邱大奎家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很遗憾。”孟小琴眉间有几许淡然的悲悯,“我很小就认识邱大奎,他……”   说到这里,孟小琴顿住了。   “他?”花崇问。   “抱歉,刚才本来想说‘他是个好人’,但似乎不太合适。”孟小琴尴尬地笑了笑,“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不管邱国勇做了多过分的事,杀人都不是可取的手段。他已经不能算作‘好人’。”   “邱国勇做过过分的事?”花崇说话慢悠悠的,“你似乎很了解他们家的情况?”   “了解说不上。不过大家都住在道桥路,彼此家里有什么事,偶尔也能听到几句。”孟小琴从容道:“邱大奎也不容易,很小就没了母亲,孩子出生不久,妻子也去了。邱国勇不会为人处世,脾气糟糕,周围街坊不喜欢邱国勇,邱大奎和他女儿也连带遭白眼。”   “那你呢?”花崇问。   孟小琴微怔,似是没听明白,“我什么?”   “你怎么看邱家父子。”   “我与他们接触不多。”孟小琴目光往下一瞥,像意识到了什么,很快抬起眼,“我平时工作很忙,少有机会见到他们。他们家的事,我也是回家之后听我父母讲起才知道。”   花崇平静地与孟小琴对视,拉家常似的道:“邱大奎说,你是道桥路的名人,追你的人不少。”   孟小琴眼睫颤了颤,露出矜持、羞赧,以及些许自得的神情,“没有的事。”   花崇话里真真假假,“不要谦虚,邱大奎说了,你优秀、有本事,特别会赚钱,谁如果能讨到你当媳妇,那下辈子打光棍都愿意。”   孟小琴轻微蹙眉,“他这么说?”   “对啊。杀邱国勇这件事他已经后悔了,说自己糊涂,喜欢你很久,却没来得及跟你告白。”   孟小琴唇角小幅度地扯动,眼睑下垂,一时没有答话。   花崇自始至终盯着她,过了几秒,问:“我今天反正也来了,孟女士,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我可以代为转达。”   孟小琴立即摇头,脸上的笑容像一副生硬的面具,“没有,我和他确实不熟。我只是为他的行为感到遗憾而已。”   花崇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上次我们到你们家取物证,和你父母、弟弟产生了一些误会,他们之后还在生气吗?”   “那件事实在是不好意思。”孟小琴叹气,“我父母没受过什么教育,弟弟也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我们给你们家添了麻烦。”花崇笑着,“其实我今天来,还想跟你了解一下荒地女尸那个案子的情况。”   “那个案子什么时候能破呢?”孟小琴分毫不乱,“听说考古基地那边前几天也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小伙子无意间挖出来的。道桥路的邻居们说,受害者都是年轻女性,说不定有杀人魔在我们片区游荡。我工作忙,经常加班,这阵子走着夜路,心里很忐忑。”   “放心,我们一定会逮住凶手,还大家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花崇打着官腔,“不过现在关于凶手的线索很少,我们只能撒大网,各处摸排,这不我今天就来找你了吗。”   孟小琴不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嫌疑人将某一物证藏在你们家后墙的砖缝里,我们现在有两个推测,一是‘他’找到你们家,纯属随机行为,二是‘他’是有意为之。”花崇语气诚恳,担忧而认真地看着孟小琴,“前者暂且不论,如果是后者……孟女士,你和你的家人最近有没有和什么人产生过节?”   孟小琴蹙眉沉思,半晌后道:“我自己没有,但我父母和弟弟是什么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您知道,我在家的时间很少。”   “那他们癖性如何?”花崇双手交叠,“你可以简单跟我描述一下,我稍有了解就行。”   “唔……”孟小琴沉默一阵,“抱歉,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与道桥路的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之处。我猜,嫌疑人找到我们家,应该是随机行为吧。”   “你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父母的行事方式正是道桥路居民的典型行事方式?”   “可以。”   “那我再问一句。什么是道桥路居民的典型行事方式?”   孟小琴眼色一深,隐约露出几分鄙夷与厌恶。   花崇注意到她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但这个小动作并未持续太久。   “就是富不起来的人的通病吧。”孟小琴略显无奈道:“胆小怕事,斤斤计较,害怕付出,盼望一朝暴富,喜欢抱怨,习惯性推卸责任,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花崇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四位在污水沟边八卦徐玉娇与邱家媳妇的妇人。   孟小琴与花崇目光相触,瞳孔一缩,似乎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难堪地笑了笑,“我的父母就是那样,无知小民。不过他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平时接触的人不多,一直在道桥路生活,不应当与外面的人产生什么瓜葛。所以我觉得,嫌疑人选择我们家,只是随机而已。”   花崇点点头,看似自语,“那嫌疑人有没有可能就居住在道桥路?”   孟小琴颈部的线条微不可查地一绷。 第三十章 红颜(30)   花崇假装没有看见孟小琴的失态,轻松一笑,“对了,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爱好?”大约没想到花崇突然换话题,孟小琴的眼神有些茫然。   “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爱好吧,逛街,收集漂亮小玩意儿什么的。”   孟小琴眸光轻轻一黯,苦笑:“工作太忙,回家只想睡觉,没有精力想其他事。”   “那倒是。”花崇赞许道:“趁年轻多拼一拼,你们五星级酒店经理岗工资高,干几年就可以买房了。噢说起这事我想起来了,打算什么时候搬出道桥路呢?”   “这……”孟小琴略显不悦,“花先生,这和案件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该了解的我已经了解了,刚才就闲扯了两句。现在这社会,大家最关心的不就是房子车子票子房子吗。”花崇笑道:“私事不方便回答没关系。”   孟小琴手指收紧,别开视线,“我们家暂时还没有买房的打算。”   “这样啊。”花崇起身,看了看表,“不好意思,冒犯了。时间好像差不多了,你得开始下午的工作了吧?”   孟小琴也站起来,唇角是扬着的,但眉间的黯然却没有立即消去,公式化地笑着:“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联系我。”   回市局的路上,花崇一边开车一边梳理孟小琴刚才的反应,车开得很慢。   快到市局时,手机突然响了,“柳至秦”三个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他接起来,“怎么?”   “花队,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就到,发生什么事了,语气这么急。”   柳至秦道:“我发现那个给唐苏寄北邙山明信片的人了。”   “这就是‘一颗芹菜’的微博?”花崇迅速赶回市局,路上走得太急,出了些汗,此时已经脱掉外套,衬衣的衣袖挽到了手肘。   显示屏上,是一个头像全黑,名字为“hqudyxkfmkaidhe”的用户主页,其关注、粉丝、发博数均显示为零,背景为初始默认背景,看不出任何数据。   “怎么找到这个微博?”花崇问。   “唐苏经常用她书房那台笔记本电脑访问这个主页,上面的痕迹很容易提取。”柳至秦在键盘上敲击数下,一串代码在显示屏上闪过,“平均每周一次,只去看一看,不留言,也不发送私信,最后一次访问是去年12月31号。h——我们暂且叫这个用户为h——注册的时间是7年前,清空微博的事件发生在4年前。”   “4年前?具体什么时候?”花崇警惕起来,“一颗芹菜”的北邙山明信片正是4年前寄给唐苏,而唐苏目前的微博则注册于4年前的12月。   “彻底清空是9月23号。不过之前陆陆续续也删了不少关注和微博。但即便在后台删除,上网痕迹也无法完全抹除,我暂时还无法大规模复原,不过在已删除的私信里,找到了一个用户发送的收信地址。你看,就是这一条。”   “函省洛城市明洛区栖山居C区9栋,这不是唐苏的家吗?”   “对,结合私信里的其他对话,我可以确定,这个叫‘海潮骤逝’的用户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唐苏以前的微博号。”柳至秦说:“这条含有地址的私信发送时间是4年前的5月19日,而明信片上的邮戳时间是5月23日。所以这一定是h在微博询问哪些人需要明信片时,唐苏发过去的。”   花崇沉思数秒,“我看看‘海潮骤逝’的主页。”   “在这里。”柳至秦敲着键盘,“我已经去看过了,她微博发得不少,最后一条发自4年前的12月2号,9天之后,她就注册了新号。”   “为什么要换号?”花崇走了两步,“h在9月清空微博,唐苏12月注册新号,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可能单单是忘记用户名和密码了。她在新号的某一条评论里说,自己以前有个号,一直是自动登录,后来换了设备,就死活登不上了。4年前还没有实行实名制,如果单是忘记密码还好,连注册邮箱也一并忘记的话,那确实不太好找回。”   花崇回到桌边,单手撑在桌沿,“没有实名制,是不是就没有办法确定这个h在现实中的身份。”   “确实如此,不过我已经锁定了‘他’当年的登录ip。”   花崇眼前一亮,“在哪里?”   “就在洛城。”柳至秦笑了笑,“再具体一点,在洛城市富康区道桥路。”   “花队,制作这张明信片的厂家找到了!”李训急匆匆地从痕检科跑来,进门时险些与张贸迎头相撞。   “慢着些训哥。”张贸扶了他一把,“高兴成这样,中彩票了?”   “去去去!花队呢?”李训急不可耐。   “跟小柳哥在隔壁会议室聊案……”   李训拔腿就跑,“砰砰砰”砸着会议室的门,兴奋至极,“花队!花队!花……”   门从里面打开,花崇站在门边,亦很是激动,刚才柳至秦的发现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网络这条路没有走错!   “花队,你看!”李训一把将报告塞进花崇怀里,“制作明信片的厂家找到了!就是这家!‘一颗芹菜’没在网上寻找定制卖家,她是在当地找的小作坊!”   花崇翻阅着报告,看得非常仔细。痕迹鉴定是一门枯燥而有趣,且必不可少的技术,专业的痕检师能通过一张明信片的用纸、油墨、裁剪等细节确定出自什么机器,找到制作这种机器的厂家,再从销售记录中找到下家,最后锁定是哪一家印刷工作室。   翻到报告的最后一页,花崇的手顿住了,眼中的光一缩,“这张照片是……”   “是印制这张明信片的工作室提供的!照片里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那天我们在东里巷遇见的女人?”   闻言,柳至秦也赶了过来。   照片是传真打印的,不太清晰,但已足够判断正是孟小琴本人。   花崇既兴奋又不解,“她怎么会拍这种照片?”   照片里的孟小琴比现在看上去青涩,一身户外装,剪着短发,没有化妆,对着镜头抿唇而笑,眼中的欣喜难以掩饰。她像拿扇子一样捧着十来张印好的明信片,旁边站了三名笑得开怀的年轻人。   “他们是这个小作坊的老板,刚毕业的大学生,历史爱好者。”李训说:“4年前,他们看中了北邙山的旅游潜力,合伙在北邙山脚下的头山镇开了一家类似慢速邮局的小店,卖自制纪念品、饮品,也接受客人定制。这人说……”   李训指了指照片中左边第一位男子,“他说,她是最早光临他们小店的顾客之一,所以取货那天,大家一起和做好的明信片合了照。”   “但她为什么没有在这个店寄明信片?”柳至秦问:“如果是从这家店寄出,明信片上应该有这家店的地址。”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训说。   “很好理解。她急于寄出这些明信片,头山镇偏僻,从这家店寄的话,会耗费更多时间。”花崇说:“做完明信片,她的假期差不多也结束了,得回归工作,于是亲自带着明信片搭大巴到郑市,在那里投寄明信片,最后乘飞机或火车回到洛城。”   “不过我还有很多事想不通。”李训一心扑在痕检技术上,对案件本身的了解并不深,“这张明信片和徐玉娇、唐苏的死有什么关系吗?照片上的女人为什么会给唐苏寄明信片?就算寄了明信片,也无法说明什么吧?”   “关系大了。”花崇轻笑一声,拍了拍李训的肩,“熬夜了吧?眼睛跟哭过似的,赶紧休息去,这次你们痕检科帮了大忙。”   李训长舒一口气,精神头一上来,哪管熬夜没熬夜,眼睛就算像哭过,那也是亮堂堂的,“休什么息啊,案子都没破。我回去待命,有事随时叫我。”   李训一走,花崇立即将重案组尚在市局的组员叫到会议室,并让曲值去B.X.F酒店请孟小琴。   曲值是真没想到孟小琴与案子有关,但花崇找到的明信片、柳至秦锁定的ip地址、痕检科核实的印刷信息已经证明,孟小琴与唐苏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中午已经和孟小琴聊过,但是那时我没有她认识唐苏或者徐玉娇的证据。”花崇握着一支笔,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她的一些反应不大正常。”   柳至秦心领神会:“她很冷静,看上去完全不紧张?”   “对。她太冷静了。”花崇道:“我好歹是个重案刑警,去她工作的地方问她案子相关的事,虽然穿的是便衣,但也不该一点压力也让她感觉不到吧?普通人面对刑警多少该有些心理波动,但她没有,很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不正常。”   “我听说上次你们去她家取物证,她催促过你们尽快找到凶手?”柳至秦问。   花崇眼尾一扬,知道对方又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加上今天,她已经两次强调‘她工作很忙,经常很晚才回家,担心也被凶手所害’了。这很刻意,给人一种很积极站在被害人一方的感觉。而且她说自己很忐忑,这一点我没看出来。就好比一个人说自己很努力,但‘努力’只是停留在口头。”   “这你们都看出来了?”张贸惊讶,“去取物证时我也在,我怎么没注意到那么多。”   “当时线索零散,没人会怀疑孟小琴。”花崇说:“我是后来梳理线索,才渐渐发觉她的反应不合常理。”   “我也是。”柳至秦轻声道。   “再有,我跟她提到了凶手将某一物证藏在她家砖缝里的事,并告诉她两种可能——凶手随机,凶手有意。”花崇继续道:“她竟然能理性地和我分析,得出‘凶手是随机选择在她家藏物证’的结论。”   “她自己可能注意不到,这里逻辑错乱了。”柳至秦说。 第三十一章 红颜(31)   张贸听懵了,“什么逻辑错乱了?什么意思?你们慢点,我没听懂!”   “凶手把物证藏在你家的砖缝里,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忐忑、恐惧、不安?”花崇问:“我是故意提到‘随机’和‘有意’两种可能的,目的就是看她的反应。正常人一定会害怕、疑惑,这导致的结果就是认为凶手有意选择自家。就算不那么害怕,也不会第一时间和我理性分析,判断凶手选择了她家是随机行为。这种‘理性’很刻意,但她自己察觉不到。所以刚才小柳哥说她逻辑错乱。她告诉我们她很害怕,但真正害怕的人,更会选择‘凶手有意’这一可能,并疑神疑鬼地思考自己和家人到底得罪了谁。”   张贸搓着头发,“花队,小柳哥,你们太厉害了。”   柳至秦看了花崇一眼,很浅地笑了笑。   “但她的冷静没有保持到最后。”花崇往下说,“后来我们说起道桥路居民的典型性格特征,她突然变得激动,字句之间,我能感觉到她对她家人、邻居的不满,甚至是嫌恶。那种情绪是出自本能的爆发,好像在这之前,已经长时间地压抑在心头。而此后,我问她有什么兴趣爱好,她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目光也跟着挪开,不愿意与我对视,似乎这个平常的问题对她来说极难回答。我再故意提到工资收入,问她什么时候打算和家人一起买房,她的表情又变得窘迫、难堪,其中不乏愤怒。”   “她不愿意聊这些。”柳至秦道:“对她来说,这些可能都是她难以启齿的伤疤。”   张贸:“我还是无法想象是她杀了唐苏。”   “不要将主观情绪、个人好恶带入案子里。”花崇说:“她有作案动机。”   “花先生,我们中午刚见过面。”孟小琴被带到市局刑侦支队,看似从容地微笑,唇角的线条却隐约有些僵硬,“我记得您说过,该问的都已经问了,怎么突然又把我叫到警局来?”   花崇开门见山,“前几天有人在洛西考古基地附近发现一具女尸,这你是知道的。”   “是。挖出尸体的地方离我们道桥路很近,很多人都在议论。”   “那你知道她姓甚名谁吗?”   孟小琴眉间轻微一拧,似乎正在快速思考这个问题。   几秒后,她说:“我听人说,死者姓唐。”   花崇不发一语地看着她。   唐苏的尸体发现至今,警方并未对外公布唐苏的姓名,但连日调查,唐苏的姓实际上已经被部分人所知。孟小琴住在道桥路,知道死者姓唐并不奇怪,她若是否认,才显得可疑。   很明显,她刚才拧眉思考的,并非“死者叫什么”,而是“该不该说出死者的姓名”。   思考的结果,无懈可击。   但思考本身,却疑点重重。   花崇又问:“只知道她姓唐?”   “你们……”孟小琴说着看了看花崇和坐在另一边的柳至秦,“你们这是怀疑我做了什么吗?道桥路有人去看过尸体,但我工作很忙,白天不在家,除了死者是位年轻女性、姓唐之外,其他都不知道。”   柳至秦问:“那你认识一位叫‘唐苏’的人吗?”   听到那个名字时,孟小琴瞳孔骤然一紧,慌乱的神色尽数落在花崇眼中。   “我……”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拽在一起,手心出汗,似乎正用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认识。”半分钟后,她说。   “我再问一遍。”花崇说:“你认识死者唐苏吗?”   孟小琴咽了两次唾沫,脖颈的线条收紧。   “警察先生,你们什么意思?”孟小琴声线一提,“我与案子毫无关系,你们这么逼问我没有任何道理。”   “孟小琴,你认识唐苏。”花崇拿出两个物证袋,一并往孟小琴面前一推,“不仅认识,4年前,你还给她寄送过一张自制的北邙山明信片。”   审讯桌上,摆着从唐苏家相框取来的明信片,和头山镇小作坊提供的孟小琴的照片。   孟小琴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惊异至极,恐惧与诧异全凝结在眼中。她捂住嘴,手指不停发抖,肩膀亦一起一伏。   “你认识她。”花崇说:“明信片上的‘一颗芹菜’就是你。”   孟小琴眼眶突然泛红,眼中盈满眼泪,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花崇,颤声道:“唐,唐苏就是‘苏苏’?就是‘海潮骤逝’?她,她就是被害者?”   柳至秦眯起眼,神色凝重。   “我不知道!”孟小琴说着抬手扶住额头,不住地摇头,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大滴大滴落在桌上,“居然是她……怎,怎么会是她!”   花崇察觉到了异样,却只能继续往下问:“你在明信片里写着‘苏苏’和她的家庭住址,但你不知道她叫唐苏?”   “她没有说过她的姓名。”孟小琴擦着眼泪,深呼吸几口,像是在消化突如其来的噩耗,“我们几年前在微博相识,她的ID叫‘海潮骤逝’,我很喜欢她拍的照片,与她聊了几句后,因为很投缘,就互相关注了。她告诉我她叫‘苏苏’,那时我们都叫她‘苏苏’。我不知道她姓唐,也不知道‘苏’是她真名中的一个字,还是单是网名。我已经很久没有与她联系过了,真的没想到她会,她会被人……”   孟小琴又开始抽泣。   那悲戚的模样让人觉得她不仅是为朋友的遭遇而感到悲伤,亦是害怕同样的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这一幕看在花崇眼里,却非常诡异。   得知一个早已失去联系的网友去世,正常人的确会震惊,继而悲伤,但情绪激动到当场落泪、声线颤抖的,却少之又少。   更何况,这是警局。   花崇问:“你给唐苏寄送明信片时,就知道你们同在一座城市。既然你们很投缘,那之后都没有约出来见面吗?她呢,她知不知道你也在洛城。”   孟小琴呆坐片刻,似乎勉强整理好了心情,摇头,“我没有告诉过她我也在洛城,当然也没有见过面。”   “为什么?你送她明信片,她没有回礼?”   孟小琴咬着唇,眼中迅速掠过一种近似怨恨的暗光。   “没有。我,我……我不敢告诉她我也在洛城,她没有给我寄过明信片。”   “据我所知,4年前互相寄风景明信片很流行,既然你给她寄了,她没有理由不给你寄。”花崇问:“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她你和她都在洛城?”   “我很自卑。”孟小琴的声音忽然变得出奇平静,“我一看她的住址,就知道她是有钱人。她住在栖山居,是洛城有名的别墅区。我呢,我住在道桥路,洛城最落后的地方。”   “网络就像一面滤镜,我躲在后面,可以掩藏我的出生、家世,可以和像苏苏那种住在别墅里的人做朋友。但是回到现实中,没了那面滤镜,我就只是个住在道桥路平房里的穷女人。”   孟小琴叹气,苦笑,“我不敢告诉她我的地址,更不敢和她在现实里见面。警察先生,你们知道吗,自卑其实是另一种自尊,我实在是没有勇气撇开网络的伪装,去见她这样的人。”   “你在明信片里写到,北邙山之行是你第一次出门旅游。”花崇道:“后来呢?还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了。”孟小琴低下头,沉默几秒才开口:“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旅行。而且即便是穷游,花的钱也不少,我手头并不宽裕。”   “4年前你删掉了微博,还把微博名改作一串意义不明的字母。为什么?”   孟小琴垂着头,眼睛被额发与睫毛的阴影挡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玩微博其实很浪费时间,我又忙,久而久之觉得没意思,就删了微博、关注、粉丝,后来没再上过。”   “你知道唐苏换过微博吗?”   “不知道,自从我不再玩微博后,就没再联系过以前的网友。”孟小琴抬起眼,看向花崇:“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怀疑我,我给苏苏寄明信片已经是4年前的事了。仅凭这一张明信片,你们就认为我与她的死有关?我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花崇不为所动,“今年1月4号晚上,你在哪里?”   孟小琴咬着下唇,苦笑,“2个多月前的某一天,让你们回忆,你们记得起自己当时在哪里吗?”   “那好,不说2个多月前,就说前不久。”花崇又问:“3月13号,周五晚上,你在哪里?”   “我下班后就回家了。”孟小琴眼神躲闪,鼻尖上的汗珠在灯光下异常明显,“一直在家里。”   “有谁能够证明?”   “我的家人。”   “家人”二字,孟小琴发音极轻,几乎是用气说出来的。   “搜查令已经申请下来,曲值带人去孟小琴家了。”花崇有些唏嘘,当初刚开始查徐玉娇的案子时,重案组就去过一次孟家,但那次仅是依桑海的说辞,从砖缝里取出刀具。   露台风很大,他抽出一根烟,火半天没点上。   柳至秦挡在他身旁,拢起右手挡住风,“孟小琴很狡猾,曲副队不一定能搜出关键证据。”   “你确定是她了?”花崇吐出白烟,虚眼靠在栏杆上。   柳至秦也靠着栏杆,“案子查到现在,我没发现比她更有疑点的人。花队,你发现没,从我们拿出明信片后,她就开始‘演戏’。” 第三十二章 红颜(32)   “从我拿出北邙山的明信片和头山镇小作坊里的合照开始,她的情绪就彻底变了。”花崇抖了抖烟灰,“她在竭力隐藏某种恐惧。”   柳至秦说:“她反应很快,而且很会演戏。看到明信片和照片时,她的第一反应明明是震惊与不解,但她居然很快将这些强烈而矛盾的情绪转化为悲伤。”   “悲伤得过了头。”花崇说,“她的肢体语言和神态都说明,她非常紧张。这点我觉得很奇怪,中午我去见她时,她根本不是这种状态。”   “但不得不说,她的应变能力很强。”柳至秦道:“要是换一个人,恐怕根本没办法像她那样迅速开始演戏。她那些震惊、惊恐只能用夸张的悲伤压下去。”   “她好像完全没想到我们找到了明信片。”花崇思索,“但那是她送给唐苏的东西,我们找到并不奇怪,她为什么会那么惊讶?好像这一切彻底出乎她的意料,是她计划里绝对不该有的一环。”   “这点我也想不通。但这恰好说明,这张明信片就是破案的关键。在我们注意到这张明信片时,就已经拿到了最重要的钥匙。而且删微博这件事,一定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   “我们以前不是讨论过吗,凶手的种种行为表明,‘他’不担心我们排查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因为无论如此查,都查不到‘他’头上来。”花崇抖了抖烟灰,“孟小琴刚才的反应给我一种感觉——她认定这张明信片早就不存在了,即便存在,我们也不会查得这么细,顺着它发现她与唐苏在网上的关系。反过来思考,只要我们发现这张明信片的秘密,她就会暴露,所以她刚才才会那么失态,并且不得不以夸张的悲恸去掩饰那种失态。”   “如果她这么想,就有两个可能。”柳至秦分析道:“第一,她认为唐苏已经丢掉了这张明信片。第二,唐苏虽然没有丢,但明信片放在一堆不起眼的物品里,我们就算看到了,也绝对不会留意。在这两种可能之下,她都能如愿以偿隐藏自身。但事实上,唐苏不仅没有丢掉明信片,还把它装在相框里,放在书桌上。”   “唐苏很在意这张明信片,或者说唐苏在意的不仅是明信片,更是孟小琴。”花崇看着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轮廓,喃喃自语,“孟小琴为什么笃信这张明信片早就不存在了?”   “孟小琴刚才说了一句话,她很自卑。”   “嗯?”   “她会不会认为,自己那一张明信片无足轻重?”   花崇支着下巴,“已经过去4年,她误以为唐苏早就扔掉了这张明信片。由此一来,她唯一留在唐苏处的痕迹也被抹得干干净净。”   “所以她才自信地认为,不管我们怎么查,都查不到她身上去。”   说到这里,花崇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去一趟医院。”挂断电话后花崇说:“邱薇薇哭闹不止,差点从病房的窗户跳出去。”   花崇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给邱薇薇注射了镇定剂。小姑娘缺乏生气地缩在床上,两眼无光,眼皮红肿,脸上的泪痕尚未干去。   “她情况很不好,完全不配合治疗,一直哭闹,说想见‘爸爸’和‘爷爷’。”医生说:“这几天精神越来越差了。”   “她想见‘爷爷’?”花崇皱眉,“她不知道邱国勇已经……”   “她知道,都知道。但她有时候神智不太清醒,想不起家里发生的惨剧。”医生一顿,试探着问:“孩子年龄太小,精神上又受到极大的创伤,如果没有家人陪护在旁,恢复起来会非常困难。花队,有没有可能让她见见邱大奎?”   花崇当即摇头,“不行。”   医生倒也理解,叹了口气,“孩子造孽啊。这家人真是……算了,不说这个了。花队,我这里还有件事得跟你说。”   “您讲。”   “邱薇薇经常念叨‘苹果’,护士起初以为她想吃苹果,可给她削好了她也不搭理。后来我猜她说的可能是苹果手机或者平板电脑,但问过她好几次,她都不吭声。你们如果在她家里找到一个iPhone或者iPad,要不是特别重要的物证的话,就给她拿来吧。小孩子都喜欢这些东西,给她消磨消磨时间也好。”   “苹果?”花崇略一回忆,并不记得曾在邱大奎家找到过iPhone和iPad。   “我去跟她聊聊”。花崇说。   邱薇薇低头抠手指,不言不语,像个安静的布娃娃。   花崇抬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尝试与邱薇薇说话,邱薇薇半点反应都没有。   过了十来分钟,花崇拿出自己半旧不新的苹果手机晃了晃。   邱薇薇睫毛一颤,目光顿时亮起来,细声细气地“啊”了一声,怯懦地伸出手,想拿,却又不敢。   她眨着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花崇。   “想要它?”花崇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再次晃了晃手机。   邱薇薇点点头,畏惧又可怜的模样引人心头泛酸。   花崇深吸一口气,问:“薇薇喜欢苹果?”   “喜欢。”邱薇薇声音很小,比蚊鸣还细。   花崇给手机解了锁,递到邱薇薇手里,又问:“为什么喜欢?”   邱薇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我也有一个,春节前爷爷给我买的。”   花崇一惊。   邱国勇会给邱薇薇买iPhone或者iPad?   这……   邱薇薇盯着手中的iPhone看了很久,却没有点开任何一个应用。她抬起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将iPhone还给花崇,乞求道:“叔叔,你能不能把我的苹果还给我?”   “叔叔没有拿薇薇的苹果。”花崇说:“告诉叔叔,苹果在哪里。”   “在,在杨小欢家里。”   邱薇薇说完就哭了,花崇耐着性子一再询问,才知道在案发之前,她将邱国勇买的iPad借给了一位叫“杨小欢”的同学。这杨小欢也住在道桥路。   难怪之前搜查邱家时没有发现。   “叔叔一定帮薇薇找回来。”花崇轻轻拍了拍邱薇薇的头,帮小姑娘擦干眼泪,心中仍是不解。   邱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邱国勇自己用的是几百块钱的老人机,邱大奎用的虽是智能机,但也只是千把块钱的低端机。   邱薇薇所说的iPad如果真是邱国勇所买,那在邱家毫无疑问算是“奢侈品”。可照邱大奎的说法,邱国勇在钱上从来都是斤斤计较,这些年与街坊邻居发生纠纷多数也是因为争那几块几毛钱。这样的人,会花“大钱”给孙女买iPad?   “谢谢叔叔。”邱薇薇怯生生地说:“那是爷爷送给我的礼物,爷爷说很贵,千万不能弄丢,丢了会打我。”   花崇想,这倒是邱国勇会说的话。   邱薇薇轻声啜泣,“爷爷很坏,他走了,不会再打我了。但是,但是……”   后面的话花崇没听清楚,邱薇薇哭得越来越厉害,医生不得不暂时将花崇请出去。   离开医院,花崇第一时间给道桥路派出所打去电话,让所里派民警去杨小欢家里取邱薇薇的iPad。还未交待完,手机里又传来新来电的提醒音。   是柳至秦。   花崇不得不长话短说,结束与派出所的通话,立马给柳至秦回拨过去。   “花队,有新发现!”柳至秦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丝兴奋,“唐苏和徐玉娇是被人引诱到案发现场的!”   孟小琴的父母、弟弟已经被请到刑侦支队,重案组的队员正在分别向他们了解情况。   “她在家里啊,还能去哪里?”孟小琴的母亲陈巧怂眉怂眼地瞄张贸,枯燥乏味又贫乏困窘的生活在她的神情里刻下无法抹去的鄙陋与一惊一乍,“哎呀!难不成她犯什么事了?这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的。”   张贸非常不愿意面对这位妇人,她可以说是道桥路一个夸张的缩影,那里的一切陋习与低劣在她身上成倍放大,似乎靠得近一点,都能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你仔细回忆一下,今年孟小琴有没有哪一天晚上下班回家之后,又独自外出。”   “这我哪记得清啊?记不得了记不得了,你们不要问我老婆子,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孟小琴干了什么你们问她去。”   “这一家人也算是‘不是奇葩不聚头’。”张贸从问询室出来,恰好碰见赶来帮忙的徐戡,两人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都不禁唏嘘。   “陈巧一口一个‘不关我的事’,孟强一问三不知,孟俊辉东拉西扯,总结下来一句话——孟小琴的事,我们不知道。孟小琴摊上这种家人,还真是……”   后面那个词徐戡没说,但张贸知道,他想说的是“可怜”。   重案组的刑警不会可怜嫌疑人,但法医的心终究柔软不少。   张贸抹一把脸,正准备回重案组办公室,忽见花崇匆匆忙忙跑上楼。   “吕洋上次提供的名叫‘华夏年轮’的网站,我在上面找到了唐苏和徐玉娇的发言。”柳至秦将自己的手机递给花崇,“有人在去年12月29号发过一个帖子,声称可以带人去洛西贵族墓,回帖寥寥无几,只有4条是询问‘如何带’的。通过ip及设备查询,唐苏正是这4名回帖者之一。3月9日,同样的主题帖再次出现,这次的回帖里,有徐玉娇。我已经将发帖者与唐苏、徐玉娇的私信全部抓取,1月4号、3月13号,她们正是被这名发帖者骗至道桥路。”   “那发帖者呢?”   “发帖者使用国外‘肉机’,隐藏了真实ip。”柳至秦一顿,“花队,和我们预料的一样,‘他’已经有了新目标。” 第三十三章 红颜(33)   “洲盛天城市场部经理?”花崇盯着显示屏,“她就是凶手下一个目标?”   “很有可能。”柳至秦点头,“罗湘,30岁,酷爱旅游,微博上全是出境游风景照。时间有限,我只查到她是万乔地产老板的侄女,身份虽是万乔旗下洲盛天城的经理,但只是挂职,并不管事。”   “她的年龄、喜好,甚至是家庭条件都与唐苏、徐玉娇相似!”   “唐苏还关注了她,但她没有关注唐苏。”柳至秦说着打开罗湘的微博,“看,她有3万粉丝,比唐、徐二人多得多,微博内容也更加丰富。我猜,在时间与经济上,她比唐、徐更加宽裕。”   “她也喜欢历史?”花崇滑动鼠标,迅速浏览,渐渐皱起眉,“她不像是对历史感兴趣的人啊。”   “这一点她与唐苏徐玉娇不一样。”柳至秦说:“她只是喜欢旅游而已。”   花崇灌了几口水,沉默半晌,“如果连她都成了凶手的目标,那就说明,在连续杀害两人后,凶手的心理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越来越扭曲,急切地想在杀人中汲取快感,最初拟定的杀人条件被放宽,目标是否对历史感兴趣已经不再是‘他’的条件之一。”   “还有一种可能。”柳至秦补充道:“现实给予凶手的压力越来越大,凶手渐渐承受不住,必须以杀害唐苏这一类女性来缓解。因为短时间内找不到,所以罗湘这种不太像的也成了目标。”   花崇一掌拍在桌上,紧皱起眉。   “凶手在微博上窥视目标,却不敢用微博联系目标。目前凶手只有一种途径诱骗受害者,那就是通过‘华夏年轮’。而罗湘不爱历史,不可能出现在‘华夏年轮’里,所以凶手暂时只能躲在暗处观察她,而无法立即采取行动。但如果给凶手时间,凶手一定有办法像诱骗唐、徐一样诱骗罗湘。”柳至秦语气一缓,“好在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了孟小琴,她不可能再去害罗湘。”   花崇眸光一缩。   他与柳至秦不同,柳至秦认定孟小琴就是凶手,控制孟小琴便等于控制了凶手。但他是重案组的组长,不得不考虑更多可能,并做最坏的准备。   万一凶手另有其人,那这个罗湘岂不是仍处在危险中?   柳至秦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将另一台笔记本电脑推过来,从容道:“花队,刚才忘了说。我是复原了孟小琴电脑上已经删除的痕迹,才发现罗湘是她的下一个目标。另外,通过痕迹复原,我还发现她曾长期浏览“大唐小苏”、“长安九念”这两个微博。”   花崇不由睁大眼。   柳至秦继续道:“她能删除痕迹,我就能复原痕迹。她会用‘肉机’当跳板,我便可以从她的电脑查起,找到她在‘肉机’上留的后门。她就是那个在‘华夏年轮’上隐藏真实ip发帖引诱唐苏和徐玉娇的人,我已经拿到了证据,凶手不会是其他人!”   花崇顿觉血液翻滚,激动得莫名其妙。   柳至秦那台加装了特殊系统的电脑上闪动着看不懂的代码,不知正运行着什么程序。   他曾经将枪与子弹作为自己的武器,而对柳至秦来说,武器是电脑与万千程序。   突然,柳至秦站起身来,笑道:“花队,查到罗湘时,我就在想,我们可能与这案子有些缘分。”   花崇回过神来,“嗯?”   “那天晚上,我们不就是在洲盛天城旁边遇见的吗?”柳至秦说:“听说今年底,新的购物中心就会开业了。”   花崇想起来了。当时柳至秦还说过,建筑修筑之时是最有魅力的。   “先不说这个。”花崇咳了两声,“你把详细情况给我理一遍。”   柳至秦眸光不易察觉地一深,旋即道:“行。”   “花队,监控调出来了。”袁昊风风火火赶到重案组,“3月13号,孟小琴晚上8点11分离开B.X.F酒店,9点32分出现在道桥路东里巷的监控里,这个时间与她平时的下班时间出入不大。我问过张贸了,现在没人说得清在徐玉娇遇害的时间段里,孟小琴在哪里。她没有不在场证明。另外,1月4号的监控查不到,但我们在她工作的酒店打听到一件事。4号这天,她以感冒发烧为由,在下午2点左右请假离开。”   花崇问:“请假?有记录吗?”   “有!孟小琴的同事说她极少请假,共事多年,只见过她通宵加班,没见过她早退请假,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袁昊说,“对方还找了当时的病假单给我们看,上面有孟小琴的签名,时间确实是1月4号。唐苏遇害时,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天我生病了,头痛得厉害,咳嗽不停,非常影响工作,只能请假。”孟小琴坐在审讯室,两眼木然,脸色苍白,眉宇间有种强撑出的气势,“你们可以查我的医保卡。离开酒店后,我去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百来块钱的药,都是治疗感冒发烧的。”   “据你的同事说,你工作多年,几乎没有请过假。”花崇说。   “是。酒店工作压力大,又忙。请一次假,得花更多的精力补回来。”   “这次既然病到需要请假的地步,为什么不及时去医院?”   孟小琴眼尾的余光落在桌沿,几秒后苦笑:“医院?警察先生,去一次医院得花多少钱你知道吗?如果是住院还好,报销的比例大,但感冒发烧不用住院,进去稍一检查,就是几百上千。我自己在药店买药也能治,何必进医院挨宰?您去过我家,现在肯定也调查过我的家人了,应该知道我家就靠我一个人工作赚钱。花几百上千去医院治感冒,我舍不得。”   花崇不为她的诉苦所动,“买了药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睡到晚上。”   “谁可以证明?”   “我的家人。”   “是吗?但他们的记忆力似乎不太好,记不得具体某一天发生的事了。”花崇问:“还有别的证人吗?”   “这……”孟小琴苦恼道:“这您让我去哪里找别的证人?”   花崇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语气一变,“孟小琴,既然你知道我们已经调查过你的家人,那你应该也知道,我的队员去过你家、B.X.F酒店。而你的手机、电脑已经在我们手上。”   孟小琴唇角轻微抖了一下,目光斜向下方。   “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愿意说实话?”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网络上的一切痕迹,只要曾经存在过,就一定会被发现?”   孟小琴清秀的眉紧拧,面部线条陡然变得非常僵硬。   “你很聪明,懂得使用‘肉机’当跳板,用的还是国外的‘肉机’。根据‘肉机’追踪真实ip是门技术活儿,我猜,你可能没有想到,我们重案组新来了一位专门对付‘肉机’的网络安全专家?”花崇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孟小琴的反应。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华夏年轮’,听说过吗?”花崇问:“或者我该问你,‘华夏年轮’,用得还顺手吗?”   孟小琴眼中的惊惧再也压抑不住,深藏其间的恨意顺着目光倾泻而出,覆盖在脸上的面具顷刻间四分五裂。   “连杀唐苏、徐玉娇两人后,你竟然这么快就在微博上锁定了新的目标。看到她们痛苦死去,会给予你超乎想象的快丨感,成为你生活里唯一的喜悦,是吗?”   “我没有!”孟小琴喊道:“你胡说,我没有杀人!”   “你家里有两台电脑,一台是台式机,在你弟弟孟俊辉房间里,供他上网玩游戏,另一台是笔记本,由你随身携带,用于办公和处理私人事务。”花崇说:“这两台电脑和你的手机,我们都已经查过了。”   “那又怎样?我不知道什么‘华夏年轮’!你们搞错了!”   花崇靠在椅背上,睨着孟小琴,“对,你的笔记本和手机都很‘干净’,除了工作相关的资料,什么都没有。你弟弟的电脑上倒是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和我们追查的案子没有关系。”   孟小琴神色稍霁。   花崇:“在与我见面之后,你将笔记本和手机上所有对你不利的东西彻底清理掉了吧?”   孟小琴已然冷静,“这只是你的猜测。猜测也能成为证据?”   “当然不能。”花崇笑了,“但你似乎忘了,我刚才说过,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位网络安全专家。”   孟小琴瞳孔紧缩,汗水从额角淌下。   “你用‘肉机’访问‘华夏年轮’,并在那里发帖诱导唐苏与徐玉娇,以‘带路’寻找文物为借口,诱使她们深夜由道桥路前往考古基地。在杀害她们之后,你拿走了她们的手机并销毁,因为若是将手机留在现场,我们会立即发现‘华夏年轮’。这个网站很小众,你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我们不会查到它上面去,即便查到了,你的那些‘肉机’也能为你打掩护。”花崇句句紧逼:“当你察觉到我们注意到你,有可能查询你的上网痕迹时,你及时删掉了手机以及‘华夏年轮’上的访问记录。你对网络安全了解不少,起码比我多。我就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把两边的访问记录全部删掉,顶多只会删除自己手机上的痕迹。”   孟小琴胸口小幅度起伏,频率越来越快。   “不过你删除掉了也没有用,我的人已经将它们全部恢复。”说着,花崇摁亮手机,朝向孟小琴,“另外,我们与‘华夏年轮’的运营方联系上了,他们承诺,会配合我们调查此事。”   审讯室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   几分钟后,花崇十指交叠,身子往前一倾,“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孟小琴仍是一言不发,似乎正拼命掩饰慌乱。   可她绷紧的脖颈出卖了她。   “你时常访问唐苏与徐玉娇的微博,为了以防万一,每次都是以国外‘肉机’作为跳板。最近,你开始频繁访问另一名女性的微博,她正是你的下一个目标。”花崇说:“在处理‘华夏年轮’上的记录时,你把笔记本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你以为启动‘肉机’、留下‘后门’的痕迹已被永久抹除,但它们目前已经被我们抓取。”   “现在,你还想否认与唐苏、徐玉娇之死的关系?”   孟小琴的神情逐渐变得狰狞,继而又被冷漠取代。   “证据呢?”她说,“我杀了她们的证据呢?” 第三十四章 红颜(34)   重案组所在楼层的露台,花崇将烟与打火机抛给曲值。   “现在证据链不完整,邱国勇死无对证,凶器又正好出现在邱家,孟小琴想以此将自己摘出来,不算难事。”花崇手指夹着烟,面目冷峻。   就在不久前,面对从笔记本电脑、手机,以及网络上提取、恢复的记录,孟小琴承认自己这些年来多次在微博上窥视唐苏和徐玉娇,并在“华夏年轮”里与她们搭上线,邀请她们前往洛西寻找文物。   “不经许可拿走文物是犯罪行为,我当然不敢直接与她们联系。她们富有,家里也有关系,万一出了事,家人给钱打通关系就没事了,我哪行?所以我只能以‘肉机’当跳板,在‘华夏年轮’那种非实名制的小地方约人。”   “我没有杀人,1月4号那天我甚至没有看到唐苏。我们约定晚上10点50分在道桥路一里巷碰头,但她根本没有出现。”   “找她?怎么找?既然她没来,我一个人肯定不会往洛西去。我回家看她的微博,没有动静。后来又听说她失踪了。我很害怕,料想她也许遇上了什么事。”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唐苏?警察先生,她的尸体都已经被你们找到了,死亡时间是和我约好的那天。换做是你,你敢坦坦荡荡承认——我认识她,是我把她约出来的?不过我也是轻视你们了,不知道你们重案组里还有能够随意恢复、抓取痕迹的高手。”   “徐玉娇是我后来约的,她是唐苏的朋友,我看过她们在微博上互动。在‘华夏年轮’里谈好之后,我们约定在邱家后面那片荒地见面。从那儿出发去洛西,是一条直路,无需七弯八拐。但我到的时候,看到邱国勇正用榔头砸一个女人的头。我没见过徐玉娇,但那个时间点出现在荒地的女人,肯定是徐玉娇。”   “我掉头就跑,邱国勇没有发现我。”   “警察先生,人不是我杀的。我的确引诱她们去洛西拿文物,但我绝对没有杀人。两次约人都发生这种事,我也很不是滋味,觉得简直是中了邪。可她们的死不关我的事,要怪只能怪这世道不好,穷人日子没发过,只能抢劫富人吧?说不定唐苏也是邱国勇杀的,手机啊包啊还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也许都被他藏起来了。”   “孟小琴的话漏洞百出,精神状态也很不正常。”花崇说:“但现在麻烦就麻烦在邱国勇已经死了,她编造的谎言没有当事人来戳穿。”   柳至秦补充道:“最糟糕的是,作为凶器的榔头在邱家。其他证物下落不明。”   “现在必须找到孟小琴嫁祸邱国勇的证据。”花崇按揉着眉心,声线一低,“但既没有目击证人,又没有监控,怎么找?”   “唐苏说‘说不定其他值钱的东西被邱国勇藏起来了’,这话有点奇怪啊。”柳至秦缓慢踱步,“她在暗示我们邱国勇那里还有什么东西,难道她不止是把榔头放在邱家,杀害唐苏时也曾经把什么具有指向性的东西悄悄放在邱家?”   “邱家已经被我们翻了个底儿朝天,除了那把榔头,哪还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曲值叹气。   “等等!”花崇突然道。   柳至秦:“花队?”   花崇顿觉一股恶寒的气从脚心往上窜。   邱国勇给邱薇薇拿了一台iPad。他哪来的钱?   假设孟小琴那句话当真,她的确把某件属于唐苏的物品暗自放在邱家,而这件物品被邱国勇拿去换了钱,并用这笔钱买了一台iPad,那么只要找不出这物品是孟小琴放在邱家的证据,邱国勇的嫌疑就几乎坐实。   “花队,怎么了?”柳至秦又问。   “邱薇薇有一台iPad,今年1月,邱国勇买给她的。”花崇将在医院听来的事复述一遍,曲值一拳捶在栏杆上,狠声道:“操,邱国勇哪有钱买iPad,肯定是掉进孟小琴的圈套了!”   “那被邱国勇卖掉的是什么?”柳至秦边思考边说:“手机与包肯定不是,唐苏当时还带着别的东西,而我们不知道?”   “很有可能。”花崇脸色不大好看,“曲值,你带人去唐洪、周英家,再跟他们核实一下,唐苏有没有丢失什么物品。另外,与B.X.F酒店协调,让他们配合我们搜查孟小琴留在酒店内的物品。如果孟小琴把唐、徐的包藏在酒店,我们必须把它们找出来!”   “是!”   “我去一趟孟小琴家。”花崇又道:“我想再去找一找突破口,顺便去道桥路派出所取邱薇薇的iPad。”   “我跟你一起吧。”柳至秦说。   “你……”花崇回头一瞧,“要不你回去休息一下?这阵子数你最累,天天熬夜,眼睛都红了。”   柳至秦轻笑一声,“不打紧,网络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由技侦接手。案子要紧,我这会儿也没什么睡意,陪你一同去吧。”   的确是案子要紧,花崇没有坚持,立即与柳至秦一道前往道桥路。   孟小琴的家与道桥路其他屋舍没什么区别,厨房和厕所光线昏暗,墙壁斑驳,天花板上浸着水渍,客厅也称不上亮堂,摆放着年代久远的沙发和木桌,吃饭的桌子满是油污,比外面苍蝇馆子的桌子还不堪入目。   唯一干净的是孟小琴的卧室。   被子叠得整齐,书桌收拾得整洁,花崇拉开一扇柜门,只见里面规整地挂着女士衣装。   孟小琴应当是个十分注重个人卫生与仪表的人。   “如果我是她,在这种家里生活三十多年,我说不定会疯。”柳至秦站在另一个柜子前,目之所及,是按顺序码好的历史类书籍。   “她活得太压抑,最终不得不爆发,却选择了错误的方式。”花崇合上柜门,“她不幸,所以见不得别的女孩儿幸运。只有亲手毁掉这种幸运,才能让她内心好过一点。”   “她恨她的家庭,却去报复其他家庭。”柳至秦摇摇头,“心理扭曲者的内心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花崇闻言,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柳至秦看向他。   “你说得对,她最该恨的是她的出生。”花崇皱眉,“但她选择杀害的却是徐玉娇、唐苏,选择嫁祸的对象是邱家。至今,她还没有对她的父母、弟弟做出什么。”   “血浓于水?剪不断的亲情?”话一出口,柳至秦就感到一阵可悲。   孟小琴的家人面对警方的问话时,第一反应都是撇清与孟小琴的关系,完全不关心这个女儿到底犯了什么事,只一味地强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去找她,不要找我们”。   “孟小琴没有对她的家人动手,可能是因为即便杀了他们,也无法从中得到满足感吧。”花崇说。   “嗯?这是什么理论?”   “我猜,她最怨恨的是‘不公平’。这让她越来越扭曲,长此以往,她或许想扭转这种‘不公平’。”花崇说:“唐苏和徐玉娇不是生得好吗?她就要毁掉她们,以此来拨正命运的‘不公’。而杀掉家人,则无法让她体会到类似的成就感。”   柳至秦想了想,“歪理。”   花崇耸肩,“谁说不是呢?继续找吧,从来没有完美犯罪,做过的事或多或少都会留下证据,只是我们暂时还没发现而已。”   半小时后,柳至秦蹲在壁柜边,手里放着一个打开的塑料小盒。   “花队!”   花崇赶去,目光顿时一紧。   放在塑料小盒里的,竟然是一根微卷的毛发。   花崇拿出镊子,小心地将毛发夹了起来,“从粗细长短来看,可能是阴丨毛。”   “什么?她为什么将一根阴丨毛收在这里?会不会是……”   “毛囊还在,能查出DNA。”花崇合上塑料小盒的盖子,“走,回去做比对。”   来历不明毛发的出现,让重案组打了鸡血,而DNA比对结果,又给众人泼了一盆透心凉的冷水。   那根毛发与受害人无关,是从孟俊辉身上脱落的。   张贸表情纠结,“孟小琴怎么会收集她弟的那个毛?她别是有病吧?”   曲值从审讯室回来,烦躁地将笔录往桌上一拍,“她说他们姐弟情深。”   “我操,太恶心了吧!再情深也不能收集那个毛吧?”   “她是想嫁祸给孟俊辉。”花崇沉声道。   “啥?”张贸喊。   “下一次作案时,她会嫁祸给孟俊辉。”柳至秦说:“她并非不恨她的原生家庭,并非不恨她的亲弟弟,但她一直忍耐,现在已是忍无可忍。”   “她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她想通过这一根毛发,在第三次作案时,将前面两桩案子全部推给孟俊辉。”花崇紧蹙双眉,“所以她才将孟俊辉的毛发藏起来。”   徐戡摇摇头,“她可能不知道,我们可以分辨脱落很久与新鲜脱落的毛发。如果第三起案件发生,而死者身上出现了这根毛发,我们能立即查出它并非当场脱落。那么案子就会充满疑点。”   “对,这反倒会让她暴露。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拿到别人**的毛发。”花崇道:“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做的却是多余的事。”   柳至秦沉思,旋即看向花崇,“嫁祸邱家算不算多余的事?”   “算。如果她不那么做,我不会那么快怀疑到她身上。”   办公室陷入一阵沉默。   完美犯罪绝不存在,凶手自作聪明,越希望掩盖犯罪痕迹,就越有可能适得其反。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如何才能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须臾,花崇站起来,嗓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沙哑,“大家先休息……”   “花队!”袁昊突然冲了进来,手里拿着花崇带回来的iPad,因为跑得太急,险些摔跤。   花崇扶住他,“什么事这么急?”   “花队!”袁昊的兴奋难以言表,“你,你看这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红颜(35)   3月13日夜,邱大奎在给邱薇薇做完次日要交的纸帆船后,因为实在疲惫,早早关灯睡觉。邱薇薇却因为对漂亮的纸帆船爱不释手,而始终无法入眠。   午夜,她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捧起放在书桌上的纸帆船,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看了又看。   邱大奎不算心灵手巧的人,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但这纸帆船是他用心做出来的,邱薇薇很珍惜。   明天就要把纸帆船交给老师了,班上的男同学野蛮得很,万一纸帆船被谁弄坏了怎么办?   邱薇薇担心地想着,秀气的眉越皱越紧。   几分钟后,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今年春节前,爷爷邱国勇带她去市中心的商场,买了一台iPad。   她老早就想要iPad了,可以玩游戏,也可以看动画片。班里最有钱的同学刘峰峰就有一台。   但她不敢跟邱大奎要。   她知道家里并不富有。   可有一天,脾气不好又极度抠门儿的爷爷居然乐呵呵地问她:“快过年了,薇薇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啊?”   “iPad!”她脱口而出。   “爱帕?那是什么?”邱国勇问。   她小声解释,说很贵,也不是很想要。   邱国勇竟然答应给她买。   拿到心爱的iPad,邱薇薇心花怒放。邱国勇似乎也很高兴,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之后却又不高兴了,叮嘱她千万不要弄丢,不然揍她。   “不会的,薇薇一定会保管好。”她说:“谢谢爷爷!”   黑漆漆的屋子里,邱薇薇从抽屉里拿出iPad,准备给纸帆船拍几张照。这样就算明天纸帆船被调皮的男同学弄坏了,自己也能在相册里看到。   可是家里太黑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根本不管用,拍下来的照片很模糊。   邱薇薇不敢开灯,害怕吵醒爷爷。爷爷性格太古怪了,虽然偶尔很好,但动不动就发火,还经常打人。   犹豫片刻,邱薇薇换上外出的衣服,拿好纸帆船和iPad,动作极轻地打开门。   她想去对面巷子,借着路灯的光芒拍纸帆船。   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都关了灯,全都睡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邱薇薇从小在这里长大,一点儿不害怕,以前还一个人出来看过星星。   她蹲在一个角落,那地方正好能看到自家的门。那儿光线其实也不怎么样,但是比家里好多了。最重要的是,那里足够隐蔽,应该不会被爸爸和爷爷发现。   她想,只要自己动作快一点,拍完后溜回去就行。   一张,两张,三张……   拍了十来张,邱薇薇终于满意了。   照片里的纸帆船,像从惊涛骇浪中起飞,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现在,这些照片经过精细化处理,正排列在重案组一台电脑的显示屏上。   照片拍到了一个女人迅速将一把榔头放进邱家工具箱的全过程。虽然在整张照片里,她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背景,且模糊不清。但通过技术处理之后,她的侧脸、她手上握着的榔头已经再清晰不过。   正是孟小琴!   看到照片的一刻,孟小琴脸颊苍白如纸,眼中强撑起的神采顷刻间消逝无踪,整个人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迅速颓败下去。   曲值和袁昊在审讯室紧盯着她,“孟小琴,交待吧。”   孟小琴的肩膀猛烈颤抖,喉咙发出含糊的声响,唇角不停抽搐,许久,才堪堪抬起头,张了半天嘴,哑声道:“是我……是我干的。”   “对她来说,明信片是第一次‘没想到’。在她的犯罪计划里,从最开始就排除了明信片的存在。她没想到唐苏还保存着那张明信片,更没想到我们会以明信片作为突破口。所以当她看到了作为物证的明信片时,震惊得难以自控。但她的反应极快,立即开始演戏,企图撇清干系。”柳至秦看着监控:“我恢复她在网络上的痕迹,是她的第二次‘没想到’,但她仍在挣扎。”   “但这次,铁证如山,她已经无法挣扎。”花崇说。   孟小琴惨淡地笑了笑,“在我交待之前,请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曲值:“什么?”   “你们从哪里找到我当年寄给唐苏的明信片?如果没有这张明信片……”   “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花崇说。   “当然。”柳至秦道:“这是破案的关键。”   “在唐苏家里发现。”袁昊说:“从纸张、印刷找到了制作这张明信片的店家,经鉴定,上面的笔迹属于你。”   孟小琴乏力地摇头,目光空荡荡的,“后面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一旦你们拿到这张明信片,早晚会查到我。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会找到它,为什么会注意到它。”   曲值略感不解,“勘察现场是我们的职责。”   孟小琴撑住额头,近乎自语:“是吗……她还留着这张明信片?可是为什么啊……”   “我去一趟。”花崇说。   门被推开时,孟小琴仍在低喃,仿佛不肯相信是明信片将自己从藏身之处揪出来。   花崇拖开一张靠椅坐下,直视着她,“孟小琴。”   “嗯?”孟小琴抬起头,茫然与绝望浸透了每一个表情。   “唐苏将这张明信片放在相框里,摆在她的书桌上。”花崇说:“虽然现在已经无法向她问为什么,但我猜,她很珍惜这张明信片,很珍惜与你的友情。”   孟小琴瞳孔急速收缩,僵在座椅上,分秒后开始剧烈发抖。   “怎么可能!”她嘶声道:“你骗我!”   “否则我为什么会找到它?为什么一找到它,就觉得蹊跷,立即着手调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真的!”孟小琴抓着桌沿,昔日的风度与气质消逝无踪。   花崇看着她,就像透过她,看到了她那歇斯底里的母亲。   她恨她的原生家庭,恨她的母亲。   如今,她却比她的母亲更加低劣。   曲值最不喜听犯罪嫌疑人讲动机,在他看来,坦白罪行已经足够,多余的言语都是为犯罪行为找理由。但犯罪就是犯罪,绝不因为凶**得有多惨而改变。   被害人难道不惨?   他离开审讯室,花崇却留了下来,从头到尾,听孟小琴讲完了整个惨剧。   孟家很穷,但贫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贫穷带来的狭隘、鄙陋、龌龊、无知。   孟小琴是孟家第一个孩子,因为是女儿,所以打从出生起,就被陈巧嫌恶。孟强和陈巧都是道桥路毛线厂的职工,吃大锅饭,每天上两、三小时的班,下班后就无所事事,亦不思进取。后来毛线厂垮了,孟家没了经济来源,而陈巧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孟俊辉,孟小琴就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孟强和陈巧在毛线厂混吃等死十几年,本事没有,懒惰而愚蠢,压根儿找不到新的工作。为了生活,孟强开始在外面打零工,陈巧闲在家中带孩子。   孟小琴小时候很少吃到肉,因为肉都是孟俊辉的。   她至今记得,当年自己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啃排骨,小声求陈巧也让自己吃一块。陈巧在碗里挑了半天,找出一块只挂着零星肉皮的排骨。   她眼里放光,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还未来得及接过排骨,孟俊辉突然将排骨抢了去,“妈,我还没吃饱!”   陈巧立即道:“乖乖,你吃,你吃啊。不够妈妈下次再做。”   孟小琴委屈地“啊”了一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陈巧不耐烦地看着她,“啊什么?没见你弟弟还没吃饱吗?”   孟俊辉得意洋洋地啃排骨,随手将吐在桌上的骨头往孟小琴碗里一扔,“姐,你吃这个呗。”   孟小琴用力摇头。   她的确想吃肉,但也不能啃别人啃剩的骨头。   她又不是狗!   陈巧不高兴道:“吃啊!你还嫌弃你弟不成?你弟干干净净的,排骨他吃过的你就不能吃?”   孟小琴胃中作呕,跑去屋外接连干呕。   那时她还不到10岁,仇恨就已经在心中投下阴影。她恨孟俊辉,恨陈巧。   但他们,却是她的家人。   后来,酷夏难耐,孟小琴与孟俊辉一同去河边游泳。孟小琴水性不好,孟俊辉救了她一命,为此还因呛水进了医院。   她从此背上卸不下的心理负担,将自己连同孟俊辉的人生一并扛在肩上。   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很好。考上市重点中学和北方那所名牌大学时,她曾经觉得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只要她再努力一些,将来一定可以走出贫穷的道桥路,过上像模像样的生活。   但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棒。   原生家庭限制了她的眼界、她思考事情的方法。她从来不敢冒险,因为一旦失败,就会一无所有。她发现自己比不过室友和同学,她们的优秀并非仅是成绩,而她,只有成绩。   大三,成绩不再是考量一个学生是否优秀的指标。她的很多同学开始尝试创业,或是在外面接项目。但她受困于从小的生活环境,不敢寻求改变。   她的同学不理解她的狭隘,她也无法理解他们接受失败与失去时的坦然。   贫穷让人不敢冒险,不敢惹事,甚至不敢犯错。   小时候,孟强会因为她出门没有关掉电闸而让她在门外跪整整一夜。原因只是——你不关电闸,万一烧起来了怎么办?我们就这一间房,烧没了我们全家啥都没了!   她曾经与室友聊过这件事,室友们震惊得无以复加。   “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家的电闸从来不关。”   “关电闸是应该的,但不关也不至于跪一晚上吧?小琴,你太夸张啦。”   那些从小过得富足的同龄人永远无法理解她,以及她父母的小心翼翼。   如同她永远不能像她们一样豁达、有拼劲。   贫穷已经在她身体里生了根,不是念书考上好大学就能将根扒掉。   知识的确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将来也会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但于她孟小琴来说,知识只让她更加绝望。   如果从来不曾被叫做“才女”,不曾向上看,不曾与那些优秀而富足的人一同生活、学习,一辈子留在道桥路,绝望或许不会那么沉重。   周围都是热衷于家长里短的穷人,没有对比,就没有那种如坠深渊的窒息感。   她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别的蛙看到天空是小小的一个圆,便认为天空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   她却觉得不对,天空肯定不会像井底一样小。   于是她想上去看一看,只看一眼就好。   一步一步,她拼命往上爬。   终于有一天,她从狭窄潮湿的井底爬到了井口。   天空是那么辽阔。   蓝天白云间,还有翱翔的飞鸟。   她也想像飞鸟一样。   她给自己打气:我已经从井底爬上来了,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些,去天上看看呢?   她高高跃起,奋力奔向向往多年的天空,从那里俯视,见到了无边无际的天地。   但她忘了,那些飞鸟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享受这片大地的美景,并非因为像她一样努力,而是因为生来就有一双翅膀。   而她,没有。   她与那些富裕同龄人的区别,大约就像井底之蛙与空中飞鸟。   因为没有翅膀,她在跃至顶点的时候急速坠落,重重跌回井底,摔得遍体鳞伤。   这一趟“天空之旅”,如同现实的闷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打回原形。   ——不是飞鸟,就不要做飞鸟的梦了。   大四时,陈巧催着她回洛城。她知道是为什么,他们害怕她这棵“摇钱树”跑了。   陈巧不断在电话里说:“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毕业就给我回来,在洛城找个工作,顺便照顾你弟……”   大学四年对孟小琴来说并不好过,她的人际关系不差,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与那些优秀同学与生俱来的差距。   所以毕业后,她像逃难一般回到洛城。   天生穷困,那些富有、洒脱的人刺得她周身发痛。   她找到了B.X.F酒店的工作,薪酬不错。陈巧与孟强想要将她榨干,孟俊辉更不是省油的灯。但那时她还保留着些许乐观,偷偷藏了一笔私房钱,打算休年假时去北邙山旅行。   北邙山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念书时喜欢历史,看了不少史书与名人传记,对“风水灵地”北邙山非常向往。   其实,她也想去另外的地方,比如西藏、内蒙、东北,甚至是国外。她在微博上关注了许多旅游博主,看他们拍摄的照片、写的旅行心得,很是羡慕。   但是去那些地方得花很多钱,她还没有攒够。   于是第一次旅行,她选择了还未被圈为收费景点的北邙山。   她一路走,一路拍照,在北邙山脚下的头山镇住了几日。   那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头山镇里新开了一个小作坊,可以印制明信片,她与几位店主很聊得来,定制了十几张明信片。   她想寄给微博上认识的朋友。   网络是个好东西,贫穷与不堪被藏了起来,志同道合的人聊着共同喜欢的事物,多聊几次,便成了朋友。   “海潮骤逝”是她交到的朋友之一。那姑娘自称“苏苏”,喜欢历史,也喜欢旅游。   她时常去看“海潮骤逝”的微博,知道这姑娘去过许多地方,羡慕又佩服。   彼时,羡慕还未演变为嫉妒。   得知她要去北邙山后,“苏苏”说:“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去北邙山看看,一直没有机会。你多拍点照,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啊!”   被人要求,被人索礼,她万分开心。   那一年,给网友寄送明信片的风潮盛行。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拍照发微博,让需要的人将地址发给她。   “苏苏”第一个发来地址,语气雀跃,很期待的样子。   她这才知道,“苏苏”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看着私信里的地址,她莫名有些失落。   没想到“苏苏”住在洛城最高档的别墅区。   而自己……   落差感突然出现,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介怀。但“苏苏”问她的地址,说下次也给她寄明信片时,她却无法坦荡地回复。   做寻常网友就好了。   她的自卑令她无法在现实中面对唐苏。   旅行归来,她以为还有下一次,陈巧却大发雷霆,说她只知道自己逍遥,不管家人死活。   那短暂的假期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现实仍如巨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为了多攒些钱,她拼命工作,晚上回到家,还要给孟俊辉洗衣服。   时间被无限压榨,上网的频率少了许多,更没有什么时间看历史方面的书籍。唯有睡前刷一刷微博,看看关注的博主们都发了哪些漂亮的旅行照。   最初,她的心态还算平和。但渐渐地,看着别人无所顾忌地旅行,而自己却陷在原生家庭的泥潭中,连花两千块钱去一趟北邙山都被陈巧骂作“狼心狗肺”。   那些光鲜亮丽的照片慢慢变得刺眼,而后又变成一把把锐利的刀,直往她心头戳。   她不敢看,却又管不住自己的手。   所有的博主里,她最在意的就是唐苏。   这个富有的女人与她同在一座城市,与她年龄相仿。她有一个拖油瓶一般的家,唐苏却出自知识分子家庭,一个人住着一套别墅。   她羡慕得要死。   那一年,唐苏开始频繁地出国旅游,微博上时常更新外国的风景照。   她越看越不是滋味,放下手机,整夜失眠。   她无数次问自己,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生来富有自由,我却生在这样的家庭?   有一次,唐苏从法国回来,拍了一堆高档化妆品发在微博上,让大家留地址,还特意圈了她,说别人留不留都无所谓,她一定得留。   “芹芹,你送了我明信片,我没什么能回礼,这些小玩意儿你随意挑,我寄给你!”   那天,孟小琴在工作上被为难,不住低声下气给客人道歉,回家又被陈巧数落,给孟俊辉洗了放了几天的内衣裤。疲惫至极地躺在床上,打开微博就看到唐苏的消息。   那条微博是上午发的,已经有了许多回复。   有人在评论里说:“苏苏太壕了!人家送你一张明信片,你就送人家化妆品!几毛钱和几千块的区别啊!你想要哪里的明信片,我也给你寄!”   孟小琴顿觉讽刺至极,扔掉手机,倒头就睡。   网络曾经是她的避风港,但现在网络也沦陷了。她没有回复唐苏,更没有私信地址,反倒是开始删微博、删关注,最后将微博彻底清空,发誓不再登录。   但事实上,她仍然会去看她们的微博,看她们轻松美好的生活,就像一个陷于沼泽的人,无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星空。   不久,唐苏因为换了设备而忘记用户名和密码,弄丢了以前的微博。   孟小琴保存了她的新微博,仍旧时不时去看一眼。   此后,孟小琴的所有旅行计划都泡了汤,北邙山之旅,竟是最后一次出游。   吸血鬼一般的原生家庭,强度极大的工作环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孟小琴心态逐渐扭曲,就像中了蛊一般仇恨起那些同龄、热爱旅行的富有女性。   这种嫉妒,在一次偶遇唐苏之后,渐渐发展成了犯罪。   那日,唐苏与友人到B.X.F酒店用餐,订的是位置最好的包厢,一顿饭就花了好几万。   孟小琴偶然听到她们闲聊。   其中一人问:“这次你又要去哪里逍遥啊?”   唐苏说:“北非。”   “国内是没有吸引你的地方了。”   “不会啊,国内我也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那你怎么不去?”   “唔,趁年轻,还是先去国外吧。”唐苏说:“国内景点以后有的是机会。”   “嘁,你就是看不起国内的景点呗!”   “哪有!”   “你以前说想去那什么北什么山,怎么不去?”   “北邙山啦!”   孟小琴立即警惕起来。   唐苏说:“北邙山现在还没开发,以后开发了我再去。”   “借口!你就是嫌那儿是荒郊野岭。不过照我说,不去也好,本来就没什么看头,没钱的人去穷游过个瘾就算了,你去凑热闹干什么呢?时间精力有限,当然得去更值得看的地方咯!”   包厢里传来一阵笑声,孟小琴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之后唐苏说了什么话,她无从知晓。   那天剩下的几小时,她过得恍恍惚惚,异常失落。   原来她唯一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在这些富人眼中只是不值得一去的荒郊野岭。   到了晚上,这种失落成了冷森森的仇恨。   她本来不知道唐苏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说话的女人是唐苏,晚上看到唐苏的微博,才知今日接待的富家女正是唐苏。   唐苏发了饭桌上的照片,还晒了自己刚做的指甲。   她记得那惹眼的红指甲,记得唐苏的每一句话。   原来自己真是一个笑话。   那张北邙山的明信片算什么?唐苏根本不稀罕。   唐苏曾经跟她说自己很想去北邙山,如今想来,这大约是句说过即忘的客套话。   她却当了真。   闭上眼,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喃喃自问:“为什么你们可以过得那么好?我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会生在这种家庭?”   老天爷不公平。   我可不可以让它变得稍微公平一些?   那个夜晚,她心里第一次生出杀意,天亮之后,却又将杀意压了下去。   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但这之后,她不再用真实ip窥视唐苏的微博,而是抓了不少“肉机”作为跳板。   她很聪明,网络安全技能一学就会。   四年的时间里,她一直默默关注着唐苏的一举一动。   从27岁到31岁,唐苏过得越来越好。同样的年龄,孟小琴的生活却越来越糟糕。她的妒火愈加旺盛,直至烧干了理智。   她急切地想要毁掉这个幸福的女人,仿佛这样才能纠正老天爷的不公。   她在“华夏年轮”上与唐苏搭上了话,承诺带唐苏去洛西拿文物。   1月4号晚上,她在荒无一人的郊外用榔头杀死了唐苏。在捶烂对方头颅时,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丨感。   老天爷,你不是不公平吗?   我教教你公平!   她拥有那么多,而我一无所有,那就让她也像我一样吧。   人死了,不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孟小琴挖了个坑,将唐苏埋进去,事后回味,却觉得做得不够好。   她还没有挖掉唐苏的眼睛与耳朵,让唐苏不能看不能听;也没有毁掉唐苏的双脚,让唐苏再也不能环游世界。   她想,还应该再杀一人。   徐玉娇是唐苏的网友,也是位无忧无虑的白富美。孟小琴曾经看到她们在微博上抱怨,说什么工作是家里硬塞的,根本不想干。   孟小琴冷笑,她多么想有一份父母硬塞的清闲工作啊!   她多么想有一个富有和美的家庭、慈爱明事理的父母!   为什么人总是那么不知道珍惜?   她用同样的办法将徐玉娇骗去道桥路,在邱大奎家附近的荒地杀了这位“小公主”。   这一次,她有了经验,不仅完成了在唐苏身上未能完成的仪式,还故意将避孕套的润滑油留在徐玉娇的阴丨道内,以此误导警方。   最后,她将从邱大奎家偷来的榔头清理干净,并在缝隙中留下徐玉娇的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榔头放回邱家窗外的工具箱。   嫁祸邱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杀掉唐苏后,她将唐苏包里一串项链扔在邱家门口。她知道,邱国勇一定会去捡。   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邱国勇在卖掉这条项链后,会给邱薇薇买iPad,而邱薇薇会在3月13日躲在巷子里拍纸帆船,将自己也拍了进去。   这叫什么?   因果报应?   她对邱国勇倒也说不上多恨。邱国勇很麻烦,总是跑来纠缠,总想将她与邱大奎凑成一对。   她怎么看得上邱大奎呢?   选择作案工具时,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邱家的榔头。能嫁祸给邱国勇最好,就算不能,也能隐藏自己。   中途居然还冒出一个桑田,正好当做第二个冤大头。   自从杀害了徐玉娇,孟小琴发现自己上了瘾。这就像吸丨毒一样,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下一个目标。   那天孟俊辉将内裤扔给她,她取下一根附着其上的阴丨毛时,想:这一次,就一箭双雕吧。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警察就出现了。   她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会发现自己,直到看到了那张北邙山的明信片。   她震惊难掩,不明白这张明信片为什么还会存在。   唐苏不会珍惜这种毫无价值的礼物——孟小琴总是如此对自己说:要么已经扔掉了,要么放在哪个角落,绝对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唐苏去过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礼物,怎么可能留下这张明信片?   “我猜,是因为唐苏一直很想去北邙山吧。”柳至秦将温热的茶水递给花崇,“当年寄明信片那么盛行,唐苏却只给孟小琴留了地址,说明北邙山对她来说是特别的。但就像她跟朋友所说,北邙山现在还没有开发,想等开发之后再去。她也许很羡慕孟小琴,有说走就走、去莽莽大山的勇气。她跟徐玉娇不同,徐玉娇大学就曾徒步墨脱,她却是个乖乖女,去的都是硬件设施完善的景区。”   “北邙山是她的念想,所以她一直将孟小琴寄的明信片放在书桌上。”花崇捧着水杯,盯着里面舒展开来的花朵,“她想谢谢孟小琴,所以打算给孟小琴寄从国外带回来的化妆品。却不知道这种举动深深伤害了孟小琴脆弱的自尊心。”   “孟小琴时常窥视唐苏,她不知道唐苏也偶尔去看一看她那早已舍弃的微博。”柳至秦倚在桌边,“唐苏大概直到死,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寄送北邙山明信片的姑娘怎么突然消失了。”   花崇叹了口气,“人好像真的很难从原生家庭里走出来。孟小琴刚才跟我说,电视里那些明星亲子节目,很多人看到的是明星的孩子多可爱多聪明多有礼貌,她看到的却是阶级与贫富差距。她说——你看到那些孩子优秀,感叹自己周围的孩子为什么不可爱。这难道是孩子的错?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所受的教育就不一样,眼界、见识自然不一样,而穷人家的孩子成天就听着父母为几十块钱吵架,因忘了关电闸被罚跪,逐渐变得自卑、胆小、鄙陋,就像她和道桥路里长大的其他孩子一样。孟小琴没有走出来,杀了两名无辜的女性。邱大奎也没有走出来,杀了自己的父亲。”   “可也有人走出来了。”柳至秦说:“比如肖露。我看她现在就过得挺好。”   “人与人之间,总是不一样的。”   柳至秦沉默片刻,“花队,你是在可怜孟小琴吗?”   花崇一愣。   “曲副队说,他最不喜欢听嫌疑人的自白,三分真话,七分狡辩。”柳至秦道:“花队,你却听她说了很久。”   花崇淡笑,“只要是我经手的嫌疑人,我都会听他们讲为什么要杀人、有什么难处。”   柳至秦略显不解,“但任何难处与痛苦都不是杀人的理由。”   “可杀人的事件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柳至秦微皱着眉,若有所思。   “我听他们讲述,并非是想要与他们感同身受,为他们开脱。”花崇说:“你和曲值的想法没错——任何痛苦都不是杀人的理由。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可是。”花崇话锋一转,“他们因为某种痛苦而杀人也是事实。尽管我们无法接受,觉得荒诞、不可理解,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确实有一些心理极其扭曲的人,他们干得出正常人不会干的事。用你上次的话说,就是这些人的心已经被毒所侵蚀。他们会因为很多我们难以理解的原因杀人。如果我不是刑警,那我肯定懒得去了解他们的心态转变。但我是刑警,且是重案组的组长,我必须尝试着了解他们的心理。这倒不是可怜他们,而是今后若是遇到相似的案子,说不定我能更早发现破案的蛛丝马迹。人性最复杂,见得多了,思路才能拓得更宽。”   “人性……”柳至秦沉吟,“比如邱国勇吗?”   花崇也想到了这个人,“是啊,邱国勇也算是一个例子吧。他这辈子几乎都活在别人厌恶的眼神里,同样,他也厌恶许多人。他爱钱,可以说视财如命。孟小琴料定将唐苏的首饰扔在他家门口,他会捡去偷偷卖掉换成钱。可是谁会想到,他用这笔钱给邱薇薇买了一个对他们家来说极其昂贵的iPad?”   “邱薇薇是他唯一的孙女,那时候又快过年。”柳至秦轻声道:“也许是一时冲动,想要疼一疼邱薇薇吧。事后他好像就后悔了,觉得不该买。”   “对。但正是这个iPad拍下了关键证据。”花崇说:“刑警这一行干得越久,越是不能小看一些机缘巧合。犯罪分子再聪明,犯罪现场再干净,都会存在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证据。”   柳至秦目光渐沉,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崇。   花崇抬眼,“干嘛?又要向我学习了?”   “花队。”柳至秦突然问:“你为什么从特警转来当刑警?” 第三十六章 知己(01)   凶案侦破,孟小琴在迷惘与绝望中交待了刀与两名死者随身物品的去向。它们被她利用职务之便,藏在B.X.F酒店的一间私用休息室中,一同放在密码柜里的还有一台老旧的三星卡片机。   当年,心里还揣着希望和梦想的孟小琴正是用这台不到一千元的卡片机,拍下了从洛城到北邙山的风光。那短暂的旅途,是她三十年人生中最温柔的时光。她曾站在北邙山一处山头,登高望远,将层层叠叠的林海尽收眼底,定格在不算清晰的画面中,视若珍宝。而如今,这台卡片机拍下的,却是她浸满鲜血的惨笑。   “她居然拍了这种照片!”曲值盯着电脑显示屏,难以置信,“她怎么想的啊!”   照片上的女人身着不起眼的平价衬衣与牛仔裤,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画着夸张的烟熏妆与大红唇,粉底太厚太白,衬得双唇像染了血一般   她对着镜头肆意大笑,眼中尽是狂乱。唐苏那失踪的手包正挂在她手臂上,是她浑身上下最昂贵的物品。   “拍下这张照片时,她把自己想象成了唐苏。”花崇站在曲值身后,单手扶在椅背上,“或者说,她把自己想象成了像唐苏、徐玉娇那样出生在富裕家庭,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女孩儿。”   “她简直疯了!”曲值一拍桌沿。   “她笑得好瘆人啊。”张贸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看得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这么看来,即便邱薇薇的iPad没有拍下孟小琴放榔头的过程,我们也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柳至秦说:“她把物证藏在酒店,没来得及转移。既然锁定了她,我们必然找得到这些东西,无非是多花些时间而已。”   “如果我是凶手,我肯定像她处理手机那样,把包毁掉,把刀扔掉。”张贸说:“她在作案现场那么冷静,半点痕迹都不给我们留下,事后处理物证时倒不干脆利落了。”   “她不会扔掉这些东西,它们是她的‘战利品’。”花崇抱臂,轻叹一口气。   “战利品?”张贸不解。   “她认为杀死唐苏、徐玉娇是在纠正上天的不公。”柳至秦解释道:“这是她所谓的‘逆天而行’。既然‘成功’了,从死者身上得来的奢侈品当然是‘战利品’。”   张贸和曲值互看一眼,又齐齐看向花崇和柳至秦,异口同声道:“你俩要不要这样夫唱妇随?”   柳至秦微怔,有些尴尬。   花崇却道:“谁是夫谁是妇?给我说清楚!”   “你是夫,你是夫!”曲值喊:“哎哟花队,你别一言不合就抢我的冰红茶!那瓶是维他,比康师傅贵几块钱呢!你要抢抢康师傅去!”   柳至秦站在一旁笑。   张贸说:“小柳哥,你和花队真的很默契啊。花队说什么你都明白,花队不说你也明白。我就差远了,花队不说的我不知道,花队说了有时我还需要曲副给我中译中。”   柳至秦还没来得及答话,花崇已经抱着两瓶冰红茶回来了,顺势一抛,“接着!”   柳至秦稳当接住,冲曲值晃了晃。   “算了算了,不跟你俩抢了。”曲值认命,“小柳哥是咱新同事,喝吧,老子多的是。”   “对了,小柳哥的欢迎会什么时候开?”张贸睁着一对圆眼睛问。   “就这几天吧。”花崇说:“等我写完结案报告。上回老陈说了,他请客。想吃什么早些想好,咱们宰他一顿去。”   陈争如约自掏腰包,请重案组的兄弟们胡吃海喝。组里众口难调,有人要吃中餐,有人想吃火锅,有人想吃西餐,花崇想了半天,连抓阄都有人不满意,最后索性实行强权政策,拉来柳至秦问:“你想吃什么?”   柳至秦对食物没有什么偏好,初来乍到也不想搞特殊,“都行。你们吃什么,我就跟你们吃什么。”   “那不行。”花崇说:“你是新同事,这欢迎会本来就是给你开的,我们都是蹭着你吃。说吧,想吃什么。”   “这……”柳至秦虽然没有选择恐惧症,但确实没有特别想吃的,思考了3秒也没想出个答案。   花崇也不给他时间细想,“要不我帮你选?”   他一下子就懂了,笑道:“行,花队你选。”   花崇立即跟大伙儿说:“小柳哥想吃韩式烤肉。”   “明明是你自己想吃!”曲值想吃粤菜,拆台道:“你让小柳哥自己说!”   “好啊。”花崇转向柳至秦,“小柳哥,你自己说想吃什么。”   柳至秦相当给面子,“有点想吃韩式烤肉。前阵子上班路上看到离市局一站路的地方有家韩式烤肉店,一直想去试试,但没有时间……”   花崇笑得挑起眉梢。   那店可不是柳至秦上班时发现的,是他不久前偶然跟柳至秦提到的——金宏路新开了家韩式烤肉店,听说挺正宗,哪天去吃吃看。   组员们哄笑起来,张贸说:“小柳哥,你不能这样子!太惯着花队了!”   “就是!”曲值不甘心道。   柳至秦温和地看了花崇一眼,回头笑着辩解:“真的是我自己想吃。”   “解释等于掩饰!”有组员喊道。   不过众人嘴上虽不满,最后还是兴致勃勃地奔向金宏路的韩式烤肉店。上次特警支队的支队长韩渠让陈争白吃了一回,这次也跑来凑热闹,肉没吃几口,净逮着花崇喝酒。   店里热闹,大块的肉裹上油和酱料,在炉子上滋滋作响。重案组吃饭不兴什么规矩,开场由陈争说了几句欢迎新同事的话后,大家就各自端着杯子干了起来。   花崇对喝酒没兴趣,挑这家店就是看中了这儿的肉。但韩渠挺久没和他说上话了,挤在他身边硬是不让他好好吃,一会儿要碰个杯,一会儿把特警支队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拉七扯八说一通,最后还要让他给点评一下。   花崇忙着烤肉,听得东一耳朵西一耳朵,酒喝多了脑子也有些不灵光,半天没接上韩渠的话,后脑勺冷不丁挨了一下子。   痛倒是不痛。   花崇抽出一片青菜叶包刚烤好的肉,只听韩渠骂骂咧咧:“你小子光顾着吃!撑不死你!”   花崇心里想,都到这儿来了,不吃还能干什么,像张贸那样边喝酒边哭吗?   也不知道一喝酒就哭是打哪儿养来的毛病。   “听说你跟公安部下来的那小子处得不错?”韩渠骂完开始八卦,“陈争说这回的案子你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什么处得不错有错。”花崇吃完手上的,又去夹炉子上的。酒精上了脑,身边又是最熟悉的老队长,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又不是处对象。”   “跟你聊正事,你瞎扯什么处对象?”韩渠又想拍花崇后脑,手都抬起来了,又怕再拍把人给拍傻了,只好收回来,拿起酒杯往花崇的杯子里倒。   花崇不想喝酒,挡了一下,“去去去,跟老陈喝去。”   “我今儿还就要跟你喝!”韩渠偏不走,“来,跟老哥说说,你和那黑客小哥怎么破的案。”   “人家不是黑客,黑客俩字儿多土。”花崇说:“跟乡村非主流似的。”   柳至秦刚从曲值那一伙人处脱身,拿着一大瓶薄荷茶走过来,想吃点肉填填肚子,就听花崇说他是“乡村非主流”。   花崇喝高了,见他来了,立即招手,“小柳哥,过来坐,我给你烤了牛舌。”   柳至秦放下薄荷茶,客气地冲韩渠笑了笑,“韩队。”   韩渠暂时放过花崇,举起酒杯,“兄弟走一个?”   “走什么走?”花崇不乐意了,把沾好酱的牛舌放柳至秦碗里,“先吃。”   “嘿,花花你这就过分了!”韩渠说:“我想和你喝,你要吃肉。我想和黑客小哥喝,你让他也吃肉。除了吃肉,你就没点儿别的想法了?”   柳至秦很想纠正——我不是黑客小哥。   “有啊,谁说没有。”花崇继续捣鼓炉子上的肉。这回烤的是泡椒肥牛,红白相间的肉片上全是浅黄的蒜泥和红艳的辣椒。师傅刀工好,肥牛薄得跟蝉翼似的,铺上去就熟。他忙不迭地将肉裹好夹起来,一半丢自己碗里,一半丢柳至秦碗里。这才来得及继续跟韩渠说:“想你赶紧找老陈喝酒去。”   柳至秦看着碗里油光水嫩的肉,眼角浅浅一弯。   韩渠气着了,往花崇背上一拍,“找老陈就找老陈,撑死你个没良心的。”   花崇正嚼着肉,挨这一下差点呕出来,心骂这老家伙出手没轻没重,抽兄弟跟抽犯罪分子一个力,简直岂有此理。   “痛着了?”柳至秦见状立马倒出一杯薄荷茶,左手抚在他背上,帮他顺气。   “还是你好。”花崇接过薄荷茶就喝,醉醺醺的,“知道心疼队友。”   柳至秦的手一顿,连同眼神也深了几许。   花崇说完就继续拨弄炉子上的肉,右手拿着杯子轻轻在桌上磕了磕,示意还要。   “这什么水?还挺好喝。”   “加了冰的薄荷水。”   “是吗?我怎么没喝出来。薄荷水有这么甜?”   “里面还有蜂蜜。”   “哦,那再来一杯。”   柳至秦给他满上,一边吃已经凉下去的泡椒肥牛,一边陪他哼歌烤肉。   那歌哼的什么,大概只有本人明白。   周围闹得不可开交,他们这儿倒是落得安静。柳至秦听了一会儿,问:“花队,你哼的什么?”   “瞎哼。”花崇把剪好的大鱿鱼夹到柳至秦碗里,“吃。”   柳至秦正要拿筷子,花崇又倒了两杯酒,“咱俩也喝一杯。”   “好。”柳至秦端起酒杯,与花崇四目相对。   花崇眼尾下垂,眸子极深,平时看着就比寻常男子多几分柔和,如今喝了酒,眼中醉意袭袭,更是格外慑人。   柳至秦微眯起眼,轻而易举感到心跳正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欢迎小柳哥加入刑侦支队。”花崇扬起唇角,笑意入眼,却又不见半分媚软,仍是英气逼人的模样,“干!”   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至秦轻声道:“谢谢花队。”   “谢什么?再来一杯。”花崇摆摆手,再次给酒杯满上,“孟小琴的案子你出了大力,这杯我敬你。”   柳至秦笑着摇头,“花队,是你注意到北邙山的明信片,这才是关键。”   “不管,喝了再说!”   意识到花崇已经喝迷糊了,柳至秦不再与他讲理,“行,喝了再说。”   一群人闹到店家打烊,花崇吃得多喝得也多,人还醒着,但反应已经慢了许多。   陈争和曲值安排各人打车离开,最后坐在店门外板凳上的只剩下柳至秦和花崇。   “花队,老花?”曲值蹲在花崇跟前,晃了两下手,乐了,冲陈争道:“老花又把魂儿给喝没了。”   “他哪次不这样。”陈争看向柳至秦,“小柳住哪儿?”   “画景。”柳至秦说:“我叫了车,和花队一块儿回去。”   “你俩居然在一个小区!”曲值惊道:“这他妈什么缘分!”   柳至秦低笑,没说话。   “本来想挨个把你俩送回去,既然已经叫了车,我这就不‘强送’了。”陈争斜一眼花崇,又跟柳至秦道:“花儿就麻烦你了。他要是找不到钥匙,你就帮他摸摸。”   “嗯,我知道。”   正说着,一辆车停在路边,柳至秦半扶着花崇坐上后座,回身道:“陈队,曲副,我们先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陈争扬了扬手。   花崇上车就开始睡觉,斜倚在车门上,额角蹭着玻璃窗。   那姿势一看就不舒服,柳至秦想拉他一把,手已经伸出去,又觉得有些唐突。   倒是花崇自己在玻璃窗上磕了一下,磕痛了,揉着额角往里一缩,小声道:“操,撞我……”   “花队。”   “嗯?”   “坐过来些。”   花崇也不见外,挪了过去,顺势往柳至秦肩上一靠,又动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舒服的姿势,不久安静了下来,眼睛合着,呼吸慢慢平稳下去。   睡着了。   柳至秦低头看了一眼,喉结略一抽动。   花崇睫毛比一般男子长,平时将一对眸子衬得愈加深邃,此时闭着眼,那睫毛就像在眼皮旁画了一圈儿玲珑的眼线,别致诱人。   柳至秦听见自己噗通作响的心跳声,手心脚心阵阵发热,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在体内胡乱蹿动。   他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双唇分开,似要说话,却未发一语。   前几日,他曾问花崇,为什么要从特警支队调来刑侦支队。特警与刑警虽然都是警察,但履行的职责并不一样,适应起来恐怕有诸多困难。   花崇没有立即作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前些年省里征调优秀特警去西北支援反恐,我去待了两年,回来就不想在特警支队待了,想换个环境。”   “为什么?”   “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在西北每天荷枪实弹,回来呢,偶尔打个靶,要不就是执行什么会议安保任务,有落差,感觉成天无所事事,就待不下去了。”   花崇说得挺有道理,乍一听也是那么回事儿,但柳至秦觉得他在撒谎。   在西北的两年,可不是单单一句“大风大浪”就能一笔带过。   花崇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几句就偏了题。柳至秦不便再问,只得将试探的触角缩了回去。   此时花崇喝醉了,半梦半醒,柳至秦犹豫许久,唤道:“花队,花队。”   花崇眉间一挤一张,“唔?”   柳至秦旧事重提,“花队,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嗯?什么?”   “为什么要调来当刑警?你是特警出身,在特警支队不是会发展得更好吗?”   车里陷入诡异的宁静,半分钟后,花崇才轻声说:“我要破案。”   “破案?”   “……我要找到罪魁祸首。”   柳至秦目光一紧,“什么罪魁祸首?”   花崇闭着眼摇了摇头,再次靠在他肩头,彻底睡了过去。   柳至秦盯着花崇的脸,半晌,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幽深的眸底将城市五颜六色的夜光收敛得深沉如墨。   你想找什么罪魁祸首?   和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吗?   你知道些什么?你参与了多少?   你和……   究竟有没有关系?   柳至秦眉宇深蹙,手指压住眉心。   手掌掩去了浮华世界的光芒,徒留一片黑色的焦土。   车停在画景二期大门外,柳至秦睁开眼,一侧身,见花崇竟然已经醒来。   他有些诧异,“我刚想叫你。”   花崇在狭窄的空间里伸了个憋屈的懒腰,推开车门,“你肩膀是不是僵了?”   柳至秦揉了揉右肩,“还好。”   “明天休息,这案子破了,暂时应该不会有新案子转到重案组来。”花崇打了个哈欠,按着太阳穴说:“你要没事的话,明天我们去市场看看?上次你不是说想去买点绿植吗,正好我家的花死得差不多了,我也想去买几盆新的。”   柳至秦莞尔,“你也太糟蹋植物了。”   “人民警察辛苦啊。”   “辛苦也不能糟蹋植物。”   “那你去不去?”   柳至秦跟着花崇往小区里走,“你约我,我当然要去。” 第三十七章 知己(02)   去花鸟鱼虫市场要赶早,但花崇起不来,从来都是吃过午饭,才慢悠悠地溜达去。   今日清早起来上厕所,天刚蒙蒙亮,依稀记得昨儿跟柳至秦有约,但也没说具体时间。破孟小琴的案子着实辛苦了一把,想来小柳哥也是要睡懒觉的。花崇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精神不振的脸,打着哈欠回到卧室,扑倒在床继续睡。   结果回笼觉还没睡安稳,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响了。   休息日一大早手机乱叫,这对刑警来说绝对不是好事。花崇虽然已经习惯了随叫随到的生活,但是心脏还是条件反射地紧了一下。   拿起一看,在屏幕上闪烁的却是“柳至秦”三个大字。   花崇揉了揉眼,接起来,声音带着被吵醒的不耐与懒散,“喂?”   可这不耐与懒散经过手机,又莫名多出几分柔软与依赖,柳至秦听着,耳膜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酥痒的感觉顺着血液直抵心口。   “起来了吗?”愣了好几秒,柳至秦才问。   “这才7点……”花崇仰躺在床上,小臂搁在眉骨上,“大哥,你吓我一跳。”   “怎么了?”   “还‘怎么了’!我以为又来了案子!”花崇扯了一下短裤,本来还想说“早上那儿刚升旗,你这一通电话打来,我旗升到一半,绳子就给吓断了,嗖一声落下来”,可一想柳至秦挺正经的,便没往荤处说。   “我吵醒你了?”柳至秦问。   “你说呢?”花崇“唔”了几声,“我刚准备睡回笼觉。”   “那……”电话那头,柳至秦似在沉思,“那我们还去市场吗?”   “去啊,怎么不去。”   “这都7点多了。”柳至秦说:“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事儿。”   “7点多很晚吗?”花崇翻身,大半个背露在外面,手在后腰上挠了挠,感觉似乎有蚊子要咬自己,“啪”一声拍下去。   柳至秦听到了这声肉丨体碰撞的响动,暗叹口气,“那你再睡会儿?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   花崇闭着眼说了声“好”,把手机往床尾一撂,裹好被子继续睡,困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坐起来,盯着手机瞅了半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好像忒没礼貌,只好爬过去捡起手机,按了回拨。   柳至秦6点多就起来了,久违地跑了个步,见时间差不多了,才给花崇打电话。   哪想到人家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说睡就睡,说挂就挂,自己一声“再见”还没说完,手机里就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嘟”。   柳至秦握着手机愣了几秒,放下,开始想等会儿干什么。   花崇这一睡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如果中午才去花鸟鱼宠市场,那上午就有几小时空闲。   这阵子整个重案组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也跟着熬夜加班,连睡眠时间都不够,更别说追踪那群人的痕迹。   他犹豫片刻,向书房走去。可还没来得及开电脑,丢在客厅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有点明白花崇的感受了——休息日听到铃声,第一反应真是“有案子”。   来电者居然是几分钟前挂了他电话的花崇。   “小柳哥。”花崇的声音精神了不少,不像之前那么含糊慵懒了,“你吃早饭了没?”   “还没。”   “那到我家来吃吧,吃完咱们一起去市场。我家里有料,给你做份营养早餐。”   “我……”   “跟我还客气什么?”花崇边说边打哈欠:“我马上起床。2栋17-3,到了敲门。”   放下手机,柳至秦看了看刚煎好的鸡蛋饼,略一思索,还是决定打包带去花崇家。   一刻钟后,他十分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花崇嘴上说着“马上起床”,事实上却赖在床上没动。柳至秦在门外站了5分钟,才看到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重案组组长。   “进来吧。”花崇休息日刚睡醒时和在市局简直是两个人,在鞋柜刨了半天,才想起根本没有给客人准备的拖鞋,也没有一次性鞋套,只得将脚上的棉拖往柳至秦跟前一蹬,“你穿这双。”   “那你呢?”柳至秦低头看他赤着的脚。   “我不穿。”花崇说着就往屋里走,嫌地板凉,还蹦了两步,“你是客人,我总不能让你打赤脚吧。”   “你别凉着。”柳至秦脱了鞋,拿起拖鞋追上去,“早上气温低,我穿了棉袜,拖鞋还是你穿。”   “这都要和我争?”花崇转过身来,又朝门口走去,从鞋柜里扒拉出一双夏天的凉拖,“啪”一声扔地上,“你赶紧把棉拖穿上,我穿这双。”   那双凉拖是蓝色机器猫,正咧嘴大笑,柳至秦见机器猫啪嗒啪嗒朝自己走来,心头一乐,弯腰放下棉拖,穿上了。   棉拖暖呼呼的,隐约带着花崇的体温。   “那儿有凉水,自己倒。”花崇指了指茶几,挽起睡衣的衣袖,“等着啊,给你做荷包蛋去。”   柳至秦不渴,跟去厨房看花崇做早餐。   花崇一共打了四个蛋,准备做两份双黄荷包蛋。不幸的是每个蛋都没打好,倒进滚水里蛋黄就歪了,捞起来放进碗里,看起来非但没有美感,还十分影响食欲。   柳至秦干笑:“其实也还好。”   “荷包蛋嘛,吃的是蛋,又不是颜值。”花崇努力给自己挽尊,“好吃且有营养就行了,管它好看不好看?好看有什么用,不好吃的话……我操!”   柳至秦正舀起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怎么了?”   花崇厨艺负分,硬撑着给下属做早餐的结果就是丢三落四,一碗糖放多了,一碗忘了放糖。   他自己吃的就是糖放多了的那一碗,刚喝两口水就被齁着了。   糖少可以加,糖多可没法减,花崇皱眉要倒掉,柳至秦拿出带来的鸡蛋饼,“要不吃这个凑合一下?”   “你做的?”花崇问。   “嗯。已经凉了。有微波炉了?我拿去叮半分钟。”   半分钟后,鸡蛋与香油的味道从微波炉里散出,花崇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   柳至秦切开鸡蛋饼,装在盘子里,“喏,尝尝,将就吃。”   花崇不客气,拿来一咬,眉梢立即往上一挑。   这手艺,何止是凑合,何止是将就!   早餐后,花崇去浴室洗澡。花洒一开,不算大的屋子里立即充斥着隐约却密集的水声。   柳至秦将餐桌草草收拾一番,转过身,开始打量花崇的居所。   两室一厅,客厅陈设简单,普通的灰色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对面是电视。客厅连着的阳台是开放式的,面积在普通住宅楼里不算小,乱无章法地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绿意盎然。角落里还有三袋营养土和两盆清水。   花崇说家里的花死得差不多了,事实却是个个活得张牙舞爪。靠墙的三角梅已经撑出阳台,紫红色的花朵在晨风里招摇。   不过这些花草没经过什么打理倒是真的,悬在晾衣杆上的绿萝都快成精了,茎叶散落,像一片绿色的屏风。   同在晾衣杆上的,还有两条深蓝色的三角内裤。   柳至秦将目光从内裤上拉回,同时平复了一下心跳,然后悄声走到卧室门口,向里面张望。   花崇的卧室和阳台有得一拼,被子一半掉在地上,枕头歪在床沿,看上去岌岌可危,随时会掉下来,好几件衣服堆在飘窗上,那儿居然还有一个被衬衣遮住大脑袋的玩偶熊。   不过乱是乱了些,却很干净。   柳至秦不太明白的是,花崇为什么会在卧室里放玩偶熊。   卧室的旁边是书房。   说是书房,不如说是陈列室。木质书架上没几本书,一眼望去,全是荣誉奖状。   柳至秦没有走进去,看不清都是什么奖状。   倏然想,有当年在北京拿到的“优秀特警”奖状吗?   应该是有的。   只是物是人非,一起领奖的人已经成了老照片里泛黄的身影。   驻足片刻,浴室的水声停了。柳至秦回过神,快步走去阳台,蹲在一众花花草草前。   花崇裸着上身,只穿了条浅黄色大裤衩,胸膛和锁骨上挂着水珠,一边擦头发一边说:“等我十分钟,马上就出发。”   “不急。”柳至秦目光从他上身滑过,面上不动声色,心脏却漏跳一拍,“需要我帮你浇浇水吗?”   “行啊。那儿是沉好的水。”花崇指着角落的盆子,“用勺子随便浇浇就行。”   “哪些多浇?哪些少浇?”   “不知道,你看着顺眼就多浇点,看不顺眼就少浇点。”   柳至秦见花崇风风火火朝卧室跑去,弯腰拿起勺子,眼里却仍是方才瞥见的风光。   顺眼多浇,不顺眼少浇——柳至秦心里想,看来当你家的花,活得不顽强不行。   上午,市场吵闹而拥挤,人声鼎沸,却并不让人感到不快。   花崇刚进市场就买了一小盆茉莉,一边逗猫惹狗一边往前走,走到哪里哪里狗叫猫叫连成一片,有只学语的鹦鹉甚至在鸟架上跳来跳去,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哇哇!哇哇!”   柳至秦最初没听出个名堂,只觉鹦鹉一直冲花崇扇翅膀很奇怪,才问:“花队,它怎么老对你叫。”   “因为它叫的就是我啊。”花崇停下来,逗聒噪的鹦鹉。   老板给别的鸟喂完食,满脸堆笑,“哟,花花。”   柳至秦这才明白,“哇哇”就是“花花”,傻鹦鹉发音不标准,把“花”喊成了“哇”。   “早上好。”花崇教鹦鹉。   鹦鹉不听,继续蹦跳,“哇哇”喊个不听。   “你个傻鸟!”花崇说。   鹦鹉学着了,“你个傻吊!你个傻吊!你个傻吊!”   老板和周围的人大笑,花崇轻轻在鹦鹉的尾巴毛上弹了一下,“闭嘴!”   “傻吊!傻吊!你个傻吊!”   柳至秦忍俊不禁,碰了碰花崇的手肘,“这鸟真好玩儿。”   “它就喜欢花花。”老板说:“别人逗它它爱理不理,花花一来,它还在打瞌睡都精神了。”   “可不是?”周末来店里帮忙的小伙道:“鹦鹉也看脸。”   花崇逗了一会儿鹦鹉,继续往前走,鹦鹉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喊:“傻吊!傻吊!肥来傻吊!”   “真逗。”柳至秦说。   “是吧?小动物有趣,闲来没事时过来逛一圈,心情都能好一倍。”花崇说着进了一家萌宠店,和一只小阿拉斯加握了握手。   萌宠店的老板娘笑嘻嘻地喊:“帅哥又来了,不兴光摸不买啊!”   花崇随手将刚买的小盆茉莉放狗笼子上,笑道:“喜欢吗?”   大约没有女人不喜欢花,老板娘眨着眼,“怎么,你要送我?”   “我吸你家狗儿,你吸我的花,打平了。”   老板娘笑骂:“谁跟你打平了!谁要吸你的花!”   “送你。”花崇吸够了阿拉斯加,退到店门口,“记得浇水。”   阿拉斯加奶声奶气地叫,花崇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小家伙,下次见。”   “没下次了!”老板娘拿起茉莉,“下次就被人买走了。”   阿拉斯加跟听懂了似的,不舍地望着花崇。   花崇道:“去个好人家,当只幸福汪。野爸爸走了。”   老板娘笑着摆手,“去你的野爸爸……”   柳至秦和花崇一同走出萌宠店,“花队,你和这边的卖家关系不错啊。”   “光摸不买,人家都记得我了。”   光摸不买本来最易惹人厌,但半条街走下来,柳至秦恁是没见哪家铺子不欢迎花崇。   正走着,花崇在另一家萌宠店停下脚步,往里瞧了瞧,自言自语道:“二娃被卖掉了。”   “二娃?”   “一只德牧,他们店里最不可爱的小狗。”   老板从里间出来,“哟,又来看二娃?”   “二娃有家了?”花崇问。   “可不是吗!”老板嘿嘿直乐,“给你养你又不养,这下好了,以后见不着咯。”   “挺好的。”花崇笑,“是个靠谱的主人吧?”   “男的,高高大大,我看着还挺靠谱。”老板打趣道:“反正怎么也比你靠谱,我听老黄说,你连花都能养死。”   “是是是,我不靠谱。”花崇挥手,“先走了啊。”   “不进来坐坐?走这么急干什么。”   “这不是把花养死了吗,得赶着补货。”   老板笑着直摇头。   两人接着往前走,花崇说:“前面绿植多。去看看?”   “走吧。”柳至秦道:“你是行家,你帮我挑。”   花崇是逗猫惹狗的行家,却不是挑植物的行家,看对了眼就买,也不管回去能不能养活。   柳至秦则讲究得多,一心要买石斛。   有花崇在一旁跟着,店家也没跟柳至秦乱开价。日上中天,柳至秦买了三窝石斛,花崇买了两盆多肉和一窝紫薇,适才心满意足地撤退。   午饭在附近的餐馆解决。   昨晚吃太多,早上又塞了个鸡蛋饼,花崇没吃多少,笑着看柳至秦,“小柳哥,挺能吃的啊。”   柳至秦险些呛住。   这话是当初他对花崇说的,没想到时过境迁,花崇又拿来笑他。   “慢些吃,我又没催你。”花崇说着拿起菜单,“还想吃什么?我去加。”   “不用了。”柳至秦擦了擦嘴,“下午干什么?回去还是……”   “你呢?”   “我没安排。”   “我得先回去一趟,把花放了。”花崇说:“然后去看看邱薇薇。”   柳至秦手指轻微一顿。   “邱薇薇出院了,我听道桥路派出所的同事说,已经把她安排去了福利院。小姑娘可怜,我想趁今天去看看她,顺道把这俩多肉送给她。女孩儿都喜欢粉嫩可爱的东西,这俩我看着就挺乖,她应该会喜欢。”   柳至秦没想到两盆多肉是花崇买给邱薇薇的,闻言心口悄然一软,“我也去。”   说完又补充道:“反正下午没事。”   邱薇薇精神状态好了一些,但还是分外胆小,拿到多肉时腼腆地笑了笑,怯生生地问:“叔叔,今后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花崇蹲在小姑娘面前,理了理对方柔软的额发,“我有空就来。”   柳至秦站在一旁,似乎在看邱薇薇,目光却自始至终落在花崇身上。   离开福利院时,时间还早。花崇开了车,回家途中正好经过修筑中的洲盛购物广场。   盛春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   花崇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走走?”   柳至秦解开安全带,“好。”   建筑工地其实没什么好逛,花崇走了一会儿,想起成为孟小琴第三个目标的罗湘。   当购物广场正式开业后,她或许就将在这里工作。   又或者,只是像唐苏、徐玉娇一般挂个名。   人生在世,的确有诸多不公。有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有人却不得不用一辈子去挣扎。   就像同一个购物广场里,有卖着苦力,只拿几百块血汗钱的民工,也有坐在空调屋,将一切交给下属去办的挂名经理。   谁能说清楚命运为何要如此安排?   “出生就在终点线上”这种话对一些人来说只是玩笑和调侃,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地扎心。   正想着,忽听一声带着疑惑的“花崇”。花崇转过身,只见一个逆着光的男子快步朝自己走来。   花崇虚起眼,只觉对方声音与身影都似曾相识。   “花崇!”那人走得近了,“果然是你!” 第三十八章 知己(03)   “连烽?”花崇看着眼前的男子,难掩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柳至秦站在一旁,打量着这个名叫“连烽”的男人。   他个头比花崇高出一截,身穿浅灰色衬衣,黑色西裤,衬衣的纽扣扣到最上一颗,拿着深棕色的皮质男士手包,手上戴着腕表。寸头,浓眉深眼,单看长相,就给人几分压迫感,五官算不上出众,至少与花崇没法比,但眉宇间却有种凌厉之气。   柳至秦断定,这人以前也是警察,且是花崇的队友。   “我调来洛城工作。”连烽朝旁边的建筑工地抬了抬下巴,“就这儿。今后它开业了,我就要常驻了。”   “洲盛购物中心?”花崇诧异,“你怎么……”   “我离开警队后,就没再待在系统里了。家里帮忙找了份工作,在万乔地产打杂。”连烽笑道:“洲盛是万乔的产业,去年收购了这边的老百货,我被调过来‘开荒’。你呢,还当警察?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对啊,还没脱下警服。”花崇在连烽手臂上拍了拍,“你这行跨得也太厉害了吧?以前是玩枪的反恐特警,现在摇身一变,就开起了购物中心。”   “什么‘开购物中心’,我是给开购物中心的人打工。”连烽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倒挺憨厚,“其实刚离开警队时我也不习惯,拿了那么多年枪,突然让我放下枪,成天待在办公室干跟应届大学生差不多的文职工作,别扭死了。但我家里当初一直不赞成我去警校,那次一受伤,正好‘成全’了他们。现在觉得吧,换个职业也没什么不好,干什么不是干呢?”   花崇笑着点头。   柳至秦则半眯起眼,似有所感地盯着连烽。   连烽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与他目光一触,又看向花崇,“这位是?”   “我同事。”花崇说。   “那就也是警察了。”连烽友好地冲柳至秦颔首。   柳至秦淡笑,“你好。”   这时,工地上有人喊:“连总!您过来一下!”   花崇挑眉,“已经混成‘总’了?”   “哪里哪里,他们喊着玩儿。”连烽说着拿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今年洛城和旭城两头跑,改天一起吃个饭,咱们叙叙旧。”   回家路上,柳至秦问:“花队,那位连烽是你以前的队友?听你俩聊天,他好像不是洛城本地人?”   “不是。我们在沙城认识的。”   柳至秦心脏一紧,“西北那个沙城?”   “嗯,前些年我不是去西北参加反恐吗?去那儿的不止洛城的特警,还有全国其他省市的精英。”花崇一笑,“我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是精英啊。那边形势比较严峻,想调过去,必然得有些本事。‘精英’这个说法是上面提的,毕竟打申请是一回事,能不能通过集中考核是另一回事。”   “我和连烽呢,就是在那儿碰上的。他比我早去一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跟那边的部队混熟了,帮了我们一群新人不少忙。不过要说熟,也不算熟。头一年我出任务的机会不多,每次出都没能和他分到一组。第二年我们顶上去时,他受了伤,这儿。”花崇拍了拍右肋,“没伤着肺,但任务暂时不能出了。那边医疗条件不好,队上只能把他送回原省。后来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只听说他早就没干警察这一行了。算一算,这也有快6年了。刚才看到他,还有点儿怀念。”   “怀念在西北的生活吗?”柳至秦轻声问。   花崇握着方向盘,没有立即回答,似是在思考。   “那边春天有沙尘暴,夏天特热冬天特冷,说不上怀念。不过……”   花崇顿了顿,“人倒是挺怀念的。离开西北5年,除了同在洛城的兄弟,其他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车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柳至秦看着前方的车流,过了许久才问:“花队,当年你们在执行任务时,有人牺牲吗?”   一直平稳行驶着的车忽地一刹,柳至秦警惕地侧过身,“花队?”   花崇抿着唇,继续向前开,声音沉了几分,“抱歉,想到了一些人。”   “对不起。”柳至秦蹙眉,“是我唐突了。”   花崇叹气,“牺牲是少不了的,我们每一个在那边待过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准备。但牺牲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同生活的队友,这接受起来就很困难。”   柳至秦沉默地听着。   “有的人只和我打过照面,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有的人是和我同组的队友,‘走’之前,我们还争过牛肉红烧着好吃还是爆炒着好吃。”花崇抿了抿唇,“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那你……”柳至秦情不自禁地出声,险些说出那个深埋在心中的名字。   “嗯?”花崇略一斜眼,“什么?”   柳至秦暗自长叹,“没什么。抱歉,让你想起了过去的事。”   花崇嘴角微扬,“偶尔想想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活着的最后时刻,是我们陪伴在旁。如果连我们这些人也忘了他们……”   车拐了个弯,花崇道:“不说这个了。”   剩下的路途,车里只剩下音乐的声响,两人各怀心事,近乎默契地沉默着。   春天的夜温柔而沉静,柳至秦端了个矮脚凳坐在阳台上,将上午买的石斛移栽到花盆里。   他背对月色,眼里几乎没有光,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筋骨利落的小臂。   半小时后,他给三窝石斛全部移好了盆,打扫干净地上的泥土,将石斛们放在月光下。   在民间,石斛有一个别名,叫做“不死草”。   他从不迷信,知道兄长不可能再活过来。种几株石斛,不过是留个单薄的念想。   “哥。”他目光像冰海,没有温度,却波澜不息。   那些人沉寂多年,如今终于在洛城露出了蛛丝马迹。   他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居然在无数黑影中看清了一张脸。   是花崇。   他不愿意相信花崇与兄长的死有关。   数年前,他脸上涂着厚重的迷彩,第一次见到花崇。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目光温柔又闪耀,只一眼,就落进了他心底,经年生辉。   蛛丝马迹陡然间成了天罗地网,他轻捏着石斛的叶片,指尖随着心跳而颤动。   花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最近全副心思都扑在案子上,无暇他顾,今日偶然遇见连烽,忽又想起在西北漫长而短暂的两年,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还有那件没有头绪,却不得不追查的事。   柳至秦问——你为什么要从特警支队调来刑侦支队?   过去的5年里,很多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从未将真正的答案告诉任何人。   在西北的最后一次行动端了一个涉恐组织的武装据点,看似成功,其中却不乏蹊跷。   最重要的是,他的队友牺牲得莫名其妙。   从西北回到洛城之后,他利用自己的关系网,暗地里查过多次,却都一无所获。而特警支队在资源上有很多局限,不如刑侦支队。   权衡之下,他做了个破釜沉舟的决定,离开特警支队,加入刑侦支队。   这些年,他始终没有放弃追查,一来性格使然,二来死去的是他过命的兄弟。但一个人力量有限,周围又没有可以依赖的人,追查进行得很不顺利,时至今日,他只知当年的队伍里,确有内鬼,而那个状似被消灭的组织,实际上依然存在。   这个内鬼是谁,无从知晓。   为了此事,他始终与市局的同事保持着一定距离,就算是与陈争、曲值,也并未交心。   但柳至秦的出现,好似将他构筑的那堵透明的墙撞出了一丝裂纹。他竟然与柳至秦一同回家,请柳至秦到自家来吃早饭,和柳至秦一起去花鸟鱼宠市场,最后还散了个步。   不知什么原因,与柳至秦在一起时似乎很轻松,好像扛了许久的包袱也暂时放下了。   这个突然到来的男人身上,有种亲切的、似曾相识的味道。   但他确定,过去并不认识柳至秦。   而柳至秦也亲口说过,第一次见面是在侨西路的洲盛购物中心。   那么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花崇闭上眼,忽又睁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中突然一闪。   石斛?   “这什么玩意儿?有没有毒啊!”   “怎么会有毒?这是石斛,泡水喝了明目。我们当狙击手的,眼睛不好使怎么行。”   “我操,你悠着点儿,别把自己给毒死了。”   众人哄笑,笑声渐远,像褪去的海潮。   花崇轻轻拍着额头,道是自己想得太多。   转眼到了5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破了孟小琴的案子后,重案组着实闲了一阵,曲值还抽空休了年假。   花崇申请的新窗帘到了,深蓝色,厚实,手感不错,看起来遮光效果也不错。   挂窗帘这种事自然不能劳烦组长,张贸自告奋勇,搭了个板凳就往上面爬,结果单是摘下旧窗帘就耗了一番功夫,还因为没拿稳,被满是灰尘的窗帘蒙成了人形口袋。   花崇在一旁笑,“一看你就是在家从来不做家务的小孩儿,换个窗帘都换不好。”   柳至秦把“人形口袋”从板凳上扶下来,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灰。   张贸扯下旧窗帘,灰头土脸,接连“呸”了好几下,“我靠,这窗帘有毒吧,怎么这么多灰?差点给我染上尘肺病!”   “这就尘肺病了?”花崇靠在小桌边,“要不要我帮你跟老陈申请个工伤?”   “那不行,工伤了就不能待在重案组了。”张贸拿纸巾抹着脸,“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重案组,轻伤不下火线,花队,你不能把我赶走。”   花崇笑,目光挪向窗边,柳至秦正在理新窗帘的挂钩。   窗外阳光大盛,一簇一簇金光透着玻璃洒进来,尽数打在柳至秦身上。   柳至秦身着一件细纹模糊的白色衬衣,深色休闲裤,背对花崇而立,袖口挽至小臂,理好挂钩后抖了抖窗帘,抬腿站上板凳。   “小心。”花崇连忙走过去,靠得近了,却发现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板凳只有一个,不存在两个板凳叠在一起的情况,所以不用扶板凳。但既然已经上前,总得勉强扶一下。   能扶的,似乎只有柳至秦的腿。   柳至秦举着窗帘,居高临下,先是有些诧异,继而浅笑道:“花队,担心我摔下来?”   花崇心头微动,“你小心一些。”   张贸站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想自己刚才也爬板凳了,怎么不见花队跑上来叮嘱?   曲副说得没错,花队果然偏心!整个重案组,花队最喜欢小柳哥。   不过小柳哥这么优秀,一来就请大家吃宵夜,没入职就帮着破案,谁不喜欢呢?   张缺心眼儿直男贸只花了半分钟时间,就把自己给说服了。   柳至秦三下两下挂好窗帘,试着拉了几下,“好了。”   “下来吧。”花崇说完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张开双臂,向上举起。   柳至秦:“……哎。”   花崇:“嗯?”   柳至秦索性蹲下来,“花队,你这姿势,是打算在我跳下来的时候,将我接进怀里?”   花崇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蠢。   “不过这板凳太矮了,应该跳不出效果。”柳至秦笑,“下次吧。”   花崇莫名有种被撩了一撩的不适感,立马后退一步,“赶紧下来,把凳子擦干净。”   柳至秦端着板凳去水池,张贸又一根筋地想:看来花队还是一视同仁的,虽然喜欢小柳哥,但也要差遣小柳哥做事。   今年领导匿名考评,得给花队打个一百分!   “发什么愣?”花崇拍了拍张贸的后脑,“去,把电视声音调小一些。”   重案组办公室有台电视,时开时关,开着时几乎都在播各地新闻。早上不知谁一来就开着,音量还调得特别大。   张贸得了令,找来遥控器一边调音量一边看新闻。   正在播的是北方一座城市的社会新闻,讲的是一个未成年少年纠集一帮差生在学校横行霸道,欺负女生,被人拍下来传到互联网后引起轩然大波,全国网友自发“人肉”这位少年,在网络上口诛笔伐,更有甚者,还建了一个讨伐群,到少年所在的学校讨说法、堵作恶的学生。少年被打得遍体鳞伤,网上一片叫好,“活该”的声音占了绝大多数。前日,少年的母亲受不了网民的指责,跳楼自杀。直到此时,才有零星的声音发出——这起轰动网络的校园霸凌其实是一群人哗众取宠的“游戏”,少年并未真的欺负女生,女生并未真的受到伤害,他们计划好了拍这个视频,目的只是为了在网上“火一把”。闹剧成了惨剧,新闻以深度报道的形式与观众讨论两个问题:如何规范网络作秀?如何把握所谓的“人肉”尺度?   分析员最后总结:当事人有错,但网络暴力不该成为惩治一个人的工具,网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对另一个人实施制裁,更不应将这种制裁延伸到现实中,这不是正义,是打着正义的旗帜的发泄,是犯罪!   “闲的。”张贸调小音量,回到座位上做事。   跑来重案组串门的李训也看到了这个新闻,“但是如果真是校园霸凌,我支持‘人肉’。”   “咱可是刑警,这话不能乱说。”张贸翻着文件,“如果真是霸凌,那找到施暴者就是我们的职责。如果发展到需要网民去‘人肉’施暴者的地步,那就是我们渎职了。”   “你这觉悟,可以啊。”   “那是。”张贸笑了笑,“觉悟不过关,怎么跟着花队混。”   花崇偶尔去福利院看看邱薇薇,带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柳至秦有时也一同去,但很少进入福利院,多数时候站在外面等着。   “你不进去,还跟我跑这一趟干嘛?”花崇与柳至秦熟了不少,相处起来比刚认识时随意许多。   “陪你啊。”柳至秦说。   花崇招呼他上车,开玩笑道:“我来关怀小姑娘,用得着你陪?”   “那你就当我爱跟着你好了。”柳至秦系好安全带,“现在回去?”   “不然呢?这么热的天儿,你想上哪去?”   “我也想回去。快到家时把我丢桂香西路街口吧,我去买点菜。”   “什么丢不丢,饭一起吃,菜我还能让你一个人去买?”   柳至秦拨弄着空调的出风口,“我还以为你又想当翘脚老板。”   花崇狡辩,“我哪次当过翘脚老板?”   柳至秦笑而不语,懒得争辩。   自打上次尝过柳至秦煎的鸡蛋饼后,花崇就时不时跟柳至秦蹭个饭。这饭蹭得特殊,不去柳家蹭,反倒是自己买好菜,让柳至秦来自己家里做。   做的都是家常菜,柳至秦手艺虽然过得去,但工序繁多的不会,往往忙碌一上午,就做个三菜一汤,三荤一素。   花崇除了买菜,就只能打下手,淘米洗菜还行,切菜就不行了,刀工差不说,还净做危险动作。所以每次也就象征性地劳动一下,洗完菜无所事事,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对下苦力的柳至秦来说,花崇这和当翘脚老板也没什么分别。   一起破过案,一起做过饭,彼此间似乎又熟了不少。花崇有时担心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占,但一想对方是柳至秦,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关系,甚至隐约觉得,往后若是跟柳至秦交了心,说不定还能托柳至秦用网络技术查一查当年的事。   不过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他暂时还不想将其他人牵扯到危险中来。   今儿柳大厨做的是香酥双椒鱼、芋头烧鸡、肉沫豆腐、糯米莲藕。花老板吃得津津有味,还提前预订了下周休息日的“大餐”。   “要入暑了,吃清淡点儿吧。酸萝卜鹅掌汤怎么样?”   “酸萝卜鹅掌汤?”柳至秦靠在厨房门边看花崇洗碗,“这个简单是简单,但还需要筒子骨熬汤,熬好了再放鹅掌下去炖。”   “没问题。”花崇将洗好的碗放在案台上,“再加两样凉菜,嗯……卤猪耳朵和卤猪尾巴哪个更好吃?”   “我觉得都行。卤牛肉也可以。”   “那省事了,我……”   花崇话音未落,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帮我看看是谁。”花崇头也不回地指挥,“别是老陈就好。”   柳至秦拿来手机,叹气:“还真是陈队。”   花崇神情一变,知道陈争没有正事绝不会在休息日给下属打电话。于是连忙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过手机一划,“陈队。”   “有案子了。”陈争说:“洛城大学新校区的学生报案,称在校园内未开发的北区发现一个人头。长陆分局的同事已经赶过去了,尸体不全,可能是性质恶劣的碎尸案。马上通知你组里的成员,立即去洛大新校区。” 第三十九章 知己(04)   洛城大学是全国知名的综合性学府,老校区在洛城东部的明洛区。五年前,洛大在北边长陆区靠近城郊的地方以极优惠的价格拿了块地,修建新校区。新校区是洛大和长陆区的合作项目,因为占地太大,初步规划后分成南北两个区,如今开发了接近十年,南区早已一片繁荣,靠北那一块还荒着。   三年前,洛大将本科生全部赶到了新校区,着实带动了周边餐饮业的发展。   “以前这片儿路上跑的都是猪,不怕人,也不怕车,趴在路上晒太阳,不肯走,你冲它摁喇叭,它就冲你吭哧吭哧。周围全是农田,一到春天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往下一洒,那亮黄亮黄的花瓣儿刺得你眼睛痛。现在吧,人来了,猪没了,油菜花田全给什么烧烤串串香糟蹋了。”   画景二期就在长陆区,花崇没去市局报到,人通知完后,带着柳至秦直奔案发地。   柳至秦坐在副驾,听他絮絮叨叨,问:“花队,你以前经常过来?”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刚从警校毕业,被老特警们带到郊区搞体能特训。啧,要命,在村儿道上没命地跑,有的猪懒,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着一双眼看你,跟地主家的老太爷似的,有的猪跟他妈打了鸡血一样,你跑,它跟着你跑,还呼噜呼噜地吼,把田里的土狗也嚎来了。”花崇说着便笑起来,“人跑,猪也跑,后面狗边叫边追,画面忒美。”   柳至秦想了想,也笑起来,“是挺美。”   “前面就到了。”花崇放慢车速,声调一沉,“命案发生在学校,真够闹心的。新校区又大又偏,今天周末,学生没课,小部分‘进城’逛街,大部分留在学校里搞社团活动,人多难管理,年轻人好奇心又旺盛。我看啊,现场八成又给破坏了。”   发现尸块的地方在新校区北边的小树林,现下已经拉起了警戒带。   那片区域恰好是洛大未修校舍与教学楼的地方。   当初洛大虽然低价买了地,但规划盖房并不便宜,加上已建的楼栋已经能够满足需要,校方权衡之后,便在暂时闲置的地块上植树造林,搞了个天然氧吧。   不过去那天然氧吧吸氧的人却极少,学生们活动的区域几乎固定在南区,平常很少有人往北区的小树林跑,就连小情侣约会,多半也选在南区漂亮浪漫的人工桃花岛。   但现下,警戒带外面已经围满了好奇张望的学生,里面的泥地上也全是层层叠叠的脚印。   时值5月,暑气阵阵,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败独有的渗人恶臭,遮盖了林木与泥土的清香。赶来看尸体的学生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大部分带着花色各异的口罩,看样子都是秋冬季节戴在脸上挡风御寒用的。不少人手中还拿着六神和隆力奇花露水,更有甚者,直接将万金油捂在鼻子下方。一些女生虽然被熏得退到外围,呕吐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仍有很多人兴冲冲地从南区跑来。   花崇戴好手套,拿出一叠医用口罩,分一半给柳至秦,再拉起警戒带,将对方让进去,“戴着,虽然不怎么管用,该闻到还是能闻到,不过戴上多少有点儿心理安慰。”   柳至秦接过,叹了口气,“你说得没错,现场果然被破坏了。”   “这地儿恐怕给百来人踩过。”花崇说着回头看了看警戒带外抻着脖子一脸求知欲的学生,无奈道:“他们要是把对凶案的好奇放在学习上,挂科的人肯定少一半不止。哪儿那么好看啊?”   长陆区分局的刑警正分头在林子里寻找零散的尸块,已经找到的统一放在一张塑料布上。花崇朝一位上衣全被汗水浸透的警察走去,瓮声瓮气地喊道:“老钱!”   钱志峰转过身,一脸焦躁,一见是花崇,明显松了口气,“花队,你们总算来了!这案子我们分局应付不了,还得劳烦你们处理。”   花崇走近,瞥一眼塑料布上爬满蛆虫的尸块,皱起眉,“大致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中午派出所接到学生报案,说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颗头。”钱志峰是分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队长出差,现场临时由他指挥,“这儿不是靠近城郊了吗,我们来得再快,也快不过南区的学生啊。派出所的同事拦不住,学生们居然自发在林子里找其余尸块,我到的时候,还听到有人高呼‘注意秩序,注意素质,一个一个排队进去’。真他妈的日了……”   花崇知道他想说日了什么,拍拍他的肩,“报警的学生呢?”   “那儿!”钱志峰往人群里指了指,“哟,还在看呢!”   花崇顺着钱志峰的手望去,果真看到一个身材瘦高,戴着眼镜,身穿格子衬衣的男生。   这是正宗的大学工科男生打扮,阶梯教室里一百个男生九十九个都这么穿。   “安排人向他了解一下情况。”花崇说,“尸块找到多少了?能拼出来吗?”   “头、一只手、两只脚,躯干找到一部分。”钱志峰紧皱双眉,“肚子里的东西全流出来了,差点把我熏晕过去。”   花崇看向堆放尸块的塑料布,见柳至秦已经蹲在塑料布边。   他眸光一动,立即向塑料布走去。   柳至秦拿起乌红泛黑紫的手,小心地避开蛆虫,查看断截面。   “心理素质不错。”花崇也蹲下,“要是换张贸在这儿,肯定已经吐了三轮了。”   “伤口不整齐,像砍了很多刀才把手砍下来。”柳至秦说:“花队你看这儿,有出血现象,难道死者是活着被砍下右手?”   “有可能。”花崇接过那只手,“徐戡马上到了,让他仔细看看,再通过这些蛆虫的长度计算出死亡时间。如果是死前砍下右手的话,这起案件的性质就变了,从死后分尸成了生前**。”   正说着,两名刑警表情痛苦地从远处跑来,一同提着一个黑色垃圾口袋。   “又找到一包!”其中一人说。   花崇刨开塑料袋口,饶是现场经验丰富,胃里也翻滚了好几下。   口袋里装着的是内脏,彼此粘黏在一起,还附着有血黄的脂肪,触目惊心。   一名刑警放下口袋就冲去一旁呕吐,花崇站起来,手肘撞了撞柳至秦,“没事儿吧?”   柳至秦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额角渗着汗珠,“没事,我也去帮忙找找。”   搜索一直持续到深夜,尸体才基本被拼凑完整。   “心脏没找到。”徐戡说。   “先带回去做尸检和理化检验,留一组人继续在附近搜索。”花崇扯下脏污不堪的手套,“尽快确定死因、死亡时间和死者身份。小柳哥,和我去见见报案者。”   发现尸体的人叫周明,洛大轻纺学院大一学生,19岁,坐在市局刑侦支队问询室,还不安分地左看右看,好奇全写在脸上。   用曲值的话说,简直是好奇得没心没肺,活脱脱的缺心眼儿。   “怎么发现尸块的?”花崇问:“我听说北区的小树林离南边的生活区和教学区太远,很少有人过去,你上那儿去干什么?”   “我跑步啊。”周明有些激动,“我报上今年马拉松的名了,我们全系就我一个男的报上,竞争可激烈了!也是我运气好,嘿嘿,我运气一直不错的,高考就是低空飞过,挂线录取……”   花崇咳了两声,柳至秦温声说:“同学,请说重点。”   “哦,好的!”周明调整了一下坐姿,“下周比赛不就开始了吗,我得抓紧时间训练,虽然不争什么名次,但总得跑完是吧,不然多丢脸呐!”   近几年国内马拉松比赛热度极高,报名堪称挤独木桥。花崇去年凑热闹报过一回,没报上,今年开年就忙得晕头转向,便没怎么关注。   “洛大面积不小,光是运动场就不止一个,怎么想起去北区小树林跑步?”花崇又问。   “一看你就不了解我们学校!”周明分毫不怵,“今天是周末啊,运动场再多又怎样,还不被那些谈恋爱的狗男女给占了!我们洛大是面积大,但我们洛大情侣也多啊,简直辣我单身狗的眼睛!”   花崇嘴角略一抽搐,又听周明滔滔不绝道:“为了我的狗眼,呸,为了我的眼睛着想,我当然不能去运动场啊。我们学院平时课业挺多,我抽不出时间去北区,只能在南区绕着湖跑几圈。今天起床我一想,下周就比赛了,再不找个清静的地方跑一回,我可能真的跑不完全程!”   “尸块大多散落在小树林深处,而小树林只有外围有步道,你怎么会跑到里面去?”   “我起初也没进去,就跟外围的步道跑呢,跑到11点多时,太阳晒得我受不了了。”周明一边比划一边说:“你们也去看了,小树林外围虽然也有树,但不如里面遮阴。我自己带了水和干粮,打算在那儿奋斗一天,南区北区离得远,我既然去了,中午就懒得回宿舍。可中午又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我想着进去歇一歇,困个午觉再继续跑,没想到往里面走了一会儿,就隐约闻到尸体的味儿。”   柳至秦打断,“你能辨别出尸体的气味?”   “能啊。”周明居然有些得意,“去年夏天我去西藏看过天葬,二十多具尸体被天葬师剖开,等着被秃鹰啄食,我当时站在第一排!”   花崇险些翻白眼。   柳至秦无奈道:“好吧,你继续说。”   “我就想,肯定出事了,这林子里绝对有尸体!”周明摸摸后脑勺,“我一个人在那儿,还是有些害怕,立即打电话给卢庆,让他带宿舍的哥们儿一起来,咱们一起找找尸体。万一找到了,也算是为咱们洛城的治安事业、为死者沉冤得雪贡献一份力。你们说是吧!”   “你倒是挺会说。”花崇道。   “我是我们学院辩论队的!”周明乐了,“下个月我还要代表我们……”   “打住。辩论才华还是回学校里展示吧。”花崇敲了敲桌子,“你刚才提到的‘卢庆’,那是谁?”   “卢庆就是我们室长。”周明往下说:“我打完电话后越想越慌,不敢往里走了,就在小树林外面等他们。我本来以为吧,就我们宿舍那几爷子来,结果我靠,大半个院儿都来了!”   花崇神色轻微一变,又听周明道:“警是我报的,不过那个头吧,其实不是我找到的。” 第四十章 知己(05)   凌晨,法医科完成尸检,DNA比对和失踪人口查询仍在进行中。   “死者是男性,从耻骨联合状态推断,年龄在22岁左右。”徐戡将详细的尸检报告递给花崇,“尸体一共被分成19个部分,心脏缺失,右手的断截面有生活反应,是生前伤害,其余伤处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分尸。死者头部有钝器伤,鼻骨骨折,身上有多处约束伤,下颌脱臼,可以确定遭受过虐待。”   尸检报告上附有细节图,花崇边看边问:“致命伤位于颈部?”   “是。”徐戡点头,“凶手在实施一系列虐待后,用利器割开了他的颈部动脉与气管。然后用斧头进行分尸。”   “能确定斧头的大致类型吗?”   “每一处断截面都有多处伤痕,凶器不大,也不算锋利,最常见的是菜市场屠户的斧头。普通家庭现在很少用这种斧头。”   花崇继续往下看,“死亡时间是7天之前……”   “这是从蛆虫的长度计算出来的。”徐戡道:“最近气温越来越高,尸体腐败得比较严重。”   “22岁,死了7天,尸体被分解抛弃在洛大的小树林。”花崇站起身来,单手支着下巴,在桌边踱步,“是洛大学生的可能性不小。”   “死者面部毁坏严重,DNA比对暂时出不了结果。”徐戡双手插在工作服的衣兜里,“还有件事。”   “嗯?”   “死者十指曾经被汽油烧灼过。”   花崇站定,“是为了抹去指纹?”   “看样子是。不过以汽油炙烤的方式抹去指纹不大常见。”徐戡说:“这很麻烦,凶手既然有斧头,为什么不直接将死者的十指砍掉丢弃?而且凶手已经给死者分了尸,不想让我们通过指纹查身份的话,把双手丢在其他地方就行。”   “没错,汽油烧灼比较耗时。”花崇想了想,“就算凶手嫌分开抛掷麻烦,也可以拿强酸直接将死者的十指腐蚀掉。”   “心脏丢失也比较可疑。”徐戡双手扶住额头,“我想过黑市器官交易这一可能,但从切割面来看,绝对不是正常的移植切割。凶手是在剖开死者的胸部后,直接将心脏扯出来的。”   “凶手有强烈的泄愤情绪,熟人作案的概率较大。”花崇说:“这得等到尸源确定之后才能着手查。”   正在这时,留在现场的队员回来了。   张贸形容狼狈,“花队,洛大北区已经基本搜了一遍,没找到死者的衣物和丢失的心脏。校方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学院太多,他们搞不清有没有学生失踪。”   “行,先去休息一下。”花崇给回来的队员各倒一杯水,“等DNA比对结果出来,我们再开个碰头会。”   一夜奔忙,花崇头有点痛,拿了烟与打火机走去露台,半路被柳至秦叫住。   “想抽二手烟吗?”花崇晃了晃烟盒,开玩笑道。   他一到晚上声音就比白天沉,沉得也不多,到不了烟嗓的份儿,却恰如其分地多出些许磁性。   “这么吝啬?”柳至秦跟上来,“就拿二手烟招呼我,分我一根都不行?”   花崇诧异,“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是不怎么喜欢抽,不是不能抽。”   “啧,我还以为你不会抽。”花崇将烟盒抛过去,“自己拿。”   市局周围是繁华的街区,12点之前流光溢彩,马路像一条条金光铺就的长河。如今已是下半夜,路上早没了行人,高楼大厦只有顶上的广告牌还亮着灯,虽与街灯遥相辉映,亦有种别样的孤单。   花崇靠在栏杆上吹风,柳至秦跟他借了个火,动作流畅,吐出第一口白烟时,眼睛习惯性地眯了眯。   花崇笑,“我发现你抽烟的姿势还挺潇洒。”   “是吗?”柳至秦夹着烟,“那我以后多抽几次给你看。”   “我又不稀罕。”花崇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远处的夜色。   “我看了尸检报告,这回的凶手比孟小琴还狠啊。”柳至秦说:“汲取上个案子的经验,我现在比较好奇凶手是男是女。”   “死者1米84,比较强壮。徐戡说从尸体身上的伤痕看,不符合多人作案的特征。理化检验证明,死者没有被投毒。单独控制一个1米84的男人,肯定非常困难。所以我认为,凶手应当是男性。不过也不能盲目认定,一切得等确定死者身份之后再说。”花崇说。   “这一周连晴,没降过雨,而小树林里没有大量血迹,说明只是抛尸地,而不是作案现场。”柳至秦抽烟快,摁灭烟头,“死者生前被约束,被虐待,一定伴有惨叫。凶手有捆绑他四肢、堵住他嘴的行为。学校是公共场合,隐蔽性不强,凶手应该不是在学校里杀害他。但又刻意将尸块抛在校内,有什么用意?”   “也许对凶手来说,洛大是安全区域。”花崇说:“看样子凶手对洛大很熟悉,知道学生们集中在南区,北区几乎没人去,连摄像头都只是摆设。”   “活动在洛大及其周边的无非三种人:学生、教职工、校外餐饮店的老板和帮工,他们都清楚洛大的规划结构。”   “这案子现在还不好说。”花崇叹气,“希望DNA比对能确定死者身份,否则还得花时间找尸源。”   说完看了柳至秦一眼,“你今天回去吗?”   “再过一阵天都亮了,还来回折腾干什么?”   “那我的床又得分你一半。”   “不用一半。”柳至秦客气道:“我挂个边儿就行。”   “去你的。”花崇在他小腿上轻轻踹了一脚,“我是这么不顾下属睡眠质量的领导吗?”   话虽如此,真躺上休息室的床,花崇还是占了大半边,且根本没注意到柳至秦让着自己。   柳至秦往床沿挪了挪,很是疲乏,却又睡不着。   身后的呼吸一直没平缓下来,柳至秦知道,花崇也没睡着。   “花队?”   “嗯?”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叫我?”花崇转过身,“睡觉!天亮了又得忙。”   对两个男人来说,床还是小了,柳至秦明显感觉到花崇的气息洒在自己后颈。   “晚安。”过了好几秒,他才压低声音道:“这就睡了。”   休息室不过是个暂歇的地方,破孟小琴的案子时,柳至秦睡过几回,都是浅眠,从来没睡安稳过。这回也不例外,越是想睡着,精神就越是亢奋。   花崇自打转过来,就没再转回去,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出的热气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他脖子上洒,痒痒麻麻的,像功效奇佳的清醒剂。   他有些后悔和花崇一起睡觉了。   外面还有几个沙发,技侦组和痕检科那边也有多余的休息室,睡哪儿都比睡这里强。   天快亮时,花崇睡得迷糊,手臂搭了上来,就搁在他腰那块儿。他低头看了看,想挪开,终是作罢。   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他也搞不清楚,醒来时旁边已经没人了,外面不停有脚步声传来,想来大概是DNA比对出结果了。   “死者名叫郑奇,洛城大学建筑学院大四学生,彰城人。”花崇将重案组、痕检科、法医科的刑警都叫到会议室,待徐戡详细解读完尸检报告,便开始布置摸排任务。   “凶手的种种行为表明,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熟人作案,凶手对死者抱有极大的仇恨。郑齐在7天前遇害,心脏至今下落不明。小树林只是抛尸地,不是第一现场。曲值,散会后你马上带人去洛大,查郑齐的社会关系。”   曲值扬了扬手,“明白。”   “袁昊,你们调5月9号洛大及周边的监控,全部都过一遍,尤其注意身高在1米8以上的健壮男子。”   “确定凶手特征了?”袁昊问。   “不确定。”花崇摇头,“但郑奇本人就有1米84,且并不瘦弱,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不大。”   “奇怪。我昨天还跟建筑学院的几名老师和学生会干部接触过,他们都说没注意到谁失踪了。”张贸说:“郑奇被害已有7天,学院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个正常。郑奇大四了,建筑系本科虽然比其他系多一年,但很多学生从大四就开始在外面实习。”花崇十指抵在一起,“现在已经是5月,大五的马上毕业,郑奇可能已经联系好了实习单位。洛大新校区偏远,他也许根本没有住在宿舍,也不用上课。同学和老师不知道他失踪也说得过去。总之先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另外,马上通知郑奇的家人来洛城。”   死者是洛大学生一事很快在校园里激起风浪,花崇与柳至秦、袁昊一同去查监控,还没看个名堂,就接到曲值的电话。   “郑奇是个风云人物啊。”曲值说:“到去年底为止,还是建筑学院学生会主席,人缘很好,长得也一表人才,是女生选出来的院草。从大三开始,他就没住宿舍了,一个人租住在校外的‘新北村’。他同学说,大四下学期没什么课,他春节之后就去万乔地产实习,已经挺长时间没有到学校来了。”   “万乔地产?”花崇下意识在笔记本上划了两笔。   柳至秦闻声回头。   花崇朝他打了个手势,用口型道:“跟我来。”   曲值又汇报了一阵,花崇说:“通知痕检,立即去郑奇的租房,我马上就到。”   新北村就在洛大西门对面的街上,是学校为了方便教职工盖的,但教师基本都有车,没车或者不愿开车的可以搭往返于新老校区的班车,几乎没谁愿意住在荒凉的新北村,房子基本都租给了不愿意睡宿舍的学生。   赶去新北村的路上,柳至秦问:“郑奇在万乔地产实习?”   “我也有点惊讶。”花崇说:“孟小琴的第三个目标是万乔地产老总的侄女罗湘,郑奇在万乔实习,连着两个案子都和万乔有点关系。”   柳至秦道:“我想的倒不是这个。”   “嗯?”   “你那位老队友也是万乔的员工。”   花崇倏地停下脚步,正要开口,手机突然响了。   曲值喊道:“花队,郑奇的租房里有大量血迹,可能是第一现场!” 第四十一章 知己(06)   新北村共有八个单元楼,统一为六层建筑,每层四户,没有电梯。郑奇租住的3单元已经拉起了警戒带,学生们三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神色都有些不安。   他们和昨天在小树林兴致勃勃围观警方搜寻尸块的学生不同。那些人是受好奇心驱使,自发跑去看热闹,说是心大也好,没心没肺也好,总之是事不关己,才显得轻松。但对住在这里的学生来说,凶案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住在同一栋楼里的人被杀,还被残忍分尸,饶是心理素质再好,此时也难免担惊受怕。   花崇和柳至秦快步穿过警戒带,朝郑奇居住的6楼跑去。   “花队!”曲值站在6-1门口,将两对鞋套往前一抛,“李训他们还在里面采集痕迹。”   花崇接过鞋套,分给柳至秦一对,转身看了看楼里的结构。   每层楼的四户被楼梯分在左右两边,1号2号在左,3号4号在右,中间的公共区域不大,放了个蓝色垃圾桶。   花崇走到垃圾桶边,往里瞧了瞧,黑色垃圾口袋里空无一物,而口袋挂在桶沿的部分隐约有一层灰。   “这层楼只住了郑奇一人?”   “是啊,我本来想问问隔壁邻居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下边儿负责登记那大爷跟我说这层只租出去了6-1这一户。”曲值说完瞄了花崇一眼,“你打哪儿看出这层没住其他人?”   “垃圾口袋上有灰,证明已经几天没有更换过。这里有四户,如果另外三户不是没人住,口袋里不会一点生活垃圾都没有。”花崇皱起眉,“新北村没租出去的房子多吗?”   “不多,不过这一栋位置不好,离大门最远,租的人最少,每层都空了一半左右。”   花崇略一回忆,3单元的位置似乎确实不好。   新北村规划糟糕,单元楼东一栋西一栋,靠近大门的是7单元和2单元,3单元在最里面,路还不能走直线,得七弯八拐,很是麻烦。   “这边管理太落后了,好歹是新修的小区,结果跟老校区的职工楼一样,没有物管,没有安保人员,监控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进门处就几个退休大爷负责登记。”曲值说:“我刚才问过几个学生,他们说也就是学校里发生了命案,今天进出才需要登个记,以前连记都不用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花崇走到门口,弯腰查看门锁,“没被损坏,不是强行破门。”   “嗯。凶手是‘软叫门’。”曲值说:“这也证明确实是熟人作案。”   “不一定。”花崇摇头,“现在不同以往,送快递和送外卖的也能叫开门。”   曲值抓了抓头发,“不是你说大概率是熟人作案吗?”   “没错啊。但‘软叫门’不是熟人作案的证据。”花崇道:“要严谨。”   这时,李训在屋里喊:“可以进来了。”   户内面积不大,30多平,一室一厅一卫一厨,客厅看上去没什么异常,狭小的卧室却叫人触目惊心。   雪白的墙上有大量喷溅状血迹,竹席已经被浸成黑色。毫无疑问,凶手正是在这里杀害郑奇。   但奇怪的是,地上非常干净。   “凶手在这里割开了郑奇的颈部动脉,在确认他已经死去后,将他转移到厨房进行分尸。”李训说:“斧头就在厨房,上面没有指纹,凶手在作案时带了手套。”   花崇走去厨房,“这里……比卧室还干净。”   “凶手在作案之后,用水冲洗过卧室、客厅、厨房的地板。”李训蹲在地上,手指在地砖上划过,“不过斧头接触地面的痕迹清洗不掉。而且地上的血虽然被冲掉了,但是鲁米诺测试还是有反应。”   “凶手冲洗过地面,也就是说,室内提取不到足迹?而室外公共区域有清洁工打扫卫生,现在天气热了,最起码三天会清洗地板。”花崇说:“凶手的足迹已经不存在了?”   “我本来也以为是这样。凶手很谨慎,冲洗地板不是为了清理血迹,而是为了消除足迹。但是我从客厅到卧室,提取到了一串清晰的足迹。”   花崇眸光一深。   “这些足迹属于同一个人,从脚长脚宽来看,是男性,且着力正常,没有穿着不适,即大脚穿小鞋或者小脚穿大鞋的迹象,不可能是故意穿了双不合脚的鞋子误导我们。”李训继续道:“他进屋之后,先是快步走到卧室门口,在那里有一段时间的停顿,又原路返回,迅速离开。根据脚印判断,这个人身高在1米8左右,体重65到70公斤。”   “这个体型应当算是比较瘦弱,让袁昊他们看看大门的监控里是否出现符合这一身高体重的人。”花崇扫视厨房,“凶手在这里分尸,动静不小,楼下如果住了人,应该能听到。”   “已经问过了,说是没注意。”曲值说。   “没注意?不应该啊。”花崇拿起斧头,用了七成力向地面一挥,“铿”一声巨响,刺得人耳膜发紧,“分尸时有骨肉作为缓冲,声音肯定不会如此尖锐。但楼上有人剁排骨的声音大家都听过吧,闷响,一下一下的,怎么可能注意不……”   说到这里,花崇突然一顿,骂道:“操!”   “怎么?”曲值还没反应过来。   “正是因为楼上剁排骨的声音都听过,所以楼下的住户习以为常,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在意,更不会跑上楼一探究竟。凶手在卧室杀了人,却多此一举挪到厨房来分解,就是认为厨房发出剁骨切肉的声音再正常不过。”柳至秦道:“花队,是这个意思吧?”   花崇抬眼,点了点头,“先找到这串足迹的主人。李训。”   “在。”   “现场还有其他具有指向性的痕迹吗?”   “暂时没有发现。”   小区值班室,一头白发的刘大爷端出两把折叠椅让花崇和柳至秦坐。   “我在洛大干了几十年宿管,2年前来这儿当门卫,头一次遇上这种事,难受啊。”刘大爷捶着自己的腿,唉声叹气,“洛大学生好得很,个顶个的单纯,以前我当宿管时,连盗窃事件都没发生过,哪里想到……哎!”   “我听说新北村小区没有雇物管,一直是你们几位退休同志帮忙管理?”花崇耐心道。   “嗨,哪里需要什么物管啊,那得花多少冤枉钱?”刘大爷说:“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干了一辈子宿管的活儿,哪里比不上那些物管?”   花崇暗自叹息,心道还真是比不上。最起码的,如果小区引入了正规物管单位进行管理,那摄像头至少比现在多,也不会随意让无关人士进进出出。   刘大爷一副想不通的模样,一对稀疏的眉毛皱得老紧,“这儿住的都是学生啊,跟宿舍差不多的,怎么会有人上这儿来犯事呢?”   柳至秦客气道:“大学虽然不比职场社会,但也是一个相对开放的环境。刘大爷,您平时见到郑奇的次数多吗?最近有没有看到他带什么人回来?”   “去年经常看到他,早出晚归,有时晚上回来得晚了,还给我们捎点儿宵夜什么的,挺好一小伙子,人缘也很好,经常带同学回来。”   “同学?”花崇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没谈朋友,带回来的都是男同学。”刘大爷说。   带男同学回来不等于没谈朋友,花崇又问:“监控呢,小区里面没监控,出入口总是有吧?”   “你是想看他带回来的同学吗?那不成,看不到了。”刘大爷直摆手。   柳至秦问:“为什么?”   “郑奇最近一两个月别说带同学回来,就是自己回来的次数都少!”刘大爷指了指大门上方的摄像头,“我们这儿的录像保存一个月,久了就没了。他好像在市里面实习,已经没咋在这边住了。”   “那还是得麻烦您给我们调取5月9号到10号全天的录像。”柳至秦起身道。   常年与监控打交道,花崇看录像的速度极快,有时曲值跟不上他,还抱怨过他眼睛里长了个马达。   如今柳至秦看录像的速度比他还快,他头一次有种“要输”的感觉,忙里偷闲瞥了柳至秦一眼,发觉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似乎近得过分——他坐在靠椅里,柳至秦站在他侧后方,一手撑着他的椅背,另一只手按在鼠标上,目光专注,下巴轻微绷起。   花崇正要收回目光,柳至秦突然按了暂停,与他看了个对眼。   “……”   “花队。”   “啊?”   “我脸上有东西?”   花崇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装傻装无辜都不是他的作风,硬杠才是。   “你长得好看,录像看多了眼花,我看你缓解视疲劳。”花崇说。   柳至秦笑,“我还有这等功效?”   尴尬被化解掉,花崇点到为止,“接着看。”   时间分秒流逝,在郑奇出现在画面中的一瞬,柳至秦一点鼠标,“9号晚上9点22分。”   此后,郑奇再未被摄像头拍到,进出大门的人里,也没有行迹、装扮可疑的人。   “等一下,倒退!”光影混杂的画面一闪即过,花崇上身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   “这个人?”柳至秦心领神会。定格的画面里,是一个神色惊慌的瘦高男子,“这身板符合李训的推断。”   “他啊?”刘大爷走过来看了看,“他不住这里面,但我见他来过几次,也是洛大的学生。” 第四十二章 知己(07)   正午,烈日当空。   “查到了,视频中的男子是轻纺学院大一学生,名叫卢庆,他……”张贸甩掉脸上的汗水,话还没说完就被花崇打断。   “卢庆?周明宿舍的室长?”   “啊?”在太阳底下奔忙了一上午,张贸脑子一瞬间没转过弯,“谁是周明?”   “那个报案人,也是轻纺的学生。”柳至秦看一眼花崇,“我记得他说,当时一个人在小树林,心里不踏实,打电话让室长叫宿舍的兄弟们来帮忙找尸体,结果这个卢庆把大半个学院的人都叫来了。”   “而且发现郑奇头颅的就是卢庆。”花崇支着下巴,“还有当时和卢庆在一起的人。”   张贸后知后觉道:“我靠!那卢庆嫌疑重大啊!洛大新校区的宿舍比老校区好,一间屋住四个人。只有四个人去小树林的话,现场无论如何不会被破坏成现在那个样子!他是故意的!”   洛大新校区远离市局,重案组在附近的学府街派出所借了几间屋办案。周明再次被请来,脸上泛着一股兴奋劲儿,眼睛里却布着几条红血丝。   “昨儿激动了,没睡着。”他如此解释。   柳至秦开门见山:“认识郑奇吗?”   “郑奇?”周明挤拧着浓眉,“好像听说过,但没什么印象。”   “他就是你们找到的死者。”柳至秦将一张照片往前一推,“你同校学长,建筑学院大四学生。”   周明睁大眼,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登时咋呼起来:“我操是他!”   “你认识?”   “这人……这人……我靠!居然是他!”周明穿一件土气的短袖体恤,手臂露在外面,皮肤肉眼可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抱着手臂,本能地搓着鸡皮疙瘩,有些语无伦次:“我丨操!我他丨妈真没想到是他!他怎么死了?”   柳至秦观察着周明的反应,等了大约半分钟才问:“你认识死者,但不清楚他的名字?”   周明愣了半天,接受不了熟人被杀害分尸的模样。   柳至秦也不催他,只道:“你先平静,什么时候缓过来了,我什么时候听你说。”   “不,哎不是……”周明抓了抓头发,“我也不是缓不过来。我……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哎,这事儿太离谱了吧。”   “嗯。”柳至秦点头,不动声色:“怎么个离谱法?”   “就不久前还在你身边出现过的人,突然死了,还死得那么惨,尸体最后还是给你发现的。”周明打了个哆嗦,耸着肩膀,“不能细想啊!”   “前不久还出现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周明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也不傻,思考片刻便警惕起来,“我跟他的死可没关系啊,不信你们可以去查。我是知道他这个人,但没说过话,他也不认识我。”   “他是你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吧?”   “风不风云不知道,我不关心校园八卦。”   “但你对他似乎挺熟悉?”   “能不熟悉吗?”周明往桌沿上一靠,“我们室长经常念叨他。”   “室长?”柳至秦道:“叫卢庆是不是?”   周明一拍脑门,“糟了!死的是郑奇,卢庆不得伤心死啊!”   “看来你是从卢庆那儿知道郑奇的?”   周明唉声叹气,有点恨其不争的意思,“卢庆吧,和我们不大一样。”   “嗯?怎么不一样?”   “他……那个,他喜欢男的。”   柳至秦抿住唇角,十指交叠。   周明眨了两下眼,继续往下说:“洛大人多,我们和郑奇不在一个学院,年级差得也挺多,按理说卢庆不会认识他,但卢庆开学就加了一个绘画社团,郑奇以前也在那个社团,当时已经退了,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大二的叫去帮忙带了一次社团活动,卢庆就,就……”   “喜欢上他了?”柳至秦问。   周明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柳至秦倒是有些感慨。   现在的大学生比之几年前,对周遭的人和事已经包容开放许多。以前大学里常有同性恋学生被孤立的事件发生,如今大一的新生却能接纳一个性取向与己不同的男生,甚至让他成为室长,听他倾述感情经历。   “我们室长人挺好的,成绩也好,就是脑子太轴了,郑奇都拒绝他好几回了,他还不肯放弃。”周明不满道:“我要是他,你郑奇看不上我,我他丨妈还看不上你呢!”   柳至秦又问:“5月9号晚上发生的事,你有印象吗?”   “9号?”周明想了一会儿,“我在图书馆看书,10点闭馆之后去湖边跑步。”   “几点回宿舍?”   “12点。我们宿舍12点关门。”   “宿舍里的其他人呢?”   “都睡了。我回去的时候已经熄灯,外面有路灯,我就没开应急灯。”   “你睡下之后,听到过什么响动吗?比如开门关门的声音?”   周明摇头,“我睡眠质量挺高的。”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柳至秦道:“昨天你说,去小树林跑步是因为那儿清静,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当然是我自……”周明不经思索便开口,说到一半却停下来。   柳至秦一眼就看出问题,“有人跟你提过,对吧?”   周明皱眉,疑惑地打量柳至秦。   “是谁?”柳至秦问。   周明犹豫了十来秒,一脸困惑与紧张。   柳至秦说:“我提醒你一下,郑奇被人杀害并分尸,案件性质非常恶劣,公民有义务配合警方办案。”   “是,是……”周明咽了咽唾沫,眼睛鼻子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是卢庆。前几天我在湖边跑步时,他陪我跑了一段,说南区哪哪都是人,跑个步都不清净。我一想也是。他又说要不周末去北区的小树林跑步吧,哪儿基本上没人。我最开始有点犹豫,觉得南区北区离太远,中午回来休息的话,很耽误时间。”   “他让你带上足够的水和午餐,中午在小树林里面休息?”   周明眉头紧锁,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卢庆刻意引导了。   柳至秦问:“是这样吗?”   周明一咬牙,“是。”   另一间警室里,卢庆惶惑不安地坐在靠椅上。   他比监控里看上去更加清瘦,皮肤白皙,此时却是病态的苍白,目光始终垂向桌面,不敢与花崇对视,额头与脸颊上全是冷汗,声音小得像蚊鸣,单薄的肩背不停发颤。   自打他进门的一刻,花崇心里就有了几分数。   他不像是能杀人分尸的人,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与郑奇的死有重大关联。   “我真的不知道。”卢庆低声说:“不是我杀了他。”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轻敲。   “进来。”花崇说。   柳至秦推开门,俯身在花崇耳边低语。花崇面色平静,点了点头,像是并不意外。   柳至秦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打量着卢庆。   “是你向周明提议,让他去北区的小树林跑步?”花崇问。   卢庆顿时变得更加紧张,双手用力绞在一起,柳至秦几乎听得见他牙齿打颤的声响。   “也是你告诉周明——带上水和食物,中午累了就去小树林里面休息?”花崇并未摆出声色俱厉的架势,周围却隐隐有了种无形的压迫气场。   顿了几秒,他又道:“你在轻纺学院人缘不错,成绩也好,在宿舍是大家推选的室长,周明对你一向服气,你的建议,只要是合理的,他多半会听。”   卢庆急促地呼吸,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痕,“我,我没有……”   “周明进入小树林休息时,察觉到林子里有一股恶臭,怀疑有死尸,让你立即叫室友们过去。”花崇盯着卢庆,语气和缓,“但你叫了上百人前去。不久,‘北区小树林有尸体’的消息全校都知道了。卢庆,头抬起来。”   闻言,卢庆头埋得更低。   花崇起身,单手撑在桌中间,另一只手突然卡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   卢庆惊惧地睁大双眼,无助地望着花崇,眼泪从眼角落下,顺着苍白的脸庞滑落。   “郑奇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你诱使周明去小树林,是希望他发现尸块。”柳至秦道:“叫那么多人去小树林,是为了破坏现场。你的行为很矛盾啊卢庆,你想掩饰什么,或者说替谁掩饰什么?”   花崇放开卢庆,“我信你不是凶手,但你得把知道的半点不漏告诉我。”   柳至秦眉峰轻微一蹙。   从主观来说,他也不信眼前这个弱气的男生是杀害郑奇的凶手。但现下案件线索凌乱,案情并不明朗,卢庆嫌疑极大,不仅有行凶的动机,事后的各种行为也匪夷所思。   花崇当着卢庆的面说“我信你不是凶手”,是不是有些……   “我知道他被人害了。”卢庆颤巍巍地抬起头,抹掉泪水,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我想帮帮他!”   “帮?”花崇问:“怎么帮?你怎么知道他被人害了?”   “我看见了啊!”卢庆再次抽泣起来,像看到了极其恐怖的画面:“那天我就在他住的地方,我都看见了!” 第四十三章 知己(08)   “郑奇遇害时,你在现场?”花崇单手搭在桌沿,“你看到凶手了?”   卢庆点了点头,又拼命摇头,脸色煞白。   花崇蹙眉,“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其他……其他什么都没看到。”   “背影是什么样?多高?胖瘦?穿什么衣服?走路有什么特征?”   卢庆再次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花崇道:“想洗清嫌疑,就乖乖交待。你的脚印留在郑奇的租屋里了知道吗?”   卢庆猛地一颤,惊惧地咬住下唇。   “别再咬了。”花崇叹气,“都出血了还咬。”   “他,他什么特征也没有。”卢庆不安地抠着手指。   柳至秦问:“怎么会没有特征?”   “他穿的是外卖员的衣服。来我们学校送外卖的人都穿那种衣服。很,很宽松,我看不出他是胖还是痩。你们,你们如果逮住一个人,抓来问我是不是凶手,我肯定认不出来。”   “外卖员?”花崇想了想,在郑奇被害前后,大门处的摄像头并未拍到外卖员打扮的人。   “肯定不是真的外卖员。”卢庆稍微冷静了一些,“我到新北村的时间是晚上10点半,我……”   “等等。”柳至秦打断,“你10点半到新北村?没有走正门?”   卢庆吓了一跳,求助般地看向花崇。   花崇却转向柳至秦,“我记得监控只拍到他离开,没拍到他进入新北村?”   柳至秦点头。   新北村一共两个出入口,大门面向洛大,偏门在另一边,因为位置不好,平时几乎无人出入,已经挂了锁。   “我,我是从小门进去的。那里基本不会被人发现。”卢庆小声说:“凶,凶手也是从那里离开。”   “详细说。”   卢庆舔着唇角,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我从去年,就开始追郑奇……”   与周明的说法一致,卢庆喜欢男人,去年在社团活动中对建筑学院的大四学长郑奇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追了几个月,郑奇始终没有同意。   “他说我太小,愿意的话可以给他当弟弟。”卢庆说:“我不想当什么弟弟,继续黏着他,他不肯跟我在一起,但对我还是挺好。不过今年春节之后,他找到了实习单位,好像是一家地产公司,就搬去市中心住了。听他说,那家公司提供宿舍。我,我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万乔地产?”花崇问。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卢庆继续道:“他开始工作后,就不接我的电话了。我很想他,又不敢去市中心看他,怕他因此讨厌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学校,只得偶尔去新北村看看,大门的看门大爷都认得我了。我觉得很,很不舒服。”   “所以你便不再走大门,从小门出入?”   “嗯。”卢庆尴尬地点头,“那其实不是门,就一个很矮的平台。周围都是围墙,那个平台连接墙内墙外,出入很方便,不过因为是背对洛大的,所以大家都不往那儿走。我那天从那里进入新北村,远远见郑奇家卧室的灯亮着,开心极了,立即往3单元跑。可还没跑到,灯就熄了。我犹豫了一阵,不知道该不该上去。他实习肯定很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能是想休息。如果我去打搅他,他说不定会生气。”   花崇问:“在你犹豫的时候,凶手从楼里下来了?”   “嗯,但我当时没有意识到那人是凶手。”卢庆说,“我离3单元还有点远,余光瞄到旁边一条小路有外卖员拖着货运推车经过,但根本没怎么注意。犹豫再三后,我想还是别这个时候去打搅郑奇,便打算原路返回,结果刚转过身,就看到那个外卖员从小门——就是那个矮平台离开。”   歇了几秒,卢庆又道:“我觉得很奇怪,外卖员怎么会走平台?那儿虽然很矮,但还是有个坡度,他还拖着推车,从那里进出很不方便。我比较敏感,凡事喜欢往坏的方向想,立马想到,他从3单元出来,是不是偷东西了?”   “所以你立即上楼去找郑奇?”柳至秦问。   “没有。”卢庆摇头,“我跑去平台,见那人骑着三轮车往洛大的方向去了。推车就摆在平台下方。那个推,推车上面……”   卢庆再次紧张起来,粗鲁地揉着眼睛,“有,有血!”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默契地等卢庆平静下来。   大约过了三分钟,卢庆掐着自己的手指,往下说:“我觉得肯定出事了,上楼一看,一看……”   “凶手没有关门?”花崇抬手示意他停下。   “关了。”卢庆艰难地说:“但我知道郑奇把备用钥匙放在哪,就,就在2楼的电表箱后面。”   “你拿了钥匙,开门进入?当时现场是什么样子?”   “厨房的墙上有血,但是地板很干净,像清洗过一样。”卢庆牙齿打颤,“我已经,已经慌了,赶去卧室一看,墙上全,全是血!还是那种散开的血迹!”   柳至秦道:“喷溅状血迹。”   “是,是的!就是喷溅状!我看过凶杀悬疑片,知道那种血迹意味着什么!郑奇肯定被那个人杀了,那个推车上放的就是郑奇的尸体!”   说完,卢庆惊恐万状地靠在椅背上,粗重地喘息,冷汗直下。   花崇问:“你为什么不报警?反而是从正门慌张逃离?”   “我害怕啊!我当时脑子已经空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卢庆嘴唇哆嗦,“我本来想从小门离开,但是我想到那个人……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但他肯定看到我了,我……”   “你从正门离开,仓皇回到宿舍。”花崇说:“到现在为止,我相信你没有撒谎。但我很好奇——你刻意将周明引去北区小树林,说明你知道郑奇被抛尸在小树林。但照你刚才的说法,你只是看到凶手离开新北村,那你怎么知道凶手将郑奇的尸体藏在小树林?”   “我去小树林看过了!”卢庆努力吞咽唾沫,“新北村外面只有一条路,不是去市中心,就是去洛大。他行驶的方向显然是洛大。我当晚脑子很乱,回到宿舍后想了一夜,觉得他有可能将尸体藏在洛大。”   “所以你开始在洛大里寻找尸体?”柳至秦不解,“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啊?”   “我也想报警啊!”卢庆声音带着哭腔,“但我不敢。他看到我了,报复我怎么办?那可是个杀人魔!”   “放松。”花崇缓声道:“你是重要证人,我们会保护你。”   卢庆擦掉眼泪,“我不敢报警,但我想找到郑奇。我们虽然没有在一起,但不管怎么说,我,我还是很喜欢他。他被人害了,我想为他做点事,至少,至少让警察抓到杀死他的人。我找了几天,最担心的是凶手将他扔进南区的湖里,那样我根本没法找。好在没有,凶手把他扔在北区的小树林了。”   “你最先看到的是什么?”   “头……”卢庆开始发抖,奋力抱住手臂,“一个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头。”   柳至秦问:“既然面目全非,你怎么知道是郑奇?”   “不是他还能有谁?”卢庆深呼吸,“一定是他!凶手杀了他,把他抛弃在小树林里!”   “你不敢自行报警,所以怂恿周明去小树林跑步。”花崇说:“但你没必要叫来那么多人。”   “有,有的。”卢庆说:“小树林里有我的脚印,很多。我只能叫尽可能多的人来,把脚印遮掉。我不想你们知道我和案子有关联。”   花崇无奈,“同学,你知道自己在小树林里留下了脚印,不知道在郑奇家里也留下了脚印?”   卢庆无助地嗫嚅,“我那时太慌了,什么都考虑不到。等到后来想起时,已经找不到钥匙了。”   “你把钥匙弄丢了?”   “太慌了我……”卢庆抱住头,“我不知道钥匙掉在哪里了。”   审完卢庆,花崇立即叫来袁昊,让留意出现在监控中穿外卖工作服的人,并查郑奇的通话、上网记录。   “如果卢庆没有撒谎,那我们从监控里大概发现不了什么。”天气热了,柳至秦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袋冰块,丢了一些在花崇的杯子里。“洛大新校区情况特殊,送外卖和送快递的实际上是同一群人,都穿外卖服,三轮车上摆满快递麻袋。凶手混迹在这些人里,非常容易隐藏自己。而且他肯定踩过点,熟悉新北村和洛大的情况,说不定避开了所有监控。”   “那如果卢庆在撒谎呢?”花崇喝茶时将冰块喝到嘴里,嘎嘣两下嚼碎,直接咽了下去。   柳至秦挑着眉,“你不是说他不像凶手吗?”   “所以你就信了?”花崇似真似假道:“我那是引导他而已。话谁都会说,故事谁都会编,谁知道他有没有隐瞒,是不是在给自己开脱。小柳哥,你啊,还是嫩了点儿。”   “是吗?”柳至秦笑,“我不觉得。”   “嗯?”   “一方面我相信你的判断,另一方面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觉。”柳至秦抱着手臂,“花队,你心里根本没把他当做嫌疑人,逗我干什么。”   见诡计被拆穿,花崇摸了摸眉梢,别开视线,“逗你好玩儿。”   柳至秦笑出声来,“工作场合,花队这是调戏下属?” 第四十四章 知己(09)   “有人刻意抹除过这里的足迹。”李训蹲在卢庆所说的平台上方,“本来水泥载体很容易保存足迹,但现在足迹已经被破坏了。”   柳至秦沿着平台外侧的围墙寻找,拐过一个弯后,看到一张被撑出古怪形状的墨绿色塑料布。   他戴上手套,掀开塑料布的一角,接着整张掀开,弯腰查看片刻,喊道:“花队。”   花崇正与李训讨论,闻声回头,却没看到柳至秦的身影。   “这儿。”柳至秦出现在拐角处,招手道:“我找到卢庆说的推车了。”   推车锈迹斑斑,绿色的漆掉了一半,非常普通,底板上有几点深褐色的痕迹,像早已凝固的血。   花崇立即让李训过来勘察。   “卢庆说凶手当晚驾驶三轮车离开,这个推车不大,肯定能搬上三轮车,而对送快递的人来说,推车也非常常见。他为什么不把推车带走,反而是留在离第一现场不远的地方?”柳至秦退到一旁思索,“这里虽然还算隐蔽,但仔细找一找,其实不难发现。他不会注意不到底板上有血。既然注意到了,带走处理不是更好?”   花崇盯着推车看了一会儿,“也许他认为没有必要。”   “嗯?”   “他确定自己没有在推车上留下任何证据,确定我们从推车入手查不到他头上去。”   “这么自信?”柳至秦略挑眉,“那三轮车呢?”   “张贸他们正在查。”花崇说:“三轮车和推车可能都是凶手为了作案偷来的,目的是方便抛尸。推车他随意丢弃,三轮车说不定也已经扔在某个角落,大概率在校园里。”   柳至秦点头,又问:“花队,你觉得凶手是在校生的可能性大么?”   花崇抬眼,“你这么问,是认为凶手是郑奇的同学?”   “大学是个小社会,而郑奇已经大四,开始融入真正的社会。”柳至秦说:“即便如此,他的关系网大半仍然在学校。而凶手把被肢解的尸体扔在洛大校园内,说明与洛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来想去,觉得凶手是郑奇同学的可能性不低。”   “就我们目前已知的信息看,郑奇人缘很好,既是建筑学院的前任学生会主席,也是绘画社团曾经的骨干成员。成绩优秀,还在万乔地产实习。”花崇一顿,“也许在黑暗里,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郑奇是同性恋吗?”柳至秦突然问。   “同性恋?”   “我很好奇,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花崇略感不解,“这和案子有关系?”   “可能有关。刚才听卢庆讲,他从去年开始,就在追求郑奇。郑奇拒绝了,却一直待他不错,他也是因此而没有死心,与郑奇纠缠到现在。”柳至秦抱臂,“他俩这关系,是不是有点奇怪?”   花崇沉思几秒,“你的意思是,郑奇故意吊着卢庆?”   “没错。表面上看,他优待卢庆,懂得分寸,会处事,是现下比较吃香的‘暖男’。但是从另一个比较阴暗的角度来说,他可能很享受郑奇的追求。”柳至秦声音缓缓的,几乎不带什么情绪,就事论事而已,“我们已经询问过他的一些同学,他们没有提到他的性取向,这基本可以说明,他不是同性恋,至少没有表露出来。那么我们就假设他是直男,喜欢姑娘。我想了一下,一个直男被同性告白,并追求了大半年,他只是没有答应与卢庆在一起,却始终默许着对方的追求,甚至将卢庆带到自己家中。卢庆认为这是郑奇的温柔,但作为旁观者,我认为这不太正常。”   花崇盯着前方的马路,“郑奇如果完全没有喜欢同性的心思,那他这么做,无疑是在恶意耍卢庆。”   “即便是对一个男生,这种行为也比较恶劣。我暂时想不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柳至秦顺着花崇的目光瞧了瞧,这个时间段,从马路上经过的大多是送外卖和快递的三轮车。“这和他表现出来的性格、处事特征不符。照他同学的说法,他不应该是这种人。”   “看来我们对他了解得不够。”花崇收回目光,“不过不用心急,先把线索集中起来。我去一趟洛大。”   北区小树林已经被封锁,但仍有学生结伴前往,站在警戒带外张望。   在校生被杀害分尸,尸体还被抛掷在校内,洛大的管理方比学生紧张得多,尤其是建筑学院的几位领导。   花崇刚说想与郑奇的好友、前室友了解一下情况,院方立马找来了七八个人。   这些人脸上,多少有些不快与局促。   花崇挨个询问,才知这些人几乎都是被院长亲自打电话从实习单位催回来的,之前被别的刑警问了一遍,现在又要面对花崇。   “我不算他的好友,大一时住同一间宿舍而已。”张玄不耐地抖着腿,“他人还行吧,特受女生欢迎,别的不清楚。”   “受女生欢迎的话,他谈过朋友吗?”   “谈过吧,好几个呢,后来都分了。我们专业挺忙的,这一年忙课业忙实习,好多对都分了。”   “现在想不想得起来,和郑奇住在一起时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张玄警惕地皱起眉,“哎,你们不是怀疑我杀了他吧?我这都半个月没回学校了,不是他出了事儿,老院硬把我叫回来配合调查,我他妈都不知道他死了。”   “跟你了解他的为人而已。”花崇合上手,“既然已经被叫回来了,就别这么急躁,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完事儿了你们院长自然会放你回去。”   “操!”张玄不耐烦,但又无可奈何,索性往椅背上一靠,“你让我回忆和他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他这人成绩好,长得也还行,只是当同学的话,相处起来也没什么不适,但当室友的话,就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怎么说,就一点儿不舒服吧。”   “他的什么行为让你觉得不舒服?”   张玄挠了两下后脑,想了半天才道:“他有点爱端着,也不是特别明显,就住在一起能察觉出来。”   张玄所谓的“不舒服”,在刘淦这儿直接成了“虚伪”。   刘淦也是郑奇的室友,与张玄不同,他和郑奇因为一点小摩擦打过架。   “具体是什么事我忘了。”刘淦说:“那时刚入学,我火气大,和他几句话不对付就动了手。这话我得说,确实是我先动手,我理亏。张玄他们几个把我俩拉开,我冷静了一阵也觉得自己不对,但我爱面子,拉不下脸跟郑奇道歉。最后是他来找我,说什么‘兄弟不好意思’,还请我去学校外面的餐馆搓了一顿。我这人吧,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说这事动手的确实是我,我都道歉了,怎么着不能让他花钱请我,就赶在他之前埋了单。”   “然后呢?”   “我琢磨着这事儿就过了,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好室友,他自己也是怎么说的。”已经过了三年多,刘淦脸上还是挂着显而易见的不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居然跑去BBS上骂我,造我的谣!”   “BBS?”花崇问:“哪个BBS?”   “就我们洛大的校园交流论坛,每个学校都有的那种。”刘淦说着拿出手机,划拨了几下,“喏,就这个。我现在不怎么用了,大一大二时经常上。”   “他造你什么谣?”   “说老子脚踏三条船,成天玩女人。还说我家里没钱,专找有钱的女同学,跟她们谈恋爱就为了花她们的钱!操,说起这事我都来气。我那时只谈了一个,他简直是无中生有。为这事,我女朋友还跟我吵一架哦,差点分了。我根本不是他在BBS上说的那样,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张玄。”   “那他造谣这事最后怎么解决?”   “解决个屁!不了了之了!”   花崇拨弄着一支笔,“不了了之?你先说自己火气大,现在又说不了了之。同学,这有点矛盾啊。”   被如此一问,刘淦仍然不见紧张,只是厌恶地“哼”了一声,“我要是当时就知道是谁在背后给我泼脏水,我他妈干丨死他!”   “你当时不知道?”   “不知道啊!那BBS可以匿名发言,不是管理员根本看不到是谁发的贴。我那会儿才大一,一个管理员也不认识。好在这种帖子很多,那些围观的人今儿跟风骂我,明天就转移阵地骂其他人。过了半个星期吧,帖子就沉了,没人再记得我玩女人。去年升上大四,我一个兄弟成了管理员。有次吃饭说起当年的事,我心血来潮让他帮忙看看是谁黑我。他一查,居然是郑奇!”   花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有些事情吧,刚发生时你觉得气愤,一定要讨个说法。等时间一长,就没那么冲动了。知道是郑奇时,我已经和女朋友分手两年多了,那时的感觉就是——可笑,滑稽,生气都没怎么生气。”刘淦不屑地摇摇头,“你说他郑奇一大老爷们儿,正面不敢跟我刚,和和气气地道歉,还准备请我吃饭,结果转头就去网上骂我,像什么样?”   “你没去质问他?”   “没必要。”刘淦摆手,“他已经搬出去住了,平时就上课见一见,我拿这陈年芝麻事跟他扯什么扯?就当受了一次教训,今后绕道走就是。”   问了一下午,花崇多少有些意外。   之前让张贸等人笼统地了解过郑奇,得到的反馈是——优秀、成绩好、人缘好、能力强。   如今与熟悉郑奇的学生细聊,却发现郑奇并非那么“完美”。   他成绩好能力强是事实,否则不可能年年拿奖学金,更进不去万乔地产。但人缘好却要打个问号。   “看来‘人缘好’只是一个表象。”柳至秦端来两份盒饭,掰开筷子递给花崇,“除了刘淦,另外也有两人提到郑奇虚伪,只是没有举出具体的例子。”   花崇接过盒饭和筷子,却没立即吃,“郑奇在与刘淦重归于好的情况下,还在校园BBS上骂刘淦。同类的事,他可能没有少干。刘淦发现得晚,已经没了报复的冲动,但别的人呢?”   柳至秦起身道:“我这就去看郑奇在BBS上的其他发言记录。”   “不急。”花崇条件反射般地抓住他的手臂,没有放开的意思,“忙一天了,先吃饭。” 第四十五章 知己(10)   常珊是郑奇大二时交往过的女朋友,如她的名字一般姗姗来迟,与其他被院长叫来配合警方办案的学生一样显出几分烦躁。   “我比他小一年,也是建筑学院的学生,进校就听说他的大名。学院迎新晚会时,他是主持人,穿了身西装,当时就给我迷住了。”常珊身材高挑,化着淡妆,黑色长发被束成利落的马尾,是“敢于露出额头”的美女,“我为了他进入学生会,通过几个学姐的介绍认识了他。那时候吧,觉得他简直是我理想中的男朋友——帅气、优秀、温柔、幽默,家境也不错。我自己条件也不差,就打算追他。”   花崇立即想到同样追求过郑奇的卢庆,问:“追了多久?他什么态度?”   常珊笑道:“这还能追多久?一表白就成功了呗。”   花崇挑起一边眉。   “怎么,不信啊?”常珊说:“我不比他差,他那时是建筑学院的院草,我还是新晋系花呢。女孩子再奔放都是好面子的,若是老追追不到,我就懒得白费力气了。”   之前的分析没错,郑奇果然是故意吊着卢庆,享受那种被追求的快感。花崇点头,“后来呢,相处得怎么样?我听说你们只谈了半年,因为什么而分手?”   “刚在一起时,我们处得还不错。他的长相真是我的菜,又是学生会外联部部长,不出意外大二下学期会成为学生会主席。跟他在一起,我感觉很有面子。而且他成绩也很好,我们一起去图书馆,他经常给我讲讲题。”常珊说着语气一变,“但是吧,相处得久了,我渐渐发现,他这人……怎么说,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又是不舒服,张玄也曾说过郑奇让他感到不舒服。   花崇问:“为什么?”   “最初认识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家庭条件和我差不多,也是中产阶级。那时他举手投足都挺有风度的,花钱不大手大脚,但也不吝啬。后来在一起了,我才发现,他父母都是工人,就是那种国企里的‘双职工’。”常珊抿了抿唇,“我没有瞧不起工人的意思,也不是嫌他家境不好。你可能觉得我拜金,但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一直很理智。”   “你认为谈恋爱应当找与自己同一阶层的人?”   “对,这不是拜金或者嫌贫爱富的问题。一时的喜欢和冲动解决不了一辈子相处的矛盾,我觉得只有阶层相同,才能最大程度理解对方。”常珊叹了口气:‘如果早知道他的家世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我可能不会跟他表白。’   “很少有姑娘刚上大一就有像你这样的感情观。”花崇说。   常珊笑了笑,又道:“不过这其实不是我跟郑奇分手的关键原因。如果早知道我们阶层不同,我不会追他。但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不想因此分手。是一些日常琐事,让我越来越受不了他。”   “比如?”   “他太喜欢抱怨,而且心思比较龌龊。他在外人面前很有风度,刚和我在一起时,也保持着这种风度,时间长了,他性格里那些不太好的东西就都暴露了。”常珊微蹙着眉,一边回忆一边道:“他可以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抱怨整整一天,例如早上起来时,发现鞋子被室友踢到了门口,还有上课时前桌的人坐得笔直,挡住了黑板,还有什么网卡住了,图书馆没位置了,想借的书没借到,学生会的新人资质太差……听他抱怨一两次还行,久了真的很烦。他一个大男人,成天就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嘀嘀咕咕,我实在是受不了。”   花崇问:“除了跟你抱怨,他有其他的发泄渠道吗?”   常珊愣了一下,“有的。他时常去我们学校的BBS上匿名发帖,看不惯谁就添油加醋地骂谁,还造过谣。”   “你提醒过他吗?”   “当然提醒过,但他不听。好在他也不会对我发火,只是让我看他发的帖子。我觉得很恶心。他那时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键盘,低声笑。虽然这么说很不尊重死者,但我觉得他,他真的……”   “嗯?”   “真的让我想到一个词——苍蝇搓手。”   “所以你跟他提了分手的事?”   “当时还没有,这毕竟是我念大学之后的第一场恋爱,我还是很看重,也很珍惜。”常珊摇了摇头,“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针对女性的犯罪事件,他很喜欢点评这些事,总说那些受害的女人活该、自己骚、欠操,话说得很难听。还有那年开了冬奥会,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任何队员拿了奖,他就搓着手说,‘真划得来,发财了’。我也是女性,他那些话很容易让我带入自己,而且他说人家运动员‘划得来发财了’,实在让我作呕。各种矛盾凑在一起,我们开始频繁吵架,之后我跟他谈了分手,这时他的‘风度’又回来了,不生气也不爆粗,和我说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花崇问:“照他的性子,分手之后应当去BBS涮你一顿。”   常珊笑,“我也觉得。但我知道他习惯在BBS上骂人,他可能比较忌惮这一点吧。他最好面子,不想和我撕破脸,这几年我们见了面,还会友好地打个招呼。”   “他有没有在明面上得罪过什么人?”   常珊想了一阵,摇头,“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的。他在表面上很会做人,如果不是与他谈过恋爱,我肯定不会发现他私底下是那种人。”   花崇送常珊离开后,柳至秦拿着电脑赶来,“郑奇确实经常在洛大的BBS上骂人。我刚才把他发的帖子草草过了一遍,喏,绝大部分都是抱怨和责骂。”   花崇滑动鼠标,轻声叹息,“表里不一。我猜,他是用咒骂、造谣的方式在网络上发泄在现实里积蓄的压力。”   “除了BBS,他还在其他地方倾吐不满。”柳至秦说:“他有一个微博,ID叫恕之先生,内容清一色全是咒骂。明星拍片受伤,他转发说‘祝你下次摔死’;小伙扶老人被讹,他说‘老不死你也敢帮,活该’;名人婚姻出现问题,他说‘你老婆松了’……”   “啧。哪来那么大的戾气?”   柳至秦也是一脸无奈,“网上确实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对了,我看他经常参与‘人肉’。‘人肉’的都是一些在网上人人喊打的人。”   花崇神色凝重,“一些人参与‘人肉’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找到那些依靠网络做违背道德之事的人。但现在,更多的人只是参与网络狂欢而已。他们缺乏基本的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人肉’不过是满足他们自以为是的‘英雄情结’,或者说是他们发泄现实不满的工具。”   柳至秦点头,“的确如此。哦,花队,刚才张贸打电话来说,已经向万乔地产核实过。郑奇这几个月确实在他们处实习,不过和我们之前了解的不一样。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辞退了,所以他失踪一周,万乔都没有联系学校。”   “辞退?因为什么被辞退?”   “HR和部门领导说,郑奇这个人,思想上有很多问题。”   “这倒是和常珊、刘淦的说法一致。万乔那边有没有说具体是什么问题?”   柳至秦没找到水,直接喝了花崇的,“说了,说他争强好胜,但方法没用对。实习生再厉害,刚进公司时也是一张白纸,他倒好,听不进前辈的建议,每次被前辈指出不足,面上都谦虚地接受,一回到自己位置,就在网上倾述。照HR的说法,他那已经不是倾述了,简直就是恶意诅咒。万乔这种大公司,为了防止员工泄露商业秘密,网络都是设有局域监控的。郑奇一个新人,不知道自己骂的每一句话都在别人眼中。”   “愚不可及。”花崇说:“看来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学校,还是在网络,他都得罪了不少人。”   “是。”柳至秦喝完了水,又加了一杯,“祸从口出,凶手既然采取了割喉与分尸这种极端手段,说明非常痛恨郑奇。”   “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挨个筛查了。”花崇揉着太阳穴,看了眼时间,“走,去看看李训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新北村小区外那辆推车上的血,在经过DNA检验后,确定是郑奇的。   令人意外的是,推车的把手处,竟然有一枚新鲜的指纹。   “在指纹库里比对过了吗?”花崇问。   “比对了,没有结果。”李训说:“不过从纹线的清晰度来看,是老年人的指纹。”   “老年人?”这与初步犯罪侧写并不相符。   “凶手将推车抛弃在墙外后,有人动过它。”柳至秦一手拿着现场照,“有人在暗中帮着他,不仅为他清理掉了平台上的足迹,还将推车藏了起来?”   “如果有帮凶的话,那这个案子就更复杂了。”花崇支着下巴思考,“指纹应该不是凶手留下的,他非常缜密,不至于留下这么明显的指纹。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帮凶的存在。这个留下指纹的老人家为什么要帮他?”   柳至秦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道:“生活在这附近的老人家可不多。”   花崇眼尾一撑,目光与柳至秦一接,立即想到了一个人。 第四十六章 知己(11)   在新北村小区看门的是六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张贸分别让他们回忆了一番郑奇的情况,并让他们在笔录上摁了手印。大爷们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高等学府里生活了几十年,又被校方打了招呼,对警方的要求都很配合。   张贸将附有指纹的笔录交给李训,没多久痕检科就出了结果。   推车把手上的指纹,与刘忠贵老人的指纹一致。   “是他?”花崇看着对比图,想起昨日和柳至秦一起去门卫室调取监控,刘大爷那副侃侃而谈的模样。   “指纹是他的,但郑奇不大可能是他杀的。”柳至秦站在花崇旁边,“他帮助凶手,是因为认识凶手?”   “看来是个突破口。”花崇说完就见袁昊顶着两个黑眼圈走来,于是问:“找到三轮车了吗?”   袁昊摇头,“车没找到,监控也没发现可疑的人,倒是得知一件操作很骚的事。”   “怎么个骚法?”   “你说洛大这么大个校园,那么多学生住里面,居然有个门儿敞着没人管!这下好了,出了命案才知道把安全问题提到第一位。”   “哪个门敞着?我记得洛大每个校门都有监控和安保人员。”柳至秦说。   “南边都有,但北边有个门只有门框没有铁门,更没有摄像头和门卫。”袁昊说:“这事我也是才知道。所有的监控都调了,不是啥都没查出来吗,我就问有没有遗漏,毕竟凶手是晚上11点多骑着三轮车进来,那时候叫外卖的学生已经不多了,他正常走校门的话,我们不可能看不到。这一问对方才说,北区有个门,因为太偏僻,几乎没人知道,前几年铁门被民工拆了卖铁,校方觉得重新装个铁门过不久也会被拆去卖,又不想劳财往那里安排门卫,就索性晾着没管。痕检科的兄弟去看过了,有隐约的车轮印,只有进没有出,确定是三轮车。”   花崇叹了口气,“泥牛入海。只要他躲过监控进入校园,那就很容易与其他送外卖和快递的人员混在一起。”   袁昊道:“可不是吗!”   “继续查吧。”柳至秦点了点花崇的肩头,“花队,我去见刘忠贵,一起吗?”   花崇斜了他一眼,“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柳至秦笑,“那就一起。”   刘忠贵今年71岁,身高不到1米65,干干瘦瘦的一个老头,坐在派出所的警室里,紧张得耸起肩膀,没了前一日的轻松。   “老人家。”面对老年人时,花崇不像平时那样强硬,态度温和许多,将推车的照片往前一抵,问:“您见过它吗?”   刘忠贵只看了一眼,便更加紧张,脸上的皱纹深邃得像沟壑,结结巴巴道:“没,没见过。”   “是吗?”花崇说:“但你在它的把手上,留下了指纹。”   刘忠贵睁大眼,恐惧地看着花崇。   在他的眼神里,柳至秦看出了比恐惧更深的东西——内疚与懊恼。   他在懊恼什么?   他为什么而内疚?   “我……”刘忠贵枯枝一样的手紧抓着桌沿,视线从花崇脸上移开,又看向柳至秦。   柳至秦问:“老人家,这个推车本来在院墙外侧,靠**台的地方。是您将它移动到拐角后,用塑料布遮盖住,并清理掉平台上的脚印,对吗?”   刘忠贵的肩膀缩了缩,眼睑往下一垂。   花崇声线一沉,“你在帮凶手。”   闻言,刘忠贵惊慌地抬起头,“我没有帮凶手,是我,是我……”   柳至秦拧眉,“是你?”   “是我杀了那个孩子!是我!”刘忠贵激动得双手握拳,一下一下砸在桌上,“你们抓我吧,是我杀了他!”   花崇摇头,“老人家,你冷静一点。”   “真的是我!”刘忠贵说着从椅子上站起,佝偻着腰,将手并拢,递到花崇面前,“人是我杀的,你们把我抓去枪毙吧。”   柳至秦与花崇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起身绕到刘忠贵旁边,扶着他安抚道:“老人家,人是不是你杀的,我们自然会查,你先冷静一下,等会儿……”   “是我杀的!没有别人了!”刘忠贵却越来越激动,拼命将手往花崇跟前递,似乎恨不得花崇立马给他挂上手铐。   花崇朝柳至秦摇了摇头,让同事带刘忠贵去休息。   “很明显,他想保护凶手。”派出所外的院子里种了棵树,枝繁叶茂,周围还有一圈花坛,柳至秦跟花崇借火,手指夹着烟,“但他精神很不正常。”   “他知道凶手干了什么,也看到了凶手留在平台上的脚印和抛掷在院墙外的推车。他想帮凶手掩饰。当无法掩饰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凶手的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花崇眼色一深,“他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   “凶手是他的儿子。”柳至秦道:“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才会深到……”   愚昧的地步。   花崇从花坛边站起来,“走,去查一查他儿子的情况。”   出人意料的是,刘忠贵的儿子刘少友,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去世。   “去世了?”花崇略微一惊,柳至秦也有些诧异。   “是的。少友走的时候才26岁。”强鸣是洛大后勤部的负责人之一,五十来岁,说起刘家父子,便止不住地摇头,“老刘可怜啊,老婆早逝,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少友拉扯大,哪想在我这么个年纪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刘少友死于一场兵工厂安全事故。   二十多年前,能进兵工厂工作,对普通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刘少友从技校毕业后,刘忠贵费了不少力气,来回托关系,才将他塞进函省一家曾经极富盛名的兵工厂。   在那里,刘少友当了八年“火工”。   在兵工厂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是火工。全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几起安全事故。但在那个年代,人们安全意识薄弱,信息也相对闭塞,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当火工工资高,也光荣,很少想到生命得不到保障。   事故发生的时候,刘少友不在核心地带,没有立即丧命。   但活着,不比死去轻松。   他全身烧伤面积高达96%,多个器官衰竭,在兵工厂自己的医院里挣扎了半个月,最终没能挺过来。   刘忠贵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被兵工厂的领导们耍得团团转,不知道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说没就没了,最后还是洛大校方出面,才为他讨到了一千块抚恤金。   在当年,一千块不是小数目。   但一条鲜活的命,绝不止一千块。   没了儿子,生活也没了盼头,刘忠贵时常在工作上出错,有时忘了按时锁宿舍的门,有时误将学生当做儿子,被投诉了几回。   校方可怜他,让他继续留在学校当宿管,并通过学生会,将他的遭遇告知当时的学生。   闻者无不神伤,更有学法律的学生想要为他讨回公道。   但一个失去全部希望的农村老人和几名羽翼未丰的穷学生,哪里斗得过势力盘根错节的兵工厂。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当知情的学生都毕了业,便没有人再提及。   时间也许扶平了伤口,刘忠贵很少再犯错,渐渐地,新来的学生不再知道他背负的伤害,只有后勤部的同事还记得。   强鸣比刘少友大几岁,刚被分配到洛大时,经常受刘忠贵照顾,空闲时还与刘少友打过几场篮球。   刘少友去世后,正是他在后勤部牵头,强烈要求校方出面与兵工厂交涉。这些年下来,也是他明里暗里帮扶着刘忠贵。   上了年纪后,刘忠贵精神出了些问题。平时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两样,但偶尔忘记儿子早已不在的事。   他还琢磨着给儿子讨个老婆,不清醒时逢人便说——我儿子生得可俊了,个儿高高的,又有出息又孝顺,还在兵工厂工作呐,一个月工资有600多块!   “老刘在农村的老家已经没人了,我们不能让他老无所依,就在新北区给他分了套房,他平时住在那边,帮忙管理一下小区。”强鸣说:“他犯糊涂,成了嫌疑人的帮凶,的确有错,但请你们别太为难他。他……他可能是将嫌疑人看成少友了。”   派出所,刘忠贵坐在角落,浑浊的眼中已然有了泪。   二十一年前的档案证明,他的独子刘少友,的确早已离世,个中细节与强鸣所言几无差别。   花崇靠在走廊的墙上,手上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对刑警来说,查一个案子却撞上另一桩毫无关联的悲剧是常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件祸事说不定会牵连出一件喜事,一件喜事时常钩沉出一件惨剧。   但见得再多,还是会唏嘘动容。   刘忠贵已经在医生的安抚和药物作用下清醒过来,他睁着哀伤的眼望着柳至秦,干裂的唇张开,半天没说出话。   “老人家。”柳至秦蹲在他面前,想说“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又开不了口。   兵工厂早已倒闭,当初警方未能追责,如今就更是没有办法。   片刻,刘忠贵摇了摇头,眼中唯一的光也淡了去,哑声道:“我认错人了,我帮了凶手,对不起。”   刘忠贵断断续续讲完9号晚上发生的事。   和卢庆一样,他也看到了凶手从平台离开的背影。老眼昏花,隔得又太远,他以为那是他的儿子。在卢庆惊慌跑向3单元后,他才追上去,但茫茫夜色里,只有一辆被丢弃的推车。   日思夜想,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刘少友。后来听说洛大校园里出了命案,当晚他便梦到儿子对他说:爸爸,我回来了,我死得太惨,那些伤害我的人却没有得到惩罚,您也老无所依,我来报复那些恶人的孩子。   梦醒,他的神智愈发不清,一会儿明白儿子已经离世,一会儿以为儿子还在,害怕儿子当真杀了人,不敢让旁人知道儿子回来了这件事。   于是,他想到抹去儿子留在平台上的足迹,并将推车藏起来,却不知道指纹一样会留下痕迹。   “不过我们起码有一点收获。”花崇说:“刘忠贵会看错,说明凶手的背影与刘少友很像。刘少友1米86,符合我们最初的侧写。”   柳至秦点头,忽然道:“郑奇被万乔地产辞退,实习期间得罪了万乔的高层。”   花崇回过头,“嗯?”   “我记得你那位在万乔工作的朋友,身高目测在1米86左右。”柳至秦道:“工地上的人叫他——连总。” 第四十七章 知己(12)   “你对他意见很大啊。”花崇挑起眉,“横竖看不顺眼似的。”   “我就事论事。”柳至秦说:“咱们有必要去一趟万乔。”   “去是得去,不过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就看连烽不顺眼了?”   “你误会了,我没看他不顺眼。”   花崇笑,“还说没有?人长了1米86的个头,就被你当做嫌疑人。我说小柳哥,你这身高,好像也是1米86吧?”   “我1米87。”   “啧,给你说矮了1厘米。”花崇说着,伸手碰了碰柳至秦的发顶。   柳至秦侧过脸看他,眼里有些无奈。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花崇收回手,“郑奇的家人来了。”   坐在问询室的是郑奇的姐姐郑琳和姐夫况文。   郑琳三十来岁,两眼通红,满脸疲态。况文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解释,说岳父岳母听闻噩耗,悲伤过度,双双卧病在床,实在没有办法赶来洛城,只得由自己与郑琳来协助调查。   花崇从警多年,如此情形早已见惯,道了声“节哀”,郑琳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我弟弟很上进很乖,从来不惹事,到底谁会杀害他啊。”郑琳抽泣道:“他是我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成绩一直很好,突然告诉我们人没了,别说我的父母,就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接受不了啊!”   “凶手我们一定会抓到。”花崇叹了口气,“请你们家属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的性格以及交友情况。”   “这个……”郑琳抹掉眼泪,面露难色。   “是不太了解吗?”柳至秦问。   郑琳尴尬地点了点头,“小奇到洛城念书之后,就很少回家了。”   “很少回家?”花崇问:“一年只有寒暑假回家是吗?”   “他……”郑琳垂眼,“他暑假不回家,只有春节才回来几天,基本上是腊月三十回来,初三就走。今年春节他压根儿就没回来,说是找了家实习单位,春节要值班。为这事,我爸还和他吵了一架。”   花崇疑惑地拧眉,问:“也就是说,你们全家已经一年多没有聚在一起了?”   “不是的。”郑琳赶紧摇头,“我爸虽然和他吵了架,但转头就后悔了。今年春节时,我们没通知他就上洛城来了。我妈的意思是,孩子忙是正常的,工作最重要,他既然走不开,那我们就辛苦一点,来看看他好了。春节嘛,各家各户都讲究个团团圆圆。”   说到这里,郑琳停下来,看了看况文,有点说不下去的意思。   况文拍了拍她的肩,接过话头道:“我们来了才知道,小奇根本没有开始实习。他单位的确找好了,但那边的要求是春节过了再开工。他对我们撒谎,是因为不想回家。”   “为什么?”柳至秦问:“你们有矛盾吗?”   “矛盾我觉得说不上。”况文道:“我算局外人,我来说吧。”   郑家是普通的双职工家庭。这年头,城市里过得最不容易的就是双职工。   在计划经济年代吃过大锅饭的人,骨子里多多少少攒着些傲气,瞧不上摆摊做小本生意的外来人员,吃喝用度讲究排场,明明没几个钱,却成天幻想开宝马奔驰。   这些人也只知道宝马奔驰,其他豪车就算见着了,也不认识。   郑奇是老来子,出生时全家高兴坏了。郑父郑母思想古板,就盼着有朝一日儿子出人头地,给家里也买辆宝马。   为了不让郑奇输在起跑线上,郑家花了不少钱,又是给郑奇买补品,又是四处报班、找名师。从小学开始,郑奇就几乎没有时间像其他小孩一般玩闹。   但压迫式的教育并非没有好处,郑奇本就聪明,也知道家里的不易,学习向来刻苦,念高中后,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纪前十,高二时还拿了数学竞赛一等奖。郑父郑母非常欣慰,逢人便夸自家儿子有出息,将来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赚大钱。   郑奇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高考正常发挥,考上了洛大建筑学院。   洛大是全国排得上号的高等学府,建筑学院是收分最高的那一拨。   但自打郑奇上了大学,家里的氛围就变得微妙。   “其实在小奇念高中时,就有些征兆了。”况文说:“他不爱和家人交流,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进出都不和人打招呼,就像家里根本没人一样。如果我们不主动和他说话,他能闷上一天一夜。怎么说呢,他对我还好,毕竟我没有看着他长大,虽然也是一家人了,但还是亲疏有别。”   “他不愿意和我,还有爸妈交流。”郑琳激动道:“他觉得我们剥夺了他的童年。但我们也是为他好。”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从警以来,花崇已经多次听到为人父母者如此倾述。他问:“也就是说,郑奇来洛城之后,你们就几乎断了联系?”   “是他单方面想和我们断绝往来。”况文遗憾道:“尤其不喜欢与爸交流,我和琳琳给他打电话,他还是会接的。其实他上大学之后性格开朗了许多,没有念高中时那么压抑了。以前家里给他的压力大,他年纪又小,找不到纾解的办法。成年后离家,来自家人的压力相对小了,我听说他大二时还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郑琳又哭了,“请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我弟弟真是太可惜了,从小因为成绩、学习吃尽了苦头,从来没好好玩过一次。眼看着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也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怎么就突然被人给害了啊!”   花崇没有告诉郑琳和况文,郑奇那份不错的工作早就被他自己给“作”掉了。   “郑奇心理果然有问题。”在去往万乔地产的路上,柳至秦边开车边说:“父母平凡了一辈子,指望子女有出息,望子成龙,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郑家给他的压力太大了,而且他出生的那个年代,国家实行的还是独生子女政策,郑家多生他一个,肯定被罚过款。”花崇将副驾的靠背调低,懒懒散散地靠着,眼睛半闭,跟快睡着似的,脑子却一刻也没歇下来,“他从小就被灌输‘只有勤奋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开奔驰宝马’,放学放假后别人家的孩子四处疯玩,他面对的是补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父母成天在他耳边念叨‘努力学习’,家里还有个姐姐,可想而知,他的压力有多大。”   “别人想的是今儿去哪里玩,他想的是将来如何赚钱赡养父母和姐姐。”路口的红灯亮了,柳至秦将车停在斑马线外,“高考是一个转折点,他离家来到洛城,终于摆脱了父母,表面上性格突然改变,从沉默寡言变得能言善辩。他应该是有意识想要改造自己,从他刚进学生会选择的是外联部就能看出他的心思。但可惜的是,他心理的阴影和肩头的压力仍然在。”   “没错,上网发泄就是他排解压力的方法。”花崇说:“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造谣、骂人能够给予他快丨感。现在谁都可以当道德裁判,去年我参加过一次犯罪心理研讨,其中一节就讲到‘网络暴力’,公安部的一位教授说,站在多数人一边,对一小撮人或者某一个人进行语言裁罚的时候,会带来凌驾于现实的成就感。而很多人在网上义正言辞地批判他人,出发点并非是‘正义’,而是展示自己的‘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秀’。”   红灯换做绿灯,柳至秦随着车流向前开去,“一般的网络暴力不会引发现实中的纠纷,但如果非常严重呢?有没有一种可能——郑奇的过激行为摧毁了某个人的人生?事业?那个人在绝境之下报复?”   花崇沉默许久,“那这就不是一个单独的案子了。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那个人记恨的绝对不止郑奇一人。因为网络暴力无法由一个人造成。况且他杀害郑奇的手段极其残忍,这是恨到了骨子里。郑奇这个人心理有缺陷,惯于上网造谣,但我不认为他有本事独自毁掉一个人的事业或者人生。”   “今天回去我得系统地查一查郑奇的网络记录。”柳至秦说:“这案子我们了解到现在,脉络半清不楚,最有可能给他引来杀身之祸的就是他在网上的言行。你说得对,照我刚才的分析,凶手肯定还想报复更多的人。我们必须阻止他。”   车向万乔地产开去,花崇蹙眉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经过花鸟鱼宠市场时,他突然道:“靠边停一下。”   柳至秦有些意外,“你想去买花?”   “家里的营养土没有了,既然开到这里来了,就顺路去买一袋。”   柳至秦停好车,“花队,你其实是想去散个步,顺便换换思路吧?”   花崇开玩笑道:“你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朝市场走去,没注意到柳至秦的唇角突然僵了一下。   营养土在市场进门处就有,花崇没立即买,一边想案子一边往里走,顺便逗了逗奶声奶气叫着的小猫小狗。   走到一家熟识的宠物店时,他刚想进去,就被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一下。   “抱歉。”男人个头很高,怀里抱着一只尚未成年的德牧,声音低沉。   花崇一看,那德牧竟然是前不久被卖掉的二娃。   二娃很开心,冲他直叫唤。   老板跑出来,满脸喜气,“哟,花花又来了!”   男人笑道:“我先走了。”   “行,记得别老喂肉啊,内脏少吃。”老板说:“崽子还小,牛奶和蔬菜水果也要吃。”   男人抱着德牧离开,柳至秦无意识看了看他的背影。   “那就是买走二娃的客人啊?”花崇问:“怎么又抱回来了?”   “嗨!他给二娃吃得太好了,肉啊内脏啊,全吃的好东西,二娃有点消化不良,他抱来让我给瞅瞅。”老板乐呵呵的,“二娃跟了个好主人,你放心了吧?”   花崇笑,“有人疼它,那当然最好。” 第四十八章 知己(13)   工作时间,万乔地产的员工们正各自忙碌着。办公室里井井有条,身着职业套装的白领步伐匆匆,连去咖啡室接一杯水都风风火火。   但也有忙里偷闲,拿着手机刷八卦、追星、看剧的人。   花崇与柳至秦未穿制服,来之前也没通知万乔的负责人,此时出现在办公大厅,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只有几名实习生模样的姑娘投来好奇的目光,其中一人还红了脸。   从大厅里的休息区经过时,花崇听见几名女员工正在聊一部风头正劲的电视剧。   “看《玄天山河》最新两集了吗?天哪男主怎么能这么帅!我以前看剧都不care真人的,这回要成他的迷妹啦!”   “男二也很帅好不好!我最喜欢男二了!”   “我还是最喜欢公主,这年头女主不傻白甜的剧太少了,我们公主又美又腹黑,我要是个男的,我他妈射丨爆!”   “哈哈哈你冷静!只有下辈子你才能射丨爆了!”   “你们这些肤浅的女人,就知道花痴男主女主,不像我,我喜欢他们的爸爸!”   “什么爸爸?女主的爸爸是魔尊,男主的身世还没提到吧?”   “谁跟你们说角色啊!他们的爸爸就是原著作者E之昊琅啊!全网最帅最骚作家了解一下?”   “我知道他!确实长得帅,写的小说也好看,我刚工作那会儿压力忒大,每天就靠他的更新苟活。其实比起现在这部上星的《玄天山河》,我最喜欢他前几年的网播剧《暗星归来》,你们看过吗?虽然是部星际和奇幻结合的软科幻,科幻部分弱了点,但好看啊。原著写得太好了,五百四十万字没有一句废话,我吹一辈子!”   “你也太夸张了,网文尤其是男频升级流,哪有不注水的?不注水他赚什么?五百四十万字都成汪洋大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   “不管!反正琅神是老娘的白月光朱砂痣!谁说他我丨日谁!”   “素质素质!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日来日去。”   “说起《暗星归来》,我想起一件事儿。当年开播之前闹得还挺大,说是‘好浪’抄袭?”   “放屁!是别人抄袭我琅神啦!你什么记性?还有,不准在我面前说‘好浪’这种黑称!”   “哟,你粉头啊?”   ……   花崇也知道《玄天山河》。郑奇的案子没发生之前,重案组闲,午休时张贸经常戴着耳机追两集。每次女主一出场,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很可能心里也在呐喊着——我他妈射丨爆。   据说这部电视剧是同名爆款玄幻网文改编的,作者人气堪比娱乐明星,拍摄时期一张与主演的合照就在微博上转了十几万。   花崇不关心娱乐圈,也从来不在网上淘小说看,知道这些是因为《玄天山河》和E之昊琅太红了,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听到。   这不,就连查个案子,都能听上一耳朵。   “现在的姑娘挺有趣的。”柳至秦轻声笑,“喜欢谁就要‘射丨爆’谁。”   “说着好玩吧。”花崇按要求登了记,被人事部的小员工领着往前走。   柳至秦点点头,把险些出口的玩笑咽了回去。   郑奇的直属领导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性设计师,姓米,见到花崇和柳至秦后态度不太好,沉着一张脸,举止有些焦躁。   “你们的人已经来了几波,各种问题翻来覆去问,当我们不用工作吗?”   看得出这位米工很忙,一分钟也不想浪费在郑奇身上。   花崇打量着他,1米7左右的身高,消瘦,戴着一副眼镜,明明还在男人的黄金年龄,头发就呈稀疏之势。   这身板,恐怕无法制服郑奇。   但前期调查证实,郑奇正是因为得罪了米工,才被扫地出门。当时HR曾经询问过米工的意见,如果直属领导愿意给郑奇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郑奇便可以留下来。毕竟在同一批前来实习的学生中,郑奇是能力最出众的一位。   米工没有答应,不仅如此,还主动要求立即开除郑奇。   “干我们这一行,必须有做人最基本的良心。”米工说:“郑奇这种人,我绝对不会让他在我手底下工作。他没有资格负担一座建筑的构架。”   “是因为他在网上的言行吗?”柳至秦问。   “我指导他工作,他不接受,找同事或者上网发泄,问题不大。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谁没有背地里骂过领导?”米工其貌不扬,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但他对于人命的漠视让我无法忍受,你们逐条去看看他在网上说的话,就会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这种人,怎么能当设计师?今天他敢在网上肆意谩骂,不分青红皂白对一个不了解的人进行人身攻击,明天他就敢在建筑的安全问题上做文章。”   花崇试探道:“郑奇遇害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米工轻蔑地“哼”了一声,推着眼镜,“我不像你们这些国家公务人员,说话出事讲究‘三观正’。我就一个平民老百姓,有我自己的三观——不作恶。你们要问我的看法,在我这儿,郑奇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法不责众,但总有人替天行道。”   柳至秦目光一顿,想起在郑奇微博上看到的辱骂,“你是指前段时间轰动网络的‘女工程师自杀事件’?”   米工眼中皆是鄙夷。   花崇看了看柳至秦,柳至秦用嘴型道:郑奇参与了。   “女工程师自杀事件”是一个月前微博上最热闹的社会新闻。女工程师谢某某与一名年长女同事发生争执,其间动手刮了这位女同事一耳光。   这段拍摄得并不清晰的视频很快被放到网上,各个大V、营销号接连下场,分析她们争执的原因,其中“职场年龄歧视”最受关注。一时间,网民纷纷现身说法,痛陈自己上了三十岁之后,或者生育之后,在职场上遇到的来自年轻女同事的欺凌,以及男同事的漠视。事件很快发酵,掀起一场声势极大的“人肉”。短短几天时间,声讨从网络发展到现实中,谢某某的家被泼油漆、写满辱骂性质的标语,连公司门口都堵满了从附近城市赶来的网民。最终,谢某某不堪压力,留下遗书跳楼自杀。   这已经不是第一起网络暴力引发的惨剧。   “因为是同行,我当时也关注了这起事件。”米工说:“我的看法是,谢某某打人有错,她必须为她的所作所为向她的同事道歉,但这不应该由网友的‘伪正义’说了算。当时只有一个视频出现在网上,我们这些看客根本不知道原委,甚至不了解这两个人。她们为什么起冲突?冲突一定是职场年龄歧视?那都是营销号说的,很多人拿着一条网线就把自己当成圣人,根本没脑子,一丁点辨别能力都没有,大V说是职场年龄歧视,他们就相信,然后跟风开骂,完全不会自己思考。”   花崇叹了口气。   米工情绪很激动,但说得没错。这件事绝大部分网友被牵着鼻子走,看到视频时先是义愤填膺,一听大V说涉及职场年龄歧视,谢某某身居高位,欺负年纪大了的女下属,立马集体疯魔起来,一部分人将被打者代入自己,发帖倾述自己在职场上的遭遇,一部分人为了在网上竖立“正确”的三观,引经据典痛骂谢某某,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呐喊:严惩谢某某,传递正能量!   一场“人肉搜索”,一场“网络暴力”,居然被冠以“传递正能量”的殊荣。   事实上,视频刚流出时,就有知情者称,谢某某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扇人耳光,而是那人几次三番在公司里造谢某某的谣,说她没有能力,年纪轻轻能当上工程师,是因为爬了领导的床。前几次,谢某某没有追究,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扇去一记耳光。   可惜人们并不关注真相,甚至不需要真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吐的契机,一个彰显自己三观正确的机会。   而媒体、营销号深谙网民心理,亦在背后推波助澜。   “正义”的“网络暴力”最终以谢某某自杀收场,直到这时,并未迟到的真相才开始被关注、转发、扩散。   谢某某家境普通,外表出众,名牌大学毕业,专业素质极高。因为天资过人,加之相貌不凡,一进公司就被前辈带着做了几个大项目。工作上非常敬业,“个人问题”却始终没有解决。   她的好友说,她只是将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不急着结婚而已,在一些庸庸碌碌的同事口中,就成了她与上司有染。   ——“她职位虽然高,但年纪不大,向来尊重前辈,一直忍让,那天是对方辱骂了她的母亲,而她连续加班半个月,整个人都到了极限,情绪实在没控制住,才冲动动手。”   讽刺的是,前一日还对谢某某口诛笔伐的“正义人士”笔锋一转,又开始对被打耳光的女员工进行难以入眼的辱骂,一场“网络暴力”几乎无缝连接到另一场“网络暴力”。   “他们关心的不是公正,是自己爽一把而已。”米工说:“郑奇就是他们中的佼佼者。谢某某自杀当天,他就在微博上骂‘活该’,接着马上转去骂另一位当事者。我不知道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年轻人,怎么会有那么重的戾气。有时候社会的确会给人非常沉重的压力,我肩上的压力也很大,但像他那样戾气重的人,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工作上遇到过。现在他还是个学生,还没有真正踏入职场。等他成了一个社会人,我敢保证,压力会让他的戾气翻倍。”   米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这儿是空的,他根本没有一颗同理心。视人命如草芥,说得夸张点,简直就是拿着键盘当凶器,这种人能当什么设计师?”   连烽不在公司,HR说连总这几天在总部,没来过洛城。柳至秦有些失望,花崇倒是无所谓,与郑奇的其他同事随意聊了聊。   离开万乔地产,花崇才问:“谢某某的事,郑奇参与了多少?”   “不多。”柳至秦道:“米工可能只注意到了这一件事,所以在表达上比较夸张。事实上,只要是在网络上炒热的事件,尤其是‘人肉’,他都参与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特殊,他也不是带头‘人肉’谢某某的人。”   “也就是说,就算受害人的亲友想要报复,像米工说的那样‘替天行道’,也找不到他头上来?”   “没错。在这个事件里,郑奇顶多算是推波助澜的吃瓜群众。他既没有去谢某某所在的城市参与‘线下声讨’,也没有在网上当出头鸟,不可能被报复。”   花崇握着车钥匙,“那如果我们的思路没错,他极有可能组织过一场类似的网络暴行。”   “我刚才调取了他在万乔工作时的上网记录。”柳至秦说:“加上我们已知的他自己笔记本、手机的上网记录,他时常辱骂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但没有组织过类似事件。而且‘网络暴力’致死事件媒体都有报道,现在法律正在逐步完善,相关涉事人员都被……”   “那把时间线拉长呢?”花崇突然打断,“因‘人肉’他人获罪是这几年才有的事,‘网络暴力’也是近几年才被频繁提及。但以前也肯定发生过这样的事,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记得吗,郑奇的姐夫况文说,他念大学之前整个人非常压抑,不与家人交流,总是一个人关在卧室里。”   柳至秦会意,“他不与家人交流,是因为觉得家人根本无法了解自己。当年他学业上的压力极大,‘上网发泄’这种习惯可能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花崇站在车门边,看向柳至秦,声线一沉:“或许在那个时候,‘网络暴力’还未被提及时,就有人因为他的过激行为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四十九章 知己(14)   重案组将洛大校园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卢庆所说的三轮车。但驾驶它的快递员尹超面对警方时,却一问三不知。   三轮车的车轮与留在北区入口处的痕迹相符,痕检员亦通过鲁米诺检测,在车上发现了血迹。此外,车轮、车身上附着的少量泥土正好来自抛尸的小树林。   尹超目瞪口呆,“我……不关我的事啊!我没有杀人,你们,你们肯定抓错人了!”   花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身高目测1米85以上,身材偏瘦,长得尖嘴猴腮,皮肤黝黑,一脸忐忑。   就反应来看,他的慌张与警惕还算正常。   “你在洛大送快递多久了?”花崇语气轻松,听上去像随口一问。   “两年多了,同学们一次都没投诉过我。”尹超咽着口水,双手握在一起,“警察大哥,你们搞错了,你们不能乱抓人啊!我本本分分送外卖送快递,连猫狗都不敢杀,何况是人!”   花崇经手的案子很多,形形色色的嫌疑人更是见过不少,虽不能一眼辨出凶手,但直觉有时也挺准。   这个尹超,不像凶手,但似乎也不算“本分”的人。   而不敢杀猫狗的未必不敢杀人,敢杀人的不一定会对猫狗动手。   “你平时都开那辆三轮车送快递?”花崇问:“是你自己的,还是公司安排的?”   “我自己的!”尹超一顿,又说:“本来是公司的,我以前和一个同事轮流用,他没干多久就嫌工资太低离职了,后来这辆车差不多就是我一个人用。”   “差不多?意思是偶尔也有别人用?”   尹超擦着汗,似在思考,“最近只有我一个人用。”   “9号当天,你送过快递吗?”   “9号?我想想……”   花崇靠在椅背上,给对方回忆的时间。   半分钟后,尹超突然抬起头,有点兴奋,“我明白了!有人想整我,他偷了我的车!”   “哦?说详细些。”   “9号那天我根本没有用车!8号晚上我送完最后一单,就把车停在东三食堂背后,那儿是我们惯常停车的地方。我送了半个月快递,跟老板请了一天假,打算10号再去拿车。”   “那9号晚上,你去了哪,在干什么?”   “我……”尹超欲言又止,双颊突然红了起来。   花崇逼问:“你干什么去了?”   “我,我找人,找人玩去了。”尹超目光躲闪,似想要掩饰什么。   “玩什么?在哪里?”   尹超支支吾吾,说不清好歹,只不断强调自己没有杀人,有不在场证据。   “既然有不在场证据,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我劝你说实话。”花崇冷声道:“你的三轮车上有血与抛尸地的泥土,如果你说不清9号晚上在哪里,嫌疑就很大了。”   尹超瞪着眼,又惊又怕,脱口而出:“万一那不是人血呢!”   花崇顿时眯起眼。   万一那不是人血?   这句反问符合逻辑吗?   不,正常人不会是这种反应。   “不是人血?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血?”   尹超焦躁地搓着油腻的头发,“万,万一是猫啊狗的血呢?”   又是猫狗?   花崇不给他整理情绪的机会,再问:“为什么你觉得是猫狗的血?”   “因为……”尹超抻长脖颈,由于太过用力,眼珠子像快掉下来一样。   花崇睨着他,追问:“9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几秒后,尹超像泄了气一般瘫在座椅上,“我找了个出来卖的女人,那天晚上和第二天上午我都跟她在一起。你们可以查我的转账记录,我付了她200块钱。”   花崇直觉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一边让手下去查这个女人,一边继续问:“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在场证明?”花崇露出玩味的笑。   尹超脸上咬肌浮现,眼神渐渐变得恶毒,片刻后垂下头去,看上去正在经历某种挣扎。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袁昊拿着一个用物证袋装着的手机进来,俯身向花崇低语。   不久,花崇皱起眉,脸色沉了下去。   袁昊离去,花崇一拍桌沿,厉声道:“你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就是9号晚上直播虐丨杀三只幼猫?”   尹超显然被吓到了,怔怔地盯着他,突然怪笑起来,:“至,至少可以说明我没有杀人!直播从10点进行到12点,我,我没有杀人的时间!”   尹超越说越兴奋,竟然站了起来,眼神狂乱,“哈哈哈,平台上有几万人给我作证!杀猫怎么了?杀猫犯法吗?操!老子成天给那帮学生送外卖送快递,累得像他妈一条狗!他们尊重我吗?不,在他们眼里,我他妈还不如一窝流浪猫!妈的,这是什么世道?老子一个大活人,活得还没有在校园里溜达的猫好!”   花崇神色严肃,难得在审问时失态。   方才袁昊说,尹超没有作案时间,因为在郑奇被杀害的时间段,尹超正在某直播平台上,与一个女人一起,以极其残忍的手段虐丨杀流浪猫。   难怪在说到三轮车上有血迹时,尹超会说“万一不是人血”。正常人不可能有这种反应,这完全是潜意识的投射!   尹超不仅在9号晚上杀害了三个无辜的生命,此前也必然有虐丨杀动物的举动,这种虐丨杀甚至可能发生在三轮车上。   尹超情绪开始失控,怪声叫嚷道:“老子没有犯法!老子没有杀人!玩猫玩狗你们也管?真正的杀人犯你们抓不到,只会抓我这种虐猫的人充数?哈哈哈哈哈真鸡丨巴可笑!”   花崇“哐当”一声甩上门,一拳捶在墙上。   尹超被带来时,他有九成把握——这人不是凶手。一连串审问的目的是寻找真凶的线索,很多蛛丝马迹都是从类似的问话中摸出来的。   中途,他感到这人不正常,但没有想到竟又是一个心理扭曲的潜在犯罪者。   虐丨杀小动物如今在社会上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气,不断有涉事者被追查,不断有直播平台被调查,也不断有看客声讨这种行为。但事实上,模仿者却越来越多。   总有那么些心理阴暗的人在网络上以凶残、血腥哗众取宠,而观众竟然不少。   这些虐丨杀爱好者将网络当做无法地带,为所欲为,直到被大量网友“人肉”,才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不,法律能给予他们暴行的惩罚太轻,根本谈不上“相应”。   花崇叹了口气。   此前与柳至秦聊到“人肉”与“网络暴力”,双方都极其反感这种行为。但事实却是,如果没有“人肉”,那些虐猫虐狗的人大部分都会逍遥法外。   而郑奇与尹超——“网络暴力”的忠实信徒与虐丨杀狂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当现实中的压力积蓄到一定程度时,他们都选择了最扭曲的发泄方式,从中得到超乎寻常的快丨感。   最让人胆寒的是,他们并非特例,而是一个群体的缩影。   “花队。”一声高喊让花崇回过神。   曲值匆匆跑来,“东三食堂的监控已经调到了,尹超停放三轮车的地方是个死角,看不到是谁将三轮车骑走。”   花崇料到了这一可能,把人交给曲值,独自下楼。   当刑警,尤其是重案刑警,心理上承受的负荷比当特警时多得多。人穿上衣服,戴上面具时,个个都是“好人”,只有在警局被迫剥下伪装,才会露出藏在里面的灵魂。   一桩分尸案,短短几日,就有那么多有关或者无关的人被牵涉进来。   郑奇大概率曾主导过“网络暴力”;卢庆被郑奇玩弄于股掌,发现了命案以及抛尸现场,却因为过于害怕而使现场被严重破坏;刘忠贵老人的独子在计划经济年代因企业安全事故惨死,孤老无依,他在精神出现问题的情况下间接包庇了凶手;而现在的尹超,又是个与郑奇无异的心理扭曲者。   常年沉浸在案件与案件深处的人性里,就算心理素质再好,有时也难免钻入死胡同。   花崇甩了甩头,顿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无力感。   眼下的分尸案干扰线索太多是其一,五年前的谜团解不开是其二。他捏着太阳穴,不知道一直以来的坚持能不能为牺牲的兄弟找出真相。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弱。一群人的力量,也不一定够强。   “想什么呢?”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一愣,迅速转身,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花崇。   “第一次见你愁眉苦脸。”柳至秦说:“怎么了?”   花崇摇摇头,很快整理好情绪,“有点烦躁而已。”   “因为郑奇的案子吗?”   “不止。”   “嗯?”柳至秦眸光带着几分探寻。   花崇迟疑片刻,没提到五年前的事,叹息道:“算是吧。网络那边查到什么没?”   柳至秦不答,却道:“我有一个关于嫌疑人特征的猜想,花队要不要听听?”   “你以前想到什么都说得挺爽快,这次怎么回事?还问我要不要听。”花崇斜了他一眼。   “因为这次有点夸张。”柳至秦道:“怕你说我不落脚现实。”   三言两语间,花崇竟然觉得烦躁感淡去不少,这才明白柳至秦东拉西扯一通,是为了让他放松心情。   “说吧。”他嘴唇一勾,恢复了冷静的做派,“再夸张我也不笑你。”   “在洛大校园里送快递的人不少,三轮车因为不值几个钱,时常被随意停放。”柳至秦说:“凶手为什么不偷别的三轮车,偏偏要偷尹超的三轮车?”   “有可能是巧合。”花崇小幅度踱步,“凶手正好看到了那辆三轮车。但也有可能是有意的。”   “如果是有意的,那么凶手就是在‘制裁’郑奇的同时,顺道惩罚尹超。”   花崇脑中灵光一现,“凶手喜欢小动物?” 第五十章 知己(15)   “这种联想比较牵强。”柳至秦说,“我们能想到这一点,很有可能是受潜意识影响,毕竟前不久我们才去过花鸟鱼宠市场。”   “是这个理。”花崇点头,“刚才我在审问尹超时,他也有类似的潜意识反应。”   柳至秦笑道:“不过你说过,有关案件的任何信息都不能放过。只要想到了,就要记下来,往后再仔细拼接。”   花崇往前走了几步,“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嗯?哪个问题?”   “网络查得怎么样了?”   柳至秦摸摸太阳穴,“有一点很可疑。郑奇9号晚上回到新北村之后,一直在看最近热播的电视剧《玄天山河》,他的笔记本电脑上能查到播放记录。看剧的时间里他没有与任何人联系过,手机上没有通话记录。”   花崇打断,“是没有,还是已经删除?”   “没有。”   “所以凶手是在没有与郑奇联系的情况下,‘擅自’上门?”花崇拧眉思索,“那郑奇为什么会开门呢?”   “这就是我觉得可疑的地方。深更半夜,一人在家,即便是男性,也不会轻易给陌生人开门吧?他手机、微信上的联系人我已经全部核对过了,都不符合犯罪侧写。”   花崇沉默片刻,“对了,上次我们猜测他念大学之前可能就开始在网上参与‘人肉’之类的事,发现了什么没?”   “抱歉。”柳至秦抿了抿唇,“技侦组的同事还没有把电脑从郑奇的老家带回来,我暂时没有办法入手。”   花崇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的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巧妇?”   “那就巧夫?”   柳至秦笑,没接着往下说。   花崇刚才心里憋得慌,现下放松不少,伸了个懒腰,“《玄天山河》这么红啊?我怎么感觉谁都在看?案子没发生前,张贸躲在办公室看;去万乔查案时,听到不少员工摸鱼讨论剧情;郑奇出事之前也在看……”   “《玄天山河》是个超级IP,古风玄幻,江湖朝堂,热血英雄与儿女情长,本身就比较吸引人。”柳至秦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搜关键词,“喏,演员阵容是戏骨搭流量,特效做得不错,加上原著作者人气特别高,各种有利因素合在一起,走红不奇怪。”   “是吗?那忙完案子我也看两集去。”   “看这种电视剧挺浪费时间。你瞧,一共90集。这些年电视剧越来越喜欢注水了。”   花崇一看,“啧,那我看原著去。”   “原著也水。”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E之昊琅这作者被捧得很高,粉丝成天琅神琅神地叫。”柳至秦踢开脚下的小石子,“我有阵子闲来没事,就看了几本,开头的确很吸引人,中间注水严重,线索铺得太宽,结局收不回来。”   花崇从来没看过网络小说,一听有些吃惊,“那还那么多人喜欢?”   “因为其他人的书也没好到哪里去,而他有个天生优势——长得帅,他的团队也比较会来事,简单来说就是很会经营自己。”   “怎么当作家想出名也得靠帅和经营了?”花崇哼了两声,突然一顿,“等等!”   “怎么了?”   “这个E之昊琅是男的对吧?”   柳至秦点开E之昊琅的微博,将头像放大,“是啊,这是他本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子打扮时髦,又有几分书卷气,五官清秀,平易近人。花崇扫了一眼,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稍微奶油了些。   “在男性网络作家的圈子时,他算是长相最出众的一位。”柳至秦说:“他的团队和粉丝经常炒作他的长相,说什么‘盛世美颜’。”   花崇:“那郑奇应该很讨厌他才对啊,怎么会追《玄天山河》?”   柳至秦挑起眉。   “你想想,E之昊琅是男性,因为年轻帅气,本人的人气其实高过作品的人气,被无数粉丝追捧,其中大部分是女生。团队给力,等于营销手段了得。再加上他虽然帅,却不是阳刚的帅。”花崇视线一转,“郑奇应当非常热衷于在网络上咒骂他,造他的谣。而不是在失业之后,回家追他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柳至秦支着下巴,踱了两步,突然抬头,“他微博上没有说过一次E之昊琅和《玄天山河》的不好,反倒是经常吹捧两句。我和技侦组查网络这条线时,注意力放在他的辱骂上,忽略了他极少量的夸赞。”   花崇转身,“走,再去看看他微博上的信息。”   郑奇的微博用词不堪入目,和他在洛大BBS上的发言属于同一风格。花崇快速划动鼠标,看了足足10页,将键盘一推,“10页里郑奇一共只夸了两个人,一个是E之昊琅,一个是冯娴。冯娴是宅男女神,郑奇迷她不奇怪。至于E之昊琅……”   “在连篇冷嘲热讽和恶意咒骂中,这4条吹E之昊琅的微博不可谓不显眼。”柳至秦靠在桌沿,“就我们目前对他的剖析,这一点有悖逻辑。”   “怎么就有悖逻辑了?”张贸听了半天,“郑奇就不能单纯地喜欢E之昊琅吗?现在《玄天山河》热播,跟风骂和跟风吹的人都很多,郑奇站在吹捧的一边,我觉得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啊。”   花崇看看张贸,又转向柳至秦,“这家伙和我们一样,想法都受了潜意识的影响。”   张贸仍旧是懵的,“啊?”   “你喜欢《玄天山河》,本就站在吹捧的一边,所以你认为郑奇吹捧这部电视剧也很正常,这就是潜意识的作用。”柳至秦说:“但我和花队没有你的这一前提立场,仅是从郑奇的一贯作风进行客观分析,认为他更易站在跟风骂的一边。”   “近一年大火的电视剧,郑奇只吹捧过这一部。”花崇食指点着桌面,“这本身就不太寻常。”   张贸心念电转,“难道他是琅神团队请的水军?”   “不。”花崇摇头,“刚才我和小柳哥只是觉得他吹捧E之昊琅很不正常,经过你的‘点拨’,我现在有了另一个思路。”   柳至秦:“粉丝思路,郑奇吹捧E之昊琅可能的确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   “什么?”被否定又被肯定,被教做人后又被说“你没错”,张贸彻底被弄糊涂了,“花队,小柳哥,你们别打哑谜啊!”   “其实潜意识的影响也不一定全是坏的。”花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没有你这当粉丝的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这一点去。”   张贸抓狂。   花崇已经不再搭理他,“小柳哥,记得我们在万乔听到的话吗?”   “关于E之昊琅?”   “对。那几位员工在聊他的时候提到了抄袭。我没看过网络小说,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对靠思想、文字吃饭的作家来说,抄袭是最严重的错误。这件事当时在网上……”   “琅神抄袭?”张贸立即为偶像挺身而出,“没有的事,我上高中就看他的书,他从来没有抄袭过。他太红了,人红是非多啊,经常有人造谣他抄袭,但都辟谣了,这个我清楚。”   “是否真的抄袭,我们暂且不论,单说‘抄袭’这一指责,对他是否造成过影响?”花崇问。   “当然造成过啊!”张贸顿时义愤填膺,“每次有人造谣他抄袭,他都得出面澄清,还向我们这些读者道歉,说影响了我们的心情。其实他才是最受影响的好不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只要谣言出现了,再怎么澄清,都有人一看他的笔名就说——这个人啊,我知道,以前抄袭过!”   张贸这番话没有错,但事实上,只有粉丝才会有这么浓烈的个人情绪。花崇故意打趣道:“太激动了吧?”   “不是激动不激动的问题!”张贸说:“造谣一个作家抄袭,就跟造谣咱们警察贩毒一样,都是最严重的指责。这帽子一扣上,简直没办法摘掉,辟谣的作用太有限了!”   “那你肯定很恨造谣他抄袭的人。”   “是啊!这种人真该被揪出来!”   柳至秦突然问:“你去揪了吗?”   张贸红着脸,“我……我……我还没粉到那个程度,而且我也没有时间。”   花崇转着一根烟,“但郑奇有时间。”   张贸一愣。   “你看他的书,看他书改编的电视剧,喜欢他,却又没有到狂热的程度。你是粉,但不是脑残粉,可能就算个路人粉或者理智粉?他被人造谣抄袭——‘造谣’是你作为粉丝的单方面说法,你很生气,相信他没有抄袭。”花崇慢悠悠地说:“但郑奇显然比你痴迷,他极有可能做出某些出格的事。”   “你是说……”张贸懂了,“他去‘人肉’了造谣的人?”   “更进一步,他的‘人肉’行为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柳至秦说,“这件事可能发生在他上大学以前。”   办公室安静片刻,张贸起身道:“我靠,花队,小柳哥,办孟小琴的案子时,你们就是这样发散思维脑壳碰撞的吗?以后带带我,我也要和你们脑壳碰撞!”   花崇推了他一把,“谁要跟你脑壳碰撞。”   “话归正题,小粉丝。”柳至秦看向张贸,“你比郑奇大两岁,他念高中时,你要么也念高中,要么刚上大学。记不记得那个时间段,E之昊琅与别人起过什么冲突?”   “我想想。”张贸垂首,想了一阵,突然道:“我记起来了,他第一次被造谣抄袭就是5年前,正好是郑奇念高中的时候!”   花崇“偷”来曲值的冰红茶抛给张贸,“来,润润嗓子继续说。”   “那次造谣是造得最没水平的。”张贸拧开瓶盖,“但是当年琅神不像现在这样红,黑子又特别多,一些直男癌看不惯他,成天编他的黑料,他差点因此封笔!闹了很久真相才浮出水平,我丨操,根本不是琅神抄袭,是对方抄琅神!”   “那……”花崇正要提问,丢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   “等等,是陈队。”他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陈争就道:“长陆区分局又报上来一起案件,死者离你家很近,是红鸟鱼宠市场的一名女老板,你马上过去看看。” 第五十一章 知己(16)   “死者叫何逸桃,24岁,是这家‘桃之夭夭’花店的老板。”长陆区分局刑侦大队队长葛猛将手套和鞋套递给花崇,抬手往警戒带里指了指,“正忙着采集室内痕迹呢,快了。”   “怎么个情况?”花崇问。   “哎!又出命案了呗!”葛猛出差刚回来,气都没歇匀,就被副队长钱志峰夺命连环call叫到现场,疲态浓重,脸色不大好看,叹气道:“花队,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忙洛大那个案子,志峰都给我说了,那天幸亏有你赶来指导,不然他肯定啥都搞不定。这几天你们也辛苦,这边我本来想自己处理,但跟这周围的群众一了解,才知道死者算个小网红,去年几家市级媒体还给她评了个‘洛城最美老板娘’。”   花崇知道那个评选。   这几年全国刮起了“最美”风,各行各业都爱评“最美”。不管你做了什么贡献,行了什么善,通通冠以“最美”。这俩字儿初听还觉得挺动人,“最美教师”、“最美医生”、“最美警花”……可久了就听乏了,耳朵生了茧,不免让人想问——怎么谁都是“最美”?到底是真的“美”,还是搞宣传的没文化,词汇量太低,除了“最美”就想不出新词?   “何逸桃有一定社会名气,又是个美女,话题性比较高,我就给陈队打了电话,请示他的意见。”葛猛摇着手里的纸板扇风,却仍是一脸的汗,“陈队说派你来看看。哪晓得我刚挂断,就听兄弟们说何逸桃的心脏不见了。”   花崇脸色微变,“心脏不见了?那死者的状态是?”   “只有心脏丢失了,尸体被开胸,但相对完整。”葛猛道:“这一点和洛大案不同。但我左右琢磨,还是觉得这两个案子可能有关联,毕竟掏心这种行为具有很强的仪式感,比分尸更具有指向性。”   这时,法医徐戡赶到了,室内勘察也基本结束。痕检员提着工具箱出来,葛猛赶紧问:“发现什么没?”   痕检员一见花崇也在,立马严肃起来,“从墙上的喷溅状血迹来看,这里肯定是第一现场,尸体周围有残留血液,地板经鲁米诺测试有反应,但整个一楼区域,我们没有提取到一枚足迹,连死者本人的足迹都没有。”   “这……”葛猛嗓门大,吼道:“怎么可能没有足迹?凶手会飞吗!”   “凶手清洗过地板。”花崇说:“血和足迹都被清洗掉了,尸体周围的血迹是清洗之后从身体里渗出来的。”   痕检员连忙点头,“不过我们在一楼提取到很多指纹,在二楼提取到了何逸桃的足迹与一名男性足迹,身高、体重需要回去建模。另外,二楼的垃圾桶里还有两个使用过的避孕套,我马上就拿去做DNA比对。”   花崇问:“二楼是生活区域?这市场里不是只有商铺吗?”   葛猛解释说:“规定是这么规定的,但管得比较松,一些商贩晚上就住在店里。我打听过了,何逸桃在附近租了一套小户型,但住在花店的时间比较多。”   “地面又被清洗过。”徐戡低声道。   “嗯,先进去看看。”花崇点头,与徐戡一同进入花店。   “桃之夭夭”是花鸟鱼宠市场最高端的花店。别的花店走的是平价路线,它走的则是精品路线,外观呈西式小木屋状,窗外还围了一圈小花园。花崇偶尔经过,却从来没进去看过。他买的都是便宜的盆栽植物,月季、茉莉、云竹之类适合栽种在家里的绿植,对送人的鲜花毫无兴趣。   但何逸桃,他却是见过的。   只要来过市场,就肯定能见到何逸桃。因为“桃之夭夭”位于市场大门口,已经是市场的一个标志。何逸桃经常身着自己缝制的浅色长布裙坐在小花园里的秋千椅上,清纯漂亮,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生前越是美得惊人,事后的惨状就越是叫人唏嘘。   何逸桃仰躺在地板上,浑身赤裸,被打开的胸膛血肉模糊。   徐戡蹲下,小心翼翼查看尸体状况。   “尸僵已经缓解,死亡时间在3天以上。”徐戡抬起何逸桃的手臂,轻轻往侧面一翻,“背部大面积片状尸斑,稳定状,死后没有被移动,尸斑颜色较浅,原因是失血过多。”   花崇也蹲下。如痕检员所说,地上比较干净,只有尸体周围有少量干涸血迹,但右侧的墙上有大量喷溅状血迹,这与郑奇遇害处的环境类似。他看了看尸体的脖颈部分,问:“和郑奇一样,何逸桃也是被割喉?”   “对。”徐戡托着尸体头部,“气管、动脉被切断,瞬间大量失血,创口平整,凶器是刀之类的锐器。”   说完,他转向死者胸膛,检查后道:“造成此处伤痕的工具与颈部致命伤不同,从伤口来看,像是……”   “什么?”   “我想想。”徐戡蹙眉,过了几秒才道:“像是剪刀。”   “剪刀?”花崇不解:“剪刀可以开胸?”   “不是我们常用的小剪刀。”徐戡看了看一屋凋零的花,“是园丁用的剪刀。”   “凶手是‘就地取材’?”花崇连忙叫来分局的痕检员,对方却说在刚才的初步勘察中,没有发现沾有血迹的园丁剪刀。   “凶手剖胸的手法粗暴。”徐戡在尸体胸膛上边比划边说:“用剪刀强行撕开皮肤,然后砸断胸骨。因为凶器并不锋利,留下了许多锯齿状伤痕。好在伤处没有生活反应,说明凶手是在何逸桃死后,才对她进行开胸取心。”   花崇绕了几步,抬起死者的手,“十指完好,指甲也在。”   “郑奇的十指被汽油焚烧。”徐戡了然,“单从心脏丢失来看,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但其他细节却并不相符。郑奇死前被殴打虐待过,何逸桃身上只有三处挣扎伤,凶手可能是‘惜香怜玉’,给了她一个‘痛快’。”   花崇摇头,“这不叫‘痛快’,更不是‘惜香怜玉’,割喉是最残忍的杀人手段之一。”   徐戡耸耸肩,“我的意思是与郑奇比较。”   花崇走到一旁,拿起一支正红色的玫瑰看了看,又放回原处。玫瑰已经凋敝了,正如何逸桃的香消玉殒。   “行吧。”他说:“你先回去做详细尸检,我再在这附近看看。”   死者身份明确,生前情况调查就比较容易。   重案组部分成员赶到后,葛猛就带着分局警员收了队。花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一来接手性质恶劣的命案是重案组的本分,二来从掏心这一行为来看,何逸桃的死与郑奇的死确实存在一定关联。   曲值仍在忙郑奇的案子,跟花崇一同来花鸟鱼宠市场的是柳至秦。花崇一从花店出来,就见柳至秦从斜对面的小巷子走来,旁边还跟着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   矮个子男人满面愁容,既惊又怕,离花店还有十来米就不肯往前走了。   “这位是肖国中肖伯,在市场管理办工作。何逸桃的遗体就是他发现的。”柳至秦说。   这时一辆货车从大门处缓慢驶入,花崇将肖国中让在里侧,而柳至秦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他与货车之间。   “坐着说。”花崇跟市场的小贩熟,见肖国中不愿靠近花店,就去对面的店铺借了几根塑料板凳。   “何逸桃已经四天没开门营业了。”肖国中忐忑地坐在板凳上,余光时不时往花店门口瞟,“这孩子勤劳,肯吃苦,自从开始在这片做生意,就从来没有长时间不开门的情况。如果有什么事情,像需要去外地看货什么的,也会提前跟隔壁铺子打声招呼。而且她本人和她的花店都是我们市场的门面,一天多少客人从大门处经过,花店老是关着门也不是个事。”   “所以你就去花店找她?”   肖国中连忙摆手,将自己摘开的意图非常明显,“不是我想去找她,我也没办法。我在管理办工作,见天儿在这附近巡逻,前天还是昨天就有老板问我,何逸桃怎么不做生意了?我哪知道!”   “你们管理办应该有她的联系方式吧?没有打电话问问?”花崇问。   “打不通!”肖国中说:“手机关机了,花店里的座机始终是占线状态。今天是第四天,领导让我拿钥匙过去看看。我一开门,嚯!”   何逸桃的尸体就躺在大门附近,普通人看到铁定被吓得不轻。   “太可惜了,那么乖一女娃娃。”肖国中说:“不知道惹上了谁,哎!”   “怎么不知道?”隔壁卖观赏类假山的老板娘粗着嗓门喊,“桃子得罪的人多了去,啧,姑娘家家,讨生活不容易噢!”   花崇知道她姓黄,冲她一抬下巴,“黄姐,过来聊会儿?”   “聊呗!”黄姐年过四旬,颇显老态,因为肚子太大,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桃子是咱们这市场的名人,这你们总知道吧?”   花崇点头,“上过电视,门口还挂着‘洛城最美老板娘’的招牌。”   闻言,黄姐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女人啊,就是不能生得太美。桃子美是美了,好像还是个什么网红?但这不就容易引起别人的嫉妒吗?”   “你知道谁嫉妒她?”   “‘最美老板娘’?”黄姐嗤笑,“我年纪大了,倒是无所谓,但跟桃子差不多年纪的妹妹,听着这话岂不是扎心?所以我说啊,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就是不能长得太美,一来让小心眼女人生妒,而来招色男人惦记。我可是听说,桃子把这两样都占齐了,勾走了梁小妹的男朋友。”   这梁小妹花崇认识,是一家萌宠店的老板,大名叫梁燕子。前阵子他与柳至秦一同来市场,还随手送了梁燕子一盆茉莉。   但梁燕子有男朋友他倒是不知道。   “你们知道桃子为什么明明有住处,却不喜欢回家住,偏要住在店里吗?”黄姐挤出这个年纪的人独有的八卦神态,“她啊,在里面和梁小妹的男朋友打得火热呢!” 第五十二章 知己(17)   经过解剖、事发地摸排及户籍调查,花崇初步了解到何逸桃其人。   24年前,何逸桃出生在函省最偏远的山村,父亲有严重智力障碍,母亲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村里的北方人。十来岁时,何逸桃带着母亲逃离了大山,因为没什么文化,年纪又小,只能靠打零工过活。不久,母亲被车撞死,何逸桃因此得到了一笔数额不低的赔偿金。靠着这笔赔偿金,何逸桃在洛城安定下来,白天在商场当导购,晚上去会所陪酒,因为外表清丽出尘,很快被人相中,当过一段时间“小三”。之后,屡见不鲜的“原配捉奸”事件发生,何逸桃拿了分手费,一边上夜大,一边帮熟识的蔬果批发商跑货。   完成夜大的学业后,她便从蔬果批发商那儿独立出来,在花鸟鱼宠市场开了“桃之夭夭”花店。   最初,花店并不在市场入口处,而是在里面租金最便宜的巷子里。何逸桃卖的也不是外国进口的高档花,她的货全是跟批发商低价拿的,因为花本身不出众,花店位置也偏僻,刚开始时根本卖不过市场里的其他花店。   不过没过多久,“桃之夭夭”就小火了一把。   何逸桃虽然是山村出来的姑娘,但在纸醉金迷的会所待过,还跟着富商过过一阵子好日子,品味和审美都不错,加上一双手也巧得很,别家单是卖花,她卖的却是花的创意。一些年轻人光顾一次后,便不再去其他花店,不仅自己买,还在网上呼朋唤友叫大家一起买。何逸桃得了灵感,开始自个儿在微博朋友圈发照片、写文案,吸引了不少客人。   当时就有人说,“桃之夭夭”的老板娘是店里最漂亮的一朵花,甚至有人以“仙子”来称呼她。   她脑子转得快,被叫“仙子”的第二天,就买来森女系长裙,并请人拍了一组“仙子与花”的照片,随后发在微博上。   大约因为一眼惊艳,这条微博被大量转发,不久就上了本地热门,引来大批记者。   市场管理者一见,连忙将大门口刚修好的观赏小木屋低价租给何逸桃,还就势炒作了一番。   何逸桃自己也争气,不像一些年轻人红了就飘。她始终以卖花卖创意为本职,起早贪黑,忙起生意来和市场的其他商贩没什么两样。   去年“洛城最美老板娘”的评选结束后,她再火一把,不过也是从那时起,关于她的各种流言开始满天飞。   她与周围所有商户都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大家和和气气,相互帮衬。但私底下,不少人骂她是“**”、“贱丨货”。更有甚者,希望她赶紧去死。   “何逸桃的死亡时间是5月17日晚上10点到12点之间,正是郑奇的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徐戡拿着尸检报告说:“二楼避孕套里的精丨液已经做过在库DNA比对,初步锁定为一名叫刘嘉的男子。而何逸桃阴丨道里的润滑剂成分与避孕套上的一致。李训他们已经将分局提取到的足迹建了模,身高与这个刘嘉相符。”   “我们查看了17号晚上的监控,花队你看。”袁昊将笔记本转了个向,“这个人11点从市场西门离开,举止慌张,虽然拍得比较模糊,但经过精细化处理,看得出正是刘嘉。”   “这根动物毛发是怎么回事?”柳至秦一直没说话,此时却突然打断,从尸检报告里抬起头,“何逸桃头发里为什么会有一根动物毛发?是什么动物的毛发?”   “暂时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动物的毛发。”徐戡说完立即拿来物证袋,里面装着的正是从何逸桃头发里取下的动物毛发。   花崇接过来,凝视片刻,“棕黑色,有光泽,细,目测较软,像幼犬的毛发。”   “我猜也是幼犬的毛发。”徐戡说:“这说得过去。毕竟是花鸟鱼宠市场,最不缺的就是幼猫幼犬。这个季节干燥,小动物又经常脱毛,别说何逸桃长期在市场工作,就是我们去走一趟,身上头上也极有可能沾上动物毛发。”   “但何逸桃洗过澡。”柳至秦手指在尸检报告上点了点,“她皮肤上检测出了微量沐浴液残留,头发也洗过。为什么幼犬的毛发还会留在她头发上?”   “这……”徐戡答不上,组员们开始低声讨论。   “有可能是在她洗澡之后,幼犬的毛发才意外落在她头上。”花崇十指交叠,心头正感叹柳至秦的细致,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张贸扶着门,喘了口大气,“刘嘉和梁燕子带过来了!”   坐在问询室的梁燕子早已没了在市场里的欢脱劲儿。她面容憔悴,眼神却含着些许狂乱,往日精心梳理的头发胡乱垂在肩头,好似突然老了好几岁。   “渣男活该配母狗,谁也没他们天长地久。”她嘿嘿笑了两声,“一个被奸丨杀,一个判死刑,可不就是天长地久吗?”   柳至秦问:“这么说,你已经确定刘嘉是杀害何逸桃的凶手?”   梁燕子冷哼两声,“不是他还能是谁?大家都传开了,说何逸桃死的时候没穿衣服。刘嘉自从和我分手,哪天晚上不往花店跑?照我说啊,这俩奸丨夫淫丨妇怕是玩什么虐待玩过了头,刘嘉一个失手就把那母狗弄死了。”   柳至秦自然知道何逸桃并非死于床事,只是听梁燕子如此说,心里不免有些感叹。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被杀害,不到一天时间,不堪的谣言就在她生活过的地方疯传。大家言之凿凿,就像亲眼见到她在高丨潮中猝死。   回过神,柳至秦道:“你和刘嘉已经分手了?”   “那种渣男不分留着过年?”梁燕子倒是想得通透,“他啊,对面磨具厂老板的儿子,有点钱,但人品太low,跟他几年算我瞎了眼,赶紧止损还能拿一笔青春损失费。他爱折腾谁折腾谁去,我拿到钱就行。呵,这下把人弄死了吧,活他妈该!”   柳至秦顺道问:“商贩们大多不待见何逸桃?”   “男人们喜欢她得很咧!”梁燕子笑得轻蔑,“当过‘三儿’的女人,要多骚有多骚,简直活该让刘嘉这种渣男玩死。对了,刘嘉会判死刑吧?”   “我没有杀人!”刘嘉油头垢面,在审问椅上不停扭动。恐惧、惊慌、胆怯汇集在他眼中。   花崇将装着避孕套的物证袋扔在桌上,“17号晚上,你在何逸桃的花店里,与她发生了性关系。经过DNA比对,避孕套里的精丨液是你的。”   刘嘉盯着物证袋,睚眦欲裂,双手握拳,肩背不住发抖。   “你在接近11点时仓皇从市场的西门离开。”花崇接着道:“西门是离花店最远的一个门,外面比较荒凉,连车都不好停。你为什么大门不走,偏要走西门,还走得那么慌张?”   “我……”刘嘉已是满额的汗,“我跟桃子那事不光彩,我哪里敢走正门啊!”   “不光彩?”花崇已经从耳机里得知梁燕子与刘嘉分手的事,“你单身,何逸桃也单身,虽然是你背叛梁燕子在先,但既然你们已经分手,你与何逸桃好上,这与‘光彩’‘不光彩’有什么关系?”   “谁说我和她好上了?”刘嘉争辩道:“我压根儿没有!”   “没有?”   “我怎么会和她那种女人好上?”刘嘉搓着手指,“我只不过看她长得还挺清纯,想跟她睡几回。”   花崇冷声道:“只是想嫖是吧?”   刘嘉抓了抓头发,“她的死和我真的没有关系。我好端端的干嘛杀人啊?市场上的人嘴碎,梁燕子那个八婆又喜欢把我和何逸桃的事拿出去到处说。我烦死了,想着能少点麻烦就少点,走西门是最安全的,那儿到了晚上基本没人。”   花崇笑,“谎话倒是编得挺溜。”   “我没有!”刘嘉急了,“我真的没杀人,我和她做完就走了!”   “但她在与你做完后,就死在了花店。”   “这……这他妈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花崇盯着他,“其实你已经知道何逸桃出事了,对吧?”   刘嘉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何逸桃消失整整4天,手机和座机都打不通,花店大门紧闭。你就没想过,她那天晚上出了事?”   “我,我……”   “老实交待吧。”   刘嘉快哭了,“我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交待?”   花崇不语。   刘嘉在座位上抖了半天,开始抹泪,“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就给她打电话,约下一次,但没打通。我以为她睡了,就没想太多,决定第二天直接去她店里找她。但后来几天,花店都没开门。我意识到可能是出事了,但我哪敢声张啊?我一声张,警察一来不就要查我吗?”   “我们现在也是在查你。”花崇道。   刘嘉脸色难看至极,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没有杀她,你们没有证据,如果你们敢刑讯逼供,我,我……”   “别‘我’了。”花崇不耐烦地挥挥手,“凶手是不是你,我们自然会查清楚。在这之前,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老实配合调查。”   刘嘉似乎是被他吓住了,贴在靠椅上,半天不敢说话。   柳至秦打开门,看刘嘉一眼,又侧过身,“花队,有事跟你汇报。”   夜风热烘烘的,柳至秦叼着一只薄荷味的雪糕,“花队,你觉得凶手是刘嘉吗?”   花崇吃得快,雪糕两口就没了,手里只剩一根光溜溜的木棍,“我暂时没发现他的作案动机。而且他这种人,好面子,胆子小,杀人对他来说太困难了。”   “监控方面没有什么发现。”柳至秦说:“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肯定是避过了市场里的所有摄像头。这就说明,他很熟悉市场,不是在里面工作的商贩,就是常去的客人。”   “这个范围非常大,排查起来障碍不小。”花崇将木棍扔进垃圾桶,“这案子和郑奇的案子有几点相似,也有几点不同,综合起来看,是同一人作案的可能性不低。”   “嗯,割喉、挖心、作案后清洗地板、软叫门。”柳至秦擦掉唇角的雪糕痕,“刚才我一直在想那根动物毛发。如果真是幼犬毛发的话,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说来听听。”   “郑奇和何逸桃的心脏都丢失了,它们大概率被凶手带走。但凶手留着它们,就不怕有朝一日成为证据?”柳至秦说:“收集被害人身体的一部分,是一些仇杀案件中很常见的细节,这会带给凶手很强的成就感。我本来认为,凶手可能将它们藏在某个地方,用福尔马林泡着。但今天看到尸检报告里提到的动物毛发,又听你说这也许是幼犬的毛发,我突然想到它们还有一个去处。”   停顿片刻,他看向花崇,“我们时常听到一句俗话——良心被狗吃。” 第五十三章 知己(18)   “好一个良心被狗吃。”花崇并不震惊,显然是已经隐约想到这一点上,“这么说,何逸桃和郑奇是因为同一件事引得凶手起了杀心。在凶手眼里,他们毫无良心可言,犯过大错,其所作所为并未得到相应的惩罚。相反,他们现在活得非常好——郑奇考上了知名大学,在校期间成绩优秀,还曾担任过学生会主席,后来又得到了在大企业实习的机会;何逸桃过得更加光鲜,事业步步上升,知名度也不断提高,有钱有名,逍遥自在。他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对凶手来说,他们应当受到惩罚,既然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凶手就只能自己动手了。”柳至秦说:“不仅要让他们偿命,还要让狗吃掉他们的心脏。杀戮是复仇,掏心则是炫耀。”   花崇抱臂,眉间轻微皱起。   “他们的死亡时间也有间接联系。何逸桃刚好在郑奇的尸块被发现后遇害,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他是不是在谋划着什么?”柳至秦手肘撑在栏杆上,“不过曲副他们已经将郑奇的人际关系查透,郑奇与何逸桃并不认识。如果他们之间有关系,那这关系只可能存在于网络。”   花崇立即想到了之前分析过的“人肉”事件,“也就是说,何逸桃在网上也曾有过‘一番作为’,他和郑奇参与了同一场网络暴力?”   “可能性不小。郑奇是喜欢在网上发泄,而何逸桃本身就是小网红,她具有互联网营销思路,不客气地说,如果她主观想要‘带节奏’,或者是收了谁的好处,被动地去‘带节奏’,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一些网民在转发伤害他人的言论时,根本不会动脑子看看内容到底是什么,个别人看是看了,但博主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不知道自己被当枪使,还以为自己只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柳至秦叹了口气,“可惜何逸桃的电脑、手机等一切用于上网的设备都失踪了。我们可以通过身份信息从互联网企业那里拿到她经过实名验证的社交账号,但她有一定的知名度,微博、朋友圈等一切大号上的内容都只是她‘人设’的一部分。我们推测过,给郑奇引来杀身之祸的那场网络暴力发生在他念大学之前,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实行实名制。一旦找不到何逸桃的电脑,就难以发现她未实名小号的言论。当然,这是建立在我们猜想成立的前提下。”   “有一点不对。”花崇摇头,“事情发生在数年之前。何逸桃如果参与了,那她当时的身份不是小网红,可能也不具备互联网营销思路。那时她还在艰难地讨生活,也许和郑奇一样,是心理负担太大,才在网上宣泄。”   “嗯,的确如此。”   “凶手只拿走了何逸桃的电脑,并没有动郑奇的笔记本。”花崇边想边说:“因为他知道郑奇的笔记本里没有线索,而何逸桃的电脑里有。”   “看来那根幼犬的毛发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柳至秦说:“郑奇老家的电脑也很重要。”   “网络这一块还是你去查,幼犬的毛发我去想办法。”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这两个案子还是不能彻底混在一起,何逸桃树敌比较多,在完成社会关系调查之前,我们还不能肯定凶手不是她现实中认识的人。”   “也对。”柳至秦点头,“花队,又要辛苦你了。”   花崇笑,“怎么突然客气?”   “没什么,就是见你太忙,压力也大,精神好像不太好。”   大约是柳至秦目光太温柔,花崇心口不着意地紧了一下,嘴张开,却怔着没说出话。   “怎么了?”柳至秦问。   花崇摇头,欲言又止,初夏的风太热,吹得他有些犯晕。   “是有什么想跟我说吗?”柳至秦又问。   花崇喉结微动,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几乎未经思索,就突然说了出来,“我有一件很棘手的事,将来可能要请你帮忙。”   柳至秦目光沉沉的,“什么事?”   走廊上传来门被甩上的声音,花崇如梦方醒,忙道:“没,以后再说吧。”   郑奇老家的电脑终于被送到,但已经严重毁坏,别说开机,就是复原数据都难。   “这不就一堆废铁吗?”曲值蹲在主机箱边,“都坏成这样了,郑家居然还留着?”   “幸好还留着。”柳至秦边说边卸下主机箱外壳,“如果当废铁卖了,找线索就成了大海捞针。”   “小柳哥,这玩意儿你能修?”   “不知道。我试试。”   “我靠,你们黑客都是这么牛逼的吗?”曲值赞叹道:“不仅能和花队脑壳碰撞,还能修这种死硬了的电脑。”   柳至秦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你也跟着张贸说‘脑壳碰撞’。”   “你俩脑壳碰撞的事就是他跟我说的啊。”曲值说着拍了拍大腿,“小柳哥,拜托你个事儿呗。”   “我怎么觉得你这语气是要坑我?”   “嗨,坑你干嘛?是这样的,我呢,家里有个已经烂了七八年的手机,就诺基亚,早就没法开机了,也连不上电脑。那里面有我初恋的照片,忙完这阵子你帮我看看。”   柳至秦点头:“我还当什么事。”   “小事一桩是不是!”曲值高兴道:“我就知道,凡是跟手机啊电脑有关的,就根本难不倒你。”   “干什么?”花崇拿着一个文件夹回来,一脚踹在曲值屁股上,“两个案子一个都没破,你还有闲心蹲这儿打搅小柳哥工作。”   曲值蹲着重心不稳,一踹就倒,一拍屁股站起来,“你这当组长的也忒偏心了点。一来就说我打搅小柳哥,怎么就不能是小柳哥打搅我?”   花崇指了指被拆开的主机箱,“你蹲在这儿,难道这东西不是小柳哥在修,是你在修?”   曲值也不是真抱怨,嘿嘿笑了两声,边走边说:“小柳哥,咱说好了啊!”   柳至秦没抬头,笑道:“好。”   “你答应他什么了?”花崇问。   “帮他复原诺基亚手机里的初恋照片。”   “啧。”花崇肉麻了一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拍着手里的文件说:“何逸桃的社会关系比郑奇复杂得多,她不仅和刘嘉保持着性方面的关系,还同时结交了四名已婚男性,私生活非常混乱。”   柳至秦停下手上的活,“那真实的她,就与网上那个‘冰清玉洁’花店老板娘完全不一样了。”   “网络时代,看来需要炒作人设的不仅是明星,普通人也得在网上玩角色扮演。”花崇本来只是随口感叹一句,说完神情却一变,像想起了什么事。   “花队?”柳至秦唤道。   “对了,我把这事给忘了。”花崇说:“何逸桃的案子转过来之前,我们不是正和张贸分析郑奇与那个E,E什么来着?”   “E之昊琅。”   “嗯,E之昊琅。”花崇语气严肃起来,“张贸说五年前E之昊琅被人诬陷抄袭,那时候郑奇还没有上大学,正是压力最大,急需发泄的时刻。小柳哥,你去查查五年前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可能与郑奇的案子有关联。”   “行,我这就着手。”   四名与何逸桃有染的男性先后被带到市局,花崇挨个审问,针对他们及其家属的调查也同步进行中。一番忙碌下来,除了《洛城早报》的总编平浩,其他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我有点震惊。”张贸说。   花崇斜了他一眼,“震惊什么?”   “以前我一直以为何逸桃是凭长相凭本事被选为‘最美老板娘’,今儿才知道她是在平浩的牵头下,睡了好几个传媒界的大佬。”张贸抓了抓脸,“我有个远房表姐也长得挺漂亮的,开了家火锅店,和姐夫一起整天忙里忙外。去年听说各大媒体要评选‘最美老板娘’,表姐想着有了曝光度,店里的生意会更好,也去参加了。那阵子我们全家都忙着投票,还动员了各自的朋友。”   花崇有点印象,当时张贸还没有分到重案组来,有次他去刑侦支队的大厅找人,还瞧见张贸笑嘻嘻地请同事帮忙投票。   “我们家都觉得吧,这么多本地媒体参与的活动,应该没什么水分。”张贸无奈地笑了笑,“最后我表姐没选上,还欠了挺多人情债。早知道‘最美老板娘’是‘睡’上去的,我们肯定不去蹚浑水了。”   花崇拍了拍他的肩。   “这事儿让我觉得恶心。”张贸叹气,“你看她在微博上还有那么多粉呢,男女都有,有些女孩儿是真觉得她清纯上进,以她作为目标。她们要是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啧……”   “这你就别管了。”花崇说:“人得为自己的判断埋单。喜欢谁,追随谁,都是自己自愿的,没人逼着他们喜欢何逸桃。难听的话我不多说,你是警察,不是伤春悲秋隔岸观火的看客。把你的私人情绪收起来,现在我们手上有两桩案子了,赶紧破案才是当务之急。”   张贸点点头,又问:“花队,你一丁点儿个人情绪都没有吗?”   怎么没有。花崇想,自己审完尹超就情绪爆发了一回,好在柳至秦及时出现。   但这种事不能让手下知道。   他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个人情绪怎么办案?别在这儿赖着,去问问那根动物毛发的检验情况。”   张贸领命离开后,花崇打算登入一个叫“洛城生活”的本地网站。这网站由几家主流媒体联合市宣共同搭建,本地及周边吃喝玩乐咨询一网打尽,很受年轻人欢迎,去年“洛城最美老板娘”的评选结果就是第一时间在它首页公布的。   何逸桃被杀害的消息已经传开,花崇本来只是想去“洛城生活”看看网友的反应,说不定能在其中找到线索,谁知网页卡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开,出现在首页的居然是一张张或血腥,或情丨色的照片。 第五十四章 知己(19)   网红何逸桃与富商的不雅照以及她惨死的血腥照一时间给“洛城生活”引来大量流量,网民蜂拥而入,服务器不堪重负,一度崩溃。   “洛城生活”是受市宣控制的网媒,发布在上面的所有内容都经过层层审核,色丨情、暴力图文一经发出就会被自动屏蔽,继而清理,若非出事,绝不可能出现在首页。而如今照片已经流出,即便网站在后台迅速删除,也一定有网民将它们保存下来。这部分拿到照片的网民会立即发布到其他平台——朋友圈、微信、视频网站,用不了多久,越来越多的人将会看到这些绝不该公之于众的照片。   花崇快步向陈争的办公室走去,推开门,正在打电话的陈争冲他抬了抬手。   一分钟后,陈争放下电话,“是来跟我说‘洛城生活’首页上那些照片的吧?”   “怎么回事?网站被黑了?”   “嗯,有人刚才攻击了他们的服务器,拿到权限之后更改了首页的内容,现在网站已经关闭,正在紧急修复。”陈争说:“照片流出的问题你不用操心,交给其他部门负责,会将影响减轻到最小。”   花崇问:“攻击源找到了吗?”   “来自印度。”陈争起身,“但是网站目前无法确定那是不是真正的攻击源。”   “我让柳至秦去查一查。”   “行。”陈争点头,“这条线索非常重要。发帖者不仅有何逸桃的不雅照,还有何逸桃死时的照片。‘他’必然与凶手有关,何逸桃被杀害时,‘他’要么就在现场,要么是通过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手段,从凶手处拿到了现场照片。”   柳至秦坐在花崇的座位上,十指快速在键盘上敲击,笔记本显示屏上不停闪过字符,暗光映在他眼底,令他的神情一瞬间冷了许多。   花崇在他身后踱步,看不懂那些字符代表着什么,只知道他正在尽全力追踪发帖者。   “发帖者其中一台‘肉机’在印度,其余遍布世界各国。‘他’使用的‘跳板’全是大型企业的服务器,‘后门’非常隐蔽,一些被植入了反追踪病毒。我只能确定‘他’在西亚,暂时无法精确定位。”柳至秦侧过身,眉间微蹙,“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不是杀害何逸桃的凶手。”   花崇不解,“为什么?何逸桃遇害已有好几天,凶手不是没有可能潜逃到西亚——只是如果这样,抓捕的难度就会陡增。”   “这是个顶尖黑客。”柳至秦摇头,“虽然我没有与‘他’正面交锋,但从‘他’选择的‘肉机’、布下的‘蜜罐’、病毒分析,就看得出这人不简单。”   花崇还是不太明白,“顶尖黑客就不会作案?”   “不是这个意思。”柳至秦解释道:“在信息战小组时,我与像‘他’这样的黑客打过无数次交道,‘他’的手法是顶级职业黑客惯用的手法,他们不会主动作案,只会拿钱办事。至于办得怎么样,就看对方出了多少钱。”   “你是说,发帖者只是被凶手雇佣?”   “是。现场照是凶手拍的,何逸桃的不雅照是凶手在她笔记本上拷贝的。”柳至秦边踱步边说:“凶手将照片连同需要呈现在‘洛城生活’上的文字一并传给发帖者,由对方入侵‘洛城生活’,并修改首页。”   花崇想了想,没有否定柳至秦的判断,反倒是顺着往下理,“既然如此,我们有没有办法从这个发帖者入手,查到凶手?”   “他们之间必然存在金钱交易,查资金流向可以算一个突破口。”柳至秦说:“不过很麻烦的是这个发帖人极有反追踪经验,我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锁定他。”   “但我们需要尽快破案。”   “我明白。”柳至秦叹了口气,“E之昊琅我已经开始查了,郑奇电脑里的数据也在复原中。相比追踪那个发帖者,这两块的进度可能会快一些。”   花崇这才意识到,自己丢给柳至秦的担子太重了。   “抱歉。”他说。   柳至秦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我才是重案组的组长,却把什么都扔给你。”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忘了你没有三头六臂。”   “网络这一块本就是应当由我负责的。”柳至秦眼尾微弯,浅笑道:“给你分忧也是我的职责。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我待在重案组干什么?”   花崇一抿唇角,“有什么困难随时和我说。”   “嗯,我想想。”闻言,柳至秦支起下巴,“上次那家蹄花汤我们挺久没去吃了。”   花崇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蹄花汤,“你想吃?”   “晚上一起去吗?我打听过了,他家通宵营业,我们就当去吃个宵夜,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花崇笑:“都听你的。”   就在何逸桃的照片开始在社交网站上一边疯传一边被删时,在她头发里发现的那根动物毛发被确定来自德牧幼犬。   “德牧?”花崇第一想到的就是前不久被出售的二娃。   德牧又叫“黑背”,是军队、警队里最常见的作战犬,智力在犬类中出类拔萃,常与军警一起执行排爆、缉毒、捕俘等重要任务。这种攻击性极强的犬虽然小时候看上去很萌,但毕竟属于大型犬,且比金毛、阿拉斯加等体型相似的犬凶猛,售价也较高,所以在城市里很少被养作宠物。   就花崇所知,花鸟鱼宠市场里贩卖德牧幼犬的就只有二娃那一家。当然放眼整个洛城,还有不少贩售德牧的小店,但既然案子发生在长陆区,何逸桃又直接死在市场里,凶手避开了市场里数个监控,说明对市场比较熟悉。各种条件综合起来,从二娃所在店铺的老板口中,说不定会问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十字路口的绿灯变成红灯,花崇停在斑马线外,一边等一边整理思绪,不由自主地默念道:“良心被狗吃,良心被狗吃……”   这话是柳至秦之前说的,那个将死者心脏喂狗的推测虽然听上去有些天马行空,站不住脚,但其实不无道理。   绿灯又亮了,他开始随着车流向前开。突然,一个想法从脑中闪过,他一惊,猛地踩向刹车。   所幸周围的车都开得不快,没引起事故,但被吓了一跳的司机们纷纷冲他竖中指,“国骂”不绝于耳。   他充耳不闻,眼神陡然变深。   和柳至秦一同去万乔那天,途径花鸟鱼宠市场,他心情不大好,进去溜达了一圈。其间正好撞见一个男人抱着二娃从店里出来,匆匆离去。老板说,就是那个男人买走了二娃,二娃现在过得挺不错,有肉吃还有内脏吃,不过内脏吃多了,不太消化……   二娃吃的内脏会不会就是死者的心脏?   花崇提高车速,直奔市场而去。   当时并未察觉到那个男人奇怪,现下将已知的线索联系起来,才意识到那个男人个头很高,身体壮实,符合郑奇一案的犯罪侧写!   二娃放在店里的时间已经不短,别的幼犬一批批被人接走,唯有它留了下来。   男人买下它,是为了让它吃掉死者的心脏吗?   凶杀案在市场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在讨论“最美老板娘”的死因,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一脸嘲讽。对看客来说,身边人的死亡或许和电视剧、小说没有太多分别,都是无关痛痒的饭后谈资而已。   生活总要过,不过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一个“婊丨子”而已。   花崇直奔“佳佳萌宠”。老板受了案子的影响,见到他时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了,生怕他是来查案。   看客就是这样,事不关己时夸夸其谈,没什么不可说,一面对警察就好像自己被牵涉其中,嘴巴一闭,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但不愿意归不愿意,警察已经找上门来,老板这个年纪的人深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花崇问什么,他便老实答什么。   “二娃的买主?上次你见过他啊,很高,有点黑,是个外地人。”老板边说边翻顾客资料,“你等等啊,我查一查。”   花崇在店里踱了两步,再没心思逗猫惹狗,“他后来还来过没有?”   “没了,就那一回。”老板将资料往前一递,“喏,就是这个人,姓王,这里是他的住址和手机号码。”   花崇接过一看,资料上清楚写着:王先生,富康区允贵路天水巷商贸村,139XXXXX678。   “这个人有问题吗?”老板双手搓在一起,忐忑地问:“他要是有问题,你们可别让他知道是我给警方提供的信息啊。我这儿有固定门面,他要找我寻仇太容易了。我做个小本生意,家有老小,可不敢和犯罪分子扯上关系。”   花崇安抚了他几句,叮嘱他不要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便立即离开。   城西的富康区是洛城五区中发展最滞后的行政区,允贵路离道桥路不远,住房几乎都建于上个世纪,楼层不高,虽然破旧,却也还能住人。   商贸村是一片楼高八层的居民楼,花崇在赶到之前已经将“王先生”的手机号码发给袁昊,一查竟然是个空号。   花崇心里没底,花鸟鱼宠市场不会强迫顾客登记,这个“王先生”极有可能只是随手留了个号码。   既然手机号码是假,那么住址也有可能是假。但关于“王先生”,目前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继续查下去。   好在“佳佳萌宠”里有监控,允贵路派出所的民警拿着监控截图去商贸村走了一圈,就打听到“王先生”确实住在这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娘甚至说出了具体住址:“他啊,跟我一栋楼,就4单元啊,我住在6楼,他住在5楼左手边第二户,我有次下楼正好看到他出门遛狗。啧啧,他那个狗啊,特凶,像狼狗……”   花崇有些意外,与民警一道赶往4单元,敲门数次,没有脚步声,只隐约听到虚弱的狗叫。 第五十五章 知己(20)   房东住在商贸村附近,接到通知后赶天赶地跑来,以为租客在自家老房子里寻短见,居然还叫来了对面道观的冒牌道士,准备驱邪消灾。   门是反锁着的,打开后一股混合着粪便气的潮味扑面而来。花崇心头一紧,连忙冲进屋内,循着臭味最浓的方向一看,只见二娃正侧躺在一块污浊不堪的地毯上,奄奄一息地叫唤。   花崇走过去,碰了碰它的鼻头,皱眉低骂道:“操!”   健康的犬类,鼻头是湿漉的。鼻头一旦变得干硬,就说明患了病,需要及时治疗。此时二娃的鼻头已经不仅是干硬了,轻轻一摸都能感觉到起壳龟裂,显然已是病得不轻。   二娃站不起来,见是熟人,哼叫变成委屈的呜鸣,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崇,黑色的尾巴无力地晃动,像是求救一般。   花崇一摸它的腹部,发现已经瘪了,而周围的粪便也并非新鲜状,它大约已许久未进食,胃肠中的食糜已被排空。   它小声叫着,爪子在花崇手上轻轻刨了两下,看上去可怜极了。   花崇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本想亲自送去宠物医院,一看这屋里的情况,知道自己不能这时候离开,只得让一道赶来的派出所民警代为照顾,然后一个电话打给李训,让马上带勘察箱出现场。   因为担心足迹被破坏,花崇不敢让其他人进屋,自己也套了双鞋套,走路时相当小心。   这套租房是一室一厅,几乎没有装修过,家具很老旧,凑近时闻得到木头发霉的味道。二娃之前躺着的地方位于客厅靠近阳台处,那儿有不少二娃的排泄物。放狗粮的碗稍远,里面还剩下大半狗粮,二娃可能因为患病,根本没有吃。放水的塑料盒子被掀倒了,盒子很大,够大型犬喝上一周。但任何水放上一周都不新鲜了,何况二娃弄倒了盒子,也许已经很久没有喝到水。   若是忽略二娃的粪便,屋里的卫生情况其实不算糟糕。客厅和卧室堪称整洁,连最容易出现污渍的厕所、厨房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花崇站在卧室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两个第一现场,凶手都在杀人后清洗过地板,抹除了一切具有指向性的痕迹。他非常细致,既然能在作案时耐心消除自己的足迹、指纹,带走可能存在的毛发,那么离开临时的栖身之地时,必然会更加仔细。   不久,李训和另外两名痕检师赶到。花崇心事重重,让派出所调商贸村周边公共摄像头的记录,发现“王先生”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时正是自己在花鸟鱼宠市场遇见他的次日。   视频里,“王先生”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手拿一个旅行包,匆匆从商贸村旁边的一家药店走过,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小王在我这里办的是三月租,还有一个月房费放在我这儿当押金。”房东焦虑地拿出租房文件,“马上就要到期了,居然给我整这一出!警察同志,他别是什么逃犯吧?”   花崇接过文件,眼皮直跳。   这根本不是什么正规文件,就房东自己写了个字据,双方签名了事,连手印都没有。“王先生”署名王闯,名字下方跟着一串身份证号。花崇一数就知道是假的,房东不知是赚钱心切还是脑子少根弦,房子租出去接近三个月,都没发现“王闯”留的身份证号少了一位。   他不抱希望地问:“当时签名时,这位租客是不是戴着手套?”   房东愣了一会儿,“是,是!那会儿天气还凉嘛,他戴了双皮手套。”   花崇叹一口气,将字据放进物证袋,好在笔迹也是证据,不过鉴定起来比指纹足迹等复杂许多。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痕检师们居然在沙发缝隙里找到了一根带着毛囊的短发。   “马上带回去进行DNA比对。”   重案组紧急开会,花崇本想叫上柳至秦,但考虑到柳至秦太忙,便没有通知他。   两个案子压着,陈争担子不小,赶来会议室旁听。   “我是从出现在何逸桃头上的幼犬毛发查到这个化名‘王闯’的人。”花崇神情严肃,目光里甚至有一缕少见的愤怒,“他的真实信息目前还在核实中,现在已知他养了一只德牧,这只德牧前几天因为吃了内脏,出现消化不良的症状,被送回花鸟鱼宠市场救治,刚好被我和小柳哥遇见。‘王闯’的嫌疑非常大,第一,他是市场的客人,说不定是常客,他很有可能熟悉市场摄像头的位置,从而在作案后避开;第二,他在何逸桃被害后留下德牧离开,目前不知所踪,电话号码、身份证是错误的,各种行为都比较失常。我已经要求兄弟部门配合,但至今没有发现他搭乘火车、汽车、飞机离开洛城,要么他还在洛城,要么已经乘黑车离开。”   “他在离开租屋之前,进行过一次非常彻底的大扫除,足迹、指纹一样不留,马桶用消毒剂冲洗过,生活用品全部丢弃,已被焚烧的可能性很大。”李训说:“我们只找到一根有毛囊的头发,正在检验。”   “一根头发就够了,只要能得到DNA信息就行。”陈争顿了顿,又道:“但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花崇问:“哪里奇怪?”   “我们现在已经把他当做凶手在查,但凶手显然比他还要细心。”陈争转着打火机,看上去有点懒,“凶手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凶案现场清理得堪称完美,而这个‘王闯’却在相对充裕的时间里没能料理好自己的房子。他居然留下了一根头发,这种错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还有,他为什么会在宠物店留下自己的真实住址?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两个问题我也思考过,乍一看的确十分矛盾,但仔细想其实并无有悖逻辑的地方。”   “是吗?那你给我分析一下。”   “郑奇在新北村的居所、何逸桃的花店,这两个地方作为凶案现场,是一定会被查的,或早或晚而已。因此,凶手必须仔细,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否则就会给我们留下线索。”花崇沉稳地说:“但在凶手的认知里,他自己、他的租房被查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他认为自己在杀人时做得天衣无缝,在心理上放松是很正常的事。”   陈争摸着下巴,示意花崇继续。   “实际上,除了那一根德牧幼犬的毛发,他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如果没有那根毛发,我们不可能找到商贸村。”花崇说:“换言之,只要凶手没有在现场留下破绽,他就一定是安全的。他留虚假电话、身份证是出于本能,可能已经习惯了。但现实生活里需要留家庭住址的时候并不多,也许他下意识就写下了真实的地址,写完发现不对劲,想改,但改的话,会更加可疑。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明知自己的租屋不会被查的前提下,还花功夫做扫除——他想到了这一隐患,又觉得这一隐患算不上什么,于是收拾一番了事。”   片刻,陈争点点头,“也对。如果不是尸检时找到了一根德牧幼犬的毛发,而你又正好对花鸟鱼宠市场比较熟悉,我们根本查不到他的租房去。但现在还有一个难点,这根毛发只能确定来自一条德牧,不能确定来自哪一条德牧,证据链不完整。而凶手又没有在现场留下别的证据,就算我们靠DNA等信息找到了他,也很难给他定罪。”   “那个……”李训迟疑道:“花队不是说德牧是吃了内脏患病的吗?死者的心脏丢了……”   花崇目光一寒。   会议室静了片刻,陈争说:“如果德牧吃的是死者的心脏,那么对德牧进行解剖,提取胃内容物的话……”   部分组员吸了口凉气,花崇眉头皱得更紧。   在处理刑事案件时,不是没有将动物进行安乐死并解剖的先例,这曾经引起过动物保护者的抗议,但在一些特殊事件里,却是获得重要证据的唯一办法。   张贸低声说:“这个太那什么了吧?那只狗已经够可怜了,生病后被丢弃在没人的房间里,没吃没喝,如果花队再晚去几天,可能命都没了。它现在刚得救,我们就要把它杀了拿来尸检。我,我有点接受不了。”   陈争说:“你当重案刑警才几天?将来还会有更多你接受不了的事。”   “但人犯的错为什么要狗来偿命呢?就算它吃了心脏,那也不是它自己想去吃的啊!”张贸从来不敢跟领导顶嘴,这回脾气却上来了,“我相信我们能找到其他证据!”   陈争哼笑一声,“天真。侦破案件最关键的要素之一就是时间,我给你时间去找其他证据,上面给我时间吗?如果这就是唯一的证据呢?最后如果因为缺少关键证据,而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这个责由谁来担?”   张贸急了,“但那也不能……”   花崇没出声。他既没有陈争那么“豁达”,为了破案无视一条狗的性命,也没有张贸那么“天真”。站在人性的角度,他自然不愿意将二娃进行安乐死,张贸那句“人犯的错为什么要狗来偿命”的确也是他心中所想。但是如果只有解剖二娃才能拿到决定性的证据呢?狗不该为人的错误偿命,那么被杀害的人就该枉死?凶手就该逍遥法外?   他闭上眼,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不赞同安乐死。”徐戡姗姗来迟,在听了个大概后说:“现在对狗进行解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去看过它,从便样可知,有人给它喂过大剂量手术用泻药,食糜早就排空,而它现在的情况比较糟糕,因为染病,初步估算已经超过4天没有进食,解剖没用,拿不到任何证据。”   花崇突然松了口气。一来二娃逃过一劫,二来既然“王闯”有给二娃喂食手术用泻药的行为,就从侧面证实他不会无辜,这条线没有追错。   徐戡是法医,陈争采纳了他的看法,点头道:“行,那就不解剖,咱们抓紧时间,拓宽思路,争取早日破案。不过有一点大家要明确,刚才我们讨论了那么多,不少人在主观上已经认定‘王闯’是凶手。这种想法很要命。因为我们发现这个‘王闯’有碰运气的成分,他到底是不是凶手,客观一点来考虑的话,难说。我要提醒你们,这个人肯定要查,但其他几条线的调查也不能松。”   花崇点头,“我明白。”   “好了。”陈争笑了笑,“假设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大家来分析一下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组员们已经开始讨论,花崇却有些迟疑。他与柳至秦的看法是,郑奇与何逸桃都参与过一场造成严重后果的网络暴力事件,但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   这时,痕检科的一名科员跑来,将检验报告递给李训。   “有结果了?”花崇问。   李训蹙眉,“DNA信息出来了,但比对不出结果。”   “意思是‘王闯’的DNA信息未被入库?”花崇诧异道:“这还真是……”   近几年DNA入库正在大力推行,别的不说,只要去医院体检过,DNA信息就会被收录,大大降低了重案侦破的难度。   “没事,也算是拿到了一条证据。”陈争拍了两巴掌,“不过我比较好奇,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怎么会多年没参加过体检?”   “他无业。”花崇突然道:“可能也没有念过多少书,因为身体很好,没进过医院,同样也因为身体很好,没有体检意识。目前就算是小公司也有员工定期体检制度了,他从未进行过体检,可能正是因为他没有工作。”   陈争思索片刻,“有道理。凶手是个无业者,他因为某种原因报复郑奇和何逸桃……”   花崇拧着眉心,仍然觉得矛盾。如果凶手无业,那么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钱雇佣顶级黑客?   当然,无业者不一定穷,“王闯”选择住在破旧的商贸村,也可能单是因为那里充斥着三教九流的人,监控系统也相对落后。至于顶级黑客……   一时间分析太多信息,花崇头有些痛了,总觉得有什么关键信息正在浮出水面。   会开到了晚上,大家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花崇待在会议室没走,一个人冷静地梳理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他抬起头,看到柳至秦正一手夹着笔记本电脑,一手提着外卖口袋站在门口。   “花队。”柳至秦快步走入,将外卖口袋放在桌上。   花崇一看,原来是对面巷道里的蹄花汤。   汤还是热的,盖子一揭开,就涌出一阵白气,浓香扑鼻。   “说好去吃宵夜,你这么忙,我只好一个人去了。”柳至秦掰开筷子,“趁热吃,刚打包带回来的。”   花崇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胃都饿得没知觉了。但柳至秦的话他得反驳一下,“再忙也要吃饭,你想去怎么不叫我一声?”   “我来会议室看过了,你埋着头写写画画,应该是在理线索。”柳至秦帮他将葱花洒到汤里,“打断你思考不太好,万一什么关键想法被我吓走了呢?”   “哪有这么严重?”花崇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暖,胳膊肘在柳至秦手臂上撞了撞,“那我就开吃了啊。”   柳至秦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放好笔记本,没有打开。   花崇着实给饿着了,不吃倒罢了,一吃起来才觉得胃肠空空如也。这时别说一份加量的蹄花汤,就是再来一份干锅兔丁他都能吃完。   其间柳至秦什么话都没说,既不闲聊,也不说案子,等他风风火火吃完,歇了半分钟,才打开笔记本。   花崇出去扔掉外卖盒,甫一坐下,就听柳至秦道:“吃好了吧?”   “谢了,下次我请你。”   柳至秦笑着摇头,“那我要开始说案子了。”   花崇挑眉,“你刚才怎么不说?”   “刚才你在吃饭。”   花崇“啧”一声,“你像个……”   “嗯?像个什么?”   花崇本来想说“你像个小媳妇样”,已经说了一半,才急忙打住,改口道:“你真会替人着想。”   柳至秦垂眸,轻咳一声,“还是说案子吧。”   “行。”   “我查了一下E之昊琅出道至今的事,发现在五年前,他与一个叫做‘风飞78’的作家闹了一场不小的矛盾。”   花崇立即认真起来,“风飞78是谁?很有名吗?”   “恰恰相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写手。”   花崇想起在万乔地产听到的话,问:“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关于抄袭?”   “对。E之昊琅是因为一部叫《暗星归来》的软科幻小说走红,前几年还拍过一部网播剧。而风飞78也写了一篇软科幻,叫《永夜闪耀处》。”柳至秦滚动着鼠标,“当时有人说,《永夜》抄袭了《暗星》。”   “‘有人说’?事实是怎样?”   “不知道。”   “不知道?”   “抄袭与否很难说清,风飞78坚称自己没有抄袭。我不是鉴定抄袭的专家,也没有时间去看这两篇上百万字的小说,所以我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抄袭。”柳至秦一顿,“但我查到另一件事。”   “什么?”   “这个风飞78已经在四年前去世了。” 第五十六章 知己(21)   “去世?”花崇看向柳至秦,“什么原因?”   “癌症。”柳至秦说:“确切来讲,是肺癌。”   花崇支起下巴,眉间皱了起来。   “E之昊琅七年前出道,和大多数作者靠小说本身走红不同,他最初的成功是靠自己的脸。”柳至秦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正是E之昊琅的微博主页,“在他创作之初,就时常在微博上发自拍照,与粉丝交流,再将被他颜值吸引的粉丝引流到连载小说的网站。因为点击与收藏远超普通新人,他的第一本小说《凶涌海城》数据不错,但总体来说,评价不高,因此只是在小范围内红了一把。”   花崇问:“那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大范围地走红?”   “就是在与风飞78因为抄袭而对撕……”柳至秦一顿,“‘对撕’其实不太准确,应该是E之昊琅单方面地撕风飞78。这件事结束后不久,《暗星归来》就被传出卖了版权,开始筹拍网播剧。这是他第一部 被影视化的作品。”   “而风飞78也是在这之后去世。”花崇目光渐深,“同一个事件,两名当事人,一个飞黄腾达,一个生命走到尽头。”   “据我所知,这几年E之昊琅撕过的同行不少,这些人有个特点,就是名气远不如他。有的因为不堪压力而不再写作,或是更换笔名重头再来,有的反倒借着E之昊琅的热度一夜走红。在这些人里,不幸离世的只有风飞78一人。”   花崇调整坐姿,将笔记本电脑往自己处拨了拨,“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你边看,我边讲。”   五年前,E之昊琅是银河文创的签约作者,已经小有名气,但离网文圈所谓的“大神”位阶还差了一截。当时,他已完成《凶涌海城》、《重生之绝命亡徒》等作品,正在连载的软科幻《暗星归来》因为格局大、文字华美、脑洞大而成为他所有作品中收藏最高的一部。他的粉丝以女性居多,当然也有少量男性。   《暗星归来》刚完结的时候,E之昊琅在微博上一边接连爆照,一边发抽奖福利。粉丝们转发的同时,还不停加码,更有一些财大气粗的粉丝花钱买僵尸转发、在银河文创砸礼物,卯足了劲要趁完结之势推他一把。没多久,《暗星归来》、E之昊琅等关键词上了微博热搜,而在银河文创上,《暗星归来》也首次爬上了作品人气榜。   任何一篇小说,任何一部电影,只要有了热度,就必然会引来一批新读者、观众,《暗星归来》也不例外。   这部分读者中,有的被《暗星归来》的内容所吸引,成了E之昊琅的准粉丝,有的在看过几章之后破口大骂,认为名不副实。一时间,全国最大的网文交流论坛“烽燧”上出现了大量吐槽E之昊琅虚假宣传的帖子。发帖者多为男性,现在的说法是“直男癌”,他们用词粗鄙,动不动就要“操丨你妈”,要么辱骂E之昊琅是吸女读者血的“死娘炮”,要么骂《暗星归来》写得狗屁不通,文笔白烂。   E之昊琅本人没有回击,继续在微博上晒自拍照、转发土豪读者们的打赏截图。但死忠粉忍不住了,纷纷前往“烽燧”,与黑E之昊琅的人评理。   掐架就是这样,若是只有一方找茬,那黑几日就自然风平浪静了,但只要有另一方加入,这“战斗”就不可能轻易结束。   双方人马掐得水火不容,越来越多的粉丝与路人加入。E之昊琅第一次为《暗星归来》引起的风波发声,呼吁粉丝理性看待外界的非议,关注作品,不要浪费时间与旁人争辩。   这条发在微博上的声明几乎瞬间被截图发在了“烽燧”上,看不惯他的人极尽嘲讽之词,骂他是个男版圣母白莲花,只敢在微博上指点江山,假装潇洒,不敢来“烽燧”面对现实。而部分真情实感的粉丝却被这声明虐得痛哭流涕,发誓要捍卫他的名声。   他们做了两件事,一是继续在“烽燧”上与“黑子”对骂,二是疯狂给《暗星归来》送礼物。如此一来,《暗星归来》这部连载时人气一般的小说一跃登上了银河文创的人气榜前三,讨论度居高不下,从小火变成了大火,大火引来更多读者,更多的读者带来更多的非议。很多冲着小说本身而来的读者相对中肯地评价道——写得的确不错,但还是有些名不副实,抱着挺高的期待度而来,比较失望。   若说E之昊琅的粉丝最初还能接受这种评价,但在经历了“黑子”毫无道理的痛骂之后,已经见不得一点说《暗星归来》不好的话。他们在所有没有夸赞E之昊琅的帖子里回击,引发了更大规模的骂战。   不久,“烽燧”里出现了一张鉴定抄袭的语句对比图,即“调色盘”。发帖者“虚空浩瀚”称,E之昊琅的《暗星归来》抄袭幻想文学网作者风飞78的作品《永夜闪耀处》。   一帖惊起千层浪,当年大量优秀的网络小说被抄袭、改编,维权成功者几乎没有,大部分被抄袭的作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看着抄袭者赚得盆满钵满。毫无疑问,抄袭已经成了网文圈人人喊打的恶行。一个作者一旦被认定抄袭,那么他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黑E之昊琅的一方集体高丨潮,不看“调色盘”内容,也不管《永夜闪耀处》到底写的是什么。绝大多数人甚至懒得看一眼,就将那张只需仔细分析一下就能发觉漏洞百出的“调色盘”复制到微博上,一边转发一边问候E之昊琅的女性亲人。   粉丝们却根本不信E之昊琅抄袭,很快做出逻辑清晰的反对比图,即“反盘”。当晚,更有粉丝扒出“虚空浩瀚”是最早辱骂E之昊琅的“直男癌”之一,这人劣迹斑斑,许多“大神”作者都被他辱骂过。   之后,又有粉丝列出《永夜闪耀处》的创作时间线,证明《暗星归来》****的几处写于《永夜闪耀处》之前。根本不是E之昊琅抄袭风飞78,而是风飞78抄袭E之昊琅!   情势突然逆转。   E之昊琅紧急发声,痛陈自己被诬蔑、被恶意消费,称将用法律的手段维护自己和作品的名誉。   这条微博被几位网文界“大神”作者转发,他们无一例外表示自己也时常被诬蔑、碰瓷,希望读者们能平和一些。之后,大量营销号跟进,E之昊琅在洗清抄袭罪名后粉丝大增。   几乎同时,风飞78被扒了出来,吃瓜群众一片哗然。   原来,风飞78是个在网文圈混了十多年的老作者,大概在网文刚刚兴起时,他就开始写作。与他同时期的作者有的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版权一卖就是千万的“大神”,有的回归普通生活,再也不碰写作。他却是个“异类”,用E之昊琅粉丝的话来说,“异类”不准确,“败类”才对。   “败”是失败的“败”,loser一个。   他写了多年,毫无进步,故事老套,文笔油腻,情节拖沓,读者两三。   有人贴出他在地铁站卖自己书的视频——胡子拉碴,镜片比瓶底还厚,挎着一个帆布包,将自行印刷的书举在胸口,见人就说:“买一本吧,很好看的。”   有人扒出他用小号在“烽燧”写的文评,通篇酸味,将十几篇“大神”名作批得一文不值。每一篇文评的末尾都贴了他自己文的连载地址,假装粉丝吹捧道:“你们去看看这篇文,写得不知好多少倍。”   吃瓜群众们像是找到了天大的乐趣,嘲笑他可怜,嘲笑他蠢,劝他没才华就别吃作家这碗饭。   风飞78一直没有站出来回应,连载中的《永夜闪耀处》也停更多日。E之昊琅的粉丝气急攻心,一定要他给出一个说法。   这时,第二张“调色盘”出来了,直指风飞78抄袭E之昊琅。   E之昊琅转发称,会走法律途径。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抄袭官司很少能打赢,很多作者即便知道自己的小说被抄了,也难以维权。E之昊琅这一举动无疑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网上甚至因此掀起了“捍卫原创”的声援活动。   另一边,网民们继续扒风飞78,翻出他多年前假装女性在男频写文,卖萌求打赏的旧事。   一想到在网上发出“抱抱”、“亲亲”之类表情的“萌妹”现实中是个中年油腻男人,这油腻男人还不仅抄了小鲜肉作者的小说,还恶意碰瓷,很多人就彻底受不了了。   E之昊琅的粉丝赶出一条条长微博,指出风飞78的数条罪状,要求幻想文学网严惩这位自己出不了名,就碰瓷别人的低劣作者。   狂轰滥炸中,风飞78终于出现。他坚称自己没有抄袭,还晒出大量人设、剧情的手稿。但舆论一边倒,E之昊琅粉丝的质问“这些手稿是你这几天赶出来的吧”获得万千点赞。   风飞78解释:“不是,是我开始连载之前就写好的。”   这无人可以证明的话自然没人相信,有人骂道:“放屁!如果这些不是你临时赶出来的,你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出现?”   他说:“我生病了。”   谩骂更加汹涌,他的最后一条解释是:“我真的没有抄袭。《永夜闪耀处》从头至尾都是由我独立写作。我不认识E之昊琅,也没有看过《暗星归来》。”   “不认识E之昊琅?”花崇叹气,“风飞78这么说,后面肯定被骂得更厉害。”   “对。网文圈虽大,题材纷杂无所不包,但其实内部也自成小圈子。写软科幻的人本就不多,即便不是为了抄袭别人的作品,作者与作者之间,也会观摩对方的作品,尤其是走红的作品。”柳至秦说:“这是我们一般人都有的看法。他后来被扒出‘分解’其他作者的作品,抄袭这一罪名就坐实了。”   “分解作品?”花崇问:“什么意思?”   “就是在通读一篇小说后,将它解构,找出主线、支线、明线、暗线,再挨个分析角色人设。”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点我在调查的时候详细了解过,有的人是为了学习别人如何处理人物与剧情的矛盾,如何搭建骨架,有的人就只是为了抄框架和设定。”   “那风飞78……”   “我个人认为,他应该不是为了抄框架和设定。”柳至秦说:“因为他将分解结果发在自己的博客上,而且分解了不止一篇,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非常用心,也许在分解这一过程中,他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觉得他发出来是为了与人讨论,如果仅仅是想抄框架,他为什么要发出来?这不是故意给人当靶子吗?”   “这确实成了靶子。”花崇说:“有个关于社交网络的研究不是说过吗,一个人在网上留下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曲解,因为绝大多数看客并不想知道你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不在意事实究竟如何,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站在E之昊琅粉丝的角度,风飞78的行为绝对是为抄袭做准备。”   “是的,那些博客文章被扒出来之后,风飞78就成了‘抄袭惯犯’。”   花崇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呢?E之昊琅胜诉了吗?”   “抄袭的案子吗?不了了之了。”   “他不是要起诉吗?”   “他只是在微博上说过要起诉而已,法院又不会因为他说要起诉就受理他的案子。”   “这就奇怪了。”花崇不解:“在网文圈,他算是一个名人。我这么说没错吧?”   柳至秦点点头,“是。”   “那他既然说了要起诉,后来又没动静了,这不是留给人话柄吗?”花崇说:“当初声援他的读者和作者怎样想?”   “在网上炒热的事,只要热度过去,就会被渐渐遗忘。E之昊琅已经红了,从‘网红’作者成为‘大神’作者,他的粉丝够多,他的名气够大,一切非致命的话柄都不再是话柄。”柳至秦说:“记得我们在万乔听到的话吗?那儿不就有个E之昊琅的粉丝,对E之昊琅从头夸到尾,黑点都成了萌点。”   花崇往椅背上一靠,“年纪大了,不是很理解这些小孩儿的想法。”   柳至秦撑着脸颊,“不用怎么理解。后来风飞78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管E之昊琅的粉丝如何攻击他,他也没有回应,这事慢慢地就淡了。到现在,别说路人,就是E之昊琅当年的粉丝都记不清了,你看张贸就是个例子。毕竟E之昊琅后来又出了更多作品,掀起了更大的风浪,话题度居高不下,谁没事闲得慌,跑去‘炒冷饭’?”   “也对。”花崇捶了捶肩膀,“不过风飞78坚称自己没有抄袭。这一点我觉得不太正常。你想,既然他认为自己没有抄袭,为什么不为自己讨个说法?”   柳至秦说:“也许是因为疾病缠身?不过他虽然不再发声,但《永夜闪耀处》倒是更新了一段时间。评论区全是辱骂,差不多是一个月之后,这篇小说停更了。最初网上流传的说法是风飞78得了绝症,很多E之昊琅的粉丝说他不过是卖惨罢了。更有甚者,说他是装死逃避法律的惩治。热度淡去的同时,刚好《暗星归来》传出筹拍的消息,E之昊琅越来越红,新的作品开始连载,逐渐就没什么人提到风飞78那件事了。”   花崇摇头,“也就是说,这场风波对E之昊琅来说是好事。他彻底红了。”   “我也是这么想。”柳至秦扯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网络粉丝经济时代就是这样,首先你得有流量,有流量了你才有话语权,明星如此,网络作家也是如此。”   “对了,既然是‘网传’风飞78得了绝症,你从哪里得到切实消息?”花崇问:“他是真的去世了,还是如E之昊琅的粉丝说的那样……”   “真去世了。”柳至秦垂眸,“他本名林骁飞,宗省泽城人,罹患肺癌,去世时37岁。当时网友质问他为什么过了好几天才发声,他说他生病了。我查了部分治疗档案,那段时间他应该是在接受化疗。”   花崇站起身,走了几步,“我们来做一个假设。”   “嗯。”   “无论风飞78是不是被冤枉的,这件事对他的人生都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花崇双手撑在椅背上,“一个癌症病人,在接受化疗期间被成千上万网民口诛笔伐,精神上的压力一定极大,这有可能令他的病情加快恶化。”   “没错。”柳至秦说:“当时《永夜闪耀处》没有立即停更,大量网友在评论区刷‘有病就去死,只会抄袭的垃圾’。他停更也许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言论。”   “那么在他至亲的眼中,他是否抄袭根本不重要,而那些辱骂他的网友就是加速他死亡的刽子手。在他去世之后,他至亲中的其中一人开始报复?”花崇一拍椅背,“这里有两条线我们必须查。第一,他的亲戚朋友。第二,当年骂他骂得最厉害的人。‘王闯’已经失踪,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一定还会有人遇害,他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参与过‘人肉’林骁飞的人,要么是E之昊琅本人。”   “后者我已经着手查了。”柳至秦也站了起来,“不过查这个需要时间,花队你放心,如果郑奇、何逸桃在这些人中,我一定把他们找出来,并且尽快拟出一个名单。至于E之昊琅,凶手对他动手的可能性较低,他目前长居国外,身边有专业保镖。”   花崇呼出一口气,“那林骁飞的亲友就由我去查。”   时间已经很晚了,两人一同向重案组办公室走去。   突然,花崇停下脚步。   柳至秦回头:“怎么了?”   花崇说:“林骁飞经济状况糟糕,治疗癌症的费用是个天文数字,如果凶手是他的至亲,哪来那么多钱调查出当年‘人肉’他的人?如果凶手不是他的至亲,对郑奇、何逸桃为什么会恨到挖心,甚至是分尸的地步?之前你说凶手雇佣了一名顶级黑客,我猜不出具体费用,但一定非常高。既然他连顶级黑客都能雇佣,那么即便E之昊琅在国外,身边安保严密,他也应当有办法杀掉E之昊琅。”   柳至秦拧眉,一时答不上来。   “不对。”花崇摇头,“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案子复杂,逻辑有冲突的地方太多了。” 第五十七章 知己(22)   “也许不一定是至亲?”柳至秦不那么确定。   事实上,他也感觉到哪里不太对。花崇分析得没错,林骁飞的离世会让知情者痛恨参与网络暴力的人,但因此杀人报复实属走了极端,而凶手是走了极端中的极端,不仅杀了人,还挖掉了死者的心脏,并且分解了其中一人的尸体。这是非常浓烈的恨,很难想象至亲之外,谁会有这么大的恨意。   另外两点他也觉得蹊跷。当初他与花崇一同去花鸟鱼宠市场,亲眼看到“王闯”抱着二娃找卖家看病,这种举动至少说明,“王闯”并非冷血虐待动物之人。如果“王闯”完全不关心二娃死活,购买二娃只是为了处理死者的心脏,为什么还要给二娃治病?还有,尹超多次在直播平台上发布虐猫虐狗视频,凶手选择他的三轮车运送郑奇的尸体,可能含有一定惩罚性质。这两点都与“王闯”将二娃扔在家中自生自灭有所冲突。   花崇扶住额头,用力甩了甩,“算了,很多刑事案件本来就不能完全以逻辑去分析,时间有限,我们得抓住关键。小柳哥,你再辛苦一下,务必尽早把名单给我列出来,‘王闯’现在消失了,我担心他是去其他省市作案。明早我就请示陈队,将案子报到省厅,请求配合。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必须确定,郑奇和何逸桃的确是五年前那场网络暴力的主要参与者。”   “天亮之前,我给你名单!”   重案组灯火通明,正在忙碌着的不止柳至秦。花崇把控着多条线的调查,头疼欲裂。   破晓之前,柳至秦从办公桌边站了起来,神色冷峻,嗓音因为熬夜而显得沙哑低沉,“花队。”   花崇刚从问询室回来,疲惫不堪,听到他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啊?”   “我找到了21名严重辱骂,并‘人肉’林骁飞真实信息的人。”柳至秦手里拿着一个U盘,“郑奇、何逸桃正好在这些人之中!”   黎明前夕,对通宵未眠的人来说,本是最困倦的时刻,重案组的成员们却为之一振。柳至秦的发现令两名被害人之间建立起了明晰的联系,假设变为现实,此后的调查再也不用撒大网。   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陈争看着花崇递来的报告,眉峰深蹙。   “郑奇就是第一张‘调色盘’的制作者——‘虚空浩瀚’。”在花崇简要陈述完针对林骁飞的网络暴力事件后,柳至秦说:“在这件事之前,他就用这个马甲在‘烽燧’发布了大量攻击知名作者的言论。谁走红他就编造谁的黑料,比如抄袭、玩弄粉丝、滥交,用语不堪入目。这和他在洛大BBS以及其他社交网站上的言行一致。我和花队接触过他的家人,他在网上的举动很大程度上是家庭压力过大引起。”   陈争叹气,“一个高分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品行居然如此恶劣。”   “学识不代表品德,网络将一切负面情绪扩大。”花崇说。   “郑奇最初参与的其实是针对E之昊琅的网络暴力。他看不惯E之昊琅突然走红,发布了许多辱骂E之昊琅的帖子。后来双方拉锯,他知道网文圈对抄袭深恶痛绝,便以制作‘调色盘’的形式造谣E之昊琅抄袭风飞78。所谓的‘调色盘’其实很容易做,《暗星归来》和《永夜闪耀处》都是上百万字的小说,内容又都是软科幻,截取几句相似的描述不难。截取之后拼接、涂上色块,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暗星归来》的确抄袭了《永夜闪耀处》。我在查这件事时发现,他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诬蔑一名女性缘极好的男作者抄袭,方法也是制作‘调色盘’。那个男作者是新人,女性粉丝虽多,但‘战斗力’不算强。郑奇指认他抄袭一位‘大神’作者的作品,‘调色盘’刚出来时,情势几乎一边倒,那位男作者几乎被‘大神’的粉丝骂到封笔。后来是‘大神’作者亲自说,两篇小说完全不同,不存在抄袭,这件事才算解决。”   陈争和花崇一样不看网络小说,还是第一次听说“调色盘”这种东西,点开一看,难以理解,“这什么鬼玩意儿?‘舱体’都是抄袭?我看过的科幻小说十本里有十本都写‘舱体’,连阿西莫夫都不敢说‘舱体’是自己原创的。还有这个‘第二天一早’……这些语句都是很平常的用语吧,一看就没有逻辑上的联系。这种没有上下文、全文构架作为支撑的东西有人会相信?”   “很多人只是凑热闹而已,其中很大一部分不在意E之昊琅是否抄袭,只希望‘搞死’E之昊琅。毕竟对一个作者来说,抄袭等于死罪。恨E之昊琅的人想给他判死刑。而且这些年受抄袭所害的作者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维权,成了弱势的一方。一旦发生抄袭事件,绝大多数网民都会站在被抄袭者一边。”花崇说:“郑奇做的‘调色盘’给E之昊琅带来了很恶劣的影响,如果不是有一大批维护他的粉丝帮他洗清抄袭罪名,说不定他已经销声匿迹了。从这一点来说,E之昊琅也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造谣容易辟谣难,现今网络上还时常有人说——E之昊琅?抄的书你也喜欢?”   陈争苦笑:“这点我深有感触,作者害怕被诬陷抄袭,就像我们警察害怕被诬陷殴打群众一样,洗清了还有人锲而不舍地骂你,洗不清就彻底完蛋。我刚当警察那会儿遇到个混混儿……算了这些事以后空了再说。你刚才说郑奇造谣E之昊琅,这说不通啊,我们之前查到的不是郑奇喜欢E之昊琅吗?他遇害那天还在看E之昊琅的电视剧。”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花崇无奈地撇下唇角,“我还和张贸讨论过,说这个郑奇说不定是E之昊琅的脑残粉。直到我看到了小柳哥查出的事实。”   “郑奇大概只是网络暴力的脑残粉,他可以造谣E之昊琅,同样也能给风飞78扣帽子。”柳至秦说:“在抄袭事件反转之后,E之昊琅的团队联系了他,威胁要起诉他损害了E之昊琅的名誉,以此请他转移阵线,为‘风飞78抄袭E之昊琅’造势。”   “这……”陈争一拍桌,“这他妈简直匪夷所思!”   “但这匪夷所思的事确实发生了,只能套用那句老话——人心比太阳还要难以直视。”柳至秦接着说:“在这整个事件里,E之昊琅是网络暴力最初的受害者。但他有自己的团队,有大量粉丝,并且处在上升期。我猜,在抄袭事件反转之后,他的团队可能是想趁机炒作一把。具体是怎么做的,我这里暂时还没有时间彻底查清楚,已知的是他们看中了郑奇在网络上‘作妖’的本事,毕竟‘虚空浩瀚’黑过大量作者,效果竟然都还不错。”   柳至秦说着在笔记本电脑上点了点,“他们之间有一笔3000块钱的交易,条件是郑奇用新号引导舆论,指认风飞78抄袭,网友把这种行为叫做‘带节奏’。事情结束后,新号停止使用。”   “3000块钱就搞定?”陈争瞠目结舌。   “那时候郑奇只是一个高中生,父母是双职工,家境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说,他们家的生活水平在城市平均水平以下。而他的父母望子成龙,想必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花崇说:“3000块钱对他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而且上网骂人、造谣本来就是他最大的乐趣,是他发泄压力的唯一途径,现在骂人可以拿钱,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干?”   “操!”陈争怒了,差点摔碎水杯。   “据我抓取到的信息,郑奇是21人里骂得最起劲的。他的确有煽动网民的天赋,很多路人都被他带偏。”柳至秦道:“几条风飞78的真实信息也是他发布的,不过都是受了E之昊琅团队的指使。”   “等等。”陈争抬起手,“E之昊琅为什么逮住这个林……林骁飞不放?林骁飞受到网友狂轰滥炸的根本原因是涉嫌抄袭。他到底有没有抄袭?”   柳至秦摇头。   “没有?”陈争站了起来。   “这个问题我和花队已经讨论过,我们无法就此下结论,一来我们不是专业人员,二来也没有时间通读两篇小说,这恐怕只有等到案件告破之后,再请几名熟悉网络小说的专业人士来鉴定了。”柳至秦说:“E之昊琅逮住林骁飞不放,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真的被抄袭了,就是只是将林骁飞当做炒作他自己的工具、跳板而已。”   “如果是后者,那林骁飞就仅仅是一个……”陈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花崇说:“一个倒霉的人。”   办公室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沉重。   事情已经过去五年,林骁飞也离世接近五年,一切喧嚣的热度都已消失,冷静的警察们比一头热的网民看到了更多被表象隐藏的东西。   如果林骁飞确实抄袭了E之昊琅,身为创作者,他理应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而如果他没有抄袭,他的遭遇就只能定性为——他很倒霉。   世事无常,多的是无可奈何,最令人唏嘘的是,除了“倒霉”二字,竟没有别的词更适合概括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祸从天降也不外乎此。   陈争吸了口气,“那何逸桃呢?何逸桃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何逸桃与郑奇不一样,她只是一个过激的粉丝。”柳至秦点出一个文档,“从她当时的发言来看,E之昊琅是她艰难生活里的一个信仰,她不允许她的信仰被其他人诬蔑。五年前,她还不是小网红,事业没有起步,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看E之昊琅的小说是她唯一的寄托。《暗星归来》完结后的那场风波,她无法像其他土豪读者一样给E之昊琅打赏,只能竭尽全力与那些辱骂E之昊琅的人对抗。抄袭反转,风飞78成了靶子,站在疯狂粉丝的角度,那一定是风飞78抄袭了E之昊琅。”   “你活着就是为了抄袭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得癌吗,因为你抄袭,老天都要惩罚你,不然别的作者为什么不得癌,就你得癌?火化的时候记得通知我,老娘来看看你骨头烧出来是不是黑色的……”陈争看着何逸桃当年说的那些诅咒风飞78赶紧去死的话,感慨道:“她现在的粉丝肯定想象不到,他们喜爱的‘仙子’居然曾经是出口成脏的恶女。”   “郑奇大概也想象不到自己能靠骂人赚钱吧?”花崇说:“他后来甚至成了E之昊琅的粉丝。‘恕之先生’是他念大学之后才开始使用的微博,在这个微博里,他骂了无数人,极少夸奖的人里就有E之昊琅。这种心态有待研究,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破案。”   听完汇报,陈争立即前往省厅。名单里已有2人遇害,凶手现在不知所踪,其他不在洛城的19人面临生命危险。   花崇已经连轴转了几十个小时,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正想灌下一杯浓咖啡,就听曲值哑着嗓音喊:“花!别喝!”   “花什么花?叫花队!”他被吼得一个激灵,端着杯子看曲值,“别告诉我你想喝啊,这是我的,喝你自个儿的速溶咖啡去。”   “不是,谁要跟你抢咖啡啊。”曲值说:“是小柳哥让我看着你的。”   “小柳哥?看着我看嘛?不看我会飞?”   “他给你买早餐去了。说是在他回来之前,别让你喝咖啡吃烧饼。”   花崇这才发现,开小会的桌上放着一口袋烧饼。   “这都张贸那不懂事的玩意儿买的早餐,硬邦邦的,难吃。”曲值说:“小柳哥说你忙很久了,得吃点有营养的,就下楼给你买去了。”   花崇胸口一暖,放下杯子,笑道:“这人。”   “这人对你真好!”曲值呵呵笑:“小柳哥刚调来时,我还以为他会拿架子,毕竟公安部空降的嘛,还是什么信息战小组的成员,听着多高大上啊,比咱们这土里吧唧的刑警威风多了。结果相处下来才发现,人家小柳哥太靠谱了,会请咱们吃宵夜,还答应给我修诺基亚……”   花崇在他后脑削了一巴掌,“一顿宵夜就把你收买了?我请你喝多少冰红茶了你说说?”   曲值“哎哟”一声,“宵夜是宵夜,冰红茶是冰红茶,这俩能混在一起说吗?而且花队,你又不会修诺基亚。”   “敢情人家从公安部信息战小组空降到我们洛城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就是为了给你修个诺基亚?”   “哎花队你这人,怎么这么擅长扭曲别人的意思呢?”   花崇也就是怼着曲值好玩,倒不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只是听曲值这么一说,不免又想起手头的凶杀案。   郑奇无疑是个扭曲他人意思的高手,将“春秋笔法”这一套玩得格外溜,也难怪E之昊琅的团队会请他转移阵营。他留在网络上的那些极具煽动性的话,让人不得不承认,语言的确能杀人。   杀别人,最终杀自己。   花崇想起林骁飞在地铁站卖书的视频,心头不禁泛起细微的酸。   如此场景,他并非第一次看见。   几年前在洛城的一个地铁站,他也看到了一名卖书的男人。男人年纪看上去比林骁飞还大,举着自己写的书,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自费出书,一本20元”。   路过的人像看行为艺术家一样看着男人,却鲜有人驻足买下一本。花崇记得那本书,从题目看应该是穿越抗日。因为毫无兴趣,他没有掏钱买。   但他听到男人与一位年轻女孩的对话。   女孩问:“大叔,为什么在这里卖书呀?”   “这里人多。”男人憨厚地笑了:“俺在网上写书,但俺写得不好,没有什么人看。俺想让更多人看到,就印了几十册卖。”   “可是这样能卖出去吗?不如放在网上卖,现在很多大大都在网上卖书的,开卖之前在微博吆喝一声,能卖出好多呢!”   “我不懂。”男人有些害羞,“我年纪大了,不懂那些,只知道写书……”   花崇回过神,意识到也许男人和林骁飞一样,有个关于写作的梦。他们大概是没有别的途径,才选择了在地铁站卖书。这样的人,连上网吆喝都不会,自然不知道如何经营自己的名声。   在听闻自己抄袭了别人的作品时,刚刚结束化疗的林骁飞大约彻底懵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澄清——如果他的确是清白的话;也没有粉丝帮他说话;没有专业的团队帮他打理;少有的理智路人的声音被骂声淹没无踪。他有没有想过用法律来维权?可能想过了,也可能没有。即便想到了,他也不能去告郑奇等人。   因为他没有时间了,也没有钱。   他会多么无助?   他发出那句“我真的没有抄袭”时,会有多绝望?   花崇皱起眉,心里很是黯然。从警数年,他见过太多不为人知的黑暗,深知底层小人物活着的不易。如今才知,在虚幻的网络空间,一个小人物的生活也能艰难至此。   他护不住自己的作品,也护不住自己的名声。他的“墓志铭”上写着:这是一个卑劣的抄袭者。   视频里的林骁飞被冷嘲热讽,当年的网友们骂他愚蠢骂他油腻骂他毫无才华。但如果关于林骁飞抄袭的指责不属实,他仅仅是在地铁站卖书,为什么要被如此嘲笑?   现实中,男人在地铁站卖书,顶多收获几个白眼。   网络里,林骁飞在地铁站卖书,得到的就是漫天辱骂。   多了一根网线而已,有的人就不愿意再做人。   “花队。”柳至秦回来了,提着好几个早餐口袋。   曲值顺走了一个鸡蛋饼,嘿嘿直乐:“小柳哥简直居家好男人。”   花崇把曲值赶走,拆开口袋一看,“买这么多?”   “不多,大家一块吃。”柳至秦拿出一碗温热的鱼片瘦肉粥,“这个是你的。”   “不是大家一起吃吗?怎么我还有特定的?”   柳至秦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又拿出两个茶叶蛋,戴上手套剥好,放进碗里,“这两个蛋也是你的。”   花崇心底有些异样,“我这早餐营养也太丰富了吧。”   “应该的。你消耗大,多补补。”   花崇舀起一个蛋,脑子里黄了一下:多补补?所以要吃两个蛋吗?   “在想什么?”柳至秦拿起一个酥肉饼,沾着酱汁吃。   花崇自然不能如实相告,摇头道:“没想什么。”   “那就吃饭吧。”   “嗯。”   花崇吃饭快,风风火火解决完,歇了口气就去拿已经冷掉的咖啡。柳至秦看了他一眼,“不休息一下吗?你一宿没睡了。”   “来不及。”花崇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我打算马上去一趟泽城。林骁飞老家这条线索一定得抓。陈队虽然去省厅了,但案子既然现在还在我们手上,就得我们查。”   柳至秦迟疑片刻,起身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和你一起去。”   “不用。”花崇连忙说:“你留下,去睡个觉,如果陈队等会儿有什么需要你配合的地方,你也好立即行动。”   “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我了。就算有,我带着笔记本,也能随时处理。”柳至秦声音温温的,态度却有些强硬。   花崇犹豫片刻,“那行,不过路上得由我开车,你去后座睡觉。”   “还是我开车吧。”   “不行!”   宗省在函省东面,林骁飞的老家泽城离洛城不远,驾车即可前往。   “你们都歇着吧。”这时,徐戡走进重案组办公室,“你们都忙一晚上了,疲劳驾驶出事怎么办?我给你们当司机,顺便当个案情参谋。你俩都上后座睡觉去。”   车从市局驶出,徐戡坐在驾驶座,副驾上放了一堆物品。不算宽敞的后座被花崇占了大半,柳至秦倚在车门边。   驶上高速公路后,花崇睡着了,身子一歪,枕到了柳至秦腿上。   柳至秦眼皮动了动,眼睛却没有睁开。   不久,他抬起手臂,轻轻放在花崇肩上。   途中,徐戡接到陈争的电话——   “名单里璋省、曲省的3人早就失踪,可能已经遭到不测。”   作者有话说   文里“太阳与人心”那句话化用自《白夜行》。陈争说的“阿西莫夫”是著名科幻大师。 第五十八章 知己(23)   案件上报至函省公安厅,省厅立即采取行动。经核实,柳至秦提供的21人名单中,失踪的三人为璋省的梁蕊儿、曲省的戚利超和周子瀚。他们失踪的时间最晚在今年1月,正是“王闯”来到洛城,租下商贸村的房屋之前。   “成全国性的案子了,肯定会很快成立专案组。不出意外的话,你‘老家’会来人督导咱们办案。”听完徐戡的转述,花崇对柳至秦说:“失踪者凶多吉少。原来洛城不是凶手的第一站,在杀郑奇、何逸桃之前,他就已经杀掉了三个人。难怪他能把现场处理得那么干净。”   柳至秦刚醒,嗓音低沉地“嗯”了一声,将窗户打开小半,被风吹得眯起眼。   徐戡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接话道:“我当时尸检时,发现他手法利落,现在想来,原来是因为他有‘经验’。”   花崇双手托着后脑,靠在椅背上,“你们说另外三人会不会也被挖了心脏?”   “花队,你这就不对了。”徐戡说:“现在他们只是失踪,并没有确定死亡,璋曲二省的兄弟正在全力搜救,你别乌鸦嘴。”   “这不叫乌鸦嘴,难道你觉得他们还活着?”花崇摇摇头,“不可能的。”   “只要还没有发现尸……”   “别自欺欺人了老徐,你说话都前后矛盾了。”花崇在椅背上敲了敲:“上一句还说凶手有‘经验’,后一句就说我乌鸦嘴。凶手如果不是已经杀掉了那三个人,他哪来的经验?”   徐戡愣了一下,叹气,“又是三条人命啊。杀人偿命,杀人偿命,他们的行为的确非常可恶,但远远没有达到‘偿命’的地步吧?我可怜林骁飞,但不认为郑奇等人该死。他们该接受什么惩罚应该由法律说了算,而不是凶手的屠刀。”   “但是法律制裁不了他们呢?”花崇咳了一声:“我得换种说法,上次陈队警告过我了,说我不该直接用凶手的语气说话。”   柳至秦侧过脸看他。   “凶手认为,法律制裁不了他们。同样,他们抱着侥幸心态,认为法不责众,况且在网上辱骂人不算严重的刑事案件。”花崇说:“可是对于凶手来说,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没有了。”   徐戡抿了抿唇,“那他也不应该……”   “不要拿你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凶手的行为,这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花崇坐姿散漫,话却不散漫,“一个连续杀掉五个人,并有挖心分尸行为的人,早就不是正常人了,你还拿‘应该’、‘不应该’去分析他?”   说到这里,花崇摇头,神情说不出是冷漠还是炙热,“他认为那些人都该死,只有死亡才能洗清他们的罪孽。他们肆无忌惮地将刀刺向林骁飞,五年之后,刀尽数插进他们自己的心脏。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看客,对我们这些看客来讲,网络暴力、‘人肉’不值得提倡,对他人施以网络暴力的人应该得到惩罚,但罪不至死。不过对林骁飞的亲人们来说呢?郑奇等人恐怕都是‘杀人犯’吧。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疯子,没有被报复是因为没有惹到疯子,郑奇他们就是惹到疯子了。”   过了两秒,徐戡吁了口气,“你是对的,凶手是个疯子,我的确不该站在正常人的角度去想他。”   柳至秦突然道:“这就是你在每次破案之后,坚持听凶手倾述内心的原因吗?”   花崇没想到他提到这个,微怔片刻,“嗯?”   “你上次说,重案刑警不比普通群众。普通群众不需要知道凶手的心路历程,重案刑警却应该去了解他们,这对将来办案有帮助。”   “哦,你说这个啊。”花崇淡笑,“算是吧。”   柳至秦点点头,将话题拉回案件本身,“凶手在洛城作案时,几乎没有处理死者的尸体,虽然对郑奇进行过分尸,但并没有掩埋,只是丢弃在洛大的北区小树林,而何逸桃则是被他直接扔在花店。那为什么在前面三起案子里,他将尸体藏了起来,造成梁蕊儿三人失踪的假象?”   “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最初他害怕暴露,所以处理了尸体,认为能拖一天是一天。三次犯案之后,他开始认为,即便不处理尸体,警方也抓不到他。”花崇说:“很多连环杀人案里都有类似特征。杀戮给予他‘自信’,也让他越来越疯狂,他一定会加快作案的频率,并在尸体上呈现更多仪式性的东西。好在你已经锁定了可能遇害的人。一旦各地重案刑警互通消息,开始合作缉凶,他落网只是时间问题。对了,失踪的三人分别对应网上的谁?”   “梁是女性,我没记错的话,她是E之昊琅粉丝群的一位小‘头目’,号召网友‘人肉’林骁飞的就是她。后来林骁飞在地铁站卖书的视频被扒出后,她剪了一个搞笑短片讽刺林骁飞,用语恶毒,被大量转发。客观来讲,她的行为比何逸桃更过火。”柳至秦顿了顿,继续说:“戚、周和郑奇差不多,哪边的粉都不是。作为‘路人’,却骂得比粉丝还厉害。他们的年纪比郑奇还小一些,当时是职高的学生,正是心理状态最不稳定的时候。可能对他们来说,参与一场网络狂欢是比在现实生活中打架泡妞还有趣的事。”   徐戡紧握着方向盘,半晌后叹息,“他们也许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一句话会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老徐,你又菩萨心肠了。”花崇说:“他们意识得到。”   “什么?”   “你不会是想说——他们都还是孩子吧?”   “我……”   “孩子的恶意有时候超乎咱们的想象。”花崇抱臂,“杀人犯法,而自己躲在网络之后,有千千万万的‘队友’,毁掉一个人无需舞刀弄枪,只需不停辱骂——这带给了他们极大的,难以言喻的快丨感。”   徐戡倒吸一口凉气。   柳至秦若有所思道:“人心可以至善,也可以至恶。”   花崇沉默须臾,轻声说:“也不知道这次去林骁飞的老家,能不能打听到线索。那个‘王闯’被摄像头拍到了,但受角度影响,没有哪一段拍到了他的正脸。”   “关键是不知道他的真实信息,这个人给我一种感觉——他与社会是彻底脱节的。”柳至秦说。   “与社会脱节……”花崇将手肘搭在窗框上,突然灵光一现,“他会不会也是网络作者?”   “网络作者?”   “他的DNA信息没有入库,证明他已经多年没有去过医院,连常规体检都没有参加过。”花崇说:“一个长期在家从事写作的人,不需要有固定工作,也就没有公司向他提供年度体检福利。而他缺少外出工作的社交圈,不就是与社会脱节吗?”   柳至秦想了想,“有道理。但如果他只是一名网络作者,他杀害郑奇等人的理由是什么?”   “林骁飞的亲人里,有没有其他人也从事写作?”   “这个……”柳至秦说:“查得比较急,还没有查到这一块来。”   “没关系。”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们马上就到泽城了。”   泽城是一座小城市,规模相当于洛城的一小半,经济不发达。在计划经济年代,泽城勉强算工业城市,改革之后,大量厂子转型、倒闭,撂下一堆烂摊子。   花崇三人到达泽城时是下午,很快在当地市局、派出所的配合下赶到林骁飞的家。   林家所在的区域是一片筒子楼、砖瓦房,看上去比洛城最破败的富康区道桥路还要糟糕。因为刚下了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下水道的气味不断上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快到一栋筒子楼时,派出所民警小向指着二楼一扇紧闭的木门,“喏,那就是林骁飞的家。现在家里只有他老母亲陈婆婆一个人了。”   一行人爬上楼,楼道阴暗狭窄,有股年久失修老房独有的潮味。   站在那扇木门前,小向敲了两声门。很快,隔音效果奇差的屋内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来了,谁啊。”   小向道:“陈婆婆,是我。”   门打开,林骁飞年已七旬的母亲站在门边。她苍老矮小,满脸皱纹,两眼浑浊,即使没有哭泣,眼中也似有泪光。   花崇心口陡然一闷。他明白老人的双眼为什么是这样。   这是久哭之人的眼睛。   当年刚从西北回到洛城,他去探望一名牺牲队友的母亲,对方的眼睛就是这样——泪光闪烁,藏着无尽的悲恸。   见有生人来,林母往后一退,紧张地将门推了回去。   小向连忙说:“陈婆婆,来的是我的同事,都是警察,您别怕!”   林母这才将信将疑地再次打开门。   在来的路上,小向和另一位片警老邱说过,林骁飞生前是一家化工厂的职工,当年厂子里实行“顶班”制度,即父母有一方退了,子女就顶上去。林骁飞的父亲在他尚未成年时就因病去世了,林骁飞那时候成绩很好,在市里的重点中学念书,本来打算考大学,但家里的顶梁柱垮了,父亲治病还欠了一大笔债,光靠母亲一个人盘不活整个家,他没法子,只好死了念大学这条心,顶了父亲的班,当了工人。这套房子是化工厂分给他父亲的,他和他母亲一住就是几十年。   花崇和徐戡进屋一看,房里陈设极其简单老旧,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阳台边放着一张旧书桌,上面摆着一台“大脑袋”电脑。花崇走过去,才发现电脑后面放了好几撂书。那些书的封面已经泛黄了,看上去似乎不是正规的出版物。   小向和林母交待了几句,林母转过身时正好看到花崇拿起一本书。   “小伙子,你要看吗?”林母说:“那是我儿子写的书,写得可好。你要是喜欢,就一样拿一本回去吧。他啊,以前老跟我说如果哪天书店肯卖他的书,就带我去合影留恋。哎,也不知道这些书什么时候能有书店来收。”   花崇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毫不保留的骄傲与深藏眸底的悲戚。   他将书侧转,看到书籍上的署名——风飞78。   小向笑道:“陈婆婆,跟您说多少次了,这是林哥自己印刷的书,没有书号,是不能拿去书店卖的。”   “书号是什么?有了书号就可以进书店了吗?”   “应该是吧。我是个粗人,没怎么看过书。”   “那要怎样才能拿到书号?”林母说:“骁飞一辈子都想将书拿去书店卖,可惜到最后也没能实现。我这把老骨头硬朗不了几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去见他之前,帮他把这个心愿了了。”   小向大约是听林母说过多次类似的话,有些敷衍地宽慰道:“能的,肯定能的。”   花崇翻了翻书的内页,纸张很粗糙,白得晃眼,排版太密实,看起来不大舒服。他合上书,对林母温和地笑了笑:“老人家,跟我们聊聊林哥的事,好吗?”   柳至秦没有跟着花崇、徐戡进屋,而是在门外转了两圈。   屋外的墙壁明显是重新粉刷过的,颜色和其他区域不同。他轻声问老邱:“这墙壁是不是被写过什么?”   “以前有人跑这儿来,写了很多难听的话。”老邱不住摇头,“骂林骁飞是小偷,活该得癌症,不得好死。”   柳至秦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又问:“这属于治安事件了吧,街道没有管吗?”   “管了啊,怎么没管。”老邱说:“如果不管,他们那帮年轻人能把这整栋筒子楼都给拆了。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基层警察不能跟群众动手,万一被拍下来丢在网上,‘殴打群众’的帽子一给你扣下来,后面就完了。好在周围的街坊看不下去,有几个汉子跟他们动了手,守在林家门口。他们也挺孬的,仗着人多欺负林骁飞和陈婆婆,后来街坊一出面,有人手里还提了菜刀,他们就不敢来了。”   柳至秦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心里既酸楚又愤怒。   一群在网络上举着“正义”大旗的年轻人,居然成群结队来欺辱一个无力反抗的老人、一个受癌症折磨的病人,还认为自己做的是捍卫道德之事。   这简直将人性之恶挥洒得淋漓尽致。   “林骁飞本本分分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哪儿惹来那些人。林骁飞那段时间在住院,家里只有陈婆婆一个人,哎,欺负老实人啊!如果不是邻居们有血性,也不知道他们会闹到什么时候。你看陈婆婆现在还害怕陌生人,看着你们面生,就下意识躲。”老邱接着说:“她一个孤寡老人,无依无靠的,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林骁飞当时得癌把家底都给掏空了,我看着都觉得惨。”   见老邱有话要说,柳至秦索性继续往下问:“林家有什么亲戚吗?当初林骁飞生病,不会就只有陈婆婆一个人照顾吧?”   “还真没有!”老邱说:“当年林骁飞他爸去世时,就没亲戚走动。我猜远亲可能有,但那时候家家都过得苦,谁愿意接济他们孤儿寡母?再说,表亲哪能算亲戚?反正我是没见什么亲戚来过,倒是街坊邻居帮了他们家不少忙。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哦对了,林骁飞生病之后,他的工友出了不少力。癌症哪是一般家庭治得起的?他刚住院时,化工厂就组织了捐款,平时也有职工代表来看望他。”   柳至秦听得微皱起眉。   他本来认为,凶手会是林骁飞一位非常亲密的亲人——年轻,健壮,有作案能力。但照老邱的说法,林骁飞根本没有这样的亲人。   “这个人你见过吗?”他拿出手机,调出“王闯”的监控视频,老邱一看,果断摇头:“没见过。”   “那林骁飞去世之后,有没有什么人来林家探望过?”   “这我就不清楚了。”民警笑了笑:“我虽然是街道片儿警,但也不是哪家哪户每天干了什么都知道啊。”   柳至秦向他道谢,往屋里走去。   林母正说到林骁飞自费印刷的书,花崇坐在他身边,像个不为办案的倾听者。   柳至秦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听明白了林骁飞去地铁站叫卖自印小说是怎么回事。   按林母的描述,林骁飞自幼喜欢写作,念中学时就写了不少故事。进化工厂当工人后,也每天挤时间创作小说。他不以写小说为谋生的方式,只是业余爱好罢了,所以从来没有赚过一分钱。但是有一年,化工厂出了事故,一名重伤入院的职工正好是他关系最要好的工友。他想帮助那位工友,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但是远远不够,于是将写过的小说印成书,拿去地铁站、公交车站、商场、学校等人流量大的地方叫卖,换来的钱都给了那位工友。不过到最后,工友还是没能挺过来,这些书就一直留在家里,没有再卖过。   柳至秦能分辨出林母的话中哪些是事实,哪些是一厢情愿的谎言。   卖书救工友应当是真的,林骁飞不懂营销,不像别的作者会在网上卖书,也无法走正常的出版途径,只能选择去地铁站叫卖,其中一次被人拍了下来放在网上,后来当“抄袭”事件爆发时,被扒了出来,成为无数网民的笑柄。   “写书是业余爱好,没有赚过一分钱”大概是不实的。网络文学时代,林骁飞无法靠文字赚到钱的根本原因是他缺少一些天赋,他写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看,而不是他不愿用小说赚钱。   可是这样的话从林母的口中说出,谁也不会、不能、不忍去反驳。   那是一位母亲对儿子毫无保留的爱与信任。   林母颤颤巍巍地走去卧房,拿出几本被翻得起了卷的软面笔记本,和一叠钉好的草稿,唇角带着一抹笑意,“这是骁飞走之前写的最后一篇小说,那时候他在医院,没有电脑,我老婆子没用,不会用电脑,不会打字,不然就将这些笔记本里的内容帮他打在电脑上了。他给我说,这篇小说是发表在一个网站的,上面有读者给他留言,夸奖他写得好。在他还没有病得那么厉害的时候,他叫我一起看过留言。他开心,我也开心。他说,每天看着读者写给他的留言,他就有了继续接受治疗的勇气。”   坐在一旁的徐戡别过脸,两眼通红。   “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我跟他一起看留言了。”林母又说:“他走了后,我整理他的遗物,请隔壁的小伙子帮我打开电脑。我想帮他看一看他的读者写给他的话,抄下来,在他头七时一边给他烧纸,一边念给他听。但是那个网站找不到了。我记得他以前叫我看时,是在一个叫什么‘收藏夹’的地方打开的,可小伙子帮我打开‘收藏夹’,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花崇深吸一口气,一股浓重的酸楚直上心头。   那个网站,必然是林骁飞删掉的,他不敢让自己年迈的母亲看到那些恶意满盈的话。   而他的母亲,还惦记着曾经看到的善意留言,想要在他离世之后,一句一句念给他听。   林母摸着笔记本,自责地说:“都怪我,什么都不懂,他明明已经写完了,我却不能帮他继续发表。”   花崇接过笔记本,翻开一看,果然是《永夜闪耀处》的手稿。   柳至秦也拿过几本,看了看编号,找到最后一本,直接翻到末尾,看到那笔迹极其难看的完结后记时,轻声道:“原来这篇小说已经完成了。”   林母抹掉眼角的泪,“完成了,没有机会发表。你们可别嫌骁飞字写得差,他字很好看的。只是写到最后他已经握不住笔了。”   花崇轻轻拍着林母的背,“我们明白。”   林母干枯的手遮住眼,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可怜我的儿啊,他说这是他最满意的小说,还有人想要花大价钱跟他买。他怎么就急着走了呢?他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那些跟他说好要买的人为什么又不来了?如果有了那笔收入,他,他……”   柳至秦目光一凛,“您是说,当时有人想向林骁飞买《永夜闪耀处》?” 第五十九章 知己(24)   长谈至夜,林母拿出相册,絮絮叨叨讲着林骁飞生前的事,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林骁飞重病时,家里遭人围堵泼漆的闹剧。花崇后来将话题转移到林骁飞的朋友上,林母说出了很多人的名字,不是邻里街坊,就是化工厂的工友。   “他们都很好,逢年过节老是提着年货来看我。骁飞葬在市郊的公墓,我一个人去的话,要倒好几趟公交。都是他们轮流开车送我去。”林母眼里又有了泪,“骁飞有这样的朋友,我也知足了。”   “那网上呢?”花崇又问:“林哥在网上有没有认识什么朋友?”   “这个……”林母想了想,“这我不清楚。”   花崇点开存在手机里的视频,正是宠物店拍到的“王闯”,“这个人您见过吗?”   林母接过手机,看了许久,摇头:“我没有见过。”   花崇观察林母的表情,看得出她的反应不是装的,轻叹一口气,关掉视频。   时间不早,关于林骁飞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但凶手依然藏在云雾之中。林母提到的那些人,虽然都是林骁飞的朋友,但单以经验分析,花崇就知道都不是凶手,他们关心林骁飞,但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至于为了林骁飞担负上杀人的罪名。   而这个“王闯”,林母竟然是不认识的。   泽城很小,林骁飞的工作生活环境又相对封闭,既然林母没有见过“王闯”,那就说明,“王闯”不属于泽城,他不可能是林骁飞生活里的朋友。   这时,柳至秦看了看阳台边的“大脑袋”电脑,问:“陈婆婆,这台电脑能借我一段时间吗?”   林母警惕起来,“可它是骁飞的遗物。”   柳至秦难得地不知如何解释。   拿走这台电脑,是希望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而这个凶手,是在为林骁飞“复仇”。   如果林母知道林骁飞在网络上经受的一切,她会不会感谢这位凶手?   突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徐戡说:“陈婆婆,您不是说过,林骁飞有个出书的愿望吗?”   林母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想帮他,也帮您完成这个愿望。”徐戡目光恳切,轻轻握了握林母的手。   林母老泪纵横,“你真,真的能帮骁飞出书?”   徐戡点头,“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您担保,一定会想办法让林骁飞这本《永夜闪耀处》出版。”   林母已经泣不成声。   “所以现在我想暂时带走这台电脑,看看里面是否还有林骁飞的其他作品。”徐戡温和地说:“这些笔记本和草稿我也想带回去。您不懂电脑,不会打字,但我会。”   几人带着电脑、笔记本离开林家。小向和老邱完成任务,各回各家。花崇打开后备厢,柳至秦将主机箱放了进去,徐戡提着一口袋笔记本,把它们放在主机箱旁边。   天色已晚,不可能连夜赶回洛城,加上还有事情需要泽城警方配合,三人匆匆解决晚饭后,住进了警局附近的招待所。   拿着两张标间的饭卡,花崇问:“谁跟我住?”   柳至秦看了一眼徐戡。   徐戡立即从花崇手里抽走一张房卡,“我是法医,我一个人睡。”   “你是法医跟你一个人睡有逻辑联系吗?”花崇打趣道。   “有啊,我们法医都爱清静。不像你们,出差睡一间屋还得比划两下,不然睡不着觉。”   “比划两下?”柳至秦不解。   “别听他说,也就曲值偶尔发疯,逮着人比划而已。”花崇朝楼梯走去,“上次他跟曲值出差,曲值想教他打拳……”   小城市的招待所条件一般,但因为来往住的大多是警务人员,没有社会闲散人士来开房,屋里还算干净整洁。花崇累惨了,熬夜、耗脑、长途奔波积蓄的疲惫全涌了上来,一进屋就倒在床上,半天没动静。   柳至秦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想跟他聊聊案子,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房间灯光不算亮堂,半开的窗户灌进初夏的风,柳至秦在花崇床边站了片刻,轻手轻脚走去窗边,拉上窗帘,接着关掉大灯,只开了自己床头的一盏小灯。   他不想吵醒花崇,快速洗完澡,准备去楼下买一桶矿泉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花崇喊:“你去哪?”   他转身:“你醒了?”   花崇撑起身子,“我居然睡着了。”   “这几天太累。”柳至秦指了指卫生间,“既然醒了,就快去冲个澡,早点休息。我下楼买水,你有没什么想带的?”   花崇本来想说“帮我带包烟”,又觉得在这地方抽烟不方便,于是作罢,“买盒巧克力吧。”   “晚上吃巧克力?”   “放心吧,我吃了也睡得着。就是嘴馋,突然想吃。”   柳至秦扶着门把手,“那行。”   不到十分钟,柳至秦就回来了。   花崇已经洗完澡,坐在床边裸着上身擦头发。   见状,柳至秦拿来一张浴巾披在他肩上,“借吹风机了吗?”   “没。”   “我去借。”   “不用,现在天气热了,一会儿就干。”   柳至秦略有迟疑,“我还是去借一个来。”   “哎,真不用。”花崇下意识伸出手,捉住他手腕,“刚才眯了一会儿,瞌睡都消了,咱俩分析分析案子,到睡觉的时候,头发肯定已经干了。”   柳至秦垂眼,看到花崇湿漉漉的手。   “不好意思。”花崇笑着收回手,“忘了手上有水。”   “没事。”柳至秦将买来的东西放在两张床中间的柜子上,去卫生间冲了个脚,坐在床边,“花队,来的路上,你不是说‘王闯’有可能也是网络作者吗?我现在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花崇撕开巧克力的包装,分了一块递给柳至秦,“我也这么想。林骁飞现实中的朋友虽多,但不像是会为他杀人‘复仇’的人。这一点明天再去泽城市局查一次,就能确定。我猜,‘王闯’在网上与林骁飞交情匪浅,对于林骁飞的遭遇,他完全能够感同身受。我本来想过会不会是粉丝,但一来林骁飞几乎没有粉丝,二来粉丝也许达不到那么高的共情。”   柳至秦站起来,“要不我现在就去看看林骁飞的电脑。”   “别!你坐下。”花崇说:“这一查又得通宵,你熬不住。”   柳至秦没有坚持。人的精力有限,他实在是累了,反应都不及平时快。这时候勉强工作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凶手是与林骁飞交好的网络作者,一些疑点就说得通了。”花崇靠在床头,掰着巧克力,“他可能与林骁飞有相同的遭遇,说不定也被E之昊琅欺压过,我觉得这是一条线索。”   “嗯。”柳至秦赞同,“林骁飞去世已经接近五年,他到现在才‘复仇’,可能是突然受到某种刺激。在他眼里,自己是林骁飞的……”   “知己。”花崇淡淡道:“在杀死郑奇时,他烧掉了郑奇的食指,这是惩罚他的‘键盘侠’行径。挖掉郑、何的心脏,是指着他们没有良心。他大概认为,自己的行为可以搭上那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   “不。”柳至秦道:“他这是士为知己者‘死人’。”   半晌,花崇叹了口气,“原来《永夜闪耀处》差一点就卖出版权,这一点我真是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等案子结束,有时间了,我想好好看一下这篇小说。”柳至秦理了理枕头,“看样子林骁飞在坚持写作多年之后,终于写出了一篇各方面都不错的小说,以至于吸引了版权投资者的目光。想来也是,如果《永夜闪耀处》毫无读者基础,无法出现在网站的显眼位置被人找到,郑奇当初碰瓷E之昊琅时,也不会盯上《永夜》。”   “难怪陈婆婆哭得那么厉害,如果版权买卖最终谈成,林骁飞下一步的治疗费用就有了着落。”花崇抬起手臂,遮在眉骨上,“人生祸福简直说不清楚,谁知道哪一天灾祸就从天而降。”   “最后版权没有谈成,大概也是因为那场‘抄袭’风波吧。”柳至秦顿了顿,“一部已经臭了的小说,即便写得再好,也没有收购的价值了。从这一点来说,林骁飞人生的方方面面都被毁了。”   “案子解决之后,一定要请专家来鉴定一下,看《永夜闪耀处》是不是抄袭了《暗星归来》。如果没有,我们应当还林骁飞公道。”   “但是这样的公道,其实已经晚了。”柳至秦叹息道:“人已经不在了,公道对逝者来说没有意义。”   “总比没有好。”花崇说:“在这件事情上,徐戡已经带上很强烈的个人情绪了,他想托关系让《永夜闪耀处》出版。一旦出版,必然有经历过当年‘抄袭’事件的人出来指认《永夜》抄袭,如果徐戡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证明它并非抄袭,那对逝者来说就是第二次伤害,出版也会困难重重。所以鉴定是必须要做的。”   “也对。”柳至秦翻身道:“昨天太忙了,有个细节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   “我觉得‘王闯’是个喜爱动物的人,二娃生病了,他会带二娃去找卖家,尹超直播**猫狗,他用尹超的三轮车运郑奇的尸体。但最后,他为什么把二娃放在家中自生自灭?这和他之前的行为有逻辑上的矛盾。”   “他没有让二娃自生自灭。”花崇道:“他给二娃准备了足够一周的粮食和水,一周之后,房东会去收房。但说到这儿了,我也觉得很奇怪,他身上有一些很矛盾的地方,我暂时抓不到缰。”   “也就是说,他是不得已,才将二娃丢在租屋里?”   “应该是。”花崇打了个哈欠,眼皮打架,“我有些撑不住了。脑子是糊的,越想越乱。”   闻言,柳至秦突然从床上下来,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挑起眉梢,懒洋洋地问“干嘛?”   “看看你头发干了没。”   “干了,你真是……”花崇拉起被子,上次打住的话这次因为疲劳而被打住,“像个媳妇。”   说完,居然就睡着了。   柳至秦愣了几秒,指间还保留着头发的触感。   须臾,他转过身,回到自己床上,关掉了床头的台灯。   花崇早就习惯了睡眠不足的生活,只要不是休息日,他向来是睡得差不多了就醒。   清早,晨光还没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睁开眼,拿起手机一看时间,6点。坐起伸了个懒腰,正要趿着拖鞋去卫生间,突然意识到柳至秦还在睡。   停住脚步,他先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侧卧着的柳至秦,几秒后蹲下,支着下巴作观察状。   一定是这段时间累得不轻,柳至秦看上去睡得很沉,半点将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呼吸平缓,面上平静无波。   他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个词——美男子,旋即又被雷了一下,心中略感好笑。   柳至秦的确生得帅气,个头那么高,身材也挺好,不大符合他关于“警方技术人员”的想象。   公安部信息战小组自然是一群高智商技术人员,成日坐在办公室,与计算机打交道,虽然名义上也是警察,但和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的特警刑警交警毫无共通之处,和IT宅男倒是更相似一些。   可柳至秦身上偏偏没多少宅气,看着也不斯文,连眼镜都没戴,视力似乎非常好,感觉给一把突击步枪、一套丛林迷彩,他就能客串一下特警。   这么一想,花崇突然挑起一边眉梢。   柳至秦刚来的时候,他偶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今相处的时日渐长,越来越熟悉,那种感觉就好像消弭在了日常琐事中。   但想象着柳至秦穿作战服的样子,似曾相识感又回来了。   他轻轻“唔”了一声,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脚步声趋近于无。   这真是稀罕事。   刑警们出差是常事,住的大多是条件不怎么样的招待所,地上没有吸音的地毯,拖鞋又特别劣质,走路总是“吧嗒吧嗒”的。大家也都不讲究,一早起来不是一步一声地雷响,就是将卫生间的门甩出轰轰烈烈的阵势。   花崇和很多队员一起住过,从来没有刻意降低过自己弄出的声响,毕竟室友也是糙爷们儿,互相都不介意。但这回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是柳至秦,他就跟突然变了性格似的,不仅走路走得轻,连洗漱都很小声。   结果从卫生间出来时,还是看到柳至秦醒了。   “我吵醒你了?”他问。   柳至秦半眯着眼,摇了摇头,嗓音带着些刚醒的沙哑,“花队,早上好。”   花崇突然手痒,想搓一搓他的脑袋。   柳至秦弯腰找鞋,半天没找到。花崇才发现自己脚上踩着的是他的拖鞋,连忙踢过去,笑道:“刚才认错了,穿了你的。”   他光着脚跳上床,开始换衣服。   柳至秦没说什么,看了他一眼,穿上拖鞋就走去卫生间。   出来时,花崇已经换好衣服了。   “我们今天回去吗?”柳至秦问。   “肯定得回去。”花崇说:“去市局一趟就走,主要是和他们沟通一下,让调查与林家走得近的人。回去老陈说不定就要让开会了,郑奇、何逸桃两个案子可能会往上面移交,这得由我们去做汇报。”   柳至秦点点头,“听你安排。”   不出花崇所料,林母提到的人近年来都安分守己地住在泽城,既没有作案能力,也没有作案时间。   中午,三人离开泽城,这回是花崇开车,徐戡精神不振,被撵到了后座。   “你怎么回事?”花崇看了看后视镜,“昨晚干嘛去了。”   “看《永夜闪耀处》。”徐戡打了个哈欠,靠在窗边吹风。   花崇本想吐槽他两句,坐在副驾上的柳至秦抢先道:“看到多少了?”   “没多少,他连载的网站已经没法看了,我昨天找到了前面一百来章的盗版TXT,看到半夜4点,也才看五十章。”   “怎么样?”柳至秦又问。   “你是问写得怎么样?”徐戡说:“我以前外国的科幻看得多,国内的没看过几本,他这篇是软科幻,设定挺新奇,我觉得不错。对了,我联系了我做出版的朋友,走一定关系的话,这篇小说不难出版。”   “你给我打住。”花崇道:“案子都没解决,你就忙着给林骁飞出书?”   “案子的确没解决,但出书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这里先做好准备,有什么错?”   柳至秦侧过身,“花队的意思是,在决定《永夜闪耀处》是否应该出版之前,得做一次专业的鉴定。”   徐戡并非感情用事之人,“我明白,这项工作交给我。”   花崇知道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里有些背景,做事也比较靠谱,但还是忍不住敲打道:“你先把本职工作给我做好。”   “不会拖你们重案组后腿。”徐戡说完敲了敲柳至秦的椅背,学花崇道:“小柳哥。”   “嗯?”   “你能查到当初是谁想跟林骁飞买版权吗?”   “应该能。”柳至秦说:“其实昨天晚上就想查来着,但实在是太困了。这趟回去我就着手,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就好。”徐戡松了口气。   出差一天一夜,回到洛城市局已是下午四点。柳至秦来不及休息,将林骁飞的主机箱搬到重案组休息室,那里还放着从郑奇老家运来的电脑。   花崇说:“你忙着,我去找老陈。”   曲值赶来道:“花,你才回来,陈队找你半天了。”   “案子有进展了?”花崇问。   “我们这边提供的视频起了大作用,几个省市联动,加上公安部协调,刚才终于确定了‘王闯’的真实身份!”   花崇精神一震,“是谁?”   “这个人居然在网上还小有名气。”曲值说:“本名楚皎,是个写小说的!”   写小说,网络作者?   花崇快步上楼,走过场似的敲了敲陈争办公室的门,往里一推,“陈……”   办公室里,除了陈争,还有两名陌生人。   其中一人非常年轻,留着板寸,眼睛很亮,看上去自带一股蓬勃朝气,让他不禁想到了当年在西北一同吃沙子的边防小战士。另一人则要成熟内敛许多,眉宇间盛着几分客套疏离的笑意,约莫三十来岁,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他关上门,朝两人友好地点了点头。   “你来得正好。”陈争说:“介绍一下,这二位是公安部派来指导咱们工作的,特别行动队刑侦分队队长沈寻,还有他的小队员乐然。”   不出所料,公安部果然来人了。   “陈队谦虚了,哪里是指导工作,我们这是通力合作。”三十来岁的男子说完转过身,伸出右手,“你好,我是沈寻。”   花崇礼貌地一握:“花崇,重案组组长。”   “我是乐然。”站在沈寻旁边的年轻人声音特别洪亮,精气神也足,“花队你好!”   花崇心头乐了,原以为公安部派来的会是一群老气横秋的老干部,没想到来者一人与自己年纪相当,看上去与陈争还颇有交情,一人是个二十多岁,一看就精力旺盛的小队员。这样一来,后面办案的阻碍会小很多。   “人差不多齐了,咱们继续说案子。”陈争给花崇倒了杯水,“曲值有没跟你说,我们已经查到‘王闯’是谁了?”   花崇点头,“是名作者?”   “对,这多亏了你们前期的排查工作。”沈寻递来一份资料,“楚皎,今年30岁,初中文凭,梧省相城人,长期从事网络小说创作,笔名‘烷疯’,是灵动文学网的签约作者。从去年10月起,他就销声匿迹了。他的微博粉丝有12万,在灵动文学网算比较有人气的写手。”   花崇对网络文学界知之甚少,问:“现在有没有查到他和林骁飞,也就是风飞78的关系?”   “时间太紧,我们查到的信息有限。”沈寻说:“暂时只能确定,去年9月底,楚皎因为发了一条讽刺易琳琅的微博,而被粉丝、水军攻击到删微博、道歉。这个易琳琅,就是E之昊琅。” 第六十章 知己(25)   “《玄天山河》,一个伪君子创造的欺上瞒下,逆袭上位的故事。”   花崇看着早已被掐删的微博,寻思片刻,“伪君子?这个词一语双关啊,既指代《玄天山河》的主角,又指代易琳琅本人。”   “没错。这条微博刚发出时,就有人在评论里猜测他说的‘伪君子’指的正是E之昊琅。这位声名大噪的作家虽然红得发紫,但黑料也不少,早就有网民说他是只会炒人设的伪君子。”沈寻道:“去年9月,刚好是《玄天山河》在网上造势造得特别猛的时期,电视剧开拍,动画上线,同名游戏开始公测。读者对原著的评价褒贬不一,有多少夸奖的声音,就有多少批评的声音。但在公开场合讽刺《玄天山河》的网络作者却只有楚皎一人,难怪会被大量粉丝攻击。在这之后,他就再未在网上出现,连载着的小说《怀战》也停更了。梧省那边正在调查他家里的动向,目前还没取得什么进展。”   花崇沉默了几秒,索性道出与柳至秦的猜测——楚皎和林骁飞一定有渊源。他们早就在网络上认识。楚皎杀害郑奇等人,是为了替林骁飞复仇。   乐然听得津津有味,偏过头看沈寻。   “很有说服力的推论,但是现在有个问题。”沈寻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我们还没有完整的证据,证明楚皎是凶手。郑奇、何逸桃这两个案子的现场,没有采集到能够指认凶手的证据。幼犬毛发把他引了出来,却不能让他伏法。目前梁蕊儿三人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个人认为,他们不可能还活着。那现在就只有寄希望于尽早找到他们的遗体,并提取到有说服力的证据。”   花崇蹙眉,这的确是件非常棘手的事。   “我觉得有希望!”乐然突然说:“我们不是已经确定楚皎躲藏在临江省了吗?省市联动,他根本逃不了。依我判断,抓捕是今明两天就能搞定的事。一旦逮住他,我们问也能问出线索。”   花崇抬起头,看了看这精神头十足的年轻人,忽然想到可能真的能在楚皎身上找到突破点——何逸桃遇害时,凶手拍了一套血腥至极的照片。这些照片的源文件在哪里?传输给那名黑客时,有没有在网络上留下痕迹?这一切在找到楚皎之后,都会有答案。   “还有。”乐然接着说:“至秦哥那么厉害,咱们肯定能破案。”   “至秦?”花崇一愣,才意识到对方应当是柳至秦的老相识。   “我们以前是同事。”沈寻笑道:“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不过也合作过几次。还以为一来就能见到他,结果陈队说他出差了。”   “已经回来了。”花崇说:“我跟他说他‘老家’肯定会来人,他可能不知道是你们来,现在在楼下处理网络这一块的线索。一会儿下去打声招呼吗?”   “不了,案子没破,我们也走不了,见面的机会还多,暂时就不去打搅他了。”沈寻清了清嗓子,“这案子需要多个单位协作,我特别行动队的同事已经在临江省了,咱们有任何发现都互相知会一声。我还得去一趟省厅,乐然留在这儿,有事尽管差遣他。”   乐然似乎下意识挺了一下腰背,站得笔直,有几分军人的气势。   命案已经移交省厅,还有公安部把关,嫌疑人不在洛城也不在函省,重案组一改前几日全体忙得焦头烂额的状态,顿时闲了下来。但大家都轻松不起来,一是案子在自己手头没破,虽然这确实不是一个市局能处理的案子,不过想起来还是不免憋屈,二是都知道了林骁飞的遭遇,心头难免沉重。   沈寻把乐然交给花崇,花崇也只好带着这年轻人回重案组办公室,得知对方今年23岁,以前当过兵。   难怪。花崇心想,这身板这气场,一看就是部队里出来的。   不过聊到在部队里的事时,乐然却不愿意多说,笑了两声便岔开了话题。   花崇也没追着问,想起对方认识柳至秦,索性道:“你和沈队与小柳是在公安部认识的?”   “更早一点。”乐然说:“以前我和寻哥还没有调去公安部时,至秦哥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不过当时我还没见过他,他是寻哥的朋友。后来去了公安部,我才第一次和他见面。”   花崇“嗯”了一声。不用问都知道,柳至秦一定是在网上帮他们截取到了什么关键证据。   “至秦哥突然调走,我还有点舍不得。”乐然继续道:“感觉没跟他共事多久,他就溜了。”   花崇想起当初问柳至秦为什么要来洛城,柳至秦说自己犯了事。乐然肯定知道一些,沈寻也许知道得更多。他微张开嘴,犹豫片刻,却将话咽了回去。   算了,柳至秦不说有不说的理由,他没有必要四处打听。   乐然似乎也没有八卦柳至秦的意思,道:“案子昨天报到特别行动队,寻哥一看是洛城市局,就带着我来了。至秦哥当年帮过我,我也想为他出一份力。”   “谢谢。”花崇在乐然肩上拍了拍,“等案子破了,我们请你和沈队吃饭。”   “不能让你们破费。”乐然正经地说。   “没事。”花崇笑:“陈队知道吗?就刚才办公室那位,他啊,特有钱,让他请。”   乐然想了想,“我寻哥也有钱,还是我寻哥请吧。”   花崇忍俊不禁,“有你这么卖队长的吗?”   乐然笑起来,指着前面的玻璃门,“那就是重案组啊?”   “嗯。走吧。”花崇快步上前,推开玻璃门,将乐然让进去。   曲值只知道公安部来了人,但没见着,一看花崇带了个看上去比张贸还小的年轻人回来,立即赶上去,“哟,又来新人了?”   乐然大大方方敬了个礼,“你好。”   “什么新人?”花崇故意说:“公安部来的领导。”   曲值惊了,“我,我靠!这么年轻?”   “不是不是!”乐然连忙说:“我不是领导,我,我来和你们一起工作。”   花崇不逗他了,“随便坐,别拘束。我先去看看小柳哥……小柳那边有什么进展了没。”   乐然没要求跟着去,“行,花队你忙。”   休息室新装上没多久的窗帘大开,阳光像灯笼一样照亮了整间屋。   花崇推门而入,柳至秦闻声向他看来。   “查到什么线索没?”他关上门,走到沙发边。   柳至秦微蹙着眉,眼中流露出几分困惑。   “怎么了?”他又问。   “我已……”柳至秦嗓子有些哑,咳了两声才道:“我已经抓取了林骁飞电脑里的所有痕迹,他的多个笔名、网名我也查过了。”   花崇连忙坐下来,“然后呢?发现了什么?”   “他在网络上没有交过朋友,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写作。小说发布在专门的连载网站上,读后感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偶尔在‘烽燧’等网文论坛与别人交流,但这完全称不上交友。”柳至秦说:“他既没有一同讨论写作的作者朋友,也没有长期追随他的读者朋友。我们昨晚猜测凶手是一名网络作者,是他的‘知己’,但目前看来,这不成立。”   花崇也很惊讶。公安部已经明确,“王闯”笔名烷疯,真名楚皎,正是一名与E之昊琅产生过矛盾的网络作者,这从侧面印证了他与柳至秦的猜测,但突然,柳至秦告诉他,林骁飞没有这样的朋友。   这就像从A线索推出了B结论,而倒回去,B却不能回到A,反倒得出了C结论。   花崇仿佛看到一座复杂的迷宫,面前是一条接一条死路。   他镇定片刻,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接着将公安部来人、“王闯”身份确认等消息告知柳至秦。   “是吗?”一时间,柳至秦眉间皱得更紧,“既然如此,那我们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但为什么林骁飞和他在网络上毫无交集?”   “会不会是有,但暂时没有查出来?”   柳至秦看向电脑,过了大约半分钟才道:“我是铺网式复原抓取,按理说,不会有遗漏。”   花崇深吸一口气,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须臾,柳至秦甩了甩头,“对了,刚才在查找痕迹时,我发现林骁飞并没有在网上踩过其他作者的小说,更没有在踩人之后自荐自己的小说。五年前关于他嘲讽别的作者的截图全是伪造的。他上网时间有限,发小说、看小说、写感想而已,从来没有参与过网文圈的纷争。和我们想象的一样,他完全不会经营自己。别的作者通常都有几位圈内朋友,也极有可能与读者产生交情,但他要么是因为上网时间有限,要么是性格如此,在网上并未交到朋友。”   “编辑呢?”花崇问:“他和那个什么幻想文学网是签约关系,按理说会有一名编辑。”   “的确有一位,但他们之间缺少沟通。”   “为什么?”   “林骁飞不红,也不会‘来事儿’,一个编辑手下几十上百人,根本顾不上他。”   “也就是说,他在网上是‘孤家寡人’?”   柳至秦抿着唇线,过了一会儿才答:“看上去是。”   花崇手指插在头发里,用力搓了搓,“这他妈怪了。楚皎与E之昊琅有矛盾,却不认识林骁飞,他杀了当初因为E之昊琅而攻击林骁飞的人……这根本说不通!”   柳至秦不语,左手在沙发上一阵摸索,拿起半包烟。   “想抽烟?”花崇问。   “嗯。”   花崇摸出打火机,两人一起点了烟。   休息室烟雾缭绕,所幸没有安装报警器。   半晌,花崇问:“那陈婆婆说的那件事呢?是谁想跟林骁飞买《永夜闪耀处》的版权?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   “是一家小规模的IP收购公司,其实就是个工作室,入手有潜力的作品,然后高价卖给别的公司。”柳至秦抖掉一截烟灰,“这个工作室三年前就被另一家收购。当年他们是通过幻想文学网联系林骁飞,看样子确实是希望将《永夜闪耀处》买下来,只是后来发生了那种事,就不了了之了。这在操作上没什么问题,也没有可疑点。”   花崇撑着下巴,“怪了。那现在的情况就是——其实并没有人为林骁飞‘复仇’?”   片刻,柳至秦说:“花队,难道是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   休息室陷入沉重的安静,太阳阴了一些,灌进一股燥热的风。花崇双手撑住太阳穴,思考许久,道:“不,不可能。楚皎必然与案子有关,否则他为什么要躲?另一方面,两名死者、三名失踪者的唯一联系就是林骁飞,如果将林骁飞从中摘去,那这五桩案子就毫无联系了。”   柳至秦深吸一口气,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我再从楚皎入手查查看。”   花崇偏过头,目光落在柳至秦眉眼上。   柳至秦也正好抬起眼,与他目光相触。   “嗯?”   花崇伸出手,掌心捂着柳至秦额头,“你是不是很累?”   “还好。”柳至秦莞尔,“案子没破,就算想歇一歇,心里也不踏实。”   “不歇没关系,但到点得吃饭。”花崇说:“你饿不饿?”   柳至秦按了按胃,忙的时候察觉不到,现在才发觉的确饿了。   “走,先去吃饭。你以前的同事看上去饭量挺大,我们别让他饿着。”   柳至秦诧异,“谁?”   花崇:“我刚才没跟你说公安部来的是谁?”   柳至秦摇头。   “瞧我这脑子。”花崇笑了笑,“特别行动队的沈寻和乐然。我听乐然小哥说,你不仅是他们的前同事,还是朋友。”   柳至秦眼睛微亮,神情轻松不少,“居然是他们。”   “嗯。沈队去省厅了,把乐然扔给我,说是随便使唤。我看小孩儿挺精神的,肯定很能吃。”   柳至秦笑:“长得挺精神就很能吃吗?”   “那不然呢?”   “然哥是很能吃。”柳至秦站起来,将物品归置一番,低声道:“跟你有得一拼。”   花崇没听清楚,“你嘀咕什么?”   “没,你听错了。”   花崇狐疑地挑眉,又说:“乐然才23岁,你管他叫‘然哥’?”   “沈寻老这么叫,我偶尔条件反射,也跟着叫‘然哥’。”柳至秦心想,你还叫我‘小柳哥’,难道我年纪比你大?   “原来如此。”花崇想了想,“那我也叫他‘然哥’?”   “不用,叫他‘乐乐’就行。他们特别行动队都叫他‘乐乐’。”   花崇乐了,“这名字真喜庆。”   “是啊,人也喜庆。”   柳至秦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乐然。   乐然也看到他了,大声道:“至秦哥!”   花崇压低声音说:“瞧,是不是超有精神?”   柳至秦也压低声音,“他平时嗓门儿更大,现在是到了新地方,有点不适应。”   乐然快步走来,将柳至秦上下打量一番,用力在他手臂上一拍,“至秦哥,最近还好吗?”   “别用你打拳的力量来捶我。”柳至秦好笑道。   “重了吗?”乐然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会啊,我都饿了,使不出什么力。”   花崇听得发笑,冲柳至秦一眨眼,“看到没,都饿了。”   柳至秦点头,“嗯,招待不周。”   乐然听明白了,急忙争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崇有点喜欢这个活力十足的“小领导”,笑着揽了他的肩膀,“我们也饿了,走吧,吃饭去。”   正是饭点,乐然以为要去食堂,没想到被拐去了市局对面的巷子里。花崇像当初第一回 带柳至秦来吃饭时一样,东家买一堆,西家买一堆。但乐然的反应和柳至秦当时截然不同,柳至秦是“点这么多吗”,乐然是“那边还有一家店”。   花崇感觉自己简直是找到了一个完美的饭友。   席间,花崇才知道乐然刚穿上警服时不是刑警,而是特警,顿感亲切。   “花队,你以前也是特警啊?”乐然放下手中的烤串,由衷道:“真厉害!”   花崇没明白他这“真厉害”是什么意思,柳至秦倒是听懂了。   “你从特警调刑警,才几年就已经当上重案组组长了。”乐然说:“了不起。”   花崇笑,“你年纪轻轻就在公安部供职了,你才是了不起。”   “我是跟着寻哥而已。”乐然摸了摸额角,竟然有点不好意思,“都是寻哥帮我。”   花崇心念电转,发觉乐然对沈寻似乎有点“不对头”。   柳至秦将剩下的烤羊排分成两份,“你俩都了不起,战斗力这么强,一大桌菜都给吃完了。”   夏天天黑得晚,三人吃完夜饭,天还亮堂着。花崇买了些宵夜,刚回到办公室就被抢光。   花崇想赶组员们回去休息,毕竟现在能查的都集中在柳至秦那边,张贸等人即便留着不走,也出不了太多力。既然如此,不如回家睡个觉。   但居然没人离开。   曲值抱着大瓶装的冰红茶,“算了,都忙这么多天了,也不少这两天。反正我回去也是打游戏,不如在这里贡献余力。”   其他人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花崇便不再勉强。   柳至秦关上休息室的门,盯着一堆电子设备出神。   郑奇的电脑还没有修好,但已没有修复的必要。当初将这台电脑运回来,是认为能够在其中找到郑奇高中时参与某件严重网络暴力事件的证据,现在已经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林骁飞的电脑里痕迹清晰,光是看他过去的上网记录、言行,就能判断出,这是个老实、踏实、有些理想主义情怀的人。他真的与楚皎毫无关系吗?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查到?   夜一深,周遭就变得沉静。   柳至秦食指抵着下巴,眼底倒映着显示屏的幽光。   不查不知道,这个楚皎,居然与易琳琅有非常密切的联系。早在六年前,他就是当时还没有火起来的E之昊琅的“枪手”,那篇引起不小风波的《暗星归来》,其中有一小部分正是由他完成,之后经过E之昊琅润色,最终发表在银河文创上。之后,他一边给E之昊琅当枪手,一边改换笔名,创作属于自己的小说,直到去年10月销声匿迹。   不,不是真的销声匿迹。   他在调查风飞78。   半夜开会总是让人提不起神,花崇去陈争办公室找待客的红茶,没找到,只得翻出自己的菊花茶,泡了两杯递给沈寻和乐然。   “易琳琅现居加拿大,易家非常富有,他给自己树立的却是‘平民人设’。”沈寻说:“我刚得到的消息,这些年他发表的所有文章里,主要人物、重要线索与剧情都是花钱买的。他在写作上花了不少精力与财力,可以说,他应当是喜爱写作的。但因为天赋不足,他只能通过‘买卖’和‘炒作’这两种方式,让自己成为众人仰望的‘大神’作者。”   “没错,楚皎也是他的‘枪手’之一。”柳至秦神情严肃,“现在已知的线索,楚皎最晚在17岁时就开始创作,时间与林骁飞相差无几,境遇也差不多,一直没多少人看。初中毕业后,他就没有念书了,在汽修厂工作,因为自己写的小说没人看,他开始给一些当时已经有一定名气的作者当‘枪手’。这笔收入远超他以自己笔名写作的所得,也高于他当汽修工人的工资。之后,他成了职业‘枪手’。六年前,成为易琳琅的专属‘枪手’,我拿到了他们的保密合同和转账记录。易琳琅支付了他大笔佣金,既是创意、文章的买断费用,也是封口费。但楚皎在经济宽裕之后,以‘烷疯’为笔名,重新创作属于自己的小说,并在去年走红。我暂时没有查到他们之间决裂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估计与楚皎当时正在连载的小说,也就是《怀战》有关。”   花崇快速翻阅报告,抬起头,“易琳琅还想买,而楚皎不愿意再卖?”   这时,沈寻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沉声道:“特别行动队的消息。”   花崇呼吸一提,看向柳至秦。   柳至秦很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来电,多半是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 第六十一章 知己(26)   “两个消息。”沈寻从走廊上回来,眉心微蹙,“璋省警方发现了一具局部白骨化的尸体,极有可能是此前失踪的梁蕊儿。”   花崇站起来,“局部白骨化?那致命伤呢?是不是位于颈部?”   沈寻点头:“现在正在进行尸检,具体死因还不明确。不过这个问题我刚才也问了,死者确实被割喉。”   “那就和郑奇、何逸桃一样了。”柳至秦拿着一支笔,“照理说,凶手连续犯案,经验一次比一次老道,手法一次比一次娴熟,越到后面,留下的证据就越少。从失踪时间上看,梁蕊儿可能是第一名受害者,尸体呈局部白骨化也说明她遇害已经有一段时间。那时候凶手还没有太多经验,心理上也必然会忐忑,说不定留下了什么关键证据。”   “没错。”花崇道:“我们有必要去一趟璋省。”   “先等等,还有一件事。”沈寻抬起手,看向花崇,“花队,这件事也许更需要你参与。”   “什么?”   “之前我们查到,楚皎藏匿在临江省。但今天凌晨1点,也就是2个小时之前,他已经搭乘夜班大巴,从临江省境内的玉功镇离开。”沈寻说:“我的同事刚刚才拿到车站的监控视频,这趟夜班车的终点站是临江省东边的丰省征城,但沿途随时可以上下车。目前临江省与丰省已经紧急调配警力,天亮之前就会将他抓住。”   花崇从沈寻的话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而这一丝不寻常,正是他心中所虑。   “沈队,你认为应该撤走警力,今晚放过楚皎?”他问。   “楚皎是你们发现的,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沈寻说。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含蓄却又迫人的气场,而花崇与他正好旗鼓相当。   “我和你想法一致。”花崇从容道:“今晚不是与他摊牌的好时机。沈队,麻烦你马上协调,放楚皎去征城,务必不要打草惊蛇。”   沈寻点头,“我这就去办。”   两人的哑谜打得乐然一头雾水,“楚皎在临江省藏了几天,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踪迹,为什么不立即将他带来审问?”   “我们还没有得到将他绳之以法的关键证据。”花崇说:“现在璋省那边尸检、痕检都没出结果,梁蕊儿的死到底和楚皎有没有关系还难说。后续如果一直找不到证据,楚皎就可以咬死他没有杀过人。”   “现在就是机会。”柳至秦说:“我整理的21人名单中,有个名叫‘黄庆’的人就在征城。玉功镇是临江省最偏僻落后的村镇,楚皎以为从那里搭巴士去征城不会被发现,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暴露,但还是要去。因为他还没有杀完所有他认为该死的人。”   这时,沈寻打完电话,再次回到会议室,“已经沟通好了,征城会配合我们的行动,也会保护好楚皎的‘目标’——黄庆。”   乐然激动道:“我们这是要抓现场?”   “不一定。”花崇说:“楚皎到征城之后,可能不会马上接近黄庆,他也许会在征城待一段时间,伺机而动。而在此之前,梁蕊儿一案的调查结果应该会出来。只要找到一项指向楚皎的证据,我们就可以立即实施抓捕,不用等到他对黄庆动手。”   乐然跃跃欲试,“寻哥,让我去征城吧,我留在这边也帮不上忙,抓捕我最拿手!”   沈寻还未出声,柳至秦就道:“我也去一趟征城。”   花崇有些诧异,“没必要吧?楚皎什么时候会行动还说不准,这边可能还有其他任务,你走不开。”   “我先去,有任务我再回来。”柳至秦态度坚决,“花队,你不是也要去吗?”   “我……”花崇卡住了。他是重案组组长,手里两桩命案的犯罪嫌疑人出现在另一座城市,随时可能再次作案,他当然得去。   但这和柳至秦也要去有什么关系?   柳至秦是技术岗,跟着去征城,难道还能亲手抓了楚皎不成?   “这样。”沈寻说:“我们明天出发,至秦想去也没问题,如果楚皎长时间没动静,又回来就是。现在交通方便,不像以前只能搭慢速火车。”   花崇还想争辩,柳至秦靠近一步,冲他递了个眼色。   他只好住嘴。   几小时眨眼就过,征城传来消息,说楚皎已经下车,住进了城西一家宾馆。而彰省也传来消息,确认死者是梁蕊儿,致命伤与郑奇、何逸桃一样,但尸体掩埋现场并未发现能指认凶手的证据。至于第一现场、监控等的排查,得耗更多时间。   花崇跟曲值交待好工作,转身就看到柳至秦朝休息室走去。他连忙跟上,“哐当”一声关上门,大步上前,将柳至秦逼到墙边,“刚才怎么不让我说下去?”   柳至秦比他高,虚贴着墙壁,盯着他看了两秒,语气无辜,“哪个‘刚才’?”   “就半夜和沈队开会那会儿。”花崇也不是非要把柳至秦留在重案组不可,但对方执意要去征城,这让他感到不解。   柳至秦肩膀松了劲,反问道:“花队,你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征城吗?”   花崇一时间被问住了。   不想?倒也不至于。只是觉得柳至秦没有必要去,来回折腾不说,也容易耽误重案组这边的其他事务。公安部特别行动队已经派了人,征城那边也警力充足,拿下一个楚皎根本不在话下,自己去是职责所在,柳至秦肩上却没有这份担子。但一想柳至秦话里有四个字——“跟你一起”,他又发现,自己主观上还是希望和柳至秦同路的。   这就不好回答了。   花崇顿觉心里痒酥酥的,往后退了一步,敷衍道:“这和想不想没关系……”   “你也知道,我以前在公安部相当于技术人员,和沈寻乐然他们特别行动队的不一样。”柳至秦说:“现在既然调来了洛城刑侦支队,就该有正儿八经刑警的样子。我想尽量多地去现场,接触更多案子,积累经验,尽快弥补不足。刚才不让你说,是怕你再说不让我去的话。沈寻他们在场,你再坚持的话,就很不给我留面子了。”   花崇一愣,“怎么就扯到‘面子’上去了?”   柳至秦似乎很认真,“是和‘面子’有关啊。新领导不信任我,你说沈寻和乐然怎么想?”   “我可没不信任你。你想到哪儿去了?”花崇说:“还有,我看你现场经验挺足的,上次在洛大找尸块时,别人看一眼就吐,你还拿起来看……”   柳至秦状似无辜,“但还不够,至少经验没你丰富。”   花崇想了想,“那倒是。”   “所以我想去。”柳至秦笑,“我保证这边一有任务,我马上赶回来。”   花崇本来就决定和他一起去了,只是来问问他的实际想法而已,“行吧,一会儿就出发了,再检查一下行李,别落下重要物品。”   楚皎的行踪、通讯已经完全处于监视中。花崇一行人在抵达征城后直奔市局,正好在视频里看到楚皎从招待所出来。   “他已经离开招待所两次了,前一次是出门买毛巾、香皂等生活用品。”负责监控的刑警贾飞说:“我们在招待所附近布置了眼线,一旦他出现,就不会离开我们的视野。另外,黄庆身边也安置了人手。他是外地人,今年24岁,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工作,独自租住在城西,我们能保证他的安全。”   “辛苦了。”花崇看了一会儿视频,转身向柳至秦勾了勾手指。   “怎么?”柳至秦靠近。   “楚皎这次可能不会待太久。”花崇说:“他在洛城租了房,在这里却住在招待所里,还买了不少生活用品,看样子也没有立即搬走的意思。”   “他已经杀人上瘾,而且自认为经验老道。”柳至秦点头,“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去打探黄庆的情况,一旦发现机会,就会立即动手。”   乐然说:“我怎么觉得楚皎不像要去作案的样子?”   花崇和柳至秦不约而同向他看去。   “你们看,楚皎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监控。”乐然解释道:“不应该啊,像他这样的人,在作案之前,应该会格外注意摄像头。”   “没错。”花崇想起郑奇、何逸桃两个案子,“他非常仔细,前期进行过周密的实地考察,否则不可能躲过所有监控。”   “那他现在……”乐然想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会这么业余啊?”   闻言,柳至秦虚起眼,心里忽地一紧,好像有什么念头一闪即过。   不久,便衣警察汇报称,楚皎去了黄庆租住的小区附近,正在那里喂流浪狗。   一听“狗”,花崇立马警惕起来。   “楚皎不打算再买狗。”柳至秦低声道:“他打算在作案后将黄庆的……”   “嗯。”花崇会意,“比起花大价钱买一只无法带在身边的德牧,流浪狗显然更加方便。”   贾飞没听到二人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黄庆住的那个地方治安不太好,晚上黑灯瞎火的,算是我们这里比较落后的片区,流浪猫狗都比较多。”   花崇理解。若要他向其他省市的同行介绍富康区道桥路,他也会觉得难以启齿。   “坦白说,如果楚皎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到那儿作案,后面还真不太好查。”贾飞又道:“不过现在绝对没问题,我们全天候盯着他呢,一旦他有什么动向,我们能立即制服他。”   花崇倒是不怀疑征城警方的能力。楚皎在明,警方在暗,如果这还能让楚皎得手,那大家都脱掉警服得了。   但乐然的话让他很是在意。郑奇、何逸桃这两个案子是他亲自侦查的,从现场情况看,楚皎是个细致到极致的凶手,这一点判断不会有错。但如今目睹楚皎在作案前的行为,又觉得楚皎算不上细致——起码在面对摄像头时,楚皎的反应确实如乐然所说,很业余。   离开征城市局,去宾馆的路上,花崇仍在想这个问题。柳至秦在他肩上拍了拍,“难得见你皱眉皱这么久。”   “嗯?”花崇回过神来,“我在想,楚皎的行为是不是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对犯罪者来说,除了不能在现场留下指纹足迹DNA,最需要留意的就是周边的摄像头。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摄像头,为什么?”   柳至秦之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其实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普通警察注意不到,但很显然,他们不是普通警察。   花崇走得很慢,“难道有人在帮他?会不会是发布何逸桃照片的那个黑客?”   “理论上讲,顶尖的黑客能够远距离操纵监控,并在此后抹除一切痕迹。但是……”   “但是什么?”   “需要一大笔钱。”   花崇沉默片刻,突然问:“我想起来了,上次你提到那名在西亚的黑客时,说查账户流水可能会有收获,查出什么没?”   柳至秦摇头,“暂时还没有。”   花崇向前走了几步,转身道:“算了,别想这么多,徒增压力。我看楚皎八成这几天就要动手,我们先把他拿下再说。”   黄庆并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一步靠近自己。   他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单亲家庭,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离家打工,闲下来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盗版网络小说,在别人构织的瑰丽世界里汲取在现实中永远得不到的快丨感。几年前,他因为寻找盗版资源而碰巧发现了“烽燧”这个网络文学交流论坛,浏览几条帖子后开始与人掐架。渐渐地,他发现在网上骂人比看小说更刺激。那种指点江山的感觉,令从小就生活在狭隘世界里的他热血澎湃。   在他最热衷于上网掐架的那段时间,风飞78的“抄袭”事件爆发了。他理所当然成为辱骂大军里的中流砥柱,将对现实的所有不忿、痛苦一股脑发泄在这位素未谋面的作者身上。   他甚至请了假,买了最便宜的火车票,与一众高举道德大旗的网友一起赶到林骁飞的老家,用油漆在那片斑驳的墙上大书“抄袭该死”四个大字。   时隔五年,这“壮举”仍是他引以为傲的谈资。今年房市行情看涨,他每次卖出一套房子,就得意忘形地跟人吹嘘——好人有好报,他当年行了善,讨伐过恶人,如今才能顺风顺水。   明年,他就想搬出那破败的租房,去市中心租一套电梯小公寓了。   下班之后,他哼着走调的口水神曲,意气风发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个季度的业绩已经超标了,往后几天都不用工作,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再去“烽燧”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黑料。   这两年,他已经不怎么看网络小说了,却对网络作者的黑料热情不减。谁如果陷入“抄袭”、“骗粉”等风波,他第一时间就会赶上去斥责,俨然根正苗红的“道德标兵”。   一想又可以在网上挥斥方遒,他就开心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甚至忍不住在昏暗的路灯下咯咯直笑。   他没有发现,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他,有一个人,正悄无声息地尾随着他。   “楚皎已经跟踪黄庆三天了。”花崇说:“看样子很快就会动手。”   “早动手我们也好早解脱。”沈寻盯着视频,“乐然这三天都跟着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正在这时,乐然的声音从通讯仪里传来,“寻哥,寻哥!”   “我在。”   “我感觉楚皎会今天晚上行动。”   花崇眉间一紧。   “注意保护黄庆。”沈寻说:“你自己也注意安全。”   乐然笑声压得很低,但听得出几分轻快,“放心!”   公安部特别行动队出手,鲜少有失误的时候。凌晨1点,乐然将杀人未遂的楚皎押至征城市局,同时被带回来的还有惊魂未定的黄庆。   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想要自己的命,那条回家的小巷与往常一样漆黑宁静,一眼望不到头,据说有很多活不下去的人蹲守在小巷两侧,伺机抢劫。姑娘们大多不敢晚上从哪里过,房东在他租房的时候,也提醒过他晚归时小心。但他从来不怕。   怕什么呢?住在那里的都是穷光蛋,谁他妈抢谁还说不定。   事实上,他住了几年,那条黑黢黢的小巷也走了几年,唯一遇上的坏事是撞见一个老汉强丨暴一个姑娘。   他在网上不遗余力捍卫着“道德”,这简直耗尽了他生而为人的所有道德心。   所以在现实里,他不再是“道德卫士”,反而成了施暴者。   他和那个肮脏的老汉一起,轮丨奸了那名无力挣扎的女孩。女孩受到威胁,不敢报警,他没有得到丁点惩罚。   巷子里,当高大强壮的男人亮出刀时,他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条巷子怎么会有人持刀抢劫?不会啊。埋伏在这里的不是只有强丨奸犯吗?   后脑突然遭到重重一击,他想跑,发现根本迈不出脚。一把锋利的刀在昏暗的路灯下闪过一缕冷光,直逼他的咽喉!   “嘭!”一声干净利落的枪响划破黑夜,他瞪大双眼,看着鲜血从男人手腕处汩汩涌出,刀应声滑落。   下一秒,男人睚眦欲裂地看着他,另一只手捂住受伤的手腕。   同时,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传来——   “警察,别动。”   就在乐然制服楚皎之后不到十分钟,璋省关于梁燕子一案的调查终于取得关键证据——痕检员在凶案发生现场,提取到一枚指纹。楚皎刚到市局,就被采集了指纹,两相比对,完全契合!   审讯室,楚皎木然地坐着。他的右手手腕被子弹所伤,经过紧急处理后,包着厚厚的纱布。乐然出任务时向来喜欢往要害部位打,精准利落,根本不给人还击的机会。   花崇和柳至秦坐在他对面,无言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和那日在花鸟鱼宠市场相见时没什么不同,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杀人犯。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眼中空空荡荡的,似乎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也或许是从杀第一个人开始,就早已明白有朝一日会与警察面对面。   许久,楚皎抬起头,飘散的目光在花崇脸上聚拢,嗓音嘶哑地说:“你是那个……”   “我们见过,你带二……”花崇说:“带德牧回市场看病的时候。”   “原来你们是警察。”楚皎视线扫向柳至秦,“瞧我这运气,撞谁不好,居然撞上警察。”   顿了2秒,他又道:“既然你们找到我了,想必已经去过我在洛城的家了吧?小男还好吗?我留在家里的食物,它都吃了吗?”   花崇拧眉,心里忽地升起一种极其烦躁的情绪。   楚皎口中的“小男”,应该就是险些被害死的二娃。   柳至秦敲了敲桌边的一份文件,“你杀了梁蕊儿,是吗?”   楚皎眯起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半分钟后,他说:“就是那个璋省的女人?”   “是。”柳至秦说:“你割开了她的喉咙,取出了她的心脏,将她埋在城郊的建筑废墟下。”   楚皎突然笑了,“我不杀她,难道让她继续在网上害人吗?”   “所以你是承认了?”花崇问。   “已经被你们抓住了,我不承认有用吗?”楚皎轻摇着头,神色惋惜,“可惜没能干掉黄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杀掉他,再抓捕我呢?他那种人渣活下去也是危害社会,让我一并解决掉不是更好?你们知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他曾经强丨暴过一名女性,就在今晚那个巷子里,他甚至还拍下了照片威胁受害者。像他这样的败类,也配得到你们警察的保护?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去保护更应该受到保护的人呢?”   “强丨暴过女性?”正在另一间屋里看监控的沈寻道:“有这种事?”   征城刑侦支队队长闻言脸色一黑,让手下马上去查。   花崇按捺着火气,继续问必须要问的问题:“在杀害梁蕊儿之后,你前往曲省,杀害了戚利超和周子瀚。之后又来到洛城,杀害了郑奇和何逸桃。”   楚皎点头,完全没有试图否认,就像接受宿命一般,甚至还牵着唇角笑了笑,“他们不配活着。他们和易琳琅一样,是伪君子,是败类,都该死!” 第六十二章 知己(27)   另一间审讯室,黄庆在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之后,呆如木鸡地缩在座椅上。坐在他对面的刑警厉声询问楚皎提到的“强丨暴”一事。最开始,他坚决否认,之后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刑警怒了,一拍桌子,作势要将他从座椅上揪起来。这情形像极了方才他在小巷里被袭击的一幕,他吓得惊声大叫,浑身发抖。   片刻,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尿骚味,一阵泠泠的声响从下方传来。   他竟是被刑警的动作吓到失丨禁。   沈寻看着监控,面色不虞。   “我丨操!”因为过去的经历,乐然对性丨犯罪者痛恨至极。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睛透过视频死死瞪着黄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我他妈的……”   “乐乐。”沈寻牵住他的手,明白他想说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冷静。”   视频的另一边,黄庆不断抽泣,双手捂住大半张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第一个,不关我的事!就算我不在那里,她,她也会被强丨奸!”   不仅是乐然,连负责审问的刑警也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每天都从那里路过。”黄庆惊魂未定地说:“谁叫她深更半夜往那条巷子里跑啊?住,住在那边的女人都知道,晚上不能往巷子里过,危,危险。快12点了,她穿条裙子到巷子里,不,不是欠丨操吗?”   乐然额角暴起青筋,若不是沈寻在一旁拉着,他已经一脚踹开审讯室的门,将黄庆揍得爬不起来。   “我路过的时候,她已经被曹老汉按住了。曹老汉是个‘力哥’,就是给人搬货的工人,也住在我们那一片。”黄庆眼中多出几缕狂乱,“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我有义务阻止他吗?如果我阻止他,被他打伤,派出所会给我颁奖吗?我,我凭什么要见义勇为啊?”   “所以你就参与了强丨暴?”刑警咬牙切齿。   黄庆有些困惑:“我已经看到了啊,我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然后走开吗?”   “你!”刑警指着黄庆的鼻子,愤怒得语塞。   乐然重重喘着气,胸口与肩膀明显起伏。   “好了。”沈寻揉着他的后颈,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安抚道:“我跟你保证,这个人一定会受到惩罚。乖,不要冲动。”   黄庆苍白的脸在视频中显得愈发狰狞,他的声音经过电波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似人的气息:“如果我走开,曹老汉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觉得,我会去告发他。我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刑警:“这就是你成为他共犯的理由?”   “是他邀请我的!”黄庆开始竭斯底里,“那个女的穿成那样子出门,摆明了就是想被男人上!哪个正经女人晚上穿那么暴露出门?她,她活该!遇不到我们,难,难道她就不会遇到其他人?曹老汉操了她,让我一起上,我是无辜的,谁让她那么贱呢?她还哭呐!你们要抓要判刑都找曹老汉去,我认识他,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提供线索,你们放了我,啊?”   沈寻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来征城缉凶会正好撞上一桩强丨奸案。犯案者毫无悔改之心,甚至将责任推卸到受害的女性身上。   ——她为什么要深夜出门?   ——她为什么穿那么少?   ——那条巷子夜里危险,她为什么要去?   ——她活该被强丨暴!   人性的卑劣在黄庆身上爆发,宛如一个巨大的毒瘤,在被戳破时淌出恶臭不堪的脓液。   有多少人说过与黄庆相似的话?   有多少人在目睹伤害发生时,冷嘲热讽,认为错的是受害人?   他们不是犯罪者,却是犯罪者的帮凶。   地上的污迹被清理干净,黄庆犹自说道:“我是无辜的,曹老汉才是强丨奸犯,我只是路过!”   “寻哥。”乐然已经冷静下来,眼中含着杀手般的冷光,“当年黄庆在网上‘讨伐’林骁飞时,想的是不是也是——我是无辜的,那么多人骂风飞78,我也骂两句怎么了?我是无辜的,大家都去风飞78家泼油漆,我也泼两桶怎么了?”   沈寻搂着他的肩,没有说话。   花崇和柳至秦并不知道发生在另一间审讯室里的闹剧,坐在他们对面的楚皎正近乎平静地讲述自己与易琳琅的恩怨。   “我给他当了多少年‘枪手’来着?记不清了,总有五、六年了吧。当‘枪手’比用自己的笔名写作赚钱多了。我一个毫无名气的作者……不,我算不上什么作者,顶多算个写手,当年我一天埋头写两万字,一分钱都卖不出去,没有网站肯和我签买断合同——买断合同你们知道吗?就是我写多少字,网站给我定额的钱,后面就算我的小说火了,我也分不到一毛钱。我只能签分成合同,收入和网站平分。这么写了几个月,收入根本养不活我自己。”楚皎看着自己的手,说得很慢,“我只能当‘枪手’,那样起码不会饿死。”   “易琳琅很有钱。他是富豪的独子,但没几个读者知道。他把自己包装成勤奋善良的追梦美少年——呵,他当然‘勤奋’了,日更一万字,其中九千字都是我们这些‘枪手’完成的。”   “你在给他当‘枪手’期间,也以自己的笔名创作。”花崇说。   “你们查得真清楚。”楚皎双手交叠搭在桌沿,“没错。虽然当‘枪手’很来钱,但我不想一辈子给人当‘枪手’。人嘛,总是得有点情怀的。我当初温饱都不能保证,当然无法追求理想。我一边当‘枪手’,一边还在一家汽修店打工,你们肯定都查到了。后来,我生活不成问题了,甚至过得还不错,就想追一追我的梦。”   柳至秦道:“你想写出属于你自己的小说。”   楚皎眼睛亮了亮,“没错!”   “这是你与易琳琅决裂的关键?”花崇明明是提问,语气却如肯定一般。   楚皎神色轻微一变,干笑道:“他偷了我的作品,他是个最卑鄙、最该死的人渣!他指责别人抄袭,其实他才是抄袭界的宗师!”   “慢慢说。”花崇冷声道。   “现在正在热播的那部剧——《玄天山河》,你们看过吗?”楚皎问。   “听说过。”   “那里面最关键的一条剧情线,是易琳琅强行从我手上买去的!”说到这里,楚皎发出一阵怪笑,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仿佛有血即将从眼角淌出。   “那是我当时正在创作的小说,《怀战》中的剧情线。他在看过之后,强迫我卖给他。”楚皎深深吸气,“如果我不卖,他就要毁了我!”   “毁了你?”花崇还是那副漠然的姿态,“怎么个毁法?”   楚皎摇头,“你们理解不了的,你们理解不了……”   “你不说我们怎么理解?”柳至秦道。   楚皎沉默许久,再次开口,“网文圈也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你是‘大神’,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你想让一个毫无名气的作者滚蛋,简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甚至都不用自己说什么,只需让粉丝意识到,你不喜欢那个人就行了。当你想要针对某个人的时候,自然有成千上万的脑残粉为你前赴后继。”   花崇听说过娱乐圈捧高踩低,不知所谓的“网文圈”也是如此。   “我已经写了很多年了,最初是真的写得不好。我不像那些有才华的人,下笔如有神,二十岁出头就成为‘大神’。我没有什么灵气,但写了这么久,终于也摸索出了自己的路,算是一种进步吧。”楚皎眼神柔和了一些,“《怀战》是我最好的作品,它耗费了我所有精力。从开始连载起,它就有了不少读者。我本来以为,靠着它,我能够慢慢红起来。”   “等一下。”花崇打断,“你说易琳琅买走了《怀战》里一条剧情线,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连载之前给他看过《怀战》的剧情线?”   “是连载之后不久。”楚皎说:“当时那条剧情线还没有在文中铺陈开,他突然找我看大纲。”   “你给他看了?”   “他当时的原话是——你这篇文的数据还不错,有大纲吗?我这边找人给你看看,开局不错的文最忌写崩,大纲太重要了。”楚皎苦笑:“我是他团队的成员,跟他签了约,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我没有想到,他会在看过之后,直接提出买断我的剧情线。”   “他说我是他的‘枪手’,他支付我钱,我有义务将他看中的东西卖给他,无论是写好的段落,还是人设,或是剧情线。如果我不照做,他有一百种办法让我在这个圈子里无法出头。”   楚皎叹了口气,看向花崇和柳至秦,“我说过你们理解不了的,这个圈子太复杂,像我这样的本就有‘枪手’黑历史的作者,根本斗不过他。如果我反抗,他请‘枪手’的事虽然会曝光,但我的写作生涯也告终了。”   “所以你把剧情线卖给了他?”花崇道。   楚皎点头,表情突然痛苦起来,“后来,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成了他的,我构架的剧情线成了《玄天山河》里最精彩的一笔。他红得发紫,而我籍籍无名。缺失了关键剧情线的《怀战》就像没了灵魂,我赶出另一条替代线,但……”   楚皎扬起头,看着天花板,咬牙道:“我恨他,他偷走了我的一切!”   “《玄天山河》是去年下半年开始爆红,你也是那时候从网络上消失。”花崇说:“你受到了刺激?”   “刺激?不,这不叫刺激。”楚皎狠皱着眉,“眼看自己的剧情线在他的小说里大放异彩,我才明白一件事——我受不了,我根本不该卖给他!他是贼!”   柳至秦咳了两声,起身朝门外走去。   花崇回过头,也跟着走出去。   “他精神很不正常。”柳至秦说,“他一直在讲自己与易琳琅的矛盾,但他杀的人却是当初辱骂林骁飞的人。”   “让他冷静一会儿。”花崇单手揉着太阳穴,“我本来以为他会挣扎,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认了。”   “铁证如山,他狡辩也没有用。”   “这倒是。”   此时,隔壁房间的门打开,黄庆双手戴着手铐,被两名刑警带了出来。   花崇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过,收回目光,问走在后面的刑警,“怎么给他拷上了?”   “别提了,丫强丨奸犯一个。”刑警沉着脸,抱怨道:“这人他妈的就是个人渣,要我说,咱们就不该救他,让那个谁把他脖子给抹了得了,为民除害!他现在倒还成了受害人,我呸!”   花崇咳了一声,刑警一愣,连忙打住,“呃,我就是一时嘴快。花队,你别跟我们队长提啊,他不准我们说这些。”   “我明白。”花崇想起陈争给自己的忠告,提醒对方道:“刘队不准你们说这些是为你们好。这些话能憋就憋住,憋不住找个信得过的兄弟说去,别让有心人听见。”   刑警接连点头,有些尴尬地笑道:“花队,你是自己人。”   花崇往他肩上一拍,客套地笑了笑。   柳至秦靠在墙边,待刑警走了,才缓声说:“这个黄庆真是强丨奸犯?”   花崇回过头,“嗯?”   “刚才在里面,楚皎说黄庆强丨暴过女性。”柳至秦拧着眉,“我忽略了其中一句话——你们知道吗。他在问,我们知不知道黄庆是个强丨奸犯。”   花崇顿时明白过来,“他早就知道黄庆强丨暴女性的行为,他是在质问我们当警察的为什么不知道。”   “对!”柳至秦紧声说:“楚皎以前根本没有到过征城,连征城警方都不清楚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还有尹超。”花崇说:“尹超在网上直播虐丨杀猫狗,在现实里却只是个普通的快递员。楚皎的消息为什么那么灵通?”   恰在此时,沈寻和乐然从另一间房里出来。乐然脸色铁青,直往拐角处走。沈寻朝花崇一抬下巴,解释道:“他心情不好,去洗把脸。”   柳至秦立即问:“黄庆犯过强丨奸罪?”   “我也是才知道。”沈寻将黄庆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又道:“刘队已经派人去查,相信很快会让黄庆得到应有的惩罚。”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   沈寻看了看他二人,“楚皎好像知道得太多。”   花崇:“嗯?”   沈寻笑:“花队,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不简单。”花崇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现在有种感觉,他只是一把被人握在手中的刀而已。”   “继续审问吗?”沈寻说,“我和你们一起吧。”   “让乐然一个人待在外面?”柳至秦问。   “他又不是小孩子。”沈寻走向审讯室,“走吧,别让咱们的嫌疑人久等。”   审讯室的座椅不够,花崇不想坐,把位置让给了沈寻,抱臂靠在墙边,大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   柳至秦将三名死者、两名失踪者的照片一一摆在桌上,手指在周子瀚和戚利超的照片上点了点,“能说这俩现在在哪里吗?”   “我说全喂狗了你们信吗?”楚皎身子前倾,灯光从他头上打下,将他的眼睛照得格外亮。   屋里三人皆是无动于衷,仿佛已经和像他这样的人打惯了交道。他悻悻然地退回去,别开目光,“你们既然能找到梁蕊儿,也能找到他们,无非是多花一些时间罢了。”   柳至秦点点头,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诱导道:“你之前说他们都该死,为什么?你恨的是易琳琅,与郑奇等人有什么关系?”   不出所料,楚皎立即兴奋起来,眼中的光一涨,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他们是易琳琅的走狗!”   “走狗?”沈寻说:“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   “放屁!黄庆那样的强丨奸犯是普通人?”楚皎喝道:“在网络上平白无故对别人施以暴行的难道是普通人?”   花崇摸着下巴,从楚皎的竭斯底里中看出一些异样。   很多嫌疑人在接受审问时,都会突然爆发,竭斯底里者不在少数。但楚皎此时的表情、语气、肢体动作却格外“规整”,就像……此前早就练习过无数遍。   花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突然发问:“你是说网络暴力?”   楚皎立即抬起头,“对!”   “我想起来了,你去年在微博上嘲讽E之昊琅,被他的粉丝——或许还有水军,骂到删博,之后连《怀战》这篇小说也停止了更新。”花崇慢悠悠地说:“从这个层面上讲,你的确遭受过网络暴力。怎么?去年辱骂你的人正是他们?”   楚皎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被坐在他对面的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我杀他们,不是因为我自己。”楚皎微垂眼睑,看向下方。   花崇面对过太多犯罪嫌疑人,最是明白这一小动作代表什么心理——楚皎要开始撒谎了,或者说,楚皎后面的话可能半真半假。   “我是替我朋友惩罚他们。”楚皎双手呈握拳状,有些用力地抵在一起,“五年前,他们间接害死了一名和我一样没有名气的作者,他叫……”   “风飞78。”柳至秦道。   楚皎蓦地抬眼,眼中闪过几许紧张,几秒后道:“看来你们已经查得很清楚了。”   “不,只是稍有了解而已。”柳至秦继续引导:“你认为风飞78没有抄袭?”   “什么抄袭?他不过是易琳琅炒作自己的牺牲品!易琳琅那个垃圾,居然拿一个癌症病人来营销,郑奇、何逸桃那些没有脑子没有良心的人就是他的狗,听他一声令下,就将风飞活活咬死!”   又是这种表情。花崇食指敲着下巴,总觉得楚皎的反应和说出的话像排练过似的。   有人教楚皎这么说?   “据我所知,风飞死于肺癌。”沈寻道。   “那是他本人!”楚皎厉声道:“但作为一名作者,笔名就是他的生命!易琳琅用谎言、炒作杀死了他!”   沈寻的语气像个不慌不忙的旁观者,“如果他真的没有抄袭,那么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然后问心无愧吗?”楚皎冷笑,“你们没有体验过被‘人肉’、被网络暴力的痛,在祸从天降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清者自清问心无愧,只有众口铄金,只有三人成虎!”   沈寻受教般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你很清楚当年那件事的内幕?”   “我给易琳琅当了几年‘枪手’,怎么会不清楚!”楚皎目露精光,将易琳琅借势炒作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花崇轻轻叹了口气,事实究竟如何,他已经与柳至秦分析过,与楚皎的说法差不离,但粗听一遍,仍是为林骁飞感到唏嘘不已——易琳琅被郑奇诬陷抄袭纯属偶然事件,而郑奇拿风飞78当靶子也是偶然事件。但偶然事件既然已经发生了,易琳琅的团队便想趁抄袭污名被洗清,大势炒作一把。毕竟是送上门来的肥羊,机会千载难逢。况且风飞78只是个毫无粉丝基础的底层作者,不会反弹,拿他当一飞冲天的跳板再合适不过。   “你说风飞是你的朋友,你当年为什么不站出来?”沈寻问,“而且你刚才说的那些,有证据吗?”   楚皎仿佛知道他会如此问,干笑着说:“我和风飞一样籍籍无名,我站出来有用吗?至于证据,我当然有,很快你们就会看到了。”   花崇心头略微一紧,“很快就会看到”是什么意思?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沈寻又问:“易琳琅强行买走你的作品,是你展开报复的导火索?如果没有这件事,就算你和风飞是朋友,也无法对网络暴力感同身受。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以给风飞报仇的名义,释放自己心头的怨气?”   楚皎微怔,“随便你怎么说。他们害了我的朋友,郑奇、黄庆这样的人后来还继续在网上造谣生事,他们该死。”   “你在撒谎。”柳至秦打断,“你一口一个朋友,但风飞78直到离世,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们的生活根本没有交集,即便是在网络上,你们也没有交流过。你不是他的朋友。”   花崇上前几步,双手撑在桌沿,“你的同伙是谁?他,应当才是林骁飞的朋友。”   楚皎冰凉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片刻后哼笑起来,“不是朋友又怎样?我已经帮林骁飞报了一半的仇,而剩下的一半,连同我自己的仇,‘他’会帮我们一并算清。”   “他是谁?”   “你们抓不到他。” 第六十三章 知己(28)   说完最后一句“等着吧”,楚皎便不再出声,像个完成了任务的战士,眼神冷漠,一动不动地坐在审讯椅上。   在他的眼神里,花崇竟然看出来一丝“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沈寻打开乐然买回来的宵夜,一样一样拿出来,“这词不是拿来形容英雄的吗?”   “他大概觉得自己就是英雄。”花崇左右看了看,挑出一份腊肉炒饭,“杀了自认为该杀的人,报了自认为该报的仇。剩下的就交给另一个人好了。”   审问楚皎时,乐然并不在场,这会儿听了几句,云里雾里地问:“另一个人?楚皎还有同伙啊?这样的话,其他参与‘人肉’林骁飞的人和易琳琅不是也有危险?”   “21人名单里的其他人已经被保护起来了,暂时不会有危险。至于易琳琅……”沈寻说:“他已经入了加拿大籍,长居国外,除了《玄天山河》拍摄初期回国探过班,已经很少在国内出现了。我个人认为,楚皎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对他动手。”   “我也这么想。”花崇同意,“从现在的情况看,那个人可能才是真正想为林骁飞复仇的人。我和小柳哥之前假设过凶手是林骁飞的知己,我们一度认为楚皎就是这个‘知己’,但目前看来,楚皎显然不是。”   “不仅不是,当年易琳琅的团队攻击林骁飞的时候,他说不定还在一旁出谋划策。”柳至秦没什么胃口,只拿了一杯豆浆,“刚才在审讯室,我总觉得他语气和表情不太对,像早就练习好的。而且有些大义凛然的话,事后谁都会说。五年前正是他与易琳琅的关系最融洽的时候,易琳琅给他高额‘枪手’费,有这笔钱,他过得相当滋润。而且那时他还没有开始专心创作属于自己的小说,和易琳琅之间不存在矛盾。站在人性的角度想,那时候他必然是站在易琳琅一边的。再想深一些,当时易琳琅还没有彻底走红,他作为‘枪手’,希不希望自己的雇主爆红?肯定想,一旦易琳琅爆红,给他的报酬必定水涨船高。而林骁飞对他来讲,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而已。”   乐然将一碗粥推给沈寻,“怎么我就出去透了口气,情况就完全变了?”   “正常。”沈寻揉了揉他扎手的板寸发,“接触嫌疑人、审问嫌疑人之后,推测被推翻是常有的事。”   花崇说:“既然楚皎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我们就再来理一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现在各种线索凑起来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我不信咱们还分析不出个结果!”   柳至秦将桌子清理出一块,拿了笔和纸,一边说一边画着意识流线条,“首先,人是楚皎杀的,这一点是明确的吧?”   沈寻点头,“虽然他提到了另一个人,但作案的只有他一人,这没有疑问。”   柳至秦点头,接着涂涂画画,“郑奇等五人被杀的原因是五年前严重辱骂、诬蔑林骁飞,他们都是那场网络暴力的重要参与者。楚皎说,自己杀他们是为了给林骁飞报仇,而事实上,他与林骁飞并非朋友,他恨的不是郑奇等人,是强行买走他剧情线的易琳琅。”   “他对易琳琅的仇恨有一个发酵的过程。”花崇补充道:“并不是易琳琅刚一买走他的剧情线,他就对易琳琅恨之入骨。是在去年《玄天山河》大阵仗走红之后,他的仇恨才从量变到质变。毕竟那是他创造的剧情线,他迫不得已卖给易琳琅,成就了易琳琅,而他自己仍是个无名小卒。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渴望报复,心理变得越来越畸形,以至于在冲动之下,发了一条嘲讽易琳琅的微博。这条微博不仅让他与易琳琅关系破裂,还使他体会到了网络暴力的滋味。”   乐然撑着脸颊思考,“所以他才对林骁飞的遭遇感同身受?”   “关键就是这里。”柳至秦转着笔,“楚皎与林骁飞之间不存在友情,即便他们都因为易琳琅而遭到网络暴力,也不至于感同身受到替林骁飞连杀五人,并继续杀人的地步。他图什么?如果我是他,我最想杀的第一是易琳琅,第二是那些辱骂我的人,而不是五年前‘人肉’林骁飞的人。”   “但你杀不了易琳琅,他在加拿大,周围有专业保镖。”沈寻说:“也杀不了辱骂你的人,因为你很难查到他们在现实中的身份。”   “哪里难?”乐然插话道:“至秦哥想查那些网络暴民的身份,不是分分钟就能搞定的……”   还未说完,他就反应过来了,“靠!我们讨论的是楚皎,不是至秦哥。至秦哥精通网络,而楚皎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至秦哥可以轻而易举查到那些人的身份,楚皎是怎么查到郑奇、何逸桃身上去的?”   “五年前,实名制还没有实施,揪出躲在网络背后的人比现在复杂得多。”花崇十指交叠,支着下巴,“楚皎一直给我一种微妙的矛盾感,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小柳哥列出那21人名单都花了不少时间,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肯定有人在帮他。”   柳至秦停下笔,“你想说那个黑客?”   沈寻看向二人。   乐然忙道:“什么黑客?你们别又打哑谜。”   花崇这才说出那个将何逸桃的照片发在“洛城生活”上的神秘人。   “我当时的判断可能错了。”柳至秦嗓音略沉,“我本以为他是凶手高薪请来的帮手。”   “你和他接触过吗?”沈寻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顶尖黑客,本事不在我之下,极其善于伪装和躲藏,编写病毒有一套,拥有大量服务器作为‘肉机’。我没能与他直接对上,只能查到他在西亚,无法锁定具体位置。”柳至秦吁了口气,“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不是楚皎的帮手,而楚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也就是说,真正想帮林骁飞复仇的人,其实是这位黑客?”乐然问:“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为什么要过了五年再行动?”   “他应该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或者一个合适的人——楚皎就是这个合适的,能为他所用的人。”沈寻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我们围绕林骁飞查了那么久,现实和网络都查过了,没有一个人符合‘复仇’条件。这个人和林骁飞究竟是什么关系?林骁飞给予了他什么,值得他这样孤注一掷?”   “沈队,你最后一句话我不同意。”花崇打断,“实际上这个人并没有为林骁飞孤注一掷,否则早在五年前,他就应该自己动手了。他将自己藏得很好,想给林骁飞复仇,却又不愿让自己沾上鲜血。他一直在等待,直到楚皎这把称手的刀出现。我猜,如果楚皎没有与易琳琅决裂,心生怨毒,又找不到报复的方法,他还会继续等待下去。”   沈寻思索片刻,点头道:“对,他在等待一个既能够让恶人付出代价,又不至于将自己牵扯其中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他在国外,并且网络技术非常了得吧?”乐然说:“不然怎么会躲过至秦哥的追踪?”   柳至秦叹气,“是我疏忽了。”   花崇立马道:“别老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定数。”   柳至秦看向他,很浅地笑了笑,“嗯。”   “接着说。”花崇敲两下桌子,“作案的是楚皎,而在幕后安排一切的是那名黑客,那么很多之前有逻辑矛盾的地方都能够解释了。楚皎想向易琳琅报仇,但连接近易琳琅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易琳琅的很多秘密,甚至有证据,但是就算将所谓的‘猛料’曝光,易琳琅就一定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吗?不见得。他非常清楚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丛林法则,明白自己也许倾尽一切,易琳琅仍有重头再来的可能。”   “这时候黑客找到了他。”柳至秦顺着往下说,语速不快,似乎正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向他提出了合作的条件,是什么条件……你假装林骁飞的朋友,帮我杀掉郑奇等人,我……”   办公室安静了许久,每个人都在思考。   “我帮你毁掉易琳琅,让他身败名裂。”花崇说,“只有这个条件能让楚皎赴汤蹈火,这是他最迫切的愿望。他对易琳琅恨之入骨,但是单纯杀死易琳琅,远远比不上亲眼看着易琳琅跌落神坛,从万人敬仰变为万人唾骂。”   “那这对黑客来说,就是一桩永不赔本的买卖。”沈寻站起来,来回踱步,“郑奇等人他想杀,易琳琅他也不会放过。楚皎替他动手,他只需要给出一个承诺就行。”   “楚皎疯了吗?”乐然说:“让杀人就杀人?这些人跟楚皎根本没有关系!”   “楚皎的确是疯了,心理已经完全被对易琳琅的仇恨侵蚀。”柳至秦再次在纸上画起线条,“只要能让易琳琅一败涂地,他愿意成为一把屠刀。不过他一定被灌输了什么,例如一些正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法不责众,法律制裁不了这些网络暴民,但你可以。”花崇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握着一枚打火机,按得“叮叮”作响,“你也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你忘了他们怎么辱骂你,叫你去死?你不想让这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吗?笔名就是作家的生命,他们害死了风飞78,也害死了你——烷疯。你说,他们该不该死?该不该抵命?”   乐然听得一愣一愣的,扯了扯沈寻的衣服。沈寻拍拍他的手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花崇声音大了几分,情绪也突然高涨,“杀人偿命,他们以为躲在网络背后就能万事大吉?凭什么他们害了人,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能肆无忌惮地再次害人?他们都是人渣,能害风飞78,就能害你,就能害其他人!法律无法惩罚他们,但楚皎,你可以!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杀了他们,给你自己,给风飞78报仇!”   柳至秦唤道:“花队。”   花崇回过神,怔了一秒,揉着眉心道:“抱歉,我又把自己代入嫌疑人了。”   沈寻笑道:“陈队以前就跟我说过,你在揣测犯罪者心理上很有一套。今天一见,果然厉害。”   花崇摆手,喝了半杯水,“黑客向楚皎提供线索,并且要求楚皎挖出死者的心脏喂狗。楚皎本人亲近小动物,去花鸟鱼宠市场观察何逸桃时,出于喜欢买下了一只德牧幼崽。他没有想到,幼崽在吃过心脏后出现了消化问题。杀掉郑奇、何逸桃之后,他必须立即离开洛城,不能带走德牧——这可能是黑客的要求。于是,他只能将德牧留在租屋里。为了让德牧活下去,他在离开之前带德牧去看过病,并在屋里放置了一周的狗粮和水。一周之后,房租到期,房东必然去查看,这个德牧就能得救。这造成了那天我去看到的一幕。”   “他们之间靠什么联络?”沈寻说着转向柳至秦,“我记得我们已经查过楚皎的整个通讯网?”   “他能够避开监控。”柳至秦说:“也能在联络之后抹除痕迹。他甚至能够对摄像头做手脚,这可能就是楚皎在对黄庆动手之前,对摄像头的反应显得业余,但在之前的案子里没有一次被拍到的原因。而他自己躲藏得太深,我们以前又陷入了误区,根本没有发觉他做的手脚。”   “这些事你能做到吗?”花崇突然问。   “嗯?”柳至秦一愣,旋即点头:“能。”   “那我就放心了。”花崇道。   柳至秦没反应过来,“放心?”   “是,放心。你刚才说的事情神乎其神,我不懂,听上去像假的一样。但既然你能做到,就说明那个躲在暗处的黑客也有可能做到。”花崇眼角一勾,“起码证明我们不是在凭空瞎想。”   “不过我们分析来分析去,最关键的问题却始终没有解决。”沈寻提醒道:“黑客的身份是个谜,他虽然没有孤注一掷为林骁飞报仇,但也在幕后做了不少事。他是谁?和林骁飞是什么关系?”   这确实是个暂时无解的问题。   “继续审楚皎吧。”花崇拍了拍手,“同时也要保护好名单里剩下的人,以防万一,绝对不能再出现受害者。”   乐然瘪了瘪嘴,小声道:“我不想保护那些人。黄庆是个强丨奸犯,我……”   “乐乐。”沈寻打断,“你是警察。”   乐然侧过身,不说话了。   “我猜即便我们继续审楚皎,也问不出太多有价值的东西。”柳至秦在乐然背上拍了两下,上前几步,“既然他只是一枚棋子,一把刀,又怎么会知道操纵他的人是什么身份?”   “黑客后面会有什么动作?”花崇思索道:“他会对易琳琅动手吗?以什么方式动手?”   西亚,X国。   男人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面前只有三个硕大的电子显示屏散出幽暗的光。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清秀而年轻的面孔。   只是这张面孔过于苍白,不似同龄人一般朝气蓬勃。   他坐在靠椅里,一手习惯性地放在键盘上,一手抵在唇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右边的显示屏,眸底似有血光。   仔细一看,血光并非来自他的眼,而是他看着的显示屏。   显示屏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东西乍看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暗红色的一团,莫名渗人。细看令人心惊肉跳,汗毛倒数——那竟然是血淋淋的尸体。   说是尸体也不准确,因为照片上的人似乎还没有死透,血从她被撕开的脖颈飙出,她大睁着眼,满脸鲜血,绝望无助地看着镜头。   即便是一副静止的画,仿佛也能听到血喷溅的声响,能看到她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   男人舔了舔唇角,像品尝到了甘美的佳酿。   这套照片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每次看都心生愉悦,开心万分。那种愉悦似乎来自灵魂深处,叫他兴奋得颤栗,恨不得亲临现场。   照片里的女人叫何逸桃,是个漂亮的女人,经营着一家花店,喜欢穿浅色的棉布裙子、小巧可爱的布鞋,喜欢坐在花店外的秋千上,对所有路过的人微笑。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她的裙角就随风翻飞,美好得像一幅画。   她有一个粉丝众多的微博,她的拥趸将她奉为“女神”、“仙子”。   她那么漂亮而清纯,比她店里最美丽的花还要迷人,的确当得起“女神”和“仙子”的称呼。   ——如果只看她外在的话。   她内在是什么样的呢?   她没有念过多少书,在现代社会算是个半文盲。但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那被拐卖到山里的母亲的错。   她早早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打拼,却因为身无一技之长,又没有钱没有靠山,小小年纪就给人当起了“小三”。这当然也不是她的错,她走投无路,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她后来用母亲车祸的赔偿金过上了好一些的日子,开始做鲜花生意,有了自己的店,脑子聪明,把花店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了更红,赚更多的钱,她爬上了很多人的床,成了什么“洛城最美老板娘”。这也不算她的错吧,毕竟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不过是使了一些手段而已。   但是……   男人点了根烟,在烟雾里半眯起眼。   但是她为什么要害骁飞哥呢?   骁飞哥做错了什么,要在身患重病、靠化疗延续生命的时候遭到那种对待?   她喜欢E之昊琅的书,喜欢E之昊琅这个人,是个没有什么原则的脑残粉。行,都行,没有问题。可她居然说了那么多歹毒至极的话。   她知不知道,她咒骂的那个人当时已经奄奄一息,被癌症带来的剧痛折磨得整夜失眠?   男人深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剧烈咳嗽,咳出了眼泪,就像哭泣一般。   世界上为什么有心肠如此歹毒的女人?   “有病就去死”、“抄袭活该得癌”这种话,她一个漂亮清纯的女人居然张口就来?   对一个隔着网络的陌生人,何至于此?   何况骁飞哥根本没有抄袭!   男人盯着照片,冷笑两声,敲了敲键盘,另一张照片出现在显示屏上。   这一张,何逸桃已经死透了,她的胸膛被她店里的园丁剪刀剖开,露出里面已经停止工作的心脏。   这简直是绝妙的艺术品,他想。   楚皎干得不错,杀了梁蕊儿、戚利超、周子瀚、郑奇、何逸桃,还给郑奇那罪魁祸首分了尸,不过要说拍照,还是何逸桃这套照片拍得最好。   杀戮与绝美,鲜血与复仇,绝望与放肆,无一处不深得他的心。   前阵子,他将这套照片连同何逸桃与富商们的床丨照放在洛城一个网站上,网站瞬间就因为流量过大爆了。   垃圾服务器。   他使用了不少“肉机”,躲开了追踪。网站的技术员都是些虾兵蟹将,根本奈何不了他,倒是后来出现的一人,差一点就摸清了他的行踪。   那人是个警察,他有些惊讶,立即检查了所有‘肉机’,确定抹除了所有痕迹,才再一次联系楚皎。   楚皎是他握在手中的刀,帮他斩杀那些兴风作浪的人渣。   但这把刀用着用着就钝了,一,二,三,四,五,才杀五个人而已,就被狡猾的警察给逮住了。   不过五个人……也足够了。   他并未指望过楚皎替他杀光恶人,那不现实,而他从来不考虑不现实的事。   楚皎很听话,每杀一个人,就将杀戮现场的照片发给他,他则清理掉传送痕迹。这些照片他视若珍宝,每一张都好好保存。今天,它们就将派上用场,为世人所欣赏。   唯一可惜的是,楚皎没能杀掉黄庆,那个恶心而肮脏的畜生,本是最不该活下去的。   算了,黄庆在现实里是个强丨奸犯,自会得到惩罚。   而他最想惩罚的,是那个逍遥快活的大作家。   将所有照片再次浏览了一遍,男人按灭指间的烟,坐直身子,没有多少血色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一时间,三块屏幕上快速闪过代码,他的唇角渐渐上翘,扯出一个疯狂的幅度。 第六十四章 知己(29)   “烽燧”论坛作为国内最大的网文交流平台,自成立以来就见证了无数“大神”的崛起与销声匿迹。它不属于任何一家文学网站,不受任何资本控制,服务器设在国外,所有人都可以在其中“畅所欲言”,管理者不对真假负责,也从不出面调解大规模的骂战。据说每一名作者在“烽燧”里都有一个马甲,有的只是默默潜水,有的看到自己被骂得厉害时喜欢上去争辩几句。   网友神通广大,且八卦心旺盛,本着吃瓜群众的原则,扒出了不少作者的马甲。有名不见经传的底层作者满嘴恶气辱骂、造谣当红作者,字里行间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酸味。也有高高在上的“大神”作者假装粉丝,诽谤人气飙升的新人作者,将对方贬低得不值一文,照娱乐圈的说法,这叫“防爆”。   总而言之,“烽燧”就是个放飞自我的地方。人性有太多阴暗面,人心半明半暗,总有那么多在现实里无可纾解的怨愤需要释放,人人都戴着面具的“烽燧”就成了最好的发泄场。   近来,E之昊琅相关的帖子老是飘在“烽燧”首页,《玄天山河》即将收官,收视率居高不下,粉丝们拼了命地夸,“黑子”们拼了命地黑,一时间,“烽燧”满是粉黑大战,在线人数不断突破新高。   在无数无脑喷与无脑夸的帖子里,如果标题起得不惊悚不震撼,那么很快就会被挤出首页。但如果起得太惊悚,路过的人又会觉得太假,失去点进去的兴趣。   “五年前,E之昊琅造谣风飞78抄袭;五年后,五名走狗被割喉挖心”就因为标题起得太假,而迅速被挤出首页。   首先,没人记得风飞78是谁,E之昊琅为什么要造谣一个查无此人的作者?现在的“黑子”也太不走心了,黑料都不舍得编得真一些。   其次,割喉挖心是什么鬼?法治社会啊法制社会,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呢?肯定是个无聊的恶搞帖子,说不定里面还有什么血淋淋辣眼睛的黑暗图片。   不过,也有好奇心重的路人点进去一探究竟,21岁的洛大学生小赵就是其中之一。   这一探,就不得了了。   随着鼠标的滑动,一张张恐怖至极的凶杀现场照出现在电脑显示屏上,有被砍成块状的男人,有被握在手中的心脏,有孤零零的头颅——头颅上一双眼珠几乎从眼眶中掉出来,有空落落的胸膛,有一张张濒死时惊恐万分的脸。   小赵喜欢看网文,网文里最喜欢的类别是悬疑与灵异。他死死盯着显示屏,不停吞咽口水,手与肩背渐渐开始发抖,脸色煞白,心脏剧烈跳动。   他本来以为,帖子里的照片都是P的,要不就是从什么尖叫剧里截的图。但他阅片无数,实在是没有见过照片里的场景。   一股寒意从他脚底升起,搅起异样的兴奋。他颤抖着点开最后一张照片下的视频,杂音从音箱里传出,他连忙戴上耳机——寝室是四人寝,新时代的大学生做事从来不影响他人,打游戏也好,看电影也好,耳机都是必备之物。   耳机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他的心跳又快了半拍,手心也渗出冷汗。   镜头缓慢地转向,对准了一个浑身被绑,嘴被堵住的男子,男子已经浑身是血,看不清面容。但男子的眼神非常清晰,尽是绝望与无助。   小赵连脚趾都抓紧了。   房间里似乎有种在哪里听过的声音,镜头又是一转,对向正播放着电视剧的笔记本电脑,小赵这才想起,那是《玄天山河》里的对话。   想起这个帖子的标题,他一阵毛骨悚然。   突然,视角被固定,之前拿着摄像机的人出现在了视频中。那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刀。   被绑住的男子开始疯狂地挣扎,但没有用,他注定要死了。   一分钟之后,显示屏几乎被血光侵占,血从男子被隔开的喉咙处像喷泉一样爆出,洒在一旁雪白的墙壁上。   镜头又开始晃动,凶手将它对准男子,记录下男子咽气之前每一个狰狞扭曲的表情。   小赵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嘴巴张开,头皮一阵发麻。   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视频上,头上又挂着耳机,以至于完全没听到室友的声音。   这时,凶手已经将惨死的男子搬去另一间房,手持斧头,一下一下地往尸体上砸。他莫名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死者。   室友叫了他好几声,见他像撞鬼了似的一动不动,只得走到他身后,打算瞧瞧他看什么看得如此着迷。   室友是个胆子特别小的帅哥,看清视频里播放的是什么后,惨叫声刹那间响彻整栋宿舍。   全程没吭一声的小赵被吓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压抑着的恐怖忽然爆发,也大声惨叫……   建筑学院前任学生会会长郑奇被杀害并分尸的视频,在洛大这所名校,被飞快传向每一个角落。卢庆刚看了几秒,就险些晕过去,踉踉跄跄跑去厕所剧烈呕吐,周明和其他几名室友陪在他身边,都被吓得不轻,不知该如何安慰;刘淦和张玄相顾无言,虽然一直不大喜欢郑奇的为人,但好歹同寝了几年,突然目睹曾经的室友被分尸,冲击力已经击溃了过去的不满;常珊没看视频,听说郑奇的死状后一个人绕着校园走了几圈,郑奇是他的初恋,他了解郑奇的卑劣,知道郑奇喜欢在网上造谣,却没想到郑奇会因此丧命,她沮丧地想,也许自己当年多劝一劝郑奇……   须臾,那个标题起得特别假的帖子终于被误打误撞闯进去的路人顶到了首页,点击量和回复数不断刷新,竟是硬生生地被人工置顶。   网友不是瞎子,仔细一看就能明白这不是什么恶搞帖,是如假包换的凶杀记录!帖子发出半小时之后,“烽燧”的服务器因为承受不住巨量访问,开始不堪重负。然而,平时因为粉黑大战都时常宕机的页面竟然坚挺住了,满足着蜂拥而至网友的窥探欲望。   很快,照片与视频被大量转发自其它社交网站。不久,照片上五名死者的身份被扒出,其中死得最“漂亮”的那位,竟然是曾经火过一阵子的网红花店老板娘。   网文圈从未发生过如此强烈的地震,即便是见证过千奇百怪骂战的“烽燧”网友一时间也懵了。   E之昊琅造谣一个无名作者抄袭算个不大不小的新闻,足够粉黑们大战三天三夜,但三天三夜之后,又会有新的热点涌上来。   可造谣的结果导致五人被割喉挖心,这就太震撼了,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力。   五年前的尘封往事再次被提及,风飞78甚至成为微博热搜,国内各路社交网站上的血腥视频不断被删除,但又有新的视频被上传。在这个初夏的清晨,成千上万地人目睹了一场残忍的屠杀。   同时,E之昊琅的微博被刷爆,“烽燧”开始深扒五年前的“抄袭”事件,当年的帖子被全部顶了上来,陈年的网络暴力寸寸展开,铺陈在世人面前。   那条引起风暴的“E之昊琅造谣风飞78抄袭”的帖子里,突然被上传了一个新的视频。与上一个惊悚的视频不同,这一个半分血腥气息都没有,仅是一群人待在一间房屋里,商量着接下去的工作。   他们打扮时髦,谈笑风生,俨然一帮年轻的成功人士。但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对一位正与癌症斗争的无名作者来说,却不啻于一场从天而降的血光之灾。   他们也是在杀人。   视频不算清晰,拍摄自一个隐藏着的手机。画面里一共有六个人,离镜头最远的人是E之昊琅——拜他时常爆照所赐,他的脸没有人会认错。   “接下去怎么办?琅哥明明没有抄袭那个什么风飞78,却平白遭了一通骂,还好那个‘调色盘’狗屁不通。”一个瘦高的男子说:“虚空浩瀚是个什么东西?谁给他的胆子造谣?咱们告他吧,治他个名誉侵犯罪。”   微胖男子摇头,“网络暴民而已,告了他对我们没有多少实际的好处。不如这样,他不是造谣我们抄袭风飞78吗?我们干脆借这件事炒作一番。”   “炒作?这怎么炒作?”   “反将一军,说风飞78抄袭琳琅。”   戴眼镜的男子道:“是个好主意。《暗星归来》和《永夜闪耀处》都是软科幻,找一些相似的词语太简单,再总结归纳一下人设、剧情上的相同点,避开不同点,剪切拼接,‘调色盘’就成了。”   瘦高男子道:“总结归纳?这不行吧,有点假了,引得‘黑子’和路人说琅哥碰瓷怎么办?虚空浩瀚做的那个‘调色盘’不就被嘲得妈都不认了吗?”   “我们是专业团队,能和他一个网络暴民无知小儿一样?”微胖男子在座位上扭了扭,“把‘盘’做得专业一些,搜索最像的词句拼在一起,人设剧情总结成一样的。你以为吃瓜群众都是很严谨的死理派?不,他们只是热衷于吃瓜而已。你把‘调色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百分百会配合我们,其中绝大多数人甚至不会看我们做的‘盘’。”   “但是……”瘦高男子还是有些犹豫,“但是万一对方有粉丝做‘反盘’呢?琅哥被诬蔑的时候,最初就是粉丝做的逻辑清晰的‘反盘’打了虚空浩瀚的脸。”   “你认为风飞78有粉吗?”眼镜男嗤笑,“他一个写了十几年文的老透明,有个屁粉。只要没人帮他说话,他就只有任我们踩的份儿。反正他既没才华又没运气,多年出不了头,不如给我们琅哥当当垫脚石,也算是有一点儿用。”   “对了,你们去联系一下虚空浩瀚。”微胖男子又道:“我看他挺会带节奏的,把他拉到我们的阵营里来,到时候多发一些煽动路人的帖子。”   “他不是我们琅哥的‘黑子’吗?”瘦高男子不解。   “什么‘黑子’‘白子’。你看他以前的帖子,他喜欢过谁吗?不,谁也没有。他喜欢的是辱骂、造谣,我们给他造谣的机会,不追究他诬蔑琳琅的事,还给他钱,你说他开心不开心?”微胖男子呵呵笑,“我等会儿制定个计划,大家都按我说的去做。这是个机会,《暗星归来》刚刚完结,现在正在谈影视版权,我们就是要加把劲炒作。”   “但是这样的话,风飞78也太惨了吧?”会议室里唯一的女性说,“一个作者与抄袭挂上钩,那就等于毁了。琅哥现在有很多激进的粉丝,他们肯定会去辱骂风飞,说不定还会‘人肉’他。”   “这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眼镜男耸耸肩,“要怪就怪风飞78倒霉吧,被虚空浩瀚拿来当黑我们琅哥的靶子,他不倒霉谁倒霉?话说回来,他这么多年都没红,不就是倒霉吗?放心啦,反正他都这么倒霉了,也不差这一次。他这样的人,都挺顽强的,说不定这次被骂到笔名‘自杀’,回头换个号再来就突然红了呢?我们这算不算做了好事?”   “那要是他找律师告我们呢?”瘦高男子不放心,“他没有抄袭琅哥,如果告我们侵犯名誉,绝对一告一个准!”   “我倒是希望他去告,最好是胜诉。”微胖男子说。   “为什么?”瘦高男子急了,“那琅哥会被‘黑子’喷死!”   “你啊,对网络营销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微胖男子嗤之以鼻,“风飞78如果胜诉,我们顶多陪他几万块钱,并公开道歉。但道歉之后,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另一份声明,大致内容是即便受到了挫折,也要尽全力捍卫原创。”   瘦高男子张大嘴,听得有些愣。   “你得知道,不管法院怎么判,粉丝永远是站在琳琅一边的,自从‘调色盘’出来,他们就已经认定风飞78抄袭。而且现在法律本来就有漏洞,多少真正被抄袭的作者告不过抄袭者。春秋笔法懂吗?只要我们会写、会哭,那么在粉丝和路人眼里,我们就是法律不健全的牺牲品,我们被抄袭了,反倒成了被告。我们在侵犯名誉一案里败诉,他们只会认为我们在维权途中经受打击,他们会尽全力奔走相告——琅神败诉是法律的错。而对于路人来说,捍卫原创的声明会给我们拉足好感。你别太高估他们,他们在意的其实不是真相,只是在社交网站上表达自己的机会。一旦我们败诉,我会让‘捍卫原创,支持琅神’成为一句口号,任何人跟着喊上一句,就足以在虚拟空间显示他正确的三观。”   瘦高男子终于听明白了,激动道:“营销原来还可以这么搞,受教了!”   直到进度条走向末尾,E之昊琅也没有说话。   但正是他,默许了这场针对一位无辜作者的网络屠戮。   发帖者写道:人在做,天在看,一切恶行都会留下记录,一切屠戮都会被反噬。E之昊琅,你的走狗已经付出了代价,你呢?   因为不涉及血腥暴力,这个视频比前一个传播得更快,播放量也更大。大部分社交网站没有删除它,一时间,它在微博、朋友圈里刷了屏。   即便是没听说过E之昊琅的人,也知道了他五年前靠营销毁掉了一个草根作者。   人普遍倾向于同情弱者,将自己代入弱者。当年E之昊琅被“抄袭”,是弱势的一方,得到大量支持,时隔五年,情势完全逆转,他不仅不是受害者,反倒是加害的一方,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作者才是真正的弱者。   往事被彻底掀开,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地震。人们渐渐发现,林骁飞是一名癌症患者,经受无妄之灾时,正在接受痛苦的化疗。五年前万千辱骂的言辞再次呈现在世人眼前,他孤零零在地铁站卖书的模样再不是油腻、愚蠢的代名词,大家都说——他在追梦。   甚至有人搬出那句矫情的话来形容他: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呸!”   身在异国的年轻男人唾了一口,继而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泪。   看啊,网民就是这般如墙头草,昨天用最恶毒的话辱骂你,今天便用最煽情的话推崇你。   男人闭上眼,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父亲犯事蹲进监狱,母亲不知所踪。   他跟着叔叔生活在泽城最落后的化工厂家属区。叔叔家不富裕,和婶婶没有自己的孩子,才能临时照顾他,供他上学。   电脑这种奢侈品,叔叔根本买不起。而他对电脑兴趣浓厚,在图书馆看了很多编程方面的书,做梦都想着将来成为互联网安全领域的王者。但因为没有电脑,学校的微机室每次只能上一个小时,他理论扎实,却实践不足,很多时候只能在草稿本上演算。   他的第一台电脑,是叔叔的同事,那个叫林骁飞的温柔男人送的。   电脑不是什么好电脑,二手市场几百块钱淘来的便宜货而已,性能很差,经常死机,大部分程序都带不动。但时至今日,当他已经拥有大量最高配置的电脑,这台二手电脑仍是他珍藏着的宝物。   因为当时林骁飞拍了拍他的头,笑着鼓励他:喜欢就去做,不要畏缩,骁飞哥的小说现在还不怎么赚钱,以后如果赚钱了,给你买一台好的。   为这件事,林骁飞和叔叔吵了一架,最后乐呵呵地和好。   他知道,那架不是真吵,两人是很好的朋友,叔叔只是怪林骁飞乱花钱。   有了电脑,他开始自学编程。大概是因为天赋极高,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他上手极快,学什么会什么。叔叔婶婶都是粗人,欣赏不来,也不赞同他成天坐在电脑前,说对眼睛不好。林骁飞却总夸他,耐心地看他演示新写好的程序。   他喜欢去林骁飞家里蹭饭,蹭完看林骁飞写的小说。   林骁飞用业余时间写小说,是个网络作者,写的小说不红,读者寥寥无几,他却爱看得不得了,学累了就霸占着林骁飞的电脑看,看完已发布章节,就搜刮存稿来看。林骁飞喜欢在纸上打草稿,他把存稿也看完了,只好看草稿上拟好的剧情和人设。   有一次,他说:“骁飞哥,你能写一篇重要角色是黑客的科幻小说吗?”   “科幻啊?”林骁飞想了想,“我不太懂科幻。”   “又不是非要硬科幻。软科幻也行啊。骁飞哥,你写个软科幻大长篇吧!”   林骁飞笑:“你是想我以你为原型创作吧?”   “哈哈哈被你发现了。”   小孩子忘性大,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事他说过就忘了,但过了一阵子,林骁飞居然真的给他看了一堆草稿,“我拟了几条剧情线,框架还没有搭建好,主要角色的人设都做好了,看完别忘了给我提点建议。”   他欣喜若狂,认真从头看到尾,编程也不学了,缠着林骁飞磨剧情磨人设。林骁飞脾气好,由着他改来改去,直到改到了彼此都满意。   林骁飞问:“书名叫什么好呢?”   他想了几天,说:“《永夜闪耀处》怎么样?漫长黑夜里,有闪耀的光。”   林骁飞笑道:“好。”   “骁飞哥,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写呢?”他兴奋地问。   “唔,现在还不行。”林骁飞说:“一来我手头的小说还没有写完,中途‘太监’就不好了。二来软科幻对我来说是新的领域,我还想多积累一下,咱们这个故事挺好的,我不想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开写,这样会浪费掉一个好故事。”   他有些郁闷,“那你一定要写啊。”   “当然,这是我们一起想出的故事,书名是你取的,主角原型是你,我怎么可以光说不写?”林骁飞笑得很温和,“咱俩挺投缘的,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我总觉得,你是我的好友、知己。放心放心,等你将来成为大黑客了,说不定这篇小说就完成了。到时候咱们一定要庆祝一下。我啊,最大的心愿就是出版一本书,说不定这篇小说能完成我的心愿。”   可不管是他,还是林骁飞,都没有等到这一天。 第六十五章 知己(30)   男人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硬皮笔记本,翻至中间,目光落在一张老照片上。   照片里有四个人,他、叔叔、婶婶、林骁飞。   这张照片是他与林骁飞唯一一张合照,那时候他一脸愁苦,个头还没有林骁飞高。   现在,他已经比记忆里的林骁飞高出不少了。   他记得照片拍摄时的情形——母亲从外地赶来,要接走他。他从未见过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不愿意离开,女人的车上却下来了几名黑衣保镖。   叔叔说,她的确是你的母亲,她有抚养权。   换言之,他必须跟着女人走。   好在女人并非蛮不讲理,带他离开之前,允许他与叔叔婶婶拍张纪念照。   他执意叫来林骁飞,最后清理物品时,坚持带上林骁飞送他的二手电脑。   后视镜里,林骁飞的身影越来越小,但直到消失在转角,也一直看着他,笑着冲他挥手。   他在化工厂家属区生活的日子不算长,带走的除了电脑,就只有一张合照。可惜这张合照只有他自己有,洗印之后母亲并未寄到叔叔家。   之后,他被送去欧洲念书。母亲瞧不起父亲家的亲戚,不准他再与叔叔婶婶联系。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落后的泽城,连叔叔工伤死亡都是很久之后才知道。   听说,骁飞哥为了给叔叔筹款,独自一人去地铁站卖书。   别人拍下放在网上的视频他看到了。骁飞哥很憔悴,多年不见,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当年他见过的,都已经洗得发白了。   他暗自发誓,要让骁飞哥过上好生活。   那一年,他17岁,骁飞哥34岁,离后来那场网络暴力还有三年。   为了摆脱母家的控制,他去了西亚的X国,那里是网络攻防的天堂,他潜心专研,甚至到了封闭自我,不问世事的地步。渐渐地,他越来越强大,没有哪国的安全部门能追踪到他,没有哪名顶尖黑客能锁定他,他的病毒无坚不摧,他的防火墙密不透风。   他想起林骁飞当年的话——等你成为大黑客,这篇小说就完成了。   他忐忑又激动地搜索“永夜闪耀处”、“风飞78”,看到的却是漫天辱骂与诋毁。   《永夜闪耀处》是抄袭的?主角人设照搬《暗星归来》?   怎么可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永夜闪耀处》绝不是抄袭来的小说,那是他与骁飞哥一起创造的故事!   在无数的骂声中,他看到了很多“去死”、“死了活该”。沉重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想要联系林骁飞,却不敢。   后来,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得到了林骁飞已经因肺癌去死的消息。也得知《永夜闪耀处》曾经受到投资者的青睐,如果没有那一场飞来横祸,不仅能够出版,还能拍电视剧、做游戏……   高额的版权收入即便不能治好肺癌,起码能让骁飞哥最后一段时日不那么痛苦。   他跪在异国的狂风里,砂砾在他身上脸上刮出血痕。他无声痛哭,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骁飞哥从来没有害过人,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骁飞哥!   那些欺辱骁飞哥的人,都该死!   显示屏上,数据正在自动刷新。男人又哭又笑,无比开怀,因为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其实,他早就拿到了那个偷拍的视频。E之昊琅的团队并非铁板一块,有二心者不止一人。当天开会时,唯一的女性悄悄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她心思缜密,总是这么做,并不是想要害谁,只是习惯于每次开会都留下证据。   社会为丛林,同事皆虎狼,身为女人,在职场里本就是弱势的一方。曾经她因为旁人剪接过的录音挨了整,此后万事小心,做什么都会悄悄留下音频视频文件。   这个视频,男人早在三年前就通过渗透手段拿到了。   在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眼里,骁飞哥因为不红,所以可以被随便碰瓷,可以被踩进污泥。它们毁了骁飞哥,还硬要说什么是帮了骁飞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将视频公之于众。如此一来,骁飞哥抄袭的罪名就会被洗清,世人也能看清E之昊琅丑恶的真面目,但是……   但是这就够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死亡让一切尘埃落定。骁飞哥已经走了,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罪名洗清又怎样呢?骁飞哥根本不知道!   而E之昊琅一定会得到惩罚吗?不一定。   对一个已经走红的“大神”作者来说,造谣和诬陷顶多算一个有趣的黑料。E之昊琅会被骂几天,几周,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网民是健忘的,很快就会忘记E之昊琅犯下的罪行。   而骁飞哥,说不定还会被冠以“哗众取宠”、“死了还要作怪”的名头。   如果不掀起最大的风浪,E之昊琅必会笑到最后。   他时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却仍是想不到一个将E之昊琅打得万劫不复的办法。都说抄袭是作者的死刑罪,他亦曾经想过寻找E之昊琅抄袭的痕迹。后来才明白,抄袭只是像骁飞哥那样无名作者的死刑罪。不然那些涉嫌抄袭的“大神”作者为什么还继续出着书?继续拍着剧?继续被健忘的读者与观众奉为传奇?   命运从来不公。它欺软怕硬,最喜落井下石,见谁可怜就在谁的身上补上一脚。   要杀掉易琳琅和视频里的人不算难事,微胖男死于车祸,眼镜男死于电梯事故,看上去都是意外,但这都是他的杰作。   可是够了吗?   对畜生来说,别人的命不过是它们一次营销的踏板。那么它们的死,又怎么能够抵消它们作的恶?   男人沉溺在仇恨中,费尽心思,找到了许多“人肉”林骁飞的人,筛选再筛选,最终锁定出21名罪魁祸首。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要让这些人偿命,用这些人的命揭发E之昊琅的恶行。他要E之昊琅万劫不复,一尝当年骁飞哥品尝的痛楚。   不就是一场网络暴力吗?不就是以暴制暴吗!   现在,他成功了。   他擦掉淌满脸颊的泪,转向另一个显示屏。   画面里,是焦灼难安、惊惧发抖的易琳琅。   他监视了易琳琅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对方害怕成这个样子。   他轻声笑了起来,打开数个数据框,开始抹除自己留在网络上的痕迹。   泪水滴答滴答落在他的手背,他却越笑越大声。他从来没有想过亲手或者雇凶杀死易琳琅,报复这个虚伪的,将名气看得比人命还要重要的魔鬼。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牙还牙,毁掉对方到手的一切!   他熟练地从“肉机”上撤退,熟练地设置反追踪陷阱。他已经做完了一切,无需再踏足故土的网络。接下去,会有成千上万的网民对E之昊琅施以口诛笔伐,帮他与楚皎完成最后的屠戮。   想起楚皎,他又笑了起来——他今天笑得特别多,周身的阴霾一扫而空。   楚皎也不是什么好人,愚蠢、势力、狭隘,明明是易琳琅养的一条狗,最后却因为肉没吃够,反咬主人一口。   这种狗,被打死也是活该。   但楚皎又是一条急于报复的疯狗。只要能让易琳琅得到报应,楚皎不怕杀人,也不怕死。   这条狗,愿意与易琳琅同归于尽。   他便成全楚皎好了。   人们会忘记八卦,忘记争执,忘记给陌生人泼过的脏水,但难以忘记惊恐的、刺激感极强的画面。   很久以后,目睹今时今事的人,仍会记得那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那一段虐丨杀的视频,继而记得一个笔名E之昊琅,本名易琳琅的人。是这个人,煽动了一场网络暴力,五个供他驱使的走狗为恶行惨死。人们会记得,网络并非无法之地,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至于易琳琅,这位“大神”作者要么死在口诛笔伐中,要么余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   从此,E之昊琅不复存在。   楚皎看着“烽燧”上的照片与视频,神情从困惑变为释然,接着狞声大笑。   柳至秦正在追踪发帖人,坐在楚皎对面的只有花崇和沈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上面大为光火,陈争却给花崇打电话宽慰道:“你别着急,这案子已经移交给省厅了,还有公安部特别行动队扛着,横竖不是咱们重案组的责任。别上火啊,替我向沈寻问个好,让他给兜着点儿。”   花崇倒是不怎么焦虑,熬了接近一宿,休息的一个多钟头也没怎么睡着,将自己代入黑客,翻来覆去想对方会做什么,隐约已经想到了对方可能采取的行动,只是没有料到对方的动作如此之快。   也许楚皎落网就是一个信号。   如果警方没有摸到楚皎这条线,黑客会让楚皎一直杀下去。而楚皎一旦出事,黑客就会将收集的照片和视频曝光,一并公开当年的真相。   与沈寻碰头时,花崇发现,沈寻也想到了这一点。   “笑得这么开心,目的达到了?”沈寻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暂停,视频定格在楚皎砍郑奇的尸体时。   “原来他想这么干,我还以为他要求我拍照拍视频是想自己看。”楚皎拍着大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啊,干得好啊,这对易琳琅来说才是最好的报复,网民会骂死易琳琅,我他妈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好办法呢!”   “你入镜了。”沈寻说:“如此一来,你的罪行就有了最直接的证据。”   “我不在乎,我这是在替天行道。”楚皎高昂着头,“从决定与他合作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只要能看到易琳琅毁灭,我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花崇嗤声,“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当代的英雄侠士?”   “难道我不是吗?”楚皎说:“这几年都发生多少起网络暴力了?只要没闹出人命,你们警察就不管,那些暴民把网络当盾牌,躲在后面放阴招。他们不该死吗?不该有人站出来教训他们吗?我们这些人,在现实里被踩踏还不算,还要忍受网络上的羞辱,凭什么啊?没人愿意站出来,行,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这次以后,还有多少人敢肆无忌惮地‘人肉’他人。”   “别说得这么伟光正,你不就是想报复吗?”花崇说:“你和郑奇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暴行的推崇者。”   楚皎愣了愣,哼笑一声,“我和他不一样。他死得那么惨,死了之后还要被网民扒皮,他以前留在网络上的每一句话都会被翻出来,供人嘲笑。别人会说——这个人,呸,该死;还会说——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吗?他造谣别人,诬陷别人,掀起网络暴力,咱们以后可不能这样。我呢,我死了以后,别人会指着我的名字,说我是孤胆英雄、殉道者。我会被目睹了今日盛况的人记住,说不定他们还会用我的名字去吓唬小孩子——不能做坏事哦,否则楚皎晚上会来找你。我是一名‘枪手’,用别人的名字写着别人的故事,我一辈子最期望的事就是我的笔名我的本名能被人记住。换种方式实现这一愿望,感觉并不糟糕。”   花崇无言,各种各样畸形的心理他已经见怪不怪,但内心深处仍有触动,难以平静。   沈寻不抱希望地问:“你和发帖人通过什么方式联系?”   “我说过,你们找不到他。”楚皎说:“别在我这里白花工夫了,我也找不到他。”   柳至秦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地追踪着发帖者。电脑上,多个大型自编程序正在运行,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   但是那人太狡猾,早已布置好了迷宫一般的退路,飞速逃离,分毫痕迹也不留下。   这是一名顶尖黑客中的佼佼者,整个“肉机”阵线滴水不漏,固若金汤。   随着一声尖锐的警报声,柳至秦“啪”一声拍向键盘,自编程序中毒,已经无法继续追踪。   花崇推开办公室的门,正好见到这一幕。   他顿了一步,关上门,走到柳至秦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柳至秦的背。   几分钟后,柳至秦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我没能抓住他。”   “嗯。”花崇说:“沈队刚才告诉我,信息战小组也一无所获。”   柳至秦并不意外,闭上眼,抬手捂了捂,“这种黑客最难应付,他有一千条退路,只要一条安全,他就能全身而退。而我们必须截断全部路线,才能锁定他。”   花崇不懂这些,说:“他是有备而来,准备充足。”   “是啊。”柳至秦苦笑,“为了让‘烽燧’不至于因为流量太大而崩溃,他还临时对‘烽燧’的服务器做了一番维护。在黑客这个层面上,他是天才。但我实在想不通,他与林骁飞有什么关系。”   事件持续发酵,血腥照片与视频已经被删得干干净净,但私传难以制止,网民在怀念林骁飞、声讨易琳琅的同时,开始深挖发帖人。网上出现各种各样的猜测,花崇将它们当做线索记下来,却都未查出结果。   林骁飞生前的作品被全部挖了出来,各个盗文网站下载量排在榜首的都是他的小说。那些曾经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文字,突然成了珠玉之言。读者不一定真的喜欢,甚至根本没有看几章,却一定会在社交网络上吹捧几句。一时间,网上出现了大量自称是风飞老粉的人,言之凿凿说自己从多少年前就开始追风飞78的小说,五年前也拼命与E之昊琅的脑残粉大战过。   可是如果五年前真有那么多人站在林骁飞一边,林骁飞又怎么会至死也被扣着“抄袭者”的帽子。   易琳琅一直没有站出来,他的所有社交账号都被攻陷,作品的评论栏里全是辱骂,他过去发的每一张照片都被P成遗照、尸体,有人将他的头剪切在郑奇的脖子上,刚一发布在“烽燧”,就收获万千点赞。他的粉丝几乎不敢再为他说话,一部分已经对他粉转黑,一部分固执地认为他没有错,错的是他的团队和郑奇等人,但这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没有人再为他呐喊,他的名字与“去死吧”划上等号,甚至有人在外国网站上众筹雇杀手……   踩E之昊琅,已经成了政丨治正确。   他的作品——不管是小说还是改编的电视剧电影,或是游戏动漫,都在各个平台下架。他的名字已经彻底臭了,当初追着他摇尾巴的商人如今追着他讨要违约金,短短数日,他经营了接近十年的形象轰然倒塌。   作为一个作者,他已经死了。   作为一个人,他也命不久矣。   男人在监控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冷冷地大笑。   楚皎被带回函省,连环凶杀案仍在进一步调查中。沈寻和乐然没有立即回公安部,继续留在洛城协助调查。   重案组众人干劲不足,张贸说:“我们一定要查到那个黑客吗?我觉得没有必要。”   曲值言不由衷地教训他:“怎么说话的?你是警察,知道自己的责任吗?这种话说出去,你也不怕被剥警服!”   张贸嘀咕:“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杀人的是楚皎,难逃死刑,黑客又没杀人,为民除害有什么不对?”   曲值坚持:“你可以这么想,但不能说出来,懂吗!”   花崇打断两人,“张贸,我记得你是易琳琅的书粉?”   张贸脸一红,“那是我瞎了眼!”   花崇笑了笑,“那查案子时把眼睛给我擦亮。”   张贸往休息室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花队,你们这趟回来,小柳哥就变阴沉了,他还好吗?没抓到黑客又不是他的错。”   花崇眼神微变,“还好,他只是太想发现对方的踪迹而已。”   “依我看,抓不到最好。”张贸又把话题扯了回去,“网上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花崇懒得与他再说,只警告他出了重案组的门,就闭上瞎说的嘴。   “花队。”这时,休息室的门开了,柳至秦站在门边,抬了抬手,“有空没?”   “有。”花崇立即走过去,“发现了什么?”   “网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追踪的痕迹了,他消失得很彻底。”柳至秦说,“不过我在追忆林骁飞的帖子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点。”   “给我看看。”花崇说。   柳至秦滑着鼠标,指了指显示屏,“这里。这个人自称曾经是林骁飞的邻居,还上传了一些居住环境的照片,的确就是林家所在的小楼。”   花崇快速扫着帖子。   发帖人说了许多林骁飞的优点,比如积极乐观、善良、待人和善,与所有街坊关系都不错,对小孩子很好,自己没什么钱,却经常请邻居家的小孩吃零食。   直到这里,都没什么问题。   但再往下,就令花崇感到有些意外了。   当初林母说,林骁飞是为了给工友治伤,才不得已去地铁站卖书。这个细节很重要,以至于在排查林骁飞的人际关系时,他着重了解过这个工友。   工友名叫傅大成,早已过世,膝下无子,妻子改嫁,目前生活美满。   傅大成的近亲只有兄长傅大友,而傅大友是个毒贩,前几年已经死在狱中。傅大友倒是有个儿子,但早就妻离子散。   这就说明,傅大成没有亲戚会因为林骁飞卖书筹款的事,为林骁飞复仇。   而现在,发帖人却说,傅大成的侄子曾经在化工厂家属区生活过一段时间,与林骁飞关系非常好,几乎每天都去林骁飞家里蹭饭。   这段描述本意是为了证明林骁飞对小孩子很好,但对刑警们来说,这却是一个绝处逢生的线索。   恰在这时,徐戡从法医科赶来,门都没来得及敲就闯入,手里拿着《永夜闪耀处》的草稿。   花崇抬起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你们看这里。”徐戡哗啦啦翻开草稿本,指着一处笔迹道:“这段修改的剧情线不是林骁飞的笔迹,有人帮林骁飞改过剧情!”   柳至秦连忙拿过草稿,“这……这不像是成年人的笔迹。”   “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花崇说完与柳至秦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个猜测。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哄闹,张贸大吼一声:“我丨操!他这就死了?” 第六十六章 知己(31)   易琳琅死了,在加拿大的家中饮弹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向喜爱自己的人道歉,同时痛诉连日来遭到的无法承受的网络暴力。   “我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诬蔑林骁飞,制作‘调色盘’的不是我,‘人肉’林骁飞的也不是我,杀害郑奇五人的更不是我!”   “为什么我就成了最该下地狱的那一个?”   “你们敢说,五年前辱骂林骁飞的没有你们自己?你们骂死了林骁飞,如今又把我推向死亡。我如你们所愿,今天我的死,是拜你们这些键盘侠所赐!”   易琳琅的死将这场“抄袭”风波推向最后的高丨潮。部分真心喜欢了他多年的粉丝痛哭不已,有的吃瓜路人暂时闭上了嘴,有的则继续嘲讽谩骂,斥责他是个懦夫,到死都不肯向林骁飞道歉,到死都在推卸责任。   ——向你的粉丝道什么歉?你他妈最对不起的难道不是林骁飞吗?   ——不愧是靠营销上位的‘大神’,死前还要秀一把存在感,博一博粉丝的同情。脑残粉的眼泪好赚呵!   ——易狗,你欠林骁飞一个道歉。你丫的别是假死吧?   “我丨操,我得缓缓。”张贸站在座位边,擦了擦额角的汗。刚才他本来是坐着的,看到手机上弹出的即时新闻时,突然跳了起来,直到看完整条新闻,仍觉得这事太突然了。   易琳琅就这么死了?死于铺天盖地的谩骂,死于成千上万句“去死吧人渣”。   死于一场网络暴力。   “五年前,当他默许他的团队造谣林骁飞,默许他的粉丝对林骁飞施以网络暴力时,一定想不到,将来这把刀会突然转向,插向他自己的胸膛。”花崇看完加拿大警方发布的通报,轻叹一口气,“这就是黑客的最终目的——以网络暴力杀死易琳琅。”   “易琳琅简直虚伪又懦弱。”因为去了一趟林骁飞的家,目睹过门外被泼漆的痕迹,看到过林母饱经风霜的脸,徐戡对易琳琅全无好感,得知他死了,分毫不惋惜,只感到那句老话终于应验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针对易琳琅的网络暴力,规模远远大于五年前的那一场。”柳至秦说:“一个人被连续诅咒怒骂了那么多天,确实难以承受。”   “我只觉得活该。”徐戡哼了一声,“易琳琅出身好,高高在上,林骁飞对他来说就是蝼蚁,踩死就踩死了。可是凭什么?谁不是人生父母养?林骁飞就活该被他踩进烂泥?”   花崇摇头,轻声道:“但网络暴力,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针对谁,都是不可取的。”   “那也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曲值加入讨论,“我觉得这次暴力得好,不然你想,易琳琅要怎样才能得到惩罚?他在遗书里不是仍在狡辩吗?说‘抄袭’事件是他的团队策划的,他没有参与,‘人肉’他更是没有参与,人也不是他杀的。他会得到什么惩罚?加拿大的法律治不治得了他?说不定沉寂个一两年,他又出来捞钱了。退一万步说,他再也不能靠写作赚钱,但他家境富有啊,富二代一个,就算不写书又怎样?他的家底够他一辈子挥金如土。”   柳至秦哪边都不站,显得有些冷漠,“只能说,希望这次的事能给那些打歪脑筋的营销团队、个人敲一敲警钟。网络就算仍是一块无法之地,法仍然不责众,但人在未来某时某刻,必会为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张贸听着大家的话,只言未发,默默地看着媒体的报道。   易家的佣人们说,易琳琅这几日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踏出房门一步,连家中的花园都不敢去,老是说外面有人要杀他,又说家里有人监视着他。   “外面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家里全是在易家服务了多年的人,怎么会监视他呢?”老管家说:“少爷压力太大了,时常盯着摄像头,说里面有人。”   网上骂声阵阵,网友们在管家的话里抠出了重点——“少爷”、“精神病”,纷纷嘲讽道:“大少爷原来是个精神病啊?那咱们是不是立功了?毕竟精神病犯法不判刑呢,你要是不被咱们逼得自杀,谁能惩罚你啊?还说谁盯着你,这不废话吗,全天下的人都盯着你呐,我们就是想看看,你丫什么时候去死!”   “感觉倒挺灵敏,可惜以前你怎么没发现,我一直盯着你呢?”男人夹着一根烟,半眯着眼自言自语。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目击易琳琅自杀的人。这几日,他很少睡觉,坐在电脑前一看就是大半天。   显示屏上,是不停哭喊、用头撞墙、呆坐发抖、狂躁嘶吼的易琳琅。他本想开个直播账号,让大家一起观赏。考虑片刻,却放弃了。因为前几天脱身时,他险些被一个“白帽”给抓住,若不是早已做足了准备,“肉机”网络庞大,他已经被锁定。   不能再次冒险,只好独自欣赏。   易琳琅的精神状态每一日都在恶化。被点燃的网民就像AI,启动之后无需操控,即能自发组织攻击,还能自主升级。他看得大笑,在易琳琅痛哭咆哮时,乐得鼓掌叫好。   看啊,摧毁一个人是多么容易。   今天早些时候,易琳琅像木头一般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和死了没差。男人本想去补个觉,却见易琳琅突然站了起来,狂奔向另一间房,打开电脑,双眼血红地盯着屏幕。   男人操纵着电脑自带的摄像头,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痛苦与恐惧带给男人无上的愉悦。   他打开一个文档,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男人一看,轻挑起眉。   原来是遗书。   终于承受不住了吗?   终于想用死亡来结束这一切了吗?   男人暂时没看遗书的内容,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易琳琅的脸。这张脸上的表情太生动了,远比他以“大神”作者的身份写出来的小说生动。   那种活灵活现的狰狞简直令人着迷。   大约一小时之后,遗书写成。易琳琅枯坐许久,眼中渐渐酝酿起仇恨与不忿。   “你有什么资格不忿?”男人自言自语道:“你也配?”   易琳琅站起身来,突然再次嚎啕大哭。   男人不再看他,粗略扫了一遍遗书内容,脸色阴沉下去,“死到临头,还要给自己操丨人设。说一句‘对不起’就这么难?”   片刻,男人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你这样的人渣,不配给骁飞哥道歉。”   易琳琅的哭声引来一众佣人,他嘶吼着将佣人们骂走,一步步走向别墅顶楼,拿出一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一声突兀的枪响,给一切画上休止符。   “不错啊,死得干脆。”男人看着在地上漫开的血,看着惊慌失措赶来的佣人,听着由远及近的警笛,眸光闪烁。   网上的声讨热潮随着易琳琅的死而渐渐平息,但发生在现实里的连环凶杀案仍在进一步侦查中。楚皎爆出自己受到操控,各种事实也证明,这一连串的案子背后的确有一个“操盘手”。   但没有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命案现场周围的摄像头被入侵过,但痕迹无法追踪;楚皎的通讯记录被修改过,但同样无法追踪。那人给楚皎作案提供了大量帮助,却从头到尾隐藏在黑暗里。   楚皎被押往首都,重案组已经无需为此案负责。是否要追查幕后的黑手、怎么追查,已是公安部的事。   但花崇和柳至秦没有闲下来。   “我想再去泽城一趟。”花崇拿着徐戡送来的草稿,翻到的正是有异样笔迹的一页,“上次我们肯定遗漏了什么。那个帖子里说傅大成的侄儿和林骁飞关系非常好,这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陈婆婆没有提到这个人,是已经忘了,还是刻意隐瞒?”柳至秦蹙眉思考。   “我猜应该是忘了,毕竟对方似乎没有在化工厂家属区生活太久,当时又只是一个小孩子。”花崇说:“而且派出所民警也没有提到他,他们没有必要隐瞒。”   柳至秦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花崇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要不现在就走?到那边时是晚上,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去林家。”   “是要住一宿吗?”   “不住也行,那就明天当天去当天回。”   柳至秦想了想,“还是今天走吧,都挤到一天太匆忙了。这次不像上次,不用赶时间。”   花崇笑,“是啊,这次不像上次,上次住安排好的招待所,这次住宿得自己掏钱。”   柳至秦一愣,“那我们去住酒店?”   “豪华一点的?”   “你定,我都行。”   说走就走,半小时以后,两人已经被堵在出城的路上。   开车的是花崇,柳至秦坐在副驾上翻弄林骁飞的草稿。纸已经泛黄了,看得出有不少年头,字迹工整清秀,仿佛一看就觉得,这字一定是林骁飞写的。另一种字迹则要难看许多,只有两处,难怪以前没有注意到。不过这两处字迹虽然难看,内容却都与《永夜闪耀处》相关,不可能是谁随意涂鸦画上去的,一定是谁在与林骁飞讨论剧情时写下来的。   “会是傅大成的侄子吗?”柳至秦道。   明明是半截话,花崇却听明白了,“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如帖子里所说,林骁飞很照顾傅大成的侄子,而这个侄子又与林骁飞一起讨论过《永夜闪耀处》,那么五年前,《永夜》被造谣,他知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难说。”柳至秦道:“毕竟对于他来说,在化工厂家属区的那段日子,是童年少年时的往事。他的反应和林骁飞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关。”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就是那个黑客。”花崇道:“会不会太年轻了?”   “年轻?不。”柳至秦摇头,“网络安全领域的很多天才,都是不到20岁就锋芒毕露。”   花崇不经意地勾起眉,“那你20岁时呢?”   “我?”柳至秦一顿,“我20岁的时候……”   喜欢上了一个人。   “嗯?”花崇瞄了他一眼。   他笑道:“还是个混子。”   “我不信。”花崇说:“20岁还是混子的话,怎么混进信息战小组?”   柳至秦看向窗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了,《永夜闪耀处》的出版徐戡谈得怎么样了?我听说很多家出版社都在抢。”   “徐戡关系网很宽,对这件事也很上心,肯定会找到一家最合适的。”   “那就好,林骁飞的心愿总算是实现了。”   “但终归是遗憾的。”花崇声线一沉,“人死万事空,只有我们这些旁观者会得到安慰,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泽城经济比不上洛城,但是夜晚的市中心还是灯火辉煌。因为路上堵了一截,花崇和柳至秦赶到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中途两人换了座位,柳至秦开车,花崇靠在副驾上订酒店。   说是要订个豪华的,但也不能太铺张浪费,关键是放眼整个泽城,也没有房费在500块钱以上的。花崇看了一圈,问:“我们订两个大床房还是一个标间?”   “标间吧。”柳至秦说。   花崇戳着屏幕,“我也是这个意思。”   订的酒店在市中心,花崇开门一看,就感叹道:“什么时候公费住宿也有这待遇就好了。”   柳至秦笑:“想得美。”   两人都没带什么行李,不用收拾,歇了口气就直奔附近的夜市大排档。   夏天是吃小龙虾的季节,花崇点了三大盘,外加各种烧烤海鲜和卤味,落座后想起乐然,遗憾道:“我还跟乐乐说,完事了让陈队请吃饭,想吃什么随便点。结果还没赶上呢,他和沈队就回去了。”   “没事。”柳至秦往两个玻璃杯里倒花生浆,“他想吃什么,沈队难道还能短了他?”   不提这一茬就罢了,一提花崇突然来了兴趣,“他俩关系不一般啊,亲戚?”   “差不多吧。”柳至秦将杯子推到花崇面前。   “什么叫‘差不多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他们是家属。”   花崇微张着嘴,愣了三秒,懂了,“你是说……他们,是一对?”   “嗯。几年前就在一起了。”   花崇一拍大腿,“我就说!乐乐看沈队那眼神,沈队跟乐乐说话那语气,啧啧啧!”   柳至秦目光有些深,试探着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什么怪?”花崇剥着毛豆,往嘴里一抛,“我去,小柳哥,你觉得奇怪?”   “我没有。”柳至秦温声说:“我认识沈队很久了,怎么会觉得奇怪。”   “那你还问我?”   “我是担心你觉得奇怪。”   “这有什么?”花崇继续剥毛豆,“喜欢谁是别人的自由。人家沈队乐乐不偷不抢,彼此喜欢而已,又没碍着我们这些旁观者,我们凭什么觉得奇怪?”   这时,油爆小龙虾、蒜香小龙虾、麻辣小龙虾被一起端了上来,花崇一边戴手套一边招呼柳至秦,“来来来,赶紧吃,不够再加。”   大排档的生意越到晚上越好,吃到后面,花崇果然嫌不够,加了两盘才勉强过瘾。   因为第二天有正事,两人谁都没喝酒,也不敢吃到太晚,10点来钟就埋单离开。不过回酒店之前,花崇还打包了两份烤猪蹄。   柳至秦说:“其中一份是给我的吗?”   “是啊。”   “你很喜欢吃猪蹄啊?”   “嗯?”花崇想了想,“一般,看着香,就买来尝尝。”   “我都跟你吃好几回猪蹄了,以前是蹄花汤,现在是烤猪蹄。”   花崇乐了,“还真是。要不这样,回头我买些回去,你来我家里烧?咱们挺久没在家里开伙了。”   “行。”柳至秦按下电梯上行键,微抵着厢门,将花崇让了进去。   花崇斜了他一眼,“绅士小柳哥。”   柳至秦微笑着站在一旁,“为领导服务。”   500块钱的酒店住着果然比几十块钱的招待所舒服,花崇躺上去就睡着了,中途却梦到了牺牲的队友。   半夜,他突然醒来,捂着额头轻轻喘息。   这些年来,重案要案破了一个接一个,但最想找到的谜底却始终在云雾之中。   他坐了一会儿,看向旁边的一张床。   柳至秦正背对着他,睡得很熟。   他看了许久,重新躺下,却再也没能睡着。   天亮,市中心从纸醉金迷中走出来,像个充满活力与朝气的少女。   花崇和柳至秦赶到位于城市边缘地带的化工厂家属区,正好碰见林母买菜回家。   “你们又来了。”她笑道:“进来坐吧。”   连日来,很多媒体涌向这破败的家属区,老人不愿意接受采访,已经许久没有出门。这两天记者们见实在捞不到新闻,再加上派出所一直有人盯着,才成群结队地离开。   “我不清楚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母说,“不知道为什么当年那么多人来我家骂我和骁飞,现在为什么那么多人来采访我。我只知道我的儿子是个好人,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   花崇将临时买的水果和牛奶放在桌上,听林母倾述了一会儿,顺水推舟地问:“陈婆婆,您还记得林哥的好友傅大成吗?”   “大成啊?当然记得。骁飞当初去地铁站卖书就是为了给他筹款。”林母说着不住叹气,“可惜啊,他俩命都不好。”   花崇又问:“傅大成是不是有个侄子,有事没事就来找林哥玩?”   林母想了许久,浑浊的双眼微亮,“你是说小欢?”   花崇回头,看了柳至秦一眼,柳至秦从容道:“我们听说林哥喜欢小孩子,小欢经常到您家里来吃饭。”   林母笑了,“是的。那孩子可怜,父亲犯了事,在监狱里服刑,母亲也不管他。大成和媳妇把他接过来一起住,供他上学。但他俩忙,有时一日三餐都在厂子里解决,小欢在家顿顿吃面。骁飞见小欢瘦猴儿一个,就招呼到家里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花崇跟拉家常似的说:“上次怎么没听您提起他?”   “老糊涂了。小欢都被他母亲接走多少年了,我啊,健忘,都快记不得这孩子了。”林母摇摇头,“他母亲不喜欢大成一家,小欢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叫傅欢还是傅什么欢?”   “我不知道,记不清了,骁飞和大成都叫他小欢。”林母说:“他喜欢看骁飞写的小说,骁飞工作忙,写得慢了,他还经常催骁飞。”   “林哥待他和附近其他小孩不大一样?”花崇问。   “骁飞和他比较合得来。对了,他刚被大成接来住时,骁飞给他买了台电脑,大成还和骁飞吵一架。”   “买电脑?”柳至秦忙问:“怎么想起送小孩子电脑?”   “骁飞说小欢对那个什么很有天赋,如果家里没台电脑,实在是耽误了孩子。”林母想了想,“电脑不是新的,骁飞好像是跟熟人买的,给我说花了几百块钱,我也没管。”   柳至秦说:“林哥是不是说,小欢很有编程天赋?”   “对对对!”林母说:“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小欢还经常给骁飞演示什么自己做的程序,高兴得很。我看不懂,就老听骁飞夸他。”   柳至秦心里有了数。   林母上了年纪,记心不太好,回忆不出更多有关小欢的细节了,花崇打算等会儿去市局请熟人帮忙查档案,便岔开了话题,叮嘱老人家注意身体,又说林骁飞的书很快就会出版。   林母先是一愣,接着欣慰地落了泪,连声感谢,不停说着“好人有好报”。   花崇安抚她一番,正要离开,忽听她道:“我,我想起一件事。”   柳至秦上前,将老人搀住,“什么事?您慢点说。”   “能出版的是不是《永夜闪耀处》?”林母颤声问。   “对。”   “你们今天如果不来,我可能再也想不起这事。”林母自责道:“如果真的忘了,我以后怎么去见骁飞!”   花崇道:“您别急,慢慢说。”   “骁飞当年病重时,写了一封信,说是将来如果有机会,就交给小欢。”林母说得急,“告,告诉他《永夜闪耀处》已经写完,可惜无法出版……”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一趟来对了!   “你们等等,我去找找那封信。”林母颤颤巍巍地往里屋走,边走边说:“能出版了,能出版了!”   柳至秦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轻声叹息。   十几分钟后,林母拿着一个牛皮信封出来,“这,这就是骁飞写给小欢的信。我没有看过,也找不到小欢。《永夜闪耀处》能够出版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再帮骁飞一个忙?”   “找到小欢吗?”花崇说。   林母含泪点头,“骁飞走之前还惦记着小欢,说不定这篇小说对小欢来说也很重要。我老了,不中用了,不能为他找到小欢。你们……”   “您放心。”花崇接过信封,“我们一定尽力找到小欢,将这封信交给他。”   回到车上,柳至秦手指停在信封的封口处。   那里没有用胶水黏住,五年来却没有人将信拿出来。   “要看吗?”柳至秦问。   “当然得看。”花崇说完补充道:“我们是刑警。”   一封字迹歪扭的信,道出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收信者叫傅许欢,应当是草稿上那两处丑陋笔迹的主人。   大概是写信之时,林骁飞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信写得不长,断断续续的,纸也被揉出褶皱。信的大意是自己患了肺癌,查出来时已是晚期,今生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有生之年,一起构想的《永夜闪耀处》也无法出版了……   “不过赶在无力再动笔之前,我已经尽全力完成了它,一个字都没有敷衍。   小欢,谢谢你给我的灵感、建议。毫无疑问,它是我写作十几年以来最好的作品,我为能够写出它感到骄傲、满足。   世事无常,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年纪染病。疾病来得太突然,将我未来的计划全部打乱。   我没有未来了。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永夜》出版。因为它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它是我们俩共同完成的。   对不起,小欢,我的日子不多了,不能亲手将《永夜》送给你。   你呢,你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像小时候向我承诺的那样,成为一名厉害的黑客了?   将来你如果看到了这封信,可以向我母亲索要《永夜闪耀处》的所有文本。它属于我,也属于你。如果你有能力让它出版,请在上面附上我们二人的名字。   能认识你,于我来讲,是一件很特别、很高兴的事。   我的小知己,祝你一生快乐、平安。”   看完信,花崇半天说不出话,柳至秦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轻声道:“他……没有提到被诬陷的事,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篇小说给予他的是骄傲与自豪,外界泼的脏水无法让他动摇半分。他连些许自怜自伤自哀都没有。”花崇微扬起脸,低喃道:“林骁飞,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大概都理解错了。”柳至秦说:“我们都以为他是网络暴力的牺牲品,但他自己,似乎不是这样想的。”   “网络暴力让他遍体鳞伤,他却没有被打倒。他还在坚持写作,坚持治疗,直到癌症夺走了他的生命。”花崇嗓音低沉,“如果他没有患病……”   “那他不可能倒下。”柳至秦捏紧手指,“他会竭尽全力,争取让《永夜闪耀处》出版,捍卫这篇令他骄傲的小说。花队,你还记得那个偷拍的视频里,易琳琅团队一名成员说的话吗?”   “记得。”花崇道:“他们说他这样的人,都很顽强。”   “无耻的风凉话。”柳至秦说:“但实际上,他确实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还要顽强。”   “坦白说,我曾经想过,如果他没有患病,会不会因为承受不住外界的咒骂,选择自杀——就像易琳琅一样。”花崇用力吸了一口气,“我低估了他。”   柳至秦看着前方,“我们低估了一个平凡人,在面对苦难时的胸怀与毅力。”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花崇说:“还去市局吗?”   “去。”柳至秦发动了汽车。   查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不算难事,很快,泽城市局的警察就查到了傅许欢。   “已经去世了?”花崇皱眉,“怎么可能?”   “电子档案上就是这样写的。”警察说。   柳至秦低声道:“他入侵过系统,修改档案对他这种级别的黑客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花崇看着照片上稚气未脱的男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离开市局,柳至秦问:“我们需要将这个发现汇报上去吗?”   花崇点头,“我给沈队打电话还是你给他打电话。”   “你打吧。你是头儿。”   花崇拿出手机,犹豫几秒,又放了回去。   柳至秦:“嗯?”   “回去再说吧。”花崇说:“我还得跟老陈汇报。”   车停得有些远,两人步伐不快地向前走。   柳至秦说:“之后我们还查吗?”   “你还想查吗?”   “这个人,即便我们查到他,锁定他,可能也奈何不了他。”   花崇说:“的确如此,他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但线索并非证据。”   “而且他人在西亚,缉拿他还有外交上的问题。”   “这就是该沈队他们操心的了。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不过我还是想找到傅许欢,至少把林骁飞的信交给他。让他知道,林骁飞没有被网络暴力击溃,林骁飞不是像易琳琅那样的懦夫。至于其他的……”柳至秦语气微变,“自有沈队他们处理。”   花崇吁了口气,“想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尽量吧。”柳至秦拉开车门,“他也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否则不会疯狂地报复。这封信,大概是唯一能救治他的药。”   X国不是故乡,但故乡也早已没了亲人。   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一样。   傅许欢抹除了易家监控程序的痕迹,将血腥的照片与视频一并删除,关掉电脑,站在一面面漆黑的显示屏前发呆。   每一面显示屏里,都是他模糊的、孤单的、消瘦的身影。   这间屋子很大,是豪宅里最大的一间。他将它当做自己的工作室,置身于冰冷的机器间,轻而易举地赚到巨额财富,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复仇计划。   骁飞哥曾经笑着夸奖他——小欢,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你是个天才。   天才之名,他的确当得起。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多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过去,他从不觉得别墅空荡荡,今日却发现,这里冷清得让人吃惊。   他环视着周围,须臾,唇角扯出一记苦笑。   易琳琅自杀之前,他的生活被仇恨填满,即便身在辽阔苍茫的天地,恐怕也不会觉得空旷。但现在,易琳琅死了,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仇恨顷刻间消散。   在这个世界上,他爱的唯有林骁飞一人,但林骁飞早已逝去;他恨的有很多人,以易琳琅为首,但他们也死得差不多了。   不再有爱,也不再有恨。他顿感脱力,好像生命正在渐渐枯萎。   他走出工作室,弯弯绕绕,进了书房,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   翻开,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五年里,他将未完成的《永夜闪耀处》看了无数遍,时常在梦里见到林骁飞。   他急切地问,骁飞哥,你为什么不写完它?   林骁飞微笑不语。   每次梦醒,他都会打开笔记本,写上一些。   在文学上,他全无造诣,花几天才能写出几百字。如此慢慢地磨,居然也给《永夜闪耀处》续了个结尾。   他找到一个打火机,拿着笔记本向屋外走去。   X国天气干燥,风沙极大,火很容易点燃。   他蹲在地上,将纸页一张一张撕下来,灰烬顷刻间被卷上苍白的天空,消逝无踪。   “骁飞哥,我给你报仇了。”他一边烧着纸页一边低喃:“我给《永夜》续了个结局,肯定没有你写得好,你凑合着看看。”   风越来越大,烧最后一张纸页时,他的指尖被扬起的火撩了一下。   “嘶……”他抽回手,皱起眉头。   瞬间,记忆拉回过去,当年还很年轻的林骁飞给他买了一袋爆米花。他尝了一口,说:“不好吃。”   林骁飞直乐,“那带回去给你叔叔婶婶吃。”   “你干嘛不自己吃?”他问。   “我不喜欢吃。”林骁飞说。   他疑惑道:“你不喜欢吃为什么还要买?”   “我以为你喜欢呀。”   “你骗我!”他才不上当。   林骁飞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那个卖爆米花的老头是个孤寡老人,挺不容易的。”   他愣了半天,抓着林骁飞的衣服,“骁飞哥,你真善良。”   林骁飞笑着摇头,“这算不上什么善良。人活在世上,要么选择作恶,要么选择不作恶。我呢,只是‘不作恶’而已,离真正的善良还有些距离。”   他想了想,“那我也要像你一样,当个‘不作恶’的人。”   “小欢乖。”林骁飞拍了拍他的头,“走吧,赶紧回去,今晚我抓紧时间多写一点。”   看着被火灼伤的手指,傅许欢怔怔自语:“你觉得我做得不对,是吗?”   灰烬漫天飞舞。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认为我作恶了,是吗?”   风沙里,灰烬里,男人颤抖的肩背显得格外单薄。   回到洛城,花崇将手头的线索全部转移给公安部特别行动队。   沈寻在电话里说:“这线索都能被你和至秦查到,‘柳暗花明’组合名不虚传,至秦调你们重案组算是调对了。”   花崇笑:“包袱抛给你们了,沈队,争取早日破案啊。”   “花队,你其实不太想‘破案’,对吧?”沈寻道。   “哪里的话。”花崇说:“哪个当警察的不想破案?”   “如果真的想,你和至秦还会继续追查下去。”   花崇不语。   “那我换个说法。”沈寻又道:“这个案子在你心里其实已经破了。”   “沈队说笑了。”   沈寻笑了笑,“不过也好,这本就是我们特别行动队的案子。花队,以后有任何线索,及时汇报一声就行。”   “当然。”花崇说:“辛苦你们了,替我转告乐然一声,下次再来洛城,我一定请他吃饭。”   “好的,我一会儿就告诉他。”   放下手机,花崇听见一声咳嗽。   他转过身,看到徐戡冲他挥了挥手。   “《永夜闪耀处》的出版定下来了,很快会开始做宣传。稿费等收益将全部交给林骁飞的母亲。”徐戡倚在墙边,看花崇折腾快要坏掉的咖啡机。   “麻烦你了。”花崇说:“还有件事需要你和出版社沟通一下。”   “什么?”   “署名除了风飞78,再加一个名字。”   徐戡不解,“加谁?为什么?”   花崇没有详细说信的事,只道:“我和小柳哥又去了一趟泽城,林骁飞的母亲说,《永夜》是林骁飞和一个叫‘小欢’的人共同完成的。林骁飞生前说,如果这篇小说将来有机会出版,就在他的笔名后面,加上‘小欢’。”   “原来如此。”徐戡叹了口气,“行,交给我去办吧。”   “辛苦了。”   徐戡走后,花崇端着咖啡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出神。   突然,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并不意外地看到柳至秦。   重案组办公室恢复了无案时的平静,一些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卷宗,一些人去刑侦支队的其他小组帮忙,各做各的事,井井有条。   “陈队给我们批了几天假。”柳至秦说,“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你怎么安排?”花崇问。   “你救回来的德牧现在无人愿意收留,暂时被寄养在宠物店老板那儿。它与凶杀案有关,我猜,以后可能也不会有谁收留它,老板嫌它不吉利,也不太想要了。过一段时间,它可能会被处理掉。”柳至秦建议道:“要不我们去看看它?” 第六十七章 镜像(01)   花鸟鱼宠市场门口的小木屋已经被拆了,零散的木头、砖石、家具乱七八糟堆了一地,像一座隆起的垃圾山。店里的鲜花全部枯萎了,芳香不再,和腐烂的水果混在一起,发出熏人的臭味。原本放在小木屋外的秋千歪倒在垃圾边,秋千链断了,秋千板不知被谁泼了漆,隐约可见写得张牙舞爪的字——   贱人、小三。   何逸桃充满浪漫气息的花店,与她本人一道香消玉殒了。   花崇与柳至秦开车来到市场时,工人们正在作业,市场管理人员心急火燎地催促:“赶紧运出去扔掉,这些垃圾都堆这儿多少天了,你们管拆不管清理吗?”   催促完又抱怨道:“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件事儿,谁他妈签的字让何逸桃那贱女人在这门口做生意?”   已经是夏天,即便是上午,温度也有些灼人,一名工人擦着额头的汗,大声喊:“黄主任,这些木料全部运走吗?”   “不运走留着让人来泼漆吗?”被唤作“黄主任”的中年秃顶男人气冲冲地吼:“全部运走,那贱女人的东西一件也别留下!真他妈晦气!”   “好叻!”工人指挥着汗流浃背的工友们,扛起木料往货车上搬。   黄主任叉腰站在一边,仍在喋喋不休:“我们市场做正经生意,我当初就说,不能和何逸桃这种人品有问题、来路不明的女人合作。都不听我的!这下好了吧?擦屁股又是我的事!”   花崇认得这位黄主任,此时从他身边路过,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免感到无语。   柳至秦听他“啧”了一声,问:“怎么了?”   “这个黄主任,我以前见他对何逸桃点头哈腰,跟条哈巴狗似的。”花崇说:“就去年何逸桃刚走红那会儿。”   柳至秦会意,“人人都是事后诸葛亮。”   “树倒猢狲散。何逸桃这是花谢裙臣散。”花崇向后看了看,黄主任还在骂骂咧咧,“这人心术不正,当初还打过何逸桃的主意,被何逸桃拒绝了,看样子一直心怀愤恨。”   “这你都知道?”   “听来的呗。”   柳至秦挑眉,“花队,你也会听八卦啊?”   花崇驻足,“我这不叫听八卦,叫善于收集街头巷尾的消息。”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没判断力就只是听八卦,像我这样有判断力的,自然就是收集消息了。”   柳至秦眼尾微弯,“真会说。”   “那必须的。”花崇继续朝前走,“口才不好,怎么当领导?”   “我们花领导,不仅口才好,业务能力也过硬。”柳至秦笑着夸,“长得也一表人……”   “停停停停!”花崇连忙道:“打住!领导就领导,别在前面加个‘花’。听上去像那什么叫花子领导。”   柳至秦忍俊不禁,又道:“可天下领导那么多,单是叫领导,谁知道是哪个领导?”   花崇脱口而出:“你还有几个领导?”   柳至秦微怔,旋即温和地笑道:“只有你一个。”   花崇本是嘴快,话已出口才后知后觉发现有点奇怪,但蹦出的话又不能吃回去,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哪知柳至秦老老实实接了这么一句,眼神还深邃得特别勾人。   他愣了一瞬,在那一瞬里,心跳迅速加快,耳根轰轰发热,一股奇妙的感觉在胸腔里游走。   “走吧领导。”柳至秦的声音将他拉回神,“二娃还在等我们。”   “嗯,好。”他忽地垂下头,快步向前,风从耳边拂过,也没把那从心头烧上来的热度吹散。   市场和平常一样热闹,并未因为发生了凶杀案而阴沉下去。但以前店主们各聊各的私事,如今统一了话题,聊的全是何逸桃的死,以及她生前和富商们的桃色新闻。   “女人与性”仿佛是市井之民永恒不变的关注点。   “管理者们在搞‘去何逸桃化’,店主们却孜孜不倦地议论她。”柳至秦说:“黄主任知道了,八成要被气死。”   “身边出了这么大件事,够得他们聊上一个月了。”花崇摇摇头,瞥见一处大门紧闭的宠物店。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宠物店门上的大字:燕子家de宝贝。   上午是市场生意最好的时候,所有店铺上午都会开门。这家店周围热闹非凡,唯独它关门谢客,铝合金门把上还挂了一块纸板,写着“本店转让”。   “这是梁燕子的店吧。”柳至秦说:“上次咱们还进去逗过小狗。”   “是啊。”花崇唇角轻轻一撇,想起上回自己来时,还送了梁燕子一盆茉莉。那时梁燕子笑得喜气洋洋,全然不似接受问询时的憔悴样。   “一桩命案,改变的何止一个人的命运。”柳至秦轻吸口气,“对她来说,这地方可能已经待不下去了吧。”   “换个地方也好,免得流言蜚语缠身。”花崇说完语气一换,“我有点近乡情怯怎么办?”   “近乡情怯?”柳至秦不解,“近什么乡?怯什么情?”   “前面不就是‘佳佳萌宠’了吗?二娃在里面。”花崇放慢脚步,“我应该领养它,是不是?”   “它情况比较特殊,如果谁都不要它,它会被处理掉。”   花崇长叹一声,“人作的孽,非要狗受罪,楚皎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先去看看吧,如果实在不想养……”   “我不讨厌狗。”花崇打断,“我只是没有精力照顾好这种需要陪伴的小动物。”   柳至秦“嗯”了一声,以示自己明白,“所以你只养花弄草。”   “还养死了不少。”花崇微皱起眉,眸子迎着夏天的阳光,像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老板正站在店门外与人闲聊,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像遇见救星似的激动挥手,“终于把你们盼来了!二娃就在里面!”   说完,又冲里面吼:“二娃!二娃!你爸爸来接你了!”   花崇:“……”   柳至秦也没想到老板一个中年大叔,出口就是“你爸爸”,嘴角抽搐了一下,拍着花崇的手臂道:“走吧爸爸。”   花崇瞪了他一眼。   二娃被关在笼子里,已经是成年德牧的模样,却因为受了罪,体型比正常大德牧小了一圈,毛色也不光亮,有气无力地趴着,两个本该立起来的耳朵只有一个半立着,另一个像兔子耳朵一样软软地耷在眼睛边。   花崇走进店里,它先是缓慢地抬起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花崇脸上逡巡,在意识到是谁来了时,突然站了起来,兴奋地又叫又蹦,尾巴摇成了影子,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将狭小的笼子撞得哐当作响。   花崇蓦地觉得有些心酸。二娃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来市场的次数不多,但二娃一直很喜欢他,一见到他就闹个不停。那天在楚皎的租屋,二娃染上消化道疾病,不吃不喝,躺在一堆污迹中,差一点就死了。他还记得自己将站不起来的二娃抱进怀里时,二娃湿漉漉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鸣,好像在说——你终于来救我了。   他救了它,现在怎能不要它?   老板打开笼子,二娃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大约因为在笼子里趴了太久,腿脚发虚,刚跑几步,就摔了一跤。   花崇连忙上前,二娃却已经爬了起来,跑到他脚边,脑袋用力蹭着他的腿。   他蹲下来,捧着二娃的脸,安抚道:“好了好了。”   二娃不停摇着尾巴,仿佛正使劲浑身解数讨好他。他轻轻挠着二娃的脖子,心里感慨万千。   德牧是最聪明、最威猛的犬,当年在西北,队上就有几十只作战德牧,他深知这种犬发起威来有多厉害。   而现在,二娃却为了不被抛弃,像只乖顺的宠物一样黏着他,生怕他说一句“不要你”。   老板站在一旁唾沫横飞,“你们就收了他吧!我一分钱都不要你们出。它的病已经治好了,治病的费用我也不找你们要。今后它要是又生病了,我负责联系最好的医生!哎,花队,这件事你是最清楚的,二娃他是连环杀手的狗,谁还敢要啊?我本来想放在店里养着,但我老婆不准,硬给我说不吉利,我也没办法。它跟其他小型犬不一样,其他小型犬实在没人要,还可以当个流浪犬。它不行啊,它是猛犬,一旦成了流浪犬,马上就会被打死。”   柳至秦说:“我们知道。”   “所以你们就把它带回去吧!”老板急忙说:“我这儿还有很多狗粮。这样,如果你们愿意收养它,我送一个棉窝、一根牵引绳、一季度的狗粮给你们!”   花崇站起身,二娃以为他要走,立即站起来,抱住他的腿。   他拍了拍二娃的头,看向老板,“棉窝、牵引绳、狗粮我能负担,你不必送给我。”   二娃好像听懂了,侧脸贴在他腿上,一动不动。   “你愿意接走它了?”老板喜出望外。   “但我有个条件。”花崇说。   老板生怕生变,“什么?你说。”   “我是警察,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因为出差而实在无法照顾二娃,希望你能允许我将它寄养在你这里。时间不会太长,顶多几天。”   “没问题没问题!”老板长出一口气,笑逐颜开,“那咱们就说定了?你们今天就接它走?”   花崇低下头,对二娃笑了笑,“嗯,今天就带它回家。”   老板高兴极了,抱来一大袋未拆封的狗粮,“这袋算我送给二娃的,哎,它是在我家出生的,要是没遇上这种事……”   柳至秦接过狗粮,笑道:“谢谢,以后寄养时还要麻烦你。”   老板脸色微变,很快恢复笑容,“应该的应该的!”   花崇让二娃自己挑牵引绳,二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十分敷衍地咬了一条粉红色的。   “就这?”花崇额角跳了跳,“这不是萨摩耶的狗链子吗?”   “德牧也行,德牧也行!”老板说:“说不定二娃有一颗公主心!”   柳至秦拿了一条迷彩色,“买两条吧,换着用。”   花崇接过看了看,“行。”   买好一系列宠物用品,花崇弯腰给二娃穿牵引绳,柳至秦两手提着口袋在一旁看。   老板心头的石头落地,又送了一大袋小玩意儿。   穿好牵引绳,二娃昂首挺胸站在店门口,终于有点猛犬的模样了。   柳至秦摸了摸它立不起来的耳朵,笑道:“如果能立起来,就更帅了。”   它开心地冲柳至秦“嗷”了两声。   花崇拉着绳子,两人一狗离开宠物店,向市场大门处走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二娃是凶手的狗这件事早就在市场传遍,生意人大多迷信,都说二娃不吉利,是条“凶犬”,此时见它被接走,少不得议论纷纷。   “看来老板压力也挺大。”花崇说:“怪不得想将二娃脱手。”   “狗又没错,错的是人。把人的错误归咎于狗……”柳至秦说着一顿,斟酌一番用词,“好像有点蠢。”   “什么‘好像’?”花崇拆穿他,“其实你就是想说——这些人真蠢。”   柳至秦笑着否认,“我没这么说。”   “你心里这么想。”   “我冤枉。”   花崇好笑,“小柳哥,我发现你装无辜很有一套啊。”   “领导谬赞。”   花崇晃了晃绳子,故作声势,“二娃,咬他。”   二娃正兴高采烈往前面蹦,两只软趴趴的耳朵滑稽地晃来晃去,闻声立马站住,颇像训练有素的警犬。   但这“警犬”的耳朵实在太没气势了,花崇顿时笑场,“太蠢了。”   “我们得想办法,帮它把耳朵立起来。立耳是成年德牧的标识,二娃这样……”柳至秦说着也笑了,“的确太蠢了。”   二娃好像听懂了两个人类在嘲笑自己蠢,用力昂了昂头,可惜耳朵不是靠昂头立起来的,它动作太大,一只耳朵“啪”一声拍到了眼睛上,模样看上去更可笑了。   花崇捧腹,甩着绳子说:“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走至市场门口,横七竖八堆着的木料已经被拉走一半。很快,何逸桃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被彻底清除掉。花崇扫了一眼,眼尾幅度极小地往下一垂。   柳至秦问:“现在回去吗?”   “不回去还能去哪?”花崇扯了扯绳子,“这里还有个拖油瓶呢。”   “我的意思是,先回去安顿二娃,还是先去买菜。马上中午了,你不是说想吃猪蹄吗?”   “差点忘了。”花崇拉开后座车门,将二娃撵进去,坐在驾驶座上,“这样吧,你把二娃牵回去,我去菜市场买猪蹄。”   柳至秦扣好安全带,侧过脸,“我牵二娃回去?”   花崇一抛钥匙,“反正都在我家吃饭。你帮我看着它,别让它啃我的花就行。”   柳至秦拿着钥匙,“还是我去买猪蹄吧。”   “我去。”花崇坚持道:“你负责做,我负责买。”   柳至秦看向前方,没再坚持,“行。”   画景小区附近就有个菜市场,花崇下车,柳至秦换到驾驶座上,看着花崇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直到被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促,才想起这里不是停车的地方。   兜里放着花崇家的钥匙,开着的是花崇的车,后面还有花崇的狗……   柳至秦想,花崇的全部家当都在他这儿了。   可是自己还在怀疑花崇。   一边怀疑,一边深陷。   一边是无法放下的恨,一边是无法控制的爱。   当年的惊鸿一瞥让他惦记至今,但再惊艳的相逢,也敌不过朝朝暮暮的相处。   20岁的他为花崇着迷,花崇成了他视野里的一道光。但过去的岁月里,这道光与他始终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他无法碰触。   窗外再温暖,他的周遭也是冷的。   而现在,光融进了他人生的每一处角落。   真实的花崇,远比他记忆里的动人。他能够清晰察觉到,与花崇相处的每一天,自己都在沦陷。   这种沦陷,甚至是不可逆的。   可他心爱的人,却可能与兄长的死有关。   心脏像突然被抓紧,他眼神渐寒,片刻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嗷!”二娃趴在椅背上,冲着他的耳朵叫唤。   他回过神,笑容重新出现在唇角,“到家了。”   前段时间忙案子忙得昏天暗地,已经有一阵子没来花崇家。柳至秦牵着二娃,打开门,站在门口踌躇了几秒。   二娃毫不认生地往屋里钻,将他也扯了进去。他想起花崇的嘱咐,连忙换上鞋,赶在二娃之前,拉上阳台与客厅之间的玻璃门。   “嗷?”二娃的鼻子撞在玻璃门上,不甘心地抬起头,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要关门。   “你爸爸怕你吃了他的花。”柳至秦解开二娃的牵引绳,对狗弹琴,“不准啃家具,知道吗?”   二娃似懂非懂,歪了歪脑袋。   柳至秦去厨房看了看,冰箱除了几个鸡蛋,就没有别的食材了,提前做准备的计划泡汤,他转身看见二娃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索性把买回来的宠物用品全拿了出来。   棉窝摆在沙发边,狗粮碗和水碗放在墙边。   狗粮打开倒出一些,用夹子封好放在架子上。   二娃“嘎嘣嘎嘣”地吃豆子,尾巴摇得那叫一个圆。   柳至秦靠在桌边想了几秒,又把牵引绳、口水兜、狗毛巾等小物一并收在架子上。   理顺之后,敲门声传来。   花崇回来了。   二娃抛下狗粮,跑去门边摇尾巴。花崇两手不得空,拖鞋还是柳至秦帮拿的。   “它有没有搞破坏?”花崇提着口袋去厨房,瞥见棉窝什么的都摆好了,乐道:“哟,都帮我收拾好了?”   “反正没事。”柳至秦将猪蹄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把其他菜挨个码好,“玻璃门我关上了,要不要打开你看着办。”   “辛苦辛苦!”花崇挽袖子洗手,“那你先忙着,我去浇浇花。”   柳至秦抖开一条围裙系在腰上,“行。”   “走了二娃。”花崇朝守在厨房门边的德牧招手,“带你看看新家。”   脚步声渐远,柳至秦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新家”两个字,让他心头一悸。   二娃受过伤害,比普通德牧胆小,别说啃花啃家具,就是卧室和书房,没有经过允许,它也不敢进去。   花崇站在书房里冲它招手,它站在门口急切地跺脚,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你也太怂了。”花崇揉着它的耳朵,轻声说:“既然养了你,我就会好好对你,胆子给我大起来。”   二娃蹭了蹭,“嗷!”   “但不准啃花。”   “嗷!”   “乖。”花崇满意地握了握它的爪子,带着它满屋子溜达。   柳至秦闲下来走去阳台一看,正见花崇用晾衣夹夹着二娃的两只耳朵。   “呜呜!”二娃似乎很难受,又不敢反抗。   “立耳不是这种立法。”柳至秦赶紧将晾衣夹取下来,“你看,你都把它弄痛了。”   “不这么立怎么立?”花崇说:“我在西北那会儿,就见边防部队这么给军犬夹过。”   “那肯定不是这种夹子。德牧立耳有专门的工具,空了我上网找一找,你别拿晾衣夹折磨它了。”   花崇笑:“你这么疼它,干脆带回家养去。”   “我那屋是租的,不方便养宠物。”   “我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二娃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似乎在讨论自己,于是兴奋起来,脑袋左摇右晃,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闻到香味了。”花崇斜着身子往厨房的方向看,“比对面巷子里的蹄花汤都香。”   “是吗?”柳至秦拍了拍围裙,“那你多吃些。”   花崇已经适应了柳至秦的手艺,一尝就赞不绝口。   “花队。”柳至秦语气有些无奈,“你再这样我要飘了。”   “你上次还说你比我重,飘不起来。”   “还记得啊?”   花崇指了指自己太阳穴,“没办法,脑子太好使了。”   洗碗的时候,不知谁的手机响了。   “不是吧?”花崇一惊,“上次洗碗时老陈打电话来说有案子,现在又来?我才休息半天啊!”   “不是老陈。”柳至秦看着来电显示,“徐戡打来的。”   “那你帮我接。”花崇两手都是水,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不方便。   柳至秦略有犹豫,还是接了起来。   “花队!”   “我是柳至秦。”   “啊?”   柳至秦只得解释:“花队在洗碗,让我帮忙接一下。找他有什么事吗?”   徐戡愣了半天,语气都变了,“你们……小柳哥,你们……”   柳至秦不明所以,“嗯?”   徐戡大声道:“你们同居了?”   就在这一句从听筒里冲出来之前,柳至秦为了让花崇听到对话内容,刚按了免提。   “嘭”一声响,花崇手里的碗滑到水池里,差点摔碎。 第六十八章 镜像(02)   “什么声音?”徐戡问:“碗摔了?”   花崇连忙冲干净手,几乎以夺的方式从柳至秦手中拿过手机,关了免提,粗声道:“喂!”   “你摔碗了?”徐戡狐疑地说。   “小柳哥在我家吃饭。”花崇急着解释,说完又觉得自己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身后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他感到心脏正砰砰直跳,脖子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开始阵阵发热。   徐戡那声“你们同居了?”说得那么大声,小柳哥肯定听到了。   “同居”这两字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头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将关在门里的妖魔鬼怪全放了出来。它们吱吱哇哇乱叫,吵得他极其难得地失了措。   徐戡似乎不大相信,但也不是八卦的人,见他言语躲闪,于是话归正题道:“我听说你领养了小男?”   “小男”是楚皎给二娃起的名字。   “它现在叫二娃,不叫小男。”花崇纠正道。   “二娃多难听啊。”徐戡“嗤”了一声。   “哪里难听?它喜欢得很。”花崇踢了根小板凳,本来想坐在阳台上,无奈吃得太撑,还没坐下,就觉得肚子绷得慌,只得作罢,不想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柳至秦单手拎着一张高脚椅,稳稳地放在小板凳旁边。   花崇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不得了了。   “坐这里。”柳至秦没事人似的,“你们聊吧,今天的碗我来洗。”   “啊……”花崇感觉自己四肢有些僵硬,脖子上的温度可能已经窜到了脸上。   “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徐戡试探着问。   花崇立即“啪”一声合上玻璃门,“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不不,上一句。”   “二娃不好听……”   “二娃好听!”终于接上了正确的话题,花崇松了口气,开始语速极快地讲上午去市场接二娃的事。   徐戡听完,欣慰道:“好歹是一条命,能养就养着吧,它和你也挺有缘的。”   “我倒是想好好养着,不过以后如果要出差,就很麻烦。”花崇坐在高脚椅上,一脚踩着踏杆,一脚支在地上。   也亏得他腿长,不然这种椅子还真不好坐。   徐戡说:“你和小柳哥住得近,实在因为出差不能照顾二娃,让小柳哥帮你照看照看?”   怎么又扯到小柳哥身上去了?花崇说:“纸上谈兵,我出差时他不也跟我一起出差了吗?”   徐戡卡了一下,“嗯,你俩比较亲密。”   花崇:“……”   “出差就带我家里来,我帮你养几天。”徐戡善意地解围。今天他本来就是为了二娃打电话来的。若不是他家已经养了三只宠物犬,实在没办法再养一只,他就已经把二娃领回去了。   花崇说:“你很喜欢它?”   “我留下了它一条命,你说呢?”   花崇想起解剖那件事。如果不是徐戡出面阻止,二娃早就没有命活了。   “你想来看看它吗?”花崇说:“你们法医科今天休息么?”   “休息。”徐戡道:“我今天正好在你们长陆区,下午方便吗?”   花崇下意识隔着玻璃门看向厨房,视角受限,没看到柳至秦的身影。   “方便。”他转过身,“你大概什么时候来,我正好牵二娃去小区的草坪上遛遛。”   “三点左右吧。”徐戡说着笑起来,“不请我上你家坐坐?”   花崇尴尬道:“家里半个多月没收拾了,乱。”   “我随便说说。”徐戡叹气,“那就下午见。”   挂断电话,花崇没有立即离开阳台,而是盯着外面出神。   徐戡这通电话打得他措手不及,一直以来因为忙碌和逃避而被压在心底的东西像初春的嫩芽,突然戳破了头顶的泥土。   他从来不让同事到家里来,习惯性地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唯独在面对柳至秦时,不由自主地卸去了些许防备。   他毫无保留地与柳至秦分析案子,想也不想就将钥匙这种极其私人的东西交给柳至秦,让柳至秦先回来。   若是换一个人,这种事简直不可能发生。   潜意识里,他已经将柳至秦与其他同事区别开来。柳至秦可以随意进出他的家,可以在休息日与他共进午餐,可以一起做寻常同事绝不会做的事。   在徐戡打电话来之前,他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徐戡想来看看二娃,他下意识就提出在小区见面,徐戡说上楼坐坐,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找借口拒绝。   这对比太明显了,明显得他无法自欺欺人。   于他来讲,柳至秦就是不一样的。   右手缓慢挪至心口,掌心感受着心脏的跃动。徐戡那句“你们同居了?”在耳边挥之不去。   他甩了甩头,不可告人的念头却没有消退。   “同居”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大龄未婚男青年,自然是明白的。徐戡说他与柳至秦在同居,他若是心里半点不虚,大可以不慌不忙地否认,甚至还可以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问题就在于,他心头是虚的。   对柳至秦是什么感情?   说不好。   柳至秦和他一样,是个男人。   想到这里,他微蹙起眉。   如果对柳至秦的感情是喜欢,他倒是不介意性别,追一追也未尝不可。   可是小柳哥会不会接受?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不太敢踏足一段感情。   那件事没有解决,那些看不见的阴影没有消散,他无法放任自己去追逐情爱。   算了。他呼出一口气,双手捂了捂脸,确定脸颊脖颈的红晕已经褪去,才推开了玻璃门。   柳至秦已经将厨房收拾好了,问:“徐戡有事?”   “他下午来看二娃。”花崇已经恢复如常,“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没有。”柳至秦还未摘下围裙,看上去比花崇更像这屋子里的主人。   “他3点多才到,你要没事,就待在我这里?”   柳至秦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不耽误你正事的话。”   “我要有什么正事,现在不是在局里,就是在现场,怎么会待在家里?”   “也对。那我就不回去了,反正晚上还得再蹭你一顿饭。”   花崇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二娃大约是累了,趴在棉窝里睡午觉,睡相很老实,一点不像猛犬。   柳至秦从棉窝边路过,突然想起以前和花崇挤在休息室那张床上补眠的情形。   和二娃比,花崇的睡相差多了,倒不是丑,就是太霸道,一个人霸占着大半张床,半夜还要扯被子。   花崇洗好在菜市场买的红提,放在果盘里,招呼道:“饭后吃点水果。”   柳至秦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两人便开始边吃水果边聊天。   气氛相当融洽——若是不管各自心头那些藏着不语心思的话。   “徐戡有没有说《永夜闪耀处》什么时候能正式上市?”红提的皮不好剥,柳至秦剥一颗的时间,花崇已经连皮带籽吃了三颗。   “不太清楚。他只说快了,没说具体时间。”花崇又拿起一颗往嘴里放,“我估计不会迟,因为出版社得考虑最优价值,现在案子的热度还在,网上一天到晚热议网络暴力,他们肯定希望尽早上市。”   柳至秦点头,“手。”   花崇一愣,“嗯?”   柳至秦将剥好的红提递过去,“尝尝没皮的。”   花崇呼吸略微一紧,接过来,动作有些僵硬地放到嘴里。   柳至秦继续剥,花崇说:“你别给我剥了,我自己……”   “我给自己剥。”柳至秦说。   “……”花崇立即给自己修台阶:“你嫌我吃太快,抢了你的份儿?”   柳至秦笑起来,“我至于吗?”   花崇不好意思再连皮带籽吞了,也慢悠悠地剥起皮,问:“怎么突然想起问书的事?”   “我在想,等书出版了,傅许欢是不是就会出现?”柳至秦十指修长,沾了红提的汁水,看上去很漂亮。   花崇盯着看了一会儿,“是因为封面上写了‘小欢’吗?”   “嗯。”柳至秦说:“他一定会想——署名为什么有我?”   “一旦他入境,沈队他们就不会放过他。”   “不一定。”柳至秦摇头,“他的个人档案已经改得面目全非,如果他一意躲避,特别行动队可能会束手无策。”   “但他既然想知道《永夜》上为什么有他的名字,就必然露出破绽。”花崇从容道:“他会冒险去泽城,找林骁飞的母亲。”   柳至秦默了默,“的确如此。如果他真的出现了,我们就将信交给他,线索交给沈队。至于他怎么选择,沈队怎么选择,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花崇笑:“我们这态度,可真不像优秀警察。”   “所以只能关起门来说。”柳至秦吃了几颗就饱了,手指却没有停下来,剥好的红提全放在花崇面前。   花崇想着案子,注意力不在红提上,拿起剥好的就吃,半天才发现,自己吃的都是柳至秦给剥的。   “哎,小柳哥你真是……”在某个词语又险些吐出时,他刹了车,拿起一颗没剥皮的红提堵住自己的嘴。   “真是什么?”柳至秦问。   真是个好媳妇——花崇心里如此想着,嘴上道:“真是心灵手巧!”   柳至秦叹气,“花队。”   “啊?”   “你别是又在心里吐槽我是‘媳妇’吧?”   花崇差点被呛住,“你想到哪里去了!”   “剥个葡萄而已,又不是只有媳妇才能剥葡萄。”   “你剥的是提子。”花崇重点完全偏了。   “好吧,提子。”柳至秦说:“还要吗?”   花崇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窘迫过了,遂站起身,“不吃了,你自己吃。”   柳至秦收了果盘,蹲在沙发边摸二娃的头。   心里有鬼的感觉太糟糕了,花崇躲去阳台浇花,盼着徐戡赶紧来。   可徐戡真到了,他又有点不是滋味。   休息日,照他的习惯,是不见同事的。但如今,柳至秦这个“同事”和他之间已经不是“见一见”这么简单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生活在一起。   徐戡没有上楼,带了几大包进口精品狗粮来,跟花崇交待了半天养狗注意事项。二娃由柳至秦牵着,满草坪疯跑。   聊了一会儿,徐戡说:“中午小柳哥说你在洗碗,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了。”   花崇气一提,打着哈哈:“这玩笑不能乱开,我们只是住得近,休息日搭伙吃饭而已。”   徐戡点点头,“花队,你没考虑过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吗?”   “和你吗?”花崇倒是不介意开徐戡的玩笑,毕竟心里坦坦荡荡的,没那心思,所以再没谱的话也说得出来。   “我跟你说正事,你和我开玩笑。”徐戡说:“我们这都搭档好几年了,像是能一起过日子的人吗?”   “不像。”花崇笑了笑,看着越跑越远的柳至秦和二娃,轻声说:“我这不是还没遇上合适的人吗,工作也忙……”   心里一个声音却道:明明已经遇上了。   “你找的理由和我应付我爸妈的理由一样。”徐戡挠了挠鼻梁,“算了,我自己也还单着,就不劝你了。不过……”   “嗯?不过什么?”   “不过我真觉得,你和小柳哥挺好的。”   花崇心里那张鼓,又开始轰隆隆地捶起来。   徐戡点到为止,见柳至秦牵着二娃回来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和二娃玩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   花崇却没法平静下来。   若说中午那会儿,是他自己悄悄琢磨,现在则是被旁观者挑明——你俩挺好。   连旁人都看出他们之间来的那些电了。   晚餐吃的是中午剩下的,柳至秦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花崇呆坐在沙发上,脑子几近放空。   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需要花很多时间问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他看得清自己的内心,毫无疑问,对柳至秦,他有感觉。他甚至能察觉到,柳至秦对他也很特别。   年轻人喜欢追求热热闹闹、甜得发腻的恋情,他只想找个人来凑合着过日子,柳至秦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轻易接受自己对一个男人有了天下独一份的感情,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在感情上“空仓”多年,念书时坠入爱河,对象还是警校的女同学。   这些年经历了许多,性子有了几分改变,连取向也变了?   可想想喜欢上的男人是柳至秦,似乎又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他抹了把脸,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   ——要不先追追看?   想法一旦冒了头,就很难压下去,他起身朝阳台走去,被吹了一脸夏天傍晚的热风。   脑子好像更热了。   暂时还不能袒露心迹,毕竟肩上还扛着重要的事。但是试着相处似乎也不错,如果柳至秦也有那方面的意思,将来等那件事彻底解决了,说不定就可以……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阳台上茉莉花开了,随风晃动,香味格外浓郁。   茉莉花是白色的,小小的一朵,他垂眸一看,眼神却暗了下去。   白色的花朵,令他想到了葬礼上的白花,想到了牺牲的队友。   西北莎城发生的事像一堵绵延无际的墙,而他找不到绕开的方法。   花洒喷出没有温度的水,溅出一片朦胧的水雾。   柳至秦仰面站在水雾里,仍有水珠砸在脸与胸膛上。   他用手,纾解着压抑多时的焦灼。   对花崇的肖想像一团包不住的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烧。只要与花崇在一起,他就情不自禁想靠拢,想待花崇好。做花崇想吃的菜是,给花崇拿高脚椅是,帮花崇剥红提也是。动作时常快过思考,像个默契的、无微不至的恋人。   他动作越来越快,眉心紧紧拧起,双唇抿成刀锋一样锋利的线,额角与背脊渗出的汗顷刻间被冷水冲掉。   但冷水浇不灭燎原的念想。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释放时,他沉声唤道:“花崇……”   这名字像一枚泛着冷光的针,迅速往他心尖一扎。   他肩背猛地一颤,神智归拢,赤丨裸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   近来,他经常忘记离开信息战小组,调来洛城的目的。   花崇简直是一碗药效奇佳的迷魂汤,让他不由自主地忘记重要的事。   害死兄长的那拨人潜伏在洛城,花崇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破釜沉舟来到重案组,不是为了追逐20岁时萌生的爱情。   如果花崇是无辜的,他不能将花崇拖下水;   如果花崇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只能亲手斩断所有情丨欲。   横竖,感情都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   但日日相处,朝夕与共,凡人又怎么放得下执念?   今天在花崇家里做饭,看花崇逗弄二娃,他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平凡简单,没有仇恨,也没有恐惧。   从浴室出来,他走去阳台,将放在阴凉处的石斛搬到花架上。   石斛经不住晒,夏天阳光太辣,若是长时间晾在向阳处,很快就会干死。所以他一早一晚都得搬一次,若是有空,再擦一擦叶片上积蓄的灰尘。   暑气正在夜色里消减,他摘了一片叶子,泡进滚烫的开水里。   石斛明目,偶尔泡一片喝,对眼睛有好处——这是小时候兄长告诉他的。他端着茶杯走进书房,在键盘上点了点。   配置极高的电脑正安稳地运行着数个自编程序,无数信息流被过滤,部分被截取、筛选。   他单手撑在桌沿,迅速浏览,未发现重要信息。   这时,音箱发出一声柔和的“叮”,是个非常普通的提示音,他的眉间却本能地一蹙。   花崇的家用电脑开机了。   对他来讲,在花崇的电脑上留下后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简单到连最基础的伪装程序都不必启用。   刚到洛城时,他就这么做了。   那时他以为,只要监控着花崇的电脑和通讯,就能轻易找出花崇与那些人之间的秘密,但是事与愿违,花崇的通讯记录干干净净,回家很少开电脑,偶尔开一回,不是查看养花指南,就是玩几盘游戏。   看上去,花崇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但他过去截取的情报也绝对不会错。   花崇曾经尝试联系那些人。五年前的事,花崇摘不开干系。   书房只开了一盏并不明亮的灯,他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示屏。   花崇今晚没有搜养花指南,搜的是养狗指南。那么无聊的内容,他竟然跟着从头看到了尾。   不久,花崇关掉电脑。   他心里陡生浅淡的负罪感——事实上,每次监视花崇之后,他都会有负罪感。   身为信息战小组的前成员,他入侵、监控过无数人,截取的信息数不胜数,但唯有对花崇,他感到内疚。   原因无它,花崇是他的心上人。   内心深处,他希望与花崇平等相处。这种平等并非单只社会地位,还有信息对等。   可现在,花崇在做什么,他知道,而他在做什么,花崇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早晚要被左右矛盾的情绪撕碎。   放在一旁的手机嗡嗡震响,他拿起一看,是花崇。   这个时间?   他有些意外,接起之前清了清嗓子,声音捎上了些许笑意。   “花队。”   “没睡吧?”花崇的声音那么近,若有若无地挠着他的耳膜。   他将手机稍稍拿远,又像舍不得似的,很快便拿了回来。   平时说话不会有这种感觉,唯有打电话时,他会觉得,喜欢的人正贴在自己耳边倾述。   “还早,没睡。”他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往常无异,“怎么了?”   “忘了跟你说,重案组这边有个规矩,就是平时没有案子忙的时候,队员要么去其他组帮忙,要么去特警支队那边参加基础训练。”花崇说。   柳至秦早前听说过这个规定,上次孟小琴的案子忙完之后,一些同事就从重案组失踪了几天,但那时他还算新人,没谁跟他提什么要求,而花崇得时刻坐镇重案组,他便哪里也没去,一直与花崇待在一起。   这回看来是逃不掉了。   “刑侦支队其他小组处理的都是小案子,我想了一下,你去的话有些大材小用了。”花崇建议道:“要不这样,我们去特警支队练练枪法和格斗。毕竟有的嫌疑人比较凶悍,特殊情况下,如果特警没能赶来支援,就得我们亲自上阵。”   “我们?”柳至秦问。   “嗯,我们。”花崇笑:“小柳哥,我带你。” 第六十九章 镜像(03)   “花队呢花队呢?”张贸在痕检科打了几天白工,又是跟着李训等人出现场,又是守在办公室等建模,成天被呼来唤去,屁股都挨不到几次板凳,见识是涨了不少,勘察经验也累积得挺多,但就是累,难得有了空,一回重案组就想找花崇,先表达一下自己跑现场时有多能吃苦,再转达一下痕检科大佬们的夸奖,最后立正站好,等待花崇说——行,那你就回来吧,别天天跟着痕检科忙了。   算盘打得倒是好,但花崇不在。既不在重案组办公室,也不在早就装好新窗帘的休息室,连法医科和陈争的办公室都找不着人。   “我丨操,我花队呢?”张贸拿起曲值的冰红茶,拧开就喝。   “花队这两天去特警那边了。”办公室新到了几箱冰红茶,曲值心满意足,懒得跟张贸抢,由着他喝。   “去特警那边干嘛?”张贸紧张起来,“是不是韩队把他要回去了?陈队能同意?”   曲值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放心吧,陈队绝对不会放人,韩队都死心了。”   “那花队跑去干嘛?”张贸环视一周,“小柳哥怎么也不在。”   “花队陪小柳哥去特警支队开小灶去了。”   “啊?什,开什么小灶?”   “特训啊。”曲值:“小柳哥不是文职吗?和咱们这些一线刑警不一样。花队觉得他有必要练一练。”   “所以花队亲自指导?”张贸瞪大眼。   “是啊,这都指导好几天了吧。”   张贸“嘭”一声将冰红茶放在桌上,瞪大双眼,“花队偏心啊,我怎么没这待遇?我也想跟着花队开小灶!”   “你知足吧!”曲值笑,“你以为吃花队的小灶这么容易啊?第一,花队很少带人。第二,花队以前在特警支队是出了名的严厉,你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的,真要狠起来,整得你哭。”   张贸年纪小,哪里知道花崇当特警时的事,不信,“花队能严厉到哪里去?总没有特警一队的安副队吓人吧?”   刚从警时,他去特警支队接受过轮岗训练,被特警一队的副队长安霖折磨得哭爹喊娘,要不是意志格外坚定,早就辞职不干了。   曲值“啧”了两声,“就说你屁也不懂呢,安霖比花队小,以前是花队带的小队员。”   张贸震惊,“我擦!”   “明白了吧?安霖的严厉都是从花队那儿继承的。你说花队狠不狠?”   “看不出来啊!”张贸不敢相信。   曲值叹气,自顾自地说:“小柳哥也是惨,被花队押着去特警支队,不知被练成啥样儿了。”   “不行!”张贸说:“我得去看看!”   曲值抻着脖子喊:“小心被抓去当陪练!”   室**击馆里枪声单调,时不时才响起一声。特警们要么在外执勤,要么在远郊拉练,偌大一个训练馆,算是被花崇和柳至秦包了场。   刑警申请训练用枪和子弹得打好几份报告,子弹数量还有限制。但花崇不一样,他特警出身,和特警支队队长韩渠称兄道弟,别人得打报告,他只需打声招呼就行,没人拦他,头两天韩渠甚至还让新入队的小孩儿跟着他偷师。   今天新队员们得出任务,总算是清静了。   刑警常用的是手丨枪,携带方便,既能防身,也能追凶,虽然跟步枪之类的没得比,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也够用了。   花崇最擅长的是步枪,狙击步枪、突击步枪都玩得转。在西北支援反恐时,手丨枪基本上没有用处。回来在刑侦支队待了几年,手生了些,但教一教柳至秦还是没有问题。   “你呼吸太急了。”此时,他正一手搭在柳至秦腰上,一手握着柳至秦的手背,专注地传授射击技巧,“不是说一定要屏住呼吸,但在扣下扳机的一刻,你必须保持气息平稳,不然就是飘的,懂吗?”   柳至秦带着透明的护目镜,轻声道:“嗯。”   “来,我先扣一下。你看看你的呼吸和我的呼吸有什么不一样。”花崇说着手臂一紧,半边身子贴在柳至秦身上。   从侧面看,就像他正亲密地搂着柳至秦一样。   但事实上,在传授手丨枪射击的经验时,这是很寻常的姿势。很多东西光靠嘴巴说是完全不够的,传授的一方要尽量让学习的一方用肢体感受。如何调整呼吸、如何持枪、如何在扣下扳机时保持稳度,都需要以身心体会。   花崇没发现哪里不对,认真地盯着前方的胸环靶,食指压在柳至秦的食指上,低声说:“就像这样……”   柳至秦却早已心猿意马了。被搂着的腰像起了火,沿着筋肉寸寸烧灼。花崇在他耳边轻语,声音近在咫尺,每一个字都落在他心上。   他发现自己那天的想法错了。   当时他以为,打电话时将手机贴在耳边,任由花崇的声音冲击自己的耳膜已经够糟糕了。   如今才知,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花崇挨得这么近,他甚至能听见花崇的心跳声。   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令他微微一怔。胸环靶上,弹孔落在十环靠下的位置。   其实这并非突如其来的一枪,只是他心不在焉,没注意到花崇压着他的食指扣下了扳机。   这学生当得,实在是太不认真了。   花崇收回手,“自己来一次?”   “嗯。”他微垂下眼,看了看92式手丨枪,和自己的右手。   手背很热,好在根本看不出来。   “记着刚才那种感觉。”花崇退到一边,“别紧张!”   柳至秦双手持枪,瞄准胸环靶。   刚才那种感觉……   他甩了甩头,接着深吸一口气。   花崇要他记着刚才的感觉,他却必须忘掉,否则靶都别想上。   “砰!”子弹出膛,弹孔出现在八环。   “不错!”花崇鼓掌,“你看,一旦呼吸稳定,命中率就会上去。接着练,我们先练准确度,再练稳定度。”   他取下护目镜,“我想休息一下。”   花崇挑起眉,看一眼时间,“这才刚开始练。”   “有点累。”柳至秦转了转手腕,“感觉很酸。”   “行,那就休息一会儿。”花崇说:“我去拿水,你喝矿泉水是么?”   他点头笑道:“谢谢花队。”   花崇出去后,射击馆就没动静了。   柳至秦甩着手,眉间轻皱。   手腕哪里是酸,明明是发木。   花崇捉着就不放,手心温暖,烙在他手上就成了灼热。   这射击课上起来,简直是要命。   其实,他根本不用参加特警支队的基础训练。花崇会的,他也会,若真要较量起来,他不一定会落下风。   但花崇想教,他没有办法拒绝。   “接着。”花崇回来,提了四瓶矿泉水,拿出一瓶凌空一抛,他单手接住,正要拧开瓶盖,花崇又走过来,“还是我帮你开吧。”   他哭笑不得,“你觉得我拧不开瓶盖?”   “你不是手腕酸吗?”   他愣了愣,矿泉水已经被花崇拿了过去。   “我看你不是手腕酸,是想偷懒。”花崇拧开盖子,把水还给他,笑道:“我是过来人,以前训练时,什么手腕酸膝盖酸脖子酸眼睛酸都是我用过的借口。”   柳至秦喝了两口水,知道自己这是掉坑里了,只好说:“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接着练?”   花崇冲靶位抬了抬下巴,“你练,我看着。”   近距离胸环靶射击是最基础的训练。实战里,很少有人站着一动不动等你瞄准,高速动态射击才是常态。但柳至秦目前的身份是文职警察,和徐戡没差,花崇不能贸然给他提升难度,只能陪着从最基础的练起。   虽然枯燥乏味,但感觉还挺不错。   花崇抱臂,看着柳至秦的侧脸,唇角不听使唤地向上扬起。   他没有主动追过人,学生时代的那段感情,谁也没有追谁,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后来又因为天各一方而自然而然地说再见。如今想来,比起爱情,更像是一段温柔的、一同成长的友情。   休假那天家里多了名新成员,中途又受了徐戡的“点拨”,他脑子里的热消不下去,夜里居然给柳至秦打了个电话,约参加特警支队的基础训练。   电话没接通之前,他想,要是柳至秦不想去就算了,他就当没提过这件事。   可柳至秦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种感觉,怎么说……   就像是自己要开始追柳至秦了。   这样的心思,柳至秦当然猜不透。   两人在射击馆各怀“鬼胎”,一天天练下来,竟都在心痒难耐的同时,感到心满意足。   “哎,小柳哥,你手臂别僵着。”看了一会儿,花崇又挑了处毛病,再次走到柳至秦身边,照样一手环腰,一手扶手,一丝不苟地纠正。   张贸风风火火跑到射击馆,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曲值不是说花队严厉得像魔鬼吗!   曲值不是说安霖是花队的队员吗!   骗人!   花队那么温柔,一句重话都没说,哪里严厉了,哪里像魔鬼?   夏季衣裤薄,肢体挨得很近时,偶尔会产生尴尬。   花崇的本意是指导柳至秦练好枪——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自信,不信嘴上说手上做还教不好柳至秦。   但他靠得实在是太近了,“那里”有好几次都碰到了柳至秦。他自己倒是没发现不对,但柳至秦每次都感觉到了。   “花队。”柳至秦侧过脸。   “嗯?怎么,你又想休息?”   “不是。”柳至秦无奈,“我换个靶。等会儿你打几枪我看看。”   花崇从善如流,表演了一次显隐靶精确射击。   柳至秦十分捧场地笑道:“太厉害了。”   这个岔一打,加上柳至秦越来越“上道”,连着几枪都打得不错,花崇就没再靠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腰让他“体会”正确的姿势了。   下午,射击训练换成了搏击训练。花崇是个中高手,想在柳至秦面前露一手,又担心对方吃不消,于是只得藏着掖着,穿着背心短裤与柳至秦练基础警体拳。   他身材太好,因为脸生得清秀,穿上衣服时偶尔给人一种“单薄”的错觉,其实不然。   单薄的人当不了特警,更当不了能够参与西北反恐的精英特警。他的痩是劲痩,肌肉绷着背心,隔着黑色的布料,隐约看得见腹肌的线条。   柳至秦喉咙有些干,咳了两声。   花崇朝他勾手指,大方地笑,“我先看看你什么水平。”   柳至秦也换了轻薄的背心和短裤,不过比花崇的宽松一些,有点像篮球服,但比篮球服更薄。   “你悠着点儿。”他开玩笑道:“我经不起你摔。”   花崇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我本来以为你们搞计算机的身材都不太行,你是个例外。”   “我比较注意锻炼。”柳至秦步步靠近,摆出了起手出直拳的姿势。   可花崇却不但没接他的招,还闪身一避,同时右手轻巧地向前一捞。   他的背心下摆被掀了起来。   “偷袭?”   “就看看。”   花崇说完才发觉,自己刚才耍流氓了,不提前说一声,直接掀了人家的衣服,就为看看藏在背心底下的,是漂亮的腹肌,还是可爱的小肚腩。   柳至秦若是个姑娘,自己简直活该挨一巴掌。   好在柳至秦是个实打实的男人,表面看,他们是好同事好邻居,进一步说,还是好朋友好兄弟。   但是天知道,他想的没那么纯洁。   他在试着追柳至秦。   既然性质有变,那掀衣服的行为就有些过分了。他收回手,故作镇定,“六块?”   柳至秦低头,将背心整理好,“你呢?”   “我以前有八块。”秉着那些许内疚心,花崇干脆把紧身背心扯起来,“现在也只有六块了。”   柳至秦笑道:“那正好。”   花崇一时没搞懂为什么只有六块腹肌就“正好”,也懒得多想,摆出防御的姿势,让柳至秦尽管放马过来。   横踢,背摔,勾拳,侧踹,弹踢,抱腿,格挡,连击……一套警体拳打下来,花崇竟然有些意犹未尽。   原本,他以为柳至秦和他不是一个级别的“选手”,他每一招都得让着柳至秦,打到一半,他渐渐发现,柳至秦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弱,能拆他的招,也能迅速反应,出其不意地改变招式。这种程度对他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就能化解,但他偏偏品出了几分乐趣,耐着性子和对方你来我往。   肌肉碰撞,汗水交缠,最后他将柳至秦摁在地上,下巴的汗水落在柳至秦的胸膛。   他看见柳至秦眼中自己的倒影,一瞬间,心脏像发了疯似的狂跳,周身力量退潮般消退。在失态之前,他站了起来,忘了拉柳至秦一把。   “花队。”柳至秦撑起身子,冲他伸出右手,“借个力。”   他连忙伸手,一把将柳至秦拉起来,“我没伤着你吧?”   “你省了七成力,我要还能受伤,也太没用了吧?”柳至秦说。   花崇心头莫名美起来,“休息一下,一会儿再练?”   “好。”   张贸回到重案组,第一件事就是控诉曲值造谣。   “花队手把手教小柳哥打丨枪!没骂人更没揍人,练一会儿就休息,根本不严厉!”   曲值惊了,“真的?”   “真的!”张贸指着自己的眼睛,像要自戳双目似的,“我亲眼看到的!小柳哥可能持枪姿势不对,花队就搂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教他打丨枪!”   曲值消化了半天,突然说:“这姿势挺美啊。”   张贸:“……”   曲值:“我射击姿势也不对,以前有次训练,花队就碰了碰我的手,没搂着我的腰啊。”   张贸福至心灵地在他腰上揪了一把,嫌弃道:“有赘肉,我是花队我也不搂你。”   “拿开你的爪子。”曲值想了想,话归正题,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啊。”   张贸傻了,“这都哪跟哪?花队搂小柳哥,和岁月不饶人有什么关系?”   “岁月不饶人,花队那么严厉的人,现在也温柔了。”   “曲副,你不要为你造谣花队找借口!”   “我没有!”   “你……”   “吵什么?”这时,花崇提着一口袋换下的衣服回来了,“在外面就听见你俩吵来吵去。”   曲值连忙往外看,“小柳哥呢?”   “后面,被老陈叫去了。”花崇将口袋一扔,“找他有事?”   曲值心想:现在我找小柳哥,都得先向你汇报啦?   嘴上说:“没,随便问问。你们今天练得怎样?张贸说你搂……”   张贸立即捂了他的嘴。   “搂?”花崇抬眼,“搂什么?”   曲值挣扎开,“搂了小柳哥的腰!”   花崇动作一顿,十分难得别开目光。   “我纠正他的动作。”他说。   这句话气势不足,简直像狡辩。   但事实上,搂柳至秦腰那会儿,他真的没有任何龌龊想法,真的只是想纠正柳至秦的动作。   只是之后,特别是在练了好一阵格斗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   搂腰的动作太暧昧了,靠得最近的时候,他好像还顶着了柳至秦。   本来他没有注意到,是后来练格斗的时候,柳至秦在某次压住他的时候顶了他一下。   他才想起,自己肯定也顶过柳至秦。   这他妈的……   好在他不是半点情绪都藏不住的小年轻,不至于因此脸大红心狂跳,暴露心头的想法。   直到收拾东西离开特警支队,他的神情与动作都控制得与平常无异。   但此时被曲值问到,多少有些心虚。   曲值这会儿说倒是不打紧,若是让小柳哥听到,就有些尴尬了。   如此想着,他拿起口袋就走。打算直接去陈争办公室接柳至秦,一会儿就直接回去了,省得被曲值看到。   陈争叫走柳至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例行关心下属而已。上回沈寻来洛城一趟,陈争才知道两人是朋友,他家与沈家交情匪浅,偶尔关照一下柳至秦也是应该的。   但柳至秦却没有多少话想说,寒暄几句就告了辞。   “这么快?”花崇刚上楼,就见柳至秦从办公室里出来。   柳至秦看到他,目光似乎有些许变化——从疏离,变成温柔。   “回去吧。”花崇说:“今天累着了,叫外卖怎么样?”   “昨天剩的鸡汤我放冰箱里了,可以拿出来**汤面。”柳至秦说:“再炒个青菜就够了。”   花崇眼睛一亮,“那就不叫外卖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花崇倒也没有每天都和柳至秦去特警支队训练。中途刑侦支队积案组寻求帮助,花崇带了部分队员过去——柳至秦也在,没花多少时间就破了个陈年老案。   积案组组长肖诚心感激涕零,承诺再有破不了的案子,也找重案组帮忙。   重案组一干人:“……”   还是不要了吧。   一日,花崇去法医科旁听了一个专业小会,回到重案组已是下班时间。这阵子没有必须马上侦破的案子,重案组无需加班,除了被抓去痕检科下苦力的张贸,很多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   花崇查养狗指南查出个同城宠物之家,饲主在缴纳一定费用后,就可以带着爱犬去参加活动。他觉得二娃一只狗在家挺可怜,在咨询过徐戡之后给二娃报了名,准备带二娃去玩玩。   宠物之家的活动需要提前预约,花崇是在忙完积案组的案子后,给二娃预约上的,订的正是今天。   他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没看到柳至秦的身影,正想打电话,手机就响了。   他以为是柳至秦,拿起一看,却是连烽。   他有些诧异,不知对方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自从上次在未竣工的洲盛购物中心见过一面,连烽就再未出现。查郑奇的案子时,他与柳至秦去万乔地产了解情况,也没见着他。   花崇想起,他好像说过自己几个城市来回跑,想来在洛城的时间不多。   接起,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是连烽。”   花崇笑,“我知道,上次存过号码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这么久没联系你,你把我给删了。”   “怎么会?”   “今天有空吗?”连烽说:“上次就说想和你吃个饭,结果没在这边待几天,就被叫走了。”   “今天……”花崇想起宠物之家的预约。   连烽道:“来叙叙旧吧,我明天又得走了。” 第七十章 镜像(04)   来宠物之家的基本上都是大型犬,但尽管如此,德牧也只有二娃一只。它前肢系着迷彩色的牵引带,小心翼翼地跟在柳至秦身边,一副“谁都别来欺负我”的模样。前阵子柳至秦在网上买了一堆帮助立耳的工具,现在它的两只耳朵已经能够威风凛凛地竖起来了,可胆子还是小,连体型娇小的博美冲过来朝它叫,它都会吓得往柳至秦背后缩。   “别怕。”柳至秦拍拍它的脑袋,领着它朝前走。   宠物之家很大,犬类的娱乐运动设施应有尽有。二娃不想和其他狗玩,柳至秦也不勉强它,牵着它去了越野器械运动场,解开牵引绳,敲着一个独木桥,“上来试试。”   二娃既想试又不敢,两只前脚在地上跺了半天,喉咙里“咿咿呜呜”,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至秦。柳至秦干脆弯下腰,将它抱上独木桥。   那么窄一根木头,小型犬跑过去倒是没问题,对德牧这样的大型犬来说,简直就是走钢丝。   柳至秦耐着性子“威胁”道:“不准跳下去,也没有回头路,走完了我们去玩滑梯。”   二娃哪里知道滑梯是什么,四条腿轻轻发抖,大毛尾巴也瑟缩地夹着,走一步跟要命似的,立好不久的耳朵居然耷了一只下来。   柳至秦逼它走完,但其实也始终护着它,避免它一个没站稳从独木桥上摔下来。   如此过了十来分钟,独木桥终于走完了。二娃一跃而下,大约是后知后觉地品味到了“走钢丝”的乐趣,竟然“嗷呜嗷呜”叫着跑回起点,跃跃欲试地冲柳至秦摇尾巴。   “还想走一次?”   “嗷!”   柳至秦笑了笑,陪它走了三回,它跟上了瘾似的,还想往回跑,柳至秦及时阻止,“来,吃牛肉干。”   食物远比独木桥有吸引力,二娃吃完牛肉干就忘了独木桥,任由柳至秦领去了所谓的滑梯。   那滑梯跟儿童滑梯差不多,一边是环形梯子,一边是滑梯,滑梯下方还有缓冲用的塑料小球。   二娃不想离开柳至秦,但柳至秦显然不能陪它滑滑梯。   “去吧。”柳至秦说:“如果表现好,一会儿还有牛肉干吃。”   别看二娃外形威猛,性格却有些“娘”,环形梯子爬了半天才爬到顶,站在滑梯边急得不停转圈,“嗷呜”了好几声,才试探着将两只前脚搁在滑梯上。   它似乎只是想试一下,但身体重心一旦前倾,就拉不回去了。它从滑梯顶冲了下来,吓得发出与外形完全不符的叫声。   就在它扑进塑料小球的瞬间,柳至秦的手机咔嚓一声响,将它又蠢又萌的模样拍了下来。   德牧这种大型犬,最大的特点就是聪明。只要亲身感受过没有危险,后面就不怕了。   玩了一回滑梯,二娃又像走独木桥一样上瘾了,跑上滑下玩了好几次,直到听见柳至秦的口哨声。   时间不早了,预约项目的最后一项是洗澡。   二娃不想走,柳至秦将它哄到“爱犬洗澡堂”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工作人员将二娃牵走,柳至秦歇了一会儿,去外面抽烟,顺便将二娃的照片发给花崇。   收起手机,他很轻地吁了口气。   今天,本来和花崇说好了一起带二娃来宠物之家,但下班之前,花崇突然跑到积案组,说晚上临时和人约了饭,想麻烦他一个人带二娃去。   和谁有约,花崇完全没有避讳,直接跟他说,是老队友连烽。   他与连烽只见过一面,但对这人印象不太好。花崇要与连烽共进晚餐,他没有立场阻止,面上没表露什么,心里却有些膈应。   但花崇说完就把钥匙给他了,家里的钥匙,还有车钥匙,像上次一样毫无保留。   他接过,盯着钥匙愣了一秒,问:“你们在哪儿吃饭?”   “星光华庭。”花崇说。   “需要我来接你吗?”柳至秦又问。   花崇笑道:“不用,那儿离我们家又不远,有公交有地铁,要是错过了末班车,我打个车回来就行。二娃今天还要麻烦你。”   柳至秦没有坚持,“行,那你们好好叙旧。到了宠物之家,我给你发二娃的照片。”   发出的信息没有收到回复,柳至秦神色冷淡地看着远处。   不久,身后的“爱犬洗澡堂”传来熟悉的叫声,他转过身,看见浑身湿漉的二娃。   “先生,您再等一会儿。”工作人员说:“我们还要给您的宝贝做毛发护理。”   他笑着点点头,“谢谢。”   二娃似乎相当满意“宝贝”这个词,摇了摇全是水的尾巴,一脸得意。   直到二娃被收拾得干净威风,花崇也没有回复。   柳至秦牵着二娃去车库,一路向画景开,在红绿灯处等待时却改变了主意,调头驶向星光华庭。   花崇本以为,与连烽见面吃饭只是老队友相聚。   一直以来,他都很珍惜、在意在西北结识的兄弟。那两年和在洛城特警支队执行任务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每一次荷枪实弹出发,都有可能回不来。   都是过命的交情。   所以连烽要与他叙旧,他自然是欣然同意。但到了说好的中餐馆,他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不适。   连烽西装革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身穿迷彩,手提步枪的反恐战士。这面见得也似乎不像队友久别重逢,而是觥筹交错的商业谈判。   席间,花崇想,要是多几个人就好了。可能六七名队友聚在一起,气氛会轻松许多。   连烽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问得最多的是花崇的工作。花崇倒不是不信任他,只是重案组的案子很多都需要保密,不便向无关人士透露,只得打着哈哈,往别的话题上带。   连烽又问起生活,这一点花崇倒是坦荡,直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连烽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花崇听见手机震了震,拿起一看,原来是柳至秦发来的二娃照片。   心口莫名热了一下,神情也轻松下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在外面应酬,家里那口子突然给你发来儿子的憨照一般。   这细小的欣喜,简直不足与外人道。   “这么开心?”连烽似乎很好奇,“还说自己是光棍,我不信。”   “一个朋友。”花崇放下手机,眼底却盈着笑意,“刚说到哪了?”   席至收尾,连烽还想约下一轮,说洛城有个音乐酒吧很有名。花崇却直截了当地说:“酒吧?我明天一早还要忙案子。”   连烽有些遗憾,“好不容易见到你,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花崇神色不变,心里却将这句话咀嚼了一番。   这不是正常老友相聚时该说的话,连烽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也不同寻常。   他感到不舒服。   事实上,今晚的这场聚会处处都让他不舒服。想象中的队友团聚似乎不应是这种样子。   连烽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花崇果断拒绝。   他有种预感,连烽会对他说什么。   果然,连烽从容地笑道:“花崇,你单身,我也一样。我想,我们可以……”   “抱歉。”他打断,“我以为今天晚上只是叙旧。”   连烽眉间轻轻一抵,“的确是聚会,但我想……”   花崇摇头,“我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是吗?”连烽苦笑。   对没感觉的人,花崇从来不拖泥带水,并不会因为情面而给对方留所谓的“希望”,郑重道:“我心里有人。”   “哦?”连烽抬眼,“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听说你还单着,就想我是不是有机会。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花崇平时善于与涉案人员周旋,但面对老队友,他不爱玩那一套。既然已经说清楚了,就没有继续客套下去的必要,他拿了随身的物品,“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连烽似乎还没有放弃,“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花崇不改强势,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一条微信。   柳至秦:我和二娃在星光华庭2号门等你。   花崇眉眼一弯,神情迅速柔和起来,“谢谢你的好意,我朋友来接我了。”   本想说一句“下次见”,但话到嘴边,却不大说得出口。   有的人,还是留在记忆里好。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不可追,多年后见上一面,反倒是破坏了那种纤尘不染的美感。   星光华庭是洛城几个购物中心之一,晚上特别热闹,年轻人居多。2号门外面是个宽阔的庭院,柳至秦正倚在一根大理石柱子上,手里握着迷彩色的牵引绳。花崇一眼就看到了他,吹了声口哨,柳至秦与二娃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等多久了?”花崇问。   “刚到。”柳至秦说:“二娃毛多,洗澡和护理花了不少时间。聚会怎么样?”   “别……”花崇本想说“别提了,有点糟心”,又觉得没有必要跟柳至秦抱怨自己过去的队员。不管怎么说,连烽虽然变了很多,但过去一同战斗的情谊永远在那儿。   “挺好的。”他改口道,“不过我没吃饱。”   “嗯?”柳至秦挑起眉梢:“你们吃的什么?”   “中餐。”   “中餐会吃不饱?日料差不多。”   “太久不见了,有点拘束。”花崇说:“就没有怎么吃。”   “那正好。”   “什么正好?”   “我还没吃晚饭。”   花崇脚步一顿,在柳至秦手臂上拍了一下,“没吃晚饭?怎么回事?”   “下班高峰,路上太堵了。”柳至秦摸着手臂,笑道:“吃饭的话,就赶不上宠物之家的活动了。”   花崇叹气,有点自责,“你这人……”   “所以说是‘正好’啊。”柳至秦晃着手里的绳子,“你没吃饱,我没吃饭,去哪里解决一下温饱?”   花崇一看时间,正规的餐馆很快就要打烊了,不过夜市正是生意最旺的时候。但忙了一天,他实在是有些累,不太想去特别吵闹的地方,只想赶紧回家。   可都这个点儿了,让柳至秦做饭实在是很过分。   “超市还没关门。”柳至秦突然说:“我们去买点菜和底料,回家吃火锅怎样?”   花崇眼睛一亮,拍着柳至秦的肩膀道:“你简直太可心了!”   柳至秦的神情略微一僵,花崇咳了咳,“我的意思是,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至秦碰了碰他的手腕,“赶紧走吧,再晚超市要关门了。”   深夜在家里的阳台上烫火锅,对花崇来说还是头一次。   之前连烽邀请他去音乐酒吧,他以第二天还要上班为由拒绝了,此时却跟柳至秦一人开了一瓶啤酒,喝得不亦乐乎。   在家弄火锅想着轻松,其实比在外面吃麻烦多了,底料要煎,菜和肉要分开理好切好洗好,碗和盘子也得洗一堆。   正式吃上时,已经接近夜里12点。   阳台香味四溢,早就盖过了茉莉花的香味。花崇种的昙花开了,摘下正好烫着吃。二娃玩了一晚上,已经累了,不来讨要吃的,老实趴在沙发上睡觉。   花崇今天心情有些矛盾,和连烽见的那一面着实让他感到唏嘘,有点想找个人来倾述,但又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倾述,自己消化消化得了。   若是柳至秦没有陪他吃火锅,他一觉睡醒,大约就将心中所想抛在脑后了。   一瓶啤酒下肚,脑子还很清醒,但情绪有些高涨,他抿着唇,不知从何说起。   开头的竟然是柳至秦。   “花队,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这都能看出来?   柳至秦将烫好的牛肉片夹在他碗里,“见老朋友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但我怎么觉得你和连烽吃了顿饭,心情反倒不好了?”   花崇默了默,笑,“你在重案组待久了,越来越会观察人了。”   “怎么了?能和我说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花崇放下筷子,斟酌着用词,“就觉得有点……嗯,彼此都改变了太多吧。”   柳至秦安静地听着。   花崇讲起在西北的事,目光变得有些遥远。   “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说是友情我都觉得浅薄,说是亲情呢,又有些矫情。一个人可能不会为了朋友去死,但在西北的每一天,我们都做好了为兄弟战死的准备。”   “不过我活着回来了,连烽也是。我以为我们再次见面,也会有当年的感觉。但实际上,离开了西北,我成为刑警,他成为商人,很多东西就完全改变了。”   “我们像尴尬的陌生人。”   花崇说着喝了口啤酒,“真是应了那句话——相见不如不见。”   柳至秦也喝着酒,眼神极深。   须臾,花崇轻声道:“不过有的人,我是当真还想再见一面。”   柳至秦拿着杯子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抖,“是你牺牲的队友?”   花崇点头,又摇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柳至秦心里翻江倒海,极想从花崇口中听到关于兄长的一切,却无法主动去问。   “走一杯?”花崇拿起杯子,不等柳至秦反应,便在他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柳至秦也干了这杯酒,起身道:“我去煮点醒酒茶。”   “嗯……”花崇看向夜色里,单手撑着脸颊,看上去有些孤单。   但柳至秦端来醒酒茶时,他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早点睡。”提着一口袋清理出的垃圾,柳至秦站在门边说。花崇不让他洗碗,他只得将烂摊子丢给花崇收拾。   “明天见。”花崇围着围裙,满手洗洁精,“帮我把门关好。”   回到家,柳至秦走到电脑前,点开了一个程序。   出现在显示屏上的是连烽最近一周的通讯以及行程记录。   查郑奇的案子时,花崇笑他对连烽有敌意。   花崇是对的,他对连烽没有好感。   这个人给他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毫无缘由地认为,连烽身上有秘密。   一个支援过反恐的特警在任务里受了伤,摇身一变成了地产行业里的主管。这虽然不是特别稀罕的事,但连烽让他觉得不舒服。   而且连烽也是从西北莎城回来的。   浏览完记录,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就是花崇在路灯的光芒里,朝自己走来的样子。   “花队呢?”徐戡拿着一本书来到重案组,“花队哪去了?又去特警支队了?”   一名队员抬起头,“没,花队刚去积案组。”   徐戡乐了,“怎么,老肖又来麻烦你们了。”   “不是见我们闲吗?”队员笑道:“花队刚走,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见你们闲,过来找他聊聊。”徐戡说完转过身,正要离开,就见柳至秦朝重案组走来。   近来他老是觉得,这俩时刻都在一起,什么事给柳至秦说了,花崇也等于知道了。   懒得去积案组找花崇,他扬了扬手,“小柳哥。”   柳至秦早看到他了,停下来打招呼,“徐老师有事?”   “这本书已经上市了,书店里暂时还没有,不过网上已经开始预售。”徐戡在书上拍了拍,设计极具未来感的封面上,印着五个清晰的大字——永夜闪耀处。   柳至秦接过,前后看了看。   出版社非常用心,不管是设计还是用纸,都看得出走了心,署名的位置,并排写着两个名字:风飞78×小欢。   “中间为什么有个‘×’?”他问。   “我拿到书时也问了,出版社那边说现在都流行标这个符号,说明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作品。”徐戡说,“不过这个小欢到底是谁啊?出版社问我好几次了,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前天预售开启,还有人到出版社官博的评论里问。”   “是一个对林骁飞来说很重要的人。”柳至秦合上书,“这本是送给花队的吗?我待会儿拿给他。”   “这本就是带来给你们瞧瞧。我那儿还有好些没开封的,花队要是想要新书,让他到法医科来拿。”   “行。”柳至秦点头,“我一会儿就跟他说。”   “你马上要去积案组?”   “嗯,我刚才就在积案组,回来那点儿药。”   徐戡疑惑道:“拿什么药?”   柳至秦说:“花队嗓子不舒服,肖队刚才叫得急,他忘了带润喉片,我回来拿。”   “你们……”徐戡看了柳至秦一眼,欲言又止。   “嗯?”   徐戡改口道:“你们组现在和积案组成长期合作的关系了?”   “也不算。”柳至秦拿了润喉片就出来,“我听陈队讲,上面觉得积案组工作效率太低,平时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就定了一些指标。肖队有点急,我们这边暂时又没什么事,花队就经常带队过去帮忙。”   徐戡想问的本来不是这事,见柳至秦解释得认真,只得顺着话说:“肖队那儿千奇百怪的案子积了一堆,都是些缺少监控记录,又提取不到DNA的老案子,越积越破不了。这案子啊,就是要趁‘热’破,成了积案,基本上就没办法破了。”   “积案确实难破,但也不是破不了。”柳至秦说:“前阵子花队不就破了一个吗?”   徐戡觉得自己无形之中啃了一嘴狗粮,只得笑道:“是是是,你们花队最有本事。”   聊着聊着,就走到了楼梯口,柳至秦要去积案组,徐戡要回法医科,两人就此分别。   积案组还没开始开会,刑警们聚在一起聊天,柳至秦推开会议室的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   花崇摸着嗓子,“来一片来一片!”   柳至秦赶紧把药递给他,拉开椅子坐下,将《永夜闪耀处》放在桌上。   花崇含上药片,顿时舒服了,眼角一瞥,“正式出版了?”   “嗯,刚才徐戡送来的。”   “那傅许欢可能要出现了。”花崇翻着书说。   “我会注意。”柳至秦转着笔,闻道一阵清凉的薄荷香。   那香味是从花崇嘴里飘出来的,闻着虽香,药片含着却是苦的。   会议室很吵,刑警们都是大嗓门,说话跟吵架似的。柳至秦跟花崇靠得很近,聊天的声音比其他人小了很多,像在说悄悄话。不过没说多久,就到了忙正事的时刻。   积案组组长肖诚心显然是在陈争那儿挨了一通训,愁眉苦脸地走进来,拍着文件说:“花队,洛观村那个烧死了五个小男孩的案子,你一定得帮我破了!” 第七十一章 镜像(05)   洛观村受洛城管辖,是洛城最偏远的山村,曾经是一片穷乡僻壤,近年因为乡村风貌得天独厚,逐步开始发展旅游,已经摆脱了“穷”这个标签。   每年夏秋季节,是洛观村最热闹的时候,什么篝火晚会、烧烤大会、音乐盛宴应有尽有,吸引了许多想要短时间逃离城市的年轻人。   高速公路修好之后,从洛城主城区开车前往西陲的洛观村,若是不堵车,单程只需要2个小时。这时间不算短,但放在以前,怕是一天一夜也到不了。   十年前的洛观村,道路闭塞,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   令肖诚心焦虑得快秃了头的案子就发生在十年前的洛观村。   会议室的窗帘全部拉上,当年的现场图片在经过后期精细化处理后,出现在投影设备上。   花崇拧起眉,喉咙轻轻一动——润喉片被他吞下去了。   那些照片显然让所有人感到不适,房间里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被烧焦的五名死者呈蜷缩状,浑身焦黑,几乎看不出人状。失火的木屋也被烧成了空架子,只剩几根支撑用的铁柱子,像一个巨大的牢笼。   儿童、少年伤害案是最让人痛心的,因为受害人与加害者力量悬殊,在绝大多数案件里,他们根本没有挣扎脱身的可能。   而这个案子里,凶手不仅杀害了他们,还用了最残忍的方式。   肖诚心说,命案发生时,是8月10号,正是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村里的派出所只有几个警察,根本处理不了,连忙上报。但在十年前,刑警出警远不如现在方便。这么大个案子,一下子死了五个人,层层上报,等到市局成立的专案组赶到时,已经是12号晚上,现场都已经被好奇的村民、绝望的家属踩平,任何线索都没有留下。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五名死者的身份——用的还是最古老的排除法。   洛观村当时极为闭塞,各家各户统计人数,刚好丢了五个男孩,正好对应五名死者。   投影设备上出现五张照片,是死者们生前的登记照。   年纪最大的14岁,叫钱毛江,洛观村村小六年级学生。   年纪最小的才10岁,叫钱庆,三年级。   其余三人是12岁的罗昊,13岁的钱孝子和钱元宝,他们都是村小的学生。   “洛观村90%的村民都姓钱。”肖诚心解释道:“他们五人不是亲戚。”   花崇等着他的下文,他站了半天,却打起了退堂鼓,“这个案子是真的没法查,凶手一把火把什么都烧干净了,连DNA都没法验。当地派出所又没保护好现场,法医和痕检白跑一趟,什么证据都没找到。”   花崇问:“没了?”   肖诚心一愣,“啊?”   花崇吸了口气,“案子你介绍完了?”   “根本就没什么好介绍。”肖诚心摸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案卷上就这么多,当时专案组去走访,村民们完全不配合,有的说是外地人干的,有的说是祭天法术。这让人怎么信?”   “祭天法术?”花崇干笑,“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说法?”   “村民愚昧,别说十年前,就是现在,有的乡村里还有拿活人供给神明的事发生。”肖诚心说。   “后来没有继续查,是什么原因?”柳至秦问。   “查不下去了,实在是找不到线索。”   “那这次怎么非要查这个案子?”   肖诚心难以启齿,“我,我抽到的……”   花崇无语,“什么?”   “我也没办法啊!”肖诚心为自己争辩,“陈队让我自己挑案子,挑了就必须破。但是简单一点的案子上次你不是帮我侦破了吗,剩下的都麻烦。”   “所以你就随便抽一个?”   “我也没想到会抽到这个。”   花崇说:“我要是陈队,我也骂你。”   “反正都定下来了,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肖诚心挤出个笑,“花队,你就帮帮兄弟的忙!”   这案子单看案卷的确是无路可走,但是花崇经验丰富,明白在办公室聊案子和到实地走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讨论时抓不到缰的案子,到了现场,说不定就会发现蛛丝马迹。   但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我尽力。”   “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肖诚心恨不得花崇被包公附体,立即就把案子破了,“你们重案组最近没事,要不我们明天就去洛观村?”   “这么急?”花崇开玩笑,“我嗓子不舒服,想歇几天。”   “别歇了!要是过阵子重案组来了案子,你肯定把我晾一边不管。”   “哎你别乌鸦嘴。”花崇微偏着头,“我们重案组要来了案子,就意味着又有人被害。”   柳至秦补充道:“可能还不止一人。”   肖诚心赶紧说:“呸呸呸,你们重案组永远没案子!”   “然后天天帮你查案子?”花崇勾着眼尾,站起身来,正色道:“那就明天出发吧,案卷给我,我再看看。”   回到重案组,花崇点了几个人,本来没打算叫张贸,张贸却主动报了名,报完又后悔,觉得这案子太没人性了。   “人性?”柳至秦说:“但凡是凶杀案,就没有人性可言。凶手杀未成年,你觉得‘他’没有人性,但如果‘他’杀的是成年人,就有人性了?”   “但未成年多无辜啊!”   “有的成年人也很无辜。”   “话是如此……”张贸想了想,“我还是觉得杀未成年的人特别没人性。而且很多杀害儿童的案子吧,凶手跟那些儿童无冤无仇,甚至根本不认识,‘他’动手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活得不如意,挨了上层人物的整,没办法还击,只好对反抗力最弱的孩子动手,或者是得了绝症,没钱医治,出来报复社会。这种行为纯粹是泄愤,这些人和垃圾、畜生有什么区别?抓一个就该枪毙一个!”   “小柳哥说得没错啊。”花崇自动忽略张贸义愤填膺的“即兴演讲”,果断给柳至秦撑腰:“杀人就是杀人,性质不因杀的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而改变。”   “你,你们!”张贸心里喊——你们夫唱妇随啊!   “嗯?我们怎样?”花崇问。   张贸求生欲极强,“你们真是心有灵犀的好搭档!”   花崇笑了,“这还用你说?”   说完冲柳至秦挑眉,“是吧,小柳哥?”   柳至秦也笑,但笑得没他那么张扬,含蓄地点了点头。   以前出差很简单,收拾点行李就行了,现在家里有了个狗儿子,花崇发现自己有了记挂。   当初领养二娃时,他便跟老板说好了,必要时会把二娃寄养在店里。但真到不得不出差时,他已经不愿意再让二娃回到花鸟鱼宠市场。   老板不喜欢二娃,市场的人也把二娃当做“凶犬”,他舍不得让二娃去受委屈。   好在这次出差不用带法医,徐戡也承诺过,在他和柳至秦都出差时,帮他照看二娃。   徐戡直接将车开到了画景小区,花崇收拾好二娃的日常用品,牵着二娃出门。   被伤害过的动物心眼比从小被善待的动物重,二娃害怕被抛弃,一路上都“呜呜”直叫唤。   花崇哄它凶它都没用,直到被徐戡牵上车,它还满眼绝望地看着花崇。   花崇一下子就心软了。   徐戡关好车门,拍了拍二娃的脑袋,“那我走了啊,你们这个季节去洛观村挺好的,查完案子还可以上山里摘摘果子,现在正是他们那儿的旅游旺季。”   “我哪有时间摘果子。”花崇拿出手机,拨了个号,趁还未接通,对徐戡道:“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徐戡不解,看了看副驾上忧伤得像要哭出来的二娃,“你爸爸给谁打电话?”   很快,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花崇说:“小柳哥,你现在方便出来一下吗……我在小区门口……嗯,和徐戡在一起……二娃不肯走,你来哄哄它,它听你的……”   徐戡顿感无语,摸着二娃的耳朵,“到底谁才是你爸爸?你姓柳还是姓花?”   过了大约一刻钟,柳至秦就来了。   “二娃怎么回事?”   “喏,副驾上坐着呢,以为我不要他了。”花崇说:“可能要得抑郁症了吧。”   柳至秦走到车门边,二娃立即趴在窗沿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我们要出差。”柳至秦开始给大德牧挠下巴,温声说:“出差懂吗?就是工作。”   二娃歪着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但情绪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沮丧了。   “工作了才有钱给你买牛肉干。”柳至秦继续道:“我们很快就回来,你老实等我们回来,听话。”   二娃开始摇尾巴了。   徐戡被柳至秦满口的“我们”戳聋了耳朵,只想一踩油门,赶紧带二娃离开。   这时,花崇也走过来,摸摸二娃的脑袋。二娃在他手上蹭,喉咙发出撒娇的声音。   “好了。挥个手。”柳至秦说。   二娃坐起,右前爪当真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徐戡惊讶,“你们把狗养成精了?”   花崇也有点震惊,看向柳至秦,“你训的?”   柳至秦笑,“它聪明,一教就会。”   徐戡的车驶离,花崇才开玩笑道:“其实你才是它爸爸吧?”   柳至秦回过头,小半张脸隐没在路灯投下的阴影里。   花崇觉得,他眼里有星星一样闪烁的笑意。   肖诚心做足了在洛观村长线作战的准备,一早准备好了车,车里警械设备齐全,各种食物将后备厢塞得满满当当。   花崇一看就揶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是去洛观村公费旅游。”   “要不是装不下了,我还想多带几箱水。”   “至于吗肖队?”张贸吃着早餐,“洛观村我刚毕业时去过,没你想象的那么落后,家家户户都开着农家乐,市里能买到的食物,那边基本上都能买到,村里还有家加盟了YHA的青旅,饿不着咱们。”   “那也得多准备些,有备无患。我在整理这个案子的时候发现,那儿的村民对警察很有敌意,我们这回去查十年前的案子,谁知他们会不会搞出什么幺蛾子。”肖诚心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过去也在刑侦支队其他小组干过,后来带他的老刑警从一线退下来,去了积案组,他也跟着调了去。之后老刑警退休,按资排辈,他便升了组长。刑侦支队内部都清楚,他这组长水分大,不过也没谁去争,毕竟但凡有一点争强好胜之心的人,都不愿意在积案组做事。积案组在其他组眼里,有点像个案卷管理组。   花崇说:“我们是刑警,还怕什么幺蛾子。”   肖诚心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没事当然最好。”   两辆车上路,花崇和柳至秦坐的这辆是张贸开车,他俩坐在最后一排,从重案组抽调的其他几名成员和痕检科的李训坐在前面两排。   此时已经到了夏天的尾巴,城市里仍旧炎热,但越往山里走,夏末秋初的气息就越浓厚。从高速公路下道,两边的树木有的已经开始落叶。   柳至秦有些困,昨天晚上他没怎么睡,一是监控着西亚X国那边的动向,二是通过渗透,拿到了几个顶级服务器的权限。天亮之前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结果刚躺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就被手机铃声吵醒。   花崇在电话里说:“起来了吗?来我家吃面。”   “这么早?”他看了看时间,问:“我下还是你下?”   “当然是我。二娃不在家,早上不用遛它,我弄了番茄鸡蛋。你什么时候来?面煮早了容易坨。”   他只得起来洗漱,带着出差用的行李挪到花崇家里,被番茄鸡蛋给咸精神了。   花崇还笑,“要不我下次弄个酸菜肉丝当底料?”   他一边洗碗一边说:“下次还是我来吧。”   “困啊?要不先睡会儿?”正在他回想早上的事时,花崇突然拿手肘碰了碰他。   “嗯。”他点点头,可还没来得及闭眼,眼前突然晃了一下。   花崇将一个熊猫颈靠夹在他脖子上,“舒服吗?”   那颈靠刚刚还戴在花崇脖子上,留着体温和桃花的香味——花崇家的沐浴露是桃花味的。   柳至秦情不自禁吸了口气,微侧过脸,“谢谢。”   “客气。”花崇说:“睡吧,还早。”   因为下了高速之后走的是盘山路,所以车速不快,对补眠来说,算是个不错的环境。但花崇看了柳至秦一会儿,还是觉得车颠簸得厉害。   那个颈靠好像不是太管用,商场搞活动送的玩意儿,套在脖子上也就起个心理作用。   想把柳至秦扯到自己怀里来,让柳至秦躺自己腿上。再怎么说,腿枕着也比那廉价颈靠来得舒服。   柳至秦会怎么躺?侧躺?还是仰躺?   车里条件有限,可能只能侧躺。那样的话,他就护着柳至秦的肩,时不时拍两下,车转弯的时候,将柳至秦往里边搂一搂……   “啧。”想着想着,花崇被自己脑子里的画面逗乐了,手指摩挲着下巴,又看了看闭着眼的柳至秦,唇角向上弯起。   柳至秦压根没睡着,车不停转弯倒在其次,比这颠簸得多的车他坐过无数次,想睡着都能睡着。但这次不行,因为花崇的沐浴露味道始终萦绕在他鼻间,而颈靠上的温度也无时不刻不熨烤着他的皮肤。   他的心跳渐渐加快,甚至因此产生了花崇正在看他的错觉。   那道目光像有实质一般,一会儿落在他侧脸,一会儿落在他身上。   一宿没睡,此时身体有些疲惫,精神却是亢奋的。   花崇就像一支药效奇好的兴奋剂。   他匀速呼出一口气,装出熟睡的模样。   路上有些堵,到达洛观村时已是中午。柳至秦早就“醒”了,与花崇一边看窗外的景物一边聊案子,却始终没把颈靠从脖子上摘下来。   市局要来查十年前的案子,洛观村和上头的禹丰镇已经知道了,赶来迎接的是洛观村派出所的民警李秀超。花崇等重案组成员这次不管官场那一套,对接全由肖诚心去做,到了就直接进入工作状态,让这边的警察带路去当时的命案现场。   “出事的是以前的村小,那一片风水不好,早就荒着了,前几年全镇全村综合规划,都没把那一片纳入规划范围。”民警钱鲁接近五十岁,在基层单位干了半辈子,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讲着讲着案子,就跑到了其他话题上,“你们是第一次来吧?我们村建设得还行吧?嘿,现在家家户户都盖小洋楼了,我要是不当警察,我也办农家乐赚钱去!”   花崇笑了笑,一听就明白,这钱鲁是本地人,发自内心为家乡的发展感到骄傲。   既然是本地人,那对十年前的凶杀案,应该是相当清楚的。   从派出所到村小,路途不短,开车都要花二十来分钟,花崇坚持步行过去,一来看看村里的现状,二来听钱鲁多叨叨与案子有关的事。   “出事时不是我执勤,但我睡到半夜就被老婆喊起来了,外面吵得很,说是村小着火了。”钱鲁绘声绘色地说:“我吓一大跳,穿好衣服就往所里跑。你们住在城市里,肯定不了解我们这儿的情况。我们村呢,没有消防队,镇里虽然有,但是那时没一条好路,消防车开不进来。村里人别管男女老少,都去挑水灭火,忙活了多久来着……哎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快天亮才把火扑灭。当时觉得是好大一场火啊,现在回忆起来,其实也只是烧了一间屋子,是我们灭火手段太落后,才扑了那么久。”   说着,就到了已经废弃的村小。   这地方乍看有些阴森,倒不是发生过命案的缘故,而是周围树木繁茂,野草疯长,植被几乎已经淹没了废弃的建筑物。   花崇没有立即走进去,转身问:“这个地方在出事之前也算偏僻吧?”   钱鲁点头,“我们村以前分成东西两个部分,大部分村民都住在东边,东边有条小河,打水、浇灌之类的都比较方便。”   “既然大多数人住在东边,村小为什么建在西边。”花崇估算了一下方位,“我没想错的话,村小基本上可以说是在洛观村的边缘?”   钱鲁叹了口气,露出遗憾的表情,“是啊,如果村小在东边,火一烧起来,大家就能察觉到,说不定能救下那几个孩子、抓到放火的凶手。村小建了几十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建在东边。”   “村小晚上有教职工值班吗?”柳至秦问。   “嗨,你当学校是派出所啊?”钱鲁摇头,“村小每天下午3点就放学,老师们都是村里的人,教完学生,还要回家种地喂猪,谁会去值班?”   “也就是说,案发的时候,学校里除了凶手和被害者,不会有别的人……”花崇说着朝柳至秦抬了抬下巴,“进去看看?”   “嗯。”柳至秦跟了上去。   村小太久没人踏足,野草足有半人高。钱鲁走在前面开路,说:“出事之后,这边基本上就成了禁区,大家都说这儿烧死过人,不吉利,说不定是什么巫术,平常没人会到这儿来,可能只有好奇心重的小孩子会瞒着父母,过来‘探险’。久而久之,在孩子们口中,村小就成了‘鬼村’的代名词。”   走在最后的张贸打了个寒颤,“要不要这么恐怖?”   没人搭理他,他只得加快步子,跑到柳至秦身边。   “这就是起火的木屋。”走了一会儿,钱鲁指着几根残缺的柱子说:“烧得啥都不剩了。”   现场的冲击远比照片来得强烈,花崇抱臂,盯着柱子看了一会儿,“这里当年是?”   钱鲁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支支吾吾道:“就,就一个装杂物的仓库。”   “仓库?”花崇拧眉,直觉他说的不是实话。   “仓库一般不会用木头搭建吧?”柳至秦说,“我看村小的教学楼是砖石结构,这隔得不远的仓库怎么会用木头?修建的时候没有考虑着火的情况吗?”   钱鲁犹豫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瞒不过,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隐瞒,道:“我跟你们说实话,这个木屋是,是以前老师们体罚不听话的学生们的地方。”   闻言,花崇的眼神突然一深。 第七十二章 镜像(06)   “体罚?”柳至秦看着钱鲁,“专门修了一个木屋来体罚学生?”   “现在不会了,现在不会了。”钱鲁连忙说:“你们可以去看看新的村小,就在派出所对门,年轻老师都是念过大学的,可有素质了,绝对不会体罚学生。”   “那以前修木屋体罚学生是谁的主意?”花崇走了几步,“这木屋独立于教学楼,应该不是在建校时就修建的吧?”   “当然不是。”钱鲁看上去有点着急,显然不大想深聊这个话题。   但花崇偏要揪着不放,“是什么时候、谁主张修建的?”   钱鲁只好道:“十五六年前吧,具体年份记不清了。村里的孩子皮,不听话,尤其是五年级以上的男生,太难管了。老师们就合计,准备修个木屋,把实在管不住的学生锁进去进行体罚。这事村长还通知家长们开了会,同意的签字,如果不同意,那以后孩子不管犯多大的错,都不会被关进木屋。”   花崇问:“有多少人同意?”   “都同意了。”钱鲁说:“嗨,我们乡下和你们城里不一样。我知道你们喜欢什么素质教育,但前些年我们村里哪行?孩子野得很,当父母的巴不得有老师代为管教。让老师体罚算什么,有的家长还嫌老师揍得轻。”   “揍得轻?”花崇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又问:“遇害的五个孩子平时表现怎么样?”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又不是学校的老师。”钱鲁摸着自己的手指,“他们的情况你们得去问老教师,回头我给你们找人去。”   “多谢。”柳至秦笑道:“你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钱鲁愣了片刻,“哦,你是想问我家孩子有没被体罚过吧?这倒是没有,我家是两个姑娘,从小就文文静静的,不惹事,成绩也好。”   “她们现在在?”   钱鲁得意道:“在首都念大学呢!已经走出我们这山沟了!”   “那挺好。”柳至秦说着碰了碰花崇的手背,“再看看?”   “嗯。”花崇绕着村小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受害人的家人现在还在村子里生活吗?”   “在,在。”钱鲁说:“都开农家乐了。咱们村儿生意做得最大的就是钱毛江他爸妈,村口那个‘山味堂’就是他家开的。嘿,他家以前就是我们这里条件最好的,刚开始搞旅游开发那会儿,他家最积极,也是有生意头脑啊。对了,钱毛江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这俩弟弟现在都出息了,赚了不少钱。”   花崇与柳至秦互看一眼,柳至秦问:“那其他四人的家庭呢?”   “比不过钱毛江家,不过我觉得都还不错。我们这里每家每户都不止一个小孩,不存在‘失独’,孩子死了的确很不幸,但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吗?而且当时镇政府还划了一笔抚恤金给他们,那可是大钱。”   离开村小,花崇让钱鲁先回去。   肖诚心应付完村里的官员,急匆匆地跑来,“怎么样,有思路了没?”   “你当玩侦探游戏啊,这么快就有思路?”花崇捏着一根狗尾巴草,在自己手掌上拍来拍去。   肖诚心像没有实权的监工似的,又想催,又怕把人催毛,“那不着急,慢慢来,我对你们有信心!”   花崇白了他一眼,跟柳至秦聊起来,“有什么想法?”   “想听真话还是忽悠?”柳至秦笑。   花崇挑眉,“你也会贫了?”   柳至秦拿走他手里的狗尾巴草,“忽悠呢,随便听一听说不定能提升士气。”   “那你就先忽悠一下我吧。”花崇心里想:看你怎么忽悠。   “好。”柳至秦清了清嗓子,“‘体罚’这个点非常可疑。事实上,以前很多乡镇学校都存在体罚学生的现象,一是如钱鲁所说,学生太不听话,二是根本原因——老师素质低下。但为什么要单独修一栋木屋来执行体罚?还在修建之前让家长签字?是不是因为体罚非常重,不宜被其他学生看到?同样因为太重,老师们不愿意承担后果,家长签字代表‘后果自负’?”   肖诚心听进去了,喜道:“这不是有思路了吗!”   柳至秦继续说:“钱毛江遇害的时候14岁,六年级的男孩能叛逆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是过来人,不用我描述吧?假设他与其他四人一道做了什么违反纪律的事,被老师带进木屋关起来体罚,老师有没有可能因为生气、愤怒而一时失手?”   “我操!怎么没可能?”肖诚心一拍巴掌,“老师畏罪,害怕留下证据,只能放火连人带屋一块儿烧掉!”   柳至秦:“对。”   “对什么啊?”花崇叹气,“失手打死一人我还相信,一下子就打死五个,你们当拍电视剧是吧?”   柳至秦抿唇笑。   “不是啊,打死一个,另外四个就成了目击者,老师必须将他们灭口!”肖诚心说。   “好,这点算你说得通。但小柳哥前面不是分析了吗,家长们签字代表‘后果自负’,那是不是打死也活该?这地方在十年前根本不讲法律,只讲村民自己结成的约定。”花崇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要畏罪放火?”   “这……”   “还有,村小是在夜里失火的。当年的老师不是全职教师,能在学校坚持到下午放学都不错了,谁还这么‘尽心尽力’,把五个学生训到半夜?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有这种事,家长不知道自己孩子夜深了还没回家?”   “哎!”   花崇哼了一声,“小柳哥这个推断前后存在逻辑漏洞,根本没有可信度。”   柳至秦这才道:“所以我说这是‘忽悠’啊。”   花崇揪住他领口轻轻一拽,“可惜没忽悠到我。”   肖诚心捶胸顿足,“害我白激动一场。”   “抱歉。”柳至秦配合花崇那一拽晃了晃身子,“现在我可以说真话了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花崇松开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别打哑谜!”肖诚心说:“我不知道!”   “真话就是……”柳至秦露出无奈的表情,“现在确实还没有什么思路。”   肖诚心顿时成了漏气的河豚。   “这才刚来,你着什么急?”花崇给他打气并布置任务:“我和小柳哥得去见见五名受害人的家人,老肖,你安排一下。”   下午,“山味堂”里仍摆着几桌宴席。夏末秋初正是赏景的好时节,洛观村几乎所有农家乐都客满了,“山味堂”作为最负盛名的一家,接收的都是提前半个月就全款订好房间的客人。不过老板好客,即便是没有订上的客人,只要跟前台说一声,也可以进去参观一下原生态的农家风貌。   花崇穿便装的时候不大像警察,慢悠悠地踱进去,像个远道而来的、好奇心满满的客人。   前台姑娘以为他也是没订上房间,进来参观的游客,热情地招呼道:“先生,您穿过这个大堂,往里边儿走,里面还有很多好看的。”   花崇冲她礼貌地笑了笑,“谢谢。”   “山味堂”确实建得不错,依山傍水,环境清静,偶尔又听得见喧闹的人声,置身其中,有踏入世外桃源之感。花崇走了一会儿,收到肖诚心的微信:钱毛江的家人不太愿意面对警方,不过花队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肯定能搞定,我这就去找政府的人,让他们出面。   花崇回复道:没关系。   不愿意面对警方?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不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就是了。   不久,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柳至秦:我到钱庆的家了,他家人看上去挺好说话,一会儿跟你汇报情况。   他弯起唇角,快速打字:行,晚点交流情报。   刚收起手机,一旁的小楼里传出一阵笑声。花崇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年轻人从二楼走下来。   他们二十出头,染着发,打扮得过于“时髦”,各种稀奇古怪的流行元素叠在一起,土气挡都挡不住,很有城乡结合部富家子女的风范,不像是城里来的客人,大概率是本地人。   果然,一个染着红发,穿着金色蕾丝纱裙的女人冲一个穿白色Polo衫的男人道:“二少,你们家的菜是不是改良过了?比上次还好吃!”   “专门为你改良的,喜欢吗?”被叫做“二少”的男人油腔滑调,说话时还揽着另一个姑娘的腰。   “山味堂”的大厅有一面照片墙,花崇走马观花地看过,确定这人就是钱毛江的弟弟,钱锋江。   众人嘻嘻哈哈越过庭院,看样子是要去不远处的竹林包房。花崇跟了上去,装作客人的样子,一边赏景,一边听他们说话。   言语里可听出,这洛观村第一富的钱家目前正是钱锋江当家,老三钱闯江虽然也管事,但人缘不如钱锋江。而他们的父亲钱勇去年患了病,一直在镇里接受治疗。若是老父亲一去,两兄弟就要分家。   钱锋江领着一帮朋友进了包房,花崇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抽烟。   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钱锋江就从包房里出来了,哼着歌往回走。   “二少。”花崇起身叫道。   “嗯?”钱锋江转过身,狐疑道:“你是?”   “慕名而来的游客。”花崇上前几步,“听说‘山味堂’是洛观村最好的农家乐,可惜订得太晚,已经没有房间了。”   钱锋江理了理Polo衫,“你认识我?”   “钱二少人缘那么好,来洛观村的人谁不认识?”花崇露出几分讨好之意。   钱锋江显然非常吃他这一套,“来者是客,订没订房我都欢迎。客房满了,想加桌吃个席也不是不行,你们有多少人?我让厨房去安排一下。”   花崇有些尴尬地说:“我一个人来的。”   钱锋江很是意外,“这里很少有人独自来玩。”   花崇笑了笑,“二少,如果想吃你们家的席,是不是必须凑齐一桌人?”   钱锋江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一个人确实不好安排,这样吧,今天我请朋友吃饭,你要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他们在那包房里玩牌呢,晚上还要吃一轮,带你尝个鲜。”   “那多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钱锋江大气道:“出门在外,都是朋友!”   花崇从善如流,随钱锋江进了包房。   年轻人们根本不认识花崇,但见是钱锋江领进来的,以为也是钱锋江的朋友,便招呼花崇一起打牌。   花崇平时不玩牌,但若是要打,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   钱锋江不在,大约是忙农家乐的事去了。大家打着打着,就开始家长里短,东拉西扯。   “钱老头快挂了吧?看二少的意思,估计没多少时间了。”   “你们说要是以后真分家了,三少能分到多少?”   “‘山味堂’肯定是二少的。二少人好,该二少得。到时候如果他们争起来,我们家站二少一边。”   “啧,二少抢到大头,对我们也有好处吧。”   “那是当然。”   花崇听了一会儿,适时地感叹了一句:“二少这些年也不容易。”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不动声色地挑起话题,看似是在夸钱锋江,实际上是想引出过去的事。   马上就有人上钩。   “可不是吗!他们家虽然以前就挺有钱,但一家三个儿子,争家产都得打破头。”   “当初没人想过,二少才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吧?”   “那还不是因为钱毛江死了!”   花崇手指微顿,疑惑道:“钱毛江?”   “嗨,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也不奇怪。”一人说:“二少以前有个哥哥,十年前被一把火烧死了。”   众人开始哄笑,有人甚至道:“活该。”   花崇问:“烧死了?怎么回事?”   说“活该”的那人将十年前发生的事粗略讲述了一遍,和花崇了解的一致。但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这些人对钱毛江的死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既然他们是钱锋江的朋友,那钱锋江的态度便不难猜测。   “我那时还小,才12岁吧,成天挨钱毛江欺负。他妈的后来听说那场大火烧死的是他,我都想放鞭炮庆祝了!”   钱毛江的死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包房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花崇冷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句:“在一个家庭长大,性格怎么会差那么多?二少人就挺好。”   “二少当然好!他们三兄弟啊,钱毛江像个暴君,连两个弟弟都打,三少性子闷,反正和我玩不到一块儿。就二少最好。我说呢,幸好钱毛江死了,不然他们家肯定给他败完,二少说不定会被他欺负死!”   有人笑道:“也没那么夸张啦。”   闲扯一阵,钱锋江回来了,“聊什么这么热闹?”   之前被他搂过腰的女人说:“说你大哥死得活该。”   花崇立即看向钱锋江。   钱锋江先是略显惊讶地抬起眉,很快嗤声笑起来,“他本来就活该。”   “哟!二少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   有人起身让钱锋江坐下,花崇的目光始终没从钱锋江脸上挪开,但他看得又很有技巧,不是明晃晃地盯着,而是若有若无地瞄着,让人很难察觉到。   “来了帮警察想查钱毛江的案子,还他妈想让我、老三配合。”钱锋江脸色不太好看,“我配合个鸟!”   “钱毛江都死多久了?还查什么查?”一人不满道:“就当祭天算了,烧了那一回之后,第二年家家户户的收成不都高起来了吗?我反正不想凶手被抓住,凭啥给钱毛江那种人渣赔命啊?”   “我也这么想。没必要。”钱锋江说:“但警察要查,我和老三不配合,还有其他家呢。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都没查出个好歹,现在还能破案就有鬼了。十年前我才12岁,老三10岁,哪知道什么凶手的线索。”   自打钱锋江回来,花崇就不再吱声,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但小年轻们话不少,骂起钱毛江来相当踊跃,倒是让钱毛江这个14岁受害者的形象逐渐鲜明起来。   “不过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杀了钱毛江他们五个啊?”有人聊着聊着就开始思考,“当年只觉得恐怖,现在想想吧,还真有点蹊跷,也难怪警察跑来查。按理说,咱们这地儿,当时很难有外地人进得来,就算进得来,杀人放火之后立即消失,好像也有不小的难度。你们说,会不会是村里谁干的?”   “我爸以前就这么说过。”钱锋江道:“他觉得凶手肯定是村里人,还跟警察说过,但根本查不出来。”   “要不咱来猜一猜?”   “猜个屁,过了这么多年了,大家现在过得都挺好,别拿这事来影响团结。”钱锋江警告道:“警察要是问到,一律说不清楚,给我记住了。”   “是是是。”众人附和:“二少说得对,死了就死了吧,咱们村现在焕然一新,各家各户都有钱了,说不定他们真是被祭天了呢,也算是死得其所吧哈哈哈。”   花崇装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钱锋江终于注意到他,开玩笑似的叮嘱道:“你也别到外面去乱说啊。”   “不会不会,这故事挺有趣。”   一个女人“啊”了一声,“有趣?不觉得吓人吗?”   花崇笑:“走南闯北,各个村里都有吓人的事,你们这个算不上稀罕。”   大家一愣,旋即轻松起来,有人说:“我就说吧,这根本不算大事,死了就死了,警察闲得没事干,查什么不好,非来查我们村这陈年破事……”   花崇并未留下吃晚饭,找了个借口离开,走前正好见到钱锋江被两个村官模样的人叫出去。他听了一会儿,对方显然是被肖诚心叫来的,叮嘱钱锋江配合调查云云。   洛观村如今的发展靠的是政策,钱锋江再牛逼,也不敢不听当地官员们的话。   花崇没有立即暴露自己的身份,悠闲地朝一间茶馆走去。   柳至秦已经等在那里,并且叫好一壶茶了。   这里的茶馆有配糖的习惯,铜壶里泡的是苦茶,瓷碟里装的是金黄色的冰糖。   柳至秦往一杯凉了一会儿的茶里丢了快冰糖,“尝尝,温度刚好。”   不待冰糖融化,花崇已经喝了大半杯,柳至秦给他斟满,他问:“你那边怎么样?”   “钱庆家的农家乐规模不大,收入在洛观村里算中等偏下,不过我看他们一家过得还挺知足的。”柳至秦单手搭在桌沿,避开送茶水的服务员,接着道:“钱庆上面有个姐姐,大他5岁,他本来是家里的幺子,出事之后,他父母又要了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9岁。”   花崇搅着杯中越来越小的冰糖,“也就是说,在他死亡后不久,他母亲就怀上了。”   “嗯,这在农村其实可以理解。”柳至秦说:“家里必须有个儿子,钱庆没了,就得趁着能生,赶紧再生一个。”   花崇沉默几秒,问:“他们对钱庆的死有什么想法?”   “觉得儿子命该如此。”   “什么?”   柳至秦将食指压在唇上,笑道:“小声些,在别人的地盘。”   花崇左右看了看,“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悲伤、愤怒?说什么也要找出凶手?”   “但实在找不到,他们就觉得这是天意了。”柳至秦道:“我感觉他们那家人挺温和,有点得过且过的意思。钱庆从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时常需要去镇里的医院,家里没有车,比较穷,每次都只能搭别人的车,日子过得很辛苦。”   “所以钱庆对他的父母来说,算个不小的累赘。”花崇支起下巴,“生了女儿,还想要儿子,‘超生’的结果却是个病儿子。”   “嗯,所以当年出事之后,他们家悲痛肯定也悲痛,但或多或少,会有些许如释重负。”柳至秦说着拿起茶杯,“人性本凉。”   花崇说:“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应该有怀疑的对象。”   柳至秦摇头,“钱庆的母亲说,儿子自幼温顺,从来不与人结仇,况且年纪那么小,也不会惹上什么人,向来是跟着学校的同学玩,不争不抢,也不爱出风头。出事那天,钱庆做完作业出去玩,九点来钟回家,之后洗漱睡觉,没有再出去。半夜听说村小失火,他们最初没当回事,甚至没有发现钱庆已经不在床上,之后听说村小烧死了孩子,全村清点人数,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烧死了。”   花崇看向茶馆外,拧眉想了想,突然道:“不对,照双方家人的说法,钱庆和钱毛江性格完全不同,凶手是以什么作为筛选标准?”   “钱毛江那边怎么说?”柳至秦问。   花崇把在“山味堂”听到的转述了一遍。   柳至秦思索着,放下茶杯,“这案子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作者有话说   ①花崇:谁都别想忽悠我。柳至秦:哎…… 第七十三章 镜像(07)   村小当年的校长叫钱治国,但校长这名头其实是虚的,他读过的书比别人多,负责教语文,年纪最大,就被其他老师推选成了校长。洛观村太小,孩子不多,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钱治国一共要教四个班,还兼任体育老师,所以全校的学生他基本上都认识。   钱毛江等人出事的时候,他五十来岁,现在六十多岁了。自打新的村小建起,来了一批年轻的专职教师,他就退出了教师退伍,响应政府号召,和家人一起搞农家乐。钱鲁要他配合调查,他起初很不愿意——洛观村绝大部分人都不怎么愿意提起当年的事,但钱鲁软磨硬泡,他也只得同意。   洛观村的派出所是两年前新建的,和村子的整体风格一致,都添了不少旅游元素,看着像一栋度假小楼。钱治国还是头一次被带到新派出所的问询室,紧张兮兮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名“外来户”。   在他被钱鲁带来之前,花崇和柳至秦对他已经有所了解,无需他作自我介绍。花崇笑着唤了声“钱校长”,他神情先是一滞,旋即笑起来,仿佛十分中意这个称呼,起身道:“你们好。”   花崇与他随便客套了两句,很快切入正题:“钱校长,我们这次来的目的,钱鲁肯定已经跟您说过了。今天麻烦您跑这一趟呢,主要是想从您这儿了解一下五名被害学生的情况。”   说到这里,花崇语气一缓,“您是他们的校长,刚好又教他们的语文和体育。我想,村小应该没有哪位老师比您更了解他们。”   钱治国本来很不想来派出所。十年前,市里的专案组来查案,相关人员被叫去问了个遍,他身为校长,自然是被问询的重点。但因为警力有限,他前面还有不少人接受问询,没轮到他时他不能回去,被强行留在派出所,轮到他时已是深夜,他被叫进一间灯光极亮的房间,一问就是一整夜。他疲惫不堪,对方态度恶劣,在不停重复的问答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犯罪嫌疑人……   那段回忆极不美好,以至于他对市里来的警察毫无好感。时隔多年,一听市里又来了调查组,就本能地抵触、反感。   但这次来的人,却和以前的警察完全不同,不仅客客气气地叫他“钱校长”,交谈时用的也是商量的语气。   伸手不打笑面人,他思虑片刻,开始讲记忆里的钱毛江等人。   和花崇在“山味堂”里听来的闲话差不多,在钱治国眼里,钱毛江也是个顽劣至极,无法无天的坏学生。   钱毛江的父亲钱勇靠卖山货赚了不少钱,是村里的大户,钱毛江大概从二年级起,就成了班里的“小霸王”,欺负同学十分在行。最初,老师们还管得了他,后来他长到12岁左右时,就连女老师都打了。钱勇有三个儿子,特别宝贝这个大儿子,虽然签了“接受体罚”的协议,但背地里请老师们吃过饭,还塞了不少钱,请大家对钱毛江“网开一面”。   因此,钱毛江就算天天打架惹事、欺负同学,也没有被关进过木屋。   罗昊家里很穷,即便是在当时的洛观村,也算条件最差的家庭之一。钱毛江有不少跟班,罗昊可能算最“忠心”的一个。平时钱毛江在哪里,罗昊就在哪里,钱毛江想欺负谁,罗昊绝对是最来劲的那一个。   至于钱孝子和钱元宝,这俩在大多数时候还算老实,成绩也过得去,但家庭条件也差,只比罗昊家好一点,有时会仗着自己长得又胖又壮,抢低年级学生的食物和钱。   钱庆是最老实的一个。钱治国说到他就不停叹气,“这娃可怜,命实在是太差了,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不像他姐,生得比牛还壮。如果说钱毛江他们四个被人记恨报复,我还想得过去,但钱庆招谁惹谁了啊?”   “记恨报复……”花崇缓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又问:“钱校长,您这么说,是对凶手可能是谁有些想法?”   钱治国苦笑,“我能有什么想法啊,都是胡想乱猜。”   柳至秦道:“那您试着说说看?帮我们拓宽一下思路也好。”   “帮”这个字让钱治国十分受用,他顿了几秒,说:“钱毛江带着罗昊和另外几个男娃子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不仅欺负男同学,连女同学都打,很多孩子都讨厌他们。我虽然没亲眼瞧见,但我听说,钱毛江在家里还打他两个弟弟。要说记恨,这些孩子,包括孩子的家长,说不定都记恨他们。”   “谁被欺负得最厉害,您还记得吗?”柳至秦问。   “你们等我想想。”钱治国捂着额头,半天才报出几个名字,又道:“但刚出事的时候,警察调查过他们和他们的父母,说是都有什么……什么不知道证据。”   花崇纠正:“不在场证明。”   “对对,就是这个。”钱治国摆摆手,“卢娇娇腿被钱毛江打折了,钱勇赔了一笔钱私了;钱猛虎有一回被钱毛江当马骑,跪在地上爬了挺久,还是我跑去阻止的;张米被罗昊一砖头砸破了头,后来这事也是钱勇出钱解决……我印象里他们三个是被整得最惨的,但警察说了,案子和他们没有关系。”   “而且如果是被欺负的孩子或者家长报复,为什么会牵连到钱庆?”花崇支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当时的警察们也是这么说的。”钱治国道:“还有,钱孝子和钱元宝只是偶尔找人要钱,即便被人记恨,也恨不到将他们一并杀害的地步吧?”   花崇点点头,侧过脸对柳至秦说:“等会儿跟钱鲁问问地址,明天我们去卢娇娇、钱猛虎、张米家看看。”   柳至秦还未答应,钱治国就打断道:“他们已经没在我们村了。”   花崇眼皮一撑,“都搬走了?”   “过不下去了。”钱治国叹气,“警察排除了他们作案的可能,但钱勇不信,和罗昊、钱元宝、钱孝子的家人一起,三天两头找他们的麻烦,村长派出所调解都没用。这种事吧,其实也没法调解。钱勇说,就算不是他们亲自作案,也是他们让外面的人来搞的。”   “我听说当年外人很难进到村里来。”花崇说。   “对的,交通不便,警察也没有发现什么外人。”   花崇看向柳至秦,“还是得查一查那三家人。”   “嗯。”柳至秦点头,“我去办。”   “我想得起的也就这么多了。”钱治国满脸皱纹,看上去比刚进屋时轻松不少,“这案子啊,难查。”   “是,否则也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整整十年。”花崇说。   “他们都说,钱毛江几个是被祭了天,不然为什么过了两三年,我们村就时来运转了呢。”钱治国感叹道。   “钱校长,您还信这些?”柳至秦语气轻松,跟闲聊似的。   “我一个教书的,当然对封建迷信不感兴趣。可是……”钱治国停顿片刻,“他们家里的人都说,出事那天晚上,他们是回了家的。但半夜他们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出门?是他们自己走的,还是被什么抓走了?这没有办法解释啊。”   “总不会有鬼怪。”花崇语气一寒,“和一些人相比,鬼怪可单纯多了。”   柳至秦却往前一倾,问:“钱校长,您刚才说他们是被拿去祭天,但从来没有‘天’自己抓人去祭的理吧?古往今来,但凡是祭天活动,都是由人抓了人,再供奉给神明。”   花崇侧过头,略显诧异地看着他。   “这……”钱治国垂下头,半天没说出话。   “钱校长。”柳至秦语气依旧如闲扯家常一般,“您一定想过——谁会是这场祭天活动的主持者。”   “我没有!”钱治国猛地抬起头,脑门上已有汗珠,目光躲闪,“我,我没想那么多。”   柳至秦并未接着逼问,只道:“是吗?那是我多想了。钱校长,谢谢您今天来协助我们调查。”   闻言,钱治国脸色好看了些,站起身来,“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当然可以。”花崇跟着站起,作势要为他开门,“钱校长,如果想起了什么,还请继续与我们沟通。今后我们可能还会联系您。”   门还未打开,钱治国站在门边,眼神犹豫。   花崇意识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没有立即拧动把手。   “既然都说到这里来了,我再说一些我知道的事。”钱治国是被花崇最后一句话唬住的。这二人虽然和以前来的警察不一样,时不时让他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警察到底是警察,偶尔轻飘飘的一句话亦是咄咄逼人,他不想再与警察打交道,索性把想到的一次性说完。   “好的。”花崇退了一步,给他留足空间,“您讲。”   “罗昊是钱毛江最‘忠心’的小弟,但不是最嚣张的。钱毛江还有几个更厉害的小弟,他们年纪比钱毛江大。钱毛江开学念六年级,他们开学就念初中了。我觉得如果是有人报复的话,不应该是罗昊出事了,而那几个人没出事。”   柳至秦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这我实在记不得了,麻烦你们自己去查。”钱治国继续道:“还有,我刚才说钱庆从不招人恨,其实有一个人可能恨他。”   花崇:“谁?”   “他的姐姐,钱盼子。”钱治国皱着眉,似乎懊恼自己说得太多,但心里又明白,如果现在不说,今后说不定还得与警察面对面,到时候来找他的说不定就不是面前这两位了,若是换成那些粗鲁的警察,他可吃不消。   “钱盼子?”花崇转向柳至秦,“钱庆的姐姐叫钱盼子?”   “嗯,她已经嫁到镇里去了。”柳至秦摸了摸鼻梁,“这名字有意思,我居然忽略了。”   “你们也发现了吧?盼子盼子,钱庆的父母非常重男轻女,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娃,就起名叫‘盼子’。”钱治国说:“钱盼子和钱庆关系不好,钱庆倒是爱黏着她,但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病怏怏的、被父母宠爱的弟弟。”   花崇问:“钱庆遇害时,钱盼子多少岁来着?”   “15岁吧好像,反正不大。”钱治国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这话我也就是说说,没有猜测钱盼子是凶手的意思,她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娃子,应该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柳至秦接话道:“她应该没有想过,没了一个病怏怏的弟弟,又来一个健康的弟弟。”   钱治国困惑地眨了眨眼,花崇终于转动把手,笑道:“钱校长,今天辛苦了。”   一到洛观村就马不停蹄地工作,送走钱治国,花崇活动着肩背脖颈,随口道:“真累。”   天已经黑了,村里准备了接待宴,山货做的菜肴摆了满满当当一桌,花崇却没去。   他不去,柳至秦自然也不去。   两人没有立即离开派出所,坐在接待钱治国的房间里休息。   “肩膀不舒服?”柳至秦接来一杯水,放在花崇面前。   花崇正姿势别扭地捏着肩,“唔”了一声,没在意他的问题,拿起杯子喝水。   结果杯子还没挪到嘴边,水就洒了。   两肩传来清晰的触感,柳至秦正站在他身后,力道正好地给他按摩肩膀。   他一时愣了神,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接受按摩时本该放松的肩膀突然僵硬起来,脖子好像有点热,那热量似乎正在往耳根窜。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哎小柳哥。”他尽力让语气显得正常,“按得不错啊。”   本来,他想说的是——哎小柳哥,手丨活不错啊。   “花队,你是不是很少去按摩店?”柳至秦问。   “啊?”花崇心想,这是什么问题?   “放松。”柳至秦加重了力道,继续按揉着,“我一碰你,你肌肉就绷了起来,一看就是很少接受按摩。”   花崇心虚,喝了口水,找借口道:“你又不打声招呼,我怎么知道你要帮我按?下次咱俩换一下,你坐在椅子上,我突然靠近,给你按两下,你肌肉也会绷起来。”   “那倒是。”柳至秦轻声笑,“那这次我帮你按,下次我累了,你也帮我按。”   “没问题。”花崇肩膀放松下去,把一杯水都喝完了,继续享受柳至秦的按摩。   他觉得自己在笑,唇角虽然压得好好的,但笑意爬去了眼底,眼睛或许很亮。   他只得闭上眼,将笑意通通关住。   但视线受阻,感觉变得更加灵敏。柳至秦给予的触感那么清晰,一下接着一下,有力,又不至于太重,带来痛感,痛得又并不过分,简直像穿过他酸胀的肩膀,按揉着他噗噗跳动的心脏。   刚才,有一句话柳至秦说错了。他去按摩店的次数其实不少,因为工作繁重,肌肉容易劳损,所以时不时需要接受按摩。   柳至秦显然不是专业的按摩师,却按得他非常舒服。   他心尖痒起来,暗自琢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得出一个结论——按摩师再专业,也只能让他的肌肉、腰椎颈椎得到放松,但柳至秦这位“门外汉”,给他的却是身心双重愉悦。   柳至秦按了十来分钟,问:“感觉好点了吗?”   花崇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舒服多了。”   “我手酸了。”柳至秦活动着手腕,笑道:“不然还可以多给你按一会儿。”   花崇转身,手搭在椅背上,一抬头就与柳至秦对视上了。   心脏仿佛被手心捧住,胸前阵阵发热。   他垂下眼——倒不是怵了与对方目光相接,而是下意识的动作。   这次,看到的是柳至秦的手。   柳至秦正在揉左手手腕,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上有茧,却完全不影响美感,反倒多出几分力量与气势。   他有点想说,你手腕酸的话,要不我帮你揉揉?   但这太不像样了。   按摩肩膀没什么,但揉手就太奇怪。两个男的,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摸来按去,别说柳至秦可能觉得别扭,就是他自己,也差点打了个哆嗦。   柳至秦不揉了,提议道:“我听说洛观村出菌子,初夏时最鲜美,现在应该也不错。花队,我们去尝尝?”   花崇站起,在他背上拍了拍,“走,我请客。”   柳至秦回头看他,“为什么要你请?”   “我想请还不行吗?”花崇说完一啧,“不要钱的宴席我们懒得去,非要花自个儿的钱。”   “应酬麻烦。”柳至秦说,“尤其是这种乡村里的应酬。”   “我懂我懂,所以我才不去。”花崇关掉房间里的灯,把门也带上,乐道:“哎,我们自己找馆子去。”   洛观村南边的虚鹿山上正在举办夏季音乐会,过气歌星、十八线乡土明星一来就要唱上一周,完了再换另一批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当红大咖,但明星就是明星,号召力还是比从酒吧随便请个歌手强。   山上住宿条件较差,收费也高,性价比很低,但不少人愿意住在上面,一边听明星唱歌,一边吃烤全羊,醉了累了就钻进帐篷或者木屋里睡觉,想以天为被的话也不是不行,只要不怕半夜被冻醒,躺草地上边看星星边打瞌睡也挺美。   不愿意住在山上的,听完歌、吃完羊肉就回村里来,农家乐住着总归比帐篷舒服。   村里游客太多了,花崇带着柳至秦去了好几个专吃菌子的餐馆,都没座位了,只得一直往前走,都快走到入山口了,才找到一家刚好剩一张桌的菌子店。   坐在那儿,听得见山上轰隆隆的音响声,和不知哪位过气歌手的鬼哭狼嚎。   花崇一边擦碗一边说:“就这水平也好意思当嘉宾?小柳哥,你都比他唱得好。”   柳至秦平白中枪,“我不和他比。”   菌子要煮很久,其间不能往锅里丢其他肉和菜,否则会影响菌子本来的味道。花崇只得忍着馋,盯着热气腾腾的锅,不停往嘴里丢煮好的毛豆和咸水花生。   不一会儿,两人聊起了案子。   “首先排除怪力乱神的猜测。”花崇剥着毛豆,“那场火明显是人为的,钱毛江五人虽然晚上回过家,但十年前,这里哪家哪户都没有像样的锁,监控更是不用提。他们夜里偷偷摸摸溜出去,只要动作轻一些,根本不会被家人发现。什么被妖怪抓走了,被神明惩罚,亏这些村民想得出来。”   “那么是什么人,提前给过他们什么讯息,他们才会半夜悄悄离开家?”柳至秦拿着一颗花生,却没有剥开,“他们应当是自行去村小的,凶手没有在路上对他们动手,而是等他们全部到了村小——极有可能是到了木屋之后,才将他们杀害并放火。老村小在西边,周围没有住户,只有在那里下杀手,受害者的叫声才不至于惊醒村民。”   花崇蹙眉,“我们现在必须要搞清楚的是,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不然就是抓瞎。”   “嗯。”柳至秦点头,“动机无非四种。第一,凶手和钱毛江等人有仇,杀害他们以报复,这个其实有范围,但范围内的人被排除了,我们自己应该再查一遍;第二,凶手和钱毛江等人的家长有仇,杀小孩报复;第三,钱毛将等人死了,凶手会受益,这就要看,他们死了之后,最得益的是谁;第四,迷信祭天。”   花崇挑起眼角,“你还真想到祭天去了?”   “这不是不可能。”柳至秦道:“落后闭塞的乡村里,很多事情超乎我们的想象。”   花崇想起孟小琴一案中,邱大奎说过的一句话——富足的生活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   事实的确如此,长期生活在正常社会里的人,也许根本想象不到贫穷山沟里会发生什么事。   “本来还有几种可能,例如凶手失手杀了几人、临时起兴激情杀人,但我觉得可以排除。”柳至秦继续说:“虽然十年前侦查手段比现在落后,但凶手想要瞒天过海,仍然需要做极其充足的准备。‘他’藏在所有人里,可能根本没有被怀疑过——因为一旦被怀疑,就会经历一系列调查,在警方高强度的审问中,极少有凶手能护住自己的马脚。”   “那么按照你刚才的逻辑,迷信祭天这种动机已经可以排除了。”花崇目光清锐,拿过柳至秦的碗,舀了一勺炖得发白的汤,将碗放到柳至秦面前,笑,“怎么,还没反应过来?” 第七十四章 镜像(08)   柳至秦看着碗里晃动的菌子,几秒后抬起头,“我懂你的意思了。”   花崇已经给自己也舀好了菌子汤,夹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大头菌”咬了一口,满足道:“真鲜。”   说完冲柳至秦挑眉,“快吃,烫的比温的凉的都好吃。”   “祭天这种活动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具有极强的集体目的性。”柳至秦没有立即吃,而是将菌子放在蘸酱小碟里,“在当年贫困的洛观村,祭天无非就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将来鸿运降临。普通村民即便希望过上好日子,也不会为此去筹划什么,只有几个特殊人物会以全村的利益为考量,独自,或者伙同一些人执行祭天活动。”   “这是什么酱?好吃吗?我尝尝。”花崇夹走柳至秦的菌子,放进嘴里一咬,连忙喝了口汤,“这是小米辣做的剁椒吧?真辣!”   柳至秦给他倒了杯鲜榨水果浆,拿起几枚咸水花生一一摆在桌上,“村长算一个,钱治国这个当校长的算一个,当时村里的其他干部都算,钱毛江的父亲钱勇也有可能。但他们这些人……”   “全部接受过密集调查。”花崇刚才被辣出了眼泪,此时嘴唇红润,眸光极亮。   柳至秦的视线像被定着一般停驻在他脸上,片刻后垂眼咳了两声,“是,他们一直在聚光灯之下,不符合我们刚才对嫌疑人的猜想。如果他们有问题,肯定早就暴露了。另外还有一点,尸检报告说明,钱毛江五个人在被焚烧前就已经死了,凶手是先杀死他们,再放的火。但一般祭天活动为了彰显诚挚,会将人活活烧死。凶手放火这一举动,很有可能只是想毁灭现场的痕迹。”   “我大胆地猜测一下,凶手的作案动机非常私人,旁人都不知道,否则‘他’藏不住自己。”花崇把剁椒蘸酱小碟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上瘾似的又放了一个菌子进去,“排除祭天这一封建迷信动机,‘他’杀害钱毛江等人,要么是为了报复,要么是可以从他们的死中受益。”   “这五个人应该有一个共同点。”柳至秦拿起漏勺,在咕咕冒泡的锅里捞菌子,整整一勺全放进花崇的碗里,“钱毛江、罗昊、钱孝子、钱元宝主导和参与了校园霸凌,但钱庆没有。钱庆可能被他的亲姐钱盼子怨恨,但这和另外四人没有关系。”   “一定有什么把钱庆与钱毛江他们联系在一起。”花崇说:“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而已。”   “那我也大胆猜测一下。”柳至秦将剁椒蘸酱小碟拨回来,“嫌疑人就在村民中,且是当年几乎没有被调查过的人。”   花崇说:“钱盼子、钱锋江、钱闯江。”   柳至秦拧眉,“事发时,钱盼子15岁,钱锋江12岁,钱闯江更小,才10岁。如果案子真与他们有关,那必然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人们普遍认为,未成年是弱势群体,他们最容易被伤害,这没错。但很多人忽视了一点——未成年也会伤害他人,而且很有可能是非常严重的伤害。”花崇声音沉沉的,“这些年未成年伤害、甚至是杀害他人的案子不少,理由有时令人毛骨悚然,比如看不惯、想看看一个人痛苦的模样,还有人单单是为了一个‘你敢不敢杀人’的赌注。这些‘小恶魔’们施与他人的恶,不比成年人弱,甚至更加过分。但他们被保护了起来,有的能改过自新,有的呢,长大之后成了危害更大的社会败类。”   “突发感慨?”柳至秦道。   花崇眼尾动了动,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不喜欢处理涉及小孩的案子,不管受害者是小孩,还是凶手是小孩。”   柳至秦莫名想到头一回去花崇家时,在卧室飘窗上看到的玩偶熊。   那孩子气十足的玩具与花崇本人的气场十分不符。   “我刚从特警支队调到刑侦支队时,处理的不是重案。”花崇缓缓道:“有个11岁的小姑娘,被她同校的男同学——4个13岁的未成年人渣,玩弄了整整一下午。”   柳至秦眼色一寒,手指动了动。   这样的事,每一个正常人听到都会感到痛心、愤怒。   “你别看他们年纪小,才13岁,但人家什么都懂,知道自己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花崇苦笑,“而且他们只是‘玩’了那个11岁的小姑娘,没有发生实际上的侵犯行为。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柳至秦没有出声,脸色很不好看。   “我当时也是你这种表情。”花崇摇头,然后叹息,“我感到很愤怒,可又无能为力。其中一个人渣说,他们只是想了解女孩子的身体构造,他们是在很‘纯洁’地学习。小姑娘后来精神出了问题,住了半年的院。我唯一庆幸的是,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她刚住院时,我和几个同事去看她,一起送了她一只玩偶熊。后来她康复出院,回归正常的生活,和父母搬去另一座城市之前,把玩偶熊送还给我。”   “就是你卧室飘窗上那个?”   “嗯,就是那个。”花崇停了片刻,“她说,那是她的守护神。接受治疗的时候,只要看到玩偶熊,就知道有很多警察正保护着自己,再也不用担心被坏人欺负。她把熊给我,说她已经好了,不害怕了,希望她的守护神今后能守护着身为警察的我。”   柳至秦抿着唇,目光柔和地看着花崇。   几秒后,花崇深吸一口气,“恶魔不分年龄,我想保护真正的弱者,而不是年纪小的恶魔。”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十年前的悬案水落石出。”柳至秦道:“不管凶手是谁,成年人也好,未成年也罢,我们都会把‘他’或者‘他们’全部揪出来。”   花崇笑了,“嗯。”   时高时低的歌声停歇,山上传来喜庆的欢闹声。   两人不约而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柳至秦说:“他们精神真好。”   “很多人打着亲近自然的名义来这里玩,其实都是为了发泄。”花崇继续吃菌子,“闹一闹也好,有时大声吼出来,负面情绪也就消散了。”   这时,老板娘送来一盘烤串,笑道:“哟,今晚的篝火晚会要开始了。小伙子,你们也是游客吧,明天上山去凑凑热闹?”   篝火晚会的场地一般选在河滩等平地,花崇远远看着山间蹿起火苗,诧异道:“你们这里的篝火晚会真有特色,不怕把山给点着?”   “嗨,哪里会!”老板娘说:“安全得很,那儿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周围没有树木。你在这里坐着当然看不出来,还以为人家在山里放火,没有的事,那里比新村小的操场还宽!”   洛观村的村民都习惯把现在的村小叫做新村小,仿佛加上一个‘新’字,过去的种种,就可以略过不提。   但花崇偏是要提。   他笑了笑,帅气又不失风度,“怎么叫新村小?村子里还有旧村小?我来了几天,怎么没发现?”   老板娘神色微变,“旧村小啊……”   “有故事?”花崇弯起眼。   店里的客人已经走了一拨,老板娘一看就是个喜欢嗑叨的,花崇他们这一桌的烤串暂时是最后一份需要上的菜,她回头看了看,索性坐下来,一副说相声的模样,“你们要是好奇,我说说也没关系。”   柳至秦装作被她挑起了兴趣,“旧村小发生过什么事吗?”   老板娘往西边一指,神神秘秘地说:“以前的村小十年前发生过火灾,半夜烧死了五个男娃娃。”   花崇惊讶,“什么?”   “没见过这种事吧。”老板娘耸着眉,见多识广的派头,“你们这些城里人,没吃过苦,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惨剧。”   “谁放的火,凶手抓到了吗?”柳至秦问。   “没有没有!”老板娘摆手,“警察倒是来了不少,但啥都没查出来。我听说啊,今天又来了一群警察。哎,这事有啥好查的啊,影响我们做生意。”   “查还是得查,洛观村这么好一个地方,出了凶案不查清楚的话,客人不愿意来了怎么办?”花崇故作关心道。   “错了。”老板娘有些得意,“有的客人恰好是因为这层神秘感而来我们这里旅游。”   花崇与柳至秦彼此看了一眼。   柳至秦又问:“村里又是死人又是被火烧。老板娘,你平时在这儿住着,不担心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十年前的事啦,死掉的人早就投胎去了。”   “我是说,你们不担心凶手再次作案吗?”   老板娘愣了愣,“有人说死掉的男娃娃之一,钱勇那大儿子钱毛江是被抓去祭天。钱勇就是‘山味堂’的老板,咱村最大那个农家乐就是他开的。我呢,是不相信这种话的。钱毛江肯定是被人杀了呗,还连累另外四个小孩子。我有什么好怕的,凶手杀他们是为了报复,我一不偷二不抢,本本分分做我的生意,和谁都不结仇,凶手就算再次作案,也作不到我头上,二位说是吧?”   花崇点头,“有道理。”   “小孩子都害,凶手太没人性了。”柳至秦学着张贸的口吻道。   “小孩子也有坏小孩。”老板娘哼了哼,犹豫片刻,还是道:“虽然这么说不对,但我还是得说,钱毛江啊,死了活该!凶手杀他简直是替天行道!”   “嗯?”花崇问:“他做了什么坏事吗?”   “他啊,幸亏死得早。他要是长大了,指不定怎么祸害社会。”老板娘说着起身,豪迈地将衣服撩了起来。   花崇:“……”   “这儿,看得清吗?”老板娘背对二人,拍着自己后背上的一块疤,愤愤道:“钱毛江拿火给烧的,幸亏在背上,没在脸上,不然我这辈子就毁了!”   花崇和柳至秦认真一看,心中不免惊骇。那是一块非常明显的烧伤疤痕,颜色与周围的皮肤不同,虽然面积不大,但看得出老板娘当年的确遭了不小的罪。   老板娘放下衣服,叹了口气,说起被钱毛江欺负的经历。   当年,钱毛江13岁,老板娘15岁。钱毛江带着一伙人抓了老板娘,其中就有罗昊。老板娘虽然年长钱毛江2岁,但毕竟是女儿,对方人又多,根本打不过,被拖到村小的木屋里,很快被人扒了衣服。   老板娘死命挣扎,硬是没让钱毛江等人占到便宜。不久,钱毛江大怒,让其他人将老板娘摁在地上,打了火,往她背上烧。   花崇听得皱起眉,火烧之痛,哪是一个15岁的姑娘能够承受。   “后来呢?”柳至秦问。   老板娘拢着头发,似乎已经想不起被烧灼时的痛,“钱勇付了医药费,可能还给了我爸妈一些钱吧,私了了。”   花崇想象着老板娘被拖进木屋并灼烧的画面,目光迅速冷了下去。   突然,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即过,他以普通游客的立场问:“村小里怎么会有木屋?”   “那是以前的老师搭起来体罚问题学生的。”老板娘不屑地笑了笑,“不过真正的问题学生倒是没被体罚到,这一招反倒被钱毛江学去了。”   联系老板娘之前的话一想,柳至秦立即明白过来,“这个死掉的钱毛江,经常将同学带到木屋里欺负?”   “可不是?那儿隐蔽,除了他和他的小弟们,没人会往那儿去。老师们除了体罚学生,也不会去。木屋空着的时候,他们就抓人去揍、去欺辱,我也算受害人之一吧。”老板娘抱臂,“谁不怕他钱毛江啊?很多人被关在木屋里挨了欺负也不敢说,我是被烧伤了,瞒不住……”   “那你还知……”花崇正想往下问,店里来了一群听完音乐会下山吃宵夜的客人,老板娘忙起身招呼,老板骂骂咧咧:“过来做事!死疯婆子,就知道跟人说闲话!”   老板娘似乎已对丈夫的责骂习以为常,冲花崇吐了吐舌头,笑道:“忙去了。”   桌上的烤串,已经凉了。   花崇起身结账,柳至秦将烤串装好,离开菌子店时,老板娘正在与老板吵架。   “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花崇说。   “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肖诚心站在派出所给安排的旅店门口,“大晚上不见人,吓我一跳!”   “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我和小柳哥俩大男人,去哪儿也没问题吧?”花崇说着往里面走,“我们住哪间?”   柳至秦听到“我们”,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等你们回来再定吗?你们是大爷,房间你们自己选。”   “招待所的房间而已,有什么好选?”花崇上楼,“随便吧,标间就行。”   “正好有两间位置很好的大床房空着,你们不用一人一间?”肖诚心说:“据说早上起来视野很好,窗外风景如画……”   “老肖,我们是出来工作的,还是出来旅游的?”花崇问。   “当然是工作啊!”   “工作还要什么风景如画。”花崇说着看向柳至秦,“小柳哥,你睡风景如画的大床房,还是和我将就挤一挤标间?”   柳至秦笑,“工作还是低调勤勉一点吧,有标间住标间。”   肖诚心不是重案组的人,还不太清楚这俩的相处模式,像看神经病一样盯了他们一会儿,“真不住条件最好的大床房?”   花崇拖长声调:“不,住。”   傻子。肖诚心心里说,不住我住,我巴不得你们不住!   这时,张贸和李训也从外面回来了。   李训这次过来作用不大,十年前的痕迹早被一把火烧没了,现在过了那么久,村小不可能还留有凶杀案的信息。   但花崇还是以“万一”的名义,把他叫来了。   “花队,我们在村小发现了一些东西。”张贸额头上还有汗,不知是兴奋的,还是给吓的。   花崇和柳至秦立即看向李训。   肖诚心一惊,“你们刚才去村小了?”   “我们下午一直在那儿。”李训的衣服有些脏,沾了不少泥,“找个地方说?”   “老肖。”花崇喊。   肖诚心:“啊?”   “你是不是住风景如画的大床房?”   “你们不住,我就……”   “那就去你的大床房。”花崇拍了拍他的后肩,笑道:“走,开房。我这儿还有打包的烤串。”   事实证明,大床房其实也不咋样,夜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不说,卫生间的花洒还出不了热水。   肖诚心缩在一旁郁闷,重案组的几人已经一边吃烤串,一边聊了起来。   “我在靠近教学楼的地方捡到了这个。”李训拿出一个物证袋,放在里面的是一个生锈的,状似钥匙扣的东西。   花崇接过物证袋,那东西锈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这是什么?”   柳至秦也看了看,“是以前的学生丢在村小的?”   “不,是不早于三年前,有人遗落在那里的。”李训认真道。   “不早于三年前?”花崇蹙眉,“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钥匙扣。”李训说:“但张贸告诉我,这可能是个游戏周边挂坠。”   “我也玩游戏,但是没有曲副在行。”张贸接话道:“我拍了照发给曲副,他说这是前几年特别火的一款网游出的角色周边,第一次发行是在三年前。”   “已经锈成了这样?”花崇目光深邃,端详着挂坠,脑中飞快转动。   “它被半埋在土里,洛观村居山,气候潮湿,生锈到这种程度不奇怪。”李训解释后又说:“我不知道它和案子有没有关联,先把它带回来给你们看看。还有,村小里有一些模糊、残缺的足迹,这些足迹受载体影响,无法被提取,但就新鲜程度判断,应当是有人在半个月之内进入过村小。”   “钱鲁说,村小基本上算是洛观村的禁地。”柳至秦靠在桌沿,“谁会往里面去?”   “好奇的孩子?”花崇问。   李训摇头,“如果是好奇的孩子,大概率伴有奔跑、追逐的迹象,且不大可能是一个人去的。但那些模糊、残缺的足迹很可能只属于一个人,且始终步伐平稳。我觉得这人是个成年人。”   “有可能是游客。”柳至秦道:“听说过惨案的、好奇的游客。”   肖诚心听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发毛,干脆去卫生间捣鼓花洒和热水器,出来时,大家已经准备散了。   “辛苦了,早点休息。”花崇说。   回到自己的标间,花崇将物证袋放在桌上,突然道:“这有没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柳至秦正在脱衣服,闻言手臂一滞,腰与腹肌正好暴露在外。   花崇一看,心猿意马起来。   柳至秦很快换好睡觉穿的T恤,“你的意思是,凶手故地重游?”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花崇幅度极轻地甩了甩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反应过度,假设得太过火。”   柳至秦沉默几秒,“我比较相信,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突然出现,自有它出现的意义。”   “你想说,我们可以继续假设下去?”   “好像除此以外,我们暂时没有别的突破口。”柳至秦说。   “那行,既然这样,现在就来整理一下思路。”花崇拿出随身带的记事本,手里握着一支笔,“这个挂坠是游戏周边。喜欢玩游戏,并且热衷购买角色周边的人,大多数比较年轻。”   “等等,我先查一下。”柳至秦打开手机浏览器,找到那款游戏,看了一会儿道:“《白月黑血》,动作类网游,对玩家资金要求较高,建模华丽,男性玩家多于女性玩家。但因可玩性一般,风靡之后迅速销声匿迹,玩家粘度低,跟风玩的居多。”   “那没错了,这种游戏针对的就是低龄用户。”花崇说,“看看这个周边对应的角色有什么特质。”   “嗯。”柳至秦又道:“麟争,萝莉女战神,《白月黑血》里人气最高的女性角色。”   花崇闭上眼,给当年遗失挂坠的人“画像”,“两到三年前,他应该是个17岁左右,沉迷游戏的,家境不错的少年。”   柳至秦放下手机,“那么在十年前,他10岁左右。”   花崇直起身子,“你想到了谁?”   “钱毛江的三弟。”柳至秦说:“钱闯江。” 第七十五章 镜像(09)   “钱闯江,今年20岁,性格木讷,小时候时常被钱毛江欺负,现在成年了,又生活在二哥钱锋江的光芒之下。”花崇接过话头,“可惜我今天去‘山味堂’,没能见上他一面。”   “现在我们只是从别人的话语中得知,钱闯江被钱毛江欺负过,程度如何还不清楚。”柳至秦坐在床边,“但从已知的例子判断,钱毛江暴力倾向明显,小小年纪,手段残忍,这种人,不像是会对手足留情的人。相反,他在外面欺凌同学,在家可能变本加厉地对待两个弟弟。长期生活在暴力环境中,一个人——尤其是年纪还小的孩子,很容易出现扭曲心理。”   “假设凶手是钱闯江,那我们之前拟出的两个动机都能对上。”花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第一,他在报复钱毛江;第二,钱毛江死了,在家庭关系里,他无疑是受益者。”   “对一个10岁的小孩来说,是否受益的考量还太成人化。”柳至秦纠正,“反之,在被欺压到极点时,他反弹的报复欲会极其强烈。”   “我看过十年前的问询笔录。据钱闯江说,案发当天,他一直在家,不知道钱毛江是否外出。警方自始至终没有将他列为嫌疑人,自然是采信了他的话。但是……”花崇站定,“实际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如果把范围扩大,钱锋江的嫌疑也不小,毕竟钱毛江欺负的不止钱闯江。”柳至秦望着花崇,“没有证据证明,凶手只有一个人。”   “理论上说确实如此,不过我今天见过钱锋江。怎么说,他的举止、精神状态不像曾经杀过人。”花崇说完顿了顿,“但这只是我的感觉。”   柳至秦站起来,将被风吹开的窗帘拉上,倚在窗边说:“单是看动机,他们都有杀害钱毛江的可能,不过另外的四个人为什么会一同被杀,这我不大能想通。对了,从菌子馆出来时,你说有新想法,什么新想法?”   花崇怔了一瞬,拍拍脑门,“我差点忘了。”   当时,他本来打算把与老板娘聊天时想到的事说出来,结果路边突然冲出一群追打的小孩子,个个戴着卡通人物的面具、动物头饰,有的手里还举着风车,一边跑一边喊着:“放河灯啦放河灯啦!”   花崇被一个小男孩撞了满怀,蓝色的小风车掉在地上,瞬间散架。花崇本以为自己摊上熊孩子了,要么赔风车,要么花一晚上哄。结果小男孩十分有礼貌,虽然看到风车散架都快哭了,还是后退几步,给花崇鞠躬赔礼:“哥哥,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三十多岁了还被小男孩叫“哥哥”,花崇有点无地自容。   柳至秦捡起散架的风车,竟然两下就组合好了。   小男孩高兴极了,接过风车,硬要把自己头上戴着的老虎耳朵送给柳至秦。   “谢谢。”花崇代柳至秦收了,见小孩们朝河边跑去,也来了兴致,“小柳哥,你见过放河灯没?”   “小时候见过。”柳至秦问:“你想去看?”   “走吗?”   “走吧。”   夏末的河灯会很是热闹,河边有不少卖河灯的小摊,最普通的5元一盏,一张纸船,里面黏着一枚小小的蜡烛,最贵的100元,造型精致,点亮的时候像一朵开在水中的花。   游客们买的几乎都是5元钱的,倒不是贪图便宜,只是放河灯就是图个乐,同样的钱,5元的可以买很多盏,贵的就只能买一盏。   花崇买了两个10元钱的,和柳至秦一同走到岸边,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   小河已经成了一条蜿蜒的光带,河灯互相碰撞着,闪烁明灭,向下游漂去。   “放河灯时是不是要许愿?”花崇拿出打火机,按了两下,火苗蹿起,映在两个人的眼中。   柳至秦托着两个河灯,五官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比平常柔和许多。   他很轻地笑了笑,“很多人放河灯,都是寄去对逝去亲友的想念。”   花崇眸光随着火光摇曳,轻声道:“是吗。”   这似乎不是一个问句。   所以柳至秦也没有作答。   点好蜡烛,花崇接过其中一盏,“好了,可以放了。”   柳至秦蹲下,轻轻一放,河灯就被水流带走。   花崇学着他的动作,也将河灯放了出去。   两盏河灯挨着彼此,不一会儿就漂到了小河中央。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仍是蹲在岸边,默默注视着一片灯海。   首先侧过身的是柳至秦,他看着花崇,只觉对方的眼睛格外明亮,好似将整条河的灯光,都汇集到了眼中。   须臾,花崇也看向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在这一瞬之后,他们同时移开目光。   花崇站起,伸了个懒腰,“回去了。”   路上,柳至秦问:“刚才许了什么愿?”   “希望逝去的兄弟安息。”花崇低声道,“你呢?”   柳至秦抿着唇,过了半分钟才道:“我没有许愿。”   花崇笑,“那你不如给我,我帮你许。”   “许什么?”   “我想想,嗯……”   柳至秦停下脚步,目光幽深地看着花崇。   花崇积极揽过许愿的任务,一时半会儿却没想到该帮柳至秦许什么愿,只好说:“回头我慢慢想。”   不过现下,亟待思索的却是案子。   “那个木屋,我们之前认为是老师体罚学生的场所,但照菌子店老板娘的说法,木屋可能是多起霸凌事件的现场。对凶手来说,那里可能有特殊的含义。”花崇道:“因为那里是钱毛江等人欺凌同学的老巢。”   柳至秦垂首沉思,“钱治国说了三个印象最深的被欺凌者,卢娇娇,钱猛虎,张米。这三个人现在已经不在洛观村居住。刚才那位老板娘被烧了背,绝对是非常严重的欺凌,但钱治国没有印象……”   “这就是我想到的关键。”花崇右手握成拳头,有节奏地轻捶着左手手心,“钱毛江点火烧伤女生,性质那么恶劣,钱治国身为校长,为什么没有印象?他记得罗昊一砖头砸破了张米的头,记不得老板娘被钱毛江烧伤?”   柳至秦迅速反应,“两种可能——钱治国在撒谎;钱治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钱治国没有必要撒谎。”花崇停下捶手心的动作,“他确实不知道。事情发生在木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老板娘回家,所受的伤被家人发现,钱勇给钱,两家人私了。”   “既然如此,那么那个木屋里可能还发生过一些鲜有人知的,甚至更加可怕的凌虐事件。”柳至秦心念电转,“也就是说,说不定有人比卢娇娇等人受过的欺辱更严重。这个人,或者这个人的亲人,有足够的动机对钱毛江动手。”   “对,‘他’在上次的调查中没有成为嫌疑人,躲过了层层调查。这从侧面说明,村里的人根本没有怀疑过‘他’,他们认为,‘他’并未被钱毛江等人欺负过。”   柳至秦皱眉,“如果凶手是这个人,要怎么着手查?”   花崇想了片刻,“我们现在就两个思路,明线是钱闯江,暗线是这个半点痕迹都不留给我们的人。还有,你记不记得老板娘说过,她被欺辱时是15岁?”   “记得,怎么?”   “15岁,是念中学的年纪了。洛观村只有小学,没有中学,这里的孩子小学毕业后,只能去镇里念中学。当年洛观村交通极其不便,学生们只能住读,寒暑假才能回到村里。”花崇说。   “那这更能解释钱治国为什么不知道老板娘受伤这件事了。当时正是假期,学校根本没人,木屋完全受钱毛江支配。”   花崇竖起食指,“还有一点,那些离开洛观村,去镇里上中学的人没有被报复。”   柳至秦露出困惑的神情。   “钱毛江不仅收了比自己年纪小的小弟,还收了年长的小弟,这是钱治国说的。”花崇条理清晰地说道:“出事时钱毛江即将念六年级,那些比他年纪大的则将离开洛观镇。凶手杀了小弟之一的罗昊,却放过了即将去念中学的人。这说明什么?”   柳至秦来回走了几步,“离开洛观村的人,不再对凶手构成威胁!”   花崇抬头,“也可能是不再对凶手身边的人构成威胁。”   “你是说,凶手并非被欺凌的人,‘他’是在保护某个人?”   花崇沉默几秒,抓了抓头发,“我们是不是越想越乱了?”   柳至秦按着眉心,“有点。我都头疼了。”   “那今天先到这里,刚到第一天,对案子的了解还太浅,在这个时间段发散太多的话,其实很容易跑偏。”花崇说完脑中一闪,近乎本能地抬起双手。   柳至秦注意到他的动作,但不明白他突然抬手是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想干嘛,并且差一点就干了时,花崇果断收回手,有失水准地笑了笑。   柳至秦:“嗯?”   “没事,活动一下手臂。”花崇边说边快步走进卫生间,“我先用,不介意吧?”   柳至秦笑着摇了摇头。   关上门,花崇呼出一口气。   刚才,他险些就因为柳至秦说头疼,跑去给人家揉太阳穴了!   傍晚柳至秦给他按摩过肩膀,潜意识里,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想什么时候能够“还”回去。刚才似乎是一个机会,可揉太阳穴没比揉手好多少,还是亲密得过分。   他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珠铺洒在脸上,顺着筋肉的线条往下淌。   这一天从早忙到晚,大脑不停接收、处理着信息,身心都已非常疲惫,按理说,是绝对没办法分神想其他的事。可他放空片刻后,脑海就被柳至秦填满——   早上柳至秦在车上打瞌睡的模样;下午柳至秦在茶馆往他的茶水里夹糖块的模样;傍晚柳至秦站在他身后,温柔地给他按摩肩膀的模样;刚才在河边,柳至秦偏头看他的模样……   他单手撑在浴室湿漉漉的壁砖上,低头深深吸了口气。   磨砂玻璃门将水流的声响变得模糊,那种隐约的沙沙声挠得人心头发痒。柳至秦草草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把花崇的背包放好,环顾一周,竟发现自己找不到事做。   此时,他本应打开笔记本,查一查钱闯江的网购记录——游戏周边极有可能是在网上买的,当然也不排除在实体店或者漫展上购买的可能。   但现在,他不大想工作。   无所事事片刻,他走到花崇床边,拿起花崇脱下的薄外套,右手伸进衣兜里。   两秒后,他将薄外套放回原位,手里多了两个毛茸茸的东西。   是小男孩强行送给他的老虎耳朵。   从衣着、举止能够看出,小男孩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这对老虎耳朵似乎也不是地毯上买的便宜货。   柳至秦捏了捏,手感很好。   这卖萌专用品是男孩送给他的,感谢他“妙手回春”,修好了散架的风车,但他却想将它们戴在花崇头上。   如此想着,唇角便向上扬了扬。   正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花崇甩着毛巾说:“哟!”   柳至秦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将老虎耳朵放在床上,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换洗衣服,“洗好了?那我去洗了。”   “等等等等!”花崇堵了他的去路,笑得有些狡黠,“你刚才在玩什么?”   “没什么。”   “我都看到了,你在玩老虎耳朵。”   柳至秦淡然道:“我只是随便看了一下。”   “你都看笑了。”   “有吗?”   花崇躲进卫生间时,心跳还有些快,但十几分钟的澡一洗,已经迅速调整好心态,又成了平时毫无破绽的重案组组长。即便面对柳至秦,亦是游刃有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伸出手,按住柳至秦的肩膀,“小柳哥,坐。”   热气与沐浴露的香气一同袭来,柳至秦思绪忽地一滞,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床沿。   而花崇正拿着一只老虎耳朵,在他眼前比划来比划去。   “……”   花崇试图将老虎耳朵夹在他头顶,但是他的头发太短,根本夹不住。   “花队。”他抬起眼皮,从下方看着花崇。   不知是此时靠得太近,还是气氛太过暧昧,花崇脑中过了一道电,动作顿了一下,“啊?”   “别试了,夹不上。”柳至秦站起来,花崇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捏着老虎耳朵,叹气:“可惜,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小玩意儿。”   “要不你试试?”柳至秦低笑,“你头发比我长,能夹上。”   花崇本能地拒绝,“我不夹。”   “嗯?为什么?”   “太滑稽了。”   柳至秦挑起一边眉梢,“那你刚才还给我夹?”   花崇理亏,“人家小男孩送给你的。”   “但是是你接的。”   “……”   “还是试试吧,反正没别人看见。”   一分钟之后,花崇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长了一对老虎耳朵的自己,面无表情,而旁边的柳至秦,笑得十分有趣。   “别笑了,赶紧洗澡去。”花崇一边摘耳朵一边威胁:“别跟其他人说!”   “我想拍一张。”   “不行!”   柳至秦只得放下手机,慢悠悠地走进卫生间。   花崇没动,听得卫生间里传出水声,才把摘掉的一只耳朵又夹回去,然后拿来自己的手机,迅速拍了一张。   并非臭美,单是因为头一次戴这种小孩子玩意儿,起了玩心,觉得有趣而已。   次日,在当地官员的协调下,受害人钱元宝、钱孝子、罗昊的家人来到派出所。   十年过去,丧子之痛在几名富起来的农家乐老板身上已经很淡了。和钱庆的母亲一样,他们欢迎警方重新调查此案,但却没有特别激动,好像人死了便是死了,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生者还得好好活着。   “他们是不是也太冷漠了?”张贸这次也参与了问询,一从问询室里出来,就抱怨道:“我见过那么多受害者家属,没见哪个像他们这么无情!死的是他们的儿子啊!”   “那么多受害者家属?”花崇斜他一眼,“你才当几天警察?”   “我就是随便一说!”张贸跟上,“花队,他们的态度不正常吧?”   “那要怎么才正常?哭天抢地、感激涕零感谢我们来查十年前的案子?”   “那倒不至于,但起码应该激动一下吧?”   “你不够了解他们。”柳至秦说,“他们现在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张贸大感不解,“为什么?”   “这里是乡村,不是城市,十多二十年前,计划生育在这里基本上无法有效执行。罗昊等人都不是独生子,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柳至秦耐心地解释,“他们遭遇不测,父母自然悲痛,但程度远不及你在城市里常见到的‘失独’。而且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生者的生活发生了巨大改变,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没有他们的人生。这时候我们再次查案,无异于打破某种平衡。对生者来说,心理上会存在矛盾,一是希望真相大白,二是隐约有些惧怕迟来的真相影响如今满意的生活。”   张贸还是不能理解,“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花崇边说边往楼梯处走,柳至秦跟在他侧后面。   “你们要去哪?”张贸问。   “别跟来。”花崇扬了扬手,“把刚才的问询记录整理好,我晚上要看。”   从派出所到“山味堂”,步行需要十多分钟,钱锋江、钱闯江两兄弟迫于压力,已经同意协助警方调查。   路上,花崇道:“你刚才说得太含蓄了,都没能说服张贸。”   柳至秦笑了笑,“这案子还得查上一阵子,他可以自己琢磨。突然说太多,他会觉得人性太黑暗。”   “不至于。”花崇摇头,“罗家和另外几个钱家因为儿子的死,得到一大笔抚恤金,这些钱是后来他们发家致富的本钱。可以说,除了钱毛江家,这几个家庭如果没有死儿子,现在过得不会这么好。他们内心的矛盾、表露在外的冷漠我觉得不是不能理解,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柳至秦默了片刻,感慨道:“最希望侦破这起案子的,大概是肖诚心。”   “他都快急疯了。”花崇往前一指,“到了。”   见到花崇,钱锋江一愣,很快变了脸色,“你不是……”   花崇很正直地笑道:“昨天我刚来洛观村,还没开始办案,客串一天游客。今天公务在身,自然是来向你了解情况的,嗯……刑警。”   钱锋江没忍住,用当地土话爆了句粗,花崇没理他,视线一转,看向一旁的钱闯江。   与风流倜傥得极有乡村风格的钱锋江一比,又黑又壮的钱闯江简直像个下苦力的工人。他生得粗犷,穿衣打扮与钱锋江截然不同,刚一与花崇对视,就近乎躲闪地别开了目光。   钱锋江非常焦虑,一想到昨日让花崇听到的那些话,就惴惴不安。柳至秦观察着他的神情,轻轻碰了碰花崇的手肘。   花崇会意,朝钱闯江道:“昨天我已经见过二少了,今天主要是想和你聊聊,换个房间,我们单独说几句话怎么样?”   钱闯江抬起头,两眼木然无光。   钱锋江却是松了口气,立即安排道:“隔壁就是空房间,我带你们去。”   花崇抬手,“不必。”   接着看向钱闯江,“你也是这里的老板,还是你带我去吧。”   钱闯江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钱锋江侧身看了看,柳至秦曲起食指,在桌沿上敲了敲,向他道:“我们也聊聊?”   洛观村的下午,天气晴朗,各个农家乐正在为晚上的餐食做准备,游客们结队前往虚鹿山,提前抢占音乐会和烧烤大会的最佳位置。   而两小时车程外的洛城,却是黑云压城。   瓢泼大雨中,一对浑身湿透的年轻夫妇冲进明洛区昭蚌街派出所,男人焦急地喊着“警察,我要报案”,女人两眼通红,哭泣不止。   “什么事?”一位民警道。   男人几步上前,扑在案桌上,嗓音嘶哑,“我们的女儿失踪了!” 第七十六章 镜像(10)   钱闯江局促地坐在沙发里,眼皮始终垂着,目光不停左右摆动,看上去很紧张,根本不像身在自家的地盘。倒是坐在他对面的“客人”花崇轻松许多,叠着腿,捕捉着他的微表情与细小动作。   “小时候很喜欢和人打架吗?”花崇看着钱闯江右额的一道疤痕。那显然是钝器敲击造成的伤,但或许过了太久,已经看不太出来。   钱闯江身体僵了一下,旋即摇头。   “不喜欢打架?”花崇又问:“那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弄出来的?”   钱闯江蓦地抬起头,惊异地瞪大双眼,右手有个向上抬起的动作,似乎是本能地想摸右额,但抬至中途,又放了下来,握成拳头压在腿上。   花崇从他眼里看到了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   “以前不小心撞到的。”钱闯江声音不怎么好听,明明很低沉,却像尖石在硬质地面上划刮一般刺耳。   “撞得这么严重?怎么撞到的?撞到什么了?”   闻言,钱闯江更加不安。   昨天晚上,钱锋江将他叫回家,说市里来了警察,要查大哥当年遇害的案子,让他稍微配合一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隐瞒,早些把人打发走得了。   他愣了半天,钱锋江见他没反应,有些不耐烦:“跟你说话,听明白了就吱个声。”   他手心渗出冷汗,低头“嗯”了一声。   钱锋江似是看出他的异状,盯了他几秒,语气一变,“老三,你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他连忙否认,匆匆离开,回到卧室却是整宿没睡。   此时,想起钱锋江的话,他犹豫片刻后开了口,“被,被我大哥打的。”   “钱毛江?”花崇装作惊讶,其实已经猜到。   “嗯。”钱闯江看着地面,两手握得很紧,“他以前,经常打我和二哥。”   “在哪里动手?”花崇问:“你们的父亲知道吗?”   “在家。”钱闯江摇头,又点头,“知道,提醒过大哥,但大哥不听。”   提醒。花崇想,钱闯江用的词是“提醒”,这个词所带的感**彩太少了,说明当年他们的父亲钱勇对大儿子欺凌二儿子和小儿子的事根本不上心,仅是口头上说了两句而已。   毫无原则的溺爱与纵容,也难怪钱毛江施与他人的暴力会步步升级。   “钱毛江经常欺凌村小的同学,你和钱锋江见过吗?”花崇继续问。   “没有亲眼见过。”钱闯江说,“我们都尽量避着他。”   “村小那间木屋,你去过吗?”   钱闯江迟疑一会儿,“去过。”   “受罚?”   “大哥让我给他送烟。”   “他在那儿抽烟?”   钱闯江没有立即回答。   “应该不只是抽烟。”花崇说:“他在那里欺辱同学?”   “我没有看到!”钱闯江声量一提,语速也变快了,“我没有进屋,罗,罗昊出来拿烟,我没有往里看。”   “那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钱闯江摇头。   “再想想呢。”花崇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如果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你不会这么紧张。”   钱闯江抿着唇,一道汗水从右额的伤疤处滑过。   半分钟后,他又开了口,“我听到一个人在哭,还有扇耳光的声音。”   “男的还是女的?”   “应该是男的,是个小孩儿。”   花崇适时地停下,在角落里的饮水机接了杯水,放在钱闯江面前。   钱闯江拿起就喝,大约是因为不适应这种问话,中途洒了不少水出来。   待他情绪稍稍稳定,花崇换了个话题,“你喜欢玩游戏吗?”   钱闯江不解。   “你今年20岁吧?这年龄的小年轻都喜欢玩游戏。”   “玩,但玩得少。”钱闯江说:“家里有事要忙,没有太多时间。”   花崇本来想说出《白月黑血》,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钱闯江有没有玩过《白月黑血》,是不是其中人气角色麟争的拥趸,柳至秦一查便知,不用在此时打草惊蛇。   钱闯江捏着纸杯,“你问完了吗?”   花崇玩味道:“你很急?”   “不是。”钱闯江紧皱着眉,“我以为你问完了。”   “再聊一聊吧。”花崇抽出一支烟,“介意吗?”   钱闯江摇头。   花崇点燃烟,吸了一口。香烟有时能缓解紧张的气氛,让对话显得更加随意。   “钱毛江遇害当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钱闯江右腿抖了两下,似乎正努力控制情绪。   “当年你10岁,记不太清也正常,而且以前你接受问询时的记录还在,我回去查一查就知你说了什么。”花崇淡淡地说。   钱闯江却突然挺直了肩背,神色复杂。   花崇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刚才的话听上去毫无杀伤力,跟闲扯差不多,但实际上,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威胁。   ——我知道你说过的话,你现在最好跟我说实话,否则两段话一对比,你有没有撒谎,我一辨即知。   “我,我和二哥睡得早,我们跟大哥不住一间房。”钱闯江磕磕巴巴地说:“他回来的时间和平时差不多,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你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没有,我睡得很沉,夜里出事才被吵醒。”   花崇声音一沉,“有人证明你说的话吗?”   钱闯江警惕道:“你怀疑我?”   “对所有人,我都会问这个问题。”花崇道。   钱闯江的眉头皱得很深,“我和二哥住在一起,他能证明我说的话。”   “但他也说,他睡得很沉。”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抑,钱闯江久久不语,花崇笑道:“民间有种说法——血亲兄弟之间,有时会有心灵感应。钱毛江得罪的人不少,你有没有想过,谁最有可能杀害他?”   “没有。”这次,钱闯江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   离开“山味堂”时,花崇闻到一股桂花的香味。他回头看了看,柳至秦说:“里面的园子里种了不少桂花树。”   “和钱锋江‘交流’得怎么样?”花崇边往前走边问。   “我赞同你的说法,这个钱二少应该与案子无关。”柳至秦手心里居然捏着一小把桂花,“他没有掩饰对钱毛江的不满,和我说话时的情绪波动在正常范围内。”   “嗯,我昨天就觉得他没什么问题。”花崇拿走一戳桂花,握在手里搓了搓,满手香味——随手搓香味浓郁玩意儿的习惯是跟法医科的同事学的,命案现场,不得不碰触尸体,就算带着几层手套,并且用消毒水洗过,事后也会觉得手上有味儿,这时候,搓一搓香味特别浓的东西就很有用了。   “还要吗?”柳至秦把剩下的桂花也递给花崇,又说:“不过他对你意见很大。”   花崇低哼一声,“因为我昨天诈了他吧。”   “我问了一些有关钱闯江的事,他对这个弟弟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态度。”柳至秦说:“感觉他们整个家,亲情都非常淡。钱勇没多少日子了,钱锋江早就开始计划和钱闯江分家产。”   “如果钱毛江确实是死于报复,那么钱勇要负很大的责任。”花崇搓完桂花,“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钱闯江呢?”柳至秦问。   “他隐瞒了什么,但隐瞒的事不一定与钱闯江的死有直接联系。”花崇说:“他紧张得过头,对钱毛江的恨意也很大,可自始至终,他都刻意地掩饰着这种恨意。对了,我们昨天猜测钱毛江在木屋里虐待过除老板娘之外的其他同学,钱闯江说,他给钱毛江送烟时,听见里面的人正在扇一个男孩耳光。”   “这男孩是谁?”   “他没有看到,只听见哭声。”   柳至秦想了想,“男孩,哭声……我现在越来越倾向‘报复’这一动机了。”   “报复是最说得通的。”花崇点头,看了看时间,“还早,去一趟镇里怎么样?”   洛观村受禹丰镇管辖,两地之间如今道路畅通,开车只需半个小时。   柳至秦问:“先去医院会一会钱勇,再去找钱盼子聊聊?”   花崇笑,“我们太有默契了。”   ?   钱勇已快油尽灯枯,明明才五十岁出头,已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钱锋江没给他用最好的药,也不愿意将他送去市里的大医院,就这么慢慢熬着,平时很少来探望,只请了一个中年护工照料。   从某种意义上说,钱锋江是在报复父亲当年的偏袒。   钱勇说话很困难,听说警方决定重查钱毛江的案子,浑浊的眼中突然有了光芒,眼泪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出。   他痴痴地望着花崇,挣扎着坐起来,竭尽所能道:“谢,谢谢你们。”   花崇有一瞬的错愕。   五个受害人,五个家庭,唯有钱勇是真心盼着他们的到来。唯有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渴望查出杀害儿子的真凶。   “我对不起毛江,也对不起锋江和闯江。”或许是人之将死,其心也透,其言也真,钱勇艰难地说道:“是我害了毛江,如果我好好管束他,在他第一次犯错时,就狠心纠正,他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不会被人报复杀害。”   花崇温声问:“你认为钱毛江是被人报复?”   “只可能是被报复。”钱勇不住地摇头,“他得罪了太多人,连家里两个弟弟都恨他,也恨我。”   钱勇情况糟糕,不宜说太多的话,但此时若是不问,今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柳至秦道:“除了卢娇娇,钱猛虎,张米,你还怀疑过其他人吗?”   钱勇沉默良久,苦涩地说:“我怀疑所有被毛江欺凌过的人,但是我没有证据,警察说,他们是无辜的,村里很多人背地里说,毛江活该。他的确做了错事,但就一定得死吗?他没有害人性命,他才14岁啊!”   因为太过悲伤,钱勇开始剧烈发抖,放在床头的医疗仪器出发短促的提示音。护士赶到,花崇和柳至秦退出病房。   “钱毛江的确没有害人性命,但在一些人眼里,他只有死了,才能抵罪。”柳至秦压低声音说。   “同一件事,在受害者眼中罪无可赦,在父母眼中就是罪不至死。”花崇叹了口气,“钱勇无法提供更多的线索了。”   “我挺希望在他去世之前,查到真凶。”柳至秦道。   “嗯?让他安息?”   “我们又不负责‘临终关怀’。”柳至秦摇头,“他应该知道,他儿子对别人做过的最恶劣的事是什么。”   “我也想尽快破案。”花崇说:“不过原因和你不一样。”   柳至秦停步,“什么原因?”   “照重案组的规律,过阵子说不定又要忙了。”   “也是。”柳至秦说着拿出手机查看地图,“钱盼子的家离这里有2公里。”   “坐三轮车吧。小镇弯弯绕绕的小路多,开车麻烦。”花崇建议道。   ?   禹丰镇街头巷尾全是叮当作响的三轮车,大多数看上去破破烂烂,毫无安全保障。   花崇刚要拦一辆驶过来的三轮车,柳至秦往他身前一挡,按住了他抬起的手。三轮车司机狐疑地瞪了瞪他们,骂咧咧地骑走了。   “脾气还挺大。”花崇说完转向柳至秦,“怎么不让我招手?”   “那车太破了,说不定路上就得散架。”柳至秦往对面的马路看了看,“我们等一辆稍微好一些的。”   “啧,瞎讲究。”花崇笑道:“比这更破的车我都坐过,除了颠簸一点,也没什么大问题。这些长期骑三轮车的司机早就有经验了,总不至于骑着骑着就把咱们甩出去。”   柳至秦坚持道:“还是换一辆没那么破的。”   花崇更想笑,弯着眉眼说:“行,那你尽管挑。”   不久,转角处驶来一辆相对干净结实的三轮车,柳至秦赶在另外几个等车的人之前,把车拦了下来。   花崇坐进去,还拉了柳至秦一把。   三轮车“突突”两声,平稳地出发。柳至秦低声道:“这辆比刚才那辆好。”   花崇还没说话,坐在前面的司机就粗着嗓门说:“我这车,上个月刚买,你们放心坐,想去哪儿我都能带你们去。”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这司机听力真好。   司机边开车边吹自己的三轮车,柳至秦时不时回应一句,花崇完全不理,看着外面发笑。   然而,就在司机刚说完“我这车再开五年都不会坏”时,车突然一抖,停在路中央不动了。   几辆老旧的三轮车从旁边风驰电掣而过,有人大声笑道:“老王,你这车不行啊,才买就熄火了?”   老王面上挂不住,又急又恼,赶紧跳下来查看情况。这地方离钱盼子的家也就两三百米了,花崇懒得等,付钱离开。   老王还在后面喊:“我一分钟就修好了!”   花崇开玩笑道:“你看,你挑的好车。”   柳至秦哭笑不得,“那车看着比其他车结实多了。”   “这种三轮车毛病特多,越是新车越麻烦,反倒是开旧了,性能还稳定一些。”花崇轻声笑:“这你就不懂了吧?”   柳至秦被他的语气逗乐了,“领导说得对。”   正说着,不远处的双层小楼走出一名身材健硕的女人。   这地方女性普遍娇小,即便惯于务农,也不过是皮肤黝黑粗糙一些。   花崇一看便知,那是钱盼子。   钱盼子提着两个大垃圾口袋,扔进巷口的垃圾车,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往一旁的菜市场走。   “你跟着他。”花崇道:“我去她家里看看。”   柳至秦快步向钱盼子走去,隔着一段距离,借着周围的行人作为掩护。   钱盼子买了做晚餐的菜,拖着家庭妇女们常用的助力车离开市场,却又踟蹰了一会儿,转身朝菜市场旁边的服装商城走去。   那商城很小,上下两层楼,卖的都是低档衣物。不过禹丰镇消费水平本来就不高,很多人都在这里买衣服。   柳至秦跟了进去,只见钱盼子在卖女童装的区域停下,一会儿挑看,一会儿问价格,半小时后,买了一条粉红蕾丝公主裙、一套白蓝相间的可爱水手服、一件正红色秋季小披风。   “哟,又给莲莲买衣服来了?”一家店铺的老板娘说:“你啊,也太宠莲莲了吧,怎么不见你给军军也买些好看的衣服?”   “男娃娃穿那么好看做什么?”钱盼子笑答:“他成天出去疯玩,再好的衣服也给他穿坏。”   “你就是偏心莲莲!”   “女儿本来就该用心照顾,城里人不是常说吗,女儿应当富养。”   老板娘笑,“你啊,歪理多。”   钱盼子不再跟她争辩,“要放学了,我得赶回去给莲莲军军做饭,走了啊,有空打牌叫我。”   柳至秦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   钱盼子非常宠爱女儿,究其原因,恐怕与她年少时的经历有关。   柳至秦上前几步,喊了声:“钱盼子。”   钱盼子立即转身,神情疑惑,“你是?”   柳至秦没有隐瞒,直接拿出证件,亮明身份,“我们正在查钱庆遇害的事。”   钱盼子皱眉,“我已经和那个家没有关系了,请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生活。”   柳至秦略感意外。他只知道钱盼子数年前嫁到了镇里,没听说她与娘家发生过什么瓜葛。   “如果你是想问钱庆死的时候我在哪里做什么,或者是我知不知道谁想杀他,那十年前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钱盼子语速很快,显然有些激动,“我在我女性朋友家里,她全家都可以给我作证;我不知道谁想杀钱庆,反正不是我,我也不关心。现在,我要赶回家给我两个孩子、婆婆做晚饭,请你让开。”   ?   钱盼子家,花崇正与钱盼子的婆婆刘香桂聊天。   得知他是警察,来这一趟是为了查钱庆的案子,刘香桂毫不反感,拿出几大本相册,给他看儿子和儿媳结婚时的照片。   “盼子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头,好在都熬过来了,就是钱庆的事捂在她心里,她不说,我们也知道。如果案子能破就好了,起码能还盼子一个清白。”   “清白?”花崇不解。   刘香桂叹气,“我不该说亲家的不对,但他们对盼子真是太差了。儿子被害,就把责任推到女儿身上,说什么盼子没有照顾好钱庆,后来对盼子也不好。这是什么理啊?盼子以前可算是遭了不少罪。”   花崇看得出,刘家条件不错,刘香桂虽然是乡镇老妇,但身上有一股书卷气,年轻时想必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妇人。   据她说,钱家父母始终因为钱庆的死苛责钱盼子,之后有了第二个儿子,便防钱盼子防得像贼一般。钱盼子出嫁,钱家一分钱都没有出,这几年却年年向钱盼子伸手,要求给钱供弟弟上学。   钱盼子心寒至极,已经单方面与娘家断绝了往来。   “盼子是个好姑娘。善良,勤劳,对我、对两个孩子都很好。我儿子在外工作,我们全家就靠她操持。”刘香桂说,“小伙子,你们如果有办法破案,就尽早破了吧,盼子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很抵触别人提到钱庆,我去跟她说说,让她配合你们调查。”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响动,钱盼子与柳至秦一同走进屋。见家里有个陌生男人,钱盼子明显一惊。   刘香桂笑着将她拉去厨房,柳至秦用嘴型问花崇:怎么样?   花崇摇头。   几分钟后,钱盼子出来了,态度比之前遇到柳至秦时好了一些,“对于钱庆的死,我真的没有什么好交待。那天我不在家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平时我和他也不亲,不知道他交了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他和谁有矛盾。”   “但我听你们以前的老师说,钱庆喜欢黏着你。”花崇没有说出钱治国的名字。   钱盼子愣了一下,苦笑,“他那哪里是黏着我,他是找我要钱。”   “要钱?”   “大家都以为他可爱单纯,尤其是老师和其他长辈。但他其实没有那么好。”钱盼子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他也有顽劣的地方……算了,我不想说,说了也没人信,还觉得是我在搬弄是非。”   “不,你可以告诉我们。”花崇眼神认真,“说不定我们会因为你提供的线索,找到当年凶杀案的真相。”   钱盼子唇角颤动,过了大约两分钟,才低头道:“他年纪虽小,但性格很恶劣。他知道自己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而我不是,就经常把闯的祸推到我身上。反正他病弱,我健壮,偷钱、摔碎碗这些事理应是我做的。他需要钱时就找我要,但我哪里有钱,他居然怂恿我去朋友家里偷……”   花崇拧眉,思考她话中的真假。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假的,但事实确实如此。”钱盼子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当年出事之后,很多人都说钱毛江、罗昊活该,定是遭人报复。他们又说钱庆是无辜的,多可怜的小孩儿。可能只有我明白,钱庆必然也是惹到了谁。”   “你想过是谁吗?”花崇问。   “我刚才说过,我不知道他交了什么朋友。”钱盼子抬首,“但既然他和钱毛江死在一起,我想,他与钱毛江说不定一起做过什么事。”   此时,钱盼子的一双儿女回来了,龙凤胎,女孩相貌普通,男孩长得更可爱一些。   钱盼子神情一下就变了,变得温柔和蔼,她一手牵着一个,让两人去厨房洗手。   柳至秦听见她说:“莲莲,妈妈给你买了新裙子。”   “妈妈你偏心!军军怎么没有新衣服!”男孩说。   “哪有!”女孩说:“上周妈妈带你去踢足球,就没带我去!”   “妈妈没有偏心。”钱盼子道:“女孩儿和男孩儿的成长方式本来就不一样,将来你们会明白的。”   ?   离开钱盼子的家,天已经黑了。柳至秦开车,花崇坐在副驾。   “我有点意外。”花崇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钱盼子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钱庆也和我们了解的不一样。”柳至秦说,“一个病弱的小孩,外表乖顺,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好小孩。但这好小孩心里,说不定住着一个不输钱毛江的‘小恶魔’。”   “如果钱盼子没有撒谎,那钱毛江和钱庆的死就能联系起来了。”花崇放下车窗,将夏末的夜风放进来。   “我主观地认为,她没有撒谎。”柳至秦说。   “为什么?”   “她对一双儿女的态度,让我觉得她是个好母亲。”   花崇笑,“好母亲就不会撒谎吗?”   “难说。”柳至秦道:“所以这只是我很主观的看法。”   “那真巧,我的主观看法和你的一致。”   花崇刚说完,柳至秦的手机就响了。   “是张贸。”柳至秦看了一眼说。   “那你专心开车,我来接。”花崇说着就划开接听键。   张贸的声音登时窜出:“小柳哥,花队呢?”   “是我。”花崇说:“什么事?”   “花队?花队你手机怎么打不通?”   花崇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好像没电了。   张贸刚才的声音很急,一听就是有重要的事。他也没跟对方胡扯,问:“出什么事了?”   “陈队打来电话,让我们先放下这边的案子,赶紧回去!”   “来案子了?”   “嗯!有人在明洛区炮弹厂的防空洞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花崇:你看看你,车都不会挑。柳至秦:我会开就行了。 第七十七章 镜像(11)   明洛区最东边的昭蚌街,曾经建有整个函省最大的炮弹生产厂。上世纪末,炮弹厂从主城迁出,转移到郊区,工人、设备、弹药分批撤走,厂房被推倒,但用于堆放弹药的防空洞却保留了下来。   那些防空洞不是炮弹厂修建的,而是几十年前,人们在战火中为了躲避空袭,夜以继日挖掘而成。和平时期,防空洞失去了本来的作用。70年代,炮弹厂建立后,就征用了临近的四个防空洞,将其划入厂区之内,用作库房。   随着城市不断发展,明洛区成了洛城的富人聚居地,中心区域别墅一栋连着一栋,配套设施水准极高,而本就在边缘地带的昭蚌街更加被边缘化,成了明洛区一块难看的牛皮藓。如今,很多生活在明洛区的人要么根本没听说过昭蚌街,要么认为昭蚌街不算主城的一部分,顶多算个城乡结合部。   因为政策原因,昭蚌街始终未被纳入主城改造范围,防空洞还在,老旧的楼房也在,不过住在那儿的人,却换了一拨又一拨。   明洛区服务业发达,需要大量人力。这些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多是外乡人,断然租不起明洛区的天价精装房。西边富康区的破旧老房倒是租得起,但两区一东一西,虽有地铁相连,每日往返也着实不方便。   所以很多人,选择住在富人们眼中的城乡结合部——昭蚌街。   陈广孝今年33岁,带着老婆何小苗从农村来洛城打工已有十多年。他们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刚到洛城时只能在餐馆当服务员、在足**给人做按摩,后来攒了一些钱,才开始自己当老板,最初是在富康区盘了个小门面,白天卖酥肉油饼,晚上卖烧烤。五年前,陈广孝半夜接到明洛区的订单,对方直接给了他1000块钱,让他无论如何把辣烤美蛙送过去。他跑了一趟,才发现明洛区营业到深夜的餐饮店极少,更没有其他几个区随处可见的“苍蝇馆子”。   陈广孝与何小苗一合计,干脆利落地打掉富康区的小门面,东拼西凑,在明洛区开了家专门在晚上营业的烧烤店,生意好得超乎想象。   但生意再好,也是小本经营。陈广孝即便忙得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也不能为妻女在寸土寸金的明洛区租下一套像样的房。五年里,他们一直住在昭蚌街的老房子里。   陈广孝和何小苗的女儿陈韵10岁了,漂亮又可爱,性格开朗,很会说笑话。街坊都说,这姑娘长大了说不定能当明星。   陈广孝一听就乐,与何小苗商量之后,支了一笔钱,给陈韵报了课外辅导机构的少儿朗诵班,早早为女儿的将来铺路。   陈韵在朗诵班表现突出,在学校成绩也好,陈广孝每次抽空去接她放学,都满心欢喜,觉得光明的前途正在朝女儿招手。   而女儿发达了,他和老婆也自然会跟着沾光。   然而昨天,陈韵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失踪了。   暴雨倾盆,陈广孝和何小苗找遍了学校、朗读班,问遍了认识的人,也没能发现陈韵的行踪,最后他们急切地赶到昭蚌街派出所报警,偶然听到一位民警道:“怎么又有女孩儿失踪?”   “又”这个字像一记闷锤,重重敲击在陈广孝头上,他恐惧地望着民警,“还,还有姑娘失踪?”   民警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警方一定会尽全力寻找。   一天过去了,陈韵仍是音讯全无。陈广孝整日整夜未合眼,又将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获。而何小苗已经绝望地哭起来——她闲来无事时看过很多法制节目,知道女孩儿一旦失踪,就极有可能遭遇侵犯,先侵犯后杀害的案例不少,而陈韵那么漂亮……   陈广孝无法安慰妻子,只得再次赶到派出所,渴望听到好消息。   可是警察的话却让他眼前一黑。   “我们正想联系你。”前一日记录案情的民警神情凝重,“刚才接到报案,有人在炮弹厂的废弃防空洞里,发现了一名死去的女童。”   ?   大雨造成交通堵塞,花崇等人从洛观村往洛城赶,在收费站外被堵了十几公里,来到现场时已是凌晨。   防空洞外拉着警戒带,地上全是被雨水搅烂的稀泥,洞里被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女孩已经被带回市局进行尸检,地上用白线勾着尸体位置示意图。   “花队!”曲值穿着雨衣,急匆匆地跑来,满脸急躁,“你要是再不回来,陈队都要亲自办这个案子了!”   大城市里一年发生的命案、失踪案不少,不是每一桩都会交由重案组处理。像什么普通民工遇害、抢劫致死之类的案子直接由各个分局的刑侦中队侦破就是;难一些或者性质比较特殊的转到市局,由刑侦支队的普通小组解决;社会影响最大、破案难度最高的才轮到重案组出马。   女童遇害,破案难度不一定有多高,但影响极其恶劣,不但会让万千为人父母者惶惶不安,还容易引起模仿,必须尽快侦破。   花崇一瞥曲值满脚的泥,又一看外面都快被淋成泥河的土路,皱了皱眉,问:“痕检科是不是没有提取到可疑足迹?”   “这么大的雨,外面的足迹早就给冲没了!”曲值抹着脸上的雨水,“里面倒是有,但已经比对过,新鲜足迹全是报案者留下的。”   花崇看着白线与洞口的距离,“如果这只是抛尸现场,不是第一现场,凶手不用走进防空洞,直接抛掷尸体,力气够大的话,也可以扔到尸体所在的位置。当时尸体情况怎么样?是什么姿势?徐戡有没有说死因是什么?”   “你让我缓口气,我他妈才去见了报案人,都是附近中学的混子学生,差点跟家属打起来。”曲值喘着粗气说。   “家属?”柳至秦道:“尸源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正在失踪人口里查找。”曲值气息不稳,显然累得够呛,“这事可能不简单,昭蚌街派出所接到报案电话的时候,所里还有个找不到女儿的父亲,叫陈广孝,是昨天报的警。这男的当场就吓懵了,以为遇害的是自己的女儿,派出所也觉得有可能是他女儿。”   柳至秦问:“结果不是?”   “认过尸了,不是,他女儿现在还是失踪状态。”曲值说:“但这事就邪门在,他认识报案的几个中学生,非说他们对自己女儿图谋不轨很久,一定是他们把女儿藏起来了,还说遇害的女孩是被他们杀死的。”   花崇听完,神色阴沉,自言自语道:“混子中学生,小女孩……”   柳至秦一听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曲值拿出一个平板,点了两下,“这是现场的照片,痕检科拍的,你们先看看。本来我想等你们回来,再转移尸体,但陈队说不等了,立即尸检,我也没办法。”   花崇接过,语气很沉,“没事,有照片就行。”   说完,他蹲在白线边,开始翻开照片。   女孩姿势有些奇怪,呈趴卧状,脸侧向右边,双手贴在身侧,两条腿也并得比较拢。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很少有尸体会“趴”得这么规整。   花崇继续往下翻。   女孩身上穿的是红白为主色的连衣裙。因为泥水灌入防空洞,衣服的布料已经被弄脏。她没有穿鞋,腿脚上套着齐膝的“堆堆袜”,足底被泥水浸透,裙子向上掀起,两条腿几乎全露在外面。   花崇将照片放大,仔细看着片状尸斑,说:“她是在死亡约一天半之后才被抛掷在这里。”   柳至秦拿过平板,点头:“尸斑积蓄在两腿后侧,已经稳定不再转移,抛尸时距离死亡时间不会低于24个小时。被丢弃在这里之前,她是仰卧着的。”   “从照片来看,尸僵已经缓解了,不知道尸绿发展到什么程度。”花崇站起来,围着白线走了一圈,又来到洞口。外面仍是大雨倾盆,他没拿伞,也没穿雨衣,径直往雨里走。   曲值喊了声“花队”,柳至秦拿起立在洞壁边的伞,匆忙撑开,走了过去。   伞几乎挡不住飘飞的雨,但聊胜于无,花崇站在柳至秦身边,做了个往里抛掷的动作,“凶手站在这个位置,更远一点也行,将被害者面朝下扔了进去。当时尸僵应该还没有完全缓解,所以她的手、腿基本上没有因为抛掷这一动作而向两边散开,所以现在看上去,才是这种趴卧的姿势。”   曲值也站在洞口外,比划了两下,骂道:“这该死的雨,如果没这雨,我们起码能发现有价值的足迹!”   柳至秦举着的伞朝花崇倾斜,自己大半边身子都被打湿,“凶手正是因为这场雨,才把尸体扔到这里来。”   “没错。”花崇踩了踩脚下的泥地,分析道:“凶手来这里踩过点,知道至少两件事:第一,只要下一场大雨,防空洞外面的一切痕迹都会被冲刷干净;第二,极少有人会到这里来,并且洞中阴暗,就算走到近处,只要不进去看,也不会发现被扔在里面的尸体。只要来一场大雨,冲掉‘他’在洞外留下的足迹或者是车辙印,那即便后来有人发现尸体并报警,‘他’也很难暴露。这就是‘他’杀人后没有立即抛尸的原因——‘他’将受害人放在某个地方,等待大雨降临,并在雨落下来之前,把受害人丢入洞中。”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了。”曲值说:“凶手的抛尸时间是在两天之前?”   “很有可能。”花崇回到防空洞,又拿过平板看了片刻,心中涌起非常不好的感觉,阴沉着脸吩咐道:“曲值,别让那几个报警的中学生离开,带到市局来。小柳哥,我们先回去等尸检报告。”   曲值面露难色,“花队,你还是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吧。我一个人可能搞不定。”   ?   昭蚌街派出所处理得最多的是青少年斗殴和鸡毛蒜皮的家庭纷争。   这附近有一所闻名全城的中学,叫洛城十一中。别的中学出名,要么是因为师资雄厚,每年都能培养出许多考上清北的学子,要么是因为走素质教育路线,学生个个“身怀绝技”,独领风骚。十一中出名,是因为它汇集了一帮不学无术的混子,平均成绩在所有中学中位列倒数第二,打群架战绩号称全省第一。   在很多人眼中,十一中的学生等同于败类,说得客气些叫混子,说得难听些就是人渣。   这些混子成天惹是生非,为首的几个是昭蚌街派出所的“常客”,三天两头跑来“报到”,早就混熟了脸。   民警与闹事的混子、吵架的居民打惯了交道,自有一套解决纠纷的办法,但面对失踪案、命案却彻底慌了神。好在明洛区公安分局的刑警已经到了,市局重案组的精英也已经赶到现场,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抚情绪激动的陈广孝。   虽然防空洞里的女童不是自己的女儿陈韵,陈广孝还是跟疯了似的痛哭流涕。在那个死去的女孩儿身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韵的命运。   比陈广孝更激动的是尚在做笔录的报案者,十一中的四个学生。陈广孝认识他们,认为他们是伪装成报案者的凶手。   染着金红头发的那个高个男生叫甄勤,十一中混子的一个头目,没有父母管教,家里听说只有一个年迈的爷爷。另一个打着很多耳钉的男生叫李修,长期与甄勤一起在昭蚌街横着走。其余两人也是混子,大概是他们的兄弟。   陈广孝对他们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们到自己的店里来过几回。何小苗说,他们老是盯着陈韵看。   现在陈韵失踪了,而这帮人声称在防空洞里发现了女童尸体,他无法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是不是他们杀了那女孩儿,扔在防空洞里,再假装无辜报警?那自己的女儿呢?是不是也被他们害了?   刚才,他情绪失控,吼出了自己的猜想,若不是有警察拦着,甄勤说不定已经将他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派出所里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争吵,他头痛欲裂,悲从心来,蹲在地上捂头掉泪。   须臾,不远处的大门走进三个没穿警服的人,其中一人他见过,听说是市局派来的警察,另外两人面生,但大约是直觉,他一眼就看出,对方一定是说得上话的警察。   他连忙站起,一边抹泪一边走去,想求对方帮忙找到自己的女儿。   甄勤正在与派出所的民警争执,隔着半条走廊都听得见他的声音:“你们什么意思?我们发现了尸体,好心报案,现在反倒被扣个凶手帽子?我丨操,那神经病说什么你们就信啊?我说什么你们怎么就他妈不信呢?我话就放这儿——那男人和他老婆是人渣,你们自己去查一查,看我有没有骗你们!”   花崇推开门,冷冷地扫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他开门的响动太大,里面的人突然住了嘴,全都看着他。他偏过头,问曲值:“就是他们?都在吗?”   “都在。”曲值说。   花崇点头,“全部带回去。”   甄勤怒目而视,“你是谁?带我们去哪?”   “警察,市局。”花崇言简意赅。   “凭什么?”甄勤说着冲了上来,作势要揪花崇的衣领,“你们这些警……”   花崇轻巧地一闪,手左右一劈,打开甄勤双手的同时,右脚向前一迈一勾,轻而易举地制住对方。   甄勤打惯了架,从未如此简单地就擒,一时懵了,回过头茫然地瞪着花崇。   花崇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推着人就往外走。李修几人傻了眼,见甄勤被押走了,彼此看了看,只得跟上。   花崇将四人交给曲值,离开时带上了手足无措的陈广孝。   ?   徐戡已经完成尸检,但还没来得及出报告。花崇和柳至秦直接去了法医工作间,换上隔离服,近距离观察尸体。   现场照片提供的信息有限,在解剖台边看则要直观许多。   女孩的左脸颊、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这些擦伤全部没有生活反应,可以断定是死后造成。腹部的尸绿已经很明显,尸僵完全缓解,进入了尸体腐败初期。   “她死亡时间在四天前,也就是8月27号。”徐戡戴着口罩,声音听上去有些嗡,“尸斑积蓄于背部,呈稳定的片状。我去现场看过,凶手应该是在两天前,这一**雨还未完全降下时,将她从防空洞门口抛入,她脸上和四肢的伤痕就是在抛掷的过程中造成。”   花崇看着女孩毫无生气的青白皮肤,眉头紧拧,“死因是什么?”   徐戡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正在犹豫。   花崇抬眼,“还没查出来?”   女孩身体上没有明显致命伤,但现在尸检已经完成,没有理由查不出导致她死亡的原因。   “病理检验要需要时间。”徐戡道:“我初步判断,她死于七氟烷过量造成的急性肾衰竭。”   “七氟烷过量?”花崇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你确定是七氟烷?”   “八丨九不离十,过一会儿病理检验就要出结果了。”徐戡叹气,“我也没有想到是七氟烷。”   “就是那个全麻手术常用的麻醉剂?”柳至秦加入讨论,“那这个案子的性质可能就变了。”   “是啊,从女童伤害,变成了器官买卖。”徐戡说:“七氟烷现在只有两个常见用途,一是正规医院做手术,二是非法交易中摘取活人器官,以供移植。医院里的麻醉师是最紧俏的职业,对技术要求非常高,因为一旦控制不好剂量,就可能出现医疗事故。而在黑市里,犯罪分子只管取器官,不顾被取器官者的死活,惯于加大剂量。如果是一个健康情况良好的成年人,说不定能挺过去,但如果是身体机能本就较差的孩子……”   徐戡声线一沉,“说不定在摘取器官之前,就因为各种突发症状而导致死亡,急性肾衰竭只是其中一种比较严重的情况。”   “凶手发现手术失败,器官没能拿下来,人也死了,于是有计划地抛尸。”花崇边说边思考,“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通常在黑市上做器官交易的人都一个处理意外的体系,他们应该不会将尸体抛弃在防空洞里。”   “我也觉得这不符逻辑。”徐戡道:“但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我已经检查过她的阴丨部、**、口腔,没有被侵犯的迹象,凶手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精丨液、唾液、尿液。女童被害案很多都与性有关,我们过去不是没有处理过类似的案子。陈队通知我出现场时,我本来以为受害人的身体会非常糟糕,但检查后才知道,她的下丨体很干净,绝对没有被侵犯过。”   花崇沉思片刻,又问:“身份确定了吗?”   “应该快了。”徐戡说:“尸检之前就已经开始做DNA比对以及失踪人口查询,天亮之前肯定有结果。”   还未等到天亮,两个需要时间的检验就出结果了。   死者名叫王湘美,9岁,死于七氟烷严重过量造成的急性肾衰竭。上周,她的父母到长陆区楚林街派出所报警,称女儿失踪了,派出所立即展开侦查,并上报到分局,可惜最终未能救下她。   花崇马上召集重案组、技侦组、痕检科等部门开会。得知失踪女孩的死与七氟烷有关,每个人都很惊讶。   这至少说明,器官贩卖者已经将手伸向了孩子。而近来,光是昭蚌街派出所就接到两起儿童失踪的报案,一个叫陈韵,一个叫张丹丹,都是10岁,和王湘美一样是女孩,她们是否也已经遭到了毒手?   “七氟烷是重要的手术用药,渠道管控非常严格,但也不排除有人在私底下进行交易。曲值,你联系各个医院里的线人,我们得先把七氟烷的非法交易渠道挖出来。”花崇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浓咖啡,却没顾上喝,“冯浩,你把最近的孩童失踪案梳理一遍,该走访的走访,该与分局配合的配合,让分局和派出所都重视起来。袁昊,你们技侦组把……”   话音未落,一名刑警快步走到花崇身边,低头道:“花队,你带回来的那几个人把陈广孝打了。”   “操!”花崇低骂一声。柳至秦立即站起来,在他肩上按了按,温和而又可靠地说:“你继续布置任务,我去处理。” 第七十八章 镜像(12)   “为什么打人?”不和花崇在一起时,柳至秦其实不算特有耐心的人。他站在问询室里,时不时踱两步,高大的身躯和房间中央的灯光一道,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甄勤被带到问询室后,本来是吊儿郎当斜倚在椅子上,此时却收起了张扬的痞气,换了个正常一些的姿势,但眼中似有火,看上去十分焦躁不耐烦。   “你和你的兄弟在炮弹厂的防空洞发现了被害人,按照流程,理应向警方说明为什么会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还有当时的情况,最大限度配合我们调查。”柳至秦声音不急不缓,冷冷的,如例行公事一般,“刚才你们在昭蚌街派出所惹是生非,这我不管。”   说着,他在甄勤对面站定,双手撑在桌沿,语气一沉,“但你们在这里,在我的地盘胡闹,我就得教教你们规矩了。”   甄勤皱眉瞪着他,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满是戾气,似乎想要顶撞,却因气势被压了一头而不得不退缩。   “为什么打人?”柳至秦重复刚才的问题,“陈广孝招你惹你了?”   甄勤别开眼,先是咬牙切齿,几秒后愤愤道:“他血口喷人,非说陈韵是被我藏起来了,还说那个死掉的女孩儿是被我杀的。我他妈……”   “陈韵就是昨天失踪的女孩吧?10岁,和你们今天发现的死者年纪差不多。”柳至秦拖开椅子坐下,直勾勾地盯着甄勤,“然后呢?”   甄勤一脸不耐,莫名其妙地看着柳至秦,“什么然后?”   “陈韵失踪和你有关系吗?”柳至秦还是那副冷淡的语气,眼神虽然很深,却像蒙着一层雾,叫人看不真切,“防空洞里那个女孩儿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你!”甄勤拍桌站起来,“你他妈是警察吗?随便一个人说什么你们都信?那我的话你怎么不信?你搞清楚,老子是报案人!如果是我杀了那个女的,我报什么案?我他妈有病吗?”   柳至秦冷笑,手指向下一点,“坐下。”   甄勤一愣。   柳至秦食指曲起,在桌沿磕了两下,又道:“坐下。”   甄勤情绪激动,可与柳至秦一对视,心中就涌起一阵不安,几秒后不得已坐下,不再看柳至秦,辩解道:“我和她们的死和失踪都没有关系!”   “嗯,那你就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为什么昨天会去炮弹厂的防空洞?和陈广孝一家有什么瓜葛?他为什么一看到你,就认定是你拐走了他的女儿?另外,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在昭蚌街派出所大骂陈广孝是人渣,为什么?”   甄勤深吸几口气,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生气。半分钟后,他看向柳至秦,烦躁地说:“能给我一根烟吗?”   “不能。”柳至秦干脆地拒绝。   甄勤抖了几下腿,低声骂道:“我操!”   “我听力很好,但耐心和听力成反比。”柳至秦支着下巴,“你最好不要让我彻底失去耐心。”   甄勤和李修那几个算得上是十一中的“扛把子”,但打架打得再厉害,也不过是经常进街道派出所,从来没有到过位于洛城中心的市局,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重案组的刑警面对面。派出所和市局差距太大了,他平时去派出所毫无心理负担,如今坐在市局问询室,却从头到脚都在发毛。片警和刑警的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片警很多时候拿他没辙,训训话也就算了,但面前这个人,看起来虽然没什么攻击力,内里却似乎是个暴力分子。   从小在社会上混,他深知,这种人最好不要惹。   “我认识小韵。”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是我的小妹。”   柳至秦挑高一边眉梢,“刚才我跟陈广孝聊过,他说的和你说的不大一样。”   “他说我是混子,是变态,成天偷看小韵,想找机会强……”甄勤再次激动起来,但说到一半却住了嘴,右拳用力砸在桌上,骂道:“放他娘的屁!”   这回,柳至秦没有打断,只是好整以暇地观察着甄勤的表情。   “我是和朋友去陈广孝家的店吃饭时看到小韵的。大晚上,小韵一个小姑娘,趴在桌边做作业,很乖巧。我们一桌人里有人冲她吹了口哨,她抬头看我们,不害羞,也不生气,反而大方对我们笑。”甄勤说话时重复着捏手指的动作,“后来我们又去吃过几次饭,每次陈韵都在,有时一个人做作业,有时帮忙给客人拿菜,没事时喜欢跑来和我们聊天,能说会道。”   “是她主动和你们接触,还是你们主动叫他?”柳至秦问。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甄勤自嘲地笑了笑,“觉得我们骚扰人家小姑娘对吧?”   柳至秦笑,“看来你已经给自己下好了定义。”   甄勤握紧拳头,压下火气道:“随便你们怎么想,事实就是她喜欢和我们聊天,和我们熟起来之后,还到十一中来找过我。”   “找你干什么?”   “当我妹妹。”   “是吗?”   “不信算了。”甄勤捋了两下头发,手劲很大,小臂上都显出了青筋,“她不是那种腼腆的乖乖女,他喜欢和我们一起玩,说……”   “说什么?”   “说这样才自由,比在家里自由。”   柳至秦想起刚才在陈广孝处听来的说法——甄勤那些混子,看我女儿长得漂亮,好几次企图把我女儿拐出去。我女儿很听话,平时除了学习,就是去上朗诵班,那个课程很贵,她一堂也没有缺席过。   人有多面,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不同的一面。   在不同的人眼中,同一个人又有不同的特质。   陈韵到底是像陈广孝所说的乖巧听话,还是像甄勤所说的渴望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并不冲突。   他们或许都没有说谎。   可她失踪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和已经死亡的王湘美有没有关系?   柳至秦暂且止住发散的思绪,维持着之前的态度问:“她一个10岁的小女生,敢到你们十一中去?”   “所以说她与众不同啊。”甄勤不屑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嘲笑警察的庸俗,“我们都挺喜欢她——但不是陈广孝以为的那种喜欢。她活泼,爱说笑话,这种小姑娘谁不喜欢?如果不是去打架,我们到哪儿都带着她。她喜欢玩游戏,逃过几次她最讨厌的朗诵课,和我们一起去电游城。”   如果真是如此,柳至秦不禁想,陈广孝得惊讶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甄勤眼色暗了暗,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我应该送她回去。”   柳至秦立即捕捉到重点,“她失踪之前,和你在一起?”   “嗯。”甄勤点头,声音低沉,“前天她来找我,说不想去朗读课,问我们可不可以带她出去玩。我和李修闲着没事,就带她去了洛城大学。”   柳至秦有些意外,“你们去洛大?”   “嗯,明洛区的老校区。”甄勤说:“那儿有一个很大的荷花池,下大雨的时候虾会从池子里浮起来,很容易捉到。”   原来只是去玩。柳至秦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他刚才还以为三人是想感受一下知名学府的氛围,又觉得这种举动似乎与他们表露在外的性格不符。   甄勤继续道:“我们捉了很多,找了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全部烤着吃了。小韵很高兴,还说过几天又来找我们玩。当时时间其实还早,但下着暴雨,天很阴沉,我不放心,想送她回去,她不肯,说是害怕被熟人看到告诉父母。我和李修就没送她,让她自己回去了。”   柳至秦道:“她没有回家。”   甄勤沉默了很久,“我当天根本不知道她失踪了,还是昨天去学校,才听说陈广孝在四处找小韵。”   “所以你逃了课,和你那几个兄弟一起冒着大雨寻找陈韵?”   “是。”甄勤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痞气昭彰,“哪儿都找不到,她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找到下午,我们能想到的地方只剩下炮弹厂的防空洞了,但那儿平时根本没有人去,小韵在那里的可能性很低。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去了,没找到小韵,反而看到一具……”   女孩的尸体。   “你们发现的人叫王湘美。”柳至秦将死者生前的登记照推到甄勤面前,“以前见过吗?”   甄勤看了一眼,摇头。   “8月27号下午6点以后,你在哪里?”   “27号?”甄勤陷入一瞬的茫然,但很快明白过来,怒道:“这个王湘美是27号遇害?你怀疑我是凶手?”   “例行询问,别这么激动。”   甄勤喘着粗气,半天没说话。   柳至秦没有催他,食指有节奏地在桌上点着。   “在家。”甄勤不耐烦地说。   “没有出门?”   “我为什么要出门?”甄勤快忍不住了,“难道在你们这些警察眼里,混子就该成天在外面瞎逛,待在家里就有杀人嫌疑?”   “我说你有杀人嫌疑了吗?”柳至秦说话时勾了勾唇角,但那笑意却很冷,也很假。   甄勤心里犯怵,气势顿时一弱,“我回家时和邻居打过招呼,你要不相信,可以去问他们。”   王美湘死于七氟烷过量引起的急性肾衰竭,大概率是被器官买卖者所害——柳至秦清楚,甄勤一个高中混子,几乎不可能和这个案子有关,但该问的还是得问,毕竟现在重案组的任务不仅是侦破王湘美一案,还得尽最大努力救下陈韵等其他失踪的孩子。   “你骂陈广孝是人渣,是因为陈韵跟你说过什么?”   “还用得着她给我说?我自己长了眼睛!”甄勤有些激动,“你知道为什么我和我兄弟每次去陈广孝的店,都能看到小韵吗?”   “既然是陈广孝的店,陈韵待在那里难道不正常?”   “他们不是没有家,隔两条街就是!那个店通宵营业,深更半夜了还让一个小姑娘守在店里迎客,你认为合理?”   “深更半夜?”柳至秦倒是没想到陈韵会在店里待到那么晚。   “陈广孝,还有他那个尖嘴猴腮的婆娘,根本没有把小韵当作正常的人看,他们一直在利用她,不仅想利用她的现在,还想利用她的将来!”   柳至秦右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甄勤缓了口气,“小韵长得漂亮,嘴也甜,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可爱的。陈广孝看准了这点,让小韵一放学就到店里守着,有作业做作业,没作业就陪客人聊天。别的小孩晚上都在家里看动画片,或者跟同学邻居玩,她在干什么?她在给人端茶送菜,劝人喝酒!这是一个10岁小女孩该有的生活吗?她渴望自由,喜欢逃课来十一中找我们玩,因为她根本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如果不逃课,她根本没有玩的时间!”   柳至秦皱起眉。   “这还不算。”甄勤接着道:“去她家店里吃饭的人什么德性的都有,你觉得我是个混子,但我起码心里有个度,我他妈再混,也不会去欺负小女孩。但那些四五十岁的败类呢?小韵有一次给我说,她妈让她给一桌中年男人送酒,逼她在那一桌多待一会儿,讲讲笑话助兴,这样对方会多喝几瓶酒。你猜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他们摸她的屁股和大腿!”   柳至秦声线一寒,“陈广孝和何小苗知道吗?”   “如果不知道,他们就无辜吗?”甄勤反问,“为人父母,让10岁的女儿卖笑陪酒,这无辜吗?他们算是什么父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女儿的性格与容貌赚钱!送小韵去那个朗诵班也是。小韵不想当明星,她只想好好念书,今后凭文化课成绩考上大学。但周围的人都夸她是当明星的料,陈广孝就逼着她去上朗诵班,还说什么是为了她的将来着想。我呸!他们就是把小韵当做赚钱和炫耀的工具而已!”   少年的愤恨来得那么浓烈,柳至秦不得不细心分辨他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热血上脑之后的夸大其词。   “如果小韵平安回来。”甄勤微扬起头,看着天花板,“你们可以自己问她,她不会撒谎。”   柳至秦又见了另外三名少年,得到的答案与甄勤相差无几。   而另一间问询室里,陈广孝正在向刑警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与妻子在陈韵身上耗费的心血。   柳至秦看了一会儿监控,转身离去。   站在不同的角度,自然是各说各有理,事实到底是怎样,此时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   案情会已经开完,花崇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单手支着额头,盯着开会时写下的笔记出神。   重案刑警对一些重要药物有基本了解,一旦七氟烷与命案挂钩,所有刑警的第一反应可能都是“器官交易”,但是如果细想,其中又不乏蹊跷。   首先,犯罪分子为什么会盯上王湘美?器官移植必须配型,不可能随便抓一个人就去割肾掏心。在这之前,王湘美一定被监视过。   但这还不够,那些人手上应该有王湘美近期的体检报告,熟知王湘美的身体情况。   这体检报告从何而来?   王湘美最近半年根本没有进过医院。   是在黑诊所体检的?所以查不到记录?   可是为什么?什么样的父母会带9岁的女儿去黑诊所?   徐戡最初的判断是七氟烷过量,而后来病理检验出来的结果是严重过量。   这非常奇怪。   能做摘取器官手术的人,再怎么说也是医生,就算不像正规医院的麻醉师那样能将七氟烷的用量控制到精准无误的程度,也不该严重过量。   这不像是在准备手术,简直就是在杀人。   王湘美的死,还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花队。”   门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花崇抬起头,看到柳至秦的一刻,疲惫的眼神堪堪一亮。   “甄勤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他问。   “了解到一些关于陈韵一家的情况。”柳至秦把甄勤、陈广孝的话总结复述一番,问:“你怎么看?”   自从听到陈广孝夫妇让陈韵夜里留在店里陪客人,花崇的脸色就很难看了。昭蚌街派出所转移过来的失踪记录上附有陈韵的照片,确实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姑娘。通宵营业的餐饮店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不乏甄勤一样的混子,更不乏内心龌龊的成年潜在犯罪者。现实如此——长得越漂亮的小女孩就越容易被有歹心的人盯上,陈广孝身为父亲,不仅没有加倍用心保护这个漂亮的女儿,还让她在店里抛头露面,简直令人愤怒。   但此时,他不是能够肆意发泄愤怒的普通人,他是正在侦破命案的重案刑警,很多个人情绪只能暂且压着,尽最大可能保持冷静。   “甄勤的话不能全信。”他皱着眉道:“他说前天陈韵先是到十一中附近找他,他再带陈韵到洛大老校区捉虾。查看一下两所学校和周围的公共监控,如果发现了陈韵,就按时间、路线追踪下去。现在还没有线索证明陈韵、张丹丹的失踪和王湘美的死亡有联系,暂时不需要并案一起查。”   柳至秦点头,“刚才任务都布置完了?”   “差不多。现在这个阶段线索都太零散,大半夜也没有办法摸排走访。”花崇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通知王湘美的父母,他们该到了。本来我想等他们认完尸,就和他们聊聊,但……”   他停了片刻,“但好像过于残忍了。”   “休息一会儿吧。”柳至秦说:“你也忙很久了,这时候去面对死者家属,对你来说也过于残忍了。”   花崇微垂的眼尾扬起,眼睛睁得比方才大了些,若有所思地盯着柳至秦,像在消化对方说的话。   “你说过,不喜欢处理和未成年有关的案子——不管是凶手是未成年,还是受害者是未成年。”柳至秦一改面对甄勤时的冷漠,眼神变得柔软有温度,“但是现在,我们手头洛观村的积案,死者是未成年,凶手有可能是未成年;必须尽快侦破的案子,受害者也是未成年;几个失踪案,可能遇害的人同样是未成年。你很不舒服。”   花崇移开目光,按了按眉心,声音带着些许倦意,“不舒服也得挺着,没办法。”   “是得挺着,但也不能硬挺。去睡个觉,明天早上再考虑案子的事。”柳至秦说着在桌上轻轻一敲,“脑子里面混乱的东西太多时,最好先停下来。我那台笔记本电脑性能够好吧?我还得让它时不时休息一下。”   花崇愣了愣,笑着歪了歪头,“我又不是你的笔记本。”   “嗯,你是我领导。”柳至秦说。   花崇心尖突然传来麻丝丝的痒,下意识做了个捂住胸口的动作。柳至秦却是拧起眉,问:“难受?”   连轴转地工作,凌晨4点多还无法休息,心脏突然出现不适是很常见的事。   花崇摇头,合上笔记本,“我去休息室躺一会儿,给你留一半?”   “你自己睡。”柳至秦说,“我去技侦组,那儿有几个沙发。”   话虽如此,花崇侧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时,却半点睡意都没有,睁眼闭眼都是案子,十年前五个男生被烧死,现在一名女孩被抛尸在防空洞。   案子本身毫无关联,但兴许是一前一后着手,受害者又都是未成年,所以潜意识里,他总是在想一件案子时,走神发散到另一件。   个人情绪上来讲,王湘美的案子,还有陈韵、张丹丹的失踪案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洛观村的积案眼看正要找到突破口,整个重案组却被突然召了回来。   但案子其实没有该什么时候来不该什么时候来的说法,既然发生了,重案组就得集中精力侦破。   他闭上眼,沉沉地出了口气。脑海一片漆黑,漆黑中似乎有几个昏暗的影子,他想要将它们看得真切,它们却时远时近,最终与背景模糊成一片。   不久,嚎啕大哭的声响从重案组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传来,有女人,也有男人。   花崇坐起来,知道是王湘美的父母到了。   作者有话说   花崇:是心动的感觉!柳至秦:快去睡觉,剩下的交给我。 第七十九章 镜像(13)   花崇推开问询室的门时,临时被柳至秦叫来旁听的袁昊刚刚拖开椅子坐下。   柳至秦微拧着眉,“怎么不再睡会儿?”   这间问询室不大,细小的抽泣也显得响亮刺耳。花崇看了看对面哭泣的妇人,与不断安慰她的男子,将那句“被吵醒了”咽回去,只说:“我过来看看。”   “那我回去了?”袁昊站起来,想把椅子让给花崇。   “你坐。”花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刚起来,站一会儿醒神。”   “我还得回去盯着监控,我们技侦组全部加班呢!”袁昊说着就往门口走,“你家小柳哥拖我来给他当记录员,你来了我就回去了。”   你家……   简单的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好像起了化学反应。花崇下意识看了柳至秦一眼,见柳至秦也正看着自己。   下一秒,两人默契地别开视线。   袁昊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掀起的风波,说完就走了,关门关得干脆利落。   花崇坐下,未与柳至秦交流,看向刚刚经受丧女之痛的夫妇。   女人面相年轻,不太像9岁孩子的母亲,但此时头发蓬乱,神色憔悴,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即便男人一直低声安抚,仍是平静不下来。   与女人相比,男人镇定得多,虽然脸上也流露出些许悲伤,但情绪似乎并不浓烈。   比起痛失爱女,他看上去更关心妻子的状态。   这倒是不奇怪,因为他只是王湘美的继父,而不是亲生父亲。   柳至秦将一个文件夹推到右边,花崇翻开快速浏览。   女人叫王佳妹,28岁,函省吕镇人,未婚,数年前带着女儿王湘美来到洛城打拼,目前在富康区灿华服装批发市场做生意。   男人叫仇罕,35岁,洛城本地人,离异,无子,在灿华服装批发市场旁边的住宅小区开了一家茶馆。   花崇视线落在王佳妹的年龄上。   她今年才28岁,而王湘美9岁,也就是说,她19岁时已经生下了王湘美,而孩子的父亲并未与她结婚。她以未婚母亲的身份将王湘美拉扯大,王湘美却突然失踪,被人发现时已经离世4天。   至于这个叫做仇罕的男人……   花崇抬起头,正好对上仇罕的目光。   仇罕其貌不扬,不帅,但也没丑到哪里去,稍微有些发福,但好在头发还没有过于稀少。不过与娇小漂亮的王佳妹坐在一起,单看相貌的话,给人一种“不相配”的感觉。   被重案组的刑警盯着,仇罕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怔了片刻,显然不知道花崇手上的文件夹里放着他与王佳妹的资料,略显忐忑地解释道:“其实我不是湘美的父亲,我今天是陪佳妹过来的。我,我们本来打算下个月领证……”   王佳妹抽泣的声音突然大了些。   或许是带在身上的餐巾纸用完了,仇罕从衣兜里扯出一叠折好的卷筒纸,低声说:“佳妹,警察们看着呢,他们要帮我们找杀害湘美的凶手,你快别哭了。”   让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不要哭泣,未免过于不近人情。柳至秦叹了口气,拿出一包餐巾纸,放在王佳妹面前。   仇罕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   花崇看了看派出所的报警记录,问:“你们是8月26号晚上发现王湘美失踪?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王佳妹双手捂住脸,指缝间全是泪水。   仇罕一手扶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松握成拳头,搭在桌上,“我最后一次看到湘美是26号下午3点左右。那天上午,湘美去上了个数学补习班,下午放假。中午我到补习学校把湘美接回来,在茶馆吃了饭——对了,我是开茶馆的,佳妹在做服装生意,服装店很忙,商场里空气也不太流通,湘美放学后一般是到我的茶馆里来做作业。”   “茶馆,就是那种打麻将玩扑克的茶馆?”柳至秦问。   仇罕尴尬地点点头,“但我们那里不是聚众赌博,街道派出所会定期检查的。我,我那儿是合规的。”   现在的麻将馆都打着“茶馆”的招牌,其中不乏大额赌博的局。但重案组没有精力管赌博的事,顶多等案子侦破后,通知分局去查一趟。   柳至秦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说:“你把王湘美接到茶馆之后,到她失踪之前,茶馆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仇罕说:“我那个茶馆是在居民楼的一楼,一共两套房子,左边的很吵闹,右边的下午人少,相对安静一些。湘美在右边那户看小人书,2点多的时候来找我要钱,出去买了两包零食。”   “她出去之后回来过吗?”花崇问。   “回来过,又坐在老位置继续看她的小人书。3点多时,来了一拨客人,左边的房子摆不下麻将桌了,我就在右边的房子加了几张桌子,那时湘美都还在,但是我4点多过去收台钱时,她已经不见了。”   这时,王佳妹哭得更加厉害,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仇罕似乎既尴尬又内疚,“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湘美,都是我的错!”   “茶馆装有摄像头吧?”花崇说:“一会儿我们的技侦队员会过去,你把当天的监控调出来。”   “这……”仇罕一脸为难,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柳至秦蹙眉,“难道你没有安装摄像头?”   “装了,装了!只是……”仇罕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右边那间房子的摄像头上个月坏了,我一直没有更换。”   “摄像头7月损坏,到了8月底你还没有更换?”花崇神色一肃,冷冷地看着仇罕。   在很多涉及儿童的案子里,孩子之所以会被拐卖、被伤害,甚至于被杀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父母失职。   当需要警察出马时,绝大部分伤害其实已经发生。警察能做的,有时只有抓到伤害孩子的人,却没有办法抹除已经发生的伤害。   刚才,当仇罕说接王湘美到茶馆吃饭、写作业、看书时,花崇就感到十分不快。   茶馆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个打牌混时间的地方。说得难听一些,那是很多无所事事、不求上进之人逃避现实的老巢。只需交纳几块十几块的台钱,泡一杯劣质浓茶,就能在茶馆打上半天麻将,消磨半天光阴。这种开在住宅小区里的茶馆,哪一个不是骂声震天、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王湘美一个9岁的小姑娘,在那里做得了什么作业?看得了什么书?   她身处的环境,比陈韵家的通宵烧烤店还要糟糕。   而现在,仇罕居然说,房间里的摄像头坏了一个月没有更换!   仇罕被花崇看得犯怵,急忙为自己辩解:“其,其实我的茶馆开了好,好几年,一直没有出过事,大家都很自觉。摄像头不便宜,而且换起来很麻烦。内什么,暑假湘美上了不少补习班,花了挺多钱……我,我就想等过阵子手头宽裕一些了,再换摄像头。反正我平时也在茶馆里看着……”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柳至秦的目光变得像看甄勤时一样漠然。   王湘美的这位准继父,居然将不换摄像头的错推到了王湘美身上!   ——不是我不想换摄像头,但是报补习班也很花钱啊!   花崇胸中起了一团火,却又不得不按捺下去。眼前这对不称职的父母身上,或许存在侦破案件的线索,人际关系排查必须从他们处开始。   他问:“王湘美最近半年有没有回家说过发生在身边的,不太正常的事?例如被人跟踪尾随,被陌生人搭讪?或者她在学校和家中的表现有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仇罕看了看王佳妹,小声唤道:“佳妹?”   花崇一看便知,仇罕根本不关心王湘美,他对发生在王湘美周围的事一无所知,也难怪王湘美突然从茶馆消失,他却要等到收台钱时才能发现。   王佳妹擦掉眼泪,眼神发木,似乎仍然未从失去女儿的悲恸中走出来。   花崇没有催促,“你认真想一想,我们就在外面,你想起来了,愿意说了,我们再聊。”   说着,他瞥了仇罕一眼,又道:“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将‘凶手’绳之以法。”   王佳妹大哭不止。   ??   即将破晓,市局的走廊仍是一片亮堂。   花崇靠在墙上,像学生做眼保健操一样揉着眼窝。柳至秦站在他身边,说:“天亮之后,我和技侦去调茶馆所在小区的公共监控。如果王湘美是被徘徊在茶馆附近的人带走,那这个人可能会被小区的摄像头拍下来。”   “小区摄像头盲区太多了。”花崇摇头,“而且灿华服装批发市场我去过,你知道那儿有多乱吗?全是人,好像全洛城做低端服装生意的人全挤在那里拿货。旁边的几个小区,说是住宅小区,其实很多是做淘宝生意的,什么人都在那儿进出,物管形同虚设,干什么都不用登记。而且那一片‘群租’现象屡禁不止,仇罕那个茶馆所在的小区,我估计摄像头覆盖率不高。”   柳至秦沉默片刻,“但还是得试一试。”   “试肯定得试,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花崇说:“作案人连七氟烷这种药物都有,抛尸行为也很谨慎,‘他’必然是个细心的人,说不定早就踩好点,专门走监控的盲区。”   柳至秦叹气,“花队,王湘美和陈韵都被父母安排在店里,这算不算一个共同点?”   花崇走了两步,“算,也不算。”   “如果算,那凶手就是有意识选择这些安全被父母忽视的小孩子动手。”柳至秦道:“如果不算,那就只是巧合。”   花崇同意,又说:“仇罕需要详细调查一下。”   “嗯,王佳妹我也会一并调查。”柳至秦说。   这时,问询室的门被打开,仇罕神色尴尬地站在门口,“佳妹说想单独和你们聊一聊,我……”   花崇给柳至秦递了个眼色,让他先进去,然后领着仇罕进了另一个房间,暂时由别的刑警陪着。   王佳妹已经擦干了眼泪,绝望又渴切地看着花崇和柳至秦。   花崇挑了个与王湘美、仇罕都有关的问题起头,“王湘美的父亲是?”   王佳妹垂下头,轻声说:“是我念书时的同学。”   10年前,18岁的王佳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男友却抛下她,和同镇的其他青年一起,前往沿海城市打工。大半年后,王佳妹在老家产下王湘美,成了全镇的笑柄。王家将她当做家中的耻辱,在王湘美年满一周岁时,便匆匆将她母女二人赶出家门。   王佳妹在吕镇过不下去,索性带着幼女来到洛城。   大城市,说什么都比小村镇有更多机会。   她起早贪黑,四处打工,既要照顾孩子,又要为生活奔波,等到王湘美5岁时,她才盘下灿华服装批发市场的一间门面,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   她生得漂亮,多年操持生活,反倒让她多了一番成熟的韵味,一直以来都不乏追求者。那些人有的是个体户,有的是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她有心成家,一来给自己找个避风港,二来让王湘美有爸爸疼。但个体户不靠谱,花花公子擅长玩弄感情,都不是她的良人。   直到2年前,她认识了开茶馆的仇罕。   仇罕离异多年,虽然长相普通,但年长她几岁,很会照顾人,对王湘美也很好。   最重要的是,仇罕和前妻没有孩子,父母早已过世,名下有三处房产。   这样的条件,对王佳妹来说,已经很有吸引力了。   而王湘美对仇罕的印象也不错——主要原因是他时常给她买流行的小人书。   王佳妹曾经问过王湘美:“让仇罕叔叔当湘美的爸爸好不好?”   王湘美不假思索,“好啊!”   最近大半年,虽然还没有扯证,王佳妹和仇罕已经住在一起了。王湘美自然也搬到了仇罕家里,单独住一间卧室。   服装批发生意不能没人看着,王佳妹每天清早出门,晚上才能回家。以前王湘美放学就到门面里待着,不愿意一个人回家,后来换了个地方,去仇罕的茶馆写作业、看书。   “她是自愿的吗?”花崇打断王佳妹,问:“自愿跟你们去店里,还是你们要求她待在店里?”   王佳妹不解,“什么意思呢?”   “你只用回答就行。”柳至秦说。   “是她要到店里来。”王佳妹叹气,“我其实希望她放学就回家,家里多安静啊,环境比我的服装店和仇哥的茶馆好多了。但她不肯,说家里没有人,她害怕。我没有办法,觉得把她一个小姑娘放在家里,万一出事怎么办?带在身边终归是要放心一些。但我真的没想到,她,她会在我们眼皮底下……”   说到这里,王佳妹又哭了起来。   花崇睨着她,明白就算王湘美被人盯着了,她这个整日为工作奔忙的母亲也不知道,只得问:“你回想一下,在生意上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要说得罪,其实我们这些做批发生意的,或多或少都存在竞争关系。”王佳妹轻轻摇头,“但我想不到谁会因此害了我的女儿!”   “那仇罕呢?我冒昧问一句,你真的了解他吗?”柳至秦问。   王佳妹愣了一会儿,“你们觉得仇哥有问题?不,不,这不可能,他对湘美一直不错。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仇哥,仇哥他确实有很多毛病——小气、见识短、有些斤斤计较,但对湘美,他还是算尽心尽力。”   那可不一定。花崇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道:“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仇罕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王佳妹撑住额头,半分钟后说:“我知道仇哥有个远房弟弟,很小的时候过继到他们家,后来他们父母去世,仇哥没有给这个远房弟弟分钱。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事情过去再久,都是一条线索,因为刻骨铭心的仇恨,从来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减。花崇问:“这个远房弟弟叫什么名字?”   “叫白,白林茂。树林的林,茂密的茂。”王佳妹很不安,“难道他就是凶手?”   “现在判断谁是凶手还太早了。”柳至秦声线很平,听不出任何感情,“对了,王女士,我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想问你。”   王佳妹擦着眼泪,“嗯。”   “你与仇罕结婚之后,打算再要一个孩子吗?”   “这……”王佳妹低下头,犹豫了几秒,“这和案子有关吗?”   “不一定。”柳至秦并没有忽悠她,“不过你的答案,可能影响我对案情的判断。”   王佳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花崇问:“是你的意思,还是仇罕的意思?”   “我们都想再要一个。”王佳妹似乎很难为情,“孩子是维系一段感情的筹码,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同生活,总归需要一些依凭。仇哥的前妻无法生育,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婚。然后……”   她顿了顿,捋着乱糟糟的头发,头垂得更低,“虽然他嘴上没有说过,但我看得出来,她选择我,有个原因是我年龄不大,身体也比较健康,将来有可能给他生个儿子。”   “儿子?”花崇打断。   王佳妹会错了意,解释道:“我,我们已经有湘美一个女儿了,再生一个,如果是儿子的话,大家都更开心。”   花崇突然觉得很可笑。   大家都更开心?这个“大家”,包括王湘美吗?   柳至秦又问:“王湘美知道你们想给她生个弟弟吗?”   “我……”王佳妹频繁地搓着手指,“我和仇哥没有告诉她,但她年纪也不小了,可能猜得到。”   “你对你的女儿,了解似乎太少了。”柳至秦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看王佳妹。   “我真的很忙。”王佳妹的眼泪再次掉下来,“如果她能活过来,我,我……”   赌再毒的誓,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再催人泪下的话,不过也只是畸形的自我感动罢了。   ??   天已经亮了,摸排工作即将启动,陈争买来营养早餐,招呼大家来填填肚子。   “有什么发现没?”陈争问。   花崇摆了摆手,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陈争看柳至秦,用嘴型道:“他怎么回事?”   “王湘美的死、陈韵的失踪都与他们父母的不作为有关。”柳至秦端着一碗瘦肉粥,“对了,陈队,有必要请张丹丹的家人来一趟,我有些问题想问他们。”   “行,我来安排。”陈争点头,下巴朝花崇抬了抬,压低声音说:“你们花队不喜欢办跟小孩子有关的案子,但没办法,这案子只能交给重案组。你帮着他点儿。”   “嗯,我知道。”   陈争又说:“洛观村那案子只能先放一放了。”   “我有空的话,两边都盯着。”柳至秦说。   “辛苦了。”陈争在柳至秦肩上拍了拍,“有任何需要我出面沟通的地方,马上跟我说。”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花崇拿着一个鲜肉煎饼走过来,“声音这么小,闲聊啊?”   “现在是早餐时间,难道不准闲聊?”陈争笑着说。   “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和小柳哥叫回来,把肖诚心他们积案组留在洛观村,我看他都要扎你小人了。”花崇见柳至秦在吃皮蛋瘦肉粥,连忙放下鲜肉煎饼,给自己盛了一碗。   “你以为我想?上面给积案组定了目标,完不成就麻烦了。”   “肖诚心不是当积案组组长的料。”花崇说得毫不客气。   “啧!”陈争无奈地摇头,“咱们刑侦支队能人是挺多,但是个‘料’的谁愿意去积案组待着,让你去,你愿意吗?”   花崇戳穿,“这是制度的问题。”   “制度的问题最难应付,你们是不知道我肩上扛着的压力有多大。”陈争夸张地叹息,“花儿,加把劲,早点把这个案子给我破了,再去帮帮肖诚心,也算是给我分个忧。”   “我知道。”花崇几口喝完粥,突然道:“我现在特别希望陈韵、张丹丹和王湘美毫无关联。”   “是啊。”陈争在桌上拍了两下,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道:“我在你抽屉里放了新到的菊花茶,还有一些提神的药,放心,都是好药,没有副作用。”   “费心了。”花崇笑。   柳至秦已经吃完早饭,收拾好自己和花崇的物品,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   陈争看了看他搭在手臂上的薄外套,“这是?”   花崇一看,“这不是我的衣服吗?”   “嗯。”柳至秦淡淡地说:“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刚晴,温度比较低,带件外套,如果觉得冷,就披上。”   花崇心口很热,明白那必然不是因为刚喝下的瘦肉粥。 第八十章 镜像(14)   上午是灿华服装批发市场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各个方向的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大货车小货车横七竖八停得满街都是,小贩们司机们互相指着鼻子大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布料与皮具的熏人气味,还有臭汗的酸味与最不堪入耳的脏话。   市场对面的住宅小区,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般的小区,此时正是老人锻炼、主妇们出门买菜的时候,但咏春小区进进出出的全是快递公司的货车——淘宝店主们正在将前一天晚上接到的订单发向全国各地。   重案组刑警们没开警车,花崇深知这条街上午的混乱程度,让柳至秦隔了一条街就停好车,大家下车步行,和小贩们一起“赶集”。   众人兵分两路,曲值带人去批发市场调取监控,花崇和柳至秦来到仇罕家茶馆所在的咏春小区。   茶馆上午通常不会开门营业,无所事事的人们就算再闲,也不会起个大早,“兢兢业业”地去茶馆打牌。花崇站在位于2单元一楼的茶馆门口看了看,让一同前来的仇罕开门。   仇罕显然十分紧张,拿在手里的钥匙掉了两次,花了一分钟才打开左右两个房间的铁门。   花崇走进右边的房间。   照仇罕的说法,王湘美失踪之前,正是在这间屋子里看小人书。   房间内部未经装修,地板都是原始的水泥地,三室一厅,摆满了麻将桌和扑克桌。花崇看了一圈,抬头望着顶角的摄像头,问:“这就是那个坏掉的摄像头?”   仇罕冒出冷汗,“是,就是这个。我这几天就去买新的,很快就换!”   花崇并不需要他的保证,重案组没闲工夫管一个三教九流集中的茶馆装不装摄像头。   “王湘美当时待在哪个房间?”柳至秦问。   仇罕指着最里边的一间,“那里。那间最安静。”   用“安静”来形容茶馆里的某个房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茶馆这种地方,向来是与“安静”无缘的。   花崇冷笑,走到门边。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窗边放着一个简易小桌,上面放着几本漫画。旁边放着一张麻将桌,还有一张长方形的茶几。可以想象,很多时候王湘美就是在鼎沸的搓麻将声、“放炮”之后的骂娘声中写作业、看漫画。   柳至秦走去走廊,观察了一会儿茶馆周围的环境,待花崇从屋里出来后说:“王湘美如果被人带着离开,必然只能从茶馆的大门出去,几个窗户全部被防盗网封死,不存在其他的路。”   “嗯。”花崇指了指不远处的物管室,“先去看看监控。”   这几日,“茶馆老板的继女不见了”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咏春小区。当物管的最怕摊上这样的事,一见警察来办案,几个在岗的保安立即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王湘美走丢时不是自己值班云云。   花崇懒得和他们扯,直接调了监控记录。   出乎他与柳至秦的意料,小区西门的一个摄像头拍到了王湘美,但她是一个人走出小区,周围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物。   画面里的王湘美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蓝色运动服,脚上是一双不太精致的凉拖鞋,背上背着掉色的白雪公主书包,手里拿着一袋薯片。   “她换了衣服。”柳至秦突然说:“遇害的时候,她穿的是一条红白色的连衣裙,脚上还有在小姑娘群体中流行的‘堆堆袜’,穿这种袜子时,不可能穿着凉拖鞋。”   花崇立即让人去查西门外的公共监控,转身问仇罕:“我的同事给你们看过尸检之前的照片,王湘美被换了衣服的事,你们刚才怎么不说?”   “我,我……”仇罕急得直皱眉,“我真的没有注意到。湘美被人害了,佳妹伤心得险些晕过去,我哪里注意得到她换没换衣服啊!”   这并非说不过去,但花崇仍然觉得蹊跷,立即从手机里调出照片,递到仇罕面前,“那你现在仔细看看,这件连衣裙是王湘美的衣服吗?”   仇罕本能地别开眼,似乎害怕再次看到尸体照,但手机就在眼前,他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几秒后,他斜着眼痛苦万分地瞄了几下,小声说:“你,你们还是去问问佳妹吧,这条裙子不是我给她买的,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的衣服。”   继父不应与继女过于亲密,这没错,但仇罕的反应实在是与王佳妹形容的相差甚远。   花崇叹了口气,打电话让留在市局的同事把王佳妹送来协助调查。   半小时后,相关人员聚集在仇罕家所在的小区外。   这个小区叫丰收小区,与咏春小区隔得不远,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里面的楼房都建好十来年了,看上去半新不旧。   王佳妹一看防空洞里的现场照,就哭得肝肠寸断,一个劲地说:“这不是湘美的衣服,湘美没有这样的衣服!”   经过几个小时,仇罕对王佳妹已经不像半夜在问询室里那样关怀备至了。花崇注意到他烦躁地与王佳妹拉开了几步距离,眼中甚至浮出些许厌烦。   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对一些男人来说,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招人厌恶的物种——甭管她长得有多漂亮。   一进入家门,王佳妹就直奔王湘美的房间。花崇担心她在里面乱翻一气,连忙跟了进去。   王佳妹一边哭一边拿出王湘美生前常穿的衣服,喃喃低语道:“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女儿啊,换衣服是什么意思啊?”   花崇拿起几件摆在床上的衣服,摸了摸布料,回头与柳至秦对视了一眼。   很明显,这些衣服材质低端,做工拙劣,有的已经被洗到褪色。   如果还是崭新的,那么布料上一定少不了劣质布料的刺鼻气味。   “这些衣服都是你在批发市场上给王湘美买的?”柳至秦问。   王佳妹点头,“我不做童装生意,湘美的衣服我一直在认识的店主那儿拿货。”   “没什么裙子?”花崇将衣服放回去,瞥见仇罕正在向卧室里张望。   “裙子最贵。”王佳妹说:“即便是熟人,也打不了折。”   “所以这些衣服都是打过折的?”   王佳妹没觉得哪里不对,“嗯,小孩子也不用穿太好。湘美没有跟我要过裙子,她应该不太喜欢穿裙子。”   花崇没有反驳,视线在屋里一扫,看到贴在墙上的一张蜡笔画。   那画一看就是王湘美画的,女人是王佳妹,女孩是她自己。   画里的她,穿着红色的公主裙,头上带着闪闪发亮的皇冠发箍。   谁说王湘美不喜欢裙子?   9岁的小姑娘,哪个不想拥有一条公主裙?   这时,曲值打来电话,说在灿华服装批发市场近期的监控里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   “这案子古怪的地方不少。”离开丰收小区时已是中午,花崇坐在车里吃柳至秦买回来的锅盔,“强取器官的案子我以前接触过,凶手绝不会是一个人,他们得是一个分工明确的团伙。但王湘美这案子查到现在,我老觉得是一个人做的。就比如抛尸那里,只要有两个人,他们就可以合力将王湘美抛得更远。那个防空洞很深很黑,如果尽可能地抛远,哪怕有人走进洞里,都不一定会发现尸体。没有理由多人作案,却让一个人冒险处理尸体吧?再有,作案的人越多,留下线索的可能性就越高,但王湘美周围几乎没有线索。如果非要揪出一个可疑的人,那就只有仇罕,但仇罕和器官交易有什么关系?他把自己的继女卖给取器官的人?”   “不至于。”柳至秦摇头,“他很懦弱,从某种程度上讲,称得上虚伪。他装作对王湘美很好,其实内心对王湘美漠不关心;他对王佳妹的喜爱也是装的,王佳妹看得很透,知道他看中自己,一是以为她年轻漂亮,二是因为她能给他生孩子。不过王佳妹图的也不是他的人,他们算是扯平,凑合着过日子而已。”   “父母凑合着过日子,受苦的永远是孩子。”花崇笑了两声,将装锅盔的油纸袋捏成一团,丢进垃圾口袋里,“王佳妹就是太能凑合,才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很想要一条裙子。”   “王湘美独自离开小区,是想干什么?”柳至秦思索着,“公共监控只拍到她走进咏春小区旁边的一条小巷,她等于是在那里消失的。是有人在那里等她,还是她又自己走去了哪里,而摄像头没有拍到?”   “如果她跟着人走了,这个人说不定正是用那条红白色的裙子引诱她。”花崇说。   柳至秦赞同,“9岁的女孩,已经无法用糖果引诱了,但是如果是很想要的漂亮裙子……”   “但这也是一个疑点。”花崇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凶手用裙子引诱王湘美,王湘美上钩之后,裙子就没有作用了。凶手为什么还给她穿上?将她杀害之后也不给她脱下?这裙子不是王湘美的,‘他’就不担心被王湘美的家人认出,从而成为一条线索?”   “摘取器官的手术进行之前,接受手术的人应当褪去碍事的衣物。”柳至秦道:“这条裙子,不可能是王湘美活着时就穿在身上的。”   “这更加奇怪。”花崇蹙眉,“我不认为盗取别人器官的凶手们,会‘好心’到给受害人换上心爱的裙子。手术失败,人死了,器官没拿下来,他们应当陷入一段时间的手忙脚乱,谁有空给王湘美穿裙子?”   “而等他们脱离手忙脚乱的状态,王湘美的尸体已经渐渐变得僵硬。”柳至秦会意,“在尸僵进行时,旁人很难给尸体穿衣脱衣。”   花崇右手握成拳头,轻轻碰着眉心,“凶手的行为太古怪了,怎么想都不符合逻辑。”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柳至秦突然说:“那如果凶手不是为了盗取王湘美的器官呢?”   花崇倏地抬起头。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某种误区,然后偏得越来越远。”柳至秦拿着一瓶矿泉水,右手握着瓶盖,却没有直接拧开,像是动作被冻住了,“尸检和病理检验证明,王湘美死于七氟烷严重过量造成的急性肾衰竭。我们之所以认为凶手是为了器官才带走王湘美,完全是因为七氟烷。那如果,凶手不是为了器官呢?”   花崇早就觉得七氟烷的用量不对,而所谓的器官交易者行为也很蹊跷,但是如果凶手对王湘美使用七氟烷的目的不是摘取器官,那会是什么?   “花队,我觉得我们必须暂时跳出七氟烷的‘陷阱’。”柳至秦语气郑重地说。   花崇沉默半分钟,“但是脱离死因追踪动机绝不是正确的侦查方法。”   柳至秦抿住唇,没有说话。   须臾,花崇叹了口气,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但现在好像也只能走‘歪门邪道’了。”   ??   市局,痕检科异常忙碌,各种物证需要检验比对,痕检员们行色匆匆,个个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花崇找到李训,让查王湘美身上的红白色连衣裙。   李训错愕:“夜里不是已经查过了吗?那条裙子上没有凶手的DNA。”   “和DNA没关系,去查这条裙子是从哪里买到的。”   李训露出一个“你他妈逗我”的表情,“直接问王湘美的家人不就行了?”   “这条裙子,是凶手给王湘美穿上的。”花崇说。   李训一愣,很快明白过来,“我操,我现在就去查!”   别的刑警只需做好手头的事,但花崇不行,所有线索都汇集在他这儿,所有事他都得过问,很少有休息的时间。   刚去痕检科交待完任务,就听见张贸喊:“花队!张丹丹的父母来了!”   他正要应声,小臂突然被人碰了碰。   “我和张贸去就行。”柳至秦指了指旁边的电热水壶,“水马上开了,记得泡茶。”   水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水泡在壶里不断翻滚。花崇转身一看,桌上除了水壶,还放着两个装有菊花茶的杯子,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柳至秦的。   愣神的片刻,柳至秦已经快步走去问询室。   “啪”一声响,电热水壶自动断电,水烧开了。   花崇甩了甩头,拿起水壶的把手,将滚烫的开水浇进两个杯子里。   浅黄色的花瓣在滚水中舒展,空气中多了一股清香。茶的确是好茶,陈争送来的东西,就没有差的。   不过茶再好,以前他也懒得冲泡,还被吐槽过“干啃菊花茶”。   细细想来,其实是柳至秦来了之后,他才渐渐品出陈争所送菊花茶的香。   也是柳至秦来了之后,才有人跟上他的思路,与他毫无障碍地分析案子。   水还太烫,入不了口。他端起两个杯子,朝问询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招呼已经回到市局的组员开小会。   医院这一块暂时没有收获,照线人们的说法,现在医院对麻醉药管理得非常严格,已经封死了七氟烷流失的可能。   如此一来,凶手能够拿到七氟烷,走的必然不是医院这一途径。而黑市交易目前没有线索。   技侦组在洛城大学老校区及周边的监控中找到了陈韵。8月30日下午3点27分,陈韵与甄勤、李修一同走出洛大东南校门,陈韵背着书包,正偏头和甄勤说话。10分钟后,他们出现在东南校门对面街道的监控中,甄勤买了一包烟,和李修一人叼着一根。在这之后,他们再未出现在监控中。   袁昊说:“陈韵在失踪之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甄勤和李修,王湘美也是他们发现的。虽然我们当警察的不该歧视混子,但事实就是——他俩的嫌疑很大。”   花崇撑着脸颊,脑中回放着甄勤说的话。   目前看来,这个十一中的混子小头目,确实是陈韵失踪一案中嫌疑最大的人。他说陈韵是自己的小妹,又说陈广孝夫妇利用陈韵赚钱,他的混子兄弟们也证实了他的说法。但这帮人本来就是一体的,难说没有集体撒谎。况且30号那天,甄勤说离开洛大之后,就与陈韵分别,第二天才知道陈韵不见了。而摄像头只拍到他、李修与陈韵在一起的画面。   话可以随便编,听的人却不能什么都信。   “我觉得应该先把甄勤、李修拘起来。”一名组员道:“我已经去甄勤住的地方打听过了,就昭蚌街一个挺破旧的小区,住在里面的人说不清甄勤30号下午到晚上有没有回家。他没有父母,家里只有一个爷爷。老头子精神有些问题,当不了证人。”   “但如果甄勤他们和陈韵的失踪有关,她被带到哪里去了呢?”另一名组员说:“如果她已经遇害,尸体倒是好处理,但如果还没有,她被关在哪里?”   “所以要先把人拘起来审啊。”   “他闹着要去找陈韵,脾气大得很,我看他是真急,不像装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花崇一边听一边闭眼揉太阳穴。   甄勤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这种人最容易被当成凶手。但事实上,在不少案子里,这样的人都被真凶用作了挡箭牌。   甄勤对陈韵的父母非常不满,甚至骂陈广孝是人渣,他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   说起父母,寻常人想到的都是“慈爱”,民间甚至有一句话,叫——谁都可能害你,只有父母会全心全意待你。   这无疑是人们对于亲情的美好想象。   而身为重案刑警,花崇这些年处理过的亲情犯罪不少,有儿女杀父母,也不乏父母害儿女。像甄勤说的陈广孝夫妇用女儿赚钱,实在是太常见的事。   归根到底,家人之间,也少不了相互利用。   让他愤怒的是陈韵还那么小。   曲值问:“花队,拘还是不拘?”   花崇呼出一口气,“先留着吧,其余几人也都留着,但审讯时注意方法,他们几个还不到18岁。”   散会后不久,柳至秦和张贸回来了。   “怎么样?”花崇问。   “感觉没什么共通的地方。”张贸苦恼地说:“除了失踪的都是女孩儿。”   花崇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喝了口茶,“我觉得张丹丹可能是离家出走。她和陈韵、王湘美不同,她们的失踪都很突然,但她在失踪之前,和父母吵了一架。”   “什么原因?”   “早恋。”   “才10岁?”   “不然怎么叫早恋。”   花崇扶住额头,“那跟她早恋的男孩呢?”   “也失踪了,但家人没有报警。”柳至秦无奈,“说不定是一起到哪里去了,现在分局的同事正在四处寻找他们。”   “没事最好。”花崇想了想,让张贸去做别的事,问柳至秦:“你有没有发现,陈韵和王湘美,其实有一些相似之处?”   “她们的父母都在做个体生意,她们放学后都没有回家,一个是自己不愿意独自待在家中,一个是被迫留在店里招呼客人。”柳至秦道:“她们好像都算不上幸福。”   “如果这两个案子的作案人是同一个,‘他’的筛选标准难道就是——不能回家的女孩?”花崇说着摇头,“我主观上觉得她们之间有联系,但这个相似点太没有说服力了。和少女有关的案子绝大部分都是性丨侵、拐卖,这次涉及七氟烷已经够不合常理了,如果不是为了取得器官,我很难想到‘他’到底要干什么。”   “当七氟烷剂量适中,作为麻醉药时,能救人性命,而当它严重过量时,就是杀人的毒药。”柳至秦眼神一顿,“凶手将它当做毒药。”   “但天底下杀人的方法有无数种,即便是用毒,也可以用相对更易到手的砒霜、氰化物,‘他’为什么要拿七氟烷杀人?七氟烷不是不能被检验出来,‘他’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反倒容易暴露自己。”花崇说完又补充道:“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就必然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七氟烷、红白色连衣裙,必然是最重要的两条线索。”   这时,李训从痕检科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叠报告,“花队,这条连衣裙是一个中端少女服饰生产商今年春天上市的新装,当时的吊牌价是899元,现在早已过季,一些商场里打折促销,价格已经降到了400块左右。”   400块虽然不贵,但对王湘美那样的家庭来说也不便宜。王佳妹给她买的衣服大多在50元左右,都是低端服饰。   花崇立即问:“能够查出这件连衣裙出自哪家商场吗?” 第八十一章 镜像(15)   李训摇头,“单是在洛城,就有十四家该品牌的门店,整个函省有上百家。而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嫌疑人是不是在函省买下这条连衣裙。”   “如果是在外省买的,那就是大海捞针了。”柳至秦说:“这种衣服不像奢侈品,每个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它们顶多只有生产批次记录。”   李训说:“这个我已经查过了,王湘美身上的那条是最早生产的那一批。但是难说它是刚上市时就被买走,还是留在仓库里,与后面几个批次一同销售。”   “嫌疑人有没有可能不是通过购买得到这条裙子?”花崇问。   李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他’在这个品牌工作?”柳至秦道:“你是这个意思?”   “另一个思路而已。”花崇点头,“这种看上去算是中端的品牌,内部管理其实很松散,门店或者其他岗位的员工想要以某种方式拿走一条裙子是很简单的事。”   “但如果是这样,凶手就是女人了?”李训皱眉,“不太可能吧?”   “女人?”花崇道:“为什么这么说?”   “卖衣服的一般都是女的啊,你们见过男的‘柜姐’?”李训问。   柳至秦说:“不,这是误解。事实上,现在服装行业里的男导购已经不少了。你多去女装店看看就知道,很多店里不止一名男导购。而且花队刚才并没有说拿走衣服的一定是导购。整个生产、销售链上,男性员工不一定少于女性员工。”   “那……”李训有些着急,“那这就更难查了。”   “两边都是大海捞针,不存在‘更难’。”花崇笑了笑,看向李训,“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嫌疑人是女人的可能性不低。”   柳至秦挑眉,“之前也没有说过嫌疑人一定是男人吧?”   “但之前大家不是基本上默认凶手是男人吗?”花崇反驳。   李训看了看两人,小幅度地举起手,“我,我之前就觉得对小姑娘下手的肯定是男人。”   “这种涉及少女的案子,绝大部分人都会在潜意识里将凶手看做男人。同类案件中,男人的犯案率确实远超女人。”花崇说:“不过这个案子蹊跷的地方不少,最可疑的有三个,第一,王湘美没有受到任何与性有关的侵犯,第二,凶手给她穿上了她渴望的公主裙,第三,七氟烷。我判断,这个案子里女性作案男性作案的可能性差不多是五五分。”   李训听得不住点头,“那现在还有需要我们痕检做的事吗?”   “当然有。”花崇说:“虽然是大海捞针,但也得捞一捞。连衣裙这条线索不能放过,辛苦一下,尽可能去查它的来路。将来说不定它会成为一条关键证据。”   ??   案子尚未侦破,王湘美的遗体不能由家属带走。入夜,王佳妹只身来到市局,孤单地坐在重案组外面的长椅上。   她穿着黑色的针织长衫,头发草草扎起,没有化妆,双目无神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不与来来去去的刑警搭腔,也不再哭泣,只是这么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张贸从技侦组跑回重案组,看了王佳妹好几眼,想以办案警察的身份安慰她几句,向她保证一定抓到凶手,又觉得王湘美遇害,她这个当母亲的也有责任。   当然责任更大的是仇罕。   张贸叹了口气,把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进了办公室才低声问曲值:“王佳妹怎么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着?”   “花队说她是想守着我们找到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曲值往外看了看,“哎,我刚才路过时她也那样坐着。可能我们一天破不了案子,她就会在那儿坐一天吧。”   “她想守着我们破案的话,为什么不催几句呢?刚才我从她跟前路过来着,她明明看到我了,也知道我是办案警察,但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她为什么不问问我案子的进程?抱怨几句也可以啊。”张贸不解,“以前不是也有痛不欲生的家属吗?他们一到局里就大吵大闹,活像我们是凶手。”   曲值想了想,摇头,“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   “她在忏悔。”柳至秦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张贸抬头,“小柳哥!”   “她知道是因为自己没有照看好王湘美,王湘美才出事。她认为自己不配当一个母亲,所以没有立场来催促我们。”柳至秦说:“但后悔已经迟了。她再后悔,再懊恼,她的女儿也不会活过来。”   张贸沉默了一会儿,“她真可怜。如果物质条件允许,她应该也想让王湘美过上更好的生活。”   曲值“哟”了一声,“怎么突然感叹上了?”   “花队在案情分析会上不是说了吗,王佳妹给王湘美买的都是价格很低的劣质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在批发市场跟熟人买的,根本不是由正规厂商生产,一些可能出自黑作坊,有毒物质超标也说不定。”张贸望着玻璃门外身着黑衣的女人,“但她给自己买的衣服也不见得多好啊。喏,她那件针织长衫质量也很差,一看就是批发来的便宜货。还有她那双鞋,我以前还没调来重案组时,在专卖假冒伪劣产品的地下商场见过,几十块钱一双,全是刺鼻的化学皮革味。”   曲值无奈道:“你观察得真仔细。”   “这倒不是仔细。”张贸抓了抓头发,又说:“她一个女人,真的挺不容易。”   “大部分人活得都挺不容易。”曲值说。   张贸拍拍自己的脸,长长地吐了口气,“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案子都没破,哪来的精力感叹别人的人生!”   “知道就好。”柳至秦笑了笑,往外面走去。   “小柳哥,你去哪?”张贸在后面喊。   柳至秦一扬手中的盒装牛奶,“花队让我陪王佳妹说几句话。”   待柳至秦与王佳妹一同坐在长椅上,张贸才说:“花队心里其实挺柔软的。”   “你才知道啊?”曲值卷起一叠纸,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赶紧做事吧,别王湘美的案子没破,那边陈韵又出事。”   ??   “她什么情况?”见柳至秦回到休息室,花崇问。   “和我们猜的一样。”柳至秦坐在沙发里,拿过放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与仇罕产生了一些矛盾。王湘美遇害对她打击太大,她目前没有办法面对仇罕,也没有心思去考虑将来的婚姻。至于仇罕,这才过了一天,他就对王湘美失去了耐心,戴在脸上的面具也已经掉了。”   “他们本来就是‘塑料花夫妻’。”花崇道:“没有太多感情基础,双方年龄都到了,也有组成家庭一同生活的需求,对比来对比去,彼此都觉得相对合适,就凑合着过。这种关系太不牢靠,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得一拍两散。不过我没有想到,仇罕这么快就打算和王佳妹各走各的路。半夜他在问询室还演了一出‘好丈夫’。”   “既然确定过不下去了,就及时‘止损’。”柳至秦敲着键盘,“这个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实际’。”   花崇走到窗边,“决定一起过日子,中途一旦出现困难,就认定过不下去,必须靠分手来‘止损’,抱有这种想法的夫妻、情侣现在好像越来越多了。”   柳至秦忽然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花崇轻轻甩了甩头,靠在窗沿,略显尴尬道:“想多了,还是专注案情吧。”   柳至秦却将笔记本合拢,唤道:“花队。”   “嗯?”   “将来你如果决定与谁一起过日子,遇到看似迈不过去的坎,你会怎么做?”   花崇不经意地睁大眼。   柳至秦问:“你是选择及时‘止损’,还是与对方继续走下去?”   “我……”花崇顿了几秒,声音略沉,“我可能会‘止损’,但不会及时‘止损’。”   柳至秦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他继续道:“既然决定在一起生活,那即便是‘凑合’,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就算要‘止损’,也不该立即下结论把?而且‘凑合’说起来容易,真要‘凑合’,其实也挺麻烦的,意味着相互妥协,彼此付出感情。竟然付出了感情,那想要‘止损’就很困难。”   柳至秦又问:“那在什么情况下,你会选择‘止损’。”   花崇在窗边走了几步,坦率道:“我不知道。”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花崇没看柳至秦,柳至秦却一直望着他。   须臾,花崇吸了口气,唇边带着笑意,“我们不能再发散了,案子要紧。”   柳至秦点点头,“嗯,案子要紧。”   花崇借口去看看甄勤等人,毕竟对方尚未成年,问询拘留时间不宜过长。   “好的,我查一查仇罕、王佳妹的生意情况。”柳至秦又把合上的笔记本撑开,说道:“王佳妹提到的白林茂和王湘美的生父我已经查过了。白林茂离开洛城已有三年,目前在别的城市定居,从未回来过,没有作案可能。至于王湘美的生父,这人已经因为车祸去世。”   花崇“嗯”了一声,快步离开重案组最里边的休息室。走到走廊上了,才在自己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刚才他又心猿意马了,想象将来与自己“凑合”着过日子的是柳至秦,想得越深,心脏就跳得越快。   但现在显然不是操心感情的时候。   前阵子在洛观村,手头的案子是积案,偶尔走一走神算不上过分。但如今面对的却是必须马上侦破的“热案”,再惦记着私事,就等同于失职。   休息室不能再待下去了,若是和柳至秦同处一屋,加快的心跳会渐渐影响思考。   花崇摸出一包烟,独自抽了两根后,推开问询室的门。   甄勤一见是他,顿时像一只愤怒的刺猬,警惕地瞪着双眼,喝道:“你们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有找我麻烦的工夫,为什么不去找小韵?为什么不去调查陈广孝?”   “我们有没有去找陈韵,有没有调查相关人士,难道还需要向你汇报?”花崇拉开座椅,睨着甄勤。   这个染着红发的少年面部线条锋利,瞪人的时候看上去凶神恶煞,眸子里却有几分单纯的温柔。   花崇一眼便知,他是真的为陈韵担心。   可是主观感觉不是放人的依据,况且如果现在把甄勤放回去,这家伙必然去找陈韵,且极有可能去陈广孝家闹事,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不小的麻烦。   于情于理,甄勤都不能放。   “你们再不找到小韵,她可能就……”甄勤说着垂下头,双手紧握,红发似火。   花崇站起来,在他扎手的头发上揉了揉,“我们会尽全力。”   ??   然而天亮之后,噩耗却像瘟疫一般传来。   失踪的张丹丹死了,而那个与她一同离家出走的10岁男孩惊恐万状地回到家中,像失了神智一般,面对焦急的家人和分局警察,哆嗦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丹丹浑身赤丨裸,被扔在富康区一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场,尚未完全发育的下丨体满是血污。清晨,处理垃圾的工人发现她时,她清秀的脸与纤细的手臂已经残缺不全,断裂的骨头从血肉里戳出来,像一截来不及成长就已经枯死的枝丫。   工人吓得魂飞魄散,在空旷的垃圾场惊声狂叫,吓跑了几只赶来分食“美餐”的土狗。   失踪案变成了命案,死者的死状还极其骇人,分局领导紧张万分,直接将案子移交给市局。陈争大发雷霆,把分局刑警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整个重案组气氛都很低落——张丹丹的案子不由他们管,但女孩的照片他们是见过的,女孩的父母前一日还曾到市局接受问询。这对夫妻焦急不堪,又怀抱着一丝希望的神情令人动容。可如今,希望像纷飞冬雪中的烛火,熄灭得连一缕青烟都未留下。   徐戡从解剖工作间里出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刚洗过的手轻轻抖了两下。   花崇寒声道:“告诉我结果。”   “凶手不是同一个人。”徐戡将尸检报告扔在桌上,“张丹丹的死,很可能是一个意外。”   “意外?”花崇拿起报告,眉峰紧蹙。   “她的死亡时间是8月28号,比王湘美晚一天,死后被抛掷在垃圾场。”徐戡咬了咬牙,“凶手在她死前侵犯了她,非常残暴,详细的我不想说了,你自己看报告上的文字描述和图片。”   花崇快速翻阅报告,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果说王湘美死得还算有尊严,张丹丹便是在极度的痛楚与耻辱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而她,只是一个10岁,面对暴行时毫无反抗力的小女孩!   “张丹丹的脖子上有明显勒痕,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手在对她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之后,勒死了她。”徐戡沉声说:“我在她的阴丨部、口腔、胸丨部提取到大量精丨液,她的牙齿、指甲里还有凶手的皮肤组织,DNA现在已经验出来了,正在做比对。两个案子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杀害王湘美的凶手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并且为此谋划了很久。而这个杀害张丹丹的强丨奸犯,极有可能是‘激情作案’。”   花崇“啪”一声将报告拍在桌上,脸色铁青,“这个畜生!”   张丹丹的父母已经赶到市局,张母哭得无法自已,张父跟丢了魂似的,杵在走廊上一动不动。   一宿未归的王佳妹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别开目光,诡异地笑了两声。   与张丹丹一同失踪的男孩隋建宇也被带到市局。他仍是一副木讷的模样,一直低垂着头,对外界的喧闹毫无反应。   张母看到了他,发疯一般冲上去,抬手就是重重的一耳光,哭着骂道:“都怪你!都怪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把丹丹还给我!你把丹丹还给我啊!”   隋母虽然心有歉意,但也容不得自己的儿子被“疯女人”扇耳光,见状连忙将隋建宇护在身后,指着张母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儿子?又不是我儿子杀了你女儿,你跟我这儿横什么横?”   隋父也赶了上去,护住妻子和儿子,奋力推了张母一把。   张母一个踉跄,顿时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一边大哭一边痛苦地捂住肚子。   张父此时才如梦方醒,咆哮着一脚踹开隋母,战战兢兢地扶起妻子。   而地上,是一滩浓血。   随着浓血一同消逝的,是张母腹中3个月大胎儿的性命。   隋母发出一声尖叫,捂住了隋建宇的眼睛。   一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与一对庆幸儿子还活着的父母在市局大打出手,走廊上充斥着刺耳的哭声与骂声。刑警们将他们拉开,隋建宇目睹着因自己而起的闹剧,面色苍白,眼中全是绝望,一步一步退到楼梯口。   若再往后一步,他就将倒仰着摔下去。   后背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他恐惧地回过头。   柳至秦按着他的肩,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他的眼眶开始变红,憋了许久的眼泪决堤般涌出。   但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是狠狠地抽动肩膀。   “跟我来。”柳至秦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张丹丹,就告诉我你看到的一切。”   ??   隋建宇个头不高,耸着肩膀坐在问询室里,显得又小又可怜。   可如果要论可怜,谁能比惨死的张丹丹更可怜?   柳至秦没有对他说太多安慰的话。这个无助的男孩需要的不是宽泛的安慰,而是一个可靠的倾听者。   他不敢看柳至秦,自始至终盯着自己的手,语速时快时慢,偶尔一边颤抖一边落泪,说到张丹丹被侵犯的一幕时,情绪近乎崩溃。   但柳至秦一直冷冷地看着他,除了提问,未说一句多余的话。   一个小时之后,柳至秦让人把痛哭的隋建宇接走,自己向法医科走去。   到现在,张丹丹一案的案情已经很清晰了。   张丹丹与隋建宇是一对10岁的早恋“情侣”,已经谈了大半个学期。半个月前,两人的“恋情”曝光,班主任请来家长,当着家长的面,将他们批评得一无是处。之后,日子开始变得难熬,回家有父母盯着,在学校有老师盯着,两人几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几天前,张丹丹因为早恋的事,和父母大吵一架,随后给隋建宇传纸条,说想离家出走。   隋建宇同意了。   两人偷偷离开位于昭蚌街的家,往洛城西边走去。   照隋建宇的说法,他们之所以不搭车,全程靠步行,是因为公交车上有摄像头,很容易将他们拍进去。   如果被父母找到,“私奔”计划就会泡汤。   刚离家出走时,两人过得有滋有味,专门在背街小巷里蹿,花最少的钱,吃最好吃的食物,累了就去桥洞下,和住在那里的流浪汉挤一挤。   那些人虽然浑身脏兮兮的,但很会讲故事。张丹丹爱听,隋建宇就陪着她听。   但没过多久,从家里偷出来的钱就花光了。   流浪汉们邀请张丹丹一起去乞讨,张丹丹不愿意,告诉隋建宇想回家。   隋建宇没有什么主见,张丹丹想“私奔”,他就跟着“私奔”,张丹丹想回家,他便拍拍裤子,笑着说“好”。   夜里,他们从桥洞里钻出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各自的家中,离家出走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但从西边的富康区到东边的明洛区路途遥远,而他们已经没有坐车的钱。   富康区治安较差,两个小孩在黑夜里行走,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被尾随。   被人从后面抱住的时候,张丹丹想叫,嘴却被捂得严严实实。隋建宇看着脸上横着一道刀疤的男子,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们被蒙住眼睛,带到男子的住处。   那里黑暗逼仄,有一股浓重的霉味。   隋建宇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他胆战心惊地爬到门边,在门缝里看见没穿衣服的张丹丹,和那个正在她身体里进出的刀疤男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亦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他吓得忘了思考,当场晕厥。   再次醒来时,屋里已经没有张丹丹了,而男子也不知所踪。   他慌忙逃了出来,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知道张丹丹可能已经被杀死了,所以既不敢回家,也不敢找警察。   他在桥洞里躲着,直到渐渐清醒,意识到那个男子不会放过自己,才匆匆赶回家中。   而那时,张丹丹已经被丢弃在垃圾场中,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   “我害怕,我害怕……”他告诉柳至秦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哭腔的,颤抖着的——我害怕。   此时,DNA比对工作已经完成,嫌疑人名叫孟成刚,17岁,市九中的高三学生。   分局、市局的刑警当即出动,晚上就在富康区一家电玩城找到了孟成刚。   此人是个“少年犯”,13岁时就捅伤过同学,却因为处在不用负刑事责任的年纪,而仅仅接受了一段时间的管教。   显然,管教并未避免他成为祸害。   这案子不归重案组负责,花崇却在监控里从头到尾看完了整个审讯过程。   孟成刚很淡定,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抓住。他脸上一直带着残忍的笑意,说死去的女孩是自投罗网,活该撞在自己的枪口上。   “谁让她深更半夜在外面走?”   “谁让她离家出走?”   “那个胆小怕事的矮子是她的男朋友吧?我真该把他也玩死……”   “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想找个女的来玩玩,还要什么原因?”   “我不害怕,我今年才17岁,你们能把我怎样?”   张贸看得跳了起来,“这这这!这他妈简直禽兽不如!混账东西!现在的小年轻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张丹丹才10岁!10岁的小姑娘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不仅禽兽不如,还蠢。”花崇道:“17岁已经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年纪了,他还以为只要不满18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罪。”   张贸捶着胸口,“我他妈气得心脏痛!”   花崇叹气,眼中掠过一丝疲惫与烦躁。   张丹丹的死怪谁?怪父母和老师的不理解?怪她自己与隋建宇的幼稚?还是怪分局、派出所在当时接警之后处理不当?   罪魁祸首无疑是孟成刚,但这样的悲剧,本来是能够避免的。   如果孟成刚在13岁捅伤同学时就受到制裁的话……   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一阵吵闹声,一名刑警回来说,甄勤闹着要去找陈韵。   ??   夜色浓重,明洛区最昂贵的别墅区,穿着白衬衣的青年将整理好的大号行李箱放在门边,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上楼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房门。   “妈妈。”他温柔地唤道。   里面传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不久,门打开了。   一名养尊处优的妇人站在门口,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谢谢。”妇人说,“早些睡。”   “我出去几天。”青年道:“您照顾好自己。”   妇人优雅地点点头,“好的,晚安。” 第八十二章 镜像(16)   涉及孩童的恶性案件最易在社会上引起恐慌与模仿。   大多数家庭都有孩子,家长见到别人的孩子遇害,往往推及自己的孩子。在他们口中,事实会在最大程度上被歪曲。关心则乱,真实成了谎言,谎言成了谣言。   而阴沟里永远不乏心理扭曲的人渣,这些人无能、低劣,热衷于破坏,却不敢对强于自己的人出手,他们的目标向来只有老弱病残。一起伤害事件就如一剂鸡血,令他们发现,杀害没有反抗之力的小孩,尤其是女孩,竟然是那么容易……   张丹丹一案,孟成刚是板上钉钉的凶手,证据链非常完整。但这个案子告破之后,社会上却谣言四起——有说警方无能,抓孟成刚只是因为抓不到真正的凶手,迫于压力才随便抓了一个高中生,通过刑讯逼供的手段令对方认罪;有说凶手就是警方的内部人员,警方不敢动他,因为他背景很深,动了他就可能牵扯出一连串上层人物的犯罪事件;传得最广的说法是,真正的凶手是个高智商恋童癖,专门对10岁左右的女童动手,只要被他盯上,就难逃魔爪。而因为他实在是太聪明,从来不留下任何破绽,警方束手无策。不断有女孩失踪、被害就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说,就成了真话。一时间,洛城的各个幼儿园、小学,一到放学就挤满接小孩的家长,甚至因为停车、推挤纠纷发生了几起打架、擦刮事件。朋友圈里,妈妈们大量转发一条微博——为了女儿的安全,请不要给她打扮得太漂亮,不要让她成为恋童癖的目标!   “扯鸡丨巴淡!”曲值丢开手机,“这都什么玩意儿啊?谁说受害者都是因为穿得漂亮才出事的?王湘美、张丹丹、陈韵,她们哪一个在被拐走时穿得漂亮?”   “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总能看到连我们警察都看不到的事。”张贸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个朋友还问我,那个恋童癖凶手现在是不是转移目标了,不抓女孩儿,改抓男孩儿了。”   “我操,有毛病是吧?”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出现模范犯罪。毕竟这个事太吸引眼球了,女童又是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一戳,对她们下手太容易。”张贸叹气,“主流媒体已经接到市宣的通知,低调报道张丹丹的案子。但那些什么公众号啊、大V啊又不受宣传部管辖,全他妈跑出来蹭热度,个个披着‘关心孩子’、‘提醒家长’的皮,干的事却和吃人血馒头没什么区别。我看啊,再这么一头热地宣传下去,过不了几天,模仿犯罪就会出现。”   花崇拿着记事本,从陈争的办公室回来,手上的本子往张贸脑袋上一敲,说:“你就乌鸦嘴最在行。”   张贸抱着脑袋,苦着脸说:“我也不想啊,但那些自媒体这么炒作下去,搞得人心惶惶都是最轻的,如果真的出现模仿犯罪,就彻底失控了。”   “你能想到,陈队想不到?”花崇说:“那些帖子马上就会被删除或者禁止转发,造谣的自媒体也会被处理。”   张贸眼睛一亮,“陈队找上面的人去了?”   花崇点头,“行了,这些事陈队自然会处理,我们现在必须集中精力,马上把王湘美和陈韵的案子破了。”   曲值问:“是不是上头给压力了?”   花崇含糊地“嗯”了一声。   张丹丹的案子引起轩然大波,上面一方面层层追责,可能会处理一些分局警察,一方面给陈争施压,要求重案组立即破案。   陈争烦得在办公室摔杯子摔鼠标,好在理智还在,跟花崇讨论了一下接下去的侦查方向,又默默把摔坏的鼠标捡起来。   花崇无法向他保证什么,离开时沉沉地叹了口气。   曲值用力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捶着胸口给自己打气,“花队,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走访。”花崇道:“把王湘美、陈韵接触过的人给我全部挖出来,往深处问,嫌疑人藏得再深,也不是无形无质的空气,只要‘他’存在,就不可能半点破绽都不留下。”   ??   王佳妹以前的房子是租来的,自从搬到仇罕家中,租住的房子就退掉了。目前,她仍然住在仇罕的家里。倒是仇罕受不了家中压抑的气氛,带着行李外出散心。   “他去哪里了?”花崇再次来到王湘美的房间,在抽屉、柜子里翻翻找找。   房间不大,摆了床和衣柜之后,就不剩多少空间了。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摆满课本、少儿百科全书,书桌下的抽屉里却全是漫画。   “他没说。”王佳妹站在门边,两眼无光,脸上愁云惨淡,比第一次坐在问询室时苍老了许多,“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柳至秦道:“仇罕在洛观村。”   “洛观村?”花崇条件反射想到那死了五个男孩的积案,眉间轻轻一皱。   “我随便查的。”柳至秦说:“他应该是跑去逃避现实。毕竟那里算是个旅游区,虽然离洛城不远,但没人认识他,花销也比长途旅行低。”   花崇点点头,继续看王湘美的书本、玩具。   那些漫画书质量很一般,页边有些割手,还有脱墨现象。   染在手上的墨单用干纸巾擦不掉,花崇搓了搓手指,放下漫画书,拿起一个精致的硬面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里贴满了卡通少女,她们每一个都有至少五套漂亮的衣服。王湘美用彩色水笔在旁边加了不少标注——最喜欢哪一套,最想拥有哪一套,哪一套可能最贵……   这个身穿红白色连衣裙离世的小女孩,看来真的很渴望拥有一条称心的公主裙。   ??   “王湘美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离开丰收小区,花崇说:“她大概是明白母亲不易,所以从来不跟王佳妹讨要什么,给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把向往都贴在笔记本里。”   “那个笔记本还带了锁。”柳至秦拿出车钥匙,“虽然很容易打开,但起码说明两点——她很珍惜贴在里面的衣服贴画;她不想让王佳妹看到。”   坐在副驾上,拉好安全带,花崇感叹道:“王湘美是个很懂事,也很细心的小姑娘。但她锁笔记本的行为有些多余。因为即便她不把那个笔记本藏起来,王佳妹也不会因为看到那些贴画就明白她的心思。王佳妹刚才的反应,你注意到了吗?”   “嗯,她很茫然。她不明白那些贴画对于王湘美的意义。”柳至秦道:“有时候生活会把一个人变得麻木,更糟糕一些就是麻木不仁。王佳妹常年做低端服装批发生意,成天想的都是如何多揽一笔生意,如何多赚几十块钱。她需要不断与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甚至于勾心斗角。说句不恰当的话——她每天都得如‘泼妇’一般去战斗。长时间下来,她已经失去了感知纤细、单纯、美好情感的能力,她看不懂王湘美藏在笔记本里的细小心思。但这其实不能说是她的错。她也只是太想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让家人过得好一些而已。”   花崇点了根烟,沉默不语。   柳至秦将话题拉回王湘美身上,“小姑娘的确很懂事,但毕竟太小,对这个世界的恶还了解得太少。她始终把愿望压抑在心里。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更加容易受到蛊惑。她很想要一条好看的裙子,换掉身上洗得发白洗得掉线的运动服,所以一旦有人告诉她——‘小妹妹,想穿上公主裙吗?’她就一定会上钩。”   “这个人是在哪里遇上她?”花崇右手抵在窗沿,蹙眉沉思,“‘他’应该注意王湘美有一段时间了。在8月26号之前,‘他’有没有与王湘美有过实质接触?王湘美没有手机,‘他’是以什么方式将王湘美叫到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仇罕说,王湘美失踪之前,曾经找他要钱,去外面买了一些零食。小区摄像头拍到的王湘美,手里的确拿着一包薯片。”柳至秦偏过头,“我们再去一趟茶馆?”   ??   下午,本该是茶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没有工作的闲人们睡饱了觉,吃饱了饭,都盼着在麻将桌上大展拳脚。可灿华服装批发市场旁的咏春小区,位于二单元一楼的茶馆却大门紧闭,上面贴着纸条:暂时歇业。   仇罕不在,花崇有从王佳妹处拿来的钥匙。   茶馆里窗户紧闭,极不通风,大门一开,令人不快的烟味、麻将味就扑面而来。   花崇走去王湘美当初看小人书的房间,拿起仍然放在桌上的漫画翻阅。柳至秦再次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没看出哪里有问题,于是走到花崇身边,也拿起一本漫画。   漫画的主人公是很多位公主。她们生活在另一个星球,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自己的王子。   “这些书是正版。”柳至秦突然说。   花崇眼神一顿,立即抬起头。   刚刚拿起这些书时,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王佳妹说过,王湘美喜欢看小人书,仇罕经常花钱给她买。王湘美的房间里,的确有不少漫画书。   那些书印刷、装订得比较粗糙,翻页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手指就会被墨弄脏。   而这些书……   它们画面清晰,书页没有毛边,更没有掉页、掉色现象。   “仇罕吝啬,会‘讨好’继女给王佳妹看,却不愿意花钱买正版漫画。”花崇将书翻了过来,看着标在封底的价格,“正版漫画售价不低,以仇罕的收入水平和抠门程度,买的应该都是粗制滥造的盗版。可是这本书……”   “我们上次看到这些书的时候,忽略了正版盗版的问题。”柳至秦将漫画拍在手上,“仇罕可能也没有发现王湘美26号看的漫画书不是自己买的盗版货。”   花崇神色凝重,“那这几本正版漫画,很可能与嫌疑人有关!”   柳至秦点头,“上面可能留有什么信息,王湘美因为这些信息,掉进了凶手布好的圈套。花队,我们是现在马上回去,把书交给痕检科,还是……”   花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快速翻动书页,“不用。凶手给一个小女孩留的信息,不可能复杂。如果它还在书里,我们根本不需要让痕检科帮着查。”   柳至秦懂了,也开始翻手上的书。   然而,这几本被王湘美留下的书里,并无任何信息。   “嫌疑人留给王湘美的讯息,已经被王湘美拿走了。”花崇扔下书,来回踱步,“它可能是一张夹在书中的纸条,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   “那陈韵呢?”柳至秦突然说,“假设陈韵是被同一个嫌疑人带走,她收到的是什么?”   花崇看着窗外,片刻后说:“这种假设很残酷啊。”   “我也不希望陈韵在杀害王湘美的人手中,这个人很狡猾,‘他’不会像孟成刚那样残暴,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都是一样的。”柳至秦说着将几本漫画装进一个纸袋,“既然凶手留给王湘美的信息已经不在书里,那这些书看来只有交给痕检科了。”   “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让王湘美得到这些书?”花崇说:“学校不可能,还没有开学。同学交流也不大现实,小孩子不好操控,知道的人越多,‘他’越可能暴露。那就只剩下补习班?仇罕说,王湘美假期参加过一些补习班,26号上午上的是数学补习班。她会不会就是在补习学校拿到这些书?”   “去看看?”柳至秦说:“就在这附近。”   ??   “火炬育才”离灿华服装批发市场不过2公里路,王湘美几乎整个暑假都在这里度过。   假期是各大教育机构最忙碌的时候,此时已经开学,且是中小学的正常上课时间,“火炬育才”在写字楼里租下的三层楼相对冷清。   花崇亮出证件,并向负责人说明来意。对方虽然不快,但也不敢表露得过于明显,连忙将他们带到王湘美当时上课的教室里,指着其中一个座位说:“那就是王湘美的座位。”   柳至秦有些惊讶,“你们这里上课,座位是固定的?”   “我们实行的是正规学校管理。”负责人道:“如果每次都乱坐位置,那会耽误上课时间,所以从第一节 课开始,座位就固定下来了。”   花崇走到王湘美的课桌边,弯腰往桌斗里看了看,里面空无一物。   “都收走了。”负责人说:“26号上午是最后一堂课,下午就放假了。上完那一堂课,这个教室就要清理出来。我们已经做过一**扫除,这周末就有新报名的学生来听课了。”   花崇微拧起眉。   清理、大扫除,意味着嫌疑人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已经不复存在。   “照你刚才的意思,这个教室在暑假期间,是王湘美班上学生的专用教室?”柳至秦问。   “不是整个暑假,是从8月12号开始。我们的课程是按半月算。”   花崇目光一沉,“那这半个月的监控记录还在吗?”   负责人很紧张,“在倒是在……”   “马上调出来!”   半个月的监控记录全部看下来,即便让技侦组加班加点,也要耗费不少时间。花崇站在显示屏前,着重看了24号到26号的记录。   “火炬育才”的摄像头有盲区,教室里只有一个考试时用于监督作弊的摄像头,平时不开,其余的摄像头在走廊上,拍得到前门,却拍不到后门。   “如果嫌疑人从后门进入,将漫画放在王湘美的桌斗里,摄像头就无法拍到‘他’。”花崇抬手在显示屏边比划,“走廊上进进出出全是人,学生、家长、老师,甚至还有外卖员……谁都可能是放书的人。”   “‘他’不一定是最后几天才放书。”柳至秦说:“反正那个位置是王湘美的,‘他’就算是11号把书放进去的,王湘美也会看到。”   袁昊盯着显示屏,“这边交给我,我把可疑的人都给你们揪出来。”   “但你并不知道谁可疑。”花崇说:“我也不知道谁可疑。‘他’出现在视频里时一定很正常,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他’的特点。”   “这倒也是。”袁昊苦恼地踹了一脚桌子腿。   “那从陈韵身上找突破?”柳至秦抱臂,“如果嫌疑人是同一人,那‘他’必然也会出现在陈广孝的烧烤店或者陈韵上朗读课的课外机构附近。”   “等等等等!”袁昊打岔,“这两个案子可以并案了?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   “希望不是同一人所为。”柳至秦说。   花崇看着他,“但如果我们按照这条思路去查,就等于默认并案。”   “天哪!”袁昊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这什么变态杀手,专挑穷人家的小姑娘下手?人家活着容易吗!”   花崇脑中一闪,重复道:“活着容易吗?”   柳至秦抿了抿唇。   袁昊嚎道:“不容易啊!”   花崇朝柳至秦递了个眼色,“走,去陈韵家。”   ??   路上,柳至秦问:“花队,你刚才是不是在想——活着不容易,所以不如死了了事?”   花崇没有正面回答,“凶手了解王湘美,了解王湘美的父母,认为像她这样家庭出身的小姑娘,就算在贫穷中勉强长大,将来也不可能过得幸福。王湘美现在还小,就算穿质量最差的衣服,看盗版漫画,在茶馆的乌烟瘴气中写作业,也不会觉得自己比别人差,照样有梦想,照样觉得有朝一日会穿上漂亮的裙子。但是有漂亮的裙子穿就足够了吗?不,完全不够!当她有了公主裙,她便想要名牌包、大牌化妆品、首饰、豪车。裙子就像注入她体内的第一剂毒品,在幻象中带她见识富足、美好的生活。当毒品带来的幻觉消失时,她会沮丧而绝望地发现,现实中没有童话,灰姑娘不会变为头戴皇冠的王妃,她这一辈子都是在底层挣扎的灰姑娘,最好的结果是像她的母亲一样,凑合着嫁给一个普通男人!至此,她才明白,活着会有多困难。对富有的人来说,活着的每一天是享受,而对她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那为什么还要活着?想死,却又没有胆量去死,她需要一个帮手!”   柳至秦拍了拍花崇的肩,“花队。”   花崇突然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凶手视角扯了回来,盯着前方的滚滚车流,低声说:“这个人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在‘他’的认知里,‘他’杀害王湘美,是为了救王湘美于水火。这种无望的生活,不过也罢。”   “‘他’是一个心理极端扭曲,心思却非常缜密的人。”柳至秦握着方向盘,跟上花崇的思路,“除了一些极其特殊的案例,心理扭曲者在作案之前都经历过难以承受的创伤,‘他’经历过什么?”   花崇按着额头,“我很担心我们走上岔路。在岔路上想得越远,离真相就越远。现在王湘美已经死了,陈韵还不一定。一旦走上岔路,被耽误的就是陈韵的命。”   柳至秦腾出一只手,在花崇腿上拍了一下,“放松,我们谁都能焦躁,但你不行。”   花崇打开车窗,微侧过头。   初秋的风灌进来,他半眯着眼,任由风将头发吹乱。   柳至秦关上车窗,说:“小心感冒。”   直到驶抵位于明洛区昭蚌街的“小韵美食”,花崇都没有再开窗。   ??   用老板的名字作为店名的餐馆满街都是,但用自家女儿的小名当招牌的店却并不多见。花崇看着闪烁俗气桃红色亮光的“小韵”二字,一下子就想起了甄勤对陈广孝夫妇的形容。   看来长相出众的陈韵的确是陈家引以为傲的招牌。   此时已经入夜,但还算不上晚,烧烤店里虽然坐满了人,但摆在外面空坝上的桌椅还空了大半。   “小韵美食”不仅接到店客人,还接外卖单,厨房油烟阵阵,两个年轻小伙正在忙碌。   陈广孝和何小苗都不在店里。   花崇找了个座位坐下。柳至秦拿着一个塑料篓子,像普通客人一般拣菜。小伙麻利地算好价钱,大声道:“一共72块钱,现金还是微信支付宝?”   柳至秦从钱夹里拿出100块,“现金。”   小伙看了他好几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嘿,现在还有人用现金?   柳至秦拿了找补,笑道:“你们店生意不错啊。”   “哪里哪里!”小伙说:“以前才叫不错呢!”   “哦?那我是没有赶上好时节?”柳至秦问:“为什么以前不错,现在就‘哪里哪里’了?”小伙想了想,叹气道:“这阵子出了点事,老板老板娘都不管生意了,一些熟客就不来了。”   柳至秦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还以为你就是老板。”   “我还差得远呢!”小伙笑嘻嘻地摆手。   柳至秦又问:“是老板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小伙有些为难。正巧这时新来的客人把拣好的菜送来了,小伙连忙算钱,没再与柳至秦说话。   十来分钟后,三盘烧烤上桌。   花崇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声道:“听到隔壁桌说什么了吗?”   柳至秦夹起一块土豆,“嗯。”   坐在他们邻桌的客人正在聊陈广孝和何小苗,说他们女儿丢了,八成已经遇害,夫妻俩没有心思再做生意,这家店怕是开不了多久了。   明明是个沉重的话题,被当做饭桌上的谈资说出来时,却变得轻挑无情,好似别人的命只是酒足饭饱后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花崇食欲不佳,吃了一会儿就放下筷子。   柳至秦抬头看他,“不吃了?”   “嗯,我去跟那两个小伙聊聊。”   得知来人是刑警时,刚才与柳至秦闲聊的那个小伙吓了一跳。花崇让他们调监控,两人在电脑前折腾了半天,才说:“只有最近一周的了。”   “以前的都覆盖了?”花崇问。   “陈哥说意思意思就行,没必要把视频留太久,占空间。”小伙解释道。   短短一周的视频,难说有没有拍到嫌疑人。   柳至秦将视频全部拷贝下来之后,“小韵美食”到了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外卖订单的提示音不断响起,几名骑手急着拿菜,见店里人手不够,其中一人直接钻进厨房,客串起了厨师。   剩下的骑手们凑在一起抱怨。   花崇没有立即离开,从他们口中得知,“小韵美食”的外卖生意大多数来自住在高档楼盘或者别墅里的富人。以前明洛区几乎没有类似的低端餐饮馆,“小韵美食”刚开业时,生意就不错。   “那些有钱人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也想尝尝地沟油。”一名骑手开玩笑道。   另一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桌人,低声说:“对啊!看看,那边那桌的人我见过,住在乘龙湾别墅区,外卖我都送过好几回。那别墅大得,我靠!不过啊,再有钱也和咱们一样爱吃路边摊呢!”   “瞎乐什么?我们这是没钱,不得不吃路边摊,人家一样吗?”   “哎,敲我头做什么!我的单子好了,下回再收拾你!”   花崇听着骑手们的对话,看了看那一桌住在乘龙湾别墅区的富人。   若是他们不说,他还没有注意到——此时来吃烧烤的食客,大多衣着光鲜。   外卖订单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店里也来了一波新客。花崇与柳至秦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同时,一辆低调的豪车停在路边,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士从车里下来,从容地拿起塑料篓子,熟练地拣菜。   她的妆容、服饰,以及优雅的动作,与她手里的塑料篓子显得格外不搭调。 第八十三章 镜像(17)   刚坐上副驾,花崇拉安全带的手忽地一滞。   柳至秦侧过头,“怎么了?”   “你看那人。”花崇朝窗外抬了抬下巴。   他视线对着的,正是手拿塑料篓子,站在菜架边拣菜的女人。   柳至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她这打扮与气质,现在应该正坐在西餐馆里品尝红酒。”   花崇笑,摁亮手机,指了指上面的时间,“可是这个点儿,西餐馆基本上都打烊了。她即便做好了盛装赴宴的准备,也没有办法品尝红酒了。”   “这说明路边大排档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啊。”柳至秦将车发动起来,“虽然食品安全没什么保障,但胜在随时都开着,味道也不错,还热闹。”   “人啊,归根到底是受欲丨望支配的生物。口腹之欲也是欲丨望的一种。”花崇又看了看女人,轻轻在柳至秦手臂上拍了拍,“先等等,别急着走。”   “嗯?”   “我想看看她是坐在店里吃,还是打包带回家。”   柳至秦挑眉,“这么感兴趣?”   “看看呗,花不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之后,女人从小伙手里接过打包好的烧烤,走向停在路边的豪车。   豪车发动,带着她消失在夜色里。   “看完了?”柳至秦笑着问。   “看来一个人果然不适合坐在店里吃烧烤。”花崇若有所思道,“嫌疑人第一次见到陈韵时如果是在这家店里,‘他’是单独来的?还是与其他人一起?”   “‘他’是个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柳至秦看了看坐在店里聊得热火朝天的食客,“这种人很孤独,‘他’可能有不少不得不结交的朋友,但私底下不会和这些朋友到路边摊大排档吃饭喝酒。‘他’如果来过,大概率是独自前来。”   “独自前来,等餐的时候看到陈韵,说不定还与陈韵聊过天。”花崇闭上眼,边想边说:“陈韵当时正在某一张桌子上做作业,并没有与‘他’对视。突然,何小苗将做好的烤串放在案台上,大声喊道——小韵,4桌客人的串!陈韵闻声放下笔,抬起头,这才与‘他’的视线对上。接着,陈韵冲‘他’甜甜一笑,跑去案台边端起盛放烤串的盘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记住了这个漂亮的,性格开朗的,被父母剥夺了正常童年的小姑娘。”   “可惜陈广孝把以前的监控记录都删掉了。”柳至秦说,“大部分案件里,嫌疑人都有到作案现场‘旧地重游’的习惯。但这个烧烤店显然不是什么‘旧地’,‘他’没有必要再来。最近几日的视频,有‘他’的可能性不高。”   “不一定。”花崇摇头,“‘他’可能想看一看,陈广孝和何小苗的反应。”   柳至秦想了一会儿,“嗯,这也有道理。”   说完看向花崇,“现在回去吗?”   花崇这才意识到车还停在原地,“嗯,回去。”   柳至秦拐了个弯,语气很随意,“你好像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花崇摸着鼻梁,“陈广孝店里的主要客源和我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和我对嫌疑人身份的判断也不大相符。”   车在夜色与华灯中平稳前行,柳至秦道:“说说看。”   “‘他’认为陈韵不幸,是因为‘他’对陈韵目前的生活有深重的同感。‘他’极有可能经历过同样的不幸,或者目睹过‘他’最亲密的人——母亲或者姐妹遭受过类似的不幸。过去的不幸导致‘他’至今活在困窘中。”花崇缓慢地说着,眉心浅浅地皱起,右手小幅度地比划,“‘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否则怎么能断定陈韵、王湘美这样的女孩儿没有未来?‘他’经营不好自己的人生,才会认为与‘他’童年相似的孩子应当早早死去,这样才是解脱。”   “你这描述让我想起了孟小琴。”柳至秦说:“但她已经不可能再作案。”   花崇摇头,“不,他们不一样。孟小琴恨的是生来就比她幸福的女人,她作案的动机是扭曲到极致的嫉妒心。但照我们的推断,‘他’的动机却是拯救与解脱。可‘他’不明白——没有人有资格决定别人的未来。”   柳至秦说:“你对‘他’的‘画像’,原本是个相对潦倒的、不得志的人。”   “嗯。到了店里才发现,客人除了学生,其他没有谁潦倒不得志。”花崇叹了口气,“学生不存在潦倒不潦倒,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   “那如果嫌疑人是生活富足的人,先做个假设吧,假设好了再来倒推。”柳至秦说,“假设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杀害王湘美、拐走陈韵的人,是什么心理让她这么做?”   “这正是我没想通的地方。在这个案子里,生活相对富足,事业相对成功的人,作案动机小得多。除非他们有什么无人知晓的痛处。”花崇揉着自己的后颈,动了动脖子,“还是先让技侦对比两边的监控吧,我们现在有点钻牛角尖了。在‘小韵美食’吃饭的多是富人,但不代表没有符合侧写的人,只是我们今天没有遇到而已。监控里说不定就有。”   “也对。”柳至秦加快车速,“对了,要去把二娃接回来吗?”   “你想它了?”   “徐戡也挺忙的。”   “暂时还是放在徐戡那儿。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破案,忙完还得去洛观村。徐戡给我看了二娃的视频,人家小生活过得不错,现在我们把它接回来,没几天又送回去,来回折腾太麻烦了。”   “也行。”遇到了红灯,柳至秦把车停在斑马线外,“想起洛观村的案子,我就头痛。”   花崇脱口而出:“那我给……”   “给”字说完,便顿住了。   柳至秦没听懂,“嗯?”   “没什么。”花崇看向窗外,重复道:“没什么。”   柳至秦狐疑,直到开回市局,仍在想花崇要“给”他什么。   ??   次日,痕迹科没能在花崇带回的漫画书上发现陌生指纹,而上面也没有仇罕的指纹。   李训送来报告时,花崇正在技侦组看监控,并不感到意外,“既然没有陌生指纹,就说明这本书绝对有问题。嫌疑人在把书交给王湘美之前,抹掉了自己留在书上的指纹,同时也抹掉了可能存在于书上的其他指纹。‘他’戴着手套,将书放在只有王湘美能拿到的地方,王湘美在得到书之后,没有将书交给其他人。”   “那要怎么查?”李训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查这些书的来源比查那条裙子更麻烦。”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暂时放一放,集中精力查裙子的来源。撑不住了就先休息一下,没事的。”   袁昊一边喝被冲泡得没了色的红茶一边说:“对,没事的!破案又不只靠你们痕检,没见我们技侦也忙着吗?去去去,睡个觉,说不定等你一觉醒来,这案子啊,就破了!”   李训脑子有些糊,反应慢了半拍,拿起袁昊的茶杯灌了一口,嗓音沙哑道:“行,我先去眯一会儿,有什么事直接叫醒我。”   花崇见他走路都有些飘,担心他一会儿撞到门,索性将他送回痕检科。   就这一会儿工夫,技侦那边就锁定了一个人。   袁昊兴奋地喊道:“花队!你看,这俩是不是同一个人?”   数个显示屏呈定格状态,每一张画面里,都有一个矮?的男人。   在从“小韵美食”拷贝回来的视频里,他穿着灰色的卫衣、直筒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样式普通的板鞋,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光是拣菜,就花了比其他客人更多的时间。监控范围内,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同伴的客人,等餐过程中,时不时看向厨房。   而在“火炬育才”提供的视频中,他穿着白色衬衣与西裤,拿着三角尺、文件夹数次从教室外的走廊经过。   “他是补习班的老师?”花崇双手撑在桌上,两眼紧盯显示屏。   “看样子是。”袁昊说:“他进的正是王湘美所在的数学补习班教室。如果他就是嫌疑人,那他一个老师,想把漫画书放进王湘美的桌斗,那简直太容易了!”   花崇看了看另一个显示屏上的时间,“陈韵30号失踪,王湘美26号失踪,27号遇害,他29号出现在陈韵家的店里。”   “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他在杀害王湘美之后,将目标锁定在了陈韵身上?”袁昊问。   花崇站直,右手支着下巴,眉间紧锁。   在不同地点的监控里,男子呈现不同的精神状态。   在“火炬育才”,他衣着整洁,精神不错,不断笑着与走廊上的人打招呼,俨然一名优秀的年轻教师。   而在“小韵美食”,他变得邋遢而猥琐,有几分贼眉鼠眼的意思。   他为什么张望?是不是在找谁?   他想看到的,难道是陈韵?   监控没有拍到陈韵。29号晚上,陈韵也许没有到店里来帮忙。   但即便如此,男子的行为也足够怪异。   并且,他是唯一出现在两边监控里的人。   “马上查这个人。”花崇当机立断道:“张贸,去一趟‘火炬育才’,把这个人带到局里来。”   ??   长陆区青藤小学,上午课间操时间,校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   三年级三班的班主任邢一善正拿着哨子,站在队伍前方,面带微笑地纠正班上学生的动作。   他很年轻,今年才26岁,虽然身高矮了些,但五官清秀,是三年级最年轻的班主任,深受学生喜欢。   别的班主任大多是中年人,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一见谁做得不好,就大声呵斥,指着台上的领操员大声道:“打起精神来!你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你这腿这胳膊是怎么回事?没有吃早饭吗,啊?”   邢一善却从来不呵斥学生,谁动作不标准,他便走到谁旁边,轻轻抓着对方的手臂或者腿,温声道:“你的姿势不对,来,跟着老师学……”   上学期,因为全票好评,他被评选为最受欢迎数学教师、最具人气班主任。这学期刚开个头,就有家长找到校长,希望把自家孩子转到他担任班主任的班上。   那位家长是校长朋友的朋友,行个方便也不是不可以。但校长担心开了这个头,后面不好收拾,便将他请到办公室,问他的意见。   他见过想转班的小孩,那是个疑似得了肥胖症的男孩,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脸上常年挂着鼻涕。   他委婉地拒绝了校长,理由十分正当:“家长欣赏我,我很高兴,但是定好的规矩不宜破坏。接收一个孩子,往后再有孩子想转班,那怎么办?”   校长很满意,转班的事因此不了了之。   课间操结束后,学生们有的回到教室,有的成群结队去小卖部买吃的。邢一善正准备去卫生间,突然被教导处的梁老师叫住。   “邢老师!校长有事找你。”梁老师大声说。   邢一善眼中掠过一丝烦躁——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去一趟卫生间。大课间时间长,卫生间里人多,是一饱眼福的好机会。如果不去看一眼,接下去的课都没有动力继续上。   但尽管心有不满,他的唇角却扬了起来,“好的,我这就去。”   快步走向校长办公室时,他想,难道又有人想转班?   如果是长得漂亮的小孩,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正要说“校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就见校长神情凝重,全无平时的温和之态。   而会客沙发上,正坐着两个年轻的陌生男人。   看岁数,那两人不可能是小学生的家长。   校长站起身来,略显不安地说:“进来吧。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市局的刑警,小张,小袁。”   邢一善登时愣在原地,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手中的哨子笔直掉落在地。   ??   市局审讯室,刑一善坐在椅子上,双肩紧缩,和在学校时恍如两个人,倒是更像被“小韵美食”摄像头拍到的那个猥琐男子。   花崇唤他的名字,“邢一善。”   他惊慌地抬起头,但很快就像受不了花崇目光似地别开眼,低声道:“你们抓我干什么?我只是个小学老师,我没有犯法。”   “那你在紧张什么?”花崇问。   “我……我没有紧张。”邢一善的肩膀正在颤抖,眼睛完全被垂下的额发挡住,话语混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学校好端端地教着书,你们突然把我带到这里来,我,我能不紧张吗?”   花崇见过太多像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人,不与他啰嗦,“你是‘火炬育才’的暑期代课老师。”   “那又怎样?”邢一善说:“我是利用暑假时间去‘火炬育才’代课,没有影响正常教学。你们可以去问我们校长,我打过申请!”   “知道这是哪里吗?”花崇冷声说:“重案组的审讯室。你难道认为我有闲工夫管你假期打工有没有影响正常教学?”   闻言,邢一善脸色更白了。   花崇摁亮放在手边的平板,找出王湘美生前的照片,往邢一善面前一推,“这个女孩儿在你班上上课,你记得她吗?”   邢一善瞥了一眼,抖得跟筛糠似的,“她,她已经死了!”   花崇有些意外。邢一善的反应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王湘美遇害不是秘密,身为王湘美的老师,邢一善不可能不知道。   但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反应都不正常,不是凶手该有的反应,也不是无辜者该有的反应。   “她被人害了,但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火炬’的代课老师,不是她的班主任。我没有义务为她是死负责!”邢一善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也不在‘火炬’工作了,你们找我没用!”   花崇往椅背上一靠,暂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邢一善的脸。   就目前的监控记录来看,邢一善有作案的条件。并且此人心理状态、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符合部分犯罪侧写。   还有一点,他在面对警察时异常紧张,绝对不是无关者。   但是,花崇眯起眼——他这种激烈的抵触情绪,也和心思缜密的杀手相差甚远。   半分钟后,花崇找出另一张照片,“这个小姑娘,你见过吗?”   照片上的正是陈韵。   邢一善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先是茫然没有表情,而后大惊失色,“她,她……”   “你知道她?”   邢一善额头全是冷汗,似乎想要点头,又不敢承认。   花崇直截了当地说:“29号晚上,你独自一人到‘小韵美食’,点了52块钱的烤串,就是为了见到她?”   “不,不是!”邢一善说:“我只是过去吃饭!我根本没有看到她!”   “那奇怪了。你家住城北长陆区,据我所知,长陆区的深夜大排档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超城东的明洛区。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明洛区的‘小韵美食’吃饭?你没有同伴,不存在相约就餐。”花崇慢慢地说着,“你去那里,如果不是为了陈韵,那是为了什么?”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邢一善大声道:“我没有看到她!”   “没有看到她?”花崇冷笑,“意思是你确实是想看她,可惜没有看到?”   邢一善急促地呼吸,喉咙发出困兽一般的闷响,仿佛深藏在内心的某个秘密正在被人窥探。   “店员说,当天你问过他一个问题。”花崇往前一倾,“需要我重复吗?”   邢一善双目圆瞪,上齿用力咬着下唇。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行。我换几个问题,也许过一会儿你就想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花崇清清嗓子,“8月26号下午,暑期数学补习班结业之后,你在哪里?”   “26号下午?”邢一善眼珠转动,一滴汗从紧蹙的眉心滑落。   看得出,他正在回忆。   花崇补充道:“还有27号,以及暴雨之前。”   仿佛想到了什么,邢一善五官迅速扭曲起来。   花崇睨着他,“告诉我,你在哪里,做什么。”   邢一善猛力摇头,重复道:“我没有犯法!我没有犯法!你们不能抓我!”   花崇眸光一紧,一巴掌拍在桌上,“26号下午,是你把王湘美约出去?30号下午,也是你拦住了陈韵?”   “不!和我没有关系!”邢一善歇斯底里,“我没有动过她们!我什么都没有对她们做!”   “那你在紧张什么?你怕我们查到你的行踪?”花崇语气稍微一缓,“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做,那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邢一善显然已经听不进去,目光疯狂而呆滞,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恐惧万分,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突然被扔在日光之下。   花崇离开审讯室,让人看住他。   “花队!”张贸跑来,“邢一善招了吗?”   “他问题很大,但不一定和案子有关。”花崇快步往前走,“我现在要去他家一趟,你给小柳哥说,查邢一善的上网记录。”   “已经查过了。”柳至秦疾步走来,手上拎着一个笔记本,语出惊人:“邢一善是个男女通吃的恋童癖。”   张贸骇然,“我丨操?”   花崇却像已经料到一般,从柳至秦手中接过笔记本,“我看看。”   “他长期关注几个服务器在境外的恋童癖网站,这些网站虽然已经被墙,但通过VPN,他仍旧可以浏览发布在网站上的信息。”柳至秦说:“其中一个网站上,有人上传了陈韵的照片以及详细资料。他29号去‘小韵美食’,应当就是去看陈韵。”   花崇看着网站上的内容,顿感晕眩。   那些没有打码的照片上,有小孩赤丨裸丨身体的照片,也有小孩被侵犯之后的照片。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就这么被成千上万道贪婪的目光盯着。他们有的已经被猥丨亵,甚至遭受了更严重的侵犯,有的即将成为恋童癖的“猎物”。   “你知道陈韵的照片是谁拍的吗?”柳至秦问。   花崇愤怒地按着太阳穴,“谁?”   “陈广孝。”   “什么?”   柳至秦叹气,“陈广孝为了炫耀这个漂亮的女儿,经常将她的照片发在网络上。一方面是身为父亲,为女儿感到骄傲,一方面是给自家的店招揽生意。他和何小苗都没有什么文化,见识也少,大概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恋童癖这一群体,更不明白随意在网上暴露孩子的信息可能引起多大的麻烦。像他们这样的父母,简直多不胜数。有人转载了陈韵的照片,之后一传十十传百。那张发布在儿童色丨情网站上的照片,已经经过了无数道转手。”   “那凶手肯定就是邢一善!我靠!他隐藏得深啊!当小学老师、在暑期补习班代课,就是为了方便接触孩子,对孩子下手吧!”张贸火气上涌,“刚才我去青藤小学,亲眼看到他趁纠正广播操的动作,摸小男孩的大腿!那些小孩子还觉得他这当老师的是在做好事呢!妈的,校园里怎么会有这种败类!”   “不,既然确定邢一善是恋童癖,他就不可能是杀害王湘美的凶手。”花崇紧皱着眉,“凶手另有其人。”   “为什么?”张贸不解,“恋童癖杀害女童的恶性案件国内外都比比皆是!没有人比他们更容易对小孩子动手!”   花崇沉声道:“你好好想一想,凶手是恋童癖的案子里,受害者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什么?”   “特征?”张贸思考几秒,神色一变,“受害者都被严重侵犯!有的事后被杀害,有的直接被侵犯至死!”   “对。但王湘美呢?他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关于性的侵犯。”花崇说:“如果凶手是个恋童癖,她的尸体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近乎完好无损。”   “那……”张贸出了汗,“不行,我还是不能接受!除非邢一善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否则我不相信他不是凶手!”   “应该的。”花崇点头,“查他住处附近的监控,确定他的在几个关键时间点上的行踪。”   ??   时间在繁忙中快速流逝,数个公共摄像头提供的视频构成了邢一善的不在场证明。   8月26号,王湘美失踪之时,他出现在洛安区文化宫,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少儿舞蹈大赛,他坐在第一排,看得如痴如醉。   8月27号,王湘美被害之时,他尾随着一名曾经在“火炬育才”数学补习班上课的小姑娘,并请她吃了一份哈根达斯冰淇淋。   8月30日,陈韵失踪前后,他带着4名即将成为三年级学生的小男孩去了一家澡堂。   而通过联网调查,邢一善过去在其他城市犯下的罪行也浮出水面——九年前,当他还不满18岁时,曾经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小镇猥丨亵了一名男童。   “去他妈的!这种人到底怎么通过教育资格审查的?”张贸怒不可遏,“青藤小学的负责人为什么会把这种强丨奸犯招进去?”   “各方面的漏洞让他成为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袁昊叹气,“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我的孩子遇上这种老师,我会亲手揍死他!对了,花队呢?”   “在审讯室。”张贸没好气道:“邢一善当小学老师的这几年,不知道做过多少禽兽不如的事!”   “那些儿童色丨情网站必须打掉。”袁昊说:“绝对不能给恋童癖提供方便。要我说,恋童癖抓一个就该枪毙一个,这些人活着也只会伤害下一代。我丨操,想着这些人我他妈就起鸡皮疙瘩!”   “那你还是别想了。”曲值从审讯室回来,黑着一张脸,“抓到一个恋童癖,但真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啊,再破不了案,陈队要暴走了。”   “曲副,你怎么就回来了?”张贸问:“这么快就审完了?”   “完什么啊完!我他妈听不下去了!”曲值拧开一瓶冰红茶就往嘴里倒,“这垃圾的电脑里存了上百个咱们市小孩的照片和详细资料,全是他自己跟踪偷拍整理的。我听花队的意思,好像是打算请上次来过的那个什么特别行动队出马,在全国范围内清查所有涉及儿童色丨情的网站。”   “也只有他们做得到了。”张贸有气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狠狠拍了拍桌子:“我真他妈想把藏在洛城里的所有恋童癖都揪出来!”   ??   邢一善身上还有很多疑点,他在青藤小学当了4年老师,一直在低年级任教,寒暑假又辗转各个辅导机构兼职,教的大多也是低年级学生。这些孩子对性基本上没有正确的认知,老师抚摸他们的身体,他们不会觉得奇怪,只会认为自己很讨老师的喜欢。很多家长也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意识,无条件地信任老师。   邢一善交待,他对学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摸他们的屁股和大腿。但是事实究竟是怎样,他有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目前找不到证据。   花崇不相信他的话。   但是现在,重案组实在没有精力彻查恋童癖这一条线,陈韵生死未卜,救下她才是最紧要的任务。   权衡再三,花崇将情况汇报给陈争,陈争也不含糊,直接联系到沈寻,把市局掌握的儿童色丨情信息全部移交上去。   离开刑侦支队长办公室,花崇吐出一口浊气,抬眼就看到柳至秦。   “给。”柳至秦递来一个纸袋,“还是热的,赶紧喝了。”   花崇低头一看,纸袋里装着一杯密封着的银耳汤,这才想起自己忙得天旋地转,没吃午饭,晚饭好像也忘了吃。   “谢谢。”他拿起粗吸管戳开塑料膜,疲惫地靠在墙边,轻声道:“我想救陈韵。我有种感觉,她现在还活着。凶手因为某种原因,还没有对她下手。”   柳至秦没有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当晚,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从两小时车程外的洛观村传来——虚鹿山上的篝火晚会出了严重事故,三名游客遇难。 第八十四章 镜像(18)   “这一天天的,都怎么回事啊?”张贸额头“咚”一声磕在桌上,“可别是凶杀案吧!”   “现在还难说。”曲值道:“法医和痕检已经赶过去了。最好是意外,否则又是咱们的事。”   “妈的,肯定是意外!”张贸拍着桌子,“曲副,你前阵子没跟我们去洛观村,不知道那什么虚鹿山上的篝火派对有多危险。他们居然在半山腰上放火啊,还说是经过消防同意的!我操,我在村子里看着都觉得可怕!花队还跟当地人提过这个问题,你猜人家怎么说?”   “嗯?怎么说?”   “人家说是咱们城里人少见多怪!说那半山腰平着呢,比新村小的操场还大,烧不起来,不会出现火灾!”   “新村小?”曲值皱了皱眉,“你说洛观村咋老是出与火有关的事呢?你们上次去不就是帮肖诚心处理那死了五个小男孩的积案吗?这下倒好,积案没破,又来新的案子。”   张贸“呸”了两声,“你别乌鸦嘴啊!说不定这就是个操作不当的意外呢!”   ??   一室之隔,花崇轻轻拍着太阳穴,悲观却又现实道:“洛观村的事几乎不可能是意外。现在那边只有肖诚心他们积案组,肯定搞不定。”   “先等尸检结果吧。”柳至秦比平日烦躁,在桌边走来走去,“洛观村不具备解剖条件,法医科的同事看过现场之后可能会把尸体带回来进行尸检。”   这时,办公室响起手机的震动声。   花崇看了一眼,眉心就皱了起来。   柳至秦也看到了来电显示的名字——肖诚心。   身在现场的刑警此时打电话来重案组,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花崇接起,语气凝重:“肖队。”   “花队啊!”肖诚心大喊道:“洛观村又出事了!”   “我知道,你别急,把你现在掌握的信息都告诉我。”花崇冷静道。   “我他妈能不急吗?你们被陈队叫回去,钱毛江那几人的案子全撂给我,我这几天忙着走访摸排,重新梳理案情,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哪知虚鹿山上突然死了人,烧死!”肖诚心道:“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已经看过尸体了?确定是烧死?不是死后焚尸?”花崇紧声问。   烧死与焚尸性质完全不同。烧死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有预谋地杀人,而焚尸基本上都与凶杀案有关。   钱毛江五人当年的尸检结果就证明是死后焚尸。凶手在杀害他们之后放了火,大概率是为了消除留在现场的证据。   “我现在就在尸体旁边!”肖诚心不住地唉声叹气,“一共有三具尸体,全部呈收缩状,看上去像活生生被烧死的!但具体情况要等法医来了再说,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护现场。”   “你能做的还有很多。”花崇稍感不快——再怎么说,肖诚心也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一员,是目前洛观村里最专业的刑侦人员,能做的、该做的事远远不止保护现场。   肖诚心快要哭了,“花队啊,你是不知道现场有多混乱!出事时我不在山上,我他妈在村里走访!突然山上就炸锅了,我和派出所民警赶上去的时候,那些游客跑的跑,哭的哭,喊的喊,简直像世界末日了一样!”   花崇心里叹息,明白现在跟肖诚心说理也没有用,只得草草安抚几句,继续问现场情况。   肖诚心在抱怨了一通之后,情绪似乎勉强镇定下来,开始讲事情经过。   电话那头噪音太大,花崇不得不戴上耳机,尽量把音量调大。   肖诚心说,进入9月,洛观村的学生游客走了一波,但新的客人又来了。一到晚上,虚鹿山上还是乐声震天,篝火辉煌。   今天晚上是说唱专场,不断有游客跳上大舞台挑战嘉宾rapper,气氛一度非常热烈,比前几天的摇滚专场还火爆。   景区为了助兴,临时在主火堆的对面又点了十个规模较小的火堆,不远处的烧烤宴会也阵仗惊人。   总之,从洛观村里往上看,虚鹿山的半山腰几乎为火圈环绕。黑夜里,那些火就像在半空中熊熊燃烧。   活动进行到后半程时,烤全羊端上来了,围着篝火跳舞的游客冲向食物。工作人员打算灭掉十处小火堆,只保留主火堆。直到这时,才有人发现,小火堆竟然有十一个!   虚鹿山上向来禁止游人私自点火,平时晚上的活动只会点一个主火堆,顶多再加两个小火堆,谁要私自点火,很快就会被发现。   但今天小火堆太多,现场气氛又格外高涨,工作人员维持秩序都来不及,根本没有工夫去数是不是多了一个火堆。   主舞台上的rapper依旧用即兴吼出的词宣泄对现实的不满,舞台下的游人有的跟着挥舞双手摇头晃脑,有的正享用着鲜嫩的烤羊肉。   突然,数声惨叫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乐声。人们纷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主舞台刹时一静,一位rapper忘了麦还没有关,骂道:“操,怎么回事?”   “烧死人了!烧死人了!”清理火堆的工作人员在看清灰烬与助燃物里的人时,吓得屁滚尿流,歇斯底里地吼叫狂奔。   离得近的游客也隐约看到了那些伏在地上的“物体”,立马跟着惊声大叫。一些人在奔跑中摔倒,险些造成严重的***故。   花崇手心出了一层汗,“在工作人员清理火堆之前,难道没有游客发现不对劲?他们不是在篝火旁边跳舞吗?受害人如果是被活着被烧死的,那在焚烧这一过程中,受害人难道没有挣扎、没有发出声音吗?这说不过去!”   “你看了现场就明白!”肖诚心语速加快,“太吵了,音箱和喧闹声可以把人的耳膜整破,受害人就算呼喊,也没人听得到!而且那个火堆离主火堆、中心区域较远。我初步了解过,好像没有人靠近过它!”   花崇蹙眉沉思,几秒后厉声道:“那这个案子就不可能是意外了!”   闻声,柳至秦神色一肃。   “我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我着急啊!”肖诚心道:“如果他们是意外掉进火堆,要么很快自救,要么在里面疯狂挣扎。现场的游人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很正常,但不应该完全看不到他们的挣扎。他们被‘安静’地烧死,只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是被人束缚在助燃物里的!他们只能在小范围内挣扎,无法逃出火堆。我猜,那个把他们放进火堆的人,很有可能给他们注射了某种药物。但现在人都烧成这样了,也不知道病理检验还能不能做。”   听到这里,花崇已经无法再抱侥幸心理。   这必然又是一个棘手的案子,凶手胆敢在众目睽睽下杀人,并且用的是“烧死”这种方式,必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且近乎病态地追求仪式感。   挂断电话后,花崇将脸埋在手掌里,半天没有说话。   “这个案子……”柳至秦有些犹豫地开了口,“让我想到了村小的案子。”   花崇抬起头,“不一样,钱毛江他们是死后被焚尸,现在这个极有可能是直接烧死。”   “但都与火有关。”柳至秦说:“杀人有很多方法,杀人的地点也有无数个。凶手为什么要选择放火?为什么要在洛观村放火?对‘他’来说,洛观村难道是个特殊的地方?”   花崇眼神越来越沉,摇了摇头,脸色很难看:“我突然想起,仇罕现在就在洛观村。”   “这……”柳至秦眉间紧拧,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不会与这个案子也有关吧?这么巧?”   ??   深夜,法医科和痕检科的刑警抵达洛观村虚鹿山。   徐戡一看尸体的状态,就下了定论:“死者生前被绳索和网状物束缚,不可能是意外。马上通知陈队和花队,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虐丨杀命案。”   洛观村和禹丰镇都没有进行尸检的条件,法医科只能将三具尸体带回洛城。同一时刻,陈争召集重案组、刑侦一组开了个紧急会议。   王湘美的案子必须破,陈韵必须尽最大可能救下,洛观村烧死三人的案子也不能耽误。   由于在虚鹿山上的都是善用社交网络的年轻人,有人被烧死的事已经被添油加醋四处转发,甚至还有现场照片、视频流出。短短几小时,一些自媒体就开始挖掘洛观村十年前的火灾,并将两个案子放在一起讨论:有迷信轮回说——称死者与在村小丧命的小男孩有关,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有“理性刑侦”说——认为警方十年前查不出真相,将案子放在一边晾着,受害者的亲友无法忍受,遂以同样的方式作案,借以引起警方重视,重查积案。   “尸检结果都没出来,受害者身份也没确定,就说得一套一套的,我他妈都要信了!这些人怎么不去写小说!”陈争既愤怒又无奈。命案一旦发生,就应当立即着手侦破,但刑侦支队实在有些分不出人手了。积案组那边基本靠不上,只能将刑侦一组暂时并入重案组,两个案子一并交给花崇负责。   花崇没有推脱。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在其位负其责,重大案子接踵而至,重案刑警们没有“挑肥拣瘦”的权力。这次唯一不同的是,失踪的陈韵可能还活着。   陈争明白他的想法,默许他将主要精力放在王湘美和陈韵的案子上。   半夜,法医科完成了尸检,徐戡拿来的报告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死者是两男一女,后脑均有钝器伤,但不足以致死。尸体烧毁严重,但还是能提取到DNA。肖诚心那边的现场调查已经基本确定这三人的身份,现在还在等DNA的比对结果。我要说的是……”徐戡顿了顿,“这三人死前被束缚,肝肾的病理检验显示,凶手对他们使用了七氟烷。”   此言一出,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肖诚心都想到了受害者生前可能被注射或者吸入、食用了某种药物,重案组的大家自然也都想到了。但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案子竟然又与七氟烷有关。   片刻,花崇冷声问:“剂量如何?”   “稍微过量。”徐戡道:“这三人和王湘美不同。王湘美的直接死因是七氟烷严重过量导致的急性肾衰竭。这三人是被活活烧死,他们的呼吸道有‘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现象,口腔里有大量炭末沉积,体内的七氟烷剂量不足以致死。凶手对他们使用七氟烷,并束缚住他们的身体,从动机上看,应该只是为了将他们固定在助燃物中。七氟烷麻醉效果非常稳定,这些人在被焚烧之前,不会提前醒来。”   张贸听得毛骨悚然,肩膀颤抖,低声道:“这太,太残忍了吧!凶手跟他们有什么仇啊?杀死还不算,居然在使用麻醉剂之后再烧死!”   “现在七氟烷这么容易拿到吗?”曲值道:“怎么谁都有七氟烷?还是说凶手其实是同一个人?‘他’先杀了王湘美,再因为某种原因,对虚鹿山上的这三人动手?”   “那王湘美和这三人有什么关系?”   刑警们粗声粗气地讨论起来,基本上所有人都在吸烟,会议室乌烟瘴气,越来越吵。   陈争敲了敲花崇面前的桌沿,问:“王湘美那个案子,七氟烷的流通渠道有眉目了吗?”   “医院渠道已经排除,其他途径还在查。之前我们认为王湘美的死与器官交易有关,但是这段时间查下来,没有发现器官贩卖组织在市里出没的迹象。凶手得到、使用七氟烷,应该是有其他途径和目的。”花崇说。   “七氟烷这种药物太特殊了,和氰化物之类用滥了的毒药不一样。既然两个案子都涉及七氟烷,那要么凶手是同一个人,要么他们在同一个地方拿到了七氟烷。其他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实在太小了。”陈争沉吟片刻,又问:“如果不是器官贩卖组织,谁还会有这么多七氟烷?”   花崇揉着眉心,脑中无数个画面正在冲撞。   近来经手的几个案子,看似毫无关联,但它们两两之间都有些许共同之处——钱毛江等人死后被焚尸,地点在洛观村,现在这个案子的三位受害人在洛观村被烧死,两案的共同点是火与洛观村;王湘美的死亡与陈韵的失踪,共同点是两人都是家庭条件中等偏下的小女孩,且父母有不同程度的失职;王湘美与被烧死的三人,共同点是都被使用过七氟烷。   至于七氟烷的非法用途……   七氟烷是手术用麻醉药,正规医院会用,黑市器官交易会用,雇佣兵、毒贩、武器走私贩、涉恐组织等一切与暴力有关的团体也备有。   想到涉恐组织,花崇一个激灵。   当年在西北边境的莎城,他所在的小队曾经在摧毁一个武装据点后,发现了一批急救用药,其中就包括七氟烷。   对恐怖分子来说,受伤后如果不能及时进行手术,后果极有可能是死亡。于他们而言,麻醉药是活命的必备品。   但这里是远离边境的洛城!   如果连洛城都有了涉恐组织的踪迹……   “花队。”柳至秦碰了碰花崇的手肘。   花崇深吸一口气,嗓音低沉,有轻微颤抖,“我现在脑子很乱。”   柳至秦温声说:“我明白。”   在病理检验查出七氟烷之前,虚鹿山的案子和王湘美、陈韵的案子完全没有关联。虽然被烧死的人死状凄惨,但人死不能复生,重案组的重点仍然在寻找陈韵上。可是现在,两个案子被七氟烷联系到了一起,这就引出凶手是否是同一人的两种可能。如果是同一人,那追查虚鹿山一案,陈韵说不定会获救。如果不是,那追查七氟烷的流通途径,也有希望救下陈韵。   横竖都无法再将两个案子撇开分别查。   案子分不开,人却没有三头六臂。   这种多个重案全部悬在头上的压力,不是所有刑警都能承受。   柳至秦有些担心,情不自禁地抓住花崇的手背,用力握了握。   花崇没有将手抽回去,而是侧过脸,目光落在他的眸底。   “我们一起想办法。”柳至秦说着又握了一下。   花崇心头沸腾的情绪渐渐平复,摁灭快烧完的烟,“嗯。”   这时,DNA比对结果终于出来了,综合肖诚心在现场掌握的信息,三名受害者分别是——   范淼,男,27岁。盛飞翔,男,27岁。周良佳,女,28岁。   他们老家都在函省羡城,如今在洛城工作生活。范淼和盛飞翔合伙开了一个名叫“风远”的印刷工作室,主接广告宣传单、渠道杂志印刷等生意。周良佳是护士,供职于洛安区一家私人牙科诊所。   三天前,即9月3号,他们三人与另外两名在洛城定居的羡城老乡自驾前往洛观村度假,住在“山味堂”农家乐。   “这是巧合还是什么?”张贸心脏狂跳,“‘山味堂’老板的大儿子不就是钱毛江吗?他是十年前村小积案的受害人啊!‘山味堂’的房间那么紧俏,不提前半个月根本订不上。他们怎么就那么巧,刚好住在‘山味堂’?”   “钱毛江是十年前积案的受害人,而‘山味堂’老板的小儿子钱闯江有作案动机。”柳至秦说:“他们住在‘山味堂’,难说是不是巧合。”   众人议论纷纷,花崇及时叫停,“我们现在对死者的了解不够,联想太多对案件的侦破没有意义。陈队,现在能立即调直升机吗?”   陈争点头,“可以。”   “那曲值和刑侦一组留下。”花崇看向曲值:“我们组里你再挑几个人。第一,天亮后查这三个死者的社会关系;第二,继续追踪七氟烷的流通渠道;第三,注意陈广孝一家。”   曲值握了握拳头,“是!”   “其余人跟我去洛观村。”花崇站起来,“马上出发。”   ??   黎明之前本是洛观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但是今日不同,虚鹿山上烧死了三个人,整个村庄气氛为之一变。往日山上的帐篷、木屋人满为患,现下根本没有人敢住在山上,全部跑下山,挤在村子里。车技好、敢在夜里开盘山路的人已经驾车离开,剩下的人大多整宿未眠,等着天一亮就走。   一夜之间,各个农家乐收到无数退订申请。一些客人即便讨不回房钱,也决意离开。村里镇里的官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忧心洛观村耗时数年打造的旅游资源将毁于一旦,一边又害怕自己因为虚鹿山上的事故被追责。   毕竟景区发生了这种事,必须有人被揪出来承担责任。   当初接待过花崇和柳至秦的菌子店老板娘半是兴奋半是惆怅地坐在店门外,看着行色匆匆的游客,夸张地叹了口气,捶着酸痛的腿自言自语道:“嗨,还真被人家说中了!这火啊,烧得可真旺叻!”   钱庆的父母站在家门口,望着被灯光照亮的虚鹿山。那里已经没有火光,也没有音乐,连硝烟的味道都被夜风吹散,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   空气里,甚至有初秋的桂花香。   “又有人被烧死了。”钱母低喃道。   “嗯。”钱父应了一声。   “是谁呢?”钱母眼里突然有了泪,“小庆离开都十年了,咱们村里居然又有人被烧死,怎么回事啊?”   钱父叹息,“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   屋里传来小孩的声音,“妈妈!妈妈!你们在看什么?”   闻声,钱母转过身,牵住小儿子的手,眼中的怅然阵阵化去,话题一转,抱怨道:“还是生儿子好啊,看咱们小胜多乖。盼子这个女儿我算是白生白养了!一点不懂体恤家里的难处,小胜上学需要钱,她住在镇里,日子过得那么好,也不知道往家里汇些钱。”   “女儿家,都这样的。”钱父摇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当没生没养吧。咱们家有小胜,只要小胜平平安安长大,别像小庆一样,我这辈子也就知足喽。”   夫妻俩和小儿子回到屋里,关上了那扇村里给农家乐统一安装的装饰门。   “山味堂”是洛观村里客流量最大的农家乐,此时挤在前厅退订的客人也最多。前台小妹忙得不可开交,情急之下用土话骂了人。向来待客颇有风度的钱锋江神色极为不耐,抛下前厅的糟心事不管,一个人在后院抽烟。   游客被火烧死这种事对洛观村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一旦没了游客,那整个洛观村就断了生计。这些年,大家是靠着旅游资源才摆脱过去贫困的生活。小时候的贫穷,他实在不愿再次感受。   钱闯江从楼上下来,仿佛对虚鹿山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钱锋江看到他就心烦,指着前厅的方向,“那边忙不过来了,你去看着。”   钱闯江没动,木讷地站着,片刻后唇角向上勾了勾,发出一阵压抑低沉的笑声。   “你有病吗?”钱锋江头皮一紧,“你笑什么?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不就是烧死了人吗?”钱闯江的声音像裹着砂石,听上去非常粗粝,“村里烧死的人还少?”   钱锋江吓了一跳,眼神一寒,“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钱闯江摇摇头,絮絮叨叨:“有人被烧死,那说明他本就该死。”   “我操!”钱锋江拧住钱闯江的衣领,“别他妈瞎说!”   钱闯江没有挣扎,面无表情地看着钱锋江,“出事好,一起完蛋。”   “滚!”钱锋江用力一推,骂道:“疯子!”   ??   再次来到洛观村,所见已经截然不同。紧张代替了闲适,旅游宣传里主打的“自然”、“宁静”不见踪迹,虚鹿山被封锁起来,大多数滞留的游客焦急地等待天亮,小部分年轻人好奇又激动,举着手机四处拍摄。   重案组成员从直升机上下来,肖诚心连忙冲过去,“你们终于来了!”   “和范淼同路的两人现在在哪里?”花崇问。   “都在派出所!”肖诚心道:“我担心再出事,没让他们走,就等着你们来呢!”   花崇回头向张贸交待:“你先去跟他们了解一下情况——包括是谁定的行程、到洛观村后遇害的三人有没有异常举止、彼此之间的关系,尽可能多问,但不要刺激他们。我先去一趟虚鹿山,我回来之前,不要放他们离开。另外……”   花崇说着转向肖诚心,“跟这边的民警,还有村里镇上的官员沟通一下,还没有走的游客全部留下,挨个调查。”   肖诚心一愣,汗马上出来了,“不,不能这样吧?”   “不能?为什么不能?凶手在大庭广众下作案,肯定混在这些人之中!”花崇厉声道:“不详细调查,你指望凶手自己站出来?”   “可,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面对的是死了三人的命案。”花崇声音带着火气,“已经离开的也想办法统计。”   肖诚心手足无措,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哆嗦什么?”花崇严厉起来很有一番威势,右手往他肩膀上一按,“带上你积案组的队员,照我说的去做。”   肖诚心仍在发抖,柳至秦从他身边经过,低声道:“破了这个案子,说不定能一并解决村小的案子。” 第八十五章 镜像(19)   虚鹿山半山腰上,主舞台空空如也,巨大的音箱、灯光设备和钢架散落一地。荧光棒、扇子、横幅被踩进泥土,几件做工不错的衣服皱巴巴地摊在地上,上面脚印叠着脚印,可见它们的主人跑走的时候有多匆忙。舞台之下,塑料凳子被踩烂,桌椅横七竖八地扔着,无人收拾。不远处的主火堆剩下大量助燃物,而夜里烧出的灰烬正在晨风中一缕一缕散开。   山里的空气如往日般清新,不会因为有人被烧死而变得浑浊。花崇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顺着气管浸入肺中,稍稍驱散了积蓄多时的烦闷。   乡间的气温比城市低了几度,尤其是清晨。   这趟差出得急,上直升机之前,花崇只穿了一件衬衣,连外套都忘了拿。此时身在山林,被风一吹,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肩头突然被一份极有分量的温度覆盖住。他回头一看,才见是柳至秦往他身上披了件粗针毛线外套。   “穿着,别管我。我带了冲锋衣。”柳至秦说着从背包里扯出一件深灰色的冲锋衣,直接将他还未出口的“你自己穿”堵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是柳至秦偶尔穿的那件,质量不错,看上去就很暖和,适合秋天穿。柳至秦穿在身上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气场都柔和了许多。   他挺喜欢这件毛衣,但没想到它有一天会穿在自己身上。   走神的片刻,柳至秦已经穿上了冲锋衣,拉链拉到最顶上,袖子挽至手肘下方,一副户外运动员的派头。   “扣子最好扣上,不然挡不了风。”柳至秦靠近,边说边伸出手,打算帮他扣毛衣的扣子。   他愣了半秒,根本没想过拒绝,待柳至秦已经扣到第三颗,才后知后觉道:“我自己来。”   柳至秦“嗯”了一声,指着一个靠近密林的角落,“走,过去看看。”   出事的火堆附近拉着警戒带,地上用白线标出了三名受害者死去时的位置。   花崇仔细地观察四周,半分钟后叹了口气,渐渐明白了肖诚心夜里打电话时为什么那么着急。   凶手实在是太狡猾了,作案手法堪称刁钻大胆。这个火堆位置偏僻,离主舞台和烧烤宴会的主场地都比较远。音乐会气氛热烈,游客们压根注意不到这个远离中心区域的火堆。并且它处于监控的盲区,任何人在这里做什么,都难以被发现。而工作人员加点的十个火堆里有三个也分别位于较偏僻的位置,它们彼此占了半山腰空地的几个角,任何一个在视觉上都不显得突兀。   “虚鹿山很大,开发出来搞夜间活动的只有半山腰这个位置。”柳至秦说:“现在天黑得比夏天早,音乐会开始之前,山上就不太亮了。凶手很有可能是在这个时间段,用某种方式,将范淼几人引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动手。”   花崇看着砂石地上杂乱不堪的足迹,“‘他’有一套工装,穿上之后与布置火堆的工作人员无异。‘他’很可能戴着一顶足以遮住脸的帽子,混在工作人员中取来了助燃物。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音乐会开场,所有游客的注意力都在主舞台上,其他工作人员要么在别的地方搭火堆,要么正急着在人群中穿梭,维持秩序,没有人发现‘他’将三个因为七氟烷而失去意识的人固定在助燃物中。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他’像别的工作人员一样点火,然后推着推车,从容离去。‘他’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足迹和推车的痕迹留在砂石地上,因为游客实在太多,一旦有人发现火堆里有被烧死的人,现场就会出现无法控制的骚乱,惊慌失措的游客尖叫着逃离,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蜂拥而至,拍照、录像,尽可能靠得更近。这时,‘他’作案的痕迹就会被无数双脚彻底覆盖。而他也能够混在这些人之中观赏自己的‘杰作’,装作惊讶或者害怕或者好奇,甚至也拿出手机,将看到的一切当做‘战利品’拍下来。”   “凶手能做到这种程度,说明对虚鹿山、洛观村非常熟悉。‘他’不太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游客——这可以作为一个筛选条件。”柳至秦退出几步,“‘他’要么是村民,要么是数次出入洛观村的外人。我比较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仪式感极强的方式杀人?”   “受害人身上肯定有线索。”花崇蹲在地上,半眯起眼,近乎自语道:“昨天晚上,‘他’在这个位置布置火堆时,心里在想什么?”   柳至秦的视线落在花崇的发顶,知道他又将自己代入凶手,琢磨犯罪动机与心理。   “烧死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凶手选择烧死,而不是死后焚尸,说明不是为了清除痕迹,而是让受害人感受剧痛。‘他’好像也不担心因此暴露自己,或者说,‘他’想这样做的欲丨望已经超过了暴露自己的担忧。‘他’和范淼、盛飞翔、周良佳说不定有什么深仇大恨。”柳至秦道:“但发生在洛观村,我又总感觉也许和十年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花崇半眯着眼,“如果单是烧死,‘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隐秘的地方。但‘他’选择在无数双眼睛下烧死他们。为什么?受害人在被灼烧时,意识已经清醒,他们疯狂挣扎,却挣脱不了身上的束缚,他们尽全力呼救,但是现场乐声与呼喊震天,没有任何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他们看到了无数人,可是这些人的眼睛却看不到他们,就像瞎了一般。最终,他们在绝望与难以承受的痛苦中惨死。这就是凶手想要看到的。”   说完,花崇站起来,眼中的狂气未褪,语气却异常冷静,“我暂时只想到这一种可能,凶手或许还有其他想法。走吧,去看看张贸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   派出所已经吵闹成了乌烟瘴气的菜市场。   肖诚心按花崇的要求,将游客全部集中在派出所外面的空坝上。   一听天亮之后不能离开,必须留下来接受问询,所有人都吵了起来,群情激愤,骂警察无能、不讲理,把无辜的人当成杀人犯。   “我们也是受害者!”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带头喊道:“我们花钱来你们这儿旅游,你们干了什么?你们让我们看烧死的人不说,现在还不准我们离开,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抓真正的犯人?为难我们老百姓干什么?看我们老百姓好欺负吗?你们不准我们离开,万一杀人犯又出来了怎么办?一把火把我们全都烧死吗?我们凭什么给你们陪葬啊!”   人们跟着妇女大喊大骂,肖诚心应接不暇,一张脸涨得通红,腿脚都有些发软。   虽然是市局的刑警,但他过去根本没见过这种场面,在其他部门划水,到了积案组接着混日子,若不是这次上头下令侦破积案,他都快忘记自己也是刑警了。   群众吵得厉害,他恨不得马上就喊一声“想走就走”,但他又不敢私自做主,放这些人回去。花崇说得没错,凶手必然在游客和村民中。而且凶手心思缜密,具有反侦查意识,肯定知道半夜离开更易暴露自己,所以‘他’现在大概率还在村子里。   绝对不能放贼归山!   肖诚心不停给自己打气,被骂再难听的话也忍着,心里再没底,脚步也不向后退,恁是没让一个人中途离开。   这么做,他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柳至秦不是说了吗,这个案子说不定与钱毛江的案子有关系,万一破掉这个案子,十年前的积案也跟着破了呢?退一步说,就算两个案子其实并无关联,此番他帮了花崇,花崇于情于理,也该留下来帮他侦破积案,将来他再找重案组帮忙,也更有底气。   花崇和柳至秦回到村里时,正见肖诚心带着积案组的警员组织游客和村民挨个进入问询室。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焦虑,肖诚心也一头一身的汗,但秩序总算是勉强被维持下来了。   “花队,小柳哥,这边!”张贸刚从一间警室里出来,一看到他俩就跑了过来:“袁菲菲和许升在里面,情绪都不太稳定,一直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袁菲菲、许升,正是范淼三人的同伴。   花崇挑起眉,“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不仅是羡城老乡,初中还念的同一所学校,叫羡城七中。”张贸道:“他们觉得,凶手可能是在杀七中的学生。”   “扯淡。”   “我也觉得挺扯淡的,但他们非要这么说。”张贸叹气,“那个羡城七中,是他们市有名的混子中学,就跟咱们的洛城十一中一样。范淼和盛飞翔念书的时候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了,上了技校。周良佳倒是念了高中,后来还考了大学。”   柳至秦拍拍张贸的肩,“行,我们去和他们聊聊,你去肖诚心那儿帮忙。”   ??   袁菲菲今年27岁,在洛城一所幼儿园当幼师,一双眼睛已经哭肿,但看上去恐惧多过悲伤。   “我真的不知道良佳他们为什么会被害,还死得那么惨。”她擦着眼泪,肩膀瑟缩,“我们几个认识很多年了,小时候经常在一块儿玩,中途断过联系,后来发现都在洛城工作,才又熟络上。周末和节假日,我们有时会聚一聚,但是一起出来旅游这还是头一回,哪,哪知道会出这种事……”   “这次活动是谁组织的?”花崇问。   “谁组织?”袁菲菲想了好一会儿,“这个说不清楚,每次聚会的时候,大家都会提到出来旅游,但是时间一直凑不到一块儿,就拖了很久。我,我记不得最初说要出来玩的是谁了。”   花崇点头,“你们五人之间,你和谁关系最好?”   “当然是良佳。我和范淼他们其实不算熟,如果不是良佳每次都拉着我,我可能不会和其他人玩到一起。”   “昨天晚上,你也在虚鹿山上?”   袁菲菲很紧张,“我没有上去。”   “他们都上去了,你没有上去?”   “我不,不喜欢说唱音乐,觉得太吵了。而且来这里之后,我们已经玩了几天。我觉得很累,就没有跟着上去。”   “那音乐会开始前后,你在哪里?”   “我……”袁菲菲低下头,快速搓着手指。   花崇眼神略微一深,“回答我。”   “我在村里散步。”   “哪条街哪条巷?从哪家店附近经过?”   袁菲菲双眉紧锁,忐忑道:“你不会是把我当做凶手了吧?怎么可能是我?我一个女人,哪有能力害他们三人?而且他们是我的朋友!”   “放松。”花崇右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跟其他人,我也会问这个问题。”   袁菲菲眼神有些飘,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随便走走而已,没有记哪条街哪条巷。”   花崇没有继续追问,在记事本上做了个记录。   洛观村自从成了旅游景点,每个农家乐都装了监控,很多街巷上也有公共摄像头。虽然盲区难以避免,但袁菲菲如果真是“随便走走”,那理应被其中某几个摄像头捕捉到。   “你最后一次见到周良佳他们,是什么时候?”花崇又问。   “下午4点多,我和良佳在一家甜品店吃刨冰。”袁菲菲说:“晚上虚鹿山上有烧烤宴会,所以这几天我们都没有吃晚饭。离开甜品店后,良佳回‘山味堂’和范淼他们汇合,我没有跟着她一起回去。”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散步了?”   “没有,我不上山,吃不了山上的烧烤,就去找吃晚饭的地方。”袁菲菲摇头,“我在村口的一家菌子店吃了一份菌子米线,老板娘还和我说过话,她应该记得我。”   花崇想,村口那家,应该就是自己与柳至秦上次去过的那家。   “我回‘山味堂’的时候,良佳他们已经上山了。”袁菲菲继续说:“我休息了一会儿才出门散步。”   花崇把时间节点通通记下来,合上记事本,“在羡城七中念书的事,你还有印象吗?”   袁菲菲不解,迟疑道:“都过去十几年了。”   “十几年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算太长。”花崇说:“范淼、盛飞翔、周良佳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良佳应该没有吧,我想想。”袁菲菲拧着眉,陷入了沉思,“她比我大一岁,是上一届的级花来着,人漂亮,成绩也不错。中考考得很好,上的是羡城最好的高中。”   “那范淼和盛飞翔呢?”   “打群架算吗?”   花崇摸着下巴,暂时没有说话。   打群架这种事在初中生之间太常见了,十四五岁时正是男生最叛逆、最皮的时候,在教学质量不那么好的学校,一个男生没打过群架,那才叫稀罕事。   范淼等人做过的某一件事令凶手记恨至今,这事不应该只是男生之间的群架。   “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袁菲菲垂下眼,又开始发抖,“谁这么狠啊……”   ??   另一间警室里,许升也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他今年也是27岁,在夜店当调酒师,生得人高马大,眼神却相当慌乱。   这倒也正常,事发之前,他与范淼三人一同上山,出事后,他与很多游客一道,看到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柳至秦问:“你们一起上山,为什么会分别?”   “山上人太多了,挤着都能挤散,而且我很喜欢嘻哈文化。”许升说:“音乐会开始之前,我就跟他们说过,一会儿我会到最前面去,有机会的话就上台去跟嘉宾PK。范淼说好在下面给我录像,但是我挤到第一排去之后,就没再看到他们。”   “也就是说,你们是在音乐会开始前后分别的?”   “嗯。后来我给范淼打过电话,打不通。我当时以为是太吵了,他没听到。没想到那时他可能已经……”许升说着捂了捂眼眶,重重地叹了口气。   “把你的手机给我。”柳至秦说:“我看看你拨打电话的时间。”   许升把手机解锁后放在桌上,“我记得是8点左右。音乐会8点正式开始,但是7点已经开始热场,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去了,急着上台PK,才给范淼打电话。”   柳至秦一看,8点12分、8点13分,许升给范淼打了两个电话。   以现场的吵闹程度,的确有听不到铃声的可能。但这个时间段,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布置火堆,那么范淼就不是因为吵闹而听不到铃声了。他已经和盛飞翔、周良佳一道,被安置在助燃物里。   “这几天你们一直待在一起吗?”柳至秦问。   许升局促道:“算是吧。出来就是吃饭、打牌。”   “他们有没有什么比较异常的举动?”   “其,其实我不知道什么举动叫异常。”许升犹豫了一会儿,“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念过一所初中,现在都在洛城工作,同乡加同学,所以才偶尔聚一聚而已,彼此之间说不上特别亲密了解。尤其是我和袁菲菲。”   “怎么说?”   “袁菲菲和周良佳关系不错;我只和范淼熟;范淼和周良佳很好,平时聚会都是他俩在约人。”   柳至秦在心里理了理这五人的关系——校友,老乡,但亲疏有别,中心人物是周良佳和范淼。   “周良佳、范淼是单纯的朋友,还是恋人?”柳至秦问。   “听说周良佳高中时和范淼谈过。”许升说:“我不太清楚,我和他们当时不在同一所学校。现在他们应该只是普通朋友吧。范淼换过挺多女朋友了,周良佳这几年也交过几任男朋友。”   恋人分手,成了朋友。柳至秦琢磨了一会儿,“我刚才听我同事说,你很害怕?”   许升背脊一绷,冷汗直下,声音颤抖起来,“我能不怕吗?他们无缘无故就被烧死了,还是跟我一同旅行、一同参加活动时被烧死。凶手的目标里会不会还有我?如果我没有跑到舞台上跟嘉宾PK,我是不是也已经被烧死了?”   柳至秦微扬起下巴,“你为什么认为,你也会成为凶手的目标?”   “我怎么知道?但是范淼他们被烧死了啊!我,我和袁菲菲都是他们的同伴!”   “你和范淼一样,做过什么无法被别人原谅的亏心事?”柳至秦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蛊惑,“这件事对某个人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严重伤害?”   许升愣了几秒,忽地站起来,双眼圆瞪,“我没有!我没有!”   “坐下。”柳至秦敲了敲桌沿,“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和范淼他们一起,得罪过什么人?”   许升喘着粗气,拼命摇头。   柳至秦丢给他一包餐巾纸,突然笑了,“那凶手要报复的就只是范、盛、周三人,和你,和袁菲菲都没有任何关系。”   许升稍微平静下来,擦掉一脸的汗,警惕地瞥了柳至秦一眼。   柳至秦耐心地引导:“你再回忆一下,他们三人得罪过谁?”   许升闭眼皱眉,想了许久,摇头道:“我真的没什么印象了。如果得罪了什么人,就得被烧死,那,那也太过分了。”   柳至秦往后一靠,“那你先休息一下,一旦有头绪,即便是一件小事,也要立即告诉我。”   许升看上去很纠结。   柳至秦冷冷地笑了一声,“这不单是帮助我们破案,也是保护你自己,明白吗?”   许升显然被吓到了,不住地点头,“明,明白。”   ??   与此同时,其他摸排、问询也在迅速而有序地进行。   晚上,花崇召集重案组和积案组队员开会。   洛观村小是小,派出所却修得又大又气派,会议室坐了一大群人,竟然也不显得拥挤。照肖诚心的话来说,就是这地方的人穷怕了,突然富起来,别说派出所,就连厕所都要修成宫殿。   一名积案组的队员先汇报了夜里驾车离去的游客名单,一共27人,只有7人没有上山参加活动,但在案发前后,他们均被村里的摄像头拍到,不在场证明充分;上山的20人则始终处于主舞台附近,同样没有作案可能。   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凶手留在洛观村里,不仅是想看后续,更重要的是将自己隐藏在游客之中。   “摄像头最后一次拍到范淼是6点47分,当时他正在一个露天水吧旁边和盛飞翔说话。”袁昊一边说一边播放视频,“周围有很多人,但没有看到周良佳。”   “周良佳为什么会和他俩走散?”肖诚心问。   袁昊摸了摸鼻梁。显然,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继续。”花崇道。   “我在监控里找到了许升。他没有撒谎,在骚动发生之前,他一直在主舞台边。”袁昊说:“不过花队,你让我查袁菲菲的行踪,我只看到她在5点58分离开‘山味堂’,之后再一次被拍到时已经是10点23分,在‘山味堂’对面的街上。那时山上已经出事了,大量游客正在往村里赶。”   “她消失了4个多小时?”张贸看向花崇,“这不对啊,她如果按她自己所说,在村子里散步赏景,那没有理由不被摄像头拍到啊!她刻意避开了所有摄像头?她根本不在村里,而是上了山?这两种情况都很可疑啊!”   花崇“嗯”了一声,接着问:“还有呢?已经排除了多少人的作案可能?”   “事发时,大部分游客和村民都有不在场证明。”袁昊说:“初步调查下来,一共有26人行踪不明,袁菲菲在这26人里。”   “那其余人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肖诚心问得没什么底气,悄悄斜了花崇一眼。   “去安排吧。”花崇不像夜里赶来时那么严厉,甚至还笑了笑,“肖队,今天辛苦了。”   肖诚心睁大眼,受宠若惊。   花崇说:“安抚那么多群众,让他们配合调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做得很好。”   肖诚心鼻孔鼓了鼓,有点得意,又有点委屈。   花崇没有继续夸奖他,转向其他人,“现在划出了嫌疑人的范围,就一个一个去查。凶手狡猾,并且具有反社会人格,只要发现谁有疑点,就立即汇报给我。”   散会后,队员们一边讨论一边离开。肖诚心走在最前面,风风火火的,看上去非常有干劲。   柳至秦也站起来,脚步刚一动,手腕就被花崇抓住。   “嗯?”他低下头,有些诧异。   花崇收回手,“你别急着走。”   被碰触的手腕传来一阵热度,柳至秦本能地抬起摸了摸。   刚才,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坐得太久,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而已。   花崇居然以为他想先溜。   “我不走。”他说,“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花崇马上进入状态,“你查到了什么?”   “我查过他们五个人最近的通讯以及上网记录。”柳至秦说:“这次集体旅行,是袁菲菲极力推动的。她在一个月以前,就订好了‘山味堂’的房间。而且,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来到洛观村。” 第八十六章 镜像(20)   警室的灯光比“山味堂”客房里的落地灯亮了许多,且无法调节,打开时亮如白昼,关掉后黑暗陡然降临。   袁菲菲作为重要的案件相关人士,既不能离开洛观村,也暂时不能回到“山味堂”。晚间的一次问询结束后,一名警员将她带到走廊尽头的警室,告诉她不能擅自离开,接着关上了门。她先是愣愣地坐在一张靠椅上,而后抬起双脚,双手抱住小腿,受不了灯光似的将脸埋进膝盖。   但这个姿势并未维持太久。   片刻,她慌张地从靠椅上跳下来,踉踉跄跄冲到门边,“啪”一声关掉了天花板上的灯。   一瞬间,光明被漆黑替代,房间里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与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黑暗里本该什么都看不到,门缝与窗帘未完全拉上的窗户却渗进来些许光亮,将存在于这方狭小空间里的一切变得影影幢幢。   她紧紧靠着墙壁,十指曲起,指尖几乎要嵌进墙壁中,指甲与墙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黑暗中燃起了一团黑色的火,火里挣扎着五个矮小的身影,似乎是五个痛苦的小男孩。几秒后,五个身影渐渐融合,就像被烧化的铁水。不久,影子再次改变形态,分裂成三个成年人。他们匍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边向她伸出手,仿佛在说——袁菲菲,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那三个人只有轮廓,但她知道,他们正是被烧死的周良佳、范淼、盛飞翔!   她颤抖着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她感到自己难以动弹,阴森的凉气从脚底涌向全身,不多时,似乎连头皮都冻得发麻。   她再也承受不住,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摸索着按下顶灯的开关。   灼眼的光明再次占据警室的每一寸角落。她惊恐万分地张望,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   房间里没有黑色的火,也没有死在村小的五个小男孩,更没有被烧死的三名同伴。   一切都是幻觉!   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颤栗,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至极的拷问。   警室一角的红外摄像头记录下了她的所有情绪变化。   ??   花崇扫一眼显示屏,右手撑住下巴,“上午跟她接触时,我问过一个问题——这次旅行是谁的主意。她支支吾吾,说大家很早以前就想出来玩一回,只是苦于时间约不到一块儿。当时她眼珠一直在动,不敢与我对视。现在看来,她撒的谎显然不止这一个。”   柳至秦也看着显示屏,画面里的女人似乎没察觉到摄像头的存在,此时正面对墙壁蹲着,一只手用力砸着额头,似乎想将什么可怕的回忆从脑子里赶出去。   花崇没问柳至秦是以什么方式查到袁菲菲过去半年的行程和私人通讯,毕竟这些事对柳至秦来说易如反掌,而他需要从柳至秦处知晓的只有结果。   他问:“袁菲菲前几次到洛观村是什么时候?一个人?还是和谁一起?”   “一个人。”柳至秦回过头,敲了两下键盘,“今年3月2号第一次来,住在钱庆家的农家乐,3月5号离开;5月17号又来了一回,这次是住在罗昊家的农家乐,5月19号离开;上一次是6月30号来,住在‘山味堂’,7月4号离开。”   花崇瞳光微动,“她住的都是村小积案受害人的家!那这两个案子……”   “必然有什么联系。”柳至秦看着显示屏里突然安静下来的袁菲菲,又道:“许升说得没错,他们几个不算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是因为有老乡、校友的情谊,所以偶尔才会出来聚一聚。他们在微信上有一个老乡群,里面还有其他人,袁菲菲很少发言,有事都是私聊周良佳,看得出和周良佳关系不错。从8月开始,她频繁地找周良佳,问过多次要不要抽个时间,大家一起去洛观村玩几天。”   “她只找了周良佳,所以盛飞翔、范淼、许升这几个人都是周良佳约的?”   “对。周良佳和范淼来往比较密切,而范淼与盛飞翔在合伙做生意,许升和范淼关系也还行。”   花崇想了想,“袁菲菲知道,请周良佳出面约人的话,肯定能约到范淼,范淼大概率能拉来盛飞翔,许升则是可来可不来……”   柳至秦点头,“这次旅行,表面上是由周良佳牵头,实际上由袁菲菲发起。我们来排个序——袁菲菲最先找到的是周良佳,周良佳揽过了约人的活儿,说明她自己一定会参加;范淼与周良佳关系特殊,是几人中第二可能参加的一位;盛飞翔与范淼在朋友之上,还有一层工作关系,参加的可能性比范、周低,但是比许升高。现在的结果是,他们仨都被烧死了。而在幕后推动这次旅行的袁菲菲,精神状态与行为都非常可疑。”   花崇站起来,走了几步,手里拨弄着一支笔,“她确实有重大嫌疑,但是……”   正在此时,痕检科的一名警员匆匆跑来,喘着气喊道:“花队!‘山味堂’那边有情况!”   花崇站定,“发现什么了?”   “下午我们在袁菲菲所住的客房里,发现了大量泥土。现在经过检验比对,确定这些泥土部分来自废弃的村小,部分来自虚鹿山!”警员歇了口气,又说:“‘山味堂的’服务员说,因为客人们一去虚鹿山,脚底就会沾上很多泥土,把客房的地板弄脏,所以他们每天都会仔细清理地板,把从客人们鞋底掉落的泥土都打扫干净。”   花崇立即明白过来,“所以现在出现在客房里的泥土,都是袁菲菲昨天晚上带回去的?她不仅去了村小,还去了虚鹿山!”   警员兴奋道:“是!说不定就是她杀了范淼三人!”   不,不对!   看着警员精神奕奕的脸,花崇忽然觉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在虚鹿山上布置火堆的人胆子极大,心思却也极细。并且要在那种情况下烧死三个活生生的人,心理抗压能力也必然非常出众。   这三个特征,袁菲菲一个都不占。   她胆子很小,一句话就能吓得直哆嗦,恐惧全部显露在眼中,且那种神态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她的心思也算不上细腻,否则不会用微信向周良佳表达诉求,更不会在去过犯罪现场之后,将从山上带回的泥土留在客房里。   心理抗压能力她更是几乎没有,此时她在另一间警室里的情绪化举动就是证明。   但她又确实很可疑、很有问题!   她为什么要让周良佳约人来洛观村旅游?   为什么三次独自前来,次次都住在村小案受害者的家中?   她和钱毛江、钱庆、罗昊有什么关系?   她昨天晚上避开监控,去早已废弃的村小和虚鹿山干什么?   她为什么要谎称自己只是在村里散步?   如果周良佳三人是她杀的,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   正想着,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竟是许升。   “你,你们说,如果想起了什么,要及时告诉你们。”许升不安地搓着手,往走廊尽头望了望——那里正是袁菲菲所处的房间,“我想起了一件初中时发,发生的事,不知道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花崇连忙让他进来,关上门,见他太紧张,于是将烟和打火机放在他面前。   他忙不迭地抽出一根烟,打火,点燃,深吸一口,过了半分钟,才勉强镇定下来。   “别紧张,慢慢说。你提供了线索,我们肯定会保护你。”柳至秦在他对面坐下,而花崇走去窗边,“唰”一声将窗帘拉上。   “这件事和袁菲菲有关。”许升刚说一句,又解释道:“但我没有说她是凶手的意思啊!”   “你尽管说,我们自己会判断。”柳至秦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必须是事实,不能编造。我的同事目前正在羡城摸排走访。初中时发生的事,你知道,你的同学可能也知道。你如果说了假话,经过对比,我很快就能查出来。”   许升连忙摆手,“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们警察?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   “嗯。”柳至秦点头,“那就开始吧。你们初中时发生了事?”   “和我没有关系!”许升再一次撇清自己,咽了咽唾沫,道:“内什么,袁菲菲念初中时追过盛飞翔。”   闻言,花崇与柳至秦眼色皆是一变。   “追是指的告白?”初中生之间的“追求”,柳至秦实在想不到别的方式。   “嗯。但盛飞翔看不上她,没答应。那时候盛飞翔和范淼关系很好,打架、收保护费都在一块儿,盛飞翔把袁菲菲拒绝之后,就和范淼一起耍她。”   “耍?”花崇问:“什么意思?”   许升一愣,立即解释:“不是那个‘耍’,就是欺负她,逗她好玩儿。”   “说具体些。”   “唔,我想想。”许升低下头,组织了半天语言,“初中生不是有挺多早恋的吗?我们那初中不好,男的很多都是混子,女的呢,就爱跟这些混子混在一起,可能感觉特有面子吧。当时范淼和盛飞翔是混得比较好的,范淼很酷,盛飞翔长得帅,特忧郁的那种,很多女的都喜欢他,袁菲菲就是其中之一。”   花崇抿唇靠在窗边。他倒是没想到,袁菲菲和盛飞翔还能有这一层关系。   “你们别看袁菲菲现在长得挺好看,念初中时她又丑又胖,脸上还长了很多青春痘,戴着一副眼镜,性格也不怎么开朗,只和几个女的玩得好。在我们男生眼里,她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丑女。”许升说着感叹道:“不过女大十八变,只要会化妆会打扮会拍照会P图,就不可能丑到哪里去。”   柳至秦见他要扯远了,问:“盛飞翔是因为她长得丑,才看不上她?”   “当然了!她胆子小,又文静,平时话都很少跟男生说,喜欢盛飞翔之后,居然敢给盛飞翔写情书。但追盛飞翔的女的都排到校门外了,班花级花多的是,还有高中的学姐。盛飞翔哪里看得上她啊?”许升低声道:“别说盛飞翔,我也看不上她。”   花崇道:“你和袁菲菲不在同一个班,这事连你都知道,并且记得,是因为当时闹得挺大?”   许升直点头,“盛飞翔当场就扔了她的告白信和礼物,全校都知道了!那个学期袁菲菲简直成了笑柄,很多女的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盛飞翔都敢追,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张什么歪瓜裂枣的脸。”   花崇眼皮跳了跳,脸色阴了下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不漂亮,也不开朗,各方面都与“优秀”无缘。喜欢上一个长相英俊的男生,表白被拒绝,礼物被丢弃,此后被同学嘲笑羞辱——这一段极不愉快的经历会在袁菲菲的心里留下什么?   “我说这话不太合适,毕竟我和盛飞翔后来也算是朋友,他现在都过,过世了……”许升又结巴起来,“不,不过……”   “不过什么?”柳至秦问,“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   许升深吸一口气,“不过他初中时真,真不是个东西!”   “他喜欢欺负女同学,仗着自己长得帅,仗着受欢迎,随意玩弄别人的感情,很轻浮,也很虚伪,是吗?”花崇已经想象出盛飞翔青春期时的模样。   “嗯,嗯!”许升道:“应该就是不懂事,没有长醒吧。成年之后,他就很稳重了。在洛城第一次见到他,我都觉得他变了个人。可能男人小时候都是那样吧。”   花崇不赞同这种说法。事实上,很多性格恶劣的混子都比同龄人先步入社会。经历社会的洗礼后,他们渐渐变得圆滑、会做人。多年后再次见面,时常给人一种“浪子回头”、可靠的感觉。   但并非所有男人小时候都像他们一样以捉弄人为乐。他们成年后的成熟、可靠也绝不能将他们年少无知时做过的荒唐事一笔勾销。   “你还记不记得,盛飞翔当时是怎么欺负袁菲菲的?”柳至秦接着问。   “记得一些。”许升说:“他经常把袁菲菲叫出来,让她当跑腿的。揍倒是没揍过她,毕竟她是女的。袁菲菲也是傻,都被拒绝了,还任由他呼来唤去,没什么骨气……”   “他们这种畸形的关系维持了多久?”   “没多久,盛飞翔很快就交了个女朋友,是另一个学校的校花。像袁菲菲这种丑女,逗一会儿有趣,久了盛飞翔也觉得烦了吧。”   “也就是说,在这之后,他们两人就没什么交集了?”花崇问。   “差不多,后来大家都不在一所学校了,联系就断了。”许升抓了两下头发,“我也是这几年才再次见到袁菲菲,她完全变了,容倒是没整,就是五官张开了,也?了,青春痘没了。相貌虽然还是比不上周良佳——周良佳以前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来着,但是也算个漂亮姑娘了。”   柳至秦略感不解,“她和盛飞翔再次遇上,相处起来不会尴尬吗?为什么还会成为朋友?”   “前几次聚会都是周良佳拉着袁菲菲来的。其实也说不上多尴尬吧,毕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大家都不懂事,现在都是成年人了,谁还计较那么多呢?我听说盛飞翔还跟她道了歉,夸她长漂亮了。有次喝了酒,盛飞翔还开玩笑,说想追她来着。”许升又点起一根烟,“我们平时不怎么联系,聚会也就插科打诨,袁菲菲看着像早就不计较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但是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就是出了这档子事,你们又非要我回忆从前,我才想起他俩之前的事,我没有说袁菲菲是凶手的意思啊!”   花崇眯了眯眼。许升的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可笑,一边假惺惺地给袁菲菲开脱,一边旁敲侧击说袁菲菲和盛飞翔、范淼有矛盾。就好比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骂得狗血淋头,末了又来一句——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啊。   柳至秦又问了几个问题,许升一一作答,紧张道:“你们看,该配合的我都配合了,我也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主舞台边的摄像头都拍到我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只请了几天假,假期结束我还得赶回去工作。一个人在外打工,不容易啊!”   柳至秦看了看花崇。花崇摆手:“今天太晚了,开山路容易出事。明天再走吧。”   许升如蒙大赦,赶紧道:“好,好。我就在洛城,哪里都不去。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向我了解,我随叫随到!”   ??   又一次被请到问询室,袁菲菲的状态比上午还要糟糕。   花崇拿着一个小号物证袋晃了晃,“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袁菲菲盯着物证袋,眼中流露出不解与惊慌,“土?泥土?”   “在你房间里发现的土。”花崇将袋子放在桌上,直视着袁菲菲的眼睛,“你说你昨天和周良佳分开之后,她回‘山味堂’与范淼三人会和,你去村口那家菌子店吃晚饭,然后回到‘山味堂’,之后再次出门,在村里散步。”   “是啊。”袁菲菲紧拧着眉,“菌子店的老板娘还和我说过话。”   “没错,她还记得你。”花崇语速不快,“但你在她店里用餐时是下午5点多,她并不知道你之后去了哪里。”   袁菲菲手指搅在一起,“我,我还能去哪里?我就在村里散,散步啊。”   “村里公共摄像头不少,如果你在游人多的地方散步,为什么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你?”花崇语气一变,“还是说,你去的地方人烟稀少,根本没有摄像头?”   袁菲菲睁大眼,更加惊慌,“为什么这么说啊?摄像头都有盲区的,拍不到也很正常吧。”   见她还不愿意说实话,花崇叹了口气,“这物证袋里装的土,是你从虚鹿山上带下来的。”   袁菲菲似乎懵了,汗从额角滑落,“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把山上的土带下来?”   “户外鞋的鞋底有繁复的防滑纹,最易携带泥土。袁菲菲,你昨天晚上到虚鹿山上去了吧?”   “我没有!”袁菲菲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反驳,声音发颤,“我没有上山,我在村里散步!”   “不可能,‘山味堂’每天都会清理地板。你前天上过虚鹿山,粘在鞋底的泥土在一天之后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但你房间里出现的泥土不少,明显是刚被带下来的。”花崇向前一倾,“昨天晚上,你上虚鹿山去干什么?”   袁菲菲半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我,我……”   “你不仅去了虚鹿山,还去了以前的村小。”花崇继续逼问:“你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事?”   “不,你胡说!”袁菲菲站起来,似乎想逃离,但腿脚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一步也挪不动。   花崇静静地看着她,语气稍有改变,“你和盛飞翔,只是单纯的老乡吗?”   听到这个名字,袁菲菲瞳孔猛地一缩。   “很多年前,你喜欢他,而他伤害过你。和他一同戏弄你的,还有范淼。你一直记得当时被羞辱的感受,对吗?”花崇轻声问。   袁菲菲用力甩头,声音带上了哭腔,“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朋友!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是吗?那这个问题暂且略过。”花崇点了点桌子,“是谁组织这次旅行?”   “我不知道!”袁菲菲颤抖着坐下,“你问过我,我也回答了。挺早以前大家就说想一起出来玩一回,这次时间刚好能凑在一起……”   “不,你在撒谎。”花崇打断她,“是你向周良佳提议到洛观村赏秋,并且催促了她很多次。后来,周良佳约到了范淼,范淼叫来盛飞翔和许升。对你来说,许升可来可不来,但盛飞翔和范淼必须来。”   袁菲菲哑口无言,汗一滴一滴落下。   “在你们这个老乡小团体里,你从来不是特别积极策划、参加活动的人,向来是周良佳拉着你去参加聚会,这次怎么突然变了?”花崇问:“洛观村对你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吗?算上这次,你今年已经来旅游了四回了。”   闻言,袁菲菲如遭雷击,僵在座椅上。   “今年3月、5月、6月,你三次只身前来。是这里的风景格外吸引你?还是这里发生过的事格外吸引你?”   袁菲菲抱住头,哭了起来,“他们的死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   ??   山里昼夜温差大,下午花崇把柳至秦的毛衣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此时不得不再次穿上。毛衣最易吸味,在会议室放了一阵子之后,多了烟的味道,好在并不难闻。   花崇只扣了一枚扣子,斜靠在派出所走廊的墙上,左手缩在袖管里,右手正揉着太阳穴。   袁菲菲情绪近乎崩溃,什么都不愿意说,既不承认初中时曾向盛飞翔表过白,也不承认昨天夜里去了虚鹿山和村小。但这两点根本不容她辩驳——第一,前往羡城走访的同事已经证实许升的话,第二,客房里的泥土、村里的摄像头都证明她没有在村里散步。   至于三次独自到洛观村、催促周良佳组织秋游,就更是证据确凿。   看上去,她就是因为初中时的遭遇,对盛飞翔、范淼怀恨在心,并迁怒范淼曾经的女友周良佳,忍气吞声多年,处心积虑地报复他们三人。   这个动机并非说不通,但在细节上却极其矛盾——的确有人忍辱多年,潜心谋划复仇,但这种人受性格影响,必然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袁菲菲为了当年告白遭到羞辱的事报仇,她不该像刚才那样失态。   她是个情绪化的人,而凶手具有超乎寻常的冷静。她就像一块拼图,而凶手是底图。她这块拼图完全合不上底图。   从她表现出来的性格分析,她成年之后能原谅盛飞翔、范淼,并和他们成为朋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确实不在乎了,认为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小,不成熟,现在长大了,又都在洛城生活,彼此关照一下,偶尔出来聚个会也不错。   但她为什么要把人约到洛观村里来?并且无法解释昨天晚上为何跑去虚鹿山、村小。   这太奇怪了。   “幸亏我多带了件衣服。”柳至秦从警室里出来,带上门,“不冷吧?”   花崇摇头,将毛衣裹得更紧,“袁菲菲还是老样子?”   “嗯,不愿意开口。”柳至秦道:“她现在显露出来的情绪特征,完全不符合我们所做的犯罪侧写。”   “但证据都指向她。”花崇吁了口气,“她把人带到洛观村来,肯定有她的目的。不过这个目的不一定是烧死盛飞翔三人。”   “我最在意的是她为什么会住在村小受害人的家里。”柳至秦说:“难道她是想知道什么?她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   “不应该。”花崇摇头,“曲值他们已经查清楚了,她生在羡城长在羡城,直到18岁到洛城念书,才第一次离开家。她不可能是钱毛江那个案子的参与者。”   说到这里,花崇一顿,看向斜对面的一间警室。   警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一名警员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眼熟的男子。   显然,那间警室里刚结束了一场问询。   柳至秦也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钱闯江转过身,木然而冰冷的目光像生锈的剑一般刺了过来。   与他视线相交时,花崇本能地拧了拧眉。 第八十七章 镜像(21)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有作案可能。”花崇盯着钱闯江的背影,低声自语。   此时仍在派出所出没的,都是在第一轮调查中被划归“待查”一方的人。他们无法证明命案发生之时,自己不在现场。   “他的状态一直很奇怪。”柳至秦看向转角处的楼梯,钱闯江已经从那里下去了,“上次和这次,他都给人一种木讷却又无情的感觉。”   “我主观上认为,像他这种人,做得出任何超乎常人想象的、残忍的事。而且他是生在洛观村,长在洛观村的村民,他熟悉这里的一切,知道山上和村里每一个摄像头的拍摄范围,想搞到一套工作人员制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作案之后,他能轻松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花崇说着摇摇头,“但是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而且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杀害范淼三人,他根本没有动机。”   “我在想,钱闯江和袁菲菲会不会存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关系?”柳至秦双手揣在冲锋衣的口袋里,“我只能查到袁菲菲住过‘山味堂’,但没有办法查到袁菲菲住在‘山味堂’期间,和钱家兄弟有无接触。如果有接触,他们会聊什么?”   “钱锋江倒是好推测——他喜欢跟女性互相撩拨,自诩风流倜傥。袁菲菲独自前来,化妆打扮之后,是城市熟女的派头,和钱锋江平时接触的女人全然不同。钱锋江肯定对她感兴趣,接着主动搭讪,聊一些无关痛痒、娱人娱己的闲话。”   “聊着聊着,袁菲菲就把话题引到了十年前的村小案上。”柳至秦突然道。   花崇眼尾一动,眉心轻微蹙起。   柳至秦继续说:“袁菲菲三次来洛观村,每次都住在村小案受害者的家中。范淼三人被烧死时,她不仅去了虚鹿山,还去了村小。之前我们一直认为她或许和村小案有关,但事实却是,十年前她根本没有到过洛观村。那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她是个好奇者?她对村小死了五个小男孩的案子极有兴趣?”   花崇马上明白过来,点头,“村口那家菌子店的老板娘说过,一些游客是因为对十年前的案子感到好奇,才跑来旅游。”   “如果这是一条线索。”柳至秦来回走了几步,“她好奇的原因是什么?”   “有人只是单纯地对某件事感兴趣。了解感兴趣的事,会给他们带来无以伦比的乐趣。”花崇目光一凛,“而有的人在试图了解一件事时,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他们是为了模仿!”   柳至秦神色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从袁菲菲的性格来分析,她不像是那种单纯对凶案感兴趣的人。相反,‘惧怕凶案’才符合她的性格特征。她到洛观村来,住在受害人家里,与受害人家属接触,‘为了模仿’的可能性更高。”   “那假设这就是村小案、虚鹿山案的一个连接点,袁菲菲三次前来洛观村的原因是想要实地了解村小案,从而模仿出虚鹿山案。到这里,逻辑上没有问题。”花崇低头沉思,语速很慢,“但是即便抛开她不符合我们所做的侧写这一条,她作案前后跑去村小的行为也很古怪。时间紧迫,她完全没有必要去村小。有去村小的工夫,为什么不处理掉鞋底的泥土?去村小有什么意义?难道是还愿?”   柳至秦摇头,“这不可能。”   “对,不可能。”花崇无意识地摸着毛衣的纽扣,“所以倒推回去,得出的结论就又和以前一样——她的行为在逻辑上与凶手是撕裂的。”   柳至秦的目光落在花崇玩纽扣的手指上,一时有些走神。   花崇的手指说不上漂亮,但比很多常年与枪为伴的特警修长,骨节也很好看,带着十足的力度,虽然有茧,但毫不影响整体观感——大约是底子太好的缘故。指甲像是不久前才剪过,剪的时候可能太匆忙,或者是不走心,只是剪短了,却没有修整,线条并不圆滑,右手无名指和食指剪得太深,都贴着肉了,不知道剪的时候有没有很痛。   如此想着,心尖居然麻了一下,痛痒痛痒的。一个想法跃跃欲出,又被强行摁了回去。   “小柳哥?”大概是注意到身边人正盯着自己发呆,目光直直的,花崇突然叫了一声。   柳至秦连忙回过神,轻咳一声,掩饰刚才的失态,说:“最开始时,我们其实是在分析钱闯江。说着就扯到袁菲菲身上去了。”   花崇眉梢一挑,手指从纽扣上挪开,摸了摸下巴,“不排除多人作案的可能,尽管从过去的经验看,这种讲究仪式感的案子,凶手几乎都只有一个人。”   “嗯,因为丧心病狂者很难找到一个完全信任的人。他们心理扭曲,仇恨一切,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瞧不起。而杀人这种事,必须合作得天衣无缝。”柳至秦说:“对凶手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拖累。”   花崇捂住脸抹了一把,“别说凶手,有时我都觉得,人多了是拖累,尤其是那种不大容易指挥、悟性较差的人。但人少了又忙不过来,就像现在,突然接手两个性质恶劣的案子,重案组人手不够,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积案组做事效率确实差了些。”柳至秦明白花崇指的是谁。   花崇叹气,“不过没有他们,单靠重案组和刑侦一组还真不行。就说肖队吧,我有时看着他就着急,但他其实也做了事,也出了力。”   “嗯,每个人的能力都有差别。”柳至秦说,“不可能让每个人都一样出色。”   花崇脱口而出,“如果我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柳至秦眼中一闪。   “我就打个比喻。”花崇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解释道:“你比较聪明,悟性特别高,我心里想什么,不说你都知道。”   解释完又发现,这解释好像也有些糟糕。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花崇索性继续说案子,“我明天去见钱锋江,问一问钱闯江的情况。如果钱闯江确实有问题,照他们这岌岌可危的兄弟情,他这个当哥哥的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嗯。”柳至秦抬手在耳根挠了两下,“我去钱庆、罗昊家,看他们还记不记得袁菲菲。”   此时夜已经深了,但是派出所仍然一派忙碌。和钱闯江一样,一些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游客和村民被留在警室,继续接受调查。   从一间警室经过时,花崇听到一把熟悉的男声——“你们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喝了酒!在房间里睡觉!”   花崇驻足,“仇罕?”   柳至秦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去看看?”   ??   再次见到仇罕,花崇险些没认出来。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像几天之间苍老了十几岁,还算茂密的头发白了许多,胡子拉碴,皮肤油腻粗糙,眼中布满红血丝,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夹克,上面糊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污迹,整个人显得分外邋遢。   一看到花崇和柳至秦,刚还怨声连天的仇罕突然安静下来,嘴唇微张,眼中渐渐浮出恐惧与焦急,“你,你们……”   “这案子也归我管。”花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将手中的烟盒抛给仇罕,“自己点。”   警员见这架势,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跟花崇说了一下仇罕的情况,就快步离开。   柳至秦坐了警员留下的座位。   花崇翻了翻问询记录,眼皮一动,“你住在‘罗家客栈’?”   洛观村只有一户人家姓罗,“罗家客栈”是罗昊父母开的农家乐。   “便宜果然捡不得!摄像头坏了居然不换!这不是整人吗!”仇罕骂完表情一僵,心虚地垂下眼睑。   花崇险些冷笑出声。   问询记录上写得明明白白——仇罕称,自己来到洛观村后,一直住在价格相对便宜的“罗家客栈”,平时上上山,逛逛村,喝酒睡觉,很少与人交流。事发之前,他觉得很困,买了酒回房间喝,之后就睡了,直到被外面的喧哗吵醒。   如果“罗家客栈”有监控,那么必然拍得到他进出客栈的时间。但不巧的是,摄像头坏了一周,没修。工作人员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回来,更说不清他后来有没有再出去。   如此,他根本无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   王湘美失踪时,他为自己不换茶馆的摄像头百般辩驳。而现在,当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他愤怒地指责“罗家客栈”不换摄像头是整人。   柳至秦“啧”了一声,“王湘美的案子还没结,你急急忙忙跑来洛观村,是想逃避什么?”   一听到这个问题,仇罕的眼神变得更慌,“我,我只是想出来散个心。知道的我都交待了,我又不是警察,就算我留在洛城,也抓不到杀害湘美的凶手……”   他说得极没有底气,眼神一直躲躲闪闪,即便在停下来时,唇角也不自觉地动着,喉结不断起伏,精神高度紧张。   ——这一切,都在花崇眼中。   没有不在场证明,被暂留在派出所,任何人都会焦虑,甚至情绪失控,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面对警察不间断的询问时,愤怒、委屈、不甘会超过恐惧与慌张。而仇罕呈现出来的,却是恐惧多过愤怒。   花崇慢悠悠地摸着下巴,心里有了几个猜测。   “看样子你不太关心警方能不能侦破王湘美的案子,也不关心王佳妹现在过得怎么样。”柳至秦冷冷地笑了笑,“那暂时你就留在这里吧,协助我们调查昨天的案子。”   “协助”两个字,柳至秦说得很重,仇罕五官顿时扭曲了一下,冷汗从额角淌下。   他低下头,咽着唾沫,没有说话。   离开警室,花崇说:“你故意用‘协助’两个字刺激他,是看出他非常害怕与警方打交道?”   “嗯。他的情绪不对,他害怕与警方接触。”柳至秦边走边说:“我们调查王湘美一案时,他离开洛城,可能就有逃避警方的原因。他肯定没有想到,洛观村会发生这么大的案子。”   “只有一种人会像他这样畏惧警方。”花崇眯了眯眼,“他做过不能被警方知晓的事。”   这时,肖诚心从楼上匆匆跑来,“花队,花队!”   “嗯?”花崇转过身。   “有两个大学生,急着回去上课,跟我的队员闹起来了。”肖诚心还是那副焦急毛躁的样子,但好歹有立场和主见了,“我的想法是只要洗不清嫌疑,天王老子都不能走,必须留在洛观村。”   花崇笑,“没错啊。”   “但学生不好对付啊!”肖诚心苦着脸,“说什么课业不能耽误,耽误了学校要追究责任。这些臭屁孩子,一个个伶牙俐齿的,好像他们缺了一堂课,咱们国家的卫星就上不了天。”   “现在想起不能缺课了?扯他们的淡。”花崇毫不留情地拆穿,“九月正是开学季,跑来这儿浪之前怎么没想到会缺课?出了事才知道得回去上课?”   “理是这个理,但不好这么跟他们说啊。”肖诚心叹气,“毕竟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花崇好笑,“大学生的身份是免罪牌还是什么不得了的通行证?啧,未成年时需要保护,成年了还得搞特殊?让让,我去瞧瞧。”   ??   楼上最大的一间警室,坐着两名洛城理工大学的男生,见门被推开,都抬头张望。   在上楼的路上,花崇已经从肖诚心处听来这两人的情况。他们一人叫邹鸣,19岁,一人叫吴辰,20岁,同校不同专业,都是校街舞社的成员,和另外四名社团成员一道来洛观村旅游。昨天晚上,另外四人在酒吧玩,人证和监控证明都不缺,而他二人自称在虚鹿山上参加音乐会、登山,但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他们的身影。   如今,消除嫌疑的四人已经回了农家乐,打算明天一早就赶回学校,邹鸣和吴辰却只能留下。   花崇打量着两人——邹鸣长得比较秀气,个头不高,上穿衬衣与羊绒背心,下穿一条九分牛仔裤,说了声“您好”,似乎挺有教养;吴辰一副户外健将的打扮,板寸头,横眉竖目,虎头虎脑的,双手一直捏成拳头,很生气的样子。   肖诚心说他们和警员闹起来了,其实闹的只有吴辰一人,邹鸣几乎没有说话,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好像既不担心缺课,也不担心被当成了嫌疑人。   “警察都像你们这样办案吗?”吴辰声音浑厚,自带几分咆哮感,“你们就不能先查查动机?我根本不认识被烧死的人,我有什么动机去作案?”   花崇唇角抽了一下,被大学生教导“查动机”,这还是头一回。   吴辰越说越激动,眉飞色舞的,将坐在他旁边的邹鸣衬托得越发安静。   “同学,你先坐下。”花崇道:“你这手臂再挥舞下去,都快打着你旁边那位的脑袋了。”   邹鸣眼中闪了闪,茫然地看了吴辰一眼。   “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真打到你!”吴辰愤愤道:“你也说几句啊,傻坐着干什么?再不争取,我们真得被当做嫌疑人留下来了!”   “留就留吧。”邹鸣无所谓道。   “你!”吴辰低声骂了句脏话,“你缺课无所谓,我他妈再缺课就要被记过了!”   “那么怕缺课,还来这儿玩什么?”花崇抱臂,把刚才跟肖诚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吴辰气红了脸,阵仗极大地往椅子上一坐,哼哼道:“你们想查就查,反正凶手不是我,也不是邹鸣!”   “你说你昨天晚上独自在虚鹿山未经开发的区域尝试登顶。”柳至秦已经看完问询记录,此时目光落在吴辰衣裤、登山鞋的污迹上,“你根本不知道邹鸣在哪里、在干什么,怎么如此确定他是无辜的?”   “啧!你看看他这**!”吴辰说着提了提邹鸣的衣服,作势要把人拉起来,邹鸣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他自讨不快,只得松手,讪讪道:“就他这身板这胆量,杀什么人?我看他连鸡都杀不了!”   花崇看向邹鸣,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喂喂喂,这个问题不是问了无数遍了吗?怎么还问啊!”邹鸣还没说话,吴辰先不满了,“他不都说了吗,在火堆边听歌!”   邹鸣点点头,语气平淡,“嗯,我在离主火堆和主舞台比较远的地方听歌,一个人,可能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摄像头拍到我。”   花崇看了看问询记录,上面的确是这样写的。   位于虚鹿山半山腰的摄像头几乎都安装在主舞台附近,一些角落根本拍不到。如果邹鸣一直没有靠近主舞台和主火堆,那监控没能拍到他也不奇怪。   “难道你们一日找不到凶手,我们就一日不能回学校吗?”吴辰又开始咆哮。   “你精神怎么这么好?”柳至秦说:“登了一晚上山,白天又不断接受问询,现在还这么中气十足。”   “你想诈我?”吴辰气鼓鼓的,一拍胸脯,“我就是体力好,我和案子无关,你关我再久,也别想从我身上找到线索!”   “这不叫‘关’。”柳至秦笑了笑,“你们这是留下来配合警方查案,明白吗?话不可以乱说。”   邹鸣叹了口气,扯扯吴辰的衣角,“你别喊了,这是命案,我们暂时留下也是应该的。”   吴辰扯回自己的衣角,“你就是不懂争取!”   “争取不争取都没用。”花崇拍了拍手中的问询记录,隔空点了点吴辰,“你,别给我瞎嚷嚷。案子查清楚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学校,也会向校方解释情况。现在你跳得再厉害,也走不出洛观村一步,不信你就试试。”   吴辰拳头握得更紧,眼神却明显怵了,半天才毫无气势地“哼”了一声。   邹鸣则是像没听到一样,只是眨了眨眼。   ??   “昨晚行迹不明的一共26人,包括袁菲菲、钱闯江、仇罕,还有刚才那两名大学生。”离开派出所,花崇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又道:“谁都有作案时间,但就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只有袁菲菲一个人有作案动机。”   “而她又是心理状态最不稳定的一个。”柳至秦将褪到胸口的冲锋衣拉链往上一提,拉到贴近下巴的位置,“还是得继续查啊。”   花崇听到拉链的声音,回过头,忽然问:“你是不是冷?”   柳至秦一愣,“没有啊。”   “你这冲锋衣,好像没有抓绒?”花崇说着伸出手,在他手臂上捏了两下,“果然没有。”   “这个季节还用不着抓绒。”柳至秦只好道:“我不冷,只是户外有风,吹着脖子有点儿凉。”   花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我还是还给你吧,这件比你那冲锋衣厚实多了。”   “别。”柳至秦连忙阻止,“毛衣还给我,那你穿什么?”   我不穿也行,穿你的冲锋衣也行——花崇想了想,没能说出口。   “我不怕冷。”他只得说。   “不怕冷也穿着。”柳至秦说:“都给你了,还还给我?”   花崇觉得再争执下去就显得矫情了,摸了一下空空的胃,问:“你饿不饿?”   忙了一天,中途只匆匆吃了一顿饭,早就饿过了,此时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但是出来吹了会儿风,就想往肚子里填些热乎的东西。   “要不去村口那家菌子店吃份砂锅米线?那个热,也方便。”柳至秦建议道。   花崇想起那位被钱毛江伤害过的老板娘,“好,就去那家。”   村里出了大事,本该营业得热火朝天的烧烤店几乎都大门紧闭,一条街走下来,居然只有村口的菌子店还在做生意。   老板娘脸上半分忧色都没有,乐呵呵地招待着解决温饱的客人。   花崇招手,“老板娘,两份菌子米线。”   老板娘抬眼,“哟!又是你们!等等啊,我家男人不在,做菜上菜都是我,快忙不过来啦!”   柳至秦拉开两条凳子,坐下,看了看周围吃菌子汤锅和米线的人——都是明天才能离开洛观村的游客,一些农家乐今天没做饭,他们只能出来找吃的。   “我想起来了。”花崇说:“这家的老板叫钱生强,在26个无法证明行迹的人之中。”   柳至秦往后厨看了一眼,“那老板娘还这么高兴?”   花崇撕开卫生套装的塑料膜,“上次我就注意到,他俩关系不睦。”   柳至秦挑眉,“我没发现。”   花崇笑,“你观察没我仔细。”   不久,老板娘把两份砂锅炖的菌子米线端出来。花崇随口问:“昨天晚上钱生强没在店里?”   老板娘已经知道他们是警察,摆摆手:“鬼知道他死哪儿去了!这店白天晚上都我一个人操持,他想起了才来搭个手,累噢,有男人没男人一个样。嗨,警察兄弟,昨晚那些人是谁害的,你们查出来了吗?”   “你很好奇啊?”花崇挑起一戳米线,放在沾汁碟里。   “自家村里烧死了人,能不好奇吗?”老板娘哈哈笑,“跟你说,其实大家都好奇,不好奇的都是假装不好奇。”   “你倒是看得透。”   “说说呗,查出什么线索了没?”   花崇有些无奈,“查出来了现在也不能告诉你啊。”   老板娘咧嘴,“我上次跟你们说了那么多!”   “那这次也说说看?”柳至秦笑道:“你这么好奇,心里肯定有些想法。”   老板娘扭了扭身子,想法倒是有,“但说了怕你们不信。”   “你倒是说啊。”花崇吹了吹滚烫的菌子。   “我啊……”老板娘压低声音,“我觉得有人想毁了我们整个村子!”   花崇的筷子一顿,“为什么?”   “不爽呗!”老板娘说:“你别看我们现在过得好像都挺好,但是内里贫富差距大得很!就说我们家,我们家就穷,好在我心态好,不跟别人比。‘山味堂’就富,日子比我们家好过多了。你们说,有人穷,有人富,穷的会不会嫉妒富的?”   花崇放下筷子,眼神微微一深。   老板娘说的这种情况,在城市里倒是挺常见,但是在乡村里……   “我们这村子里,以前是全村都穷得响叮当,有钱的没几个。现在说是都富了,但是对比啦落差啦比以前还大。”老板娘继续道:“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呀,有的人说不定会想——反正老子富不起来,你们和老子一起玩完算逑!”   柳至秦与花崇对视一眼,都看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   老板娘说完就忙去了,花崇道:“我们之前只注意到了受害人,忽略了这起命案可能引起的后果。”   “嗯。洛观村会受到巨大影响,如果处理得不好,村民们赖以生存的旅游业可能会就此崩溃。”   ??   次日一早,钱锋江赶到派出所,不等花崇提问,就紧张道:“我三弟可能有问题!他想毁了我们整个村子!” 第八十八章 镜像(22)   后半夜吹了一场大风,各家各户院子里的桂花掉了大半。清晨,洗清嫌疑的游客已经离开,“山味堂”难得一见地冷清下来。昔日繁忙的前厅空无一人,连应当值班的前台小妹都不在,后院更是找不到人的影子。钱闯江四处转了一圈,唇角竟爬上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   他举目看了看钱锋江的房间,那儿门窗紧闭,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再看父亲钱勇的房间,同样是门窗紧闭,不过里面肯定没有人——钱勇在医院住了那么久,也许在这个深秋,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无动于衷地想象着父亲的死亡,眼中没有一丝感情,目光就像被冰水浇过一般发凉。须臾,他垂下头,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挽起衣袖,拿来一根扫帚,走去后院的桂花树下,从容地清扫掉落满地的桂花。   钱锋江喜欢这些一到秋天就散发浓郁香气的桂花,喜欢一切关乎“浪漫”的东西,他却毫无感觉,只觉得地上的一片金黄看上去很是碍眼,就像即将枯死的落叶一般。   死了,不就该被清理扔掉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落叶如此,桂花如此。   人,也如此。   “山味堂”的后院很大,有假山有池塘。前些年钱锋江附庸风雅,让人种了许多桂花树,如今大量桂花铺洒在地上,清扫起来算个不小的工程。但钱闯江并不恼,一点一点地扫着,甚至因为心情太美妙,而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那歌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似乎正传达着哼唱之人的喜悦。   在“山味堂”做了多年帮工的李大婶循着声音找来,正要喊一声“老三,派出所来人了”,就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   她狐疑地望着扫地的钱闯江,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哼的歌有些渗人。   但为什么渗人,她又说不上来。   她咽下一口唾沫,仔细一听,渐渐辨出旋律,手臂上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钱闯江此时正在哼的,居然是家中死了人之后在灵堂播放的哀乐!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哀乐本身浑厚而沉重,寄托着亲人的哀思,但钱闯江偏偏是面带微笑,用极其轻松欢愉的语调哼出来。   那笑容,那调子,那古怪的“噔噔”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李大婶浑身发麻,寒意陡生,咽喉像被掐住一般,僵了片刻后,忙不迭地夺路而逃。   听得身后传来的动静,钱闯江这才停下哼唱,也停下清扫桂花的动作,看向前厅的方向。须臾,唇角诡异的笑容逐渐淡去。   ??   派出所人来人往,走廊上充斥着骂声与喊声,相当嘈杂。不过警室的隔音效果不错,只要关上门,外面的声音就成了能够被忽略不计的轻微闷响。   花崇已经不是头一次与钱锋江打交道,但见对方如此焦躁不安还是头一回。   钱锋江向来重视仪表,出门在外总是收拾得像模像样,不管面对男人还是女人,都竭尽全力展现出最完美的一面。但今天,他却连基本的整洁都无法保持——头发没有梳整齐,胡子没有剃,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上面沾着几点污迹。   看上去,他就像匆匆忙忙从家里跑出来的一样。   “吃过早饭了吗?”花崇将一个面包、一盒牛奶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拖开对面的靠椅坐下。   他用力摇摇头,没有动食物,问:“这里能抽烟吗?”   花崇点头:“你自便。”   直到深吸一口烟,钱锋江的情绪才稳定了一些,起皮的嘴唇动了动,“我弟……钱闯江肯定做了什么!他有问题!”   “嗯,你说,我听着。”花崇并不激动,起身,推开窗户,以便烟雾飘散。   “他,他很不对劲!”钱锋江抽完一根烟,立即再点一根,“自从前天晚上虚鹿山上烧死了三个人,我就发现他的反应很不对,像,像疯了一样。”   “怎么个疯法?”花崇面上冷静,内心却并非如此。只是钱锋江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他如果再将心头的烦躁表现出来,钱锋江可能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好像很开心,一直在笑,那笑吓死人,笑得我浑身发毛。他,他还跟我说什么死了好,大家一起完蛋。”钱锋江说着抖起腿,“我承认,我和他一直不怎么亲近。尤其成年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各自的交际圈,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不清楚我的生活。但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爱不爱笑我是知道的!他这个人,一年到头都木着一张脸,笑一次那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笑这种表情,好像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脸上!”   说到这里,钱锋江一顿,抬手按住眼皮,似乎那里正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过了十来秒,钱锋江才继续道:“但听说虚鹿山有人被烧死,他居然笑得特别开心!你能想象那场面吗?大家都很着急,他却一个人‘咯咯咯’地笑!刚出事的时候,我情绪比较激动,担心这一烧,就把咱们村发展旅游这条路烧没了。他突然说大家一起完蛋,我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就推了他一把,叫他滚。昨天,我琢磨他的反应,越想越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笑得更奇怪,说什么火把财源烧空,全村一起穷死,挺好。你听听!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花崇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抵在唇边。   昨天晚上,受到菌子店老板娘的启发,他和柳至秦讨论过虚鹿山上的命案可能给洛观村带来的后果——游客不再前来,旅游收入断绝,整个村子重归贫穷。   由这个后果可以推出凶手的动机,从而推出凶手另一个可能的身份,即洛观村里最不富裕的一部分人。   钱闯江分明是洛观村最富有的人之一,是洛观村发展旅游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为什么会有相同的想法?   这在逻辑上根本说不通。   钱锋江吸烟很快,没多久烟缸里就堆满了烟灰,插满了烟头,“昨天你们不是在查哪些人没有不在场证明吗?前天晚上,我们谁都不知道钱闯江去了哪儿,我问他他也不说。昨天他从派出所回来,行为变得更加诡异,一个人面带微笑站在后院,我他妈以为他在干嘛呢,走近才发现,他居然在哼哀乐!我操,吓死我了!”   钱锋江缓了口气,脸色却越发惨白,接着说:“而且他哼哀乐时面向的方向,是,是……”   “是”了半天,钱锋江哆嗦起来,舌头像突然打结一般,吐不清字。   花崇皱着眉,想象了一下钱闯江深更半夜面带微笑哼哀乐的样子,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渗人。   而钱锋江直接看到了那副画面。   半分钟后,钱锋江似乎终于捋直了舌头,恐惧道:“是村小的方向!就是钱毛江被烧死的那个村小!我,我现在怀疑,他就,就是凶手!钱毛江、钱庆那些人,还有这次死掉的三个人都是被他杀死的!他是个精神和心理都有问题的变态,正常人不可能有他那种反应!”   花崇右手支着额头,脑子飞快地运转。   照钱锋江的描述,钱闯江具备虐丨杀案凶手的特征。而在十年前与现在的两桩命案里,钱闯江都有作案时间,甚至有作案动机。但他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身为洛观村的“上层富人”之一,为什么想让洛观村回归贫穷?如果他真是凶手,周良佳三人是随机被选出的“祭品”吗?十年前他才10岁?他杀得了钱毛江五人?   钱锋江抱住头,肩膀颤抖不已,“以前我没有跟警察说过,钱,钱毛江死的时候,钱闯江他也在笑,嘴里也在哼歌。我当时听不明白他哼的什么歌,现在想来,可,可能也是哀乐!”   花崇神情一肃,“十年前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知道他可能就是凶手啊!”钱锋江喊了出来,“我只是,只是以为他和我一样恨钱毛江!钱毛江那个人,无恶不作,在外面欺负别人,在家里欺负我和钱闯江,没人管得了!我们的父亲,那个躺在医院等死的老头子,到现在都向着钱毛江!十年前我们才多大?我他妈差点被钱毛江打死!我们都希望钱毛江去死!钱毛江后来真的死了,死得还挺惨,被烧成一块黑碳,我开心都来不及!我没有想过谁是凶手,只觉得这人是为民除害!”   钱锋江说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根本没有想过,钱闯江可能就是,就是……”   就是杀害钱毛江的凶手!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花崇回过头,“谁?”   “花队,是我!”张贸在外面说:“小柳哥让我来叫你,钱闯江到了。”   闻言,钱锋江神情一绷,惊恐全盛在眉间。   花崇看他一眼,“这里是派出所,没什么好怕的。”   钱锋江慌张地点头,“你现在要去审问他?”   “去跟他聊聊。看他怎么说。”花崇站起来,“我让其他警员过来,还有什么话,你可以向他们说。”   ??   钱闯江穿着修身的风衣、款式时髦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尖头皮鞋,胡子和头发都经过打理,似乎是精心打扮过,才来到派出所。   推开门的一刻,花崇几乎产生了幻觉——坐在这里的是钱锋江,而刚才那个邋遢的男人才是钱闯江。   不过皮肤黝黑、五官粗犷的钱闯江实在不大适合这身装扮,看上去颇有“东施效颦”的效果。   如钱锋江所言,钱闯江唇角挂着笑,那笑容让人很不舒服,就像凭空听到指甲刮黑板的声响。   柳至秦已经在警室里了,手边摊开的记录本上却一个字都没有写。   花崇打量着钱闯江,发现他不仅是穿着有了明显的改变,整个人散发的气场也和上次在“山味堂”见面时截然不同,不那么木讷压抑了,好似突然之间轻松了不少。   “心情挺好?”花崇状似随意地问道。   钱闯江抬起眼,笑容未消,“还行。”   “昨天你已经接受过与案件有关的问询,但今天我还是得亲自问问你——前天晚上,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问询记录上,钱闯江的回答是——在村边的小河钓鱼。   但这一说法无人为证,没有谁看到他钓鱼的经过,也没有摄像头在案发时拍到他的身影。而他也没有将钓到的鱼带回“山味堂”。   他的话,就像漫不经心扯的谎。   提问之后,花崇一直盯着钱闯江。   钱闯江几乎纹丝不动,默了许久才道:“我去了村小,不是新村小,是出过事的那一个。”   柳至秦指尖不经意地动了一下,问:“去那里干什么?昨天为什么说去河边钓鱼?”   钱闯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神情一改过去的茫然,竟有了几许懒散和戏谑的意味,“去村小和去河边有区别吗?反正都没有人为我作证。不管去哪里,我都没有你们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你们认定虚鹿山上的人是我杀的,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他们是你杀的吗?”花崇完全没有被他的情绪左右,冷声问道。   警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浮着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片刻,钱闯江咧嘴笑道:“你觉得呢?”   球被扔了回来,花崇半分不乱,“他们三人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钱闯江笑出声,“把这个村子打回原形算不算?”   花崇眯了眯眼。钱闯江此时说的话与反应证明钱锋江没有撒谎。这个举止异常的人,的确希望让洛观村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旅游业毁于一旦。   可是为什么?   “你是洛观村经济发展的受益者,且是最受益的人之一。”柳至秦向前一倾,问:“洛观村发展得越好,你就过得越好,洛观村越富有,你就越富有。为什么还想毁掉它?”   钱闯江沉默了,眼中像蒙了一层雾,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木讷的状态。   许久,他才道:“因为不配。”   “不配?”花崇问:“什么不配?”   钱闯江摇摇头,不再说话。   “那钱毛江呢?”花崇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钱闯江眉心猛然紧蹙,但很快又松开,笑道:“他死了,最开心的就是我和我二哥——钱锋江。”   ??   身上疑点太多,钱闯江被暂时留在派出所。   上午气温回升,花崇已经脱掉了柳至秦的毛衣,此时正站在走廊尽头的露台,被阳光照得虚起双眼。   柳至秦走过来,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两块雪糕,“在小卖部买的,听说是小时候的味道,尝尝?”   花崇接过一块,见已经有些融了,连忙咬了一口,微拧着的眉松开,“比洛城的好吃。”   柳至秦笑,“价格也比洛城的便宜,才一块钱。”   两人吃雪糕的速度都很快,花崇扔掉两根小木棍,问:“你觉得钱闯江会是凶手吗?”   “他很像凶手。”柳至秦道:“至少比袁菲菲像,但我总觉得哪里没对上。”   “我也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花崇点头,“他具备作案的能力,也有作案的渴望,但十年前杀掉钱毛江等人、前天杀掉范淼等人的不一定是他。”   “最关键的是,他没有亲口承认,我们也没有找到证据。”柳至秦握着栏杆的把手,“钱闯江显然对村里出事感到兴奋,他刚才表露出来的情绪不是装的。但他前后的言行充满矛盾感——他好像希望我们认为他与案子有关,甚至认为他就是凶手,却不给出答案,不承认,不解释,连最基础的辩驳都没有。我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花崇道:“我倒是琢磨出一种可能。”   “嗯?”   “他想打乱我们的阵脚,看我们因为他而忙碌。”   柳至秦蹙眉,“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假设他就是凶手,那他这么做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无法给他定罪,而有的证据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假设他不是凶手,他突然?这一滩浑水,要么说明他精神有问题,要么……”花崇顿了顿,“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并因为某种原因,打算帮助这个凶手。”   “我查过他的网络痕迹以及手机通讯,他的联系人中没有可疑的人。”柳至秦说:“他在网上呈现出来的性格非常孤僻,和他本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不是凶手,却认识凶手,他和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沟通联系?现在这个年代,总不至于靠写信吧?”   “你还别说,村子里真有个邮局。”派出所算是洛观村最高的建筑之一,加上位置很好,站在顶层的露台上,基本上能够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花崇说着往栏杆外指了指,“就那个红房子,看到了没?”   柳至秦向前探身,“那好像是个卖纪念品的时光邮局。”   “去看看?”花崇建议道。   柳至秦略感不解,“你不会真认为钱闯江跟谁用信件联系吧?就算他寄过信,也不会在那种面向游客的纪念品店寄啊。”   “看看再说。”花崇说着就朝走廊里走去。   柳至秦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   红房子修得不错,像童话里精灵们住的木屋。透过玻璃窗,看得见摆放在里面的各式纪念品,还有一整面贴着明信片的墙。   若在平时,店里肯定有不少填写明信片的游客。但现在,红房子的门却是关着的。   “游客差不多都走了,还留在洛观村的说不定与案子有关。”柳至秦站在门外,“看来老板懒得做生意了。”   花崇绕着红房子走了一圈,“你觉不觉得这个房子有点奇怪?它的装饰风格和其他农家乐、餐饮店完全不同。”   “其他都是中式,只有它是西式,走的是童话风。”柳至秦说着退后几步,左右一看,“它与街道、其他建筑物都隔了一段距离。”   花崇拿出手机,“看来还是问问当地人好了。”   十来分钟后,上次陪他们去过村小的派出所民警钱鲁来了。这两天村中动荡,警察更是不得安眠,钱鲁头上的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这个店是钱宝田家的,这不没生意吗,就关着了。”钱鲁说,“开着不仅得有人守,还浪费电。”   “钱宝田?”花崇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喏,就那户‘宝田’农家乐的老板!”钱鲁指着百来米远的一户人家,“他们家的农家乐经营得挺好,年轻人很多都爱住那儿。这个店是前两年才开的好像,听说主要卖什么慢速明信片,很受年轻人欢迎,我不太懂。”   花崇听出些端倪,“那这个店没开之前,这个红房子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和洛观村的整体风格不符?我听说这边的房子都是统一规划,连门都一个样,这栋怎么这么特别?”   钱鲁愣了一下,“红房子?啊,这个房子就是钱宝田家盖的。是这样,我们村的建筑的确基本上是统一规划的,但是这里不是中心地带,最初规划的时候也没人认领,就一直空着。钱宝田准备弄个卖纪念品的店时,早就过了统一规划的时间了。他们说什么这种房子好看,中西合璧,年轻人喜欢,就盖上了,村里也没管,反正都是创收嘛,大家过得好,咱们整个村子才能更好!”   花崇扫了钱鲁一眼,钱鲁诧异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花崇摇头,没有解释,心里却将钱鲁的话和钱闯江的话过了一遍。   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人的想法却有鸿沟一般的差异。钱鲁希望全村一起越来越好,而钱闯江却希望所有人一起完蛋。   突然,钱鲁“哟”了一声。   花崇回过神,抬眼一看,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柳至秦道:“邹鸣和吴辰。”   “看!我说年轻人喜欢这儿吧。”钱鲁笑了笑,“他们肯定是想过来看看纪念品,可惜钱宝田这老懒货把店给关了。不行,我得去叫他来做生意!”   邹鸣和吴辰是从派出所的方向走过来的。他们暂时无法离开洛观村,但也无需整日留在派出所,出来透透气是被允许的。   一见到花崇和柳至秦,吴辰立即变了脸色,一副警惕万分的模样,连步子都慢了下去。邹鸣倒是没什么反应,走到花崇面前时,还礼貌地点了点头,“你们好。”   吴辰往红房子一看,非常不快,“好什么好?都怪你要来这里,门都没开你买什么纪念品?回去了!”   邹鸣偏头看了看落着锁的门,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嗯,那就回去吧。”   “你们来买纪念品?”花崇问。   “那不然呢?”吴辰说:“你没说不许我们离开派出所。”   邹鸣盯了吴辰一眼,吴辰立即转火:“瞪我干嘛?我又没说错!我们又不是凶手,怕什么!”   邹鸣叹气,“你火气别这么大。”   “还嫌我火气大?我都出来陪你买纪念品了,你还……”   “我没让你陪我。”邹鸣打断,“你自己非要跟着我出来。”   柳至秦右手插在裤袋里,和花崇一起看两人斗嘴。   吴辰咋咋呼呼,声音越说越大,好似下一秒就要动手打人,但实际上只是阵仗惊人而已。反观邹鸣,连斗嘴也是温温吞吞的,脸上的表情非常淡然,也不知是教养太好,还是凡事都落不到心里去。   正在两人要离开时,钱鲁把钱宝田叫来了,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要买纪念品吧?别走别走!老板来了!”   钱宝田满脸堆笑地打开门,“请进,请进。”   花崇看向邹鸣,只见他迟疑了一下,最先踏进店门的是吴辰。   “进来啊!”吴辰不耐烦地说:“不是你要买纪念品的吗?”   “嗯。”邹鸣这才上前几步,走入店中。   红房子从外面看挺大,里面却因为摆了太多东西而并不宽敞,一下子进入六个男人,立即显得拥挤起来。   花崇打量着店中的陈设,柳至秦却一直注意着邹、吴二人。   几分钟之后,邹鸣挑了一个木雕果盘,向结账台走去。而吴辰还在左挑右选,大声问:“你这就买好了?”   邹鸣不答,付钱之后走到店门口,“你慢慢看,我回去了。”   “我操!”吴辰只得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儿,追了出去,“哎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你买的什么?这什么东西?难看死了……”   做工精良的木雕果盘售价不低,邹鸣上来就选了最贵的一个,800块钱,价都没讲就买走了。钱宝田喜滋滋地拍钱鲁的背,“谢了啊,多亏你通知我,不然就错过一笔生意了!”   花崇走出店门,看了看邹鸣和吴辰的背影,“要买纪念品的是邹鸣,但对纪念品更感兴趣的似乎是吴辰。”   “买木雕果盘需要精挑细选,最起码应该将果盘整个看一遍。”柳至秦站在花崇身边,“但邹鸣甚至没有将果盘展开,就着折叠的形态就付了款。而且木雕果盘不是洛观村特有的纪念品。邹鸣如果真的想买纪念品,不应随随便便买一个木雕果盘。”   “他很敷衍。”花崇半眯着眼,“他在敷衍什么?” 第八十九章 镜像(23)   “花队,这是袁菲菲等19名游客的背景调查报告。”张贸抱着一个笔记本从走廊匆匆跑过,一进警室就喘了口气,“曲副刚发过来的。现,现今阶段,感觉还是袁菲菲的嫌疑最大,她是唯一有明确作案动机的人!还有,曲副问,是否允许这些游客的家属来洛观村?”   花崇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闻言抬眼:“曲值问这种问题?”   张贸连忙替曲值解释,“曲副知道不该让家属来,但有些游客的家属在局里死缠烂打,我们又不能为难群众,曲副很难做啊。”   “让他找陈队。”花崇呷了口茶,“另外,游客确实不宜在洛观村滞留太久,一会儿我理个名单出来,明天一早,让派出所按照名单安排游客离开。”   张贸眼睛一亮,立即中气十足道:“好!”   现在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游客和村民一共有26人,但“没有不在场证明”并不能与“就是凶手”划等号。村民还好说,他们本来就生活在洛观村,可游客还有自己的生活,一直耽搁下去不是办法。只是花崇不松口,张贸也不敢提出来,毕竟到底谁是凶手,他心中虽有谱,却无法确定。万一把真凶放走了,责任他根本担不起。   花崇决定放人,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放。下午,重案组开会,把19名游客的背景彻底分析了一番,并与陈争、曲值视频连线,最终拟出一个13人名单。这13人都是洛城市区和洛城辖内各县城的人,他们可以离开洛观村,但必须到当地派出所、分局登记。而仍需要留下配合调查的6人分别是——袁菲菲、仇罕、邹鸣、吴辰、廖远航、李欢。   张贸不太理解待查的人中为什么会有邹鸣和吴辰,“他们只是大学生啊,而且背景没什么特殊吧?”   “他们的言行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柳至秦说。   哪里值得注意?我怎么没发现?张贸心里十分不解,嘴上却不好意思问,想了半天只好道:“吴辰好像是有点可疑,这人有暴力倾向,一言不合就想动手。”   花崇却道:“不,可疑的是邹鸣。”   “邹鸣?”张贸怀疑自己听错了,“不会吧,我,我看他挺温柔的一个人啊。有礼貌,教养好,家庭条件不错,在校成绩也好。最关键的是,他和三名受害人毫无交集啊。”   这种人为什么要想不开跑来洛观村杀不相干的人?   “他的母亲叫邹媚,未婚,今年43岁,知名海外置业集团的高管。”花崇说:“而他,是邹媚8年前在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他与邹媚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张贸有些懵,“这有什么问题吗?这和案子没有关系吧?”   “我比较在意一点,8年前,邹媚35岁。她因为工作繁忙、不愿结婚,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无法生育自己的孩子,需要在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可为什么她不选择年龄更小的孩子,而选择了当时已经11岁的邹鸣?这不符合领养惯例。”   张贸简直对花崇越来越偏的发散叹为观止,瞪着双眼迅速在脑子里捋线索,搞不懂邹媚领养了一个大龄小孩,和这个大龄小孩长大后卷入命案风波有什么必然联系。   花崇说:“有些事情表面看上去毫无联系,实际上却是潜移默化改变的结果。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张贸本能地点点头,接着连忙摇头,“我懂!”   “你懂个屁。”花崇笑了笑,“我现在不确定邹鸣和案子有没有关系。暂时留下他,是因为我对他的家庭比较感兴趣。他那段孤儿院经历,或者更早以前的经历,加上被邹媚收养的经历,会在他的人格里投射出什么样的影子?”   “但其他人的过去也不是一张白纸啊。”张贸越听越糊涂,“你怎么不怀疑另外的人?”   “不一样的。”花崇摇摇头,“与重案打惯了交道,哪些人可能有问题,哪些人没有,其实能够分辨出来。不然你觉得,陈队为什么会允许我放那13个人回去?这听上去很玄,其实是长期办案积累下来的经验。”   柳至秦淡淡道:“其实是老把自己带入凶手,揣摩凶手的犯罪心理积累下来的经验吧。”   花崇笑了一声。   张贸看看两人,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气场排挤了,愣了一会儿说:“那在我这个经验不足的新手刑警看来,和邹鸣相比,袁菲菲的嫌疑大得多!”   “所以现今阶段,我们重点查的也是袁菲菲啊。”花崇扬起手里的文件,在张贸头顶敲了一下,“去,把她给我带来。”   “又要审她?”   “针对她的摸排调查里提到,她是洛安区阳光幼儿园的幼师。去年底,被四名家长联合投诉。这四名家长称,她体罚了小孩。但是后来园方澄清,体罚是子虚乌有,有监控视频为证。”花崇说:“这个细节有点意思。”   张贸一听,顿感脑子都要爆炸了,恁是想不通花崇为什么会把袁菲菲被家长投诉和现在这个案子联想到一起。投诉袁菲菲的又不是范淼三人!   可是再问恐怕又得被敲脑袋,张贸皱了皱鼻子,揉着头顶跑去找袁菲菲。   “投诉是去年12月20号,事情彻底解决是今年1月27号,中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袁菲菲都处于被停职的状态。”柳至秦显然也对这个细节十分感兴趣,“现在社会上虐童事件层出不穷,有保姆虐待小孩,也有幼师虐待小孩。小孩是弱势群体,一经曝光,涉事的保姆和幼师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袁菲菲没有体罚小孩,却被诬陷,险些丢掉工作。以她的性格,可能不太容易接受。”   “嗯。我已经让曲值详细查这件事了。”花崇摸着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眉心很浅地皱起,“我隐约有种抓到什么东西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这时,袁菲菲被张贸带来了。她脸色苍白,没有化妆,皮肤状态很差,低垂着头,额发几乎挡住眉眼,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许升说袁菲菲念初中时长得丑,如今会打扮会化妆了,看上去比以前漂亮了许多。   但现在,她穿着一身质地普通的睡衣,头发与脸都未经打理,与“漂亮”毫不沾边。   最令人感到不适的是她的眉眼部分——或许是为了便于化妆,她的眉毛被剃得所剩无几,眼睛上方只有些许稀疏的眉影,配上她苍白消瘦的脸,看着就像正在接受治疗的癌症病人。   不过这一特征并不突出,因为她散开的额发太长,似乎是有意将眉骨挡住。   花崇的目光未在她的脸上过多停留,右手抬了抬,“坐。”   袁菲菲局促地攥着衣角,一坐下就并拢了双腿。   这是个十足的防御姿势,意味着她正在害怕,并且慌张。   花崇放缓语气,“今天我们不说虚鹿山的事,也不谈初中往事,就聊聊你。”   袁菲菲忐忑地抬起头,眼神忧虑,“我?”   “你是一名幼师。”花崇说:“大学毕业后立即去幼儿园工作,是因为喜欢孩子?”   袁菲菲愣了几秒,轻轻点头,“嗯。”   “今年是你成为幼师的第几年?”   “五,第五年。”   花崇以闲聊的口吻问:“这份工作应该给你带去不少快乐吧?”   袁菲菲略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喜欢小孩?”花崇又问。   “他们……他们很天真,很可爱。”说到“可爱”两个字时,袁菲菲的眼神柔软下去,“大部分小孩都很善良。你关心他们,他们会用更多的关心来回应你。”   花崇温和地笑,“那对你来说,工作不像很多人抱怨的那样枯燥乏味。”   “嗯,嗯。”袁菲菲唇角不大明显地向上扬了扬,“我喜欢这份工作。”   花崇停顿了十几秒,才语气一转,“刚才我注意到,你说‘大部分小孩都很善良’。为什么是‘大部分’?你遇到过不那么善良的小孩?”   袁菲菲身子一僵,唇角抿紧,一丝慌乱出现在眼中。   “我了解到一件事。”花崇说:“去年底,你和一些家长因为小孩而产生过……不愉快?”   “我没有对他们的小孩做什么!”袁菲菲的确是个非常不擅控制情绪的人,闻言立即激动起来,嘴唇发抖。   花崇示意她冷静,又道:“嗯,他们错怪你体罚了他们的小孩,后来园方已经为你澄清。能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袁菲菲神情愕然,像是不明白花崇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不久,警室的桌子开始轻微颤动。花崇余光一瞥,发现袁菲菲浑身都在发抖。   柳至秦站起身,向警室外走去。半分钟后,花崇也站起来,出门时力道很轻地将门带上。   “袁菲菲对于这件事的抵触,已经超过了案子。”柳至秦玩着一支笔,“案子她还愿意说两句,但你一提到她被家长诬陷的事,她的精神就完全绷了起来。这不太寻常啊。园方查清了原委,还了她清白,她没有因此丢掉工作,现在仍然在阳光幼儿园供职。正常情况下,她不该这么抵触。”   花崇微垂着头,正在思考,“她的抵触至少说明,她并没有放下这件事,对她来说,这事还没完。”   “那她对这事的抵触超过虚鹿山的命案该怎么解释?”柳至秦道:“在这起命案里,她不仅是重要相关者,并且是嫌疑人——她自己很明白这一点。”   花崇想了很久,脑中忽地一闪,猛地看向柳至秦。   柳至秦蹙眉,“怎么了?”   “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分析过袁菲菲三次住进村小案受害人家中的原因?”   “记得——‘为了模仿’的可能性最……”柳至秦说着一顿。   那时,他们是将村小案与虚鹿山案联系在一起,认为袁菲菲接近钱毛江等人的家属,是想了解村小案,进而模仿,并杀死范淼三人。但推到最后,逻辑上却存在严重漏洞,因为不管怎么看,袁菲菲都不符合犯罪侧写。   “我突然有了个猜想。我们上次的想法没错,袁菲菲三次来到洛观村的确是为了模仿村小案,但是她想杀的却不是盛飞翔等人!”花崇快步走到派出所临时安排给自己的警室,关上门,点开电脑里存着的袁菲菲调查报告,“袁菲菲自幼父母离异,年少时就与母亲断了联系,而父亲也组成了自己的家庭。这等于说,她其实很少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她现在的性格也极有可能受到了小时候成长环境的影响。她自称是因为喜欢小孩,才去当幼师——这话不假,她念大学时参加的社会活动可以作为佐证。不过她喜欢小孩的深层次原因,可能是她能在单纯的小孩身上感受到‘陪伴’的温暖。”   “她的成长过程确实比较孤独。”柳至秦同意,“她性格内向,学生时代朋友不多,经受过短暂的、不算严重的校园欺凌。她渴望陪伴,可能也是因为这种心理,她才能够说服自己接受盛飞翔和范淼——这两个曾经欺凌过她的人。”   “她把小孩形容为‘天真’、‘可爱’、‘善良’。在她心里,小孩是世界上最值得爱、善待的群体,他们是天使。”花崇在窗边来回走动,“在成为幼师之后,她竭尽所能照顾幼儿园的孩子。从23岁开始,她每年都拿到了园方颁发的‘优秀幼师’奖。到去年底被投诉之前,她的职业履历没有任何污迹。”   柳至秦坐在办公桌边,手指夹着烟,没有点燃,缓缓道:“家长为什么会诬告她?”   花崇转过身,逆光而立,“除开一些刻意找茬的家长,绝大多数家长都是理智的。能让他们出离愤怒的,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们肯定,自己的小孩受到了伤害,而这伤害,来自袁菲菲。”   柳至秦支着额角,几秒后道:“但园方证实,袁菲菲并没有体罚小孩……”   “所以,是小孩在撒谎!”花崇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炬,“是被袁菲菲视作天使的小孩们,集体向家长撒谎!”   这时,曲值发来了袁菲菲被诬陷一事的园方详细说明。   去年,谢某、张某、屈某、单某四位家长向园方举报草莓班(大班)的幼师袁菲菲体罚小孩,称自家孩子的背上、手臂、两腿有不同程度的於痕。孩子们说,於痕是被袁菲菲掐出来的。   由于袁菲菲入职以来,从未犯过体罚小孩之类的错误,风评一直不错。园方没有立即听信家长们的说法,马上展开调查。调查期间,袁菲菲停职在家。   此后,有视频证实,四名小孩身上的於痕并非由袁菲菲造成,而是他们互相掐出!   真相面前,家长仍是震惊、不信。   谁会想到,自家乖巧的小孩,小小年纪就会做出陷害他人的事?   园方提出请专家做伤痕鉴定,但最终,四名家长以保护小孩为由拒绝。   找到视频耗时不长,但劝导小孩说出实情却是个漫长的过程。这段时间里,袁菲菲并未复职。   最终,一名小孩道出缘由——袁菲菲长相可怕,大家希望赶走她,换一位漂亮可爱的老师。   看到这里,花崇眼皮跳了起来。   柳至秦低喃:“长相可怕?是指袁菲菲完全卸妆之后?”   邮件的最后是一个视频,幼儿园大班的孩子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我们不要她当我们的老师!她长得像丑陋的魔鬼!”   看完整封邮件,花崇已经彻底了解到诬告事件的始末。   去年11月,幼儿园组织了一次两天一夜的亲子野营活动,袁菲菲是带队幼师之一。活动一度进行得非常顺利,直到第二天清晨,几名小孩看到了没有化妆的袁菲菲。   一个说法开始在草莓班流传——袁菲菲没有眉毛,像生了病的魔鬼。   草莓班是大班,里面的孩子不久就将进入小学,其中个别受家庭影响,已经不像大众认知中的那样“天真无邪”。   一名小孩建议,设法让袁菲菲滚蛋!   当时,数起幼儿园虐待孩童事件被媒体曝光,园方和家长都战战兢兢,一方害怕自家的幼师虐童,一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虐。   阳光幼儿园的园长每周都在广播中对孩子们说——如果有老师伤害你们,请立即告诉我,我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各家父母也意识到幼儿园可能存在的安全问题,对孩子千叮万嘱——老师如果欺负你们,回家一定要说!   潜移默化间,一些孩子形成了一种认知:只要我告诉爸妈和园长,“老师打我”,老师就一定会被开除!   用全部善意对待小孩的袁菲菲,只因卸妆后没有眉毛的脸,就成了这“天真之恶”的受害者。   如果阳光幼儿园的管理者没有彻查到底的态度,如果园内没有安装那么多摄像头,如果摄像头没有拍到小孩们互相掐捏身体的画面,等待她的结果就只有一个——因为“虐待儿童”被开除。   因为和那么小的孩子对比,她“理所应当”是加害者。而若是家长不同意让专家做鉴定,园方在媒体、舆论的压力下又要息事宁人,那么此事只能在开除“虐童”幼师和协议赔偿之后不了了之。   柳至秦叹了口气,“小孩子的恶,比成年人的恶还让人胆战心惊。”   花崇打了一刻钟的电话,放下手机后神情凝重,“园方那边说,澄清之后,袁菲菲还是受到不小的影响。今年6月,她没评上‘优秀幼师’,一些家长要求给孩子换班,园方尽管解释了,对方还是说,不想要‘有风险’的老师教自己的孩子。最关键的一点,幼儿园里一些小孩还是私底下传——袁菲菲是没有眉毛的魔鬼。”   “无风不起浪——这是很多人固有的认知。”柳至秦说:“恶劣的影响一旦造成,就不会彻底消失。很多不明真相的家长可能仍然认为,袁菲菲确实虐待小孩了,只是因为她有‘背景’,或者园方有‘背景’,才使虐待事件被冷处理。”   花崇半天没说话,眼珠都没动一下,一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处。   柳至秦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咳了一声。   他回过神,吸了口气,问:“小柳哥,如果你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我不是情绪化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把小孩当做天使。”柳至秦坦然道:“他们伤害不了我,遇到这种事,我大不了辞职不干,另谋它路。”   “但袁菲菲不能辞职,她喜欢幼师这份职业,她喜欢小孩,也需要小孩的陪伴。”花崇走了几步,转身,“而且,她是个极易受情绪左右的人,她走不出来。而长期走不出来,必然陷入一个死循环。”   “爱在一些特定情况下会催发出恨,这一点在不擅控制情绪的人身上尤为明显。爱得越深,被伤害之后就恨得越深。”柳至秦靠在椅背上,呈一个闲散的姿势,精神却并未放松,“对袁菲菲来说,这四名诬陷她的小孩,已经从天使堕落为恶魔。”   “恶魔……”花崇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倏地声线一变,“恶魔应当被烧死。”   柳至秦直起身子。   花崇单手按住太阳穴,眉心深蹙,在警室里来回转了两圈,“这就是我们之前一直找不到的联系!袁菲菲去年底被诬陷,今年初洗清罪名,但是从1月到3月,她渐渐认识到两个残忍的事实。第一,她被自己最喜欢、最信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小孩坑害了。第二,即便园方出面证明了她的清白,她也没有办法像以往一样工作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不仅打乱了她的职业规划,最关键的是,击溃了她心中堪称‘信仰’的东西!”   柳至秦完全理解花崇的想法,“积蓄在她心里的恨意,让她极度渴望报复。”   “十年前的案子并未做保密处理,袁菲菲知道不足为奇。钱毛江五人是死后被焚尸灭迹,但是社会上流传的说法基本上是‘烧死’。”花崇眸光闪动,“男孩被‘烧死’,案子十年未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对袁菲菲来说,发生在村小的一切非常值得她效仿。”   柳至秦站了起来,“这样就解释得通她那些古怪的行为了。她三次住进村小受害人的家中,正是想了解当年的案子。除开警方与凶手,受害人家属可能是最清楚案子的人。她,在为将来烧死四名‘恶魔’做准备。”   分析至此,两人的心跳都渐渐加快。   四个陷害幼师的孩童,一个企图烧死他们的幼师,无论是哪一方,都让人毛骨悚然。   小孩本该是最天真的,但他们中的少数,却利用天真,做出了“诬陷”这种与他们年龄不符的事。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幼师亦该是善良的化身,如果幼师心性不佳,当父母的谁敢将宝贝交到幼师手上?   但袁菲菲心中所想,也许是以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四个小孩。   两件荒唐透顶,又凶险透顶的事,相互印证之后,以人心的阴暗为基石,在逻辑上竟然圆融通顺。   花崇点起一根烟,“但袁菲菲空有杀人的心,却没有杀人的勇气。对村小的案子了解得越深,她越不敢动手。她很害怕——既害怕杀人,也害怕杀人后必将面临的惩罚。她大概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模仿十年前的案子。”   “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推。”柳至秦跟花崇借火,道:“有人利用了她。”   花崇挑眉:“凶手?”   “凶手。”柳至秦抖掉一截烟灰,“袁菲菲三次到洛观村,有心人一查就能发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的全部弱点,都被那个人握在手中。”   “他们之间或许存在一个不平等的交易。”花崇开始在本子上涂写,“在虚鹿山这个案子里,袁菲菲成了引诱周良佳、范淼、盛飞翔的诱饵。她策划了这次集体旅行,案发当晚,她出现在虚鹿山、村小,可能也是凶手的意思。她如同一个完美的障眼法,只要她存在,我们就会围绕她展开调查,然后查到盛飞翔、范淼初中时对她的欺凌。”   “凶手胆子很大。”柳至秦眉间皱得更深,“他在赌袁菲菲不会说出‘他’。”   “‘他’作案的手法证明‘他’是个胆大的赌徒,否则‘他’不会选择在篝火音乐会那种场合烧死范淼三人。这太冒险了,一旦失败,‘他’就满盘皆输。”花崇说:“‘他’赌袁菲菲什么都不会说,有一定的依据。第一,袁菲菲最大的心愿是以焚烧的方式杀死那四名小孩,袁菲菲自己做不到,只能靠‘他’,如果‘他’出事,袁菲菲的心愿就完不成。第二,袁菲菲生性懦弱,极易妥协,一旦‘他’向袁菲菲提要求,袁菲菲就不敢拒绝。另外,袁菲菲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没错,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柳至秦想了想,“花队,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通知陈队,让他派人注意那四个被袁菲菲记恨的小孩?”   花崇立即给陈争拨去电话,说明原因,挂断后摇了摇头,“小孩应当被保护,但是照我判断,凶手不会在事成之后,冒险帮袁菲菲完成心愿。‘他’只是在利用袁菲菲,而袁菲菲……”   说到这里,花崇突然停下,短暂的斟酌后,还是选择了那个充满贬义的字眼,“她太蠢了。软弱又愚蠢。”   警室外的走廊,突然喧闹起来,被留下的吴辰、廖远航、李欢正在向民警讨要说法。   柳至秦打开门,正好对上吴辰的怒目。   “我们到底有什么问题?”吴辰喝道:“凭什么别人可以回去,我们还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廖远航和李欢也一同喊起来。   事实上,廖、李这两人的嫌疑不算大,但一人在公安机关留有案底,一人行为稍有诡异之处。让他们暂时留下,是陈争的意思。   花崇走到门边,恰好看到邹鸣跟在吴辰身后,右手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   他的声音很小,走廊上又十分嘈杂,但花崇还是听到他温柔地说了个两个字——   “妈妈。” 第九十章 镜像(24)   讨说法的吴辰很快被安顿进一间警室,花崇没注意听他嚷嚷的那些废话,却把邹鸣对邹媚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没事……在这边配合调查……过几天就回来……不用担心……对了,我买了个木雕果盘,您可能会喜欢……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妈妈,再见。”   妈妈……妈妈?   花崇将这个普通而常见的称谓默念两遍,转身看了看柳至秦。   “嗯?”柳至秦也看着他,“怎么?”   “你二十岁左右时,会用很温柔的语气,对你母亲说‘妈妈’?”花崇问。   柳至秦眉峰动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应该不会吧?”花崇眨了眨眼,“二十岁左右的男生很少叫‘妈妈’,更别说特别温柔地叫‘妈妈’,他们大多会直接喊——‘妈’!”   “我……”柳至秦这才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   花崇一怔,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相处数月,柳至秦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家庭。当初公安部发来的那份资料上只有柳至秦在信息战小组的工作经历,其余是一片空白。办案之外,花崇向来不喜打听别人的隐私,所以也没有问过柳至秦的家庭情况,此时因为案子而突然提及,不想引出如此尴尬的一段对话。   “不好意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我不知道。”   “没事,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都不大能记起他们了。”柳至秦笑着摇头,巧妙地转移话题:“你是觉得邹鸣对邹媚的称呼有些奇怪?”   花崇立即“嗯”了一声,“女儿习惯称母亲为‘妈妈’,显得亲昵、依赖。但儿子,尤其是二十岁左右的儿子,把母亲称作‘妈妈’不太常见。就像张贸,我以前听见他给家里打电话,有时喊‘妈’,有时喊‘曹女士’——他母亲姓曹。我从来没听过他喊‘妈妈’。刚才邹鸣拿着电话喊‘妈妈’,那一声我一下子就听到了,有种怎么说……难以形容的感觉。而且他的语气好像太刻意了,显得比较做作。我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听他叫‘妈妈’,我总觉得是在剧院看话剧。”   “我也听到了。成年男子将母亲称为‘妈妈’还好,但他那个语气实在是……我和你感觉一样。不过不同母子有不同的相处方式,邹鸣是养子,并且是在孤儿院长到了11岁才被邹媚收养,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与普通母子不同。还有,邹媚是名企高管。在大企业中,女性要爬到与男性同样的位置,需要比男性更加出色。邹媚在工作上有过人之处,或许她对儿子的教育也有特殊之处?这些因素凑起来,形成了他们现在的相处模式?”说着,柳至秦语气微变,“不过另外有件事我比较在意,邹鸣在通话里提到了木雕果盘。”   “嗯?木雕果盘怎么了?”花崇倒是没觉得木雕果盘哪里不对,“他说那是他买给邹媚的礼物。”   “在红房子遇到邹鸣和吴辰那次,我们不是讨论过吗——邹鸣说要买纪念品,但只挑了一会儿,连价都没有讲,就买了一个并非洛观村特产的木雕果盘,同行的吴辰挑得都比他仔细。当时你说,邹鸣在敷衍什么。”柳至秦在桌边坐下,顺手拿了张纸,边说边叠,“现在他告诉邹媚,木雕果盘是送给她的。所以,他敷衍的是邹媚?”   花崇跟着坐下,看柳至秦叠飞机,几秒后摇头,“不对,如果他想要敷衍邹媚,那他的行为就有矛盾。你刚才也说了,他们不是寻常的母子。不寻常在什么地方?邹鸣11岁时才被邹媚收养。11岁的男孩很多已经进入叛逆时期了,而邹媚是个女强人,不可能有太多时间照顾邹鸣。8年共同生活下来,他们的相处模式倾向于客套而疏离的互相尊重,这一点没有问题吧?”   “嗯。”柳至秦正在叠飞机的机翼,闻言手指一顿。   “那邹鸣就不该随随便便给邹媚买一件礼物,这既是不尊重,也可能出现纰漏,从而影响他与邹媚的关系。”花崇眸底又深又亮,“买木雕果盘的时候,他连检查一下好坏的动作都没有。他怎么知道果盘肯定是没有瑕疵的?照他们的相处模式,他不可能送一个有问题的果盘给邹媚。就算自己察觉不到,人的行为也具有逻辑上的连贯性。‘敷衍邹媚’显然脱离了这种连贯性。”   柳至秦放下叠到一半的飞机,“你的意思是,买那个木雕果盘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送给邹媚?他只是随手买下?但回来之后,他展开果盘检查过,发现完好无瑕疵,才想起可以当做礼物送给邹媚?”   花崇点头,“这才符合他的行事逻辑。”   “那他敷衍的是什么?”柳至秦支住下巴,半晌后说,“难道他买木雕果盘是临时起意?”   花崇不知何时已经拿过半完成的纸飞机,拆了又叠,折成一个丑陋的四不像,“他本来想买别的东西,可是意外在红房子遇到了我们,所以只能随意买个木雕果盘了事?如果什么都不买,他到红房子的行为就很奇怪,我们会有所怀疑;如果买了他真正想买的东西,某件事就会暴露在我们面前,我们还是会有所怀疑。他想要敷衍的其实是我们?”   柳至秦吁了口气,盯着花崇手里的一团纸,低语道:“他想买的到底是什么?”   花崇沉默了半分钟,“我想不出来。”   “我也没什么头绪。”   警室里安静了一会儿,花崇看了看时间,说:“邹鸣待过的孤儿院在洛城辖内的楚与镇,我再让曲值详细查一查。等会儿我还要去村子里走访,你是跟我一起,还是?”   柳至秦抬起头,眼眸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亮,“我留在所里。”   说完,他看了看被放在一边的笔记本电脑。   花崇会意,笑道:“行,那我们各司其职。”   ??   洛观村如今的冷清和前几日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忧心忡忡,担心命案迟迟破不了,影响自家好不容易富起来的生活。   此时与他们交流,花崇明显察觉到不同。当初为十年前的积案奔忙,很多村民都不愿意配合,认为人都死了十年了,当年破不了,现在还查什么查?简直是耽误大伙儿做生意。就连受害人家属,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太愿意支持警方。而现在,各家各户都相当踊跃,恨不得警察们马上找到在虚鹿山作案的凶手,顺便把村小案破了也行,早早把游客、繁荣还给洛观村。   世间的所有事,其实都可以用利益来衡量。   花崇心里明镜似的,既看得清村民们的想法,也理解他们的想法。   出了派出所,他径直往村边的红房子走去,到了一看,仍然是关门歇业。   一同前来的肖诚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红房子的来龙去脉,把钱宝田为什么要盖红房子,到红房子的设计是剽窃哪个景区都说了一遍。   花崇斜了他一眼,半开玩笑道:“打听得这么清楚?”   “清楚是清楚。”肖诚心摸摸后脑,有些尴尬,“但没什么用。我啊,赶你们重案组的精英还是差了老大一截。我只会收集信息,不大会分析信息。别人给我讲什么,我就听什么,净听些没用的东西。”   花崇本来想宽慰几句,但又有些说不出口,索性闭嘴不言。   气氛有些尴尬,肖诚心只得卖力解释:“上次出了小女孩遇害的事,陈队不是连夜把你们都调回去了吗?你们走得急,你都没给我交待一下村小那案子到底怎么查,我没办法,只能挨家挨户收集情报。有的人喜欢嗑叨,像钱宝田这种话唠,把去年赚了多少钱都给我说了……”   花崇忽然有些感兴趣,“那和村小案有关的呢?你有没打听到什么?”   肖诚心立马缩了缩脖子,声音也小了,“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花崇想,案子已经过了十年,别说肖诚心,就是自己和柳至秦,上次也只是在和菌子店老板娘闲聊时得到些许线索。   不过想到老板娘,花崇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随口问:“钱生强家你去过吗?”   “当然去过。”别的外地人听到这名字,可能还会想半天“钱生强是谁”,肖诚心却已经对姓钱的熟悉得像自家人了,“他家的菌子汤特别好喝。”   “他老婆和他关系好像不太好?”花崇说:“范淼三人被害时,钱生强行踪不明,他老婆——也就是菌子店的老板娘,不仅不给他作证,看上去还挺高兴。”   肖诚心露出不解的神情,不明白重案组牛逼哄哄的花崇花组长为什么突然对别人家的夫妻感情感兴趣。   “你不是说挨家挨户收集过情报吗?”花崇偏过头,“我以为你清楚他家的情况。”   “清楚是清楚。”但没必要拿出来说啊!肖诚心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跟花崇说了:“钱生强经常打黎桂仙——黎桂仙就是他老婆,菌子店的老板娘。他俩关系差得很。钱生强这个人吧,待外人不错,热情、肯花钱,但对黎桂仙就不行了,打起来忒狠,跟她上辈子欠了他似的。”   原来是家暴。花崇心中有了谱。   在洛观村这种地方,观念还是比较落后,女人的地位不如男人,嫁人之后几乎不会离婚,离了就是丢娘家、丢自己的脸,今后没法过活。黎桂仙对打骂习以为常,但内心恐怕还是希望早早与钱生强划清界限,所以得知钱生强有犯案嫌疑,才不仅不担心,还格外高兴。   花崇叹了口气,想帮黎桂仙,可家暴这种事并非一时半刻就能解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重案组目前实在没有精力管家庭纠纷。   肖诚心不知道他为什么沉默,又为什么叹气,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左右看了看,道:“这钱宝田啊,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其实脑子转得贼快!在他之前,没人想过在这里盖房子,更没人想过弄成欧式木屋,专门卖面向年轻人的旅游纪念品。”   花崇目光再次落在红房子上,思绪拉回,“是因为这里位置不好?太偏?”   “这也算一个原因吧。”肖诚心献宝似的说:“主要原因还是这里风水不是很好,以前住在这里的一家出事死了,房子拆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来盖过,一直空着,直到被钱宝田看中。”   花崇神情一肃,“这里死过人?是哪一家?”   肖诚心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往案子方向想去了,立即摆手说:“和案子没关的,和案子没关的!”   “到底怎么回事?”花崇从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细节,厉声道:“住在这里的一家人都死了?”   “是意外啊!”肖诚心脑门出了几滴汗,“我听说,这儿以前住了一对兄弟,哥哥叫刘旭晨,弟弟叫刘展飞,没妈,爹是个病秧子,有次发病没条件治,大冬天死在家里。”   花崇双眉紧拧,“然后呢?”   肖诚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明知这家人和两个案子都没有任何关系,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讲,“以前洛观村不是穷吗?姓钱的穷,不姓钱的更穷。但别人家好歹有几个劳动力,这刘家就只有一个大哥能出门劳动,一家穷得响叮当,在村子里存在感特别低。”   “存在感低?”花崇问:“怎么个低法?”   “就是大家都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啊!因为实在是太穷了,也太可怜了。”肖诚心说。   花崇迅速回忆,确定自己在村小案的案卷里没有看到“刘旭晨”和“刘展飞”两个名字,问:“你说他们出事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原因?”   肖诚心想了一阵,“十年前的冬天。”   “十年前?”花崇眉心皱得更深,“钱毛江他们是十年前的夏天出事……”   肖诚心立即说:“我了解过了,这两件事完全没有关系!有关系的话,我早就跟你汇报了!”   “你为什么确定没有关系?”花崇脸色不太好看,“当初专案组来洛观村,所有人都接受过调查,这一对刘姓兄弟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案卷里?”   “这……”肖诚心低下头,心说十年前我还没当警察,我他妈怎么知道?   花崇问:“这两兄弟的情况你是跟谁打听的?”   “钱宝田啊。别人都忘记他们了。”肖诚心说:“他跟我炫耀这栋红房子,顺便说的。”   “带我去找他!”   ??   没钱可赚,钱宝田躺在自家院里的靠椅上听相声打发时间。肖诚心推开农家乐的门,跟当地村民似的喊:“钱宝田!钱宝田!”   钱宝田立马坐起来,不知警察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我们全家都没问题的啊!”他说:“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店里和家里忙活,很多人看到哩!”   “我知道我知道!”肖诚心平时和惯了稀泥,此时和群众打起交道来还挺如鱼得水,“我们领导今天过来,是想跟你了解一下刘家兄弟的事。上次你不是跟我说了一些吗?我们领导挺感兴趣的。”   花崇嘴角抽了抽。重案组和积案组虽然在刑侦支队地位不同,重要性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行政级别是一样的,他是重案组组长,肖诚心是积案组组长,不存在上下级关系,肖诚心却直接将他喊作了“领导”。   一听警察不是又来调查虚鹿山上烧死人的事,钱宝田松了口气,招呼两人坐下,泡了壶茶,酝酿了一会儿,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嗨,你就接着上次没说完的说呗!”肖诚心催促道。   “我上次说哪儿了?”   “刘家老大考上了大学!”   “哦,对,对!”钱宝田抽着一杆气味熏人的叶子烟,“刘家一直是刘旭晨操持,他既要念书,还要照顾弟弟。这孩子啊,争气,那么忙,居然还考上了大学,可惜命不好,我猜是长期操劳落下了命根,刚上大学没多久,人就没了。”   花崇心中疑惑甚多,“刘旭晨是十年前——也就是村小出事那年考上大学?”   钱宝田眼神微变,抽烟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肖诚心说:“应该是吧?村小出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村里,所以专案组才没有向他了解情况?”   “我想起来了。”钱宝田说:“刘旭晨就是那年考上大学的。他们家穷,他在开学前就离开村子了,说是要打工攒学费。家里就剩个刘展飞。刘展飞年纪小,当时还不到10岁吧我记得。刘旭晨离开之前,到处敲门,拜托乡里乡亲帮忙照顾刘展飞。我家老婆子看刘展飞可怜,经常送点汤饭过去。”   花崇想了想红房子的位置。那里处于洛观村西边,而当年的村小也在洛观村西边。钱鲁介绍村子的情况时说,村民的房子大多建在东边,这也是钱毛江等人在村小被杀害时,没人听到动静的原因。   直到火已经烧起来,睡梦中的村民才陆续被惊醒。   当时刘旭晨离村求学,但刘展飞应当还住在那栋已经不存在了的房屋里。专案组不可能没有向他了解过情况。可为什么“刘展飞”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案卷里?   “你记不记得,村小起火时,刘展飞在哪里?”花崇问。   钱宝田敲着烟杆,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摇头,“太久了,没有印象了,不过他肯定在村子里。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他哥病死之后才死的。大冬天,外面来消息说他哥死了,他急着出去找,掉进河里,给冻死了。”   “冻死?”花崇问:“在哪条河里冻死?尸体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钱宝田答不上。   花崇又问:“刘旭晨念的大学是哪一所?得的什么病?”   钱宝田还是答不上了。   “你们聊着。”花崇起身,在肖诚心的肩上拍了拍,“我回派出所一趟。”   肖诚心仍是不明就里,被钱宝田留下来拉家常。   花崇快步向派出所走去,脑中一直转悠着“刘旭晨”、“刘展飞”这两个名字。   在洛观村,这对已经死去的兄弟就像被遗忘了一般,既没有出现在十年前的案卷里,也鲜少被人提及。若不是钱宝田因为在他们家的旧址盖了卖纪念品的欧式木屋,管不住嘴向肖诚心炫耀——只有我敢在死了一户口本儿的地方盖房,或许他们的名字就再不会被提及。   但村小案的五名受害者死于十年前,刘家兄弟也死于十年前,两者之间当真全无关系?   ??   听说花崇要查刘家兄弟,几名当地民警都愣了半天,还是钱鲁最先反应过来,“他们……他们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我想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死的。”花崇神色凝重,“还有,刘旭晨当时念的是哪一所大学?”   “这……”钱鲁有些为难,似是想不起来,半天才道:“那你等等,我看能不能查到。”   说完又对另一名民警道:“赶紧把老村长请来!”   洛观村以前落后,户籍管理根本没有落实,很多资料都遗失了,要查两个去世的人并不容易。   花崇花了几个小时,才从村长、片儿警、村民口中基本理清刘家兄弟的情况。   刘旭晨年长刘展飞10岁,是老刘家的亲儿子,刘展飞是老刘不知道打哪儿捡回来的,从小病怏怏,吊着口气没死。   刘展飞3岁左右时,老刘病死了,刘旭晨把刘展飞拉扯到9岁——也就是十年前。   19岁的刘旭晨考上了羡城科技大学,将刘展飞一人留在洛观村。当年12月,噩耗传来,刘旭晨在学校突发疾病,医治无效,去世了。   刘展飞一个9岁的小孩,没有能力去羡城接兄长的骨灰。而且当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洛观村通往外面的还是一条土路,雪一落下来,家家户户断电,说大雪封山、与世隔绝也不为过。村里商量,等到来年开春,再各家各户筹一些钱,送刘展飞去羡城。   但开春之前,刘展飞就消失了。   刘家没有别的人,没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第二年春天,下游的村子打捞起一具腐烂的小孩尸体,一些村民跑去看,回来都说,是刘展飞。   理由很简单——小孩身上的衣服正是刘展飞整个冬天都穿着的衣服。   “这样就确定了尸源?单凭一件衣服?”虽然明白这种事在落后的乡下并不稀奇,但花崇仍是感到十分无奈。   “不凭衣服还能凭啥呢?”老村长双眼浑浊,似是不理解眼前的警察在愤怒什么,“以前村里死了人,都是亲属去认。刘家没人了,才由我这把老骨头去认。我以前眼睛好得很,不会看错!”   确定了尸源,就得安葬,而在火葬普及率并不高的农村,全尸土葬也说不定。   花崇抱着一丝侥幸问:“是火葬还是土葬?”   “当然是火葬,谁家还土葬啊?”老村长得意地说:“我们村早就搞火葬了!”   钱鲁解释道,村小案的第二年,上面的政策下来,开始开发洛观村的旅游资源。也是从那一年起,全村改土葬为火葬,算一算,刘展飞可能是第一批被火葬的村民。   花崇知道再问刘展飞的死已经没有意义,换了个问题,“刘家离村小不远,村小出事时,你们没有跟刘展飞了解过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连老村长也回答不上来。   当时实在是太乱,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9岁的小孩。   还是一名快退休的民警道:“刘展飞当天可能根本没有住在家里。”   “对,对!”老村长这才想起来,“刘旭晨念大学之前,跟很多户村民都说过帮忙照顾刘展飞。刘展飞就东家住一天,西家住一天。钱毛江他们出事的时候,他住在别人家也说不定。”   花崇想,这可能就是案卷里没有刘展飞的原因。那天,他住在另一户村民家中,毫无作案嫌疑,又是个年仅9岁的小孩,一问三不知。专案组认为,没有将他录入案卷的必要。   但是,那天晚上刘展飞是在谁的家中?   还有,刘旭晨在羡城念大学,并死在羡城。而范淼三人正是羡城人,这是不是巧合?   太多信息、太多疑点疯狂袭来,花崇闭上眼,只觉头痛得厉害。   ??   “刘旭晨的死亡证明和原因我查到了。”徐戡在电话里说,“十年前,他刚念大一,在学校食堂勤工俭学时突发脑溢血。你知道,脑溢血这种病,一旦发作,确实不太容易救回来。”   花崇蹲在派出所外的台阶上抽烟,“那刘展飞这种情况……”   “落后的村子过去都那样,户籍不完善,也不兴什么尸检。”徐戡叹了口气,“就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情况,我没有办法判断从河里捞起来的小孩是不是刘展飞。”   挂断电话,花崇又抽了两根烟,几个名字不断从眼前闪过。   刘旭晨,刘展飞,钱毛江,钱闯江,袁菲菲,周良佳,盛飞翔,范淼,邹鸣,邹媚,王湘美,陈韵……   重案刑警的直觉告诉他,他们存在某种联系。   但这联系,到底是什么? 第九十一章 镜像(25)   楚与镇位于洛城与羡城之前,离羡城更近,但受洛城管辖。   这种小镇有一些特点——极易被忽视,管理较为混乱,经济发展水平偏低。在洛城管辖的所有乡镇里,楚与镇的人均收入排在末尾。   花崇无法在洛观村坐着等曲值的调查结果,索性向柳至秦交待一番后,再次跟陈争申请直升机,以最快速度赶到楚与镇,亲自查邹鸣过去的经历。   曲值已经在镇南的富心福利院等待,神色凝重:“我打听过了,这个福利院是五年前在老孤儿院的基础上重建的,位置一样,院舍一样,但管理人员换了一批。他们这里只存有邹鸣被邹媚领养的记录,没有邹鸣被送到老孤儿院的记录。”   花崇快步往前走,脸色不太好看,但不像曲值那么着急,“记录没有,但记得的人总有。就算管理人员换了,这些人不认识邹鸣,但他们认识的人里,总有人曾经在老孤儿院工作。别忘了,这种小地方最讲究‘人际关系’,工作、办事,没一样逃得开‘关系’两个字。邹鸣11岁才被领养,领养他的人又是名三十来岁的单身女性,这种事在小范围内具有很高的话题性,一些知情者可能忘了,但你点一下,对方说不定就能想起来。”   曲值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人们很容易忘记一对夫妇收养一个三、四岁小孩的事,因为它太平常了,不值得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人们普遍倾向于记得一名年纪不大的单身女性收养了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因为它看上去不那么“正常”。   富心福利院的现任院长姓辛,身材微胖,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之前面对曲值时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就是说不到重点上。花崇到了之后,一句废话都不说,也不跟她瞎客套,亮证件提要求,中间连让她套近乎、和稀泥的机会都没有。   辛院长愣了几秒,只得抱出一撂资料,一边翻阅一边摇头,“我这里只能查到邹鸣以前叫米皓,大米的米,皓月的皓,别的实在不知道了。你们是市局的警察,可能不太清楚楚与镇的情况——我们这儿不比你们主城,主城整个社会福利体系基本上算是完善的,但我们这边前些年可以说是一团糟。蜜蜂孤儿院的事你们听说过吧?那个院长是个人贩子,害了几十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孤儿院如此,其他的孤儿院好得到哪里去?”   花崇点头。这事他有耳闻,但了解得不深。只知道蜜蜂孤儿院表面上是接纳无父母小孩的社会福利机构,实际上从事人口买卖、儿童色丨情。院长与基层官员相勾结,其势力在楚与镇及周边盘根错节。后来有外地记者前去孤儿院卧底调查,才彻底揭露了其中的阴暗与龌龊。事情曝光后,整个洛城,乃至函省都开始下大力气整治福利机构,大量没有资质或者不合格的孤儿院被处理。   “我们富心福利院是在统一整治之后建立的,前身星星孤儿院的院长也有问题,卖了几个孩子,我听说警察到现在都没有抓到他。”辛院长摇摇头,“这个邹鸣的来历,我确实没办法告诉你们。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其他老师就更不知道了。”   “你肯定认识几个星星孤儿院的工作人员。”花崇毫不含糊,直视着辛院长的眼。   “这个……”辛院长别开眼,犹豫了一会儿,似是有些受不了花崇的逼视,只好道:“认识倒是认识,但他们……”   “联系方式给我。”花崇说。   从富心福利院离开时,花崇手里拿着一张写有三串姓名电话地址的纸。   曲值说:“这个辛院长,我之前问她,她还跟我打太极,说什么谁都不认识。你一来,她就什么都说了。”   “碰到这种群众,你就别用‘疑问句’跟她交流。”花崇说:“你问她知不知道,她当然说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命关天’他们不管,‘祸从口出’这道理倒是比谁都明白。”   曲值这几日带着部分重案组成员和整个刑侦一组四处奔波查案,眼里布满红血丝,声音也有些沙哑,都快累出毛病了,没工夫跟花崇开玩笑,只得虚虚抱了个拳。   辛院长一共说了三个人,一名当年的义工,一名司机,一名老师。义工和司机在星星孤儿院待的时间不算长,知道的事情有限,只记得米皓被一个“漂亮女人”接走的事。司机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光棍,喝了些酒,说起“米皓”、“女人”时还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人类是不是天生对异性之间的八卦感兴趣?”曲值抱怨道:“那时邹鸣才11岁,妥妥的未成年,他们也‘想象’得下去,妈的老子真觉得有点儿恶心。”   “忍着,没时间给你恶心。”花崇将曲值从洛城开来的警车停在一处阴暗逼仄的巷口,“下车,徐晓琳的家到了。”   徐晓琳五十多岁了,住在楚与镇一个半旧不新的院子里,正是辛院长写在纸上的第三个人,也是最有可能了解米皓的人。   她年轻时丧夫,无儿无女,在星星孤儿院工作了十来年,后来孤儿院被取缔,她丢了工作,便给人家当钟点工,独自生活至今。   显然,在花崇和曲值赶到之前,她已经接到了辛院长的电话,知道两名刑警的来意。   “米皓这个孩子,我有印象。”她将两人请到灯光昏暗的屋里,用看上去不太干净的玻璃杯泡了茶,“当时有个女的来领养他,院里还风言风语传了好一阵。我们都以为她想领养一个小姑娘,结果她偏要领养一个半大男孩。你说,这不是给人留话柄吗?”   花崇坐在老旧的沙发上,不关心邹媚的举动是不是给旁人留话柄——事实上,对一些闲得无聊的人来说,别人不管做什么,都有可能留下所谓的“话柄”。这些人从来不明白,别人的生活与自己无关。   “邹媚领养米皓的时候,有没有说过选择米皓的原因?”花崇问。   “我想想。”徐晓琳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噢,她说她平时工作忙,太小的孩子怕照顾不好,女孩呢,怕将来被别人害,一定要男孩,最好是年纪大一些的。这简直是歪理啊,女孩怎么就会被人害了?”   花崇皱起眉。   领养女孩怕将来被人害?   邹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领养邹鸣?   可她为什么会觉得女孩将来会被人害?   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花崇怔了一下,不由得紧紧捏住眉心。   “米皓刚到孤儿院的事你还记得吗?”曲值说:“以前档案管理不完善,我们查不到他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被送到孤儿院。”   “这你问对人了。”徐晓琳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有阵子院里人手不够,我就帮着记录孩子们的日常生活。米皓是有一年夏天来的,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还好当时气温高,如果是冬天,他说不定就冻死了。”   “哪一年夏天?”花崇问。   “哪一年我想不起来了,不过他来的时候就不小了。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徐晓琳说着掰起指头,半分钟后抬起头,“就是被领养走的前一年吧?他没有在院里待太久,我记得就只过了一个冬天。”   被领养的前一年?花崇眼色一凛。邹鸣被领养时是11岁,这是留存的资料里写明的,那么前一年他就是10岁。   邹鸣在这一年的夏天来到楚与镇的星星孤儿院,而刘展飞的尸体在同年春天被发现。   再往前推一年,正是村小出事、刘旭晨病死的一年。   这一年,邹鸣和刘展飞同是9岁!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花崇脑中出现,他瞪大双眼,眸光极亮,额角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几条光丝一般的线在脑海中穿过、交织,迅速结成一张怪异而冰冷的网。   刘旭晨在羡城病死;   范淼、盛飞翔、周良佳是羡城人;   在刘旭晨的死讯传回洛观村之后,刘展飞失踪,次年被发现死在河里;   刘展飞的遗体没有经过专业尸检,仅由村长等人辨别;   身份不明的米皓出现在离羡城不远的楚与镇;   米皓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   邹鸣与同学到洛观村旅游,莫名其妙在纪念品商店买了一个木雕果盘;   纪念品商店所在的地方,是刘旭晨和刘展飞兄弟曾经的家!   花崇的呼吸变得粗重,手指悄然攥紧,骨节泛白。   徐晓琳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曲值也相当诧异,低声道:“花队?花队?”   花崇猛地回过神,目光如剑地看向徐晓琳,“把你记得的,与米皓有关的事全部告诉我!”   徐晓琳大概是没怎么与花崇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一时慌了神,哆嗦道:“好,好……我这就说。”   据徐晓琳回忆,米皓是在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情况下,独自来到星星孤儿院。当时孤儿院管理松散,只要有小孩来,院长就会接收,从来不管来历——这也是那时整个楚与镇福利机构的现状。以蜜蜂孤儿院为首,不少孤苦无依的孩子在孤儿院被“中转”,继而成为供人贩子发财的交易品。米皓年龄虽然不小了,但是相貌清秀,院长一看,就毫不犹豫将他收入院中。   米皓的实际年龄谁也说不准,他自称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跟着拾荒者长大,完全不记得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家乡是哪里。某一年,一直照顾他的拾荒老人去世了,他便从邻省一路流浪讨饭,走到楚与镇。   在孤儿院安定下来后,米皓成了老师们的得力助手。他手脚勤快不说,还很会哄年纪小的孩子。院长最初怕兜上麻烦,找人调查过他的身世,结果什么都查不出来。对方说,这小孩儿户口都没上过,肯定是被扔掉的孩子。那年头,在一些穷乡僻壤,小孩被丢弃的事时有发生,根本不算怪事。院长一天操心的事情多,这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再之后,米皓便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   有关孤儿落户政策的实施,一个地方一个样,只要关系到位,很多程序都会被简化。花崇了解其中的猫腻,告别徐晓琳后道:“邹鸣说不定是在撒谎。”   曲值不像张贸那样没经验,听徐晓琳说完就明白邹鸣可能有问题。他的年龄、经历都是自己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根本没有谁能够证实。   “邹媚可能也不简单。”花崇点了根烟,把打火机和烟盒抛给曲值,“她不可能预想不到自己收养一个11岁的男孩会引起非议,却执意要这么做。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有的人担心孩子太小,收养之后不便照顾,这倒是正常。”曲值说,“但邹媚的意思是不要女孩,因为女孩长大了会被伤害。这种理由太牵强了。”   “女孩,女孩……”花崇双眉紧拧,低声自语:“伤害……”   曲值一愣,头皮突然像过电一般麻起来,“花队,你是不是想到王湘美她们了?”   “王湘美、陈韵,还有张丹丹,她们都是被伤害的女孩,其中两人已经被伤害至死。”花崇站定,“邹媚为什么断定是女孩就一定会被伤害?因为她自己被伤害过?还是说……她就是伤害女孩的人?”   曲值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先别说了!我,我他妈得认真想一下!”   花崇掐着烟的手指一顿,“张贸说,这几天一直有家属到局里死缠烂打,吵着要去洛观村。”   “是啊!”曲值想起这件事就胸闷,“跟他们理都没法说,我算是快被折磨疯了!”   “邹媚呢?她有没有来过?”   “她?”曲值摇头,“没有。她那种女强人,平时都很忙吧。”   花崇坐在副驾,半天没说话。   曲值心里猫抓一样,“花队!”   “别吵!”花崇说:“我在想事情。”   “你别光闷着想啊,说出来我一起想想?你不说话我他妈心慌!你以前就这样,憋着不言不语,然后语出惊人,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想我们现在到底该去哪里。”花崇深吸一口气,“是回洛城,还是就近去羡城看看。”   曲值一惊,“洛观村呢?那儿离得开你?”   “小柳哥在。”花崇手指抵着下巴,语气里是十足的信任,过了几分钟说:“走,先回洛城。我得去见一见邹媚。”   ??   深夜,明洛区的乘龙湾住宅区安宁祥和,独栋别墅在夜色下显得矜持而高贵。   警车的到来,将它完美无瑕的外表撕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裂痕里,是一些人早已千疮百孔的生活,以及被捂到淌出浓血的伤口。   乘龙湾是洛城的顶级别墅区,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可事实上,靠自己的本事在这里购房的人却并不多,大部分是父母富有,小部分是靠给富商高官当小三。各行各业的精英、举足轻重的政客一般不住在这种最易引人注目的地方。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邹媚就是乘龙湾的例外之一。   她购买的别墅位于乘龙湾的S级区域,那里一共只有四栋别墅,其中一栋没有户主,另外两栋的主人身份不太光彩。   路灯洒下柔和的光,一辆黑色的低调豪车从安静的小路驶过。乘龙湾的大多数住户都已经睡下,但邹媚才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她所带领的团队正在开发一个海外至尊体检购房游项目,需要打点、谈判的地方太多,她不得不亲自出马,靠自己的人脉资源为项目保驾护航,以至于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   这种情况其实每年、甚至每个季度都会发生。一个项目初始筹备时,是最麻烦、最需要投入精力的时候。身为公司高管,她已经挺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今日从一个应酬场合撤退,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   她的车,与花崇的车在别墅前相遇。   看到从车里走出的女人时,花崇怔了一瞬。   他见过她!   查王湘美与陈韵的案子时,他与柳至秦曾经到“小韵美食”调取监控。驾车离开之前,正好看到一个打扮与夜市大排档格格不入的贵妇拿着塑料篮子捡菜。   贵妇动作熟练,捡好之后没有坐在店外的塑料小凳上,而是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直到从忙里忙外的小伙手中接过打包好的食物。   那位贵妇,居然就是邹媚!   花崇近乎本能地迅速捋起线索来——   邹媚去过“小韵美食”,而且看上去不像第一次去,那么,她极有可能认识失踪的陈韵;   杀害王湘美的凶手使用了大量七氟烷,而死在虚鹿山上的三人,亦被七氟烷麻醉;   邹鸣身世成迷,且行为蹊跷,范淼等人被杀时,他没有不在场证据;   邹媚和邹鸣的关系,是养母与养子!   分秒间,花崇顿感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各种线索像针一般刺激着他的神经,被扎过的地方疼痛难忍,却又清晰明澈。   他幅度很小地抖了一下,脖颈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曲值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下车朝邹媚走去。   邹媚站在路灯下,身着昂贵却低调的职业装,虽然在外奔波了一天,妆容和头发仍旧妥帖得体。她长得很美,不是那种极具诱惑力的美,而是端庄大方的美,几乎没有什么攻击性,眉眼间却透出一股成熟、成功女人的温润气场。   但和很多女强人相比,她看上去似乎柔软许多,眼神带着些许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难说是忧伤,还是悲悯。   见曲值拿出证件,邹媚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淡然地笑了笑,“你们是来向我了解小鸣情况的吧?这么晚了还在工作,辛苦了。”   曲值跟很多蛮横不讲理的群众打过交道,此时突然遇上一个特别讲理,又温婉漂亮的女人,居然一时有些失措。   “站着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那边坐坐。”邹媚往与自家别墅相反的方向指了指,显然不打算让两名深夜造访的警察进屋。   花崇和曲值此时也确实无法进入她的别墅。   乘龙湾有很多适合聊天的地方,邹媚将二人领到一处不打烊的咖啡馆,点了两杯咖啡,一杯热牛奶,笑着说:“谢谢你们没有在工作时间到我公司找我,那样会给我带来一些不便。我猜,你们二位从我这里离开后,还得继续忙,那就喝点咖啡提神吧。”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在职场久居高位的从容与优雅。花崇盯着她的脸,试图找到些许紧张的痕迹,却因为咖啡店暧昧的灯光,而暂时一无所获。   “小鸣给我打过电话,简单说了在洛观村发生的事,让我不用担心。”邹媚垂下眼角,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没想到他和同学出去旅游,会遇上这种不好的事。为人母,我不可能完全不担心,好在他没事。他跟我说,命案发生的时候,他和一位同学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必须暂时留在洛观村配合警方调查。我相信我的孩子,他善良、温柔,绝对不可能与案子有关。”   侍者送来咖啡和热牛奶,接着悄无声息地离开。凌晨的咖啡馆没有别的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若有若无的舒缓音乐。   这种氛围很容易让人放松,甚至被睡意侵袭,但不管是花崇,还是曲值,此时神经都是高度紧绷着的。   眼前的女人不简单——这是他们共同的认知。   “邹鸣是你8年前在楚与镇领养的孩子。”自从发现邹媚与“小韵美食”的联系后,花崇的重点就不再停留在邹鸣一个人身上。他直视着邹媚的双眼,试着从那双堪称含情脉脉的眼中窥视对方的内心。   “是的。”邹媚抬手一捋鬓发,这个动作被她做得优雅而充满风情,“我没有丈夫,身体条件也无法生育,35岁时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经济条件也允许,便想领养个小孩,一来是对自己有所交待,二来也是对社会尽一点绵薄之力。”   “邹鸣当时已经11岁了。”花崇故意露出不解的神情,“我听说领养者大多倾向于年纪更小的孩子。因为孩子越大,越不容易管教,也不容易与长辈亲近。”   邹媚笑着摇头,“对我来讲,邹鸣那个年纪的小孩最好。孩子越小,就越需要父母的陪伴,而我工作繁忙,时常需要加班、出国,无法长时间陪在孩子身边。你说年纪稍大的孩子‘不容易管教’、‘不容易与长辈亲近’,这在我和小鸣的相处中不算问题。他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听话并且自律,我根本不需要怎么管教他。至于亲近不亲近,我和小鸣都是很独立的人,习惯彼此照顾,但不需要过分的亲近。”   花崇略显刻薄地问道:“收养邹鸣之后,你有没有被旁人非议过?”   “你是指别人的闲话吗?”邹媚轻靠在沙发上,柔声说:“我不在乎的。”   曲值眉角跳了跳。   “我是被骂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职场给予一个女人的非议,远远比我收养一个11岁的男孩难听。”邹媚苦笑,“如果我什么都去在意,那就没完没了,也没有办法正常地工作、生活了。我只是做了一个对我来说最优的选择,无关的人怎么看,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最优选择?”花崇缓缓道:“我不大明白,你本人是女性,并且是成功的女性,那为什么在收养小孩时,把‘女孩’排除在最优选择之外呢?”   闻言,邹媚的眼神陡然一变,安然的眸光里掠过一缕惊慌,但这缕惊慌很快消逝无踪。   她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越是成功,越是明白身为女人的不易。身为母亲,生养女儿比生养儿子辛苦得多,小时候操心,长大了也操心,怕她过得不好,怕她受欺负,等到她嫁人了,仍会担心她的婆家苛待她,她的丈夫冷落她……我自认受不了养育女儿的苦,所以索性选择男孩。”   这番理由似乎令人无法反驳,曲值甚至被说得有些汗颜——至少在职场上,男性确实比女性拥有更多的晋升通道。   “你了解邹鸣的过去吗?”花崇却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冷静地提问。   “他是孤儿。”邹媚说,“从小被父母丢弃,活得很不容易。所以他懂得珍惜,也懂得感恩。在11岁之前,他没有过过好日子,也没有接受过像样的教育。但是现在,我敢说,他比大多数同龄人都优秀。”   “还有呢?”花崇的声音仍旧是不近人情的   “还有?”邹媚皱起眉,“你的意思是,你们查清楚他的身世了?”   花崇微抬起下巴,“你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过去。对你来说,只要领养的孩子不是‘容易被伤害’的女孩就行了,对吗?”   邹媚脖颈的线条倏地一紧,眼中的光急促地收缩。   这一切细微的反应,被花崇尽收眼底。   “邹鸣……”花崇正欲继续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下意识想要拒接,拿起时却看到屏幕上闪烁着“柳至秦”三个字。   “不好意思。”他站了起来,左手在曲值肩上点了两下,迅速走到角落里,接起电话。   柳至秦的声音立即传来,“花队,我查到一件事。”   “嗯,什么事?”   “十年前在羡城,周良佳、范淼、盛飞翔策划了一次自杀闹剧。” 第九十二章 镜像(26)   十年前,羡城。   平日就人满为患的求学路被看热闹的学生堵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高扬着脖子,一双双求知欲极强的眼睛望向“知识城”的地标——勇攀高峰塔,笑声和嘲讽声比除夕夜里的鞭炮声还热烈,很多人举起当年最流行的翻盖手机,对着塔顶一通乱拍。而手机没有拍照功能的学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每当身边有人拍下一张,就兴奋不已地凑过去,大声喊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那情形,就像塔上的人是正在开演唱会的大明星。   而事实上,塔上没有大明星。坐在塔沿的是一名18岁的高三女生。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塔下喧闹的人群,脸色苍白,似乎对世间已经没有了半分留恋。   塔顶离地面太远,而十年前的手机像素不高,稍微将镜头拉近一些,画面就糊成一片。   所以没有人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与欢乐。   在整个函省,羡城算不上一线城市,主城规划得比较糟糕,塞车的路段很多,白领们一到上下班高峰就叫苦不迭。   乘着发展教育的风潮,数年前羡城在城东新区搞了个“知识城”,陆陆续续将中小学、大学都搬了过去,一来集中教育资源,二来也是给越发拥挤的城市中心地段减负。   “知识城”分为东西两个区域,中小学在东,大学在西,中间建了座勇攀高峰塔,鼓励学子勤奋求学。而在勇攀高峰塔一侧,是“知识城”最重要的交通干道——求学路,所有进出“知识城”的车辆都得从求学路经过。   随着入驻的学校越来越多,求学路两侧的餐馆也越来越多。这些餐馆便宜、菜式多样,最关键的是比学校食堂的饭菜美味几倍。所以一到饭点,求学路两侧就挤满了觅食的年轻人。   但就算是刚开学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学生们也没有将供车辆通行的马路堵起来。   这天却不一样。   市重点羡城二中文科实验班一位女学生因为月考成绩不理想,一时想不通,爬上勇攀高峰塔闹自杀。闻讯,半个“知识城”的学生、后勤职工,甚至是部分老师都赶过去看稀奇。   “热闹”对于人来说,似乎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欲自杀女学生的身份很快在人群中传遍——她叫周良佳,品学兼优,初中在“臭名昭著”的羡城七中就读,是班花级花,似乎还是校花。从羡城七中出来的大多是混子,她却考上了堪称名校的二中,是几个实验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追求者无数,但据说她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一心向学。从高一到高三,她的成绩算不上突出,徘徊在中流,考上全国知名的大学难,但考上函省内的好大学没什么问题。可是,就在刚结束的月考中,她遭遇了“滑铁卢”,从中流跌到了中下流。本来一次月考成绩不能说明什么,但她恁是没想得通,居然在上完上午最后一堂课后,就背着书包,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校园,来到求学路,直到爬上塔顶,才被人发现。   也不知道最初是谁吆喝了一声,瞬间,正在求学路两边的餐馆抢座位的学生全都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塔沿的周良佳。   顿时,现场沸腾了,没人再抢座位,全从餐馆里跑了出来。很快,“有人在勇攀高峰塔自杀”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本不在求学路的学生也蜂拥而至。   马路两边的人行道实在挤不下那么多好奇的人,渐渐地,有人带头站到了马路上。大家似乎都忘了,这条还算宽阔的马路,是“知识城”最重要的进出通道……   12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塔顶风大,周良佳裹紧了羽绒服,轻轻晃了晃搭在外面的两条腿。   她并不觉得冷,因为她早有准备。   此时,她穿着自己最厚的羽绒服,裹着范淼送的大绒围巾,背上、腰上、腿上都贴着“暖宝宝”,脚上穿了两双棉袜,外面套着的是特别流行的“UGG”。   除了露在外面的脸,她哪里都不冷。   她心里想,多亏脸冷,冷得快僵了,否则自己一定会忍不住笑出来。   挤在马路上看热闹的人可真蠢,他们当真以为自己要自杀呢。但这怎么可能呢?自杀明明是一项有趣的游戏呀。自己才18岁,未来那么美好那么长,为什么要从高高的地方跳下去,摔个稀巴烂呢?   她的心脏跳得欢快,因为憋笑,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下方立即传来一阵惊呼,以为她要跳了。   她摸了摸自己被冻得发木的唇角,还好还好,那里没有扬起来。   不一会儿,她听到一声催促,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到底跳不跳啊?”   “快跳啊!你他妈逗我们玩呢?”   “赶紧跳,看完老子还要回去吃饭!”   “就是就是!快跳!再不跳我点的豌豆面都快坨了!”   “跳吧!爬上去了不跳算怎么回事?我可是专门从图书馆跑来的呢!”   “我数十声,数完你必须跳了啊!”   “哈哈哈哈哈!”   “跳吧妹妹!像你这种爬上去又不跳多没意思啊?这叫什么?这叫懦弱!叫没担当!下来是会被嘲到毕业的!”   “跳不跳啊?摄像模式很耗电啊!再不跳我手机都要自动关机了!”   啧啧啧……周良佳捂住口鼻,放任自己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些人真坏,面对一个即将结束生命的小姑娘,居然说得出这么毒辣的话。   好在自己不是真的要跳楼,只是吓一吓班主任和年级主任而已,谁让他们一天那么啰嗦,月考成绩一出,就瞎训人呢?   能吓到他们,再争取争取高考加分,那就最棒了!   周良佳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继续饶有兴致地听着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不禁想——如果坐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真要跳楼的人,这个人听到那些难听的诅咒会怎么样呢?可能连仅剩下的求生欲都失去了吧。“他”大约会想,人性真是恶劣啊,世界真是冷漠啊,算啦算啦还是死了好。然后,就纵身一跃,在堪比演唱会现场的高分贝惊叫中,“啪”一声摔成血糊糊的肉饼子。   如此想着,周良佳打了个寒颤,戴着手套的手将下半张脸捂得更加严实。   昨天,当她跟范淼、盛飞翔说自己的计划时,盛飞翔马上兴奋起来,承诺帮忙造势,范淼却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哪有不好呢?自己假装跳一次塔,就让那么多人的恶毒通通暴露了出来。   真是……呵呵呵呵呵呵!   周良佳一边暗自吐槽一边在人群中搜索。很快,她看到了范淼和盛飞翔。他俩不愧是自己的好哥们儿,如果没有他们,自己或许得吹很久的冷风,才能被如此多的人注意到。   范淼正举着手机录像。她很想朝镜头眨一眨眼,又害怕在众目睽睽下露馅儿,只得继续憋着,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终于,她看到了班主任,还有地理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   他们都来了,似乎急得不行,尤其是不剩几根头发的班主任,他似乎都要跪下来了。   嘿嘿,嘿嘿嘿!   周良佳躲在手掌里笑起来。   求我啊!她想,你们不是就爱训我吗?继续训呗,我听着!   不敢训了吧?怕我跳下去了吧?真怂!   学生跳塔这种事,完全可以毁掉班主任的前途。周良佳欣赏着老师们的慌张,想象他们跪在地上的画面。   可惜,他们并没有跪下。   她太想看他们给自己跪下了,于是就这么痴痴地坐着。   不就是僵持吗?自己有的是时间。   不一会儿,她听到一阵隐约的救护车声响,“呜——呜——”,就像人死之前的哭声。   他循着声响望去,果然看到一辆救护车。   谁要死了吗?她想,需要救护车来接,应该是哪位倒霉催的老师吧。   是不是训学生训多了,火气太旺,把自己气得心脏病发作?   活该啊。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辆被人群堵在外面的救护车。   围观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激动,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周良佳,生怕错过她从塔顶坠落的一幕。   没有人注意到不断鸣笛的救护车。   就算注意到了,也没人愿意让开。   ??   与吵闹而混乱的求学路相比,羡城科技大学的四号门冷清许多。   一名健壮的男子背着一个身穿食堂工作服的男子,另有三人在一旁神色慌张地张望。   昏迷不醒的男子叫刘旭晨,大一,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而在食堂打工攒钱。   他晕倒的时候,头磕到了灶台,血从伤口涌出来,越来越多。   背着他的是同寝的室友,一同护送他的是关系要好的同学。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昏迷,猜测是操劳过度,于是连忙打了急救电话,对方说马上派出救护车。   可是等了许久,救护车还没有到。   同学们焦急万分,抻长脖子望着车应当驶来的方向。   天实在是太冷了,而刘旭晨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旧外套。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凉。背着他的男子大吼一声:“谁脱件衣服!”   三名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开始脱衣服。个头最矮的那位着急地喊:“穿我的!穿我的!我的最暖和!”   说完,他利索地脱下女朋友给自己买的新羽绒服,罩在刘旭晨满是鲜血的头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救护车仍是迟迟不来。大家开始骂脏话,矮个子一边发抖一边替刘旭晨扯住羽绒服,急得快要哭出来,低声念叨着:“快来啊!快来啊!”   终于,救护车的声响传了过来——却是从另一个方向。   慌乱与欣喜中,没人顾得上问为什么救护车不是从求学路的方向驶来,十八丨九岁的男生们个个笃定:没事了,医生来了,兄弟你得救了!   然而,当天下午,刘旭晨在医院停止了呼吸,死因是脑溢血。   医院联系学校,学校却联系不上刘旭晨的家人。   他的室友说,他的老家在一个非常落后、贫困的小山村,交通不便,家里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年幼的弟弟。   几天后,在同学们的操办下,他的遗体被火化,骨灰暂时存放在殡仪馆。   半个月后,噩耗才经由禹丰镇,传到大雪纷纷的洛观村。   脑溢血的死亡率不低,而刘旭晨没有家人,热心的同学虽然悲痛,却不至于向医院追问——你们为什么没能把他救回来?   大家都觉得,这大概就是命罢。   周良佳并不知道自己跳塔的“壮举”给一个也许能够被救活的男生带去了什么,她与范淼、盛飞翔连“刘旭晨”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话。“知识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学生,哪有人认得全。   甚至连羡城科技大学冬天死了一个男学生,他们都是春节后才听说。   跳塔给周良佳争取到不错的“权益”,班主任、年级主任、各科老师,还有父母都不敢拿成绩来训斥她了,他们在她面前变得格外小心,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刺激到她。两个月后,班主任将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年级主任那里有几个高考加分指标……   夏天,高考放榜,她开心极了,叫了一大帮同学吃饭唱K。她考得马马虎虎,不是特别好,但也不差,算上加分,能够念函省的任何一所大学。   洛城是省会,是函省最繁华的城市。她决定了,将来去洛城念书,还要在洛城工作,在洛城定居!   ??   “当年周良佳和范淼是男女朋友关系,来往密切,他们的网络聊天记录我暂时只能抓取一部分。”柳至秦在电话里道:“能看出的是,周良佳策划‘假自杀’,范淼和盛飞翔都是知情者和参与者。凭着这次‘假自杀’,她拿到了那一届的高考加分指标。”   花崇右手成拳抵在咖啡馆的落地窗上,听柳至秦讲十年前的“自杀闹剧。”   “羡城的‘知识城’现在已经经过改造,路面拓宽,沿街餐馆全部搬到新建的广场上。但在以前,主干道求学路很容易出现拥堵情况。”说在这里,柳至秦语气稍有改变,“花队,我还查到另一件事。”   花崇直觉柳至秦即将说的事非常重要,紧声道:“什么?”   “周良佳‘假自杀’的那一天,正是刘旭晨去世的那一天!”   花崇呼吸一滞,陡然睁大的双眼看着落地窗里自己的影子。   一时间,成千上万个断裂的碎片在视野中汇集,一段段线索在清脆的响声中逐渐彼此相连。他的脑中闪过一道道光,每一道都带着冰凉而凛冽的寒气。   “我想了挺久才给你打这通电话。”柳至秦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那天……”   “那天,围观周良佳自杀的人堵住了本就不宽敞的求学路。刘旭晨正好在那个时候犯病昏迷,救护车无法通过求学路,只能绕远路来到羡城科技大学。”花崇的声音听似冷静无情,“时间被耽误,医生们最终没能挽回一条年轻的生命!”   柳至秦沉默了许久,电话两头只剩下沉闷的呼吸声。   “有人认为,是周良佳、范淼、盛飞翔害死了刘旭晨。”花崇终于又开了口,“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救护车及时赶到,刘旭晨是有救的。”   柳至秦叹了口气,“花队,你对案件果然比我敏感,我思考了不短的时间,才想到这种可能,而你刚听我说完,就想到了。”   花崇回头往曲值和邹媚的方向看了看,见邹媚站起身来,似乎要离开。   柳至秦立即察觉到他那边有事,问:“是不是还在忙?”   花崇说:“我等会儿打给你。”   挂断电话,咖啡馆柔缓的音乐再次充盈耳间。花崇握着手机向二人走去,只听邹媚说:“我明天还有重要的会议,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曲值看了花崇一眼,花崇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却问:“要不要带一块蛋糕回去?”   邹媚愣了,“蛋糕?”   “当做宵夜。”花崇说。   邹媚仍陷在疑惑中,“宵夜?”   曲值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家组长怎么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又是蛋糕又是宵夜。   难道小柳哥在电话里叮嘱——吃点宵夜?   曲值甩甩头,把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去。   花崇露出抱歉的神色,“你不吃宵夜?那是我唐突了。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经常工作到很晚,吃宵夜是雷打不动的事。我看你这么晚下班,以为你也像我们一样,需要填一填肚子,忘了你们女士都比较注意身材。”   邹媚微微颔首,笑道:“晚上加餐对身体不太好,我喝一杯热牛奶就差不多了。”   花崇点点头,往曲值背上一拍,“那行,你先回去吧,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再跟你联系。”   邹媚离开后,花崇唇边的笑容倏地消失无踪。曲值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吓一跳,低声问:“你刚才是闹哪一出啊?怎么关心起她吃不吃宵夜来了?小柳哥给你打电话,不会是让你吃宵夜吧?这儿的蛋糕不便宜啊,你要饿了,咱们先出去,我请你吃面?”   花崇没说话,朝咖啡馆外走去,直到上了车,才道:“盯紧邹媚,查她名下所有房产,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曲值启动车:“明白。去哪儿吃面?”   “吃什么面啊?”花崇看了看时间,现在不管是赶去羡城,还是回到洛观村,都太晚了,而且不停奔波下来,他也有些吃不消,只能在洛城过一夜了。   “你不是饿了吗?”曲值说。   “我那是套邹媚的话。”花崇将副驾的椅背降低,闭上眼,“我和小柳哥在陈韵家的店里见过她,但她没有看到我们。当时她买了一些烤串,打包上车,看样子是熟客。”   “我操!”曲值惊道:“她去烧烤店买烤串?”   “很奇怪是不是?”花崇说:“我刚才问她要不要买一个蛋糕当做宵夜,是想确定她是否有晚上加餐的习惯。显然,她很自律——她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个生活自律的人。工作到这么晚,她连高档咖啡馆里的一小块蛋糕都不吃,为什么会吃不卫生、不健康的烤串?”   “那她还去陈韵家的烧烤店?”   “这就是疑点所在。一个人的行为一旦有不符‘他’本来行事逻辑的地方,背后就必然有什么原因。”花崇半睁开眼,语气阴沉,“她第一次到‘小韵美食’,或许是偶然。之后再次去,可能是因为陈韵。而被我与小柳哥看到的那一回……”   曲值听了半天没后文,问:“那一回怎么?”   “自己想。”花崇抄着手,偏头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等不及想要赶紧回到市局,给柳至秦打电话。   ??   洛观村派出所,柳至秦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目前查到的信息不算多,但凶手烧死周良佳三人的动机已经隐约从黑暗中浮现。   摸排调查进行到现在,十年前的“假自杀”事件是唯一一项他们三人都参与了的“活动”。而这个“活动”造成的道路拥堵,很有可能是导致刘旭晨死亡的原因。   ——至少凶手是这么认定的。   “他”认为刘旭晨本来不用死,是周良佳三人害死了刘旭晨。   当时,刘旭晨和送刘旭晨就医的同学应当是非常无助的,他们守在校园门口,焦急地等着救护车,而在“知识城”的另一边,正在上演一场“跳还是不跳”的狂欢。   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在“知识城”里,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着迟迟不跳的少女?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无法穿过求学路的救护车?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命悬一线的刘旭晨?   这些人瞎了吗?聋了吗?他们为什么不转过身,看一看那辆救护车?看一看那位等待救治的病人?   这群愚蠢的疯子!   他们被那个哗众取宠的女魔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们该死!但女魔头和女魔头的同伴更该死!   刘旭晨的生命被无数双眼睛、无数双耳朵忽略。那好,这三个罪魁祸首也该尝一尝那种身在众人中,却被众人无视的感觉!   虚鹿山上,乐声震耳欲聋,篝火映红了黑夜,游客们面朝主舞台,疯狂地跳跃、欢呼,谁会听到被灼烧之人的喊叫,谁会看到他们挣扎着的身影?   去死吧,为你们犯下的罪孽! 第九十三章 镜像(27)   花崇靠在洗衣间的墙壁上,耳畔挂着耳机,一边等穿了几日的毛衣外套被烘干,一边和柳至秦讲电话。   洛城的气温比洛观村高,他把衬衣也脱了,只穿件大号T恤,那T恤是黑色的,非常宽松,令他看上去比平时单薄不少。   连日忙下来,他也确实瘦了一些。   机器轰隆隆作响,好在并不吵闹,像恰到好处的背景音。   毛衣外套其实不用赶着清洗,他在重案组办公室放了好几件外套,随便换一身就是。但半夜回到市局,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洗衣间洗毛衣,这样烘干了白天还能继续穿。   有了这一件,就不怎么想穿自己那些衣服了。   “九年前,洛观村村民在下游村庄发现的腐烂男孩尸体可能并不是刘展飞。一件衣服不能说明什么,况且刘家兄弟在洛观村存在感低,村长很有可能认错了人,然后草草将尸体火化。这种事过去在落后的村镇里太常见了。”柳至秦将自己不久前的猜测描述一番,语气很淡然,不像推测时那样激烈,“如果那个小孩不是刘展飞,刘展飞没有死,那么当他了解到刘旭晨病死当天在‘知识城’发生的事,他必然会报复造成求学路拥堵的三人。”   花崇捏着眉心,片刻后摇头,“不,不对。”   “什么不对?”   “如果刘展飞还活着,他的确是最有可能报复周良佳三人的人。但这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   柳至秦一愣,细想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   刘展飞身世不明,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从小病怏怏的,被刘旭晨拉扯大。可以说,如果没有刘旭晨,他大概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他来讲,刘旭晨是唯一的亲人。   但即便如此,得知刘旭晨的死与周良佳“假自杀”有间接联系,刘展飞就一定会以那种残忍的方式报复他们吗?   这是杀手的思维,而不是正常人的思维。   刘展飞为什么会有杀手的思维?   “凶手选择的杀戮方式是焚烧。我在想,这是不是和村小案有关?”花崇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低沉沙哑,倒是比平时更好听,“假设刘展飞没死,凶手就是他,是什么养成他这种‘杀手思维’?”   柳至秦沉默数秒,说:“只有一种原因——他曾亲眼见过相似的杀戮。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为了保护他,而杀掉并焚烧了五名欺辱他的人。刘旭晨的行为投射在他的性格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他的行为。”   花崇并不惊讶,“你是说,十年前村小案的凶手是刘旭晨?而刘展飞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   “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柳至秦说:“还记得菌子店老板娘和钱闯江向我们透露的信息吗——村小用来体罚学生的木屋实际上成了钱毛江欺负小孩的据点,他们将人带到那里去,除了被欺辱的人和他们自己,谁都不知道,连老师都懒得管这种‘闲事’,以至于大多数村民只知道几件闹大的欺凌事件,而不知道老板娘后背被钱毛江烧伤;而钱闯江说,他曾经在木屋外面,听到小男孩被扇耳光的声响,以及这个小男孩的哭声。这孩子是谁?会不会就是刘展飞?”   洗衣机正在疯狂转动,花崇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转得快要缺血,“刘旭晨比刘展飞大10岁,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这种关系和‘父子’、‘母子’完全不同。父母很有可能注意不到自己的小孩被欺负了。而且在洛观村那种地方,他们即便注意到了,也可能选择妥协。但刘旭晨是哥哥,他一定会保护刘展飞。刘展飞被欺负必然发生在刘旭晨在镇里上学时。十年前,刘旭晨考上了大学,要离开洛观村了,又暂时没有能力带上刘展飞。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刘展飞或许会被欺负到死。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悲剧发生之前,替刘展飞解决掉钱毛江等人。”   “他放过了那些升到初中的人,因为他们无法经常回到洛观村。”柳至秦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无奈。兴奋的是几个案子终于被串联起来,并且在逻辑上没有太大的漏洞;无奈的是那个在村民口中堪称优秀的大男孩,居然只能用这种残忍的方式保护自己心爱的弟弟。   而刘旭晨所谓的“保护”,深植在当年只有9岁的刘展飞心中。这就像一颗浸满罪恶的种子,最终将刘展飞变成了一个冷酷而偏执的杀手。   “钱毛江等人出事时,照村民的说法,刘旭晨已经离开洛观村。”花崇蹲在洗衣机前,盯着里面被甩来甩去的毛衣,“但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去向。他熟悉洛观村,去而复返并躲藏起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他提前离开说不定就是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村民信了,信誓旦旦为他‘背书’,当时的专案组也没有追这一条线。”   “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查十年前的交通记录。”柳至秦叹了口气,“事发时刘旭晨在哪里,没人说得清楚。而他在作案之后几个月就因病去世,这个案子就等于‘自产自销’。”   花崇出了一会儿神,想起在楚与镇打听到的事,“对了,邹鸣是在洛观村村民认定刘展飞被冻死在河里之后,才出现在孤儿院。他自称名叫米皓,10岁,无父无母,长期跟随拾荒者流浪。在孤儿院生活一年之后,周媚就将他领养走。”   “米皓?邹鸣?”柳至秦瞳光瞬间收紧,立马明白花崇心中所想,“邹鸣很有可能就是刘展飞?”   “邹鸣是主动去孤儿院‘报到’的,那时他已有10岁,告知孤儿院的理由是带了他多年的拾荒老人去世了。”花崇说:“这句话乍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深想的话,其实很古怪。既然他从小就靠流浪拾荒过活,怎么会在10岁的‘高龄’跑去孤儿院?他已经习惯了流浪的、自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为了那一点安逸,把自己送入‘牢笼’?他选择在那个时候去孤儿院,我觉得应该是走投无路,没有选择——他以前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是也没有落魄到流浪乞讨的地步,他根本过不惯那种生活,才去到孤儿院。这是其一。其二,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有哪怕是一丁点拾荒者的气质吗?没有!他完全不像过过十年流浪生活的人。我接触过不少真正的拾荒者,邹鸣和他们截然不同。他自以为给自己编了一个滴水不漏的身份,但假的就是假的,他只有一具拾荒者的壳,藏在里面的是他自己的灵魂。”   柳至秦迅速消化着花崇的话,“刘展飞知道刘旭晨在羡城,但他并不知道羡城在哪里,也没有足够的钱。可刘旭晨死在那里,他一定要去!从十年前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他从洛观村一路走到了楚与镇。楚与镇离羡城已经很近,但他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所以找到一家孤儿院,暂时休整?”   “对!一个习惯了流浪的拾荒者怎么会去孤儿院求助?这说不通。但如果邹鸣就是刘展飞,这一切就合理了。他那时候只有10岁,虽然被钱毛江欺负得很惨,但也一直被刘旭晨照顾、保护着。长达半年的跋涉、流浪已经让他难以支撑,他只能停下来,暂寻庇护之所。至于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编造出一个‘米皓’,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过去半年的经历——途中他被骗过、被伤害过,渐渐明白,想要保护自己,就得学会欺骗别人。”   “刘展飞,米皓,邹鸣……”柳至秦轻声念着三个全然不同的名字,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邹鸣那张清秀而没有表情的脸。   冷淡有时候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残酷。   “如果我们的推测没有错,那至少在被邹媚领养之前,刘展飞没有途径查到周良佳等人和刘旭晨病死之间的关系。那时他还太小,离开洛观村,只身前往羡城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接’唯一的亲人。”花崇接着分析,“遇上邹媚是个意外。随着年龄的增长,说不定直到最近一两年,他才得知刘旭晨去世那天发生的事。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过了十年,周良佳三人才被报复。”   “刘展飞遇上邹媚是意外,但邹媚选择刘展飞——也就是米皓,却不是。”柳至秦手指在桌上点着,“她是领养者,她有选择权,她是主观选中了他。”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花崇索性把邹媚就是那日出现在“小韵美食”的贵妇一事告诉柳至秦,并说:“我已经见过她,她根本没有吃宵夜的习惯。那天她去买烧烤,买得还不少。但既然不吃,为什么要买?”   三个案子,互相纠缠又彼此撕裂,柳至秦摁着太阳穴,一个想法正呼之欲出。   “王湘美一案和虚鹿山一案最大的联系就是七氟烷。我们现在已经把邹鸣假设为杀害周良佳三人的凶手,那他便是七氟烷的持有者。”花崇边思考边说:“他的七氟烷是哪里来的?他和王湘美、陈韵有什么关系?”   “他和陈韵……”柳至秦甩甩头,“现在看来,倒是邹媚与陈韵有关系的可能性更大。”   电话两头默契地陷入沉默,又默契地响起点烟的声响。   花崇说:“你在抽烟?”   “脑子有点乱。”柳至秦说。   花崇看了看自己指间夹着的烟,轻轻吁了口气。   柳至秦唤:“花队。”   “嗯?”花崇应了声。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王湘美也是刘展飞杀的?”   “我……”花崇顿住。七氟烷是个绕不开的线索,刚才他的确如此想过,却觉得细节上是矛盾的。   “两个案子,一个展现的是残忍,一个展现的是悲悯。前者丧心病狂,后者带着自以为是的‘救赎’。如果凶手是同一个人,那他必然具有多重人格,否则行为不可能如此分裂。”柳至秦说:“但我觉得,邹鸣的精神不存在问题。”   “那凶手就不是同一个人。”花崇此前觉得矛盾的细节也是这个,“刘展飞有杀害周良佳等人的动机,但没有理由对无辜的小女孩下手。”   “邹媚呢?”柳至秦缓缓道:“一个成功的、富有的女性,有没有动机去杀害生活在底层的小女孩?”   花崇一下子就想到了邹媚的眼神。   柳至秦所说的“悲悯”,似乎正是她眼中流露出的色调。   “有没有办法查到邹媚的过去?”花崇说:“刑侦一组现在已经盯住了邹媚,但是以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我尽快给你答复。”柳至秦说。   花崇想了想又道:“现在取证是个难点。‘刘展飞就是邹鸣’是我们的推断,但没有证据。村民们发现的那具尸体早就火化了,其他物证、档案也没有留下来。从9岁到19岁,这十年是一个人相貌改变最大的时期,邹鸣就算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认为他就是刘展飞。”   “或许有人还认得。”   “你是说钱闯江?”   “他行为的怪异程度,其实不亚于邹鸣。”柳至秦说:“他们同龄,同被钱毛江欺辱。我们第一次向钱闯江了解当年的情况时,他说听到了小男孩的哭声。可能他不止是听到了,还知道被扇耳光的是谁——但他不愿意告诉我们。我有个猜测,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杀死钱毛江的人是谁,也知道在虚鹿山上作案的人是谁。他说过两个字,‘不配’。站在他的角度,是整个虚鹿山的人不配拥有现在的生活,他们,包括他命不久矣的父亲对钱毛江、罗昊这些人的暴行视若无睹,他们连村子里最易被伤害的小孩都保护不了,习惯性选择漠视、纵容,他们应该受到惩罚。”   “那他是帮凶呢?”花崇忽然道:“现在没人说得清村小出事那天,刘展飞和谁待在一起。有没有可能是钱闯江?刘旭晨杀死钱毛江的时候,两个9岁的小孩就在一旁?”   柳至秦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感到不寒而栗,虽然荒唐,却又极具真实感。   如果不是在幼时亲眼目睹过屠戮,邹鸣为什么会如此冷淡残忍,钱闯江为什么会如此阴沉木讷?   刘旭晨救了他们,却也毁了他们。   镜子的两面都是杀戮,一面以保护为名,一面以复仇为名,始于爱,却终于残忍。   “上次我们不是说到邮局吗,邹鸣和钱闯江说不定真的存在信件上的往来。”花崇说,“还有快递,这些都是在网络上没办法查到内容的。对了,还有袁菲菲,她住过‘山味堂’,如果邹鸣和钱闯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她打听村小案这件事,大概率就是钱闯江透露给邹鸣的,然后,她成了被邹鸣利用的工具。”   “袁菲菲是最‘薄弱’的一环。”   “没错。洛城这边曲值负责,我明天天一亮就去羡城。刘旭晨的骨灰曾经存放在殡仪馆,但以前很多殡仪馆只能存放三个月,到期如果没有人领去,就会处理掉。邹鸣当时……啊!”   听到手机那头传来一声叫唤,柳至秦连忙问:“怎么了?”   花崇从洗衣机里拿出被绞得皱巴巴的毛衣,低声问:“你借我的毛衣……是不是不能水洗啊?”   柳至秦终于明白一直听到的轰隆隆声响是什么了,“你在洗衣间?”   花崇抖着毛衣,有些尴尬,“穿好几天了,我想把毛衣洗干净来着……”   可它现在被我洗报废了。   “我平时都是拿去干洗。”柳至秦声音轻轻的,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给你洗坏了。”花崇捂住额头,脱口而出:“那等这些案子都解决了,我陪你去买件新的。不,两件!你看上的我都给你买,反正秋天太短,过不了多久就到冬天了。”   柳至秦笑了笑,那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花崇顿觉耳根发痒。   “要不你现在拍一张发给我?”柳至秦说:“我看看坏成什么样子了。”   花崇把毛衣摊开,觉得平放着不好拍,索性提在手里,一下子按了好几张,随便挑了一张给柳至秦发去。   大约因为注意力都在皱巴巴的毛衣上,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躯正投映在窗玻璃上。   “怎么穿这么少?”柳至秦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那身黑T恤。   “啊?”他还没反应过来。   “照片。”柳至秦提醒,“拍到你自己了。大半夜的,只穿一件T恤,不冷吗?”   花崇看了看窗户,心头忽地暖了一下,笑道:“让你看毛衣,你往窗户上看。”   柳至秦低沉的笑声再次传来,话说一半却又停下,“毛衣……”   “嗯?”   “毛衣这样子也还好。”柳至秦的语气有个很明显的转折,“不算洗坏。”   “这还不算洗坏?”花崇的敏感全耗在案子上了,不谈案子时会陷入某种迟钝,抓起衣袖看了看,“不行,我还是得赔你两件,这件就给我好了,我拿回去当居家服穿。”   柳至秦没有客气,“行,那我们争取早日把案子破了,去挑身衣服。”   花崇笑,“随你挑!”   “不过现在你加件衣服。”柳至秦温声说:“起码换成长袖。案子查到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你这当领导的如果因为感冒下了火线,那就麻烦了。”   花崇也觉得有点冷了,把毛衣往肩膀上一披,“我这就穿。”   柳至秦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知道花崇正在穿衣服。   不久,花崇说:“你这毛衣贴身穿也不刺人。”   柳至秦眼神渐深。刚才他以为花崇另外拿了件外套穿上,毕竟毛衣被洗皱之后就不大好看了,没想到花崇就这么穿了上去,还贴着身……   之前花崇一直把毛衣穿在衬衣外面,哪哪都没贴着皮肤,虽然衬衣的布料很薄,但也算是一层“障碍”。   柳至秦一想到自己的衣服就这么被花崇贴身穿着,喉咙就有些干。   而花崇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太晚了,你赶紧去睡,我把T恤洗完也得睡了。”   所以你把T恤也脱了?柳至秦想,毛衣里面空着?   这话他没问出口,愣了一会儿用惯常的语调说:“行,晚安。”   花崇隐约觉得这声“晚安”不太对劲,但也没精力多想了。这一天他从洛观村飞到楚与镇,又从楚与镇回到洛城,见了多个与案子有关的人,大量线索在脑子里交融、拼凑,体力和脑力几乎都到了极限,不休息不行了。   其实,结束通话前他还想多和柳至秦聊几句,但大脑已经有些宕机,再说下去,万一说出了不该现在说的话,那就不太好收场了。   躺在重案组休息室的床上,他很快就睡了过去,甚至忘了脱掉不该睡觉时穿的毛衣。   ??   黑夜在四面八方扩散开。   乘龙湾别墅区,邹媚站在客厅的吧台前,两眼笔直地盯着黑色的奶锅。奶锅是邹鸣不久前新买的,锅体晶亮,看得出材质出众。但此时,小火烧开的牛奶正一波接一波从它的边缘溢出,带着黏稠的奶皮,将锅体覆盖得一塌糊涂。   空气里渐渐弥漫起烧糊的气味,还有液体流动的声响。在奶锅彻底被烧干之前,她才猛地回过神,左手惊慌失措地关掉火,右手紧紧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眼中的木然被恐惧取代,瞳仁深处明明应该倒映出吧台边的灯光,却漆黑得如夜色一般。   在咖啡馆点的热牛奶她只喝了一口,虽然是上好的鲜牛奶,却不够甜。   她喝不惯不加糖的牛奶,只得回家自己煮。   可是,就在刚才,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在那个目光锐利的警察面前,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不习惯吃宵夜……   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那个问题明明那么突兀,自己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   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的动作,可心跳仍旧没有平复下去。   几分钟后,她转过身,脚步虚浮地朝楼上走去。   邹鸣不在,这栋房子就像死了一般。   她站在邹鸣的卧室门口,抬手推开门,呆立片刻,突然将所有灯都打开,疯了一般地在柜子、抽屉里翻找。   几天前,她已经将这间卧室以外的房间翻了个遍,可是仍然找不到那个东西。   没有那个东西,自己要怎么让可怜的女孩解脱?   这个世界对女孩糟糕透顶,它配不上她们的美好!   这间卧室是最后的希望了。   可她不愿意相信,那个东西会出现在邹鸣的卧室里。 第九十四章 镜像(28)   重案组几乎没有走得开的人了,个个肩上都扛着任务。花崇只好去法医科“抓壮丁”,逮住徐戡和自己一起去羡城。   “二娃真不像你和柳至秦的狗。”徐戡一边开车一边说:“也不像德牧。胆子小得跟针眼一样,被我家那几只一吓,就夹着尾巴‘逃命’。”   “你上次不说它过得挺好的吗?”花崇正拿着手机和曲值发信息,闻言抬起头,“结果被你家那群欺负了?”   “是过得挺好啊,不愁吃不愁喝,就是胆子太小了,给人一种老被欺负的假象。”徐戡笑:“其实也没有真的被欺负。我家那几只是什么品种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欺负大德牧?”   花崇只听了前半截,有些在意徐戡所说的“被欺负的假象”。在一些特定场合,有人嚣张跋扈,有人弱小可怜,那旁观者大多会认为,弱小可怜的那个会被欺负。但事实究竟是怎样,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等忙完这几件案子,我就把二娃给你送回去。”徐戡又说:“你救了它,它最喜欢的是你。上次我给你打电话,它像知道电话那头是你似的,一直守在我旁边,特兴奋特激动,蹦蹦跳跳的。后来我都挂掉电话了,它还在原地转圈。”   “嗯。”花崇点点头,“这阵子麻烦你了。”   徐戡笑,“客气。”   连接羡城和洛城的是一条近几年才修好的高速公路,路况极好,畅通无阻,不短的路程只开了不到两个小时,连服务站都不用去。   下了高速之后,徐戡直接往城北的殡仪馆开去。   十年前,刘旭晨的遗体在那里被火化,骨灰仅能存放三个月,之后去了哪里?   花崇看着一闪而过的街景,眉心习惯性地微蹙起来。   目前查不到邹鸣到羡城的记录,但如果自己与柳至秦的推测没有错,邹鸣一定多次来到羡城,亲自去过“知识城”,也到过殡仪馆。   最有可能查到邹鸣踪迹的地方是殡仪馆。   殡仪馆门外排着一条长长的车龙。城北是整个羡城最不发达的地方,处处都冷清萧条,但占地不大的殡仪馆却天天热闹非凡,比市中心最繁华的购物中心“人气”还高。   因为它差不多是所有人的归宿。   里面的车不出来,外面的车就开不进去。花崇不想耽误时间,让徐戡找地方停车,自己下车步行。   徐戡却反常地说:“你先别走,等我两分钟,我马上就停好。”   花崇略感不解。   徐戡解释道:“你走了,我就得独自进去找你。我不习惯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来走去。”   “你一个法医,还怵殡仪馆?”花崇顿觉听到了笑话。   “倒不是怵,就是想着心里不舒服。”徐戡很快停好车,“我们这些当法医的,从业之始就被前辈告诫——尊重逝者,尊重遗体。我不怕看到尸体,也不怕碰触尸体,接触那些死状不堪的人是我的职责。前些年,我去殡仪馆的次数比较多,经常看到一些殡葬师将敛尸袋扔来甩去,就像丢快递似的。那些敛尸袋里装的是逝去不久的人啊……”   徐戡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也理解他们的做法。你看,规模小一些的城市,一共就只有一个殡仪馆,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他们一年到头要烧数不清的尸体,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工作,烧到后来,都麻木了,哪里还顾得上‘轻拿轻放’?也就我矫情,看着心里难受。”   花崇抿了抿唇,呼吸间全是纸钱、香烛的熏人气味。   “你见过火化过程吗?”徐戡无奈地摇摇头:“挺残忍的,而且目睹这一过程的都是逝者的至亲——被推车送进锅炉房之前,躺在棺材里的还是完整的人,像睡着了一样。一个小时后,锅炉房的门打开,推车退出,留在上面的就只剩下一堆骨灰,和一些没有彻底烧成灰的骨头,头骨是最大的一块。为了将骨灰、骨头都装进骨灰盒,殡葬师会当着逝者至亲的面,用锤子把头骨敲碎。那个过程,想一想我都觉得不舒服。”   花崇在徐戡肩上拍了拍。   都说医者仁心,法医也是医生,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是无法被救活的人。大约正是因为这种原因,他们中有的人的心,比救死扶伤的医生更加纤细。   徐戡笑了笑,“我其实挺久没有到过殡仪馆了,让你见笑了。”   “抱歉。”花崇说。   “没有的事。”徐戡道:“我也是刑警,陪重案组的老大执行公务是职责所在。”   花崇不再多说,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朝被青山苍松环绕的“长安堂”走去。   ??   在“长安堂”管理骨灰的是几名四五十岁的人,没穿工作服,看上去不太像专业的殡葬人员。暂放骨灰的架子简陋老旧,很多格子的玻璃都碎了,里面挂着一层蛛网,看上去毫无庄重感可言。   很难想象一个人入土前的最后一站就是这种地方,但事实上,这就是一些小城市殡仪馆的现状。   接待花崇和徐戡的是名中年男人,在一堆纸质资料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刘旭晨的信息。   “十年前的骨灰,按理说我们是保存三个月的。不过因为有的家庭迟迟确定不了墓地,交钱的话,我们也可以多保存一段时间,但是太长了不行。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个‘长安堂’呢,一共也就这么大块地儿,一天死的人又那么多,还越来越多,不可能一直代为保存。”   “最长能够保存多久?”花崇问。   “对外说的是一年,不过一年不来取,我们也不会马上处理掉,毕竟是骨灰对吧?”对方说:“但这其实要看运气,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们这里过去管理不规范,处理谁的骨灰、不处理谁的骨灰完全看心情,一些骨灰刚过一年就被处理掉了,一些放了好几年也没被发现。所以这个啊,还真说不准。不过领取骨灰就很严格了,必须由至亲带身份证原件领取。”   花崇蹙眉,“那死者的至亲已经全部亡故了呢?”   “那就得靠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相应证明了。”男人继续翻着资料,“这种情况其实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哎,以前的信息没有录入内网,不好查啊。”   徐戡低声道:“入学之后,刘旭晨的户口就迁到羡城科技大学了。他应该非常渴望离开洛观村,在城市里立足。”   花崇点头,正想是否去一趟羡城科技大学,就听男人说:“哟,今天运气好,找到了!刘旭晨,骨灰寄存一年零三个月后,被李江、孙强悍接走,喏,有派出所的证明。”   花崇连忙接过登记册,上面的两个名字均有备注,是刘旭晨的同学,而其他信息一栏也已写明,刘旭晨无亲人,安葬在羡城周山公墓。   “啧啧啧,这个周山公墓啊,条件可不怎么好啊,我听说就一户农家在管,管也管不好,离市区远得很,交通很不方便。有的家属把骨灰扔那儿就不管了,坟头给人刨了都说不定。”男人说:“不过价格便宜,穷人也没办法是吧?好的公墓都够得上一套房了,穷人哪里买得起……”   不再啰嗦,花崇立即和徐戡一道赶往偏远的周山公墓。路上,花崇问来李江和孙强悍的联系方式。两人毕业后都离开了羡城,李江目前身在国外,而孙强悍在洛城工作。   大约是没想到多年之后还有警察因为刘旭晨的事找到自己,孙强悍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但完全没有不耐烦。   花崇得知,买墓的钱是他们几名同学凑的,好一点的墓都太贵,着实买不起,只能买了最差的一处,而花一年多才让刘旭晨入土为安是因为各种手续太过繁杂。   “那个公墓是一次性丨交二十年的钱,含在买墓费中。超过二十年,如果没有续交,可能就……”孙强悍有些尴尬,“老实说,我们最后一次去看他是大四毕业之前,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都没在羡城了,我想他们也没有再去看过他。再过十年,也不知道我们里还有谁记得给他续个费。”   花崇问及刘旭晨出事当天的情况,孙强悍无不感慨,“我当时背着他,等啊等,感觉时间过得真是慢,半天救护车都不来。”   “因为堵车?”   “是吗?我不记得了,那时我、李江,还有别的兄弟,我们全都慌张得不得了,只想救护车赶紧到。后来车到了,我们松了口气,但没想到旭晨下午就不行了。”   花崇问:“有没有人向你打听过当时的情况?就像我刚才问的那样?”   “我想想……”孙强悍顿了顿,“旭晨去世后,很多同学都来问我他出事时的情况。”   “只有同学?”   “我记得是。”   花崇又问了几个问题,直到手机发出“新来电”提醒,才挂断电话。   “花队,你在哪?”柳至秦问。   “在羡城。正在往刘旭晨的墓地赶。”   “我刚到茗省曼奚镇。关于邹媚,我在网上查到一些事情。”   花崇神经绷了一下,将车窗合上去,把呼啸作响的风声挡在窗外,“她有动机?”   “她出生在曼奚镇,这个地方非常贫穷,而且落后。”柳至秦说:“17岁时,她参加高考,考上了星城大学,4年后,回到曼奚镇。”   花崇不解,“星大是名校中的名校,星城是一线城市,既然考上了,为什么不留在星城发展?茗省是全国经济发展水平最次的一个省,她……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洛城?”   “25岁来洛城,在这之前,她与老家的亲人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   “她在老家肯定遭遇了什么,但我没有办法通过网络查清楚。”柳至秦说:“目前只能查到她21岁回到曼奚镇,与一个叫梁超的男人结婚,24岁时产下了一个男孩。但在第二年,他们就离婚了,她从曼奚镇离开,来到洛城打拼。”   花崇手里拿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我记得最近几年好几起女童被亲人杀死的事件都发生在茗省,那里是重男轻女的重灾区。”   “嗯,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重男轻女现象就越严重。不过邹媚生下的是男孩,我有点想不通,她既然已经决定从大城市回到出生的乡镇,并结婚生子,为什么会在有了儿子之后,离婚远走,开始自己的事业?”   花崇神情凝重地看着窗外,“这确实很矛盾。从她的现状可以看出,她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人,当年她放弃前程回到曼奚镇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后来离开则有更特殊的原因。否则她没有理由抛弃家庭。”   “我查到她有儿子时想到一个细节。”柳至秦说:“她24岁生育,在她35岁领养邹鸣时,那个孩子应当是11岁。”   花崇立即明白过来,“邹鸣也是11岁!”   “她选择邹鸣,是不是因为邹鸣和亲生儿子同岁?这样的话,她亲生儿子身上或许出现了某种变故。这一点我会继续去查。”柳至秦顿了顿,“你那边呢?查得怎么样了?”   “九年前,刘旭晨已经被他的同学安葬在公墓。但公墓的位置非常偏,条件也不好。如果我们的推测没有错,公墓上一定会有线索。”   ??   从洛城到羡城、从羡城主城到周山公墓,两截路都是徐戡在开车。前一段明明比后一段长很多,耗时却更少。   “这路可真难走。”徐戡说:“路况差,距离远,难怪周山是羡城所有公墓里收费最低的一个。”   “但收费再低,也不便宜。”花崇叹了口气,“同窗几个月,能凑钱让刘旭晨入土为安,那些学生算得上善良。”   “难道不是因为刘旭晨人很好吗?”徐戡道:“如果他人品差、人缘坏,再善良的同学也不会愿意凑钱给他买墓吧?”   花崇想要反驳,但一想现在案件还没有到水落石出的地步,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刘旭晨到底好不好,在不同的人眼中,必然有不同的注解。   对刘展飞来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完美无暇。   对孙强悍等人来说,他是好兄弟、好室友,日常生活中,他或许经常给他们帮些小忙。   但对钱毛江来说呢?如果刘旭晨就是村小案的凶手,那么毫无疑问,他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颠簸了接近两个小时,周山公墓终于到了。如“长安堂”的工作人员所言,这里的条件确实太糟糕了,一块块墓碑沿着公路边的山坡排列,周围没有围墙,也没有巡视员,对面是一条江,附近农田遍布。   若不是路边立了块破旧的木牌,上面写着“周山公墓”四个大字,花崇简直要以为这里是一片荒郊野墓。   山坡上的墓碑密密麻麻,各自占着一小块地方,因为疏于打理,很多墓碑边已经长满杂草,贴在上面的照片也早已辨不出面目,看着令人颇感唏嘘。   在如此多的墓碑里,想要找到刘旭晨的墓并不容易。花崇和徐戡回到车上,又往前开了一截,才到所谓的“工作处”。   工作处里只有三个人,都是当地的农民,花崇一与他们打交道,就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   过了十来分钟,其中一人找到了刘旭晨的墓碑号码,操着方言道:“跟我来。”   孙强悍等人凑到的钱,只够在最差的公墓里,买一方风水最差的墓。被带到刘旭晨的墓边,花崇才发现,刘旭晨破旧的墓碑就在公路旁,他们刚才还从这里驶过。   墓碑上写着“刘旭晨”三个字,本该贴有照片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现在很多墓碑都是直接将逝者的照片印上去,但以前的墓碑很多还是采取贴照片的老方法。   “照片呢?”花崇问。   “不知道。”工作人员说:“这里风大,说不定被吹掉了。”   花崇心觉不对,连忙戴上手套,在贴照片的地方摸了摸,又转身看其他墓碑。   风吹日晒,贴上去的照片的确有掉落的可能,但是墓碑上有一些不明显的刮痕,不注意看发现不了,细看的话,有点像锐器留下的痕迹。   “徐戡。”花崇招手,“你来看看。”   徐戡弯下腰,眉间皱起,语气肯定道:“是手工刀。”   说着蹲下,双手按在墓座上。   这种比较简单的单人墓通常由一块墓碑和一个墓座组成,墓座下放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块石板,由水泥封死。   徐戡观察了一会儿,“花队,这个墓有问题。”   一旁站着的工作人员立即紧张起来,“别乱说啊,这墓能有什么问题?”   徐戡没搭理他,手指从溢出的水泥痕迹上摸过,“墓被打开过,现在的石板是后来新盖上去的。”   工作人员横眉竖目,“不可能!”   花崇问:“这附近有监控吗?”   工作人员摇头,“谁在这里装监控啊?装了也不敢看啊!”   花崇又问:“那平时,尤其是晚上,有人在这里守着吗?”   “你,你开玩笑吧……”工作人员继续摇头。   花崇眼神一寒,“那你为什么断言这个墓不可能被打开过?”   “人讲究入土为安啊!”工作人员急了,“这墓里就一个骨灰盒,又没有金银财宝,谁他妈疯了跑来‘盗墓’?”   花崇垂眸,盯着墓座上的水泥线,半晌道:“打开它!”   工作人员吓傻了,“我操!”   花崇亮出证件,“有任何问题,由我负责。”   封墓容易,开墓却麻烦,只能用工具一边砸一边撬,弄出的动静不小。   但若是在晚上,再大的动静都不会被听到。因为一到夜晚,这一片山坡就杳无人迹。   半小时后,墓被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墓地“管理者”们脸都吓白了。花崇从手机里找出一张邹鸣的照片,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所有人都摇头。   花崇并未感到意外。邹鸣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他计划做一件事,且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时候,一定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往洛城赶的路上,花崇不停打电话,安排人手查洛城及周边的公墓。   “如果我是刘展飞,我说不定也会把刘旭晨‘挖’出来。”徐戡说:“那地方条件太糟糕了,如果不是没有钱,谁愿意将自己的至亲葬在那里?虽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得相信科学,但是厚葬亲人,其实为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给还活着的自己留一些念想。”   花崇手机快没电了,插在一旁充电,“如果他不是将要做什么事,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迁墓,没有必要大晚上去偷骨灰盒。他这么做了,恰好说明,他后面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能暴露自己。”   “就是杀人吗?”徐戡是虚鹿山一案的法医,清楚案子的细节,也知道花崇柳至秦“邹鸣就是刘展飞”的推测,“我们现在查的是全城的公墓,但如果他没有将刘旭晨埋在公墓里呢?杀人犯的想法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揣摩,我觉得他把骨灰藏在家里都有可能。”   花崇揉着太阳穴,闭眼思索了一会儿,“不,他一定会让刘旭晨入土为安。”   “嗯?”徐戡问:“为什么?”   “邹媚的家,并不是他的家。他与邹媚之间名义上是母子,其实更像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关系。”花崇说:“他的亲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刘旭晨。他希望刘旭晨能够真正安息。这种安息绝对不是在别人家安息。”   说到这里,花崇瞳孔倏地一紧,仿佛陡然意识到什么。   徐戡往副驾斜了一眼,“你怎么了?”   花崇支住下巴,不言不语地看着前方。   邹鸣出现在纪念品商店这件事,在得知那里原是刘家兄弟的家时,他与柳至秦就有了猜测——邹鸣那天是想去看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但现在,显然多了一种可能。   他是去探望刘旭晨!他早已将刘旭晨埋在那里!埋在他们的家里!   正在这时,充电的手机响了。   “小柳哥,我……”花崇接起来,正要说出自己的猜测,柳至秦突然打断——   “邹媚24岁时产下的那个男孩,一出生就被人贩子盗走了!” 第九十五章 镜像(29)   在男性占了九成不止的会议中,43岁的邹媚身着修身得体的职业套裙,妆容精致淡雅,发丝分毫不乱,逻辑清晰地侃侃而谈,温和又不失强硬,周身上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迷人的光。   她的装扮与她的实际年龄完全贴合,哪怕是唇色、眉形这些可以下功夫雕琢的地方,都没有刻意往“扮年轻”的方向靠。她的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甚至看得见自然显露的皱纹。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整个会议室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男人们西装革履,目光落在她那张端庄的脸上。有人被她话里的内容所吸引,眼中露出欣赏至极的神色,有人的表情却变得鄙夷而贪婪,侧身与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即便是在大谈“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男人和女人在职场上的差别仍是显而易见的。   比如男人成功了便是成功了,人们会赞美他的魄力、他的坚持、他的才能。如果他生而贫穷,那他的成功便是靠自己的踏实与本事,他会成为无数人奋斗的目标。如果他生而富贵,他的成功仍是靠自己——不骄奢淫逸,具有强大的自制力,还有与生俱来的聪明头脑。   但女人成功了,人们却习惯于窥探站在她背后的人,猜测到底是什么将她引向成功。同样的条件,如果她生而贫穷,人们会说,一定有贵人拉了她一把,说不定这个贵人讨要了她的身体。如果她生而富贵,人们又会说,那她的成功简直太容易了,靠爹嘛,有个富爹,谁不会成功?   靠才华靠坚持靠勤奋的,是男人。   靠身体靠长相靠运气的,是女人。   职场上,外表与能力皆出众的女人,毫无疑问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但这些目光,却并非总是带着善意。   邹媚似乎早已习惯了那些或赞赏或亵渎的视线。   她坦然地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改变。言毕,她睨视众人,露出一个从容的、带着些许侵略感的笑。   那是她偶尔才会展露的抗衡。   会议结束后,邹媚踩着高跟鞋,扔下身后的一众视线,快步离开。   社会对男人有种误解,认为他们不像女人那样爱八卦,其实那只是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掌握着话语权。   女人们很少聚众八卦某个男人胯丨下的尺寸,男人们却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女人的胸部、大腿、屁股。   无论对方是年轻甜美的前台接待人员,还是身居高位的公司高管。   并把这种行为认为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更有人说,关注你的身体,你应该感到荣幸与高兴。   对他们来说,女人就是一个“性符号”而已。   他们议论着邹媚,甚至是意淫着邹媚。一方面瞧不起邹媚,一方面又想要征服邹媚,矛盾而不自知,下流而不自知,自我感觉优秀且风流。   他们的八卦始于性,也终于性,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邹媚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邹媚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的一刻,戴在脸上的面具寸寸皲裂,如粉末一般落下。她发抖的双手撑在桌沿,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梳得熨帖的额发垂了一缕下来,令她显得有些狼狈,不再像在人前展现的那样干练从容。   觊觎者们只看到她外表的光鲜,唯有警察看清了藏在她内心的那个漆黑无光的世界。   ??   茗省,曼奚镇。   由于地处边陲,这里的建筑带着明显的异国风貌。身材健硕的女人们穿着朴实的衣裳,在街道上穿梭,个个皮肤黝黑,甚至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她们中,有的推着堆满物品的小货车,有的双手提着重量不轻的口袋,目光大多呆滞而茫然。男人们却要闲适许多,有的聚在茶馆里打牌,有的站在路边聊天。   这地方穷,很穷,并且相当落后——这是柳至秦初到之时的认知。   此时,他刚从一户民居院落里出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快步在青石板街道上走着,手机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是花崇。   “邹媚在曼奚镇算是个传奇人物,有关她的事,现在已经被镇民们编了好几个版本。我去过派出所和镇政府,接触了一些镇民,当年的事和曼奚镇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柳至秦边走边说:“茗省那几起杀害女童的案件全部发生在曼奚镇。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重男轻女了,简直是‘仇女’。建国以前,曼奚镇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只有义务,没有权利。最近几十年,这边女性的地位虽然在慢慢提高,但是和正常的地方,甚至是偏向重男轻女的地方相比,她们的生活还是相当凄惨,基本上仍然是娘家、夫家的附属物。邹媚本名梅四,梅花的梅,一二三四的四。”   花崇脑子转得很快,“因为她是家里第四个女儿?”   “对。除了第一个女儿,梅家的其他女性全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柳至秦说:“梅四……不,邹媚是曼奚镇第一位考上大学的女性,也是曼奚镇所有考生中分数最高的一位,但当年,她险些无法前往星城求学。”   花崇问:“被家人和镇民阻拦?”   柳至秦叹气,“还有学校。我现在了解到的事还不算太细,比较清楚的是邹媚家里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邹媚只比唯一的弟弟大一岁多。作为‘幺女’,邹媚自打出生,就是家中最不受宠、最不被期待的人,但她偏偏非常聪明。曼奚镇这个地方和很多边境乡镇一样,享受国家的教育扶持政策,上学念书不用花钱,但老师的水平、学校的教学质量无法保证,和大城市的重点高中绝对没办法比。不过邹媚成绩出众,考出的分数即便放在整个茗省,都排在靠前的位置。她家另外三个女儿都早早嫁人,不在家里住了。高考之后,她的父母逼她把星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换给弟弟。”   “这还能换?”花崇不解:“我从没听说过高考录取名额还能换。而且邹媚不是比她弟弟大一岁吗?两人念书是同一届?”   “嗯,他们是同一年入学。曼奚镇对入学年龄卡得不算严。”柳至秦接着说:“至于换名额这种事,落后乡镇的父母,因为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大概什么都能想象出来。邹媚的弟弟成绩很差,考了两百多分,上‘三本’都困难。邹媚的父母愚昧归愚昧,也知道儿子应该多念书,就毫无道理地逼邹媚。花队,你能想象曼奚镇重男轻女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了吗?在他们眼里,女大学生就是异类,甚至是‘不洁’的存在。他们疯狂阻止邹媚,邹媚的姐姐们也在其中出了力。”   “她的姐姐们?”花崇蹙眉。   “嗯,而且我打听到,逼邹媚逼得最厉害的不是镇里的男人,而是那些已经嫁人,成为家庭妇女的女人。”柳至秦回到车上,“我倒是能想象她们的心理。她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女人应当服从家庭,为家庭付出一切,万万没有离家念书的道理。邹媚成了她们中最特殊的女人,有的人是不理解,有的人在邹媚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想成为的样子。邹媚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们不能允许自己周围出现这样一个独立而优秀的女人。当年邹媚只有17岁,在家被父母姐弟逼迫,在外被镇民乡亲逼迫,那段时间对她来讲,说是‘水深火热’也不夸张。”   花崇问:“那她最终按时到星大报到了没?”   “报到了,学业没有被耽误。在星城大学的四年,她没有缺过课,也没有被老家的人为难。”柳至秦说:“因为镇政府的官员出面协调过很多次。不过这个协调也只是一时之计,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等于是把难题推给将来。经过协调,邹媚得以去星城大学念书,但前提条件是承诺‘毕业后回到曼奚镇’。邹媚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花崇想起在咖啡馆里和邹媚见的那一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那时,他并未意识到眼前的女人经历过什么。   “四年后,邹媚从星城大学毕业,拒绝了好几个名企的offer,回到曼奚镇。我想,她肯定挣扎过,但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患病即将去世。”柳至秦说:“可能对她来说,亲情虽然淡漠,家庭虽然是个沉重的负担,但还是无法说放就放。回去之后,她在曼奚镇中学教书,接着成婚、生子。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被偷走,她这辈子也许就在曼奚镇度过了。”   花崇眼神一紧,“重男轻女的地方,女孩容易被杀害,男孩容易被盗走。”   “嗯。邹媚生的是男孩,住院期间,孩子就莫名其妙丢了。别说是那个年代,就是现在,曼奚镇的监控都寥寥无几。孩子一旦丢失,就基本无法找回。”柳至秦平静道:“邹媚的婆家与娘家都将失去孩子归罪于她,她的丈夫梁超对她拳脚相加。出院后不久,他们就逼她备孕,之后重新怀上了孩子。梁超逼她去打B超,就是当年落后地区特别盛行的‘野B超’检查。一查,发现是个女孩。”   花崇觉得血液一阵一阵往头上涌,“孩子被打掉了?”   “邹媚是被强行拖去流产的,她似乎拼命想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希望她产下一个女孩。女孩在曼奚镇……”柳至秦顿了顿,咽下带有严重个人情绪的话,道:“镇医院的设备、卫生都存在很大的问题,加上邹媚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大好,第二个孩子打掉后,她便失去了生育能力。”   花崇倒吸一口凉气,感到愤怒又无力。   柳至秦继续说:“在得知她无法生育之后,梁超和她离了婚,将她赶回娘家。在曼奚镇,女人想离婚是不可能的,会被百般阻挠。但男的想离婚,就非常方便了。女儿被打掉、失去生育能力大概成了邹媚人生中的转折点。几个月之后,她在几名年轻村官的帮助下离开了曼奚镇。”   “她的家人呢?”花崇算了算时间,“邹媚离家接近二十年,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落后村镇的影子。她的家人同意她离开?从来没有向她索取过什么?还有那个梁超,他没有找过邹媚?”   “对于邹媚的父母来说,邹媚是多余的。他们是为了生下儿子,才生下四个女儿,而邹媚是最后一个。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她就是最不该存在的一个,如果没有她,家里会少很多负担。”柳至秦把烟点上,“她离开曼奚镇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病死,父亲和三个姐姐闹了一阵,不是因为舍不得她,而是想让她赚钱养弟弟——那个时候,他弟弟23岁,正忙着娶媳妇。后来仍然是镇政府出面协调,协调的过程我不清楚。总之,邹媚这一走,就彻底断了与老家一众人的联系。”   “这有点不合常理啊。”花崇说:“她的家人如果知道她现在过得这么好,一定会来找她要钱。”   “花队,你如果现在和我一样,也在曼奚镇,就不会这么想了。”柳至秦抖掉一截烟灰,“这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塞的不仅是地理和交通,还有人的思想。他们不信一个女人靠自己能过得很好,也不屑于探听外界的消息。村里甚至有一种说法——梅四早就活不下去,死了。”   “这……”花崇捏住眉心,感到难以相信,也难以理解。   然而身为刑警,他却不得不去理解。因为他比很多人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事在发生。   “至于梁超。”柳至秦说:“在邹媚离开曼奚镇不久,他就死了,被人捅了十几刀,好几刀都在内脏上。”   花崇目光一凛,“凶手抓到了吗?和邹媚有没有关系?”   “没有。凶器是梁超自己的刀,上面有他的指纹,还有一枚陌生指纹。陌生指纹肯定是凶手留下的。不过当时警方抓的所有人,指纹和那枚陌生指纹都对不上。再加上以前刑事侦查的方法和技术都很落后,凶手一躲就是十九年。能确定的是,案子和邹媚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这件事,曼奚镇的镇民又说邹媚克夫,是个祸害。”   花崇感到可笑,“那时他们已经离婚,邹媚都不在曼奚镇了,克哪门子的夫?”   “他们总是找得到理由把错误都归结到女人头上。”柳至秦说:“我今天在这里感受最深的,其实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存在于同性之间的鄙视链。这里的男人把邹媚当做一个笑谈,女人却是真恨邹媚,克夫、狐狸精、贱货都是从她们嘴里传出来的。”   花崇沉默了,柳至秦暂时也没有说话。   突然,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对邹媚来说……”   柳至秦轻咳两声,“你说吧。”   “17岁之前,邹媚生活在严重重男轻女的家庭、社会。她能够出生,是因为她的父母想生下一个男孩,生了三次都未能如愿,直到第四次轮到她。她从小就被灌输自己是多余的、女人是为了男人而存在的,她没有一个女孩该有的正常童年。17岁,她差一点没能去星城念大学,即便去了,也时刻担心自己被抓回去。21岁,她迫于我们可能暂时不清楚的压力,放弃前途,回到曼奚镇,等待她的是长达四年的煎熬。之后,儿子被偷,女儿被打掉,再也无法成为母亲……这个过程中还伴有来自家庭的暴力与冷暴力。她彻底认清现实,想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花崇说着一顿,“但人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过去的每一段经历都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不可能忘记过去受过的苦,不可能忘记身为女人而受的罪。并且,她所谓的‘新人生’,其实并不美妙。她跟我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女人要爬到和男人一样的位置,需要付出更多的东西,需要承受更多的挫折,需要面对更多的冷嘲热讽。25岁到43岁,她从一无所有的乡镇女人变为名企高管,这个过程里她经受的苦痛,其实不难想象。”   “嗯。”柳至秦点头,“对她来说,25岁是个转折点,但不管是其前还是其后,生活给予她的都是苦难和折磨。唯一的不同是,25岁之后,她有金钱作为安慰,但金钱似乎没有为她带来幸福。在她的认知里,大概早已形成了一个观念——女孩儿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不幸的,就是受罪。”   花崇默了默,纠正道:“应该是出生在贫穷家庭的女孩儿、被父母利用的女孩儿,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不幸的。生活对她太过糟糕,她将自己代入了……”   “王湘美、陈韵。”柳至秦说:“或许还有别的女孩儿。邹媚有对她们下手的动机,她认为自己的杀戮行为不是伤害,而是‘救赎’。王湘美的死因、七氟烷是她行为的佐证!”   车已经开回洛城,花崇捏着发烫的手机,“我们看到她的那一晚,她去‘小韵美食’买烤串,不是自己吃,而是买给陈韵。陈韵还活着,被她藏在某个地方!她没有立即杀了她,很有可能是因为,是因为……”   “找不到七氟烷!”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连心跳的频率都几近一致。   “邹媚不清楚邹鸣的过去,只当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于孩子,邹媚可能没有太多戒备心。她失去了已经出生的儿子,也失去尚在腹中的女儿,一生都无法再次生育。领养邹鸣的时候,她也许如她自己所说,只是想有个孩子来陪伴自己。”花崇道:“但邹鸣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简单。邹鸣是离她最近的人,说不定是唯一了解她内心的人。邹鸣知道七氟烷的存在,甚至知道她杀了人。但邹鸣没有揭穿,只是偷走了她准备杀陈韵时用的七氟烷,并将七氟烷用在了周良佳等人的身上。”   突然,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花崇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和徐戡的车正停在马路中央,险些与另一辆车相撞。   徐戡煞白着一张脸,“抱歉,听入神了,有点胆战心惊。”   周围传来阵阵喇叭声,花崇拍了拍徐戡的肩。徐戡深吸一口气,小声自言自语了几句,尽量平静地向市局的方向开去。   “刚才出什么事了?”柳至秦问。   “没事。咱们徐戡法医有点儿飘,一不小心踩了急刹。”   徐戡瞪了花崇一眼。   柳至秦听两人没大事,松了口气,又道:“没有七氟烷,邹媚不会对小女孩动手。现在对我们来说有两个机会,一是救下陈韵,二是顺藤摸瓜,找到那条七氟烷交易线。”   “嗯,已经在查了。”说到这里,花崇突然想起周山公墓那个空无一物的墓坑,说:“我现在先回一趟局里,然后马上去洛观村。刘旭晨的墓被打开过,放在里面的骨灰盒不见了。刑侦一组的兄弟正在市里的公墓排查,暂时没有消息。我怀疑邹鸣早就把骨灰盒埋在洛观村那个红房子下面了。”   柳至秦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邹鸣那天去那里,其实就是想看看刘旭晨?可没有必要啊,他是案件相关人员,任何行为都可能被我们分析、解读——他自己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去那里?骨灰埋着就是埋着了,又不会自己跑走,换一个时间去不行吗?”   花崇眼前一闪,“等等!刘旭晨的忌日……不,生日是多少号?”   “10月15号。”柳至秦说:“对不上。”   “农历呢?”花崇说完就开始查新旧历对比,几秒后,听筒里传来柳至秦的声音:“农历8月4号,对应今年,正是邹鸣去红房子的那一天!”   结束与柳至秦的通话,花崇立即给张贸打电话,但直到自动挂断,也无人接听。   他皱了皱眉,准备打给肖诚心,张贸已经回拨过来,语气紧张又兴奋。   “花队,钱闯江招了!” 第九十六章 镜像(30)   钱闯江靠在审问室的椅背上,已经换回了符合他本人风格的衣裤,双手平放在桌上,眼睛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   “是我。”他说:“杀死周良佳、盛飞翔、范淼的人是我。”   柳至秦还没来得及从茗省赶回来,花崇和徐戡坐在他的对面。   “为什么?你根本不认识他们。”花崇冷静地问。   “认识不认识有那么重要吗?”钱闯江讷讷地笑了笑,“上次我是不是说过,这个村子里的人‘不配’?他们懦弱胆小、自私自利、唯利是图,连自己的小孩都不肯好好保护,活该穷一辈子。”   徐戡一拍桌子,“你小时候受到欺凌时,他们没有出手相助。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   钱闯江瞥了他一眼,“你是法医?”   徐戡被盯得蹙起眉。   “你是在死人身上动刀子的法医,不是救死扶伤的医生。”钱闯江说:“你救不活人,别在这里假慈悲了。”   花崇拍了拍徐戡的腿,示意他不要激动,不要上钱闯江的套,然后眉目冷峻道:“他们不配靠洛观村的自然资源过上富裕的生活,所以你这算是‘替天行道’?残杀三个无关的游客,让洛观村一朝回归贫困?”   钱闯江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正在思考。   “你这手段倒是挺残忍,把大活人丢进篝火里烧。”花崇干笑,“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将他们引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下手?又是怎样让他们乖乖被你绑起来。他们是三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   钱闯江抿着唇角,下巴的线条紧紧绷着。   花崇一眼就看出,他在紧张,并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紧张。   “你有帮手吧?”花崇手指交叠,支住下巴,“你的那位帮手,和你一道制伏了他们?”   “没有!”钱闯江瞳光骤缩,“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我熟悉虚鹿山上的每一个地方,我比他们强壮,制伏他们三个根本不算难事。”   “那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制伏的?”   “这很重要吗?”   花崇往椅背上一靠,“兄弟,你这可是杀了人啊。不是过失杀人,是蓄意谋杀。如果作案过程都交待不清楚,到时候怎么上法庭啊?”   钱闯江拧住眉,别开视线。   花崇轻哼一声,“不交待清楚,法官会怀疑你是不是受了胁迫,不得已替人顶罪。”   钱闯江立即抬眼,木然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些许与情绪有关的东西。   “说吧。”花崇敲了敲桌沿,“怎么杀害那三人的?”   短短半分钟的时间,钱闯江额角已经渗出汗水,喉结上下抽动,似乎在忐忑地组织语言。   “说不上来?”花崇挑起一边眉,“你受到什么威胁了?有人逼你替他顶罪?”   “不是!”钱闯江脱口而出,“人就是我杀的!袁,袁菲菲可以给我作证!”   “袁菲菲?”花崇神色一冷,“你认识她?”   “她是住在我家的游客。”钱闯江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灰败,机械般地说:“我和她之间,有,有一笔交易。”   花崇放在桌下的手颤了颤,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在他与柳至秦的分析中,杀人的是邹鸣,钱闯江在其中扮演了帮凶的角色。但钱闯江到底帮到了什么程度,这不是能够分析出来的,必须一步一步去调查。而现在,身为帮凶的钱闯江似乎想要替邹鸣顶罪,并且看上去,他参与得非常深。和袁菲菲直接联络的是他,而不是邹鸣。   这就很麻烦了。   “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们尽管去核实。”钱闯江睁着那双大多数时候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唇角仿佛牵起一个看透一切的笑,“几个月前,袁菲菲到我家里来,向我了解十年前发生在村小的案子。她似乎对‘烧死小孩’非常感兴趣,得知我是钱毛江的弟弟,就不停向我提问。我渐渐发现,她是一名幼师,被几个小孩联合起来整了,她想报复这些小孩——最好是烧死他们。”   钱闯江停顿片刻,继续说:“不过她空有杀人的心,却没有杀人的胆量。她太弱了,嘴上说着想杀人,却连我家后院的鸡都不敢杀。她这样子,还杀什么人?我和她打了个商量——她帮我引几个人到虚鹿山上来,事成之后,我帮她解决那些可恶的孩子。”   花崇盯着钱闯江的眼睛,手紧握成拳头,心中一个声音道:撒谎!   “她把她的同学引来了,一共三个,两个是学生时代欺负过她的人,另一个是其中一人的前女友。”钱闯江说:“要说帮手,她就是我的帮手。她是一个一个把他们引来的,我挨个制伏他们不是问题。接着,我让她赶紧离开虚鹿山,去村小等我。”   花崇冷静地问:“她知道你会对他们做什么?”   钱闯江木讷归木讷,此时却反应极快,“不,我没有告诉她。我只说,我想要这三人帮我一个忙,我不会害他们。她这里不太灵光。”钱闯江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一说,她就信了。她不知道我会杀了他们。”   花崇心里骂了声“操”。钱闯江如果说袁菲菲知道他要杀人,与袁菲菲那边的口供一对比,这一条就可以作为他隐瞒实情的证据。但他偏偏不这么说,如此一来,等于是把罪行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而真正的凶手,此时仍躲藏在黑暗中。   “我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钱闯江说:“那三个人被活生生烧死。你们看网上的评论了吗?很多人都说,洛观村出了这么吓人的事,以后绝对不会来旅游了。呵呵呵,没人来旅游,大家不就没钱赚了吗?我的目的很简单,这里的村民不配过上富裕的生活,他们活该穷一辈子。”   徐戡咬紧后槽牙,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套“疯子理论”。   花崇思考的却是他和邹鸣已经合作到了什么地步。   “将周良佳三人放置在助燃物里之前,你还做了什么?”   钱闯江沉默片刻,“我给他们打了药。”   “什么药?”   “麻醉药。”   “什么麻醉药?”   钱闯江像个木头人一般坐着,连嘴皮开合的动作都显得毫无生气。   “七氟烷。”   花崇脑中“嗡”一声响,眉心狠狠皱了起来。   钱闯江连七氟烷都知道,并且说了出来,显然是铁了心要给邹鸣顶罪。   “你从哪里拿到七氟烷这种非流通药品?”花崇问。   “想要拿到,总有拿到的办法。”说完,钱闯江食指与拇指碰了碰,“只要有钱,命都能买到,何况是麻醉药。”   花崇沉住气,“那钱毛江的事呢?你恨洛观村的村民恨到这种地步,不惜杀掉三个无辜的人来惩罚他们,你对钱毛江的恨难道不应更深?十年前的事,你参与过?”   “那时我还没满10岁。”钱闯江反问:“一个不到10岁的小孩杀了五个比他大的男孩,这符合逻辑吗?”   “当然不符合。”花崇冷笑,“不过我以为你既然把杀死周良佳三人的罪行揽在自己肩上了,也会顺便再顶一个锅。杀三个人是死,杀八个人一样是死。”   钱闯江唇角抽了一下,视线向下,含糊道:“钱毛江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你没有参与,但你看到了,对吗?”   钱闯江摇头,“我没有。”   “你看到了。”花崇却像没听到似的,“你看到了!你看到有人将他们五人杀死,然后点燃了村小的木屋。你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他比你小一些,个头也比你矮一些。你们一同看着那照亮黑夜的火光,你们靠得很近,双手甚至是牵在一起的。”   钱闯江哑然地张着嘴,像是在花崇的描述中看到了某个难以忘却的画面。   “他们是谁?”花崇问,“点燃木屋的是谁?站在你身边的是谁?”   “我……”钱闯江用力闭了闭眼,咬肌在脸颊浮动,像一条条挣扎的蚯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钱毛江被杀害的时候,我在家里,我二哥钱锋江和我同在一个房间,他可以给我作证。”   花崇想起钱锋江前两天恐惧至极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就在说——钱闯江是凶手,你们赶紧把他抓走!   “不过我要感谢那个凶手。”钱闯江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救了我和很多饱受欺凌的人。你们抓不到他,让我给他顶罪也行。你说得对,杀三个人和杀八个人都是死。”   “你这是顶罪顶上瘾了?”花崇扬了扬下巴,“当年专案组不作为,放跑了真正的凶手,你便觉得所有警察都没用?”   钱闯江指尖不大明显地动了一下。   “刘展飞你还记得吗?”花崇冷不丁地问。   “他死在河里了。”钱闯江看向下方。   “你亲眼看到他死在河里?”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你就相信了?”花崇抬手在额角摸了摸,“你恨这村里的‘大家’,却对‘大家’说的话深信不疑,这……似乎有点奇怪?”   审讯有很多种方式,最常见的是打乱顺序问相同的问题,还有一种是“诡辩”,在大体正常的逻辑里加入些许不存在必然因果联系的内容,乍一听似乎是那么一回事,其实不然。“诡辩”是为了让嫌疑人掉入逻辑陷阱,拼命让自己说出的话符合逻辑,但这种举动反而会让他们越来越被动,以至于露出越来越多的马脚。   徐戡明白这个道理,钱闯江却是个门外汉,一听花崇说“有点奇怪”,就开始皱着眉思考。   花崇趁机道:“他其实没有死?”   “他死了!”钱闯江斩钉截铁道:“他早就死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希望他还活着。”花崇说。   “他活着还是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钱闯江开始变得焦躁。   “他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说完这句话,钱闯江便不再回答花崇的问题。   ??   离开审讯室,花崇神色阴沉,立马叫人带来袁菲菲。   袁菲菲精神萎靡,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和钱闯江是什么关系?”花崇问。   一听这个名字,袁菲菲慌张地张开嘴,眉眼间净是不安。   “他知道你在阳光幼儿园的遭遇?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袁菲菲愣了几分钟后,惨然地笑了笑,颤抖的双手抓住头发,喊道:“他都说了?他承认了?他……他怎么能这样?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的!”   张贸赶紧上前,将她制住。   花崇厉声问:“他答应帮你烧死陷害过你的小孩?是不是?”   袁菲菲目光空洞,重复自语:“为什么要承认啊?为什么要承认?我不会把你供出来……你说过要帮我的……”   花崇心中发寒,待她情绪稍有缓和时,再问:“除了钱闯江,还有没有其他人和你接触过?”   袁菲菲像听不懂似的,“其他人?没,没有其他人了。”   花崇闭上眼。   毫无疑问,钱闯江承担了所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工作,并且愿意为邹鸣顶罪。邹鸣藏在他的身后,根本没有亲自接触过袁菲菲。   “我没有杀人。”袁菲菲抱着双臂,肩膀正在发抖,眼泪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会杀了周良佳他们……他只告诉我,把他们三个引到没人的地方,没有说过会杀了他们。我,我真的不知道!”   ??   “袁菲菲?”邹鸣语气平平地重复刚听到的名字,“她不是三名死者的朋友吗?抱歉,我听说过她的名字,但并不认识她。”   他事不关己的态度令人窝火,而事实上,与他同在一间警室的刑警们并不能对他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和同学一起来洛观村旅游,我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缓声说:“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没有不在场证明而成为嫌疑人。我不认识死者,没有杀害他们的动机。”   花崇与他视线相交,他眨了眨眼,却没有撤回目光。   “我向你的母亲了解过,你是她的养子,11岁之前在楚与镇的孤儿院生活?”花崇说。   “嗯。我自幼没有父母。”   “你待过的那所孤儿院说,你是10岁才到那里。以前呢?以前你靠什么生活?”   “拾荒。”邹鸣说:“太小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丢弃我。自从记事起,我就和一群拾荒者生活在一起。他们去乞讨,我也去乞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毫无波澜,完全不像是在撒谎。   花崇吸了口气,“过惯了拾荒的生活,还会去孤儿院寻找庇护?”   邹鸣笑了,“难道苦日子过久了,就不想过一过好日子?况且我知道,拾荒的孩子永远不会被好心人收养,因为我们看上去太脏了。但孤儿院的孩子就很有可能去一个不错的家庭,要么领养,要么寄养。我运气不错,没在孤儿院待太久,就遇上了我的养母。”   这倒是个没有多少漏洞的回答。   “你去过羡城吗?”花崇又问。   “羡城?”邹鸣想了想,“去过,不过是很久以前了。楚与镇离羡城很近,孤儿院的老师带我们去秋游过一次。”   “跟随邹媚一起生活后,就再没去过了吗?”   “没有。羡城没什么可去的。”   花崇舌尖不动声色地磨着上齿,心中盘旋着很多问题。   邹鸣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自我暗示,才会自然而然地将谎言当做真话说出来。   他与钱闯江是否有某种约定?   钱闯江是不是知道他的全部秘密?   钱闯江为什么愿意帮他?   他知不知道钱闯江的决定?   “以前来过洛观村吗?”花崇问。   邹鸣仍是摇头,“这是第一次。”   “听说过七氟烷?”   “那是什么?”   “一种麻醉药。”   “抱歉。我不清楚。”   邹鸣就像一座坚固的壁垒。花崇摸了摸下巴,突然道:“上次我们在红房子处遇上时,你买了一个木雕果盘,我听说你想把它送给邹媚?”   “嗯。”邹鸣点头,“做工不错,她应该会喜欢。”   “我劝你把那玩意儿扔掉。”花崇痞笑一声,露出八卦而市井的一面,“你住的农家乐就有纪念品卖,品种没有红房子多而已,但起码不晦气。”   邹鸣皱了皱眉,“晦气?”   “你不知道?”花崇往前一倾,刻意压低声音道:“来洛观村玩了几天,没听说过洛观村十年前发生过的事?”   “听说过。”邹鸣说:“村边的小学烧死了几个孩子。”   “那红房子和老村小离得不远,你没注意到?”   “但也不算太近。”邹鸣似乎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大家都在红房子买纪念品,说不上晦气不晦气。”   “你们啊,年纪小,单纯,最容易被人骗。”花崇“啧”了一声,“你看有中年人上那儿买纪念品吗?全都是你们这些屁大的小孩儿。要我说,那老板也是缺德,专门坑年轻人的钱。那些沾了晦气死气的东西买回去还行?不是祸害人家全家吗?”   邹鸣眉心轻蹙,片刻后又松开,“我觉得不至于。”   “那我再跟你叨叨,你看至于不至于。”花崇说着翘起二郎腿,“红房子看着是不是很新?和村里其他建筑风格不同?因为它是最近两年新盖的啊。那儿离村小不远,村小死过人,别的村民嫌晦气,即便有钱赚,也不去那儿赚。也就钱宝田这缺德的,为了钱非得在那儿盖房子。知道啵,那儿不仅挨着村小,以前还死了一大家子人!”   邹鸣脸色一白,瞳仁倏地紧缩。   花崇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道:“听说是一户刘姓人家,父亲得病去世了,两个儿子也相继出了意外。那家大儿子好像还是个大学生,成绩很好。哎,可惜啊……”   邹鸣脸颊越发苍白,看向花崇的目光变得异常冰冷。   但花崇是什么人,丧尽天良的恐怖分子都直面过,怎么会怵他的瞪视?   “心虚了吧?”花崇笑了笑,一语双关,“心虚了就另外给邹媚挑个礼物,你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也不至于买个沾着死气的东西去咒她吧?她可是做大生意的人,最信风水了。”   邹鸣抿紧的双唇轻轻颤动,脖颈绷得很紧。   花崇一看,就明白路子对了。一个有罪的人显得淡定无辜,只是因为最脆弱的地方没有被戳中而已。   刘旭晨和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家,就是邹鸣唯一的弱点!   “那个大儿子运气也是不好。”花崇放慢语速,将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家里穷,没有办法把弟弟一同带去上大学,想早点攒够足够两个人一起生活的钱,没日没夜地打工,还不能落下学业,居然累出了脑溢血……”   邹鸣的肩膀开始发抖,下唇被咬得青紫。   花崇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有时候,残忍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   他停顿两秒,继续道:“他的同学将他送到校门口,但是急救车却因为有人要跳塔而被堵在路上,最终来迟一步。哦对了,问你个问题——有人‘假自杀’,以跳塔作为获取利益的手段,无辜的病人因为跳塔造成的交通阻塞而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假自杀’的人应当抵命吗?”   邹鸣猛然抬起眼,额上有不太明显的汗珠。   “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花崇清了清嗓子,“那我再说一遍。那个大儿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邹鸣打断,“这个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真有点关系。”花崇说:“那个‘假自杀’的人,就是被杀死在虚鹿山的周良佳。另外两名死者,是她的‘帮凶’。”   邹鸣的胸口起伏数下,“可是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那个被他们害死的人。”   “害死?”花崇虚起眼,“刚听我说完,你就认为刘家的大儿子是被他们‘害死’的?那他们被杀死,就是活该咯?”   邹鸣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请你不要问无关的问题。”   花崇点点头,看似无厘头地说:“那你还会把木雕果盘送给邹媚吗?”   “我……”   抢在邹鸣回答之前,花崇假装惊讶道:“我还听说,刘家的小儿子为了让兄长入土为安,魂归故里,把骨灰埋在红房子下面了!阴森不阴森?”   邹鸣瞬间睁大双眼。   那是一道带着冷酷杀意的目光。花崇与各色凶手打惯了交道,对这种目光非常熟悉。   若说以前还仅是根据线索分析推测,现在他便完全肯定邹鸣就是凶手了。   但最紧要的是,证据!   此时,村口的红房子已经被拆除——那栋童话风的木屋并非真正的建筑,其下只打了几个浅桩,拆起来很容易。   但是拆完之后,张贸却并没有找到花崇所说的骨灰盒。 第九十七章 镜像(31)   柳至秦马不停蹄从茗省赶回洛观村时,花崇正在向钱宝田了解搭建红房子时的情况。   那房子不在村子的统一规划中,本来就属于“违建”,之前镇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宝田便乐呵着赚钱,如今一听红房子下面可能埋有和命案有关的东西,立马吓得魂飞魄散,看着众人把自家招揽客人的红房子拆了。   但拆到最后,却没有在下面的坑里找到任何东西。   钱宝田心有埋怨,但自己搞“违建”本来就不占理,况且那地方确实是死了一户口本儿的地方,也就他胆子大,敢跑去做生意发财,这么一闹,他也打了退堂鼓,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继续跟那儿卖纪念品了。   “卖纪念品是我家闺女的主意,她现在住城里去了,哎你们别去打搅她啊,她跟这事没关系。”钱宝田抽着叶子烟,眉头皱得老紧,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把房子盖在这儿是我的主意,这不其他地方都被人占了吗,只有这块儿没人敢搭房子,村长他们也没说什么。”   柳至秦实在闻不惯叶子烟的味,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递给钱宝田。   钱宝田接过烟,点燃抽起来,指了指身后的坑,“这木头房子就一层,不住人,不用搞那些复杂的地基,打几个桩就行。我们自己家的人盖的,当时就没挖出来什么。不过……”   花崇见他欲言又止,问:“不过什么?”   钱宝田抓抓脖子,“那儿本来有一棵树,也不知道是谁栽的,就一个树苗吧,看着要死不活。我本来想在盖房子之前把它挖起来,如果还没死,就移植在房子旁边。结果后来一去看,树苗没了。这倒是给我省事了。”   花崇立即想到,骨灰盒可能正是被埋在树苗下。但赶在钱宝田在那儿盖房子之前,有人把骨灰盒从地下挖出来了。   这人是谁?   不可能是邹鸣,否则那天他不可能专程去红房子。在他的认知里,刘旭晨的骨灰盒仍然在红房子下方,而红房子正好是一个完美的墓碑——它漂亮,有人气,每天都挤满了爱热闹的年轻人,这些人陪伴着刘旭晨,让同样年轻、永远年轻的刘旭晨不至于寂寞。   这想法让花崇感到极不舒服,甚至心生寒意。   不是邹鸣,那就只能是钱闯江。   两年前,钱宝田“突发奇想”,要在刘家开店卖旅游纪念品,并且说干就干。钱闯江知道邹鸣把刘旭晨的骨灰盒埋在那里,并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邹鸣。邹鸣认为应该将计就计,将上面的房子当做墓碑,反正骨灰盒埋得很深,没有因施工而被挖出来的风险。但钱闯江或许抱着和他不一样的想法,赶在钱宝田动工之前,拔了树苗,将骨灰盒挖了出来,藏在另一个地方。   骨灰盒在哪里,只有钱闯江知道。   时至今日,邹鸣都认为兄长还在那栋童话小屋一般的红房子下安眠。   让肖诚心将钱宝田送回家,花崇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柳至秦。柳至秦蹲在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土坑边,抽完一根烟,站起来,“这是个突破口。”   花崇心领神会,“带邹鸣来这里,让他亲眼看到——他哥的骨灰盒不见了。”   “对他来说,刘旭晨的骨灰盒是最重要的东西。骨灰盒不翼而飞,他的情绪必然出现破绽,崩溃也说不定。”柳至秦说。   花崇想了想,“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向钱闯江确定一件事——骨灰盒以前确实埋在这里。”   “应该的。”柳至秦点点头,“这案子现在缺乏关键性的证据,光靠我们的推测,不足以将凶手绳之以法。”   ??   “骨灰盒?我不知道。”钱闯江垂着头,频繁地抠弄自己的指甲。   “撒谎之前先照照镜子。”花崇毫不留情地戳穿,“你这模样像‘不知道’?钱老三,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清楚,你也清楚。你想给人顶罪,就老实配合我。你想保护某个人,我他妈也想早点解决这破案子。你什么都不说,那也行,我大不了接着查,不管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把凶手揪出来。”   钱闯江肩膀一僵,抬起眼皮,看了看花崇。   “你以为我他妈想赖在这儿不走?”花崇一副烦躁不耐的模样,食指向上指了指,“上头给的任务,什么时候抓到凶手,什么时候回去。”   柳至秦盯着钱闯江的眼睛,声音近似蛊惑:“刘旭晨救过你,他是你的恩人。他在羡城被人害死。在了解到当年的真相后,你带走了他的骨灰盒,并想替他报仇——为他报仇和报复整个村子并不冲突,你很聪明,烧死周良佳三人的同时,又毁掉了洛观村的将来。”   钱闯江重复着抿唇的动作,似乎想说什么,却仍在思考。   柳至秦语速放慢,“上次你说过,在村小的木屋外,听到有男孩哭泣,那个男孩就是刘旭晨的弟弟,刘展飞吧?”   钱闯江猛地抬起头,嘴唇颤抖。   “那时你还小,不够强大,也没那么勇敢,你不敢跑进木屋阻止你的大哥,也没有办法救下那比你年纪还小的男孩。”说着,柳至秦微扬起下巴,顿了几秒,淡淡道:“后来,他死了,寒冷的冬天,孤零零地被冻死在河里。”   这句话就像定音之锤,让一切尘埃落定。   钱闯江终于张开嘴,吐出一声沙哑艰涩的:“我……”   “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柳至秦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记住,我们和你一样,也希望这个案子早早了结。我们需要一个凶手,懂吗?我们是‘需要凶手’,不是非要‘抓到凶手’。而你,正好是这个凶手。我想,我们可以配合。”   钱闯江猛力呼吸几口,目光依然木讷,眸底却隐隐多了一丝光。   “现在告诉我,刘旭晨是不是救过你?”花崇问。   半分钟后,钱闯江点头,“是。”   “他的骨灰盒,是不是你从周山公墓拿回来的?”   “是。”   “你把骨灰盒埋在刘家,希望他入土为安,直到钱宝田在那里盖房子?”   钱闯江沉默了很久,“嗯。”   “那骨灰盒呢?”花崇不由得向前一倾,“骨灰盒现在在哪里?”   警室里的气氛近乎凝固,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   “我是凶手。”钱闯江突然道:“是我杀了周良佳、盛飞翔、范淼。袁菲菲帮了我的忙,但她并不知道我会对他们做的事。”   这一句不长的话,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花崇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要一个承诺!   “是,你是凶手。”花崇道:“人是你杀的,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闻言,钱闯江好似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刑警们布好的“圈套”。   “我,我不知道哪里最安全。”钱闯江说:“洛观村到处都是客人,连虚鹿山上都不安全。我……”   花崇猛地想到一个地方,“你把骨灰盒埋在老村小?”   柳至秦眉梢不经意地动了动,为花崇的反应所折服。   钱闯江点头,“嗯,在教学楼西边。那,那里基本上不会有人去。”   警室外,得到消息的李训立即带人赶去老村小。   花崇放在桌下的手忽地握成拳头,柳至秦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虚假的笑容渐渐染上几分热度。   “我就是凶手。”钱闯江再次强调,“是我杀了人。我有动机,两,两个动机。你们可以,可以结案了。”   花崇站起,没有立即告诉他刚才这场对话的真相。柳至秦也跟着站起来,低声道:“走吧,去村小看看。”   ??   在村小教学楼西侧,一个老旧的骨灰盒被挖了出来。   骨灰盒的一侧,封着一张比小孩巴掌还小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上面的男子非常年轻。   “刘旭晨……”花崇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骨灰盒。盒子是极易保存指纹的材质,但时间过得太久,附着在上面的指纹不一定还存在。   “我马上拿去检验。”李训说。   “等等。”柳至秦指了指骨灰盒,“先打开看看。”   “这这这……”肖诚心有点慌,“这里面除了骨灰,还会有其他什么东西吗?”   “难说。火化之后,殡葬师肯定是直接将骨灰装在盒子里。但是这种盒子……”花崇看了看盒身与盒盖贴合的那根线,说:“封盖之后,还能直接打开。”   说话间,李训已经拨开了盒盖,几秒后,一盒子骨灰与碎骨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训戴着手套的手探进骨灰中,找了片刻,摇头道:“这里不方便操作。”   花崇说:“行,你先带骨灰盒回去。”   李训利落地收拾好,与另外两名痕检科的成员大步朝派出所走去,刚迈出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花队,我想起一件事!”   “嗯?”   “我们第一次来村小时,我和张贸不是找到一个挂坠吗?”李训说:“就是在这附近!”   花崇登时看向柳至秦。   肖诚心也知道那个挂坠,却没想明白其中的干系,小声问:“怎,怎么了?”   “红房子是两年前搭建的,钱闯江转移骨灰盒的时间必然在红房子开建之前。”花崇说:“而我们上次分析过,那个挂坠掉落的时间不早于三年前,这两者在时间上没有冲突。那个游戏叫什么来着?”   “《白月黑血》。”柳至秦说:“角色叫麟争,一个萝莉女战神。我查过钱闯江的电脑及一切通讯设备,他确实玩过《白月黑血》,但上线时间不多。网购记录里没有这个挂坠,但不排除他以另外的形式购买。”   肖诚心说:“那个挂坠就是钱闯江的啊?”   花崇垂眸盯着地面,踱了几步,显然已经想到了更深远的地方。突然,他抬起头,吩咐道:“派个人去邹鸣那儿,‘不经意’地告诉他——警察不知道在钱宝田的红房子那儿找什么线索,把红房子都给推了,掘地三尺,却什么都没找到。”   “派谁去啊?我?”肖诚心问。   “你不行,要找群众。”花崇果断道:“去找钱宝田,让他去派出所的走廊上哭。邹鸣现在在二楼的警室,只要钱宝田声音够大,他就能听到一件事——刘旭晨的骨灰盒不见了。”   肖诚心终于利落了一回,“我这就去办!”   花崇转向柳至秦,“关于那个挂坠和《白月黑血》这游戏,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如果挂坠确实是钱闯江掉落的,那他为什么会有挂坠?他根本不像是热衷于购买角色周边的人,这个挂坠很可能是某人送给他的。”   “这个人是邹鸣?”柳至秦脑子飞快转着,“他们玩同一款游戏?”   “也许对他们来说,《白月黑血》不仅仅是游戏!”花崇眼神变得极深,“我们可能拿得到关键证据了!”   ??   看到物证袋里锈迹斑斑的挂坠时,钱闯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盯着那个已经辨不出面目的小玩意儿看了半天,露出困惑的神色。   “你玩过一个叫《白月黑血》的游戏吧?”花崇在物证袋边点了点,“这就是那个游戏所出的角色周边。”   钱闯江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花崇耍了点花招,添油加醋道:“刚才我们照你说的,去老村小教学楼西侧寻找骨灰盒。找到骨灰盒的同时,在旁边发现了这枚挂坠。那地方没什么人去过,挂坠应该是你埋骨灰盒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   钱闯江似乎非常紧张,眼珠子不断左右移动。   花崇靠近,再问:“是不是你的?”   “是。”钱闯江木然地开口,颈部的线条紧紧绷着。   “喜欢麟争?”   “什么?”   “这个挂坠的角色叫麟争,你喜欢她?”   “喜欢!”钱闯江忙不迭地点头,“喜欢!”   花崇眯了眯眼,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   钱闯江立即强调道:“我很喜欢。”   “是你自己买的?”   “是!”   “在哪里买的?”   钱闯江犹豫了,“在……在……”   花崇说:“在漫展上?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去漫展买东西。”   “嗯,就是在漫展上。”钱闯江说。   花崇知道钱闯江在撒谎,但钱闯江是否说真话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钱闯江为什么要顶罪,也不重要了。他已经能够确定,挂坠是钱闯江掉下的,而钱闯江在拼命掩饰挂坠与邹鸣的关系。   当初在头绪全无时,柳至秦说过一句话——   “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突然出现,自有它出现的意义。”   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它是一条本身没有多少信息量的线索,可是它指向的,却可能是足以给真凶定罪的证据。   现在,柳至秦就在搜索这些可能存在的证据。   ??   钱宝田又一次被肖诚心拦住时,整个人都快崩溃了,险些扬起叶子烟的烟杆就去敲肖诚心的头。   当着别的刑警的面,他不敢造次,但单独和肖诚心在一起,他就没那么多顾虑,拍着大腿骂道:“我那个房子噢!好端端的立在那儿,镇政府那些当官儿的都没打过它的主意!你们倒好,说拆就拆,一点时间都不留给我!你们好歹提前通知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赔偿什么的我都不敢想了,你们说它是‘违建’,它就是‘违建’了,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哪里敢和你们理论?你们都带着枪啊!”   肖诚心被吼得一个头两个大,“瞎说!你看看我,我就没带枪!”   “我搭那房子也花了不少钱呢!我他妈这也只能认栽!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我没什么可以配合你们的了!”   “有啊,怎么没有?这样,你把刚才说的那通话拿去派出所再说一遍。”肖诚心说:“群众的诉求我们总得听不是?”   钱宝田狐疑地瞪了瞪眼。   “你听我说。”肖诚心一把揽住他的肩,“到了派出所,你就这么喊……”   听肖诚心说完,钱宝田吓了一大跳,“你想坑死我啊?”   “我坑你干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我呢,尽量给你争取一些补偿。行不行?”   钱宝田倒是不相信肖诚心能争取到什么补偿,但发泄一通也好,毕竟肖诚心说了——你上二楼尽管骂,声音越大越好,引来越多人越好,绝对不会有人来阻止你。   ??   邹鸣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虚鹿山。   他所在的警室看不到红房子,也看不到早已废弃的老村小。他的目光毫无温度,表情看上去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那个叫花崇的警察,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甚至还猜到了埋在红房子下的东西。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好在这没有关系,他们没有证据。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的知情者钱闯江。   想到钱闯江,他笑了笑。   钱闯江什么都不会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他信任的人,那就是钱闯江。   花了十几分钟,他将最近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马脚。唯一有问题的是七氟烷。七氟烷太特殊了,警察一定会追查这条线。而邹媚用七氟烷杀了人,并且可能继续用七氟烷杀人。警察说不定会查到邹媚头上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   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他狠狠皱起眉,抬手压住不停跳动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刚才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已经暴露了,已经被盯住了!   没错,他一直很小心,小心到从来不用普通通讯工具与钱闯江联系,从来不在有熟人的地方与钱闯江见面,每一次去羡城、来洛观村都费尽心思。他伪装得很好,“刘展飞”也早已死去了,只要警察不将他与刘展飞联系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开始发抖。   是自己错估了警察的能耐吗?为什么警察能查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不是,不是……   不是很蠢吗?像袁菲菲一样蠢?   十年前,他们将村子查了个遍,也没有查出真相。为什么过了十年,他们就变了?   脑海里,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从市里赶来的警察面目模糊,东问西问,自己和钱闯江不过是撒了个慌,就被排除在“相关者”之外。   眨眼间,警察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变成了同一个人,那人的五官变得清晰,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不久前审问过他的那名警察。   那人叫花崇,据说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组长。   他握紧了拳头,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心虚地安慰自己,联想到一起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米皓,11岁时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不是什么刘展飞,刘展飞早就被冻死了,全村人都能够证明!   他双手撑在窗沿,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浮出并不明显的青筋。   看着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两声。   那个重案组组长大概觉得他不像从小流浪拾荒的小孩。当然不像!如果不是周良佳那群可恶的人,他怎么至于流浪拾荒?他家里很穷,但是再穷那也是个避风港,他没有父母,连养父也早早死去,可是他有哥哥啊。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哪里过过拾荒的生活?   他急促地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一想到哥哥,他就难以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以前如此,现在仍是这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太多过激的行为,这间警室里虽然没有别的人,却一定装有监控设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警察们的眼中。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转过身,像靠椅走去。   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骂声与抱怨,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他不由得走到门边,在听清来人骂的是什么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肩膀开始猛烈颤抖。   ——“那是老子全家营生的房子啊!你们说拆就他妈给老子拆了?下面埋着东西?房子也拆了,坑也刨了,有什么东西?不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坑吗?你们警察干的这叫什么事啊?啊?真有东西老子就忍了,但里面根本没有啊!你们编个理由来整我,当我们农村的老实人好欺负啊?你们赔我房子,赔我房子啊……” 第九十八章 镜像(32)   “哥……哥……”邹鸣握着门把手,面色惨白,眼睛红得狰狞,脊背弓起来,痉挛一般发抖。   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似人声,最终汇集成沙哑的、不成调的怒吼。   “啊——!!!”   被暂时关在另一间警室里的钱闯江听到了这声吼叫,空茫的眼眸顿时一凛,冷汗从后颈滑向后背,有如滚烫的辣油。   他的胸腔震颤着,牵出并不强烈却令人难受至极的疼痛。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救不了邹鸣了。   小时候,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救不了和自己一样遭受凌辱的刘展飞。   长大了,不再弱小,却依然不能让刘展飞好好活下去。   对于生,他向来没有过多期待。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被母亲生下来,大约就是为了受罪。   和二哥钱锋江不一样,他发木的双眼发现不了世间的任何美好。被钱毛江扇耳光、被钱毛江踩住脑袋、被钱毛江逼着喝尿时,他恨不得一死了之。钱毛江揍他揍得最厉害,比揍钱锋江时还厉害。父亲钱勇每次看到他鼻青脸肿,也只是象征性地骂钱毛江两句。而钱锋江不敢“惹事”,老是远远地看着钱毛江把他往腿下面拉,一脸惊恐,一个字都喊不出来。那时候他才多大来着?还是个八、九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啊!   生在这种畸形的家庭,亲情于他来讲,简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大哥是人渣,父亲是帮凶,二哥虽然也惨,但也不是个好东西。至于村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群冷漠的畜生。   他经常想到死,却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在死之前,他想杀死钱毛江,再杀死洛观村的所有村民。但他太小了,也太弱了,连从钱毛江的手臂里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去村小的木屋给钱毛江送烟,他一听里面传来的响动,就知道钱毛江在对那个男孩做什么。   他听出了那个男孩的声音——是刘家的小儿子,刘展飞。而刘家,是全村最穷、最可怜的一户。   钱毛江这个人渣,欺负别的小孩也就罢了,居然连刘展飞也不放过!   他死水一样的心翻涌出愤怒,气得双眼发红,气得浑身发抖。可也仅是这样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可能去救比自己更弱小的男孩。   那不是救人,那是送死!   但后来,当他被钱毛江揍得两个眼睛肿到只能睁开一条细线,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欲丨望,颤巍巍地爬上虚鹿山,想要跳崖结束生命时,刘展飞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条湿毛巾。   “你不要死。”个头还没自己高的刘展飞焦急地喊:“钱闯江!你不要死!”   他鬼使神差地退了回去,跌坐在地上的一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很少哭,更少当着别人的面哭。   哭是示弱与依赖,而他并没有能够依赖的人。   刘展飞将湿毛巾敷在他胀痛难忍的眼皮上,声音稚嫩:“你先歇歇,我给你捂眼睛。捂了就好了,不会坏掉的。钱闯江,你别想不开。我哥说了,死是最不值当的事,所以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被刘展飞细小的胳膊抱住时,他突然哭得更加厉害,越来越厉害,根本听不清刘展飞之后还说了什么。   从小被钱毛江欺凌,被家人忽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安抚他、陪着他。   因为年纪相仿,他与刘展飞渐渐成为朋友。虚鹿山的东侧深处是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杳无人迹,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会去。   他们在那里打瞌睡、摘野果、抓昆虫,将钱毛江、罗昊,还有村里的其他恶霸忘得干干净净。   那里就像个没有忧愁的仙境。   可在仙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大多数时候,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冷漠与残酷。   直到有一天,刘展飞告诉他:“我哥哥说,很快我们就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   “你哥哥?”他疑惑道:“你哥哥不是到羡城上大学去了吗?哪里好远啊,我从来没有去过。”   刘展飞摇头,眼睛调皮地眨了眨,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说:“没有,我哥没有走。我哥只是让村里的混蛋们以为他走了而已。”   那天晚上,他的噩梦在火光中终结了。   钱毛江、罗昊、钱庆、钱孝子、钱元宝被他和刘展飞逐个引到村小,等待在那里的是本不该出现在洛观村的刘旭晨。   14岁的小孩,再嚣张跋扈也不是19岁男人的对手。   他们被杀死,被浇上燃油,然后在大火中化为五具不辨面目的焦炭。   他记得,刘旭晨背着光,向他与刘展飞跑来,染血的脸上带着笑——那笑竟然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   “我走了。”刘旭晨说:“你们照顾好自己。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你们什么都不说,警察就不会怀疑我,更不会怀疑你们。明白吗?”   两个小孩坚定地点头。   “不用担心我,警察不会想到我。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早已离家求学,他们所有人都是我的证人。”刘旭晨接着说:“现在,趁大火还没有惊醒大家,赶紧回去假装睡觉。你们是不满10岁的小孩,没有人会怀疑你们。”   说完,刘旭晨就要走了。   刘展飞喊了一声“哥哥”,刘旭晨笑道:“展飞,再坚持半年。半年后,哥哥回来接你。”   “旭晨哥。”他突然抓住刘展飞的手,向刘旭晨承诺:“你救了我,往后就算不要这条命,我也会保护展飞!”   刘旭晨闻言笑了笑,摇头,然后转过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之后,一切如刘旭晨料想,村民们惊慌失措地挑水灭火,和那场大火一起,破坏了现场的所有犯罪痕迹。天亮后,镇里的警察来了,过了两天,市里的警察也来了。很多村民被带去问话,他与刘展飞也去了。不过他们都是孩子,且是村子里最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凶手呢?警察草草将他们放回家,同样被放回家的还有钱锋江。   他在钱锋江的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开心,这个与他没有多少亲情的二哥,居然冲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钱毛江死了!我们自由了!这个家是我们的了!   后来的时日里,警察来来去去,怀疑这怀疑那,可被怀疑的人最终都被放了出来。钱勇和其他几个受害人的父母堵在派出所门口,一定要警察抓到凶手。可最终,警察仍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与刘展飞一直小心翼翼的,除了在虚鹿山的秘密基地,从来不在其他地方一同出现。   就连钱锋江,都不知道他们是朋友。   刘展飞成天都盼着刘旭晨来接自己。他有些舍不得,但没有说出来。刘展飞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希望刘展飞快乐,刘展飞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可12月,大雪封山,和雪花一同降临的是刘旭晨去世的噩耗。   他震惊得无以复加,和大人们一同跑去刘家时,刘展飞已经不见踪影。   第二年,有人在洛观村下游发现了刘展飞的尸体。村长和别的村民都说,那就是刘展飞。可他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绝对不是刘展飞。   那个小孩,只是穿着刘展飞的衣服而已!   刘展飞还活着!   他唯一的朋友还活着!   数年后,洛观村一改往日的穷困景象,已是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穷了半辈子的村民个个富了起来,盖小楼、建农家乐、上虚鹿山圈地,赚得盆满钵满。   每每看到那些人油腻而虚伪的嘴脸,他就发自内心感到恶心。   这些连小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凭什么拥有如此安逸的人生呢?他们付出过什么吗?他们做过一件好事吗?   那个杀了恶霸的人,那个救了自己和刘展飞的人,为什么早已长眠地下?   这不公平!   他很想毁了洛观村拥有的一切,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有一天,已经长大的伙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名叫邹鸣,清秀白净,穿着昂贵的衣服,但他轻而易举地认出——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是刘展飞!   展飞没有死!展飞回来了!   和刘展飞一同回来的,还有刘旭晨的骨灰。   他们在刘家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将骨灰盒埋了进去。   刘展飞平静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还有刘旭晨的死因,最后轻声说:“我要报仇。”   他站起来,与刘展飞双手交握,毫不犹豫,“展飞,我帮你。”   从决定“帮忙”的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帮你报仇,也护你周全。   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刘展飞在悬崖边挽留下他,如果不是刘旭晨杀死了钱毛江,他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庸庸碌碌多活这么多年,能够帮唯一的朋友报仇,顺道让洛观村虚伪的众人自食其果,大概是他人生里唯一有意义的事。   刘展飞的计划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但要在众目睽睽下烧死周良佳三人,风险实在是太大。   他劝刘展飞换其他的方式,同样是烧死,去废弃的村小烧也不错,在虚鹿山东侧的秘密基地烧也不错。   可刘展飞执意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焚烧那三人,说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复仇。   他没有再提出异议,与刘展飞保持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尽力满足刘展飞的各种要求。   这几年,他偶尔能感到“活着”的真实感了——自己不再是一具得过且过的行尸走肉,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理想”的、活生生的人!   但讽刺的是,只有在策划别人的死亡时,才有这种感觉。   有一次,他去洛城,刘展飞带他四处走走看看,经过一家店时,买了个小玩意儿送给他。   那个小玩意儿,是他们用于联络的游戏里的角色挂坠。   他游戏玩得差,也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刘展飞送给他了,他便带在身上。   挂坠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了,他都不知道。   他与刘展飞唯一一次分歧产生在钱宝田要盖红房子的时候。   他联系到刘展飞,告知刘家的地要被人拿去建房子。   得知那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后,刘展飞却很高兴:“童话小木屋?那很好啊,漂亮又有人气,我哥肯定喜欢。就把它当做一个华丽的墓碑好了。不用担心,那种装饰用的房子顶多在地里打几个浅桩,骨灰盒埋得深,没人会发现。”   他觉得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   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万一骨灰盒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而且游客是无辜的,他们不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在“坟墓”里买的旅行纪念品带回家。   赶在钱宝田动工之前,他悄悄将骨灰盒挖了出来,没有知会刘展飞,独自一人将骨灰盒埋在废弃村小教学楼西侧。   那里是整个洛观村最安全的地方。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就在他们制定了一个个计划,又否定掉一个个计划时,一个叫袁菲菲的女人来到洛观村。   这个懦弱又狠毒的女人,居然想烧死小孩。   小孩罪孽深重,但大人就一定无辜?   小孩骗了大人,他们就活该被烧死?   那大人做错了事呢?是不是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发现,袁菲菲居然是周良佳的朋友。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刘展飞本想亲自与袁菲菲接触,但他抢在前面。   所有的风险,他都替刘展飞承担。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袁菲菲将周良佳、范淼、盛飞翔引到他与刘展飞曾经的秘密基地,就像当年他与刘展飞将钱毛江引到村小一样。   他提前支开了刘展飞,让刘展飞去准备助燃物。除了他,袁菲菲谁也没有看见。   他打晕了三个将死的人,对他们使用了刘展飞早已准备好的麻醉药。他特意问过,这药叫什么名字。刘展飞说,叫七氟烷。他将这三个字牢牢记住。   本来,他想亲自布置助燃物、亲自点火,但是刘展飞不答应。   他只得告诉自己——没事,一切罪行都是我犯下的。   周良佳三人被烧死时,他已经回到家中。这里要毁了,旭晨哥的仇也报了,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开心地想。   开心得笑了起来,开心得哼起了哀乐。   其实,他是存着一丝侥幸的——如果这次来的警察和十年前来的一样没用,那他与刘展飞做的事就不会被察觉到,他就不用站出来顶罪了。他还可以像当初对刘旭晨承诺地那样,继续保护、照顾刘展飞。   但来的警察里,有一人叫花崇,还有一人叫柳至秦。他们似乎是很厉害的人物。他逐渐明白,自己和刘展飞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查出真相。   杀了人,总该有人付出代价。   这个人应该是他。   他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袁菲菲这个关键证人,只认识他,而没有听说过“刘展飞”和“邹鸣”这两个名字。   自己可以保护刘展飞。刘展飞那么聪明,一定不会犯傻自投罗网。   可他没有想到,转移刘旭晨的骨灰盒成了最大的“败笔”。   他听到刘展飞的嘶吼,一声又一声,将伪装多年的面目撕得鲜血淋漓。   他紧贴着墙壁蹲下,双手用力堵住耳朵,但仍旧听见了刘展飞的喊叫——   “啊!啊!啊!”   他哽咽出声,渐渐意识到,自己被那两个警察骗了。   渐渐意识到,自己保护不了刘展飞,也守不住承诺。   ??   钱宝田的骂声那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刀一般戳在邹鸣心里。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几乎消逝得无影无踪,脑中仅剩下一个认知——哥哥的骨灰盒丢了!   怎么会不见?地坑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自己明明将骨灰盒好好埋起来了!钱闯江明明说过钱宝田搭房子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谁拿走了哥哥的骨灰盒?拿到哪里去了?   哥哥现在在哪里?   他发狂地冲撞着警室的门,像重伤的野兽一般咆哮。他已经顾不得警室里装有摄像头,顾不得自己是被警方紧盯的嫌疑人。此时此刻,他只想奔去红房子,看看骨灰盒到底在不在坑中。   如果真的不在了……   “不!”他甩着头,眼神变得狂乱,猛烈跳动着的心脏像要炸开一般。   几分钟后,他仍旧没有冷静下来,反倒更加激动。   钱宝田高喊着:“你们把我家的地都掏空了!什么都没有!你们该怎么赔偿我?啊?”   他浑身激灵,终于喝道:“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门内的摄像头记录下了他的每一个动作,而门外的警察听到了他每一声怒吼。   花崇说:“开门,带他去坑边。”   门被打开的刹那,邹鸣就冲了出来。他脸上再也不见之前的冷漠与淡定,横眉竖目,眼中的血丝像要化作一股接一股的鲜血,从眼眶里淌出来。他几步跑到钱宝田跟前,拧住钱宝田的衣领,嘶哑地喊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哥在哪里?你把我哥弄哪里去了?”   钱宝田吓得腿脚打颤。肖诚心那孙子只保证警察不会动他分毫,可没保证群众也不动他分毫啊!   “我我我……”钱宝田口齿不清,“我不知道!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哥!你去找警察!是他们要拆我的房子!我他妈比你还委屈!”   几名警察上前,架开了邹鸣。邹鸣发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怨毒地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想找你哥?”花崇睨着他,“行,跟我来。”   感觉到按在肩上的力量稍有松懈,邹鸣一把挣脱开,速度极快地向花崇扑去。可花崇的反应显然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单手一挡一拨,便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住,在他耳边冷冷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想找你哥,就他妈老实点儿,跟我来!”   邹鸣抖得厉害,勉强支住身子,一双眼睛里全是仇恨,好似被封存在皮囊里的怪兽终于撕破血肉,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肖诚心往后退了一步,把吓傻的钱宝田推进一间警室。   花崇还穿着柳至秦的毛衣,腰上连枪都没有别,冲楼梯口抬了抬下巴,“走。”   ??   红房子的木头、钢架、玻璃被扔在路边,刘家原来的地皮上被挖出一个大坑,里面空空如也,除了毫无生气的泥土、砂石,什么都没有。   邹鸣瞳孔缩紧,双腿一屈,直接跪在地上。   泪水从他血红的眼里涌出来,让他本就狰狞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片刻,他跌跌撞撞地爬进坑中,大约因为太激动,直接从上面滚了下去,干净的衣服变得脏污,脸也被蹭出血痕。   他茫然地跪在坑底,嘴唇不停动着,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哥,哥……”   “刘展飞。”花崇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喊道。   邹鸣抬起头,绝望地喊道:“你们把我哥弄到哪里去了?”   “你是刘展飞。十年前被冻死在河里的小孩不是你,你从洛观村一路走到了楚与镇,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米皓。”花崇垂着眼,“是不是?”   邹鸣就像听不懂一般,“我哥呢?”   “我问你是不是!”花崇厉声道:“想要见到刘旭晨,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邹鸣肩膀颤抖,乌紫的嘴唇被咬破。   花崇声量一提,“是不是?”   邹鸣幅度很小地点头,哀声道:“我哥呢?”   “在刘旭晨突发脑溢血当天,周良佳策划跳塔自杀,造成交通拥堵,急救车绕远路赶到羡城科技大学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花崇说:“你查到这件事时已经是邹媚的养子。你到周山公墓偷走了刘旭晨的骨灰盒,将骨灰盒埋在这里——你们曾经生活过的家。你与钱闯江重逢,谋划杀死周良佳三人,为刘旭晨报仇!”   邹鸣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我哥呢?”   “七氟烷是你从邹媚处偷来的。在别人眼中,她是完美的女强人,但你与她生活在一起,你知道,她是个专门对小女孩下手的杀人魔。”花崇蹲下来,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撑着地面,“刘展飞,你是个可怜的人——你的兄长以保护你的名义杀死了五个男孩,你的养母以救赎的名义残害弱小无辜的小女孩。他们都是罪人!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对抗命运的不公,只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下毒手,并给恶行冠以‘正义’的名号!你在他们的抚育下长大,继承了他们灵魂里最肮脏最黑暗的一面!你残杀周良佳三人,他俩的恶毒,尽数投映在你的行为里!”   大约是“恶毒”两个字刺激了邹鸣,他抖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歇斯底里道:“我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花崇冷笑,“凶手不配说保护。他保护的是什么?是你这个焚烧三人的杀人魔?”   邹鸣捂住耳朵,喝道:“我哥呢!他在哪里!”   “告诉我十年前发生的事,还有你杀害周良佳范淼盛飞翔的经过。”花崇慢慢地说着:“我就将刘旭晨的骨灰还给你。否则……”   邹鸣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哀怨的大吼。   花崇无动于衷,只等他的坦白。   杀手的讲述,与基于线索的推测相差无几。但让花崇意外的是,十年前,刘展飞曾经遇到过一个叫米皓的流浪儿。大雪纷飞,米皓穿着单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刘展飞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披在米皓的身上。   他们约定,要一起活着走出山林,走到大城市里。   但活下来的,只有刘展飞一人。   天空阴沉可怖,浓云化作秋雨,将土坑浇成湿淋的水坑。   邹鸣被拽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花崇,气势早已弱了下去,哑声问:“我哥呢?”   花崇不再搭理他,转身向派出所走去。   凶手的口供固然重要,但另一项证据却更加重要。   ??   窗外电闪雷鸣,柳至秦盯着眼前的显示屏,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邹鸣和钱闯江都已删掉了《白月黑血》这款游戏的客户端,账号里的聊天记录也一并被删除。   可是,删除并非意味着不存在。   游戏开发商的主服务器里,仍然保留着他们的聊天记录。那每一段对话、每一个字,都是他们的犯罪证明。   警室的门被打开,柳至秦侧身望去。   花崇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打湿,急切地问:“搜索得怎么样了?”   柳至秦站起身,拿来一条干毛巾,“该拿到的,都已经拿到了。”   花崇接过毛巾,疲惫地按住太阳穴,“辛苦了。”   “应该的。”柳至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帮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这边基本上解决,我得马上赶回洛城。”花崇说:“陈韵肯定还活着。”   “嗯。”柳至秦点头,“我和你一起回去。”   话音未落,警室里响起手机铃声。   花崇一看是曲值,连忙接起。   电话那头极其嘈杂,曲值的声音和无数噪音一同传来,“我们找到陈韵了!活着!”   花崇猛一闭眼,胸中一块大石落地,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走廊上有人喊道:“我操!仇罕那傻逼想自杀!” 第九十九章 镜像(33)   洛观村派出所并非每一间警室的窗户都装有隔离网。若不是一名警员在监控中注意到仇罕翻窗的举动,并及时赶到将他拖了下来,此时他已经从四楼摔下去。   四层楼的高度,不一定当场摔死,但摔残却是肯定的。   谁都没想到仇罕突然来这一出,就连花崇都有些惊讶。   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已经相当清晰,不管是虚鹿山案,还是女童失踪遇害案,都与仇罕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错,他是王湘美的准继父。王湘美被邹媚盯上,并最终惨遭毒手有他与王佳妹照顾不上心的原因。但他即便内疚,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选择结束自杀。况且他根本不像在为王湘美的死感到内疚,从头到尾,他都在逃避、推卸责任。   如果他真有哪怕一分一毫内疚感,他就不该出现在洛观村,而是陪伴在王佳妹身边,并积极配合警察查找凶手。   “没道理啊!”张贸抓着头发,“仇罕又不是凶手,既不用死也不用跑,为什么要跳楼?别是精神出问题了吧?”   “肯定不是为了跑。”肖诚心说:“窗外什么支撑物都没有,跳下来腿都断了,还跑什么跑?”   这时,派出所一名民警气喘吁吁地跑来,“仇,仇罕说想见花队!他说,他说他杀了人,想坦白!”   “什么?”张贸惊得破了音,“他杀了人?谁?”   “邹鸣搞出的动静全派出所的人都听到了。”柳至秦说:“仇罕知道我们抓到了这个案子的凶手,联想到自己,觉得躲躲藏藏这么多年,终于躲不过去了。走吧,去会一会他。”   赶向审讯室的路上,花崇说:“我们查王湘美的案子时,仇罕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意与我们接触,之后还抛下王佳妹,一个人跑到洛观村来‘度假’。我一直觉得他可能做过什么违法犯法的事,但没想到是杀人。他藏得够深。”   “藏得越深,精神上的负荷就越大。否则他到洛观村之后也不会日日酗酒。”柳至秦道:“他犯下的是命案,而我们连着查的两个案子都是命案,也许每次和我们接触下来,他都离崩溃更进一步。刚才邹鸣的怒吼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对他来说,现在的邹鸣,就是不久之后的自己。”   “嗯。”花崇点头,停在一间警室门口。   徐戡这个当法医的临时客串了一回医生,确定仇罕身体无恙,此时正从警室里出来,朝里面指了指,“进去吧,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   仇罕额头上挂着一层虚汗,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我,我杀过人。”他低着头,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直视面前的重案刑警。   花崇淡淡地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仇罕头垂得更低,喉咙发出低沉的挣扎闷响,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几分钟后,他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19年前,我16岁,在,在茗省曼奚镇,杀死了一个不到30岁的男人。”   柳至秦的神经瞬间绷紧,“曼奚镇?”   19年前,在邹媚离开曼奚镇之后不久,她的前夫梁超被人捅了十几刀,当场毙命。当地警方一直没能抓到凶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凶器是梁超自己的刀,而凶手在刀柄上留下了一枚指纹。   时至今日,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这种案子非常难破,也非常好破。难破在于人海茫茫,只要凶手确保自己在任何场合不被录取指纹,就永远不会被抓住;好破在于只要凶手的指纹被录入库中,他的信息就会被锁定。   仇罕始终低着头,既没看到柳至秦凝重的神情,也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惊讶。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既害怕,又体会到一种19年来未曾体会过的轻松。   终于说出来了!   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曼奚镇这个地方。那是个很偏远的小镇,在边境上,很穷,也很落后,落后到城里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不过曼奚镇的建筑很有特色,适合写生。”仇罕盯着自己的手,语气比刚开口时平静,“我是洛城本地人,小时候学了很多年美术,当时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走上画画这条路来着。我去曼奚镇,是因为听说那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房子,街道也很有特色,生活开销很低,既能画画,也花不了多少钱。”   花崇看着眼前这个颓废邋遢、没有丝毫艺术灵气的男人,完全无法想象出对方当年背着画板时年少轻狂,又意气飞扬的模样。   “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仇罕的额角时不时鼓起,“对喜欢画画的人来说,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可能对男人来说,也是个好地方吧。”   柳至秦刚从曼奚镇回来,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仇罕接着说:“那里的女人过得特别惨,和大城市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们……”   花崇打断,“说重点。你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   仇罕尴尬地擦了把汗,“好,好,说重点。我,我……”   “你杀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梁超?”柳至秦突然问。   仇罕两眼圆瞪,就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先是僵硬地坐直,而后猛烈地颤抖起来。   花崇叹了口气。   片刻,仇罕惨笑两声,摊开双手,眼里有泪光,“你们果然已经查到我了!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杀人偿命啊,我根本躲不掉!”   柳至秦眯了眯眼,喉结滚动,却没有告诉他——警方并没有将梁超的死与他联系起来。自己知道19年前曼奚镇有个叫梁超的人被捅死,仅仅是因为梁超是另一桩杀人案嫌疑人的前夫。   世上的事有太多巧合,大约这也是恢恢法网的组成部分。   仇罕抹掉眼角的泪,开始讲述尘封19年的血案。   当年,16岁的他还是个热血少年,怀揣画家的梦想前往茗省的边陲小镇。曼奚镇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建筑令在钢筋水泥城市里长大的他着迷。他在便宜的招待所住下来,每天背着画板外出写生,晚上去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吃饭。   在曼奚镇待得久了,他渐渐发现,这是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地方。男人可以随意打骂女人,女人不能还手;各家各户的家务事都由女人包揽,男人只负责工作,但在落后的小镇,男人们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他们游手好闲,没事就去茶馆喝茶打牌,靠着上头拨下来的扶贫资金过活;每家都有很多女孩儿,儿子几乎都是弟弟,如果一个女人没能给丈夫生下儿子,那她就必须生到不能生为止;在城里被禁止的“野B超”横行,女人们有了身孕,都会被送去检查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一些怀着女孩的女人,会被拖去打胎。   这太残忍了,他无法理解。   有一天,他亲眼看到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被拖进医院。那女人蓬头垢面,大声喊着:“让我生下来吧!让我生下来吧!”   无人理会。   最令他感到胆寒的是,强行拖拽那个女人的数人里,居然有三个女性。她们看上去年纪不小,想必已经为人母,可逼迫另一个女人打胎时,她们竟然比在场的男性更加兴奋。   是兴奋,甚至还有喜悦。   他想不通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们脸上。   那天,他破例没去写生,而是找到镇政府反映情况,可一腔正义、血气方刚敌不过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那些坐在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这地方就这样,女孩生下来就是受罪,政府管不了,也没法管,如果有女人想彻底离开这里,去外面生活,那政府会出力,尽可能地帮助她。可是生活在这里的女人极少有人能鼓起勇气离开,她们已经习惯了被压迫,习惯了被管束,你给她们自由,她们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基层干部拍着他的肩说:“你这个外地人就别掺和了,好好画你的画。一个人连自救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就算想救她,也是白费力气。你还小,才16岁,你什么都不懂。我来这儿两年了,看也他妈看够了。”   他气不过,却也无计可施。那个基层干部说得对,自己才16岁,花的还是父母的钱,连正式的工作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和途径去管这镇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慢慢地,他的心思从画画转移到曼奚镇的男女不平等问题上,时常想应该怎么办。   可16岁的少年,又想得出什么办法。   在曼奚镇待了几个月之后,初来时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他开始厌恶这里——厌恶这里粗暴无礼的男人,也厌恶这里懦弱愚蠢的女人。他买了回洛城的火车票,打算再过一周就回去。   但在这最后一周,他失手杀了人。   那个人叫梁超,“休”了无法生育的老婆,很快娶了一个刚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年轻姑娘,却仍是终日打骂。   既然已经决定回家,仇罕就懒得再画画了。每天,他都坐在茶馆里发呆,思考自己的将来。   他想,回洛城之后,一定要将在曼奚镇的所见所闻整理下来,找一个报社曝光,一个不够就找两个、三个!   那个年代,报社具有非同凡响的影响力。   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可是离开了就不一样了。城市里打着“男女平等”的标语,工厂里时常播放“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广播,自己肯定能救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女人!   少年的希望,总是那么单纯,单纯到不切实际。   在茶馆里,他遇到了梁超,梁超正在大声议论自己高学历的前妻和年轻貌美的老婆,用极其难听的话语将她们贬得一无是处,说起房事时也毫不遮掩,下流而低俗。   他听到了很多声“逼”、“操”、“干”   一帮男人们猥琐大笑,喝彩声不断,他却听得面红心跳,既尴尬又愤怒。   他本来可以忍住,但当梁超离席而去时,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时,他只是想看看梁超要干什么,会不会是回去打老婆。但梁超并没有回家,而是在闲逛许久后,走进了一家歌舞厅。   大城市里有很多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歌舞厅,但曼奚镇只有一家,虽然和城里的比起来相当寒酸,但和镇里其他地方比起来,还是“豪华”了不止一个级别。   梁超在歌舞厅待到半夜,抽烟喝酒打牌,然后从后门醉醺醺地离开。   他一路跟随,行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巷,举棋不定,想上去跟梁超理论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忽见梁超转过身来。   梁超已经醉了,恶声恶气地叫骂,用污言秽语问候他的女性家人。他血气上脑,将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喊了出来。   梁超也许听清了,也许没有,干笑道:“我操自己的女人,打自己的女人,关你屁事?她们生下来就是被我们干被我们打的,生女孩有什么用,长大了被另一个人操被另一个人打吗?”   他听得愤怒难言,冲上去拧住了梁超的衣服。   他没有想到的是,梁超居然带着一把刀。   如果他的反应再慢一点,如果梁超没有喝酒,那把刀就将捅入他的心脏。   他吓得肝胆俱裂,理智全失,奋力夺过刀,毫不犹豫地刺向梁超。   一刀,两刀,三刀……   直到躺在地上的人已经不再挣扎,只剩下死亡前夕的抽搐。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少倾,他木然地看着被捅死的男人,惊慌失措,想大叫,却叫不出声。   16岁,他从一个心怀正义的少年,堕落成了杀人犯。   仓皇逃离时,他忘了带走行凶用的刀,而刀柄上,留有他的指纹。   当地警察未能侦破这一案子,但他的人生却因此彻底改变。   回到洛城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画画,不愿与人接触,性格大变。他夜夜做噩梦,不是梦到梁超血淋淋的、不成样的尸体,就是梦到自己被枪毙,有时甚至梦到自己成了梁超,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捅死。梦里的痛感居然那么清晰,他浑身冷汗,吼叫着醒来,时常对上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那是过继到他家的远房表弟,叫白林茂。他恨这个弟弟,害怕自己在梦里说的话被对方听了去。   很多次,他想要杀死白林茂,但一看到刀,他就发自内心感到恐惧。   他的精神状态变得极其糟糕,不久后从高中辍学,整日在外面闲晃。   成年后,他的父母过世,他将白林茂赶走,将家产全部占为己有,没有分给对方一分钱。白林茂离开后,他仍是不得安生,一听到警笛、一看到警察就害怕得发抖。   他没有在任何公司工作过,若不是父母在洛城有三套房,他大概没有办法活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厌恶女人,将女人视为恶魔——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每每想到女人,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梁超在茶馆里说的那些下流低俗的话。他时常告诉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些傻女人,他不会杀人,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有美满的家庭和成功的人生,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是女人毁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硬起来,也不想与女人接触。后来,大概是警察一直没有找上门来,他的状态好了一些,浑浑噩噩与别人介绍的女人相亲,没过多久就领了证。婚后的生活却并不幸福,他逐渐意识到,少年时期发生的事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他,他是个杀人犯,不配拥有正常的生活!   一年后,他与妻子协议离婚,开了个茶馆,过着无人亲近,也不主动亲近任何人的生活。   他没有什么文化,偶尔听茶馆里的人说,刑事案件有追诉期,只要过了追诉期,即便杀了人,也不会被判刑。他喜出望外,然而上网一查,却再次绝望。   网上的说法五花八门,有说追诉期是十年,有说是十五年,还有说恶性杀人案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被发现,仍然会被抓捕。   他明白,自己这一生,都将活在躲藏中。   不过最近几年,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遇上服装批发商场的老板娘王佳妹之后,甚至正儿八经地规划起将来的生活。王佳妹有个女儿,叫王湘美,长得挺可爱的。遗憾的是,他并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女孩。   在王佳妹面前,他装得喜欢王湘美,还给王湘美买了不少盗版漫画书,每天接王湘美放学,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   像怪物一样独自生活了十几年,他内心里其实盼望着正常家庭的温暖。   他没有想到,一番寻求改变的努力却最终将自己推向“深渊”。   如果知道王湘美会被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奢望与王佳妹结婚!   怕什么来什么,他躲了警察19年,却不得不因为王湘美的死而面对警察。   他对失去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耐心,抛下王佳妹,独自躲到洛观村,结果洛观村也发生了命案。而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成了数个嫌疑人之一。   这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快被恐惧折磨疯了,睁眼看到的是警察,闭眼想到的是梁超的尸体。   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窒息,直到他听到邹鸣的咆哮。   他不认识邹鸣,但在派出所的走廊上见过一回。   原来那个清秀文静的青年就是凶手。   他捶着自己的胸膛,终于受不了了。警察们那么厉害,能将邹鸣揪出来,就能将他也揪出来!   躲躲藏藏19年,躲不下去了!   ??   仇罕被送往洛城市局,不久之后,他将被移交给茗省公安,等待他的将是迟来的刑罚。   花崇看着他的背影,叹息道:“这19年的人生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还是有吧。”柳至秦说:“不然他为什么抱着侥幸心理躲藏下去?他甚至还想结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花崇摇摇头,“人总得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不管以什么方式,不管过去了多久。”   柳至秦想起在曼奚镇的所见所闻,“我如果16岁的时候也去过曼奚镇,不知道会不会像他一样冲动。”   “你在可怜他?”花崇挑眉。   “这倒没有。”柳至秦抿唇,想了想,“不过如果他没有杀了梁超,他的人生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杀了。他是杀人凶手。”花崇嗓音低沉,“梁超肯定是个道德品行有严重问题的人,但梁超再坏,也不是仇罕杀人的理由。一两刀可以理解为‘自卫’或者‘过失杀人’,但梁超被捅了十几刀。这不是‘自卫’,是‘泄愤’。人很狡猾,有‘美化自己’的本能。杀死梁超的前因后果只有仇罕自己和梁超知道,现在梁超都死了19年了,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仇罕。他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自首,承认杀人,却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悲情英雄,难说不是想博取同情,争取轻判。他说他是因为看不惯曼奚镇重男轻女的习俗、看不惯梁超的行为,才杀死了梁超。但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和梁超因为别的事产生了矛盾?这些已经说不清楚了,他就是欺负梁超是个死人,不能说话罢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凶手而已。他杀了人,用十几刀刺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梁超重男轻女,逼邹媚打掉腹中的女儿,打骂后来另娶的妻子,但梁超该不该死,该以什么方式死,不应由他说了算。”   柳至秦摸摸鼻梁,“这倒是。”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洛城,正在往陈韵所在的医院赶。   几小时之前,曲值带领的重案组、刑侦一组成员在经过大量摸排调查之后,在邹媚位于明洛区的一套精装电梯房里找到了陈韵。小姑娘并没有被虐待,相反,她穿着漂亮的天蓝色连衣裙、蓬松可爱的公主斗篷、白色的泡泡袜,脚上踩着精致的圆头小皮鞋,头发被烫成了小波浪,左右各扎一个亮晶晶的蝴蝶结。   屋里没有其他人,但食物和水非常充足,玩具应有尽有,其中一间卧室里甚至摆放着上百个洋娃娃。   小时候的邹媚也许有一个公主梦,想拥有最漂亮的裙子与最好看的洋娃娃。   她把这些“美好”送给了即将被她杀死的、无辜的女孩们。   见到警察后,陈韵并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她甚至是笑着的,而客厅的电视里正放着小孩子们都喜欢的动画片。   她往门外看了看,眨着漂亮的眼睛问:“媚媚阿姨呢?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她是凶手,已经畏罪潜逃——刑警没有立即告诉她残忍的真相,她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媚媚阿姨的七氟烷突然丢了,此时的她已经和王湘美一样,成为了一具冰冷的、腐烂的尸体。   ??   “花队,邹媚失踪了!”   花崇和柳至秦赶到医院,曲值匆匆跑来,指着一间病房,“陈韵没事,刚做完体检,在里面休息。邹媚是今天中午突然不见的,最后一个拍到她行踪的摄像头在她公司附近。她手机已经关机,但通过技术定位,查到手机在她办公室。目前可以确定她没有回过市内的任何一处居所,也没有开车。”   “七氟烷交易这条线索呢?”花崇问。   曲值摇头,“查不到。这条线只能从她身上着手。”   “继续查。洛观村两个案子已经基本解决,李训袁昊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花崇说:“邹媚失踪,要么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畏罪潜逃,要么是向她贩售七氟烷的人发现她已经被警方锁定,担心被她供出,所以将她劫走。如果是后面一种情况,她说不定已经被灭口。”   曲值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咬了咬牙,“我他妈该一早就把她控制起来!这种以正义的名义对无辜小孩子下毒手的恶徒,不把她送上法庭,我他妈不甘心!”   花崇抬起手,在曲值肩上拍了拍,“我去看陈韵一眼,马上回局里。”   这时,陈韵的病房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个人被推了出来,姿态狼狈,其中一人正在哭。花崇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两人是陈韵的父母——陈广孝和何小苗。   一个打扮和街头混混没有两样的年轻男子紧跟着跑出来,厉声骂道:“你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是你们害得小韵被恶人盯上,小韵现在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滚!”   花崇回忆一番,想起年轻男子叫甄勤,“混子中学”洛城十一中的学生,是王湘美尸体的发现人,曾被陈广孝误认为凶手。   “和你有什么关系?警察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陈广孝护着妻子,“我们才是最关心小韵的人!我们生了她养了她!她是我们的家人,这辈子都要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何小苗捂着脸大哭,哭声响彻整个走廊。   几名护士连忙赶去劝架,花崇也快步走过去。   甄勤又推了陈广孝一把,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为了你家烧烤店的生意,把小韵的照片发到网上。发了多少张?你有没有数?你知道别有居心的人把小韵的照片转载到哪儿去了吗?啊?色丨情网站!还是儿童色丨情网站!我他妈都看到了!上面还有很多人要小韵的详细资料!一些王八蛋已经到过你家的店了!你丫关心小韵?你关心的只有你的钱!你把小韵当摇钱树,当你们家的招牌,你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你放屁!”陈广孝又愤怒又羞恼,与甄勤拉扯起来,“我是小韵的爸爸,我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大,她妈怀胎十月把她生出来。我们指望她有出息,花钱让她上课外兴趣班,你知道那个班多贵吗?我们不关心她,难道你还关心他?你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你考不上大学,你没有前途,你将来只能当民工!你离我女儿远点,我女儿不……”   “爸!”陈韵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些?这里是医院,不是让你们大吵大闹的菜市场!甄勤哥哥不是混子,他是我的朋友!好朋友!你和妈妈不要侮辱他!”   走廊顿时安静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动。   花崇停下脚步,忽听陈韵哭了起来,像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般,边哭边喊:“我不想天天去店里端茶送餐!我不想陪那些叔叔伯伯说话!他们拉我的手,还摸我的腿!他们亲我的脸,还逼着我坐在他们腿上!爸爸,你和妈妈都看不见吗?我不信!我不信!我告诉过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帮我?我也不想长大了当明星!我想念书!我想交朋友!我不想被那些人摸来摸去!我又不是玩具!”   稚嫩的童声,让所有人颤栗。   何小苗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甄勤一拳砸向陈广孝的面门,红着一双眼,暴喝道:“你们就是这么当爸妈的!你们配吗?啊?你们连畜生都不如!你们把小韵当成什么了?陪酒女郎吗!你们这是犯罪!”   花崇头皮发麻,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捏成了拳头。   有太多成年人只会生孩子,而不会养育孩子。儿女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所有物罢了。   陈韵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就被无知的父母放在店里当客人们的“开心果”。那些叔叔伯伯们没有对陈韵做特别“过分”的事,只是摸摸她的手和腿,亲亲她的小脸而已,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去计较呢?有陈韵在,店里的生意红红火火,家里的收入也翻了倍。   陈广孝和何小苗一定对陈韵说过——爸爸妈妈这么辛勤工作还不是为了你,你听话,陪叔叔伯伯们多聊天,把他们哄好,劝他们多喝酒多点菜,我们家赚的钱将来还不是你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我们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看,哄小孩子是多么容易。   哄自己的女儿就更加容易。   大约陈广孝和何小苗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像无数个把自家小孩露出私密处的照片发在社交平台上的家长。在他们心中,小孩是自己生的,自己做任何事都不会害小孩,自己发照片是爱小孩的体现。小孩能有什么隐私?小孩的命都是爸爸妈妈给的呢,让爸爸妈妈秀一秀有什么错?   一句“我们是为了你好”,就掩盖了千万家长的失职,这种失职在某些时候甚至能够被称为“罪行”。   病房里,陈韵还在哭。从旁人的描述中,花崇知道,她是个很少哭泣的小姑娘。也许她已经忍耐了很久,身在这种底层家庭,她必须比很多同龄人“懂事”,她必须压抑自己的天性,努力给不富裕的家做贡献,让整日操劳生计的父母轻松一点。   但再怎么“懂事”,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跟随邹媚过了几日女孩该有的“富养”生活后,她终于扛不住了。再一次面对她的亲生父母时,从她心底涌出来的只有怨恨与不满,她甚至根本不想见到他们。   甄勤固执地挡在病房外,陈广孝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妻子,继续朝病房里喊:“小韵,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   花崇终于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冷冷地看了这对夫妇一眼,“陈韵是关键证人,安全目前由我们负责。”   陈广孝不甘道:“我,我是他的父……”   “为人父母,难道不该在子女面前做出表率?”花崇说:“这里是医院,不要当着你们女儿的面大呼小叫,其他病人需要休息。你们的女儿,也需要休息。”   ??   离开医院,花崇眉间紧锁,全无轻松之态,想的全是情绪崩溃的陈韵、至今没有悔悟的陈家家长、成千上万像陈家家长那样的父母、数不清的像陈韵一样的小孩,还有失踪的邹媚、将七氟烷卖给邹媚的那些黑影。   上车后,他捂住上半张脸,头隐隐作痛,连安全带都忘了系上。   柳至秦看了一眼,本来想提醒,动作却快过话语,直接倾身靠了过去。   并不宽敞的车厢里,立即响起一声利落的“咔”。   是安全带扣好的声响。   花崇愣了,抬起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柳至秦,眸底的光动了动,像在阳光下闪烁的湖水。   柳至秦已经坐好,问:“回局里?”   “嗯。”花崇轻轻吸了口气,看向窗外,“邹媚不像是自己逃走的。如果是自己逃走,她应该会留下很多可供我们追踪的痕迹。但是现在,所有公共监控都捕捉不到她。”   “她被那些人带走了。”柳至秦将车发动起来,“被那些卖七氟烷给她的人。”   花崇问:“那些人是什么背景,你有没有猜测?”   “我说我怀疑系统里有内鬼,你信吗?”柳至秦说。   花崇目光冷下来。   “我们一开始就在查七氟烷这条线,但到现在都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头绪。花队,你觉得这正常吗?”柳至秦语气很平静,车也开得平稳如常,“如果不是有人向对方透露了什么,我们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   花崇沉默许久,没有正面回答。   事实上,他的疑虑比柳至秦更深。当初第一次想到七氟烷可能来自涉恐组织时,他就近乎本能地不安起来。   但他无法随便找个人说出这种疑虑。   “这些人本事真大。”遇到了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外,柳至秦说:“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被警方盯住的犯罪嫌疑人说失踪就失踪。他们大费周章,冒了这么大一个险,应该不是为了让邹媚‘暂时’说不了话。”   花崇撑着额角,“如果我是卖七氟烷给邹媚的人,我会让她‘永远’说不了话。这才是最安全的。”   绿灯亮起,柳至秦踩下油门,“不过我还是想把她救下来,不仅是因为她的背后藏着一群人,更因为像她这样的杀人犯,只有在法庭上被判死刑,落在她身上的死亡才有意义。”   花崇侧过脸,看向柳至秦,“曲值也这么说。”   柳至秦压了压唇角,“仇罕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选择自杀。其实他那种情况,不一定会被判死刑。一边是肯定死,一边是不一定死,他为什么要选择前者?除开一时冲动的原因,他其实是不敢直面审判。审判会给他定罪,最大程度给受害人家属带去安慰。我一直认为,让一个杀人凶手以自杀或者被更凶恶的人杀死——这两种死亡没有意义。因为它们不会给受害人、受害人家属带来公道,只会让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爽快。‘大快人心’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真正受到伤害的人身上。会‘大快’的只有旁观者而已。”   “我连爽快的感觉都没有,只有越来越重的压力。”花崇捏住眉心,片刻后甩了甩头,“尽力吧,现在还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邹媚还没有死呢?”   ??   重案刑警们将凶手送上法庭的希望最终落空。三天后,邹媚的尸体被找到。   已经没有一丝生机的她穿着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所穿的职业套装。那是一套做工考究的女士西装,完美地展现着她的身体线条。她曾在很多场合,穿着这身西装周旋于男人们中,自信优雅,侃侃而谈。但现在,昂贵的布料被污血、尸水浸透,变得肮脏而难看,看上去和王佳妹那批发店里卖的任何一套低端女装没有区别。而它包裹着的身体也不再曼妙,不再被无数双贪婪的目光觊觎。   邹媚就这么死了,面朝下,躺在淤泥和污水中。   她出身在淤泥里,努力过,挣扎过,最终没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淤泥之中。   这个世界上,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有几人? 第一百章 围剿(01)   莎城的春天是土黄色的,高远的天空被沙尘覆盖,投下阴沉灰暗的影子。   荒漠迷彩上的灰尘总是洗不干净,本就是沙漠岩石的色彩,裹上一?g沙一?g土,汗流浃背的时候,人简直可以与灰蒙黄褐的天地融为一体。   只有战火与鲜血是明亮的。   火光在黑夜里绵延,枪声与爆炸声震撼着脚下的土地,带着体温的血从迷彩中喷涌淌出,明明是最刺眼的色泽,却将身下的砂石染成压抑到极致的黑色。   大口径狙击步枪撕裂夜空的巨响几乎将耳膜震破,听力护具早已经不见踪影,短暂失聪的感觉就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甩出原来的世界,耳边只剩下令人头痛欲裂的嗡鸣声,一切指令、呼喊都听不到了。   可是一个人虚弱的低唤却那样鲜明,好像一双大手,狠狠将他拽了回去。   “花崇……花崇……”   他一个激灵,向声音的来处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剧痛从腿部传来——那里的筋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撕裂,血将肉与迷彩黏在一起,他紧咬着牙,强忍住痛,恨自己无法跑得更快。   迟了,还是迟了。   那个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隐没于带着浓重血腥与硝烟味的狂风中,就如同那人走到尽头的生命。   他跪了下来,尖石戳在膝盖上也全无察觉。   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过,他抬起满是血与沙的手,重重抹了一把,而后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俯下丨身去,颤抖的拳头一下接一下捶着粗粝的大地。   鲜血与眼泪汇集在一处,不知是眼泪稀释了鲜血,还是鲜血淹没了眼泪。   视野里,是遮天蔽日的硝烟,还有像雨一般落下的沙。   ??   花崇从真实的梦境中醒来,几乎失焦的双眼睁到最大,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一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意识渐渐归拢。   冷汗滑过脸颊、脖颈,好似当年血的触感。   他长吁了一口气,双手撑住额头,掌心碰触到眼皮,那里热得不正常,是流泪之后的温度。   可是眼角明明没有泪。   大约在梦里恸哭过,现实里的身躯亦会有反应。   片刻,他抬起头,扬起脖颈,灼热的双眼紧闭,右手在胸口猛力捶了三下。   胸口不痛,头却痛得厉害。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没有开灯,想喝点水,在床头柜上一通摸索,才发现没有水杯。   喉咙干涩难忍,就像含了一嘴沙子。他不得不下床,向卧室外走去。   一个人生活久了,活得粗糙,从来没有睡前在床边放杯水的习惯,半夜醒来口渴,要么忍着继续睡,实在忍不了了,才勉为其难爬起来,去客厅和厨房寻能喝的水。   刚走出卧室,就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低头一看,是晚上刚从壁橱里拿出来的狗窝。   二娃在徐戡那里住了一阵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抬脚将狗窝拨开,继续往厨房走。   向来空荡荡的冰箱被塞得半满,有零食,也有能放一周左右的食材。冷藏室灯光明亮,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瓶冰镇可乐,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盖好扔了回去。   快到清晨了,但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最近天气凉了下来,天也亮得晚,不看时间的话,还以为仍是深更半夜。   他没有立即将冰箱门关上,留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靠在冰箱壁上出神。   睡意已经没有了,但精神不太好,脑子也算不上清醒,头还在痛,只是没有刚醒来时那么剧烈了。   头痛已经是老毛病。西北边境条件艰苦,任务繁重,压力更是大得普通警察难以想象。那不是什么工作、薪酬、人际关系给予的压力,而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压力。   生还是死,是每一次出任务时都会面临的考验。   回来这几年,偶尔在面对极难攻破的重案时,他会有头痛得快要炸开的感觉。陈争、韩渠押他去看过医生,检查结果一切正常。陈争开玩笑,说你小子肯定是用脑过度。他懒得争辩,就当是用脑过度好了。   但实际上,那是压力太大时的心理反应。   目睹死亡,杀死过人,险些被杀死,他对死亡比很多人更加敏感。而重案总是涉及稀奇古怪的死亡,那些受害者——无论该不该死,无论死得极其痛苦还是没有痛苦——都时常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在已经习惯了头痛这老毛病。   他在冰箱边靠了一会儿,合上冰箱门,向阳台走去。   一连处理了三个案子,没有工夫照顾家里的花花草草,有几盆已经死了。   以前和柳至秦开玩笑,说养花弄草比伺候宠物好,花草死了便死了,扔掉就是,宠物却不行,死了还得挤几滴眼泪,麻烦。   但现在,养了许久的花草真的死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遗憾的是他对花草实在没什么研究,只知道去市场上买,问了名字也不用心记,回来就忘了,等到人家死了,都不知道人家是什么科什么属,大名叫什么。   “哎。”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将枯枝败藤从花盆里拔出来,扔进垃圾口袋时还着实心痛了一把。接着给幸存的植物浇水、灌营养剂,又把阳台空着的地方好好打扫了一番。   做完这一切,天终于亮了,空气干爽清冽,有种秋天特有的萧条感。   他伸了个懒腰,回到卧室。   晨光洒在飘窗上,超大号玩偶熊正乐呵呵地看着他。   记忆里,那个11岁小女孩的相貌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被伤害后无助的眼神,以及康复后弯起的唇角。   她是不幸的,被一群未成年人渣肆意玩弄,身体虽然无恙,心灵却蒙受了巨大的伤害。   但和另一些小孩相比,她无疑是幸运的——她的父母对她照顾有加,她自己也足够坚强,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伤害给予她的是强大。   同样是小女孩,王湘美、张丹丹、陈韵远没有她幸运。王湘美和张丹丹已经死了,身体或完好或惨遭蹂躏,从此都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凶手是否受到应有的惩罚对她们来说毫无意义,她们最后的记忆是疼痛、绝望、孤单,或许还有刽子手的脸。   至于陈韵……   陈韵比王湘美和张丹丹走运,最后关头被救了下来,还有可以期待的未来。但警察能救下她,却不一定能让她“正常”地成长。   她得回到自己的家庭,陈广孝和何小苗也许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许不能,到最后,生活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家庭给予人的影响巨大且不可磨灭。一些富有且理性的父母每逢周末都会带着孩子驾车出游,途中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以身作则收拾掉落的垃圾;陈广孝牵着陈韵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为挤开老人而抢到一个座位高兴欢呼,似乎抢到一个座位,就是天大的好事。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两种截然不同的父母,教出来的小孩怎么可能拥有相同的品行与视野?   陈韵救回来了,但陈韵的将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重案组待得越久,这种落差感就越大。   重案刑警确实能做很多人做不了的事——侦破多年未破的重大命案,抓住丧心病狂的连环杀手,解救命悬一线的受害者。   但实际上,凡是需要重案组出手的案子,不可挽回的伤害都已经造成了。在未来,那些伤害给相关者造成的影响并不会因为命案告破而消弭。   说到底,警察不是神通广大的拯救者,却必须时刻扮演拯救者的角色。   花崇抖开被子,叠好。   叠被子的习惯是支援反恐那两年养成的。和边防部队一同生活,战士怎么做,他也有学有样,回来后懒得改。虽然家里的被子太松软,无法叠成豆腐块,但也要叠一叠,松散铺在床上总感觉不对劲。   时间不早了,小区里传来车行的声响。花崇这才打开家里的灯,拿出几个鸡蛋,准备做早餐。   一会儿柳至秦会来,一起吃早餐,然后出门。   今天是说好“赔毛衣”的日子,他毛毛躁躁洗坏了柳至秦的毛衣外套,不赔一件说不过去。   洗坏的毛衣已经是他的了,贴身穿很舒服,没有刺人的感觉,绒绒的,软软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老是觉得比正儿八经的居家服穿着还合适。   油烟从煎锅里腾起,“呲呲”的声响在清晨格外响亮。他将打好的蛋倒进去,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上次柳至秦站在一旁看他煎蛋,笑说:“你这动作也太利落了。”   “油溅到手上痛啊。”他握着锅铲,小心翼翼地翻着蛋。   “我来。”柳至秦靠近,将锅铲拿了去,站在灶台边,边煎边吩咐道:“帮我洗两个盘子。”   锅铲能握的地方就那么一块,他的手被柳至秦碰到了,恰好一滴油溅起来,落在他手背上。   烫!   他摸着被油溅到的地方,却发觉灼热感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   取出盘子后,他顺道冲了冲手,甩水的动作太大,几滴水洒进了锅里,热油与水相遇,溅得那叫一个激烈,柳至秦连忙避开,仍是被油溅了好几下,手背迅速变红。   “哎……”花崇立即拧开水龙头,“我的错我的错,赶紧来冲!”   锅里的油还在噼里啪啦地溅着,那声音和水池里的哗啦水声重叠,分明有些吵闹,却完全不让人心烦。   柳至秦边冲边笑,“和你一起待在厨房,风险比我想象的大。”   “呲呲”声将花崇从回忆里拉回现实,满屋油香与蛋香,走神的几秒,蛋的一面被煎糊了,他拿锅铲戳了两下,见没有糊得特别厉害,便夹起来盛在碗里,继续煎剩下的。   煎最后一个鸡蛋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不急也不响,一听就是柳至秦的风格。   “来了!”他关掉火,趿着拖鞋跑到客厅,一边开门一边找出拖鞋。   可门开了,站在外面的却不是柳至秦。   物管小王笑嘻嘻地摇着二维码:“我来收这季度的物管费。”   花崇回屋拿手机,扫完码问:“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这都过好几天了。”   “我是说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工作了。”   “嗨,没办法啊。你们个个早出晚归的,白天根本找不到人,大晚上也不回来,只有早上家里才有人。”   花崇缴完费,关门时瞄到小王敲对面的门去了。   一早见到的不是柳至秦,居然有点儿失望。   ??   此时,柳至秦正坐在工作台边,单手支在额前,眼神沉沉地盯着电脑显示屏。   就在刚才,他亲自编写的防御系统发出警报——有人正在入侵。   他立即警觉起来,启动了数个追踪、破译程序,可对方只是匆匆留下一条信息:你认识林骁飞?   是那个黑客!小欢,傅许欢!   柳至秦马上反应过来,迅速回应,对方却再也没有动静。而追踪程序很快发回反馈——已抓取入侵者IP。   柳至秦看了看那IP地址,皱起眉,心跳渐渐加速。   傅许欢回国了,此时此刻居然正在宗省泽城!   但最让他惊讶的并不是傅许欢突然回国,而是对方轻而易举地暴露了真实IP。   他曾经两次在网络上追踪傅许欢,此后一直密切注意着对方的动向,但都一无所获。他非常清楚这个年轻男人在反追踪方面的能耐。可现在,傅许欢却直接将位置“共享”给了他。   这只有一种解释,傅许欢看到了《永夜闪耀处》封面“风飞78”旁边的“小欢”。   冒着被抓捕的风险回国,傅许欢一定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和林骁飞的笔名并列在一起。   那封信,傅许欢是否已经拿到?   眼底映着显示屏的光,柳至秦发觉自己有些矛盾。案子早已移交给特别行动队,不归洛城市局管了,现在傅许欢突然出现在当年与林骁飞一同生活过的地方,是控制起来的最佳机会。   该通知沈寻吗?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闭上眼,太阳穴一刻不停地跳着。   突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花崇”两个字闪闪发亮。   心脏蓦地轻了一下,紧皱着的眉悄悄松开,他接起电话,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起来没?”花崇问。   他站起来,走向窗边,虚眼迎着窗外的光,“起来了。”   “那就赶紧过来。我蛋都煎好了,凉了不好吃。”   “又煎了蛋?”   “吃腻了啊?我只会做这个。”   “没有。”他笑道:“你不是怕油吗?”   “怕油也得煎啊,不然吃什么?”   他想了想花崇煎蛋时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松快许多,“行,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来。”   挂断电话,他又看了电脑一眼,然后在手机上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沈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一听就是还在睡。   “傅许欢在泽城。”柳至秦说:“消息我告诉你了,接下去该怎么做,你们特别行动队自己拿主意。”   即便是在睡梦中被吵醒,沈寻也保持着平日的风度,连惊讶都是恰好到处的。   柳至秦没有明着问“你想怎么办”——他以为沈寻就算不说,自己也能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方向。   然而狡猾的狐狸只跟他说:“谢谢,知道了。”   倒是隐约听到乐然在一边喊:“我操!真的假的?”   结束通话,他略感无语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毛毯,收拾完毕后关门下楼。   ??   “傅许欢回来了?”花崇都比沈寻反应大,停下将煎蛋往荞麦馒头里塞的动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联系我。”柳至秦拿着一个夹好煎蛋的馒头,“他回来得半点动静都没有,特别行动队手头的案子多不胜数,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行踪。他回来肯定是因为书上的署名。《永夜闪耀处》上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他向林骁飞的母亲一打听便知。但他故意联系我,还直接把IP暴露给我。这是想干什么?”   “他可能已经看到林骁飞留给他的信了。”花崇叹了口气,“得知林骁飞没有被网络暴力击溃,只是输给了疾病,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想自首?”柳至秦说。   “他也许还在犹豫。不过自首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花崇终于裹好自己的馒头煎蛋,咬了一口,眼睛亮了,“煎得不错,老嫩适中,上次太老了。”   “上次你也这么说。”柳至秦笑,“上次你说上上次太嫩了,上上次你又说上上上次太老了。”   “停停停!”花崇连忙打断,“你意思是其实我每次都煎得特别糟糕,然后贬低过去的自己表扬现在的自己?”   “我是说你一直煎得很好,但是提到过去的自己时,总要自谦一番。”   花崇眨了眨眼,顿觉自己被撩得不轻。   他咳了两声,别过眼,“刚才说到哪里了?沈寻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真不好处理。”柳至秦摇头,“傅许欢没有杀人,他只是教唆杀人,凶手不是他,取证非常困难,他的身份也很特殊。”   “沈队没跟你透露点儿什么?”   “他?精得没边儿,套不出话来。”   “那过阵子看看通报就知道了。”花崇几下啃完馒头,“横竖不是我们管得着的事。”   柳至秦点点头,目光落在扔在沙发边的毛衣上。   花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毛衣,“赶紧吃,先去接二娃回家,然后给你买衣服去。”   “真赔啊?”   “啧,你这不是废话吗?难得赶上休息,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邹媚的案子虽然移交给省厅了,但是后续说不定还需要我们配合,清闲不了几天。”   听花崇提到邹媚,柳至秦眉心蹙了一下。   那天在城郊发现邹媚的尸体时,所有人都很沮丧。七氟烷贩卖渠道这条线索因为她的死而断得干干净净,王湘美的父母永远等不到她被判刑的那一天。   她的后心被一枚口径5.8mm的子弹打穿,身上没有别的伤痕。不知因为涉枪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案件由省厅接管。陈争罕见地没有争取什么,只是拍了拍花崇的肩,轻声道:“也好,这段时间大家都累狠了,再查下去我估计你们个个都要透支。好好休息一下,给我养足精神回来。”   休息日聊案子未免煞风景,柳至秦抛开脑中的团团疑问,“我吃好了。”   “那你帮我收拾一下。”花崇指了指桌上的碗碟,“我去换身衣服。”   这话说得挺自然,回味起来才觉得太不客气了。   花崇换了身机车装,在镜子前愣着,越想越觉得耳朵发烫。   柳至秦收拾完桌子,洗好碗,见卧室半天没动静,喊道:“花队?”   “啊?”花崇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推门而出的瞬间,就与柳至秦的目光撞上。   “你……”柳至秦不经意地挑起一边眉,不确定道:“今天坐我的车?”   他的车是摩托。   “要接二娃,怎么坐你的车?”花崇说:“开我的车啊。”   “那你穿成这样?”   “这样怎么了?”花崇低头看了看,这套衣服是去年特警支队几个老兄弟送的生日礼物,据说是从哪哪代购的,价格不低。他试了一回就放柜子里了,这还是头一次穿着出门。   小柳哥那表情,难道是不好看?   不会啊。他半展开手臂,瞅了半天,自我感觉还不错。   “第一次看你穿成这样。”柳至秦笑,“挺新鲜。”   “帅吗?”花崇扯了扯衣领。   “帅。”柳至秦说着一竖拇指。   “那就行。”花崇松一口气,将钥匙手机钱包通通往配合这身衣服的背包里一扔,“走咯。”   “要不我们还是骑摩托?”去车库的路上,柳至秦建议道。   “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抱着二娃?”花崇不干,“那不行,二娃胆子那么小,这阵子又被徐戡喂成了猪,我抱不住它。”   “不是。”柳至秦解释说:“我们先开车去接它,然后再骑摩托去买……去赔衣服。”   “你也有机车装?”   “当然有。”   花崇乐了,“不早说!”   两小时之后,终于回到家的二娃兴冲冲地叼起牵引绳,以为主人要带它出去遛弯儿,花崇却只是蹲下来,大力揉了揉它的脑袋,“乖,好好看家,不准啃阳台上的花。” 第一百零一章 围剿(02)   洛城人气最旺的购物中心在南边的洛安区,而花崇和柳至秦所住的画景在北边长陆区,两地之间隔了接近20公里,跑一趟得花不少时间。   其实长陆区也有两个购物中心,虽然比不上明洛区的,但是两个男人逛一逛,买几件秋冬季节的衣服也足够了。   可这话两人谁都没提。   以前地铁没修好的时候,从长陆区到洛安区,最快捷的方式是开车上绕城立交。虽然这条线会绕很大一圈,但基本不会被堵在路上。如今有了地铁,最便捷省时的自然是乘地铁,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也许还有位置坐。   可这话,两人也都没提。   ??   正常工作日的上午,早高峰已经过去,绕城立交上车辆稀少,畅通无阻。   一辆摩托迎着秋日的凉风疾驰,两个穿着相似机车装的男人一前一后骑在摩托上,头盔挡住了他们的脸,但单看那一身酷炫的装扮,就相当引人注目。   花崇扶着柳至秦的腰,掌心寸寸发热,呼吸间是机车装惯有的浅淡气味。他吸了吸气,感到身子有些僵硬。   第一次坐在柳至秦的后座时,他没好意思抱柳至秦,双手没地儿放,只好撑在后面。那个姿势太不舒服了,虽然他平衡感非常出众,在特警支队时专门进行过“浪板”平衡训练,但坐久了也觉得别扭。   后来是怎么抱住柳至秦的来着?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坐过几次后,骑上摩托就搂腰已经成了习惯动作。   可明明已经习惯,身体还是会绷得紧紧的。身体一绷紧,手臂就会不自觉地加力。   毕竟心里有鬼,跟别人装淡定容易,向自己装淡定难。   正心猿意马着,忽听柳至秦喊:“花队。”   花崇一怔,手臂本能地收紧,“啊?”   柳至秦笑:“在想什么?”   没想到是这个问题,花崇视线一转,看向绕城立交外,“没想什么,无聊四处看看。”   “那你松松劲儿。”   “松松劲儿?松什么劲儿?”   “手的劲儿。”柳至秦空出一只手,在花崇手背上拍了拍,“你越抓越紧,我还以为你想到什么了要跟我分享。”   花崇低头一看,柳至秦的外套已经被自己勒出一道可笑的痕迹,于是连忙松开手,心念电转,大剌剌地推锅,“你刚才开太快了,还左右拐来拐去,我这就是条件反射,下意识地一勒,没勒痛吧?”   柳至秦骑车开车都很稳,虽然有时速度太快,但从来没干过“拐来拐去”这种没素质没道德的事。   在大马路上“拐来拐去”的多半脑子不太好使,高手炫技都不是这种炫法。   柳至秦顿时觉得自己很冤。   花崇拍了拍他的肩,又“教育”道:“开慢一些,好歹是警察呢,要以身作则遵守交通规则,对吧?”   不对。柳至秦心道我又没超速,嘴上却只是“嗯”了一声。   花崇松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看,想起自己不是头一回勒柳至秦的腰了。“勒腰”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改不掉的习惯,扶着扶着就会加大力气,有时勒一会儿就松开,有时越勒越起劲,比如刚才。   这么一想,耳根就有些发烧。   得说点什么把这事给抹过去。   下了绕城立交,花崇说:“小柳哥,跟你打个商量。”   “嗯?”柳至秦一瞥后视镜,“怎么?”   “回程让我开。你经常开我的车,我还没开过你的摩托。”   “行啊。不过你开得惯吗?”   “啧,我马都骑过。”   “……”   “不信啊?”   柳至秦心里好笑,“不是,骑过马和开得惯摩托有什么逻辑上的联系吗?摩托又不是马……”   “我的意思是,我骑得惯马,肯定也骑得惯摩托。而且我有证,只是挺久没骑了。”   柳至秦还是觉得无语——重案组的老大在分析命案时逻辑无懈可击,每一个看似天马行空的猜想都基于并且落脚于现实,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时常语出惊人,道出几乎没有前后关联的话。   这要么是逻辑推理的本事全用在了案子上,要么是平时懒得过多动脑子。   柳至秦相信是后面一种情况。   花崇突然在他腰侧一拍,“说定了啊,回程让我开,你坐后面。”   大概是受了花崇“懒得动脑子”的影响,柳至秦脱口而出:“那我手也勒你腰上?”   花崇唇角一抖,刚才还在发烧的耳根突然有点痒,“勒……勒呗……”   柳至秦解释道:“我没搭过别人的摩托,不太习惯坐后面,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没事,一回生二回熟——花崇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改口道:“我以前也没怎么搭过摩托。”   除了你,好像没勒过别人的腰。   下了绕城立交后,沿途车辆明显多了起来,柳至秦放慢速度,品味着花崇的话,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花崇说:“有人在拍我们。”   柳至秦往旁边瞄了一眼,只见一枚手机从一辆出租车上支了出来,镜头直直对过来。   “是个小姑娘。”柳至秦说:“估计觉得我俩这行头挺酷。”   “何止是酷。”花崇哼了一声,“先是帅,再是酷。”   柳至秦没继续往镜头方向看,“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她在拍我们。花队,你这观察力也是厉害了。”   “小意思。我当特警的时候……”花崇说到一半打住,语气稍有改变,“算了,不提以前。”   “当特警的时候怎么?”柳至秦问。   “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有什么不能提?”   花崇摆出领导的架子,“怕你们说我老拿过去的事逞威风。”   聊到这里,目的地到了。柳至秦没有继续往下问,找了个地方停好摩托,一摘下头盔,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口哨。   循声望去,吹口哨的居然是个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的妹子。   “她在冲你吹口哨还是冲我?”花崇问。   柳至秦想了想,“冲我俩吧?”   花崇掰过后视镜照了照,“确实有点儿招摇,不像老实巴交的人民警察。”   “‘老实巴交’这种词真的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   “你不这么穿也不老实巴交啊。”   “我觉得我还挺老实巴交的。”   “放过‘老实巴交’吧”柳至秦将包挂在一边肩上,笑:“打算赔我一件什么衣服?”   “随便你挑。”花崇说:“倾家荡产也赔给你。”   ??   洛安区的泓岸购物中心由数个大型商场构成,节假日客人众多,称得上人满为患,工作日的上午竟然也有很多人,且基本上都是年轻人。   在中庭迎接着数不清的目光,花崇默默翻出墨镜戴上,“怎么这么多人?都不用上班上学的吗?”   “现在自由职业者多,一些行业也不兴朝九晚五。”柳至秦说:“至于学生,大学翘课多容易。”   “我上警校那会儿,翘课想都别想。”   “警校不一样啊。”   花崇开玩笑道:“哟,你歧视警校?”   “明明是夸赞警校的学生遵守纪律、素质高。”   花崇不客气地笑了两声,往前面的人群指了指,“你知道我一看到这么多人,就会想到什么吗?”   “分析他们是干什么的,从衣着和说话内容辨别他们的家庭背景?”   “……那也太变态了。”   柳至秦笑:“这不是刑警的基本功吗?我以为你难得休息一天,出来还本能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花崇捏了捏鼻翼,没有否认,“也算是进入工作状态了吧——我是在想,如果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在这种地方袭击群众,会造成多大的伤亡,最佳疏散路线是哪一条,从哪里可以击毙凶手。”   柳至秦无奈:“花队……”   “可能是职业病了。”花崇挑着眉梢,“人流量越大的地方,越容易成为目标。我一到购物中心、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之类的地方,就忍不住看地形和周围的建筑位置。”   柳至秦看了看花崇的侧脸,不得不说,此时的花崇虽然一身机车装,似乎完全没有警察的样子,但那种认真的神情仍旧给人一种极其可靠的感觉。   这种可靠,可以用迷人来形容。   柳至秦轻轻叹了口气,温声提醒:“不过花队,你今天是来赔我衣服的。”   花崇眼角勾起,笑道:“没忘没忘,现在就去。”   男装店的新款冬装琳琅满目,套在一米八几的模特身上,各有各的帅。花崇到了室内就不好意思再戴墨镜了,摘下挂在胸前,和柳至秦每进一个店,都会引来店里客人的目光。   柳至秦没主动挑衣服,一副“哪件都行”的模样,倒是花崇兴致勃勃,不断从货架上取下衣服,在柳至秦面前比划来比划去,有中意的就让柳至秦去试衣间换。   柳至秦个子高,身材也好,随便哪件衣服都撑得起,每次从试衣间出来,花崇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   “这件怎么样?”柳至秦站在镜子前,穿在身上的是一件长款毛衣外套,和被洗坏的那件不是一个风格,但材质摸起来差不多。   花崇其实更想给他买之前试过的一件风衣,但这件看起来似乎也很合适。   到底是底子好,穿什么都有派头。   “就要这件?”柳至秦又问。   花崇退后几步,托着下巴又观察了一会儿,“我看到别人穿这种衣服都得把脚踝露出来,你这条搭的裤子太长了。”   柳至秦低头一看,确实太长了,整体感觉有点土。不过这裤子也就是搭着衣服试一试而已,家里有的是九分裤。   正想说“没事,反正又不买这条裤子”,就见花崇走过来,蹲下。   “花队?”   “别动。”花崇说:“把裤脚挽起来看看。”   柳至秦看着花崇的发顶,心口开始阵阵发热。   半分钟后,花崇满意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杰作,笑道:“这还差不多,就要这件了。”   柳至秦一时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反应。被花崇指尖碰到的脚踝又痒又麻,血液仿佛都往那儿汇集而去,传达着心脏的鼓动。   “小柳哥?”花崇晃了晃手,好笑道:“哎,你这样很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个什么荷花。”   柳至秦堪堪回过神,“荷花?”   “就那个……”花崇想了想,“就那个被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迷住了的荷花。你刚才的表情就和他差不多,该不会是被镜子里的自己迷住了吧?”   柳至秦:“那是水仙,不是荷花。”   “反正都是花。”   “……”   ??   速战速决,刚过中午,花崇就完成了赔衣服的任务。   购物中心餐饮店众多,柳至秦找了一家不用排队的云南菜馆。花崇对吃的完全不挑,贵的便宜的,口味重的清淡的,基本什么都能吃。用他的话说,警察不能挑食,有得吃时就要尽量多吃、吃饱,不然任务一来,忙得日夜颠倒,想吃可能都吃不上。   但花食神也有认栽的一天,栽的还是自己点的小米辣木瓜酸汤鱼。   这家云南菜馆用的食材太正宗了,酸是真酸,辣是真辣。花崇不信邪喝了一口汤,顿时眼泪都下来了。   柳至秦连忙给他倒冰镇甜豆浆,他一杯下肚,眼睛还是红的。   “我操!舌头都给我酸掉了!”   说话间,他却又拿起筷子,在盛酸汤鱼的盘子里夹起一块鱼片。   柳至秦:“还吃?”   “点都点了,不吃浪费。”花崇脑门上渗出一片薄汗,迎着餐桌上方的暖光,看上去亮晶晶的。   柳至秦眸光轻轻一动,像有什么从眼底滑过。   他多次见过别人额头上的汗——几乎每一个嫌疑人、案件相关者在面对警察时,都会紧张得出汗,他不至于嫌恶,但也不可能喜欢。可此时看到花崇脑门上的汗,心中居然有几分欢喜,脑海里接连蹦出几个词。   有趣,好玩,可爱。   想到“可爱”时,他呼吸一滞,连同手指都颤了一下。   花崇那令人发指的观察力又起作用了,抬眼道:“你抽什么?怎么不吃了?”   柳至秦夹了一块傣式烤肉,掩盖刚才的心动,“这就吃。”   下午,购物中心人更多了。花崇本来想顺道买一些卷筒纸、垃圾袋等日常必需品回去,一想是骑摩托来的,等会儿还得骑摩托回去,便只得作罢。   时间不早不晚,回去嫌早,继续逛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好逛的了。   柳至秦提议:“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你先练一练骑摩托?”   花崇眼睛一亮,“我记得洛安区的绕城立交外有一块地儿,经常有人在那儿炫技。”   “你也知道?”柳至秦抬眉。   “啧,我知道的多了。走吧,我们今天穿这一身出来,别浪费了不是?”   ??   花崇所说的地方是一段沿河公路,本来是正儿八经的滨江路,但规划出了问题,成了不能正常通行的烂尾路。这倒方便了玩滑板玩摩托搞烧烤的年轻人,从傍晚到深夜,这儿都聚着一帮奇装异服的人。   白天倒是没什么人。   柳至秦本来想带带花崇,但花崇不让,腿一跨就骑上去了,有模有样的,完全没有久了没骑的生疏样子,的确如他自己所说——骑得惯马,还能骑不惯摩托吗?   柳至秦只得提着购物袋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唇角就弯了起来。   沿河公路空空荡荡,摩托的轰鸣格外响亮,花崇骑了几个来回,停下之前,还故意将前轮扬了起来。   “这是‘悬崖勒马’吗?”柳至秦笑着走上去。   花崇冲他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我技术不差吧?”   “比我想象的好。”   “那你炫个技给我看看。”花崇从摩托上下来,摘下头盔,拿过购物袋,“平时都没见你炫过技。”   柳至秦坐上去,那位置上还有花崇留下的体温。   引擎再次轰鸣作响,摩托笔直飙出,像流星一般向前冲去。   花崇吹起口哨,响亮得超过了车轮擦过地面的声响,柳至秦眯起眼,竟是感觉到一阵热血沸腾。   但一趟下来,花崇居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这刚还在吹口哨喝彩的男人支着下巴,皱着眉说:“你怎么不炫个技呢?”   我炫了啊……柳至秦心里如此想,上眼皮不停跳,在你眼里不够格吗?   花崇抬起双手,左右晃了晃身子,“你怎么不这样?”   “这样?”   “就是左晃右晃飙曲线啊。”   “……”   “不会?”   柳至秦无语,想说“左晃右晃”那真不叫炫技,又不想打击花崇。毕竟花崇眼睛贼亮,大概是真想看他“左晃右晃”。   那就晃吧。   柳至秦再次出发,最开始还是飙了个直线,然后就如花崇所愿,开始倾斜车身,卖力表演。   身后口哨声不断,一听就知道花崇看得挺开心。   柳至秦有些无奈,但胸口那一块儿似乎相当受用,表现在动作上,就是越晃越起劲。   简直是魔怔了。   几趟技炫下来,出了一身汗,等江风把汗吹干,时间也差不多了。得赶在晚高峰之前回去,不然即便是绕城立交,仍旧能堵得人心里窝火。   “来来来,今儿我当司机。”花崇坐在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腰,“来,勒着。”   柳至秦坐上去,一手抱着购物袋,一手扶在他腰上。   手与腰接触的一瞬,即便隔着衣服,两人还是同时僵了一下。   花崇清清嗓子,摩托拉出一道响亮的啸声,“走喽!”   以前每一次骑摩托,柳至秦都坐在前面,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后面扶住花崇的腰,手掌有种麻麻的感觉,想要抱得更紧,又担心一个不小心,就越了界。   秋天的风干燥冰凉,刮在手上像针扎一样,他盯着花崇的后颈,越发觉得口干舌燥。   “花队。”   “嗯?”   “慢点儿,再快要超速了。”   “哦。”花崇放慢速度,肩膀动了动,突然说:“趁还没上绕城立交,你说我要不要晃一下?就像你刚才那样?”   柳至秦额角一跳,“别了吧,一会儿把我甩出去。”   花崇笑,“不相信我啊?”   “你在前面抓着把手,我只能抱着你的腰。”柳至秦说:“不稳。”   “那你抱紧不就稳了?”   风从耳边呼啦啦地吹过,花崇眉心直跳,心里骂道:你在胡说什么?   柳至秦喉咙更干涩了,身子往前靠了靠,却不至于贴在花崇背上,手臂象征性地略一收紧,“抱紧了。”   “算了不晃了。”花崇说:“人民警察不能在通车的大马路上左晃右晃,没素质。坐好了,再拐一个弯儿,就上绕城立交了。”   这时,一辆装载着大量建筑钢材的中型货车在弯道另一边的马路上飞速疾驰。这一段路远离繁华地带,属于洛城开发不久的科技新区,马路平整开阔,车辆很少,一些交通信号灯形同虚设——司机们觉得,斑马线上又没有行人,我赶时间,红灯不闯白不闯。   货车从斑马线上飙过,高清摄像头捕捉到驾驶座上的人那木然无光的眼神。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中邪一般握着方向盘,踩死油门。   弯道阻拦了视线,花崇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腰上的触感十分鲜明,他抿起唇,心脏噗通直跳,不知是不是肾上腺素飙升的缘故,他加快了车速,向转弯处冲去。   还是柳至秦适时地提醒,“过弯不能加速,小心有车和行人。”   花崇点头,又慢了下来。   货车发出的声响从拐弯处传来,花崇知道有车来了,集中注意力,准备避让。然而,货车竟在过弯的一刻再次提速,如炮弹一般轰了过来。   “小心!”柳至秦喝道。   花崇瞳孔一缩,筋肉寸寸绷紧,慌忙避闪,但货车就像故意要撞上来一样,逆向飞驰!   腰突然被狠狠抱住,花崇冷汗直下,近乎本能地猛一打弯,车轮在地面滑出刺耳的尖啸,摩托如同失控一般飞向另一边车道。他感到自己被甩了出去,一同被甩出去的还有柳至秦。   瞬息间,身体腾空撞向地面,头重重砸向路边的钢化挡板。   呼吸里突然有了血的味道。   而在摩托飞出原本车道的一刻,货车以极限速度从那里疯狂地碾压而过。   撞击带来令人晕眩的痛感,花崇意识模糊,两眼难以对焦。   就在他右臂挣扎着撑住地面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身后传来。   ——“哐!” 第一百零二章 围剿(03)   意识在消毒水的刺激气味中渐渐清晰,眼皮却沉重得掀不开,勉强撑开的缝隙中投入几丝光亮,但视野之中依旧只有模糊的光影。   周围好像有人在说话,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脚步声,闹哄哄的,听不真切。   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涩得难受。   花崇用力吸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出了车祸。   摩托在洛安区宽阔通畅的马路上行驶,再拐过一个弯,就将上到绕城立交。只要不出现特殊情况,晚高峰之前,绕城立交绝不会拥堵,顺利的话,40分钟之后就可以回到家中。他在后视镜里假装不经意地瞄了柳至秦一眼,柳至秦嘱咐他过弯时要减速。就在马上驶抵弯道时,一辆中型货车突然杀出,以极快的速度迎面冲来。   柳至秦大喊一声“小心”,突然抱紧了他的腰。天降横祸,他凭着本能反应转向,摩托车擦着地面失控飙出,身体被惯性甩上半空,而后撞在路边的隔离板上。骨头、关节传来断裂般的痛感,头不知是不是被撞出了脑震荡,四肢变得不听使唤,就像不再是自己的……   接着,就听到一声撞击巨响。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花崇怔了片刻,恐惧感陡然袭遍全身——被甩出去的不止是自己,还有柳至秦!   混沌而麻木的神经好似被浸入冰凉的水中,他猛地睁开眼睛,几乎要撑起身子,大喊道:“小柳哥!柳至秦!柳至秦!”   “花队,花队!”张贸连忙按住他正在输液的手臂,神情紧张,却也松了口气,“你醒了!我操,你别乱动,小心跑针!”   “柳至秦呢?”他瞪着充血的双眼,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全然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吓人。   “刚才还在,现在拍片去了。”肖诚心也在病房里,“花队你放心,小柳哥没事的,还是他打电话联系的陈队。你撞到了头,晕了,他没晕,一直很清醒,就是手指好像骨折了。”   花崇胸口起伏,仍是不放心,抬头看了看吊在床边的输液瓶,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哎!花队你干嘛呢?”张贸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你摔得够呛,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轻微脑震荡。医生说你必须歇着,哪也不能去!”   经过刚才那一动,花崇顿觉头昏脑涨。   “小柳哥马上就回来,他真没事,起码没像你一样脑震荡,不过你俩那身衣服算是报废了,全给磨破了。”张贸说:“本来一到医院小柳哥就该去拍片,但他不放心你,一直守着,刚刚才被医生叫走。”   花崇从张贸和肖诚心的反应判断出柳至秦确实没有大碍,心跳这才渐渐平复下来,问:“肇事的那辆车……”   张贸说:“事故原因还在调查。比较麻烦的是货车司机已经死了。”   “死了?”花崇蹙眉,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巨响,“货车是不是撞上什么了?”   “撞了一辆重型货车!我操,那画面跟拍大片似的!”张贸说到一半,想起自家组长险些把命都丢了,立即收敛语气,正色道:“你一出事,陈队就急了,交警那边马上调出监控视频。你猜怎么着?差点撞到你和小柳哥的那辆货车完全没有刹车或者减速的迹象,直接往十字路口开过来的重型货车撞过去!‘哐当’一下,要不是重型货车载重大,肯定得被撞翻!那可是重型货车啊,平时都不能上绕城立交的那种!两辆车上都是建材,稀里哗啦基本上全砸在中型货车上,司机被钢条戳了个对穿,当场就凉了!”   花崇越听脸色越冷,“那重型货车的司机呢?”   “他没事,就是整个人都给吓懵了。曲副问他话,他舌头都打不直……”   “车上还有其他人吗?车主查清楚了没?”   “花队,你别激动。”张贸双手往下压,“你知道我为啥守在这儿吗?因为陈队给我下了任务,必须盯着你,让你心平气和养伤!”   这时,柳至秦回来了,穿着病号服,左手无名指缠着绷带,绷带裹着夹板,额头包着纱布,露在外面的手臂青青紫紫,擦伤不少。   就这一眼,花崇就心痛了。   “你醒了。”柳至秦走进病房,似乎很平静,但眸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深沉。   “过来。”花崇招了招手,“我看看你手指。”   “不打紧。”柳至秦立在床边,“过不了多久就能好。倒是你,医生说你摔得比我厉害。”   “我没骨折。”   “你脑震荡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张贸差点翻白眼,一看肖诚心,发现肖诚心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要看监控。”花崇说。   张贸苦着脸,“陈队说……”   “陈队没说我不能看监控吧?”   “这倒没有。”   “那就拿来。”   张贸叹气,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找到视频,“喏。”   柳至秦已经看过了,便没有凑得太近。花崇盯着显示屏,先是看到自己和柳至秦骑的摩托,接着看到超速行驶并且闯红灯的中型货车。   视频比当时在现场的感觉更加直观,带来的视觉冲击也更大。货车撞过来的那一瞬,速度快得惊人,他完全是靠着本能与超乎常人的反应打弯,若是慢哪怕半秒,摩托就会被货车直接撞飞。   在那种程度的冲击之下,除非有奇迹,摩托上的人绝对没有存活的希望。   花崇手心泛出冷汗,后槽牙咬得极紧,目光变得异常锋利。   画面中,失控的摩托横着飙向另一边车道,他和柳至秦都被甩了出来。这时,壁垒一般的重型货车出现。重型货车司机肯定看到了狂奔而来的中型货车,但已经无法避开。   用炮弹来形容中型货车都毫不夸张,它直接撞在重型货车中段,看上去就像嵌进去了一般。惯性作用下,车上的钢材全部冲向货车驾驶舱,有几条直接插了进去。而重型货车上的水泥板也崩塌一般压了下去。   即便没看到中型货车司机的尸体,也猜得出他的死状有多惨。   大概连全尸都没有了。   肖诚心自从和重案组一起破了洛观村村小案和虚鹿山案,就有事没事往重案组跑,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重案组的一员。花崇看监控,他也跟着一起看。虽然之前已经看过几回,还是看得缩了缩脖子,“太惊险了!太他妈吓人了!花队,这也就是你反应快,换作是我,我现在都……”   “换作是我,估计命也没了。我的反应赶花队差远了。”张贸后怕地挠挠脖子,“这司机的身份已经查到了,叫黄才华,46岁,常年跑建材运输,以前从来没出过事。”   “黄才华……”花崇手指在触控板上移动,开始慢速回放。   “你还要看啊?”张贸说:“陈队和曲副,还有交警支队都在查,花队,你就好好休息吧!”   花崇不为所动,凝神看着视频。   张贸没辙,只得向柳至秦求助。   柳至秦用“残了”的左手按住笔记本屏幕。花崇正想将他的手打开,突然意识到他手指骨折了,动作忽地一顿。   就这半秒时间,笔记本被柳至秦合上了。   花崇抬起头,“哎你……”   “不急这一时。”柳至秦把笔记本还给张贸,但视线一直停留在花崇身上,“饿不?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吃的哪还用你们操心?当我坐这儿只是当个摆件吗?”张贸两下就把笔记本收好,“鱼片粥和药膳汤马上就送来,早就准备好了。”   花崇揉了揉太阳穴。受伤的感觉很不好,哪怕是轻伤,也总是觉得浑身使不上力。   但比起身上的伤,那辆中型货车为什么会开成那样更让他感到不安。   车辆失控,或者说司机突然发病引起的交通事故并不少见,但如果单单是失控,货车的速度应该不会快到那个地步。   那明显是司机有意将油门一踩到底。   为什么?   是冲自己来的?   或者是冲柳至秦?   再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   经手过那么多命案,他很快排除了最后一种可能。   可如果中型货车是冲着自己或者柳至秦而来,司机是受了谁的指使?司机本人是否也是受害者?   “花队!”张贸不满道:“你是不是在想事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不能歇一歇吗?曲副和陈队肯定能调查清楚!”   这时,让市局食堂做的病号餐送到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戡。   徐戡一边把保温壶拿出来,一边叹气,“前阵子要照顾你家的狗,现在要照顾你。”   花崇这才想起今天刚把二娃接回来,好在出门之前往碗里倒了一天份的狗粮,饮用水也足够,二娃独自在家待到明天也饿不着。   “医生让我俩住院观察一晚。”柳至秦说:“明天就出院。”   “我知道。”徐戡舀好粥,眼里有些担忧,“你们先吃,我出去抽根烟。”   花崇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药膳汤和鱼片粥都没什么味道,油少盐少,简直是再典型不过的病号餐。好在食堂的哥们儿还算有良心,加了一小碟泡豇豆炒肉沫,否则这一顿还真难以下咽。   刑警们轻伤不下火线,何况花崇不仅是刑警。他很快解决完自己的份,一看柳至秦,对方才吃一半。   柳至秦抬眼,“没吃饱?”   “饱了饱了。”花崇摆手,发现柳至秦伤的虽然是左手,但吃饭只能用一只手,还是不太方便,因此速度才慢下来,于是说:“我帮你拿碗吧。”   柳至秦愣了一下。   “我看你不方便。”花崇伸手,“我已经输完液了,两只手都能动。”   张贸正在收拾桌子,回头说:“拿什么碗啊,直接喂多好。”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有一丢丢尴尬。   花崇端着柳至秦的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去接个电话。”张贸发现自己又嘴欠了,拿起屏幕都没亮的手机就溜。   肖诚心之前就走了,他这再一走,病房就只剩下花崇和柳至秦了。花崇把碗还给柳至秦,“自己吃。”   柳至秦盯着碗看了几秒,就着剩下的肉沫将淡出鸟的鱼片粥喝完。   徐戡回来,身上并没有香烟的气味,眉间却皱得更深。   “来,搬椅子坐。”花崇靠在床头,用过热食之后气色好了一些,“给我送情报来了?”   徐戡先把病房的门关上,才落座,“黄才华——就是那个差点撞到你们的司机,他可能有问题。”   “怎么说?”   “法医科已经对他做过初步尸检,他过去的病史我也已经拿到了。他以前没有患过与心脏、精神等有关的疾病,最近一次做全面体检是半年前,没查出健康问题。肝肾的病理检验显示他没有服过药,也没有饮酒。”徐戡神色凝重,“一个没有发病、没有酗酒、没有被药物控制的人,怎么会突然加速撞人?花儿,小柳哥,我感觉他是有意识冲着你们两人之一去的。”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显然都未对徐戡的话感到意外。   “曲值他们还在做黄才华的背景调查。这一块我了解得不多,一切得等调查结果出来,但我总觉得,这个人可能只是被利用而已。”徐戡顿了顿,“真正想要报复你的人躲藏在他身后,他是个牺牲品,否则不会死得那么惨。他的脑袋完全被砸烂了,脑浆溅得到处都是,身体被钢条戳出好些窟窿。这种死法,除了灭口我想不到别的。”   花崇指了指自己,“你认为他是被人利用报复我?”   “不然呢?当警察的,尤其是你这种重案刑警,哪个身上没背着别人的血海深仇?”徐戡说着看了看柳至秦,又道:“小柳哥刚调来还不到一年,恨他的人肯定没有恨你的多。”   花崇沉默片刻,点头:“嗯,我知道了。”   “韩队的人晚点会过来。”徐戡站起来,“我待不了太久,夜里还要值班。”   “特警?”花崇无奈,“没必要,我跟韩队说一声,让……”   “他们都不放心你。”徐戡打断,“我觉得有必要让特警的兄弟过来。这事没查清楚之前,还是更加小心为好。如果确实是有人要报复你,这次没得手,一定会有下一次。你和小柳哥都受伤了,万一有个什么,你俩应付不了。”   花崇清楚韩渠和陈争的脾气,知道争下去没有意义,而且他们这么做也确实是因为担心自己。   “行。”他冲徐戡笑了笑,“我时刻保持警惕。”   “你警惕什么?你得休息。都撞成脑震荡了!”   “你们一个个都跟我说脑震荡。脑震荡很稀奇吗?”   徐戡说:“起码我脑子没震荡过。”   柳至秦笑,“我也住这间病房,我监督他休息。”   花崇唇角抖了抖,脸上不耐烦,心里却又软又暖。   只是现在并不是感动和放松的时候,稍一想到中型货车冲来的瞬间,胸腔就猛然发紧。   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事故。   也许连报复都不是。   ??   徐戡离开没多久,特警支队的人果然来了,不过来的都是最近几年调到市局的新人,和花崇不熟。他们往外面一站,普通病房就成了特殊病房。   张贸提回来一口袋苹果,先给花崇削一个,再给柳至秦削一个,剩下的和特警兄弟们分,一出去就懒得回来了。   花崇断定货车司机是想杀了自己,这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对他来讲并不陌生,因此也不至于胆战心惊。可一想到自己差点连累柳至秦,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   应该说点什么。   最先开口的却是柳至秦。   “咱俩的机车装报废了。不过你赔我的毛衣没事,掉在路边的绿化带,被我捡回来了。”   花崇半张开嘴,一想到柳至秦在那种情况下还去绿化带捡毛衣,就觉得有些……   想笑。   心情轻松了几分,花崇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抱歉。”   柳至秦微拧起眉,“为什么要道歉?”   “对方是冲我来的。”   “也有可能是冲我。”   “你有仇家?”   “徐戡刚才不是说了吗,当警察的,哪个身上不是蓄满了仇恨值?”   花崇摇头,“你来洛城才多久?半年而已。经手的案子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我在信息战小组也没少干招人恨的事。”柳至秦坐在床沿,侧身看着花崇,“这种事啊,难说。沈寻以前还没调去特别行动队的时候,跟我聊过他们那儿出的事。一个二十来岁的片儿警下了夜班回家,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从背后捅了十几刀。你猜原因是什么?仅仅是因为老头和邻居老太太吵架,片儿警去调解的时候叫老头让让老太太。就这么一件小事,老头气不过,觉得自己又没错,凭什么要让着老太太,加上老头得了癌,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把片儿警给捅了。也不知道他是本来就对片儿警恨得深,还是只是想在死之前拉个垫背的,要死一起死。”   花崇听得唏嘘,类似的事在洛城其实也发生过。警察似乎天生就招人恨,不管做什么,不管是尽忠职守,还是渎职,都会被人记恨上,有的仇恨久了就消弭了,有的要以杀戮来解决,简直防不胜防,被砍了被捅了一命呜呼了,大概只能怨自己点儿背。   “还是等调查结果吧。”花崇换了话题,“你手指现在感觉怎么样?痛得厉害吗?”   柳至秦抬起左手,“有点痛,能忍。”   “那晚上睡得着?”   “我尽量。”   花崇叹气,“别尽量了,睡不着我陪你。”   “你脑……”   “别让我再听到‘脑震荡’三个字。”   “是是是,听领导的话。”柳至秦说着伸出左手,“领导,帮我个忙行吗?”   “嗯?”   “帮我把这只手裹上,我想去卫生间冲个澡。”   花崇找来张贸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保鲜膜,小心翼翼往柳至秦左手上缠,边缠边问:“弄痛了你没?”   “没。”柳至秦声音温温的,“谢谢。”   卫生间传来水声时,花崇盯着门看了半天。柳至秦虽然说司机可能冲着他俩任何一人而来,但他仍然觉得,对方冲着自己来的可能性更大。   撞死两个骑摩托车的人很容易,别说开中型货车,就是随便开一辆轿车都行。但是在撞死人的同时,解决掉中型货车的司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辆重型货车是偶然出现的吗?还是说重型货车的司机也是这起“谋杀”的参与者之一?如果不是,那么中型货车司机将以何种方式死亡?货车里有遥控炸弹?有别的什么车会撞过来?货车彻底失控,撞向隔离板?   花崇轻轻甩了甩头,谋划到这种地步,如果只是单纯的报复,那根本说不通。   报复其实是一种走投无路、自暴自弃的行为,就像柳至秦所说的老头,他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暴露,或者说不是那么在乎。   这件事的细节显然不符合这种特征。   有人隐藏在黑暗中,借别人的手想要铲除自己。   这不是报复,是灭口!   花崇神经一紧,瞳孔缓慢收拢。   他是重案刑警没错,但从警多年,并未掌握、接触过任何不得了的机密。他知道的事,很多人也知道。   可有一件事,他极想找到真相,并一直不遗余力地暗查——那就是当年在莎城发生的事。   反恐队伍里不干净,否则五年前的行动不应出现那么大的伤亡。   是躲藏着的黑影终于注意到自己正在追查这件事?   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所以想要灭口?   花崇顿感不寒而栗。   并非因为被人盯上,而是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过向柳至秦坦露心迹,甚至请柳至秦帮忙,一同调查。   幸好没有这么做。   他垂下头,抿唇苦笑。   卫生间的水声停歇,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似要把阴霾都抹掉。   短暂的几分钟,他已经干脆利落地做好决定——这事绝对不能牵连柳至秦。   这回躲过一劫,下次呢,下下次呢?   卫生间的门打开,柳至秦走出来,左手仍旧裹得严严实实。   “我帮你拆掉。”花崇平静地说。   柳至秦看着他垂着的眼睑,看出他正在经历某种挣扎。   那种挣扎就像平静江面下的暗涌,若是不潜入江中,根本察觉不到。   可是一旦察觉到暗涌,想要挣脱就已经来不及了。   “花队。”柳至秦忽然唤道。   “嗯?”   “你有心事。” 第一百零三章 围剿(04)   只在医院住了一夜,花崇和柳至秦就匆匆赶回市局。   张贸委屈地跟陈争汇报:“陈队,我真的尽力了。我们老大哪儿是我拦得住的啊?他非要出院,非说没事了脑袋不痛了,我也没办法。他是我顶头上司,我还得跟他手底下工作呢。”   陈争忙了一宿,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烟,气色不太好,眼里都是红血丝,摆了摆手道:“行了,出院就出院吧,你回去把他和柳至秦给我叫来。”   “好,我这就去!”   “等等。”陈争又道:“他俩吃早饭了没?”   “这我哪……”   “啧,我让你在医院陪着,你连他们有没有吃早饭都不知道?”   “我这就去食堂!”   大早上平白被训了一顿,张贸揪了揪自己的脸,快步跑去食堂,什么鲜肉包子鸡蛋饼肉馅儿饼买了一堆,赶回重案组一看,花崇已经和曲值讨论起黄才华了,而柳至秦正坐在花崇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吃浸泡在瘦肉粥里的油条。   油条是一截一截的,而柳至秦左手无名指骨折了,虽说其他几个指头能活动,但似乎不大方便将油条撕成小段。   撕油条的必然是……   张贸看看柳至秦,又看看花崇,再看看瘦肉粥和油条,觉得油条肯定是花崇给撕的。   联想到昨天晚上花崇帮柳至秦端碗,张贸眨了眨眼,心想花队对小柳哥简直太好了,周到得就像亲生老母亲一般。   花崇转过身,笑道:“告状的回来了?陈队怎么说?没让你又把我送回医院吧?”   张贸瘪嘴,将食物往桌上一放,“陈队让我给你和小柳哥带点吃的。你们什么时候去买的早餐?”   “就在你跑去打小报告的时候。”花崇拨了拨塑料袋,“哟,买得还挺多,我和小柳哥吃得完吗?”   “我来!”曲值拿起一个鸡蛋饼就开啃,“我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晚上,饿死了。”   张贸说:“谁上一顿饭不是昨天晚上?”   “这倒是。”曲值说着又拿过一口袋包子。   “把早餐给大家分了,肯定还有人早上什么都没吃。”花崇说。   张贸提着口袋吆喝了几声,立即有人小跑过来,几秒就把带馅儿的瓜分完了,最后只有一个大葱花卷剩在口袋里。   “我靠!都不吃素吗?你们这群狼!”张贸一边抱怨一边啃,“我自己吃。”   “别噎着。”花崇抛了一瓶曲值的冰红茶过去。   张贸接住,鼓着腮帮子说:“花队,你头还痛吗?医生说脑震荡患者需要……”   花崇一指,“再让我听到‘脑震荡’,你就别来重案组当摆件了,换个地方杵着去。”   “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张贸捂着嘴说话,瓮声瓮气的,说完还嘀咕:“又不是只有我说你脑震荡。小柳哥昨儿不也说你脑震荡了?你咋不让小柳哥换个地方当摆件?什么鸡儿道理啊?你脑震荡是事实,脑震荡了还不让人说吗?”   花崇眼皮一抬:“嗯?”   “陈队让你和小柳哥去他那儿报到!”张贸想起顶头上司反应快听力好,赶忙把陈争搬出来当挡箭牌。   “这就去。”花崇说完看了看柳至秦,见柳至秦的早餐还剩小半碗,改口道:“一会儿就去。”   柳至秦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人背对窗外的光,一人迎着光,仿佛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吃好了。”柳至秦放下勺子。   “吃好什么?一根油条你都没吃完。”花崇说:“不着急,陈队要是急着召见我们,早给我打电话了。你把碗里的吃干净,浪费粮食可耻。”   柳至秦重新拿起勺子,明显加快了用餐的速度。   一刻钟之后,两人出现在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窗户大开,通气扇正在工作,可仍然闻得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插满烟头,都快溢出来了,显然陈争抽了不少烟,不久前才想起通风散气。   花崇想,毕竟要照顾自己这个脑震荡病人。   陈队还是挺细心的。   “坐。”陈争指了指办公桌边的两张靠椅,那上面竟一边放了一盒纯牛奶,还是高钙低糖的。   花崇唇角一抖,不得不改变想法——陈队不是挺细心,是非常细心。   柳至秦将纯牛奶拿在手里,笑道:“谢谢陈队。”   陈争摇头,将一份调查报告扔到两人面前,切入正题,“肇事司机叫黄才华,跑了接近二十年货运,经验丰富,以前从来没出过事,这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   花崇“嗯”了一声,拿过报告,和柳至秦一同翻阅。   “黄才华挂名在余年货运公司,但经常跑私活儿。车上的钢条是建筑工地的废弃建材,来自富康区一个正在修建的楼盘。对方负责人说,钢条是要运去城西环城公路外处理的,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但要求尽快。黄才华两天前就把这批钢条接走了。”陈争说。   “但黄才华不仅没有立即把钢条送到指定地点,还将车开到了洛安区。城西城南,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花崇摸出打火机和烟,正要点,一看陈争的眼色,只得又收回去。   “这两天时间里,黄才华没有跑货,行踪不明。出事的那辆中型货车一直停在离楼盘3公里远的货运停车场,其间无人靠近。”陈争接着道:“昨天下午,黄才华把货车开出来,从富康区一路开到洛安区,正常行驶,没有闯红灯和超速的记录。之后,货车在出事弯道附近的巷口停了两个多小时,然后突然高速冲向弯道,朝你们的摩托撞去。”   说到这里,陈争一顿,眼神布满寒意与愤怒,“花儿,这不可能是事故,黄才华是冲着你们去的,有人想要你或者小柳的命。”   柳至秦没有说话,偏头看了花崇一眼。   花崇平静地点头,“我已经想到了。”   “这个黄才华只是一枚棋子。他的背景我已经查得很清楚,就是一个普通货运司机,完全没有袭警的动机。有人利用他对你们下手,然后杀了他灭口。”陈争不奇怪花崇的淡定,继续说:“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在事发前两天干了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但问题肯定出在这两天里。”   “通讯记录查过了吗?”柳至秦问。   “查过了,这两天他没有使用过手机。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关机?”   “这一点很奇怪,但放在他身上又不算太奇怪。”陈争说:“他平时就不怎么用手机,关机是常事。”   “他一个人住在洛城。”柳至秦继续翻着报告,“家里没有其他人。”   “单身汉一个,没结过婚,也没孩子,不过乡下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他每年春节回去一次,平时每月往老人的账户上打一千块钱。”陈争起身接水,放下茶杯后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的朋友都是货运司机。据这些人说,他性格不错,好说话,可能因为没有家庭拖累,所以经常帮忙跑车,其他忙也能帮就帮,不怎么计较报酬,200块、300块都接。没有爱好。”   “没有爱好?”花崇抱臂靠在椅背上,“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爱好。”   “如果跑步健身算爱好的话,那倒是有。”陈争耸了耸肩,“认识黄才华的人说,他有空就去江边跑步,还办了一张廉价健身卡。打不通他电话的时候就去江边或者健身房找他,八成能找到。货车司机们经常聚起来打麻将、打扑克、下棋、喝酒、唱K,他从来不参加,顶多和大伙一起吃个饭。”   “这……”花崇摸了摸下巴,“我本来以为,黄才华要么是赌徒,要么是酒鬼,要么沉迷某种网络游戏。”   陈争会意,“嗯,这一类人最容易被利用和控制。但恰恰相反,黄才华生活非常规律,规律到刻板的地步,身体也很健康。他应该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到现在为止,曲值他们还没有查到他欠谁钱的记录。”   “那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选定’?对方以什么方式控制了他?”柳至秦放下报告,摊开的两页是尸检细节图,黄才华的头几乎不存在了,身体成破碎状,看上去极其凄惨。   这些照片与黄才华生前的照片形成强烈反差。   余年货运公司提供的员工登记照上,黄才华其貌不扬,平头,国字脸,笑得很憨厚。   陈争叹气,“不清楚。能肯定的是,控制他的人不简单,甚至很有来头。‘他’或者‘他们’做得相当干净,用某种方式操纵着黄才华的行为。而且即便没有那辆突然出现的重型货车,黄才华也一定会死——按照行车路线,他要么撞击隔离钢板,要么撞击一栋在建的厂房,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装载在后面的钢条都会因为惯性作用瞬间插进驾驶舱,黄才华根本躲不掉。”   花崇低着头,十指交叠在一起。   “花儿,你本来该休息,但既然回来了,我也不强行把你送去医院。”陈争神色凝重,“你认真想一想,对你动手的可能是谁。我和韩渠琢磨了一夜,拟了一串名单,但这些人虽然有除掉你的动机,却不该‘只’除掉你,或者‘最先’除掉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花崇点头。   “至于小柳。”陈争看向柳至秦,“你是沈寻的朋友,又是公安部下来的人。但坦白说,我对你不算了解。你也认真想一想,看找不找得到什么线索。”   “嗯。”柳至秦说:“我也明白。”   “没想到会突然出这种事,我本来还想多放你们几天假,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陈争抹了抹脸,“最近韩渠的人会跟着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摩托不准再骑了,去哪里开我的车。昨天还好你俩都戴了头盔,不然就不止脑震荡这么简单了。”   花崇眼皮直跳,从昨天到现在,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要拿“脑震荡”来敲打他。听了无数次“脑震荡”,简直是魔音穿耳,经久不息。   “回去吧。调查的事你们暂时不用管,我和曲值负责。”陈争摆手,“想到了什么及时跟我汇报,不要隐瞒。”   ??   从陈争办公室出来,花崇往楼梯的扶手上一靠,竟是不大想走路。   柳至秦关心地问:“头不舒服?”   “没有。早没事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路过的警员少不得上前寒暄几句。   柳至秦说:“咱们换个地方?”   花崇有些犹豫,“去哪?”   “就随便走走,露台、操场、室**击馆,哪儿都行。”   “我去拿件衣服。”花崇道:“外面风有点大。”   柳至秦独自下楼,几分钟后看到花崇从楼里出来,已经披上厚外套,手里还拧了一件。   “穿着。”花崇把衣服抛过来,“别骨折还没好,又给吹感冒,病上加病。”   柳至秦接过衣服,正要穿,花崇又说:“等等,你那手……”   “穿衣服没问题,碰不着。”   “还是我来吧。”花崇又将衣服拿了过来,抖了两下,帮他穿上。   “谢谢。”   “别老是跟我说谢。哪来那么多客气。”   柳至秦停下脚步,突然正色道:“是你老是跟我客气。”   “嗯?”花崇转身,眉心微皱起来。   “花队,你心里在担心什么,却不愿意让我帮你分担。”柳至秦站在原地,语气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分别,却又似乎有很大分别。   花崇心口一沉,别开眼,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应。   他知道柳至秦指的是什么。   昨天夜里,柳至秦突然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当然不可能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只得随便闲扯了几句敷衍过去,然后关灯睡觉,却半天都没睡着。   旁边的病床上时不时传来翻身的响动,显然柳至秦也没睡着,不知是因为手指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想开灯看看柳至秦的情况,却又不敢动,怕再次被问是不是有心事。   如此一动不动地躺着装睡,过了许久才睡着,但睡着也不停做梦,半梦半醒。一会儿梦到中型货车撞过来的时候,自己没能及时避开,摩托先是被货车撞飞,然后被卷入车底,梦里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感,他却知道,自己被碾成了一滩血淋淋的肉酱;一会儿梦到在西北执行反恐任务的时候,自己身边站着的都是已经逝去的队友,他们面容清晰,犹是活着时的模样,可画面一转,那些年轻的生命就在硝烟中化为灰烬。   清晨,护士进来量血压量体温换药,他被吵醒,只觉得特别累,像根本没有睡过一般。柳至秦似乎也没有睡好,眼神略显呆滞。   他心里有些好笑,因为“呆滞”这种神情,还是头一回出现在柳至秦脸上。   可笑完了又感到些许心痛。   柳至秦肯定没睡好,十指连心,手指受伤可得痛上一阵子。   回到市局后,他顾及柳至秦的伤,连忙撕好油条,泡在瘦肉粥里,招呼柳至秦来吃,可见人家拿起勺子,心里又被矛盾填满。   这样不对,不能这样。   自己周围危机四伏,与柳至秦接触越多,就越有可能将柳至秦拉入深渊。   是自己放不下当年的事,一根筋想查个水落石出,和柳至秦没有任何关系。   为无关者着想,当然应该逐渐疏远,而不是继续靠近。   即便自己已经对对方动了心。   喜欢这种事,从来不是生命里的必需品。   “花队,你又是这种表情。”柳至秦叹气。   花崇回过神,有些不安,“我什么表情?”   柳至秦看着他,喉结滑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仍在犹豫。   花崇趁机夺回主动权,“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你说我心里有事,你心里难道就没事?”   他说这话并非质问,也并非将柳至秦的军,只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但柳至秦抿着的唇却动了动,几秒后道:“对,我心里的确有事。”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花崇愣了愣,“你……”   “我昨晚一直没有睡着,想了很多事,关于你,也关于我。”柳至秦说得很慢:“还关于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沈寻和乐然?”花崇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二人。   柳至秦摇头,“不是。另外的人。”   谁?花崇想,陈争、曲值、张贸、徐戡、肖诚心?   似乎都不对。   “我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公安部信息战小组,偏要跑到洛城来。”柳至秦说。   “你说你犯了事。”   柳至秦直截了当道:“我骗了你。”   花崇目光一紧,“骗我?”   “不止你一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来洛城的真正原因。”   花崇感到自己的额角正跳得厉害。   柳至秦很久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一般。   “你的目的是什么?”再开口时,花崇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冷。   柳至秦看了他好一会儿,答非所问:“二娃已经独自在家待了一天了。”   花崇听出了他的意思——我们回家再说。   ??   从市局回画景小区,花崇开的是陈争的车,后面还默默跟了辆特警支队的车。   他这次出事,算是把两边的队长都惊动了。   路上,柳至秦罕见地没有说话,气氛紧张又带着几分尴尬。花崇心中烦闷,好几次险些超速。   二娃一天没人理,门一开就冲了出来,兴奋地围着柳至秦转圈,尾巴摇个不停,完全不把柳至秦当外人。花崇提着袋装狗粮,给空落落的碗满上,又换了饮用水,一切收拾妥当,才转向柳至秦。   大约是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二娃竖着耳朵左看右看,然后“嗷呜”一声,识时务地躲进自己的棉房子里,只露了一条尾巴出来。   柳至秦道:“咱们当了这么久的邻居,从来都是我到你家里来。你还没有去过我家吧?”   花崇不含糊,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钥匙,“现在走?”   “你不担心吗?”柳至秦问。   “担心什么?”花崇反问。   柳至秦似是欲言又止,“没什么。不担心就走吧,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画景小区按户型不同分了好几个单元区,柳至秦租住的房子比花崇的稍小,里面打扫得很干净,整个客厅除了基础摆设,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   “坐吧。”柳至秦指了指沙发,“我去烧壶水。”   花崇没有催,却也没有落座,站在客厅靠近厨房的位置,目光没有从柳至秦身上挪开。   柳至秦接了大半壶水,转身就看到花崇正在看自己。   “花队……”   “继续烧啊。这是你家,我又不会吃了你。”   柳至秦将透明水壶放在底座上,一按下开关,壶里的水就开始发出“呼呼”声响。   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冲淡了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紧绷感。   柳至秦靠在案台边,眼神深不见底,终于开口问道:“花队,当年你去西北莎城反恐,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花崇表面平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陈队说拟了一个名单,但名单上的人‘只’对你、‘最先’对你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柳至秦说:“这些人都是你在洛城、函省可能开罪过的人。但西北呢?陈队不了解你在西北时的情况。如果排除名单上的人,想要对你动手的有没有可能是你在莎城惹到的人?”   花崇警惕地拧紧眉。   “盘踞在莎城的是涉恐组织,他们有多残忍,你比我更清楚。监控里有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你肯定注意到了——冲向弯道的时候,黄才华表情狰狞,那绝对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被涉恐组织控制了。”柳至秦压了压唇角,停顿片刻,“我其实早就该问你关于莎城的事,但因为某个顾虑,一直难以开口。经过昨天的事,我想了一晚上……”   电水壶烧水很快,水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是将柳至秦的声音覆盖了下去,接着“啪”一声响,水烧好了。   柳至秦拿来两个杯子,将开水倒进去。   花崇看着他的背影,“你离开信息战小组,是想知道莎城的事?”   柳至秦转身,“花队,你还记得安择吗?”   花崇脑子陡然一麻,冷声问:“你是谁?” 第一百零四章 围剿(05)   安择,就算很多人已经记不得这个名字,花崇也不会忘记。   身披特战衣的那几年,他有很多兄弟、很多队友,但棋逢对手的却不多。安择是其中之一。   初识安择是在多年前第一次到首都参加全国精英特警联训之时。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刚从警校毕业,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杀进了洛城选派名单中。安择与他同岁,也是愣头青一个,是隔壁焦省鎏城选派的生力军。大约是因为年纪相仿、能力出众,两人在短暂的交锋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一个月同甘共苦下来,已是彼此欣赏的兄弟。   联训结束后,安择回到鎏城,花崇也回到洛城,各当各的特警,各执行各的任务,平时并未经常联系,但几次多地联合反黑禁毒行动里,他们都巧之又巧地分到了同一个行动小组中,配合得还相当默契。就连当时还没当上洛城市局特警支队队长的韩渠都说——你俩太有缘了,天生就是互为搭档的料。不久,两人又一同参加了一回全国特警联训。和上一次不同,这次参训的人员里还有没毕业的受邀警校、军校学生。   报名去西北支援反恐之前,花崇难得联系了安择一回。对方在电话里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去。放心放心,我也报名了,咱俩又可以并肩作战了!那边肯定比咱们这些地方危险,花儿你得罩着我啊。”   七年前,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特警分批赶往地域极其辽阔的西北。驻守在莎城、库疆、密罕一线的主要是函省和焦省的特警。花崇与安择同日抵达,一同被分在莎城总队援警三中队。   在西北的日子很苦,生活条件和大城市没法比不说,还时常面临生死考验。涉恐组织穷凶极恶,又与国际武器走私贩、毒贩勾结,任何残忍血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碰上,就是荷枪实弹、枪林弹雨。但这种危险而恶劣的环境也让本来彼此间并不熟悉的各地特警迅速拧成一条绳,那种感情是在警校或者普通警察队伍里难以形成的。   安择是花崇早已结识的兄弟,花崇后来认识的还有周天涯、慕逍、田一开、满越……大家一同训练,在一个大盘子里抢菜,互相给伤口上药,帮忙打水洗头洗澡,出任务时彼此掩护,扛着兄弟的命,也将自己的命交给兄弟。   慕逍在到莎城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牺牲了,是援警三中队牺牲的第一名特警。告别仪式上,三中队的队长含着眼泪说,一定要让剩下的人平安地、完好地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他们这一批支援特警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清除盘踞在莎城、密罕的涉恐组织“丘赛”。   这不算特别危险的任务。因为过去的两年间,特警们一直在与“丘赛”周旋,其头目和大部分重要成员已经被击毙,剩下的是一些残余势力。   行动开始前,安择还跟大家说笑话,挨个拥抱对拳,约好离开西北后,一年起码聚一次,不醉无归。   但十小时之后,安择带领的六人小队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即便看到了安择鲜血淋漓的遗体,花崇也没有办法相信安择就这么去了。   行动总体来讲是成功的,“丘赛”被一锅端,这个曾经在莎城兴风作浪的组织终于彻底消失了。   安择、田一开、满越等牺牲的特警被授予烈士称号,遗体上盖着庄重的国旗。   半个月后,完成两年支援任务的特警们相互道别,回到原来的城市。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原来的模样,花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释怀。   既然选择去支援反恐,就没有谁会惧怕牺牲,也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他始终觉得,正常情况下的牺牲不该是安择那样。   反恐队伍里有人将清剿情报泄露了出去,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都不愿意放过,他要找到害死安择和其他兄弟的罪魁祸首。   但再次到莎城是不可能的,反恐前线,任何特警都只能去一次。   即便要查,也只能留在洛城查。   这太难了,洛城远离莎城,特警支队基本无法接触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好在当年驻扎在莎城的基本上都是函省和焦省的特警,一直留在警察队伍里的话,说不定能够查出些什么。   而刑侦支队重案组,无疑是他在有限的条件下,最有可能得到线索的地方。   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想要凭一己之力揪出害死队友的黑影。   偶尔撑不下去时,就会想到安择牺牲之前的笑容。   不止是安择,还有一同殒命的那些人。   他们是烈士,而烈士是个光荣的称号,他们“死而无憾”,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丘赛”被铲除了,任务成功了,反恐行动中牺牲在所难免,悲伤之后,一切必然回归平常。   连一些队友都说,安择他们只是太不走运了。   但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群活生生的人,他朝夕与共的兄弟。“烈士”两个字安慰得了别人,安慰不了他。   死亡是最遗憾的事,哪里有什么“死而无憾”。   他想要真相。   ??   “安择。”柳至秦眼中掠过一丝光亮,“他是我的兄长。”   花崇刹时瞪大眼,惊得无以复加,“你说什么?”   “安择是我的兄长。”柳至秦又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花崇。   “不可能。”花崇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意,“我不记得他有弟弟,他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人。”   “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除了我,他没有别的亲人可提及。”柳至秦轻声说:“他从不向外人提起我,只是因为我曾经想进入特种部队,总是跟他说——哥,我是要当特种兵的人,特种兵一切信息保密,你可不能随便说我是你的弟弟。”   花崇撑住额头,只觉突然陷入某种无能为力的混乱之中。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眼神空荡荡的,“我……我不信。”   柳至秦叹了口气,从他身边走过,向卧室走去。   放在床头柜上的是一个相框,柳至秦拿起来,递给花崇,“我哥跟我提到过你,说你是他非常欣赏的对手。你们很早就认识了,我想,你应该能看出他18岁时的样子。他变化不大,毕竟……毕竟他离开的时候还很年轻。站在他旁边的是我,十多年了,我的变化比他大得多,能认出来吗?”   花崇盯着照片,左边的男人的确是安择,他不可能认错,当年第一次与安择见面,安择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而右边的少年……   他抬起头,与柳至秦目光交汇。   明明是不算远的距离,却像隔着一轮又一轮的年岁。   连光与影都浮着陈旧的灰尘。   照片上,少年的五官带着几分青涩与稚嫩,身形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纤细,没有笑,浅浅皱着眉,看上去比安择还老成一些。   而眼前的男人成熟挺拔,英气俊朗,眉眼的线条锋利,极有侵略性,从眸底泛出来的光却是温柔而沉静的。   就算再眼拙,他也看得出,柳至秦就是站在安择身边的少年。   “我原名不叫柳至秦,这是后来才改的。”柳至秦靠在墙边,“安岷——才是我本来的名字。”   花崇眼睫轻轻一颤,忽地想起第二次参加联训的时候,听到安择对一个脸上涂着油彩的军校生唤了几声“min-min”。   他一直以为,安择喊的是“民民”。   当时,他对那个编号为“092”的军校生有些印象。对方的体力和作战技能在一帮军校警校生中出类拔萃,虽然和正儿八经的精英特警相比还差些火候,但看得出是一棵好苗子。   他有心与对方切磋较量——因为当时心高气傲,有些好为人师,却始终没逮到机会。偶然听到安择叫人家“民民”,连忙赶过去搭话。   但“092”一见到他,就转身走了。   他便跟安择打听,“你认识‘092’?”   “不认识。”安择说。   “不认识你还叫得那么亲热?”他笑:“那小孩儿叫‘民民’?不是说联训只能叫编号吗?你怎么连人家的小名都知道?”   “我听他同学这么叫的。”安择问:“怎么,你对‘092’有兴趣?”   “瞧他挺厉害,反应灵活,个儿也高。”花崇看了看“092”的背影,“不知道是哪个军校的。”   安择似乎有些得意,“他啊,最擅长的跟咱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哎你这人,卖什么关子啊?”   “哈哈哈哈!”   花崇一个激灵,看向柳至秦的目光陡然多了几缕探寻,“你以军校生的身份,受邀参加过全国特警联训?”   柳至秦有些意外,眉梢不经意地抖了抖,“你记得我?”   花崇深吸一口气,“你的编号是多少?”   “092。”柳至秦的眼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热切,“我是092,我哥的编号是016,你是014。”   花崇眉心皱起又松开,剧烈波动的情绪翻涌在眼中。   他向后退了一步,右手的拇指与中指用力按压着两边太阳穴,努力消化着突然杀到的往事。   三个编号,柳至秦一个都没有说错。   参训人员的编号是对外保密的,除了教官与队员,不会有别的人知道。   难怪曾经觉得柳至秦似曾相识,原来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时候,自己甚至是欣赏柳至秦的。   “安择叫你岷岷?”几分钟后,花崇心情平复了些许,靠在与柳至秦相对的一面墙上。   “嗯。”柳至秦点了点头,眼中分明是怀念,“小时候他就那么叫我,当我已经成年,他也老是不记得改口。”   花崇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半晌才道:“你……你来洛城,是为了搞清楚安择牺牲的真相?”   “是。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去莎城之前,他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盒骨灰。”柳至秦声音很轻,“我无法接受。”   “安择说,‘092’擅长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指的你擅长电脑操作吗?”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过?”   花崇摇头,“他只是说,你最擅长的不是作战。”   柳至秦半天没说话。   “这些年,你一直在查当年的事?”花崇又问:“但你为什么会到洛城来?直接去莎城不是更好?”   “我去不了那里。”柳至秦说。   “也对。”花崇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莎城哪里是想去就能去,自己不也无法再去吗?   “花队。”柳至秦似乎清了一下嗓子,缓慢道:“我怀疑过你。”   花崇抬眸,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怀疑?我?”   看着柳至秦的眼,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五年来,他一直孤单地追寻着,只为找到安择还有另外五名队友牺牲的真相,而现在,安择的亲弟却说——我怀疑过你。   他低下头,手指插入发间,一边摇头,一边苦涩地笑了笑,哑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   柳至秦索性从头开始讲。   “你们当年在莎城执行的每一项任务都是机密,我只知道我哥牺牲了,却不知道他牺牲的具体情况。没有人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事,我只能自己暗地里查。”卧室不是抽烟的地方,柳至秦却点上了一根,“在行动开始之后,你们总队的网络存在一个异常数据流波动。”   花崇胸腔震动,“什么意思?”   “有人向外发送了一条或者数条情报。”柳至秦目光锐利,“我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确定,总队里有内鬼,很有可能不止一个。”   “你认为我是那个内鬼?”花崇呼吸渐紧,却并不是因为被怀疑。内心的秘密令他始终活在孤独中,即便看起来人缘很好,那种孤独也无法抹去,现在终于有第二个人告诉他,总队里有内鬼,安择的死并非那么简单的事。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我不知道。”柳至秦摇头,“最开始,我连我哥的队友有哪些都不知道,只能一个一个查。直到去年底,我得到情报——你可能和‘丘赛’有关。”   花崇像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我和‘丘赛’有关?操!我他妈唯一和‘丘赛’有关的,就是我曾经和我的兄弟一起,端了‘丘赛’的老巢!”   “‘丘赛’还存在。”柳至秦平静地说。   花崇瞳孔收紧,“什么?”   “我哥牺牲的那一次,你们表面上将‘丘赛’一网打尽,其实还有漏网之鱼。难说他们是运气太好而跑掉,还是被总队的内鬼放掉。”柳至秦一字一顿道:“‘丘赛’,并没有覆灭。”   “你怎么知道?”花崇难以接受,“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不要忘了,我曾经是信息战小组的一员。”柳至秦吐出一口气,“‘丘赛’的漏网之鱼们在函省出没。你知道吗,我得知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你就是我找了五年的内鬼。”   “我不是!”花崇指尖发抖,“我也想知道内鬼是谁!”   柳至秦上前几步,似乎想走到花崇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花队,我……”   花崇十指渐渐收紧,握成坚硬的拳头。   忽然,脑中闪过一片白光,记忆拉回当年在联训营时。脸上涂着油彩的军校生面容不清,似乎所有人都长一个样,“092”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小松。他和一帮队友蹲在高处,别人笑嘻嘻地议论底下的小孩儿,他一言不发地盯着“092”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092”转过来身来,明亮的眸子笔直地看向他。   目光短暂地交汇,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   那时他便想,如果“092”把油彩洗掉就好了,认个脸,起码将来在其他地方见到了,也能认出来。   但受邀的军校生和警校生必须在脸上涂油彩,这是规定。   柳至秦走去对面的书房,花崇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讶。   这哪里是书房,明明是一间机房。   柳至秦未受伤的手撑在桌沿,受伤的手在键盘上敲击,顿时,几面显示屏“唰唰”闪出成片的代码。   花崇哪里看得懂,“这是?”   “数据流向监控、信息抓取、内容分析处理……”柳至秦转过身,压着唇角,“我……监视过你。”   花崇眼皮一撑。   “抱歉。”柳至秦微垂下头。   花崇盯着那些天书一样的代码——让他看,他是完全抓瞎的。须臾,他问:“有这些程序在,不管我干什么,你都知道?你都能看到?”   柳至秦先是摇头,又点头,“只限于网络和通讯。”   花崇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把我家的摄像头也入侵了。”   柳至秦脖颈的线条一紧。   花崇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反应,“真入侵了?”   “我没有打开过。”柳至秦有些难堪,生硬地解释道:“我有权限,但我没有打开过。”   “你们这些黑客……”花崇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得知柳至秦能够毫无障碍地窥探他的所有隐私,他并没有特别生气或者特别惊慌的感觉,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细想起来,无非是自己能够理解柳至秦的心情。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隐藏着的黑影。   “对不起。”柳至秦再次道歉。   花崇拖了张靠椅坐下,觉得特别累,心里也特别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面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亲密又疏远,情绪仿佛被两道相反的力拉扯到了极限,下一秒就将绷断。   他抬眼看着柳至秦,柳至秦也看着他,两道目光相交、试探,谁也没有别开视线。   花崇咳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你告诉我这些,给我看你的‘家当’,是因为不再怀疑我了?”   “我其实……一直不愿意相信你和‘丘赛’有关,但……”柳至秦捂住额头,顿了一会儿,“我哥每次说到你,用的词都是‘兄弟’。”   花崇闭上眼,又想起了安择离开前的样子——一身戎装,自信地竖起大拇指。   当然是兄弟,是惺惺相惜的兄弟。   “刚到洛城的时候,我时刻都在观察你。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完全放下了对你的戒备。”柳至秦说一会儿又停下,“花队。”   “嗯?”   “你也在查当年的真相,是不是?你心里一直埋着这件事,是不是?”   “我……”花崇眼睫颤抖,喉结滚了好几下。   时间像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切都陷入静止中。   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很久,花崇轻声说:“有人能接受他们成为烈士,但总有人无法接受。”安择把我当成兄弟,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五年前牺牲的是我,我想,他也会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谢谢。”柳至秦突然说。   花崇抬起头,“如果没有昨天的车祸,你是不是还会隐瞒下去?”   柳至秦没有正面回答,“我昨晚思考了一宿,不想再挣扎了。”   “你相信我?”   “其实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花崇沉默。   “你在明,我在暗。我知道你的一切,而你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我们刚才的对话。”柳至秦说:“你相信我?”   花崇缓慢道:“那年我听到安择叫你‘岷岷’,语气那么骄傲。我不懂他在骄傲什么,现在才知道,他骄傲,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弟。故人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柳至秦眼眶发热,“花队……”   花崇笑了笑,蓦地觉出几分苦楚。   自己已经对柳至秦动了心,柳至秦的接近却另有目的。   这份没有说出的感情,恐怕再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疲惫,“你是为了监视我,从我身边得到情报,才与我走得那么近?”   柳至秦唇线绷紧,凝视着花崇,然后摇了摇头。   “你说对了一半。”   “嗯?”   “另一半,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一百零五章 围剿(06)   花崇站起身来,胸腔里的震动一下快过一下。   他满目诧异地看着柳至秦,重复道:“情不自禁?”   “我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你刚才问我的编号,是因为记得‘092’吧?如果不记得,你也不会这么问。”柳至秦按捺着心绪,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眷念几乎全部浮现在眸底,“我以为你早就记不得我了,甚至根本没有留意过我。我,我……”   难得一见地,他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花崇掌心发热,血液流经的每一处,都传来滚烫的温度。   “你经常和我哥待在一起。我那时还是军校生,到联训营的时间比你们晚很多天。”柳至秦语速时快时慢,年少时的倾慕与一见钟情几乎要声势浩大地卷土重来,他深深吸气,勉强让自己显得平静,“我刚到联训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我听说,听说你和我哥是最厉害的几名特警之一。你们各有所长,我哥擅长侦查突击,你的枪法非常厉害。”   花崇立在原地,眼神愣愣的,像在认真消化刚听到的话。   “我们这些军校警校来的学生平常不能和你们一起训练,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脸上还要涂上油彩。开营第一次狙击比武,我们也不能参加,连到内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远远地观摩,当观众。”柳至秦继续道:“我跟教官借了一副望远镜,本来是想看我哥,但是自从看到你趴在射击位上,我就再没有看过别人。你拿了重狙组的第一名,你的队友冲过去把你抱起来,我哥跑在最前头。你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但这些年下来,我一直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我后来想,你笑得那么开怀,当时眼睛一定非常亮。”   花崇不经意地抬起手,摸了摸唇角。   他的唇角天生有个不算明显的上扬幅度,笑起来的时候容易给人“开怀”的观感。过去还在特警支队的时候,他经常那样笑。现在却少了,也许是心理不再明媚,也许是年龄上去了,也许是责任与压力使然。   柳至秦所说的那场狙击比武,不过是他特警生涯中最普通的一次小比赛,普通到即便拿了第一,他也懒得拿出来回味。   对很多出过生死任务的特警来说,再受外界关注的比武在心里的分量都算不上重要。奖牌、勋章固然是荣誉的象征和实力的证明,但自己与队友在每一次任务里平安归来,才是真正的奖励。   若是柳至秦不说,他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形;即便说了,他仍是要耗一番功夫,才能勉强想起来。   自己那时带着墨镜吗?在大笑吗?和很多人拥抱吗?安择也在吗?   他揉了揉眉心,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也许你早就忘了,毕竟对你来说,那次比武不算什么。”柳至秦牵起唇角,语气有几分怀念,“你也不知道当时我一直看着你。场上场下那么多人,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大喊大叫,另一个靶场还有响亮的枪声,但我每次想起那一幕,都觉得周围很安静,安静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说着,柳至秦顿了顿,右手缓缓抬起,手指微弯,轻捂在心脏的位置,“不,也不对。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越来越激烈,就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它从来没有在面对其他人时,这么兴奋地跳动过。”   花崇眸光闪耀,一如当年。   柳至秦低下头,笑着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你很特别。当年我还很年轻,虎头虎脑的学生兵。我想要靠近你,但又害怕靠近你。我只敢偷偷看你训练、比赛,听我哥说你的事。有一次我哥叫住我,问我训练得怎么样,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跟我哥说,但看到你走来,我立即逃掉了。我怕我的心思,会被你,还有我哥看出来。”   花崇发觉自己的眼皮正在跳动,一下一下,那么强烈,几乎要影响他的视野,几乎要引起一场天翻地覆。   “我当年不敢承认,后来也不敢承认。”柳至秦说:“尤其是我哥离开之后,我以为我心底只剩下了仇恨。我总是想,有那么多特警在莎城,为什么牺牲的偏偏是他呢?别的特警有家人盼着他们平安,我哥就没有吗?我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我得到你可能与‘丘赛’有关的情报,但是来到洛城之后,从再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你,和你待在一起。”   花崇抽出一根烟,半天没点燃火。   柳至秦看着他将打火机按得“叮叮”作响,接着往下说:“年纪小时担心心底的‘喜欢’被人知道,拼命藏着掖着。年龄上去了,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日子。”   “花队,我现在向你告白,还来得及吗?”   手中的打火机在最后一次被按响后滑落在地,与木地板接触的一瞬,撞出一声闷响。   花崇的手还保持着点火的动作,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上前几步,蹲下,将打火机捡起来,视线融进花崇的眸子里。   花崇向来转得极快的脑子就像宕机了一般,声音有些茫然,“喜欢?”   柳至秦眉间微皱,郑重地点头。认真的眼神里,竟然也含着紧张与忐忑。   几秒后,花崇别开脸,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忽然有种身在充满鲜活氧气的密林里,却严重缺氧、呼吸不畅的感觉。   他单手捂住跳动着的眼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光被挡住,世界跌入黑暗。半年里相处的点滴汇集成海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个刚刚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的男人,是他成为刑警之后,遇到的最得力的工作伙伴,不仅能很快理解他的所有想法,还能提出不同却合理的见解,交流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障碍。在重案组,甚至是整个刑侦支队,对他来讲,柳至秦都是最特殊,最不可或缺的一个。   “花队。”柳至秦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归还打火机,“在这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你能考虑,考虑和我在一起吗?”   尾音在轻颤,像一段期待与不安的旋律。   接过打火机的时候,花崇碰到了柳至秦的指尖,只轻轻的一下,却彻底撩起了彼此的心弦。   柳至秦知道自己濒临失控,却毫无办法。下一秒,他已经牵起花崇的手指,在上面落下一个温柔却掠夺感十足的吻。   好似年少时的心情,都浇灌在了这一个亲吻里。   花崇眼中的光就像一朵摇曳的火,左右闪烁,忽明忽暗,最后静静伫立。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任凭柳至秦吻着,而没有立即将手抽回来。   柳至秦抬起头,舍不得放开手。   空气里只剩下多台机器的运行声,还有错落的呼吸声。   没人说话,因为都不知该说什么,都不知应怎么说。   沉默偶尔令人尴尬,可有的时候,也让人安心。   被拉长的安静结束在一声轻咳里。   到底是比柳至秦大了三岁,平时两人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差别,柳至秦还更像照顾人的那一个,可关键时刻,花崇露出了年长而沉稳的一面。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整理好心绪,不至于云淡风轻,却起码是体面而留有余地的,“你手受伤了,做不了家务,吃饭到我家里来吧,我会的不多,手艺和你比差远了,但好歹饿不着你。你要是实在吃不惯,我给你点外卖也行。”   简单的、近乎拉家常的一句话,在柳至秦心里已是千言万语。   ??   傍晚,正是市局食堂人满为患的时间。曲值站在重案组门口,一手拿着冰红茶,一手不耐烦地拍门,“我**快点儿啊,屁事咋这么多呢?成天忘这忘那,丢三落四,哪天把自己丢了都不知道!”   张贸拿着手机一路小跑,“来了来了!哎曲副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花队和小柳哥去。昨天真他妈吓死我了,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眼皮直跳,连带脑子都不管用了。你说万一他们真出事了怎么办啊……”   “你摸摸良心啊张小贸!”曲值气笑了,直往张贸胸口戳,“自己脑子不管用还敢怪花儿,花儿听到了抽你信不信?”   “又在说我什么?动不动就抽人,我在你们心中就这么暴力啊?”   楼梯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张贸和曲值回头一看,只见花崇和柳至秦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花队,小柳哥!”张贸惊讶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重案组好像是我的地盘吧?”花崇笑,“允许你俩在这儿喝我买的冰红茶,不允许我和小柳哥回来?”   “不是!”张贸连忙解释,“你们不是回家休息了吗?小柳哥手指骨折,你脑……”   花崇一个眼刀甩过去,“脑什么?来,把后面两个字也说了。”   “我不!”张贸秒怂,“我不去别的地方当摆件!”   曲值在他后脑上扇了一下,“傻逼,咱重案组都是机灵的小伙子,哪儿来的摆件?”   这时,又有几名组员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见花崇和柳至秦都说:“哟!回来了?”   “搞得跟我不该回来似的。”花崇晃了晃手中的口袋,“别去食堂吃了,我买了晚餐,拿去分。”   “谢谢花队!”张贸喜滋滋地跑去接,到手立马叫起来:“我操这么重!曲副来帮忙!”   “少了够你们吃吗?”花崇甩了甩手,手指都被塑料口袋勒麻了。柳至秦左手伤着,只能用右手提,他便拿了大头,从餐馆一路提到局里,看起来轻松,其实耗了不少劲儿。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回办公室,争先恐后地拆外卖盒,门外只剩下花崇和柳至秦。花崇正要跟着进去,手腕突然被握住。   柳至秦站在他斜后方,低声道:“我看看。”   “哎。”花崇有点无奈,“勒红了而已,你右手不也勒红了吗?”   “你提得比我多,两个口袋都比我重。”柳至秦指腹在他手指的红痕上描摹,然后轻轻按了按。   花崇抽回手,“那你争取快点把手指头养好,下回你提重的,我提轻的。”   柳至秦笑了,“其实我们可以让外卖员送过来。像今天这样自己提,费力不说,还不能给别人创造就业机会。”   “我点完菜让人打包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现在这叫事后诸葛亮。”花崇将发热的手揣进衣兜里。   “我那会儿专注碗里的菜,没注意到别的事。”柳至秦停了半秒,又说:“碗里的排骨和肉丸子是你给我夹的。”   花崇斜他一眼。   “走吧,进去工作了。”柳至秦说。   重案刑警们就没一个嗓门儿小的,晚饭时间,办公室的声量已经到了噪音级别,花崇索性直接往休息室里走,见到摆在正中央的床,下巴突然绷紧了几分。   以前不止一次,在困倦得不行时,和柳至秦一同挤在这张床上。   那时他满脑子案情,别的什么都懒得想,如今回头一看,才觉出几许不同寻常。   白天在柳至秦家里,他说好给柳至秦做饭,最后还是柳至秦下厨,用一只手煮了两碗番茄鸡蛋面。饭后自然是他洗碗,柳至秦拿了喷壶,去阳台上浇花。   他跟过去一看,只见花架上都是石斛。   记忆闪回,安择经常说,石斛泡水明目,狙击手应该多喝。   但石斛娇气,不太容易养,安择搞来好几窝都养死了,剩下的被队友们以“不吃看着它死吗”为由吃掉了,气得安择追着人打。   柳至秦一边往叶片上喷水一边说:“石斛有个别名,叫不死草。”   “不死草……”   “但哪里有不死的生命呢?”柳至秦摇摇头,“我种石斛不是因为迷信,是因为……”   “安择说用它泡水可以明目,安择喜欢它。”   “你知道?”   他笑着叹息,“我吃过你哥好多片石斛叶。”   “是吗。”柳至秦垂下眼睑,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摘两片拿去泡水。”他说。   柳至秦连忙放下水壶,抬手欲摘,“行!”   外面还是很吵,但花崇轻而易举辨别出柳至秦在他办公桌里翻翻找找的声音,接着是杯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柳至秦在烧水泡茶。   以前只有陈争给的菊花茶,现在多了刚摘的石斛叶。   从险些丢掉性命到现在,不过一天多的时间,但陡然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悬着的心情也有了着落。   最踏实的并非是知道了柳至秦对自己的感情,而是明白,柳至秦和自己在做同一件事。   他无法向柳至秦承诺什么,同样,柳至秦也没有向他承诺什么。但起码,往后的路多了一个人。   相互支撑,总好过独自前行。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他转过身,接过柳至秦泡好的茶。   “技侦那边还没什么进展。”柳至秦说,“黄才华实名登记下的所有通讯记录都查过了,什么异常都没有。现在最关键是确定在案发前两天他去了哪里。监控最后一次拍到他是在货运停车场。他停好车之后离开,看上去一切正常,之后就消失了。”   “货运停车场周围公共摄像头不少,公交、地铁上也全是摄像头,黄才华没有私车,也不像动不动就打车的人。他消失得这么彻底,只有一种解释。”花崇没有立即喝茶,捧在手里取暖,“那就是他离开停车场不久,就被迫或者被引诱上了一辆车。之后的事,他自己已经无法控制。”   “但怎么解释他没有立即把废弃钢条拉去指定地点的行为?”休息室面积太小,不适合来回踱步,柳至秦走了几步,索性靠在窗边,“初步调查报告里面有个信息——他从无拖沓的习惯,任务一旦交到他手上,他就会立即完成。那天他从工地接了废弃钢条,按理说应该马上送去指定地点,这样不仅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钱,还可以迅速接下一个活儿。”   花崇撑着下巴,自言自语似的,“他有另一件不得不马上去做的事,以至于暂时将废弃钢条存放在停车场。他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停放,是因为货运停车场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钢条被人偷走,这符合他自律、谨慎的性格特征。而把钢条放在货运停车场之后,他没有通过电话告诉接应方更改时间,说明他认为自己不会离开太久,并且对废弃钢条运送来说,自己耽误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既然可以忽略不计,那就不可能很长。我估计他做完那件不得不做的事所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两个小时里出事。”   “两个小时,一个货车司机不得不做的事……”柳至秦拧着眉,“会是什么?”   “我暂时想不出来,这得根据他的日常生活来推测,但以我们目前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做类似的推测。我们现在把时间和空间范围都缩小了。”花崇说着摇了摇头,“不过通过监控排查从货运停车场经过的车,这还是不太现实。事发之前呢?黄才华去停车场开车,时间往前可以追踪到哪里?”   “只拍到他从停车场的南门进入停车场。”柳至秦说,“经过清晰化处理,看得到他当时的面部表情。和两天前离开停车场的时候相比,他的衣服和发型都变了,呆滞、无神。不过货车出入的手续是他自己办的,和工作人员交流没有障碍。花队。”   “嗯?”   “黄才华被人控制是肯定的,但你觉得他是受到某种逼迫,还是精神上已经**纵了?”   “更像是精神**纵。”花崇说:“正常的人对死亡有天生的恐惧,这是改变不了的。就算黄才华已经下定决心在杀掉我们之后去死,撞向重型货车的一瞬间,他也必然会有短暂的犹豫。但事实上,他连减速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就撞过去了。货车本身没有出现故障,而徐戡说他没有受到药物控制,那就很有可能是……”   “被催眠?”   花崇点头,“精神操纵这一块在刑事侦查中一直是个不小的难点,因为在彻底查清真相之前,很难估计对方到底做到了哪一步。而操纵的手法也因人而异,难有统一的标准。”   “嗯。”柳至秦离开窗边,走到花崇跟前,右手抬起,又很快放下。   花崇不解,“怎么?”   “想喝一口你的茶。”   “你自己的呢?”   “在外面。”柳至秦举起裹着夹板的左手,“一次只能端一杯。”   出去拿茶杯明明只要几步,半分钟都用不了,花崇还是将自己的杯子递到柳至秦手里。   柳至秦抿了一口,眉心紧紧皱起。   “不好喝?”花崇问。   “你尝尝。”柳至秦递回杯子。   花崇试探着一喝,并没有什么怪味。再一抬头,就对上柳至秦的视线。   “我去技侦组了”柳至秦笑着说。   ??   秋意渐浓,黄昏的霞光褪去之后,黑夜很快降临。   但夜晚的到来并不会让喧闹的城市冷清下去,相反,在洛安区几个购物中心附近,一天的热闹才刚刚开场。   泓岸购物中心附近有整个洛城最大的地铁站——天洛站,三条连接机场、高铁站、老火车站、长途客运站、商业中心的线路在这里交汇,早晚高峰的时候,人流量大得惊人,其他时刻,站里站外也是人满为患。   如此多的行人,给卖艺者、乞讨者带来了巨大的“客源”。   白天,城管轮流在天洛站周围巡逻,除了有合规证件的街头艺人,其他人无法出来“营业”。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城管下班,“牛鬼蛇神”尽数出动,乞讨者大多是骗子,卖艺者基本无艺可卖,换着花样讨钱而已。   尹子乔今年23岁,抱着把吉他在路边唱跑调的歌,面前的挂历纸上写着“给尿毒症母亲治病”的字样,几小时下来,也能赚个三五百块钱。   11点一过,地铁站关门,他也收摊了,背着吉他哼着小调往一条背街的小道走去,打算穿过那条小道,去街那边的酒吧找美女约丨炮。   小道很安静,是尚未拆完的老城的一部分。他戴着耳机,沉静在赚钱的喜悦里,全然没有发现,一个漆黑的身影,正渐渐靠近自己。   直到走过小道里唯一亮着的路灯,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摘下耳机,猛地转身,下一秒,两眼却惊恐万分地睁到最大。   喉管被锋利的刀锋隔断时,他连一声呻丨吟都没能发出。 第一百零六章 围剿(07)   凌晨,昏暗狭窄的小道,安静中竟有一丝诡异的祥和。小道全长一百八十多米,一头连接天洛站和泓岸购物中心,一头连接洛安区繁华的酒吧夜店街和数栋高耸云天的商业写字楼。白天,抄近路从小道经过的人不少,尤其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期。但一到晚上,就鲜有人敢冒险经过——小道一旁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路,有时还有执勤的流动警务车来回巡逻,走着比阴森的小道安全得多。   不过也有走惯了夜路的人爱往小道里钻,比如已经停止呼吸的尹子乔,再比如刚从“百晓”酒吧离开的服务生李立文。   对李立文来说,今天是顶顶倒霉的一天。   酒吧来了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看着像做生意的有钱人,往沙发里一坐,看背影像怪物,看正面更像怪物,那啤酒肚挺得跟立马要爆炸似的,说话时口水喷得如同机关枪。李立文去送了一回酒,当场就被喷了一脸臭熏熏的唾沫星子。   在服务业里讨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脾气好,受得了委屈。李立文以前脾气不怎样,一点就炸,但在各种酒吧、餐馆、洗脚城干了好几年,各种傻逼客人见了没一万也有八千,性子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任由脸上挂着口水,仍笑眯眯地对“啤酒肚”鞠了个躬,转身之后脸才垮下来。   酒吧里乐声很吵,李立文跟驻唱歌手借了一支香精味浓郁得惊人的洗面奶,在卫生间一边洗脸一边跟同事吐槽,眉眼间的嫌恶都要化成水淌出来了。   “你说这种人活着干什么?他的任务就是制造屎然后装屎吗?你看看他那个雄伟的肚子,我操,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他妈的几公斤的屎!说话不停喷口水,全他妈冲着老子这张脸来。他哪儿来那么多水啊?比娘们儿下面喷的水都多!老子真他妈想操丨烂他那张香肠嘴!”   同事听得哈哈大笑,“你啊,嘴怎么这么毒啊?张口闭口都是什么操啊屎啊,我一个男的都听不下去。你说你这样怎么找得到女朋友?谁要是惹到你,怕是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你问候个遍!”   李立文哼了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子生来就这样,粗俗,没素质,和你们这些城里人不一样。傻逼们最好别惹我,真把我惹毛了,老子一刀捅上去,别的不管,捅死再说!”   “哎哟你厉害你厉害!”同事笑完提醒道:“不过你还是得悠着点儿,这些话给咱们说说就行了,千万别让客人听到了。这些有钱人,心眼儿比屁丨眼还小,要是听到你在背后骂他们,肯定找老板理论,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啧,我有数。”李立文不以为意,“那傻逼正喝酒呢,哪儿听得到?”   然而十分钟后,李立文被经理按着脑袋向“啤酒肚”鞠躬道歉,差点给按跪下,完了还被罚了一周的薪水——原因是“啤酒肚”的朋友去卫生间解手,刚好听到李立文那些恶毒又肮脏的话。   酒吧平时要营业到凌晨4点,但李立文犯了事,心情差到极点,干脆跟经理请了假,提前回家。经理也是从服务生干起的,早年没少背地里骂过客人,倒也理解李立文,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后有怨气要抒发就来找自己,千万别在卫生间那种地方破口大骂。   李立文完全没有被安慰到,满脑子都是那个让他赊了财的“啤酒肚”,气得两眼发红,差点掉眼泪。刚才在卫生间,他也就是把话说得厉害些,什么“惹毛了一刀捅上去,捅死再说”,其实他自个儿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哪里敢杀人,说得再厉害也不过是打个嘴炮而已。   离开酒吧,李立文垂头丧气地向小道走去。小道另一头有个夜班车公交站,自助投币,一趟只需要两块钱。   但夜班公交车很少,错过一趟就得等一个小时,慢摇慢摇地坐个七八站回家,很是辛苦。   其实在酒吧门口的马路上就能打到车,有时他实在不想等夜班公交车,就“奢侈”一回,坐出租车回家。   不过今天显然不是能够“奢侈”一回的时候。   想到被扣掉的一周薪水,李立文咬了咬牙,快步走进小道里。   这条小道他已经走习惯了。和别人不同,他走小道不是为了抄近路,而是在小道里穿行时,隐隐能够体会到一种难得的归属感。   他不是洛城本地人,老家在函省一个经济条件落后的小镇,镇上全是老房子,自家住的巷子就和这条小道差不多。洛安区太繁华,连夜晚也是璀璨的,令人向往却又陌生冷漠,唯有这条等待拆迁的小道老旧破败,有家乡的气息。   平时,从小道经过时,他的心情都相当舒畅,毕竟结束了一天劳累的工作,回到租住的小屋后,就可以什么都不想,酣睡到中午。但今天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烦躁到了极点,快步在小道里穿行,脸色阴沉得像真要去杀个人似的。   但进入小道没多久,他就一脚踢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鼓囊囊的长方形物体。   他停下脚步,蹲下凑近看了看,是钱包!   一个塞得鼓胀的钱包!   对一个刚赊了财的人来说,在空无一人的巷道捡到钱包无异于天降之喜。他连忙将钱包捡起来,打开一看,惊喜突然变成了失望。   钱包虽然被撑得很鼓,但里面几乎全是一块、五块的零钱,最大额的一张也才二十块。   “我操,有病吗?没钱装有钱?”他一肚子的气,蹲在地上数钱。数了三遍才数清楚,一共三百三十七块钱。   “我日丨你妈!”他继续翻钱包,找到几张卡和身份证,发现失主叫尹子乔,才23岁,和自己差不多大。   叹了口气,他将身份证塞回去,接着把钱包放进自己口袋里,自我安慰道——三百块就三百块吧,有总比没有强。   有了这三百块“补偿”,李立文心情总算松快了些,继续往前走,途中瞥到墙根的阴影里趴了个人,地上似乎还有一滩污迹。但光线太暗,分不清是什么污迹。若是以往,他说不定会几步跑去观察对方的情况,如今却懒得这么做,只远远瞥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   躺在这巷子里的人他可见多了,全是喝醉吐一地的人,管他们还讨不到好,不管他们的话,过不了多久,他们酒醒了就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再说,这些来酒吧混的也没几个好东西,像“啤酒肚”那样的大有人在,不把服务生当人,跟天王老子似的,喝死了也他妈活该!   李立文丝毫没有愧疚感,加快步子,快到道口时甚至跑了起来,完全不知道当自己经过时,那个躺在黑暗中的,刚刚咽气的人正大睁着被恐惧定格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   “天洛站旁边的小道里有人被割喉!”   上午刚到上班时间,重案组就接到洛安区分局发来的案情通报。   花崇夜里没睡好,脑袋晕晕沉沉的,眼皮半耷着,还在想黄才华的事。   查了一天多也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线索,黄才华出事前两天的行踪仍旧成迷。   曲值叫苦道:“哎哟怎么回事啊,恶性案子一个接一个连着来,老子没有三头六臂啊!”   “我去现场看看。”花崇被吼清醒了,抬手拍了拍曲值的肩,“你继续查货车相关的线索,洛安区那边由我和小柳哥负责。”   “哎!”曲值叹气,烦躁地抓头发,“你们还没养好伤呢。如果不是特别麻烦的案子,就交给刑侦一队或者二队吧。”   “嗯。”花崇看看时间,皱眉道:“这个点是上班高峰时段,天洛站附近人特别多,就怕现场被严重破坏。”   “不止不止!”曲值打了个哆嗦,“花儿你忘了洛安区刑侦中队的队长是谁了?他比现场被破坏可怕多了,反正我是不想再和他合作了,简直噩梦,上次跟他一起办案被‘传染’了他那毛病,我纠正了一周才他妈纠正回来。”   花崇无奈,想了想只好说:“这次不一定是他去现场。”   “肯定是他。”曲值说:“他最勤奋了,辖区内出事,他哪次不是跑得最快的一个?”   这时,柳至秦提着两袋早餐回来,肩上还背了个包,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架势。   他一进办公室,花崇就朝他看去,见他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残”着一只手烧水,以前都把开水倒进两个茶杯里,这次直接灌进了一个大号的深红色保温壶,敞了一会儿气之后,盖好盖子,放进背包的侧袋里。   “花队?”曲值晃了晃手,“你看啥呢?”   花崇收回目光,此地无银道:“嗯?没看什么。走了,局里有什么事及时和我联系。”   说完立即向办公室外走去,柳至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花队。”   “嗯?”   “你刚才是不是在看我?”   花崇停下脚步,拒不承认,“你刚才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难道是我感觉出现偏差了?但我感觉一向很准啊。”柳至秦递出一袋鸡蛋饼和热豆浆,笑道:“刚才我买完早餐,回来烧水,总感到身后有一道熟悉的目光。”   花崇淡定地说:“哦,那肯定是曲值,他在看你手好没好。”   柳至秦“信了”,抬起左手说:“还得养一阵子,不过已经不痛了。”   花崇瞄到侧袋里的保温壶,想不起柳至秦以前有这玩意儿,随口问:“这壶是哪儿来的?”   “我买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   柳至秦偏过头,抿着唇笑。   花崇给他笑懵了,“你这表情有点儿怪啊。”   “是吗?”柳至秦摸了摸下巴,“我就是觉得,我们刚才的对话挺有趣。”   花崇不解,“哪儿有趣。”   柳至秦笑而不答,加快步伐向楼下走去。   花崇直到上车还在琢磨哪儿有趣。   “这壶哪儿来的?”“我买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简单又普通的三句话,有趣在哪里?   去现场的路上,徐戡一边刷微博一边说,“尸体图都已经被人传到网上去了,你们看这张,还拍的细节呢。”   花崇正在吃鸡蛋饼,闻言看了一眼,继续吃。   而一旁的张贸并没有在吃东西,看过之后连忙开窗透气。   李训拍着张贸的背,苦口婆心地说:“干重案刑警呢,就要像咱们花队一样,尸体陈于前而继续吃饭。你这样哪行?不如来我们痕检科算了。”   张贸回头,“说得好像你们痕检科就不用看尸体似的。”   “尸体怎么了?尸体又没错。”李训说:“错的是将活人变成尸体的人。我们刑警的职责呢,就是将这些做错事的人找出来,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是吧,所以来我们痕检科混吧?”   “不。”张贸这回回答得特别坚定,“重案组是我家。”   徐戡悠悠道:“花儿是你爸爸。”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徐戡抬头看了看,发现花崇正在冷笑,连忙摆手:“你们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   天洛站像往日一般热闹,但小道两头的警戒带却给这种热闹增添了几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感。   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们已经匆匆赶往写字楼,可警戒带外仍站了不少人,他们好奇地向小道里张望,有的还举着手机,不过能不能拍到什么却是另一回事。   花崇一行人从靠天洛站一边的道口进入,洛安区分局的刑侦中队长曹瀚连忙挥手,“花队儿!你来了唷!”   分局的痕检员已在工作,李训连忙加入,徐戡戴好手套与鞋套之后,蹲在尸体边进行初步查看。   花崇扫一眼周围的环境,眉心微蹙,“这儿早上有很多人经过吧?”   “谁说不是哩?”曹瀚三十多岁,是洛城警界乃至整个函省警界出了名的大帅哥,长得绝对一表人才,浓眉大眼,身材挺括,很多男人一眼瞧见他都忍不住夸一句“我操真帅”。但他从小在偏远乡里长大,虽然成年后就离家上警校,但一口古怪的乡音却无论如何都改不掉,张口就是“嘛哩唷”,平时也没什么帅哥包袱,穿衣没品味不说,表情也特别夸张,性格是与长相完全不符的憨厚。分局不少女警刚入职时都一秒成为他的颜粉,可相处不到几天,就全成了他的表情包粉。   他业务能力挺强,人也踏实,干到分局刑侦中队长的位置完全是靠自己。但花崇不太喜欢和他合作,因为明明是很严肃的场合,他一句话说出来,一个表情挤出来,空气都会突然变得安静。   听到那个“哩”,张贸背过身,捂着嘴忍笑。柳至秦头一次见到曹瀚,倒是没被对方的乡音和表情逗乐,却有些在意那句“花队儿”。   这也太难听了……   花崇简直不想看到曹瀚的脸,只得盯着几步远的尸体,“当时什么情况?”   “花队儿你看这两边嘛。”曹瀚一本正经地指着两边道口,“那边是地铁站出入口嘛,这边是写字楼嘛,几百家大公司小公司挤在那些写字楼里唷。很多人为了赶时间哩,下了地铁就往这小道里钻。早上街道派出所接了几十个电话唷,全是报警说发现小道里有死人哩。我赶到的时候,哎唷唷,里里外外都是人唷!”   花崇想象得出那个场面,只是听曹瀚“嘛哩唷”地一描述,眼皮就开始疯狂地跳。   曲值与曹瀚合作之后被“传染”说了一周“嘛哩唷”不是没有原因的。   “受害者身上没有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嘛,也没有证件嘛,我已经派人去核实他的身份了唷。”曹瀚工作的时候非常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一会儿挑左边眉毛一会儿挑右边眉毛的样子很好笑,继续说:“相信很快就能确定尸源了唷。花队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哩?要不要休息一下唷?”   这回,连柳至秦都有些想笑了。   花崇摆摆手,不想跟曹瀚说话了,走到尸体旁边,无声无息地弯下腰。   受害者是个年轻男子,头发较长,没有烫染,穿着黑色的兜头卫衣、深灰色收脚运动裤,脚上是一双白色板鞋。他的颈部有一道完全撕开的伤口,深及颈骨,一看就是惨遭割喉。衣服上有大量血痕,周围的地面亦是血迹斑斑。一把廉价的吉他被扔在一旁,一根弦断了,琴身上有多处刮痕。   从血迹来看,男子目前所躺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遇害的地方,凶手只是将他的身体往墙根处挪了一小截距离。   花崇抬起头,看向矗立在小道边的路灯。最近的一个路灯离尸体只有不到三米远。   男子等于是在路灯下被割喉的。   柳至秦走过来,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说:“像这种小道,晚上路灯不一定会亮。有一盏灯亮着都算不错了。”   花崇点头,叫来李训,让去查小道上哪些灯坏了,哪些灯能开。   曹瀚听到了,连忙大声道:“这个我已经查过了唷!就这一盏是好哩,其他全部是坏哩!”   花崇自动屏蔽掉魔音一般的“哩”和“唷”,说:“一条接近两百米的小道,凶手偏偏挑了最亮的地方下手?”   “可能对于凶手来说,这里是最佳行凶位置。但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如果我是凶手,我宁愿选择更暗的地方。”柳至秦说。   花崇退后几步,观察之后说:“小道里没有摄像头。”   “外面有嘛。”曹瀚说,“道口两边的马路上都有摄像头哩,已经去调监控了唷,很快就能看到唷!。”   柳至秦第一次与曹瀚接触,十分不适应,花崇能自动屏蔽“嘛哩唷”,他却暂时无法做到,那效果就如早晨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一家沿街店铺放着节奏欢快的洗脑神曲,便不由自主脑中循环一天,直到夜深入眠才消停。   花崇碰了碰柳至秦的胳膊,“等会儿去看监控。”   柳至秦“嗯”了一声,脱口而出:“明白唷。”   花崇一个激灵,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瞪着眼道:“你刚才说什么?”   柳至秦这才发现自己中了曹瀚的“毒”,甩了甩头,“我说我明白了。”   花崇几乎要翻白眼,将柳至秦拉到一边,低声道:“每一个刚认识曹瀚的人都会被他带偏,我以为你会是一个例外。没想到你也中招了。”   柳至秦刚才还有些尴尬,听花崇如此一说,立即释怀了,“你也被他带偏过?”   花崇想了想自己当时的样子,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柳至秦追问:“当时你怎么说的?”   “回头再说。”花崇眼尾一抬,“专注案子,空了再跟你讲。”   这时,徐戡站了起来,“致命伤是颈部的锐器伤,喉管被彻底割断,动脉被割裂。创口平整,没有多余的割痕。受害人身上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束缚痕迹,凶手是一击得手,并且在作案时处于比较稳定的情绪中。初步可以排除激情杀人的可能。我刚才在受害人的指甲里提取到一些皮屑组织,一会儿拿回去做检验。”   “割喉看起来简单,其实没那么容易。”柳至秦低下头,“凶手能一刀结果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从创口来看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这……”   花崇说:“像有经验的人所为。”   徐戡摘下手套,“受害人有没有服药,身上有没有其他重要伤,这些要做了尸检才知道。”   “死亡时间呢?”花崇问。   “昨天晚上11点到12点之间。”徐戡说着往道口处看了看,“外面的摄像头应该能拍到他。”   “先带回去做尸检,尽快确定尸源。”花崇说完冲曹瀚招了招手,“调昨天晚上10点半之后的监控。”   ??   李立文租住的小屋在洛安区和富康区交界的地方,名义上属于洛安区,看上去却是富康区的风格——老旧、潮湿、采光差,周围非常嘈杂,治安也不怎么好。   夜里回到家,李立文本想倒头就睡,结果想起在酒吧受的气,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打开灯,把钱包里的钱又数了一遍,然而不管怎么数,都只有三百块。   “妈的!”他将钱包和钱全都扔在地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晚上碰到的倒霉事,拿被子蒙住脑袋,数了一个多小时“一块钱两块钱三块钱”,才终于睡着。   然而似乎没睡多久,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一百零七章 围剿(08)   “你们搞错了!我昨天晚上只是从那个小道里路过,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李立文顶着一脑袋鸡窝般的头发,满脸惊惧,刚说两句话就激动得想要站起来,“我在那边的酒吧上班,半夜经常从那条小道经过,不能里面死了个人,就赖在我身上吧?”   “赖?”花崇冷眼打量着他。   小道靠天洛站一侧的摄像头拍到被害人于11点14分进入小道,其后再未从任何一侧出来。11点31分,李立文从酒吧街一侧的入口进入小道,在里面停留了24分钟,直到11点55分,才从另一侧跑步离开。   一个不到两百米的小道,正常行走的话,怎么可能花24分钟?   最重要的是,张贸在李立文的租房里,发现了一个钱包,还有散落一地的零钱,钱包里夹着数张银行卡和一枚身份证。目前尸检结果和DNA比对结果还没出,但身份证的主人——尹子乔,大概率就是惨遭割喉的被害人。   但这个李立文展现出来的慌张也太真实了,如果是演出来的,那这演技哪里还用在酒吧当服务生?可如果不是演出来的,那很显然,李立文不符合“冷静割喉者”的侧写。   现在问题就在于,徐戡确定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在11点到12点之间,而被害人进入小道之后到12点,摄像头只拍到了李立文。并且李立文在里面待了24分钟,进去时神情狰狞,出来时一路快跑。如果李立文不是凶手,他在里面是否看到了被害人的尸体?看到了为什么不报警?还耽误那么多时间?   这说不通。   “我没有埋怨你们警察的意思。”李立文满额头的汗,拼命搓着手,“你们办案也挺辛苦的。我就是,我就是……哎!我就是冤枉啊,我发誓我没有杀人,我昨天真的就是从那儿经过而已。不信你们可以去我上班的酒吧调查。我平时都是凌晨4点才下班,昨天得罪了一个傻……一个客人,被罚了款,心情不好,才请假中途离开。如果没有被扣钱的事,11点多我根本不会出现在那条小道里,怎么杀人啊?”   花崇看了旁边的柳至秦的一眼,柳至秦低声道:“我马上去安排。”   “你为什么会有被害人的钱包?”花崇问。   李立文瞪大眼,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一白,声音发抖,“那……那个钱包……是,是……”   “你不知道?”   “我知道还会捡吗?”李立文恐惧地抱住头,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眼睛都急红了,“警察,警官先生,警察叔叔,你相信我啊,我只是捡到了钱包,别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我平时也不随便捡钱包的,是因为昨天被罚了款,我一时鬼迷心窍啊!”   “你在哪里捡的?”花崇说完,不等李立文作答,又补充道:“说具体位置,还有准确时间。”   “就在刚进小道的地方!”李立文抬起手,用衣袖擦拭额上脸上的汗,“我进小道后没走几步,可能,可能就不到十米远吧,那儿黢黑,路灯本来就暗,而且只有一盏亮着,道口根本照不到光。”   花崇想了想小道的结构,又问:“你捡钱包花了20分钟?”   “啊?”李立文不解,“什么20分钟?”   “那条小道只有一百八十来米,你从进入到走出,花了24分钟。”花崇说:“你在里面干什么?”   “我,我数钱来着!”   “数钱?”   “我不是捡到钱包了吗?那钱包外观看起来特别鼓,我以为自己要发财了,结果打开一看,全他妈……全是零钱!”李立文不安地在审讯椅上扭动,“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捡了多少钱,就蹲在地上数。那儿不是黢黑吗,我心里又很气愤,来回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这才,这才耽误了时间。”   “三百多块。”花崇已经知道钱包里的零钱总额。   李立文立即说:“对对,就是三百多块!”   花崇暂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锋利地盯着李立文。李立文哪里受得住,几秒就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既然你经常从小道通过,那应当很熟悉小道里的情况。”花崇又问:“昨天晚上你经过的时候,发现小道有什么异常吗?”   李立文不停抿唇,鼻梁一皱一皱的,正在犹豫的模样。   花崇冷哼一声,“知道吗,就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你是最有作案嫌疑的人。”   “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李立文更慌了,不敢再犹豫,支吾道:“我昨天经过的时候,看,看到离亮着的路灯不远的地方,趴,趴了一个人。”   花崇皱眉,“你看到了被害人?”   李立文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死,死的就是他?天哪!我以为那就是个喝醉晕倒的人!那条小道里偶尔有人醉倒,吐得满地都是!我嫌脏,还刻意靠着另一边墙根跑走的!”   花崇怀疑道:“你认为地上那一滩是他的呕吐物?他离路灯不远,你看不出那是一滩血?还有,呕吐物和血的气味你分辨不出来?”   “不是!”李立文急得双手抠住桌沿,“到了晚上,你们去小道里看看就明白!那儿特别暗,说是有盏路灯,其实就是勉强照个明而已,亮度很低。他躺的那个位置基本就是在阴影里,我瞥了一眼就走了,没有仔细看,也没有刻意去闻,屏住呼吸就跑了。我真的以为那就是个喝醉的人,这种人管不得,管了就惹一身骚……”   ??   徐戡带着尸检报告来找花崇的时候,花崇正独自坐在审讯室,冷静地理着已知的线索,手中的笔一下一下地点着记事本。   被害人11点14分进入小道,李立文11点31分进入,55分离开。被害人比李立文先到小道,中间有17分钟的时间差,但这并不能说明李立文无辜——被害人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在小道里等待李立文。在被害人的死亡时间范围里,李立文是唯一一个被摄像头捕捉到的人,并且神情和动作有些不正常,他的嫌疑很大,蹲在地上数钱的说法听上去也很荒唐。但他接受审讯时虽然紧张到发抖、结巴的地步,说出的话却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这一点很重要,很可能说明他没有撒谎。   如果他没有撒谎,凶手必然另有其人。会是谁?   小道两边的摄像头都存在死角,凶手如果对现场很熟悉,避开摄像头不是不可能。而小道里并非完全没有遮挡物,并且照李立文的说法,路灯非常昏暗。那么凶手可能在躲开监控后,事先藏在小道里的某一处,等待被害人出现。   至于李立文为什么会捡到被害人的钱包、证件,这说不定是凶手故意安排的。   人都有好奇心和贪欲,况且深更半夜从那条昏暗危险小道经过的人,大概率是经济条件不那么宽裕的人,见到地上有钱包,下意识就捡起来,可能拿走里面的钱,扔下钱包,也可能连钱包一同拿走,即便最后什么也没有拿,将钱包放回原地,也会在钱包上留下指纹。   凶手不仅冷静,并且非常精明。   花崇吁了一口气,扔下笔,才发现徐戡靠在门边。   “来了怎么不叫一声?”他从椅子上起来,斜倚在桌沿,目光落在徐戡手上的文件上,“尸检报告出来了?”   徐戡点点头,“一看就知道你在想案子,不敢打搅你。小柳哥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听到“小柳哥”三个字,花崇眼睫很轻地颤了一下。以前大伙儿也老在他面前提“小柳哥”,找柳至秦有事,一时找不到,就跑他跟前问“花队,小柳哥呢”,好像他在哪,柳至秦就该在哪,即便柳至秦没和他在一起,他也“有义务”知道柳至秦在哪儿。   过去没觉得被问“小柳哥呢”有什么,现在品味着,却有种奇妙而特殊的感觉。   自己不在的时候,其他人是不是也逮着柳至秦就问——小柳哥,花队呢?   如此一想,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牵了牵。   注意到徐戡的目光,他咳了一声,说:“小柳哥查李立文去了。报告给我,尸检和初步检查有什么出入吗?”   徐戡将报告往前一递,“致命伤是脖颈上的锐器伤,这没有疑问。从创口的长度、深度来看,凶器排除一般的折叠水果刀,是刃长在10厘米左右、刃宽在4厘米左右的高硬度直刀,加上手柄,刀的总长在23厘米以上。这种刀基本上都是户外军工刀,能够利落地隔断喉管、动脉。如果刀的硬度和锋利度不够,不可能造成被害人身上的那种创口。”   花崇一边听一边看报告。   “被害人的DNA信息在库,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徐戡继续道:“他叫尹子乔,23岁,洛城辖内温茗镇人。什么职业、家庭状况、人际关系,这些就要靠你们去调查了。”   花崇点头,“尹子乔胸部、背部、颈部、左边上臂和手肘、右腿都有於伤?这是怎么造成的?”   “击打。”徐戡说:“从皮下出血点的形态看,尹子乔在生前被钝器殴打过——但不是昨晚,伤得也不严重。我判断,这些钝器伤是在一周之前形成。另外,他有吸食大麻的习惯。”   “瘾君子?”花崇抬起头,眼神暗了几分,“一个瘾君子被割喉,数日前还因故被人殴打,看来这案子必须由我们查了……对了,尹子乔指甲里的皮屑组织能查出来自谁吗?”   “是一名男性,但比对不出结果。”   “DNA信息未被录入?”花崇想了想,合上尸检报告,“行,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说完朝门口走去。   徐戡转身,“花儿。”   “嗯?”   “你……”   花崇笑,“想到什么就说,婆婆妈妈不是你的风格。”   徐戡压下唇角,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有点担心你。”   花崇指了指自己的头,“这儿?放心,不痛不烧,早没事了。”   “不是。”徐戡忧心忡忡,“曲值那边现在还没查出黄才华为什么要撞你,你现在成天在外面查案子,我怕……”   “我会小心。”花崇正色道:“我和小柳哥都会注意,而且韩队的人也跟着我们。现在谁想对我动手,纯属自投罗网。”   “但他们在暗,你在明。”徐戡说:“我可能比较悲观吧,我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事,都是防不胜防。”   “所以过度担心也没有用,不是吗?”花崇走回几步,在徐戡肩上拍了拍,“有人冲着我来,但我得冲着案子去,不能因为有人在暗中盯着我,我就不盯着案子了吧?”   “话是这么说。”   “谢谢你徐老师。”花崇牵起唇角,右手握成拳,在胸口捶了捶,“我记着。”   徐戡苦笑,“我就会跟这儿说几句废话,也不能像韩队那样派人保护你们,你们要真有事,我……”   “不是废话。”花崇温声说:“关心也是一种力量,眼睛看不见,但心感受得到。放心,我们不会躺在你工作台上增加你的工作量。”   “我去!”徐戡一个激灵,“小柳哥不在,你就乱说话吗?”   “小柳哥不在?”花崇额角轻轻一跳,正儿八经思考起来。   ——柳至秦在的时候,我说话不像现在这样?   “算了不跟你扯了,你啊,工作狂一个,不会照顾自己,开玩笑也没个度。”徐戡摆摆手,“还好你们重案组现在多了个小柳哥,我看你还喝上石斛叶了,小柳哥给泡的吧?你记不记得小柳哥来之前,你懒得烧水,干啃陈队给你的菊花茶?”   当然记得。花崇短暂地沉入回忆里,却很快回神,挥手道:“走了,工作时间,闲话下次再聊。”   ??   下午临近晚高峰时,小道仍处于封锁中。提前下班的白领匆匆离开写字楼,有的直接由大路奔向天洛站,有的习惯性地往小道走,另一些人是好奇想看看小道里的尸体还在不在。   柳至秦和另外几名刑警从李立文工作的酒吧出来,正想给花崇打电话,就见花崇站在靠近小道的地方,冲自己招了招手。   “痕检过来做二次勘察,我也跟着来了。”花崇解释道,“等晚上天黑了,我想看看路灯打开之后到底是什么情况。酒吧查得怎么样?”   “李立文昨天确实和客人起了冲突,被扣了一周的工资,所以才提前下班休息。这说明他在11点多出现在小道里是偶然事件。酒吧有监控,他离开的时候是晚上11点25分,花6分钟时间走到道口很正常。”柳至秦说着一顿,“不过我还了解到一些事。”   “嗯?”   “李立文的一些同事说,李立文性格不怎么好,素质低下,爱贪小便宜,也爱背地里骂人,嘴特别‘脏’,脏话层出不穷。”柳至秦说:“而且他多次说过,如果有谁真的惹到他,他会一刀捅过去,捅死了再说。”   花崇蹙眉,来回走了几步,“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受气是最常见的事。李立文在酒吧工作,说不定经常遇到不讲理的客人。他心头有怨气,动不动就把‘捅人’挂在嘴边,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真的会杀人。”   “嗯。”柳至秦点头,“如果李立文是凶手,我们起码要找到他动手的动机。目前这个情况,李立文只有作案时间,没有作案动机。”   这时,曹瀚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大喊道:“花队儿!”   花崇和柳至秦同时一愣。   “哎!”花崇应了一声,回头问柳至秦,“他下午一直在这儿?”   “在,这次是分局和咱们一起行动。”柳至秦说:“曹队业务能力其实挺好,就是口音有点儿……”   “人无完人啊。”花崇说着抬手向曹瀚示意自己这就来,“我现在反正已经适应他那个口音了,你刚认识他,别被他带偏就好,曲值定力不行,和他合作之后说了一周‘嘛哩唷’。”   柳至秦忍笑,“我尽力。”   曹瀚查案查得红光满脸——大概是给热的,“我找到一个李立文的同乡哩,也在这一片当服务员哩。他说唷,李立文平时身上经常带一把户外刀!”   恰在此时,李训打来电话,“花队,我们在李立文的租房里找到七把管制刀具。其中一把经鲁米诺测试,确定曾大面积沾过血。但要提取经清洗血迹中的DNA、确定是否新鲜,需要不少时间。”   花崇冷静道:“把李立文带到现场来。在这件命案里,他要么是凶手,要么是重要证人。我要看看他在现场的反应。”   ??   夜幕降临,小道里唯一一盏路灯亮起来了。   花崇站在路灯下,抬头看了好一会儿。如李立文所说,路灯的光非常暗。尹子乔尸体所在的位置离路灯不远,但是确实处于阴影中。路过的人如果不认真看,的确无法辨别那是个醉倒的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我就是在这儿捡到钱包。”李立文忐忑地蹲在地上,做了个捡东西的动作,“时间也都浪费在这儿了。我没有撒谎,这里这么黑,让你们数钱,你们也不一定每张都看得清楚吧?”   他说得很小心,但也带着几丝愤怒。花崇见多了案件相关者,对他这种反应非常熟悉——小心又愤怒的情绪,多出现在并未作案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成为嫌疑人的人身上。   李立文站起来,一边回忆一边往前走,“我昨天大概就是这个速度,瞥见那边有个人趴着,根本没有正眼看。如果知道那是个死人,我肯定报警,也不会拿他的钱。那是‘死人财’啊,我再穷也不会去贪那种钱!我最后跑那几步是因为夜班公交车一小时一班,我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放开步子跑。”   “你有收藏刀具的习惯?”柳至秦问。   李立文的表情略微一变,“这个,这个犯法吗?”   花崇眯眼看着他。   “我就这一个爱好,喜欢买点便宜的仿制军刀、户外刀。我,我知道管制刀具不能带上地铁啊什么的,我平时就放在包里,基本上没有拿出来过。”李立文很慌张,“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花崇拿出一个物证袋,装在里面的正是对鲁米诺测试有反应的那一把户外刀,“你最近使用过这把刀?”   李立文瞳孔一缩,本能地想要抢过。   柳至秦单手一挡,“你想干什么?”   “不是,不是!”李立文急促地喘气,“那只是一把刀!我在网上买的!不信你们可以上网看,这种刀多的是!”   这种刀的确多的是,但经过技术建模,已经能够确定,这把刀能够造成尹子乔脖颈上的致命伤。   但既然痕检科还没能成功提取DNA,便不能草草给一个人定罪。花崇收起物证袋,说:“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最近使用过这把户外刀?”   李立文茫然地摇头,咬了咬牙,“我没有!”   “你以为用水把上面的血洗掉,就万事大吉了?”花崇表情冷了下去,“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肯说实话?”   “我没有!”李立文浑身发抖,嘴唇都成了乌紫色。   “你这小伙子唷!犟什么哩?”曹瀚吼道:“你说你没杀人嘛,但又不配合我们查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哩?我告诉你唷,我他妈从来没冤枉过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坏人哩。你不配合嘛,吃亏的是你自己唷!”   李立文还是不说话,只是眼里的恐惧逐渐变得更加明显。   柳至秦回头,“花队?”   “带回去,拘着。”花崇说。   ??   “李立文对刀的反应很古怪。”回市局的路上有些堵,花崇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在身侧摸索,“那把刀肯定有问题。”   柳至秦问:“你找什么?”   “水。”花崇说:“我记得这儿有一瓶矿泉水。哪儿去了?”   “口渴啊?”   “有点。”   “我有。”柳至秦说着,拿过放在后座的背包,抽出那个深红色的保温壶,扭开瓶盖。   “你这水……”花崇说:“是今天早上灌的吧?都十来个小时了。”   “我换过。现在的是刚在派出所接的。早上灌的我早就喝完了。”柳至秦把热腾腾的水倒在瓶盖里,这时车流正好因为红灯而彻底堵住了,他便往左边一递,“给。”   花崇接过,喝完一杯还要第二杯。   柳至秦倒的时候笑了一声。   “笑什么?”花崇斜他,“喝两杯很好笑?”   “不是。”柳至秦说:“原来我的感觉没有错。”   花崇眉心抖了抖,“嗯?”   “早上我说感觉到你在看我。你不承认。但如果你没有看我,刚才为什么说壶里的水是我早上灌的?”   花崇偏过头,内心有几丝尴尬,但没露在脸上,点评道:“嗯,逻辑严密,把这么严密的逻辑运用在犯罪推理上就好了。”   这时,红灯变成绿灯,车流开始往前挪,花崇将瓶盖里的温水喝完,随手把盖子还给柳至秦。   柳至秦收好保温壶,说:“花队,记不记得我们上午讨论过这个壶是哪儿来的?”   “记得啊,你说是你买的。”花崇向前开去,“还说我俩的对话有趣。”   也不知道哪里有趣。   “当然有趣。”柳至秦笑道:“‘这壶哪儿来的?’‘你什么时候买的?’除了审问嫌疑人,你从来不会问其他人这么细致的问题。”   花崇反应过来了,耳根忍不住热了一下,哼笑:“你这就把自己当成嫌疑人了?” 第一百零八章 围剿(09)   是“嫌疑人”还是“特别的人”,两人心里门儿清,彼此点到为止,谁都没有刻意说出来。   柳至秦看向前方的滚滚车流,突然想起一件事,“花队。”   “又想说什么?”   “花,队儿!”   “操!”花崇笑骂:“别学曹瀚,以后改不回来看你怎么办。”   “你被他带成什么样了?”柳至秦侧过身,“我想听听。”   “真想听?”   “真想。”   “很尴尬啊。”花崇有些无奈,却并不排斥。   “上午我都说给你听了。”柳至秦把上午的话重复了一遍,“——明白唷!”   “那你听着。”花崇清清嗓子,本来想直接说出来,又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前因,“我当时知道自己被曹瀚带偏了,平时都比较注意,没说溜过嘴。但后来没过多久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接连往卫生间跑。其中有一回,卫生间里没纸。我只好给曲值打电话,让送点儿纸来。那时我有点急,一急就疏忽了,说的是——我在厕所唷,妈的没纸唷,赶紧给我拿一卷来唷!”   柳至秦忍笑,“你这一连串三个‘唷’,听着真像在唱山歌。”   “隔间的人也这么说。”花崇叹气,“后来被笑了好一阵。有一段时间刑侦支队谁蹲坑没纸,都要唱上一段。”   驶过最拥堵的路段,前面终于畅通无阻,车速渐渐提起来,柳至秦说:“不要超速唷,耐心驾驶唷!”   花崇眼尾轻轻弯起,声音带着笑意,“小柳哥,成熟点儿。一回局里就要开会,你再学下去,等会儿张口就是‘我有个猜测唷’,重案组下一个笑料就是你。”   “好。”柳至秦正色道:“领导教育得对。”   ??   经过整个白天的摸排调查,警方掌握了越来越多被害人尹子乔的信息。   “尹子乔18岁高中毕业后,就从温茗镇来到洛城,到现在已经有五年时间。其间,他在餐馆、酒吧、便利店等服务场合打过工,还送过快递和外卖。”张贸汇报道:“他的风评很差,与他共事过的人基本上都说,他人品有问题,做事不靠谱。虽然每一份工作都是他自己主动辞职,但实际上,是他表现太糟糕,又懒又爱贪小便宜,被同事和老板排挤,才不得不离开。”   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轮流放着尹子乔生前的照片和尸检细节照。单论外表,尹子乔生得不错,个头虽然算不上高,但五官立体深邃,脸比较小,身材比例出众,头发在后脑揪成一个颇有街头艺术感的小马尾。   袁昊小声说:“小白脸儿啊。”   张贸继续道:“尹子乔的最后一份工作是送快递,因为多次偷盗小价物品而被劝退,之后就再也没有工作过。最早从去年9月开始,他就在各个公交枢纽、商场等人流量大的地方‘卖艺’。‘卖艺’的理由换过好几个——最初是家中妹妹患癌,后来是父亲工伤瘫痪,现在是母亲得了尿毒症。但经过核实,他根本没有妹妹,父亲在他童年时就工伤去世,母亲已经另组家庭,身体没有问题。他来到洛城之后,没有再回过温茗镇,和老家的亲戚已经断掉了联系。案发之前,尹子乔在天洛站附近唱歌,11点收摊,之后进入小道,很可能是想去酒吧——他是那里的常客。”   “手机定位到了吗?”花崇问。   “无法定位。”袁昊说,“不过尹子乔的通讯记录已经调出来了。昨天他一共打了六通电话,最后一通打给了一个叫穆茜的女人。穆茜今年30岁,在天洛站附近开了个餐馆,专门做写字楼白领们的生意。和尹子乔一样,她也是酒吧街的常客。”   ??   “死的果然是他。昨天我一到酒吧,就听说对面的小道里死了个背吉他的男人,死得有点儿惨,脖子都给扭断了,啧啧啧!我当时就想,背吉他的男人?说不定是尹子乔诶。他给我打电话约出来玩儿,但一晚上都没到。他这种人啊,爽女人的约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遇到了麻烦。哎,以前他遇到什么麻烦,顶多被揍个半死不活,这回直接凉了。”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问询室的靠椅上,廉价的皮草大衣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与她身上的香水、香烟味混杂在一起,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异常熏人。   面对警察,穆茜的神情与动作不见丝毫紧张,似乎已经与警察打惯了交道,知道对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但她这副姿态看在花崇眼中却有几分可笑。   有人从容,是因为心底磊落坦荡。   有人状似从容,却是因为“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和尹子乔是什么关系?”花崇玩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不咸不淡地问。   “关系?嗯……”穆茜看向右上角,过了几秒说:“‘炮丨友’是你们警察承认的关系吗?”   坐在一旁的曹瀚拍桌:“你这女人唷!”   花崇抬手,示意曹瀚闭嘴。   穆茜盯着曹瀚看了好几眼,颇有几分眼波婉转的媚态。   花崇曲起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炮丨友’关系也行。他昨晚给你打电话,是找你‘办事儿’。”   “不然呢?难道还找我看星星看月亮?”穆茜呵呵直笑,“不过我得说,我不卖,不是你们的‘扫黄’对象。我呢,讲究你情我愿,大家各取所需,爽一把就行,没有金钱交易。”   曹瀚听得皱眉皱眼,花崇却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无所谓的样子,“你对尹子乔了解多少?”   穆茜打太极,“不多,也不少。”   花崇冷笑,“穆女士,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既然我把你请到这儿来,就是需要你配合。当然你不想配合也行。那我就只好自己去查。至于查到什么程度,是否触及你的秘密,那就不好说了。”   穆茜神色一变,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视线扫向下方,“我能有什么秘密?”   “没有最好。”花崇说:“不过如果你有,只要你不犯事,我对你的秘密也没兴趣。我只对案件有兴趣。穆女士,现在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穆茜涂着橘红色口红的唇抿了又抿,似乎这才意识到,这回面对的警察不像过去一样好应付。犹豫半分钟后,她只得开口:“我认识尹子乔三年多,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当时工作的酒吧。他那时还挺小,不满20岁吧好像。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就约我上他家里去。我们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炮丨友’关系的。前两年约得比较勤,他年轻,活儿也不错,我还挺喜欢跟他上床。”   曹瀚听不惯“炮丨友”这种词,听到一半就咳了起来。   穆茜诧异地看向曹瀚,花崇淡淡地提醒道:“继续说。”   “嗯。”穆茜顿了顿,“但今年我们差不多断了,已经很久没有约过,前天他突然找我,我还有点奇怪。”   “为什么断?”   “他……他滥丨交。”穆茜说着笑了笑,“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清纯的女人,和他也不是恋人关系。他睡多少人都没问题,但前提是要戴套,我可不希望自己在享受之后染病。其实以前他就经常在酒吧约人,不过今年他开始吸大麻。毒瘾和性丨欲一同上脑,鬼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戴套。而且我虽然没什么文化,还是明白近墨者黑这个道理。他自己吸大麻,我如果继续跟他睡,说不定哪天也会被他带着一起吸。毒品我不想碰,最基础的也不想碰,我还想多潇洒几年呢。”   “你知道是谁向他售卖大麻吗?”花崇问。   “这我真不知道。”穆茜犹豫了一会儿,说:“不过我知道他跟一些长期在酒吧街混的人走得比较近。他是从一个什么镇来的,没父母管,以前有工作时还有几个钱,没工作了就去街上骗钱,还找那些人借。我自己也跟这一片儿玩,明白那些人不能惹。对了,今年初他因为还不上钱被打过一回,说什么都不去医院,还是我买了一堆药去看他。”   花崇将记事本往前一推,“把你记得的名字写下来。”   穆茜握着笔,有些不安,“这……”   “放心,我们会保护证人的安全。”花崇说。   穆茜点点头,写下四个名字。   花崇拿回记事本,扫了一眼,递给曹瀚,曹瀚将那一页撕下来就起身离开。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花崇从手机里找出李立文的照片,摆在桌上。   穆茜拿起一看,“这不是那个……那个……”   “他认识他?”   “一时想不起名字了。”穆茜皱眉思索,“他挺出名的,喜欢在背后骂人,嘴特别脏,但人很怂,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什么‘烂嘴吊’。”   “尹子乔和他有过接触吗?”   “你们怀疑他和尹子乔的死有关?”   花崇不答,看着穆茜化着烟熏妆的眼睛。   穆茜很快避开,“尹子乔应该知道他,毕竟他嘴烂,只要经常在酒吧街混,或多或少都听过他的名字,但他认不认识尹子乔,这我就不清楚了。”   ??   “穆茜没有作案时间,而且应该没有说谎。尹子乔上一次给她打电话是两个月前,两人的联系确实比较少。前天晚上10点40分,穆茜进入一家酒吧后就没有再离开,直到凌晨2点。酒吧的监控拍到了她。”柳至秦右手托着笔记本,上面叠着三个饭盒,最顶上居然还放了一碗盛得满满的番茄牛肉汤。   “你这是表演杂技吗?”花崇连忙接过,将碗和饭盒挨个摆好,打开。三个饭盒里有两个内容一样,都是一半米饭、一半肉沫茄子加香菜丸子,另一个装着黄豆烧排骨,都是热的。   这配置显然是双人套餐,米饭各吃各,排骨和牛肉汤是“共有食物”。   “这不没有洒吗。”柳至秦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双用纸包着的筷子,递给花崇一双,甩了甩有点麻的右手,准备掰开筷子。   花崇一看就乐了,“兰花指翘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柳至秦左手无名指动不了,掰筷子只能用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根指头往外面别着,看起来和兰花指没差。   “那你帮我掰。”柳至秦索性把自己的筷子也递给花崇。   “又没笑你翘兰花指。”花崇掰好,随口问:“还痛不痛?”   “不痛,但平时干个什么都不方便。”柳至秦把黄豆烧排骨推到花崇面前,自己往饭盒里舀了些番茄汤,“以前敲键盘两只手,现在只能用一只手,麻烦。”   “我看看。”花崇放下筷子,牵住他的左手,在夹板上很轻地按了一下。   “吃饭。”柳至秦把手抽回来,往花崇碗里夹牛肉和排骨,“案子要趁热破,饭也要趁热吃。”   花崇的吃饭速度,整个重案组就没人赶得上,满满一盒几分钟就搞定,“尹子乔看样子开罪的人不少。私生活混乱,没有朋友,收入不稳定,抽大麻的钱说不定是跟人借的。”   “他身体上的伤,可能就是因为还不上钱而挨揍造成。”柳至秦也吃完了,“不过如果我是他的债主,他找我借了钱,长时间不还,我顶多威胁他,找人揍他就是其中一个方式,但不至于直接把他脖子给抹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背上一条人命不说,也拿不回钱。”   “嗯。我也觉得这一点比较可疑。”花崇本来想抽烟,在兜里摸了一会儿,只摸到几枚糖,于是自己剥了一枚,抛了两枚给柳至秦,“小流氓起争执太常见了,什么群殴啊、剁手指啊、打断肋骨啊、拿烟头烫啊才是他们常用的招数。上来就割喉,割得还那么利落,这不太正常。现场给我一种感觉——凶手不是图财,也不是泄愤,当然更不是因为什么争执而激情杀人。凶手完全不在乎‘仪式感’,只是想要尹子乔的命而已。这要么是心理变态、杀人上瘾,要么是为了灭口。”   “我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柳至秦没吃糖,拿在手里玩,“尹子乔染毒,大麻虽然只是最初级的毒品,但终归也是毒品。凡事一旦涉及毒品,就可能牵涉到犯罪。尹子乔会不会在无意间知道了什么不该他知道的事,才引来杀身之祸?”   “有可能。”花崇点头,“他的人际关系网络比较复杂,排查需要的时间不少。对了,他的家人什么时候到洛城来?”   柳至秦将饭盒、筷子等收进口袋里,“他母亲不愿意来。说是早就没这个儿子了,还说希望我们别去打搅她的生活。”   “连亲生母亲都不愿意来看他最后一眼。”花崇感叹道:“认识的人对他被杀害这件事也无动于衷。最想找到凶手的是我们这些陌生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这一生,过得也挺……”   挺惨?挺落魄?挺不值?   花崇没有往下说,因为一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似乎没有哪个词能够完美概括尹子乔这一辈子。   细细想来,却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是外人根本无法对一个死去之人的人生下任何定论。   尹子乔惨不惨,落魄不落魄,这23年过得值不值,只有尹子乔自己知道。   ??   曹瀚办事效率奇高,又在洛安区深扎了多年,自有一套找人的方法,中午刚过,就把穆茜写在纸上的四个人一个不落地带来了。   外号“螃蟹”的庞谷友是四人里的老大,平时在酒吧街横着走,仗着会点儿拳脚功夫,又出社会得早,经常惹是生非,看不惯谁就找谁的麻烦,像个“低配版”的地头蛇。前几年洛城集中打黑,成规模的涉黑团伙销声匿迹,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现在还在号子里蹲着。剩下的都是庞谷友这些不成气候,却拽得二五八万的小流氓。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寄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很容易铲除,实际上却比打掉正儿八经的涉黑团伙还难。   他们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怵的就是警察。   此时,庞谷友缩着肩膀坐在审讯椅上,不再像横行霸道的螃蟹,而是像一只被草绳绑得结结实实的螃蟹。   他贼眉鼠眼地瞥了瞥花崇,舔了半天嘴唇,“我,我最近什么都没做啊,老,老实得很。”   花崇不与他废话,“前天晚上天洛站旁边死了个人,你知道吧?”   “知道。”庞谷友咽着口水,头上的黄毛大概是抹多了塑形水,看着不仅不酷,还脏兮兮的。   “知道是谁吗?”花崇又问。   “不知道。”庞谷友捏紧手,“只,只知道死的是一个经常在附近唱歌的男,男的。”   花崇将打火机“啪”一声扔在桌子上,“那男的叫尹子乔,今年年初被你和你的好兄弟揍过一回。怎么,这么快就没印象了?”   庞谷友吓出一脸的汗,那声打火机掉在桌子上的响动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惊堂木,他打了个哆嗦,还没反应过来就招了,“我也不是故意不让他好过,他,他欠我钱!”   “欠多少?他找你借钱拿去干什么?”花崇问:“还有,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三千多。”庞谷友擦掉额头的汗,声音越来越小,“我在酒吧街也做点儿自己的生意,尹子乔跟我混过一段时间。”   小流氓口中的“生意”,基本上都是收保护费。这种事劳烦不着重案组,花崇继续问:“他既然跟着你混,你肯定知道他抽的大麻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你给他介绍的卖家?你先借给他钱,他用这钱去买大麻,你再从卖家那儿提成?”   庞谷友煞白着一张脸,惊慌失措,“是他自己想抽,关我什么事啊?”   “这三千多块钱,他最后还给你了吗?”花崇没有按照应有的逻辑顺序提问,而是故意东问一句,西问一句。   “还得上就有鬼了。他根本没钱,一到晚上就提着一把破吉他出去骗人,运气好时讨个两百块,运气差被加班的城管逮住,还得倒贴钱。”庞谷友说着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拳,“我也就找人揍了他两回,年初那次揍得比较凶,听说他好像在家里躺了好几天。还有就是上周揍了一回。说实话,我知道他还不了钱,上周揍他就是出个气,揍完这三千块我就不要了,就当喂狗。他被人杀了真不关我的事,我就讨个生活,至于为了三千块钱杀人吗?”   花崇其实并不确定尹子乔身上的伤是被谁揍出来的,但庞谷友在紧张之下一诈就承认了,那便不会有错。   这些小流氓惯于施暴,但下手有轻重,尹子乔的伤不重,看得出他们确实没有下狠手。揍尹子乔多半不仅是为了出气,还是为了找乐子。   “除了你,尹子乔还跟谁借过钱?”花崇问。   “他只跟我借过钱。”庞谷友这回回答得很肯定。   花崇有些意外,“你很清楚他的交友状况?”   “啧!他有个鸡……”庞谷友说到一半连忙打住,改口道:“他刚到这边时就跟我混,酒吧街也有酒吧街的规矩,他跟了我,就不会去跟别人,他要借钱都找我,就算向别人借,别人也不会借给他。”   “那你再回忆一下,他有没有惹到什么人?”   “说真的,警察大哥,你这问题我昨天和我兄弟已经讨论了一天了。”庞谷友愁眉苦脸,“听说他莫名其妙就被人杀了,我们没一个人想得通。他这个人吧,又贱又穷,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招恨到被杀的地步。他买大麻……”   反正都说出来了,庞谷友索性不再隐瞒,继续道:“他在街口那家酒吧跟人买大麻的钱是我给的,他不欠人家钱。”   “你倒是老实。”花崇笑了笑,“那前天晚上11点到12点,你在哪?”   “警察大哥啊,我真的没有杀他,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例行询问。”   庞谷友叹气,“我和几个兄弟在‘金盛KTV’唱歌,那儿有很多摄像头,肯定拍到我们了。”   “最后一个问题,在酒吧街贩售大麻的是谁?”   “‘金盛’的老板樊斌。KTV和酒吧都是他开的,但大麻只有酒吧才有。”   这时,审讯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训在门口边敲门边喊:“花队,花队!”   花崇跟曹瀚交待了几句,起身开门。   李训说:“李立文那把刀上的DNA提取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围剿(10)   出人意料,留存在李立文户外刀上的大面积已清洗血迹,经过精密提取与检验,确认属于一位名叫肖潮刚的33岁男子。   而该男子已经失踪半年。   花崇不得不召集人手紧急开会。   “是我们区的失踪案唷。”曹瀚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却没有翻开,“肖潮刚是一家手机APP领域创业公司的合伙人嘛。今年4月,他的妻子和父母到派出所报警,说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哩,也没有去公司上班哩,怎么都联系不上,怀疑失踪唷。”   “肖潮刚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里?”花崇问。   “他的公司哩。”曹瀚几乎记得过目案件的所有细节,“4月3号下午,他正常下班嘛,当天晚上就没有回家唷。但他妻子以为他在公司加班——他那种创业公司嘛,通宵加班是常态唷,于是他妻子也没有在意唷。直到第三天早上发现他又彻夜未归,才给他打电话嘛,当时手机已经是关机状态哩。派出所是当天晚上接警哩,不过因为没有任何伤害迹象,也没有财产丢失,属于无故失踪嘛,所以没有立即立案唷。”   花崇皱着眉,“后来呢?”   “后来当然立案了唷,但一直没有查到有价值的线索嘛。”曹瀚说:“这类失踪案,没有第一现场嘛,失踪者又是无故离开嘛,实在难以着手唷。不过关于肖潮刚这个人哩,我们队员经过密集走访,还是了解到一些他的事唷。”   肖潮刚与妻子龚小帆结婚七年,看上去感情和睦,却一直没有生养孩子。龚小帆最初不愿意跟警察交底,后来才说,自己当初与肖潮刚结婚,其实是被骗了婚。肖潮刚是个双性恋,但比之女人,更钟情于男人。结婚之前,龚小帆并不知道,婚后半年,才渐渐察觉出异常。不过,在发现肖潮刚与不少男人保持着“炮丨友”后,龚小帆并没有激动愤慨地提出离婚,而是心平气和地与肖潮刚谈了一回。从此,两人成了“表面夫妻”,肖潮刚继续在外面飘彩旗,龚小帆花着他的钱享受自己的生活,如此竟然也共同度过了七年“相敬如宾”的生活。   这也是肖潮刚第一天没回家时,龚小帆没有立即打电话询问的原因——他们的感情早就破裂了,继续生活在一起,无非是为了避开来自社会和各自家人的闲言碎语。   据龚小帆和肖潮刚一些朋友说,肖潮刚有去酒吧找乐子的习惯,但因为公司还在发展阶段,实在是太忙了,所以这一两年去酒吧的次数很少。立案之后,警员去肖潮刚曾去的酒吧、夜店走访过,该调的监控也调了,只有寥寥几人对他有印象,但都说他是个很安静的客人,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喝酒,没什么存在感。   而仅有的几段视频里,也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靠近肖潮刚。   他的失踪,看上去就像一场主动离开的恶作剧。   但现在,对命案极其敏感的重案刑警们明白,他很有可能已经被害了。李立文的那把沾血的刀,也许就是凶器。   ??   听到“肖潮刚”三个字时,李立文怔了片刻,然后像突然惊醒一般,双目几乎瞪到最大。   可花崇从他眼中看到的,却是不应有的恐惧与害怕。   那种恐惧与作案之后担心被抓捕的恐惧不同,后者隐藏着显而易见的暴戾,而李立文流露出来的恐惧却带着几分懦弱与无助感。   柳至秦点出肖潮刚的照片,“你认识他,对吗?”   李立文近乎本能地摇头。   “今年3月25号,他去过你工作的酒吧。”柳至秦说:“那天你没有轮休,从晚上8点一直工作到凌晨4点。你见过他吧?”   “没有!”李立文声音颤抖,“我没有见过他!我不认识他!店,店里每天都有很多客人,3月份接待的客人,我,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柳至秦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解释一般,又问:“接下去的几天,肖潮刚找过你——但不是在酒吧。你记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拦住你,对你说了什么话?”   李立文脸色越来越难看,右手用力撑住额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他!他,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要调查他,就去找其他人!”   “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说他不是好人?”花崇半眯着眼,“昨天我们在你住的地方找到七把刀,其中一把对鲁米诺测试有反应。我当时就问过你,是不是觉得用水把刀上的血迹清洗掉就万事大吉了。你既不肯承认最近使用过它,也不肯承认它沾过血。但现在,我们已经在刀上提取到一个人的DNA,你猜这人是谁?”   李立文的瞳孔骤然紧缩,“肖,肖潮刚?”   “原来不是认不得嘛。”花崇单手搭在桌沿,视线停在李立文脸上,“他半年前失踪了,你知道吗?”   李立文已是满脸的汗,惶恐地点头,“派出所的人来调查过,但,但是没有问过我。”   “你刀上的血迹并非新鲜血迹。”花崇说:“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李立文有个抱住双臂的动作,但很快放开,“我只是自卫,我没有伤害他!他失踪不关我的事!”   “自卫?”   “他强迫我!”李立文想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肩背不停抖动。   “慢慢说。”柳至秦声音轻轻的,“你把事情交待清楚,我们才好去调查。”   李立文用力吞咽口水,瞪大的双眼死死盯着桌面,“他,肖潮刚只来过我们店一回。给他送酒的不是我,我根本没有靠近过他,天知道他怎么就盯上我了!那天我下班之后,他在店后面叫住我,让,让我陪他。”   酒吧街的夜店个个装修得别具一格,正面光彩照人,背面却很不讲究,堆着垃圾,淌着脏水,真实诠释着什么叫“光明背后的黑暗”。   花崇不久前才从那里经过,想象得出肖潮刚叫住李立文时的情形。   “我在这一行也干了好几年了,像他这样的客人不是没有见过,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李立文吸了吸鼻子,“他就是想跟我睡。但我又不是gay,为了钱也不能答应他啊。两个男的做那种事,太恶心了!”   柳至秦轻咳了一声,花崇倒是无所谓,接着问:“后来你和他起了冲突?”   “他是客人,我怎么敢和他起冲突?”李立文猛地抬起眼,接触到花崇的目光后立即又撇开,“后来几天,他经常来缠着我,还,还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们这些人,不就是看我们这些当服务生的好欺负吗?他要是去店里找我的麻烦,我马上就会丢工作。事情如果闹大,我在别的店也找不到工作。”李立文又急又气,“我被他缠得受不了,答应用,用手和,和嘴给他做一回。”   “就是他失踪的那天吗?”花崇问。   李立文深吸一口气,“是。但我不知道他后来失踪了,我只是,只是割了他一刀!”   “在哪里?”   “富康区一个招待所。”   “富康区?肖潮刚带你去招待所?”   “他说那种地方比较安全。”李立文捂住大半张脸,“酒店什么的,监控太多,身份证也查得严。”   花崇小幅度地抬起下巴,“既然已经说好了,你为什么还会割他一刀?你特意带着刀?”   “不是特意!我有在包里放刀的习惯!我没有故意捅他!”   “‘捅’和‘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动作。”花崇手指交叠,“到底是‘捅’,还是‘割’?捅的哪里?割的哪里?”   柳至秦在桌上丢了一包纸巾,“擦擦汗。”   李立文连忙扯出几张,“是说好了,但肖潮刚中途反悔!我已经给他那个了,还不止一次。他不满意,强迫我跟他做。我受不了他们那些gay的玩儿法,跟他吵起来,他还扇了我几耳光,骂我这样的人就是天生命贱,长着舌头就该舔男人的鸡丨巴,长了个屁丨眼就该翘着让人操!他比我高,也比我强壮,要拼力气的话,我根本打不过他。”   “但你有刀。”花崇说。   李立文半天没说话,接着竟然抽泣起来,浸满汗水的纸巾被捂在眼睛上,审讯室响起低沉又压抑的哭声。   柳至秦偏头看向花崇,花崇却仍旧面不改色,“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捅……”李立文一边吸气一边说:“我割破了他的手臂,刀上的血就是那时候沾上的。不过那时候我们在卫生间,我很害怕,他跑掉之后,我就将地上墙上的血清洗干净了,把刀也洗干净了。”   花崇不大相信,“肖潮刚在被你割破手臂之后‘跑掉’了?”   李立文用力点头,“后面的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没有割到他的动脉,他不可能因为那一刀死掉!”   “你割他的时候,不担心他到酒吧找你麻烦?”   “我哪儿还想得到那么多啊?咬了他那个,我已经恶心得受不了了,他还想上我,我只能和他拼命!”   花崇叹了口气,“他‘跑掉’之后,再也没有来找过你?”   “没有了。但我一直很害怕,担心他突然出现。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派出所的人来我们店里,我才知道他失踪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柳至秦问。   又是一阵沉默,李立文低着头缓慢道:“我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死,死了最好。”   ??   离开审讯室,花崇沉着一张脸,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有些粗暴地把门推开。   这几日降温降得厉害,哪间警室里都开着空调,又闷又热,连着开会、审人,几小时下来简直头昏脑涨,太阳穴痛得比刚出车祸那天晚上还严重。   柳至秦跟着来到露台上,顺手关上门,吹一阵凉风,抽半根烟,脑子果然清晰了一些。   “李立文也许没有撒谎,但他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事。”花崇穿了件戴兜帽的外套,双手抄在裤袋里,不停在栏杆边踱步,“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肖潮刚的失踪肯定和他有关。”   “一个手臂被割伤的男人,半夜离开招待所,会去哪里?”柳至秦走到花崇身边,抬起右手,拉住了花崇的兜帽。   头被柔软厚实的兜帽罩住时,花崇愣了一下,思绪突然一断,直勾勾地看着柳至秦。   “别这么看我。”柳至秦为他整理了一下兜帽,顺势在顶上拍了两下,“我会走神,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无法专注案子。”   花崇略一低头,兜帽沿几乎遮住眼睛,半秒后伸出手,想把兜帽扯下去。   “这儿风大。”柳至秦目光柔软,阻止道:“你才受过伤,吹久了不好。”   花崇吁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可奈何,“那你也别这么看我。”   “嗯?”   “我也会走神。”   柳至秦眼中的光一定,唇角几乎瞬间扬了起来。   花崇当然注意到了,却收敛心思,话归正题,“重案组处理不了这么多案子,既然刀上的血不属于尹子乔,那李立文和割喉案的关系就有限。一会儿跟曹瀚说一声,让他分点人手继续查肖潮刚失踪案,我们这边盯割喉案。”   ??   大麻属于毒品,而涉及毒品的案子由缉毒支队负责。洛安区酒吧街涉毒的消息,花崇已经第一时间报告给陈争,陈争又与缉毒支队队长紧急沟通。缉毒支队迅速出击,以最快速度控制了十几名重要贩毒分子。   不过这算不上大规模的缉毒行动,查缴的毒品仅有数量不多的大麻、***,没有高纯度**、***之类极难戒断的毒品。   洛城并非毒品泛滥的城市,上一次全市规模的打黑行动伴随着缉毒行动,**这一条线被彻底打掉。这几年,洛城的缉毒工作做得不错,但漏网之鱼仍旧存在。   “金盛”酒吧的老板樊斌就是其中之一。   在被带到花崇面前之前,樊斌就已经交待了与同省大麻制销团伙合作的经过,供出了不少躲藏在小城市的贩毒者。   在大麻供销链条上,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单位,贩卖大麻也不是他的主业。   顺道发财,却把自己“顺”进了警察局。   坐在审讯椅上,樊斌垂头丧气,如同遭受了一场巨大的挫败。   “这个人在你手上‘拿’了多少次大麻?”花崇将尹子乔的照片放在桌上,冷厉地看着樊斌。   对贩毒的人,他向来没有好脸色,不管对方贩的是相对不易成瘾的大麻,还是毒品之王***。每一年,都有很多缉毒警察倒在禁毒前线,他没有参与过缉毒行动,却明白缉毒不比反恐轻松,牺牲的缉毒警察也不比反恐特警少。   而正是这些毒贩和吸毒者,让无数个家庭变得不再完整。   死去的人是英雄,是烈士,他们得到的是功勋,留给家人的却是遗憾。   “没多少次。他是‘螃蟹’介绍来的,今年才从我这里拿货。”樊斌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我做夜店生意,偶尔卖点‘药丸’,只有熟悉的人介绍,才会给大麻,不多,我也怕出事。这回被逮住,我没有话说,我做的,我认了,该判多少年该收缴多少财产,我都认。不过杀这个人的不是我,他买大麻的钱‘螃蟹’都结清了,我和他就见过几回,没过节没金钱纠纷,我要对他动手,那纯粹是没事找事。”   花崇观察着面前的中年发福男人,心中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樊斌显然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那颓丧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撒谎的样子。   那到底是谁杀了尹子乔?   “‘螃蟹’害我。”樊斌突然木然地笑起来,“给我说什么可以诈这小子一笔,我他妈就不该听他的,个小畜生!”   花崇索性问:“那你认为,庞谷友有可能对尹子乔动手吗?”   “啧,他害我,但我懒得编排他。”樊斌说:“杀人?不可能,他没那个胆子,也没有必要。”   此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曹瀚探进半个身子,“花队儿,尹子乔的家人来了唷。”   ??   说是不愿意被打搅,尹子乔的母亲周丽娟还是从另一座城市赶来了,陪伴她的是她的丈夫祁俊。   “我只是来给他办理后事。”周丽娟的神色不见太多悲伤,眼中流露的责任似乎多于亲情,“他没有别的亲人,我和他也多年没有联系了,不过我想应该送他最后一程,也算尽最后一次身为母亲的职责。”   祁俊问:“我们能领走子乔的遗体吗?”   花崇摇头,“抱歉,命案还没有侦破。”   周丽娟皱眉,“案子没有侦破,和我们给他办理后事有什么冲突?我有自己的生活,不能一直在洛城等着啊。”   花崇反问:“你不想知道谁是杀害你儿子的凶手吗?”   警室里安静了几秒钟,周丽娟苦笑,“我只是生了他,基本上没有养过他。我对他没有感情,同样,他也不认我这个母亲……不,不仅是不认,他大概老早就在诅咒我去死了吧。”   “丽娟,别这么说。”祁俊拍了拍妻子的肩。   花崇注意到,周丽娟虽然说得淡定,但肩膀正在轻轻颤抖。   柳至秦向花崇递了个眼色,然后将祁俊引去休息室。   与同龄的妇女相比,周丽娟保养得好一些,看上去比较有气质。她低头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想从我这里了解尹子乔的事吗?”   花崇说:“如果你知道的话。”   周丽娟小幅度地摇头,“我不了解他。我和他父亲的婚姻是一场灾难,说得难听一些,他父亲去得早,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不像我,一举一动都像那个男人,暴戾又懦弱,和怪物没什么分别。”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与他一同生活?”   “十几年前吧,差不多是他小学念到高年级的时候。他看不惯我,我也不想看到他,索性分开生活。之后,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搬到现在定居的城市。”   “那他在学校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我没有给他开过家长会。在他16岁之前,我每半年给他汇一次生活费、学费。”周丽娟说话时理着鬓发,“他16岁生日那天,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叫我别再给他汇钱,他嫌脏。从此,我没有再给他汇过一分钱。也是从那时起,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七年时间,足够让不睦的亲人成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但花崇却突然想到了黄才华。这个独自在洛城开货车讨生活的男人,虽然每年只回老家一次,却记得每月给母亲汇钱。   汇钱?   花崇眼神一深。   “黄才华放下手里的活儿,将货车临时停在货运停车场,是为了给母亲汇生活费?”送走周丽娟和祁俊之后,柳至秦端着咖啡,英气锋利的眉微拧,“他平时是几号往家里汇钱?”   “月底。”花崇翻着曲值打来的账单记录,“这个月还没有汇。”   “那这倒是有可能。”柳至秦拿过账单,一眼扫过,“他汇款的时间最早21号,最晚29号,跨度比较大。他失踪那天是25号,不算晚。他在急什么?急到放下工作去汇款?他母亲近期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能够排除急需用钱的可能。”   “那他希望在这一天让她母亲收到钱呢?”花崇说。   “这一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柳至秦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忘了加糖,连忙放下,眼睛却是一亮,“虚鹿山那个案子,我们在红房子遇到邹鸣。他在自己已是嫌疑人的情况下冒险去红房子,只因当天是他哥的农历生日。”   花崇立即给曲值打电话,却被告知黄才华母亲的生日在3月。   “看来是我想岔了。”花崇拿着手机戳了戳自己额角,语气有几分疲惫,“最近案子太多,黄才华,尹子乔,李立文,现在又来个失踪半年的肖潮刚。我这儿有点不够用了。”   柳至秦将手捂在嘴边,看上去像呵了一口气。   花崇问:“手指又不舒服了?我瞧瞧。”   “没有。”柳至秦放开手,走到花崇坐着的靠椅后,被呵热的食指和中指突然贴在花崇的太阳穴上。   花崇僵住了,连目光都有了一刹那的凝固。   同样的事,在洛观村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对柳至秦做了。那时候柳至秦说想案子想得头疼,他的手已经本能地抬了起来,后来还是觉得不妥,收了回去。   而现在,柳至秦正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不妥。   太阳穴很热,也不知道是柳至秦指尖的温度,还是自己心尖阵阵发痒带来的温度。   “小……”他正想说话,忽听柳至秦叫了他的名字。   “花队,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第一百一十章 围剿(11)   被指尖温柔按压着的太阳穴似乎正在“突突”跳动,花崇愣神片刻,索性闭上眼,好歹将眼中酝酿的情绪关住。   可视线被阻断之后,感觉变得更加灵敏,他这才发现,柳至秦不仅揉着他的太阳穴,手掌还半拢着他的耳郭,拇指似有似无地蹭在他耳根。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他尽量让绷紧的肌肉放松,状似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睫正在小幅度地颤动,只担心自己耳尖那如同烧起来的温度悄悄传到柳至秦手心。   柳至秦揉得很有技巧,指腹上因为常年敲击键盘而生出的薄茧极有存在感,压在皮肤上带来很轻的刺痒,刺痒渐渐变成过电一般的酥麻。   花崇不经意地抿紧唇,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享受,还是在受折磨。   须臾,太阳穴上的碰触离开了,但那酥麻的感觉似乎还在。花崇睁开眼,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心头似乎又有些舍不得,倏地抬起手摸了摸额头,方觉刚才扰得人心烦的闷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退,头脑一片清明。   “谢了。”他抬眸看柳至秦一眼,正要站起来,却见柳至秦忽然绕到他面前,俯下丨身子,双手撑在靠椅的扶手上。   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显而易见的压迫感。   高大的阴影陡然间罩了下来,花崇微垂的眼尾扬起,心跳毫无征兆地快了几分。   “我……”柳至秦说话的同时舔了一下唇,脖颈的线条微微收紧,喉结有一个上下滚动的动作,似乎想说什么,却半途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花崇从下方看着他,将他喉结的滚动看得一清二楚,心口突然就不合时宜地痒了起来。   以前好像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柳至秦,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的脖颈生得格外对自己胃口,修长而充满力量感,喉结的大小恰到好处,那个突起的形状十分诱人。   看得入了神,甚至想伸手摸一摸。   但男人的喉结,哪里是随便能摸?   花崇代入自己想了想,不禁觉得好笑——谁要是手贱碰他的喉结,他没准一脚就踹过去了。   这么一想,心里忽地轻松了几分,唇边溢出一个不深的笑,“怎么?想说什么?”   柳至秦眉心微拧,眼神认真里透着几许忐忑。   那忐忑似乎与期待有关。   花崇饶有兴致地分析着柳至秦的微表情,却不明白他在期待什么。   “我……”柳至秦声音低沉温柔,好像比平时沙哑,又是说了一个字就打住,听得人着急。   花崇的耐心都耗在案子上了,眼睛眯了一下,问:“‘你’什么?”   柳至秦的喉结再一次上下起伏,过了几秒,轻声说:“我突然很想亲你一下。”   花崇肩膀一紧,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他定定地看着柳至秦,目光像锋利的冰锥。   但这些冰锥在伤害到柳至秦之前,已经纷纷融化洒落。   柳至秦眉间的纹痕深了几分,言不由衷地补充:“可以吗?”   花崇忽然发觉,“果断”这种重案刑警必备的素质已经从自己身体里抽离了,否则怎么半天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以吗?”柳至秦声音很轻,充满蛊惑。花崇怀疑他把平时对付嫌疑人的那一套都撂到了自己身上。   应该拒绝,毕竟还没有真正在一起,也没有互相承诺过什么。可是肢体的动作却忽略了大脑给出的“拒绝”信号。   他的后背从椅背上离开,向柳至秦半扬起脸,目光温热,如并不热情,却也毫不冷漠的邀约。   下一秒,下巴就被手指勾住。   说不上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强横却也知情识趣,带着些许烟草和糖的味道。   花崇原以为这只是个浅尝辄止的吻,但当柳至秦的舌试探着在他唇间舔舐时,他胸中阵阵发麻,思绪跌入短暂的、五光十色的空白中。   他竟是主动地吮住了柳至秦的舌尖,闭上眼,任由对方侵入自己的领地。   唇舌交缠的奇妙感刹那间涌向全身,撩得每一个细胞都开始躁动。   柳至秦的吻极具侵略性,花崇在片刻的招架后,突然抬起双手,环住了柳至秦的脖子。   单方面的侵略,变成了势均力敌的交锋。   花崇几乎是闭着眼的,但撑开的一道缝中,窥得见一线世界。   柳至秦就在他的世界中。   眼前的柳至秦早已是成熟男人的模样,某些时候甚至比自己更多一份冷静,但脑海中却没由来地闪现出柳至秦当年在联训营时的样子——脸上抹着辨不清面目的油彩,个头很高,站得像一棵松柏,可身材还有些单薄,即便穿着迷彩,仍是青涩大男孩的模样。   一晃就这么多年了,单薄的男孩,已经长成周身盈满压迫气场的男人。   好在大多数时候,柳至秦将这份气场好好地收敛着,表露在外的只有温和与耐心。   走神的片刻,花崇发现自己又“失势”了,想要夺回主动权大约得费不少工夫,索性不再挣扎,任由柳至秦侵略,大度地迎合,甚至不时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   分开的时候,柳至秦犹是不舍地在他下唇吻了一下,眼里沉甸甸的都是沉迷。   一时间,两人彼此注视,却谁都没有说话。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花崇——大约年长那么几岁,就该更加理智。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手指在湿润的唇角揩了一下,咳了两声,可刚想将柳至秦推到一边,忽然觉得膝盖有些酸软。   柳至秦眼中的眷恋尚未消退,目光黏在他身上不愿撤去。他走到饮水机边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才将心头的那团火浇去大半,脑子也渐渐清醒过来。   他靠在饮水机旁的墙上,冲柳至秦抬了抬下巴,有些“残酷”地发问:“尹子乔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想法没?”   柳至秦在脸上抹了一把,手掌遮住上半张脸时,唇角明显是牵起的。   花崇看到了,清了清嗓子算是提醒。   放开手时,柳至秦的眼神已经恢复如常,连语气也静了下来,好像刚才那个激烈的吻只是存在于脑中的幻觉。   “尹子乔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爱他,连关心他死活的人都没有。”柳至秦说,“但要说恨他惧他到要杀死他的人,似乎也没有。没有明确动机、没有逻辑的凶杀案不少,但尹子乔的遗体以及凶案现场呈现出的细节却说明凶手是个绝对冷静、思维缜密的人,‘他’必然有明确的动机。现在找不到动机,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对尹子乔了解得还不深,那个痛恨他或者惧怕他的人还躲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尹子乔的成长环境相当糟糕。”花崇一手撑着额头,一手转着一支笔,“周丽娟说他又暴戾又懦弱,但这种性格很有可能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家庭赋予的。尹子乔这种人,很容易被别人瞧不起,甚至是欺负——庞谷友那一群人就将他当做玩物、出气筒。但另一方面,他也容易去踩踏比他更弱的人,将在别的地方受的气出在这些人身上。”   柳至秦双手插在裤袋里,“人际关系排查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现这样的人。尹子乔在网上的言行也中规中矩,偶尔发一下自己唱歌的视频,几乎没人看。”   花崇长出一口气,抹了把脸,“坦白说,我之前还觉得这案子不难侦破。但查来查去,居然连凶手的作案动机都无法明确。”   “凶手抹脖子的操作太熟练了,会不会是有案底的人?”柳至秦说。   花崇沉思,缓慢说:“如果凶手的目标不止尹子乔一人,那必然再次作案,或者此前就作过案,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案子没有报到我们这里来。”   柳至秦立马想到了失踪的肖潮刚。   花崇看懂了他的眼神,“肖潮刚失踪如果和杀害尹子乔的凶手有关,那李立文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知情者?还是帮凶?”   柳至秦来回走了几步,“也许这只是两个相互独立的案子。”   “嗯。”花崇丢开笔,“暂时还是分开查。线索太多搅在一起,反而对破案没有帮助。”   “割喉这件事影响比较大。”柳至秦说,“网上讨论度很高,闹得人心惶惶的。其实大家担心也很正常,割喉性质太恶劣了,而且没找到凶手之前,我们也没办法保证‘他’不会再次作案。花队,要不要提醒一下各个分局,让多注意一下?”   “陈队已经向上面汇报了。”花崇说:“肯定会在夜间加派流动警务车。”   ??   天洛站旁边有年轻男子被割喉的消息一日之间就传遍了整个洛城。即便血腥照片被一删再删,但仍有不少“无码照”在小范围里传播。   在大城市里,杀人也许不算什么特别受关注的新闻,但割喉却一定算。   割喉是最有效,也最便利的杀人方式,而且给受害者带去的痛苦极大。单是“割喉”这两个字,似乎就自带渗人效果。   几乎所有看到现场照片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举起手,摸一摸自己的脖子。   吕可是洛城第七人民医院的妇产科护士,29岁,深夜下班是常事,因为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多年,倒不是很害怕看到血腥照片,但得知被割喉的男子是夜里独自走在无人的背街小巷而被杀害后,还是本能地胆怯起来。   警方还没有公布抓到凶手的消息,护士们一边值着夜班,一边小声谈论一会儿下班了怎么回家。   有人说最近不太平,凶手割了一人的脖子,说不定就会割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的脖子。   有人说自己平时回家都是坐夜班公交,但下了车得走很长一截夜路,想着挺可怕,今后还是打车回去好了。   有人说打车其实也不安全,万一遇到图谋不轨的司机呢?没见最近发生了不少起司机骚扰女乘客事件吗,那真是叫天天不应。   有人笑,说你有老公来接,横竖不用操心自个儿的安全,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吕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小可呢?打算怎么回家?”一名护士突然问:“哎,咋愣着了?害怕呀?”   “小可胆子小,不是给吓着了吧?”另一人笑嘻嘻地说:“我们也就是随便聊聊。现在治安这么好,路上还有流动警务车来回执勤呢,不用怕不用怕,咱们又没干过坏事,抹脖子的事儿轮不到咱们哈!”   吕可笑了笑,“我不怕啊,就是今天有点累,困得很。你们聊,我听着就好。”   “被14床那个病人给折腾的吧?她啊,哎,也是可怜噢,年纪轻轻就患上这种病,连着做化疗,都没个人形了。以前刚住进来时多漂亮啊,一头浓密的长发,真可惜。”年长一些的护士说:“有时看着她吧,我就觉得凡事都是命,得认。她确实挺能折腾人的,但可能也没多少日子能活了,咱就,就再对她好一些,啊?”   话音刚落,护士就察觉到不对劲,顺着其他人异样的目光望去,才看到一个骨瘦如柴,脸白似鬼的女人正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嘴唇干裂没有血色,近乎干枯的眼中皆是怨毒,明明才刚满20岁,就已是将死之态。   正是14床的病人蓝靖!   护士顿感不寒而栗。   苍白的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尖细的轻哼,而后转过身,推着输液架,蹒跚着向中庭上方的回廊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地板上只有输液架的滑轮滚动的声响。   她的背影就像一只生气全无,渐行渐远的女鬼。而中庭,就像她即将长眠的墓场。   曾经有来住过院的病人开玩笑,说你们医院不该把住院部修成这个样子,中间留那么大个天井干什么?住院部就该归归整整一楼一楼地修,干嘛搞个中庭?像个看不见的棺椁似的。   院方的解释是,中间空出来,四边都是回廊,病人们可以绕着回廊散步,保持心情舒畅,比传统的住院部更加人性化。   护士们收回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有些害怕。   片刻,吕可才小声说:“咱们以后千万别再聊病人了,被听到不好。”   “就是就是!”年纪最小的护士连忙附和,“说不定还会投诉呢!”   被蓝靖那对阴森的眸子盯了好几秒的护士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木木地点头,“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吓死我了,就刚才她看我那会儿,我觉得自己背脊都凉了。”   “真的吗?”刚才还说再也不聊病人,却总是有人好奇心过剩,追着问道:“难不成是因为命不长的人眼里自带阴气?她,她不会就这几天了吧?”   “说不定啊。我昨天听到邱医生和她爸爸谈话,说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了。”   “哎,真的可怜,才20岁啊,如花似玉的年纪。”   吕可提醒道:“真别说了,病人的事,不是我们该讨论的。”   “我们也没有恶意啊,说几句怎么了?又没说她的坏话,不都是在为她惋惜吗?”   “但背后说人总是不好的。”   “这回听小可的。”一位护士拍了拍手,“都别说了,好好做事,真为她惋惜啊,就给她留一份尊严与体面……”   话音未落,中庭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如惊雷一般炸开的尖叫。   护士们面面相觑,吕可最先反应过来,“糟了!出事了!”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啊!医生!医生呢!”   向来安静的外科住院大楼顿时响起杂乱而密集的脚步声和呼救声,医生、护士、病人、病人亲友、护工如潮水般涌向中庭上方的回廊。   他们的目光汇集在一楼中庭的空地上,那里,一个穿病号服的瘦弱病人正在抽搐,而她光着的头已经凹陷了一半,浓血、脑浆正在从她身体里淌出。   她没有闭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死死看着这个世界上的喧哗与热闹。   这属于她,却又不再属于她的热闹。   吕可牢牢抓着回廊的栏杆,肩膀不停颤抖。   住院大楼一共九层,而妇产科位于第六层,蓝靖悄无声息地从这里一跃而下,头部着地,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吕可倒吸一口凉气,而之前被蓝靖盯过的那名护士已经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癌症晚期病人跳楼自杀,死在住院部,这种事并不少见,但每一次发生,都会让医院陷入兵荒马乱。   蓝靖的遗体很快被抬走,派出所民警闻讯赶到,蓝靖的母亲哭得晕了过去,父亲不停自责——是我没有看好她。   妇产科值班的护士和医生暂时不能离开,挨个做笔录,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紧张。   做完笔录时,吕可的手掌心已经全是冷汗,脚也冷得像踩在冰上。   她对民警撒了谎,自称没注意到蓝靖有任何异常——其他护士也是如此告诉警方。   病人跳楼,当然有医院的责任,但摊到每一个人身上时,再重的责任都显得轻飘飘的。   民警说,做完笔录的人可以离开了。吕可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3点。   医院不存在“朝九晚五”,吕可回到护士站,翻开排班表,确定自己早上和下午都没班,这才收拾好东西,向楼下走去。   七院在富康区东部,她住的地方离医院有四站路,平时下了夜班,她都是先走上一截,再搭公交,下车后走五百来米就能到家。   但今天她只想赶紧回到家中。   恰好那位有老公接的护士也做完了笔录,一见到她就冲她招手,“小可,上来,捎你一段。”   吕可不习惯麻烦人,可今天的确被吓着了,坐同事的车总归踏实一些。   回到家,她给捡来的橘猫喂好食,连忙缩进被窝里。   而一个漆黑的影子,如鬼魅一般从无人注意到的巷道里离开。   橘猫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吕可连忙打开灯,将竖起一身毛和尾巴的橘猫抱进怀里,惊慌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橘猫不会说话,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又像正穿过她,盯着其他什么东西。   她双手一僵,浑身发冷,猛然想到了自杀之前的蓝靖。   窗户没有关,冷风掀起窗帘,从窗外灌了进来,她惊出一声冷汗,后背又冷又麻。   橘猫眼珠子转了转,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她的身后。   她吓得不敢动弹,想回头看一看,脖子却像无法动弹一般。   脑海里,全是蓝靖骷髅一般的身体、阴寒怨毒的目光,还有摔出脑浆的凹陷头颅。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最可怕的恐怖片中,一回头就会对上一张血流如注、没有五官的脸。   恐惧感达到巅峰时,抓着的橘猫突然叫了一声,“喵”,不凄厉,也不诡异,就和平时撒娇时一样,一身的毛也软了下去,开始趴在床上舔爪子。   吕可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花了十几分钟才勉强镇定下来,鼓起勇气转身一看,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掀开被子,不安地走到窗户边,向外面看了两眼,然后关窗上锁,把窗帘也一并拉上。   做完这一切,橘猫已经团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地装睡了。   她却再也没有睡意,将家里所有灯都打开,接着拿过笔记本电脑,开始看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这一看就看到了早晨,播放记录里有好几集,她却连一集的内容都回忆不起来。   天将亮未亮,楼下已经有人出门上班了。她疲倦地合上笔记本,刚将被子拉上,就听到客厅传来砸门声。   她害怕得近乎呼吸一滞,几秒后,才听门外一个男声道:“抱歉,上错楼层了。”   她睁大双眼,盯着虚掩的卧室门,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而回神之后想起的第一句话是: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她曲起双腿,用力捂住耳朵,却听心中一个声音道:可是你做过亏心事啊。   朝阳的光透过窗帘洒进卧室,吕可呆坐在床上,很久没有动弹。   忽然,放在床头的手机震动起来,激得她的心脏又是一通猛跳。   显示屏上闪着一个名字,是夜里送她回家的那位护士。   这时候接到同事的电话,也许是要加班。   平常,她最恨加班,但今天却盼望被叫去加班。医院人多,杂事也多,忙起来了才不会胡思乱想。   然而电话接通,听到的却不是加班消息。   同事语速很快,“小可!又有人被割喉了!就在我们小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围剿(12)   发生命案的“创汇家园”位于洛安区东北部,靠近东边明洛区,是个建了接近二十年的老小区,曾经是洛城最有名的高档楼盘之一。十几年前,能在“创汇家园”买一套房子,那必然是做生意的有钱人——这是老洛城人的固有认知。   不过最近十年,越来越多的高档住宅楼在主城五区修建起来,连经济条件最不发达的富康区都推倒了一批承载历史的砖瓦老房,开建商品楼。和这些设施完善、环境一流的新建小区一比,“创汇家园”顿时成了过气的“老人”。它最遭人诟病的是停车位少和安保不力,这也是绝大部分建成二十年的老小区共有的问题。停车位紧缺,导致每天早晨和傍晚私家车在小区内外堵得水泄不通,多次出现剐蹭纠纷;居民安全也得不到什么保障,门禁系统虽然已经更换为较新的设备,但是物管、监控等跟不上;单元楼的老旧化也令人糟心,一栋楼才两个电梯,一台经常“罢工”,不“罢工”的那一台抖得跟要从电梯井里摔下去一样。   如今,当年的富人们早已购置了新的房产,“创汇家园”的房子要么作为二手房低价卖掉,要么经过中介租给暂时买不起房的人。现在的“创汇家园”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既不是财富的象征,也不是舒适生活的象征,一些房子被二房东转租,竟然搞成了安全隐患极大的群租房。   上一个体系相对完善的物业公司深知“创汇家园”存在的各种问题,在合同到期之后撤出,新来的物业公司刚成立不久,保安、保洁人员几乎全是赶鸭子上架。   37岁的罗行善就是保安之一。   他初中文化,在住宅小区、商业写字楼都干过保安。上一份工作是在银行当保安,然而没干多久,就被“关系户”给顶了。失业后,他四处物色新的工作,刚好听说一家物业公司在招人,工作地还是久负盛名的“创汇家园”,便连忙前去应聘,顺利入职。   “创汇家园”一共三个出入口,其中两个为大门,供人和车辆通行,西边那个是小门,位置偏僻,外面有一连串木质阶梯,仅能供人步行通过。   罗行善就长期在西边小门内的岗亭里值夜班。   然而清晨,从小门经过,前往附近公交站的年轻人们发现,向来站在岗亭里笑脸相迎的老罗不见了,岗亭里空空荡荡,门和灯都开着,暖风扇因为运行太久,而发出一缕缕焦糊味。   但早上时间紧迫,没人有工夫在意一个保安哪去了,全都行色匆匆地离开。   到了早上8点多,天彻底亮堂了,岗亭对面的林子不再被黑暗覆盖,这时从各自单元楼走出来的住户们才注意到,林子的边缘,趴着一个穿物管大衣的男人。   “老罗!老罗!那不是老罗吗?怎么趴在那儿?”有人跑了上去,以为罗行善只是犯病晕倒,一边将对方翻过来一边招呼旁边的人打120。   然而,就在罗行善被翻过来的一瞬,所有在场的人都露出震惊而恐惧的神情。抱着他的那一位更是吓得无法动弹。   只见罗行善大睁着双眼,挣扎与痛苦定格在散开的瞳孔中,脖颈上布满血痕,物管大衣的前襟几乎被血浸透。   他竟然是被割了喉!   “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有人尖叫出声,现场顿时陷入难以招架的混乱。   ??   “又是割喉。”前往“创汇家园”的路上,警车里气氛有些压抑,花崇坐在副驾,手肘支着窗沿,手指频繁地摩挲着下巴。   “李立文还在局里拘着。”徐戡边开车边说,“这回他没有嫌疑。”   “不会是出现‘模范犯案’了吧?”张贸从后座伸了个脑袋过来,神色担忧,“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人人都知道天洛街那边有人被割喉。潜在的犯罪者会不会突然得到启发,觉得割喉好,割喉方便,于是自己也去割一把?顶风作案虽然很冒险,但有机会嫁祸给上一个凶手啊!我操,我最怕‘模仿犯案’了。如果大规模模仿起来,那还得了?”   “现场都还没看到,还不能随便下定论。”柳至秦说,“也有可能是凶手第二次作案。”   徐戡看了看后视镜,“你们排除李立文的嫌疑了?”   “没有”花崇摇头,“不过我和小柳哥都觉得,他的行为不符合我们对割喉案凶手所做的侧写。”   “那就是他仍然有嫌疑。”徐戡皱着眉,“他这人不简单,我总觉得他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   “他的户外刀上有大量血迹,这不会有错。他收藏那么多把管制刀具本来就很有问题,肖潮刚的失踪他脱不了干系。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犯过一回事,后面继续犯事的可能性更大。”李训认死理,一边听众人讨论,一边整理自己的勘察箱。   花崇“嗯”了一声,“先看看现场再说吧。”   警车停在“创汇家园”西边小门外,那里已经拉起警戒带,又是洛安区分局的刑警先行赶到。   花崇戴上手套,拉开警戒带钻进去,问:“你们曹队呢?”   “去物业办公室调监控去了。”一名刑警指着山坡上的一个两层建筑说。   花崇向李训和徐戡打了声招呼,又朝柳至秦招手,“小柳哥。”   柳至秦快步跟上,“来了。”   还没走进物业办公室,花崇就听到曹瀚的声音,“没有监控哩?连出入口都没有监控,你们物管是白收管理费哩吗?”   柳至秦眼色暗了几分,“这种小区怎么会没有监控?又不是富康区那些老厂子家属楼。”   花崇叹气,“我刚才看了一眼,这小区连消防通道都不怎么合规,你还指望它监控齐全?走吧,看看情况去。”   办公室里,几名工作人员和值班经理已经焦头烂额。今年上半年,他们才从上一个物业公司处接到“创汇家园”这个烂摊子,哪知道这才半年,就出了员工深夜值班时被割喉这种事,简直是血光之灾。   “怎么回事?”花崇问,“小区出入口安装监控摄像头是规矩,你们没有按规执行?”   “执行了,执行了!”经理急道:“出入口有监控的,不信你们看!但是岗亭里没有安装摄像头,那个破林子里也没有安。我们哪里能想到……哎!”   “我看看。”花崇冲操作台抬了抬下巴,示意工作人员把昨天夜里出入口的监控调出来。   “这个摄像头覆盖面太窄了,拍不到岗亭里面,只拍到被害人罗行善从岗亭里出来。”曹瀚说着就自己上,把时间调到凌晨1点07分,指着显示屏说:“看,就这儿。他裹着大衣离开岗亭,往岗亭右边走,走出十来步,摄像头就拍不到他了。这个时间段以前和以后的监控我都看过,没有形迹可疑的人经过。凶手应该不是从小门进来的。如果是走的小门,那肯定是白天就进来了,一直藏在某个地方。”   “罗行善是在这次离开岗亭之后被杀害。从现场的血迹来看,岗亭对面的林子就是第一现场。凶手很有可能事先就已经埋伏在那里。”花崇说着转向经理,“林子边的路灯晚上开吗?”   经理窘迫地摇头,“路灯早就坏了,灯泡都没装上去,那儿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不过平时也没有人往林子里去,我们,我们就……”   “你们就抱着侥幸心理,偷工减料唷!”曹瀚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出入口这种摄像头嘛,早就该淘汰了,他们不知道唷?”   “知道,知道。”经理擦着汗,“我们是个成立不久的小公司,还在,在逐步完善小区里的设施。”   柳至秦突然说:“罗行善离开岗亭之前,正在用手机看电视剧,没有接到电话,也没有接收任何信息。看样子,他是主动离开岗亭,目的地正是岗亭对面的林子。他会不会只是想去解手?”   一名工作人员道:“对对!岗亭就那么窄一块儿,里面没有厕所,想解手的话得走一段路,到我们这儿来。白天值班的保安肯定不会去林子里方便,会给人看到,但夜里就说不准了。尤其现在天气冷,谁也不愿意爬个山坡来解手,在路上吹着风也难受。反正晚上林子里黑,去解个手也没人看得见。”   “凶手熟悉罗行善的习惯,也熟悉‘创汇家园’的结构、监控,甚至是路灯。”花崇说,“有一种可能……”   柳至秦道:“他住在,或者曾经住在这里。”   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阵嚎啕大哭,一个衣着普通、相貌普通的女人推开工作人员闯了进来,边哭边喊:“我家老罗好好上着班,怎么就被人给害了?你们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我家孩子才12岁,老罗一走,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经理杵在一旁,手足无措,倒是曹瀚上前一步,扶住女人,似乎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花崇低声道:“安排人际关系排查,尽量往深处细处查。尹子乔那边暂时没挖出凶手的作案动机,这边必须给我挖出来。”   女人还在哭喊,“你们给我一个说法啊!我家老罗为什么会被人害?是不是你们这里的住户害他?他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是他啊!你们要是不给他讨回公道,我就,我就自己为他讨回公道!”   花崇眉梢一挑,“你想怎么为罗行善讨回公道?”   他没有穿警服,看着不像警察,女人瞪着他,红着一双眼,浑身发抖:“谁杀了老罗,我就杀了谁!我这辈子没盼头了,同归于尽我也不怕!”   ??   “从颈部的创口来看,杀害罗行善和杀害尹子乔的凶手不像是同一个人。”徐戡从法医工作室里出来,“尹子乔脖颈上的创口非常利落、平整,一刀致命。但罗行善的创口粗糙得多,显然不是一刀形成。切断动脉的那两刀力度不均,深浅不一,其中一刀有个来回切割的动作,创口呈拉扯撕裂状,很不平整。这第一说明刀的硬度和锋利度不够,不是专业户外刀或者军工刀,第二说明凶手很紧张,并且很不熟练,力气也不一定足。‘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刺伤罗行善的要害,所以不仅补了一刀,还重复切割。另外,虽然罗行善脖颈上的伤是致命伤,但凶手并不是靠‘割喉’制服他。”   花崇问:“罗行善身上还有其他伤?头部遭受重击?”   徐戡摇摇头,“他颈部有电流斑,凶手是将他电晕之后,再对他进行割喉。”   “这就和尹子乔的案子完全不一样了。”柳至秦说,“杀害尹子乔的凶手是个善于用刀,并且冷静镇定,力量到位,对自己极有自信的人,而杀害罗行善的凶手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制服罗行善,所以使用了电击工具。前者几乎可以肯定是男性——当然女性也不是不可能,但概率要小很多,毕竟寻常女性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制服一个成年男子;但后者就难说了,尤其凶手使用了电击工具进行偷袭,男女都可以做到。”   花崇点头,又问:“罗行善的肝肾情况呢?”   “已经做过药物检验,没有异常。”徐戡说:“他身体比较健康,心脏、脑部也没有问题。就尸检结果来看,我认为这是两起完全独立的案子。”   柳至秦翻看着尸检报告和细节图,“罗行善的脖子被割得一塌糊涂。”   “是啊,除了割断喉管、动脉的那几刀,另有十九刀都是‘无用功’。”徐戡说,“凶手简直是乱割一气。”   “凶手很忐忑,‘他’害怕没能彻底杀死罗行善。”柳至秦眉间皱得深了一下,抬眼道:“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凶手在泄愤。‘他’知道罗行善已经死了,但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过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他’分尸,‘他’也明白做得越多,越容易暴露自己的信息,所以只是不断用刀切割罗行善的脖子。”   “泄愤和确认死亡,这两者或许兼而有之。”花崇说:“泄愤这一点,是尹子乔的案子里没有的。既然凶手杀掉罗行善是为了泄愤,那‘他’必然与罗行善有某种矛盾。”   “这么说来,这个案子比上一个案子好查?”徐戡问。   花崇揉了揉眼眶,“希望如此。”   ??   “罗行善就是个普通保安唷!”曹瀚风尘仆仆的,冷天里还出了一身汗,一看就是已经忙碌了一天。   花崇一边看笔录,一边听他用魔性的口音讲罗行善人际关系排查里的疑点。   罗行善算得上是保安专业户,一直在这一行混饭吃,早年经人介绍,和做家政服务的毛珠萍结婚,不久生下一个儿子。一家三口到现在也没买得起房,在城北长陆区租了个一室一厅,儿子睡卧室,夫妻俩住客厅。生活虽然拮据,但并非过不下去。   据邻里反应,罗家家庭和睦,罗行善和毛珠萍都是好人。   对已经辞世的人,人们大多宽容,有句俗话叫做“人死为大”,花崇无数次在调查案子时听到“他/她是个好人”,也无数次听到人们咒骂活着的人——“他/她怎么不去死”。   保安的工作不稳定,罗行善过一两年就要换一次工作,在不停换工作的过程中,认识了不少同行与居民。这些人对罗行善有个统一的印象,觉得他善良、热心、勤劳、肯吃苦。别的保安在岗位上一坐能坐一天,看电影打游戏,混完时间了事,他也爱看电视剧,但是只要有居民经过,他就会站起来微笑问好,老人腿脚不便、妇女提太多东西,只要有空,他都会帮一把,执勤也从来不马虎,外来人员想进入小区,必须给住户打电话,让住户来接,否则绝对不让进。   “现在很多小区的出入口,保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名登个记就算过了,连身份证都不查。”柳至秦说:“像罗行善这样,说不定惹过什么麻烦。”   “你说对了唷!”曹瀚道:“罗行善在‘创汇家园’干了小半年,就和至少五人因为门禁的事产生过矛盾哩。”   花崇继续翻调查记录,看到了曹瀚所说的事。   今年5月19号,68岁的男性业主刘企国带着一帮外地亲戚欲从西边小门经过,因为没有带门禁卡,也不愿意登记姓名以及居住的单元楼,被入职不久的罗行善拦下。刘企国和亲戚殴打罗行善,用携带的水果砸罗行善,直到赶来的物业人员报警才消停。   5月30号,57岁的女性业主周素梦忘带门禁卡,强行要求进入,罗行善阻止,被周素梦用拐棍击打小腿,造成中度挫伤。   6月25号、7月12号,类似的事再度发生。   9月22号,一名业主的朋友,61岁的男性访客陈孔因为不愿意配合登记查证,被罗行善拦住,盛怒之下将提着的一盆酸萝卜老鸭汤扣在罗行善身上,所幸汤汁温度不高,未造成烫伤。但泼汤这一过程被几名年轻人用手机记录了下来,并上传到网上。一时间,网上出现了不少声讨五六十岁低素质人群的帖子,陈孔顿时站上风口浪尖。   要说报复,这些人都有可能因为一时想不开,而报复罗行善。   ——忍一时海阔天空,忍不了提刀杀人。   “这些人你亲自接触过了吗?”花崇问。   “刘企国一直没找到人哩,他的子女都在外地嘛,目前一个人居住,今天一天都不在小区里唷。一号大门的监控拍到他早上6点03分离开,不知所踪唷。”曹瀚说:“他的行踪我们负责追踪唷,陈孔我这边的人已经去接了,估计马上就到哩。”   ??   陈孔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老旧的棉衣,露在外面的手粗糙、布满皱纹,生了双三角眼,眼角严重下垂,看人的时候神情刻薄而警惕。   “你们抓我干什么?”陈孔两眼一瞪,表情有些狰狞,“快到年底了,你们警察完不成任务,就胡乱抓人充数?”   花崇将罗行善的照片放在桌上,“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陈孔瞅了一眼,蔑视道:“这个死人!”   柳至秦有些惊讶,“死人?”   “我说他该死!”陈孔喉咙像漏风一样,每说一句话都发出令人不悦的嘶声,“不准我进门,非要我登什么记!我登个鸟记!他一个伺候人的保安,不过是条看门狗,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跟我横,我当时就该烫死他!哼哼,我话撂这儿,他这种狗,将来肯定被人给踹死!踹死活该,我放鞭炮庆祝去!”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了一眼,柳至秦问:“昨天晚上12点之后,你在哪里?”   “麻将馆打牌!”   “哪个麻将馆?”   陈孔脸一皱,“你们问这个干什么?我打五毛钱,不犯法!”   花崇还想继续问,忽听耳机传来一阵信号声。   “什么事?”他问。   “毛珠萍跑了!”张贸说:“她一下午都在说自己知道是谁害了罗善行,要去给罗善行报仇!”   花崇顿感头痛,“毛珠萍一个妇女你都看不住?”   “她不是嫌疑人啊,我,我不能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张贸很着急,“况且她要去上厕所,我又不能跟着去!”   “行了!”花崇打断,“通知技侦,立即查她的行踪。还有,她认为是谁杀了罗善行?”   “刘企国!她说群殴事件后,刘企国还找过罗善行几次麻烦,罗善行都忍了,没想到刘企国居然下杀手!”张贸吸了口气,“刘企国清晨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看上去很着急,确实很可疑啊!”   ??   绝症病人在住院部中庭跳楼自杀的事在七院像瘟疫一般传开,几乎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吕可不敢待在家里,不到换班时间就赶到医院,整个晚上都浑浑噩噩,好几次险些给病人用错药。   她实在是无法集中精力做事,一会儿想着闹得沸沸扬扬的割喉事件,一会儿想起蓝靖那双森寒的眼睛,一会儿又想起昨天半夜独自在家时那种险些被魇住的可怖感觉,寒意不断在周身弥漫。   家里的橘猫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叫声,为什么会那样看着自己?她越想心里越发毛,撑在病房外的扶杆上喘气,抬头时瞥见一个男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她没能看清男人的长相,但身体里的寒意突然变得更加浓重。她猛地转过身,却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太像了,背影太像了……   她擦掉脸上的冷汗,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一般无法动弹。   但不可能是他!她用力摇头,试图将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的脸赶走。可越不想想起那张脸,那张脸就愈加清晰。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和气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帅气的脸。但不过分秒,那张脸上的血色褪去,渐渐变得惨白,接着是乌青,就像,就像那些躺在太平间的死人!   她大口吸气,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是他!不要想了!”   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惊恐地转身,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小护士见她一脸中邪的神色,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小可姐,你,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完全不是放松的样子,“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14床病人叫你。”小护士说。   吕可脑中“嗡”一声响。   14床病人不,不就是蓝靖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围剿(13)   赶在出人命之前,张贸靠着手机定位,在离“创汇家园”三站路的街口将毛珠萍截住。   彼时,毛珠萍手里正拿着一把菜刀,眼神狂乱而惊惧,浑身颤抖,精神已经不太正常。她穿着灰黑色的单薄外套,神经质地护着菜刀,目光不停从路人们脸上扫过,一看到六十来岁的干瘦男性,就几步追上去拽住对方的衣服,确定不是刘企国才放下菜刀。   张贸惊出一身冷汗,从毛珠萍手中夺过菜刀时,堪堪松了一口气。   被带回市局后,毛珠萍情绪近乎崩溃,在问询室里痛哭流涕,嘶声大骂,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都听得到她的哭声。   与此同时,她想要追杀的目标——刘企国也被洛安区分局的队员找到,并带了回来。   “花队,你猜曹队的人是在哪儿逮到刘企国?”柳至秦推开重案组的门,神色有些无奈。   花崇刚向陈争汇报完情况,脑子处于短暂的放空中,闻言问:“哪儿?”   “专做低收入男性生意的‘特色’按摩店。”柳至秦叹了口气,“说得直白些,就是低价卖丨淫场所。”   花崇眼皮跳了跳,“他大清早出门,还行色匆忙,就是去那种地方?”   “嗯,而且为了不被认识的人打搅,他连手机都没有带,以至于我们无法对他进行定位追踪。”柳至秦说:“还是曹队经验丰富,常规思路找不到人,就派了几名队员去附近的按摩店挨个查,居然真把刘企国给找到了。”   花崇看看时间,“刘企国在按摩店待了一天?”   “对。曹队已经把按摩店里涉嫌卖丨淫买丨淫的人都抓了,管事的人说,刘企国是个‘老淫丨棍’,需求旺盛,但年纪大了,那方面的‘能力’很差,可每次都要求‘尽兴’,所以就只能用药用酒,事后站都站不起来,只得开个房间,在里面躺上一天,直到第二天早晨。”柳至秦摸了摸鼻梁,似乎有些尴尬,“他去得早,是因为只有早晨,他才能,嗯……懂吧?”   花崇“啧”了一声,“小柳哥,咱们现在在分析案子,你害哪门子的臊?还‘懂吧’,懂什么?我要是不懂,你是不是就不接着往下汇报了?”   柳至秦抿着唇角,喉咙发出一个近似“唔”的声音。   “刘企国清早出门买丨淫,证据确凿的话,今天一天的行踪看来能确定了。”花崇完全不受尴尬气氛的影响,“那他昨天凌晨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交待了吗?”   “在‘创汇家园’一户群租房里。”   “群租房?他在‘创汇家园’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去群租房干什么?”   “那户群租房的二房东……也是个从事色丨情服务的。整套房子被隔成好几间,床有十来张。”柳至秦点了根烟,以掩饰不得不说这种事的难堪,“刘企国是那里的常客,屋里的监控证实他夜里确实在那儿。至于干了什么,二房东说他‘不行’,只是花二十块钱,叫了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陪他单纯睡觉。我估计刘企国正是因为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做成,今天清晨才会那么心急火燎地去按摩店。”   花崇抬起手,示意柳至秦打住,“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刘企国没有作案时间,不可能是杀害罗行善的凶手。”   “对。”   “那就赶紧把人弄走,交给分局扫黄组的去处理。洛安区怎么回事,群租房里集体卖丨淫这种事都闹出来了!”花崇拿起扔在桌上的烟盒,一时找不到打火机,抬眸看柳至秦,“小柳哥,借个火。”   柳至秦走近,给他点上,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   男人的下巴不可能有多光滑,胡茬即便看不到,也摸得到。   柳至秦收回手,有些眷恋指尖的触感,拇指和中指合在一起,悄悄摩挲了几下。   花崇吐出一阵白气,右手突然往前一捞。   柳至秦反应不及,手腕被抓了个正着。   花崇掌心温热,还有一些枪茧,而人手腕处的皮肤又格外薄而细,两相贴合,触感极其鲜明。   柳至秦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以为自己刚才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躲什么?”花崇说:“我看看而已。还痛不痛?”   柳至秦很轻地吁了口气,声音温温的,“花队。”   “嗯?”   “这问题你问了好几回了。早不痛了,只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是吗?”花崇眼尾一勾,松开手,状似无意道:“这不是担心你吗?你看你,残着一根手指头,马上就要翘兰花指了。”   柳至秦根本没有翘任何一根指头,更别说翘兰花指,但还是被花崇说得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花崇偏过头笑。   “花队……”柳至秦叹气。   “不逗你了。”花崇走开几步,“毛珠萍和罗行善的儿子来了,我去看看。”   ??   和不停哭喊的毛珠萍相比,12岁的罗尉安静得就像一块木头。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下巴瘦削,肩膀单薄,似乎还没有从父亲被人杀害的震惊中醒豁过来。   花崇坐在他对面,看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父亲……”   “他没有害过人。”罗尉突然冷冷地说:“他很善良,也一直教育我做人要善良。我知道他被很多人记恨,但他是为了小区的安全着想,才不准没有门禁卡的人随便进入小区。他做错了吗?为什么善良的人没有好报?”   看着少年单纯而悲伤的眼,花崇竟然难得语塞。   调查了一天,罗行善的人际关系已经渐渐清晰明朗。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保安,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任何背景。他身上所有招人恨招人怨的地方都在于他严格按照规则办事,不给破坏规则、素质低下的人行方便。别的保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待工作得过且过,力求不得罪业主,他却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忠职守,眼中揉不进一粒沙子。   他做错了吗?当然没错。   既然没错,为什么做了善事还没有好报?   为什么会被人恨?被人害?   该如何告诉少年,那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上,有太多不遵守规则、良知缺失、却还认为自己受到了迫害的“失德者”。   跟这些人,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他们活了几十年,恶劣的习性沾了一身,万事以自己为中心,稍有不顺意,就抱怨、撒泼,认为别人都要害自己,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   花崇揉着眉心,见少年仍旧目光炙热地看着自己,心头顿时涌起几分酸楚。   罗行善的案子必破,但重案组能做的也只是将凶手抓获归案,让其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能还给少年一个活着的、健全的父亲。   人死了,便是彻底从亲人的未来里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凶手在罗行善脖子上割的那二十多刀,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一个家庭最普通的幸福与宁静。   警察的无能为力,是无法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   罗尉站了起来,深深弯腰鞠躬,几滴眼泪在桌上溅开。他鞠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整片背脊都绷了起来。   少年的背脊那么单薄,从此以后,却不得不扛起生活给予的重担。   花崇看到他正在发抖,也看得出他正在拼命克制。   “请你们一定要找到杀害我爸爸的凶手。”少年方才还冷硬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似是终于承受不住,呜咽了起来,“我爸爸不该死!他没有做错事,他是个好人!”   越来越多的眼泪掉落在桌上,几乎集聚成一弯小小的水洼。   花崇正要起身,忽见柳至秦走了过去,轻扶住少年颤抖的肩背。   “我向你保证。”柳至秦温声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   花崇紧拧的眉稍稍松开,待少年情绪稳定了一些,才说:“多陪陪你的母亲,你现在是她的依靠。我们只能靠强硬的手段控制着她,只有你才能让她感到些许安慰。做得到吗?”   少年抹掉眼泪,用力点头。   花崇顿了顿,手指在桌上点了一下,觉得自己很残忍,却仍是不得不说:“回去之后多回忆一下,如果想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在意的事,立即告诉我,好吗?”   少年再次点头,“我会好好照顾我妈,也会把想到的事全部告诉你们。只要,只要你们能抓到凶手!”   ??   因为精神有问题,并伴有暴力伤害他人的倾向,毛珠萍暂时被送到附近的四院接受治疗。   一则流言在患者中不胫而走——七院有个患癌的疯女人在住院部跳楼自杀了,那住院部的中庭与回廊组合起来像个棺椁,阴气得很,邪门得很,女人偏偏在那里自杀,是为了化成厉鬼,报复社会。   毫无科学依据的谣言,有人当做闲话听听就忘了,有人却信以为真,还信誓旦旦地说:活人会报复社会,死人就不会了吗?没见现在很多得了绝症的人报复社会啊?我要是年纪轻轻得了癌,我也想不通啊,凭什么别人都有美好的人生,我却没有?凭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他妈的不公平啊!让我死,可以,但我就算死了,也得抓几个人来陪葬,这才不亏……   张贸刚将毛珠萍安顿好,回头就听到这些话,顿时不寒而栗,连忙找了个相熟的医生打听,这才得知七院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晚期癌症病人自杀”显然和重案组正在查的两桩案子毫无关联,患者自杀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得了重病之后,受不了治疗的痛苦、活着没有希望、连累家人、无钱医治……任何理由都可能成为病人轻生的理由。   但张贸莫名就觉得不对劲,心头闷得慌,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事。   医生朋友工作时一本正经,可闲下来也喜欢听听闲话,没注意到张贸神情有些奇怪,接着道:“我们这边的护士还说,那病人自杀之前阴森森地瞪过几名护士来着。啧,小姑娘被吓得不轻。”   张贸说:“我操,你一个科学工作者,这些迷信的话你也信?”   “我说我信了吗?”医生朋友道:“你自己八卦心作祟,找我打听七院的事。我就把我听到的事儿告诉你而已,怎么就成我迷信了?”   张贸理亏,讪讪道:“我还以为你信了。”   “我有病吗我?”医生朋友耸耸肩,“不过信的人还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不说了,简直是受谣言侵蚀的重灾区。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姑娘小伙也信了,还跑去七院住院部看热闹来着。这马上年底了,要我说,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年底不该只是扫黄打黑,还该多进行一下‘宣传科学破除迷信’的活动……诶,贸儿你别走啊,听我说完呗!”   重案组事务繁多,张贸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赶回去,却对七院发生的事相当在意,索性驱车前往七院,路上不停告诉自己——我只去看一眼,绝对不耽误正事。   此时已是深夜,的确没有什么正事可以耽误,被耽误的顶多是自个儿的睡眠时间。这么想着,心就安了不少。   七院的门诊大楼灯火通明,但一旁的外科住院部就没这么亮堂了。张贸径直向住院部走去,中途被门卫拦了下来。   他连忙找出证件,门卫看了看,狐疑道:“昨天你们不是来调查过了吗?”   他知道门卫将自己当做派出所的片儿警了,索性顺着说:“所里怕出事,让我再过来看看。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吧?”   门卫爱嗑叨,立即打开话匣子,“事是没发生什么,就是基本上所有人都在议论那跳楼的病人,一会儿什么‘棺椁’,一会儿什么‘化鬼’,搞得人心惶惶的。我听说妇产科有几个出事时值班的护士都请假了,说是情绪不对。她们好像都被那位病人瞪过呢!”   张贸往里看了看,一眼就瞧到中庭,又问:“患者家属呢?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这家人挺讲道理,知识分子家庭就是不一样。可惜女儿不长命噢!治这个病把家底都耗空了,女儿还是没能救回来,简直是人财两空!我将来要是得了什么病,干脆就冲马路上让车给撞死,不给家里人添负担,还能‘赚’点儿赔偿金,嘿嘿嘿!”门卫感叹了两句,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笑道:“跳楼这种事我不是第一回 见喽,每次都要风言风语传上好一阵子。没事,过段时间就没人讨论了。回去吧,天儿真冷……”   张贸听得心不在焉,想去住院部里看看,又担心自己是反应过度。权衡再三,还是跟门卫道了别,独自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回到车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反省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想多了,并且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而想多了。   自责片刻后,他将车发动起来,准备回市局。   车的后视镜里,一个穿驼色格子大衣和毛线长裙的女人正神色忧虑地从医院大门走出。   张贸下意识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入眼不入心,脑子里仍旧想着案子和在两个医院听到的事。   曲值说过,在重案组待久了的人,有时会“嗅到”案件的味道。他尽量客观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并没有“修炼”到曲值说的地步。刚才觉得七院的事有异,不过是因为长时间办案导致精神过度紧张而已。   “走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专注案子,别成天胡思乱想!”   ??   就在张贸赶到七院之前,住院部的交班时间到了,吕可疲惫不堪,换好衣服后在休息间坐了好一阵,直到大家都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刚才闹了个大笑话,以为14床的病人是蓝靖。   实际上,14床已经来了新的病人——妇产科床位紧缺,一张床空出来,马上就有排着队的病人补上去,有人自杀去世确实不吉利,但焦急等待床位的病人已经顾不上吉利还是不吉利了。   她精神恍惚,一听14床病人叫自己,就吓得眼前发黑,把小护士也吓了一跳。   护士长见她有些萎靡不振,让她去护士站休息。在那儿,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男人。   这一回,她看清了对方的脸,顿时长舒一口气。   不是他。虽然背影很像,但不是他。   已经是凌晨了,吕可从座椅上站起来,披好今年入秋才买的驼色格子大衣,忐忑不安地向电梯间走去。   路上,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蓝靖。   经过一天时间,蓝靖的死被传得越来越邪乎,一些人甚至说,蓝靖选择在住院部中庭自杀,是希望在死后化为厉鬼,报复那些和她患了同样的病,却因为治疗及时而活下去的人,或许还有医生和护士。   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太婆操着不知道哪个乡里的土话,信誓旦旦地说,这个中庭是聚阴之地。   吕可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电梯到了,她魂不守舍地走进去,愣了一会儿,才按了“一楼”,可就在梯门合上的一瞬,厢内的灯突然闪烁起来。   心头的恐惧一下子蹿起,她心惊胆战地撑住厢壁,冷汗直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梯门。   梯厢内三面墙,一面镜,梯门能够倒映出人影。大约是恐惧造成眼花,她竟然看到自己身后还模模糊糊站了一个人。   但电梯里明明只有她一人!   她猛地转身,在看到梯门对面厢壁上的镜子时,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镜子里,有一张她不曾忘记的脸!   灯在闪烁许久后彻底熄灭,梯厢被黑暗笼罩,她一动不敢动,顿感周围的空气变得无比黏腻。   “啪!”灯又突然亮了起来,却仍旧不停闪烁。   她不敢再看镜子,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了起来。   “叮!”正在此时,电梯停在二楼,莫名闪烁的灯恢复正常,梯门打开,进来两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吕可本该往里退,却不敢靠近后面的镜子。   中年妇女没好气道:“让让行吗?”   吕可这才往后挪了几步,余光往镜子上一扫,那张熟悉的脸已经不见了。   电梯很快下到一楼,从梯厢里出来时,她下意识又看了看镜子。   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闭上眼,蹲在地上缓了好一阵。   肯定是最近太忙了,精神压力也大,才会出现幻觉,看到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   定了定神,她强打精神站起来,但赶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另一个荒谬的念头又趁虚而入。   上班时听到的那些关于蓝靖的闲话不停在脑子里回荡,“聚阴地”、“化鬼”这些她从来当做笑话的词像针一般往她神经上扎。   她停下脚步,甩了甩头,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该请假休息几天?”   只几秒钟时间,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医院一年四季都很忙,尤其是住院部,根本缺不了人手,请假之后,自己的位置自然有人顶上,这太危险了。   乱七八糟地想着,她已经从一辆停在医院门口的警车旁经过,走到了公交站。   打车还是坐公交,这是个两难抉择。坐公交下车之后要走一条阴森的小路,而打车的话,万一遇上图谋不轨的司机怎么办?   她想,那就看是公交车先到,还是出租车先到吧。   一分钟之后,夜班公交车进站,她叹了口气,刷卡上车,找了个位置坐下。   乘坐夜班公交车的人不少,座位几乎坐得满满当当——因为各行各业里,都有许多不得不工作到深夜,又买不起车、舍不得打车的人。   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吕可体会到一种归属感。   到站,她下了车,那种归属感忽地随着袭来的冷风消逝。她看着公交车渐行渐远,这才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路。想起最近发生的“割喉事件”,她心跳阵阵加速,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她隐隐听到,周围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另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停下来,僵硬地转过身。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围剿(14)   清晨,重案组的警车在深秋的浓雾中飞驰,警笛的尖啸将冷空气撕出一道锋利的裂口。   “她,她,她是我的邻居!就,就住在我家楼,楼下!我,我也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啊!我今天一走进巷道里,就看到,看到她,她躺在那里,死,死了!天哪!”   报警者名叫宋学辉,25岁,在一家新媒体供职。大清早就出门,是因为得赶去公司发每天早上7点之前必须上线的第一波新闻稿。   站在街道派出所的走廊上,接连喝了好几口水,宋学辉也没能镇定下去,仍是结巴得厉害,说话时不时破一两个音,像是不久前看到的可怖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   ——身着驼色格子大衣的女人躺在巷道中央,毛线长裙裹着一双毫无生气的腿,一只脚赤着,另一只脚上半挂着黑色平底鞋,手包掉在一米远的地方,已经沾上灰尘。她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外,上面布满暗红色的血痕,散开的围巾浸满从伤口处飙出来的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的脸庞苍白如纸,眼睛惊恐万分地瞪着斜上方的天空,眼珠几欲炸裂,不敢相信自己的脖颈已经被利刃划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似乎曾试图捂住自己的脖子,让鲜血流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她无力的双手挡不住突然降临的死亡,就像万千蝼蚁一般。她倒在从自己身体里涌出的血中,在目睹了那么多病人的死亡后,终于切身体会到死亡是什么滋味。   数日之内,主城竟然连续发生了三起恶性割喉案,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争压力极大,不得不命花崇亲自去派出所。   此时,站在宋学辉对面的正是花崇。   因为睡眠时间被极度压缩,花崇眼中的红血丝有些多,加上他阴沉着脸,看上去像个不通人情,手段凶狠,甚至擅于刑讯逼供的恶警。   宋学辉本就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与他视线一对上,更是结巴得厉害,半天才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她叫什么可,在,在医院上班,我,我听说她是个,护,护士……”   刚刚赶到派出所,还没来得及看尸体一眼的张贸脚步一顿,惊声道:“护士?被害者是护士?”   花崇回头,有些奇怪,“你这是什么表情?”   张贸心跳顿时加快,在原地怔了半天。   花崇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事,手往旁边的警室一指,“进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自己来找我说。”   这时,徐戡大步走来,神色凝重,额头上有不少汗。   “怎么样?”花崇问。   “尸体看过了,现在马上带回去解剖。”徐戡喘了两口气,“但我得提前跟你说一声,这次的凶手和杀害罗行善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花崇瞳光收紧,“创口相似?”   “对!”徐戡说:“他们颈部都被割得乱七八糟,创口凌乱、不平整,有反复切割、拉扯的痕迹,凶器都不算锋利,尤其是硬度不足,刃长不会超过8厘米。凶手持刀的手都是右手。初步推算,这名女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在今天凌晨1点到2点之间。”   花崇点点头,扫了站在角落的宋学辉一眼,回头低声问:“死者身上是不是有消毒水的味道?”   徐戡一愣,“你怎么知道?”   “报警人说是名护士。很多护士在下班离开医院之前,都会用消毒水洗手。不过这次现场和尹子乔那次一样,没有能够证明被害者身份的东西,她是谁、职业是什么还得继续查。”   “确定尸源应该比较容易,但……”徐戡抬手在花崇肩上一拍,眉间皱得很紧,面色也很沉,“这次很麻烦——除开尹子乔,另外这两桩案子的凶手八成是同一个人,这就成连环凶杀案了啊。凶手肯定还会动手,说不定之前就已经杀过人了。”   花崇向旁边看了看,发现宋学辉正抻着脖子往这边张望,立即抬手示意徐戡别说了,“尽快把详细的尸检报告给我。现场勘查完,我马上回去。”   徐戡离开后,花崇又把宋学辉叫了过来,“你确定她是护士?”   “确,确定!”宋学辉说,“她经常很晚才回家,我的工作是‘三班倒’,有几次半夜回来,还在楼道里遇见过她。大家都是邻居,随便一聊,她就说她是护士。”   “那她有没有说过,她在哪所医院工作?”   “说过的。我,我想想……”宋学辉低下头,片刻后抓着耳根道:“好像是七院,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花崇忽感一阵风从自己身边掠过,竟是张贸冲了过来。   “七院?”张贸双眼圆瞪,“你说被害者是七院的护士?”   “七院怎,怎么了?”宋学辉缩着肩膀,不明白这个“便衣”怎么突然瞪着自己。   “花队。”张贸转过身,语气焦躁,“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   “被害者身份已经确认了。”柳至秦从法医科回来,“吕可,29岁,函省兴城人,七院妇产科住院部的护士。她目前独自生活,房子是五年前买的二手房,家人不在洛城。致命伤位于颈部,且有电击造成的电流斑,身体没有别的伤痕,但有明显的挣扎迹象。电流斑、挣扎痕迹、创口这三点和罗行善类似,凶手为了制服他们,都使用了电击工具。此外,吕可是女性,所以还进行了与性相关的检查。她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生前并未遭受性丨侵,身上也未检出精丨液,她被害与性没有关系。徐老师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可以和罗行善的案子并案调查。”   花崇靠在椅背里,眉间笼着一层疲惫的阴影,接过尸检报告,迅速浏览了一遍,“刚才张贸跑来跟我说了件事。”   “和被害者有关?”柳至秦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和她供职的医院有关。”花崇往眼里滴了几滴眼药水,眼睛看上去更红了,“罗行善遇害的晚上,七院有个叫‘蓝靖’的20岁女性患者跳楼自杀。现在七院,还有其他医院已经传疯了,说蓝靖死在住院部,是为了变成鬼‘报复社会’。”   柳至秦感到难以理解,“今年是公元多少年来着?”   花崇撇下唇角,“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谣言已经彻底传起来了。过不了多久,吕可遇害的消息就会传到七院,你说这谣言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难以想象。”   “是啊……”花崇撑着额角,过了几秒说:“张贸昨天夜里安顿好毛珠萍之后去过一趟七院。”   “去那儿干什么?”   “他说他好奇。”   “……”   花崇拨弄着打火机,说:“离开七院的时候,他看到吕可了。那个时间点,吕可应该是下了夜班正准备回家。”   柳至秦皱起眉,“也就是说,张贸正好在吕可遇害前不久,与吕可打过照面?”   “他在车上,吕可从车边路过。应该是他看到了吕可,但吕可并没有注意到他。”花崇叹气,“他说他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却最终忽略了,没跟我打商量,也没能救下被害者。他很自责,觉得吕可遇害,责任在他。现在正一个人窝在痕检科的小办公室里,不肯出来。”   “和他完全没有关系。”柳至秦摇了摇头,斜倚在桌边,冷静得与冷酷无异,“他只是碰巧在案发前遇到了被害人而已,他并不知道对方会遭遇不测。”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毕竟是个年轻,又没什么经验的警察,来重案组的时间也不长。”花崇说:“他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血气方刚,逮着个事儿就往肩上扛,扛上了就不放,明明不是自己的责任,却就是舍不得放。”   柳至秦侧过身子,眼中的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花崇抬起头,“怎么?”   “你其实也一样。”柳至秦垂眸看着他,目光像一层浸满温度的薄纱,将他轻轻包裹起来。   花崇看着柳至秦眼底的自己,竟是愣了片刻,才别开视线,笑道:“我跟他一个年纪时还差不多。还有,上次不是说过吗?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当初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差不多就是他那个年纪吧?”柳至秦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目光依旧柔软深邃。   说话间,他靠近了些,仍然是斜倚在桌沿,不过现在这个距离,抬手就能摸到花崇的脸。   花崇倒也不躲,半扬着脸,“那时候你还是个军校没毕业的小孩儿。”   柳至秦弯着唇角,“小孩儿不至于吧,我当时已经比你高了。”   “你确定?”   “确定啊,我后来没有再长过了。”   花崇想起那时看到的柳至秦,的确个头很高,就是太瘦了,单薄的少年一个,身材远不如现在。   现在……   走神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下落,滑到柳至秦腹部。那儿有一片线条分明的腹肌,花崇想,夏天在特警支队的格斗训练馆切磋时,自己还有意无意地摸过几回。   当时并不知道会与柳至秦发展成现在这种关系,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有琢磨清楚。   “花队。”   “嗯?”   花崇刚一抬眼,唇畔就被吻了一下。和上次不同,这个吻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一碰即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柳至秦站直,脸上不见“使坏”之后的表情,坦坦荡荡的,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做。   花崇下意识抿住唇,接着又松开,“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张贸夜里在七院看到被害人吕可,现在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柳至秦亲是亲着了,大脑还难得地保持着清醒,“还有医院里盛传的迷信谣言。”   花崇撑着一边脸颊,想了一会儿,“三起割喉案,假设杀害尹子乔的凶手是A,杀害罗行善和吕可的凶手是B。那么在凶手B犯下的凶杀案中,罗行善是已知的第一名受害者,吕可是第二名。但难说凶手B以前没有杀过人。去安排一下,把过去三年间的失踪案整理出来,先重点查最近半年的失踪者。”   “我这就去。”   “等我说完。”花崇又道:“你别亲自去查,交给其他人去做。你得跟我一起调查吕可和罗行善。两名被害人的颈部都被割了二十多刀,创口明显带有泄愤情绪,凶手肯定是因为某个原因向他们实施报复。他俩有一个共同点,只要找到这个共同点,我们就能明确凶手的作案动机。”   ??   吕可死了,深夜下班被割喉,惨死在离家仅有百来米远的巷道里——消息甫一传到七院,整个妇产科就几乎炸了锅。   谁都知道,蓝靖跳楼自杀的时候,吕可正好值班,并且是蓝靖的管床护士。蓝靖入院接受治疗后,她似乎是与蓝靖接触最频繁的护士。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刑警们处,已经彻底变了样。   “吕可做事很细心,在我们科干了好几年,从来没有犯过错。”一名护士说:“14床……就那个自杀的蓝靖,性格古怪,可能也是因为接受不了自己年纪轻轻患癌吧,对护士、护工谁都没个好脸色。我听说她还骂过吕可,怪吕可换留置针时把她给弄痛了。吕可脾气好,没有和她起过什么争执,总是安慰她、劝她。她跳楼那天,正好轮到吕可值班,当然还有其他人啦。大家都说,她瞪了吕可,瞪了很久。”   “蓝靖瞪的不止吕可,主要瞪的也不是吕可,是王姐。当时我们聚在一起聊天,王姐正好说到她的病情,被她听到了。后来她瞪完王姐之后,把我们几个人都瞪了。”蓝靖出事时在场的一名护士说,“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都没往心里去,没过多久她就从回廊上跳下去了。这事怎么说,还是挺邪乎的,我想起来心里都有些起毛。蓝靖自杀之后,我觉得吕可情绪一直不对,像在害怕什么一样。昨天晚上的班,我也在,她以前从来不犯错,昨晚差点把病人的药拿错了,这还得了?”   “小,小可姐昨天晚上很奇怪。”刚入职不久的小护士说:“14床来了新的病人,病人家属要找管床护士,我就去叫她。她,她居然以为在14床上睡着的还是蓝靖,还说,说什么‘她不是死了吗’……小可姐当时那个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脸色白得吓人,眼睛瞪得老大,我总觉得她没有看我,看的是我后面,吓死我了!后来她才说,是太累了,没有休息好,精神状态太差,还跟我道了歉。现在住院部很多人都说,都说……”   眼看小护士说不下去了,花崇不得不提醒,“都说什么?”   小护士快哭了,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大家都说,蓝靖真的变成那个什么,来,来报复社会了,第一个报复的就是小可姐,谁让小可姐是蓝靖的管床护士呢!蓝靖说不定还会,还会杀人!”   花崇拧着眉,明白这必然是无稽之谈。但无稽之谈能让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出来,那就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谣言在医院传播得太厉害了,三人成虎,即便不信,思想上也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第二,吕可当时的反应非常可疑,恐惧到了极点,就像真的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一般。   问题是,吕可为什么会那么害怕?   吕可不是刚工作的职场新人,她已经当了多年护士,生老病死早已见惯,如果蓝靖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她至于惊恐到吓坏小护士的程度?   这不合逻辑,根本不可能发生!   小护士搓着衣角,“其实蓝靖刚自杀的时候,就有人开始传什么‘变鬼’报复社会,但那时我根本不相信,其他同事姐姐也都只是听一听,应该没往心里去。不过现在小可姐出事了,我,我真的很害怕。”   “昨晚你和吕可一同值班,应该是差不多同一时间下班的吧?她那时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花崇问。   小护士想了一会儿,“她昨晚状态很差,护士长让她去护士站休息一会儿,应由她做的事很多都是我做的。唔,交班的时候,我们本来一起在休息室换衣服,但收拾完了之后,她说有点累,还想再坐一会儿。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就走了。没想到,没想到……”   小护士哭了起来,而正在这时,花崇的耳机响了。   “花队,凌晨的监控调出来了。”柳至秦说:“你赶紧过来看看,我觉得吕可很不对劲!”   正在播放的是住院部5号电梯的视频,吕可穿着遇害时所穿的衣服走进电梯,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她站在中间靠右的位置,没有立即按楼层键,直到梯门正要关上,才迅速按了个“1”。   “她在走神。”柳至秦说:“正常情况下,人进入电梯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按楼层键,但很显然,她忘了,而梯门关闭提醒了她。”   花崇没说话,认真盯着显示屏。   梯门关闭之后,梯厢内的灯突然开始闪烁,没有完全熄灭,类似接触不良、电压不稳的情况。   “怎么回事?”花崇问。   “正常现象。”负责调监控的医院工作人员说:“5号电梯里面的灯有点小问题,偶尔闪两下,但不影响什么,我们也没换。”   但视频里的吕可,却因为忽明忽暗的灯光,吓得面目狰狞。   花崇敲了暂停,然后慢速回放,眉心越皱越紧,“她这是什么反应?乘电梯遇到照明问题,怎么会吓成这样?”   工作人员说:“嗨,还不是因为那个自杀的病人。她被吓着了吧,以为见着了鬼。”   “她这表情和动作,的确像是见到了鬼。”花崇指着显示屏,“她先是盯着梯门,梯门可能反射出了什么,她才突然往后转,然后看到镜子上有东西。”   “嗯,我刚才看监控时,也这么想。”柳至秦已经看了很多遍,右手支着下巴,“但事实上,通过画面精细化处理,不管是梯门还是对面的镜子,都毫无异常。她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鬼又拍不下来!”工作人员是个外乡人,说话操着乡音,很不讲究的样子,“要是没看到鬼,她能吓成这样?”   花崇轻声道:“可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如果她真的看到了鬼,那只可能是她心里的鬼!   “吕可精神有问题。”柳至秦说着拿出烟盒,散了三根给工作人员,将对方打发走,“我刚看到电梯里的视频时,本来以为梯门和镜子上确实有什么——有人故意吓唬她。但现在我确定,她只是产生了幻觉。并且产生幻觉完全是因为她自己的心理作用,和药物无关,我刚才已经向徐老师确认过,她的药理、毒理检验都没有异常。”   “她害怕的不是蓝靖,但蓝靖自杀,加上之后医院里疯传的那些话激起了她心头的某种恐惧。”花崇一手撑在桌沿,一手握着鼠标,目不转睛,“电梯停在二楼,有坐轮椅的老人进来,她却没有立即向后退。她害怕靠近后面的镜子。”   “还有另一个视频。”柳至秦调出一楼电梯外的监控,“吕可最后一个从电梯里出来,站在梯门外,又向里面看了看,走出几步之后突然蹲下。她这一系列的举动,没有一个正常。”   “嗯。”花崇点头,“她的同事也说,蓝靖出事以后,她的反应就很奇怪。”   柳至秦踱步,低声自语道:“她心里的鬼是什么?”   花崇怔了一瞬,看向柳至秦。   柳至秦回视,目光有些不解,“嗯?”   “我们想的一样。”花崇说:“吕可心里有鬼,她惧怕的事,或者人,可能就是她遇害的原因。”   “她是护士。护士这个职业其实很特殊。”柳至秦说:“虽然不像医生一样站在医患关系的风口浪尖,但也是容易被伤害的群体。”   “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是某个患者,或者患者家属?”花崇问。   “我认为更有可能是患者家属。”柳至秦再次点开视频,“吕可害怕的是什么?为什么在蓝靖去世之后才反应失常?我有个没有太多根据的猜测——以前,她照顾过一个病人,这个病人与她之间发生过不快、误会、纠纷。这个病人后来离世,可能和她有关系,也可能没有关系。我倾向于有关系,这也就是她心中的‘鬼’。她认为自己对这位病人的死负有责任,她在电梯里产生幻觉,说不定‘看到’的就是这个死去的病人。这让她恐惧到了极点。而杀害她的则是病人身边的人,可能是亲人,也可能是重要的朋友,这个得调查了才知道。”   花崇听完,正想说话,就见张贸匆匆跑来。   不久前还把自己关在痕检科小屋里的年轻刑警已经化自责为动力,将一份资料递到花崇手中,“吕可是五年前才来到七院工作,以前她在市妇幼保健医院供职。当年,她所在的科室出了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   ??   充斥着流言蜚语的七院,门诊大楼仍旧人满为患,外科住院部亦不断有新的病人办理住院手续。   衣着、外形毫无特色的年轻男人双手抄在外套的衣兜里,哼着歌走进住院部,站在中庭中心,缓慢地抬起头。   这一圈圈回廊与摔死过人的中庭,组合在一起还当真像一个巨大的棺椁。   须臾,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嘲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围剿(15)   “听说没,七院有个护士被割喉了!啧啧啧,这一天天的,哪儿都不太平啊!”   上班高峰早就过了,临近中午,出租车生意一般。40岁的“的哥”丰学民起得早,运气也不错,一早上拉了好几个拼单,还没被塞在路上,一趟收三个人的钱,一个多小时就赚够了每天必须上缴给公司的钱,接下去就是净赚,赚多少都进自己的腰包。   他心情不错,手机架在控制台上,掐烟的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时不时在屏幕上点几下,粗着嗓门儿和“的哥的姐”群里的司机们胡吹海侃。   “最近出多少事儿了?你们说,警察是不是忒没用啊?老子真是操了这帮废物的妈,白花咱们纳税人的钱呢,个个儿跟办公室坐着,内什么,就他妈会出来往车上贴罚单冲业绩,比卖房卖安利的还‘牛逼’!该他妈抓犯人了呢,就个顶个的怂,个顶个的蠢,半天抓不到凶手!”丰学民越说越起劲,“这帮逼也就是靠家里有点关系,爹厉害,才混一身警服穿穿,工作个什么呀,不都靠咱们纳税人的钱给养着吗。你们听好,我丰学民话先放这儿,这帮逼没本事破案,过阵子肯定会抓几个替死鬼!兄弟们都警醒着啊,千万别被逮去当替死鬼,刑讯逼供玩儿死你!”   群里一些人附和,另一些人吐槽:“丰哥,你上月才赚多少啊?缴个屁税!我这真纳税人都还没发话呢,你这假冒伪劣的嚷个鸡丨巴?”   丰学民这人,喜欢逞威风,但也怂,没人怼他的时候,他说着说着能把自己拱到天上去,可一旦有人揭他的短,他会立马缩起来,既不敢杠,也不敢生闷气,顺着对方扯几句,话题就算打住。   一听自己的收入被吐槽,丰学民心中一阵痛骂,脸上却挂着勉强挤出来的笑,“老子就要嚷,这叫穷开心,人活着嘛,心态就要……哎哟我操!”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一声闷响,丰学民的车撞在路边的栏杆上,一辆小型货车堪堪停在离他车头不到半米远的地方。   丰学民惊魂未定,不停地抚着胸口,冷汗直下,小声道:“吓死我了!妈的吓死我了!”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小货车的司机摔门而下,怒气冲冲地踹向出租车的车门,“开到老子道上来了,聋子还是智障?听不到喇叭声?你他妈开车玩手机?”   丰学民脑子还是木的,半天没反应过来,“我……我……”   “出来!”小货车司机又往车门上踹了一脚,“你躲什么?你他妈躲得掉吗?”   ??   “那边怎么回事?”警车从立交桥上驶过,花崇放下车窗,往立交桥下看去,“出租车和小货车撞上了?”   “真撞上,出租车司机就凶多吉少了,哪能站在路边和小货车司机理论对错?”柳至秦也往桥下看。他的位置比花崇好,看得也更清晰,“出租车撞到栏杆了,还好小货车刹车及时。”   “出租车开错道了吧?”花崇说。   “嗯,司机可能不专心,边开车边玩手机。”柳至秦道:“这种情况挺多的,我有一次打车,见司机架着三个手机聊天。”   “你没提醒他?”   “怎么会?”柳至秦笑:“我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不过……”   花崇挑眉,“还有‘不过’?他不听?”   “那倒不是。他把三个手机的聊天软件都关了,然后和我聊。”   坐在驾驶座上的张贸“噗嗤”笑了一声。   “好好开你的车。”花崇拍了拍椅背。   “哦。”张贸只好老实开车。   “出租车司机都挺能侃,不过内容有点糟心。”柳至秦说:“骂了一路警察,一会儿说警察没用,都是靠关系拼老子,一会儿又说警察对不起纳税人。下车之后我满脑子都是‘纳税人’,还真想了半天我是不是对不起纳税人。”   “哎!”张贸叹气,“这种事我也遇到过!当个警察就跟欠了全国人民钱似的!那牺牲了的警察怎么说?纳税人欠他们命吗?”   “吃警察这碗饭,或早或晚都会遇到这些事,别往心里去就好。”花崇往前面看了看,“下了立交往左,市妇幼保健医院就在左边路口。”   ??   “吕可以前的确是我们院的员工。”市妇幼保健医院规模不如七院,住院部比较老旧,但管理还是相当规范,一名值班的护士长神色不愉地倒了几杯茶水,将一撂文件放在桌子上。   不久前,上头的领导将她叫去办公室,说市局的警察因为最近发生的命案,要来了解当年的医疗事故,让她去接待、配合调查,一切不必隐瞒,照实说就行。   医疗事故放在任何一个医院,都是伤疤、丑闻一般的存在,她本能地反感提到这事,却又不得不按领导交待地去做。   毕竟吕可——那个曾经在这里工作的小姑娘被人害了。   花崇拿过文件,翻了几页,直截了当地问:“医疗事故是怎么回事?”   护士长叹气,“医疗事故其实和吕可没有什么关系,是我们医院的责任。”   五年前,市妇幼保健医院住进了一位高龄产妇,怀孕前期就状况不断,身体比较糟糕,到了怀孕后期,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出现严重问题。高龄产妇分娩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事,当时产科一致决定为其进行剖腹产,但产妇和家属受传统观念影响,坚持要顺产,认为顺产的孩子才聪明,顺产的母亲才有为人母的担当。   选择剖腹产还是顺产,医院只有建议权、劝导权,不能替产妇和产妇家属做主。既然产妇坚持顺产,院方也只能照做。   分娩途中,产妇出现多器官衰竭,血压持续不稳,并伴有大出血现象,紧急手术也没能挽救她的性命。而勉强诞下的孩子状态也非常糟糕,虽然保下了一条命,却一出生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产妇家属要求院方必须保住孩子,而产科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   吕可是重症医护组的一员,连日忙碌之后,因为疲劳晕倒,而被临时撤离,代替她的是产科另一名经验丰富的护士陈娟。   但这名从未犯过错的护士却出了纰漏,导致婴孩死亡。   此事在洛城医疗界闹得沸沸扬扬,陈娟在尸检结果出来之后自杀身亡,院方虽然对产妇家属进行了巨额赔偿并道歉,但家属仍旧不肯接受,声称必须让涉事护士得到惩罚。   可涉事护士已经自杀。   院方、派出所不断派人作家属的工作,家属却从旁打听到,涉事护士陈娟是临时调来的,本该照顾孩子的护士是吕可,于是要求院方把吕可交出来。   “这就完全没有道理了。”花崇说:“虽然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医院为了息事宁人,就算占理,也会满足患者的一些要求。但吕可与此事完全没有关系,院方有什么理由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护士长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把吕可推出来。确实如你所说,医院有时候不得不息事宁人,但把自己的员工抛出来当做替罪羔羊,我们做不出来。那家人成天上医院里来闹,产科为了保护吕可,就让她带薪休息。”   “也就是说,吕可并没有和产妇家属产生正面冲突?”柳至秦问。   “没有。那家人其实就是想要钱,闹得越厉害,赔偿的钱就越多。”护士长说:“差不多花了一个多月吧,我们在原赔偿金的基础上,又加了一笔,他们就消停了。这件事平息之后,吕可才回来上班。”   花崇略感不解,“他们没有再继续向医院要求什么?”   护士长摇头,“没有了。”   “那吕可为什么辞职?”   “这件事对她影响还是不小,再加上那段时间新闻里不是经常报道哪儿哪儿的医生护士又被病人砍了吗?”护士长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回来没多久就跟我说,想辞职。我问她今后打算做什么,她说先休息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换一个行业。护士要走,我们是留不住的。她想换个行业,我们也都祝福她,还给她开了个欢送会。但她,她不该骗我们。”   “骗?”柳至秦问:“她骗了你们什么?”   “她根本不是想换一个行业,她是想换一个单位!”护士长说着激动起来,“她辞职没多久,就去七院工作了。你们这些小伙子可能不知道,七院妇产科算得上是咱们市里最好的妇产科,在全省都是有名的。哎,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要跳槽,给我们说了,我们也不会阻止她啊。她真的没有必要这么瞒着我们所有人,况且医疗事故那件事,医院真的没有让她受半点委屈,该她拿的工资一分不少,后来还给了她一笔额外的精神损失费,她这样把我们当外人,真是叫人寒心……”   “产妇家属的联系方式,麻烦你给我一份。”花崇打断护士长的絮叨,食指在桌上敲了敲。   “这……”护士长露出为难的神色——领导只让她来向市局的警察讲述当年的医疗事故,并没说可以透露患者家属的信息,“我得去请示一下。”   花崇点头,朝张贸递了个眼色,“跟着去。”   护士长和张贸离开后,接待室就只剩下花崇和柳至秦两人。   花崇重新翻开文件,边看边问:“你怎么看?”   “刚得知吕可与医疗事故有关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患者家属寻仇。不过现在看来……”柳至秦停顿片刻,“如果刚才护士长没有歪曲事实,那家属寻仇的可能性就不大。第一,吕可本人和医疗事故其实没有关系。第二,家属已经在钱财上得到了超过预期的赔偿。第三,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他们即便想要报复,也不至于等到五年之后再报复吧?五年已经能让一个普通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造成医疗事故的不是她,她没有害死过人,那她在害怕什么?”花崇说:“她在电梯里的那种反应,明显是问心有愧,极度恐惧。”   柳至秦站起来,走了两步,“不,她‘害死’过人。”   花崇抬头,“嗯?”   “那个顶替她的护士,陈娟。”柳至秦说:“我们不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想这件事,得带入她自己——医疗事故发生之后,她本来还有一丝庆幸,认为还好犯错的不是自己,但陈娟因愧自杀之后,她开始恐慌,认为自己也有一份责任,如果不是自己身体出了状况,那么当时照看婴孩的就是自己,自己绝对不会失误,那么婴孩就不会死,陈娟也不会自杀。这些年她始终活在自责里,而蓝靖的死对她是个不小的刺激,夜里她在电梯里‘看到’的人可能正是陈娟。”   花崇沉默许久,轻微摇头,“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比较牵强。”   “是吗?”柳至秦抱臂,“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很牵强的原因,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无论怎么努力也走不出来的陷阱。”   花崇道:“那吕可遇害这件事该怎么解释?她认为自己对陈娟的自杀负有责任,陈娟的家人也这么认为?所以杀害吕可的是陈娟的家人?吕可案和罗行善案目前是并案处理,两个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个人,陈娟的家人难道和罗行善也有仇?”   柳至秦蹙眉,“我还没想到罗行善那边去。”   这时,张贸回来了,手里拿着医疗事故中家属的联系方式。   花崇说:“再跑一趟,问问陈娟的家庭情况。”   张贸有些懵,“啊?”   “别‘啊’,赶紧去。”   张贸只得又去找护士长,柳至秦轻笑:“就算觉得牵强,也不轻易放过?”   “你说得没错,牵强不牵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我觉得牵强的事,对受害者来说可能就是‘心魔’,对凶手来说可能就是作案理由。”花崇说:“你我不是吕可,就算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也不可能与她的想法完全一致。而且人的很多行为连自己都无法解释,有偶然性,也有随机性。既然你想到了这种可能,我就不能随意搁置。我得为案子负责,也得为自己的队员负责。”   柳至秦眯了眯眼。   花崇斜他一眼,“你是不是在‘翻译’我刚才说的话?”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柳至秦的笑容中多了一分狡黠,“那你说,我‘翻译’成什么了?”   花崇毫不扭捏,“我得对你负责。”   柳至秦没想到他回答得这般干脆,反倒是哑口无言了。   花崇面上云淡风轻的,心跳却恁是以快半拍的速度跳了好几个来回。   张贸回来得很是时候,前面的话没听到,就听到一句“我得对你负责”。   我操!   看到傻在门口的张贸,花崇咳了一声,“这么快?办事效率不错啊小张同志。”   听到“同志”二字,又结合刚才的语境,张贸眼皮跳了几下,心里默默道:我才不是同志,我是直的!   嘴上却不得不老实地汇报:“陈娟不是本地人,父母在国外,有一个弟弟叫陈辰,目前没有亲戚在函省。不过具体情况还需核实。”   “核实的事你去办,让袁昊给你派几个人。”花崇说完又补充道:“不要拖,尽早查清楚,争取今晚之前向我汇报。”   “是!”   “我们去见见这个纪成亮。”花崇弹了弹手中的纸,朝柳至秦一扬下巴,“走。”   ??   出租车与小货车险些相撞,路边护栏被撞坏,本就拥挤的繁华路段顿时堵起长龙。交警赶到现场,事故责任鉴定很快出炉——出租车违规行驶,负全责。   丰学民垂头丧气,顿觉自己倒了大霉。   “的哥的姐”群里的司机得知他出了车祸之后,不久前还与他开玩笑的人几乎都不再吭声,倒是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关心了几句。   “呸!一群没良心的混账东西!”车开不成了,丰学民坐在路边抽烟,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又不敢大肆发作,只得一边猛吸烟,一边小声咒骂。   当了十来年出租车司机,他也算是看明白了,司机们之间顶多算酒肉朋友,没事互相涮一涮,真有事了,谁都不会拉一把。这倒也不能怪人家,毕竟都是竞争对手,你今天多赚一百块钱,我就得少吃一顿肉。   今天这情况,怪谁?还不怪自己点儿背吗!   丰学民抽完一根烟,又点一根,眼睛被烟雾熏得痛,一睁一闭,居然想起那个年轻人。   那人叫什么来着?   记不得了。   “啧!”丰学民摇摇头,用力回忆一番,还是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只记得是个挺热心的小伙子。   对,就是热心。   难怪会突然想起来,不就是因为人家心肠热乎吗?   如果那个年轻人还在,丰学民心想,自己今天出这么大个事,他肯定会在群里问:“丰哥,怎么了丰哥?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你就尽管说,别客气啊!”   可惜啊,心肠热的人多半没有好报。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多管闲事。   “啧啧啧!”丰学民将烟屁股弹掉,还弹得挺远,又坐了好一阵,才站起来身来,自言自语道:“没事管什么闲事呢?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划不划得来啊?”   车已经被拖去修理——估计修不好了,丰学民拍拍裤子,向公交站走去。   当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几乎融入斑马线上的如织人流时,一个五十多岁,衣着考究的男人来到他不久前坐过的地方,目光冰凉地看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对街的路口。   ??   纪成亮是洛城一中的后勤职工,45岁,五年前失去妻子焦薇,和尚未起名的女儿,如今已经与一名离异的、有孩子的女人组成家庭。   警察的突然造访让他很紧张,一听到“市妇幼保健医院”,更是脸色一白,连忙解释道:“当时法医出了鉴定书的,就是医院的护士看护不当,导致我孩子死亡。我可没有搞什么医闹!我是在合法合理的情况下,向医院争取赔偿!”   花崇示意他稍安勿躁,“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我今天不是来调查医闹不医闹的问题。”   “那你们想了解什么?”纪成亮不解,“是医院让你们来的?要我退换赔偿金?这不行!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子,我……”   “别激动。”柳至秦问:“吕可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   “吕可?”纪成亮皱起双眉。他并非长相不错的男人,笑起来时给人一种假惺惺的感觉,皱眉时显得狰狞而凶狠。   片刻,他茫然地摇摇头,“记不得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或者老师吗?”   “是当年照顾过你孩子的护士。”花崇说。   纪成亮目光一紧,“是她?”   “你记不得了?”   “是那个请假休息的护士?”   柳至秦点头,“对,就是她。陈娟自杀后——陈娟这个名字你肯定记得,你和你的家人要院方交出吕可,有没有这回事?”   纪成亮别开眼,神情很不自在,“嗯,我,我就想当面问问她,我孩子出事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但事实上,你心里清楚,你孩子的死与她没有半分关系。”柳至秦边说边观察纪成亮,缓慢道:“所以五年之后,你连她的名字都已经记不清了。”   “我……”纪成亮咬了咬牙,“我明白告诉你们吧,我那时候要医院把她交出来,不为别的,就为多拿些赔偿金!我老婆孩子都死在医院,医院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给打发了吧?我老婆他们抢救不了,怪我们不剖腹产!难道他们医院就没有一丁点儿过错?行吧,我老婆的事我不追究,但我孩子的事总不能算了是不是?他们必须赔!”   听到这里,花崇已经确定,不可能是纪成亮杀害了吕可,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恨,并且如今生活安稳,没有作案动机。   不过柳至秦还是问了个关键问题,“昨天晚上12点之后,你在哪里?”   “12点?”纪成亮想了一会儿,“早就睡了。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顺便了解一下。”柳至秦又问,“这几年你和焦薇的家人还有联系吗?”   “早断了。”纪成亮摆摆手,“她是农村来的,父母兄弟都在乡下,城里的墓地贵,她走得又太急,我根本来不及准备……后来,她家里的人把她带回乡去安葬。我再婚之后,与他们就没有来往了。”   ??   时间不早了,洛城一中的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晚餐,花崇本着不能饿着肚子办案的原则,找学生借饭卡刷了二十多块钱的餐,然后给了对方三十块钱。   看着满满一桌子用外卖盒装着的菜,柳至秦笑道:“还是学校食堂便宜。”   “赶紧吃,一会儿回去还得开会。”花崇想着他的手还不方便,提前给他掰好了筷子,“纪成亮不可能是凶手,他对他去世的妻儿并没有多少感情。这条线可以排除了。”   “嗯。”柳至秦说:“纪成亮和罗行善也不认识。”   花崇在外卖盒里挑挑拣拣,“我有种感觉——吕可辞职这件事不像我们了解的那么简单。她想换一个环境,而想换环境的原因并不是之前发生的医疗事故。她换工作是五年前,搬家也是五年前。换工作可以理解为想换个环境发展,那搬家呢?是什么事让她不仅换了工作,还把住处也换了?”   柳至秦夹着一块排骨,半天没送到嘴里。   花崇正要提醒他别光顾着想案子,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锅碗瓢盆掉在地上的声响。抬眼一看,见一个男生在窗口边摔倒了,一名五十来岁、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帮他收拾满地的碗筷。   柳至秦也转身看了看,那男生已经站起来了,很高的个头,脸都给羞红了,正忙不迭地说:“谢谢申老师,谢谢申老师!”   被叫做“申老师”的男人似乎摇了摇头,叮嘱了几句,从背对座位的门离开。   “这老师真好。”柳至秦转回来,再次夹起排骨,“重点高中的老师,都挺关心学生。”   “怎么?”花崇问:“听你这语气,以前受过老师的气?”   “受气倒不至于。不过我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因为打篮球错过了吃饭时间,去食堂一看,已经没有菜了,只能吃面。”柳至秦说:“我就让师傅煮了一碗面,结果手抖,脚也滑了一下,把面给摔了。就跟刚才那小孩儿差不多。”   花崇说:“也有个老师从你身边经过?”   “对啊。”柳至秦叹气,“他非但不帮我收拾一下碗筷,安慰我几句,还站在一旁大笑,笑得特别夸张,我现在还记得。”   花崇:“噗!”   柳至秦:“你也笑?”   花崇放下筷子,手挡住半张脸,“因为真的很好笑啊。你想想那场景——端着面,心急火燎想吃面,然后啪叽一下摔倒,哈哈哈!”   “花队。”柳至秦故作严肃,“领导要有领导的风度。”   花崇指着他的碗,声音有点抖,“你快吃,还剩这么多,别耽误时间了。”   “那你呢?”   “我,我再笑一会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围剿(16)   “陈娟家里的情况我和技侦组已经进行过核实。”   花崇和柳至秦刚回到重案组,张贸就跑了过来,“她的父母的确在国外,最近四年没有回国记录。但她的弟弟陈辰目前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花崇停住脚步。   “嗯!”张贸在平板里找出一张照片,“他就是陈辰,今年25岁。陈娟自杀时,他在L国念大学。陈娟的葬礼他赶回来参加了,并且没有立即返回校园。三个月后,他才去L国,但不是为了上学,而是办理退学手续。之后,他在钦省,也就是他们老家所在省份的一所大学继续学业。因为耽误了时间,陈辰直到去年,24岁时才本科毕业。在这之后就突然行踪不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花崇问:“那就等于是失踪了?”   “钦省那边去年底就已经立案。但花队你最清楚,无故失踪的案子很难查,钦省虽然早就立案,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有点可疑。”柳至秦说,“无故失踪超过半年,通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失踪者已经遇害,第二,失踪者因为某个目的,故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陈辰有可能故意失踪,从钦省来到咱们洛城,目的是杀害吕可,为陈娟报仇?”张贸最初不明白花崇为什么要让自己查陈娟家人的现状,几小时忙碌下来,渐渐理清了其中的逻辑——虽然在无关者看来,陈娟自杀纯属畏罪、愧疚,与吕可毫无关系,但悲恸至极的陈娟家人,说不定会生出极端的想法,他们也许会恨死去的婴孩,也许会恨请假的吕可,也许会恨任何人,因为他们不可能去恨自己已经死去的亲人,而悲愤、不甘终究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现在还不能下这种结论。”花崇摇头,“太先入为主了。而且这条线虽然得查,但我主观上还是认为比较牵强。”   柳至秦也道:“对,说不定陈辰的失踪是第一种情况。”   “已经遇害?”张贸有些惊讶,“可是为什么啊?他在大学好好念着书,没有理由一毕业就遇害啊。”   “谁知道?”花崇说,“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与我们正在查的案子没有关系了。对了,吕可的家人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吕可的母亲已经去世,来的是她的父亲,估计半夜才能赶到。”张贸说完一拍脑门,“噢!蓝靖的父亲蓝佑军刚才联系过我们。我给忘了。”   ??   “我想给我女儿,还有我们一家讨一个公道!”蓝佑军捂着一次性水杯的双手正在颤抖,眼中红血丝密布,整个人仿佛沉溺在丧女的悲伤中。   花崇没有将他安排到问询室,而是找了间没人的会议室,还让柳至秦泡了壶红茶。   “我女儿不幸患上难以医治的病,查出来就是晚期。我不怨医院,医生和护士已经尽力了,要怪只能怪靖靖命不好。”蓝佑军五十多岁,在全市重点中学洛城一中教书,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即便极度疲惫而悲痛,也尽量克制着情绪,“主治医生前几天已经委婉地告诉过我,靖靖的情况非常糟糕,如果再一次昏迷,可能就救不回来了。我和她母亲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最后一段时间,我们只想陪她安静地度过。我们谁都没想到,她会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我……”   蓝佑军低下头,哽咽起来,眼角湿了,却没有眼泪落下。   几秒后,他深呼吸一口,声音变得沙哑,“是我和她的母亲没有看好她,和护士没有任何关系。靖靖那么做,给医院添了麻烦,我也感到很内疚。但是那些流言是对靖靖、对我们全家的中伤!我不能接受靖靖去世后,还要受到那种侮辱!什么‘化鬼’、‘报复社会’,靖靖去世当天,我和她母亲就听到这些话了。今天传得更厉害,医院里的人都说,那名死去的护士,是被靖靖害的,这,这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蓝佑军终于颤抖起来,似乎已经压抑不住愤怒与痛楚。   花崇从来不信任何怪力乱神的理论,并且早上一排查,就知道蓝靖的父母、其他亲戚没有作案时间,蓝家与吕可的死毫无关联。   但令人无奈的是,在真相尚未查明之前,无数无知的群众已经将“报复社会”的帽子扣在了因病辞世的不幸女孩身上。   一些人是真的相信,而更多的人只是说着好玩儿,当做无所事事时的谈资罢了。   毫无根据、充满恶意的流言让这一对刚失去爱女的夫妇痛上加痛。   看得出,蓝佑军是实在无法承受,才向警方寻求帮助。   重案组其实不用理会这种请求,也不可能分出人手去查是谁在散布流言。但花崇还是站了起来,向蓝佑军保证,流言不会继续发酵。   蓝佑军抬起手,捂住一双眼,过了许久,才用力点头,“麻烦你们了。”   送走蓝佑军,花崇把情况反映给陈争。陈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处理,你专心查案子。”   既然来了,花崇顺道问:“黄才华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陈争摇头,“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调查过了,曲值还带人去了一趟他老家,都没有线索。我现在比较肯定,他的确是被‘选中’了,而在被‘选中’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麻烦的是对方彻底避开了监控,也从来没有使用通讯工具与黄才华联系。黄才华等于是一件一次性武器,用完就扔。”   花崇又问:“那我周围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这倒没有。”陈争说:“韩渠的人一天到晚都盯着你,对方如果还敢接近,那纯属找死。”   “那行。”花崇转过身,一扬右手,“被你们保护得这么好,我再不努力工作就说不过去了。走了。”   ??   灯火通明的夜,各人有各人的忙。   午夜12点,本该是出租车生意的又一波高峰,下夜班的工薪族、在夜店玩到上半场准备回家的年轻人,都站在路边忍着寒风等车。   但没了车的丰学民却赚不到这笔钱。   没车可开,他干脆换个方式“赚钱”,可麻将从傍晚搓到半夜,非但没赚到钱,反而输了几百块。   几百块对他来说可不是小钱,从麻将馆离开时,他怄得捶胸顿足,又不敢马上回家。家里有只“母老虎”,每天点他的钱,哪天赚得多,便喜笑颜开,哪天赚得少,就甩脸色给他看。而他怂惯了,在外面不敢怼嘲笑自己的人,在家里更不敢跟老婆说重话。   今儿开车撞了护栏,他哪里说得出口,只说同事有事请假,晚上自己要帮人家开一班。老婆乐了,让他多拉些人,趁机多赚几百块钱。   “啧,还多赚,最后一张票子都给输没了!”他想着老婆在电话里的语气,自嘲地笑了一声,点了根烟,一边在夜色里漫无目的地走,一边心情烦躁地哼着走调的老歌。   家暂时是回不去了,一回去就得露馅儿,半夜吵架,烦。   但宾馆也住不起,几十百把块钱一晚,得跑个长途才赚得回来,忒浪费。   丰学民想着想着就往路上一蹲,烟头猛地杵在手臂上。   “嘶!”疼痛刺激着头脑,他连忙丢开烟头,看了看被烧破的手臂,自言自语地骂道:“有病!”   还真是有病,大半夜不回家,蹲在路边烫自己的手臂。   麻将馆开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小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阴森森的,也没个行人。丰学民甩了甩灼痛的手臂,撑着大腿站起来,前后看了看,朝路灯更亮的地方走去。   这几天主城里都发生三起杀人案了,出租车司机消息最灵通,群里整天都在讨论,口才好的司机还像说相声似的讲得绘声绘色。   丰学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莫名有些胆寒。   他倒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凶手的目标——被杀的人是天生倒霉,而他,生来就比大多数人幸运。   小时候下河游泳,被卷入暗涌,救自己的叔叔死了,而自己活了下来。   在厂子里当工人时,遇到生产事故,在场的同事全被化学药剂烧伤,自己因为拉肚子而逃过一劫。   后来当了出租车司机,好几次与车祸擦肩而过。   他“嘿嘿”笑了两声,心道自己这辈子能拿出来说的,大概也只有“运气好”了。   所以被抹脖子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刚才那阵古怪的胆寒是怎么回事?   他狐疑地转过身,往后面看了看,周围都是阴影,楼房的阴影,树木的阴影。他看了几秒,觉得要是谁藏在那些阴影里,自己也辨别不出来,索性加快脚步,向有人的地方走。   有人的地方安全——从小,他就有这个认知。但和别人不同,他并不是认为人多力量大,遇到危险大家可以同心协力化解。他想的是,在人多的地方,灾祸会降临在别人身上,倒霉蛋横竖不会是我。   这一回,他的感觉倒挺准,身后那片阴影里,的确藏着一个人。   在他跑过马路时,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左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右手握着一把没有弹出刃的刀。   灯光倾泻在那人身上,在水泥地上投下一个没有温度的黑影。   ??   同一时刻,花崇站在吕可倒下的地方,目光深邃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晚上和白天,这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天光大亮的时候,即便地上还有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仍旧不会给人太多可怖的感觉。但到了凌晨,趋近于命案发生的时间,气氛就变得凝滞而阴森。   花崇能够想象出,一天之前的这个时候,刚在医院电梯被吓到惊慌失措的吕可从夜班公交车上下来,独自走在这条小路上。   夜里的风很凉,她裹紧了大衣和围巾,微垂着头,满心惶惑地快步向单元楼走去。   突然,她听到一阵陌生的、低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下意识地放慢步子,想要回头看一看是谁在后面,却又非常害怕。   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她想要跑起来,却明白那人如果是冲自己而来,自己就算跑,大概也逃不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并慢慢转过身。   就在她看清那人的面目时,身体骤然发麻,她还不知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那人手中的刀就已经划向她的脖颈。   “凶手是尾随吕可而来。在她转身的时候突然袭击。”花崇说着缓慢地倒在地上,手抵在自己喉咙边,“只有这样,她才会以这种姿势倒下。”   “这段路没有监控,凶手吃准了这一点。”柳至秦伸出右手,将花崇拉了起来,“‘他’可以躲藏在任意一处视线盲区,当吕可走进来之后,就尾随其后。如果只有一把刀,‘他’不一定能立即制服吕可,但‘他’还有电击工具。对于女性来说,这基本上就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嗯。”花崇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去她家里看看。”   单元楼是老式的,没有电梯,好几层的灯坏了,其中就包括吕可所住的四楼。   “她养了猫。”花崇在吕可家中走了一圈,拿起一袋猫粮瞧了瞧,“但现在猫已经不见了。”   “窗户没有关。”柳至秦倚在窗边,探出小半个身子往外看了看,深夜的住宅区相当安静,唯有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簌簌摇动,“外面挂架比较多,足够猫跳下去。”   “痕检已经来勘察过,屋里没有外人的痕迹,门锁也没有被破坏过。”花崇观察着卧室里的摆设,“单元楼进出口有两个摄像头,没有拍到可疑的人,凶手应该没有上过楼。不过‘他’肯定跟踪过吕可一段时间,知道吕可下夜班是什么时候,也熟悉这个住宅区的摄像头工作情况。‘他’选择在前面那条小路里动手,是确定当时除了吕可,不会有其他人从那里经过。不过‘他’拿走吕可证件、手机的举动倒是有些稀奇。吕可是护士,DNA信息肯定是在库的,‘他’不至于认为拿走证件和手机,我们就查不出吕可的身份吧?”   “有可能只是想扰乱我们的思路。”柳至秦蹲在地上,看了看空荡荡的猫粮碗,问:“猫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也许是察觉到了危险。”花崇说:“猫是很警觉的动物。有人在盯着这个家,吕可感觉不到,但猫可能早就发现了。说不定它还试着提醒过吕可,但吕可并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它突然离开,也许只是认为这里太危险,不乐意继续待了而已。猫和狗不同,狗在大多数情况下会等着主人回来,但猫难说。”   “这个住宅区有挺久年头了吧。”柳至秦说:“看上去比‘创汇家园’还老旧,位置也比较偏僻,交通不便。吕可五年前贷款买房,选择这里有些奇怪。”   “这里的房价相对便宜。不过可能还有一个原因,这里可以很快入住。”花崇抱臂,“还是我们讨论过的那个问题,她迫切地想要离开曾经住过的地方。”   “‘金兰花园’。”柳至秦将不停灌风的窗户关上,“五年前,她还在市妇幼保健医院工作时,租住的小区叫‘金兰花园’,居住条件、物管都比这里好。如果是我,我可能不会在搬离‘金兰花园’后,买下这里的二手房。”   “便宜也不买?”花崇问。   “便宜也不买。”柳至秦说。   “因为你没有迫切的搬离欲丨望。”花崇眉心忽然一动,“罗行善在很多小区当过保安,回头查一查,看罗行善有没有在‘金兰花园’工作过。如果有,那这显然就是他们两名被害人之间的一个重要交集!”   ??   吕可的父亲吕建元半夜才赶到洛城。   花崇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如蓝佑军一般悲伤的父亲,但吕建元对女儿的离世,却显得相当平静。   “她是我和前妻的孩子,很小就不和我一起生活了。”吕建元喝了一口热水,以陌生人的口吻提起吕可,“这些年她一个人在洛城生活,我们本来已经断了联系,还是前些年她母亲去世,我们才再次联系上。老实说,我不了解她,对她也没有尽过什么身为父亲的责任。我今天来这一趟,只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可能无法配合你们查案。”   花崇打量着吕建元,看出对方应该是个中产阶级,至于具体工作是什么,这倒不重要。   “吕可的母亲是哪一年去世的?”花崇问。   “哪一年……”吕建元别开目光,想了一会儿,“差不多有七年了。我记得那时小可刚从学校毕业。”   “那这七年里,你和吕可一直有联系?”   “嗯,但联系不多,逢年过节时会通个电话。”吕建元说完补充道:“我和我现在的太太感情不错,也有孩子。”   花崇眼神一深,“五年前,吕可有没有向你借过一笔钱?”   吕建元神色微变,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吕可五年前从以前工作的医院辞职,还搬离了一直居住的‘金兰花园’,贷款买了现在的房子。”花崇道:“我只是想知道,她买房有没有向你借过钱。因为按照她的收入情况,凑齐首付似乎不太容易。”   吕建元皱着眉,似乎不太愿意回答。   “吕可急于买房的行为有些蹊跷,说不定和她这次遇害有什么关系。”花崇眯了眯眼,“吕先生?”   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吕建元点头,“她找我借十万,说一直租房太不踏实,想在洛城有一个家。十万块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生了她,却几乎没有养过她,她想买房,这十万块钱我该出。不过……”   “不过你不想让你太太知道?”   “嗯。她跟我说了借钱的事后,我以工作的名义来过一趟洛城,没有转账,是直接把现金存在她卡里。”吕建元叹气,“我也有自己的难处。”   “她那时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对的地方?”花崇问:“或者说,她向你倾诉过什么?”   “我们没有那么亲。”吕建元苦笑,“她能开口向我借钱,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会向我倾诉……不过要说不对的地方,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温柔、安静的姑娘,但那一次,她好像很急。对了,你刚才说她住在‘金兰花园’,嗯,她确实在‘金兰花园’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到洛城给她钱的时候,她好像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花崇听出了问题,“在搬到现在的住处前,她就不住‘金兰花园’了?”   “好像是一个短租公寓,我记不清了。我还提醒过她短租公寓不安全,她说看中的那套房子装修、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只要过户了,马上就能搬进去。”吕建元有些局促,“我知道的确实不多,她的交友情况、工作情况我都不知道,更不清楚她和什么人结过怨。”   花崇看向吕建元的眼睛,明白他已经知无不言,但仍感到一丝唏嘘。   吕可比尹子乔幸运,起码有一个肯为自己花钱的父亲。但这位父亲,愿意付出的其实也只有钱。他不愿意与女儿有过多牵扯,除了金钱,其他一切都吝于给予。   说到底,他是担心自己的人生被吕可影响。对他来讲,吕可只是他不得不尽父亲之责的一个人,就像现在他深夜赶来洛城,也只是走过场见吕可最后一面。   人的情绪在某些条件下无法作假,尤其是在死亡面前。   花崇送走吕建元,沉沉地出了口气,心情有些低落。不过要说收获,倒也不是没有。   吕可向吕建元借钱,必然是被“逼”到了不得不借的地步,在有新的住处前,她甚至住进了短租公寓。   “金兰花园”,必然发生过什么!   回到重案组,花崇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见柳至秦向自己走来。   “查出什么了?”他问。   “罗行善确实在‘金兰花园’工作过。”柳至秦说:“而且时间正好与吕可居住在‘金兰花园’的时间合得上!”   花崇眼睛一亮。   柳至秦又道:“罗行善在‘金兰花园’工作的时间不短,吕可搬离‘金兰花园’后半年,他才离开‘金兰花园’,去一家商场当保安。不过在查‘金兰花园’时,我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五年前,在吕可买下现在这套房子之前,‘金兰花园’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高空坠物事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围剿(17)   “金兰花园”在长陆区,属于中档楼盘,配套设施说不上太好,但也不差,位置稍微有些偏,前些年附近还没有修建地铁站,只有一个公交站,交通不便,所以小区里的房子卖是卖了,入住的人却不多,大部分业主都是把房子买下来作为投资,要么租出去,要么等待升值,真正住在里面的多是租客。最近两年,延伸到“金兰花园”的地铁7号线修好了,受地铁之惠,小区的入住率越来越高,房屋买卖和租赁价格也不断看涨。最初的买家见楼市大好,纷纷提价将房子卖了出去。如今的“金兰花园”虽然已经不算新楼盘,但各个单元楼仍然能见到喜气洋洋装修“新房”的业主。   洛城位于交通便利地区的二手房向来比新房好卖,价格也相对更高。因为新房还需等待一年左右才能接房,而二手房过户之后就能立即着手装修。   住户多了之后,“金兰花园”的车位也渐渐紧张起来,车库里全是私人车位,外来的、暂时没有买到车位的车只能停在路边。   白色车牌的警车停在一众私车、小货车之间,立即引来不少住户的目光。   刚搬来的业主不觉得稀奇,看了两眼就要离开,倒是在“金兰花园”生活了多年的老业主们愣了片刻,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会有警车停在这儿?来警察了吗?不会又出什么事儿了吧?”有人惊讶道。   “看着不像出事的样子啊。”另一人东张西望,“我刚买菜回来,还跟2号门的保安聊了几句,没听他说出了事啊。要是真有个什么,他那张大嘴巴,早就‘广播’得大半个小区都知道了!”   “这倒是。那警察来干嘛?”   “例行检查吧,说不定只是公车私用?说不定咱小区住着警察呢?”   “哈哈哈,有可能。开自己的车还得缴费,开公车不缴费呢!”   见老业主们聊得欢,一名路过的新业主也凑了过去,问:“听你们的意思是,咱小区以前出过事?”   “嘿!你不知道啊?买房子的时候没打听打听?”   新业主摇摇头,一边抱怨一边得意道:“嗨,现在房子可难买了,看中一套得马上出手,一犹豫就被别人给吃了,哪里有闲工夫了解那么多!跟我说说呗,是啥事儿啊?”   “跟咱们业主没关系。”一人说:“你听了也别害怕,你看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完全不害怕。”   “嗯嗯,你说。”   “就是几年前啊,东区一栋楼的玻璃从十几楼高的地方掉下来了。下面刚好站了个人!”   “嚯!”新业主惊道:“那不给砸死啊?”   “是给砸死了啊!可吓人了,现场那个血淋淋的噢,简直比恐怖片还恐怖片!看过的人几晚上睡不着觉!”   “哟!你去现场看过了?”   “大半夜的,我哪里敢?我第二天听别人说的。那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我白天去看的时候,地上啥都没有了。不过来了很多警察,这调查那调查。可你说调查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   新业主越听兴趣越浓厚,“掉玻璃的那家人得赔死吧?一条命呢,这怕是倾家荡产,把房子卖掉都赔不起吧!砸死的是谁啊?”   老业主摆摆手,“那是公共区域的玻璃,幸好不是哪家住户的窗户,不然真得愁死人。砸死的那个不是咱们小区的人,是个从外面溜进来的,进来干嘛我给忘了。你要感兴趣啊,可以去东区瞅瞅,就5号楼。以前那楼的公共区域搞得可好看了,玻璃大厅呢!出事之后全换掉了。”   “难怪,我就说我怎么没见过什么玻璃大厅。”新业主往东区方向看了看,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啧,被十几楼高掉下来的玻璃砸死,那得多疼啊!”   “我听说那玻璃本来就有缺损,从天上掉下来时就跟一把砍头的刀一样!《包青天》你看过吧?就那里面的砍头刀,忒吓人了!”老业主颇有讲故事的天赋,一边讲还一边比划,手臂一挥,差点砍在新业主的后颈,“哗啦一下,把人直接劈成两半了!”   新业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这么吓人?”   “当然!碎掉的玻璃片扎在身体里,血跟喷泉似的往外冒,体无完肤啊!”   “我操!以后我再也不跟玻璃墙下面走了!”   “嘿嘿,小心一点好,不过咱小区现在安全得很,经常进行建筑安全检查,你在这儿买房算是买对了!”老业主说:“毕竟当年那事儿吧,物业、开发商都赔了不少钱呢……”   ??   物业办公室,值班经理卢非一副很是为难的模样,一双手不停地搓着,“五年前的事故,我,我们和开发商已经妥善解决了。该赔的钱一分都没有少,也一直雇人照顾受害者生病的母亲,直到前年她病故。我敢说,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没人能比我们做得更好了。”   花崇放下一次性纸杯,里面的茶水还腾着热气,“我想了解事故发生的经过,越详细越好。”   “这个……”卢非紧皱着眉,“当时派出所来调查过很多次,我们都被叫去做了笔录的,您想了解事故经过的话,去派出所查岂不是更好?”   花崇轻而易举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都过了五年了,你们警察又来为难我们,这算个什么事啊?   “派出所也要去。”花崇淡笑,“现场也得跑。希望你们这个‘责任方’能够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知道面前这位是市局的人,不是街道派出所的普通民警,卢非只得勉强附和。   花崇说:“我初步了解过,‘金兰花园’现在的物业员工里,五年前就已经在这儿工作的只有你和另外三位,你是目前职位最高的一人。”   “是,是。”卢非挤出一个虚伪的笑,片刻后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立即摆手:“不过我和事故完全没有关系,出事的时候不该我值班,玻璃掉下来也不是我的责任!”   “你不用这么紧张。”花崇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下吧,我们聊一聊。”   卢非局促地坐在沙发边,花崇注意到他胸口狠狠起伏了几下。   住宅小区的值班经理,虽然名义上是“经理”,但和大型公司里的经理还是有诸多不同,他们基本上都是从基层提上来的老员工,勤劳肯干,本身没有多少气场,怕惹麻烦,一遇到事就容易慌张。   花崇观察卢非一会儿,挑了个切入点,“那面玻璃是因为什么原因坠落下来?”   “那段时间经常刮风下雨,我当时只是个巡逻的保安,还没有做管理工作,平时主要在西区活动,坠玻璃的地方在东区。”卢非开口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东区5号楼14层有个玻璃大厅,看着美观,但确实有些安全隐患,所以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上去检查。出事之前,那块玻璃就被发现有问题,建材公司的建议是进行整体更换。”   “你们没有立即更换?”花崇问。   “还没来得及啊,建材公司找到我们物业,我们还得和开发商商量。怎么换,换哪种,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卢非说:“安全起见,玻璃大厅当时已经不允许业主通过了,下方也在显眼位置立了告示牌,拉了安全警示带。不止是东区,就连我们西区的各个单元楼电梯里都贴了告示,提醒大家暂时不要去5号楼的玻璃大厅下方。五年前,住在这儿的居民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您别看咱们现在热闹,以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尤其是东区,一层楼一共八户,有的楼层一户人都没有住,晚上整栋楼都没多少窗户亮着灯。西区先修好,居民稍微多一些。哎,我们都通知到了,住户知道玻璃大厅那儿有危险,平时根本没有人往那里去,哪知道……”   花崇听了半天,打断道:“说白了,问题还是在于你们虽然及时发现了问题,却没能及时解决问题。”   事后的一切理由,其实都是给自己脱罪的借口。   卢非脸色一白,脱口而出:“反正不是我的责任,我那时只是一个保安,换不换玻璃轮不到我做主。”   花崇目光有些冷,卢非咽了咽唾沫,明白自己刚才很失态,调整语气继续说:“出事的时候是晚上,狂风暴雨的,那块有问题的玻璃被刮下来了,下面正好有人。就……就是那个受害者,叫满,满什么来着。”   时隔五年,受害者的名字都已经被淡忘了。   花崇来之前看过柳至秦查到的信息,提醒道:“满潇成,26岁,出租车司机。”   “对,对,满,满潇成。”卢非尴尬地笑了两声,“当时不归我值班,我和一些同事在东区打牌,听见一声巨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过了大概半分钟吧,才有人说——糟了!肯定是5号楼的玻璃掉下来了!”   卢非停顿片刻,脸上的肌肉不停耸动,显然不大愿意想起那血腥的一幕。   花崇点了根烟,“你们没有想到,玻璃砸到了人。”   “那时已经半夜2点多了啊,又下着那么大的雨!白天那一块儿都没人经过,晚上怎么可能有人过去?”卢非直叹息,“我和几个同事马上赶过去查看情况,另一些人联系领导和建材公司、开发商。哎!到了5号楼,我们才看到……那人已经被砸得不像人了!一地的碎玻璃,到处都是血,那么大的雨都冲不掉血腥味!最惨的是,他好像还有一口气,还在叫唤,可能,可能是想呼救吧。我们马上叫了120,他,他是在医院走的。”   “你们不是拉了安全警示带吗?照理说,只要看到警示带,正常人都会绕道走。”   “拉是拉了,但是风太大了啊。以前也下雨,但没刮过这么厉害的风,安全警示带全都给吹散了。我估计那个小伙子走过去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警示带。他是从西区的1号门进来的,如果不进来,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于这场事故,媒体当年曾经报道过,但内容单一,且重点集中在高空坠物本身,加上“金兰家园”的开发商财大气粗,以广告投放作为威胁,硬是将报道规模压制到了最小。   当时花崇刚从西北回来,没有立即返回岗位,依稀记得哪个小区的确出了高空坠物砸死人的事,但印象并不深刻。   直到现在,才对事故有了大致了解。   去派出所当然也能查到事故的细节,但他更愿意先听听目击者的声音。   至于派出所那边,自有柳至秦负责。   “满潇成不住在‘金兰家园’,为什么会在半夜2点出现在5号楼下面?”花崇问。   卢非这回犹豫了很久,“你是警察,我才说,要换个人,我肯定不说!”   花崇点点头。   “这个出租车司机心地很善良。但善良的人往往没有好报啊!”卢非一脸惋惜,“他是好心送我们这儿的一名住户回来,才遇上了这种事!”   花崇近乎本能地警惕起来,问:“这名住户叫什么名字?”   “这我得去查一查。是个年轻姑娘。当时派出所的人来调查,我还见过她。”卢非说着站起身,打开放满文件的柜子。   花崇将烟头摁灭,盯着卢非的背影,思索片刻,突然问:“那个姑娘,是不是姓吕,叫吕可,是一名护士?”   卢非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讶,嘴张着,半天才出声:“对,就叫吕可。民警来的时候,她哭得不成样,说都是自己害死了那个小伙子。”   花崇闭上眼,一团迷雾蓦地消散,零散断裂的线索渐渐在脑中织成一张网。   吕可心里埋藏着很深的恐惧,她心中有愧,亦有鬼。但在被杀害之前,她有稳定且体面的工作,是个“白衣天使”,生活看起来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这说明,至少在明面上,她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她是个拥有合法权益的公民。   那她的恐惧与愧疚从何而来?   她为什么在电梯里恐惧成那种模样?   自杀的护士陈娟至于让她害怕到精神失常的地步?   不,不应该是陈娟。   那个答案,已经渐渐有了眉目,越来越清晰,就像从平静湖面中冲出来的怪物。   吕可在镜子中看到的,也许是满潇成鲜血直流,被扎满玻璃片的尸体。   “您怎么了?”卢非忐忑地问。   花崇回过神,正要说话,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花队。”柳至秦说:“我调出当年的调查记录了,你现在过来吗?”   “我再……”   “我想你最好现在就过来。高空坠物事件里的受害者,当天正是因为送吕可回家,才出现在‘金兰家园’。”   “嗯,我知道。”花崇说着走到窗边。   “另外,罗行善与这起事故也有关系。”柳至秦说:“出事的时候,罗行善正在‘金兰家园’的东区1号门值班,吕可和满潇成从1号门经过时,与他发生了接近10分钟的争执!”   ??   琴台街道派出所,副所长叫华勇贵,老当益壮,是个在基层干了一辈子,即将退休的老警察。   “这事你们来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华勇贵看上去精气神俱佳,连案卷都懒得翻,手上端着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说话铿锵有力,“这起事故是我带人去处理的,前因后果没人比我更清楚。”   花崇递了根烟,“您讲。”   “吕可的笔录是我做的,这个小姑娘啊,从头哭到尾,眼泪就没停过。”华勇贵接过烟,却没有立即抽,往耳背上一别,就讲了起来,“她说——出事那天晚上,她1点多才下班,平时都是坐公交回家,那天遇到了有些麻烦的病人,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就打了个车,司机就是受害者满潇成。上车的时候,天儿还没下雨,只是风有些大,到了‘金兰家园’时,就成瓢泼大雨了。她本想冲进雨里,回去洗个热水澡就好,但满潇成拿出一把伞,执意要送她到楼下……”   华勇贵嗓门很大,嗓音却有些干涩,带着几分上了年纪的沙哑感。   花崇随着他的讲述,渐渐在脑中描绘出了当时的画面。   车里只有一把伞,而满潇成并不认识吕可,送人一把伞倒是没什么,但如果雨一直不停,自己需要用伞的时候怎么办?   于是他说:“我送你到你家楼下吧,这么大的雨,你就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去,浑身也湿透了。”   吕可有些犹豫,毕竟这热心的司机是个陌生男人。   但一看对方脸上的笑容,想想乘车时短暂而愉快的陪伴,她便放下了戒备,“那就谢谢你了。”   两人从出租车里出来,往东区的1号门跑去。   那里,最负责,甚至可以说最刻板的保安罗行善正在值夜班。   到了门禁处,吕可才发现本来串在钥匙上的门禁卡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如果换成别的保安,这么大的雨,肯定问两句就让吕可和满潇成进去了。   可罗行善却不通融,一定要吕可拿出身份证,再说出住在几单元几号。   吕可有些着急,告知单元和门牌号后,罗行善神情一变,“你不是这里的业主。”   “我在这里租房住!”吕可很着急。   “那你先联系上户主。”罗行善将身份证还给她,“你没有门禁卡,我不能随便让你进去,尤其现在深更半夜,我得为全小区的安全负责。”   “你也知道现在深更半夜了?户主是位老先生,我怎么可能现在打电话打搅他?”   “规章制度请你遵守。”罗行善半分不让。   吕可没有办法,只得给户主拨了通电话,还忙不迭地道歉,直到户主也在电话里登记了身份证,罗行善才打开门禁闸,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进去吧,明天白天记得去物业办公室补办门禁卡。”   这一折腾,就耽误了十来分钟。   吕可所住的东区3号楼离5号楼很近,从1号门到3号楼,中间会经过5号楼的区域。吕可带着满潇成绕了一截路,道别的时候,却忘了告诉满潇成不要往5号楼走,只说原路返回就好。   而对“金兰家园”极不熟悉的满潇成,大约是认为刚才绕得太远,一见5号楼玻璃大厅下方的空地,就觉得自己可以抄个近路。   悲剧就在他举着宽大的黑伞,跑到玻璃回廊下方时发生了。   呼啸的狂风终于将迟迟未被修理的玻璃吹离了原来的地方,一声轰然巨响,便宣告了一个年轻生命的终结。   华勇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燃了烟,办公室烟雾缭绕,气氛异常凝重,“吕可当时在这儿一直说,她有责任,她不该让满潇成送自己。但实际上,事故的责任划分划不到她那儿去,也划分不到保安罗行善头上去。罗行善严查门禁卡的确耽误了时间,如果不耽误这十来分钟,玻璃掉下来的时候,满潇成已经离开‘金兰家园’了,不可能被玻璃砸中。但这都不是事故发生的原因。我们当警察的,不能随便把无关群众抛出去对吧?所以除了我这儿的笔录,你们哪里都查不到他们和这件事的关联。”   “高空坠物责任划分,通常是使用者、管理者、所有者。”花崇说:“坠落的玻璃属于公共区域,确实不该由吕可和罗行善担责。”   “是啊。开放商和物业的处理在我看来,还算不错。该赔的钱没少,后续关怀也没有落下。就是使坏不让媒体报道这一点挺恶心人的。不过商人嘛,也能理解。”华勇贵咂嘴,又讨来两根烟,接着点上,“我这里还有受害人满潇成家属当时来做的笔录,他的情况,我也调查得很清楚。”   放在花崇面前的是满潇成生前的照片,小伙子看上去相当精神,头发剪得很短,正对着镜头开怀大笑,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一名面容憔悴的妇女,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这两位是他的父母,满国俊和向云芳。”华勇贵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他们不是主城户口,以前一直住在温茗镇,是向云芳患了心血管方面的病,需要到主城来治疗,一家人才搬到主城来。”   “温茗镇?”花崇突然想起,另一名被害人尹子乔也来自温茗镇。   “尹子乔今年23岁,满潇成遇害时26岁,今年31岁。”显然,柳至秦也想到了尹子乔,“他们之间差了8岁。”   华勇贵不解,“你们在说什么?尹子乔是谁?”   “没什么,您继续说。”花崇拿起照片,视线停留在满国俊脸上。   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凶手?   凶手在罗行善和吕可的脖颈上均划了二十多刀,泄愤意图明显。而从凶手准备了电击工具等情况来看,凶手不一定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既有可能是女性,也可能是中老年男性。   满国俊的年龄是符合的。   至于他从什么途径得知吕可和罗行善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这其实不算难。   警方没有对外公布吕、罗的名字,是因为在法律法规上,他们不用为满潇成的死承担责任,但满国俊和向云芳作为满潇成的至亲,肯定已经在配合调查的过程中知晓来龙去脉。   花崇放下照片,目光幽深。   满国俊有嫌疑!   “满潇成是个出租车司机,算是他们家经济上的顶梁柱。”华勇贵没读懂花崇的眼神,索性往下说:“他母亲治病的钱都靠他,开放商赔了一笔钱之后,还长期雇人在医院照顾他母亲,治疗费用全部由开发商承担。他父亲,就这个满国俊,很少到医院去。听说就是葬礼的时候,捞了一笔份子钱。”   花崇顿觉奇怪,问:“他们家庭关系不睦?”   “也不能这么说。”华勇贵摇头,“不过满国俊和向云芳对于满潇成的意外去世,反应倒是引人寻味。向云芳哭得死去活来,直接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她那个病啊,本来就气不得、悲不得。儿子去了,还走得那么惨,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吗?能挺过来也算是奇迹了。和她相比,满国俊就……怎么说,冷漠一些吧。当时我们所里有个刚分来的小孩儿说,那是因为男人的情绪不像女人一样外露,父爱如山。我不信。我自己就是当父亲的,懂一个父亲极度悲伤起来是什么样子。看得出满国俊还是挺难过的,但我觉得,我个人主观觉得啊,他那个难过特别淡。”   花崇看向柳至秦,见柳至秦正在垂眸沉思,似乎也感到奇怪。   华勇贵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最近发生的案子,与五年前那场事故有关?”   虽然都是公安系统的同事,花崇也不能将话说得太明,而华勇贵是个老警察了,规矩比花崇懂得还多,笑出满脸的褶子,“没关系,我能帮上忙就行。”   花崇感激地笑了笑,“您知道满国俊的近况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围剿(18)   离开琴台街道派出所后,花崇和柳至秦立即驱车往市局赶。   “吕可和罗行善的联系已经找到,凶手的作案动机现在算是比较明确了——肯定是为满潇成报仇。但凶手到底是不是满国俊,这一点我暂时还没办法判断。”路上堵得有些严重,花崇不耐烦地拍着方向盘,“凶手相当偏激,思维也和正常人不一样,‘他’想杀的肯定不止吕可、罗行善两人。而且‘他’两个晚上就连续杀了两人,作案频率非常高,现在必然已经盯上新的目标了。”   柳至秦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显示屏上亮着三个程序框——华勇贵不知道满国俊的近况,派出所也查不到,效率起见,他只好自己动手了,闻言头也不抬道:“凶手盯上的,应该都是不用为满潇成的死承担责任的人。”   “没错!”警车龟速往前挪,花崇说:“在凶手看来,如果吕可不让满潇成送自己进小区,如果罗行善不耽误那十来分钟,满潇成就不会出事。满潇成死在极大的痛苦中,开发商、物业,甚至是建材公司都承担了相应的赔偿、抚恤责任,但其他将满潇成推向死亡的人,却还安稳无事地活着,派出所甚至想方设法保护他们。凭什么?凶手一定会想,难道这些人就不用为满潇成的死负责吗?在法律法规上没有责任,在道义人伦上就没有责任吗?一命赔一命,他们必须偿命!”   柳至秦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侧过脸看花崇,温声提醒:“开车的时候,不要沉浸在凶手的心理里。”   花崇这才发现,自己握方向盘握得太用力了,骨节泛白,手背上显出青筋,表情说不定都有些狰狞。   以前也是这样,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一开始进行犯罪心理分析,就会情不自禁地全情投入,进入嫌疑人的角色中。   但好像没有被人如此提醒过,起码没有被柳至秦这般不容反驳地提醒过。   柳至秦过去其实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但绝对没有带着命令的语气,让他“要”怎样,“不要”怎样。   这话听上去就像柳至秦在跟他说——不准。   花崇脑中像过了一道微弱的电,暂时放下案子,顺着车流往前方滑去,自问道:我刚才是被命令了吗?被要求了吗?被管束了吗?   如此一想,就不由得往右边瞥去一眼。   柳至秦迎着他的眼神,“嗯?”   “没什么。”他摇摇头,目视前方,右手空出来,假装不在意地摸了摸下巴。   柳至秦没有转回去,实质般的目光仍然停在他脸上。   他感到右边脸颊就跟被火烘着一样,有些发烧。   正想扬手帮柳至秦将脸转回去,再说上一句“认真做你的事,看电脑,别看我”,就听柳至秦说:“花队,有没有坐你副驾的人跟你说过,你这个动作很帅?”   花崇还没伸出的手顿住了,维持着摸下巴的姿势,不过这个姿势维持得有些僵硬。   “对,就是这个动作。”柳至秦笑,“开车的时候,一边沉思,一边下意识摸下巴。”   花崇连忙放下手,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笑意从微垂的眼尾流露,像滑过了一道光,嘴上言不由衷地说:“帅什么帅?开车摸下巴,违反交通规则,还帅?”   “哪条交通规则说开车不能摸下巴?”柳至秦身子一倾,靠近了些。   花崇居然被问住了。   他在特警支队开过战车,在西北开过彪悍的军车,车技没得说,也熟悉一些常见的交通规则,但“开车能不能摸下巴”这一条,他还真不知道。   “驾驶员摸下巴属于分神行为,有可能酿成事故。”柳至秦轻声说,“如果被发现,会被罚款200元,扣4分。”   花崇“啧啧”两声,“我信了你的邪。接着往下编啊。”   “驾驶员不能分神摸下巴。”柳至秦说着伸出右手,趁前面路况不错,火速在花崇下巴上揩了一把。   花崇:“……”   “但驾驶员特别想摸下巴的时候,副驾可以帮驾驶员摸下巴。”柳至秦说。   花崇有一瞬间的走神,喉结上下一滚,然后右手抬起,一下子掐住柳至秦的后颈,急着扳回气势,“骚扰驾驶员,扣12分,罚款600元,重新学习!”   柳至秦佯装震惊,“这是哪条交规?”   “我定的交规。”花崇收回手,不给柳至秦驳斥的机会,正色道:“别闹了小柳哥,时间紧迫,刚才说到哪里了?”   柳至秦将车窗滑下一半,在冷风中眯起眼,过了十来秒才说,“刚才在分析凶手的动机,和下一个目标。”   花崇脸色略微一沉,“凶手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   “嗯。”柳至秦点头,嫌冷,又把车窗关上,“吕可和罗行善已经遇害了,我们等于是从答案倒推出了问题,这才了解到凶手的作案动机。凶手的思维很极端,且匪夷所思,现在要站在‘他’的角度,猜‘他’下一个目标是谁,这太困难了。‘他’对吕可和罗行善的恨意在逻辑上虽然成立,但‘他’这个逻辑其实非常荒唐,辐射面也很广。照‘他’的逻辑,造成满潇成死亡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吕可接受满潇成的好意,导致满潇成死亡,罗行善耽误时间,导致满潇成死亡。那前一个客人的目的地在市妇幼保健医院附近,满潇成送完这名客人,转头就接到吕可,这名客人是不是也该死?当然该死,如果客人不去市妇幼保健医院,满潇成就不会往那儿开,不会遇上吕可。往更远处推,满潇成车上有一把伞,如果没有这把伞,满潇成就不会去送吕可,就不会死,这把伞是谁给满潇成的,这个人该不该死?也该。还有,吕可曾经告诉华勇贵,当天晚上她之所以不乘公交,而是选择打车,是因为遇上了难缠的病人,感觉特别累,这名患者该不该死?在凶手看来,当然也该死。”   “这就是个逻辑黑洞,其中的每一个‘理’都是‘歪理’。”花崇说:“但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正确的道理’,越想,就会陷得越深,越容易被说服。凶手认为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他’完全被自己说服了,而杀人带来的报复快感驱使‘他’继续作案,旁人与满潇成之间随便一点细微的联系,都可能成为‘他’动手的依据。”   柳至秦食指曲起,抵着额角,“必须尽快找到满国俊——不管他是不是凶手。”   “满国俊是个关键人物。满潇成没有结婚,母亲向云芳已经去世,要说作案动机,满国俊是最有动机的人。”花崇在红绿灯处拐弯,“如果他不是凶手,找到他,可能也能得到一些重要线索。”   ??   回到市局,花崇立马把重案组、法医科的成员叫到会议室,言简意赅地告知了在“金兰花园”、琴台街道派出所了解到的情况。   张贸听得咋舌,“这……这……如果为满潇成报仇就是凶手的动机,那‘他’也太变态了吧?是个疯子吗?既然已经有了明确的事故责任划分,‘他’为什么不去找开发商?不去找物业?杀害吕可和罗行善算什么?暴雨夜,被检查出问题的玻璃从高空坠落,砸死了从下面经过的行人,这是典型的天灾人祸啊!天灾先放一边,人祸摆明了是三方不作为造成,和吕可、罗行善有什么关系?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罗行善虽然轴了些,但也是依照规章制度办事。‘他’有什么理由杀害他们?”   “对一个连环杀手来说,‘理由’只需要说服自己,不需要让旁人理解。”花崇视线在会议室里一扫,语气突变,“但我们必须尽量去‘理解’,因为如果不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赶在‘他’再次动手之前,从‘他’的思维出发,拟出‘他’的目标,就肯定还会有人遇害。现在我叫你们来开这个会,就是想让大家集思广益,分析凶手的心理。张贸说得没错,‘他’就是个变态,就是个疯子,‘他’选中吕可和罗行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他’认为他俩与满潇成的死有关,却没有得到惩罚。‘他’为什么不找真正负有责任的人?第一,因为那些人已经付出了代价,第二,‘他’暂时没有能力对他们动手。”   徐戡皱着眉,“这种分析不容易进行,凶手对满潇成的了解远超我们,‘他’熟悉他身边的人和事,五年之后才开始实施报复,说不定是用了五年时间来锁定目标,我们可能只能追着‘他’跑。”   花崇“啪”一声放下笔,“那就从满潇成当初供职的出租车公司查起。”   “出租车公司?”张贸问:“花队,你凭什么确定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在出租车公司?”   “我不确定。”花崇摇头,“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轨迹无非围绕着家庭和工作单位。凶手下一个目标是谁,根本说不清楚,随机性很大。但与满潇成接触最多的除了家人,那肯定就是同事……”   说到这里,花崇突然一顿,揉了揉眉心,纠正道:“不,还有医院。向云芳当初住在四院,四院也要去详细查一下。我个人判断,凶手现在盯着的人,不是满潇成以前的同事,就是满潇成在四院接触过的医护人员。以凶手的逻辑,这些人做的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导致满潇成出现在‘金兰家园’的玻璃大厅下。”   “蝴蝶效应吗?”徐戡说。   “不。”花崇摇头,“是扭曲的杀手理论。”   “那满国俊呢?”徐戡又问:“我们现在这种找法和大海捞针也没差多少,如果能找到满国俊……”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柳至秦大步走进来,弯腰伏在花崇耳边道:“发现满国俊了,他没有离开洛城,目前住在一所养老院里。”   ??   满国俊今年才62岁,却已经在两年前住进了位于明洛区的一所高档养老院。   养老院滨湖而建,绿化搞得堪比森林公园,配套设施一流,入住的费用也高得离谱,能住进来的老人,家境都相当殷实。   满国俊已经很久没做过一份像样的工作了,以前在温茗镇的时候,靠给人看游戏厅、录像厅、台球室赚些钱,后来到了洛城,又去餐馆打工,赚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钱,勉强维持生计还行,住高档养老院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唯一的儿子满潇成在一场高空坠物事故中惨死,小区赔了一笔对他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巨款,并且承诺承担妻子向云芳的全部治疗、护理费用。一夜之间,他有了享受舒适生活的资本。   “这所养老院很注意保护客户们的隐私,对富有的老年人来说,等于一个世外桃源。”在养老院的接待处完成一系列交涉,柳至秦转身对花崇说:“我查到满国俊在前年,也就是向云芳去世那年就住进来了。难怪华勇贵不知道他的行踪,还以为他已经回温茗镇去了。”   “他倒是潇洒。”离开接待处,花崇拉开警车的门,“满潇成去世之后,满国俊没有为向云芳的病出过一分钱,如今却花着向云芳的丧葬礼和满潇成的赔偿金在这儿‘安度晚年’。上车,去会会他。”   从接待处出发,警车沿着安静的林荫小路行驶了十几分钟,才在一所白色的西式小楼前停下。   小楼前的花园里有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正拿着喷壶,给花园里的花草浇水,听见响动,立即望向花园外的小路。   正是满国俊。   他的气色看上去比照片上好了许多,穿着打扮也显出几分贵气,似乎过得相当安逸。   花崇从车里出来,本打算就在这里跟他聊聊,但看他一派闲散的模样,突然改变了注意,将他“请”到了市局问询室。   满国俊很茫然,并不清明的双眼左右转动,极其不安的样子,“你们什么意思啊?抓我一个老头子干什么?”   柳至秦正在调取养老院及其周边的监控视频,花崇便略过了“案发时你在哪里”之类的问题,问道:“吕可和罗行善被人杀害的事,你听说了吗?”   闻言,满国俊似乎更加茫然了,嘴唇动了几下,才问:“这和我,有,有什么关系吗?”   花崇凑近几分,“你还记得这两个人吗?”   满国俊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花崇摆出两张照片,推到满国俊面前,“五年前,满潇成出事的时候,他们一人住在‘金兰家园’,一人在‘金兰家园’当保安。想起来了吗?”   满国俊眉头深锁,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喃喃道:“是他们……”   “你见过他们。”花崇放缓语气,“是在哪里?派出所还是‘金兰家园’?”   满国俊惶惑地抬起头,手指放在吕可的照片上,“我儿子是因为送她回家,才被玻璃砸中。”   “谁告诉你的?”   “我在派出所听到的。”满国俊手指发抖,“她,她自己说的。”   “那你恨她吗?”花崇问,“既然你知道满潇成是因为送她回家才出事,也该知道他们在进入小区时被保安罗行善阻拦了十多分钟。”   满国俊缓慢地点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视了前面一个问题,低声说:“知道,都知道。”   花崇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那你恨他们吗?”   满国俊脸上的皱纹抽动起来,“我恨他们做什么?”   花崇顺着凶手的理论说:“他们的行为间接害死了你的儿子满潇成。”   满国俊看上去很困惑,顿了大约半分钟才说:“但玻璃砸下来,不是他们的错啊。那块玻璃来自公共区域,况且,况且……”   “况且你已经得到了一笔赔偿金。”花崇帮他说完,“在你心里,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了?”   满国俊似乎有些尴尬,眼皮耷着,目光不断往下方扫,“人已经去了,我除了争取些赔偿金,还能做什么?我去恨吕可和这个保安,能让潇成活过来吗?他已经走了啊。”   花崇靠上椅背,抱臂,仍旧盯着满国俊,心头却多了一丝疑惑。   满国俊的反应,稍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这种偏差并不明显,一时半会儿,他也判断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你们今天抓我来,是怀疑我杀了那两个人?”满国俊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摇着头说:“我一把年纪了,就算心里真的有恨,也没有能力杀人啊。”   论杀人的能力,满国俊不缺,这一点毋庸置疑。花崇更在意的是,他似乎没有特别强烈的复仇欲。   可除了他,还会有谁会那么疯狂地为满潇成杀人?   花崇感到眼前是一片浓雾,吹散一重,还有一重,层层叠叠将真相包裹在其中。   只要有耐心,毫无疑问能找到真相,但这个案子却不能拖。   花崇迅速改变思路,又问:“你们一家以前在温茗镇生活,是因为你妻子向云芳被查出身患重疾,才不得不到洛城接受医治?”   满国俊抬起手,在额头上摸了摸,没有与花崇对视,“算是吧。”   “算是?还有别的原因?”   “我们……”满国俊好像很不愿意说起过去的事,在座椅上动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里是市局,才不得已开口,“我们早晚得离开温茗镇。”   花崇直觉此事与满潇成有关,“为什么?”   满国俊开始频繁地挠脖子和后脑,“潇成想到主城来找工作,说主城的就业机会比温茗镇多,也更公平。”   在小镇里长大的年轻人向往大城市,这很正常,但让满国俊难以启齿的原因是什么?   花崇冷静地梳理着思路,试探道:“和温茗镇相比,主城的确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但你好像不愿意满潇成到主城来?”   满国俊连忙摇头,“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他那么大个人了,我难道还能管住他?”   “但你刚才表现出来的,就是‘不愿意’这种情绪。”花崇悠悠道。   满国俊哑然,“没,没有的事!”   “在你们全家来洛城之前,发生了一件事。”花崇说:“因为这件事,你们不得不离开温茗镇?”   问询室陷入沉默,满国俊低着头,眼珠转得很快,花崇浅浅的指甲敲击着桌沿,发出如精确秒针一般的声响。   满国俊吸了口气,说:“潇成念过大学,读的是师范,刚毕业的时候在镇里当过老师,教,教数学。”   花崇凝眸,“数学老师?那为什么会离职当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普遍文化水平不高,这是客观的行业现状,当然也不乏特殊情况。但特殊情况意味着背后有特殊的原因。下岗工人努力再就业,考取驾照之后成为“的哥”不是新闻,而企业高管放弃令人羡慕的工作,成为出租车司机就是新闻。老师的工资也许比不上企业高管,但人民教师的社会地位不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又当过教师的人突然离职开出租,理由是什么?   “当老师辛苦,尤其是当中学老师。”满国俊给出的理由显然无法让人信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垂眸盯着桌子。   花崇在心里记下这个疑点,“你在洛城生活多少年了?”   “七年。”满国俊这回回答得干脆。   “也就是说,满潇成在洛城跑了两年出租车?”   “不,刚到洛城来的时候,他在一家公司工作。是后来才去开出租车。”   花崇问:“什么公司?”   “我不清楚。”满国俊语气生硬,“他从来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   “照你的意思,你们父子二人的关系比较一般?”   满国俊身子先是向前一倾,接着很快缩了回去,眉心皱紧又松开,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分秒间的小动作落在花崇眼中,立即有了解释——他的第一反应是否定,第二反应是不该否定。   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反应?花崇半眯起眼,认真地琢磨起来。   “他比较亲他母亲。”满国俊说,“儿子不都是更亲近母亲吗?”   耳机里传来“沙沙”的声音,花崇站起来,走到门边,低声道:“有什么发现?”   “吕可和罗行善遇害的时候,满国俊都不在养老院。”柳至秦说:“最近一个月里,监控拍到满国俊六次在下午离开养老院,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到养老院。”   “彻夜不归?”   “嗯!彻夜不归!”柳至秦犹豫了片刻,说:“我其实有些意外。在看到这些监控之前,我一直觉得,满国俊虽然有作案动机,但和我们做的犯罪侧写有差距,他不像是一个会为儿子复仇的人。但监控推翻了我一些想法,他一个住在养老院的孤寡老人,为什么会彻夜不归?这没办法解释。”   花崇回过头,对上满国俊的目光。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满国俊迅速移开眼,缩着肩背,一副事不关己却又忐忑不安的模样。   花崇回到座位上,声音冷了几分,“你独自离开养老院之后,去了哪里?”   “嗯?”满国俊就像根本不理解这个问题,“什么去了哪里?”   花崇摘下耳机,扔在桌上,“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在那所养老院里住了两年,不会不知道院里监控设施完善吧?最近一个月,你数次夜不归宿,原因是什么?”   满国俊这才变了脸色。   “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满国俊闭口不言。   花崇道:“你给满潇成报仇去了?”   “没有。”满国俊松弛的面部皮肤忽然开始抖动,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我只是出门走走而已。”   “出门走走能走一整夜?你刚才还说你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没有杀人的能力。但‘散步’一整夜的能力,你倒是有?”   满国俊说:“我没有杀人。我已经拿到了应得的补偿,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不会去杀人!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   从问询室离开,花崇立即赶到技侦组,“监控我看看!”   柳至秦让开一步,“现在的情况是,满国俊既有作案时间,也有作案动机。目前还没能在其他公共监控中找到他。”   花崇快速拖动时间条,一边看一边吩咐,“满国俊透露了一件事,在来洛城之前,满潇成是温茗镇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满国俊不肯说满潇成为什么会辞职,去查一下,我怀疑满潇成在温茗镇发生过什么事。还有,满潇成在洛城一个公司上过班,看看是哪一家公司。”   他说得很快,一旁的技侦组队员没听明白,柳至秦却点头道:“我马上着手。”   此时,楼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张贸‘啪’一声拍在门上,“花队!年哥他们刚才在穹宇出租车公司得到消息,有个叫丰学民的‘的哥’昨天出了车祸,今天本来该到公司报到,但一直联系不上,怀疑失踪!”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围剿(19)   “丰学民是我们的员工,他在这儿干了六年,从来没有遇上过事故。我听说他以前也开了很多年车,在正规公司待过,也开过黑车,经验和技术反正是没得说的。”穹宇出租车公司的后勤负责人叫康林锋,四十岁出头,挺着啤酒肚,头发稀疏,面相憨厚,一边往一次性纸杯里倒水放茶叶包,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昨天上午,他开车时拿手机和人聊天,注意力不集中,开错了道,在茂山路差点与一辆小型货车相撞,所幸反应及时,没真撞上。不过这一避闪,就撞到了路边的护栏。处理事故时我也去了,哎,小型货车没有责任,丰学民负全责。”   花崇一听出事的地点,就想起在立交桥上看到的车祸。   立交桥下,正是东西贯通的茂山路。   张贸也道:“花队,这个丰学民不会就是咱们昨天在桥上看到的那位吧?”   花崇说:“联系交警支队,调事故处理时的执法视频和沿途视频。还有,马上找到小型货车的司机,带到局里去,查对方的背景。详细调查这起事故。”   “是!”   康林锋经常因为公司的司机陷入交通事故而被叫去现场,与交警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但刑警还是头一次面对,一时有些紧张,将纸杯放在桌上时动作过大,茶水洒了几滴出来。   花崇没有动纸杯,却抽出纸巾,将洒出的茶水擦干净了。   康林锋感激地笑了笑,接着道:“丰学民开的那辆车,经过这一撞,车前部严重受损,估计得报废,他的收入肯定会受到一些影响。昨天下午他心情不好,没和我一起回公司,说想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我就让他回去了。后来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不太放心,给他打电话,他手机开着,但没接。我又在群里喊了几声,他也没动静。大家都知道他撞了护栏,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也没继续问,猜他今天总该来报到了。赔偿、处罚这些事,我们得当面商量,但他人迟迟不出现,倒是早上他老婆打了个电话来,说他帮同事上夜班,怎么上到大白天了还不回家,手机也关机了。我们才知道,他一晚上都没回家,到现在也找不到人。你说这人好端端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花崇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丰学民与满潇成当初的事故有关。   “丰学民的老婆来公司闹,要我们把人还给她,但我们也不清楚丰学民在哪里啊。”康林锋直摇头,“我听说成年人失踪了要48小时才能报案,丰学民才失踪半天,我正犹豫怎么处理这件事,你们就来了。丰学民不会是真出事了吧?这几天大家老在说什么割喉不割喉的,难道丰学民也遇上这种事了?不应该啊,他运气一向好得出奇……”   花崇本想立即打听丰学民和满潇成的关系,却突然十分在意康林锋这句“他运气一向好得出奇”。   都是同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司机,如果说丰学民是运气好得出奇,那承受无妄之灾的满潇成就是运气坏得出奇了。   “丰学民运气好?怎么个好法?”花崇问。   “咱们这些开出租车的,只要在路上跑的时间长了,或多或少都会遇上一些事故,不至于断胳膊掉腿儿,但擦刮啊纠纷啊是少不了的,还容易遇到奇葩客人,动不动就投诉。”康林锋道:“但丰学民开车这么多年,没遇上过事故不说,还一次都没有被客人投诉,这相当难得,在我们公司是‘独一份’。不过如果他这次突然失踪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大概就是他的运气都耗尽了。”   花崇发现康林锋说起丰学民的运气时脸上露出了极其感慨的表情,与那样的表情相比,康林锋举出的例子似乎不至于让人感慨到那种地步。   “还有呢?”花崇问,“丰学民身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劫后余生的事?”   闻言,康林锋的神情出现些微变化,像是想到了什么,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   “丰学民现在失踪了,难说是否已经遭遇不测。”花崇肃声道:“不要隐瞒你知道的事。”   康林锋对上花崇的视线,身子立马紧绷起来,声调也高了几分,“这件事我不知道该说是他运气太好,还是另一个司机运气太差,可能,可能就是他们各自的命吧。”   花崇瞳光微微一收,抓到了一缕线索,“另一个司机是谁?”   “他,他已经去世了,这小伙子实在是太倒霉,跑夜班,结果遇上了高空坠物事故,死得太惨了。”   灰黑色的浓雾被刺入一道光亮,线索与线索节节相连,花崇说:“这个小伙子是满潇成?”   听见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康林锋手指一颤,眼神复杂地看着花崇,半晌才后知后觉道:“你们今天是来调查五年前的事故?”   “我是来了解满潇成当初在这里工作时的情况。”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花崇不再拐弯抹角,“你说满潇成和丰学民一个运气太差,一个运气太好,满潇成出事那天,与丰学民有过什么交集?”   康林锋垂下眼,默了大约半分钟,点头道:“如果不是帮丰学民的忙,其实满潇成可以躲过那次事故。”   “满潇成是因为丰学民才出事?”   “也不能这么说,但总有些因果关系吧。那天晚上,满潇成没有排班,10点之后,他就该回家休息了。”康林锋盯着纸杯,语气很是惋惜,“该出夜班的是丰学民,但丰学民说家里出了急事,老婆生病了,必须马上去医院,问有没有人愿意帮他上一轮夜班。没人愿意,除了满潇成。”   花崇抿紧双唇,右手成拳。   康林锋接着道:“满潇成这孩子啊,就是心好,人也善良,年纪轻轻的,热心得不得了,能帮的忙都帮。他母亲当时身患重病,在医院住着,每天的医药费开销就是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这可能也是满潇成不得不拼命工作,经常帮其他司机上夜班的原因吧。夜班不好跑,累不说,赚的钱还没有白天多,也就他急需用钱,有时间就接活儿。”   顿了一会儿,康林锋点起一根烟,“他就是人太好了,加上缺钱,才会帮丰学民上那晚上的班。如果他拒绝了,那个什么小区的玻璃掉下来时,他要么在医院陪他母亲,要么在家里睡觉,哪里会……哎!都是命,要怪也怪不得谁。后来我才知道,丰学民老婆根本就没生病,他那天跟满潇成换班,是牌瘾犯了,急着赶去打麻将。”   花崇紧蹙着眉,心中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无数个巧合,一步一步将满潇成推向了死亡。   照凶手的逻辑,毫无疑问,丰学民是造成满潇成惨死的“罪魁祸首”之一,他的突然失踪绝不是失踪那么简单。   重案组可能还是迟了一步。   “运气这事真是不好说。”康林锋摆摆手,“如果没有换班,满潇成不会出事,丰学民也不一定会把车开到那儿去,两个人都平安无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可能是满潇成命该如此吧,就算不遇上高空坠物事故,说不定也会遇上别的什么祸事。好人不长命,他来我们这儿开车没多久,真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可惜了啊……”   ??   市局问询室,货车司机徐恒心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拍着桌子叫嚷道:“昨天老子遵纪守法在路上开着车,差点被一辆半路杀出来的出租车给撞了!操,我又没错,老子清清白白,你们抓我干什么?”   张贸和另外两名刑警正在向他询问事故的细节,花崇在另一间警室里看了一会儿监控,转身快步向交警支队走去。   这个徐恒心看上去虽然凶神恶煞,地痞流氓之气十足,但从情绪以及肢体语言上看,大概率与丰学民的失踪没有关系。昨天那起车祸,说不定只是偶然事件,连凶手都没有想到丰学民会突然出车祸。   花崇边走边想,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凶手已经盯上丰学民了,但不一定决定立即动手,“他”也许同时还有另外的目标。而丰学民的车祸无异于给“他”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车祸之后,丰学民营生的工具被拖走,“他”知道这场车祸,并尾随着丰学民,直到某一时刻,找到了动手的契机。   花崇停在走廊上,想起康林锋说过,丰学民是因为想打麻将,才以妻子生病为借口,请满潇成代替自己上夜班。   想打麻将想得连班都不愿意上,这说明丰学民的麻将瘾非常大。   那么昨天晚上,丰学民告诉妻子自己正在替同事上班时,很有可能在某个麻将馆打牌。在这之后,他才出事。   至于是哪个麻将馆……   丰学民对麻将上瘾的事,其妻子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就必然清楚他常去的麻将馆。丰学民白天出了车祸,晚上欺骗妻子,本就处在一种极度心虚的状态,害怕被妻子发现,断然不会去熟悉的麻将馆。   他选择的,应该是离家和公司很远,妻子和同事都不知道的麻将馆!   花崇折回刑侦支队,向重案组和技侦组的几名队员交待一番,这才匆匆赶去交警支队。   “接到你们小张的请求,我这边就开始查了。”交警支队的一名组长指着显示屏道:“昨天下午,丰学民出现在19路和55路公交上,下车的位置分别是忠远西路和凤巢北路,他最后一次被道路监控拍到时是下午4点52分,在凤巢北路的支路路口。”   “谢了兄弟。”花崇立即给重案组拨去电话,让重点排查凤巢北路附近的麻将馆、茶馆。   交警组长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又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花崇问:“如果有人跟踪19路和55路公交,能不能查出来?”   “这个……”交警组长有些为难,“这个难说,需要筛选大量视频,很耗时间。我们尽量查。”   ??   回刑侦支队的路上,花崇手机又响了,屏幕上闪动着柳至秦的名字,花崇抬眼一看,见柳至秦侧脸与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整理手上拿着的包和外套。   “去哪?”花崇喊了一声。   柳至秦停下脚步,转身时眼睛似乎闪过一道光,“花队。”   花崇赶上去,“给我打电话干什么?要上哪去?”   “温茗镇。”柳至秦将手机揣进兜里,“查满潇成一家时,我了解到一些事,但网上的信息不全面,我想去一趟温茗二中。”   花崇立即捕捉到关键词,“温茗二中?”   “对,满潇成以前在温茗二中教数学,七年前离职,离职之前带的是高一。”柳至秦道:“当时,尹子乔16岁,正好在温茗二中念高一。”   花崇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尹子乔还真和满潇成有关系?”   “三起割喉案的被害人都与满潇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柳至秦眸底流动着暗影,“花队,我们可能想错了!从尸体状态来看,杀害吕可和罗行善的凶手是同一人,杀害尹子乔的是另一人。但他们三人的交点都是满潇成!”   花崇眉心皱得极深,迅速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几秒后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柳至秦语气带着几分平时很少展露的强势,“你得留在这里。凶手就在洛城,随时可能再次作案,你走不开。”   “那你一个人……”   “我刚才已经向陈队汇报过,特警支队的兄弟和我一起过去。”柳至秦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他们在门口等我,我得走了。”   花崇放下心来,往他肩上一拍,“注意安全,手机不准关机。”   柳至秦眉梢倏地往上一挑,“上次手机没电,临时关机,害陈队找不到人的是你,不是我。”   其实刚才那句话一说出口,花崇就知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说出的话又不能收回来。说之前纯属脑子一热,特别想跟柳至秦说“不准”,但一时又想不起“不准”后面该接什么,嘴快于脑,说完才想起,柳至秦的手机似乎从来就没关过机。   每次他给柳至秦打电话,总能很快接通。   暗自呼了口气,再往旁边看,柳至秦已经跑没影了。   楼下响起越野吉普发动引擎的声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特警支队的车。   他抹了一把脸,好似将疲惫尽数抹去,脑中那些许不合时宜的记挂立即被案情取代。   出乎意料,尹子乔的死也许不是一起独立的案件。但如果尹子乔被害也与满潇成有关,那么三起割喉案的凶手就是同一个人?   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的创口怎么解释?   凶手故意为之?   还是凶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花崇靠在墙边,双手揣在大衣的衣兜里,拧眉沉思。   假设凶手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误导警方?   这不太可能。   凶手思想偏激,行为极端,这种人通常不会刻意模糊自己的作案手段,“他”连尸体都没有处理,不至于故意弄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创口。   再者,创口是凶手作案时心理状态的具象反应,冷静果断与愤怒焦虑能够同时出现?   花崇闭上眼,片刻后摇了摇头,开始做另一种假设。   凶手是两个人。   杀害吕可和罗行善的凶手毫无疑问是为了复仇泄愤,杀害尹子乔的凶手也是吗?   他们是商量好再行动?还是纯属偶然?   满国俊有嫌疑,如果满国俊是凶手之一,那另一个凶手是谁?   有没有可能,尹子乔被害其实与满潇成无关?   那满潇成和尹子乔在温茗二中的关系又该如何理解?   无数疑点在脑中盘旋,像一群失去方向感而乱撞的飞鸟。   花崇捂住额头,手指按压着太阳穴,忽地想起接受柳至秦按摩时的感觉。   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他甩了甩头,明白其中几个疑点将在柳至秦到达温茗二中之后找到答案。   ??   摸排工作耗时耗力,几小时后,重案组终于找到了丰学民昨天打牌的麻将馆。   麻将馆位于凤巢南路的一条偏僻支巷里,而丰学民下车的公交站在凤巢北路。他竟是沿着背街小道,从北路走到了南路。   “老丰不常来我这里打牌。”麻将馆的老板被吓得不轻,以为自家麻将馆被人举报了,才招来这么多警察。   花崇正在看麻将馆里的监控。   和仇罕开在小区里的茶馆不同,这家麻将馆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但监控齐全,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拍到,图像还是高清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这家麻将馆很良心,相反,麻将馆里装无死角的高清摄像头,普通人可能不明白其中缘由,警察可是清楚得很——老板是个黑心商人,高清摄像头存在的目的,是看清打牌者手上的牌。   当然不是每一个来打牌的人都会中招,倒霉的只有一小部分。但仅靠这一小部分人输掉的钱,麻将馆就能捞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这个麻将馆必须打掉,但不是现在。   快速拖动着视频,花崇问:“丰学民在你这儿有没有相熟的牌友?”   老板摇头,“没有,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在我这里打牌的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就他是别处的人。有好几次,别人都不愿意和他打,嫌没见过他,担心他使诈。”   听到“使诈”两个字,花崇冷笑一声。   老板面色一白,连忙转移话题,“他这是怎么了吗?”   “昨天丰学民来打牌之后,周围有没有出现可疑的人?”花崇问。   这问题要是拿去问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娘,老板娘肯定答不上来,小老百姓老老实实过生活,不是谁都能当侦探。但问麻将馆,尤其是使诈麻将馆的老板,就算是问对了人——打麻将毕竟是赌博的一种,片儿警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有时搞突然袭击,逮着大额赌博就得罚款,但凡是开麻将馆的,都得时刻警醒着,不说始终站在门口观察,也得常常注意外面的动静。   若是有人在麻将馆外面徘徊不去,老板和麻将馆里的伙计肯定能发现。   “可疑的人?”老板想了半天,“还真没有,如果有,我一早上去问了。”   视频拖到末尾,丰学民离开的时候是凌晨0点31分,麻将馆外面没有安装摄像头,只有几盏路灯的小路上也没有安装摄像头。0点31分,是丰学民最后一次被监控捕捉到。   花崇走出麻将馆,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推测丰学民去了哪里。   麻将馆外有三条小路,一条通往一个老小区,一条连接凤巢南路三支路,一条延伸向另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白天看上去没什么,但夜间大约比较阴森。   深更半夜,丰学民应该不会往阴森的小路上去,当然更不会往陌生的老小区里走,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凤巢南路三支路。   花崇往三支路的方向看了看,瞥见一排连着的低档旅馆。   这种档次的旅馆,白天肯定会查身份证,晚上却不一定。丰学民如果未经登记就入住,那么公安系统上就难以核查。   “张贸。”花崇向后面喊了一声,张贸立即跑上前来,“花队!”   “去对面的旅馆问问,看丰学民昨晚有没有入住过。”   ??   “这个人我知道诶!”兴旺旅馆的老板娘一看照片就道:“他昨天半夜来敲门,最后又不肯住!”   张贸一看视频,的确是丰学民!   “后来呢?他为什么不肯住?”张贸急声问。   “嫌贵呗!”老板娘一脸鄙视,“既嫌贵,又不肯掏身份证,说什么家里老婆疑心重,怕将来查到自己住过旅馆。我去,他一个大男人,还怕老婆查?我看啊,他就是抠门儿,嫌我家80块钱一晚太贵,住不起,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张贸立即汇报给花崇,又去别的旅馆打听。但把三支路上的旅馆都问了个遍,也没有第二家旅馆说见过丰学民。   “奇怪。”张贸说:“那丰学民到哪里去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吗?”   花崇夹着一根烟,正在思索,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柳至秦。   花崇心跳突然加快,柳至秦此时打电话来,应该是查到了七年前在温茗二中发生的事。   接起之前,他向张贸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在凤巢南路摸排。   “花队。”柳至秦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急,“尹子乔和满潇成果然有联系,满潇成是因为尹子乔,还有另外一个学生,而被学校劝退!”   花崇下意识握紧了手机,一股寒意登时从脚底浮起,职业敏感令他强行压下了对事件本身的好奇,冷静道:“先告诉我另外那个学生的名字,既然尹子乔已经遇害,那这个人也必然处于危险中。”   柳至秦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含糊道:“程勉,程度的程,勉励的勉,男性,和尹子乔同岁,听学校的意思,他现在应该在洛城工作。”   花崇迅速将程勉的信息写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撕下,叫来一名刑警,“马上找到这个人,他很有可能是凶手的目标。”   “这样。”柳至秦道:“你现在在外面不方便吧?我这里有程勉的照片,特警支队的兄弟马上发给技侦组。”   “行。”花崇忙而不乱,安排好手边的工作才道:“温茗二中劝退满潇成的原因是什么?”   “有学生举报,说满潇成和班上的男学生谈恋爱。”柳至秦顿了一下,声调轻微改变,“花队,这个男学生就是尹子乔。”   花崇不禁睁大眼,顿感荒唐。   “温茗二中现在还保留着满潇成和尹子乔接吻的照片,拍摄照片的人是程勉,也是满潇成班上的学生。”柳至秦继续道,“这张照片最初是在一班,也就是尹子乔和程勉所在的班级小范围传阅,但没过多久,就流到了外班,之后被学生匿名举报到校长和教导主任处。”   花崇警惕道:“你确定是匿名?”   “我确定。”柳至秦说:“连校方都不知道举报的人是谁。满潇成被叫去谈话,半个月后离职。”   “半个月?这么快?满潇成没有解释?”   “校方只说,满潇成承认亲吻了尹子乔。温茗二中对老师和学生的要求一向非常严格,我猜,满潇成即便解释,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照片摆在那里。”柳至秦说:“校方希望尽快消除不良影响,劝满潇成主动离职,否则会把‘与男学生谈恋爱’这一污点记入档案。我跟任教多年的老师打听过,这件事对学校的影响其实不大,劝退满潇成就像开除一名临时工,但满潇成受到的影响非常大,虽然档案上清清白白,但实际上,几乎全温茗镇的中学教师,都在背后议论他。他已经没有办法在温茗镇当老师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围剿(20)   入夜,两条消息传来——   丰学民被发现死在麻将馆旁边的老小区;尹子乔的同学程勉已被找到并被带到市局。   与吕可、罗行善一样,丰学民也是惨遭割喉,颈部创口凌乱无章,分布着大片血痕,断裂的喉管、血管暴露在外,触目惊心。不同的是,凶手在杀害吕可和罗行善之后,没有处理他们的尸体,就地抛掷,尸体被发现处就是命案发生处,十分容易被发现,而丰学民却被塞进了一个深色的大号货物袋,和一堆恶臭难闻的垃圾挤在一起。   老小区卫生状况不佳,有一块专门收集生活垃圾的地方。那儿虽然摆着三个生锈的垃圾桶,每天傍晚都有清洁车来运走垃圾,但垃圾桶四周仍是堆满了吃剩的食物、腐烂的菜叶,还有各种使用过的、废弃的生活用品。从垃圾里渗出来的臭水流得到处都是,虽然已是深秋,仍引来一大片嗡嗡作响的蚊蝇。   如果老小区的居民们全都遵守规矩,将自家垃圾装进口袋,系紧以后再丢进垃圾桶,残汤剩水封好之后再丢弃,周围的环境不会像现在这般糟糕。然而居民们嫌脏,不愿意靠近垃圾桶,总是隔着几米远将没有系口的垃圾袋撂过去,跟投篮似的。部分垃圾袋根本扔不进垃圾桶,散在地上,部分垃圾袋在半空已经分解,导致垃圾桶周围一圈,全是横七竖八的垃圾,散发着阵阵臭气。工人们每次都得戴上数层口罩,将地上的垃圾归拢到一起,再拖上清洁车,劳神费力。最初还有工人不满地抗议,在垃圾桶边竖一个“垃圾请入桶,注意素质”的告示牌,但居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照做。告示牌立了没两天,就被压在如山的垃圾下。工人知道抗议没用,往上面反映也没用,索性不说了,只背地里骂——没素质,活该一辈子住在这种破地方!   除了生活垃圾,居民们有时也扔家具、衣裳。货物袋和箱子之类的东西时常出现在垃圾桶边,里面乱七八糟塞着稀奇古怪的东西。工人们见怪不怪,今日一拖货物袋,却发现十分沉重。由于以前出现过工人硬拿货物袋,被里面的碎玻璃刺伤的事故,现在大家都很小心,拿不动不再强行拿,先打开看一看,确定没有危险再分成几份拿。   然而这一次,货物袋里装着的竟然是一具血淋淋的男尸。   徐戡和李训等法医科、痕检科的队员已经赶到,正在做细致的现场勘查。花崇脸色阴沉,一边观察老小区里的结构,一边思索丰学民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麻将馆外面一共有三条路,老小区与凤巢南路三支路并不在一个方向,丰学民明明已经选择了三支路,并在一家旅馆打听过住宿价格,却最终折返回到小巷里,并进入老小区,直至被杀害。   丰学民折返的原因是什么?   被人诱骗?   因为什么而被人诱骗?   花崇突然想到“创汇家园”的群租卖丨淫场所。曾被当做罗行善一案嫌疑人的刘企国在“创汇家园”有自己的房子,却宁愿花费几十块钱,夜宿淫丨窝。那么丰学民呢?   丰学民有没有可能是在寻找旅馆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花更少的钱,享受“更好”的服务?   老小区最不易管理,没有物管,业主随便将房子一租,根本不管租自家老房的人是什么背景。洛城前些年打黑禁毒,不少马仔都藏在老小区的出租房里。如今毒贩基本上被打掉了,但老小区里藏有卖丨淫场所并不稀奇。而丰学民在附近的麻将馆打过几次牌,在牌桌上说不定曾经听人说起过周围的“按摩店”。   如果丰学民的确是到老小区里找“按摩店”,那么凶手是一直跟踪着他,在他进入老小区之后动手的吗?   第一现场在哪里?   在老小区的其他地方?还是就在堆放垃圾的地方?   花崇盯着地上的一点,感到几分怪异。   假设凶手是在小区的其他地方杀了丰学民,那就地抛尸即可,扔到垃圾堆放处纯属多此一举,而且丰学民是一名成年男性,体重不轻,凶手移动尸体位置必然大费周章。   但假设凶手是在垃圾堆放处杀害了丰学民,这就更奇怪了。丰学民进入老小区的目的是“睡觉”,为什么会走到垃圾堆放处去?   “花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喊,花崇转身,见一名痕检科的队员向自己跑来。   “勘察得怎么样?那儿是第一现场还是抛尸现场?”   “第一现场!”痕检员说:“零散的垃圾下方发现大量喷溅状血迹,凶手就是在那里杀死了丰学民,并用货物袋将他装起来。”   “第一现场……”花崇低声重复,眼中落下一片阴影。   这一块抛掷垃圾的地方,深更半夜虽然无人出没,但说到底也是位于老小区中。夜深人静时,想在居民区杀人,必然不能弄出太大响动。   凶手极有可能是像杀死吕可和罗行善一样,使用了电击工具,得手之后再割喉。   那疑点又绕了回去——丰学民为什么会主动到垃圾堆放处?   这时,徐戡完成了初步尸检,摘下口罩道:“根据尸僵程度、尸斑状态判断,丰学民的死亡时间在凌晨1点半左右,凶手作案手法和吕可案、罗行善案完全一样,都是先电击,再割断颈动脉、喉管。”   花崇心中的疑惑更深,快步向垃圾堆放处走去。   垃圾堆放处外围拉着一圈警戒带,除了痕检员和法医,其他警员暂时不能入内。这次的现场比较特殊,虽然位于居民区内,按理说会被大量群众围观,但巧就巧在重案组的队员就在附近,火速赶到将现场保护了起来。而居民们习惯于远距离抛掷垃圾,除了清理垃圾的工人,整个白天都没有人走到垃圾桶跟前。   如此一来,凶手的足迹便极有可能完好地保存在地上!   花崇站在警戒带外,目光灼灼,脑子飞速转动,整理分析着海量线索与疑点,以至于完全没有闻到令人晕眩的恶臭,整个人像是定在原地一般。   直到一声喊叫传来。   李训异常兴奋,口罩都没来得及拆就喊道:“足迹提取完毕,一共七组新鲜足迹,我,我有预感,其中一组是凶手留下的!”   花崇眼睛明亮,心中亦是感到一振。   前面三桩割喉案,被害人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具有指向性的线索,而现场也被无数双脚破坏。   天洛站旁边的小道、“创汇家园”的树林、吕可居所附近的巷道,这三处都是凶手精心寻找的作案地点——即便凶手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在杀害他们之前,凶手做了充足的准备,对周围环境有非常深入的了解。   而在这个老小区杀死丰学民,却是凶手准备不足的行为。   准备不足的后果,是露出马脚。   “他”也许已经观察过丰学民一段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动手时机和地点。丰学民是出租车司机,经常将公司的车开回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一个有车的壮年男性,比杀害吕可那样乘夜班公交回家的独居女性困难。   丰学民出了车祸,车辆被拖走,不敢回家,打麻将到深夜,又独自一人走上夜路,对凶手来说,这是一个难得一遇的时机。   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是浪费掉这个时机,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杀掉丰学民。   而于“他”来讲,丰学民与满潇成换了班,满潇成等于替丰学民去死。所以丰学民必须死。   “他”想赌一把。   老小区通常没有监控,夜晚即便被人目击,问题也不大。垃圾桶堆放处离几栋居民楼相对较远,不容易被看到,而到了白天,各家各户都会扔垃圾,人们的足迹会覆盖掉“他”的足迹,形成又一个“无痕”现场。   但因为准备不算充分,保险起见,“他”没有让丰学民的尸体暴露在外,而是装进了一个在桶边捡到的货物袋里。   若是清洁工人将丰学民的尸体运走,那再好不过。如果清洁工人发现了货物袋里的尸体,那也可以接受。   反正,当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作案时留下的痕迹都已经像前几次一样被覆盖了。   但由于对这个老小区了解不足,“他”忽视了一点——这儿的居民扔垃圾时从不靠近。除了工人,没有谁的足迹会覆盖掉“他”的足迹。   而少量干扰足迹,根本达不到破坏现场的作用。   “他”失算了!   法医和痕检员们撤离时,花崇盯着垃圾桶,忽然多了一个想法。   凶手之所以会失算,是因为“他”绝无隔着几米远抛掷垃圾的习惯,匆忙作案,更是导致“他”想不到那儿去。   “他”应该是个生活相对讲究,平常遵守基本公共秩序与道德规范的人。   满潇成的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   不会是满国俊。满国俊虽然现在过着舒适的生活,但道德素质并不高。让满国俊站在类似的垃圾桶附近,满国俊会选择像周围的居民一样,将垃圾袋抛掷过去。   花崇低下头,眼睛紧紧闭上。有个问题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丰学民为什么会去垃圾堆放处?   若是凶手引诱他过去,那么凶手是以什么作为诱饵?   与现场勘查一同进行的是摸排走访,一名队员带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对方开口就道:“我昨晚在家打游戏,1点多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楼下跑,但我没去窗户看。没过多久,就听到扔垃圾的地方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花崇问:“怎么个奇怪法?”   年轻人想了想,“啧,不太好形容,有点像有人在翻垃圾的声音,还有拖拽的声音。”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没有,我专心打游戏呢,没去窗户那儿看。”   “后来还听到什么响动吗?”   “没有了,后来一直很安静。我打到4点多睡觉,没有再听到别的声音。”   回市局的路上,花崇琢磨着年轻人的话。   凌晨1点多,老小区里有人在跑动。丰学民0点31分离开麻将馆,被兴旺旅馆的监控拍到时是0点50分,那么他1点多出现在老小区是合理的。   年轻人打游戏到凌晨4点,只听到那一回响动,那么当时跑动的很有可能正是凶手和丰学民。   他们跑什么?是在追逐?谁追逐谁?   花崇吸了口气,刻意让头脑放空。   没一会儿,张贸打来电话,说程勉听到“尹子乔”这个名字,半天没能想起来是自己以前的同学,后来才说高二文理分班,自己去了文科班,尹子乔留在理科班,从那时开始就疏远了,渐渐断了联系,高中毕业之后更是再没见过面。   警方并未对外公布尹子乔的信息,程勉根本不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割喉案被害者之一是自己的同学,亦不知道自己可能也已经成为凶手的“猎物”。   联系柳至秦在温茗二中查到的事,尚未遇害的程勉说不定能提供重要线索,花崇说:“先把人留着,我马上回去。”   张贸应了一声,突然喊道:“花队,别挂电话!”   “怎么了?”   “我看到小柳哥了。”   花崇算了算时间,柳至秦确实该回来了。   “他过来了。”张贸说:“花队,你要和小柳哥说两句不?”   花崇有些无语,心想自己如果有事要跟柳至秦说,难道不会打电话吗?   但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让他接。”   那边立即传来张贸的喊声:“小柳哥!小柳哥!这儿这儿……没事,就花队找你!”   很快,花崇听到柳至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   “花队。”   柳至秦的声音带着些许喘息,显然是刚回来,有些疲惫。   花崇心口一软,“我抽屉里有你上次买的饼干,没开封,赶紧拿一些来吃。我在路上了,20分钟后到,你想吃什么?我在楼下给你买些上来。”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花崇以为柳至秦在歇气,又说:“累着了吧?要不去休息室躺躺?”   柳至秦这才道:“张贸说你找我。”   “嗯?”花崇没反应过来。   柳至秦语气里的疲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笑意,“你找我,就是为了叮嘱我吃饼干,问我想吃什么,叫我去休息室睡觉?”   贴着手机的耳郭瞬间热起来,花崇咳了一声,“看来你精神很好,根本不需要休息?”   柳至秦说:“还行。”   “那就去烧水。”花崇紧绷着的弦松了劲,“帮我泡杯热茶。”   ??   得知尹子乔被人割了喉,程勉只是“礼节性”地惊讶了一下,毕竟如他自己所说,久不联系的同学等于陌生人,况且他与尹子乔只当了一年同学,感情并不深厚。但得知尹子乔遇害可能与满潇成被劝退有关时,他在短暂的怔忪后,仿佛想起了什么般,两眼逐渐睁大,唇角开始抽动,眉毛不停颤抖,脸颊失去血色。   这是恐惧而后悔至极的表情。   花崇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还有一个平板电脑。   他在平板电脑上点了点,找到满潇成亲吻尹子乔的照片,往前一推,“这张照片是你拍的吧。”   程勉看了一眼,脸色白得更厉害,“尹子乔真是因为满,满老师而被害?”   花崇微偏着头,视线在程勉眉眼处逡巡。   张贸已经查清楚,程勉高中毕业后在洛城一所教学质量一般的大学完成学业,目前在明洛区一家商场当导购,收入水平虽然不高,但生活规律,交际圈已经彻底脱离温茗镇。   “我找你来,就是想确定尹子乔的死亡和满潇成之间的联系。”花崇冷声说:“当然,也是为了保护你。”   程勉打了个寒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崇说:“满潇成已经于五年前去世了,这你是知道的吧?”   “听说过。”程勉点头,“但那不是事故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嗯,事故确实和你们没有关系。”平板的光暗了下去,花崇再次将它摁亮,又道:“现在我问,你答。为你自己着想,不要向我隐瞒当年的事。”   程勉舔着下唇,神情焦虑。   花崇说:“你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   “尹子乔让我拍的。”程勉不安道:“我只是帮尹子乔一个忙而已。”   “你和尹子乔关系很好?他为什么不让别人帮忙,偏偏找你?”   “我……我手机像素比较高。”   花崇扬了扬下巴,“我刚才怎么说的?”   程勉惶惑地抬起眼,“啊?”   “我说——为你自己着想,不要隐瞒当年的事。尹子乔已经遇害,你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   程勉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摇头,“我没有隐瞒啊!”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回答一遍,尹子乔为什么不让别人帮忙,偏偏找你?”花崇语气并不凶狠,但气场却极其迫人。   程勉被迫与他对视,“我”了半天,终于缴械,“我不是帮尹子乔的忙,而是,而是和他商量好拍这张照片!”   “商量好?你们商量的是什么?满潇成和尹子乔真如校方所说,是恋人关系?”   程勉用力摇头,咽了好一阵唾沫才开口,“不是,不是!满老师是个好人,是我们求他这样做……是我们害得他当不了老师。”   问询室的空调安静地吹着热风,唯有启动升温时发出一阵响动。   记录员快速敲击键盘,将程勉结结巴巴讲述的往事转化为毫无温度的文字。   七年前,满潇成24岁,在温茗二中担任高一一班、二班的数学老师,兼任逻辑活动课的引导老师。   在整个高一年级,他是最年轻、人缘最好的老师,很多学生都愿意与他亲近,包括尹子乔、程勉这样的问题学生。   尹子乔没有父母管束,经常逃课,唯一不逃的是数学课,一上课就一副好学生的模样,一双眼睛盯着满潇成看。   满潇成说不上特别帅,但热情洋溢,极有亲和力,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学生上课讲话、开小差,他也不生气,只是让对方下课后带着课本来找自己,把落下的补回来。   一班的女生,没有谁不喜欢满潇成。男生也爱跟他打成一片,将他当做兄弟、哥们儿。   但也有男生受青春期爆发的荷尔蒙驱使,将他当做倾慕的对象。   满潇成本来就没比学生大多少岁,喜欢和学生们混在一起,不过平时十分注意与女生保持距离,但和男生相处起来就没那么多顾虑。   女生们有时会起哄,说满老师和哪个男生一起打篮球好配啊,满老师给谁讲题时好温柔啊,满老师是不是喜欢谁谁谁啊……   满潇成总是一笑置之,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和尹子乔熟起来,是因为我们都对满老师有点意思。”程勉苦笑一声,“现在想来,其实都挺没道理的,那时我们才16岁,哪里懂什么喜欢?单单是觉得满老师好玩儿,和满老师在一起时很开心,就认为自己喜欢满老师,没事就跟在满老师后面转。拍照之前,就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和满老师之间有点儿什么。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但满老师不拒绝我们的靠近,我们就得寸进尺起来。”   程勉歇了一会儿,自我确认一般,“嗯,就是得寸进尺。你要让我回头看,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像个傻逼。高二要文理分科,高一下学期就要确定自己念什么。尹子乔跟我说,今后可能不能在满老师班上了,不如趁机跟满老师要个‘纪念’。我问他什么‘纪念’,他说让满老师亲一下,再拍张照。”   花崇感到难以理解,“再怎么说,满潇成也是老师,他怎么会答应你们?”   程勉点头,“但他答应了。”   花崇皱起眉,心中诧异。   和学生接吻,绝对不是一名老师应该做的事。即便只是玩笑,或者别的原因,也很不应该。   “满老师就是这种人。”程勉尴尬地搓了搓手,“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答应是因为对我们也有点意思,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根本不是,他就是个老好人,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我们求他,说——满老师,分科之后我们说不定就当不成你的学生了,你就满足我们吧。他拗不过我们,就答应了。可能,可能他也没想那么多吧,毕竟当年他才24岁,才当一年老师。”   花崇垂眸看向平板上的照片。   说是亲吻,其实就是轻轻碰触了一下,两个人都在笑,尹子乔脸上全无阴霾,根本不是庞谷友、穆茜等人形容的样子。   “尹子乔坑我,说好一人拍一张。我给尹子乔拍完后,尹子乔就不给我拍了。”程勉继续道:“满老师也红着脸说不能拍了,感觉有违师德。当时我特别不甘心,后来满老师被举报投诉后,我才庆幸还好照片上的是尹子乔,不是我。”   “那张照片为什么会流出?”花崇问。   程勉难堪地张了张嘴,“是,是我的错。照片在我的手机里,传给尹子乔之后,我没有马上删除。被,被班上的女生看到了。”   “你是故意的。”花崇一语道破,“你埋怨满潇成不和你拍那样的照片,也埋怨尹子乔。”   “我,我……”程勉扶住额头,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嫉妒的想法。”   “匿名举报的是你吗?”花崇又问。   “不是我!”程勉瞪大眼,“我发誓,举报的绝对不是我!”   花崇眯眼看了他一会儿,“满潇成被举报之后,你和尹子乔什么都没有做,看着他被劝退?”   “我不敢。”程勉的气势低了下去,摇着头说:“我和尹子乔不一样,他没家没父母,我家还有一个老头子。我父母要是知道我喜欢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你拍了照,却没有站出来说明原委。”花崇打断,“尹子乔呢,他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程勉双手抱头,“照片流出后,尹子乔就和我闹翻了。我听说他去找过校长和教导主任,但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满老师后来一直没有再来上课,辞职的时候是暑假,高二分科,我才知道满老师已经不在学校里了。至于尹子乔,满老师离开之后,他性格越来越怪,我们一个文科一个理科,连碰面都难。我心里有愧,也不敢去问他。我猜,就算尹子乔找学校领导解释,也没有什么用,毕竟全年级都看到照片了,满老师确实在亲吻他。尹子乔一个问题学生,越解释越说不清。”   ??   “我不知道该不该同情满潇成。”徐戡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无奈地抿了抿唇,“如果程勉没有撒谎,那满潇成被劝退,可以说是‘自作自受’。他是一名教师,心肠再软再好,也不应接受学生提出的无理要求。老师与学生接吻作为‘纪念’,还拍下照片,别说是七年前,就是拿到现在来说,他也毫不占理,必然被劝退。”   花崇没说话,想起每一个人对满潇成的评价似乎都是“好人,善良”。   热心是好事,但不懂拒绝的热心却不是。   七年前,满潇成没有拒绝尹子乔、程勉接吻的请求;五年前,满潇成没有拒绝丰学民代上夜班的请求。   他真的愿意吗?真是热心使然?   还是单单因为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拒绝?   这件事改变的大概不是满潇成一个人的人生,还有尹子乔的人生。   高一时,满潇成或许是尹子乔眼中的一道光亮,如果这道光一直都在,尹子乔会不会成为后来那种人见人厌、人见人欺、懦弱放纵的可怜人?   16岁的尹子乔犯了错,害了自己喜欢的老师,并发现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补救,老师还是被劝退了。   后来,老师死了。   这是否是他自甘堕落的导火索?   还是他本就堕落,但满潇成本可以拯救他?   这些问题现在已经无法找到答案。   连程勉的话,也难以核实真假。   如今的现实是,害得满潇成无法再当教师的尹子乔死了,而另外三名与满潇成丧命“有关”的人也死了,凶手还在继续屠戮。   李训从痕检科出来,大声道:“花队,七组足迹已经全部完成比对,其中六组来自清洁工人、死者丰学民、居民、咱们自己人,只有一组陌生足迹存疑,极有可能来自凶手!我们有证据了!现在马上进行建模,很快就能确定凶手的大致身高和体重!”   徐戡紧握住双拳,如终于品到了一枚定心丸。花崇长出一口气,正准备向痕检科走去,忽听柳至秦在后面喊自己。   “花队,你来一下。” 第一百二十章 围剿(21)   “满潇成以前在肖潮刚的公司工作过?”花崇盯着显示屏,冷色调的光映在他的眸子与脸颊上,将他的神情衬托出几许冷峻。   “确切来说,是肖潮刚以前跟人合伙创办的公司。”柳至秦站在一旁,“上次你说查失踪人口,肖潮刚也属于失踪人口吧。他这几年和别人一起开了不少家小公司,什么火就跟风做什么,创意基本上全是抄来的,任何产品都不具备核心竞争力,因此虽然他开的小公司不少,却没有一家实现了盈利,钱都是前期拉的风投,烧完撒手。当然,虽然业务上赚不到钱,但靠得到的投资,肖潮刚自己的生活一直过得挺不错。七年前,他做的是网络远程教育这一块。当时满潇成一家刚到洛城,满潇成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他的公司当课程顾问。”   花崇单手撑在桌沿,背脊弓着,眼神渐渐变得凌厉,“我刚才在问询室和程勉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嗯。”柳至秦点头,“我一边做事,一边在听。”   “程勉是否说谎,和案件本身的关系不大,照片里两名当事人现在都已经死了,他们的关系到底如学校所说是同性恋人,还是如程勉所说只是普通师生,已经没办法查实,但可以肯定的是,满潇成确实是因为这件事无法再在温茗镇当老师。”花崇说着叹了口气,“洛城不缺工作岗位,满潇成刚到洛城的时候只有24岁,可供他选择的工作其实不少。但他还是选择了一家网校,从课程顾问做起,说明他还是想做教书育人的工作。”   “没错。正规的中学暂时去不了,所以选择了网校。”柳至秦拿过鼠标,往下方滑动,“可惜去错了地方。肖潮刚根本没有扎根教育的念头,大概也没有心思将网校做好。这个网校只是他捞一笔就跑的工具,和他这些年创办的其他小公司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满潇成要么是求职心切,要么是心思单纯、眼界不够,才会稀里糊涂掉进这个坑。我查到一个细节——满潇成入职的时候是教育岗,离职的时候却是行政岗,具体职位是肖潮刚的助理。花队,我觉得这个职位调动极不寻常。”   花崇拖来一张靠椅坐下,左手成拳抵在下巴,嗓音低沉,“照肖潮刚妻子的说法,肖潮刚是个骗婚的双性恋,能接受女性,但更喜欢男性,长期在外‘猎艳’,男友无数。而照李立文的说法,肖潮刚在酒吧看中李立文之后,用威胁、纠缠等手段强迫李立文与自己发生关系。七年前,满潇成才24岁,大好青年一个,如果在肖潮刚公司工作的时候……”   “你看满潇成和李立文的对比照。”柳至秦点开一张拼合在一起的照片。   花崇盯着照片看了十来秒,摇头,“他们并不像。”   “不是五官,是给人的感觉。”柳至秦在显示屏前比划了两下,“他们的长相都说不上帅,满潇成比李立文稍微标致一些。但你注意到没,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看上去没什么气场,比较柔软,容易被欺负。”   “肖潮刚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小男生?”   “不一定。但起码概率不低。”柳至秦道:“满潇成希望继续当老师,才会选择肖潮刚的网校。我想,满潇成其实是把网校当做职业规划里的一个跳板。他向往更好的岗位,而这个岗位必然与教育有关。他在网校只工作了四个月就辞职离开,并且是以肖潮刚的助理身份离开。为什么?合理推测——满潇成满怀希望,认为自己可以在网校放下过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未来会越来越好,而工作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现实与自己的想象差距极大,一方面网校管理混乱,一直在烧钱,始终没能走上正轨,另一方面,他开始被肖潮刚骚扰。”   花崇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从李立文和肖潮刚妻子的话来判断,肖潮刚确实做得出骚扰下属的事。”   “满潇成不是酒吧的侍者,七年前的肖潮刚肯定也没有后来那样放肆,他不会像对待李立文一样对待满潇成,但持续的接近、引诱不会少。”柳至秦走了几步,侧身坐在桌沿,“肖潮刚公司的教育岗和行政岗对满潇成来说,有本质上的区别。满潇成如果只是想做行政工作,那待遇、前景更好的公司在洛城一抓一大把。他没有理由主动调岗,是肖潮刚将他调为了自己的助理。”   “那在这之后,肖潮刚对他的骚扰会变本加厉。”花崇顺着柳至秦的思路往下推,“难说没有提出非常过分的要……”   花崇一顿,猛地看向柳至秦,“满潇成是个不懂拒绝的人!”   “肖潮刚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对满潇成做什么,现在已经无法查实了,除非我们找到失踪的肖潮刚,迫使他说出真相。”柳至秦摊开手,“但既然肖潮刚与满潇成有这一层关系,又已无故失踪大半年,他很有可能已经不能‘说话’了。”   花崇低下头,用力捏着眉心,几秒后撑起身子,左右找笔。   柳至秦将自己的笔递过去,“用我的。”   花崇立即接过,翻开记事本,“我们来梳理一下这一连串事件。”   柳至秦站在他身边,一手扶在他椅背上,“嗯。”   “四个被害人——尹子乔、罗行善、吕可、丰学民;一个失踪者——肖潮刚。这五人的共同点,是都和满潇成有关系。”花崇在记事本上划出“唰唰”声响,“他们遇害,极有可能是被一个心里偏激、甚至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报复。凶手认为,满潇成的悲剧始于七年前被温茗二中劝退,如果没有尹子乔,满潇成现在还是温茗二中的数学老师,后面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所以尹子乔该死。”   柳至秦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红笔,在尹子乔的名字上圈了一下。   花崇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立即岔开,继续道:“按照时间线,下一个是肖潮刚。如果我们刚才的推测与事实大致吻合,那肖潮刚无疑也是造成满潇成悲剧的人。满潇成主动离职,要么是无法再忍受,要么是被逼,他很有可能曾被肖潮刚侵犯。这件事或许对满潇成造成了一定影响,以至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对了……”   花崇抬起头,“满潇成离开网校之后,过了多长时间才到出租车公司当司机?”   “四个多月。”柳至秦说:“失业四个月,母亲重病住院,父亲没有固定工作,只能打零工,家里开销巨大,满潇成耗不起了。”   花崇放下笔,抄起手,“很多人为生活所迫,不得不选择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满潇成想当老师,最终却成了出租车司机,个中的辛酸,恐怕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如果没有遇上肖潮刚,如果肖潮刚的公司把网络教育当做正经事业来做,满潇成……”花崇摇了摇头,突然说:“其实我不想跟着凶手的逻辑走,太极端了。”   “我来吧。”柳至秦拾起桌上的笔,把记事本也一并拿过来,在花崇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翘起腿,以便放记事本,“凶手认为,肖潮刚也是一个必死的人。他甚至比尹子乔更该死。”   “这是凶手最早对他动手的原因?”花崇盯着斜上方的天花板,“但没有找到尸体,一切还不好说。”   “接着是罗行善、吕可、丰学民。”柳至秦说:“和尹子乔、肖潮刚相比,他们可以说是在无意之中害了满潇成,但造成的伤害却也是最直接、最致命的。”   “等一下。”花崇撑起身子,坐直,目光落在圈住尹子乔名字的红笔线上,“罗行善、吕可、丰学民这三人直接与高空坠物事件有关,可以这么说,他们仨彼此之间的联系远远强于和尹子乔的联系,没错吧?”   “嗯,把他们五人分成三个独立事件的话,尹子乔代表劝退事件,肖潮刚代表骚扰事件,罗行善三人代表高空坠物事件。”柳至秦眼神认真,“当然劝退事件还包括我们刚找到的程勉。”   “徐戡肯定罗行善、吕可、丰学民死于同一人之手,而杀害尹子乔的像另一个人。凶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疑点我始终想不出答案。”   柳至秦沉默,笔头轻抵在喉结上。   “我倾向于凶手不是同一个人。”花崇又道:“即便我们已经找到尹子乔和满潇成的联系,我还是觉得凶手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创口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反应出的情绪截然不同,我不信这是凶手故意伪装出来的。”   “但两个凶手,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以同样的方式为同一个人复仇。这种概率实在是太低了。”柳至秦道:“如果是普通的复仇,我倒是能够理解,毕竟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个肯为他复仇的亲友不算特别稀奇的事。但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复仇,凶手理由偏激、行为残忍,‘他’因为高空坠物而向吕可等人复仇,制造一连串割喉案,这是反社会人格的表现。杀害尹子乔更是如此。满潇成周围,难道有两个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亲友?”   花崇半天没说话,最后抹了把脸,声音比之前低沉,“我们可能掉进了一个‘思维误区’。”   柳至秦目光充满探寻,“什么‘思维误区’?”   “我暂时不知道,只是隐约有种不对、错位的感觉。”花崇站起来,来回走动,“刚才我说,我倾向于凶手不是同一个人,但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后续的逻辑就说不通了。你也分析了,满潇成周围不应该有两个反社会人格的亲友。说不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陷进了‘思维误区’。”   柳至秦想了片刻,无解,“看来我们是受到凶手‘逻辑黑洞’的影响了。”   “有可能。”花崇倒不避讳这一点,继续说:“好消息是程勉已经在我们的保护之下,现场也提取到了凶手的足迹。”   柳至秦神情轻松了一些,“满国俊的足迹比对了吗?”   “痕检科最早比对的就是他的足迹。不是他。”   “但他的行为很可疑。”柳至秦说:“他看上去对妻儿没有多少感情,安然享受着他们的丧葬礼和赔偿金,不像是会为满潇成复仇的人。可他半夜出去干什么?他主动避开了公共监控,并且缄口不言。难道说他和刘企国一样,在外面寻欢?”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还有一点我很在意。”   “哪一点?”   “满国俊对满潇成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华勇贵说,满国俊对满潇成不是没有感情,但这感情比较淡。”花崇找了张桌子靠着,“和满国俊接触之后,我才发觉华勇贵的描述不准确。满国俊对满潇成的感情不是‘淡’,是‘矛盾’。我很想知道,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是什么。”   “满国俊六十多岁了,这一辈的人思想较为传统,他能接受满潇成因为和学生接吻而被劝退?”柳至秦摇头,“我觉得他接受不了。时隔七年,他都不愿意亲口说出这件事,还得我们自己去温茗镇调查。另外,满潇成从肖潮刚的公司离职,他同样语焉不详。他也许认为,满潇成和男人扯上‘不正当’关系,是家中极大的丑事与耻辱。”   花崇想了想,“有一定的道理。他们父子关系曾经融洽,之后因为劝退事件而彼此疏远。满国俊对满潇成有恨,但满潇成毕竟是他的儿子,他们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彼此间的牵绊抹不干净,可无法消除的隔阂也已经产生。所以满潇成去世后,满国俊显得悲伤,却又不至于悲痛欲绝,看在华勇贵眼里,就是感情偏‘淡’。”   柳至秦正要点头,又听花崇话锋一转,“但满国俊为什么对妻子向云芳也没多少感情?向云芳病逝前,他别说亲自照顾,就是去医院探望的次数也不多。他不满满潇成做的事,至于连向云芳也一起恨?”   柳至秦两眼半眯起来,低声道:“不至于。”   “对!不至于!”花崇走来走去,突然站定,“满国俊对病重的妻子不闻不问,心安理得花着儿子惨死的赔偿金,可以说对妻儿都非常不满。通常情况下,造成这种结果的有两种可能——第一,丈夫出轨,移情别恋;第二,孩子并非亲生。”   柳至秦立即排除第一种可能,“满潇成不是满国俊的亲生儿子?”   “你想,这是不是能解释满国俊现在的行为?”花崇又开始踱步,好似静止不利于思考,“假设满潇成是向云芳和另一个男人所生的孩子,向云芳选择了隐瞒。满国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情,一直将满潇成当做亲生儿子抚养,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得知,满潇成不是自己的种。”   “他会痛恨满潇成和向云芳,恨谁多一点难说。”柳至秦撑着下巴分析,“但还是那句话,已经付出的感情收不回来,他爱过妻子和儿子,加之性格并不强势,所以爱并没有转变为彻头彻尾的恨,而是爱恨交织。这就是他感情‘矛盾’的根本原因?”   “婚姻中出现背叛或者欺骗,性格刚烈的人选择一刀两断。但更多普通家庭,会选择在表面上维持原状。肖潮刚家是这样,满潇成家说不定也是这样。”花崇拿起手机,一边拨号一边接着说,“满潇成的DNA样本应该还在,能做亲子鉴定。”   柳至秦看着他的侧脸,脑中突然跃出一个想法。   通话并未持续太久,花崇交待完之后挂断,回头便与柳至秦四目相对。   短暂的凝视后,花崇笑了笑,“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嗯。”柳至秦别开视线,重新看向记事本,“我们最初认为,满国俊有作案动机。为什么?因为满国俊是满潇成的父亲,这是最重要的前提条件。但如果满国俊不是满潇成的父亲,这一切就推翻了。”   “作案的很可能是满潇成真正的父亲。”花崇拇指在下唇滑过,“这个人藏得很深。”   “满国俊知道这个人是谁吗?”柳至秦问。   “难说。”花崇道:“照理说,满国俊恨满潇成和向云芳,但到底一同生活了几十年,他恨他们,却不是单纯的恨。可对满潇成的亲生父亲,满国俊应该只有纯粹的恨。如果他知道这个人,应该会告诉我们。”   “他始终保持沉默,不肯开口。”柳至秦走到窗边,看向暗红色的夜空,“既不像知道,也不像不知道。”   “人的心理是最难琢磨的。犯罪心理研究不断增加新的特殊个例,意味着已知的案例并不能作为特别有力的依据,更不能当做模板。”花崇感到一丝夹杂着亢奋的疲惫,“普通人的心理已经够难揣测,更别说涉及犯罪的心理。”   柳至秦转身,背后映着一圈涌动的夜色,“但我的心理很好揣摩。”   花崇眼尾一挑,无奈道:“咱们在说案子。”   “但案子不是让你疲惫脱力到思维迟钝了吗?”   花崇一时难以反驳。   “疲惫的时候,不如想些轻松的事,换换脑子。以前念书的时候,你们班老师有没有说过,语文作业做烦了,就找几道数学题来做?”柳至秦唇角微扬,“犯罪心理不好揣摩,你可以试着揣摩揣摩我的心理。”   花崇胸口顿时泛起一阵暖流,嘴硬道:“忙,案子一个没破,别添乱行吗?”   “揣摩吧。”柳至秦竟是上前几步,牵住了他的手腕,然后顺势一提,按在自己心脏上。   他不经意地睁大眼,只觉手心传来阵阵鼓动。   柳至秦的心,在他的掌心跃动。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柳至秦的嗓音格外温柔,手劲却一点不小。   花崇任由他握着,看着他眼中的自己,不领情道:“脑子转不动了,懒得猜。”   “那就不猜。”柳至秦笑说,“我来告诉你。”   花崇有些意外,本以为柳至秦会找理由继续让自己猜,没想到居然这么干脆地放弃了。   心里居然有些失落,就好像小时候做好了准备与伙伴玩游戏,对方却拍拍屁股说“不玩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可这失落没能持续下去,因为柳至秦说完那句“我告诉你”,就身体力行,吻住了他的右眼。   他当然条件反射闭上了眼,所以这个吻准确来讲,其实是落在了他的右眼眼皮上。   眼睛通常是最能感觉到身体疲惫的部位。累的时候,眼睛酸胀、乏力、起红血色,甚至隐隐作痛。   不舒服,就想要用手揉一揉,这个简单的动作能够稍微缓解眼睛的不适。   可是男人的手有力而粗糙,哪会有嘴唇柔软?   柳至秦搂着花崇的腰,吻着他的右眼,没有放开。   花崇喉结滚了好几个来回,大脑突然放空,明明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却好似看到了一方流光溢彩的天地。   须臾,右眼上温热的触感换到了左眼。不久,唇被轻轻含住。   他仍是没有睁开眼,却分开唇齿,欣然迎接柳至秦的侵入。   ??   夜已经很深,洛城一中的教学楼几乎全熄了灯,唯有“求知楼”三楼的两扇窗户还透着明亮的光。   那是高一年级部分数学老师的办公室。   洛城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学生众多,每个年级起码有30个班,任课教师也多,单是高一一个年级,就有三个数学老师的专用办公室。   数学向来是高考“拉分”的重点科目,尤其在文科生中“地位”极高。有的学生语文、英语、史地政都很好,唯独数学成绩较差,总分和排名一出来,单数学这一科就被别人拉开四五十分的差距,排名跟着一落千丈。所以很多学校虽然明着不说,但都对数学老师格外重视。同样,数学老师肩上的压力也极大,特别是重点中学的数学老师,备课到深夜的情况并不少见。   蓝靖已经火化入土,后事从简,基本上已办理妥当。蓝佑军请假数日,加上蓝靖生病期间经常请别的老师代课,如今没了牵挂,妻子暂时回老家疗伤,自己一空下来就沉溺在悲恸中,索性赶到学校备课。   蓝靖生病之前,他本来长期在高三理科实验班任教,是全校出名的数学骨干教师。但独生女罹患绝症,他已经没有精力带高三的课,遂主动要求调到高一,带两个平行班。   洛城一中这种学校,实验班和平行班区别极大,实验班培养的都是冲击名牌大学的娇子,而平行班大多是资质平平的学生。   即便如此,蓝佑军还是想尽力将他们带好。   走到“求知楼”楼下,他看到三楼的办公室亮着灯。   这么晚了,还会有别的老师在备课吗?   蓝佑军忽然想到,此时在办公室里的可能申侬寒申老师。   想到申老师,他苦笑着叹了口气。   当初,他与申老师在高三各带两个理科实验班,每年全市的数学单科“状元”不出在他的班上,就出在申老师的班上。可现在,他们二人都不再在高三任教。   他是因为要照顾蓝靖,申老师却是自称“压力过大”。   这理由说服得了别人,说服不了他。和申老师共事多年,既是对手,也是朋友,他自认为了解申老师。   申老师不是那种扛不住高三压力的人。不愿意再带高三,必然有别的原因。   但申老师不愿意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就当是“压力过大”好了。   走到三楼的办公室,在里面备课的果然是申老师。   “这么晚了,还在啊。”蓝佑军说。   申侬寒连忙站起来,“蓝老师,节哀。”   蓝佑军叹了口气,不愿意多说,颤颤巍巍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申侬寒倒了杯热水,放在他桌上,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蓝佑军下意识回过头,毫无来由地感到,申侬寒像自己一样,品尝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否定似的摇头。   申侬寒虽然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嗣,一直孤身一人,怎么会和自己一样?   蓝佑军翻开教案,再次叹了口气。   ??   即将破晓时,花崇大步赶去痕检科。就在刚才,李训在内线电话里说,足迹建模已经完成,凶手为男性,身高在1米74到1米78之间,体重在65到75公斤的范围内,年龄初步估计在57岁左右!   这无疑是个重大突破。   花崇按捺着激动,正要加快步伐,却听一阵嘈杂声从楼下传来。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按住他!”一名警员大声喊道。   “怎么回事?”张贸从一间警室里跑出来。   楼下的吵闹声更大,花崇正欲下楼,就看到一名警员跑了上来。   “花队!李立文发疯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围剿(22)   被押在审讯室里的李立文与数日之前相比,简直如变了一个人。   他像警惕的兽类一般弓着脊背,藏在额发阴影中的双眼刺出阴森森的寒光,被拷住的双手抓着桌沿,指甲在桌面抠动,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他似乎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呼吸,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人,肩膀随着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喉咙不断发出代表威胁的“唔唔”声。   花崇睨着他,好似透过他与李立文无异的外表,看到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李立文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没念过多少书,靠在夜店上班养活自己,也算是自食其力,无可指责。但他贪图小便宜,戾气非常重,热衷于在背后骂人,且用语脏到极点。不过,李立文嘴虽然脏,却又很懦弱,胆小怕事,害怕得罪人,若不是包里惯常放着一把刀,几乎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可现在这个和李立文长得一模一样,甚至穿着李立文衣服的男人,与李立文却完全相反。   李立文的戾气通过抱怨、咒骂发泄出来,人前微笑,人后嘲讽,而这个男人的戾气却宣之于无声的暴力。   就在不久前,男人打伤了一名准备不足的警员。   花崇看着他,他也看着花崇,喉咙继续“唔唔”作响,好似正在衡量自己是否有胜算。如果有,他也许会如狼一般一跃而起。   但花崇怎么会给他逞凶的机会。   “李立文。”花崇冷冷道。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颤抖的肩膀一顿,眼睛旋即变得更加凶悍,两边鼻孔“噗嗤噗嗤”喷着气,鼻翼快速地张合,略微泛黄的牙齿咧了出来,双唇向上下两个方向分开,眉心和鼻梁间挤出沟壑一般的褶皱,五官极度扭曲,几乎要皱到一起。   一个正常的人,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李立文会有这种表情吗?   装的?   不像。   李立文装不到如此地步。况且伪装的人最易被眼神出卖,他们的眼中或多或少会显出几分躲闪。   但眼前的男人似乎根本不懂躲闪为何物,目光极凶极恶,恨不得将困住自己的人撕咬成渣。   只有野兽才会有这种眼神。   花崇眯了眯眼,眼角接连跳了好几下,心中隐约有了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测。   拉开靠椅坐下,花崇的目光没有从男人的脸上挪开,但也没有继续喊对方的名字。   盯着监控的张贸说:“花队怎么不说话?李立文这是闹哪一出?他以前不是这样啊,别是吃错东西了吧?还是在演戏?”   “不像。”徐戡摇头,“一个人是不是在演戏,看眼睛最容易分辨。当然微表情、肢体动作也能提供一些参考。”   “那他今儿是怎么了?”张贸不解,“前几天没见他有问题啊,怎么突然这样了?无故发飙,居然还敢袭警?没哪个正常人敢在刑侦支队这么放肆吧!”   徐戡看着监控,过了几秒才低喃道:“可能,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啊?不是正常人是什么人?他别是真疯了吧?”   审讯室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并且很是怪异。李立文像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另外两名警员如临大敌,做好了控制他的准备。唯有花崇好整以暇,甚至还将腿架了起来。   僵持间,李立文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指甲抠动桌面的声响也更加刺耳,一双血红的眼睛睚眦欲裂,似乎再瞪一会儿,眼珠就将从眼眶里掉出来。   警员警惕地提醒道:“花队?”   花崇抬了抬右手,示意不用操心。   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显然刺激了李立文。李立文猛地站起,龇牙咧嘴,拳头握得极紧,青白色的骨节好似要穿出薄薄的皮肉。   “我操,他想干什么?”张贸喊道。   “他能在花队面前干什么?”徐戡说,“放心吧,花队刚才是故意激怒他。”   李立文居高临下瞪着花崇,花崇微扬起头,两簇视线交锋,不过两三秒,李立文就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两名警员立即冲上去,将他按住。花崇自始至终没有站起来,直到他伏在桌上,才又喊了一声:“李立文。”   “你……”男人嗓音嘶哑,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而是从胸腔中挤出。   困兽才会以这种方式发声。   以前的李立文,骂起人来语速快如机关枪,五分钟内不重样。现在的李立文,却像根本不会说话,艰难地挤着字,每一个音节都干涩刺耳,“你,放,了,他!”   “他?”花崇问:“哪个他?”   男人咬牙切齿,豆大的汗水从脸上滑落,一边捶着桌子一边竭斯底里地重复:“你放了他!”   “什么意思?”张贸懵了,“李立文想让我们放了谁?”   徐戡说:“恐怕是他自己。”   “他自己?”张贸惊道:“这不对啊!”   “你先告诉我,是哪个他?”花崇不紧不慢地说。   “李,立,文!”又是一声不连贯的喊叫。   两名警员面面相觑,和张贸一样不解。   花崇右手往下压了压,“‘他’是李立文,那你是谁?”   “我操!”张贸终于明白过来,“李立文装人格分裂?”   “不是装。”徐戡摇头,“现在这个李立文,可能的确不是真的李立文。”   “不会吧!人格分裂是多罕见的事?被咱们撞上了?”   “我们长期与犯罪分子打交道,遇到‘奇葩’的概率本来就不低。”徐戡竟像是轻松了几分,“李立文给我的感觉一直有些奇怪,刚和他接触时,我还跟花队讨论过。但当时我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现在总算有了答案。”   “李立文”呲着牙,举止不似人类,语气也极有特色,像一个刚学会几句人话的野兽,“是我做的,你放了他!”   花崇皱眉,“什么是你做的?”   “李立文”喘气的声音非常粗重,而且没有规律,时缓时疾。他的嘴唇不停张开和闭拢,像想说话,又难以组织语言。   “什么是你做的?”花崇继续问,模仿着他的语气,“尹,子,乔?”   “李立文”剧烈摇头,拳头在桌上重重砸了四五下,喑哑道:“肖,肖!”   花崇呼吸一提,“肖潮刚?”   “肖,潮刚。肖潮,刚!”“李立文”如小孩学语一般,说完发出一阵“吭哧”声响。   花崇眸底暗光闪烁,“那天晚上在招待所,你代替李立文,杀了肖潮刚?”   “李立文”就像听不懂一般,露着牙齿说:“你们,放了他。肖,潮刚,是我,杀的!”   张贸听得瞠目结舌,“徐老师,李立文刚才说什么?他杀了肖潮刚?他,他上次不是说,只是割伤了肖潮刚的手臂吗?”   “他是李立文分裂出来的不健全人格,不是我们审讯过的那个李立文。人格分裂研究学中,有不同人格之间相互知晓对方存在的说法,也有彼此不知的说法。他可能知道李立文的存在,但李立文不一定知道他。”徐戡语气淡定,但心中并不平静。因为与尹子乔遇害、肖潮刚失踪两起案子均有关系,李立文一直被扣在市局,重案组、洛安区分局暂时没有找到他犯案的证据,而现在,他分裂出的人格竟然自称杀了肖潮刚。   花崇无意识地搓着手指,快速分析“李立文”的表情与话语,忽感有一线光亮照进了黑雾弥漫的逻辑死角。   真正的李立文虽然有收藏管制刀具的习惯,并且随身带刀,但就性格来讲,没有杀人的勇气。而“李立文”却有。   已知的人格分裂案例中,第二人格、第三人格往往比主人格聪慧、强大,但也有相反的情况。显然,“李立文”并非一个健全的人,他徒有人的外表,心智却类似动物。   但他有能力杀掉肖潮刚。   上一次审讯时,李立文说自己割伤肖潮刚之后,肖潮刚从招待所仓皇逃离。但时隔半年,招待所的监控记录早已清空,难以核实真假。   李立文割伤肖潮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或许连当事人都不知道,因为那时的李立文可能已经被“取代”。   “李立文”取代李立文的契机是什么?   是李立文陷入危机,受到伤害?还是李立文承受不住心头的压力?   肖潮刚企图在招待所强迫李立文,并且在此之前已经纠缠了多日。李立文担心丢工作,心理状态已经非常负面,终于在被强迫时失去对精神的掌控?   “李立文”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并立即杀了肖潮刚?   不对,接不上。   李立文已经持刀反抗,等于是亲自破除了困局。   李立文可能说谎,他并没有割伤肖潮刚,而是由突然出现的“李立文”杀了肖潮刚。   可如果“李立文”是在招待所动手,尸体如何处理?声音如何掩盖?   “李立文”只可能是在别的地方动手!   花崇深吸一口气,想到另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确是“李立文”杀了肖潮刚,那这个案子就与满潇成毫无关系。   “李立文”杀肖潮刚只是因为李立文受到侵犯,或者说伤害,他根本不认识满潇成,不存在为满潇成报仇一说。   所以之前的推测不成立?   花崇神情凝重地看着“李立文”。“李立文”不断重复着“放了他”,像一头智商底下,却又极其执着的困兽。   意识到交流十分困难,花崇只得尽量放慢语速,“肖潮刚在哪里?”   “李立文”怒目圆瞪,张了半天嘴,才说:“河,边。”   李立文与肖潮刚开房的招待所东边就有一块无人开发的河坝,春夏高草丛生,秋冬荒凉败落,因为数年前出过几起淹死小孩的事故,平常很少有人往那里去。   花崇立即联系曹瀚,让马上去河坝搜寻。   “李立文”精神愈加亢奋,一边发出“呼呼呼”的怪声,一边挥舞着被拷在一起的双手,机械地重复说:“是我,放了,他!”   张贸看得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徐老师,他在干什么?”   徐戡观察片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只能用肢体语言告诉我们——他是这样捅死了肖潮刚。”   “我去!”张贸捏着自己的手臂,“我现在信李立文真的有第二人格了,这要是装的,他直接当演员去得了!”   “徐戡!”花崇从审讯室里出来,步伐很快,喊完名字还招了招手。   徐戡立即赶上去,“怎么?”   “我估计李立文有人格分裂的症状。”   “我看出来了。”   花崇顿了半秒,“马上联系人给他做精神鉴定。我去一趟河坝。你也做好出勘现场的准备。”   ??   柳至秦已经在警车边等着了,拉开驾驶座的门,在花崇坐进去时抬手挡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副驾,“根据足迹推断,凶手是名五旬男子,正常体型,这和我们之前根据作案工具、创口所做的侧写类似。我已经安排兄弟们排查满潇成人际关系里具有类似特征的人,相信会有发现。李立文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花崇将车发动起来,简单把李立文的情况概述一番。柳至秦在痕检科跟众人开会时就已经听说李立文精神出了问题,此时得知可能是人格分裂,倒也没有特别惊讶。闻言思索了片刻,说:“那如果曹队他们真的在河坝找到了肖潮刚,就证明李立文分裂出来的人格没有撒谎。肖潮刚并非因为满潇成而死。”   “对,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此时正好是早上上班高峰,哪里都堵得厉害,警车走走停停,花崇盯着前方的车流说:“昨天夜里,我们分析案情的时候,我说感觉掉进了一个‘思维误区’,但又想不通有误的地方在哪里。现在我好像想明白了。”   柳至秦偏过头,“因为李立文?”   “因为李立文和肖潮刚。”花崇说:“四起割喉案,杀害吕可、罗行善、丰学民的显然是同一个人,而杀害尹子乔的凶手似乎另有其人。我们本来已经比较确定这四起案子是两个凶手所为,相同之处只是他们都选择了割喉这种方式。使用锐器的杀人案中,割喉最为常见,因为它效率最高,被割喉的人鲜有生存可能。尹子乔被割喉,与另外三人被割喉,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是一起独立案子。但自从我们在‘金兰家园’发现了凶手的作案动机,发现了满潇成这个人,尹子乔就被串上去了。”   前方转弯,花崇暂时停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柳至秦说:“你的意思是,尹子乔是被我们刻意串上去的?他本来不应该在凶手的‘犯罪网’上?”   “嗯。”花崇道:“从凶手因为高空坠物事件杀害吕可、罗行善就能够看出,他的想法异常偏激,并且自有一套常人难以理解的犯罪逻辑。他可能杀害任何将满潇成推上绝路的人。我们只能进入他的逻辑,用他的想法去猜测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将所有影响过满潇成人生的人都列入他的‘犯罪网’——我们就是在这个环节上掉进‘思维误区’,然后始终没能走出来。直到刚才在审讯室面对李立文之前,我一直在想我们昨晚讨论过的问题,从创口来看,凶手不应该是同一个人,但他们的目的却又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给满潇成报仇。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太低了,我不信有这种巧合。但非要说凶手是同一个人,那么完全不同的创口又无法解释。是我们被凶手的犯罪逻辑拖着走了,不仅把尹子乔的死和满潇成联系起来,还把肖潮刚的失踪和满潇成联系起来。但现在的事实是,杀害肖潮刚的极有可能是李立文分裂出的人格。”   柳至秦边思考边缓慢道:“尹子乔的确是影响过满潇成人生的人,凶手有理由杀了他为满潇成复仇。肖潮刚同理。但想要杀死他们的人并非是想为满潇成复仇,他们是因为别的事引来杀身之祸……”   “对!李立文刚才那一闹,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花崇将车窗放下来透气,右手在太阳穴处捶了捶,“不进入凶手的逻辑不行,但进入过深也不行。凶手复仇对象集中在与高空坠物事件有关的人身上,他可能根本没有想过对尹子乔动手。尹子乔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死在另一个人手上。”   “你这么一说,我脑子好像也清晰了一些。”柳至秦说,“尹子乔这个案子在时间上与后面三个案子比较接近,加上割喉这一手法,的确容易被放在一起考虑。这次的凶手又具有一定的反社会人格,思想偏激,要了解他就必须进入他的逻辑,但一旦进入,便容易被他影响。我们……可能确实被他带偏了。”   “先确定李立文是否杀了肖潮刚。”花崇技术娴熟地在车流中穿梭,“这个案子结束后,我打算和犯罪心理方面的专家聊一聊,听听他们的意见。”   柳至秦点头,旋即又道:“不过如此一来,尹子乔一案就回到了原点。针对他的人际关系调查已经进行了好几轮,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警车被堵在离斑马线半公里远的地方,花崇叹息,“那就先侦破吕可三人的案子。满潇成确实无辜,但凶手杀害的这三人不该给满潇成抵命,他们也很无辜。”   ??   搜索进行了半日,一具腐败见骨的尸体在河坝一处砂石坑中被找到。   由于腐败严重,初步尸检无法确定死因,更无法确认身份,必须做解剖和DNA比对。   但在场的警员都明白,这只可能是肖潮刚。   经过心理干预,李立文已经“醒来”,缩头缩脚地坐在审讯椅上,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花崇问:“你隐瞒了什么?”   李立文惶恐不安地颤抖,一个劲地摇头。   “那天在招待所,你不只是割伤了肖潮刚。”   “我没有撒谎!”李立文惊声道:“我真的只是割伤了他!他跑了,我一个人留在浴室清理血迹,我没有做过别的事!”   “李立文,你知道‘他’的存在。”花崇缓声说。   李立文睁大眼,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谁?我知道谁的存在?”   “你不确定,但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偶尔会不对劲。”花崇看着他写满惊愕的眼睛,“我再问一遍,那天晚上你割伤了肖潮刚,在肖潮刚离开之后,真的只是在卫生间清洗血迹吗?”   李立文咬着下唇,渐渐地,眼中浮起一片水雾。   花崇说:“你是不是想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李立文不说话,只摇头。   “监控记录下了你今天早上做的事。”花崇将笔记本转了个向,“长时间留在市局,不断接受问询,你心理崩溃,用额头撞向墙面。”   花崇的讲述滞后,视频已经播放到“李立文”发狂袭警的画面。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李立文大叫起来,用力抓扯着头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们陷害我!你们给我吃了致幻药!”   “嗯,‘他’的确不是你。”花崇说:“但你早就隐约察觉到‘他’的存在了,不是吗?”   李立文疯狂摇头。   “当你企图伤害自己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今天早上是,在招待所时也是。”花崇顿了顿,“当时,你站在卫生间,盯着地板上的血,又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恐惧与愤怒渐渐让你情绪失控,变得绝望,多年被客人欺辱而积蓄在心中的压抑一朝爆发,你想要杀掉像肖潮刚一样欺辱你、看不起你、将你踩在脚下的人。但你做不到!”   李立文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他抱着单薄的肩膀,看上去弱小又无助。   花崇接着说:“你喜欢收藏管制刀具,随身携带刀具。这个爱好让你感到自己不是那么任人可欺。它与其说是你的爱好,不如说是你的毒品。但即便有了很多刀,你仍旧过着被客人肆意指使的生活。”   李立文终于哭出了声,压抑又悲愤。   “那天你拿起刀,知道无法杀掉肖潮刚。”花崇说:“你跪在地上,想杀了你自己。”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围剿(23)   徐戡将尸检以及DNA比对结果送到花崇手上。死者正是半年前无故失踪的肖潮刚,凶手使用锐器,至少在他身上戳刺了34刀。   看到尸骨发现现场的照片时,李立文反倒安静下来了,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片,然后弯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那笑容几乎凝固在他脸上,像一副掩饰痛楚的面具。   曹瀚和另外两名洛安区分局刑侦中队的警员给李立文录了口供。   花崇和柳至秦在单向玻璃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和大多数从小城镇来到洛城的年轻人一样,李立文曾经也心怀梦想与憧憬,想努力工作,认真赚钱,等到攒够了钱,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二手的老房子都能接受,不用多宽敞,也不用多舒适,足够自己落脚就行。然后再加倍努力地工作,等到经济条件好一些了,就找个姑娘来谈恋爱、结婚,30岁之前生个可爱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行,男孩儿更好养,不像养女孩儿一样时刻都需要操心,但若要问内心,他更希望生个漂亮软萌的女孩儿,像小公主一般养着。   美好的白日梦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李立文就发现,在小城镇长大、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自己根本无法在洛城找到一份逞心如意的工作。他穿着洗干净、熨整齐的衬衣,拿着花钱请人帮做的简历去应聘,却总是碰一鼻子灰,HR们看一眼他的简历就扔在一旁,微笑着请他离开,从来不告知为什么不肯录用他。   后来有一次,他偶然听到一名HR说,“刚才那个姓李的,要文凭没文凭,要经验没经验,还是个农村来的,满嘴土话,虽然长相还行,但半点气质都没有。再说,咱们这儿又不是鸭店,光有长相有什么用?他这种人,居然也好意思往写字楼里跑?去当个洗脚婢,人家可能都嫌弃他手太粗糙。”   另外一名HR哈哈大笑,“我看啊,他当洗脚婢挺好的。刚才看他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真的挺渴望我给他一份工作。哎,怎么可能啊?大学生我都得看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呢。说真的,我都想给他提个建议了——白天去餐馆端盘子,晚上到洗脚城给人做按摩,一天打两份工,完全不用动脑子,说不定比在咱们这儿工作拿的工资还高。”   李立文驻足听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租住的逼仄小屋,在镜子前将自己从头打量一番,呆立许久,断绝了成为一名白领的念头。   他扔掉了为应聘而买的廉价西装,撕了一大叠还未投出的简历,很快在一家烤肉店找到第一份工作,从此开始了面对各色客人的人生。   人似乎总是倾向于记住批评、遭遇。而在服务行业中,客人满意,可能什么都不说,付钱后默默离开,客人不满意,有的念叨几句就算了,有的却是借机发难,将服务员叫过来就是一通刁难。   李立文被烤夹打过脸,被饮料浇过头,被指着鼻子骂过“滚”。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当他为了生计,去酒吧、洗脚城工作时,才渐渐发现,自己真的低人一等。   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他却只能低声下气,为了不被辞退而竭尽全力伏低做小。   即便如此,还是会被客人投诉、羞辱。在上一家夜店,他被迫向客人下跪,从客人腿间钻过去,像一条狗一样向客人作揖,然后在满屋大笑声中用嘴叼住客人赏赐的钱。   他被打过,结结实实十个响亮的耳光。   他也被灌得送去医院洗胃,落下胃痛的毛病。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对待,只记得跪下时那种寒彻心扉的感觉。   他偶尔去网上发帖,倾述自己对工作的不满。可浏览帖子的网友都说,那你辞职别干了啊,没这份工作会死吗,你就不能找一份满意的工作?最讨厌你这种无病呻吟、怨天怨地的人了!你可以阳光一些啊,社会有那么多的美好,你不会自己去发现吗?   甚至有人叫他打起精神来,去吃一顿自助日料就好了。   他关掉帖子,苦笑。   一顿自助日料?   呵呵,那已经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那些不为生活发愁的网友,怎么懂他的难处?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又有谁懂他的难处?   他不再上网倾述,转为在背后用极其难听的话语骂人。他讨厌装腔作势的男人,也讨厌虚伪无知的女人,讨厌倚老卖老的老人,也讨厌混不讲理的小孩。   慢慢地,他对周遭的一切都只剩下了厌恶。   他自知懦弱,连长相也不是硬汉那一派的,于是开始学硬汉收藏管制刀具。他攒的钱,除了基本的生活开销,基本上都花在了购买管制刀具上。   可是即便每天都带着锋利的刀出门,他还是那么弱小,被客人欺辱之后还是只能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在灯红酒绿的夜世界生活得越久,他就越绝望。初到洛城时那些美好的愿望全都破灭了,他买不起房,也讨不到老婆,更养不起儿女。   他很鄙视那些没几个钱却想生儿育女的人,进而鄙视没钱想要讨老婆的男人。   简直是祸害下一代。   再一次被不讲理的客人骂得狗血淋头后,他回到家,越想越觉得活着没意思,拿起一把刚买的刀,浑浑噩噩的,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活得如此辛苦,看不到未来,不如死了算了。   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全无印象,好像突然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   记忆有一段空白,好似被人凭空从脑中抽离。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上午11点,而夜里下班回到家时是凌晨5点。   想要自杀,原来只是一场梦吗?   他看向摆放管制刀具的地方,所有的刀都整整齐齐地放着,像没有被动过一样。   可能的确是梦吧。他想。   可是后来,同样的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一回。   梦里,他拿着刀,想要与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一刀两断。可是后面的画面却是一片空白,他没有放下刀,也没有挥向自己的要害。   他渐渐明白,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也许不是梦,是自己失去了意识。   无聊的时候,他偶尔也看看闲书,曾经看到过涉及“人格分裂”的凶杀案。   他不禁想,我失去意识,是因为另一个“我”出来了吗?   他查了一些关于“人格分裂”的资料,有些害怕,又很惊喜。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想对不对,也完全感知不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有时会缺失一段记忆。   那日在招待所,他确实割了肖潮刚一刀。肖潮刚大约是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拼死反抗,并且还带着管制刀具,一时气势全失,只骂了几句脏话,就落荒而逃。   他大脑一片混乱,痛苦难当,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杀了肖潮刚,却根本没有杀人的勇气。他恨自己的懦弱,更恨自己的低贱,恍惚间已经举起了刀,可是下一秒,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时,他浑身赤裸站在浴室的花洒下,而刀上、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   可是浴室里似乎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并非来自地板,而是来自他的身上。   但事实上,他的身上没有血。   他觉得疲惫至极,好像跑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又好像做了很多消耗体力的事。   从浴室出来,他才看到,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是“他”出现了吗?   “他”干了什么?   后来一段时间里,肖潮刚再未出现,他想过一种可能——是不是另一个自己那天晚上威胁过肖潮刚,所以肖潮刚才不再来酒吧?   直到警察到夜市街摸排调查,他才知道,肖潮刚失踪了。   他开始心惊胆战,害怕肖潮刚的失踪和“自己”有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想去医院确认自己的猜想,却害怕面对现实。   那个“他”,说不定只是幻觉。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   日子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半年里,记忆缺失的现象没再出现过,肖潮刚也像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   在自我催眠下,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精神正常的人,根本不存在另一个“自己”,至于肖潮刚,已经死在哪里了也说不定。   肖潮刚这样的人,最好是死了——他如此想。   可半年的宁静被小道里的凶杀案打破,他作为嫌疑人被带到市局,从警察口中,他又听到了肖潮刚的名字。   这如噩梦一般的名字。   警察们似乎在追查肖潮刚失踪一事,而他也无法离开市局,时常被带到审讯室问话。   已经消退的恐惧终于像奔腾的海潮一般翻涌而至,他脆弱的精神濒临崩溃……   一死百了的想法再次扑上心头,活着真累,苟且过这操蛋的一辈子,不如早些死了投胎。   他走向墙边,额头重重地撞了过去。   好似没有察觉到疼痛,因为“他”醒过来了。   “李立文”几乎不具备人的思维能力,依照本能而行动,像受到伤害的野兽一般愤怒,想要保护李立文,却用了完全错误的方式。   看着监控视频里发狂袭警的“自己”,嘶吼着“放了他”的“自己”,承认杀了肖潮刚的“自己”,李立文情绪稳定地伸出手,指尖在显示屏上轻轻点了点,眼神竟然有几分释然。   “原来你真的在。”他轻声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   “从足迹推断年龄虽然不一定准确,但至少最近几年,痕检科估算出的年龄误差都在2岁以内。在足迹鉴定这一块,李训他们算得上有经验。”花崇扒拉着外卖盒里的蛋炒饭,“既然他们说凶手年龄在57岁左右,那这个‘左右’就不会差太多。”   “如果没有遇上事故,满潇成今年31岁。”柳至秦吃得慢一些,同样一盒蛋炒饭里还剩下几块焦黄的炸鸡,“从年龄上看,凶手的确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   花崇放下外卖盒,叹了口气。   柳至秦抬眼,“怎么了?”   “我现在不太敢‘大胆假设’了。”花崇拿起随外卖附赠的甜豆浆,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这次是有李立文这个案子突然提醒了我,否则……”   “‘小心求证’就好。”柳至秦说:“满潇成和满国俊的DNA信息不是正在比对了吗?我们这次求证得这么小心,不会再掉入‘思维误区’了。”   花崇看看时间,“结果可能快出来了。”   柳至秦赶紧加快吃饭的速度。   “别吃这么快。”花崇扫了他一眼,“我先去,你吃完了跟着来就行。”   柳至秦却道:“等我。”   简单的两个字,让花崇站起的动作一顿,又坐了回去。   柳至秦将一块炸鸡夹到花崇空空的外卖盒里,“帮我吃一块好吗?”   “你刚才怎么不说‘好吗’?”花崇没用筷子,两根手指头把炸鸡拿了起来。   柳至秦笑:“等我好吗?”   “不好。”花崇两口吃掉炸鸡,抽出湿纸巾擦手。   “那你要走了?”柳至秦问。   花崇看了看他外卖盒里最后一口蛋炒饭,说:“你下次少说两句,可能就能赶在我前面吃完了。”   “我争取。”柳至秦吃完饭,扫了一眼桌子,一副也想喝甜豆浆的模样。   “少送了一份吗?”花崇帮忙找,自言自语:“还是被谁顺走了?”   重案组的队员吃外卖都围在一张大桌子上,饮料杯、外卖盒全放在一起,经常出现饮料被顺走的情况。   柳至秦看了看花崇的甜豆浆,问:“你还喝吗?”   装热饮的杯子是不透明的纸杯,看不出里面的豆浆还有没有剩。花崇拿起杯子一试,还剩小半杯。   “你要喝?”他问。   “嗯。”柳至秦应了一声就伸出手想拿。   花崇右手往旁边一避,“你另外找根吸管。”   “哪儿还有多余的吸管?”柳至秦说:“别人顺走我的豆浆,还给我留一根吸管?”   花崇抿了一下嘴角,有些犹豫。   犹豫的时候,手中的甜豆浆已经被拿走了。   柳至秦咬着吸管,慢慢地喝着甜豆浆。   花崇无奈,“我喝过……”   柳至秦一边眉半挑,“剩下的正好给我喝。”   这时,张贸走进办公室,看到柳至秦拿着的甜豆浆还愣了一下。   就在不久前,重案组的外卖到了,他点的是照烧脆骨丸套饭,商家简直反人类,搭配的饮料居然是冰可乐。   这么冷的天,他只想喝热饮啊!   正愤慨着,柳至秦就送了他一杯烫手的热豆浆。   他既惊喜又感激,还有点不好意思,“小柳哥,你不喝?”   “我不喜欢甜豆浆。”柳至秦说。   “那我用冰可乐和你换?”   “不用,你拿去吧,我没有边吃饭边喝饮料的习惯。”   柳至秦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不再客气,发现饭有些冷了,于是拎着外卖盒和热豆浆去茶水间,打算用那儿的微波炉“叮”一下再吃。   吃完回来居然看到柳至秦在喝甜豆浆。   不是不喜欢甜豆浆吗?   不是不习惯边吃饭边喝饮料吗?   张贸挠挠头,和柳至秦看了个对眼。   柳至秦抿唇笑了笑,旋即侧过身,跟花崇说了句话。   张贸懒得看了,回到自己座位上,打算打个饭后盹——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他的脑子都不管用了。   花崇注意到柳至秦和张贸对视的那一眼,直觉有鬼,问:“你俩在看什么?”   “什么看什么?”柳至秦装蒜,“我刚才不是在看你吗?”   花崇给了他一肘子。   “哎……”柳至秦还想争辩,内线电话就响了。   张贸接起,几秒后大喊道:“花队,满潇成和满国俊的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   ??   洛城一中,求知楼。   高一年级平行班的晚自习向来不像高三实验班那样紧张,不用考试,也不用评讲作业。通常情况下,是第一节 晚自习由各科任课老师轮流守着,学生有问题要问就上讲台,没问题要问就做作业,也可以彼此小声讨论,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第二节晚自习,老师一般不再守在教室,不是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就是准备次日的教学内容,学生有弄不明白的知识点,还是可以找老师解答。不过因为教室里没有老师,一些学生就懒得看书了,玩手机的玩手机,聊天的聊天,还有人干脆溜号,男生去操场打篮球,女生去校外吃烧烤。   学习气氛好的只有几个排名靠前的班。这些班里的学生都是凭成绩考入洛城一中的,刚念高一,就已经定好了冲击名牌大学的目标。   与之相反,高一(28)班是全年级平均成绩最差的平行班之一,学生几乎全是缴高价进来的,家庭条件都不错,无需寒窗苦读,也有光明前程。   前不久的期中考试,(28)班表现糟糕,语文这种不易拉分的课目还看得过去,数学和英语居然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及格,且大部分及格的人都是“低空飞过”。   不过班主任和部分任课老师倒是见怪不怪。   这种班在洛城一中,基本上就是被放弃的,什么“艺尖”、“体尖”通通往班里扔,白天的上课时间秩序都混乱不已,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闹,毫无纪律可言。到了晚上的自习时间,就更是一团糟,一半人根本不来上晚自习,一半人即便来了,也是磨洋工,混到打铃了事。向老师请教问题这种事是绝对不存在的,不把老师气走都算对得起老师。   但今天晚上,高一(28)班的晚自习却秩序井然。   教室里没有坐满,还是有一些混子学生逃课了,但在教室的学生全都认真地看着黑板,连坐最后一排的都没有吃零食、打瞌睡、玩手机。而讲台上,有一位拿着粉笔,正在耐心授课的老师。   申侬寒,58岁,鬓发斑白,戴着一副眼镜,虽然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但精气神不输年轻老师,讲起课来,仍是幽默风趣,且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极易吸引学生的注意力。   他是一名数学老师,能将数学讲得幽默风趣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28)班的学生最会惹事,但即便是最混账的,也服他,不敢在他的课上造次。   晚自习开始之前,数学课代表通知说晚上申老师要来讲课,大家都吓了一跳,申老师从来没有守过晚自习,平日正常上课都请过好几次假,怎么会突然要占晚自习时间上课?   骗人的吧?   数学课代表说:“嗨,咱们班期中考数学成绩不是特别糟糕吗?你及格了吗?还有你,你才二十多分!满分一百五,你丫才二十多分!申老师可能看不下去了吧。申老师是谁啊,以前高三理科实验班的‘驻场’老师啊,现在带咱们这种班……哎,咱们班再不行,申老师的一世英名也不能毁了呀!”   学生们哼哼唧唧,说你这当课代表的,不也才考个九十多分吗?丢脸!   课代表憋了半天,“下次月考你看我考多少分!”   四十五分钟的晚自习,申侬寒有条不紊地讲着例题,偶尔叫一名学生回答问题,学生回答不上,他也不说刁难的话,让对方坐下,接着往下讲。   班主任和年级主任相继来看了两眼,都低声自语道:“申老师啊,不一般。”   下课铃响了,申侬寒放下粉笔,温声道:“今天就讲到这里。”   难得认真听讲的学生们有的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居然说:“我操,这么快就下课了?”   申侬寒说:“下一节晚自习我在办公室,如果大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坐在最后一排的问题学生举起手,“申老师!”   申侬寒看过去,“嗯?”   “您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们上晚自习了?听您一堂课,我今儿的游戏任务都完不成了!”   学生们大笑。   申侬寒也笑,“过去忙别的事,疏忽了你们。从现在起,轮到我守晚自习时,我都会来。”   教室里响起一阵哀嚎。   申侬寒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笑道:“你们也是我的责任,带不好你们,我良心不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围剿(24)   问询室明亮的灯光下,满国俊的银发显得格外没有生气。   他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像两枚起了雾的、不会转动的老旧玻璃珠。   “你早就知道,满潇成其实不是你的亲生儿子?”花崇问。   满国俊沉默了很久,苍老的双手慢慢握在一起,松弛的颈部皮肤随着喉结的抽动而起伏,像是卡着一口痰的声音从他嘴里散出,答非所问:“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我没几年能活了,给我余生留一些希望,不好吗?”   花崇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眉心悄然一抵。   “你不确定,你只是猜测满潇成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柳至秦追问道:“你在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这个猜测,却没有求证?”   满国俊老旧玻璃珠般的眼球艰难地转了转,“我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和你们正在查的案子有关系吗?他都被砸死多少年了,你们还揪着他不放。有人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得到了应有的赔偿,我从来没有想过找谁报仇,我也不知道有谁会为他报仇。”   花崇眸光暗下来,逼视着满国俊,几分钟后突然站起身,向问询室的门边走去。   柳至秦回头,“花队?”   “我去抽根烟。”花崇说,“很快回来。”   门合上时,柳至秦再次看向满国俊,在对方浑浊的眼中看到许多复杂的情绪。   满国俊对亲子鉴定结果并不意外,也并不愤怒,却说出了“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这种话。   显然,满国俊早就因为某些原因,猜到了满潇成非己所出。   这几年,他对向云芳、满潇成的态度也佐证了这一点。   但他始终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他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活在怀疑中,既想求证,又不敢求证。   像李立文一样,他害怕面对现实。   一天不知道真相,他就能欺骗自己一天,却也在痛苦中挣扎一天。他一边恨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不该出生的“儿子”,一边渴望真相不要到来。   之所以会有这种矛盾的反应,大概是因为他曾经非常疼爱满潇成这个“儿子”。   他难以接受自己倾注了心血的孩子是其他男人的骨肉。   如此复杂的感情与人性,会催生出什么结果?   柳至秦十指交叠,撑住下巴,一边凝视满国俊,一边往深处思考,试探着问:“你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吗?”   满国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不知道。”   “这个人可能与最近发生的案子有关。”柳至秦逼问,“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我不知道。”满国俊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根烟的时间,花崇回来了。   门一开一关,灌进一阵冷风。   花崇将烟盒与打火机扔在桌上,手里拿着满潇成一家的调查报告。   打火机撞击桌面发出的不小声响令满国俊下意识朝他的方向看来,但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在满潇成参加工作之前,你的妻子向云芳是你们一家的经济支柱。她在量具厂工作,是一名组长,虽然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端着的是铁饭碗。”花崇说:“但你,四处给人看店的钱只能够补贴家用。”   满国俊眼神空茫,唇动了几下,似乎想争辩,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缩了缩肩膀。   “不过在和向云芳结婚的时候,你也在量具厂工作,并且是你们厂子里的生产模范、优秀工人代表。你的工资比向云芳高,职位也比她高。”花崇语气平平,如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本来可以稳稳当当地过下去,但在满潇成7岁那年,你遭遇了一次生产事故,一柄钢刺戳穿了你的肠道。”   满国俊垂下头,低喃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是什么量具工人了。”   “量具厂承担了你的治疗、护理费用,但你虽然伤愈,身体却落下永久病根,根本好不起来。出院之后,你已经无法胜任原来的工作。量具厂体恤你们一家,将向云芳调到你的岗位上,工资一分不少,还增加了一些补助,而你被调去看守库房。本来这个安排对你来说是好事,工作清闲,适合调理身子,还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花崇顿了顿,又道:“但你不愿意。在看守库房半年之后,你就从量具厂离开,开始去各种私人小店里打零工。”   满国俊不说话,眼珠却一直不安地左右摆动。   花崇往前一倾,“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量具厂守库房吗?”   满国俊始终不语,眼珠摆动的频率越来越高。   柳至秦看了看对峙的二人,难得地发现,自己没能猜出花崇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不愿意说吗?”花崇下巴微扬,“那我就只好随便猜一猜了。如果猜得不对,麻烦你别太介意。”   满国俊不安地动着身子,喉咙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那音节像是刻板的拒绝。   花崇没有理会,“满国俊,你曾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你们家里,你是顶梁柱,是收入最高的人,你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你把自己当做一家之主。但事故让你失去了健康,进而失去引以为傲的岗位。向云芳不仅取代了你在工厂的地位,还取代了你在家里的地位。”   满国俊攥着拳头,轻声说:“没,没有的事。我们,我们是一家人。”   “你们当然是一家人。你受伤之后,性格大变,时常生病,去医院简直是家常便饭。向云芳坚持照顾你,从来没有忽视过你。量具厂的老职工、老领导都说,你俩感情很好。但你,渐渐受不了地位的变化,你无法再在厂里待下去,你觉得自己成了旁人的笑话。”   “没有。”满国俊摇头,“我没有这么想。”   “你和向云芳是怎么认识的?”花崇突然转换话题,像毫无逻辑一般。   柳至秦却知道,这种看似无逻辑的跳跃,实际上是打乱被问询者思路的一种手段。   满国俊愣了一会儿,不解地张开嘴,半天才说:“我们都是职工,车间主任介绍,介绍认识。”   “你们交往了三年才结婚。”   “是。”   “那时候,你很爱向云芳。”   满国俊迟疑片刻,点头。   花崇缓缓道:“向云芳也很爱你。”   满国俊眼中浮起几缕复杂的神色,稀疏的胡须颤抖得厉害,迟迟不肯说话。   柳至秦看懂了,那是苦涩、愤怒、不甘,还有无可奈何。   “向云芳也很爱你。”花崇故意重复了一遍,又道:“你们是在家人的祝福下成婚。”   满国俊却幅度很小地摇头,干涩低沉的笑声格外刺耳,“爱?没有爱。她一早就背叛了我。”   花崇盯着他的眼,“不,她很爱你,否则她为什么在你受伤之后,不离不弃地照顾你?”   满国俊情绪明显波动起来,“那是她心里有愧!她知道她对不起我!”   看着满国俊手上突起的经络和眉间的愠色,柳至秦终于明白花崇为什么要问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了。   满国俊不是凶手,却行为诡异,身上可能有重要线索。但自始至终,满国俊都摆着不配合的态度。   必须让满国俊开口。   过去一些老资格的刑警爱用刑讯逼供,但如今刑讯逼供被明令禁止,想要让一个人说实话,就得另辟蹊径。   一味逼问没有用,问一百遍“你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吗”,满国俊都只会缄默不言。   只能让他“主动”开口,“主动”聊起这个人!   花崇看似东拉西扯,却是在步步诱导他倾述。   一个被背叛的男人,羞于提及让自己蒙羞的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   他绝不会说自己为什么被背叛,那简直是自揭伤疤,但负责问询的人若一再强调,你的妻子很爱你,她对你无微不至、忠贞不渝,他很快就会出离愤怒——   不!她不爱我!她背叛了我!   只要开了口,一切都好说。   “心里有愧?”花崇张弛有度,“你是说满潇成的事吗?”   满国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掌控,愤愤地撩起松垮的眼皮,“她对不起我,她一直在骗我!”   花崇耐心道:“满潇成今年31岁,而你和向云芳正好是在31年前成婚。你说她背叛你,是因为她在和你结婚之前,就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满国俊呼吸渐渐急促,胸口不断起伏,吐出的气有种老年人常有的腐臭味。   花崇露出探寻的神色,“结婚的时候,你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还是你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满国俊猛一拍桌,激怒难抑,“她骗我!她骗了我整整18年!”   花崇心念一转,看向右边,接上柳至秦的目光。   18年。   满国俊是在满潇成18岁时,才察觉到满潇成并非自己的孩子。   共同生活的18年,足以形成极其深厚的父子情。   如果满国俊一早就怀疑满潇成非己所出,那么他即便与向云芳维持着夫妻关系,对满潇成也不会有太多感情。   可直到满潇成成年,当他已经倾注了身为父亲的所有感情时,才隐约得知真相。   换做其他人,或许也不愿意去面对真相。   这太残忍了。   花崇沉下一口气,求教似的问:“你是怎么察觉到向云芳骗了你?不会是她主动告诉你的吧?”   满国俊“呼呼”地喘息,“他不像我,我生不出来这种儿子!”   花崇暗自将这句话补全——他不像我,别人都说,我生不出来这种儿子!   小孩像不像父母,这是上一辈人见面寒暄最常见的闲话之一,在年轻人中颇受诟病,认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家庭纷争,上了年纪的人却乐此不疲。   满国俊口中的“不像”,指的应该不是长相。   “我看不出来哪里不像。”柳至秦已经掌握到花崇问话的精髓,故意道:“长相不能说明问题。”   满国俊果然更加激动,“不是长相!他们说,说……”   “说什么?”花崇声音轻极了。   “说我这么没用,这么孬,怎么生得出潇成这样优秀的儿子!”满国俊被刺激得打开了话匣子,喑哑地喊道:“我身体差,赚不到钱,靠女人养着。家里没钱让他上补习班,也没办法送他去镇里最好的中学,但他硬是考上了师范,全额奖学金,还有补助,他不花家里的钱,还老是往家里寄钱……别人都说,他不可能是我的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你相信了?”   “我不信!”   花崇笑了两声,“你这想法也是够奇怪,你怀疑满潇成不是你的儿子,却又不信别人的闲话,你很矛盾啊。”   满国俊默了片刻,才道:“我相信。”   “怎么又相信了?”   “满潇成有一点像我吗?”满国俊苦笑,长长地叹了口气,“满潇成念大学去之后,我问过向云芳。她,她答不上来。”   “她没有否认?”   “她只是哭。什么都不说。”满国俊闭上眼,“这已经是答案了。”   花崇没有给他神伤的时间,“也就是说,满潇成并非你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是你和向云芳之间没有说明的‘秘密’?满潇成知道吗?”   “我不知道。”   “满潇成离世的时候,你其实很悲恸,但仇恨掩盖了你的悲恸。”花崇说:“你对他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感情太过矛盾。”   满国俊陷入短暂的怔忪,“不,我恨他们母子,他们欠我!”   “你心安理得使用他们的丧葬礼和赔偿金,是认为他们欠你?”   “难道他们不欠我?”   “那那个男人呢?”花崇终于将问题绕了回去,“他欠你更多,你却想护着他?”   满国俊震惊难言,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   这一回,连柳至秦都心生讶异。   花崇语气不变,“如果你不是想护着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满国俊的嗓音颤抖得很厉害,“我怎么可能护着他?我,我!”   “你想说,你恨他还来不及?”   满国俊机械地点头。   “那你回答我两个问题。”花崇说:“吕可和罗行善被害时,你在哪里?你在外过夜的原因是什么?”   满国俊满脸焦虑,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跟着眼前之人的思路走。   花崇往后一靠,“你想帮助他。”   “你放屁!”满国俊爆了粗,“我帮他杀人?我杀了他还差不多!”   “看来你很确定他就是凶手?”   满国俊又是一惊,连忙别开目光,“是你们说……”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凶手。”   满国俊狠狠喘了几口气,以身体不适为由伏在桌上再不言语。   ??   “不顺利啊。”回到重案组办公室,花崇靠在沙发上,“满国俊明明知道些什么,却恁是不说。”   “你为什么会认为,满国俊在护着凶手?”柳至秦拎来一张椅子,坐在对面。   “我本来只是有这么一个猜测,刚才跟他周旋下来,才基本上肯定。”   “但有这种猜测也很不可思议啊。”柳至秦道:“满国俊最恨的人应当就是满潇成的生父,也就是我们认为的凶手。”   “不考虑一个人情感的复杂性的话,确实如此。”   “复杂性?”   “满国俊是个极端矛盾的人,他一面恨向云芳和满潇成,一面又放不下对他们的感情。内心深处,他爱他们,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沙发上有个不知谁留下的笔盖,花崇拿起来,捏在手中玩,“但人的愤怒都需要一个发泄口,他选择的是冷暴力,以及大肆使用他们死亡换来的钱。他认为这是报复,他不断麻醉自己——这就是报复。”   柳至秦凝神思考,“满潇成的死,他并不是无动于衷。相反,他非常难过?”   “我在想,他和凶手是不是有类似的想法?”花崇将笔盖抛向空中,又接住,“他其实也想给满潇成复仇。”   “一边恨着满潇成,一边想杀了害死满潇成的人?”柳至秦皱眉,“这是不是太扭曲了?”   “不准确。”花崇摇头,“他是想吕可等人去死,但他没有勇气亲自动手。这一点和李立文很像。如果有人有能力,并且有勇气杀了吕可他们,站在他的角度,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柳至秦不语,神情严肃。   满国俊会怎么做?   冷眼旁观,还是出一份力?   “但我现在没有证据证明我刚才的猜测。”花崇叹息,“满国俊夜里离开养老院,说不定还真是像刘企国一样,去找乐子去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向云芳和满潇成的生父是为什么发生关系?后来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技侦组能查到的信息有限,向云芳也去世两年,目前还没有查到一个和她曾有密切来往的人。”   “交警支队那边呢?”柳至秦问:“丰学民遇害那天,凶手肯定一直关注着他的行踪,查道路监控的话,说不定有收获。”   “已经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车辆。”   “那我们现在掌握的,就只有一组足迹。”   “为什么不这样想。”花崇说:“我们已经有一组足迹了,而且掌握了凶手的身高体重年龄。”   柳至秦双手撑在脑后,自言自语:“龙生龙,凤生凤……”   “嗯?”花崇挑起眼角,“想说什么?”   “满国俊说,满潇成不像他。那逆向思考一下,满潇成会不会很像凶手?”   “你这个逆向也逆向得太过分了。”花崇笑,“怎么个像法?你难不成想通过面部识别搜索凶手?”   柳至秦眼睛一亮,“说不定……”   “打住打住!”花崇摆手,“父亲和儿子的五官可能确实存在相似之处,但长相完全不像的父子也不是没有,而且些微的相似根本识别不出来。再说,我们现在也没有这种海量识别的技术。”   “说到底,关键是没有技术。”柳至秦轻轻耸了耸肩。   “啧,瞧你这表情。”   “我以后写个程序试一试。”   花崇倒不怀疑他的本事,但在刑事侦查上,父子面部识别极不靠谱。   柳至秦又道:“其实我刚才想说的不是通过面部识别搜索凶手,花队,你打了个岔。”   花崇心道,那还是我的错?   “我们就先假设一下,满潇成优秀得不像满国俊,如果他的才华像他的生父呢?”柳至秦强调:“当然,这只是假设。旁人也只是说他不像满国俊,没说他像别的什么人。但他会不会确实继承了他生父的某种优点?”   “优点?”花崇叠起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满潇成从肖潮刚的公司离职之后,长达四个月的时间找不到工作,最后不得不当上出租车司机。虽然行业没有高低之分,但很显然,满潇成如果能找到别的符合他学历、经历的工作,他不会去开出租车。也许他不太适合公司,只适合当一名教师。”   “他的闪光点,在学生时代是学习,步入社会之后是教书。”柳至秦道:“假设他像他的父亲,那么……”   花崇沉思一会儿,摇头,“这太扯了。你想说他父亲也是教师?”   “我知道这很扯,但这只是我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所谓的‘重案灵感’吧。”柳至秦解释道:“而且我之所以会这么想,还是基于你对凶手的侧写。”   花崇认真道:“我?我说了什么?”   “丰学民那个案子,凶手露出了唯一的破绽——他的脚印没有被覆盖,原因是什么?他不知道那儿的居民习惯于远距离抛掷垃圾,这一是因为他观察不足,二是因为他本身没有那种习惯,他应该是个有一定道德修养、个人素质不低的人。这是你说的。”柳至秦慢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不久接触过蓝佑军——就是蓝靖的父亲,那位在洛城一中教书的老师,你一给我说凶手的特征,我就想到了蓝佑军。蓝佑军今年也五十多岁吧,修养、素质、道德都在中等往上,而且他是教师,大多数教师的素质本来就高于社会平均水平。但蓝佑军显然和案子没有关系,所以……”   “所以你觉得,凶手是个和蓝佑军有相似之处的人?”   “对。”柳至秦说:“如果针对满潇成的排查没能锁定嫌疑人,而满国俊这边又迟迟没个说法,我们可以试着接触这一类人。毕竟……”   柳至秦笑了笑,“‘灵感’也是精英刑警该有的素质。”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围剿(25)   肖潮刚失踪案并非市局的案子,但在调查系列割喉案的途中“顺道”被侦破,重案组的众人还是相当振奋。不过李立文人格分裂,等于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而从招待所追至河岸,最终将肖潮刚杀死的是李立文分裂出的不健全人格。   李立文有可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简直是当头一盆冷水唷!泼得心头凉飕飕的唷!”曹瀚靠在重案组的小会议桌边吃不知道谁买的蛋烘糕,一口就是一个,七嚼八嚼,嘴巴张得特夸张,毫无帅哥形象,没一会儿就把满满一口袋吃成了半袋,一擦嘴,接着说:“遇到这种凶手哩,真是没办法唷!费尽力气抓到哩,一看,嘿,精神病唷,杀人不担责唷!”   “啧,曹队!你晕头了?这话不能乱说,也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杀人都不用担责啊。有人虽然患有精神病,但杀人时是清醒的——只要我们能证明他杀人时是清醒的,他就还是得担责,不一定判死刑罢了。”张贸本来对蛋烘糕不感兴趣,但路过看到曹瀚吃得这么香,也靠在桌边吃起来,“如果李立文是在正常状态下杀了肖潮刚,他一样得承担刑事责任。妈的,这事坏就坏在丫人格分裂,分裂的那个还心智不健全,属于在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杀人。走正规鉴定程序的话,八成也会认为他确实犯病了。”   “真犯病哩,咱也不能强行说他没犯病嘛,这太没人性唷。”曹瀚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一张英俊无死角的脸硬是挤成了滑稽的表情包,“不过他不用负刑事责任哩,肖潮刚被精神病人杀死哩,就白死唷!肖潮刚虽然是个混账哩,但不至于死唷!”   “哎!”张贸跟着感慨,“是啊,就白死唷!”   柳至秦还没进办公室,就听到熟悉的“嘛哩唷”,进屋一看,果然瞧见了曹瀚。   “小柳哥儿!”曹瀚用他那独特的腔调喊道:“来吃蛋烘糕唷!热哩,不知道谁买哩!”   柳至秦一听“蛋烘糕”三个字,心头就是一跳。   特想回曹瀚一句:你吃的蛋烘糕唷,是我买哩。   花崇早上吃蛋糕——那种按斤卖的方砖形蜂蜜蛋糕,吃完随口说了句“天气凉了还是想吃蛋烘糕,蛋糕太冷了”,他便抽空去了趟市局对面的巷子,在唯一一家蛋烘糕小摊跟前等了一刻钟,才买回一口袋热气腾腾的、口味各异的蛋烘糕。   买这么多倒不是因为花崇胃口好、吃得多,而是他不知道花崇爱吃哪种味道,索性一样买了几个,拿回来让花崇选。   但蛋烘糕买回来了,花崇不见了。他只得去其他科室找。   哪知就离开一会儿,一口袋蛋烘糕就被曹瀚和张贸吃得只剩个位数。   柳至秦眼尾抖了抖,若无其事地走近,视线停留在装蛋烘糕的口袋上。   曹瀚用油纸包起一个,“馋了唷?来嘛,这种奶油肉松味的最好吃哩,还剩一个唷。”   柳至秦接过,暗自叹了口气,没注意到自己又被曹瀚带偏了,“谢谢唷。”   这声“谢谢唷”被匆匆赶回重案组的花崇听到了。   “唷,花队儿回来了唷!”曹瀚扬起手,又开始“兜售”蛋烘糕,“好吃唷!尝不尝一个嘛?”   蛋烘糕小,柳至秦很快吃完,问:“花队,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花崇莫名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满,却又不知他在不满什么,一看桌上的蛋烘糕,眉梢挑了挑,“你买的?”   曹瀚连忙瞪柳至秦,“小柳哥儿,你买哩?”   “我操!”张贸把嘴里的哽下去,“我吃了七个!”   “吃吧,没事。”柳至秦大度地笑了笑,看着花崇,“你不是说想吃吗?”   花崇顿时明白刚才他话里的不满是怎么回事了——   你上哪儿去了?你说想吃蛋烘糕,我跑去给你买了,你又不在,蛋烘糕都快被这俩吃完了。   花崇不禁好笑,虽然知道柳至秦不会这么说话,但暗地里想一想,也是挺有趣。   他弯着唇角,上前随便拿了一个,吃完才说:“徐戡临时通知我,说李立文不愿意接受精神鉴定。”   “啊?”张贸惊道:“他啥意思?精神病人杀人是否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必须经过专业的司法鉴定!他想耍赖?”   花崇摇头,“不,他认了。”   “认了?”柳至秦抽出一张纸递上去,“他承认是自己杀了肖潮刚?”   “嗯。”花崇接过纸,在手指上擦了几下,“他坚称自己没有精神病,是个正常人,之前是为了脱罪才假装人格分裂。”   “这……”曹瀚震惊得说话都正常了,“我只听说过正常人装精神病患者以逃避责任,还没听说过精神病患者装正常人。”   “徐老师说,李立文应该是真的人格分裂。”张贸不解,“他另一个人格出来杀人时,他的确处于不知情状态。”   “李立文说,这一切到这里就够了。”花崇吁了口气,“他不愿意多说,一直强调是自己杀了肖潮刚,也坚决不接受精神鉴定。”   张贸愣了一会儿,“稀奇。”   “打工讨生活、担惊受怕、常被羞辱的日子对他来说太辛苦了,受够了。被那个不健全人格‘保护’的日子也太诡异了。”柳至秦说,“李立文可能希望到此为止,不再挣扎了。”   曹瀚和张贸离开后,花崇才说:“我猜,李立文是不愿意接受系统的治疗,才这么说。一旦精神方面的专家认定他确实具有分裂人格,杀人的是另一个人格,那他的确可以不用负刑事责任,但必须接受治疗、配合研究,毕竟人格分裂非常少见。治疗的过程也许不比坐牢好过,他也可能会失去那个不健全的人格。”   “他舍不得?”柳至秦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   “他很孤独,在洛城待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他认为没有人能够理解他——除了他的另一个人格。”   “挺好。”柳至秦语气听上去有些冷漠,“肖潮刚被活活捅了三十多刀,绝大部分不在要害位置,死亡过程极其痛苦。如果李立文因为患有严重精神疾病而逃避刑罚,这也太令人无奈了。”   花崇看着柳至秦的侧脸,突然有伸手摸一摸的冲动。   蛋烘糕不是洛城本地的小吃,街头巷尾并不多见,早上他只是突然想到了蛋烘糕,可要说吃,其实也没有太想吃。   但柳至秦居然就不做声地跑去买回一大口袋。   吃到嘴里的蛋烘糕已经没有多少温度,口感远不如刚烘好的,但心头却软软麻麻,拿过蛋烘糕的手指浅浅发热。   反应过来时,发热的手指已经抵在柳至秦脸颊上。   柳至秦回头,瞳仁像黑色的海,又深又沉。   花崇与他对视许久,可能也没有很久,别开目光道:“蛋烘糕,谢了。”   ??   针对满潇成人际关系的摸排不太顺利,满家、向家的亲戚不算多,但满潇成的朋友倒是不少,可这些人里,没有一个符合罪案现场足迹所呈现的特征。   至于满潇成的生父到底是谁,更是无人能够回答。   向云芳家的亲戚坚称向云芳是清白的,绝对没有背叛过满国俊。温茗镇量具厂的老职工也都说,满、向两口子感情很好,不像有外人插足的样子。   一查再查,竟然都没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但其中一个细节却十分引人注意——满国俊是O型血,向文芳是AB型血,他们所生的孩子只能是A型血或者B型血,绝无可能是O型血或者AB型血,而满潇成正好是AB型血。满国俊这个年纪的人,也许意识不到血型在鉴定亲子关系里的重要性,又或者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O型,妻子是AB型,孩子随母,也是AB型很正常。但向文芳是母亲,是受孕的一方,不可能如男人一般对孩子的来历一无所知。她必然会关注孩子的血型,并为此心惊胆战。   “凶手既然会冒险为满潇成复仇,说明他非常在意满潇成。在满潇成活着的时候,他不应当对满潇成、向云芳不闻不问。尤其是在满潇成被迫从温茗二中辞职、向文芳生病之后。”花崇在投影仪边走来走去,“但他如果接近过他们母子,周围的人怎么会全无察觉?如果他在经济上支援过他们母子,我们查不到也说不过去。”   “那就是他并没有接近过向云芳、满潇成。在为满潇成复仇之前,他与他们一家没有交集。”柳至秦坐在桌上,旁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花崇站定,拧眉思考,“这在什么情况下会成立?”   “他没有接近过向云芳母子是事实,不然一定有人能察觉到。向云芳周围可能有人说谎,但不会所有人都说谎。”柳至秦说:“问题在于凶手是在什么情况下和向云芳发生关系。他们俩在谈恋爱吗?向云芳是自愿的吗?”   “可能性很低。”花崇摇头,“向云芳怀孕时,还没有与满国俊结婚。当年已经不兴什么强制婚姻了,向云芳和满国俊是经厂领导介绍认识,处得来则处,处不来分了就是。如果向云芳和另一个男人在谈恋爱,并自愿发生关系,她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还要和满国俊结婚?还有,如果向云芳和这个男人当时是在谈恋爱,那对方不可能在向云芳结婚之后,彻底从向云芳的生活中消失。另外,向云芳照顾了满国俊多年,直到患病住院。她对满国俊有感情,并且是自由恋爱结婚。那反过来推,她怎么可能会在结婚之前,和另一个男人谈恋爱?正推逆推都不合逻辑。”   “那向云芳是被迫?她因为某种原因,被迫和人发生关系,不巧怀上了孩子?”柳至秦抄起手,“她对所有人隐瞒了真相?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被侵犯?”   “至少她的亲人,以及满国俊都不知道。”花崇说:“不过如果是性丨侵,那就更复杂了。三十多年前的性丨侵案,现在基本上没有途径查。”   “三十多年前,一个女人在热恋,并且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时遭到性丨侵,她会主动说出来吗?”柳至秦抬眸,“她不会。对她来说,这是奇耻大辱,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污迹。如果向云芳当真是被性丨侵,她极有可能会守着这个秘密,一个人承担精神上的压力。因为她如果说了,她的家人会怎么看她?满国俊会怎么看她?她的婚还结不结得成?”   花崇蹙眉,“被性丨侵一个月后,向云芳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本可以打掉这个孩子,但她没有。怀胎十月,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两个解释。第一,她是一名女性,母性的本能使她不舍得打掉自己的骨肉,侵犯她的人有错,但孩子是无辜的;第二,她与满国俊已经交往了接近三年,那个年代虽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但即将结婚的情侣发生关系不算特别稀奇的事,她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胎儿可能是满国俊的孩子。”柳至秦说着拿起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动,“以前普通人难以接触亲子鉴定,查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看血型。向云芳可能在生下满潇成不久,就通过血型,得知满潇成不是自己与满国俊的孩子。她一直欺瞒满国俊,直到满国俊因为旁人的闲话,疑神疑鬼逼问她真相。”   花崇沉默了一阵子,“但照这么说,向云芳是被满潇成的生父性丨侵,他们在发生关系后再未联系,满潇成的生父是怎么知道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更不符常理的是,他对这对母子不管不理数十年,怎么突然想给满潇成复仇?”   “通过血型呢?”柳至秦暂时忽略了后一个问题,“他虽然没有再接触过向云芳母子,但一直关注着他们?满潇成的血型是什么,很容易查到。他对血型有所了解,起码比满国俊了解,知道满潇成不是满国俊的孩子,再对比自己的血型,能对上。即便没有做过亲子鉴定,他可能也有九成把握——满潇成是他的孩子。”   花崇走到桌边,和柳至秦并排坐着,边想边说:“但最矛盾的地方我们还是没有理清楚——他有报仇的欲丨望,说明他很在意满潇成,但既然他很在意,那过去那么多年,他是怎么做到对满潇成、向云芳不闻不问?他甚至没有出现在他们身边。”   柳至秦推翻了之前的结论,“那如果他其实就在满潇成身边呢?”   花崇偏过头,“什么意思?”   “他在满潇成身边,但因为太过自然,别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关系。”   狭小的会议室安静下来,只剩下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少倾,花崇忽然说:“我和你是同事,我们本来就应该时刻在一起。”   柳至秦扬起眉梢,看向花崇。   花崇迎着他的目光,“我们一起行动,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吗?他们会认为我们有别的关系吗?”   柳至秦喉咙有些干哑,明知道花崇此时说这番话不是与自己“调情”,却仍是心猿意马。   “不会。”花崇自问自答。   柳至秦迅速将脑中不合时宜的想法驱走,“你是想说,满潇成的生父,是他在温茗二中的同事?他们父子二人都是老师?”   “如果按照我们刚才的推理走,这种可能性不小。”花崇又道:“但如果以同事关系算,满潇成到温茗二中工作时已经是23岁,前面的23年呢?”   柳至秦从桌上下来,微低着头,脑中飞快过滤着各种猜测,“他曾经是满潇成的老师!”   “很有可能!”花崇说:“这就与你之前的那个想法合上了!”   柳至秦神情并不轻松,反倒是皱起了眉,“我上次觉得满潇成的生父是个像蓝佑军那样的人,但是当时,我们只知道他和向云芳发生了关系,还没有推出‘他是个强丨奸者’的结论。”   花崇明白,“失德的强丨奸者,教书育人的老师,两个形象南辕北辙。”   “不过换一种思路想,教书育人的老师,和残忍割喉的凶手,这两个形象也南辕北辙啊。”柳至秦低声道。   花崇揉了揉额角,“现在摸排遇到瓶颈,查无可查了,那就按你的灵感来。”   柳至秦:“查教师这个群体?”   “嗯,但不能大张旗鼓地查,也不能撒大网。”花崇说:“要查就查,曾经在温茗镇的中小学工作,现在在洛城工作的教师。”   “又到‘小心求证’的阶段了。”柳至秦小幅度地牵起唇角,“对了,关于丰学民遇害那天的事,我想到一种可能。”   “嗯?”   “交警支队那边不是查不到沿途的可疑车辆吗?但丰学民去凤巢南路打麻将是临时起意,凶手不可能提前知道。凶手肯定跟踪过丰学民。既然不是在地上,那就是在天上。”   “无人机?”花崇立即反应过来。   “对。无人机。”柳至秦向笔记本电脑抬了抬下巴,“我正在查。”   ??   洛城一中校园内,靠西的僻静林子后有数排不高的房子,那是教师和家属们的住处。   房子按商品房规格修建,价格却十分便宜,每一名在一中工作了两年的教师都能认购,算是一中给予教师们的福利之一。   当然,一中的老师大多数不缺钱,在别的楼盘也购置了房产,校内的就租给不愿意住宿舍的学生。   但申侬寒一直住在学校里。   前些年,他和蓝佑军一样,年年带高三理科实验班,工作繁重,压力也大,住在学校是最好的选择。如今退下来带高一,没有必要再老是留在学校。   蓝佑军早已将学校里的房子租出去,租金用以支付蓝靖的医药费。   中午放学,申侬寒在食堂用过午餐,本来想直接回办公室,但突然有些心神不宁,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是一中高薪挖来的骨干教师,早就评了职称,一入职就有选购校内房子的资格,不必等到两年后。他挑了顶楼,三室两厅,一百来平米。   当时不少同事都认为他明明是独身,却要买这么大的房子,是为了租给学生赚钱,毕竟每间卧室摆三组上下铺的话,一间就能住六人,三间能住十八人,一年下来光是收租金,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但他一住十来年,从来没有将房子租给学生。   家里很干净,不久前才请人专门打扫过,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了,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他换了鞋,走进客厅,扫视一番,眼神泛出几丝冷意。   历届学生对他的评价都相当统一:会教书、幽默风趣、温和耐心。   甚至有老师跟他开玩笑,说申老师啊,如果再年轻个十来岁,你肯定得犯桃花。   他一笑置之。   可是风趣、温和只是他在人前的样子。   他走到一面细长的镜子前,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感到看到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   持续的高密度暗查,终于有了结果。   “花队!温茗量具厂子弟校以前有个数学老师,叫申侬寒,13年前被洛城一中挖走,今年58岁!”张贸在重案组没找到人,倒是在陈争办公室门口堵到了花崇,一脸兴奋,“我们和积案组分工协作,肖诚心这回出了大力呢,说是要回报咱们!我们照你和小柳哥划定的范围,只找到这一个符合犯罪侧写的人!你看,这是他的照片!”   花崇接过平板,看着照片上的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在哪里见过?   “他是洛城一中的名师,带出好些名校生。”张贸将掌握的信息一股脑倒出来:“他没有结婚,在学生中很有威信,人缘也很好。人缘好这一点和满潇成很像啊!满潇成当年在温茗二中教书时,人缘不也很好吗?这个申侬寒去年有个异常的工作变动,他以前和蓝佑军一样长期带高三,去年突然要求调到高一任教。重点是!”   张贸深吸一口气,声音一提,“他在温茗量具厂子弟校教书时,当过满潇成的班主任!而且他以前只教数学,不当班主任,后来也没有当班主任。他唯一一次当班主任,带的就是满潇成!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围剿(26)   “满潇成?”申侬寒与被请到问询室的大多数人都不同,他淡定得近乎从容不迫,神色间不见紧张,连诧异与愠色都没有,好像从校园来到警局,只是赴一场与数学有关的学术研讨会。   “记不得了。是我带过的学生吗?”他比满国俊小不了多少岁,但声音低沉温润,大约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而十分注意保养嗓子,“我教书几十年,教过的学生太多了,实在记不清楚。你们今天找到我,是因为这个满……满潇成?”   花崇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将数张满潇成的照片摆放在桌上,食指在靠左第一张边点了点,“想起来了吗?”   申侬寒垂眸,身子小幅度地向前倾了倾,片刻,抬起头,“看着眼熟,有些印象。怎么,这个孩子……”   照片已经泛黄,被定格在画面里的满潇成穿着深蓝色的篮球衣,站在篮球架下,一手托着篮球,一手冲镜头比着“V”。   “这是温茗量具厂子弟校的篮球场,他是你唯一一次担任班主任时所带的学生。”花崇双手虚拢,“你教了他三年,他是你班上的数学课代表,高考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师范,你对他怎么会只是‘有些印象’?据我所知,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各方面条件都较差,每年能考上一本的学生都不多,身为班主任,你对满潇成这种学生,不应当印象深刻吗?”   申侬寒笑了笑,“我在温茗镇教书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来到洛城之后,我几乎没有再回过温茗镇。在洛城一中带学生精神压力比较大,加上我上了年纪,过去太久的事和人就渐渐淡忘了。警察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找我来是因为这个叫满潇成的孩子?他出了什么事吗?”   花崇点了一下头,“他的确出了事,不过不是现在。五年前,他死于一场高空坠物事件。”   闻言,申侬寒轻轻抬起下巴,困惑地蹙起眉,“已经去世了?高空坠物?”   “嗯。”花崇盯着申侬寒的瞳仁,那里泛出来的暗色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那真是太不幸了,年纪轻轻的。不过……”申侬寒语调一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花崇一直试图在申侬寒的眼睛里找出几分慌乱,但没有,没有慌乱,也没有惊讶,一丝一毫都没有。   但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镇定,让申侬寒显得更加可疑。   申侬寒是一位高中数学教师,且是重点中学里的名师。精通数学的人,逻辑推理都差不到哪里去。在作案之前,他必然已经推演了无数种可能性,并针对可能遇上的情况思考对策。   谎言在脑中过滤,从口中说出时,就披上了真话的外衣。   但看起来再真实,也改不了它谎言的本质。   “说说你那次主动申请当班主任的原因是什么。”花崇道。   “不是主动,是学校已经多次要求我担任班主任。”申侬寒说,“每个学期开学前,校领导都会找我谈话,希望我兼任班主任。推脱再三,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拒绝。想着那就试着带一学期吧,看能不能适应。如果适应,就继续带。”   “满潇成的班,你从高一带到高三,应该是相当适应?”   “还好。”   “满潇成毕业之后,你立即离开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到洛城一中就职。”   申侬寒抬起手,“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洛城一中能给我提供更好的待遇,在洛城一中,我也能更好地施展抱负,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的温茗量具厂子弟校?”   “在这之前,洛城一中已经找过你很多次。”   “但我身为教师,有教师的道德准则需要遵守。在没有送走一届学生之前就跳槽是失德。”   “好一个‘失德’。”花崇冷笑,“作为教师,你没有失德,但作为人呢?”   申侬寒终于露出一丝不悦,“警察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崇将满潇成的照片收去一边,拿出一张满国俊、向云芳的合照,“他们二位你认识吗?”   这一回,申侬寒未像看到满潇成的照片时一样斟酌许久,干脆道:“这位女士是量具厂的职工,旁边这位是她丈夫。”   “你见过他们?”   “当然。量具厂家属区就像个小型的封闭社会,有幼儿园、中小学、医院、菜市场。只要在量具厂工作,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   “你和他们的关系,只是‘打照面’这么简单?”花崇说。   申侬寒眉心拧着,但这一点蕴怒看在花崇眼中,却像是装腔作势。   他不是真的愤怒,他似乎难以愤怒。   目前重案组还没有取得关键证据,凶器没有找到,足迹鉴定、DNA检验都需要时间。花崇跟申侬寒“绕大圈”,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对方的思维,一方面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将我叫到这里来。”申侬寒摊开手,“你是警察,我是教师,咱们都是为这个社会尽绵薄之力的一份子。我理解你们也许是有重要的案子需要破,也做好了全力配合你们的准备。但你既然向我寻求配合,总该尊重我,对吧?”   花崇架起一条腿,眯了眯眼,故意摆出吊儿郎当的架势,“五年前,满潇成死于意外,各个责任方已经为他的死付出代价。但一些‘间接’将他推向死亡的人,却安稳幸福地活着。”   “我不懂‘间接’是什么意思?”申侬寒道:“你所说的这场意外,我不太了解,回头我上网查一查。另外,我不太清楚民事纠纷,不过既然责任方已经付出代价,就说明后续赔偿工作进行得不错,你所说的‘间接’指的是?”   花崇在申侬寒眼中看到一汪平静无澜的湖,直道这人“道行高深”,“满潇成是出租车司机,替另一位司机上夜班,出事的时候正送一名女乘客回家,经过小区大门时被门卫以没有门禁卡为由拦了十来分钟,之后被小区里的玻璃砸中。有人认为,此事环环相扣,是他们害死了满潇成。”   “荒唐,无稽之谈。”申侬寒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如果有人这么想,说明他既是个法盲,也是个逻辑混乱的人。”   “哦?是吗?”花崇说:“那你呢?”   “我?”   “你是个逻辑混乱的人吗?”   申侬寒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皱着眉,与花崇对视。   片刻的安静后,花崇说:“这个‘逻辑混乱’的人,已经杀害了他认为该死的三个人。”   申侬寒眼皮向上牵起,眼神有一瞬的凝固,“这……这简直……”   “太不可思议了?太残忍了?还是……”花崇顿了顿,“大快人心?”   申侬寒颈部线条抽动,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惊怒道:“你认为我就是这个人?”   花崇反问:“你是吗?”   申侬寒亦问:“你有证据吗?”   花崇故意沉默。   “没有,对吗?”申侬寒视线瞥向一旁,拿过满潇成的照片,叠在一起,一张一张翻看,语气有几分斯文的无奈,“因为我是满潇成的数学老师、班主任,而他是我班上最出色的学生,你们就认定,我会为他复仇?你们的思维……怎么说,也太跳跃了。”   申侬寒“呵呵”笑了两声,听不出嘲讽与责备,却有种年长者的宽容,“原来最近闹得全城皆知的凶杀案和我有这种关系,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和满潇成当然不止是师生关系。不过师生关系倒是一条不错的线索。”花崇说:“要不你再想想,和满潇成还有什么关系?和满潇成的母亲向云芳还有什么关系?”   申侬寒叹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满潇成是个优秀的青年,他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一名数学教师。”   “我的学生里,最终成为教师的有很多,数学教师也不止一位。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与案子有关?”   花崇顿了一会儿,“申老师,这间警室叫做问询室,不是审讯室。审讯室不是人人都能去,但问询室呢,只要可能与案件沾了一丁点儿关系,都可能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情绪都极不稳定,要么悲伤,要么愤怒,要么紧张,要么恐惧。但你,平静得……”   “你说的是‘绝大多数’,所以也有极小的一部分人,不悲伤不愤怒不紧张,也不恐惧。”申侬寒说。   “没错。”花崇脖子微斜,点头的动作多了几分痞气,“但这极小部分人吧,最后都从这儿——问询室,转移到了对门儿的审讯室。”   申侬寒眼色一沉,但这一瞬的本能反应很快恢复如常。   花崇却没有看漏,“另外,申老师,你刚才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想说,你平静得就像和案件毫无关联?”   申侬寒的眉心紧了一分。   “我是想说。”花崇缓声道:“你平静得,像演练了无数遍,像装出来的一样。”   “我接触过不少片警,他们都挺随和。”申侬寒说:“市局的刑警今天还是头一次遇上。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办案的吗?随便找一个人来,东拉西扯问一些不相干的事。被问的人一紧张,就是心里有鬼,像我一样紧张不起来,就是装?”   “看来你对刑警问询这一套相当熟悉。”花崇笑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凶手很聪明,也做了很多准备。前两个案子可以说做得相当有水准,但第三个案子,他露了马脚。”   申侬寒不言,眸光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是不是很意外?”花崇问。   申侬寒头一次别开目光,这像个下意识的动作,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说:“犯罪的事做多了,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没什么好意外。”   “是啊,没什么好意外。凶手敢杀人,还一杀就是三人,说不定已经做好了落网的心理准备。”花崇声音低沉诱人,“是吗?”   申侬寒却没有立即上他的套,“你希望我说‘是’?但警察先生,这一切真的与我无关。我对满潇成这位年轻人,还有三名死者的遭遇感到悲哀。”   花崇站起身,沉沉地出了口气,俯视着申侬寒的眼,“你想知道他在现场留下的痕迹是什么吗?”   申侬寒的眼尾在微不可见地颤抖,他没有刻意避开花崇的视线,眸底却隐隐有些躲闪。   旁人看不出,但花崇看得出。   “是一组脚印。”花崇说轻声说,“一组清晰到能够分析出他身高、体重、走路方式,甚至是年龄的脚印。”   申侬寒眼尾的颤抖渐渐扩散,顺着皱纹像水波一般荡漾开。   “没有想到,是不是?”花崇双手撑在桌上,“老小区的围观群众那么多,被害者死在垃圾堆放处,人人都得去垃圾桶边扔垃圾,脚印叠脚印,警察赶到的时候,哪里还提取得到凶手的足迹?”   申侬寒动作极小地咽了一口唾沫。   “凶手个人素质值得称道,至少他从来不会隔着几米远,像投篮一般扔垃圾。因为不会,所以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想到那一整个老小区的人,都是以一种毫无公共道德的方式抛掷垃圾。”花崇笑道:“申老师,这种没有素质的行为,让你感到不适、愤怒吧?”   申侬寒沉默了十来秒,缓慢站起身来,神情比此前郑重、严肃许多,“我愿意到警局来,是本着配合你们警方查案的宗旨。但现在,我倒成了嫌疑人?不好意思,你们没有明确的证据,仅凭一些乱七八糟的臆想,就想给我定罪,恕我不再奉陪。”   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站住。”花崇双手插在裤袋里,腰背挺直,半侧过身,“我让你走了吗?”   申侬寒说:“怎么?市局要来强制拘留?”   花崇冷笑,扯下戴在左耳的耳塞,还刻意绕了两圈,“你要证据吗?已经有了。刚才我的同事已经告诉我,经初步鉴定,你的足迹与凶手留在现场的足迹大体一致。”   申侬寒额角渗出细汗,唇线轻微颤抖,似乎正在强迫自己忍耐。   “坐下吧,申老师。”花崇力道不轻地拖开椅子,语气带着寒意,“当然,初步鉴定结果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但起码是我将你留在这儿的理由了不是?”   申侬寒维持着风度,但回到座位上时,脸色已经煞白。   ??   “我操!花队!你狠啊!”张贸喊道:“足迹鉴定哪那么快出得来?要建模要绘图,而且我们在申侬寒的家里根本没有找到符合脚印的鞋,他一定早就处理掉了!在没有鞋的情况下做足迹鉴定最麻烦了,可能DNA检验结果出来,足迹受力分析都还没做完!你这就把他拘着了,凶手真的是他还好说,万一不是……”   “没有万一。”花崇站在饮水机边,接连喝了两杯凉水,“凶手只可能是他。”   张贸耸耸肩膀,小声道:“这么自信的吗?”   “几乎所有有预谋的凶案中,凶手都会处理掉作案时所穿的衣物,而鞋子是重点。即便他们清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确定痕迹被覆盖,也会这么做。其中一些凶手,尤其是人际关系不错的凶手,甚至会准备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处理掉作案时穿的一套,留下干净的一套。”花崇放下水杯,继续说:“我早就想到申侬寒会处理掉鞋,痕检科只能靠走路习惯、磨损习惯、力学等来做足迹鉴定。这确实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那你就把申侬寒扣下来了?花队,你这是违规操作啊。”   “这个险值得冒。”花崇说:“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证据链。”   张贸想了想,“你是说,我们现今掌握的证据链还不够完整?”   “嗯。”花崇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抓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大号垫子抱在怀里。   以前,靠椅上只有一个随椅赠送的小薄垫,又窄又硬,有等于没有。一些警员自己买了松软的垫子,花崇一是懒,二是忙,在办公室坐靠椅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靠椅上长期只有那一个小薄垫。   然而前段时间,小薄垫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烟灰色的大号靠枕。   靠枕手感极好,体积很大,十分贴合腰部的线条。   不用刻意问,都知道是柳至秦买的。   不过花崇不喜欢靠着,一坐在座位上,就爱将垫子抱住。   柳至秦有次说:“这垫子是拿来垫腰的,你总抱着干什么?”   “我腰好,不用垫。”花崇说着拍了拍靠枕,“这么大一个,不抱着我坐得下吗?”   柳至秦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尾拉出一道细长的幅度,“腰再好,也得注意保养。”   花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腰好”似乎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   但转念一想,“腰好”是多光明正大的词,为什么非要做其他解读?   这不是故意往那方面绕吗?   “直接证据是个问题啊!”张贸的感叹就像一个钩子,花崇被勾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   “足迹和指纹不太一样。”花崇抱着垫子说:“指纹是给凶手定罪的直接证据,但足迹的话,虽然也是关键证据,但到底不如指纹,尤其是我们现在找不到凶手作案时穿的鞋子。”   张贸担忧道:“足迹是我们唯一掌握的证据,万一这都不能给凶手定罪……”   “那就找其他证据。”花崇淡定得多,“申侬寒的口供也很关键。”   “但他嘴巴很紧啊。我刚才看监控,你都那么绕他了,他都保持着冷静。”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接触到让他无法冷静的事。”花崇说:“申侬寒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理智,不过你在监控里看不出来,他实际上已经开始不安了。他流露出的那种情绪,就是我认定他是凶手的依据。”   张贸有些激动,“让他无法冷静的事?是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肯定有。”花崇说着放下垫子,站起身来。   “花队,你又要去哪?”张贸喊。   “接着查案子啊。”花崇向办公室门口走去,“我就回来喝口水,你以为我回来打盹儿?”   ??   DNA鉴定结果早于足迹鉴定结果出炉,事实与推测一致,申侬寒的确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   面对鉴定书,已经被转移到审讯室的申侬寒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眼皮的颤抖却越来越快。然后,他的嘴唇张开,眉间开始收拢,面部线条抖动,双手就像痉挛了一般。   “这……”他好像已经不会说话,眼中突然有了泪,嗓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润,整个人仿佛顿时失态。   “怎么,怎么可能?”他大口吸气,好似周围的氧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此时负载的情绪,“一定搞错了,我,我没有孩子啊!满潇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   隔着一张并不宽的审讯桌,花崇审视着申侬寒。   这一段“表演”实在是精彩。木然、震惊、不信、恐惧,申侬寒这名数学名师将自己应当呈现的情绪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甩了出来。   完美得无可挑剔。   花崇一句话都没说,“欣赏”他这一连串对情绪的剖析。   剖析得越久,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申侬寒也许已经想到了一种极坏的可能——警方查出他与满潇成的关系。   为此,他准备好了一场“表演”。   毕竟即便警方确定他就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也不能由此认定他正是凶手。   警方甚至不能确定他早就知道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   因为没有证据。   他必须好好演一场戏,证明自己对满潇成的身世一无所知。   不过既然是“表演”,自然有时长。他准备演多久?十分钟?一刻钟?还是半个小时?   类似的情绪爆发,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那么演完了呢?当准备好的情绪都爆发完了呢?   花崇晃了晃脚尖,任由申侬寒发挥。   许久,申侬寒右手捂着眼,肩膀剧烈颤抖,不知是不是演练好的话已经说完了,不断重复道:“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搞错?你是数学老师,难道还不信科学?”花崇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说说吧,当初你为什么会与向云芳发生关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围剿(27)   申侬寒在申请休息之后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他唯一的罪孽,就是对向云芳的满腔深情。   36年前,大学尚未毕业的申侬寒被分配到温茗量具厂子弟中学实习,给初中生教授数学。   那时,量具厂是温茗镇的经济支柱,工人们端着铁饭碗,备受羡慕。而在量具厂厂区内的其他岗位工作,如当教师、当医生、当牛奶场的送奶工,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一来稳定,二来在那个贫富差异不大的年代,收入也说得过去。   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如今已经沦为了镇里臭名昭著的混子中学,有能力的教师大多另谋出路,留下来的都是混吃等死的老师。学生越来越少,各个年级的班级萎缩到了三个。不过在申侬寒实习的时候,子弟校和其他中学没有任何差别。   申侬寒踌躇满志,想要靠出众的能力,在子弟校扎根。   那一年实习的12名应届毕业生中,只有2人最终留了下来,申侬寒就是其中之一。   子弟校给他分配了单身宿舍,和量具厂职工们的单身宿舍在同一栋楼里。在那里,他遇到了年长于他的向云芳。   向云芳不算漂亮,生得比一般姑娘黑一些,性格极好,活泼热情,喜欢和人聊天,但又很有分寸,从来不说令人难堪的话,也不会主动聊太过私人的话题。   申侬寒和向云芳住在同一层楼。筒子楼每一层都有个大通廊,门和窗户都对着这个通廊,邻居们每天进进出出,少不得彼此打个招呼,再加上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住在同一层,感觉就像住在一个大家庭里。   不过申侬寒和筒子楼里的谁都不亲。   子弟校有食堂,申侬寒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食堂解决,偶尔嫌食堂的菜难吃,便和同事一道在学校外面的苍蝇馆子“打平伙”,从来没有在筒子楼的厨房里做过饭。   但有一次,子弟校开家长会,申侬寒身为最年轻的老师,被家长们围在走廊上,挨个解答他们的问题。送走最后一名家长时,已经是深夜,别说食堂,就连街上的炒饭馆都打烊了。   当然也有还开着门的饭馆,但太贵,一个人吃划不来。   申侬寒的工资也就几十块钱,不敢破费,路上买了一大口袋便宜的细面条,打算回家煮一碗果腹,剩下的留着下次晚归时再煮。   筒子楼的厨房就每天早中晚最热闹,各家各户都挤在里面用灶,有时还会因为灶少人多而产生小摩擦。但到了夜里,厨房就安静了。   申侬寒拿着细面条去厨房,正好遇到炒蛋炒饭的向云芳。   彼时,他只知道向云芳和自己同在一层楼,还未与对方说过话。   那个年代的青年,单独与异性见面大多紧张而莫名喜悦。申侬寒站在厨房门口,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进去找一个灶台煮面。   向云芳回过头,冲他大方地笑,“是小申啊,来做晚饭?”   申侬寒觉得自己脸有些红,“呃……”   “进来呗!厨房本来就是给大家用的。”向云芳说着关掉火,“我炒好了。你来这边一排灶上煮,这边火大。”   申侬寒点点头,将碗筷、小锅、面放在桌上。   向云芳在炒好的蛋炒饭上撒了层葱花,回头一瞧,“你的青菜和鸡蛋呢?”   申侬寒在锅里倒好水,“我煮面。”   “我知道你煮面啊。”向云芳端起自己的碗,边吃边说:“煮面怎么能不要青菜和鸡蛋呢?噢,你连佐料都没有准备!”   申侬寒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买盐。   向云芳来了兴趣,走近一些,但又不至于太近,“你……吃白水煮面啊?”   紧要关头,申侬寒的肚子极不给面子地叫了一声。   周遭安静几秒,向云芳小声笑了起来,“小申,不对,应该叫你申老师。平时没见你来做过饭,应该都是在食堂吃吧?哎,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呀,家里也不备点存粮,是不是连佐料都没有?”   申侬寒看了看向云芳的眼睛,立即别开视线,脸上有些烧,“我就这么吃也行。”   “这哪行?”向云芳放下碗,“你等着,我回去拿两个鸡蛋。”   申侬寒还没来得及反应,向云芳就步伐轻快地跑走了。   几分钟后,向云芳提着一个塑料口袋回来。申侬寒一看,里面不仅有鸡蛋,还有绿叶蔬菜和一根香肠。   “我帮你煮吧。”向云芳说,“你们当老师的呀,可不能亏待自己,脑力劳动太辛苦了,比我们在厂子里工作八小时累多了,得尽量吃好一些。这香肠是我妈做的,?多肥少,煮在面里提味儿……”   申侬寒站在原地,看着向云芳洗菜、切香肠、调佐料,一种奇怪的,称得上是喜悦的情绪渐渐在心头酝酿。   最终,他们在厨房分享了一顿简单得近乎朴素的晚餐。   此后,申侬寒与向云芳成了朋友。向云芳喜欢吃糖,但过去买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申侬寒请出差的老师帮忙,买到一小袋外国的糖果送给向云芳。向云芳开心极了,连着给申侬寒做了好几天宵夜。   向云芳总说:“我家全是哥哥,我是最小的一个,如果下面还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就好了。我听别人说,弟弟疼姐姐。哎,我家那些哥哥啊,小时候光知道欺负我。”   申侬寒知道,向云芳将自己看做弟弟。   但时日一长,他便不甘心于只和向云芳做朋友,更不甘心给向云芳当弟弟。   在细水长流的相处中,他爱上了向云芳。   可他只是个没有任何资历的教师,年纪比向云芳小,收入也比向云芳少。   子弟校是量具厂的附属物,工人才是量具厂的主导者,教师的社会地位虽然高,但在量具厂这个小范围里,教师并不比工人更受人尊敬。   申侬寒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追求向云芳。   他想再等等,等到自己在教学这一项事业上更上一层楼,等到自己的存款能买下一套厂区房,再对向云芳倾述爱意。   可是他想等,向云芳却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某年寒假,当申侬寒带优秀学生前往洛城参加竞赛时,向云芳与满国俊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   申侬寒痛苦而懊恼,怨向云芳没有等自己,更怨自己没有早早表明心迹。   满国俊是量具厂一个生产小组的组长,更是劳模,收入不比普通工人高多少,但在当时,收入并不是衡量一个男人可靠与否的依据。   工厂劳模,当然是最佳的婚恋对象。   申侬寒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满国俊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居所,住在另一栋单身宿舍。申侬寒在学校守完晚自习回家,时常看到满国俊送向云芳回来,两人不是去看了电影,就是去厂子里的灯光球场跳了舞。向云芳笑得很开心,而那开心刺得申侬寒眼睛发痛。   满国俊与向云芳处了三年对象,申侬寒也痛苦了三年。   向云芳始终将他当做弟弟,闲聊时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   他怔忪了很久,连向云芳正疑惑地看着他也浑然不觉。   “小申,你怎么了?”向云芳问。   申侬寒回过神来,险些控制不住情绪,只得仓皇逃离。   自那以后,他开始刻意躲着向云芳,再未踏进筒子楼的厨房一步。但就在向云芳和满国俊即将成婚之前,他在疲惫与长期抑郁的双重负荷下病倒了,咳嗽数日,又发起了高烧。   向云芳带着一碗清淡的番茄面,还有从厂医院开的药,来看望他。   他烧得糊涂,冲动之下,终于对向云芳剖白心迹。   向云芳自是震惊又羞恼,想要立即离开,却被他压在床榻上。   筒子楼隔音效果极差,但那时正是工人上工、教师上课的时候,整栋单身宿舍没有别人。   申侬寒哭着求向云芳,在出嫁之前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   他几乎是以死相逼。   向云芳也哭了。两人拉扯许久,申侬寒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哀求,匍匐着倾述自己这些年的爱慕。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你马上就要嫁人。今后我发誓不会纠缠你,只求你答应陪我一次。”   当向云芳低头解开纽扣的时候,申侬寒就像看到一束救命的光一般,急切地扑了上去。   这荒唐而扭曲的情事没有第三人知道。   申侬寒不知向云芳有没有后悔,他自己已经在清醒之后后悔了。   两人的行径在当年,是可能获罪的。   在后悔与恐惧中,青涩的爱恋渐渐淡了。申侬寒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东窗事发,而向云芳似乎也并不轻松。   一个月漫长得令人心惊胆战。   突然有一天,向云芳将申侬寒叫了出来,告诉他,自己没有怀上。   申侬寒长出一口气。   向云芳又说,那天是一时冲动,才与他做了那样的事,非常后悔,也非常痛苦,“今后我们不要来往了,就当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申侬寒心有不舍,但已经无法辩驳。   他还有自己的事业与人生,而向云芳注定要嫁给满国俊,陪他胡来一场,已经是满足了他多年的妄想。   除了放弃,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这样,向云芳如期嫁给满国俊,婚后不久生下满潇成。   申侬寒遵守承诺,与向云芳断了往来,既没有参加向、满二人的婚礼,也没有参加满潇成的满月宴。   他搬到了别的单身宿舍,所有精力都放在教学上,连向云芳什么时候生下孩子都不知道。   往后的多年,他年纪渐渐上去了,学校的老师开始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他全都拒绝了。   他明白,自己还是喜欢向云芳。向云芳是他生命里最特殊的女人,别的所有人都比不上。   但向云芳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一家三口似乎还生活得很美满。他告诫自己,不能去打搅向云芳。   偶尔在路上遇见,也只是装作陌生人,各自别开视线。   生活变得清心寡欲,教学成了申侬寒唯一的追求。当满潇成念初中时,申侬寒已经成为子弟校高中部最有名的数学教师。   洛城的几所名校开始向他抛来橄榄枝,他差一点就接过了。但一想到满潇成即将升入高中,便犹豫了。   满潇成是向云芳的儿子,听初中部老师的说法,满潇成很优秀,好好念书的话,前途无可限量。   他想,离开温茗镇之前,自己应该再帮向云芳一个忙,也算是对向云芳赎罪,此后到了洛城,便再无挂碍。   满潇成念高一时,申侬寒破天荒地当了一回班主任。那时满国俊已经形如废人,到学校给满潇成开家长会的是向云芳。   申侬寒没有让旁人看出半点端倪,也没有主动与向云芳攀谈。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向云芳操劳于工作和家庭,已经很是苍老,但申侬寒,却成了学生们口中“风度翩翩”的申老师。   向云芳什么都没有说,家长会后便匆匆离开。   申侬寒对满潇成的感情有些复杂,既有恨,也有爱。恨是因为满国俊,而爱是因为向云芳。   好在满潇成的确如初中部老师所说,聪明优秀。久而久之,申侬寒便放下心里的结,认真对待满潇成。   满潇成自己也争气,科科优秀,最擅长数学。   申侬寒让他当了数学课代表,高考之前为他争取到了加分。   向云芳让满潇成送来一双手套,算是感激,申侬寒心下感慨万千,没有收,只说是满潇成自己优秀,本就应该拿到加分名额。   满潇成毕业之后,申侬寒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温茗镇。多年前,他做了对不起向云芳的事,如今,他将向云芳的儿子顺利送进了师范院校的大门。他已经不欠向云芳了。   离开温茗镇的十来年,申侬寒几乎没有再回去过。洛城是个大城市,洗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小城镇习俗。他在洛城一中顺风顺水,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了专带高三理科实验班的名师。   九年前,满潇成从师范院校毕业,入职温茗二中。他知道,并发自内心为对方感到高兴。   七年前,满潇成被劝退。他暗自打听过原因,只余一声长叹。满潇成自己不珍惜前途,他当然不会出手帮忙,何况他也没有理由帮忙。   同年,向云芳被查出罹患严重的心血管疾病。他同样知道,却仍然“袖手旁观”。   这一家人,已经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后来满潇成出事,他是过了很久,直到向云芳去世,才知道。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最终在出租车司机的岗位上死于非命,他无话可说。   “我不知道满潇成是我的儿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向云芳骗了我。我以为满潇成是她和满国俊的孩子。”申侬寒最后道:“我承认,你给我看满潇成的照片时,我就认出他来了。但我,但我不想说出我和向云芳的过往。”   ??   “这这这这!”申侬寒算是被肖诚心带人摸排出来的,肖诚心看完监控就嚎起来,“他这故事编得也太没说服力了!谁会信啊?他把向云芳当什么了?向云芳对他再好,那也只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怎么会被他一求,就跟他‘那个’?况且当时向云芳马上就要和满国俊结婚了,向云芳图什么?不行不行,我不信!他就仗着向云芳已经去世,没人能够揭穿他的谎言!向云芳肯定是被他以某种手段强行侵犯!”   “这套说辞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其中不一定全是谎言。如果全是谎言,他连自己都欺骗不了。但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只有他与向云芳知道。”花崇本来想抽烟,拿出一根闻了闻,又放回去,“他的口供有一些逻辑上的漏洞,我可以把这些漏洞揪出来,证明他在说谎,但是即便他在侵犯向云芳一事上撒了谎,也不能推导出他是杀害吕可等人的凶手。”   “那亲子鉴定白做了?”张贸走来走去,“我们能确定申侬寒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却不能确定是他为满潇成复仇?”   “别急。”花崇抬了抬手,“我们查出申侬寒和满潇成的关系,对申侬寒来说必然是一件极不愿意看到的事。如果不是有所准备,他刚才说不定已经招了。”   “但他没招啊!”张贸说。   “他没招,是因为我们查到他俩的关系虽然令他恐惧,却在他拟出的多种可能性之中。他能够接受,不至于为此自乱阵脚。”花崇道:“但在杀害丰学民时留下足迹,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已经慌了。”   “花队,你是想从足迹入手,迫使他认罪吗?”肖诚心有些愧疚,“如果我能找到他作案时穿的鞋就好了,那样就能百分百给他定罪。但现在……哎,他家里被清理得非常干净。可疑的鞋、衣物、凶器通通不见了。”   “足迹这一点,只要痕检科完成建模,他就很难狡辩。不过我想到了另一种让他认罪的可能。”花崇说着拿过亲子鉴定书,自言自语道:“现在想做亲子鉴定,是不是必须走正规渠道?”   “难说。”徐戡在电话里道:“一些小的机构也可以做鉴定,不一定会留下我们能查到的记录。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想,申侬寒有没有给满潇成做过亲子鉴定。”花崇握着手机,“他早就知道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怎么知道的?血型和出生日期合理?还是向云芳告诉过他?或者他悄悄做过亲子鉴定?满潇成曾经是他的学生,他要拿到满潇成的毛发很容易,关键是他会不会想到去做亲子鉴定,找不找得到靠谱的机构。”   徐戡不大明白,“申侬寒是否做过亲子鉴定很重要吗?”   “重要。”花崇说:“如果没有做过,那我这边就还有可操作性。”   “你想怎么操作?”   “徐老师,申侬寒有没有弱点?”   徐戡想了一会儿,“对向云芳的感情算不算他的弱点?他的口供我看了,怎么说呢,半真半假吧。向云芳同意与他发生关系这一块我不相信,但前面他对向云芳的感情,以及后来双方断绝联系,看着倒像是真的。向云芳可能确实是他放不下的牵挂。”   “我认为不算。他觊觎向云芳,这毋庸置疑。不管是强迫向云芳,还是哀求向云芳,总之,他最终‘得到’了向云芳。但他对向云芳的渴望,是他内心骄傲的投射,他想征服向云芳,可惜最终失败了。在婚姻上,他输得一败涂地,被满国俊踩在脚下。但向云芳的孩子却是他的,满国俊操劳半辈子养的,是他申侬寒的种。在这一点上,他赢了。”   徐戡听得皱起眉,“这不能以输赢来算吧?”   “对申侬寒来说,怎么不算?”花崇继续道:“如果申侬寒现在发现,满潇成不是自己的孩子——徐老师,从心理角度分析一下,他会不会崩溃?”   徐戡沉默片刻,“会。申侬寒风度谦和的外表下,有一颗极端扭曲的心。他这样的人,普遍自视极高。他既然认为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那就必须是。如果你告诉他——满潇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等同于粉碎他的自尊心。”   “不过。”徐戡又道:“满潇成的确是他的儿子啊。亲子鉴定结果不都出来了吗?”   “所以我想知道,申侬寒以前有没有做过亲子鉴定。”   徐戡猛地明白,“你想诈他?”   花崇叹了口气,“不知道小柳哥在网上能不能查到申侬寒的鉴定记录,如果真的没办法查,那我只好博一下了。”   ??   痕检科通宵达旦,终于完成了复杂的足迹分析,确定命案现场的脚印可能为申侬寒留下。   对此,申侬寒咬定:“我不是凶手。如果你们不给我看亲子鉴定书,我连满潇成是我的骨肉都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去为他杀人?”   “操!”张贸骂道:“他钻了足迹鉴定的空子!足迹的排他性确实不如指纹,但人不是他杀的,还会有谁?难不成是个和他身高体重年龄相同,走路习惯也完全相同的人杀的?”   曹瀚说:“这就叫死不认账唷!”   “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一项重要证据。现在口供很重要。”花崇微拧着眉,踱了几步,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不用看,都知道是柳至秦。   “小柳哥儿回来哩!”曹瀚喊道。   柳至秦快步走进办公室,“我查到了无人机的线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围剿(28)   电脑显示屏上是一条条单调的线条,花崇躬身站在桌边,神态专注。   大约是视角的原因,从柳至秦的角度看去,他的眉梢挑得比平时高,有一种微怒亟待宣泄的感觉。   “民用无人机的圈子本来很不规范,谁都能够买,谁都能够玩航拍。”柳至秦很快将目光收回来,说:“不过两年前全国接连出现无人机事故,函省是最早拟定并执行无人机航拍规范的省份之一。现在能在洛城放飞的每一架无人机都经过了实名登记,一旦进入禁飞区,就会触发警报。”   “这条线就是1号无人机的飞行轨迹?”花崇在显示屏上指了指,“看上去和19路公交的路线大致一致。但丰学民是在忠远西路下车,这架无人机在前面三站就停下来了。”   “嗯,1号无人机只飞到这里。不过你看另外一条线。”柳至秦说,“2号无人机接替了前面那一架,继续随19路公交车前行,直到忠远西路。丰学民到站下车,之后换乘55路,又一架无人机出现。这三条线——也就是三架无人机,共同拍下了丰学民当天临时决定的行程。而这三架无人机,全部登记在申侬寒名下。这是他在丰学民遇害之前跟踪丰学民的铁证。”   花崇直起身子,精神一震,“但你是怎么查到这三架无人机的飞行轨迹?”   柳至秦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红血丝几乎布满眼白,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疲惫,但眸底却闪着光,“利用了禁飞区的监控。”   “但它们没有飞入禁飞区。”花崇说着拿出一瓶眼药水,放在柳至秦手上,“你自己点,还是我帮你点?”   “我自己来。”柳至秦扬起脸,规规矩矩地左右各点两滴,一闭眼,眼药水就像眼泪一般从眼角滑出来。   花崇连忙抽出几张纸,本想塞在柳至秦手里,犹豫一秒,还是亲自帮柳至秦擦了擦。   “谢谢。”柳至秦眨了几下眼,继续解释道:“但禁飞区的监控不止能拍到禁飞区内。”   “你是说……”   “是不是没有想到?”柳至秦笑了笑,“很多人都认为,禁飞区监控拍的是飞入禁飞区的无人机,但实际上,它们还能监控离禁飞区不远的无人机,不过这种监控不具备连贯性,也不会报警。我做了很多技术上的拼接,入侵了其他可供利用的监控设备,才绘制出这三条线。”   花崇对这一套实在知之甚少,听柳至秦说完,第一觉得厉害,第二感到心痛。   柳至秦与他目光对上,见他皱着眉,眼神沉沉的,问:“怎么了?”   “你想睡觉吗?”花崇突然问。   柳至秦没料到会听到这个问题,怔了片刻,“睡觉?”   “查这个不容易吧?”花崇声音平缓,比平时多了几分温柔。   柳至秦笑,“还好。”   “还好你眼睛红成这样?”   “花队。”   “嗯?”   “你是不是……有点心痛?”   花崇感到心口过了一道电,本能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豁达道:“既然知道,就少让我操心。”   柳至秦眼皮耷下来,“哎。”   “叹什么气?”   “其实你比我更该休息。看你这么连轴转,我难道不心痛?”   花崇下意识看了看周围,还好没其他人。   “申侬寒审得怎么样了?”柳至秦知道此时不是“谈情”的时候,只得将话题拉回案子上。   “这人心理素质不是一般好,足迹证据摆在他面前,他还不认账,硬说自己不是凶手,没去过凤巢南路。”花崇摇头,“现在找不到凶器和他作案时所穿的衣物,确实有些棘手。他还编了个故事,说当年与向云芳发生关系,是向云芳自愿的。”   “那满国俊呢?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吗?”   “不愿意。他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而且这件事与申侬寒有关。”花崇想起了不久前计划的事,“对了,你猜申侬寒有没有给自己和满潇成做过亲子鉴定?”   “嗯?”柳至秦偏过头,“做过和没做过有关系吗?现在亲子鉴定结果已经出……”   说到一半,柳至秦突然打住,目光炯炯地看向花崇。   花崇笑起来,抬手在柳至秦肩上拍了两下,“还是和你交流轻松。我一说想法,你很快就能明白,都不用我解释。”   “如果申侬寒是通过正规途径做亲子鉴定,那肯定会留下记录。”柳至秦说:“不过我想,他这么谨慎的人,不大可能去正规机构做鉴定。”   “那就没有办法了。”花崇长吸一口气,“还是得磨。”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申侬寒没有做过亲子鉴定,第二是他做过。”柳至秦放慢语速,理着思路,“申侬寒是个非常仔细的人,第一种的可能性其实不大,他应该不会在无法确定满潇成是他自己的孩子之前,就连杀那么多人。至于第二种……”   “我起初也认为申侬寒必然做过亲子鉴定,但你想想申侬寒和满潇成能够密切接触的时间段。”花崇说。   柳至秦想了想,“是满潇成18岁之前。”   “对,也就是13年前。那时想做一个亲子鉴定,远不如现在容易。而且那时候申侬寒还不是什么名师,他只是温茗量具厂子弟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他去找谁做亲子鉴定?”花崇说:“之后,当亲子鉴定容易做了,满潇成已经离世。”   “有道理。”柳至秦:“申侬寒了解向云芳,认为向云芳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不是满国俊的,就一定是自己的。血型已经排除了满国俊,而他自己的血型与满潇成对得上。加之相处下来,他发现满潇成身上的确有他的影子。他可能也想过做亲子鉴定,但当年没有条件做,有条件做的时候,满潇成又已经不在人世,他拿不到检材。花队,申侬寒可能真的没有做过亲子鉴定,这是我们的机会!”   “其实如果他做过,我们照样有机会。”花崇挑着一边眉,“是不是没想到?”   柳至秦愣了一下,“他会没有反应!”   “对!如果他做过亲子鉴定,当我将假的鉴定书拿给他时,他会没有反应,即便有,也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心里非常确定,满潇成就是他的儿子,绝对不会有假。”花崇眼睛极亮,“这正是他此前做过亲子鉴定、知道满潇成身世的证据!也是他说谎的证据!”   柳至秦笑着摇头。   “怎么?”花崇问:“我说得不对?”   “不。”柳至秦道:“花队,你太‘狡猾’了,往东或者往西,都逃不出你的‘算计’。”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夸你。”   花崇在柳至秦肩上捶了两下。   “我也逃不出你的……”柳至秦略一思索,把后面两个字改了,温声道:“你的掌心。”   “啧,肉麻。”花崇察觉到自己耳根有些热,说完就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你又要去审申侬寒吗?”柳至秦问。   “嗯。”花崇指了指休息室,“你去睡觉。”   “没那么虚弱。”柳至秦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跟我一起?”   “不,我想跟满国俊聊聊。你上次说满国俊在护着凶手,我倒要看看,他现在还想怎么护着凶手。”   ??   申侬寒盯着摆放在审讯桌上的一架无人机,面色苍白。   “这一架,还有另外两架均登记在你名下。既然你玩儿无人机,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关于无人机的规定——它们必须是本人持身份证登记,本人使用。”花崇单手搭在桌沿,“所以申老师,你承认它们是你的吗?”   申侬寒点头,“是。”   “丰学民遇害之前,你操纵这三架无人机跟踪他,直到他抵达凤巢南路的麻将馆。”花崇将无人机移到面前,“你本来可以开车跟踪他,但你害怕被道路监控拍下来,于是选择用无人机。你很狡猾,没有使用同一架,如果不是我队上有专业人士,根本就查不到这三架无人机上来。”   “它们的确是我的无人机,这我承认。”申侬寒清了清嗓子,“但我没有用它们监视丰学民。我用我的无人机在禁飞区外进行航拍,没有违规没有违法。你说我跟踪丰学民,有证据吗?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凶手。”   “看来你还挺自信。”花崇哼笑,“是因为觉得我们无法绘制出当天它们的飞行路线吗?我现在将其中一架摆在你面前,是摆着玩儿?”   申侬寒皱着眉,眼神极沉,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民用无人机的控制距离有限,你这三架,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顶多能飞离八公里。我猜,你是以骑车的方式在大路附近的小道穿梭,接力控制无人机的吧?”见申侬寒想要狡辩,花崇扬了扬手,“它们的飞行路线现在就在我电脑上。你做得够隐蔽,但你没有想到,禁飞区监控能够拍摄的不止是闯入禁飞区的无人机。”   申侬寒眼中的光渐渐凝固,唇不由自主地张开,却没能吐出一个音节。   “你想不到,我也没想到,谁叫我们都不是专业人士呢?”花崇戏谑道:“申老师,你现在是不是相当后悔仓促杀了丰学民?你根本没有准备周全,露出的马脚不止命案现场的脚印。”   “这是诱供吗?”申侬寒露出挑衅的神色,“足迹鉴定并非不能造假,有监控拍到我当天出现在凤巢南路了吗?你想诱使我承认那个脚印是我留下的,但我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留下脚印?”   花崇眼尾勾起,“申老师,你引以为傲的逻辑已经开始混乱了,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申侬寒下巴一缩,眉心皱得更紧。   “你一边坚称那个脚印不是你留下的,一边认为足迹鉴定能造假,这不是矛盾的吗?”花崇靠近,“申老师,你在紧张,你已经渐渐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   申侬寒沉默,不再与花崇对视。   花崇继续道:“申老师,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我们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给你定罪。还有,满国俊也在我们这儿拘着,你不肯说,他可是什么都抖出来了。”   申侬寒先是一惊,但这抹惊色很快变为嘲讽。   “你笑什么?”花崇问。   “难道你们认为我和满国俊是合作关系?”申侬寒摇头,“警察先生,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荒唐不荒唐另说,你想不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花崇笑,“算了,我还是直接告诉……”   话音未落,审讯室的门突然被“砰砰”砸响。   花崇余光瞥见申侬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什么事?”花崇看向门边,又对另一名警员道:“去开门。”   门一打开,张贸立即拿着一个文件夹冲了进来,满脸焦急,“花队!花队!出事了!弄错了!”   花崇厉声道:“什么弄错了?”   张贸觊了申侬寒一眼,压低声音道:“花队,出来说,亲子鉴定有问题。”   闻言,申侬寒立即抬起头。   “怎么会有问题?”花崇从张贸手中抢过文件夹,一边翻看一边走到门外,旋即“嘭”一声关上门。   一扇门,一堵墙,将外面的种种声响变得模糊不清。   审讯室只剩下申侬寒一个人。监控摄像头下的他,在门关上之后先是不为所动地坐着,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而一刻钟之后,他开始频繁地抿唇,脖颈的线条轻轻扯动,眉间不断皱起又松开。   他在忐忑。   刚才听到的内容令他忐忑,他陷入了怀疑中。   花崇在走廊另一端的警室盯着显示屏,眸光如炬,左手抬着右手手肘,右手在下巴上摩挲。   张贸紧张得不行,“这,这他妈有戏啊!”   在等待中,时间似乎被无尽拉长。申侬寒频繁地向门边张望,神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焦虑。   又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左右走了两步,再次坐下。   三分钟里,他重复了四次站起、坐下的动作。   花崇让几名警员去审讯室外走动,并含糊不清地说:“这都能弄错?鉴定中心的人在搞什么?出了冤假错案谁负责?我他妈还不想脱警服呢!”   申侬寒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脸色逐渐从苍白变成了煞白。   他在摇头,幅度从小到大,口中轻轻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张贸心跳极快,扯了扯花崇的衣袖,“花,花队。”   “再等一会儿。”花崇看着时间,“你去喊一声。”   “喊什么?”   “——我操那满潇成到底是谁的种?注意语气。”   张贸立即跑去走廊。   花崇继续紧盯监控,只见申侬寒突然站了起来,双手颤抖地扶着桌沿,眼神茫然而震惊。   那是申侬寒从来不曾露出的表情。   花崇右手紧紧一捏,明白自己赌对了。   申侬寒没有给满潇成做过亲子鉴定,他以另外的方式——比如血型、生日、感觉,也许还有一件暂不可知的事,认定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   ??   申侬寒缓缓坐下,目光发直,嘴唇似乎正不受控制地哆嗦。   摄像头下,他额角渗出的汗非常清晰。   他的眼神在渐渐改变,由最初的茫然变得充满怨毒与疯狂。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也没能让他回到为人师时那种风度翩翩的状态。   他穿在身上的壳,仿佛已经皲裂、掉落。   花崇推开门,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个,申老师,咱们换间警室说话。”   申侬寒问:“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花崇一改精英刑警的模样,“有点儿东西可能弄错了。”   说完朝外面喊:“张贸,过来带申老师去问询室。”   申侬寒脸色更加难看,手指颤抖,说话时几乎咬着牙,“什么弄错了?你们把什么弄错了?”   花崇推卸责任,“不是我们,是检验中心那边出了问题。把亲子鉴定结果给搞错了。”   申侬寒像雕塑一般坐着,喉结抽得厉害,声音突然变得沙哑,“鉴,鉴定结果?”   “嗨,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花崇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检验中心被我们催得急,匆忙之下报了个错误的鉴定结果过来,说你与满潇成是父子关系。现在已经重新鉴定过了,你俩啊,DNA对不上,他不是你的种。”   “你……”申侬寒双眼越瞪越大,两手成拳抵在桌上,五官狰狞似兽,最后一丝教师的气场褪得干干净净,“你说什么?”   花崇吊儿郎当,语气轻快,说着还抬手挠了挠后脑,“说鉴定结果出错了,满潇成不是你的种。既然你不是他爹,就没动机给他复仇。啧,白花精力查这么多……”   “你说什么!”申侬寒冲了过来,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腿脚乏力,途中被桌子角撞得险些踉跄倒地。   花崇手中的文件夹被他一把抢去,夹在里面的正是新出炉的亲子鉴定书。   花崇退了两步,靠在墙边,双手揣在裤袋里。   眼前的申侬寒已经不是此前的申侬寒了,他温文尔雅的皮囊已经被彻底扯下,藏在里面的是个偏执的、反社会的暴力分子。   但他和李立文又不一样。   李立文确实病了,罕见地分裂出不健全人格。但申侬寒没有,他只是极其擅长伪装,用儒雅的外表掩盖深渊般的内心而已。   申侬寒沉重地喷着气,抓着亲子鉴定书的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口中重复着单调的话:“不,不可能!”   花崇摸了摸鼻梁,适时道:“之前冤枉你了。这份鉴定书是检验中心主任签过字的,肯定没错。前面那一份吧……哎,都怪我们催得急。”   申侬寒的呼吸粗粝得像拉风箱发出的声音,他以一种极其机械的频率抬起头,咬牙切齿,“不可能。”   花崇诧异,“什么不可能?”   “他是我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申侬寒咆哮道:“他是我的孩子!”   “但是……”花崇拧着眉,“但是你拿着的是最权威的鉴定书。”   这时,检验中心的一名科员匆匆跑来,将另一个文件夹递到花崇手上,“花队,这是满潇成与满国俊的亲子鉴定结果,你看一下。”   花崇还没来得及翻开,文件夹就被申侬寒夺走。   花崇眼中露出些许胜券在握的光。   半分钟后,文件夹从申侬寒手中滑落,“啪”一声砸在地上。   花崇捡起来,挑起眉道:“啧,满潇成还真是满国俊的儿子啊?满国俊算是白疑神疑鬼这么多年了。”   申侬寒步步后退,被撞在门上,门压向墙面,发出“哐当”巨响。   “哟,你没事吧?”花崇说。   “不……”申侬寒双手抓着额头,手背上的青筋扭曲颤抖,“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和云芳的孩子!”   “嗯?不对吧。”花崇将鉴定书翻出“哗啦啦”的声响,“两个鉴定结果都在这儿了,满潇成是满国俊和向云芳的亲生儿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这六个字,被花崇说得充满戏谑感,甚至带有几分毫不掩饰的嘲讽。   申侬寒心中窜出一簇火,语气彻底改变,“你懂个屁!”   花崇心知,他已经失控了。   他看似掌控着一切,运筹帷幄,用缜密的逻辑推理事先想好无数种可能。他编了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故事,演练出惊慌失措的情绪。面对第一份亲子鉴定书——也就是真正的亲子鉴定书时,他那激烈的情绪爆发居然是层层递进的,每一种表情变换都经过精密的计算。   他连慌张与震惊都符合逻辑。   他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可他到底不是真正掌控着一切,没人能掌控一切。   他的弱点在于他那极其强大,又极其脆弱的自尊心。他坚信满潇成是他的孩子,但如今的“事实”却是,他大错特错,错了数十年!   满潇成与他毫无关系,庸碌无为的满国俊,才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   自尊的高塔轰然倒塌,竟无一寸余地。   但如果让他缓一口气,他很快会发现,这是个充满漏洞的陷阱,冷静的人绝对不会往下跳。   花崇不给他缓气、冷静的时间,“你没事吧?”   申侬寒睚眦欲裂,就像根本没听到一般:“他像我!他从小就像我!他的父亲这么可能是满国俊!”   “从小就像你?”花崇不解,“你以前就觉得满潇成像你?是他在子弟校念中学的时候吗?”   “他就是我的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申侬寒眼中尽是疯狂的色泽,“我对比过血型,算过时间,他只可能是我的孩子!而且云芳……”   嘶吼到这里,申侬寒眼神一凝,“云芳骗我?她骗我?”   “向云芳骗你什么?”花崇就像个好奇而耐心的倾听者,不带任何攻击性,甚至连存在感都极弱。   申侬寒砸着额头,喃喃自语:“她最清楚孩子是谁的,她最清楚……”   花崇轻声问:“是她亲口告诉你,满潇成是你的儿子?”   申侬寒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头微微点了点。   这个动作像是无意识间做出来的。   花崇紧接着问:“你一早就知道满潇成是你的儿子?”   申侬寒陷在巨大的震惊与愤怒中,一方面不信满潇成是满国俊的种,一方面又痛恨向云芳欺骗自己。这两种矛盾的情绪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神智,使他难以察觉到,自己正在陷阱里越陷越深。   他再一次点头,“潇成就是我的孩子,云芳怎么会骗我?”   花崇无声地长吸一口气,“所以你要为他复仇,杀死那些将他逼上绝路的人?”   申侬寒看向花崇,两眼像没有焦距一般。   片刻,他干笑了两声,整个人顺着门向下滑去。   周围陷入紧张至极的安静,空气几乎不再流动。   花崇俯视着他,正在犹豫该不该再刺激他一下。   “他们不该死吗?”申侬寒忽然扬起头,瞳仁中的暴戾、阴鸷倾泻而出,“你说,他们不该死吗?”   花崇心中一定,盯着眼前的杀人魔,“是你杀了他们?”   申侬寒答非所问,“我给自己的孩子报仇,有什么错?”   花崇蹲下来,手中的亲子鉴定书一摇一晃,“申老师,那你现在后悔吗?满潇成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申侬寒怒目圆瞪,右手死死按住前额,混乱地自语:“云芳不会骗我……他们都该死……潇成是我的孩子……我是给自己的孩子报仇……贱女人……不可能,不可能……”   花崇神色肃然,“申侬寒,你终于承认,人都是你杀的。”   申侬寒怔怔地将视线挪到花崇脸上,渐渐有了焦点。   他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嘴张了半天。   花崇拍拍鉴定书,“向云芳告诉过你,满潇成是你的儿子?”   申侬寒的声音淬满狠毒的恨,“你,你诈我?”   “我诈你?”花崇冷声道:“即便没有你的口供,我现在掌握的证据依旧能让你得到法律的制裁。我迫使你认罪,是因为你必须给被你杀害的人一个交待!”   申侬寒急促地喘息,风度全失,朝着花崇的面门猛地唾了一口。   花崇利落地偏头一躲,旋即站起。   一组警员冲了上来,将申侬寒控制住。   花崇迎着他阴森的目光,“申侬寒,你犯下的罪,不止这三桩杀人案。”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围剿(29)   柳至秦拨弄了一下耳机,再次看向沉默不语的满国俊,“申侬寒已经认罪了。”   满国俊脸上的皱纹顿时轻颤起来,干裂的唇分开,眼中全是不信。   “申侬寒承认先后杀死了罗行善、吕可、丰学民三人,目的是为满潇成报仇。”柳至秦说:“我们在命案现场提取到的足迹也已证明是他留下,此外,其他的证据也在逐步收集……”   “不是他!”满国俊捏紧拳头,干哑的声音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不是他,你们,你们抓错人了!”   “不是他?你知道些什么?”柳至秦两手指尖交叠,“我记得上一次问你的时候,你说不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更不知道是谁杀了吕可等人,也不愿意配合我们调查。但现在,你都不问一下申侬寒是谁?你这么容易就断言,我们抓错了人?”   满国俊从眼皮底下看着柳至秦,眼珠不停转动。   他已经乱了阵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和申侬寒比起来,他“单纯”多了,无法进行太深的思考,一些反应是早就演练好的,而一旦超出“演练好”这个范畴,他就只能选择沉默。   但现在,他似乎已经无法再缄默不语。   “你撒了谎,其实你认识申侬寒,并且知道,他就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柳至秦慢慢说:“你只是没有做过亲子鉴定,但你什么都知道。”   满国俊摇头,重复道:“你们抓错人了,他不是凶手,人不是他杀的!他怎么会认罪?”   柳至秦叹了口气,“你害怕他认罪吗?吕可和罗行善遇害时,你行踪成迷。你到哪里去了?是为了帮助申侬寒犯案?”   满国俊像无法理解一般,眼中却渐渐泛起眼泪。   “我家队长说,你在护着凶手——也就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我最初不相信。但现在看来,你的确在护着他。连他自己都承认罪行了,你还在给他打掩护。”柳至秦语气凉薄,“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帮助他。毕竟当年,他曾经破坏过你和向云芳的家庭。毕竟……”   柳至秦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冷酷,“毕竟你省吃俭用抚养的儿子,是别人的……”   “潇成不是别人的。”满国俊嗓音哽咽,浊泪从眼角滑落。   柳至秦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但他低下头,抬手在脸上抹了抹,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他眼中哀光尽露,问:“申侬寒,说,说了什么?”   柳至秦起身出门,很快取来一个平板。   平板上播放着申侬寒认罪时的录像,满国俊看了几秒,无助地摆手,像个再也没了依靠的老人。   尽管他已经过了数年无依无靠的生活。   “我不该相信他。”满国俊突然惨笑起来,不停摇头,“他根本不能给潇成报仇。”   “你们果然认识。”   事已至此,满国俊大约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争取,终于点了点头,“啊,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   申侬寒轻扯着手铐,冷笑的声音充斥着审讯室。   伪装已经被撕下,戴了几十年的面具摔得粉碎,精心谋划的局被识破,再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虽认罪,却不认为自己有罪。   “既然‘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子仇父报’不该同理?潇成是我的儿子,他被人害得那么惨,好好一个人,被活生生砸死,如果无法给他报仇,我这良心怎么能得到安宁?”申侬寒说着平举双手,在胸口处砸了砸,手铐发出“叮叮”的声响,“那三个害死他的人,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居然还被你们警方保护了起来。他们已经忘记潇成了吧?我观察了他们五年,我一直在给他们机会。但是他们呢?除了吕可,谁有哪怕一丝忏悔,一丝不安?”   申侬寒说着摇头,“吕可也没忏悔多久,搬个家就过上了新生活。他们都有新生活,我儿子有吗?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可我儿子难道就该死?”   花崇莫名想到一句在别处看到的话——雪崩时,每一片雪花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申侬寒咬牙道:“他们都是雪花。他们认为自己无辜,但雪崩的时候,哪有一片雪花是真正无辜的?他们每一个都是罪人,一人出一把力,一步一步把我儿子推向死亡。潇成不是因为高空坠物而意外亡故,他是被这些‘无辜’的人围剿而死!”   “糟糕!”徐戡盯着监控,神色严肃,“申侬寒在诡辩。他没有想到足迹、无人机会成为自己落网的重要证据,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掉入花队布置的陷阱,但他在作案之前,想到了最坏的结局——败露。他为此做了准备!”   张贸惊,“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先想好的?”   “对!他在争取同情,将自己摆在弱势父亲的角度,把‘雪花’那一套都搬了出来。”徐戡皱起眉,“他心理非常扭曲,思维却相对缜密,我怀疑他会争取精神鉴定。”   “我去!李立文那个真的精神病宁愿认罪也不愿意接受鉴定,申侬寒这个正常人……”   “大概这就是真正精神病患者和伪装的精神病患者之间的区别。”徐戡叹气,“不过还好花队在里面。”   “围剿而死?”花崇轻哼一声,“你倒是会说。那按照你的‘雪花’理论,一步步把满潇成逼上绝路的可不止他们三人。你这么快就收手了?”   “你是说他在温茗二中的事吧?”申侬寒垂下眼眸,“是啊,那些害他不能继续当老师的人也该死,还有那些不肯给予他一份工作的人也……”   花崇打断,“但最该死的,难道不是你?”   申侬寒一怔。   “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你所谓的‘围剿’。”花崇说:“你认为满潇成的悲剧是无数‘雪花’组成的‘雪崩’。但你有没有想过,始作俑者是谁?”   申侬寒不语,审讯室只剩下呼吸的声响。   “难道不是你?”花崇厉声道。   申侬寒猛地抬首,惊惧交加,“你,你说什么?”   “满潇成为什么会出生?为什么会在出生之后经历这么多的苦,最终惨死在玻璃下,你难道不知道?”花崇掷地有声,“是你插足了向云芳的婚姻,你强迫向云芳与你发生关系,才有了满潇成!申侬寒,你没有资格怪别的‘雪花’,你才是最有罪的那片‘雪花’!”   申侬寒瞠目结舌,汗水从额角滑了下来。   “我操!”张贸说:“花队怎么也开始诡辩了?照这意思,满潇成出生就是错误?但哪个人出生就是错误呢?”   “你没发现花队是故意这么说的吗?”徐戡笑了笑,“申侬寒要抛出‘雪花’理论,认为满潇成是被‘雪花’们围剿至死。花队就把这个范围扩大,将所有导致满潇成死亡的事件都归整进去,归到最后,罪魁祸首就成了申侬寒——如果申侬寒不强迫向云芳,那么满潇成根本不会出生,更不会有那一场惨烈的死亡。”   张贸揉了揉猛跳的太阳穴,“厉害还是花队厉害,如果嫌疑人跟我绕圈,我百分之三十被他绕进去,百分之七十不允许他继续绕。花队这是看似被绕进去了,却以嫌疑人的理论打击嫌疑人。”   “你……你……”申侬寒肩膀颤抖,手铐被震出细小的响动,“你这是无,无稽之谈!”   “怎么?同样的道理用在别人身上,就是正义之举,用在你自己身上,就成了无稽之谈?你这双重标准玩儿得真溜。”花崇冷笑,“如果不是你强迫向云芳,世上根本不会有满潇成这个人!”   申侬寒两眼放出寒光,怒气勃然地瞪着花崇。   “他的节奏被花队打乱了。”徐戡抱臂,“他本来想将花队拉到他计划好的轨道上,上演一出悲情戏码,但中途却被花队拿走了主导权。他已经‘脱轨’了,只能被花队牵着鼻子走。”   张贸紧盯着监控,“我什么时候能像花队一样?”   “如果我是你,我宁愿杀了我自己。”花崇又道:“你才是满潇成一生悲剧的根源,你杀再多‘雪花’,都抹不掉你自己身上的罪孽!最该死的是你!当年在温茗量具厂单身宿舍,向云芳根本没有答应你,是你强迫她与你发生了关系!你们此后再无联系,是因为她直到离世,都没有原谅你!”   申侬寒痛苦地喘息起来,双眼越瞪越大,血丝像要爆出眼眶。   他近乎竭斯底里,“荒唐!”   “荒唐?”花崇淡淡道:“申侬寒,做尽荒唐事的是你。你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直到现在,你还在为自己犯过的罪狡辩,你对向云芳求而不得,玷污了她,还要编出一个故事来诋毁她,拔高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讲的那个故事漏洞百出?你引以为傲的逻辑在你自以为是的骄傲下简直不堪一击。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因为无法反抗而被你侵犯,如今还要被你说成是‘主动解开扣子’。你空谈‘良心’,你有良心吗?对,她也有错,她错在选择隐忍,错在一个人守住这个秘密,错在欺骗她的丈夫满国俊。但三十多年前她没有勇气承认自己被你侵犯,不是你现在肆意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理由!申侬寒,你因为自己的欲丨望强丨暴了一名即将成婚的女性,没有谁比你更荒唐!”   “我没有!她是自愿的!她是自愿的!”申侬寒咆哮起来,“我没有强丨暴她,她愿意和我……如果不愿意,她以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做了好菜会送我,我加班太晚她会请我吃宵夜,她受了委屈会和我说,她,她还会嘱咐我天凉加衣!如果她对我没有感觉,她不会这么对我!我只是迟了一步,比满国俊迟了一步而已!”   “啧,看来这个申老师不仅心理扭曲,还有臆想症。”张贸说:“向云芳和他走得近一些,他就认为对方对他有意思。要真是这样,咱们局的警花都对我有意思。”   “自我意识过剩。”徐戡摇了摇头,“其实像申侬寒这样的人,现在比之过去,只多不少。”   “嗯?”张贸偏过头。   “一些自我意识过剩的男人,在求而不得的情况下,轻则选择跟踪、骚扰,在各种场合秀存在感,影响女方的生活,重则强丨暴,甚至奸丨杀。”徐戡道:“他们和申侬寒一样,申侬寒是这个群体里行为最恶劣的一撮人。他们甚至自有一个道德评判体系,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错,都是合理的。直到不得不直面刑罚,他们还会为自己狡辩——她们对我有意思,她们是自愿的。”   “我呸!”张贸骂道:“一群变态。”   “你就算没有迟那一步,向云芳也不会选择你。”花崇靠在椅背上,“你得明白,如果如你所说,她真的对你有感觉,怎么会在你出差时,就接受了满国俊的追求?”   申侬寒抖得更加厉害。   “不过向云芳已经去世了,三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硬不承认强丨暴,我也不能将你怎么样。”花崇语气一变,“不过你为了给满潇成报仇而杀害三人,却是证据确凿,难逃刑罚。我无法让你向向云芳赎罪,起码得让你向那三名被你杀害的人赎罪。”   闻言,申侬寒五官一僵,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赎罪?”几秒后,他喃喃道:“云芳已经原谅我了,我还有什么罪?”   “他什么意思?”张贸问,“向云芳已经原谅他了?他们不是根本没有交集了吗?”   徐戡看了看监控里的花崇,显然花崇也在思考。   “不知道。”徐戡说,“难道他和向云芳后来还发生过什么事?”   花崇脑中快速转动,问了个看似离题的问题,“你怎么查到罗行善这三人与高空坠物事件的关联?”   申侬寒怪声怪气地大笑,情绪像是被挑了起来,“云芳告诉我的。他们不是我一个人杀的,是我和云芳一起杀的!是我和云芳联手!”   答案出乎意料,花崇没有立即说话。   申侬寒却是越来越激动,“云芳想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这是我能为云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哈哈!哈哈哈!”   “你在洛城见过向云芳?”花崇问。   过了许久,申侬寒才收住笑声,堪堪点了点头,“这么多年,她终于和我一条心了。我只能查到潇成那天晚上是送一个女护士回家,却不知道这个女护士是谁。呵呵呵,如果不是云芳,我不知道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给我的潇成报仇。”   “她找过你?”   “她给我写信。”申侬寒虚着眼,似乎看向了很遥远的地方,不知不觉间,讲出了些许过去的事,“她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我,我遵守了。连她那个没用的丈夫成了废人,连她生病来洛城住院,连我们的儿子去世,我都没去打搅她。是她找到我……”   申侬寒说着停下,双手捂住上半张脸。   “她希望我能为她杀掉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那个女护士。”申侬寒道:“我才知道,原来害死我儿子的不止女护士一人。”   花崇在心里衡量申侬寒所言的真假。   “她说她日子不多了,如果我能为她完成这个心愿,她就原谅我对她做过的事。”申侬寒狰狞地笑道:“我已经完成了,她原谅我了,你们别想糊弄我!”   “你这是承认当年强迫向云芳的事了?”花崇说:“她一直恨你,没有原谅你,直到要你答应为满潇成复仇。”   申侬寒失语。   “撒谎需要圆谎,圆谎需要思考。而撒的谎多了,要圆就没那么容易。”花崇站起来,“你是数学教师,你的逻辑思维确实强于一般人。但你撒的谎实在是太多,它们彼此相悖,逻辑上已经乱了套。你连给自己维持怎样的‘人物设定’都搞不明白了。申老师,那个在讲台上温和儒雅侃侃而谈的人不是你,现在这个扭曲、疯狂的连环杀手才是你。”   半分钟后,申侬寒像终于缴械一般,眼中露出残忍的光,“人是我杀的,我承认。云芳是被我强迫的,我也承认。但我不后悔,这一辈子走下来,我不是输家。我睡了我爱的女人,让她给我生了孩子,她的丈夫为我抚养孩子,而我事业有成,风光无限。唯一不幸的是,我的孩子被人害死,我与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过……”申侬寒阴森森地道:“我用自己的手报仇了。我的女人恨了我一辈子,又能怎样?到最后,她不是还是得来求我?她的丈夫就更惨了,明知道潇成不是他的种,却一个屁都不肯放,到头来,还要配合我,为我拖延时间。”   ??   “满国俊什么都说了。”柳至秦回到重案组,很是无奈,“他和申侬寒有个约定——当申侬寒准备作案时,他就离开养老院,造成行迹不明的假象,将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所以我们才会查到他六次外出,吕可和罗行善遇害时,他正好无法证明自己在哪里。而丰学民遇害时,他没有外出,因为那是申侬寒临时决定的行动,还来不及通知他配合。”   “他们是通过什么联络?技侦组排查过他们的通讯记录,一无所获。”徐戡说。   “信。”柳至秦道:“最简单,也最容易被我们忽视的办法。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的确可能还保有写信的习惯。”   “但满国俊为啥要配合申侬寒?他不是早就察觉到满潇成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吗?他恨满潇成,也恨向云芳,他最后都那么对向云芳了,直到现在还在挥霍满潇成的死亡抚恤金。他为什么还要当申侬寒的帮手?”   柳至秦摇头,“他恨满潇成,但也爱满潇成。花队说他对满潇成的感情很复杂,但我现在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满潇成的爱其实很纯粹。”   张贸听不懂了,徐戡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旁。   “即便知道满潇成不是自己孩子,知道自己被妻子欺骗,还是没有办法放下那一份作为父亲的爱。毕竟在知道真相的时候,他已经抚养了满潇成18年。”   “所以他就去帮申侬寒?这太不理智了!他不会感到痛苦吗?”   “怎么不会?”这次接话的却是徐戡,“但有时候,为人父母,本来就无法完全保持理智。”   “其实满国俊比申侬寒还要疯狂,除了吕可三人,他还想杀掉肖潮刚。”柳至秦从花崇的抽屉里拿出一根烟,想点,却没找到打火机,只得捏在手中把玩,“肖潮刚侵犯过满潇成,我们的推测没有错,满潇成正是因为无法忍受,才从肖潮刚的公司离开。这件事是满国俊心中的刺。”   “但肖潮刚不是早就死了吗?被李立文杀死了。”   “满国俊不知道。”柳至秦说:“他始终不愿意说出申侬寒,就是因为申侬寒还没有解决掉肖潮刚。他恨申侬寒,却知道只有申侬寒才能杀掉肖潮刚。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拖时间。但现在申侬寒已经认罪,他最后一点希望也失去了。”   “申侬寒没有想过杀死肖潮刚。”花崇回来了,将记事本扔在桌上,“‘杀死肖潮刚’只是申侬寒控制满国俊的筹码。满国俊头脑简单,老实了一辈子。申侬寒知道,只要肖潮刚不死,满国俊就会一直‘保护’自己。”   “辛苦了。”柳至秦倒了杯水,“我刚看监控,向云芳也参与其中?”   花崇接过杯子,“向云芳参与或者不参与,都无法改变这个案子的性质。申侬寒说信件藏在洛城一中的图书档案馆,我已经安排人手去查。”   “这三个人真是……”张贸斟酌了一会儿,“真是一言难尽啊。向云芳不敢说出真相,恨了申侬寒一辈子,最后却不得不请求申侬寒为儿子复仇。满国俊恨向云芳和满潇成,却无法抛弃家庭,也放不下对妻儿的感情,最后成了申侬寒的帮凶。申侬寒是最分裂的一个,我现在都不明白他到底爱不爱向云芳和满潇成。说他爱吧,那他的爱也太扭曲了,先是强丨暴向云芳,然后在满潇成活着的时候不伸出援手,等到满潇成死了,才想起自己是个父亲,然后疯狂复仇,这他妈的……”   “你可别说他精神有问题。”徐戡道:“他现在恐怕巴不得自己精神有问题。”   “想听听他的歪理吗?”花崇将杯中的水喝完,“申侬寒说,正是因为过去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所以才要杀了罗行善三人。”   张贸骂道:“我操!”   “‘这是我唯一能为潇成做的事了,做完这件事,云芳也会原谅我’——这是申侬寒的原话。”花崇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围剿(30)   在洛城一中的图书档案馆,警员们找到了申侬寒所说的信。   信件一共有四封,被锁在申侬寒专用的小柜里。信上写满一个悲痛欲绝母亲的哀伤,字里行间皆是老来丧子的痛楚。她请求申侬寒为满潇成报仇,发誓满潇成是申侬寒的骨肉。   ——你怨我不原谅你,可是我怎么原谅你呢?我在即将嫁人之前被你玷污,我的人生被你彻底改变,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没有能力杀掉那些害死潇成的人。他小时候,我不敢与他太过亲近,因为看到他,我就会想起你对我做过的事。这些年我始终在后悔,后悔生下他,后悔没有忍下心打掉他。而现在,他无辜惨死,我却重病缠身,连给他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我不配为人母。但你可以!潇成是你的儿子,他的生命是你给的。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原谅你吗?你给他报仇!只要你给他报了仇,我就原谅你!下辈子我向云芳做牛做马服侍你!   ——必要时候,你可以找满国俊帮忙。你别认为我在开玩笑。满国俊恨我,也恨潇成,更恨你。但我看得出,他对潇成仍有感情,他也想给潇成复仇。只是他生而懦弱,横遭打击之后更加懦弱,他没有勇气。去找他吧,他会是一个好帮手。   ——小申,谢谢你。   ——只要你杀了那些人,我就原谅你,我只能指望你了!   ……   信件已经被移交给痕检科做笔迹鉴定,看过内容的众人皆唏嘘不已。   零星的言语,加上申侬寒、满国俊两人的口供,已经足够勾勒出向云芳痛苦而压抑的一辈子。   申侬寒当初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毁了向云芳——这个普通女职工的一生。   如果没有申侬寒,向云芳会像所有待嫁姑娘一样,幸福地等待恋人满国俊来迎娶自己。热热闹闹的婚礼结束之后,一同住进厂子给分的小家。向云芳怀上小孩,满国俊更加努力地工作。当小孩出生之后,一家三口过上与一般双职工家庭无异的生活。夫妻之间可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朝八晚六,循规蹈矩,不富裕,但也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孩子调皮,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但入夜之后,一家人围在一张桌上共进晚餐,倒也其乐融融。   可这看似平凡的、普通人皆可拥有的一切,全都成了向云芳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她好心好意给生病的朋友送饭送药,却在嫁人之前遭遇飞来横祸。   她被强丨暴的地方在单身男性的家中,并且对方是被她当做弟弟来照顾的朋友。   申侬寒是一名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教师怎么会犯错?   她能求助吗?她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吗?   后果是什么?   别说在三十多年前,就是放在现在,也必然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看噢!就是那个女人,嫁人之前被强丨暴了啊!婆家的脸往哪儿搁噢?被强丨暴的女人还能娶回家吗?我看啊,这婚还是别结了吧,糟心噢!”   “啧啧啧,她说是被强丨暴你就信啊?我看就是偷情,就是贱,就是骚!如果她不骚不贱,会被强丨暴吗?那一栋单身宿舍住了那么多人,怎么不见别家姑娘被强丨暴?就她被强丨暴?不懂得自爱难道还能怪别人?我听说啊,她当时是主动去申老师家里!姑娘家家,跑一个男老师的家里去干什么?说没鬼我都不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叫一个干柴烈火啊!反正我不信她是被强丨暴的。肯定是自己空虚了,痒了。”   “对对对!肯定是她自愿的,完了又反悔了,或者什么条件没谈好,才突然闹这一出。哎,这申老师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个又骚又贱的疯子。人家都去他家里引诱他了,他不给点儿反应也不正常啊,但这反应一给,就玩大了。哎,这一来,我看他是连老师都当不成了吧?可惜可惜,前途都被向云芳给毁了。”   “你们知道不,如果女人真心要反抗,男的根本不可能那个她。我家几个婶几个姨都这么说来着!这个向云芳啊,咱们退一万步讲,就算确实是申老师图谋不轨,想那个她,她也是没有铁了心反抗。这种女人的心思,我最懂了!”   “最惨的还是她婆家。我要是她婆婆,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娶她,太丢人了,祖宗都得被气活!”   “满国俊也应该不愿意了吧?那么好一个大小伙子,踏实、勤奋,连续当了好几年生产模范了,愿意和他处对象的姑娘多的是。我要是他,我马上把向云芳给退了。谁甘心娶个被‘开封’的老婆回家呢是吧?”   “这女人啊,还是本本分分好。向云芳平时就不怎么自爱,我经常看到她和男的聊天,聊得那个高兴。”   “她啊,就是贱,就是骚,活该!”   无法面对旁人的冷眼与恶语,更无法想象满国俊知道真相后会怎样。向云芳不敢倾述,不敢表露出一丝失常,只祈祷不要怀上孩子。   如果没有孩子,申侬寒不再来纠缠,她就还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一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来例假。   她恐惧到了极致,又舍不得将孩子打掉。   再怎么说,那是长在她身体里的、她的血肉。   万一孩子是国俊的呢——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可孩子出生之后,她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当年的人们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亲子鉴定,连查血型都是很稀罕的事。她不敢问厂医院里认识的医生和护士,只敢自己悄悄地查,翻了很多书,最终发现,孩子的血型与满国俊对不上。   对得上的,是申侬寒。   这个孩子,是申侬寒留给她的孽债。   她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被愧疚、害怕鞭笞得遍体鳞伤。   有很多瞬间,她甚至想掐死襁褓中的婴儿。   每个夜晚,她都在安静地哭泣。   申侬寒没有继续缠着她——玉石俱焚谁都不想,申侬寒还有事业,比她更不愿意让秘密曝光。她将一切埋在心里,背上了极重的心理负担。因为自知对不起满国俊,对不起整个满家,她待满国俊几乎百依百顺,包揽了一切家务,全心全意伺候对方。   满国俊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心疼她,想要与她分担家务,她也不让。满国俊只好将省出的精力花在儿子满潇成身上。   向云芳有时无法面对满潇成,却又渴望亲近满潇成。满潇成差不多是被满国俊带大的。满潇成亲满国俊,胜于亲向云芳。   不过满潇成比很多同龄的孩子都懂事,成绩优秀,从不乱花钱,回家就帮忙做家务。   每一年向云芳生日的时候,他都会搂住向云芳,说一声“妈妈生日快乐,我和爸爸爱你”。   儿子的每一句“爱”,都像一记砸在头颅的闷拳。   每一天,向云芳都活在惶惑不安中,一方面内疚快要将她压垮,一方面她又害怕满国俊知道满潇成非己所出。   但日子还在往前走,生活再艰难也得过下去。   不是谁都有勇气与过去决裂。   不是谁都有勇气选择死亡和放弃。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孤独的、普通的妻子与母亲。   后来,满国俊受了重伤,不得不从生产岗位上退下来,她接了满国俊的班,一肩扛着繁重的工作,一肩扛着整个家庭。   受伤之后,满国俊性情大变,她更是事事顺着满国俊,不让满国俊做一点家务,更不让满国俊受气。   量具厂里的职工都说,她与满国俊简直是模范夫妻。   但真的是这样吗?   模范夫妻的生活不该是甜蜜幸福的吗?   为什么她的人生只有压抑与痛苦?   爱情经不起蹉跎,她照顾了满国俊一辈子,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愧。   而对申侬寒,她自始至终只有恨,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唯一的儿子惨死,身为母亲的那种悲痛与绝望竟然将她对申侬寒的恨也压了下去。   ——求求你,替我们的儿子报仇。   ——报了仇,我就原谅你。   在最后一封信件里,向云芳对申侬寒说了谢谢。   “难以想象她这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太可怜了。”柳至秦摇了摇头,“守着一个令她感到耻辱、害怕的秘密过了几十年,最终重病缠身,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求那个毁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帮她完成心愿。”   “申侬寒还自诩正义,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花崇道:“他们三人里,他是罪孽最深的一个,却过了几十年好日子。”   “这么说,其实满国俊也很惨啊。”张贸直叹息,“他是最无辜的了吧?被向云芳骗了那么多年,放不下对儿子的感情,最后为了报仇,居然忍着屈辱与仇恨,与申侬寒同流合污。申侬寒还用肖潮刚控制他,他再恨申侬寒,也不得不为申侬寒争取时间。哎!”   “申侬寒承诺杀四个人,最后一个其实不是肖潮刚,是满国俊。”花崇说:“这人太阴险了,满国俊那种老实人怎么斗得过。”   “对了。”柳至秦问:“丰学民遇害的那次,申侬寒到底是怎么把他引诱到垃圾堆放处的?”   “申侬寒交待,那天他确实没有做好杀死丰学民的准备。”花崇点了根烟,两根手指夹着,“跟踪是跟踪了,但他还想找到更好的机会。看到丰学民向旅馆走去,他几乎已经放弃作案,但丰学民弄丢了钱包,不得不返回小巷中。”   “申侬寒捡到了钱包?”   “没有,他只是看到丰学民在沿途寻找,像丢失了东西的模样。”花崇吐出烟雾,嗓音有些沙哑,“他认为是一个机会,于是将自己的钱包放在地上,假装拾起。”   “丰学民上当了。”柳至秦已经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申侬寒捡起钱包后跑向老小区,丰学民一路追赶,直到垃圾堆放处。那个打游戏的男生听到的跑动声正是来自他们,然后申侬寒用电击工具将丰学民放倒。”   张贸一脸感慨,“这么说来,是丰学民命里该有这一劫啊。他那钱包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就那天晚上丢了。第二天我们就查到他与满潇成的关系了,我们会把他保护起来。如果他白天没有出车祸,夜里没有去凤巢南路打麻将,没有丢掉钱包,就不会被杀害。”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人命里‘该’有一劫。他是被犯罪分子盯上了,不是活该他倒霉。”柳至秦说:“况且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一环扣一环,满潇成的意外不也是这样吗?罗行善、吕可、丰学民,谁从既定事实中缺席,那块落下的玻璃都不会砸在满潇成身上。”   花崇抽完烟,吁了口气,偏过头道:“小柳哥。”   “嗯?”   “吃饭去,吃完回来接着干活。尹子乔还等着咱们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   市局对面的巷子,老板们很会做生意,同样的门面,夏天和冬天卖的却是不一样的东西。   夏天卖小龙虾的馆子,现在已经卖起了羊肉汤锅。夏天卖冰粉凉虾的小摊,现在在卖糖炒板栗。   卖蛋烘糕的老板还没收摊,笑呵呵地招揽生意。   花崇已经走到一家羊肉汤锅馆门口,闻见蛋烘糕的香味,望去一眼,脚步为之一转。   “花队?”柳至秦回过头。   “你在那个摊子买的蛋烘糕?”花崇指了指。   柳至秦看到了,“嗯,你现在想吃?”   “你给我买的不都被曹瀚和张贸吃了吗?”花崇笑,“我只吃到一个。”   柳至会意,“我这就去给你买。”   “小伙子,我记得你!怎么样,我老黄家的蛋烘糕,吃了就忘不了吧?哈哈哈,跟你说,整个洛城啊,就我这家最正宗,别家的,啧,都没我这儿好吃!”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叔,话特别多,“这回要几十个?又是全部来一遍吗?”   柳至秦摸摸鼻梁,“几十个还是算了吧,吃不了这么多。”   “嘿!怎么吃不了?你上次不就吃了几十个吗?”老板撸着袖子,“你们年轻人,操劳,工作辛苦,压力也大,还是该多吃一些。我这蛋烘糕啊,远近都说好,姑娘吃了变美,小伙吃了变帅!”   “来四个吧。”花崇听不下去了,说完看向柳至秦,“我俩一人两个。”   “好。”柳至秦问:“味道你选。”   “一人两个的话,那就两个奶油肉松,两个牛肉豇豆?”老板说:“这两种是我家的招牌,一种甜一种咸,先吃咸来再吃甜,生活美满似神仙。”   花崇偏过头,低声笑:“听他说话我有点儿尴尬。”   柳至秦也低声道:“我也是。”   “我都不尴尬,你俩尴尬什么?”老板居然听到了,“有咸有甜的生活,不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也不图什么飞黄腾达,什么一夜暴富,平平稳稳就好。你们看我推着车卖蛋烘糕,一天其实赚不了几个钱,但我靠这个手艺,养活了我一家。你们说,我该不该觉得幸福?”   花崇和柳至秦还没回答,老板就已经自答:“该嘛!哈哈哈!”   听着老板爽朗的笑声,看着老板笑出褶子的脸,花崇心中忽地松快了许多。   身在刑侦支队重案组,必然与扭曲、罪恶为伴。正常的人不会被带到重案组的审讯室,被押到那里的几乎都是心理变态、行为凶残的犯罪者。   重案刑警的工作,就是和这些人打交道,剖析他们险恶的内心,甚至将自己带入他们的角色,感受他们犯罪前后的心理状态,与他们博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激烈的交锋。   找到申侬寒这个人,找到他的犯罪证据,已经令人倍感疲惫,审讯的过程更是一场不得不打的硬仗。逻辑推理、临场应变,一样都不能少。申侬寒太狡猾,最初冷静得如机器一般,想要撕下他的皮囊,就要利用他的逻辑。但利用他逻辑的同时,极易被拉入他的轨道。交锋时堪称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还要有一丝运气。   从审讯室出来时,花崇看似平静,其实大脑已经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连日与案子打交道,身心俱疲都在其次,心理受到的影响才更加可怖。   ——这是个不干净的世界。   ——这是个人人都在犯罪的世界。   可是走出市局,却遇到了乐观开朗的蛋烘糕老板。   单单因为自食其力,用辛苦赚来的钱养活了一家人,老板就笑得那么开心,还拿蛋烘糕编了一句打油诗。   深秋的夜,老板的笑容就像一簇燃烧得旺盛的火。   花崇轻轻甩了甩头,听觉蓦地变得格外清晰。周围充斥着鲜活的市井气息,有人追逐打闹着跑过,有人低声笑着说出甜言蜜语,有人坐在路边一边喝啤酒一边吹牛逼……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没有犯罪,没有害人,像蛋烘糕老板一样平凡地讨着生活,晒着平凡的幸福。   这些人值得被保护。   指尖传来触感,花崇回眸,见柳至秦正看着自己。   “其实我家有四种招牌。”老板又叨开了,“除了奶油肉松、牛肉豇豆,还有榨菜海带丝、红糖肉松。不过你们只要两种口味,那就给你们做卖得最好的两种好了!”   “等等!”花崇说,“那就一样做一个吧。”   老板抬眼,“但你们有两个人噢,蛋烘糕小,没办法分着吃。”   “嗯。”花崇点头,“您做吧,四种招牌口味,一样一个。”   柳至秦站在一旁不做声地微笑。   几分钟后,蛋烘糕做好了。   新鲜出炉的蛋烘糕最是美味,热气腾腾,外皮松软热糯,里子的香味渗进蛋皮,咬一口就是满嘴香。   花崇却没有急着吃,提着纸袋走进羊肉汤锅馆,叫好了锅,把四个蛋烘糕挨个分成两半。   “给,尝尝。”分好之后,他先将红糖肉松味的递给柳至秦,自己将剩下的一半放进嘴里。   柳至秦接过,却没有立即吃,笑道:“刚才你说四种招牌口味都要时,我还以为你会咬掉一半,另一半给我。”   花崇差点被噎住,挑着眉梢说:“我有这么……”   “嗯?怎么?”   “这么……”花崇一时卡了壳,竟不知道“这么”后应该接什么。   我有这么恶心?   我有这么变态?   与柳至秦分享食物这种事,怎么可以用“恶心”、“变态”来形容?   花崇略微皱眉,直到将一半牛肉豇豆蛋烘糕放到嘴里,也没想出该说什么。   柳至秦已经很自觉地把剩下的一半拿走了,说:“你把申侬寒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倒是输在了一个蛋烘糕上。”   “我这是用脑过度了。”花崇争辩。   “你是想说‘恶心’和‘变态’吧?”柳至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他的心里话,“但你又想,一起吃蛋烘糕,根本不恶心,也不变态啊。所以你后面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花崇将奶油肉松蛋烘糕递到柳至秦嘴边,“吃。”   我还堵不住你的嘴?   柳至秦从善如流,衔走嘴边的蛋烘糕,眼睛笑出弯弯的幅度。   花崇手指上沾了些奶油,没想太多,收回之后条件反射就舔了一下。   舔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刚才碰到柳至秦的嘴唇了。   柳至秦目光温柔,闪着笑意,没有拆穿,只说:“谢谢花队。”   这时,羊肉汤锅端上来了,白色的雾气短暂地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雾气散开的时候,柳至秦突然说:“花队。”   花崇刚刚拿起筷子,闻言抬头,“嗯?”   柳至秦眸光深得像要将眼前人吸入瞳仁中,“上次我是不是问过你——在这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你能考虑和我在一起吗?”   花崇心口轻轻一震,眼尾向上扬起。   他没有避开柳至秦的视线,反倒更加专注地看着这个与自己渊源极深的男人。   “现在我有些后悔了。”柳至秦认真道,“我不想等到一切都结束。我等不及了。”   花崇手指颤了颤,筷子被悄然放在碗上。   柳至秦说:“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   “花队,你愿意吗?” 第一百三十章 毒心(01)   从深秋过度到寒冬,通常只需要一场深夜袭来的寒潮。   好在天气再冷,屋里总是暖和的。德牧二娃趴在客厅的沙发边睡觉,身子下压着的是加厚的新垫子。它原先软趴趴的耳朵已经彻底立起来了,即便正在睡觉,仍能听到周遭的动静。   客厅只开了一盏鹅黄色的小夜灯,卧房的门关着,门缝隐隐透出些许光亮。二娃的耳尖动了动,扭头看一眼,接着前肢前伸,用力伸了个懒腰。   卧房里有动静,二娃大概是听见了。   打完哈欠,二娃又往卧房的方向看了看,没有起身的意思,懒洋洋地再次团进垫子里,下巴枕在一块牛皮咬骨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但它没能睡踏实,因为不久之后,卧房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径直去了卫生间。半分钟后,又有人出来,跟着去了卫生间。   它没有睁开眼,光靠嗅觉就能辨出,先出来的是花崇,跟在后面的是柳至秦。   他们身上有一股最近时常闻到的味儿。   二娃的鼻子好奇地动着,忽听卫生间传来水声。   它终于又撑起身子,歪头看向卫生间。   水声持续了很久,久到不可思议。二娃疑惑地轻轻“嗷呜”一声。它好歹被花崇收养了一段时日,知道花崇洗澡很快,但这阵子,花崇洗澡越来越慢。   也许是因为柳至秦。   柳至秦是这个家的常客,经常来,不过以前从来没有留下来过夜。如今却几乎住了下来。   二娃当然很高兴,新垫子和新咬骨都是柳至秦给的,但它还是很疑惑——自己现在是不是有两个主人了?   有两个主人的话,当然两个主人都要讨好。那是应该优先讨好花崇,还是优先讨好柳至秦?   二娃不是正宗的德牧,且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小时候还被伤害过,脑袋有些笨,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它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睡起来,正要睡着时,再次被吵醒。   卫生间的水声终于停了,花崇和柳至秦从客厅穿过,回到卧室,留下一连串脚步声。   二娃听到他们在低声说话,但听不懂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花崇的声音比平时沙哑,而柳至秦好像特别温柔。   卧室门轻轻合上,一阵被褥牵动的声音之后,世界彻底安静了。   二娃满意地闭上眼,知道自己这回可以睡个好觉了。   但也许是睡着的时候,时间是飞逝的。它被脚步声吵醒时,还有些愤怒。不过一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   柳至秦穿着蓝色的睡衣,衣袖挽起,正在厨房里忙碌。   窗玻璃上贴着一层雾气,外面的世界看不真切。   小锅里蒸着两个切开的荞麦馒头,另一边灶台上温着一锅蛋花汤。   二娃走到厨房门边,人立起来,两只爪子撑着门框,大尾巴扫来扫去,兴奋地讨要食物。   柳至秦看了它一眼,唇角浮起笑意,蹲下摸了摸它的爪子,相当于“握手”。   德牧的爪子很大,又肉又厚,握起来手感不错。   二娃开心地叫了一声。柳至秦立马拍拍它的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二娃不出声了,乖乖地坐在一边,等待属于自己的食物。   柳至秦将狗粮豆倒进碗里,还热了一盒牛奶,与狗粮豆拌在一起。二娃扑过来,尾巴摇成虚影。他看了看灶上的两个锅,这才去卫生间洗漱。   荞麦馒头蒸好时,花崇已经起来了,睡眼惺忪,头发也有些乱。柳至秦从卫生间出来,笑道:“早。”   花崇在脸上抹了一把,没说话,闷头挤进卫生间,想要关门,却被挡住。   “嗯?”他抬眼,不解地看柳至秦。   “花队,你还没跟我说‘早’。”   花崇眼睛往斜上方一转,瓮声瓮气地说:“形式主义。”   柳至秦不走,“实践和形式主义两手都要抓。”   花崇耳根一热,乐了,摆出闲散的姿态,连眼睛都没彻底睁开,“好吧,小柳哥,早。”   柳至秦这才松开手,顺道帮他理了理头发,“早餐做好了,蛋花汤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吧。但别太甜。”   “行。”   二娃从碗里抬起头,黑色的嘴糊了一片奶白,憨憨地对花崇摇尾巴。花崇叹气道:“这傻狗,每次喝牛奶都不知道自己把嘴巴舔干净。”   “没事,我帮它擦。”柳至秦说。   “不能这么惯着它。”花崇道:“倒一碗清水给它,让它自己洗干净。”   二娃虽然听不懂话,但嗅得出主人身上的不满情绪,立即垂下脑袋,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你就别管了。”柳至秦在花崇肩上拍了一下,顺手带上门,“交给我处理。”   只要不和柳至秦一起进卫生间,花崇洗漱的速度就很快,片刻后出来,柳至秦已经把二娃收拾妥当了。   冒着热气的蛋花汤和荞麦馒头放在桌上,很有一派“家”的气息。   家里的座椅都很硬,柳至秦去了趟卧室,一手拿着靠枕,一手拿着厚衣。   “我不用……”花崇想躲,厚衣已经被披在肩上。   “穿好,夜里降温了。”柳至秦说着将靠枕放在椅子上,按了两下,对软度和韧度很满意。   花崇没有立即坐下,“这靠枕不是你垫在背上的吗?给我坐?”   “嗯。”柳至秦点头,“花队,你今天早上话怎么这么多啊?”   花崇:“……”   “好了,坐吧。”柳至秦笑,“椅子又冷又硬,不适合你坐。垫个垫子会好一些。”   花崇当然知道又冷又硬的椅子为什么不适合自己坐,想起夜里的事,脸突然泛起些许热度。   但你情我愿,彼此尽兴,用不着这么矫情。自己也不是那么金贵的人,金贵得连没有垫子的椅子都不能坐,啧……   “我是想你能够坐得舒服一些。”柳至秦看穿了他的心思,温声道:“并不是觉得你连没有垫子的椅子都不能坐。毕竟……”   花崇抬眼,“毕竟?”   柳至秦狡猾地眨眼,“毕竟我们花队身体那么好。这点儿‘不适’根本不算什么事。”   “闭嘴吧你。”花崇端起一碗蛋花汤,一口下肚,却皱起眉头,“怎么是咸的?”   “你拿的那碗是我的。”柳至秦将另一碗往前一推,“这碗才是你的。”   花崇喝了一口甜的蛋花汤,这才舒坦了,问:“怎么想起一碗做甜一碗做咸?我还以为都是甜的。”   “如果都是甜的,一会儿你喝腻了,想喝咸的怎么办?”柳至秦拿起一片荞麦馒头,“而且荞麦馒头本来就带有甜味。”   “哎你这人。”花崇不审问嫌疑人时经常辞穷,话说一半打住,本想不往下说了,一与柳至秦的目光对上,又觉得柳至秦似乎很期待他接着说,于是又开口,“心思多得有点儿过分。”   柳至秦挑眉,“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心思多啊?”   这话似乎带着几分抱怨,但花崇听到的却是笑意,索性纠正道:“你心思细,温柔,这回总行了吧?”   “谢谢夸奖。”柳至秦说:“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花崇没吃多久,果然被腻着了,视线看向柳至秦的碗,“那什么……”   柳至秦就喝了两口,碗里的蛋花汤还剩下许多,一见花崇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善解人意地将碗推过去,“喏。”   一顿简单的早餐吃到最后,两人共享了一碗咸蛋花汤。吃完花崇洗碗,把柳至秦赶去卧室叠被子。   卧室的情况其实有些糟糕,衣裤乱七八糟扔得满地都是,好在床单和被子是干净的。柳至秦走至飘窗,将歪倒在飘窗上的玩偶熊扶起来。   说起来,以前玩偶熊总是面向床的方向,现在老是“孤单”地看着外面,留下一个肥壮的背影。   这当然是花崇的杰作。   花崇说了,被熊“看”着感觉有点奇怪。   柳至秦唇角含着笑,将玩偶熊放好,再将掉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叠好。   在一起已经有一阵子了,但每天早上收拾“战场”,心里仍是充满悸动。   那天在羊肉汤锅馆问花崇“愿不愿意”,本以为会迎来一场拉锯战,事实上,花崇也的确没有立即作答。   餐桌上安静得诡异,只有动筷子和汤锅冒泡的声响,和周围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花崇没说话,他也没有催促,似乎同时陷入了一幕哑剧。   直到吃完埋单,花崇也没有说愿意或者不愿意。   但他竟然毫无失落、慌张之类的情绪。就好像明白花崇不会拒绝自己。   从羊肉汤锅馆所在的小巷走回市局只需要几分钟,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柳至秦还刻意向后看了看,那位卖蛋烘糕的大叔已经收摊回家了。   站在路边等人行绿灯的时候,花崇很随意地说:“那今后是我到你家里住,还是你到我家里来?”   这话问得跟拉家常似的,柳至秦先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心跳阵阵加快,“你决定,我听你的。”   花崇潇洒地伸出左手,在柳至秦右手背上力道十足地一拍,像击掌鸣誓一般,“那暂时住我家里。”   “行。”   “你叠被子。”   “嗯。”   花崇笑:“答应得这么爽快?”   “你答应我的时候,不也很爽快吗?”   “那是我本来就有跟你在一起的打算啊。”花崇并不掩饰心中所想,回答得磊落坦荡。   柳至秦只觉心尖的酥麻传到了手指上。   花崇呵出些许白气,“怎么,你想说你也早就打算好了给我叠被子?”   柳至秦稳住心神,“不止叠被子。”   “嗯?”   “我还早就打算好了早起给你做早餐。”   人行绿灯亮了,花崇踩在斑马线上向前走,“那你还想得挺多。”   “因为我在追你啊。”柳至秦学他之前的动作,也重重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花崇缩回手,故意摸了摸手背,吃痛的模样,“追人就想给他做早餐叠被子?”   “这只是表象。咱们重案刑警要通过现场看本质。”不长的斑马线,一会儿就走完了,柳至秦眼神沉沉地看着花崇:“我的意思是,追一个人,就要有和他好好生活、尽力照顾他的思想觉悟。”   花崇心里很热,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偏过头笑,“小伙子觉悟不错。”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毒心(02)   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与自己的关系还亲近到无法更加亲近的地步,花崇本来以为自己会有些不习惯,相处下来却发现,和柳至秦在一起好似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大概是年纪不小了,没有年轻人的那些扭捏,彼此也足够了解和熟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适应就去适应。放一个人进入自己的领地,并渐渐适应——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令人愉悦的。   更不用说柳至秦细心温柔,只在某些特殊的情形下才将平时收着的强势展露出来。   简直让人着迷。   花崇站在门口,手里抛着车钥匙,侧身往屋里看了看,喊道:“你还在磨叽什么?再不出来一会儿堵路上。”   二娃特狗腿地朝卧室吠起来,尾巴摇得溜溜转,仿佛只待花崇一声令下,就要冲去卧室将磨叽的柳至秦拖出来。   “来了。”柳至秦关掉卧室的灯,边走边往身上套皮衣。   二娃连忙跑过去,兴冲冲地人立起来。   “你手上拿的什么?”花崇问。   柳至秦已经走到门口,将手中的什物一抖,不等花崇避开,就裹在了花崇脖子上,笑道:“你的围巾,我找了半天。”   往年冬天,花崇很少戴围巾,一来觉得麻烦,碍事儿,二来觉得洛城的冬天算不上太冷,忍一忍就过了。   莎城的冬天才是真的冷,真的需要围巾。不过那时候围的都是上头派发的挡风围脖,硬硬的,贴在脸上脖子上不大舒服,而且一沾雪就湿,湿了就没办法再戴。回洛城后,花崇倒是随便买了两条围巾,但围过几次后就扔在一边不管了。毕竟在洛城这种基本上不下雪的地方,围巾、手套、帽子差不多都等同于装饰品。   而他并不需要什么装饰品。   但恋人给自己套围巾,和自己拿着围巾在脖子上胡乱缠两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柳至秦靠过来,抬起双手将围巾往后绕的时候,花崇嗅到了他身上皮衣特有的味道,竟是平白恍了个神。   “前两天收拾衣柜,看到柜子底下压了两条围巾,我还拿出来挂在衣架上,想着天冷了可以用。但刚才去看,衣架上空了,差点没找到。”柳至秦整理好围巾,“居然又被你塞到柜子底下去了。”   “我就说围巾怎么在衣架上挂着了,原来是你。”花崇扯了两下围巾,觉得脖子有些热,“这天气,哪里用得着围围巾?”   “用得着。”柳至秦转身关上门,手不由自主在花崇后腰上扶了一下,“我刚才去阳台感受了半分钟,气温虽然不算特别低,但风大,你脖子和脸都光着,一会儿刮着疼。”   “啧,那你呢?”花崇勾起柳至秦的下巴,顺带在对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你怎么不弄条围巾来裹着?”   “想,但没有合适的。”   “围巾还分合适不合适?保暖不就行了?”   “当然得分合适不合适。”柳至秦按了电梯下行键,“现有的围巾和衣服不搭调,不如不围。”   “哟!”花崇乐了,“你还挺会臭美的啊,小柳哥。”   柳至秦挑起眉,不说话。   “得了,我空了去给你买一条搭调的。”电梯门打开,花崇走进去,“是搭你这身衣服吗?”   “都行。”柳至秦说。   “怎么又‘都行’了?”   “你送的,再不搭调我也围。”   电梯里没别人,花崇抬起脚,故作声势在柳至秦小腿后方踢了一下,“你这不是敲诈勒索吗?”   “有吗?”柳至秦无辜,“是你说要给我买一条搭调的。我又没主动跟你要。”   “你这‘不主动’,简直比‘主动’还恶劣。”花崇双手揣在衣兜里,盯着楼层显示屏上不断变小的数字,唇角压着快要忍不住的笑。   “恶劣?”柳至秦闷闷地问,“主动找男朋友要礼物很恶劣吗?”   花崇侧过头,终于不看数字了,“你说……”   他本来想逗柳至秦一下,然而语气轻挑的“你说呢”还没说完,唇角就被食指抵住了。   让人住嘴也不是这么个抵法呀,他想,哪有伸手往唇角上摁的?   “花队,你想笑,还故意绷着。”柳至秦温声道:“你这唇角都快给压僵硬了,我来帮你活动活动。”   花崇拍开他的手,“电梯里,别闹。”   柳至秦这才收回手,走到电梯另一边,清了清嗓子,“你欠我一条围巾,我记着了。”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梯门打开,花崇正要往外走,柳至秦却抢先一步,走到了他前面,然后顺势握住他的手。   手心总是比手背温暖的,花崇低头看了看,却条件反射地想挣脱。   “就牵一会儿。”柳至秦说:“到了局里就牵不成了。”   “在家里没牵够?”   “牵多久都不够。”   一出单元楼,户外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花崇将围巾拉起,遮住了下半张脸。柳至秦被刮得鼻腔一痒,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花崇作势要摘围巾,柳至秦连忙道:“我不冷,围巾别摘,咱不能在路上拉拉扯扯吧?”   花崇无语,推了他一把,“话都让你说完了。”   两人倒是没有在路上拉拉扯扯,去车库取了车,花崇坐上驾驶座,摘下围巾就丢到柳至秦腿上,“热,我不戴了。”   柳至秦拿起嗅了嗅,笑着拉上安全带。   花崇瞥他一眼,“嗅什么?还能臭着你?”   “臭不着。”柳至秦将围巾套在自己脖子上,“挺温暖的。”   “废话。围巾不温暖,还当什么围巾。”   “我是说,你留下的体温挺温暖的。”   花崇深吸一口气,警告道:“别撩我,我要开车了。”   “行,不撩了。”柳至秦凑近,“但在出发之前,先亲我一下好吗?”   花崇不含糊,抬手勾住他的后颈,唇迅速压了上去。   车里暖风的声响都抵不过他们弄出的响动。   “够了没?”分开时,花崇又在柳至秦下唇啄了一下。   “先就这样吧。”柳至秦意犹未尽地看看时间,“再晚真得堵在路上了。”   ??   天冷了不想挤公交乘地铁,但开车的话,很容易遇上早高峰。为了避过早高峰,一路畅通无阻开到市局,就得早早起床,早早出门。   花崇倒是不介意将起床时间往前面挪一挪。以前在警校和莎城时,早起是必须遵守的纪律,如今虽然不用闻铃而起,但必须起来时,绝对不会睡过头。况且过去早上起来,身边也没个人,早饭随便在路边解决,或者干脆不吃,现在醒来,枕边躺着心爱的人。   于是“醒来”本身就成了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柳至秦总是起得更早的一个,但醒得更早的通常是花崇。   花崇醒了也不动,盯着柳至秦看一会儿,直到柳至秦睁开眼。   “又在看我?”柳至秦刚睡醒时的声音软得很,低低沉沉,直往花崇心里坠。花崇要么“嗯”一声,要么不作答,将柳至秦赶下床去做早餐,自己挪到柳至秦躺过的地方,再眯一会儿,等彻底清醒了,才起床。   那时候,柳至秦差不多已经做好了早饭。   喜欢躺在恋人睡过的地方,这举动大约只有陷入热恋的人才有。花崇不觉得自己被热恋打晕了头,单是发现柳至秦的体温好像比自己高,躺在柳至秦躺过的地方,比躺在老地方温暖。   这大冬天的,不就图个温暖吗。   车到市局,柳至秦没把围巾还给花崇,自个儿戴着就下车了。不过那围巾确实不适合穿皮衣时戴,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果然,刚到刑侦支队就被人笑话了一番。   “小柳哥儿,花队儿!”曹瀚不在分局待着,竟又跑到市局来了,招呼一打完,注意力就落在柳至秦的打扮上,“咦!这皮衣真酷哩!我也想去搞一件哩!但这围巾嘛,好像不怎么搭调唷!”   “你还当起时尚评委来了?”花崇将曹瀚从头打量到脚,“曹队,你看看你,今天也没下雨啊,你裤子和鞋上是在哪儿溅这么多泥点子?”   “我……”曹瀚刚想解释,就被打断。   “还有,运动鞋别买白色的,不适合咱们刑警,容易脏。”   “不是哩,我……”   “对了,你这身衣服也最好不要搭配运动鞋,省得你们分局的姑娘又嫌你土。”   柳至秦在一旁偷笑,花崇轻轻拽了拽他的围巾,“走了走了,曹队肯定是来找陈队的,别挡着他。”   曹瀚站在原地,目送花崇和柳至秦朝重案组的办公室走去,愣了两秒,才低头看自己新买的白色运动鞋,自言自语道:“我招谁了唷?”   除非加班,重案组的队员几乎不会提前到岗,但也有例外。   张贸正在一边吃面,一边往记事本上“唰唰”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花队早,小柳哥早!”   “早。”柳至秦摘下围巾,在手里裹成一团。   “来得够早啊,写什么?”花崇问。   “学习心得。”张贸扬了扬记事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下来空了翻着看。”   花崇没看他的心得,拿起自己的杯子,又绕了几步,拿过柳至秦的杯子,去水池边清洗。   柳至秦在柜子里翻找茶叶。   张贸觉得哪里不太对。   事实上,他前几天就觉得不太对了。   这花队和小柳哥,好像比以前还亲密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毒心(03)   再好的医院,只要不是贵宾接待区,都是与超市、菜市场一般拥挤吵闹的,尤其是排着长队的门诊挂号处。   上次的车祸,花崇撞到了头,割喉案一路忙下来,错过了复查的时间。他自己觉得没什么,倒是更关心柳至秦骨折的手指,和悬而未破的黄才华案。然而刚和陈争、曲值开了个仓促的小会,就被陈争勒令去医院复查。   “用不着。”花崇不爱去医院,起身就要走。   陈争也不拦他,只道:“我一会儿给小柳说,让他带你去。”   “你跟他说干什么?”花崇转过身,有些无奈。   “你不是不愿意去医院吗?”   “那和小柳哥有什么关系?”   陈争说:“你们组里的队员说,你和小柳比较处得来,你听他的。”   花崇额角一跳。   “是吧曲值?”陈争问道。   曲值忍笑,看向花崇,“花儿,你还是去复查一下吧,复查了放心,去趟医院又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尹子乔那案子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黄才华这边也是个僵局,我觉得你还是抽空去医院看看。”   花崇懒得跟他俩掰,离开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后去休息室抽了根烟,脑子一会儿放空,一会儿琢磨尹子乔和黄才华。但确如曲值所说,这两桩案子缺乏必要的线索,思考得越深,就越是往僵局里掉。   找不到线索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做得太完美,二是受害人是被随机选定的,从而无法从动机、人际关系排查上寻求突破。   黄才华极有可能是被随机选中的,但尹子乔也是吗?   黄才华被催眠被利用,目的是造成车祸假象。但尹子乔的死有什么意义?   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人会从尹子乔的死亡中获利。   休息室里有个咖啡机,但煮出的咖啡不伦不类,没有咖啡的香,只有咖啡的苦。有人实在喝不惯,在咖啡机边放了糖包和奶,花崇每次都要在咖啡里加很多奶。   一杯咖啡,几乎成了咖啡味牛奶。   喝完扔掉纸杯,花崇下楼向重案组办公室走去,刚走到门边,就见柳至秦正在穿外套。   “要出去?”他往里走了几步,问道。   “嗯,陈队让我带你去医院。”柳至秦说完已经拿起他的外套。   “啧!”   “不愿意啊?”柳至秦笑,“没事,我陪你,复查很快的。”   花崇知道这回躲不开了,只得从柳至秦手上接过外套,但还是没忍住抱怨了几句,“不是快不快的问题,我就是不想去医院。我脑震荡早就震完了,连余震都没有了,不需要复查。”   他以前很少抱怨,有什么心事都藏着,藏到最后便自个儿消化了。最近抱怨的次数却多了起来。   大概只能怪身边多了个“爱听”的人。   “需要不需要,这得医生说了算。”柳至秦不退让,“既然医生说过需要复查,你就应该照医生说的做。”   花崇叹气。   两人往楼梯处走去,柳至秦又道:“我其实也不喜欢医院。”   “嗯?”花崇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   “医院充满逃不过的疾病与死亡,人在那里会露出一切丑态——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柳至秦笑了笑,“如果是一个人去医院就诊,我宁愿不去。又拥挤又吵闹,跑不完的手续,打不完的单。不过咱们现在是两个人。”   花崇耳郭莫名热起来。   “你去复查,挂号、排队、缴费都是我的事,你只需要让医生检查一番就好。”柳至秦继续道:“你要是嫌拥挤,我在前面给你开路,怎么样?”   花崇笑了,“你是挖土机吗?还开路。”   “就是想告诉你,别抵触复查。”已经走到门口,户外的冷空气与室内的暖气互相交缠,柳至秦说:“我陪着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恋人的声音像雪天里的一汪温泉,花崇浸在泉里,浑身都热了起来。   若不是此时尚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都想将人揽过来,好好亲吻一番。   车驶离市局,开了一段后,花崇突然转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林荫道。   “嗯?”柳至秦笑问:“别是想中途落跑吧?”   “落什么跑。”花崇将车停在无人的路边,拽住柳至秦的前襟,将人拉了过来,“亲一下。”   “就一下?”柳至秦唇角含笑。   “啰嗦,唔……”   车在路边停了不短的时间,柳至秦舔着嘴唇,饶有兴致道:“花队,你怎么有一股奶味儿?”   花崇瞪大眼,“奶味儿?”   “嗯,奶味儿。带点儿香,也带点儿苦。”   花崇想起来了,那是自己离开陈争办公室后喝的咖啡。   不过柳至秦这声“奶味儿”简直糟糕,哪怕是说“奶咖味儿”也比“奶味儿”好啊。花崇“啧”了一声,一边发动车,一边“宽容”地教育道:“用‘奶味儿’来形容一个男人不太好吧?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可能已经被揍趴了。”   他原以为,柳至秦会接上一句——“我打架难道会输?”   但柳至秦问的却是:“可我为什么要用‘奶味儿’去形容别的男人?”   花崇专注开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吻了你,才尝到你嘴里有‘奶味儿’。”柳至秦笑,“难道我还会去吻别的男人?”   花崇被将了一军,唇角却向上牵起,眼里涌着光,“行吧,说不过你。”   医院里的人比想象中的还多,聚集在门诊部的病人不少都是感冒发烧患者。柳至秦让花崇到楼上去等自己,花崇不肯。两人便挤在长龙一般的队伍里,一边小声说话,一边等着挂号。   他们靠得很近,衣服贴在一起,布料时不时蹭出细微的响动。   “我们是不是靠得太近了?”花崇低声问。   “没关系。这儿哪里不是人挤人。”   “但我们不像是在互相推挤啊。”   “放心,没人会注意我们。”柳至秦说:“你忘了?这儿是医院。”   花崇很快明白过来。   这儿是医院,是最特殊的公共场合。   来医院的人已经为自己或者家人的病情焦虑得无暇他顾,哪里会去注意别人的言行举动。   挂号花了一些时间,上楼分诊、等待就诊花了更多时间,真正的检查倒是十来分钟就解决了。   花崇晃了晃报告单,“我说没问题吧。”   柳至秦将报告单收好,“就当忙里偷闲,出来休息了半天。”   “你把来医院当‘休息’?”   “我只是打个比方。”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向电梯走去。突然,花崇脚步一顿,   “怎么?”柳至秦问。   “连烽。”花崇看向远处的走廊,“他来这里干什么?”   门诊部的走廊连接着外科住院部,柳至秦调转视线,果然看到了连烽的背影。   “他……”   花崇眼神略沉,“我去看看。”   说完快步向住院部走去。   柳至秦什么都没问,跟在花崇身后,而花崇跟着连烽。   不同的是,连烽不知道自己被尾随,但花崇明白柳至秦就在自己身后。   连烽上了7楼,那是肝胆外科的病房区。花崇跟了几步,见他走进一间病房。   ??   “住院的是洲盛购物中心的一名员工,叫杨展途,做胆结石手术。”柳至秦离开护士台,“连烽身为高管,专程来探病,可见这位患者可能不是普通的员工。”   花崇没有进病房与连烽打招呼,和柳至秦一同下楼,“洲盛购物中心最近是不是要开业了?”   “应该快了吧。”柳至秦说:“楼是已经修好了。”   “上半年我在侨西路遇见你的时候,那儿好像还在挖地基。”花崇想了想,笑:“你骑个摩托,像搞行为艺术的。”   “不是你像搞行为艺术的吗?”   “是吗?我记岔了?”   “你说你是搞行为艺术的,不过没能骗到我,我知道你是谁。”柳至秦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谁。”   花崇点头,“我明白。”   柳至秦突然问:“花队,你怎么突然想跟踪连烽?”   花崇目光微微一定,停了片刻才说:“说不上来,看到他往住院部走,本能地就跟上去了。”   “你没跟他说话。”   “没什么可说。”   柳至秦默了默,“花队,你是不是怀疑他?”   花崇叹了口气,“我怀疑的人多了去。最近几件案子都没有什么头绪,我听陈队说,邹媚和七氟烷的案子在省厅也没多少进度。悬案太多,我可能过度紧张了吧。”   “那一会儿怎么安排?”柳至秦问:“回局里还是回家?”   “当然是回局里。”花崇看了看时间,“还早,大家都没下班,我俩能在外面晃着?对了,沈寻最近有没有联系你?”   “你是说傅许欢的事?”   “嗯。”   柳至秦坐进副驾,声音沉了一些,“我在网上已经找不到傅许欢的痕迹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沈寻也对他的行踪避而不谈。”   “他既然选择回国,应该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花崇有些感慨,“他太想知道林骁飞的书上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我猜,他已经拿到林骁飞写给他的信了。不管怎样,得知林骁飞直到最后也没有被打垮,对他来说算是一种解脱。”   车在路上疾驰,柳至秦盯着窗外看了许久,低喃道:“我也想弄明白,我哥为什么会牺牲。”   “嗯。”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目光坚定,“会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毒心(04)   一条不算宽敞的城中河斜插在洛城北部,花崇和柳至秦若是开车回家,就得沿着滨河路开行,再从一架时常塞车的桥上经过。   长陆区这几年致力于打造滨河休闲区,河两边的绿化搞得不错,还陆陆续续建了许多健身器材和木质步道。每天清晨和晚上,都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赶到河边锻炼、散步、跳广场舞。   这些人里,以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居多。   “这儿的音箱音量已经到扰民的级别了吧?”前方有些拥堵,车在滨河路上缓行,柳至秦刚将副驾驶的车窗放下来,就被灌了一耳朵广场舞劈天裂地的旋律,连忙将车窗关上,又道:“还好咱们小区有不准跳广场舞的规定。”   “以前也没有,好像是去年才立好规矩,刚开始时没人遵守,但物管比较负责,上门挨个劝说,才把每天提着音箱跳广场舞的居民劝到附近的公园里。”花崇说着往外面看了看,“不过这也不单是物管的功劳。我们小区和这儿的小区不一样,这边住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我们那小区入住率一般,而且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小部分中老年一在小区里开音箱,就必然遭白眼,回家说不定还会被自家小辈唠叨,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憋屈吧,还不如多走几步,去公园里跳。”   “所以说,跳广场舞也讲究个‘人多势众’?”柳至秦又滑下车窗听了听,皱起眉,“但这也太吵了,他们是把音量开到最高了吗?”   “肯定啊,不开到最高怎么压倒别的广场舞队伍?”花崇说:“你看,河边不止一个广场舞队伍吧?自家音量小了,必然被别家盖过,这样跳着就没什么意思了。别说这边队伍多,就是我们小区,在去年之前,仅有的两支广场舞队伍都拼命用声势杠对方,还集资买了什么特牛逼的音箱。”   “这过分了。”柳至秦说。   “不过他们基本上打搅不到我。”花崇笑了笑,“我早出晚归,只有周末会被吵一吵。”   “周末是你仅有的休息时间。”   “那也没办法,都是老人家,争不过。”车终于在堵塞中驶上桥,但恼人的乐声却不见消退,花崇说:“有一次倒是听到一个女孩儿破口大骂,骂了足足十分钟,怎么脏怎么来。她骂人的时候,整个小区听不见别的声音,我估计每家每户都在听她骂人。”   “然后呢?”柳至秦问。   “然后广场舞就消停了几天,后来再跳时,两支队伍的音箱声都小了。”花崇道:“人吧,不可能没有羞耻心。以前居民和物管都是好言好语劝,没人听,有个物管还被打了。那姑娘骂得太脏,跳舞的人可能一辈子没被人这么骂过,担心再跳又挨骂。而物管那边担心居民矛盾升级,这才有挨家挨户劝说的事。”   柳至秦看着桥下跳舞的人,叹气,“我在这一片儿肯定没法住下去。”   “你也没考虑过在这儿安家吧?”花崇调侃道:“毕竟我没住在这儿。”   柳至秦笑,“这倒是。”   “不考虑扰民的话,人到暮年,确实该出来锻炼身体,找点乐子。”花崇说:“这儿跳广场舞的多,但其实也有单纯散步、打拳、练剑的老人。”   “看到了。”柳至秦说:“不过他们的年纪,好像比跳广场舞的大不少,你看,都白发苍苍了。”   “观察得真仔细。”花崇点头,“打拳练剑的老人普遍年龄在八十岁左右,占一方天地,不打搅他人,也不为他人所打搅;而跳广场舞的人年纪要小许多,通常在六十岁左右,基本上算是差了辈儿。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我见过九十多岁还在跳广场舞的老大爷,也见过五十多岁就打太极拳的老太太。”   “等我老了……”柳至秦突然转移话题,“也去找一柄剑来练练。”   桥不长,堵着堵着就堵到了头,花崇斜他一眼,“你?练剑?”   “练拳也行。”   “我以为你会跳广场舞。”花崇开玩笑:“练剑打拳都太仙风道骨了,还是跳广场舞更适合你。”   “那你呢?”柳至秦问。   “我当然是练剑打拳。”   “那不成。”   “难不成你要拉我和你一起去跳广场舞?还是算了吧。”   柳至秦笑说:“如果我老了沉迷跳广场舞,你肯定会趴在窗户上,扯着沙哑的嗓子骂我。”   “像咱们小区那个姑娘一样?”花崇摇头,“放过我吧。”   柳至秦清清嗓子,憋出老年人的声音道:“——死老头子!回家做饭了!”   花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柳哥,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嗨?”   “没有吧?”   “没有你还乱叫?”   “我就是……”柳至秦声音温柔下去,带着点儿醉人的气场,“就是想到现在已经拥有了你,将来能与你白首偕老,感到很安心。”   花崇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   “等到我们都白发苍苍了,一起去跳个广场舞好像也不错。”   “不错个鬼。”花崇呛道:“要跳你一个人去跳。”   “然后你就在楼上喊‘死老头子回家做饭’?”   “‘死老头子’过不去了是吧?”   柳至秦压着唇角笑起来。   下了桥,前方畅通无阻,花崇提高车速,听见柳至秦近在咫尺的笑声,心头一阵酥麻。   车停在小区车库,花崇唤:“小柳哥。”   “嗯?”柳至秦正在解安全带。   “我们现在还不是‘死老头子’吧。”花崇已经欺身而上,半个身子压着柳至秦。   柳至秦当然明白他想干什么,立即环住他的腰,接住落在唇畔的吻。   车里逼仄,不适合缠绵,花崇吻了一会儿,支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柳至秦的眼睛。   这双眼很深,无数种情绪藏匿其中。   但当它注视花崇的时候,眸底的光始终是温柔的。   “花队。”柳至秦喉结滚了滚,手指在花崇后腰上摩挲。   “嗯?死老头子有什么事?”花崇半眯着眼,居高临下。   柳至秦笑了,“我配合你,你不配合我?”   “啧,你不是想我叫你‘死老头子’吗?我哪里不配合?”   “‘死老头子’又不是现在叫,得等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柳至秦食指与中指按着花崇的尾椎,时上时下。   花崇深吸口气,躬身与柳至秦额头相抵,声音如气,“那现在该叫你什么?”   柳至秦不说话,抬手扣住了花崇的后颈。   ??   华灯照耀下的城中河波光粼粼,滨河休闲区热闹了几个小时,到了夜里九点,敲锣打鼓的声响和广场舞音箱的噪音终于渐渐消退。乐够了的人们三五成群散去,边走边聊白天听来的闲话。   谁谁家的女儿三十好几了还没嫁出去;   谁谁家的儿子跟一个男人跑了;   谁谁家的媳妇儿连生两个都没生出儿子;   谁谁家的男人勾搭了个富婆,抛弃妻子跑路了。   83岁的汤秋海汤老头儿不喜欢听这些,一个人走在人群的末尾。   他穿了身棉绒质地的运动服,肩上挂着一个用了几十年的塑料包,包里放着手帕、卷筒纸、老年手机、便携式收音机,还有一个不大的保温壶。   每天吃过晚饭,他就来河边活动身体,先在健身器械上舒展一番,再去离广场舞队伍最远的地儿练习打拳。   他的收音机里,放的是清心静心的乐曲,不过就算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也压不过广场舞的音箱。   好在汤老头儿心态好,脾气也好,从来不与跳广场舞的人起争执,安安静静在柳树下练拳,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骨。   他独自住在附近的梧桐小区,房子是儿子和女儿一起买的,动用了一些老房拆迁款,室内装修得比较简朴,两室一厅,他一人生活足够了。   梧桐小区的老人很多,有的像汤老头儿一样独居,有的和儿子媳妇,或者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小区里的院坝里,只要不刮风下雨,就聚集着许多或枯坐或闲聊的老人。   曾有快递小哥说:“这哪里是住宅小区啊,分明就是养老院。”   这话夸张了,毕竟住在梧桐小区里的也有年轻人,但老人确实占了多数。   汤老头儿身子骨硬朗,家里没请保姆,锻炼结束回到家,一个人洗衣做宵夜,手脚很是利落。   晚上十一点,汤老头儿在给儿子女儿打过电话之后准时睡下,半夜却莫名醒来数次。   老年人不少都有睡眠问题,失眠是常事。但汤老头儿总是一觉睡到天亮,很少失眠。   黑暗中,他警惕地坐在床上,似乎听到门外有响动。   该不会是贼吧?他想。   这响动不久后消失了,他等了许久,外面很安静,就像刚才的响动只是幻听。   汤老头儿睡下,天亮前又听到响动。   他睡不着了,晨练也没去,早早跑去物业办公室,反映夜里的情况。   物管草草看了监控,安抚道:“大爷,您想多了。您看,视频里什么都没有。放心吧,咱们小区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没有什么贼啊小偷。”   汤老头儿将信将疑,问了几个邻居,都说没听到响动。   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过了两天,他再次半夜醒来,竟又听到门外传来诡异的声响。   这下,他慌了,大清早给儿子打电话,说想搬去儿子家住几天,顺便陪孙子。儿子以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为由拒绝了。他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也不想他搬过去。   汤老头儿有些焦虑,连拳都没去打,晚上八点多就把门反锁起来,生怕夜里有人破门而入。   ??   清晨,长陆区分局接到滨河派出所警情——梧桐小区发生重大命案,目前已发现十一名老人遇害。 第一百三十四章 毒心(05)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还没赶到梧桐小区,张贸就已是浑身冷汗,手脚发抖,“这,这太吓人了!”   “你镇静点!”曲值猛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扛不住就别跟着来!”   “不是!”张贸吞咽着唾沫,抹一把额角的汗,“十一个老人啊,什么概念?而且发生在居民区,这他妈不是故意引起社会恐慌吗?”   “所以咱们更不能慌。”曲值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我……”张贸紧捏着拳头,“我做不到完全不慌,十一条人命啊,光是听着,我都毛骨悚然。哪个凶手那么残忍?‘他’和那些老人有什么仇?我操……我要是那些老人的子女……”   “你是重案组的警察!”曲值喝道,“到现场之前,给我冷静下来。别让花队和陈队看到你这副怂样!如果做不到,你现在就给我下车。”   “陈队也去了?”   “洛城从来没发生过这么大的案子,别说陈队,就是特警支队的韩渠韩队长都到现场了。”   ??   平时的梧桐小区,早晨是最有活力的时候,小部分年轻人出门上班,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娘买菜的买菜,遛孙子的遛孙子,年纪更大一些的老人要么在小区里散步活动身体,要么拄着拐杖去一条马路之隔的滨河休闲区。   洛城是个大城市,生活节奏快,压力也大,但在梧桐小区,节奏与时光好像都慢了下来。   也许是人到暮年,留念所剩不多的生命,舍不得它过快流逝。   而现在,整个小区被封锁起来,身着纯黑作战服,手持自动步枪的特警围驻在小区外,狙击手占据着附近楼房的制高点,路边停满警车,还不时有新的警车呼啸赶到。   普通的凶案现场,警戒带外往往围着大批看热闹的群众,但梧桐小区外,除了误打误撞路过的行人,几乎见不到群众的身影,马路被暂时封锁,就连对面的滨河休闲区,也不见闲人。   广场舞的乐声停歇了,紧张的气氛让空气变得格外黏稠。   面对成群荷枪实弹的特警,大约没有人会不怵。况且死一个人的热闹可以看,一下子死了十一个人,这就不是能随便看看的热闹了。   在市局重案组到达之前,分局的刑警不敢随意搬动尸体,也不看贸然勘察现场,所以花崇等人赶到时,十一名遇害者还躺在各自家中。   他们是在自己的家里被杀害!   因为被害者太多,市局的痕检员、法医忙不过来,陈争临时从各个分局抽调了多人。此时,七个作案现场全部封锁,痕检员们正在紧急提取重要证据,法医们正在做初步尸检,确认死因。   花崇站在物业办公室,握着遇害者名单的右手轻轻发抖,几张纸页被捏得皱起,而他面前的显示屏呈雪花状,完全显示不出图像。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怎么回事。”当值的物业经理已经被吓晕送往医院,赶来配合警方调查的是总部的一个负责人,姓洪名果,四十多岁,看上去人高马大,但也已吓得不轻,一说话就发抖,“昨,昨晚监控被破,破坏了,拍不到,拍,拍不到图像。已经紧急修复了,但为什么会这样,我,我也不清楚。”   夜班物管站不起来,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重复道:“不关我的事,我一直在办公室里,哪里都没去。我不知道出事了,我不知道啊!”   花崇抬起右手,看着白纸上那一连串名字,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所有的愤怒都积蓄在巨石上。   遇害的十一人涉及七个家庭,有三对夫妇,一对姐妹,两名独居男性,以及一名独居女性。他们中年纪最轻的63岁,年纪最大的今年已是83岁,本该安享晚年,却突然遭此横灾。凶手事先破坏了监控,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什么样的凶手,会凶残到接连杀死十一人的地步?   这十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凶手有什么目的?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声响,柳至秦的声音响起:“花队。是我。”   “查到什么了?”花崇紧声问。   “摄像头不工作,不是因为单纯的干扰。”柳至秦说:“小区的监控系统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植入了后门,落入旁人的掌控中。”   “能追查到对方的IP吗?”   柳至秦默了两秒,叹气:“暂时还不能。”   花崇眉心皱紧,莫名想到了曾经在虚拟网络上呼风唤雨,杀人不见血的傅许欢。   但很显然,这次的案子不应该和傅许欢有关。   沈寻拒不透露傅许欢的去向,这不可能是特别行动队让傅许欢给溜了,而是他们“控制”了傅许欢。   特别行动队想干什么,轮不到外人插手,花崇吁了口气,说:“我在物业办公室,你先过来。”   ??   受害者家属陆续赶到——但来的其实只有三户家庭。另外的四户老人要么没有子女,要么子女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已经来到梧桐小区的家属,有的静默无言,有的嚎啕大哭,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对兄妹格外引人注目,男的叫汤小强,48岁,女的叫汤小香,45岁,开的车不错,穿在身上的也都是名牌,一到小区就痛哭流涕,说对不起老父亲,说是自己害死了老父亲。汤小香甚至哭得跪倒在地,额头在水泥地上连续磕了好几下。   花崇对照名单看了看,他们的父亲叫汤秋海,独自居住在3单元14楼,正是年纪最大的遇害者。   汤小香和汤小强被带到物业的一间办公室,花崇问:“我刚才听到你们说——对不起老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小香双手捂住上半张脸,泣不成声,汤小强哽咽道:“爸给我们打过电话,说是最近夜里一醒来,就老是听见外面有异常的响动,怀疑有人在门外徘徊。他很害怕,想搬来和我们住几天。我,我和小香……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   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太过愧疚,汤小强说不下去了。   汤小香一边抹泪一边解释:“爸一直想和我们一起住,以前找过一些理由。我以为,以为他说外面有响动,是,是骗我的。他年纪大了,偶尔会像个老小孩。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如果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什么都要把他接到我家里来!”   花崇对两人的哭诉无动于衷。   子女忽视老人的诉求,放在现下的社会,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事。汤小强和汤小香一看就过得不错,给父亲买一套滨江的居室也算得上有孝心,汤秋海的衣食住行当是无忧的,但内心是什么样子却难说。   花崇问:“外面有响动这件事,汤秋海具体是怎么说的?”   “他,他也没怎么说。”汤小强支吾道:“就说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外面徘徊,感到很不安。我让他把门锁好,只要门锁好了,再厉害的小偷也进,进不来。”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汤小香附和。   面对两个刚刚失去老父的人,花崇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汤秋海一定还想向他们倾述更多,但他们要么以“正在忙”为理由,要么以“爸你想多了”为理由,将汤秋海搪塞回去。   难以想象在电话被挂断时,汤秋海是什么心情。   目前看来,汤秋海可能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异常的被害者。遗憾的是,即便他注意到了,还是没能躲开屠戮。   “对,对了。”汤小强像是给自己找借口一般,急切地说:“爸还给我说,他,他找过物管反映异常响动,但物管不理。这,这是物业公司不作为啊!我爸善良了一辈子,不可能有人记恨他,可他住在这里,连安全都没能得到保证!”   ??   “我们怎么不管?”当事物管又急又气,浑身都在发抖,“汤秋海老爷子一来,我就给他调了楼层监控。他说的时间我查了,前后时间我也查了,可是没有人就是没有人啊!如果有人,我还能把人给变没?”   花崇看了一会儿视频就道:“摄像头有盲区。”   “摄像头都有盲区。”物管已经慌张得口不择言,“汤老爷子那一对儿女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他们来看过汤老爷子吗?我好几次见到汤老爷子提着保温壶外出,问他去哪儿,他说孩子们不来看他,他只好自己去看他们,两手空空不好,就煲些土鸡汤带去。”   此时绝非八卦家长里短的时候,花崇皱着眉,给徐戡拨去电话,“现场怎么样了?”   “等一下,痕检还没有勘察完。”   “死因呢?”   “割喉。”徐戡嗓音颤抖,“十一个人,全部死于颈部的致命伤。”   花崇眼皮剧烈跳动,连带视野都不太清晰,左手扶住桌沿,顿了片刻才说:“伤口情况。”   “我现在只看了八个人。从伤口来看,作案者应该不止一人。”徐戡说:“不过下刀都非常利落,凶器的刃长在10厘米左右,质地坚硬,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刀具。”   “和尹子乔的伤口对比呢?”   徐戡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停下几秒后冷声道:“很像。” 第一百三十五章 毒心(06)   “花队。”柳至秦沉着脸赶到。花崇向他抬了抬手,半分钟后挂断电话道:“走,陪我上楼看看去。”   “现场勘查结束了?”   “还没,但是……”花崇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往下说。   柳至秦握住他的小臂,“但是什么?”   花崇长长地吸了口气,“徐戡说,被害者脖颈上的伤口和尹子乔的致命伤很像,所用凶器也类似。一些人在做好了充足准备的情况下,用管制刀具一夜之间连杀十一人,手法利落,未在监控中留下踪迹,他们想干什么?”   柳至秦默了片刻,缓缓道:“有组织的集体作案,不谋财,只谋命,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第一,这十一人与某个重要的事件有关,要么被灭口,要么被寻仇;第二,他们彼此并无关联,与凶手也并不认识,被杀害只是因为,他们成了凶手达成某个目的的牺牲品。”   “集体作案,手段高明。”花崇驻足,凝目看向漆黑的楼道,声音变得很轻,“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   柳至秦道:“涉恐。”   ??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床上和地上都是血!她们俩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我根本不敢凑近看啊!看一眼我都快吓死了!”清洁工江菊捶着自己的腿,说话间双手不停发抖。她是最早发现命案现场的人,1单元7楼的摄像头记录下了她疑惑进屋、仓皇逃出的画面。   “我负责1单元的清洁,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清理各层的垃圾。我们这小区的住户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他们起得早,有时会跟我打照面。虽然不知道名字,但都很面熟。”江菊整个人都被恐惧笼罩,时不时哆嗦两下,“老年人记性不好,有时进屋后钥匙还插在锁眼上,有时连门都忘记关。我做清洁时偶尔看到,就在外面喊一声,他们听到了就出来拿钥匙,或是关门。今天早上,我收完7楼的垃圾,看到7-2的门是开着的。大清早,谁家的门开着,但里面又没有动静啊?我就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我帮助。结果,结果……”   说到这里,江菊的表情扭曲起来,双眼被恐惧撑到最大,起皮的双唇剧烈颤抖,“她们,她们……”   花崇没有逼江菊描述在室内看到的景象,只问:“这一个月之内,你有没有注意到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1单元?”   江菊还沉浸在惊恐中,双眼失神的摇头,“没有啊,都是熟人。我们小区安保还是不错的,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隔壁小区被偷了好几户,我们小区都没有遭灾。”   花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柳至秦拿着笔记本,跟了出来。   7-2的住户是一对老年姐妹——71岁的刘彩云和68岁的刘辛玉。她们是最早被发现的被害者。江菊跌跌撞撞冲下楼通知物管之后,另外九名被害人才陆续被发现。   他们的房门,全部是大开的。即便没有江菊,仍会有别的人发现小区出了命案。   “房门大开,门口和客厅都看不到人,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传出,就像家中根本没有人一样。站在门外的人如果嗅觉灵敏一些,说不定能嗅到里面的血腥味。在这种情况下,清洁工、邻居、物管可能都会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柳至秦说:“凶手如果在作案后关上门,这些老人不可能这么快被发现,起码也得等到其中一人的子女报案。但凶手故意将门打开,吸引旁人尽快发现被害人的遗体。‘他’这么做,是想制造轰动?”   “如果是单纯的复仇,凶手会想要制造轰动吗?”花崇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我认为不会。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情况。”柳至秦将那根烟收走,又道:“命案时有发生,但什么样的命案最易牵动人心?引发恐慌?”   花崇抬起头,“被害者是小孩,或者老人。”   “是一群老人。”柳至秦说:“一群没有反抗之力的老人在家中惨死。”   花崇不至于背脊发麻,但胸口却越来越沉。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柳至秦停顿片刻后说:“这说不定只是一个开头。”   “我也有一种预感。”花崇将被收走的烟拿回来,“这个案子很快会被移交给上级单位。”   柳至秦靠在墙壁上,忽然道:“邹媚参与七氟烷交易,被人枪杀灭口,省厅把案子拿过去,但查到现在,也没有查出个眉目。现在这案子如果移交过去,他们又能查出什么来?”   “不,这两次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上一次是省厅主动来‘要’,这一次恐怕是我们不得不‘给’了。”花崇声音低沉,含着明显的焦虑,“邹媚的案子虽然涉枪,并且与药物的地下流通渠道有关,但实际上仍在我们重案组能够负责的范畴。但现在这案子……别说重案组,就是整个刑侦支队、市局,恐怕都承担不起责任。”   “你的意思是,陈队会主动把案子移交给上级单位?”   “就算陈队不想这么做,局领导也会出面。十一位老人被杀,这是什么概念?社会影响难以估量,我还没来得及看网上的言论,但即便不看,也猜得出已经闹成什么样了,封锁都封锁不住。这案子将来就算仍由我们查,也肯定是接受省厅,或者更上一级的督办。”   这时,花崇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看,接起之前说:“是李训。”   “花队。”李训急切道:“现场已经勘察完毕,凶手至少有四人!”   花崇精神一凛,“提取到足迹了?”   “嗯!一共四组,清晰度足够做建模!”   ??   入夜,驻守在梧桐小区内外的特警仍然没有离去,本该热闹喧天的广场舞乐声没有响起,滨河休闲区变得格外萧条,就像凛冬突然来临。暂被封锁的马路已经通车,但沟通长陆区东西的大桥罕见地不堵塞了,车辆稀稀落落,行人更是少之又少。   住在梧桐小区的中老年人,部分已经被子女接走,部分前往朋友家暂居,极少部分联系了养老院,剩下的住户没有别的去处,仍旧留在小区里。他们有的早早回到家中,关窗闭户,唯恐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有的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我听说死掉的有刘辛玉和她那个痴呆老姐姐啊!”一人拍着自己的胸口,跟顺气似的,“前阵子龚姐和她吵架,我还去凑了个数。天叻,突然就出了这种事,太吓人了!”   “她怎么到处跟人吵架啊?上周还是上上周,她还拖着她那破音箱,来跟我们抢地盘儿。”又一人道:“那块地方一直是我们队在跳,她非要来抢,音箱一开就是最大,忒不讲道理。我们队长,啊,就是老陈。老陈没她会吵,眼睛都气红了。要不是我嗓门儿大,不怵她,她和她姐肯定把我们跳舞的地方给抢了!”   “不是我说,因为广场舞这事儿,刘辛玉到处得罪人,一要抢地盘,二要抢领舞。脾气大,嘴也臭,太没修养了。”   “是啊。上次我在她们队旁边跳,音箱可能比她们队的音箱好吧,声音压了她们一头,她先是跑来和我们吵,要求我们将音量关小。凭什么啊?哪里有自己音箱差,就要求别人降低音量的道理?我跳了十几年广场舞,从来没遇到像她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后来呢?”有人问:“照她那德性,肯定会继续跟你们闹吧?”   “她一脚把我们音箱给踹了!”   “啧啧啧!”   “我认识个人,以前在她队里跳,后来被她排挤走了。”又有人爆料,“说是她在舞队里像个地主一样,选曲得听她的,动作也得听她的,后来发展到穿什么衣服都要听她的,还要集资买新音箱。我朋友不愿意,给她提了意见,她就处处针对我朋友。你说这广场舞,哪里不能跳,非得在你刘妖婆子的队上跳?我朋友没过多久就退出了。”   众人越聊越来劲,终于有人提醒道:“人死为大,还是别说刘辛玉的不是了。她这辈子也不容易,年轻时就死了老公和儿子,唯一的亲人是个浑身是病,脑子也不清醒的姐。我要是她,我可能也需要发泄。人都死了,我们现在说这些,被别人听到不好。”   “这倒是。”一人附议,“她过得是挺惨。”   大伙安静了一会儿,很快有人起了新的话题,“那你们说,刘辛玉,还有其他人——他们是为什么出事的啊?我下午倒是听说,除了那个姓汤的老爷子,其他人都是广场舞爱好者。”   “他,他们不会是因为跳广场舞才出事的吧?”   “怎么可能是因为广场舞?跳广场舞招谁惹谁了?”   “你们不知道?电视上,报纸上都说我们跳广场舞扰民。外地都出好几起纠纷了,听说还打死过人。”   “这……”   大约人在聊及别人的祸福时总能滔滔不绝,而落足在自己身上,却惊慌难言。关于广场舞的话题戛然而止,人群散去,各自回家的身影给人以“灰溜溜逃走”的感觉。   毕竟,肆意跳广场舞的刘辛玉被杀死了,而他们虽然不是刘辛玉队上的舞伴,却也是每天将音箱开到最大的广场舞爱好者。   “这些居民太会想了。”柳至秦耳尖,听到了他们的部分对话,“这几年广场舞引起的冲突虽然不少,但因为广场舞而杀害十一人,基本上没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凶手很专业。”花崇道:“没有哪个为广场舞起纠纷的人会……”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花崇拿起一看,眉心浅浅一皱。   柳至秦没有看手机屏幕,但从他的表情里已经看出端倪。   “是陈队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毒心(07)   “上面成立了专案组。”陈争脸色很不好看,眉间沉着显而易见的蕴怒,办公室里烟味极重,烟头已经从烟灰缸里溢了出来,“这案子我们管不着了。”   花崇上午就想到案子很有可能会往上移交,毕竟十一个老人一夜之间惨死,绝对是社会影响极大的要案,放在别的城市,一个市局的重案组也扛不下来。所以接到陈争的电话,他与柳至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此时赶回市局,听陈争宣布这个消息,也并不感到意外。但陈争的态度却不太寻常。   花崇有些不解。陈争看上去很愤怒,但据他所了解,陈争不是容易愤怒,并将情绪暴露在下属面前的人。而且这个案子不管是有上级单位督办,还是直接移交给上级单位,都是情理之中的安排,陈争又不是硬争一口气的愣头青,应该清楚其中利害。   柳至秦问:“专案组需要我们协助吗?”   陈争本就皱着的眉拧得更紧,烦躁地拿起烟盒,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啧!”   花崇意识到问题所在,“专案组要将我们彻底排除在外?”   陈争将空烟盒揉作一团,往不远处的垃圾桶一扔,竟然没能扔进去。   纸团滚落在地的声音很小,但在此时却震荡出几丝不安。   “嗯,技术人员都不需要。”陈争沉沉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连我,都不能参与。”   花崇额角接连跳了数下,“这不符合规矩。上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地如果出现难以解决的特大案件,上级单位几乎都会成立专案组,但专案组很少将当地刑警,尤其是重案刑警排除在外,一般都是指挥、监督、合作的关系。一些特殊情况下,专案组即便不需要当地刑警配合,也会点刑侦支队长、法医等重要人员象征性地参与调查。   而这次……   “上面不信任我们。”陈争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眼睑也垂了下去。   “不信任是指那方面?”花崇问:“能力?”   陈争挑起眼角,哼笑两声:“花儿,你对自己,对重案组,对咱们刑侦支队这么没信心啊?上面那帮人有什么资格怀疑我们的能力?”   花崇心里清楚,被专案组排除在外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能力。   一个答案已经出现,他嘴唇动了动,双眼直视陈争。   “啧,别这么看着我,我他妈心里比你还憋屈。”陈争站起来,烦躁地踱了两步,再次叹息,“这次的案件,不可能是普通人所为。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某个组织策划的袭击,意在制造社会恐慌。”   花崇点头,“嗯。”   “上面认为,咱们这儿,可能有‘不干净’的人。”陈争漫无目的地拍着椅背,“所以专案组里,没有咱们的位置,这个案子的调查细节也不会透露给我们。”   花崇眸光渐深,“他们收到了什么情报?”   “鬼个情报。要真有什么可靠的情报,我他妈现在还能站在这儿?早被逮去接受调查了。”陈争苦笑,“就是猜测而已,猜我这儿有人‘不干净’。”   柳至秦道:“理由?”   “邹媚那件事算一个,尹子乔的案子迟迟破不了也算一个。”陈争道:“我今天跟你俩说句实话,局里——不一定是我刑侦支队,可能的确有眼线。”   花崇心脏忽然紧了一下。   陈争又道:“不过他们省厅,也不见得‘干净’。我们查邹媚的时候,风声走漏。邹媚的案子被转移,时至今日,也没有查出任何线索。”   “所以我们和上面,现在是互相猜疑,互不信任?”柳至秦道。   陈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义不明道:“这段时间你们多注意一下。”   花崇起身,神情认真,“陈队。”   “怎么?”   “你有‘数’吗?”   柳至秦看向花崇,欲言又止。   陈争沉默许久,轻轻地摇了摇头,“花儿,你只需要清楚一件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   离开陈争办公室,花崇有些泄力,手扶在栏杆上,脚像定住了一般,懒得往前挪。   “如果不是在局里,我就蹲下来背你。”柳至秦说。   花崇回神,压低声音道:“瞎说什么。”   “你走不动了,而我还有劲,我不该背你吗?”柳至秦道:“虽然你不轻,但我也不是背不动。”   被熟悉的目光包围,花崇胸口的闷意散去几分,将打火机拿在手中把玩,“刚才陈队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没?”   “陈队有怀疑的人,但没有证据,无法确定。”柳至秦说:“并且因为某种原因,他不能,至少目前不能告诉我们,他怀疑的是谁。”   “上面的做法不无道理啊。”花崇无奈,“不过陈队说得也没错,市局‘不干净’,没准上面也‘不干净’。”   “其实我觉得,专案组将我们排除在外,不一定是件坏事。”柳至秦说:“陈队不是说了吗,这案子基本上可以定性为某个组织发动的袭击。我们不在专案组里,但仍然可以暗中调查,说不定比‘在明’的专案组更易行动。”   “我心里不踏实。”花崇说,“线索全是乱的。发动这次袭击的是什么组织,会不会和上次对我们动手的人有关?邹媚和他们有什么联系?还有尹子乔——尹子乔的致命伤和这次这十一名被害人的伤太像了。”   “只能一步一步来。”柳至秦靠近了些,声音低得近乎耳语,“着急也没用,正是因为线索太乱,才需要我们梳理。案子虽然不在我们手上,机会却仍然在我们手上。”   此时已经是深夜,两人所在的角落正好无人经过,当然也不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内。花崇抬眼与柳至秦对视,几秒后,鬼使神差地在对方唇角吻了一下。   只有一下,很轻也很短暂,就像错觉一般。   柳至秦眼尾弯了弯,牵起花崇的手,随意地捏了数下,然后放开,退出一小段距离。   心爱的人在身边,亲昵是难以控制的冲动,但在并不私密的场合,成熟的心性会让冲动的情绪点到为止。   回到重案组,花崇告知了案件移交的消息,但没说陈争口中的“不干净”。一时间,办公室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人自嘲道:“也好,压力没了。”   张贸单手捂着脸,往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很是响亮。   花崇向他看去,他“我”了一会儿,失落道:“我真他妈没出息!没本事!今天早上和曲副去现场,我紧张得哆嗦,害怕面对这种案子,害怕自己处理不了。十一个人,全是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太惨了……我从下午就开始想,如果这案子不由我们负责就好了,如果上面有人来接手就好了。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现在案子果然被专案组接手了。”花崇平静地接话,“也没有想到,当案子真的不用自己负责了,会感到那么不甘心。”   张贸抬起头,“花,花队。”   “我明白你的心情。”花崇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拍,“你不用看轻自己,或者看轻你的队友。这个案子不是寻常的重案,社会影响已经超出了可控范围。就算是我或者陈队,都做不到情绪毫无起伏。我们也害怕,也担心,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将它侦破。忐忑的不止你一个。”   张贸双手成拳,“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你的所有紧张与不安都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是冷血的破案机器。”花崇接着说:“行了,注意调整心情。专案组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们还是得尽力配合,不要有抵触、对抗的情绪,知道吗?”   办公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应答,不甘与松一口气两种矛盾的情绪相互交织,将气氛烘托得有些压抑。   花崇看着众人收拾好东西离开,目光看似散漫不经意,实则落在每一个人脸上。   柳至秦拿起两人的外套,“陈队有怀疑的人,那你呢?”   “我?”花崇回头,顿了一会儿,声音冷了下去,“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了问题,我都不会太过惊讶。”   “包括陈队和曲值,还有徐老师?”   “嗯。”   柳至秦说:“陈队是有所怀疑,你是无人能够彻底信任。”   “以前是这样。”花崇道:“现在不一样了。”   柳至秦与他视线相交,温声说:“你信任我。”   花崇纠正,“完全信任。”   柳至秦的眼睛渐渐泛出亮光,转移话题,“你刚才说到尹子乔和这起案子的关系,我有个想法,要不要听听?”   “我说不听,你难道就不说了?”   “那我还是说吧。”柳至秦正色道:“尹子乔被杀,我们前前后后查了这么久,硬是查不出动机。稍微有动机的人全部有不在场证明。他等于是莫名其妙就被人杀了。”   “除非凶手是个疯子,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而尹子乔正好撞在这人的刀口上。”花崇说:“否则不存在莫名其妙就被杀这种事。”   “那就有两个可能——凶手是个无差别杀人的疯子,杀人没有任何目的,杀人就是杀人;凶手杀人有目的,但目的不在于尹子乔本身。”   “不在于尹子乔本身?那在于什么?”   “凶手以割喉的方式杀害尹子乔,会不会是为今天的屠戮练手?”柳至秦说:“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尹子乔,是凶手必须经历的某种考核?”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毒心(08)   “练手……考核……”花崇缓声重复着柳至秦话中的两个关键词,右手的食指曲起,轻轻碰着下唇。   “当然,我这猜测的前提是,确定尹子乔与今天的案子有关系。”柳至秦说:“不过现在有专案组,我们又被排除在外,徐老师接触不到被害者的遗体了,没办法做伤口的精确对比。”   “今天先回去吧,很晚了。”花崇看一眼时间,当了回话题终结者。   “我来开车。”柳至秦说。   “我开,你手还没好彻底。”   “早就没事了。”柳至秦活动着手指。   花崇还想坚持,柳至秦道:“别犟,你在副驾上休息一会儿。”   “行吧。”花崇懒得为这种小事争执,一边整理外套一边往楼下走去。   夜里气温又降了几度,寒风拂面,吹得枯叶落了一地,吹得行人睁不开眼。柳至秦一上车就打开暖气,花崇盯着楼前的一排警车出神。   因为这起影响极其恶劣的案件,全市安全警戒等级提高,各个分局、派出所的警力几乎全被动员起来,特警支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最闲的反倒成了最应该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重案组。   花崇有些无奈,也明白陈争的心情,说:“还是走梧桐小区那条路吧,我想再去看看。”   黑夜下的梧桐小区,几乎被闪烁的警灯包围,外面的马路倒是畅通无阻。花崇没有下车,连车窗都没有放下,隔着玻璃看了看高耸的楼房,近乎自语道:“他们为什么会选中这里?”   “他们的目标是没有与儿女住在一起的老人。这个片区里,老人本来就多。”柳至秦说:“至于为什么是梧桐小区,而不是附近别的小区,说不定只是因为被‘选中’了。尹子乔也一样,是被凶手‘选中’的人。”   花崇收回目光,“我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滨河休闲区都不会有人跳广场舞了,可能连正常锻炼的人都会减少。”   车已经驶到桥上,柳至秦说:“我抽空扫了眼网上的声音。”   “怎么说?”   “‘广场舞’成了热门词。很多人都说,那些老人被杀害,是因为跳广场舞扰民。物管、附近的年轻居民多次与他们交涉,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有人被跳舞的老人家‘碰瓷儿’,赔偿了不少钱。年轻人们忍无可忍,所以……”   “胡扯。”   “我们知道那十一位老人遇害不可能是因为广场舞,但群众不这么想啊。有些人的想象力,向来比较丰富。而另一些人,向来习惯听什么信什么。”柳至秦道:“而且广场舞扰民确实是个大问题,这些年广场舞引起的纷争太多了,住在北边的人谁不知道滨河休闲区是广场舞的‘重灾区’,周围不跳广场舞的居民多多少少都被影响过。我上午在梧桐小区听说,确实有很多年轻人跟跳舞的老人理论过,不是被骂走,就是被物管劝走。有个物管说,现在根本不敢去管跳广场舞的人,管了就等于给自己惹麻烦。”   花崇撑着太阳穴,“网上是不是有人说‘喜闻乐见’?”   “差不多吧。不过更多人还是表达了震惊和愤怒,小部分人说被害者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被杀活该。”柳至秦说:“那位叫刘辛玉的被害者,照片和视频被贴得到处都是。”   “什么视频?”   “还能有什么,全是她和人吵架,抢人地盘的视频。确实内什么……比较凶悍。其实除了她和她姐,其他九名被害人都和‘扰民’没什么关系,有的偶尔去跳一回,有的从来没跳过广场舞。就像那位汤秋海,人家独自练拳,谁也没打搅过。现在刘辛玉骂人撒泼的视频一出来,大家便连汤秋海等老人也一起骂。”   花崇闭了会儿眼,“算是找到由头发泄对广场舞的不满了吧,毕竟广场舞扰民已经算是城市里的顽疾了。不过将‘喜闻乐见’、‘为民除害’挂在嘴边的人,是对生命完全没有敬意。”   “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没有敬意,甚至仇视生命的人还真不少。”柳至秦声线突然变冷,“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针对他人性命的涉恐袭击。否则……”   “小柳哥。”花崇意识到他情绪的改变,及时出声:“看路。”   柳至秦吁了口气,“抱歉,想到我哥了。”   “我知道。”花崇嗓音略沉,“我有种感觉,解决掉这次的案子,说不定当年的事,就会水落石出。”   ??   一夜之间,洛城的广场舞舞队少了大半,过去在小区里跳舞的大爷大妈销声匿迹,连音箱都藏了起来,只有少数在公园、商圈跳舞的人还在坚持,但乐声调低了许多,舞队里的人数也大不如前,过去几个舞队在一块平地上抢地盘,到得晚了就只能等下一轮,如今大家凑在一块儿,也只够一支舞队的人数。   “刘辛玉”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几乎所有跳广场舞的人都在聊她,有人可怜她,有人将她当做反面例子,没谁再敢抢地盘踹音箱——尽管她并不是因为广场舞而遇害。   不过混不在意的人也不是没有,65岁的梁萍就是其中之一。   “十一名老人因广场舞遇害”的谣言在洛城疯传,梁萍当天就提着音箱,照常约角儿到家附近的公共空坝上跳舞,约到的人极少,她也无所谓,打开音箱就开始跳。跳到最后,其他人都因为周围的目光而忧心忡忡地走了,只有她旁若无人地继续跳,完了还哼着歌,指着一名年轻女孩儿骂道:“看什么看?这块地你家的?老婆子我碍着你了?”   围观的人群立即散开,给她空出一条路。   她一番收拾,怎么来的怎么离开,分毫不惧,倒是在一旁等着她的舞伴皱着眉提醒:“萍姐,你这是干什么?梧桐小区出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就是惹了祸,才被人盯上了。怎么,你也想被人盯上?”   梁萍不屑道:“都是谣言,警察早就辟谣了,你还信?我跳个舞而已,碍着谁了?说我们音箱声音太大,但音箱声音能大到哪里去呀?大得过河边捞沙船的声音和隔壁打地基盖房子的声音吗?我就不信了,老老实实跳个舞还会被捅腰子!”   舞伴说不过,只得不停劝说:“少说两句能把你憋死啊?你想跳就跳吧,音量关小一些,也没谁要找你麻烦。就是你这张嘴啊,可得改改。你跟看热闹的人吵什么呢?这些年轻人哪个没有手机,把你一通拍,再发在网上怎么办?你看看我朋友圈里,喏,全是那个什么刘辛玉骂人的视频,你也想这样啊?”   “我不在乎!”梁萍推开舞伴的手机,“别给我看这些!”   “你是不在乎,但你儿子儿媳不在乎?你家老全不在乎?”舞伴苦口婆心道:“萍姐,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别老是跟年轻人作对。和年轻人作对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斗得过他们吗?而且你儿子儿媳本来就……”   梁萍脸上的皱纹一绷,站在原地不走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别甩脸色给我看,我那么关心你。”舞伴本已妥协了,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说:“不过你自己要有分寸,咱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是想好好过日子,但他们让我好好过了吗?”梁萍眼眶突然红了,声音哽咽起来,“我在家的时候,谁给我个好脸色看?这也嫌弃,那也嫌弃,说是亲人,血管里流着一家人的血,但他们还把我当人看吗?我,我……”   “别别别,别激动啊,这儿人多呢,真是。”舞伴急了,连忙接过梁萍手上的音箱和包,将她拉到一旁,“算了萍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梁萍到底没让眼泪落下来,“人这一辈子啊,想想也挺没意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天天都要出来跳舞吗?”   “知道,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舞伴说:“你在家里待着难受。”   “是啊,只有出来跳跳舞,我才觉得这一天天的,过得还算有意义。”梁萍叹气,“要是哪天出个什么政策,不准在公共场所跳舞了,我恐怕也活不下去咯。”   “说什么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六十多年都活过来了,怎么就活不下去了?”舞伴扶着梁萍往前走,“我要是你,我就放宽心,最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生活比以前好,萍姐,你就再忍忍。”   梁萍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扭曲。   她的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她立即转过身,看到刚才跳过舞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散步,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穿着极厚的棉服,头上戴着看上去就很温暖的帽子,周围簇拥着四名男女。   看上去,那像是一家人。   “别看了,他们不是在笑你。”舞伴拉了拉梁萍的衣服,催促道:“人家说笑话呢,不关咱们的事。”   “那家人真幸福。”梁萍说:“那个老人也幸福。”   “幸福个啥啊?那是瘫痪了吧,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躺着坐着,还连累家人。”   “但他不是有愿意让他连累的家人吗?他们聊天聊得挺高兴的。”梁萍感慨道:“如果我哪天瘫……”   “呸!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话?什么瘫不瘫的,你身子骨好着呢,谁瘫痪也轮不到你瘫痪。”舞伴说:“这阵子肯定没什么人敢继续出来跳广场舞了,等明年开春了,咱们正儿八经拉一个舞队起来,我拥护你当领舞!”   梁萍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看着有些苦涩,“我本来就是领舞。”   空坝上人来人往,梁萍听到了笑声,却没有听到叹息。就在她与舞伴的身影汇入夜色中时,推着轮椅的中年男人说:“爸现在这情况,一天24小时都需要人陪着,我是真的顾不过来了。”   站在他旁边的女人道:“我那边也没有办法啊,咱们以前不是都说好……”   “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   “我看,还是早些送老年中心吧。”   “但是那地方送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们有别的办法吗?”   一阵沉默之后,中年男人道:“那就再拖一段时间吧,周末爸过生日,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在哪儿聚?你家?”   “酒店定个包间吧,家里也不方便。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酒店,叫什么醉香酒楼,价格比较便宜,味道也不错。”   ??   站在高楼上俯视下方的空坝,不管是跳广场舞的人还是散步的人,都成了一脚就能被踩死的蝼蚁。连烽面无表情,“蝼蚁”们的身影落在他眼中,似乎是成片没有生命的东西。   有人曾说过对生命要抱有敬意,可是世间的生命那么多,若都去敬,那敬得过来吗?   蝼蚁该死,而像蝼蚁一般的人,即便活着,也是苟活。   他的唇角轻微一牵,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来人的影子映在落地玻璃上,被外面的霓虹照得流光溢彩,脸却恰巧落在一片阴影中。   “怎么样?”连烽问。   “陈争在查内鬼,刑侦支队人心惶惶。”那人道。   连烽打趣,“内鬼说内鬼。”   那人笑,“那你想我怎么说?”   “他呢?他在干什么?”连烽没有接茬,换了问题。   “哪个他?”   “花崇,还有那个柳……”   “柳至秦。”   连烽点头,“嗯,他们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动作?”   “我要说没有,你信吗?”   “那就是有咯?”   那人叹气,“坦白说,我不知道。他们看上去什么也没查,但我不相信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查。”   “盯紧一点。”连烽道:“花崇这人……”   “嗯?”   “算了。”连烽向门口走去,眼中半点感情也没有,“把你自己藏好,别暴露。”   ??   周末,开业不久的醉香酒楼人满为患,同时接待三个婚宴,各个包厢里还有庆生和小聚的客人,服务员完全忙不过来,不断出现送菜送错桌的事,婚宴被搞得乌烟瘴气。   下午接近两点,宴席基本上都散了,服务员们才堪堪松一口气,打算做完清洁后偷懒打个盹儿。   然而正在此时,一间包厢里传出数声惊叫,不久,惊叫变成了哭喊。   “爸!爸!你怎么了?”   一名赶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的服务员跌跌撞撞从包厢里跑出,恐惧地叫道:“死,死人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毒心(09)   好端端的宴席上出了人命,醉香酒楼的气氛为之一变。只办午宴的客人大多已经酒足饭饱离开,可婚宴是既办午宴又办晚宴的。谁想得到自己结婚请客的大好日子,同一酒店的包房里会死人?警车赶到之时,数名不久前还满脸喜气的新人和家属正围在酒店前台,逼工作人员给个说法。   花崇从警车里下来,没有急于进去,而是站在“醉香酒楼”四个大字下面看了看。   半小时之前,重案组接到报案——长陆区尉杏路一家酒店发生命案,一名八旬老人在包房里无故丧命,从现场状况看,极有可能是被人勒死。   按理说,这种相对普通的案子应由分局刑侦中队自行侦破,不该报到市局来,更不该由重案组接手。但现下洛城情况非常特殊,半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加之死者又是一名老人,极易让人联想到梧桐小区的大案,所以市局必须出马。   出发之前,花崇还问陈争:“这案子上面放心由我们查?”   “不放心他们又来拿走呗。”陈争认真道:“但只要案子还在我们手上,我们就得用心查。”   “我先去看看。”花崇说:“回来再跟你报告。”   醉香酒楼开在马路边,周围是其他相同档次规模的餐饮馆子、小型商超,背后是成片的居民区,对外说是酒店,其实也就是一个规模稍微大一些,装修得古色古香的餐馆,够不上星级,服务的对象基本上都是周围的住户。   店门外摆着三个用油画框撑着的红色纸板,纸板上写着三对新人的名字,以及字迹潦草的“恭贺新婚”。   花崇轻挑起眉梢。   “这种档次的酒店承办的一般是家庭、朋友聚会,偶尔也有小型公司的员工聚会。”柳至秦走了上来,目光也落在红色纸板上,“结婚的话,绝大多数人应该会选择档次更高的酒店。”   “但如果家庭条件较差,或者手头暂时不宽裕,选择这种地方也不奇怪。”花崇往店里瞧了一眼,“不过婚宴不同于一般的酒席,三对新人同时在这儿办婚宴,厨师、服务员肯定忙不过来。今天中午说不定出了不少状况。”   正说着,店里突然传来一阵碗碟被摔碎在地的巨响,紧随其后的是一把愤怒的男声:“我丨日丨你们的妈!老子今天在你们这儿办婚宴,好几次送错菜不说,你们的服务员还把我朋友的衣服弄脏了!最后的甜点也没来得及上,水果和菜单上的也不一样!操!你们到底懂不懂怎么做生意?人太多?人太多怎么了?你们就不能多招几个服务员?”   有人吼了一句什么,男子又道:“行,这些老子不计较了。但现在这事怎么说?你们包房里死了人!老子结婚,你们让我看死人?我他妈算好的黄道吉日被你们破坏成这样,这不赔偿说不过去吧?你们开你妈的黑店呢,黑到老子头上来了!”   柳至秦叹气,“花队,你猜得真准。”   “这倒不是猜得准。这种餐馆性质的酒店,接客能力本来就比较差,承办一场婚宴都够呛。老板贪心,同时承办三场,揽了不该揽的活儿,服务跟不上,不出现纠纷才怪。不过发生凶案就……”花崇说着迈入店中,见出事的包房外已经拉起警戒带,一众服务员神色紧张,几名领班模样的人脸上青白交加,像是又急又怕。   包房旁边站了几个人,男女都有,相互搀扶,哭声阵阵,大约是死者的子辈和孙辈。   前台处传来的骂声嘈杂刺耳,三对新人都要求退钱并赔偿精神损失费。领班做不了主,已经叫来老板,老板只同意退还一部分费用,不同意全额退款,更别说赔偿什么精神损失费。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又是一桌子碗碟被掀翻。稀里哗啦,好不热闹。   不知是不是被吵晕了头,老板突然风度全抛,怒声咆哮道:“你们跟我闹有意义吗?我他妈想包房里死人吗?我他妈也倒了血霉啊!我愿意这样吗?我咋知道包房里会死人啊!你们找我要精神损失费,我他妈找谁要精神损失费去?你,还有你,没钱办婚宴就别他妈结婚,说得好像是我求你们到我这儿办酒似的。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就你们那几个钱,别的酒店让你们办吗?”   眼看就要打起来,包房旁传来一声暴喝。   “什么叫‘倒了血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哭着冲到前台附近,被几名服务员拦住,一边向老板的方向踹,一边尖声道:“我父亲在你这儿走得不明不白,你还有脸说自己‘倒了血霉’?你还是人吗?我父亲是被你害的吧!肯定是你!呸,畜生!”   老板平白挨了一通骂,还被人指为凶手,表情顿时一僵,喝道:“放,放屁!关我什么事?我他妈刚被叫来!死婆娘,你横什么横?你们一家吃饭,把你们老父亲关在小屋子里,他死在里面,不是你们动的手我不信!”   “你说什么?你……”女人早已哭花了脸,顶着蓬乱的头发喊,“警察已经来了!警察不会放过你!”   警察的确已经来了,法医和痕检员正在进行现场勘查,而警戒带之外的一方不大的天地,却节奏极快地上演着人生百态。   张贸跑来,“花队,这些人太吵了,我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花崇再往前台方向扫了一眼,吩咐道:“清场吧,相关人员留下来,注意做好登记。”   ??   出事的包房位于角落,空间不大,正中间的餐桌上杯盘狼藉,几张椅子翻倒在地。   而死者——83岁的王章炳,并不在这个包房里。   确切来说,是不在这个包房的主要范围里。   醉香酒楼档次低,其包房只是一个个四方的隔间而已,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休息室。而这个包房因为邻着角落,所以多出一个狭小的异形房间。异形房间与包房之间隔着一扇可关可不关的门,西侧另有一扇门与走廊相连。   花崇站在门口,看着死在轮椅上的老人。   他的身子倒向一旁,本该戴在头上的帽子落在地上,脸上全是皱纹,已经老得不成样,左脸颊上有一枚向外突出的黑痣,非常显眼,有可能已经癌变。   这个老人,有可能身患多种疾病。   包房外的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几声带着颤音的“爸”。   徐戡完成初步尸检,抬眼看向花崇,“死者颜面肿胀,颈部有明显水平环形勒沟,勒沟有出血现象,死因是机械性窒息。至于凶器,应该是一条宽约两指的带状物。”   “看来的确是被人勒死。”花崇环视周围,然后戴上手套,踱入房间,将老人的下巴小心抬起。如徐戡所说,脖颈上的勒沟确实非常明显。毫无疑问,这位行动不便的老人是被人杀死的。   问题是,凶手是谁?   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一位来日不多的老人?   是为了复仇?还是能从老人的死亡中获利?   或者,单单是因为受了梧桐小区大案的刺激?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那梧桐小区大案就等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说不定有一群心理变态的人会专门向老人动手。他们不需要多少理由,单纯的“仇视”就能让他们变成刽子手。   有人“仇富”,有人“仇女”,有人“仇同”。   也有人“仇老”。   花崇皱着眉,暂时将脑中没有多少根据的想法抛在一旁。   这个案子也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勒颈是非常初级的杀戮手段,效率低,且很不方便。凶手选择勒颈,可能是因为“他”不敢用刀,也搞不到致命毒药,无法采取更有效的方法。   所以凶手可能并不难对付。   李训和其他两名痕检员正在仔细勘察,不过足迹是不用指望了,包房里铺着劣质地毯,而地毯相对不易留存足迹。   花崇看了一会儿,叫来徐戡:“先回去解剖,肝肾的病理检验也要做。向医院确定,死者到底患有哪几种疾病,平时的用药、就诊记录也要查到。”   “嗯,明白。”   “调今天的监控。”花崇又向另一名刑警道:“所有进出过、靠近过这间包房的人都带回局里做笔录。”   “是!”   “花队。”柳至秦领着一名五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走廊另一侧,“我让老板腾了几个房间,暂时安排几名家属‘休息’,这位是老人家的大儿子,王诺强。”   花崇视线落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立即别开眼,脸色煞白,双手合在一起不断搓动,很有一番不知所措的意思。   他又看向柳至秦,见柳至秦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对视已经传递了一个信号——这家人很可疑,先就地审了再说。   ??   二楼的包房有一股奇怪的油漆味,老板难堪地解释说,店刚开不久,装修材料的气味儿还没有散尽。   花崇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54岁的王诺强坐在皮质沙发上,大约因为太紧张,身体不停挪动,在沙发上蹭出滑稽的声响。   他将自己的身份证放在茶几上,国字型的脸上恐惧多过悲伤,一道浓眉皱得很紧,眼里眉间尽是惶惑不安。   花崇拿起身份证,扫一眼便放下。   比身份证更吸引他的,自然是王诺强的反应。   年迈的父亲突然死亡,且是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被人勒死,当儿子的却没有展现出合乎情理的悲伤。但要说平静,王诺强也不平静,那种紧张与忐忑非常真实,与恐惧一起反映在眼中。   这些微表情代表了什么?   包房里开着空调,温度颇高,汗水从额头滑下,王诺强连忙抬起手,慌张地擦去。   花崇观察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口,“说说你们家的情况。”   “我们家?”王诺强不解,“什么,什么意思啊?”   “你父亲在你们全家办酒席的地方被人勒死,我们查案,总得先了解了解你们的家庭情况吧。”花崇声音有些冷,说话时仍旧盯着王诺强的眼睛。   王诺强似乎很不愿意与人对视,耷下眼皮说:“我,我父亲今年83岁,患有老年痴呆症,生活,生活不能自理,无法行走,时刻需要人陪伴。这是不是你们想了解的情况?”   “嗯,继续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以前没,没怎么跟你们警察打过交道。这事,这事真的太突然了,我现在还,还是懵的。”王诺强无措道:“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我们一家给他老人家祝寿,在这儿办了个酒席,没想到会出这种,这种事。”   “我比较好奇,既然今天是给你父亲庆生,为什么他会死在包房旁的那个小房间里?”花崇说:“在你们为他祝寿时,他这个寿星居然不在饭桌上?”   “不是,不是!”王诺强更加惊慌,“那里也是包房啊,我定包房时就问过了,他们说这间最好,有个休息室,老人和小孩如果累了,可以去里面歇息一下。”   “休息室?”花崇眯了眯眼。   那个被拼接在包房旁的异形房间,居然被当做包房内的休息室?   但哪个正常的休息室有两扇门?   哪场正常的祝寿宴会将寿星排除在宴席之外?   “那不是休息室还能是什么啊?为了那个小房间,我还多付了五十块钱。”王诺强再次擦汗,怯怯地抬起眼,“我父亲真,真的是被人给勒死的?”   花崇没有问答,却问:“你们为什么不让他坐到桌边来?”   王诺强的表情很不自然,“他,他不适合坐在桌边……”   “哦?什么意思?”   “他根本吃不了这儿的东西。我们吃菜,他就迷瞪瞪地看着我们。”   “那也不至于将他推到另一间房里去吧?”   “你是不知道,他要呻丨吟啊。”王诺强连声叹息,“他不停呻丨吟,我们当儿女的,听着心里特别难受。”   花崇想了想一位垂死老人的呻丨吟,抽出一根烟夹在指尖。   这家人并非听着老父亲的呻丨吟难受,他们是根本不愿意听到老父亲发出的响动。   那响动让他们不安、恶心。   花崇又问:“你说你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他像这样多长时间了?谁在照顾?谁承担医疗费用?”   “啊?”王诺强懵了一会儿,“五年了,我和我两个妹妹轮流照顾。”   “五年,不短了啊。”花崇继续问:“那他彻底失去自理能力,身边不能缺人是什么时候?”   “去年底。以前只是脑子有问题,记不得人,情况时好时坏,我们也带他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没办法。到了去年底,他已经无法站立,大小便失禁,跟瘫痪了一样。”王诺强越说声音越沉,肩膀开始发抖,像肩上扛着山一般的重担。   “你和你两个妹妹的工作是?”   王诺强像突然被戳到了痛点似的,嗓音嘶哑起来:“我就是个在学校门口做油饼生意的,她们也都是普通人,一个月工资三千多块,我们一家……我们一家不容易啊!老头子瘫着,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几个月是我和我老婆在照顾他,哎,难啊,他离不得人,可我们也要讨生活啊。如果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那屋里百分之百是屎臭尿臭。”   花崇想象着那副画面,差不多明白了这家人的处境。   老父亲成了全家的拖累,患病五年,渐渐变得谁也不认识,前几年还好,起码还能行走,但如今却已是彻头彻尾的“废人”。王诺强三兄妹属于城市低收入人群,不可能请护工,至于类似临终关怀医院的老年中心……   花崇对那地方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和一般的养老院不同,老年中心护理水平低下,有病的老人被送去那里,并非是安度晚年,而是等同于放弃治疗,安静等死。   很多人迫于各种现实问题,将父母送去,直到父母临终才去看一眼,接去火葬场,这并非完全因为不孝,而是不忍心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去探望。   总之,被送去老年中心的老人,人生最后一段日子都过得相当凄惨,只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精神有问题,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处境罢了。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真要将父母送去那种地方,也着实不大容易跨过心中的那道坎儿。   现在的问题是,拖累三个儿女、三个家庭的老人王章炳在自己的寿宴上,被勒死在所谓的休息室,最有机会,亦有动机杀害他的,正是为他祝寿的子孙。   花崇明白王诺强刚被带到自己面前时为什么显得那么古怪了。   父亲被人害死,他本该愤怒、悲伤,迫切地想知道是谁下了毒手。   但他却紧张、恐慌,而在这紧张与恐慌中,似乎还有一丝轻松。   他解脱了。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早就渴望甩掉肩上的负担。   他也许知道,凶手是谁。   ??   梁萍抱着音箱,独自坐在以前跳广场舞的空坝边,两眼没有什么神采。   这几日,还是没有人和她一起跳舞,连关系最好的舞伴也拿“孙子回来了”当借口拒绝她。   她一个人跳了几回,音箱声音调得很低,发现被人用手机对着,就越跳越没兴致,提起音箱匆匆离开。   不能跳舞了,生活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她不信那个“十一名老人跳广场舞扰民被杀”的谣言,恨透了造谣传谣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么多人都信了,舞队也散了。   舞伴告诉她:“萍姐,跳不成舞,就回家吧。”   她也想回去,可那家里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远处传来货车拉建材的“哐当”声响,她抬头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快开业了?”   离这里半站路的地方,有个规模很大的工地,建的是大型购物中心。她因为嫌工地的噪音盖过了音箱的乐声,还和几名舞伴去看过。   “算了,又不关我的事。”她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子。   鞋子不值钱,穿了很久了,冬天穿着有些冷,她也懒得换一双。   因为是周末,空坝上人比较多,一些小孩子正手拉着手溜旱冰。她看得入神,站起来时忽感腰背疼痛难忍。   老伤叠着新伤,皮开肉绽。   “经不起打喽。”她小声絮叨,缓过那一阵痛楚后,苦涩地笑了笑,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   冬季的风将她细小的抱怨吹散——   “跳不成舞,回什么家?死了算了。”   ??   “监控这边有些问题。”袁昊查完视频,脸色很不好看,“包房的外面监控拍得到,但是那个异形房间的小门处在监控死角,凶手是不是通过那个小门进入异形房间杀死王章炳,现在根本无法判断。”   老板跟在袁昊身后,情绪很激动,“肯定不是我店里的人,我好好做生意,和那家子人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们的老父亲?倒是包房里的人最可疑,他们全家联合起来害了老父亲,还想栽赃到我头上?”   几名领班将老板拉住。老板在三对新人那儿受够了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花崇没理会他,又问袁昊:“那包房外的监控拍到什么可疑者没有?”   “什么可疑者,我看有嫌疑的全在屋里了吧。”袁昊掰着指头,“我数给你听,除了死者,进入包房的一共就这几个人——王诺强,他老婆朱昭,他俩的儿子王松松,这是死者的大儿子家;王孝宁,她丈夫张冲戚,这是死者的大女儿家;最后是王楚宁,她女儿季灿,这是死者的小女儿家;另外还有三名送菜的服务员,这三人除了送这个包房,还在其他包房和大厅忙碌,没有作案时间。”   老板喊道:“看吧!我说是吧!他们杀了自己的老父亲!”   花崇瞥了老板一眼,老板像是被吓住了一样,立即住嘴。花崇向旁边的刑警递了个眼神,老板很快被“请走”。   这时,柳至秦从二楼下来,走到花崇身边,低语道:“被害者的二女儿王孝宁说,凶手是王诺强的儿子,王松松。”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毒心(10)   花崇在监控里看了看坐在审讯室里的王松松,回头拿起徐戡送来的尸检报告。   王章炳确系死于勒杀,死亡时间在中午12点半到1点半之间。生前,王章炳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并且已经发展到重度痴呆期,但身体其他器官正常,无重大病史。   “这就等于说,王章炳虽然因为老年痴呆症而丧失了行动能力,生活无法自理,必须依赖家人,但只要不出现严重摔倒等意外,一直在家好好将养,他短则能活一两年,长的话,活上三五年也没问题。只是他的病情不可能逆转,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他活的时间越长,他的家人就越受累。”柳至秦将记事本扔在桌上,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王家三兄妹的家庭情况已经查清楚了,王诺强一家做流动摊生意,收入不稳定,一天的工作时间非常长,停下来就没有收入,王松松今年26岁,以前在王诺强的摊子上帮忙,现在买了辆摩托,当外卖骑手,有女朋友,计划结婚;王孝宁家两口子端的是铁饭碗,没有孩子,情况稍微好一些,但要让他们承担照顾王章炳的责任,估计也承担不起;王楚宁的丈夫前些年患病去世了,她和女儿季灿相依为命,季灿今年19岁,学美术,学业方面的开销很大,她们家的条件是最差的,全靠王楚宁四处打零工赚钱。”   “三个子女都活得不轻松,王章炳这一病,把三个家庭都推到了死胡同里。”花崇从柳至秦手中拿过茶杯,捂在自己手里,“阿尔茨海默病没得治,就算长期服用精神类的药物,也只能起到缓解作用,而药物也是一笔不低的开销。”   “重点是,王章炳不会很快死去。”柳至秦慢悠悠地说,“他这病和癌症不一样。老人如果罹患癌症,到了晚期的话,多半撑不了几个月。子女们日夜轮流照料,出力出钱,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他呢,就是熬,没人知道他能熬多少年。”   “在他彻底失去自理能力之后,王诺强等人已经照顾了他一年。”花崇想起王诺强那痛苦不堪的神情,叹道:“如果这种日子还要持续下去,王章炳自己倒是感知不到什么,但他的三个子女,还有他们各自的家庭,恐怕都会承受不住。”   柳至秦冷冷道:“他们也许都在心里,企盼着老父亲赶紧死去。”   “这是所有人都有作案动机啊。”花崇将茶杯挪到唇边,喝了两口,“王孝宁将矛头指向王松松,但她和她的丈夫也不是没有作案可能。”   “我最初的猜测是,这家人集体作案。”柳至秦再次翻开尸检报告,“但既然他们已经开始相互指责,那集体作案的可能就不大。实际上,王孝宁也相当可疑。他们三兄妹约定各自照顾老父亲几个月,最近一段时间王章炳一直住在王诺强家里,明年年初,王章炳就要搬去王孝宁家了。”   花崇在桌边走来走去,突然驻足,“王孝宁和她丈夫张冲戚是为什么没有孩子?”   “不想要。”   “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会主观上不想要孩子?”   “其实也不奇怪,虽然他们那一代人喜欢说‘养儿防老’,但也有人天生就不喜欢小孩,更愿意自由无挂碍地生活。”   花崇想了想,“那么将时刻不能离人的王章炳交给他们照顾,对他们来说,就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事了。”   “嗯。”柳至秦点点头,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我之前向王孝宁了解情况时,她特别紧张,张冲戚则是木讷地坐在一旁。总体来说,两个人的反应都很古怪。据她说,包房是王诺强订的,人到齐之后,大家象征性地对王章炳道了‘生日快乐’,王章炳毫无反应,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上菜时,王松松提议将王章炳推去休息间,理由是‘反正爷爷不能吃桌上的菜’。对了,她还说,季灿和王松松看王章炳的眼神非常嫌弃,季灿还小声说了句‘老不死的’。”   “这么快就把嫌疑推到王松松身上,还故意带出季灿,王孝宁这举动有些多余了。”花崇抱着手臂,背脊微微弓着。   警室里开着空调,不冷,他的厚外套早就脱下扔在椅背上,此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里面是一件衬衣,显得身材颀长,十分惹眼,就连这个懒散的姿势,也摆得有模有样,气度非凡。   柳至秦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一时没有说话。   他瞥了柳至秦一眼,“看哪儿?”   柳至秦抬眸,坦然道:“看你腰。”   “啧。好看?”   “好看。”   “你这还对答如流了?”   “我这叫老实作答,不敢欺瞒领导。”   花崇咳了一声,压着唇角,“打住,说案子。”   柳至秦摸着下巴,勉强将视线收回来,“我们现在主要有两条思路。一是凶手是王章炳的家人,这虽然听上去很荒唐,毫无‘正能量’可言,却不是不可能发生。王章炳没有别的致命重病,短时间内不会死去,他的存在等于一座压在儿女身上的大山,他一天不死,儿女的日子就一天不好过。他死了,王诺强等人才能解脱。二是凶手是另一个人,这个人知道异形房间的门外是监控的死角,也知道王章炳被推入了异形房间。‘他’在某个时间点从那扇门进入异形房间,勒死了王章炳,然后逃离。”   “这个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报复?泄愤?”   “这也是我没有想通的地方。”柳至秦道:“王章炳就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在工厂忙碌了一辈子,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查到他做过什么会引人报复的事。”   花崇沉思片刻,“凶手是亲人的可能性最大。”   “实际生活的困难,能将深爱变为仇恨。”柳至秦说:“王章炳如果知道他拉扯大的孩子,个个都希望他早些离世,会是什么心情?”   “他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嗯?”   “阿尔茨海默病晚期患者虽然绝大多数时候精神恍惚,谁都不认识,但偶尔——只是偶尔,他们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花崇嗓音低沉,“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病拖累了孩子,而孩子碍于亲情与责任不得不照顾他。”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永远没有清醒的时刻。”柳至秦说:“这太残忍了。”   花崇不轻不重地捅了他一下,“你别是把自己带入患者了吧?”   “这倒没有。”   “放心吧,等你老了,我照顾你。”   “要等到老了你才照顾我啊?”   “知足……”花崇说着突然卡住了,“吧你”没能说出来,仓促咽了回去。   “怎么了?”柳至秦问。   花崇摇头,转身背对柳至秦。   刚才蓦地想起,在一起的这些时日,还有之前的半年,一直是柳至秦在照顾自己,而自己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对突如其来的温柔与关怀,居然没有半分抵抗与不适应,潜移默化地就接受了。   “怎么了?”没有得到答案,柳至秦靠近,将下巴抵在花崇肩上。   花崇立马站直,低声叱道:“别乱来!”   “没别人。”柳至秦在他肩头蹭了两下,柔声问:“怎么突然背过身去?想到什么了?”   花崇知道柳至秦有分寸,所以也没挣扎,“没想到什么。”   “那你耳朵怎么红了?”说着,柳至秦在那越来越红的耳垂上亲了一下。   花崇背脊有些麻,轻轻吁着气,“小柳哥。”   “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懒了?”   “懒?”柳至秦收紧手臂,“花队,你看你成天都忙成什么样了?你这都叫懒,那别人叫什么?”   “我是说在家里。”花崇说:“我好像都没怎么做过家务。”   柳至秦笑起来,温热的气息喷在花崇颈窝里。花崇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后背枕在柳至秦的胸膛上。   “没怎么做就没怎么做。”柳至秦说:“花队,你还跟我计较这个?”   花崇一想自己在家里的懒相,就有些理亏,“要不这样吧,今后我早起给你做早餐。”   柳至秦又笑。   花崇说:“你笑什么?”   “还是我来吧,早上时间宝贵,你多睡会儿。”   花崇听出来了,柳至秦这是嫌他手艺太差,不乐意吃他做的早餐。   本来心里还有些堵,但回味着柳至秦的话和说话时的语气,唇角又忍不住往上牵。   柳至秦怎么这么会说话?一句欠揍的“你做的早餐太难吃”,换成“早上时间宝贵,你多睡会儿”,听着就成了甜蜜蜜的关心。   花崇眯了会儿眼,从柳至秦怀里挣脱出来,微扬着下巴,“我发现你这人,虽然个头挺高,但偶尔还有点甜。”   柳至秦莞尔,“个子高和‘有点甜’不冲突吧?”   “你就不反驳一下我说你‘有点甜’?”   “我为什么要反驳?”   花崇眼尾勾起,“‘甜’是形容女孩儿的,你这么容易就接受我用‘甜’来形容你了?”   “谁规定‘甜’只能形容女孩儿?”   “不是吗?”   “是吗?”   花崇甩了甩头,感觉自己有点晕。   他很少被案子绕晕,但时常被柳至秦绕晕,究其原因,大约是对柳至秦全无防备。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张贸说:“花队,王诺强和张冲戚打起来了!”   ??   “是他!是他和王孝宁干的!”与在醉香酒楼时相比,王诺强情绪大变,双眼通红,表情也变得格外狰狞,“当初爸刚生病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轮流照顾,王孝宁不仅反悔,还动手勒死了爸!畜生,简直是畜生!干出这种事,还想诬蔑松松!”   张冲戚擦掉唇角的血,干笑道:“谁是畜生谁自己心里清楚。今天中午吃饭时,是谁提议把老爷子推进休息室的?是谁推的?啊?不是王松松?”   “你没同意吗?所有人都同意了,松松才推老爷子进去!”王诺强气急,“难道松松推老爷子去休息室,松松就是凶手?”   “如果我没有记错,王松松在休息室里可是待了好几分钟啊。”王孝宁站在丈夫身旁,捋着被抓乱的头发,“勒死一个人,几分钟足够了。”   “你胡说!”王诺强的妻子朱昭大哭起来,“我们母子是造了什么孽?要伺候那个死老头子,他死了还要给他抵命?你们姓王的还有没有良心啊?”   这句话把王诺强也一同骂了进去。花崇看向王诺强,只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去休息室的又不止松松哥一人。”季灿轻飘飘地说。   王楚宁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小孩子家家,掺和什么?”   “我马上20岁了,还算小孩子?”季灿揶揄道:“妈,外公终于走了,你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不少人都是一怔。   王楚宁两眼含泪,“你,你说什么?”   季灿哼笑,“外公病了这么多年,你们谁不希望他去死?”   王诺强与朱昭顿时呆如木鸡。   “姨,你和姨父怎么有脸说松松哥?”季灿看向王孝宁和张冲戚,“没错,提议让外公去休息室待着的是松松哥,推外公进去的也是松松哥。但你们是不是忘了,中途,你们也去过一趟休息室?说什么——想给外公喂点儿汤。”   王诺强立马喝道:“你们也进了休息室,小灿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王孝宁气得发抖,抬手就想扇季灿一巴掌,被王楚宁一把推开。   张贸低声问:“咱就看他们这么互掐下去?”   花崇不语,盯着护住季灿的王楚宁。   在醉香酒楼,哭得最厉害的是她,冲到前台与老板理论的也是她。对于王章炳的死,她似乎是最痛心的一个。她的丈夫早逝,她含辛茹苦将季灿养大,但从季灿刚才的反应来看,母女俩的感情似乎并不好。   这家人的感情,就像皇帝的新衣。   “好好好,我进过休息室。”王孝宁指着王楚宁,“你就没进过?我们在场的人,除了季灿,谁没进过休息室?”   王楚宁不自然地别开眼,似乎相当心虚。   “王孝宁!”王诺强吼道:“你为什么要诬蔑松松?他叫你一声‘大姑’,你就是这么对他?”   “大姑?”王孝宁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这声‘大姑’是我求着他喊的吗?”   “你!”   “我怎样?你生得出来儿子,你厉害,你们全家占着老爷子的房子,我呢,我有什么?”话题渐渐偏向另一个方向,王孝宁靠在墙边,目光阴毒,“我他妈什么都没有!你既然得了老爷子的好处,不该向老爷子尽孝道吗?把他推给我是什么意思?我一分钱的好处都没有,还要替你尽孝道啊?”   “你不愿意照顾爸就直说!”若不是有人拦着,王诺强的拳头恐怕已经招呼在王孝宁脸上。   “说了你就不把他抬我家来了?”王孝宁冷笑,“得了吧,知道你照顾老爷子辛苦,你家儿子看不过去,所以趁着今天,我们都在场,拿一根绳子勒死了老爷子。老爷子这一死,他那房子就彻底是你的了。谁叫你是男的,给老爷子生的孙儿也是男的呢?他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当女儿的放在眼里过?”   “这怎么就吵到家长里短上了?”张贸抓头发,“这家人表面上和睦,还聚在一起给老父亲祝寿,但实际上早就有矛盾了啊。”   “让他们吵。”花崇说,“吵得越多,暴露得越多。”   正在这时,一名警员赶来,在花崇耳边说了句什么。   花崇眉心一蹙,“绳子?”   ??   “不关我女儿的事!绳子是我放在她包里的!”面对从季灿随身包里搜出的长绳,王楚宁几乎哭成了泪人。她用额头撞着审讯桌,不断重复:“小灿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做的,是我做的!”   花崇握着这根塑料材质的长绳,清楚这样的绳子虽然足够勒死人,但不会造成王章炳脖子上的那种伤痕。   但季灿为什么会在包里放绳子?   或者,王楚宁为什么会在季灿包里放绳子?   如果放绳子这一举动没有任何目的性,王楚宁为什么会慌张到这种地步?   柳至秦问:“这根绳子,是为你父亲准备的吧?”   审讯室里哭声一停,氛围压抑而紧张。   许久,王楚宁才点头,“我受不了了。我爸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王诺强每个月都要向我要一笔药费生活费,我真的没有办法负担了……”   她哽咽得厉害,话说得断断续续,“现在虽然他不住在我家,暂时不需要我和小灿照顾,但很快,很快就该轮到我们了。我丈夫死于癌症,把家底都耗尽了,我当初一个人照顾我丈夫,有人来帮过我吗?我真的不想再照顾一个废人。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   柳至秦似乎完全不为她的倾述所动,又问:“这绳子你已经准备了多久了?”   王楚宁抹着眼泪,“两个月。但你们相信我,今天我真的没有动手,小灿更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我把绳子藏在她包里了。”   “是吗?”花崇没有立即告诉她,绳子和伤痕并不一致,“王章炳已经被推进休息室,包房里吵闹,而王章炳几乎发不出声音,这个‘机会’你为什么要放过?”   王楚宁发抖,“我,我不敢呐。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父亲。我下,下不了手……”   ??   “我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下得了手?”同一时刻,一间狭小的卧室里,梁萍一边往腰上抹跌打损伤药酒,一边喃喃低语。   她独自跳广场舞的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丈夫与儿子耳中。大约是岁数上去了,打不动了,丈夫最近已经不怎么打她了,但“家法棍”父传子,一端握在儿子手中,一端仍然打在她身上。   她挨了一辈子打,年轻时丈夫打她简直是家常便饭,半点不开心就拳脚相加,以各种理由教训她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娘家出不上力,加上儿子还小,她只能默默忍受。这一忍,竟然就忍了几十年。丈夫打习惯了,她也挨习惯了。丈夫有时心情好,还跟外人说:“我家那婆娘,要不是我教训得好,指不定怎么出去丢人现眼。”   一个人跳广场舞这种事,可不就是丢人现眼吗?   第一次挨儿子打的时候,梁萍绝望得险些自杀。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儿子为什么不向着自己,反倒和丈夫一样毒打自己。儿媳还在一旁笑,那笑声像银铃般悦耳。   她一生都没有那样愉快地笑过。   不知不觉,她又忍了下去,每天像仆人一般在家里忙碌,跳广场舞是唯一的慰藉。   洛城出了大事,十一名老人遇害,人人都说是广场舞惹的祸。儿子和丈夫不准她再去跳广场舞,嫌她成为下一个刘辛玉,嫌她丢全家的脸。   “家法棍”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腰上,儿子高高在上地训话:“你还去不去?你还去不去?”   放下药酒瓶,梁萍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想:那些专门对老人动手的人,为什么不来杀我呢?杀那些不想死的人是作恶,但是杀我就是行善啊。   ??   离开审讯室,花崇翻看记事本,“那根绳子不能证明王楚宁母女是凶手,但现在至少有一点明确了——王章炳的三个子女确实有杀害他的念头,王楚宁险些就付诸行动。”   “比起王诺强这一代,季灿和王松松倒是淡定得多啊。”柳至秦说:“王松松被王孝宁指为凶手时,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不断强调自己什么都没做过。而季灿有种和她年龄不符的冷漠。”   “你觉得他俩更有问题?”   “说不好,感觉比较奇怪。”   “我倒是认为,包房里的每一个人,作案的概率都差不多。他们……”   花崇还未说完,就看见李训从走廊另一端跑了过来。   “看来痕检那边发现什么了。”柳至秦说。   “徐戡在死者颈部的勒痕里找到了极少量的棉纤维。”李训说:“经过化验比对,这种棉纤维和王孝宁大衣上的一模一样!” 第一百四十章 毒心(11)   “你们干什么?放我出去!”王孝宁惊慌地捶着审讯室的桌子,满脸怒色,“你们要审人怎么不去审王松松?我告诉过你们,是他将老爷子推进休息室,还在里面待了几分钟!”   花崇将一件藏青色的大衣放在桌上,挪开椅子坐下。   不待花崇开口,王孝宁已经将大衣抢了过去,迅速穿在身上。   凭室内的温度,此时根本不用穿大衣,但王孝宁要穿,花崇也没阻止。不仅没有阻止,还给她时间,让她在穿好之后,再整理一番。   这件大衣是中长款,纽扣不多,半分钟就能扣好。腰上有几个挂腰带的棉扣,但上面却没有腰带。王孝宁扣好全部扣子,双手在腰上捋了一下,大约是因为没有捋到本该挂在那里的东西,手指一顿,又向大衣下摆挪去。   花崇这才出声:“腰带呢?”   王孝宁动作一顿,没反应过来,“什么腰带?”   花崇略一抬下巴,“你这件大衣,不是应该有一条腰带吗?我看你刚才那动作,像是想系腰带?”   “腰,腰带……”王孝宁支吾着,“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花崇已经看过醉香酒楼的监控视频,在进入大堂和包房的时候,王孝宁大衣上的腰带就不见了。   “那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丢的吗?”花崇问。   “这我哪记得?”王孝宁不耐烦道:“你们不去破案,反倒要帮我找腰带?”   花崇哼笑一声,将王章炳的勒痕照片摆在桌上。   王孝宁先没看出那是什么,明白过来之后惊叫道:“你,你……”   “你父亲是被勒死的。”花崇淡淡地说:“勒痕里藏着一些棉纤维,这些棉纤维,来自你身上这件大衣。”   王孝宁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血色褪去,几秒后,惨白的嘴唇开始剧烈抖动。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关心你的腰带了吧?”花崇食指隔空点了点,“你的腰带,或许就是勒死你父亲的凶器。”   王孝宁哑然地摇头,眼睛瞪得巨大,“不,不是我,你们搞错了,不是我!”   花崇审视着她,少倾,问:“不是你,那是你的丈夫张冲戚?”   王孝宁半天没说出话,双手先是用力抓着大衣,接着拼命扯开纽扣,像摆脱什么怪物似的将大衣扯了下来。   但衣服易脱,罪行难清。   “和冲戚没有关系!”王孝宁颤颤巍巍地说:“腰带早就不见了,根本不在我手里,我怎么可能拿它去勒死我父亲?你,你们不信可以查监控,腰带一直没在我衣服上!”   “你可以事先将它收起来,放在包里,或者大衣口袋里。”花崇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大衣,随手抖了两下,拍着口袋道:“这口袋的深度,放下一条腰带不成问题。”   王孝宁再次抢过衣服,“你这是凭空想象!”   “我这是基于证据的推理。”花崇双手撑着桌沿,直视王孝宁的眼,“你和你的丈夫在用餐时进入休息室,是去干什么?”   “我们……”   “你想说,你们是去给你父亲送汤?”   王孝宁低下头,挣扎了许久才道:“我和冲戚不是一同去休息室的。”   “你独自进去?然后他也独自进去?”   “我……”王孝宁眼睛红了,“我真的只是想去喂我父亲喝一碗汤,勒死他的不是我!”   “喂汤?你有这么孝顺吗?”花崇道:“之前在外面,我听你和王诺强几人吵架,你对你父亲可是半点孝心都不想尽啊。怎么会突然想起给老人家送汤?”   王孝宁抖得厉害,脖颈上松垮的皮肉拉出一条条紧绷的线。   花崇逼问:“你为什么要去休息室送汤?”   几分钟后,王孝宁突然阴沉下去,发出一声怪异的笑,“样子,总是还得做吧。”   花崇在王孝宁眼中看到冷漠与自嘲,这个没有孩子的五旬女人,似乎是真的仇视患病的老父亲。   “再怎么说,今天这顿饭也是给老爷子祝寿,他们都装模作样进去与老爷子‘聊’了几句,我不进去一表关心说不过去吧?”王孝宁说着摇摇头,“但他只宠他的大儿子、幺女儿,房子给大儿子,钱接济幺女儿,我这个夹在中间的,简直像他捡来的。从小他待我就不怎么样,好的东西都给王诺强王楚宁,什么时候轮到我了?我结婚,他可是连嫁妆都没准备。我不生小孩,他便更看不上我,有好处的时候从来想不到我。他疼完王诺强王楚宁,又疼王松松季灿,终归没有我的份。现在他老了,痴呆了,屎尿都得由人把,就想起我了?我呸,凭什么?不过装孝顺我还是会的。”   王孝宁再次笑起来,“不过就是端一碗汤嘘寒问暖吗?这我会啊。”   花崇分析着王孝宁的话,眉心渐渐皱紧。   王孝宁的腰带是凶器,但如果王孝宁并非凶手,那么凶手是谁?   凶手提前将腰带藏了起来,想要嫁祸给王孝宁?   谁有机会悄悄拿走腰带?   腰带现在在哪里?   显然,张冲戚是最容易将腰带藏起来的人,并且也有杀害王章炳的动机。但张冲戚为什么要陷害王孝宁?这不大能说通。   至于包房里的其他人,作为亲戚,即便是感情有裂痕的亲戚,平时也少不了相互接触,那么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拿走腰带。而对王孝宁来说,腰带丢失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甚至不会想到,自己的腰带是被人蓄意偷走的,只会认为是自己粗心大意弄丢了。   毕竟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去偷别人的腰带。   花崇问:“你再回忆一下,大概什么时候发现腰带不见了。”   王孝宁心情稍微平静了些,“前几天……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我说,有人偷拿你的腰带,去勒死了你的父亲。”花崇说:“你觉得这人会是谁?”   王孝宁讶异地张着嘴,下巴与脸颊的线条轻微颤抖。   “你想到了某个人,是吗?”   “没有,我不知道。”王孝宁别开眼,“我没有杀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杀了我父亲!”   灯光洒落在桌上,王孝宁的脸上是一片阴影。   花崇盯着她,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偷腰带的人是张冲戚。   但她却不愿意将这个答案说出来。   方才在外面,王孝宁万分泼辣,一会儿说王松松是凶手,一会儿说王楚宁王诺强不无辜,如果她认为腰带是被这些亲戚拿走的,她一定会说出来。   如今她选择沉默,那么她想到的人就只可能是张冲戚。   这个答案,让她难以接受。   正在这时,柳至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花队,你来一下,张冲戚有话要说。”   ??   “是她一个人做的,我不知道!我比她先进休息室,那时候老爷子还好好的!”张冲戚挺着腰背,尽量使自己看上去问心无愧,可眼中的躲闪已经出卖了他。   “张冲戚最开始坚称自己与王孝宁都和王章炳的死无关,但当我告诉他,凶器可能是王孝宁的腰带时,他的说辞很快就变了。”柳至秦道:“他先是很震惊,震惊之后,开始撇清自己。”   “看来他已经认为王孝宁是凶手了。”花崇略感唏嘘。王孝宁和张冲戚夫妻数十年,没有孩子作为婚姻的纽带,却也没有分崩离析,感情似乎不错。但在一条腰带面前,张冲戚轻而易举地将妻子推了出去,而王孝宁始终不肯说出对张冲戚的猜疑。   “我综合了包房里所有人的说法,大体捋出他们进出包房的顺序。”柳至秦说:“王松松将王章炳推进休息间,逗留几分钟后离开。之后是王楚宁,再之后是王诺强朱昭夫妇,接着是张冲戚,最后是王孝宁。这个顺序很重要,因为如果不是他们集体作案,互相包庇,那么凶手就只可能是王孝宁。他们刚才吵得厉害,互相指责,但实际上,不管是王孝宁对王松松的指责,还是其他指责,都是不成立的。王松松最先进入休息室,如果王松松动了手,那么后续进去的人肯定会发现。”   “王孝宁忽略了这一点,才信口雌黄。”花崇分析道:“那照这个顺序,在王孝宁之前进入休息室的人都没有嫌疑,王孝宁是唯一的嫌疑人。”   “但也难说。”柳至秦摇头,“他们不一定要从包房进入休息室,休息室的另一扇门位于监控盲区,任何人从那里进入,都可能作案。1点半之前,除了王孝宁、王松松,其他人都从包房离开过。他们可能是去卫生间,也可能是绕路去休息室。”   “王松松的嫌疑可以排除了。他第一个进入休息室,中途没有离开过包房,没有作案时间。”花崇说,“关键是那条腰带,凶手在使用腰带之后,将它放到哪里去了?如果凶手正是包房里的人之一,那‘他’作案之后肯定无法将腰带带离太远。就地处理的话,怎么处理?火烧太引人注目,时间也不够。”   “李训他们在醉香酒楼附近没有发现疑似王孝宁腰带的东西。”   “奇怪……”   柳至秦问:“如果凶手将腰带藏到了远离现场的地方呢?”   “那‘他’就不可能是包房里的人。”花崇说:“这和我们的另一个思路倒是合得上——凶手并非王章炳的子孙,‘他’从摄像头的死角进入休息室,勒死了王章炳。但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有王孝宁的腰带?”   柳至秦沉默,眉心松开又皱紧,“我们之前可能把这个案子想得太简单了。”   花崇点头,“包房里的每个人都有动机,并且除了王松松,都有作案时间。王楚宁还做好了作案的准备。但凶手却可能是另外的人。”   两人都在思考,一声痛哭突然自审讯室的方向传来。   得知张冲戚所说的话后,王孝宁崩溃大哭,哭声嘶哑,像从肺腑中挤压而出。   “王孝宁对娘家人没有什么感情,对张冲戚倒是情谊深重。”花崇道:“她没有想到,张冲戚会这么容易就‘抛弃’了她。”   ??   梁萍侧身躺在床上,痛得彻夜难眠。快天亮时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睡意,又不得不起来给家人做早餐。   冬季天冷,没人愿意早起,儿子起床气很大,早餐若是不合胃口,就摔碗踹桌。梁萍生怕触了儿子儿媳的霉头,又不知道他们想吃什么,只好做了清汤馄饨和红汤糍粑,还煮了几个茶叶蛋,熬了一锅小米粥,心想多做一些,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但儿媳突然说想吃街口的香菇粉丝包子,不想吃家里的早餐。   儿子没说话,阴郁地坐在桌边。   梁萍见势不妙,立即颤巍巍地拿起钥匙和钱包,“我这就去买。”   户外干冷,梁萍出来得急,忘了披上外套,快步走到街口时,手脚都快冻僵了。   买回包子只花了一刻钟,但儿媳很不高兴,不仅没有接过包子,还愤愤地说:“不吃了不吃了,这么慢,想害我迟到啊?”   儿子丢开筷子,和儿媳一同离开,将门甩出一声巨响。   梁萍愣在原地,眼里渐渐有了泪。   但她委屈了几十年,心已经彻底麻木了。只要不挨“家法棍”,好像一切委屈都不算什么。   这时,丈夫的卧房里传来一声怒骂,“大清早搞什么?死婆娘,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想气死我?”   梁萍本能地缩了缩,不敢说响动都是儿子儿媳弄出来的,想了想又觉得解释不解释都没有用。   反正在这个家里,所有的错都是她的。她很早就没了工作,以前靠丈夫生活,如今靠儿子儿媳的工资生活,她连反抗都没有立场。   做好家里的清洁,梁萍出门了,不敢再拿音箱,也不知道不跳广场舞,自己还能做什么。   虽然同在长陆区,但梧桐小区离梁萍家所在的小区还是有几站公交的距离。梁萍无所事事,鬼使神差地想去梧桐小区看一看。   她很羡慕那些被杀死的老人,对她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时隔数日,梧桐小区外依旧停着警车,滨河休闲区安静得只听得见水流的声响。梁萍站在梧桐小区门口向里张望,很快被警惕的保安请离。   她没有去处,腰背痛得直不起来,只好走到滨河休闲区,找了个石凳坐下,出神地望着奔流的河水。   恍惚间,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可是转过身,又什么都没看到。   ??   出了命案,开业不久的醉香酒楼关门歇业,连带旁边的几个餐馆都受了影响,住在附近的居民议论纷纷,不到一天时间,就编出了好几个凶杀案版本,听众最多的一个版本是——王家三兄妹狼心狗肺,祝寿宴残忍杀害老父。   花崇听了一耳朵,没往心里去,和柳至秦一同绕到醉香酒楼的后门,看了一会儿道:“如果凶手作案之后,从这个门离开,那没有任何一个摄像头能拍到‘他’。昨天中午店里有三个婚宴,异常繁忙,如果‘他’假扮成服务员的样子,应该没有谁会注意到‘他’。”   柳至秦微仰着头,看向屋顶,“我还是想不出,凶手如果是外人,那作案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王孝宁的腰带勒死王章炳。花队,这案子不会和梧桐小区的案子有关联吧?”   “被害者都是老人,这是它们唯一的关联。”花崇说:“一边是非常专业的割喉,一边是不那么专业的勒颈,凶手还将棉纤维留在了死者的脖颈上。两起案子的凶手基本上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得知警察又来了,老板匆匆赶到,满脸难色,一来就问:“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花崇反问:“你有什么线索要提供吗?”   “你们能不能……”老板愁眉苦脸,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警官你们看,我这店才刚开,闹出这么大的事,现在根本没办法做生意了。我急啊!”   “我们难道就不急?”花崇说,“你注意着,如果有任何行迹诡异的人出现,马上联络我们。”   闻言,老板“咦”了一声,做沉思状。   “怎么?”花崇问:“想到谁了?”   “昨天和今天一直有人来看热闹。”老板说:“我店里死了人的事已经一传十十传百,他们想看就看吧,我也拦不住,但有个男的,好像有点奇怪。”   柳至秦问:“怎么个奇怪法?”   “看上去很紧张,还有点兴奋,看着不像单纯看热闹的人。”   “什么时候?他当时站在哪里?”花崇问。   老板往前门方向一指,“就那边。”   “在监控范围内?马上把视频调出来!”   老板被吓了一跳,连忙叫人调视频,哆嗦道:“怎,怎么?这个人是凶手?”   花崇没有跟他解释——在一些凶杀案中,凶手会在作案后回到现场,有的是欣赏自己的“杰作”,有的是打听警察查到了什么线索。   视频停在清晨7点23分,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向店里张望,摄像头冲着外面,将他和周围群众的表情捕捉得清清楚楚。   别人脸上是好奇、惊讶,而这个男子脸上,是喜悦、兴奋。   花崇立即拿出手机,正想安排调查此人,就见张贸来了电话。   “花队,季灿说有情况想向你反映。”   ??   整个王家都给人一种灰败的感觉,但季灿不一样,她扎着高马尾,穿着白色的毛绒大衣,围着驼色围巾,高挑而漂亮,不过这种漂亮像裹着一层寒意,给人以冷淡之感。   她不太像穷人家的女儿。   这一方面说明,王楚宁尽力给了她最好的生活,从来没有苦着她,至于另一方面,她也许从来不曾体谅、帮助她的母亲。   花崇问:“你想说什么?”   季灿毫不慌张,眼中也并无悲恸,“你们在查是谁害了我外公,查出来了吗?是不是我姨?”   “你希望是她?”   出人意料,季灿摇了摇头,“如果真是我姨,那外公就太惨了。我妈想杀他,我姨也想杀他,也许大舅也想杀他。那生养孩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花崇记得,前一日正是季灿,冷冰冰地揭露着王家三兄妹的“伪孝”。   “你们一定在调查我外公的人际关系吧?”季灿叹了口气,“我知道一个人,他和我外公有些矛盾。这件事,确实是我外公不对。”   据季灿讲,大约是七八年前,王章炳在阳台上搭了个鸽子笼,养了十来只鸽子。   鸽子的清洁不好打理,鸽子毛乱飞,鸽子屎掉得到处都是。居委会上门劝说过多次,王章炳都没有将鸽子处理掉,仍然放任鸽子“为乱”。   后来,一只鸽子飞到了邻居——一户姓李的人家里,王章炳上门索要鸽子,鸽子却已经被对方炖汤吃掉。   王章炳心痛至极,也怨恨至极,一定要李家给个说法,但李家先是说居民区本来就不应该养鸽子,后来说吃了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这李家养了三只博美犬,王章炳气不过,趁李家的老婆婆独自一人遛狗时,用拐杖将三只博美犬活活打死,当晚就炖了狗肉汤。   为了这件事,王诺强赔了李家不少钱,并将家里的鸽子全数处理掉。之后,王章炳变得越来越消沉,直到患上阿尔茨海默病。   “我外公患病之后,那家姓李的逢人便说‘活该’。”季灿道:“老实说,我也觉得我外公挺活该的。养鸽子本来就是他不对,他竟然还打死了人家的三条狗。”   “这户姓李的人家现在还住在老地方吗?”花崇问。   “已经搬走了。我想来想去,我外公这辈子干的唯一一件招人恨的混账事,就是打死了李家的狗。”季灿像终于轻松了一般,长出一口气,“那家人说不定到现在还恨着我外公。”   柳至秦敲门进来,将平板放在桌上,上面播放的正是醉香酒楼门口的监控视频。   “见过这人吗?”柳至秦指着其中一人问。   季灿拿起平板,几秒后神情突变,“这个人……”   “你认识他?”   “他就是和我外公发生争执的人!叫李……李什么来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毒心(12)   即便已经被带到市局,李丰全仍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此人今年55岁,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四口住在长陆区一个档次较低的小区。   “我为什么要去醉香酒楼?看热闹呗,不然还能怎样?”李丰全两眼放光,涌出扭曲的喜悦,“听说王章炳那老畜生被他儿女联合起来杀了,我当然得去看!这老畜生,活他妈的该!老不死,早就该死了!”   “我高兴啊!我当然高兴!想当年,他打死了我家的狗,把我老母亲吓得住院。这事你们去了解了解,他简直是个老混账,他们一家人都不是东西!”   “都说他是被他儿女害死的,我看还真是这么回事,上梁不正下梁歪嘛,他这种老畜生养育出来的,可不就是一群小畜生么?”   “我?我可不会杀他。我有病吗?这种老畜生有天收的,我啊,就去看看他是怎么被收去的……”   花崇没有亲自审李丰全,看了一会儿监控,摇头道:“这人不是凶手。”   柳至秦正好从技侦组回来,“李丰全有不在场证明。昨天中午王章炳遇害时,他在医院陪护他母亲,多个摄像头拍到了他。”   问询室里,李丰全还在红光满面地痛陈王章炳死得好,说到兴头上,还不停拍着桌子。   花崇说:“看来王章炳的死,不仅能‘改善’他子孙的生活,还能让另一些人笑得这么痛快。”   “但如果凶手既不是他的子孙,也不是痛恨他的李丰全,那会是谁呢?”柳至秦说:“这两拨人的动机最为充分,而假设他们都没有动手,那躲在黑暗里的人是因为什么,非要杀死王章炳?王章炳死了,‘他’会得到什么好处么?”   “关键是腰带,凶手为什么一定要用王孝宁的腰带作案?”花崇想了想,“凶手有没有想过,棉质物在勒颈的时候很容易留下棉纤维?”   “凶手是故意的?”   “故意嫁祸王孝宁?”   “不止。”柳至秦说:“目前整个王家,能够排除嫌疑的只有王松松一人。其他所有人都有盗取王孝宁腰带的机会,同时也有作案可能。”   花崇眼神暗了暗,“王松松有没有中途离开包房,不是凶手能够控制的。‘他’并没有打算放过王松松,是王松松运气好,进入包房后就再也没有离开。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包房里的人中途都没有离开过,那么‘中招’的就只有最后一位进入休息室的人了。”花崇说:“凶手无法预测谁是最后一个,也无法预测哪些人会中途离开包房。‘他’没有明确的‘打击目标’。”   柳至秦思考的时候嗓音变得更沉,“‘他’想看到王家变乱?王家的任何一个人被我们认定为凶手,‘他’都很满意。就算我们识破了‘他’的阴谋,‘他’也已经撕破了王家表面的和谐。”   “如果我们的推测与事实吻合,那么王诺强等人的行为已经如‘他’所愿了。”花崇靠在桌沿,捏着一块的橡皮,“王家三兄妹势同水火,王孝宁与张冲戚夫妻决裂,王楚宁和季灿母女之情分崩离析。王章炳这一去,王家的亲情就彻底不存在了。”   “这人挺厉害。”柳至秦抄起手,“但我不大能想象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局,那么‘他’用王孝宁的腰带勒死王章炳就是一种伪装。‘他’应该有能力以更快捷、更利落的方式杀死王章炳,但‘他’偏偏选择勒颈——因为这才是王家人应该采取的杀人方式。”   “你想说,‘他’其实有能力像那些在梧桐小区作案的凶手一样,一刀干脆地抹掉王章炳的脖子?”花崇捏橡皮的手指一顿。   柳至秦眉心挤出浅浅的皱痕,“没错。”   花崇放下橡皮,食指抵着下巴,片刻后摇头:“不,不可能是同一群人。”   “理由?”   “梧桐小区那个案子已经被定义为涉恐袭击,属于集体犯案。”花崇认真道:“在现场行凶的人有四个,但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张分工明确的犯罪网。这张网里,甚至有不少像你一样精通电脑技术的人。”   柳至秦眸光一沉。   “但是反观王章炳的案子,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单独作案,没有人为‘他’搞定监控,‘他’只能设局隐藏自己,这和梧桐小区案完全是两种风格。”花崇继续说,“而且涉恐袭击讲求遇害人数越多越好,而这个案子,凶手显然只想要王章炳一个人的命。”   柳至秦垂首,揉了揉眉心,轻吁一口气。   花崇走近,托起他的脸,语气放软,“怎么了?”   柳至秦就势环住花崇的腰,慢声细语:“没什么头绪。”   “着急了?”   “也不是着急……”   “你这还不叫着急啊?”花崇轻轻揉着柳至秦的脸,“心态稳住啊小柳哥。”   柳至秦不说话,安静地看着花崇。   花崇任他看了一会儿,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正在渐渐收紧。   “花队,你刚才叫我稳住心态。”柳至秦说。   “是啊。”   “但我现在想,先吻住你。”   花崇眼皮跳了跳,笑:“你这是在讲冷笑话吗?”   柳至秦不答,半眯着眼,慢慢靠近,直到含住那片熟悉的、柔软的唇。   花崇脊椎一阵酥麻,索性丢开并不存在的心防,双手勾住柳至秦的脖子,任他闯入自己的气息里。   柳至秦意犹未尽,吻完还牵住花崇的手指嗅了嗅,“有点儿香。”   “是吗?”花崇也嗅了嗅,想起来了,“是橡皮的味儿。”   柳至秦拿起橡皮一闻,“你手指上的更好闻。”   花崇伸出手指,开玩笑道:“那咬一口?”   话音刚落,指尖就被湿漉漉的触感覆盖。   “你……”花崇连忙将手指缩回来,“你还真咬啊?”   “连牙印都没有,怎么叫‘咬’?”柳至秦眼中闪出笑意,“我只是轻轻吮了一下。”   这时,警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花崇说:“去开门。”   张贸提着外卖口袋跑来,“花队,小柳哥,你们在这儿啊?我找半天了都!”   花崇接过外卖,才注意到忙案子忙得晕头转向,饭都忘了吃。   柳至秦笑道:“谢了啊。”   “谢什么?应该的!”张贸又从兜里拿出两盒牛奶,“刚加过热,趁热喝。”   “哟。”花崇拿着盒装牛奶,在手上抛了抛,不知怎么就想起之前与柳至秦说过的“能不能用‘甜’来形容男人”,脱口而出道:“张贸同学,今天挺甜啊。”   张贸一僵,眼睛瞪得老大,“啥?”   花崇:“甜。”   张贸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甜?花队,你说我挺甜?”   “怎么了?”花崇说:“你跑来送饭,还顺带捎了两盒牛奶,你不甜谁甜?”   “花队,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张贸难得地生气了,“你把我当妞儿啊?”   花崇:“……”   柳至秦将吸管插进牛奶盒里,忍笑。   张贸转身就走,“我是男的,我不甜!”   花崇将人叫住,“你跑那么快干嘛?”   “不跑让你继续逗我?”   “我就是夸夸你而已。”   “不能用‘甜’来夸男的啊!”张贸相当执着,把路过的李训吓了一跳。   花崇随口哄了他两句,将人打发走,回头见柳至秦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花崇说:“刚才也不帮我说两句。”   “和你一起夸张贸挺甜?”   “啧,你看人家张贸多有骨气——我是男的,我不甜!”花崇模仿张贸的语气,手还在柳至秦下巴揩了一把,“你呢,我上次说你甜,你就应着了。”   “这能一样吗?”柳至秦说:“我是你男朋友,你夸我甜是正常调情。”   “真会说。”   “所以今后别拿‘甜’这个字去逗张贸了。”   “是是是。”   “想夸一个男人‘甜’的时候,还是冲着我来吧。”柳至秦笑得狡黠,“随你怎么说,我都不生气。”   花崇将大头菜夹到他的外卖盒里,“帮我把这个吃了。”   “哎……”   “别唉声叹气,大头菜营养丰富。”   柳至秦说:“但是味苦。”   “怕什么?”花崇乐了,“你不是说你很甜吗?吃点儿苦的中和一下。”   “还是你自己吃吧。”   “我不吃。”花崇狡辩:“我又不甜,不用吃苦菜来中和。”   “那今后苦菜都是我的?”   “谁让你比较甜呢?”   柳至秦将大头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和饭一起咽下去。   花崇“幸灾乐祸”,“小柳哥儿不甜咯。”   “花队。”柳至秦轻声笑,“调戏下属要注意分寸啊,适可而止懂不懂?”   “调戏下属?”花崇挑眉,“怎么刚才还是我男朋友,现在就变成我下属了?是谁说‘随你怎么说,我都不生气’的?”   柳至秦放下筷子,“好吧,敢问男朋友,接下去还想说什么?”   花崇看了看时间,“赶紧吃完,准备开会。”   柳至秦:“……”   ??   梧桐小区的案子早已不归重案组管,但重案组乃至整个刑侦支队,无人不关心这起大案。   目前,警方已经联络到所有被害者家属,各方面的调查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陈争打听到,现在还看不到破案的曙光。   那些人就像玩一票一般,完成屠戮之后销声匿迹,或许从此不再出现,或许正在酝酿下一次袭击。   花崇不相信是前者。   既然犯罪会令人上瘾,那比普通犯罪更丧心病狂的屠杀更会。那些隐藏在邪恶与偏执中的人,必然在等待下一个机会。   花崇又梦到了在西北莎城的日子。梦里的画面老是不连贯,也没有任何逻辑性,一会儿在训练,一会儿在插科打诨,转眼,面前的战友倒了下去,子弹带出一串暗红色的血珠。土黄色的堡垒化作沙土倾颓垮塌,喉咙里满是血腥与土腥味。他在沙尘暴里狂奔,竭斯底里地怒吼,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为什么要喊叫。   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就是醒不来。   突然,戈壁上降起倾盆大雨,凉意浇在他脸上,他终于停下脚步,不再奔跑,只是愣愣地看着鲜少降雨的天空。   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闭上眼,醒了过来。   “做梦了?”床头开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柳至秦逆着光,眉眼都在阴影中。   花崇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心跳渐渐平复。   告别单身的好处之一,大约就是在梦到往事的时候,身边有个温柔等待自己醒来的人。   梦的里面,是已经走远的残酷岁月,梦的外面,是有人陪伴的当下和未来。   柳至秦抬起手,虚虚遮住花崇的眼。   花崇拨开,“再让我看会儿。”   柳至秦索性将花崇罩在身下,吻了吻他的眼睛,“梦到什么了?”   “以前的事。”花崇翻了个身,半枕在柳至秦手臂上,“我说梦话了?”   柳至秦摇头,“没有。”   “那我刚才动得厉害?”   “也没有。”   花崇眨眼,有些不解,“你一直没睡着?”   “睡着了。”   “我既没有说梦话,也没有胡乱动,你睡着了,为什么会察觉到我在做梦?”花崇问:“然后起来打开灯,将我叫醒?”   柳至秦偏头想了想,“大概是心灵感应?”   “这都能感应?”   “其实我刚才睡得挺好的。”柳至秦拨弄着花崇的头发,“但突然就醒了。”   花崇笑,“突然醒了还叫睡得挺好?”   “可能是感觉你正在做梦,并且想要从梦里醒来吧。”   花崇心口渐热,目光越发柔软。   柳至秦又道:“我一醒,就察觉到你不太对。”   “你不是说我没有乱动吗?”   “但你这儿在不断皱紧不断松开。”柳至秦边说边揉着花崇的眉心,“我就觉得,你可能正在梦里挣扎。”   花崇握住柳至秦的手,挪到唇边,不带情丨欲地亲了一下,叹声道:“你怎么这么好?”   柳至秦与他额头相抵,“因为是你。”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花崇说:“你就不跟我客套一下吗?”   柳至秦一时没明白,“客套什么?”   “啧,我刚才夸你,你就心安理得应着了?你难道不该说——‘我其实没你想象的好’?”   柳至秦笑出声,深湖一般的目光落在花崇眼里。   “我和你想象的一样好,可能还更好。我为什么要跟你客套?”“跟你”两个字,柳至秦咬得格外重。   “哟!”花崇说:“真有出息。”   “这和出息不出息无关。”柳至秦说:“像我这样追到心爱之人的男人,献宝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客套?”   说出“心爱之人”时,柳至秦的嗓音似乎都染上了蜜意。   听到“心爱之人”时,花崇感到心脏被轻轻地抓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   柳至秦撑起身,想要关掉床头柜上的小灯,花崇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令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等会儿。”花崇搂着他,“我再抱一会儿。”   柳至秦眉梢微不可见地一动,让花崇抱着,缓声说:“花队,你也有这般黏人的时候?”   花崇眼睛都懒得睁,发出一声闷沉沉的鼻音。   仿佛在说——是又怎样?   “那我不叫你‘花队’了。”柳至秦假装正在思考,慢悠悠地说:“改叫什么好呢?”   “叫名字。”花崇懒声说。   “嗯……不行。和你现在的黏糊劲儿不符。”   花崇睁眼,“蹬鼻子上脸了?”   “谁叫你黏着我不放?”柳至秦说:“看,还抓着我手臂。”   花崇耳根有些热,翻身背对柳至秦,“睡觉。”   柳至秦这才得空将灯关了。黑暗中传出一阵布料磨蹭的声响。   花崇发觉自己被柳至秦圈进怀里,好笑道:“现在是谁黏谁?”   “我黏你。”柳至秦果断承认,又道:“我想好叫你什么了。”   花崇瞌睡都被撩没了,问:“什么?”   柳至秦伏在他耳边,呵气般地说了两个字。   花崇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心痒难忍,后脚跟在柳至秦小腿上轻轻撞了一下。   “以后就这么叫你了。”柳至秦说。   花崇咬牙,“睡,觉!”   ??   虽然存在外人作案的可能,但从现有证据与动机来看,王章炳的家人仍是重案组重点调查的对象。   面对一轮接一轮的审讯,王家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季灿始终保持着冷漠,一旦被问及母亲王楚宁,唇角就会扯出冷笑。与她相反,王楚宁、朱昭时常歇斯底里,回答问题时颠三倒四,不管被问到什么,最后都会扯到自己活得太苦上。王孝宁流露出厌世情绪,经常走神,丈夫张冲戚给予她的打击太大,她已经开始破罐子破摔。至于王诺强和张冲戚,这俩在短暂的慌乱后,情绪逐渐平复,镇定地配合调查,努力给自己开脱。   “我讲句实话。”张贸说:“这家的男人也太自私了,难怪王楚宁和朱昭老说自己活得苦,王孝宁生无可恋。”   “别抱怨了。”肖诚心从积案组溜来,“案子都没破,你倒还感叹上了。”   “案子没破就不能感叹?”张贸呛声:“没见我们都在拼命查案吗?”   “是是是,辛苦你们了。”肖诚心假模假样地倒水,“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就一条没影儿的腰带。现在哪都找不到这条腰带。”张贸喝完水,接着说:“腰带是棉质的,我要是凶手,我肯定把腰带烧掉。”   “如果腰带不存在了,那案子岂不是更难破?”   “是啊,所以麻烦啊!”张贸又说:“不过还好有花队和小柳哥。我现在觉得吧,只要有他俩,就没有什么案子破不了。”   肖诚心点头,“这倒是。”   “你最近是不是又闲了?”张贸问:“任务完成了?”   “闲什么闲,事情一大堆,我就过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唷,知恩图报肖组长!”   “报也不是报你。”肖诚心问:“花队呢?”   “不在法医科就在痕检科。”   肖诚心看了看花崇的办公桌,眼中划过一道张贸没能捕捉到的光。   ??   梁萍戴上了口罩。   洛城即便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口罩也不是必需品。街上戴着口罩的一般都是爱美爱潮的年轻人。他们脸上的口罩五花八门,防风防冻效果一般,但美颜效果却是个顶个的好。   梁萍不怎么怕冷,更不追求时尚,她戴口罩,是因为脸肿了,牙齿也被打掉了一颗。   丈夫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她,这一打,就直接招呼在了脸上。   昨晚,她买菜回家,照例在厨房里忙碌,但想着下午发生的事,精神就无论如何无法集中起来。   一道菜的盐放多了,而另一道菜没有彻底煮熟。   儿子儿媳丢下筷子就出门吃火锅去了,丈夫一言不发将其他菜吃完。她战战兢兢,正要收拾碗筷,就见丈夫将碗摔碎在地。   她知道完了,忙不迭地道歉,保证今后再也不犯错,仍被丈夫扯着头发拖到客厅。   丈夫抄起许久不用的“家法棍”,一下子抽在她的膝弯。她吃痛跪倒,不断向丈夫作揖,“我错了,我错了!”   丈夫根本不听,抬手就是一耳光。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她被扇得头昏眼花,渐渐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只觉口中传来剧痛与血腥味,才发现牙齿被打掉了。   她失声痛哭。可哭得越厉害,丈夫就扇得越厉害。   耳光那么响亮,将她的尊严、活下去的信念扇得七零八落。   她闭着眼,看到了正在跳广场舞的自己。   如果还能跳舞,那活着便还有一丝念想。   但现在……   洛城已经没有哪里能够正大光明地跳舞了。   她被扇倒在地,额角撞在地板上,脑中嗡嗡作响。   寒风中,梁萍小心地整理着口罩,生怕挡不住脸上的伤。   不久前,她给关系最好的舞伴打了个电话。对方听出她咬字异常,她没有隐瞒,直说自己的牙被打掉了。   舞伴很是着急,叫她立即去医院,自己送完孙子就去医院看她。   她答应了,声音难得温柔:“好,那一会儿见。”   可是此时,她想要去的地方,却不是医院。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毒心(13)   夜晚,善诚商务中心B座,孔洁正推着垃圾车,挨层打扫清洁。   善诚商务中心是洛城的老牌写字楼,刚建成时“写字楼”三个字在人们眼中还很稀奇,能在写字楼里上班的人都是“精英”。但十数年过去,洛城飞速发展,高耸云天的写字楼鳞次栉比,善诚商务中心像个迟暮的老人,渐渐失去了当年的地位。大量入驻的企业搬去了地段更好、设施更完善的写字楼,留下来的不是因为合同未到期,就是因为付不起别家高昂的租金,和善诚商务中心一样苟延残喘。   也有新的企业搬进来,不过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小得不能再小,随时可能倒闭的小公司。   过去,善诚商务中心的四栋楼人来人往,欣欣向荣,现在很多楼层都空着,像鬼楼一般,只有AB两栋情况稍好一些。   几乎所有入驻公司的员工都抱怨——电梯太差了,时常出问题,要么抖得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去,要么灯光闪烁,像误入了恐怖片拍摄现场;安保水平更是令人担忧,摄像头坏了大半,简直形如摆设,门卫不是戴着耳机看电视剧,就是张着嘴打瞌睡,谁的钱包手机笔记本被偷,那就是活该倒霉;最恶心的是卫生条件,厕所没几个是干净的,很多女员工根本不敢进卫生间,宁愿去马路对面的酒店上厕所,楼梯间也脏,地上扔满烟头、残汤剩水,若不是特殊情况,恐怕不会有人愿意去楼梯间。   孔洁作为搞清洁的,被一些员工联名投诉过一回,说她不负责,白天几乎见不着她。   她心里也窝火,善诚只给了她晚上来做清洁的钱,她凭啥白天也要来?厕所屎尿横流、楼梯间全是垃圾——这难道是她的错?   “自个儿没素质,还赖我头上来了?”14层的厕所又给堵着了,孔洁戴着口罩,一边疏通一边咒骂,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已经被熏得晕头转向。   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丢下拖把抹布,靠在公共走廊的窗户边抽烟。   这个点儿,写字楼里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各个办公室漆黑无声,莫名透着一股阴森。   但孔洁早就习惯了。   她在这儿工作了很多年,一批批公司来,一批批公司走,她却一直都在。   抽完一根烟,孔洁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做清洁,忽听一声狰狞的猫叫。   循着叫声看去,原来是一只被喂得肥硕的狸花猫。   善诚商务中心过去有规定,不允许在楼内饲养小动物,但这些年已经没人管了,很多年轻白领在办公室里养猫养狗,一些流浪猫也时常跑来讨要食物。孔洁自己有时也揣着猫粮,遇上了就喂一些。   这些流浪猫一般都很温顺,叫声细软,只要不被吓着,绝对不会发出惊悚的嘶叫。   孔洁有些诧异。   那只狸花猫叫了一声之后就飞速窜入楼梯间,再没了响动。孔洁怔了片刻,心跳突然加快,难得感到一种古怪的恐惧。   “奇怪。”她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有些担心,连忙拿起拖把,打算早早做完清洁,早早收工,在12点之前离开这黑黢黢的“鬼楼”。   每天需要清理的是卫生间和垃圾桶,至于楼梯间,反正没人检查,她一周只打扫两三回。   前一日打扫过,今天就不用了。   她伸了个懒腰,本已经推着垃圾车进入电梯,准备去别的楼层,又觉心虚。   平时不打扫楼梯间,也没这种感觉啊。   她定了定神,想自己大约是被那只猫给影响了。   这时,楼上又虚虚传来一声猫叫。孔洁身子一紧,慢慢转过身,看向黑洞洞的楼梯间。   那儿装的是声控灯,没有声音是不会亮的。但不少声控灯已经被损坏,这也是她不大愿意做楼梯间清洁的原因。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咽着唾沫,像被引诱一般走向楼梯间。   这一层的声控灯果然坏了,她打开手机电筒,紧张地向楼上照。猫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地上扔着外卖盒与方便面盒。她骂了声脏话,兴许是脏话壮胆,骂过之后,紧张感稍有缓解。她吁着气,上了楼梯。   楼梯间闭塞,气味难以消散。她闻惯了酸腐味,发觉今日的气味有些异常。   好像有种铁腥味?   她不寒而栗,脚步开始打颤。   继续往上走,铁腥味越来越浓,她用力抓着手机,手指哆嗦得厉害,手机电筒的光不断晃动。   经过拐角,她的脚步突然定住,手机掉落在地,灯光倏地熄灭。   就在刚才,她看到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   歇斯底里的尖叫,响彻古旧的写字楼。   ??   花崇蹲在楼梯上,眼神萧寒地看着早已咽气的老妇。   这名老妇前额被撞得稀烂,脸上的血已经凝固,头发蓬乱,和凝固的血混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的衣着非常普通,沾血的口罩掉落在地,手臂挽着一个过时的帆布包,脚上的运动鞋很旧了,鞋跟处已经磨破。   花崇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上的身份证上,低喃道:“梁萍。”   老妇随身带着身份证,尸源已经确定。   梁萍,今年65岁。   徐戡摘下染血的手套,沉声道:“死者面部肿胀,牙齿掉落,怀疑是因击打所致。致命伤是头部的撞击。死亡时间在昨天上午10点半到11点半之间。我刚才粗略看了一下,死者身上还有别的伤,具体是怎么造成的,还需要回去做解剖。另外,死者左手中指和无名指里有皮肤组织,很可能与凶手有关。”   “她是被人按住头,活活撞死的?”花崇看着墙上的血迹,咬了咬牙,目光变得更冷。   徐戡叹气,“是。她的头皮有明显的撕扯状伤痕,墙上的血迹和她前额的伤吻合。”   “是谁这么丧心病狂?”张贸气得发抖,“活活撞死?这是个老人家啊!还是个妇女!”   “可能不止是撞死这么简单。”徐戡说:“我估计她生前遭受过虐待。花队,她的家人……”   “已经在查了。”花崇转过身,没看到柳至秦,问:“小柳哥呢?”   一人回答:“查监控去了。”   花崇点头,正要离开楼梯间,又回头道:“李训。”   李训抬起头,“啊?”   “现场没有被破坏,把这儿存在的痕检全部给我提取出来。”   “明白!”   花崇心脏沉得厉害,刚从楼梯间出来,就一拳捶在墙壁上。   割喉,勒颈,撞额,针对老人的每一桩杀戮,都残忍得令人发指。   这些凶案的背后不一定是同一个凶手,但这些凶手的心却是同样狠毒。   孔洁浑身发抖,坐在矮桩上哆嗦,呢喃道:“天,天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鬼,鬼,有鬼!”   花崇眸光一驻,“有鬼?”   “他们,他们都说这,这栋楼太旧了,有,有鬼!”孔洁眼神涣散,脸色惨白,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她死得,死得太吓人了,我还听到了,猫,猫叫!肯定是鬼,鬼搞出来的!”   凶案现场有猫并不奇怪,至于鬼,那就是胡扯了。   花崇叫来张贸,让给孔洁录口供,然后径直向电梯走去。   此处是15楼,电梯快速下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抖动得也很厉害,灯光忽明忽暗,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护理过。   这种地方就算出了电梯事故,也不稀奇。   善诚商务中心的业务管理楼层在四楼。深更半夜,四楼却是灯火辉煌,几名中层大约是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又急又怕,一个个脸上都写满惊慌。   花崇快步走去存有监控记录的办公室,柳至秦和技侦组的队员正在那里忙碌。   “怎么样了?”花崇问。   柳至秦点开一个视频,“大门和前厅的摄像头拍到了她。她在昨天上午10点03分进入写字楼内,在前厅徘徊一阵,于10点14分进入2号电梯。”   视频不算清楚,但即便图像比较模糊,也看得出梁萍很慌张很不安,像要找什么人,又似乎十分犹豫,在做某种挣扎。   花崇一手搭在柳至秦的椅背上,“她上了哪一楼?”   “16楼。”柳至秦敲击键盘,调出另一个视频。   梁萍出现在16楼,左右张望,在贴着公司标牌的指路板上看了一会儿,再次踟蹰,直到10点20分,才左转走进一条走廊里。   “走廊是公共区域,本来也应该有摄像头。”柳至秦松开鼠标,“但是走廊里的摄像头坏了,看不到她去了哪家公司。不过我观察过楼层结构,楼梯间正好在走廊里,与电梯相对。梁萍进入走廊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管是电梯还是大门的监控都没有拍到她。对了,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徐戡说是上午10点半到11点半之间。”   “那就对得上。”柳至秦站起来,“梁萍在16楼的某个公司寻人,因为一个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原因被人带入楼梯间,在16楼与15楼之间被杀害。”   “这个容易查。”花崇说:“即便走廊的摄像头坏了,里面各家公司的摄像头应该是能工作的,总有一个拍得到梁萍和梁萍找的人。不过……”   “嗯?”   “看样子梁萍是主动去找这个人,这个人是有多大的胆,才敢在众目睽睽下将梁萍带到楼梯间并杀害?‘他’连尸体都没有处理。”   柳至秦盯着定格的显示屏,半晌才道:“我现在就把各家公司的监控调出来。”   花崇道:“做得到吗?”   “有权限就行。”柳至秦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桌面上立即出现数个数据框,边操作边说:“这都凌晨了,等他们赶来开门调监控,不知道得耽误多少时间。”   花崇不做声地看着柳至秦忙碌,不一会儿,16楼左侧三家公司的监控记录全部到手。   技侦组的队员围了过来,而善诚的中层们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   “这里!”柳至秦点着鼠标,“拍到了,她进的是……”   花崇看清办公室前台的公司名,“飞趣外贸。”   梁萍站在飞趣外贸门边,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一名女员工上前与她说了几句话,招手叫来一名穿西装的男员工。半分钟后,男员工将梁萍请到前台边的沙发处坐下,还在茶几上放了一杯水,似乎是请她稍等。   10点27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来到前台。梁萍马上站了起来,面向男子摘下了口罩,嘴里说着什么。男子与她对视片刻,也在说话,表情非常凶悍。   “不会就是这人吧?”一名技侦员道。   10点32分,男子抓住梁萍的手臂,粗暴地将梁萍从办公室拽了出来。   旁边一家公司的摄像头拍到,正是这名男子,将梁萍拉进了楼梯间。   10点49分,男子再次出现在监控中,满脸戾气,右手正在按摩左手的手腕。   而梁萍,再也没有从楼梯间出来过。   ??   重案组连夜查找视频中的男子与梁萍的家人,尸体解剖与痕迹提取也在同时进行。   痕检科在楼梯间发现数组足迹,其中极有可能有凶手的足迹。   法医科给出的尸检报告叫人心塞不已——梁萍身上伤痕累累,部分是新伤,部分是旧伤,其中腰部的伤势最为严重,由直径两厘米的棍状钝器造成。其他地方,诸如两腿、手臂、肩膀,甚至是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於伤。颜面肿胀和牙齿脱落是由掌掴造成。右腿曾经骨折过。两边膝盖有陈旧伤痕,是长期跪地造成。   法医科气氛凝重,花崇拿着尸检报告,眉心越皱越紧,手指轻轻发抖。   这名惨死的老妇,在生前受过的罪,或许比死亡更加痛苦。   但什么痛苦,会比被抓住头发活活撞死还要难以承受?   对她残忍施暴的人,是谁?   铃声打破沉寂,花崇接起来,听到张贸愤怒而震惊的声音,“花队,找到梁萍的家人了。他,他们……”   花崇察觉有异,“他们怎么?”   “梁萍的儿子,就是视频里那个畜生!”   ??   警车在黑夜中飞驰。凌晨,路上几乎看不到别的车辆。花崇踩着油门,后槽牙咬紧。柳至秦坐在副驾上,亦是一脸阴沉。   梁萍身上的伤,基本可以断定是长年累月遭受家暴所致。虐待她的人,不是她的丈夫,就是他的儿子。而她的儿子也许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将自己的母亲活生生撞死,这简直叫人遍体生寒。   警灯照亮了居民区的夜空。   欧桓国、欧湛两父子穿着睡衣,惊慌地看着满屋子警察,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欧湛的妻子赵小荼吓得大哭,瑟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花崇盯着欧湛,按捺住一拳将他撂倒在地的冲动,冷声问:“你的母亲呢?”   也许是“母亲”两个字太过陌生,人高马大的欧湛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她,她……我不知道,她不在家,今天没回来。”   欧桓国面相刻薄苍老,嗓音干涩,“她没有回来,连饭都没有做,家务事也不理。我们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她是你们家的一份子吗?”花崇压着火气问。   “当然是。”欧湛指着一扇关着的门,“那是她的卧房。”   一名刑警走过去,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药酒味飘散而出。   花崇紧了紧手指,“既然她是你们家的一份子,她深夜不归,去向不明,你们却安然入睡?”   欧湛尴尬道:“这,这……她自己不回来,我们也没办法啊。再说,就算失踪了,这不到一天,也没法报警啊。”   “你想过报警?”花崇盯着欧湛的眼。欧湛愣了,“啊?”   “带走!”花崇丢下两个字,立即有警员上前,将欧湛制住。   欧湛大喊:“你们干什么?我操!放开我!这是我家,你们要抓我,也好歹说明白我犯了什么事吧!”   花崇转身,走到电视墙边,拿下挂在那里的一根棍子,发现它的直径刚好是两厘米。   欧桓国急匆匆地走过来,想要夺过棍子。花崇闪开,“梁萍身上的伤,就是你们用这根棍子打出来的?”   父子俩同时怔住,赵小荼哭得更加厉害了。   花崇转向欧湛,“昨天上午,梁萍到善诚B座的飞趣外贸找过你?”   欧湛哑然,“你们怎么知道?”   花崇逼近,“你们起了争执,你将她拖入楼梯间中。”   欧湛的汗水从脸上滑过,蓦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楼梯间里,对她做了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欧湛烦躁道:“她莫名其妙跑到公司来找我,当着我同事的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警告她别没事找事而已!”   “莫名其妙的话?”花崇缓慢道:“什么话?”   “她……”欧湛迟疑了,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来。   “她将口罩放下来,让你看她被打掉的牙,扇肿的脸?”   欧湛瞳孔一缩。   “我猜对了?”花崇走了几步,停在欧湛和欧桓国中间,“她脸上的伤是你们谁打出来的?”   欧桓国撑着椅背,不发一语。倒是欧湛像突然醒豁过来一般吼道:“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出事?”花崇怒视着欧湛,“她已经死了,死在你拖她进去的楼梯间里。”   一时间,冬夜的寒气横灌入室内,空气如同被冻住了一般。   花崇向按着欧湛的警员扬了扬下巴,“带下去吧。”   欧湛茫然地抬起眼,看看欧桓国,又看看赵小荼,“死了?什么意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欧桓国,他大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欧湛脸上,“你个畜生!”   欧湛好似被打懵,“我妈,她……”   ??   直到坐在审讯室明亮的灯光下,欧湛仍是一副懵懂的模样。   “他在装!”张贸喊道:“楼梯间的一组足迹已经确定是他的,梁萍指甲里还有他的皮肤组织,DNA都比对过了!他撞死了自己的母亲,证据确凿,还敢装什么都不知道!”   肖诚心不是重案组的人,此时本该在家中睡觉,却也出现在刑侦支队,附和道:“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吗?”   柳至秦快步走进审讯室,花崇正将梁萍惨死在楼梯间的照片一张张放在桌上,“你将你母亲拉进楼梯间,你的手被她抓破,她被撞得头破血流。欧湛,对生你养你的母亲,你怎么下得了手?”   欧湛惊声道:“怎么可能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杀掉我妈!”   花崇冷冷地看着他。柳至秦拉开椅子坐下。   “你们,你们怀疑我?”欧湛身子前倾,“不是我!我只是跟她吵了两句!”   张贸盯着监控骂道:“放屁!撒谎!”   “吵什么?”花崇问。   欧湛慌不择言,“她到我公司来闹事,说要告诉我领导我,我……”   “你在家殴打她?”   “嗯!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发什么疯,她以前从来不敢这样。”欧湛抠着手指,“她把口罩摘下来,给我看她被打肿的脸和缺了一颗的牙。这他妈关我什么事?昨天打她的又不是我,她还敢跟我闹?”   “所以你就将她拉进了楼梯间?”   “不然我怎么办?让她继续发疯,搅黄我的工作?”   “在楼梯间里,你和你母亲继续争执,最后,你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撞向墙壁。”   “我没有!”欧湛拍桌,“我说了我没有!”   “你和她动过手。”花崇道:“否则她不会在挣扎的时候抓破你手背的皮肤。”   欧湛一看手上的伤,肩膀开始颤抖,“我只是,我只是扇了她一巴掌,害死她的不是我!你们相信我啊!”   “相信你?相信你个鬼!”张贸捏着拳头,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眼眶突然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心再黑也不能虐丨杀母亲啊!老人家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站在一旁的肖诚心咳了两声,“你说我现在找花队聊聊以前的案子合适吗?”   张贸愣了愣,“什么案子?你们积案组的案子?我操别了吧,我们手上两个案子呢!”   肖诚心低下头,似乎正在思考,片刻后说:“但是我这边有个案子,也是老人被杀害。” 第一百四十三章 毒心(14)   “欧湛的嫌疑洗不清,他殴打梁萍也是事实,但他刚才的反应……”花崇顿了顿,皱着眉,“让我觉得杀害梁萍的凶手可能不是他。”   “他没那个胆子,也犯不着。”柳至秦会意,“不过如果是失手呢?”   “嗯?”   “照他的说法,梁萍到善诚找他的茬,让他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梁萍以前从来没有类似的举动。他震惊,接着是愤怒,然后与梁萍发生了肢体冲突。冲动之下,他抓着梁萍的头发,将梁萍撞向墙壁。”柳至秦道:“欧湛暴力倾向明显,这不是不可能。”   “然后当他清醒时,发现梁萍已经被撞死,或者还剩一口气?于是继续撞?”花崇摇头,“不,这说不通。你想,飞趣外贸好几个人看到欧湛将梁萍拉走。如果梁萍确实是欧湛失手杀死的,欧湛怎么敢把尸体扔在原地,不做任何处理?这一旦查起来,他必然逃不过。依清洁工所说,很少有人往楼梯间里走,所以梁萍暂时躺在那儿,可能不会有人发现,但时间一长,不,不用太长,两三天之内,肯定有人从那儿经过。”   柳至秦想了想,低语:“欧湛不是凶手,但却是最像凶手的人?他有动机,有作案时间,梁萍指甲里有他的皮肤组织,地上有他的足迹,摄像头也拍到了他……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凶手这是设了一个很大的局啊。”   “有一点很反常。”花崇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笔。   “梁萍‘挑衅’欧湛?”   花崇挑眉,“‘挑衅’这个词挑得好,在欧湛眼里,梁萍昨天的举动就是挑衅。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一名警员喊道:“花队,曲副把被害人的朋友,还有欧湛的同事都带回来了。”   ??   罗秋珍哭成了泪人,眼泪浸在脸上的皱纹里,让她看上去比原本的年龄苍老许多。   “昨天上午她还和我通了电话,说又挨了欧家老爷子的打。我听她声音不对劲,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才说牙齿被打掉了。”罗秋珍不断擦拭眼泪,“我让她马上去医院,我送完孙子就赶过去,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我再给她打电话,就打不通了!欧湛畜生啊,这一家子都是畜生!萍姐苦了一辈子,最后居然落得这种下场!”   花崇问:“她告诉你要去医院?”   “嗯,我们还说好了在医院见面。”   “那你猜不猜得到,她为什么中途改变主意,去了欧湛工作的地方?”   罗秋珍情绪激动,抽泣难言。   花崇只能等着她。   另一间问询室里,欧湛的两名同事正在讲述昨天的所见所闻。   “那位阿姨一来就说要找欧湛,我不知道她是欧湛的母亲。”女同事道:“而且她戴着口罩,说话有点奇怪,我搞不清状况,就叫了刘哥来。”   “我和欧湛关系还行,他平时有时说起家里的事,常说他母亲吝啬,精神有问题,用词挺难听的,反正我绝对不会在外面这么说我妈。我看那位阿姨可能是欧湛的母亲,就给她倒了水。”男同事道:“欧湛当时在开小组会,很惊讶吧,一出来就跟阿姨吵上了。”   柳至秦问:“你记得梁萍说了什么话吗?”   男同事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记是记得,但我觉得没怎么听懂。”   “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奇奇怪怪的,可能她真是精神有问题。比方说,她见到欧湛就扯下口罩,硬要欧湛看她的脸,看她的牙,说什么‘都是你们父子的杰作’、‘你们毁了我,你们也别想好过’。”   “对,我也听到了。”女同事接话,“阿姨话说得很凶,但好像非常害怕。我总觉得,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担心欧湛打她,又很期待欧湛打她。总之就是怪怪的。”   柳至秦捉摸着梁萍为什么会既“很凶”又“很害怕”。   还有那句“你们也别想好过”。   梁萍想向欧湛表达什么?   “然后欧湛就将阿姨拉出去了。”男同事又道:“那个楼梯间脏得不得了,我们平时基本上不会进去。我当时还好奇欧湛和阿姨吵架干嘛挑那种地方,想去劝劝,小陈把我拦住了。过了没一会儿,欧湛回来。我问他阿姨怎么了,他说‘疯婆子发病,已经回去了’。我看他手背上有两道抓痕,猜是被阿姨给挠的,就帮他找了酒精。”   柳至秦问:“在这之后,欧湛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异常举动?”   “比如心绪不宁、烦躁,时不时去楼梯间看一眼。”   男同事摇头,“没有,他和平时一样,就中午吃饭时多抱怨了几句,说有事没事跑公司来干什么,烦。对了,下午他还出了趟外勤,跟客户谈生意。”   在罗秋珍沉默的时候,花崇通过耳机听着柳至秦那边的对话,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猜测。   罗秋珍缓过一口气,哽咽道:“我猜不到萍姐为什么要去找欧湛,她这辈子过得太辛苦了。她以前给我说过,跳广场舞是她唯一的寄托。现在不是出了那个事吗,跳广场舞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我们常跳的空坝附近,已经没人跳舞了。她一个人跳过,被偷拍被嘲笑之后,也没有再跳了。我这几天老心神不定,害怕她没了广场舞这个寄托,一时想不通就……”   罗秋珍呜咽着:“我真的没想到她就这么被她那狼心狗肺的儿子给害死了!她这一生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你们一定要严惩欧湛,还有那一家子!欧湛的媳妇也不是个好东西,萍姐被欧湛打,很多时候都是因为那个姓赵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花崇抬手,“梁萍喜欢跳广场舞?”   “非常喜欢。我了解她,她生活里仅剩下的快乐就是跳广场舞。”罗秋珍说着开始长吁短叹,“也怪我们这些姐妹帮不了她,她年轻时被打,我们都劝她忍,你想她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嫁了个不愁吃穿的人家,不忍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当时都以为,忍到欧湛长大了,她就解脱了。儿子总是会护着母亲的啊。可是……可是……”   罗秋珍又哭了,“欧湛从来就没有心疼过萍姐,这几年欧桓国老了,打不动了,他打萍姐打得比欧桓国还厉害!”   花崇说:“欧湛开始打梁萍之后,你们仍然劝梁萍忍?”   罗秋珍愣了愣,眼神躲闪,不知是后悔还是尴尬,低声道:“都忍半辈子了,难道要离开那个家?萍姐什么都不会,也没有积蓄,如果离开那两父子,她该怎么生活啊?”   ??   “我有些想法。”柳至秦搅着杯中的咖啡,试温度般地喝了一口,递给花崇。   花崇接过,“你说。”   “梁萍这几十年过的是非人的生活,年轻时,她的寄托是‘等儿子长大,一切就好了’,现在,她的寄托是每天跳广场舞。罗秋珍说得没错,她忍了半辈子,已经习惯了,不可能主动离开。那么她撑着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就是跳舞。”柳至秦道:“然而梧桐小区出了惨案,广场舞队伍一夜之间解散,她跳不成舞,活下去的动力就没有了。”   “她想死。”花崇几口就将咖啡喝完,“前天晚上,欧桓国暴打了她一顿,这或许成了她决心赴死的导火索。”   “对。之前我觉得奇怪,梁萍为什么会突然去‘挑衅’欧湛。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已经做好了决定。她是故意惹怒欧湛。”   花崇看着柳至秦的眼,沉默了半分钟才道:“梁萍恨欧家父子,但她思想保守,甚至可以说是迂腐,既无法逃离,更难以还击。她想过报复,但怎么报复?揭发他们?杀了他们?不,不可能,她做不到。”   柳至秦叹气,“唯有死亡,能够让欧家父子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对自己也太狠了。”花崇感到脚下涌起一阵寒意,踱了几步,轻轻摇头。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柳至秦问。   花崇驻足,“旁观者,比如你我,当然有。但从她的角度,也许没有。活着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勇气与家庭决裂。”   “花队,我们得好好理一下这条线索了。”柳至秦说:“欧湛如果是凶手,那么这个案子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就太多。但如果是梁萍策划了自己的死亡,很多细节就能说通。”   “梁萍前额的伤不可能是自己撞的。如果是自己撞,不可能撞到那种程度。必然有人抓着她的头发,给予她这场血腥却如同解脱的死亡。”花崇放慢语速,“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愿意帮梁萍这种忙?”   “一个敢于杀人的人,‘他’只是在帮助梁萍吗?”柳至秦说:“有没有可能,‘他’也有自己的目的?还有,‘他’与梁萍是怎么接触,怎么一拍即合?”   “等等,我还想到一种可能。”花崇打断,“梁萍并没有寻求‘他’的帮助。昨天梁萍已经决定自杀,去找欧湛只是为了发泄一回,她想以别的方式自杀,只是还没有离开楼梯间,就被暗藏在其中的人杀死。”   柳至秦琢磨了一会儿,“但梁萍如果只是自杀的话,就不算报复了欧湛。尸检结果只能证明她遭受了家暴,但家暴能让欧湛得到多重的惩罚?”   “这只是我突然想到的可能。”花崇说,“先说出来,免得忘了。”   “好像也有道理,梁萍想要报复欧湛,这仅是我们的一个猜测。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她自己清楚。”柳至秦快速消化花崇的想法,“不那么极端的话,她只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自杀之前找到欧湛宣泄一番也说不定。那这个藏在楼梯里的人就很奇怪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与欧湛有仇,想以梁萍的死陷害欧湛?可‘他’怎么知道梁萍会去找欧湛?这个时机‘他’也选得太好了。”   花崇揉着眼窝,“‘他’和梁萍应该还是有某些联系。还有个问题,如果梁萍的确是想报复,那为什么只报复欧湛一人?欧桓国呢?站在情感角度来讲,梁萍更恨的应该是欧桓国。”   “这么说,欧桓国有危险。”柳至秦说着往走廊里看了看,“不过欧桓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凶手就算想对他动手,也没有机会。”   花崇抹了把脸,“越想越复杂啊。”   “我去一趟痕检科。”柳至秦道:“凶手不是欧湛的话,那剩下的足迹就很关键了。”   ??   欧湛和欧桓国都在接受新一轮审讯,花崇盯着显示屏,眼中映出一片暗光。   欧家父子承认长期殴打梁萍,但坚决不承认杀害梁萍。欧湛非常激动,不断发着毒誓。   花崇支着手肘,脑中飞快梳理着线索。   发不发毒誓并不重要,真正的凶手也可能发毒誓。   但欧湛在案发前后的举止,确实不像凶手。   同样,王孝宁也不像凶手。   花崇转过身,背对显示屏,低着头来回踱步。   重案组正在查的两个案子,看似毫无关联,王章炳死于勒颈,梁萍死于头部撞击,两人的家庭情况也截然不同。可是两边证据指向的重要嫌疑人,都不那么像凶手。   如同有一道外力,在左右着两个家庭,主导着两场死亡。   还有!   花崇停下脚步。   对两名死者来说,死亡虽然痛苦,但好像都是一种解脱。   零星的线索就像空气中的浮尘,虽然感知得到,却难以把控。花崇紧闭上眼,想要抓住些什么。   近旁传来一阵敲门声。   思绪被打断,花崇抬起头。   肖诚心站在门口,“花队,我打搅到你了?”   “没。”花崇问:“什么事?”   “是这样。我知道你们重案组最近忙,我也犹豫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肖诚心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吞吞吐吐,“那个……”   积案组的人说话做事不如重案组队员利索,若放在平时,花崇就耐心等着了,但现在确实没那份闲心,提醒道:“到底什么事?”   肖诚心咳了两声,“我,我们组最近在查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被害人之一也是老人家。”   洛城近来的几起案子全部与老人有关,花崇条件反射地警惕起来。   “我们组前阵子破了几个积案,不过这个案子感觉很难查。”肖诚心说着看了花崇一眼,“啊,我不是又想来麻烦你们。张贸给我说了,你们现在忙得顾不上别的事。我就是想,那个,我手头的案子说不定能给你们一些启发。”   花崇让肖诚心坐,翻开文件夹,发现是重新整理过的案卷。   “这案子发生在荷富镇,死者胡有、胡香娟是一对父女。胡有当时80岁,胡香娟52岁。”肖诚心道:“两人都是被勒死的,就死在自家盖的两层楼房里。”   “勒死?”花崇视线落在现场照片上,年迈的胡有和王章炳一样,被发现时歪倒在轮椅上,颈部勒痕明显,颜面严重肿胀。   “对,勒死。从勒痕来看,凶器是一根麻绳。不过这根麻绳一直没被找到,凶手可能早就将它销毁了。”肖诚心接着道:“胡香娟除了被勒颈,后背还挨了一刀。不过致命伤是机械性窒息。”   “胡香娟有个儿子?”花崇边看边问。   “是。胡香娟这个儿子叫鲁洲安,当时27岁,和胡香娟、胡有住在一起,是作案嫌疑最大的人。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了。”   “这个鲁洲安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我查过以前的调查记录,胡有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并且已经发展到了晚期。胡香娟早年丧夫,独自一人照顾他。后来实在照顾不过来,就将在外地工作的鲁洲安叫了回来。”   花崇心跳逐渐加快。   又是阿尔茨海默病,又是晚期。   王章炳也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并且也是被勒颈而亡。   肖诚心接着道:“荷富镇生活水平较低,胡香娟做卤菜生意维持生计。鲁洲安回到荷富镇之前,并没有马上辞掉工作,是过了三个月,才从以前的单位离职。之后跟着胡香娟卖起卤菜,轮流照顾胡有。”   “鲁洲安以前的工作是什么?”   “在兵工厂搞基础科研,具体项目不清楚。他念过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兵工厂。”   花崇往后翻,看到了鲁洲安的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长相普通,戴着眼镜,目光有些茫然,唯一的亮点是唇角有个向上勾起的幅度。   这一点幅度令他看上去很友善。   “当年能搞科研也不容易,虽然工资不高,但心理上的满足感应该挺高的吧。”肖诚心说:“但胡有病得生活无法自理,胡香娟催鲁洲安回家帮忙照看,胡家没有别的人,鲁洲安只能放弃工作。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从鲁洲安回到荷富镇,到胡有、胡香娟被杀,这中间有多长时间?”花崇问。   “两年。”   花崇往下看,“胡有失去自理能力之后,靠胡香娟和鲁洲安的照料,活了两年多。”   “没错,他们的邻居说,胡老头生命力顽强,真能活。”   “但鲁洲安可能已经受不了了。”花崇想起王章炳那一家。   王章炳患病五年,但彻底失去自理能力才一年。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家三兄妹已经扛不住,希望他尽早离世,王楚宁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绳索,打算将他勒死。   可想而知,放下心仪的工作,照顾了胡有两年,鲁洲安的心理会产生何种变化。   从25岁熬到27岁,整日的工作从伏案研究变成卖卤菜、给老人倒屎擦尿,鲁洲安每次面对早已记不得自己的外公时,是什么心情?   “鲁洲安的动机就是恨。”肖诚心说,“他恨胡香娟逼他回来,也恨胡有拖累他。所以他要杀了他们。又或者他当时想杀的只有胡有——胡有一死,他的生活才能回到正轨上,他才能有自己的人生,但胡香娟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他来不及权衡,将胡香娟一并杀死,仓皇逃离。荷富镇最初没有把案子报上来,后来报上来的时候,鲁洲安已经消失很久了,等于是失去了抓捕他的时机。”   “如果鲁洲安现在还活着,那今年就该是40岁。”花崇想了一会儿,“这十三年,他肯定没有再从事过正常的工作。他杀了拖累他的人,但他自己的人生也彻底毁掉了。”   “是啊,如果他能再忍个几年,或者想出另外的办法,既能照顾胡有,又不耽误工作,这悲剧就不会发生。”肖诚心说。   花崇摇头。   对待一件事,旁人往往能想出无数两全其美的办法,当事人却连一个平衡点都找不到。   要不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钻牛角尖。   “不过如果凶手不是鲁洲安,他说不定也已经遇害。”花崇道。   “所以这案子一直没能侦破。一说凶手是鲁洲安,他在作案后畏罪潜逃,一说凶手另有其人,胡家等同于被灭门。”肖诚心皱着眉,“你也知道,过去的刑侦技术和现在的没得比,而且案发地还在乡镇里,又给耽误了那么久,确实棘手得很啊。”   花崇拍了拍文件夹,“你这不是来启发我,是给我出难题。”   肖诚心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也是想给你们出点力。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花队,你尽管吩咐我去办。”   肖诚心离开后,花崇继续翻看十三年前的案卷,无意识在记事本上写下三个名字。   胡有,胡香娟,鲁洲安。   鲁洲安到底是死是活?   忽然,他想起在查护士吕可的案子时,让张贸去调查的一个人。   叫什么来着?   陈……陈辰?   那位替吕可值班,却因失误造成医疗事故的护士陈娟,她的弟弟陈辰无故失踪,不知生死。   柳至秦当时向张贸解释,一个人无故失踪,要么是已经死亡,要么是因为某个目的,而故意隐藏起来。   陈辰和鲁洲安,是死了,还是藏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毒心(15)   痕检科没人想到还要对楼梯间的其他足迹进行建模,李训问:“凶手不是已经确定是欧湛了吗?”   柳至秦摇头,“不一定。”   “不是他还会有谁?”李训不相信,“尸检报告我看了。家暴也分轻重,梁萍身上的那些伤完全可以归类于重度恶性伤害了。欧湛能那么打她,下手再重一些,不就是虐丨杀了吗?现在证据齐全,动机充分,凶手怎么可能是其他人?”   “稳妥起见,还是把其他足迹的建模做了。该比对的也要比对。”柳至秦没有详细解释原因,只道:“花队想看看。”   李训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   柳至秦明白,痕检科认为在嫌疑人是谁已经非常明确的前提下,再做其他人的足迹建模等同于做无用功,所以不大愿意配合——这很正常。在查案的时候,法医、痕检等技术科室需要配合重案组以及刑侦支队的其他小组,往往刑警们说什么,法医和痕检员就得照做,但刑警的要求若是不合理,他们也会反驳、拒绝。   现在的问题是,绝大多数人都认定欧湛是凶手,证据完整,唯缺口供,而在证据完整的情况下,口供实际上没那么重要。   柳至秦在李训肩上拍了拍,温声说:“辛苦你们了。”   这句话听着像客套与请求,柳至秦语气也不重,但李训却感到一股层层叠叠漾开的压力。   他抬起头,惶惑地看了柳至秦一眼。   柳至秦收回手,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李训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瞥见柳至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才堪堪回过神来,抬手在额头上挠了两下,转身回到科室里。   ??   花崇想找陈争说案子,上楼才发现陈争又不在。   这阵子陈争很少待在市局,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有人说陈队在上面“活动”,与大人物们周旋,一方面是为整个刑侦支队,一方面是不太想继续留在市局了,想往高处走;有人说梧桐小区这案子的影响太大,陈队被上面猜忌,索性撂担子避嫌,彻底不管事了。   花崇想起上次陈争那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由得微拧起眉。   他与柳至秦说过,将来不管查出市局谁有问题,自己都不会感到奇怪——即便这个人是曲值、徐戡、陈争。但要说本心的话,他最不希望那个人是陈争。   这些年里,陈争看着不怎么靠谱,几乎没有亲自办过案,但在幕后出的力不少,帮手底下的人扛着很多压力。如果换一个领导,刑侦支队在调查一些案子时恐怕会遇到数不清的困难与障碍。   如果陈争是那个有问题的人,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花崇在队长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正要下楼,就见柳至秦站在楼梯边。   “在楼下没看到你,猜你来找陈队了。”柳至秦看了看紧闭着的门,“陈队不在?”   “嗯,本来想跟他汇报汇报线索,问问他的看法。”花崇向楼梯走去,“算了,等他回来再说。痕检科那边怎么样?”   “已经开始建模了。”   回到重案组办公室,花崇道:“刚才肖诚心给我送了份积案案卷来,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被害人之一和王章炳一样,也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也是因勒颈身亡。”   柳至秦眼神稍变,“十三年前?你觉得两个案子有关联?”   花崇将胡有、胡香娟的案子详细叙述一番,问:“你有什么想法?”   柳至秦坐在桌沿,一条腿支在椅子下方的踏板上,没有立即回答。   花崇视线落在他长得出奇的腿上,有点想教育他坐要有坐相,别老是坐桌子,也别明目张胆地秀长腿。但仔细一想,便在心里打了退堂鼓。   柳至秦这人,大多数时候挺规矩,尤其是坐在电脑前的时候,但偶尔也不那么规矩,喜欢坐在桌子上,喜欢伸长两条腿。在办公室还算收敛,在家里就是另一幅光景,腿一会儿架在椅子上,一会儿架在沙发背上。明明是挺粗犷的姿势,偏偏柳至秦做出来,就似乎自带赏心悦目的滤镜。   大约是因为腿长,且好看。   花崇回过神,索性和柳至秦一块儿坐在桌上。   “在现有的证据下,我倾向于相信鲁洲安就是凶手,他并非是被杀害,而是畏罪潜逃。”柳至秦说:“不过案卷有时候并不可信,我们还没有直接接触这个案子。有时证据也会说谎,比如目前证据都指向欧湛,但凶手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藏得很深的人。”   “那就假设,鲁洲安确实是凶手。”花崇说。   柳至秦眸光半明半暗,片刻后道:“王家三兄妹视王章炳为拖累。对鲁洲安来说,胡有也是拖累,并且是更重的拖累。因为为了这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外公,他放弃了自己向往的工作。还有一点,和王家三兄妹相比,他精神上的负担更重——王诺强、王孝宁、王楚宁过的是得过且过的生活,没有太多职场上的追求,但鲁洲安明显是希望在兵工厂干出一番成就。换言之,他有理想。”   花崇点头,“受辞职回家影响,从25岁到27岁的两年间,鲁洲安的心理出现巨变,他由一个对生活有向往的人,变为了残忍弑亲的刽子手。如果他还活着,从27岁到40岁这十三年,他必定东躲西藏,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那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柳至秦垂首思考着,半晌抬起眼皮,“刚才我说,在辞职回到荷富镇之前,鲁洲安有理想。也许对他来说,做研究是毕生的追求。胡有患病,胡香娟强迫他回家照料,等同于是毁掉了他的人生规划和理想。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年胡香娟对鲁洲安说了什么。”   “案卷里提到,胡家的邻居说,胡香娟年轻时就没了丈夫,鲁洲安是她和胡有一起拉扯大的。可以说,胡家父女在鲁洲安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花崇道:“还有,胡香娟只念过小学,文化水平低,生性泼辣,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吵架。得理不饶人,不得理就撒泼。”   “那当年的情形就很容易还原了。”柳至秦说:“对胡香娟来说,鲁洲安的命是她给的,另一方面,鲁洲安是她的依靠、骄傲。胡有得了病,她既要忙家里,又要忙工作,照顾不过来,于是要求鲁洲安辞职回家。站在她的角度,理由有二:第一,鲁洲安在兵工厂工作的工资并不高,而且非常繁忙,加班是家常便饭,一个月忙下来,收入说不定还不如她卖卤菜赚的钱;第二,鲁洲安是她的儿子,她为鲁洲安付出了那么多,鲁洲安有什么理由不回家照顾患病的外公?一家人,难道不该互相扶持帮助?上一辈人……不,不止是上一辈,即便是我们这一辈,也少有人将个人与家庭割裂开来。在胡香娟看来,鲁洲安必须辞职回家,否则就是不孝、没有良心。她给了鲁洲安很大的压力,照她的性子,吵架、逼迫,甚至连苦肉计都是必然。鲁洲安不得已放弃了工作,回家与痴傻的外公、蛮横的母亲一同生活,渐渐发现人生无望,自己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有了一份钟爱的工作,却毁在了自己亲人的手上。”   花崇抱着手臂,“亲人间的矛盾通常是日积月累,渐渐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鲁洲安心中落差极大,逼他回家的胡香娟成了他的仇人,一无所知的胡有更是罪魁祸首,他们毁了他的前途。他对他们动手,要么是蓄谋已久,要么是一时冲动,总归都是仇恨的投射。”   “他犯罪的根本原因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被搅得一塌糊涂。”柳至秦接着道:“这类人非常极端,并且自私、不善于沟通,有事憋在心里,从不吐露。憋到最后,一朝爆发,就造成了命案。当然,他养成这种性格,很有可能与胡香娟的教育、胡家的家庭情况有关。胡香娟以爱的名义绑架他,他挣脱不出来,最后选择一杀了之。杀死胡有和胡香娟之后,他一定感觉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快意。但是“好景”不长,他便发现,自己的人生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他不得不一路躲藏,隐姓埋名。别说重新成为兵工厂的科研员,就是再找一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工作,都不可能了。到这一步,他的人生才是彻底毁了。”   “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在两年之内将他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杀害亲人的凶手。”花崇沉声道:“那么更加漫长,更加无望的十三年……”   柳至秦深吸一口气,“如果他还活着,他极有可能已经成了极度偏执、不可理喻的杀人魔。”   花崇站起来,走了几步,“十三年的时间,足够仇恨侵蚀他的心智。他离当年的理想越来越远,一辈子无法成为年轻时想成为的人,这怪谁呢?他不会怪罪自己,只会迁怒旁人。27岁的时候,他的仇恨还很‘简单’,胡有和胡香娟阻碍了他,他就要杀掉他们。现在他40岁,却活得比27岁时还不如,仇恨已经彻底膨胀,他恨的不再是胡有、胡香娟,而是……”   “而是和胡有一样的老人。”柳至秦冷冷地说:“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会将自己的苦难迁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鲁洲安感受过杀人、报复所带来的快丨感,他渴望再次拥有这种快丨感,他甚至会告诉自己——我是在行善,我是在帮助那些被老人拖累的年轻人!我自己这辈子是没什么盼头了,但像我一样的人,你们还有救!”   花崇转过身,“他痛恨老年人,尤其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人。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且到了晚期的老人,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比如,和胡有一样的王章炳!”   柳至秦缓了缓,目光柔软下来,“花队,咱俩刚才的对话如果让别人听到……”   “我们说不定会被认为是疯子。”花崇端起水杯,将里面已经彻底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就像是刻意给自己泼冷水一般。   “确实够天马行空的。”柳至秦笑了笑,“如果换一个人站在这里,跟我来一通推测分析,我恐怕在他说到一半时,就听不下去了。”   “换一个人,我宁可自己想。”花崇不在意地说,“只有你能理解。”   柳至秦眼角轻挑,被花崇的话挠了心窝子。   “怎么这副表情?”花崇问。   “没什么。”柳至秦将话题拉回正轨,“积案组这个案子,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条不同寻常的思路。其实就算我们刚才所做的推论完全错误——鲁洲安并非杀害胡有、胡香娟的凶手,他早已殒命,但王章炳这个案子,也已经多出一条线。”   “没错。希望王章炳死的人,除了他的家人,还有与鲁洲安有相似经历的人。”花崇说:“‘他’的某位家人也曾经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为了家人,‘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乃至人生。‘他’可能杀害了家人,可能没有。自私、懦弱的本性让‘他’不可能怪罪自己,而是将自己的失败、落魄归因于患病的家人,渐渐在心理怪圈里越陷越深,对家人的恨逐步扩大,转移到阿尔茨海默病和患这种病的老人身上。杀害这些无辜的人,能够给‘他’带去复仇般的快丨感。”   “我还有个疑问。”柳至秦道:“如果单单是仇恨,凶手为什么要嫁祸给被害者的家人?王孝宁的腰带丢失得很古怪,如果腰带是被凶手偷走了,那目的必然是嫁祸给王孝宁,并且将整个王家搅得鸡犬不宁。‘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从‘他’在现场的举动看,‘他’算是个思维缜密的人,那么‘他’应当明白,偷腰带的举动很可能令他暴露。”   “也许凶手的目的不仅是杀害患病的老人。”花崇想了想,“搅乱、破坏一个表面和睦的家庭也是‘他’的目的?你刚才说到思维缜密,这倒是挺符合鲁洲安的性格特征。”   “那需要把荷富镇那个案子拿过来一起查吗?”柳至秦问。   花崇沉思几秒,“这倒不用。而且我总觉得,嗯……”   柳至秦不解,“觉得什么?”   花崇迟疑了一会儿,“肖诚心的举动有些奇怪。”   “你怀疑他?”   花崇摇头,“可能是我过度敏感了,感觉他最近好像比过去积极了许多。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不会主动来找我交流案子。洛观村那个案子,他是直接扔给我负责,但这个,他只是想和我讨论一下。这有点不寻常。”   柳至秦眼神渐沉,“这个节骨眼上翻出十三年前的积案,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目的,那我们之前的假设、分析,就等同于被他牵着鼻子走。”   花崇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你别受我影响,说不定……”   “现在任何小事都不能大意。”柳至秦道:“我详细查一查他。”   花崇按揉着太阳穴,低声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   夜里,痕检科加班加点,终于完成了楼梯内其余足迹的建模。   李训亲自送来报告,看得出仍有些不满。   花崇没向他解释,目光落在其中一组的结论上。   “男性,身高在1米71到1米76之间,体重在62公斤左右,年龄40岁上下,不超过42岁。”   李训注意到花崇神情的变化,诧异道:“花队,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章比较短小,大家猜肖诚心是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呢?   花崇(心里想):柳至秦的腿,有点儿好看啊。   柳至秦拍腿:来坐。   花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毒心(16)   “梁萍一案的现场出现40岁左右男性的足迹,鲁洲安今年正好40岁。”花崇垂眸斟酌,“这是巧合还是……”   柳至秦看着李训送来的报告,“但就我们之前的分析,在鲁洲安还活着的前提下,他——或者说类似他的人的确有动机杀害王章炳,可这回是梁萍。梁萍生活能够自理,没有连累家人,是家暴的受害者,凶手有什么理由对她动手?”   花崇撑着额角,反问:“可照你这说法,其他人谁有理由对梁萍动手呢?”   柳至秦眉心轻微一颤,显然是被问住了。   是啊,谁有理由对一个饱受家暴之苦、浑浑噩噩活着的老妇动手呢?   谁那么希望梁萍去死?   “李训刚才还说,详细分析足迹的话,目前提取到的脚印,只有欧湛的有打斗迹象。”花崇低声说。   柳至秦怔了一秒,突然反应过来,“欧湛承认与梁萍有过肢体上的冲突,梁萍反抗他,所以有打斗迹象无可厚非。但他很可能不是杀害梁萍的人,梁萍在被另一人按头撞向墙壁时,根本没有反抗!”   “这说明了什么?”花崇声音发冷,“如果梁萍事先不知道楼梯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将被杀害,遇到袭击时,她必然会反抗,与那个人打斗、发出喊叫。但她完全没有抵抗,那个人轻轻松松地杀死了她。”   “她知道凶手的存在,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柳至秦不由自主收紧手指,“她连自己将以什么方式死亡都知道。”   “我们之前想到的两种可能——梁萍认识杀害她的人,对死亡早有准备;梁萍不认识那个人,突然遇害。现在看来,后一种情况已经不成立了。梁萍一定认识这个置她于死地的人,并且全力配合。她忍了几十年,突然忍不下去,不能再跳广场舞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许是这个人向她灌输了什么。”花崇手指敲着桌沿,缓慢地说。   柳至秦沉默地听着,目光勾勒着花崇侧脸的线条。   “这人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接近梁萍。”花崇倏地抬起眼,“查梁萍这一个月以来的行迹,重点放在最近一周。”   “是。”柳至秦利落地应道。   花崇却有些怔忪——柳至秦平时常说“行”、“好”、“嗯”,几乎没有说过“是”。   柳至秦明白他在疑惑什么,温声解释道:“花队,你认真布置任务的时候,看上去特别迷人。”   花崇心头一热,脱口而出,“我只有布置任务的时候迷人吗?”   柳至秦眯了眯眼,“当然不是。”   其实话一出口,花崇就后悔了。这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跳,还跳得臭不要脸。   柳至秦靠近,声音轻轻的,“你还有更迷人的时候。”   花崇觉得有一阵热气在周围聚拢,抬手想赶柳至秦走。柳至秦却俯下丨身来,靠在他耳边低语:“你知道是什么时候。”   灼热从耳郭散开,花崇知道耳尖已经红了。好在柳至秦说完就直起身来,扬了扬手,“我去技侦组了,明早帮我带点儿吃的。”   花崇盯着柳至秦的背影,突然抬起右腿,做了个踹人的动作。   ??   陈争深夜出现在刑侦支队,这倒是稀罕事。   花崇将王章炳、梁萍两个案子的调查情况简要向他汇报一番,他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花崇也没催,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想怎么查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陈争似乎很疲惫,嗓音听上去比平时沙哑,“梁萍这案子,线索全部指向欧湛,但你……不,你和柳至秦认为真凶另有其人。王章炳的案子呢,目前还不算明朗,王家除了王松松,其他人都有作案时间,但你和柳至秦还是认为,真凶可能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花崇抿着唇,等着陈争接下去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去查吧。”陈争点烟,半天没打着火,于是丢开打火机,朝花崇看了看。   花崇将自己的打火机扔过去。   陈争接住,“谢了。”   白烟升起,在办公桌上空散开,像一盏半透明的屏障。   “还是那句话,上头的压力我来扛,调查中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及时告诉我,我去处理。”陈争靠在椅背上,视线穿过白烟,落在花崇眼中,“你带着重案组全力查案就行,其他的不用操心。”   这无疑是将一枚定心丸放在花崇手中。   因为梧桐小区大案,洛城近日风声鹤唳,王章炳与梁萍的死又牵扯出养老、家暴等社会关注度极高的问题,极具话题性。王章炳一案暂且不论,梁萍一案的凶手就连重案组内部,也几乎认定就是欧湛,此时如果没有顶头上司支持,花崇很难调转方向,继续查下去。   陈争还是像过去一样,摆着“想查便查”的态度。   花崇与他对视片刻,突然道:“陈队。”   “嗯?”陈争掀起眼皮,有些懒散。   “这段时间你在忙什么?”花崇问。   陈争瞳底溜过一簇光,笑道:“怎么,我让你安心查案,你倒查起我的岗来了?”   花崇没接他的茬,“上头为难你了?”   陈争叹气,“别想这么多。就算要为难,也为难不到我头上来。”   “我找过你几次。”花崇道:“你都不在。”   “哟,还真查我的岗啊?”陈争勾着唇,但花崇看得出,他并非真心在笑。   “就是有些好奇,你干什么去了。”花崇语气放松,跟闲聊似的,“毕竟最近那什么,刑侦支队日子不太好过,你这个主心骨跑得没影儿,兄弟们心里都有点儿悬。”   “悬个头。”陈争将烟按灭在烟缸里,“你们有案子要操心,我也有别的事要操心。”   花崇犹豫片刻,问:“是上次说的事吗?”   陈争动作僵了一下,旋即抽出一张纸,擦拭着手指。   这动作很多余,花崇不动声色,看着陈争擦完手,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有趣吗?”陈争问。   花崇说:“你指什么?”   “观察我。”陈争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深,“看我擦手,看我丢纸巾。”   花崇倒也没被问住,“那不然我该看哪里?故意别开眼?陈队,你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看?”   这话说得轻巧,和开玩笑无异,却并非只有字面意思。   陈争默了半分钟,摇着头苦笑,“花儿,上次我怎么说来着?”   花崇敛眸,喉结隐隐动了动。   “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陈争声音肃然,“但你,好像谁也不相信。”   花崇十指交叠,目光与陈争交锋。   “也好。”须臾,还是陈争先出声,“你如果毫无根据地相信一个人,那我倒是不放心了。”   “陈队……”   陈争抬手打断,“其实你内心,还是选择相信我,对吗?否则你不会像刚才那样明目张胆地试探我。”   花崇笑,“你认为那是试探?”   “换一个说法也行。不过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陈争也笑,“回去吧,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那你的注意力呢?”花崇问,“在哪里?”   “自然也不在你和柳至秦身上。”陈争按着眼窝,眼中的神色被彻底遮挡住。   花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一个人去了露台。   天已经很冷了,风招呼在脸上,像夹了细碎的雪。   但洛城极少飘雪,即便有雪,降落的时候也已经化成了水。   花崇将潮湿的冷空气吸入肺中,血液里的躁动渐渐被驱散。   他有些烦闷,心绪难宁。   方才还是冲动了,忽然没忍住,就主动挑起了话题。   陈争说那是试探,其实不算。真的试探,是几乎已经认定对方有问题。   花崇微扬起头,任由寒风从脸上扫过。   刚才的对峙更像是一场各怀心思的坦白。彼此交了一些底,却仍握着最重要的牌。   夜空是深紫色的,城市里五颜六色的光在天幕上混淆,就像挤在油彩盒里的油彩,再怎么光彩夺目,最终都会被搅和成暗色。   好的坏的,都成了同样的颜色。   如同人心。   花崇闭上眼,站立片刻,一股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很快,心脏的鼓动无声地提醒着他——你并不孤独。   你的身边,还有柳至秦。   想起这个名字,花崇压着的唇角向上牵了牵,方才还萦绕不散的孤独感像褪去的潮水,顷刻间消失不见。   过去他从不认为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但现在单单是想起“柳至秦”三个字,便觉得窝心。   一个人想摆脱孤单,并非要拥有多少朋友。   有时候,拥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便好。   再吸入满腔冷空气,花崇定了定神,转身向重案组走去。   ??   技侦组通宵达旦,所有人都挂上了黑眼圈。   “梁萍在遇害前一天,也就是被欧桓国打掉牙齿的当天,曾经去过梧桐小区。”熬夜之后,柳至秦嗓音低沉,眉眼间阴影明显。   花崇将刚买的热粥放在桌上,拆开三角蛋糕递到他手里。   “粥和蛋糕?”柳至秦侧过身,“这是什么搭配?”   “赶紧吃,有营养,又好消化,还管什么搭配。”花崇说。   柳至秦咬了口蛋糕,“粥不应该配包子烧麦或者鸡蛋油条吗?”   花崇问:“蛋糕不好吃?”   “还行吧,比较软,比面包好。”   “那你还想着包子烧麦鸡蛋油条?”   “我就问问。”柳至秦端起粥,“这还是红薯玉米粥。”   花崇退开两步,抱着手臂,“小柳哥,你是不是忙了一晚上,现在特别想说话?”   柳至秦差点被呛住,“被你发现了。”   花崇在他后颈上捏了两下,“我还不知道你?”   柳至秦笑了笑,终于开始正经用餐。   花崇拿过鼠标,看归类好的视频。   “梁萍清早离开过家一次,在街口买了包子,公共摄像头拍到她了。”柳至秦很快吃完,指着显示屏上不大清晰的人影道:“这个就是梁萍。”   “这几天降温,早上尤其冷。”花崇仔细看着,“她居然没有穿外套。”   “而且走得非常急。这一段路,她跑了起来。”柳至秦说:“我猜,是她家里那三个在催她。她不得不赶路。”   花崇眸色阴沉,手指在鼠标上点了几下。   “10点49分,梁萍再次从家里离开,这次穿了外套。”柳至秦接着道:“我对比过过往几日的监控,梁萍一直穿着同一身衣服。但以前出门时,她提着音箱,大前天却两手空空。提音箱的时候,她会步行到两公里以外的社区商圈。那儿有一个空坝,以前有很多人在空坝上跳广场舞。”   花崇盯着显示屏,“大前天她不仅没有提音箱,也没有步行太久,而是直接去了公交站。”   “嗯。”柳至秦切换监控。画面上,梁萍上了51路公交,车厢里很空,她在后半截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久,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空座全部被占满。   “梁萍给一位孕妇让了座。”花崇边看边低声道:“坐在老弱病残孕专座上的人不动,倒是梁萍将孕妇叫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柳至秦想了想,“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却懦弱。   善良,却被欺辱。   善良,却在绝望中度过了一生。   “这里。”花崇敲了下键盘,画面定住了,“她在滨河二路下车,附近就是梧桐小区。”   公共摄像头的拍摄并不连贯,柳至秦再次切换监控,梁萍出现在梧桐小区门口。   她没有进入小区,一直在门外徘徊,想进去看看,又不敢的模样,直到警惕的保安出现,将她赶走。   花崇没有继续看,靠在椅背上问:“她去梧桐小区的目的是什么?她平时出门提着音箱,是为了找个地方跳广场舞,那天她离开家,根本没有打算跳舞……”   “我们之前分析过,广场舞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柳至秦道:“她放弃跳舞,去梧桐小区,说明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有了死的念头。她想看看,一夜之间有十一名老人遇害的小区是什么样子。也许她很向往这个小区,并且羡慕那些被杀死的人。”   花崇揉了揉鼻梁,心中唏嘘,“之后呢?一整个白天她在干什么?”   “摄像头只拍到她走去滨河休闲区。”柳至秦调出监控,“她在那儿干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都没能拍到。她再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下午2点12分,离开滨河休闲区,上51路公交,原路返回。下一次离家时就是案发当天了,她戴着口罩,前往欧湛所在的写字楼。”   “她在河边待了两个多小时?”花崇皱眉,“大冬天的,河边风大温度低,她独自一人能待那么久?”   “这段时间等于是空白的。”柳至秦道:“我怀疑有人在这两个小时内接近过她。”   花崇站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椅背,“梁萍平白无故去梧桐小区,这一点本来就比较可疑,加上又莫名其妙在河边待了两个多小时……如果真的有人接近过她,那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他’告诉了梁萍一些事,或者说,‘他’迷惑了梁萍,而梁萍当晚回家再次遭到严重家暴,于是万念俱灰、一心向死。不过‘他’肯定不是突然出现的,‘他’了解梁萍,以前必然跟踪过梁萍。”   柳至秦摇头,“这一点我想过,也查了,但是监控信息有限,目前还没有发现有谁多次出现在梁萍身边。至于通讯,梁萍用的是老年机,通话记录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梁萍性格软弱,必然有人煽风点火。”花崇道,“不过这个人如果确实是在那两个小时里出现,那‘他’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几天梧桐小区周围全是特警,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都会被排查。‘他’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现。”   柳至秦说:“‘他’不担心被当做可疑的人?”   花崇眼中的光点一滞,“‘他’和梁萍走在一起,显得很正常,完全不会引人侧目……”   “丈夫、儿女、女性朋友、小孩。”柳至秦一边罗列一边用笔轻敲着手指,突然话题一转,“40岁的男子站在梁萍身边,看上去是不是像她的儿子?”   花崇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出现在楼梯间的那个人?”   柳至秦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了,我老想到鲁洲安。根据足迹推算出来的身高,这个人与鲁洲安是相符的,但体重的变化很大,没有参考价值。”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鲁洲安,他出现在梧桐小区,本来就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花崇右手成拳,轻轻磕着额头,“十三年前的积案,梧桐小区的大案,王章炳和梁萍的案子,它们之间似乎都有某种联系。”   ??   洲盛购物中心已经建成,签约入驻的店铺正忙着装修、布置。工人、员工各自忙碌,整个商场一派欣欣向荣。   连烽站在中庭,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半眯起眼,露出玩味而有些残酷的笑容。   在一些人眼中,建筑在修筑之时,最是诱人。   柳至秦便是这样想。   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建筑诱人与否、何时诱人,却有别的解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毒心(17)   “命案现场的足迹不可忽视,如果王章炳和梁萍的死确实有联系,同时又牵连到十三年前的案子,那么王孝宁那条丢失的腰带就更加重要了。我们不一定非要找到它——它很可能已经被销毁了,但必须确认它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落到了凶手手上。”柳至秦侧身看花崇,“凶手最冒险的举动就是偷走腰带。越是冒险,可能出现的破绽就越大。”   “我继续去查。”花崇看了看周围,将嗓音压得极低:“肖诚心那边……”   “他在网络上的痕迹和日常通讯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柳至秦也压低声音,“但别的方面我还没来得及查。”   花崇想了想,“那……”   “你们在干嘛?”袁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走了进来,黑眼圈格外明显,“说什么悄悄话呢?声儿那么小,隔那么近?说来我也听听呗!”   花崇挪开两步,神情在一瞬的尴尬后,很快恢复如常,“夜里辛苦了,多吃点儿。”   袁昊一看柳至秦面前的桌子,乐了,“哟,小柳哥忙了一宿,就喝粥啊?啧,花队怎么当队长的?也不知道体恤下属,给小柳哥吃点儿好的。”   柳至秦笑道:“还有一块蛋糕。”   “蛋糕顶什么用啊?几口就没了,姑娘家吃还差不多,咱们吃啊,一块蛋糕也就够填十分之一个胃。而且蛋糕腻,你感觉吃饱了,其实根本没有,和肉比起来差远了!”袁昊吧唧吧唧嚼着抄手,那抄手皮厚,里面包的是猪肉和虾丸,个头极大,油光水滑,“要不这样,小柳哥,我给你也叫一碗?”   柳至秦还没说话,袁昊又乐呵呵地说:“吃了我们技侦组的抄手,从此就是我们技侦组的人了。”   “谁是你们的人?”花崇站在袁昊和柳至秦之间——他倒不是故意要站那儿,只是刚好挡在柳至秦前面,看上去就像护着柳至秦一般,“我发话了吗?”   袁昊被大个头抄手给噎着了,捶了半天胸口,“你没发话,你没发话,小柳哥还是你们重案组的人!”   闲话到这儿本来就该结束了,花崇正要离开,袁昊却被噎得福至心灵,补充道:“哎不对啊,当初小柳哥还没来的时候,陈队不是说他挂在我们技侦组吗,怎么现在就成你们重案组的人了?”   花崇挑眉,“那你得去找陈队理论。”   “我不理论,我随遇而安。”袁昊将装着抄手的碗往桌上一放,跟拍惊堂木似的,“小柳哥不算你们重案组的人,只是你花队的人,这总对了吧?嗨,老从我这儿抢人。”   周围突然安静,花崇和柳至秦下意识互看了一眼。   袁昊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得了的话,还继续逼逼叨:“小柳哥是你的,我们抢不过啊抢不过。”   花崇顿时觉得耳背有些热,柳至秦偏要再点个火,声音中带着笑意,“嗯,是花队的人。”   花崇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一会儿开会,都别迟到。”   ??   将任务交待下去之后,花崇又去了问询室。   柳至秦说王孝宁的腰带至关重要,他也这么认为。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凶手在杀害梁萍之前,与梁萍有过接触,他很有可能是在征得梁萍的同意,或者说是与梁萍达成某种协议之后,才对梁萍动手。   如果只是单纯想杀害梁萍,他根本不用这么做。   “征得同意”这一点非常多余,却也是他行事的一个特征。   那么如果杀害王章炳的也是他,他必然与王章炳有过接触,他“问”过王章炳!   王章炳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痴呆晚期,按理说无法与人交流,但也可能有极少数清醒的时候。   可问题是,王章炳什么时候清醒不可预知,凶手如何与他接触?   花崇眼神一凝。   难道是王家有人,“代替”王章炳与凶手交流?   这个人向凶手传达了王章炳的意愿——也可能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凶手要求“他”……   偷出王孝宁的腰带?   王家人都有动机,但不一定有杀人的勇气。不过协助杀人,却比亲自杀人“轻松”许多。   王诺强,朱昭,王松松;   王孝宁,张冲戚;   王楚宁,季灿。   协助凶手的人,是这七人中的谁?   ??   比起案发当天,王孝宁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低垂着头,头发蓬乱,嘴唇干裂,整个人显得阴郁无生气。   张冲戚给予她的打击太大,她的家庭已经彻底破碎了。   花崇看着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梁萍。   她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将自己整个人生押在家庭、丈夫上。梁萍这一生极惨,活得卑微,死得痛苦,也许从未感受过爱。王孝宁有工作,看上去比她过得好很多,但实际上,丈夫的两个举动——不信任、抛弃,就轻而易举地将她击垮。   她和梁萍一样,活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   “腰带被谁拿走了,我确实不知道。”王孝宁缓慢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像两口干枯的老井,失望、痛苦、难堪的情绪就如老井里的淤泥与腐木,将她的眸子填满。她抿了抿单薄的唇,声音嘶哑:“不过我这几天认真回忆过,腰带,腰带应该是11月17号之后丢失的。”   花崇问:“11月17号发生的事你还记得?”   王孝宁机械地点头,目光空洞,“那件大衣是冲……是张冲戚几年前给我买的,很厚实,也很保暖,我每年冬天都穿。今年降温早,11月上旬我就把它拿出来穿上了。15号那天,单位聚餐,衣摆弄脏了,隔天——也就是16号,我把衣服送去干洗店。第二天去拿的时候,腰带都还在,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干洗店的员工说这件衣服不要腰带更好看,我当时还下意识摸了摸腰带。”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腰带丢了?”   “就是在那之后的几天,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儿丢了我真的想不起来。”王孝宁眼白泛红,却没有一滴泪落出来,“不是我杀了爸,真的不是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都不相信我,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   花崇心中并无多少波动,因为找出真凶是他的本分,“17号之后,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见了哪些人?”   王孝宁痛苦地闭上眼,“每天按时上班,见的都是同事。”   “亲戚呢?”花崇问:“有没有见过亲戚?”   王孝宁想了很久,“我有时晚上会去王诺强家里帮忙。”   花崇眼色略沉。   王孝宁交待不清楚腰带丢失前后发生的事,等于是将线索绕了回去。唯一的突破是将时间范围缩小到了17号之后。   “去王孝宁的单位和所在小区及周边调17号之后的监控。”花崇在电话中道:“一旦发现她的腰带不见,马上通知我。”   ??   “哎哟这他妈要命啊!”张贸睁着一双红眼,“这么多条监控记录,看完得花多长时间啊?”   “别抱怨。”肖诚心道:“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张贸看了看赶来帮忙的积案组成员,瞪着肖诚心,“肖队,你们组这么闲吗?”   “抽空给你们重案组出点儿力,还要被你说‘闲’?我这也太冤枉了。”   “那以前我们组忙成狗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来出力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肖诚心说:“哎你就别问了,赶紧查,有工夫说闲话,不如努力工作。”   “啧,这作风简直不像你。”张贸多叨了两句,见肖诚心不搭理自己了,自觉没趣,只得老实盯监控。   花崇几个科室轮流跑,本想去积案组再了解一下荷富镇一案的细节,却听说肖诚心和部分队员去了重案组。   “肖队最近老往重案组跑,都快成重案组的人了。”一名积案组的队员半开玩笑道:“哎,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明明这快年底了,咱们也不轻松。”   花崇心中塞了数不清的事,回到重案组,见肖诚心和张贸正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听到门口的响动,张贸立即抬起头,眼睛闪亮,“花队,快来看,有重大发现!”   花崇快步走近,肖诚心连忙让开。   张贸说:“11月22号,王孝宁出门时,小区的监控拍到了她,那时候她大衣上的腰带还在,但晚上她回家时,大衣上已经空了。我们在她单位和单位附近的公共监控里发现,中午她外出过一次,11点58分离开,1点23分回来,在这一个半小时里,腰带不见了。”   花崇将相关视频都看了一遍,低声自语道:“中午外出?”   “可能是去哪里吃饭。”肖诚心说。   花崇让张贸把视频剪辑导入笔记本,再次向问询室走去。   王孝宁疲惫不堪,“又有什么事吗?”   “11月22号,你中午独自离开公司,是去干什么?”花崇将笔记本放在桌上,显示屏正对王孝宁。   王孝宁看着监控中的自己,眉心皱得很紧,似乎在用力思考。   “不着急,你先把这段视频看完。”花崇放缓语调,“发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再告诉我。”   沉闷的安静中,王孝宁忽然抬起头,惊愕道:“我的腰带丢了!”   花崇立即按下暂停,“对,你的腰带,就是在这天中午丢失。现在,你耐心想一想,这个中午你遇到了什么人。”   王孝宁埋下头,眼珠转动,“我,我是去附近的商场卖连裤袜。我听说商场在搞活动,同事不愿意去,我就一个人去了。”   “买完连裤袜呢?”花崇问:“你的腰带莫名其妙丢失。腰带和手机钱包不同,不大可能随便被人顺走。如果有人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拿走了你的腰带,那应该是在你将大衣脱下,放在一边的时候。”   王孝宁眼中苦楚,“我看时间还早,买完连裤袜之后逛了很多家店铺,试衣服时就将大衣随手放在货架上。”   花崇心中渐渐有数。   这个偷腰带的人,必然是在王孝宁换衣服时行动。   商场22号中午的监控已经全部调取,花崇站在显示屏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四号门。   季灿。   “我操!居然是她?”张贸喊道:“腰带是她偷的?”   “也有可能只是巧合,季灿和王楚宁的家离这个商场不算远。”花崇冷静道:“成熟女装都在三楼,王孝宁试衣只可能在三楼,看三楼的监控。”   张贸一边照做一边说:“但不对啊,如果腰带是季灿拿的,那她必然和王孝宁离得很近,王孝宁没有理由看不到她。如果王孝宁看到了,刚才为什么不说出来?”   肖诚心说:“难道是王孝宁想保护她?”   “不可能。”花崇摇头,“换一个人还说得通,以王孝宁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包庇季灿。”   “那怎么……”张贸说着一顿,“咦,王孝宁在第一次试衣之后,就没有再将大衣穿上,一直挂在手臂上。”   “商场里开着暖气,温度较高。”花崇说,“一会儿脱一会儿穿很麻烦。”   视频里,王孝宁接连进了四家专卖店,然后来到三楼中庭的折扣卖场,挑选片刻后,将大衣放在一个小皮凳上。   “她就这么放着了?这么多人,不怕被偷?”张贸有些惊讶。   “不止她一人,其他人也放了。这种卖场都这样。”肖诚心说:“可能是拿着衣服不方便吧。”   王孝宁挑了许久,拿着一件白色的打底毛衣向卖场的工作人员走去,一番交流之后,对方开票,指了指收银台。   “她没有拿大衣!”张贸喊道:“她就这么去付款了!”   花崇心跳阵阵加速。   如果没有意外,偷腰带的人即将出现。   “季灿!”肖诚心指着显示屏,“花队,季灿来了!”   花崇当然看到了。   季灿先是在卖场里踱了几步,然后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后,走向王孝宁放外衣的小皮凳。   她解开自己的羽绒服,装模作样地脱下,放在一旁,回到货架前继续挑选。几秒后,像是没找到合适的衣服般原路返回,拿起的却不是羽绒服,而是王孝宁的大衣。   “我靠!”张贸一掌拍在桌上。   季灿弯着腰,尽量避开众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将腰带抽了下来,并飞快捏成一团,塞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   王孝宁从收银台回来时,季灿已经离开。   只见她看了看时间,大约是发现再不回去就赶不上下午的打卡时间,拿起大衣匆匆穿上就走,完全没有发现腰带已经不见了。   ??   看着商场的监控,季灿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度说不出话来。   “你伪装得很好。”花崇说,“你外公遇害当天,你妥帖地控制着情绪,就连我们从你的包里发现绳索,你也很淡定,起码比你母亲淡定。”   季灿曾经的淡定荡然无存,单薄的肩膀开始不听使唤地哆嗦。   “可惜再好的伪装,也只是伪装而已。”花崇右手搭在桌沿,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偷王孝宁的腰带?”   季灿用力摇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花崇端详着她。   这个看上去有些高冷的姑娘不到20岁,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中长大,母亲节衣缩食供她上大学,她却在外公刚离世的时候,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揭露了亲人们的谎言。   现在,她惊慌失措,当时的镇定从容再无踪影。   她撕下了别人的伪装,现在她自己的伪装也被揭了下来。   该如何定义她?   花崇冷声唤道:“季灿。”   季灿像被吓到了一般,猛地抬起头。   “你偷王孝宁的腰带,是为了勒死王章炳?”花崇道:“你虽然没有从包房进入过休息室,但你中途离开过。休息室的另一扇门开在监控的死角,你从那里进入休息室,没人能够发现。虽然你力气小,正常情况下无法勒死一个成年男子。但王章炳是个例外——他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即便是你,也能够要了他的命。”   这番话不过是个圈套,而季灿很快跳了进去。   “不是我!”她惊声道:“勒死外公的不是我!我没有进过休息室,我只是,我只是……”   花崇问:“只是什么?”   季灿突然哭了起来,哽咽道:“我不是凶手,我只是想帮我外公!他活得太痛苦了,他们都不知道他有多痛苦!他想解脱啊,为什么他们都不懂!”   “‘他们’指的是你的长辈?”花崇说:“你为什么说他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想外公去死,一个人都不愿意照顾外公,还要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季灿哭着说:“他们以为外公不知道,其实外公都知道!王诺强那老婆根本没有好好照顾外公,饱一顿饥一顿,也从来不给外公做按摩,王孝宁恨外公把房子给了王诺强,我妈……我妈拿不出钱来!”   季灿抽泣得厉害,高冷的面具被寸寸冲垮。   “外公很多时候说不出话,但外公明白,自己活得越久,就越惹人厌弃。他已经不想活了!”   花崇问:“他告诉过你什么?”   季灿抹着眼泪,点头,“有一次他抓着我的手,求,求我……”   花崇叹了口气,“求你杀了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毒心(18)   “外公的病刚发展到痴呆重度期时,是住在我家,由我妈照顾。那时候,他的情况比现在稍好一些,不像现在这样成天没个清醒的时候。”季灿声音很低,很闷,带着哭腔,就像夏末的蚊鸣,“王孝宁其实没有说错,外公不怎么喜欢她,最疼王诺强和我妈,可能是因为她结婚后不生孩子吧。”   季灿顿了顿,抹着眼泪,“我妈照顾外公也挺尽心,至少比王诺强的老婆尽心。那段时间,外公的病情没有明显恶化。但是,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不允许我妈一直守着他。我妈必须出去工作。我本来住在学校,因为要帮忙照顾外公,就搬回家了。我给他喂饭,擦脸擦手,但是……”   花崇看着季灿通红的眼,见她艰难地抿着唇,略一思索,明白了她难以启齿的是什么。   “但是他不让我,不让我……”季灿狠狠皱着眉,“他说我是个姑娘家,不能做,做那种事。”   花崇抬手,示意自己明白。   一个生活无法自理、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执意不让外孙女做的事是什么?   伺候如厕,清理尿布。   花崇没有点破,问:“他是在清醒时阻止你?”   季灿点头,“他总是说,这样活着没有意义,自己痛苦,毫无尊严,还拖累家人。他心痛我妈,说我妈为了照顾他,?了很多,也心痛我,说害我耽误了学业。我妈不在的时候,我就开导他,但是他说,我们不懂他的痛苦。”   “他是什么时候明确提到不想活了?”花崇又问。   季灿低下头,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是被王诺强接走之后。”   花崇适时提醒道:“放松。”   “我们三家人的经济条件,根本请不起护工。王诺强把外公丢给朱昭照顾,朱昭知道他已经是痴呆重度期,对他很是粗暴。”季灿吸着鼻子,“外公的病情就是在那时候明显恶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和我妈一有空就会去王诺强家里,外公说不出话,就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我知道他肯定有话想对我说。后来终于有一次,我推着外公去公园散步,外公比往日清醒,拉着我的衣袖,让我听他说话。”   季灿扬起头,蓄满眼泪的双眼望着天花板,许久才道:“他说他活不下去了,想死。我很害怕,不断安慰他。但是他根本听不进去,一直扯着我的衣袖不放,艰难地说,自己这么活着太惨了,像个老不死的吸血鬼。”   “老不死的吸血鬼?”花崇有些诧异,一般的老人家即便知道自己活着是家人的拖累,也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这话是朱昭说的!”季灿激动道:“她以为外公完全傻了,平时虽然没有打过外公,但时常辱骂外公。外公都听着呢!外公都知道!”   花崇不免唏嘘。一个本就没有多少活下去欲丨望的老人,每天还要面对亲人的咒骂,那当真是生不如死。   “而且外公希望给自己换尿布的是王诺强,他实在是没有脸让儿媳妇为自己做这种事。”季灿抖得厉害,“可王诺强不愿意,什么都让朱昭做。外公那天说,真的受不了了,想解脱,不想再活着受辱,活着拖累家人。”   审讯室安静下来,只剩下季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花崇离开了几分钟,给她平复心情的时间。回到审讯室时,见她脸上手上一片湿淋。   “杀害王章炳的人是谁?”花崇将一包抽纸放在桌上。   季灿用纸巾捂住上半张脸,“我不认识他。”   花崇眼神渐冷,“不认识他,你就配合他杀了你的外公?”   “不是这样的!”季灿说:“他可以帮助外公解脱啊!”   “解脱?”花崇哂道:“不要给犯罪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们做的事,是杀人。你口口声声说心痛你的外公,但你有没有去了解过,勒颈而亡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死亡方式?”   季灿惊慌道:“是他说,是他说勒颈是最不容易暴露的,我,我……”   “你说你的母亲、舅、姨伪善,你呢?”花崇说:“你的伪善远胜于他们。你‘好心’让你外公解脱,却因为不愿意面对杀人的惩罚,想要逃避,而选择让你的外公承受勒颈之苦。你有什么资格嘲弄他们?”   季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垂首轻声道:“你,你不要这么说我。我也是为了外公着想,是那个人他……”   “他是谁?”花崇重复之前的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搭上?”   季灿到底年轻,虽然已经成年,但一直被母亲保护着,尚未知晓社会的复杂,被花崇一番敲打,俨然已经慌了心神,吞吞吐吐道:“是他找到我,说,说以前经常看到我推着外公散步。”   “他在哪里找到你?”   “学校。”   “他经常看到你?”花崇眯了眯眼,“是在你家附近吧?他第一次找你时是什么时候?”   “9月初,那时外公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季灿说:“外公说‘不想活了’是7月,我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帮外公。杀死外公我做不到,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花崇撑着额角沉思。   照季灿的描述,凶手一定时常在王楚宁家附近出没,知晓王章炳的情况,甚至清楚整个王家的情况。还有,他对阿尔茨海默病的了解很深。   “他对你说了什么,让你相信他能够‘帮助’王章炳?”花崇问。   季灿手边已经堆起许多纸巾团,“他说……”   ??   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摘下口罩,嗓音低沉,“你很爱你的外公,否则你不会和你母亲一起照顾他。但你知不知道,你的照顾和关心,恰恰让他更加痛苦?”   季灿既紧张又震惊,眼中闪烁,想起了两个月前外公哀求自己时的模样,“你什么意思?你是谁?”   “我么?我家里的长辈和你外公一样,多年前也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男人云淡风轻,“不过他比你的外公幸运,没有承受太多痛苦。”   季灿急问:“为什么?”   男人笑了,“因为我帮他解脱了啊。   “你……”季灿不由自主地后退,“你说的‘解脱’是指……”   “当然是,让他脱离苦海。”   “也就是说,你,你杀了他?”   男人摇头,“怎么能这么说?是他请求我,让他不再受疾病的折磨。小灿,你和你外公感情那么好,他难道没有向你提出过类似的请求吗?”   季灿浑身颤栗,恐惧与异样的兴奋在血液中飞速蹿动,“我……”   “看来他求过你。”男人轻声说:“可你没能做到。你是在……害怕吗?”   季灿脑中浮现外公扯住自己衣袖的一幕,用力摇了摇头,额上涌出冷汗。   “我猜就是。”男人叹息,“知道吗,一个受不住病痛的人,会向最亲近的人求助。因为除了这个人,他无法要求别人帮他。小灿,阿尔茨海默病是种无法逆转的疾病,你也看到你外公活得有多痛苦了。他求过你,求过其他人吗?除了你,他难道还能去求你的舅母和姨母?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的宝贝外孙女啊。”   季灿咬着唇,脑中渐渐混乱。   “他不会去求他们。”男人又道:“他只相信你。他希望疼爱的外孙女能帮助自己解脱。”   季灿呼吸粗重,冷汗直下。   “但你,好像没能帮到他啊。”男人步步紧逼,“你是在害怕吗?怕帮助外公会承担责任?”   季灿下意识地否认,“不是,不是,我不怕!”   “那你为什么不帮助他呢?你小时候,他一定很疼爱你吧?现在你长大了,他却老了,老得无法动弹,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有。”男人苦笑,“他那么痛苦,想要结束这种痛苦,抱着一丝希望向你求助,你却残忍地拒绝了他。”   “我没有!”季灿声音颤抖,“我只是……”   “嗯?你只是什么?”   季灿胡乱捋着头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但你没有勇气。”男人一语道破,“帮助老人家脱离苦海有很多方式,你都想过了。但是不管哪一种,你都不敢。说到底,还是你不够爱你的外公,你不愿意为他背负责任,你害怕面对警察。”   季灿的脸越发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理解你。”男人又道:“我下手之前,也经历了几个月的挣扎。凡夫俗子,谁不害怕背负责任呢,谁愿意和警察打交道呢?但后来……”   季灿忐忑地问:“后来什么?”   男人长长叹息,眼神忧郁,“后来,算是孝心战胜了恐惧吧。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曾经那么疼爱我的人,到了晚年活活受罪。”   季灿瞳孔紧缩,死死盯着男人,心中翻江倒海,“那你,你没有被警察……”   “我跑掉了。”男人摊开双手,“隐姓埋名,就这么过了半辈子。”   季灿打量着他,他长得实在是太普通了,戴着帽子,最初还用口罩遮着脸。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帮助你,也帮助你的外公。”男人和蔼地说:“你认为我犯了罪吗?”   季灿点头,又摇头。   “我没有犯罪,我只是帮了我的家人一个忙而已。”男人说:“但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背井离乡,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事业、家庭。”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灿从男人眼中看到一丝怨毒,一丝不甘。   她咽了口唾沫,警惕地擦了擦手心的汗。   “不过这都是值得的。”男人又笑了,轻松道:“他们养育了我,我有义务帮他们完成心愿。现在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是我应得的。”   两人对视须臾,季灿问:“那你今天来,来找我,是想,想干什么?”   “你的外公已经很可怜了,你就不难过吗?”男人说:“前几天我在王诺强家附近看到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神,怎么说,我太熟悉了。我家长辈最后那段日子,就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他在说——求你,帮我解脱。”   “别说了!”季灿吼道。   男人目光悲悯,“我理解你。当年我也挣扎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你一个小姑娘,比我软弱很正常。”   季灿好强,“我不软弱。”   男人摇头,“但要你去杀害亲人,也确实太残忍了。”   又是一阵沉默,男人道:“我可以帮你。”   季灿头皮发麻,心跳陡然加速,“你说什么?”   “我可以帮你。”男人沉稳地说:“如果你相信我,能够把你对你外公的爱交给我,我可以保证,让你外公尽快结束这难熬的人生,你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为什么?”季灿惊道:“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外公也不认识你!”   “但我们是一样的人啊。你的外公和我的长辈一样,受同一种疾病折磨。而你,和当年的我一样,想要帮助他们,又极端害怕。我们都是可怜人。”男人说:“你和你外公的痛苦,我经历过,我能够感同身受!”   季灿哑然,一股热血直冲脑际。   “失独的家庭、孩子患有自闭症的家庭尚且可以抱团取暖。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男人接着说:“你不敢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做——反正我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除了你的长辈,你还,你还杀……帮过其他人?”季灿战战兢兢地问。   “是啊。”男人再次叹息,笑了笑,“能够帮人,为什么不帮。人生在世,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你……”   “是他们的家人找到我,请我帮忙,我才帮忙的。”男人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不是杀人魔。你看我像杀人魔吗?”   季灿拧着眉,明知眼前的男人杀过人,且不止一人,心中的恐惧却诡异地淡了下去。   也许正如此人所说——我们应当抱团取暖。   “再去看看你的外公吧。我不催你做决定。”男人说:“我偶尔会到你们学校来,如果你决定了,就在这里等我。”   ??   听完季灿的讲述,花崇满心只有一个词。   荒唐!   “我一直在纠结,舍不得外公,可也不想再看到外公受苦。”季灿继续说:“过了一个月,那个男人又来了。我告诉他,我想好了。”   “你请他帮你杀掉王章炳?”   “嗯。”   花崇恨不得骂醒面前这个被人蛊惑的愚蠢女孩儿。   “他让我等待时机,还问我……家里人是不是待外公不好。”季灿木然地撕着一张纸巾,不知是否明白自己铸成了大错,“他告诉我,没有孝心的人都该付出代价。我们帮助外公的时候,也应该让那些人尝到苦果。”   “没有孝心?”花崇摇头,“所以你对他说,你们全家,除了你和王松松,都没有孝心?”   季灿张了张嘴,“难道不是吗?王诺强将外公扔给朱昭,王孝宁根本不愿意接外公去自己家里住,我妈拿不出钱。你认为他们这叫有孝心?”   花崇不想再与她理论,问:“是他让你去偷王孝宁的腰带?”   季灿迟疑了一会儿,别开目光,“他没有明确说拿谁的东西。只,只让我注意外公的情况,有机会就告诉他,还要拿到一个能够‘嫁祸’给没孝心家人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没孝心的人才能得到惩罚,我和他,也,也能避开警方的盘查。我问他可不可以用别的方法让外公‘走’,他摇头,说勒颈是最容易欺骗警方的手段。”   花崇感到一阵森寒。   季灿这样的女孩儿或许不是个例,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年岁不小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却极差,恨家人,对陌生人惟命是从,做的事明明恶毒又幼稚,还自诩为英雄。   家人都没有良心,唯独她有良心。   她的良心就是害死外公,嫁祸亲人,搅乱整个家庭。   “我本来想拿朱昭的东西,可是没有机会。朱昭这个人疑心很重,也很敏感,如果丢了什么东西,可能马上就能察觉到,不,不像王孝宁。”季灿说:“那天在商场,我偶然看到了王孝宁。她,她也对外公不好!她罪有应得!”   “你上次说的话,都是凶手教你的?”花崇问。   季灿似乎想否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   “你不知道他是谁,我猜你也不知道他躲藏在哪里。”花崇说:“但他长什么样子,身高胖瘦,你总是知道的吧?”   “我……”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护着他?”   “不是!”季灿慌张地眨眼,“你们如果抓住他,会怎么对他?”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花崇冷肃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如果你不协助我们抓到他,你会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季灿在一阵沉默后,突然高声尖叫。   花崇耳膜一震,生出些许厌恶。   她喊的竟然是“妈”。   之前冷着脸羞辱母亲,现在又哭着呼唤母亲,马上20岁了,却仍旧幼稚懦弱,披着善良的皮,行着恶毒的事。   花崇站起身,推门而出。回到重案组时突然想起荷富镇的案子,脑中电光一闪,立即原路返回。   季灿面前,放着鲁洲安的照片。   花崇问:“这个人,你见过吗?”   ??   男人最近很闲,称得上是无所事事。   冬季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他穿了件灰黑色的衣服,撑伞走在人群中,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在市妇幼保健医院的门口停下,向里面看了看,拉起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一位怀抱孩子的母亲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撞到了他的肩膀。他眸色一沉,向对方望去。   年轻的母亲连忙道:“抱歉,抱歉。”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声音和他的外貌一般年轻,“没关系。”   周围人来人往,热闹又忙碌,他虚着眼,站了片刻,转身离去,眼中的阴鸷隐藏在兜帽垂下的阴影中。   这医院总是有那么多病人,新生的,将死的。医生护士为这些病人忙碌,有人被敬仰,有人得不到善终。   啧。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毒心(19)   “季灿不认识鲁洲安。她看到照片时的反应不像在说谎。”花崇陷在沙发里,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眉心。   柳至秦站在沙发边,背对着光,阴影刚好将花崇罩住,“那就是说,凶手是另一个人。她怎么描述这个人的外形?”   花崇抬眼,“她说她想不起来。”   “不可能。”柳至秦皱眉,“他们不是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长相说忘就忘。季灿和他多次见面,与他合谋杀死王章炳,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他的长相?”   “但她就是形容不出来。”花崇双手叠在腹部,“只说对方长得非常普通,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不矮,头一次见面时戴着口罩。”   柳至秦摇头,“这些太平常了,无法绘图。”   “是啊。我越问,她就越着急,看样子是真急。”花崇叹了口气,“你记得吗,她是学画画的。”   柳至秦神经倏地一绷。   “我小时候也学过几天画画,就挺普通的兴趣班,所有人都得参加的那种。”花崇说:“从画建筑、街道开始,一直学到画植物动物,后来学到画人,就学不下去了。你猜是为什么?”   柳至秦想了想,“因为不想学了,想玩儿?”   花崇笑,“小孩儿嘛,都想玩儿。画画占了玩儿的时间,我当然不乐意。不过在学画人之前,我还能坚持,因为画得不赖,偶尔会被老师表扬几句。”   “你画人画得很差?”   “岂止是差,简直不能看。”   柳至秦想象了一下,觉得花崇应该没有妄自菲薄。   “我没有画画的天赋,尤其是画人。”花崇接着道:“模特长相各不相同,但我画在纸上的都长一个样,完全看不出区别。老师说这跟观察力有关,其实我观察力还行,但就是画不好,没那天赋,老是被批评,就不乐意再学了。”   柳至秦看过花崇分析案子时随手画的东西,简直是鬼画符。   “季灿不一样,她是正规院校里的美术生。”花崇话题一转,“我缺少的天赋,她一定有。她对一个人外表的观察力不仅非常出众,并且能够将观察到的细节描摹在纸上。”   “所以……”柳至秦接话道:“不管凶手的长相普通到什么地步,她都能够记住,并且画出来。”   “是!”花崇站起身,“她心理素质很差,刚才有没有‘演戏’,我能分辨出来。她是的确回忆不起来,并且因为想不起来,而非常紧张。”   “必然记得,却记不得。”柳至秦眉间深锁,“这太矛盾了。”   “看着她,我有一瞬间想到了黄才华。”花崇说。   柳至秦立即明白过来,“季灿也被催眠过?”   “我只想到这一种可能。”花崇向窗边走去,“如果是正常的面对面接触,她这个专业成绩不错的美术生,没可能回忆不起凶手的长相。按理说,给她一张纸,她甚至能将凶手画下来。但她现在非常茫然,根本无法下笔。为什么?因为她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她只知道这个人长得普通,别的一概不知。”   柳至秦悄然吸气,一想到黄才华,就回忆起摩托与货车相撞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黄才华死得极惨,死前呈发狂状态,几乎可以肯定精神被人操纵。   而那个躲在暗处操纵他的人,至今没有现身。   “还有一点,凶手熟悉整个王家。他必然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了解,才选定王章炳和季灿。季灿是美术生,他肯定想过——季灿会不会将他画下来?”花崇单手撑在窗框上,“那么他应该会采取措施,让季灿无法将他画下来,甚至说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柳至秦跟上思路,“如果凶手对季灿进行过催眠,那也能够解释季灿为什么被蛊惑得如此彻底。她还没有踏入社会,一些想法和举动说好听叫‘单纯’,说难听叫‘蠢’。但我之前看你审问她的记录,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她好像蠢得太没有底线了,一个快满20岁的女孩儿,幼稚、偏激、不成熟,这不是不能理解,但幼稚到她那个地步,就……”   “嗯。”花崇点头,“有道理。如果凶手熟悉催眠,那很有可能不止是模糊了季灿对他外表的记忆。他做得很隐蔽,黄才华精神有异,通过路上的监控视频都能看出来,但季灿根本不像受过催眠。”   “操纵黄才华和催眠季灿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柳至秦沉声道。   花崇沉默许久,“我个人判断,不是。”   “为什么?”   “他们的行事方式不太一样。还有,黄才华背后不止一人,但季灿这边,凶手似乎是单枪匹马。”花崇捂了捂额头,“但这也算不上判断依据。”   “黄才华彻底成了傀儡,而且是个‘一次性’傀儡,用过即扔。”柳至秦道:“季灿则被凶手当做助手,只有心智和少许记忆被干扰。花队,我们是不是该联系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我一会儿就去安排。”花崇双手插丨入发间,用力捋了捋,“我原来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凶手可能是失踪十三年的鲁洲安,但现在看来,凶手另有其人。如果这人对季灿叙述的经历不是编造的,那么他和鲁洲安一样,也有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家人。在经过长时间的挣扎后,他杀死了家人,然后远走他乡,一路躲藏,在杀害王章炳之前,还杀害过别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我查过函省近年来未侦破的命案,死者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案子只有荷富镇那一起。”柳至秦说:“凶手要么是在外省作案,现在流窜到洛城,要么是在撒谎。”   “那就得查外省的案子。”花崇透了会儿气,把窗户关上,“不过这样的话,可能就有些麻烦了,梧桐小区的大案还顶在上面,各方面的压力都很大。”   柳至秦罕见地没有答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墙角。   花崇转身,察觉到他的异常,唤道:“小柳哥?”   柳至秦回神,眼中暗光一闪,“我刚才在想事儿。”   “嗯?”   “凶手不是告诉季灿,他杀过自己的家人,也杀过别人家的老人吗?”柳至秦道:“我们之前认为鲁洲安是杀害胡有、胡香娟的凶手,躲了十三年,现在又出来作案。那如果不是呢?如果鲁洲安早就死了呢?”   花崇睁大眼。   “无故失踪的两种可能——被杀害、故意躲藏,鲁洲安如果已经死于非命,那杀害他的凶手是谁?”柳至秦说。   “你认为季灿遇上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荷富镇一案的凶手?”花崇血液上涌,声音也冷厉了几分。   “只是一个猜测。”柳至秦道:“我们现在无法确定鲁洲安是死是活,他的确是最有可能勒死胡有父女的人,失踪得也很蹊跷,但事实如果相反呢?他不是凶手,而是被害人。”   花崇挪开一张靠椅坐下,双手合拢撑住下巴,微眯起眼,缓缓道:“当年,鲁洲安无法在照顾胡有和追求人生目标间找到平衡,被迫放弃了工作,渐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盼望胡有能早日离世。凶手像接近季灿一般接近他,他受到凶手的蛊惑,选择成为凶手的助手,或者说,让凶手帮自己杀了胡有。但他是因为什么而丢了命?”   “凶手没有要季灿的命,要么是因为当时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对季灿动手,要么因为他认定季灿不会将他说出来——季灿甚至回忆不起他的长相。”柳至秦在花崇身后走来走去,“但是十三年前呢?凶手现在年纪也不大,十三年前应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那时他也许就精通以歪理服人,但不一定会干扰记忆。”   花崇低声道:“那么鲁洲安就必然记得他的长相,而且胡家的情况与王家不同,王家有不少能够‘嫁祸’的人,但胡家没有。”   “所以鲁洲安必须死。”柳至秦站定,拍了拍椅背,“不过分析来分析去,还是没有证据。”   “我先去联系心理学专家。”花崇站起,“不管怎么说,季灿都是一个突破口。黄才华死了,但她还活着。”   “要不荷富镇这个案子我们还是接过来吧。”柳至秦道:“难说肖诚心有没有问题,但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个案子,放置就没法放置了,不如正大光明地查。”   “我也是这么想。”花崇说:“如果鲁洲安已经被害,他很有可能还‘在’荷富镇。以当年的交通条件,抛尸不大可能,他或许被埋在某个地方。”   柳至秦抿了一下唇,“那梁萍呢?”   花崇微垂下眸,几秒后抬眼看向柳至秦,“一步一步来。”   ??   “肖队,你的目的达到了。”张贸吊着眼瞅肖诚心,“上次我说你一定是想偷懒,才来找我们花队聊案子,你还不承认。现在总该承认了吧?荷富镇那案子现在归我们重案组负责,哎,你可以提前过年喽!”   “别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肖诚心辩解道:“我没那么想,当时我真的就只是觉得这案子的受害人也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你们正在查的案子说不定有联系。”   张贸当然不信。   肖诚心红着一张脸,“我又没闲着!你们查案,我难道不是在查案?你们要去荷富镇,我还能在办公室待着?”   张贸懒得说话,低头收拾东西。   刚才开过会,重案组抽调部分警员和积案组一起前往荷富镇,他便是其中之一。出差其实不是什么坏事,但他更想留下来跟王章炳、梁萍这两个案子,可既然花崇已经点好了将,他就得听令,不敢埋怨花崇,就只好怼一怼肖诚心了。   不过肖诚心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好怼了。   他叹了口气,白了肖诚心一眼。   “瞅我没用。”肖诚心说:“早点把案子破了,大家日子才都好过。”   张贸哼唧两声,话入正题,“如果那个怂恿季灿的人,十三年前怂恿过鲁洲安,还杀了鲁洲安,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鲁洲安比较木讷,醉心科研,这没错吧?那凶手呢?凶手对季灿说的话虽然是一派胡言,但也算得上能言善辩,他可能还懂心理学懂催眠,杀人不眨眼……啧,这十三年间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啊?”   “万一没有再杀人呢?”肖诚心说:“他不一定一直在作案啊。连续作案十三年,专杀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家,这就算是在外省作案,也不可能全无消息吧?”   “这倒是。”张贸点点头,“一直作案的话,就成了全国性的大案了。可这也不对啊,他在十三年前杀了人,躲了那么久,突然又出来杀人了?而且花队说梁萍的案子和王章炳的案子有联系,他一杀杀了两个人?他受了什么刺激?”   “受了梧桐小区的刺激?”   “这也有可能。”张贸叉着腰,“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妈的,这一个两个案子串起来,我脑子真的不够用了!”   ??   花崇和柳至秦在讨论同样的问题。   短时间内想要调阅全国的未侦破案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不管是洛城还是函省,如今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但一心要查,也不是没有办法。   重案组查案有诸多限制,但沈寻所在的特别行动队,就基本上没有限制。   柳至秦刚与沈寻通完话,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未侦破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被杀害案件,只有荷富镇这一桩。”   “现在是两桩了。”花崇说:“还有王章炳。沈寻怎么说?”   “两个案子他都没有亲自接触到,全靠我说。”柳至秦道:“他当然会受到我们的影响,认为这两个案子有联系,凶手是同一个人。”   “凶手告诉季灿,他杀了自己患病的亲人,还杀了别的患者,可是除了王章炳一案,全国就只剩下荷富镇这一个案子。”花崇拧着眉,“除非他杀害自己亲人的案子没有被报给当地警方,不然他就是在撒谎。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手头的案子只有这两桩,他为什么在沉寂十三年后突然杀人?”   “排除受到梧桐小区的刺激。”柳至秦说:“他早就开始谋划,只是碰巧在他动手之前,梧桐小区的十一名老人被杀。”   花崇眉心皱得更深,“他这次的行为其实很冒险。十三年前与十三年后,刑事侦查手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洛城也不是荷富镇。当初他能够脱身,很大程度是因为刑侦技术太落后,当地警方的反应也不够快。如果放在现在,他说不定已经落网。他心思缜密,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但他还是冒险杀人,而且比上次还‘不讲究’。”柳至秦说:“如果季灿不愿意和他合作呢?他是对自己的本事太有信心?还是不害怕被抓住?”   “怕肯定还是怕,否则他不会步步为营,精心谋划。”花崇点了根烟,“但想要作案的欲丨望压过了害怕。”   “那就还是刚才的问题——他受了什么刺激?”   两人一同沉默,白烟安静地升起、弥漫,再消逝无踪。   “不管他到底有没有杀掉自己患病的亲人,他总归是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花崇问:“这在逻辑上没有问题吧?”   柳至秦点头。   “他的这个患病亲人,像胡有‘折磨’鲁洲安一般‘折磨’他。”花崇继续道:“他曾经有和鲁洲安一样的心境,这符合我们以前的分析。他动了杀心,但最后不一定杀死了这个亲人。”   柳至秦道:“在他动手之前,这个亲人就死了,而他的怨恨并没有因此消退?”   “对,原因有很多,现在先不讨论。”花崇说:“这等于是,他的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他恨透了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必须杀之而后快。”   “正好,他遇上了鲁洲安一家……”柳至秦喉结一阵抽动。   “这十三年来他一直在躲藏,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再一次想要杀害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花崇闭上眼,低喃道:“到底是什么事?”   “他恨阿尔茨海默病,他因为这个病杀了人,那他最害怕的是什么?”柳至秦忽然问。   花崇猛地睁开眼。   “他最害怕的不是被抓,甚至不是死。”柳至秦冷声道:“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也变成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人!”   像有电流在身体中穿行盘旋,花崇右手抵在唇边,“他躲了十三年,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恨意渐渐消退,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时常忘事,时常莫名其妙睡着,反应变得不如从前。”   “他不能去医院就诊。”柳至秦说:“他只能自行琢磨。在长期的压抑之下,他必然疑神疑鬼,即便没有病,他也会认为自己有病。”   “仇恨又被点燃了,而且这一次,他失去了畏惧。”花崇深吸一口气。“一个没有畏惧心的人,能做出最歹毒的事。”   此时,走廊上传来嚎啕大哭。   花崇和柳至秦对视一眼。   是季灿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九章 毒心(20)   季灿高高扎起的马尾已经散开,长发蓬乱,粘连着眼泪与汗水的发丝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红得像要渗出血来。她斜靠在墙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高声大吼,那模样像极了她厌恶的、瞧不起的王孝宁和朱昭,甚至比她们更加不堪。   两名女性警员上前,半扶半劝,想将她拉进警室,她狂躁地挣扎,瞪大双眼,手指扒在墙上,指甲划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花崇皱起眉,看向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柯老师。”   “花队。”柯褚正是前来协助重案组的警方心理学专家,与花崇合作的次数不少。   “季灿现在是什么情况?”花崇推开一间警室的门,将柯褚让进去。   柳至秦也跟着进入,随手带上了门。   “她的记忆确实被人动过手脚。”柯褚说,“我刚才尝试与她交流,她的反应非常大,抵触情绪严重。”   花崇问:“那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她想起遗忘的事?”   “你是说凶手的长相?”   “对。”   “这不难。”柯褚道:“但是如果强行让她想起,可能对她造成一些心理上、精神上的伤害。我建议循序渐进,给她一个缓冲的过程。”   花崇下意识地看了柳至秦一眼。   “我明白,你们查案都是分秒必争,我会尽量加快速度,让她尽早想起来。”柯褚本人也是警察,自然知道重案组的难处,又道:“花队,你发现没有,除开记忆被干扰,季灿本身就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花崇点头,“我不像你那么专业,只是隐约感觉到,凶手是发现了季灿的弱点,从而趁虚而入。”   “没错,她的心理问题就是她的弱点。就我刚才与她的短暂接触来看,她的心理已经是‘病入膏肓’。她瞧不起她的家人,又不得不依附于她的家人;她迫切地想要从家庭中逃离,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早在那个干扰她记忆的人出现之前,她就已经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柯褚叹气,“如果她是个心智健全的姑娘,凶手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蛊惑她。”   花崇明白柯褚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面对过无数嫌疑人和被害人家属的心理学专家,正尽力让季灿免遭警方粗暴逼供。   “柯老师,你多虑了。”花崇笑道:“如果我想要不顾她本人的情况,强迫她描述那个人,我就不会请你帮忙。”   柯褚松了口气,“抱歉。”   花崇摇头,“你有你的顾虑,这是好事,如果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那也没有必要合作了。”   柳至秦适时地问:“柯老师,季灿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   “是这样。你们送来的资料我已经全部看过,对案子和季灿也有一些了解。我刚才尝试走入她的内心,但她的反应特别大。”柯褚道:“她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错,自己不该协助凶手杀害王章炳,不过她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她一边痛恨自己,又不知道这股激烈的情绪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将来应该怎么办。”   “那么依你的方法,她大致什么时候能想起嫌疑人的外形特征?”花崇说:“这案子比较紧迫,如果拖得太久,我担心还有别的老人会遇害。”   柯褚眼神略沉,“给我三天时间。”   花崇起身,“辛苦了。”   ??   数个案子同时调查,警力必然被分散,好在花崇指挥妥当,各路人马忙而不乱。   痕检科针对楼梯间足迹的勘察再出结果——除了最早被花崇注意到的一组脚印,其余全部与在写字楼里工作的人对上了号。在梁萍被杀害的时间段里,他们皆有不在场证明,并且没有作案动机。   花崇仔细浏览报告,手指摩挲着太阳穴,“凶手不是欧湛,就是这个40岁左右的男人。”   “鞋底的纹路我们也做了一些调查,是一双很普通的运动鞋,查源头很困难,不过新鞋是什么样,我这儿有。你看看。”李训继续道:“就足迹呈现的磨损情况来看,应该已经穿了一年以上。”   花崇看着李训提供的照片,确实是一双没有任何特色的鞋。   前阵子袁昊等人已经将写字楼的所有监控拉了一遍又一遍,稍显可疑的人全都挨个找来核实过身份,没有一人可能是凶手。   这双鞋的主人显然是避过了所有摄像头。   “我们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了。”李训拧着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花队,这个人的嫌疑比欧湛还大吗?”   花崇还看着照片,像看入神了一般,没有回答李训的问题。   李训等了一会儿,提高声量,“花队!”   “嗯?”花崇这才抬起眼。   李训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满脸忧色,“你和小柳哥很有想法,总是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这没错。但咱们现在手上证据有限,所有证据都指向欧湛,而且他有作案动机,你偏要说欧湛不是凶手。我很担心,你如果判断错了怎么办?”   花崇反问:“证据有时候也会迷惑人,按照现有的证据,造成冤假错案又怎么办?”   “网络上都说欧湛这种虐待母亲的畜生,活该被判刑!”李训有些激动。   “他是该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他和欧桓国虐待梁萍,这是不争的事实。”花崇道:“但他如果没有杀害梁萍,就不该为杀人者背锅。”   “可是……”   “如果他不是凶手,却因故意杀人而获罪,那真正的凶手岂不是逍遥法外了?”花崇说:“让一个虐待母亲的人替真凶坐牢,那真凶在外面又会干出什么事?会不会继续作案,杀掉第二个梁萍,第三个梁萍?”   李训急躁起来,“但我们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   花崇叹气,“所以我们正在找。一些案子一开始没有证据,全凭办案者的经验捋出各种线索与可能性,再逐条去核查,去证实,这种事我们以前难道还做得少了?如果没有证据就不管了,不去动脑子想,或者只顾到手的证据,那恐怕一半的案子都会掉进死胡同。”   李训当然也明白这个理,但还是想辩驳,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花崇扬了扬照片。   “我们现在有新的证据了。”花崇眼中闪过一丝明光。   李训不解,“但这双鞋查不到源头啊。难道你想让技侦看写字楼现有的监控视频里有谁穿着这双鞋?太不现实了!”   “不,他必然避开了监控。”花崇笑了笑,“但他无法避开所有人的眼睛。”   ??   经过柯褚的一番努力,季灿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见到花崇时甚至浅浅地勾了勾唇角。   虽然是个并不好看的笑,但看得出她在努力向外界传达积极配合的讯号。   在进入审讯室之前,花崇看过柯褚送来的画。   画没有完成,只粗略勾勒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形体,脸呈国字型,没有五官,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款式的鞋。   这画只能算作一张草图。不过季灿愿意提笔作画,已经算是个不小的突破   “她还没有完全想起来。”柯褚说:“暂时只能画到这种程度,麻烦你们再等等,我对她进行过催眠,有信心能让她彻底想起来。”   花崇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柯褚,柯褚皱眉思考,最终没有拒绝。   为了应付突发情况,花崇让柯褚坐在季灿身边。   草图摆在桌上,正对季灿。   季灿垂下眼睑,目光躲闪,不再是以前那个满脸冷傲的女孩,“对不起,我记不得他的五官。”   “没事,慢慢来。”花崇说着拿出从李训处得到的照片,和草图放在一起。   季灿眼珠转动,视线落在照片上,眉心一紧一松,像是正在思考什么。   花崇没有打搅他,十指交叠,安静地等待她的反应。   “这鞋,我,我好像见过。”季灿脸颊渐渐变红,双手成拳捶着额角,喃喃自语:“但是……但是是谁的啊?”   照片里的鞋是新鞋,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没有污迹,也没有丝毫磨损。   花崇指了指草图上的男人,“是见他穿过吗?”   季灿登时直起腰背,不可思议地望着花崇。   她眼中的血丝好似在跳动,瞳孔猛地收紧。   花崇右手往下压了压,“不要紧张,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见他穿过?”   季灿闭上眼,五官紧皱,似乎非常痛苦。   柯褚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   这时,柳至秦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个纸质口袋。   “来了。”花崇站起,接过口袋,随即将装在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地上。   那赫然是一双磨损严重,满是污迹的运动鞋。   因为鞋身肮脏,若不细看,甚至看不出它与照片里的鞋是同一款式、同一颜色。   柯褚指着鞋,小声提醒,“你看看这双鞋,有印象吗?”   季灿颤巍巍地转过头,在看到鞋的一刻,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惊慌的尖叫。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花崇答案。   柯褚语气柔和,“有印象是吗?在哪里看到的?穿着它的是谁?”   季灿眼睛红了,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往下掉,“是他……是他……”   “是谁?”柯褚又问:“别急,慢慢说,不要害怕,把想到的都告诉我。”   季灿用力擦着眼泪,呜咽道:“就是那个人!到学校来找我,勒死外公的那个人!”   花崇右手不由得握紧,一口闷在胸中许久的气缓缓吐出。   推测终于被证实,纷乱的疑点像锁扣一样环环相连。梁萍的死亡和王章炳的死亡,果然存在联系!   “他每次来见我,穿的都是这双鞋,我记得,我记得!”季灿语无伦次,紧紧抱着头,“但他到底穿的什么衣服啊?长什么样……我,我……我怎么还是想不起来啊!”   柯褚扶住季灿,向花崇和柳至秦递了个眼神,用口型道:“交给我,你们先回避一下。”   ??   李训完全没想到在楼梯间提取到的足迹经过建模、分析鞋纹之后对案件的侦查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放在季灿面前的鞋是他根据足迹磨损情况做旧的,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本以为做的是无用功,却在案情分析会上听到花崇说,因为这双鞋以及季灿的证词,陈队已经决定对梁萍、王章炳两个案子做并案处理。   杀害两名老人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他催眠了季灿,并怂恿梁萍赴死。   捋清前因后果之后,李训想起花崇拿着照片时说的话——嫌疑人避开了监控,却无法避开所有人的眼睛,一时竟感慨万千。   总有人的眼睛能够洞悉普通人看不到的细节。   总有人的思维能将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集结成关键证据。   李训服气了,在散会后找到花崇,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却被花崇看穿了心思。   “恭维我的话就别说了。”花崇道:“不管是我还是小柳哥,都只是提供了思路,从那组足迹入手,给嫌疑人的身高年龄划出大体范围、找到鞋子并做旧的是你们痕检科。多谢你们配合,否则我想得再好,也落不了地。”   想说的话被堵住,李训“呃”了半天,略显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花队,你谦虚了。要是你没那些想法,我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施展啊。”   花崇一笑,“我们还要继续互吹下去吗?哎,让我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夸你。”   李训:“……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知道你什么意思。案子还没侦破,就别想着该怎么吹我了。张贸他们现在在荷富镇查十三年前的案子,你回去准备一下,那边随时可能叫你们痕检科过去。”   李训点头,“我明白。”   这时,柳至秦走了过来。他耳尖,听到了花崇和李训刚才的对话。   “李训从来说不过你,你还呛他。”等李训走了,柳至秦才开口。   “我那叫呛吗?”花崇挑起眼尾,“我明明是和他讲道理。”   柳至秦摇着头笑,“这回的确多亏了痕检科,一组水泥地上的足迹而已,居然能被他们做出那么多文章,看李训给新鞋做旧,说实话,我挺惊讶。”   “术业有专攻而已。”花崇道:“每次看你当‘键盘侠’我也挺惊讶。”   许久没听到“键盘侠”三个字,柳至秦都忘了这个词当初是自己说出来的,轻声道:“花队,你怎么平白无故骂人呢?”   花崇看着他,“我哪句话骂你了?”   “键盘侠。”柳至秦道:“你骂我是‘键盘侠’。”   “这不你自己说的吗?”   “我没有。”柳至秦想起来了,但故意不承认。   “你要这么一本正经地狡辩吗?”花崇见左右无人,伸出手,在柳至秦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天晚上咱们在陈队办公室门口遇上,你说你不是‘黑客’,是‘键盘侠’。”   柳至秦无辜道:“真的吗?”   花崇看着他瞳仁里自己的倒影,反应倏地慢了半拍。   “假的吧。”柳至秦抓住机会,“我肯定没有说过那种话。”   这话说得笑盈盈的,语气中流转着温柔。   花崇心口麻了一下,单手撑在墙壁上,将柳至秦圈住,“小柳哥,跟我耍赖啊?”   他比柳至秦矮,照理说,这动作由他做出来有些滑稽,但柳至秦恰到好处地收敛了气场,“我在耍赖吗?”   花崇欺身靠近,“你这还不叫耍赖?”   柳至秦勾着唇角,声音一低:“跟你耍赖不行吗?”   花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柳至秦嗓音更轻,像呵气一般,“偏要跟你耍赖。”   花崇僵了一下,松开撑在墙壁上的手,摸了摸轻微发烫的耳垂,“撒娇注意场合。”   “嗯?”柳至秦说:“不是耍赖吗?怎么又成撒娇了?”   花崇在心里骂了句“服了”,道:“算我说错了行么?”   柳至秦跟他一起往重案组办公室走去,“其实也没有说错。”   花崇无奈,“你到底想诡辩什么?”   “你刚才把耍赖说成了撒娇,是内心深处希望我对你撒娇?”   “……”   “看来被我说中了。”   “柳至秦。”花崇难得叫了一回大名。   柳至秦十分配合地应道:“在!”   花崇本来想训两句,但一与柳至秦目光相触,就迟疑了。   他最是清楚,刚才的拌嘴与抬杠只是闹着玩儿,这阵子自己与柳至秦全心扑在案子上,亲昵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互相撩一把,也不失为热恋中的情趣。   当然撩完了还得忙案子。   眼看办公室快到了,柳至秦凑到花崇耳边,“花队,你好像还没有跟我撒过娇?”   花崇耳朵里被灌了风,“我好端端的,撒什么娇?”   “啧。”柳至秦眯起眼,“总有你撒娇的时候。”   花崇伸出食指,隔空冲他点了点,旋即大步走进办公室。   柳至秦站在原地理衣服——刚才被抵在墙边时,衣服皱了起来。   想到花崇靠过来时的模样,笑意便荡漾在眼中。   忙里偷闲的美妙,不外呼如此。   他舒了口气,迈进办公室,听一名队员高声道:“花队!肖队找你,说是荷富镇那边有发现!” 第一百五十章 毒心(21)   荷富镇在洛城正南面,镇中古色古香,良田成片。胡家老房子所在的居民区早已拆迁,现在建在原址上的是一个农贸市场。   命案未结,命案现场已经没有了。   不过时隔十三年,命案现场即便还在,重要的痕迹、线索恐怕也早已消失。   积案组接触这个案子比重案组早,不少积案组的队员之前就到过荷富镇,去镇派出所简直是轻车熟路。不过案情是了解了,活儿也没少干,但始终没找到突破点。这次重案组把案子接手过来,虽然肖诚心仍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查案思路、手段全部按照花崇开会时拟定的来,一是不管十三年前的调查记录,从头开始查胡有、胡香娟的人际关系,二是查鲁洲安的生活细节,三是了解当年整个荷富镇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情况。   前两条无人有异议,既然下定决心侦破积案,那么重新梳理案件相关者的情况就是必须完成的工作,但最后一条却令积案组队员们不解,甚至有人叫苦。   “十三年前的老年痴呆症患者?都已经去世了吧?而且当时那种医疗观念,一些人可能根本没有去医院诊断过,没有记录可怎么查?”   “不是,这没必要查吧?被杀害的胡有患有老年痴呆症,查全镇的患者是什么意思?这能查出嫌疑人的线索来?”   “花队有点强人所难啊。他到底怎么想的?”   “想怎么尽快破案!”肖诚心在队员们的背上一拍,“别瞎议论了,花队这么布置,总有他的道理,忘了他帮咱们侦破多少起案子了?洛观村那案子如果没有他,破得了?”   一名队员笑道:“哎肖队,你现在成花队的粉啦?”   “粉什么粉?我就事论事!”肖诚心神情有些不自在。   “你也太维护他了,见天儿往重案组跑不说,现在还全盘听他指挥。你和他平级啊,他是组长,你也是组长。”   “他有本事,破得了案。”肖诚心说:“听他指挥怎么了?”   积案组的队员比重案组懒散许多,专业能力也差不少,但任务当前,倒也不会故意消极怠工,或者跟领导对着来,抱怨几句便各自散去,老老实实按计划摸排走访。   不过出力更多的还是重案组的队员,张贸等人几乎是将睡眠时间压缩到了极限,体力与脑力都承受着极大的负荷。   如此,还真查出一些和十三年前不一样的东西来。   “鲁洲安和胡有、胡香娟的关系没有我们在案卷里了解的那么糟糕。”肖诚心在电话里说:“他没有父亲,胡香娟忙生计,是胡有将他拉扯大的。胡有喜欢诗词,家里虽然不富裕,但藏有不少书。几十年前,胡有是镇里少有的‘文化人’。据当时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些人说,经常看到胡有背着年幼的鲁洲安,教背唐诗宋词。胡有可能希望鲁洲安念文,但鲁洲安选择了工科。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去外省上大学之后,鲁洲安每逢假期都会回来,有人看到他陪胡有散步,爷俩儿仍旧在背诵诗词,其乐融融,没有嫌隙。”   花崇一边听,一边拿笔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   柳至秦倚在他的桌边,看他写写画画。   “鲁洲安工作之后,回荷富镇的次数也不少,每次都给胡有、胡香娟带礼物。在胡有身体还算健康的时候,胡香娟经常搀着他外出,逢人便炫耀——老头子身上的新衣是鲁洲安刚邮寄回来的。”肖诚心继续道:“这和案卷里的出入比较大。案卷里的鲁洲安给我一种家庭观念淡漠的印象,但是现在听镇里人说起他,似乎是个对家人关怀备至的年轻人。”   花崇没有立即下结论,只道:“接着说。”   “嗯。我们现在了解到的胡香娟倒是和案卷里相差无几,刻薄、小肚鸡肠、泼辣、时常因为小事和人吵架。”肖诚心说:“不过她和鲁洲安的关系好像一直不错。”   花崇问:“怎么个不错法?”   肖诚心有些犹豫,“可能是我们走访得还不够——和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人说,鲁洲安每次去卤菜摊上接胡香娟,都是有说有笑的,和寻常母子没有什么区别,不像是心怀多大的怨恨。”   花崇又问:“是一直如此吗?直到案发前也一样?”   “对!”肖诚心这回回答得干脆,“案发前两天下小雨,很小的雨,淋着也没事的那种,但有人看到鲁洲安撑着伞去接胡香娟。花队,我觉得我们以前是不是被误导了?”   “其他的呢?”花崇不答反问,“把了解到的细节都告诉我。”   电话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不久,肖诚心又开口了,“鲁洲安回到荷富镇后,往来的朋友不少,要么是同学,要么是一同长大的邻居。胡有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看,鲁洲安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的朋友会帮忙照看一下。照他们的意思,鲁洲安私底下从来没有抱怨过辞职回家照顾老人这件事,只说人各有命,搞不成科研就不搞了,兵工厂缺了他还有别的人顶上来,但家里如果没有他,母亲和外公怎么办?既然回来了,就不去想工作的事了,安安稳稳地照顾老人,能让老人多活一天算一天,也算报答小时候的养育之恩,等老人去了,有机会的话,再带着母亲一同到城里生活,看是否还能回到兵工厂。”   花崇放下笔,眉心轻轻皱起来,“这话是谁转述的?”   “鲁洲安的一位朋友,叫李勤,和鲁洲安同年,现在在荷富镇承包了块地搞养殖。”肖诚心想了想,又说:“他说当时镇里很多人都认为是鲁洲安杀了胡有和胡香娟,但他不大相信,因为感觉鲁洲安不是这样的人,可又觉得鲁洲安突然失踪也没法解释。”   “那他现在怎么想?”花崇问。   “现在啊……他说无所谓了,反正都过了那么久,胡家也没人了。”肖诚心说:“鲁洲安的其他朋友态度也差不多——先是不信鲁洲安杀了人,但周围的人都说鲁洲安杀了人,加上鲁洲安又不见了,久而久之,大家就默认胡有和胡香娟确实是鲁洲安杀的。”   花崇吁了口气,“这没道理。”   “哦对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统计我们还没有做完。”肖诚心接着说:“十三年前患病的老人不少,但是很多都没有医院的记录,只能由家人口述。就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情况,这些老人都是正常病逝,有死亡证明,和胡有不一样。内什么花队,你只让我们收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情况,也没说为什么要收集,所以我也不知道哪里算有疑点,哪里算没有,这一块儿不知道该怎么汇报。”   “没事,辛苦了。”花崇说:“我尽快赶来。”   “真的?”肖诚心声音提高不少,“那太好了,我们都觉得这个案子疑点很多,案卷上记录的和现在了解的差距也太大了。看完记录我基本上肯定凶手就是鲁洲安,但一路查下来,又觉得他这样的人,不大可能残忍杀害亲人。”   挂断电话,花崇往后一靠,暂时闭上眼。   柳至秦拿起写画得满满当当的记事本,看了一会儿,轻轻踢了踢花崇的腿,“要准备出发了吗?”   “嗯。”花崇站起来,“同一个案子,十三年前的调查记录和现在的调查结果相差极大,可能是什么原因?”   柳至秦默了片刻,道:“有人从中捣鬼。”   ??   赶赴荷富镇的路上,花崇把肖诚心汇报的细节详细跟柳至秦说了一遍。   “长期照顾患病的老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产生负面情绪,有人能够自我排解,积极乐观地坚持下去,有人排解不了,负面情绪会渐渐发展为极端行为。”柳至秦看向窗外,“极端行为导致他们对老人不闻不问,甚至虐待咒骂。更加极端的,就是谋杀。如果肖队他们现在了解到的情况属实,那么鲁洲安显然属于能够自我排解的人。这种人真的会突然作案,然后彻底消失吗?”   “我现在比较好奇一点,当年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是鲁洲安杀了胡有和胡香娟?”花崇说:“这不单是调查记录的问题,是确实大家都这么说,鲁洲安那位朋友的话实际上也佐证了这一点。”   柳至秦点头,“李勤说周围的人都说凶手是鲁洲安,听得多了,他也就被迫相信了。”   “传播这种认知的肯定是胡家的街坊,但现在说鲁洲安孝顺、胡家和睦融洽的也是这些人。”花崇摸了摸眉角,“时间的‘滤镜’真有这么厉害?”   “还别说,这还真可能是原因之一。”柳至秦道:“我们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一个相对落后但安宁的小镇,突然发生了命案,还一死就死了两个人,被害人唯一的家人失踪,周围的群众在惊慌害怕之余,会怎么议论这件事?”   “三口之家死了两人,一人失踪,在过惯了平静生活的人们眼中,这事等于电视上才见得着的灭门惨剧。”花崇说:“当时的中心话题,一定围绕着‘凶手是谁’展开。”   “如果鲁洲安没有失踪,那还好说。但他失踪了,一旦有人提出是他杀人后潜逃,那么剩下的群众一定会跟风。”柳至秦道:“而一旦大家都说鲁洲安是凶手,那接下去自然就是自发地寻找、推断鲁洲安的作案动机。这时警察开始调查,街坊们说胡有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又说胡香娟蛮横无理,强迫鲁洲安辞职回家,再说鲁洲安从小优秀,本来有光明的前程,这前程却被患病的胡有、刻薄的胡香娟给毁了。花队,如果十三年前你在现场,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也会认为鲁洲安是凶手。”花崇停顿片刻,“他失踪得太蹊跷了,而且按邻里的说法,他确实有作案的动机。”   “至于十三年后……”柳至秦支起下巴,“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也可以将起伏的情绪彻底扶平。过了十三年再回头看当年发生的事,绝大部分人都会更加理智、宽容。”   “当年配合警方调查的人,也许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所以激动亢奋,说出的话或许添油加醋,甚至根本不是事实。他们在认定鲁洲安就是凶手的前提下向警方讲述胡家的关系,必然会有失偏颇。”花崇叹气,“这就造成了案卷里的问题,不过我不认为警方完全没有责任,失职失察是肯定的。”   柳至秦赞同,“现在群众心情平复,才渐渐把胡家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不过他们的反应——包括鲁洲安朋友们的反应仍旧相当矛盾,一方面认为鲁洲安是凶手,一方面又觉得鲁洲安做不出这种事。”   “因为鲁洲安失踪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花崇说:“这个案子必须查清楚的就是,鲁洲安到底是跑了,还是已经遇害。”   警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窗玻璃上渐渐起了雾。   柳至秦又道:“肖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查荷富镇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老实说,我也没太想明白。那天开会时,你怎么不解释一下?”   花崇的回答出人意料,“我解释不清楚。”   柳至秦挑起眉梢,“怎么会?”   “那只是我突然想到的一种可能,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我说得太明白,积案组的那帮人说不定根本就不会用心去查。”   “什么可能?”柳至秦问。   “基于我们以前对鲁洲安的分析,我猜凶手和阿尔茨海默病说不定有某种联系。也许像鲁洲安一样,他的家里也有需要日夜照料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花崇说,“最初我们不是假设过鲁洲安是凶手吗?还将他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两起案子上。那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凶手,而是被害人,那真正的凶手,是不是该‘继承’他的特征?”   柳至秦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许久才道:“但凶手的家人不一定就在荷富镇。”   “没错。凶手也许是从其他地方流窜到荷富镇来的。”花崇语气一变,“但如果不是呢?如果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呢?”   柳至秦迅速反应,“他会选择一个熟悉的,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花崇双手交叠,“那就是他日常生活的地方。不过这一点现在没有证据,难以下定论。一会儿到了荷富镇,我想先去派出所一趟,了解一下他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办案的。”   ??   警车直接开到了荷富镇派出所门口,花崇刚一下车,就见张贸急匆匆地赶来,边跑边喊:“花队!花队你终于来了!”   柳至秦关上车门,小声道:“一刻都离不开你。”   这话里被省略掉的主语明明是“张贸”,但柳至秦语气温柔,硬是让花崇生出错觉——我一刻都离不开你。   花崇咳了两声,神情一肃,倒是把张贸吓一跳,“花队,你怎么了?”   “没事。”花崇问:“跑这么快干什么?”   “有事跟你汇报啊!”张贸将被寒风吹乱的头发往额上一抹,正经道:“你不是又让我们查荷富镇上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让我们查鲁洲安、胡有、胡香娟的人际关系吗?”   “查出什么来了?”柳至秦笑道。   “鲁洲安有个朋友,叫郭枢,是鲁洲安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非常好。鲁洲安别的朋友基本上都没有念过大学,一辈子扎根在荷富镇,但这个郭枢和鲁洲安一样,在外地念过大学。”张贸说:“鲁洲安念的是工科,郭枢上的是警校。”   花崇眼中闪过一缕光,“警校?郭枢是警察?”   “现在已经不是了。”张贸接着道:“他不是像咱们这种警察,是技术岗,柯褚柯老师那种。毕业直接分在分局,没有下过基层……”   “郭枢的专业是心理学?”听到这里,柳至秦不得不打断。   “是啊,他学心理的,挺可惜,他是老来子,在他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六十多岁的父母同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张贸说:“为了照顾父母,他回到荷富镇,在派出所里当基层片警。”   花崇手心渐渐出汗,“他的双亲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嗯嗯,他比鲁洲安先回荷富镇,他们共同的朋友说,郭枢帮了鲁洲安很多忙。”张贸道:“鲁洲安回来的时候,郭枢的父母已经去世了,郭枢还把闲置的轮椅送给了鲁洲安。”   花崇声音发紧,“郭枢的父母是正常去世的吗?”   “是,这个我查过了。正常去世,有医院的鉴定。”张贸察觉到花崇和柳至秦的异常,抓了抓头发,“我就是觉得这人家里既有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是鲁洲安的朋友,还和鲁洲安关系很好,所以想着马上跟你汇报一下。”   “他以前是荷富镇派出所的片警,那现在呢?”花崇问。   “现在,现在已经没在荷富镇了。”张贸说:“他早就没当警察了,前些年从荷富镇离开,再没回来过。花队,要查这人的去向吗?”   “查!”花崇冷声道:“马上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毒心(22)   荷富镇派出所和洛城市局全然不是同一幅光景,时间的流速在这儿仿佛都慢了一拍,警员们的一些反应看在花崇眼中,好似电影里的慢动作。   但常年在外查案,免不了与工作相对闲适的同事打交道,他早就习惯了,毕竟不能将所有身着警服的人都当做重案组的伙计来使。别说乡镇派出所的同事,就是同在刑侦支队的积案组同事,指挥起来都有些不得劲。   副所长洪原五十来岁了,身材高大,面相憨厚,大约因为在基层干了大半辈子,言谈举止有种浓厚的淳朴气息。小警员来通报说市里的什么组长来了,他赶忙跑去打了个照面,然后开始洗壶烧水,为用什么茶叶招待客人而苦恼。   张贸之前就跟洪所长打过交道,正想让对方别忙活,却被花崇叫住。   “花队你是不知道,这洪所长做事讲求仪式感,还爱收集茶叶,好的坏的都有。”张贸小声道:“但咱们又不是来喝茶的,你等他忙活这一通,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夸张了。”花崇淡淡道:“挑茶泡茶能花多少时间?”   张贸心头“哎哟”一声,“我平时耽误一分钟你都训我!”   “你一样吗?”花崇斜了他一眼,任由洪所长忙碌,“烧水泡茶是一些基层老前辈的心意,没有必要为了那几分钟的时间去阻拦。”   柳至秦在一旁听着,无声地笑了笑。   张贸愣了一下,拍着脑门道:“心意啊?上次我和积案组的兄弟一起过来,洪所长也要泡茶,被肖队阻止了。洪所长当时好像挺尴尬的。”   “以后注意一下就行了。”花崇说:“基层民警有基层民警的习惯,我们来办案,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没有必要把我们日常熟悉的那一套强加在他们身上。都不容易,要学会互相理解。”   张贸抓抓后脑勺,“哦,明白了。”   洪所长泡好茶,笑着端过来。花崇与他寒暄了几句,才聊起十三年前的案子,并问及郭枢其人。   “你们要找郭枢?他早就不在咱们这儿干了。”洪所长摆摆手,叹气道:“他这小伙子啊,优秀,有能力,任何任务交给他,他都能办好。讲实话,他本来不该来当片儿警,要不是他家里的情况……哎,他和鲁家那小子一样,都是给耽误喽,可惜。”   花崇问:“我了解到郭枢的父母在他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早就得病了,但是那时候谁知道什么阿尔茨海默病啊?根本没那观念。”洪所长说:“还是郭枢放假回来,发现老两口不对劲,才劝去医院检查,这一查,原来是老年痴呆。没办法,郭家就他一个,他不管谁管?我听别人说,郭枢在警校成绩特别好,还是专攻心理学的,别说十几年前,就是现在,心理学人才也紧俏得很呐。他爹妈要是没患上那个病,他现在恐怕也是不得了的专家了。这机遇啊,命啊,都说不准的。他到咱们这派出所来,特长发挥不出,尽干些大家都能干的活。不过好在他想得通,也孝顺,好好给他父母送了终。”   “想得通?”花崇问:“郭枢从来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没啊,他心态好得很。”洪所长蹙眉想了想,“他父亲先走,没几个月母亲也走了。老两口去世之前,他时常请假,我们也理解。后来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基本上就住在所里,别人谁有事请假,他就代班,说是以前麻烦了大家,想补偿一下。哎,不过我总觉得,他是想用忙碌来麻醉自己。”   “麻醉?”花崇眼光微动。   “可不是吗?”洪所长继续道:“父母相继离世,丧亲之痛实在是难以排解啊。”   “不一定。”花崇沉声说。   洪所长不解,“什么不一定?”   花崇不打算与他过多讨论,又问:“郭枢和鲁洲安是很好的朋友?胡家那个案子,郭枢也参与调查了?”   闻言,洪所长面露难色,端着热气腾腾的茶,半天没有说话。   花崇事先已经将调查记录详细看过数遍,没有任何地方提到了郭枢。   如果调查报告不存在猫腻,那么郭枢就不是办案人员之一。   可洪所长的反应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洪所长终于开口,语气有些尴尬与躲闪,“郭枢和鲁洲安一同长大,我们镇子小,很多人都彼此认识,我比他们大十来岁,算是看着他们成长。现在想想,他俩也真是不幸到一起去了,一个学心理,一个搞军工科研,如果不是家人生了病,他们的前途可就无量了。鲁洲安回来后,郭枢经常关照他,帮他照顾双亲。”   洪所长这一席话是在为什么做铺垫,连张贸都听出来了。   花崇耐心地问:“虽然调查记录上没有提到郭枢,但实际上,胡家出事之后,郭枢参与了调查?”   洪所长重重地出了口气,“鲁洲安平白无故消失,很有可能是凶手,按理说,郭枢与他亲如兄弟,应该避嫌。但是当时……”   洪所长顿了片刻,拍着自己的腿道:“当时我们确实警力不足,镇上以前也没有出过这种事,加上郭枢是所里综合素质最好的警察,强烈要求参与办案,所以,所以领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将他排除在外。”   柳至秦故意道:“调查报告上没有他的名字。”   “当然不能把他名字报上去。”洪所长眼中忧虑,“哎,这事确实是我们办得不对。”   花崇不想在过去的是非上过多纠缠,“郭枢在查案时表现得怎么样?当时镇里很多人都认为鲁洲安是弑亲的凶手,郭枢呢?情绪有没有受到影响?”   “这事我们以前的领导还专门和他谈过,他说自己是学心理的,最善于管理情绪,不用担心。”洪所长道:“不过我们都看得出,这件事对他打击挺大的。”   花崇凝目,“为什么?”   “好兄弟杀了人,他感到很惋惜吧。”   “他认定胡有胡香娟就是被鲁洲安所害?”柳至秦问。   洪所长点头,“我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柳至秦看向花崇,花崇吸了口气,身子往后方靠了靠。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洪所长问。   花崇心中渐渐勾勒出十三年前的情形,“案子查到最后,热案变成了积案,郭枢是什么反应?”   听到“积案”二字,洪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道:“还是吃了没经验没技术的亏啊,这案子如果放在现在,我们一早报上去,一定很快就侦破了。郭枢离职,我觉得也是受了这个案子的影响。当时他还请所里几个兄弟喝酒来着,我也去了。”   “嗯,他说了些什么?”花崇问。   “还能说什么,自责呗。”洪所长眼中流露出怀念又伤感的神色,“一是自责自己身为心理学学生,最好的朋友心理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自己也没能注意到,没能及时开导,阻止悲剧的发生;二是自责自己身为警察,却没有能力找到鲁洲安。他说他没资格当警察了,也不想留在镇里,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出去散散心。”   花崇站起身来,“洪所长,所里还留有郭枢的照片和档案吗?”   “当然有。”洪所长说:“稍等,我去找一找。”   洪所长离开后,花崇立即道:“郭枢离职,恐怕不是因为自责。”   “鲁洲安朋友不少,但郭枢是和他关系最铁的一个。”柳至秦慢条斯理地说:“胡家出了事,鲁洲安的其他朋友——比如那位搞养殖的李勤,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后来他们渐渐相信凶手是鲁洲安,是因为周围所有人都这么说。可照洪所长的意思,案发之后,郭枢很快感到惋惜和懊恼,他已经认定鲁洲安就是凶手。站在情感的角度,这不大符合常理。”   “除非鲁洲安向他透露过想要杀害胡有、胡香娟的念头,或者他在与鲁洲安的相处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否则他不应该一出事就认为鲁洲安是凶手。”花崇喝掉温热的茶,品不出好歹,“但洪所长刚才也说了,郭枢在离职的时候说,没有注意到鲁洲安的心理变化,这显然就把前面一点推翻了。在案发之前,郭枢等于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胡有、胡香娟一死,他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像李勤等人一样,不相信鲁洲安杀了人。”   “他这是急于把自己摘出去?”张贸问。   花崇没有正面回答,却道:“郭枢学的是心理学,要论利用人心,当时整个荷富镇,恐怕数他最厉害。”   张贸感到不寒而栗,一股凉气从脚下涌起。   “群众最容易受到流言的影响,也最容易控制。”柳至秦说:“胡家一出事,‘鲁洲安弑亲潜逃’的流言就传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有理有据,连鲁洲安的朋友都不得不相信。是谁最早这么说,现在已经不可能查得到了。倒是郭枢当时在荷富镇派出所职位虽不高,但地位重要,办案人员中,他一定是主角。想要影响别人的判断,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本人出现在办案队伍中,其实就是一个例子——再怎么说,他都是嫌疑人鲁洲安的好友,当时的负责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同意他参与办案,但结果却是,他不仅参与其中,还想方设法没有在报告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对熟悉心理学的人来说,语言有魔力。”花崇不禁想起季灿和梁萍,她们何尝不是被语言蛊惑?   “还有一点,这案子当初没能侦破,的确有技术层面的原因。但是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其中问题有些大。”柳至秦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考,“荷富镇当年交通不发达,出事之后,警方其实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为什么大费周章却始终抓不到?”   “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张贸说。   “也有可能是……”花崇声线渐冷,“嫌疑人已经遇害了。而真正的凶手蜻蜓点水地操控着流言和办案队伍,一步一步将本应立即侦破的案子磨成了积案。”   “可,可是他图什么啊?”张贸想不明白。   花崇看见洪所长捧着文件夹走来,于是朝张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就是郭枢。”洪所长翻开文件,“挺干练的一小伙子,嗨呀很多年没见着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今年40岁,身高1米74。”花崇抬头看向柳至秦,“郭枢和鲁洲安身高相差无几。”   “嗯,都符合那组足迹的特征。”柳至秦道。   洪所长问:“什么足迹?”   花崇往窗外看了看,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郭枢的父母是葬在镇里吗?”   “是啊,镇西有一片公墓,哪家哪户有人去世,基本上都是烧了葬在那儿。”   “那郭枢一走多年,从来没有回来给父母扫过墓?”   “这……”洪所长显然是被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还别说,他好像真的一次都没有回来扫过墓。”   张贸说:“这太奇怪了吧?哪有十几年不给父母扫墓的理?他有那么恨他的父母吗?”   洪所长看了看花崇,终于明白过来,“你们,你们认为郭枢有问题?”   ??   洛城市局,季灿一边絮絮叨叨,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一边站在画板前作画。柯褚立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陪着她。   经过一系列的催眠治疗、心理疏导,季灿已经逐渐回忆起嫌疑人的容貌,却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肯不停在白纸上涂画。   地上堆满了被揉成团的纸,旁边的桌上也铺满备用的和画过几笔的纸。在美术方面,季灿对自己的要求似乎极高,只要有一丁点没有画对的地方,都得扔掉重来。   她的脸上、脖颈上挂着汗珠,握着画笔的手有些发抖,脸色苍白,嘴唇时而分开,时而被咬出血痕。   柯褚看了看时间,温声提醒应该休息了。季灿却用力摇头,一把捋起碍事的头发,哑着嗓音道:“柯老师,我,我可以。”   女孩眼中赤红,泪水附着在成片的血丝上,说话时一直在发抖,攥成拳头的左手上看得见泛白的骨节。   柯褚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如果无法坚持,或者感到难受,马上告诉我,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季灿抬起手,抹掉滑落出来的眼泪,视线重新落在画板上。   警室里,一时只听得见画笔的沙沙声响。   旧的画纸被撕掉,新的画纸被铺上,季灿边哭边画,眼泪没有停止过,右手也没有放下过。   一阵突兀的安静后,她颓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柯褚连忙走近,只见画纸上,俨然已经出现一个五官清晰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脚上,穿的正是花崇前几日放在季灿面前的鞋。   “柯老师,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季灿匍匐在地上,不断抽泣,“就是他!我错了,是我害死了外公,是我让外公走得那么痛苦……”   柯褚安抚着季灿,尽力让季灿平静下来,然后从画板上取下画,拍摄之后第一时间发给了花崇。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   照片上,是二十来岁刚工作时的郭枢。手机上,是四十岁风霜满面的郭枢。   十几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若是细看,仍能辨出这就是同一个人。   洪所长盯着花崇手机里的素描图看了许久,肯定道:“他,他就是郭枢!”   花崇放下手机,突然犯了烟瘾,点起一根烟,直到抽完也没有说话。   线索几乎已经全部串联起来了,季灿见到的那个人是郭枢,用王孝宁的腰带勒死王章炳的也是郭枢,出现在楼梯间,将梁萍撞死的人仍旧是郭枢!   至于十三年前的命案到底是谁所为,也许只有逮捕郭枢,才能真相大白。   洪所长一脸难以置信,“不应该啊,他挺好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和案子扯上关系啊?”   张贸也想不通,“这么说,其实鲁洲安早就遇害了,郭枢杀了他,还杀了胡有和胡香娟,造成他畏罪潜逃的假象?现在又出来害人?可是为什么啊?他们不是朋友吗?”   花崇神色阴沉:“我也想问为什么。”   “郭枢学心理,研究心理,本来可以像柯老师一样帮助无数人,到头来却连自己心魔都挣脱不了。”柳至秦适才挂断电话,平静道:“曲副已经带人行动了。郭枢逃了十三年,这回不能再让他逃掉。”   ??   男人最近有些“手痒”,总是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视线时不时在行人脖颈上游走。   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轻轻一刀,就能完成从生到死的转变。   那些连挣扎都做不到的老人,那个背着吉他的青年,一刀划过去,再鲜活的生命都会变成尸体。   医生的手术刀让人起死回生,凶手的屠刀让人停止呼吸,谁的刀更神奇?   想到“医生”,他皱了皱眉,后槽牙轻轻咬紧。   姐姐那个笨蛋,为什么非要去医院工作?救人有什么好处?救得了别人,救得了自己吗?   有的人,本来就该死。   医生救了多少该死的人,刽子手就要杀掉多少不该死的人。   否则,这个世界如何保持平衡?   男人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揣在衣兜中的手阵阵发抖。   上头说,这段时间不许“抛头露面”,静待安排,可是尝到了血腥味的手渴望再一次拿起用惯的刀。   男人审视着从眼前闪过的无数张面孔,想起小时候从姐姐手中接过的崭新游戏机。   那时他沉迷于游戏,一天玩下来,出门走在路上,看到有人冲自己走来,都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出招”。   姐姐拍着他的头,笑道:“你干嘛呢?”   他老实道:“想砍人。”   “瞎说!”姐姐捂住他的嘴,“打游戏打出毛病来了?”   他挣脱开来,“姐,你不想试试吗?”   “试你个头!”姐姐推了他一把,“小小年纪,不准乱想,再乱想我就把游戏机没收了!”   他连忙说:“我不乱想不乱想,姐,你别收我的游戏机。”   “以后我监督你。”姐姐想了一会儿说:“得给你买些温柔的游戏来玩,省得你将来成为暴力狂。”   “姐,有你在,我怎么可能成为暴力狂?”他笑呵呵的,“就算我真的成了暴力狂,那也是为了保护你啊。”   “不要你保护,你给我乖乖听话,把游戏和现实分开!”   “知道啦知道啦!”   回忆戛然而止,男人冷冷地笑了笑,低喃道:“姐,我很想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毒心(23)   天擦黑,蒸菜馆里的客人走了一波,生意冷清下来。老板娘擦完桌子,揭开摆在店门口的蒸笼盖看了看,见里面只剩一碗粉蒸排骨了,于是回头冲后厨喊道:“今儿‘战绩’不错,提前收摊!”   老板从后厨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说:“菜没剩啦?”   “就剩一碟粉蒸排骨了。”   “那成,打个包,让舒哥带回去。”   “好勒!”   蒸笼里烫,老板娘正要翘着手指将碗碟挪出来,就听一人低声道:“我来吧。”   “舒哥。”老板娘三十出头,农村里出来的,不漂亮,说话口音很重,“这碗排骨你带回去吃吧,那儿还有饭,管饱!”   “谢谢。”男人麻利地将粉蒸排骨和饭打包好,朝老板和老板娘点了点头,“那我今天就回去了。”   “明儿见啊。”老板娘笑着挥了挥手。   蒸菜馆很小,就一街头的“苍蝇馆子”,卫生条件差,赚的也都是小钱,但好在老板没什么文化,也没见识,招厨子只看手艺,连身份证都不查,也不催着去医院做体检,管你是良民还是寇匪,管你有没有可能身患疾病,会做菜、肯吃苦就行。   以防万一,男人还花三十块钱做了一张假身份证,老板看都没看。   那身份证一直揣在男人破旧的钱包里,姓名一栏写着“舒虢”,料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板也不知道“虢”该怎么读。   男人的真名其实叫“郭枢”。   ??   冬夜寒冷,空气里浮着冰凉的水珠,又湿又潮。郭枢穿着老旧的深棕色棉服,一手提着装满食物的塑料口袋,一手紧了紧领口,快步朝一条巷子里走去。   这条街两边全是与蒸菜馆类似的“苍蝇馆子”,一些已经早早打烊,一些专做宵夜的才刚刚开门。除了“苍蝇馆子”,路边还有许多流动小摊,卖麻辣烫、烧饼、烤红薯、莲子粥、臭豆腐,什么都有。   郭枢曾经也想过买个三轮车卖麻辣烫,自己给自己打工,时间安排起来方便,但稍加思索就觉得不妥当。流动小摊太容易被城管盘查,而他并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既然要藏,那便藏得越深越好。   直到藏不住了为止。   路过一个烧烤摊子时,郭枢停了下来。   很久没有吃过烤茄子了,突然有些想吃。   烧烤摊子客人多,郭枢找了张小桌子,将打包好的粉蒸排骨放在上面,一边跺脚驱寒,一边往手上呵气。   等了大概一刻钟,茄子烤好了,郭枢付完钱,拿着外卖盒就往街对面走去。   他在巷子里的筒子楼租了间房,住在那儿的都是外来打工者,合同都不用签,交钱就给住。   筒子楼里灯光昏黄,地板踩着嘎吱作响,直到掏出钥匙开门,郭枢都显得很平静。   然而,在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一刻,神情突然变得极其阴鸷。   他握着钥匙的右手开始激烈发抖,左手拿着的外卖盒“啪”一声掉落在地,里面浸满蒜泥的茄子糊在肮脏的地板上。他的呼吸每一下都比前一下粗重,直至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筒子楼不隔音,各家各户的电视声与吵闹声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吼声盖了过去。   面向走廊的窗户透出昏暗的光,一簇一簇的,但他的家里黑暗阴冷,窗户紧闭,一丝光亮都没有。他就站在这一方黑暗里,兀自发抖,许久后,才抬起双手,重重地捶向自己的太阳穴。   又忘了!竟然又忘了!   从蒸菜馆里带出来的菜被遗忘在烧烤摊子的小桌上,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内心的恐惧让他难以转动钥匙,花了几分钟才堪堪将门打开。   他摁开家里的所有灯,站在屋中间,瞪大双眼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语道:“不会,不会的,我怎么会变成那样?不会!不可能!”   脑海里,十几年前的事被剪成一帧一帧凝滞的画面,痴呆的父亲失禁了,满屋都是熏人的恶臭,同样痴呆的母亲流着口水,目光无神地傻笑,嘿嘿,嘿嘿嘿。   他捂住耳朵,不断摇头,可母亲的笑声仍旧在他耳边回荡。他拍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可是越是用力,那些他不愿意回忆起的过去就越是清晰,不断提醒着他——郭枢,你的父母死于阿尔茨海默病,死得毫无尊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逃不掉的,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他们那样,先是变得迟钝,然后失去对精神、身体的掌控,不再有自理能力,失禁、傻笑,成为活人的累赘,活着的牲口。不信吗?瞧瞧你自己,你才40岁,怎么就开始健忘,丢三落四了?再过几年,你就会成为当年的他们!   “不!”郭枢跪在地上,额头狠狠砸在地板上。   他并非正向谁磕头,只是想赶走盘旋不去的梦魇。   患上那种病?怎么可能!   那种病毁了他的人生,现在又要来拿走他的尊严吗?   疼痛给他带来些许清明,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直起身子,手指从额上的伤口抚过,怔怔地看了片刻,吮掉了指尖的鲜血。   他深深吸气,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血的味道,异常甘美。   可是他眼中的阴翳并未散去,反倒越来越深,像一口通往地狱的井。   半晌,他撑着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拧开水龙头,洗脸。   水冰得蚀骨,他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   22岁时,离开前途光明的岗位,到荷富镇派出所报到,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天。   大城市里基础设施相对完善,宿舍里有热水,不至于被冷得打颤。但老家穷,一到冬天就像被扔进了冰窖里。   郭枢守在灶台边烧水,准备烧完后给父母擦洗身子。可刚将滚烫的水倒出来,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   父亲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头磕在地上,正在痛苦地呻丨吟。   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摔倒是常见的事,可撞到了脑子却可能引起大麻烦。郭枢立即将父亲背起来,匆匆往医院跑去。   一通检查后,医生说病人有发热、发炎症状,得马上住院。郭枢拜托护士安顿父亲,连忙回家拿必要的换洗用具,可一进门,又听见沉闷的哭声,闻到刺鼻的臭味。   母亲又失禁了,不知是不是想自己擦洗干净,居然爬到了灶台边,被开水烫伤。   看着满屋狼藉和流泪的母亲,郭枢两眼一黑,几乎支撑不住。   他白天的工作不轻松,此时已经是凌晨,却仍然没有办法歇下。而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未来不会有分毫改善,反倒会越来越糟糕。   除非已经成为“废物”的父母尽早死去。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消去,反而日夜滋长,像罪恶的藤蔓植物一般,将一颗年轻的心脏紧紧包裹。   暗无天日。   阿尔茨海默病无法逆转,父母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很多个难以入睡的夜晚,郭枢都想拿起厨房的菜刀,结束这一切。   他想回到分局,从事犯罪心理研究。可是这数年间,他的专业几乎被荒废,父母成了他的中心,他好像是一颗围绕着父母旋转的星球。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榨干。   每每回到家中,看到呻丨吟的父亲与呆滞的母亲,他都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是两个喝血食髓的怪物。   恨意爬满心头,手中的刀却“铿”一声落在地上。他失声痛哭,哑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还要拖累我多久?”   父母就像没有听懂一般,茫然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母亲甚至还“嘿嘿”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响起的,是小便失禁的滴答声。   他崩溃了。   父母活着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不堪回首的日子。磨着磨着,终于送走了父亲,也送走了母亲。   他对天发誓,没有做过任何加速父母死亡的事,直到他们的最后一刻,他仍旧尽力给予着、照顾着。   葬礼之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自由了,可以追求想要的人生了。   可是当他翻开当年的书,却发现什么都变了。   与他一同毕业的同学已经是有名的犯罪心理专家,当他窝在派出所解决群众家长里短的小事、背着发高烧的父亲奔向医院时,他们正不断侦破重案要案。   他扛着生活给予的沉重胆子,被甩得越来越远,他渐渐看不清同学的背影,也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他被抛下了,这辈子只能在荷富镇上,当一个解决邻里纠纷的片儿警。   那些淹没在心底的恨意,这才蓬勃嚣张地破土而出。他恨极了父母,恨极了阿尔茨海默病,夜里他难以入眠,不断地自问——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父母成了仇人,而仇人已经离世,那满腔的仇恨竟是再也无法排解。   白天,他是勤劳努力的片儿警。到了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会露出本来面目——阴郁、扭曲、疯狂。他开始用工作麻痹自己,不回那个令他作呕的家,长时间待在派出所,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   只有这样,才不会总是想起这些年积蓄的痛苦,还有再难企及的人生。   后来,好友鲁洲安辞掉兵工厂的工作,回到荷富镇,原因竟与他一模一样。   看到鲁洲安,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而看到胡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在没有光的阴暗角落里,他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上天还给他留了一扇门,那扇门里藏着希望和机会。   原来他还可以报仇!   杀了胡有,就像杀掉父母。他微笑着安慰自己,如此一来,还可以让鲁洲安解脱,不用像自己一样痛苦。   鲁洲安是个好人,更是个孝子。他多次旁敲侧击,告诉对方别在胡有身上耗费过多的精力。但鲁洲安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什么“既归之,则安之”。   他心有不忿,恨不能点醒鲁洲安,又觉得过一段时日,鲁洲安自然会萌生厌倦之意。   到时候,自己与鲁洲安合力解决掉胡有,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一晃两年,鲁洲安竟然仍旧安于现状,不挣扎,不抵抗,继续当着孝子。   他等不了了,他想要向那个群体复仇!   捡起在警校念的心理学,竟是为了一场“完美”犯罪。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精心布置,人性在他的血液里渐渐消失——为了“复仇”,他连好兄弟鲁洲安也不打算放过。   他要做一个局,让镇里所有人都相信,是鲁洲安因为忍受不了长期照顾老人之苦,杀了胡有和胡香娟,并畏罪潜逃。   而他自己,仍是清清白白的警察。   这很容易,只要让鲁洲安再也无法说话便好。   荷富镇背靠大山,十三年前,别说荒郊野外,就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入夜,他以喝酒的名义将鲁洲安约到镇边的山上,在酒里下了毒。   鲁洲安全无防备,到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将鲁洲安扔进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平土,覆草,最后站在土坑边,将未下毒的酒一饮而尽。   莽莽大山,宁静得像一个无声的世界。   他回到镇里,沐浴整理之后,来到胡家,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勒死了胡有和胡香娟,还在胡香娟背上捅了一刀。   “大仇得报”,他站在原地,胸中泛起无限快意。   他是镇上最优秀的片儿警,他有把握将自己彻底摘出来。   果然,案子被报到派出所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他四两拨千斤地放出流言,说鲁洲安弑杀亲人后逃走,流言口口相传,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   他自己都快相信了。   作为曾经在分局里工作过的人,他深知应该能拖则拖,只要上面不及时派专案组调查,他的戏便能演下去。将来即便专案组来了人,那也已经错过案件侦破的黄金时间了。   群众会说,哎,早让鲁洲安跑了。   他学以致用,硬是说服领导让自己参与调查,时不时搞一些小动作,不声不响地影响同事们的判断,而当调查报告被送到市里时,上面甚至没有他的名字。   案子未能侦破,但鲁洲安已经成了群众们默认的凶手。   他在荷富镇留了一段日子,以内心歉疚为由离开了警察队伍。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居无定所,直到三年前,才来到洛城。   也许是离家多年,生出些许思乡之情。   他不喜欢“郭枢”这个名字,叫“郭枢”,不如叫“舒虢”,将姓名逆过来,也算是对父母的报复。   他还是恨着他们,也恨着阿尔茨海默病,不过这十三年来,他没有再杀过人。   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可是大半年前,他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嗜睡,渐渐有了健忘的迹象,最可怕的是看书读报时,一句简单的话,竟然需要看几遍才能看懂。   一瞬间,他如坠冰窖。   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病征兆是什么,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他愕然地想——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我也会成为怪物,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毫无尊严地死去吗!   沉积多年的恨,再一次袭向心头。他痛苦不堪,夜夜失眠,在恐惧中度日如年。   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只消一眼,他就明白那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他捏紧拳头,睚眦欲裂。   这些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不断地问自己,他们想活下来吗,他们凭什么继续活着?   他回忆起了十三年前那场杀戮带来的快意,一身的血在鼓噪,在沸腾。他莫名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唇角。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叫王章炳,有一群不孝的子孙,他想,那倒是正好。   鲁洲安是个孝子,他不得不杀掉鲁洲安。但王孝宁等人本就期盼王章炳死,他只需做些手脚便行。   当年他算是警校的高材生,多年过去,当初学来的东西用来蛊惑一个不到20岁的傻姑娘不成问题。   傻姑娘偷来家人的腰带,他摸着腰带,心道还算称手。   王章炳和胡有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可是在如今的洛城作案,远比在十三年前的荷富镇困难,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时机。   好在这一次,他本来就没有想过像上一次一般全身而退。   他知道自己必然会露出马脚,但他不是特别在意。   除了王章炳,他还有想杀的人,那人叫梁萍,是个酷爱跳广场舞的大娘,长期遭受家暴,可怜又不值得同情。   就像他那不知反抗为何物的母亲一样。   小时候,他看着父亲殴打母亲。待父亲怒火冲天地离开后,他才敢跑出来抱着母亲流泪。他想安慰母亲,可母亲却哭着说,家丑不可外扬。   外人都以为他们家和和美美,只有他知道,父亲一生气就会揍母亲,而母亲甘之如饴。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触梁萍,那日在梧桐小区对面的滨河休闲区,他终于与梁萍搭上了话。   “你想反抗吗?”   “你想摆脱这没有希望的生活吗?”   “你想报复你的儿子和丈夫吗?”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听我的话。”   梁萍眼中的绝望像火一般熊熊燃烧,把死气烧成了生机。   抓着梁萍的头发,将梁萍的头撞向墙壁时,他恨不得放声大笑。血的味道实在甜美,他沉溺其中,甚至不想离开。   还想杀人,杀更多的人——在彻底被阿尔茨海默病缠上之前!   那些人本就不配活着,早些死去,说不定还能早些投胎转世!   ??   夜已经深了,筒子楼里嘈杂的声响渐渐平息。郭枢双手冻在冰凉的水里,已经没了知觉。他怔怔地瞪着双眼,抖得越发厉害。   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杀害梁萍时的细节了。   发生不久的事,居然已经模糊成一滩烂泥般的东西。   “我才40岁……”他紧捂着脸,喉结艰难地滚动,“我不该生病,为什么是我?”   扔在门边的蒜泥茄子已经凉透了,晚归的人接着灯光看了一眼,满脸鄙夷地走开,流浪狗嗅了嗅,像咬死耗子一般,叼起茄子,向角落走去。油和蒜泥糊了一路,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四下彻底安静,郭枢却毫无睡意。摆在他床头的是一本探讨犯罪心理的书,他拿起来,随便翻到一页,视线落在文字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找出一副耳机,插在手机上,然后将音量开到最大,开始听佛乐。   以前他觉得佛乐诡异,现在只能在佛乐中找到宁静。   佛乐的确让他的世界宁静下来,宁静得听不到任何别的响动。   门被破开,特警的枪口正对他的头颅。   ??   从警车上下来,郭枢双手已然戴上了手铐。他站在市局的正门外,仰头看着一扇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唇角竟然勾出一抹笑意。   花崇审问过的嫌疑人数不胜数,和郭枢一样淡定的不少,例如那位为兄长复仇的少年,邹鸣。   但是淡定只是他们的伪装,他们需要用淡定来掩饰罪恶,假装与命案毫无关联。   郭枢的淡定与他们不同,因为他爽快地承认了罪行,“对,是我做的。胡有、胡香娟、鲁洲安、王章炳、梁萍,他们都是我杀的,季灿也是被我说服的。”   花崇沉默地看着他的眼,他却移开目光,看向坐在花崇旁边的柯褚。   “看来你已经记不得我了。”郭枢说。   柯褚蹙眉,似在思考。   “记不得就算了,你大我一级,我们一同上过课。”郭枢自嘲般地笑了笑,捂着额头上伤口,“如果我的人生像你一般顺利,现在我不该坐在这里,而是坐在你的位置上,审问犯人,研究犯罪心理的案例。”   柯褚似乎是想起来了,“你是……”   “忘了就忘了吧,没事。”郭枢摆摆手。因为双手被拷在一起,他摆手的动作有些滑稽,“忘了最好,有我这样的学弟,其实也挺跌份儿的。”   说完,他侧了一下身子,与花崇视线交汇。   “我本以为还可以再杀几个人。知道吗,我连目标都选好了,打算过阵子就动手,毕竟,毕竟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郭枢咂着嘴,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抓到我,但没想到这么快。我自以为做得挺隐蔽,死者一个得了老年痴呆,一个被家暴,基本上毫无关联,居然也能被你发现联系,还顺藤摸瓜,查到了荷富镇。你就是指挥办案的吧?厉害,是个人物。”   被具有反社会人格的凶手夸奖,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花崇叹了口气,问:“鲁洲安在哪里?”   “荷永山南面的山脚,我把他埋在那儿。”郭枢从容地说,“现在应该只剩下一堆骨头了吧。”   花崇眯眼,“回答得还挺利索。”   郭枢勉强做了个摊手的动作,抬头环视审讯室,目光深沉,“因为我早就知道了,这里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我杀了一,二,三,四,五,五个人呢,不知道能不能立即判我死刑?” 第一百五十三章 毒心(24)   洛城市局与荷富镇警力联动,在郭枢所说的荷永山南面山谷发掘出一具骸骨。   山里的冬雨淅淅沥沥,不大,落在脸上却像冰一样。张贸穿着雨衣,浑身泥水,眼中尽是疲惫的红血丝。他抹了把脸,看着痕检科的队员整理骸骨,压低嗓音道:“这个郭枢,真他妈的不是人,为了报仇,连自己的兄弟都害!”   “他这算是报哪门子的仇啊?胡有和胡香娟和他有什么仇?他们让他照顾了?拖累他了?”肖诚心举着伞,将毛巾扔给张贸,“他就是个疯子,把自己的不顺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十三年前还没有‘报复社会’这种说法吧?我看他就是报复社会,报复一次不算,还要报复第二次、第三次。这次如果不是咱们及时抓到他了,他还能杀更多的人。你听听他跟花队说的都是什么话——杀五个能判我死刑吗,不能我再去杀几个!”   张贸擦掉脸上的水,叹气,“我憋屈。”   “你憋屈什么?”   “替鲁洲安感到憋屈。”张贸盯着正在被整理转移的骸骨,“鲁洲安是真的倒霉啊,那么好的工作没了,回来安心照料老人,却交友不慎,自己被杀害不说,外公和母亲也被勒死。死后还被全镇人当做凶手,孤苦伶仃地躺在这儿,被冤枉了十三年,连朋友都渐渐相信的确是他杀了人。他要是知道这一切,不知道有多难过。”   肖诚心沉默片刻,“他不会知道。”   “嗯?”   “因为人死万事空。死了,一切就都了结了。正常死亡,那就入土为安,非正常死亡,就由我们来调查,还他公道。”   张贸转身,迟疑道:“肖队,你这话……”   肖诚心神色平静,“怎么?”   “就觉得那个,”张贸想抓头发,伸手却只挠到了雨衣的兜帽,“这话不是你的风格啊。”   “我该是什么风格?”肖诚心问。   张贸心道,那当然是你们积案组的风格,你这话说得有点儿我们重案组的风格了。   想到这儿,张贸愣了一下,目光探寻地看向肖诚心。   这时,痕检科完成了骸骨整理,李训黑着一张脸喊:“走了走了!都上车,妈的我全身都湿透了!”   ??   郭枢完整地交待了作案的细节,在整个审讯过程里,情绪十分稳定,花崇问什么,他便回答什么。   像他这样配合的嫌疑人非常少见,偶尔有一个,也是为了获取办案刑警的好感,将来上了法庭争取轻判。   郭枢的配合却完全与获取好感无关,他越是配合,花崇越是在他身上看到行将就木的死气。   用现下流行的话来讲,就叫做“生无可恋”。   “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案情明朗化,花崇和柳至秦终于按时下了一回班,此时正在画景小区附近的超市买日常用品和晚上的食材。花崇扶着推车,拿起一盒洗锅用的钢丝球看了看,“他的父母都死于阿尔茨海默病,他认定自己也会患病。死亡本身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渐渐变得痴傻、无法控制自己身体、失去尊严这个过程。他想在发病之前死去,死刑对他来讲其实不是惩罚,而是解脱,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奖励。”   “上一个案子,我们说申侬寒具有反社会人格。其实和郭枢一比,申侬寒差远了,郭枢的行为才是典型的反社会。”柳至秦说:“十三年前杀害胡家父女,是为了报那根本不存在的仇。现在滥杀无辜,一方面是泄愤,一方面是纾解内心的恐慌。他根本不担心被抓住,其实他本来就是奔着被抓住来的。他唯一遗憾的是杀得少了,没有把拟定的目标完全清除掉。这种疯子还真是难得料理,残忍杀害五个无辜的人,他应该偿命,可他把死亡当做奖励——现在死了,将来就不会变成父母那样。在心理上,我们破了案,他却成了胜利者。”   花崇将刚才拿的钢丝球放回货架,又拿起另一种包装的钢丝球,像是要货比三家一般,“我听张贸他们讨论,说该判无期,让郭枢在监狱里活生生看着自己变成痴呆老人。”   柳至秦摇头,“这不现实。”   “是啊,也就说着玩玩而已。”花崇将装着钢丝球的盒子翻来覆去地看,“不过倒是有一种可能,让郭枢在心理上当不了胜利者。”   柳至秦想了想,“你是说……”   “十三年前那次暂且不论,他今年再次杀人的原因是什么?”花崇抬眼,“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病了’——时常忘事,反应变得迟钝,理解能力也变差了。他陷入极度的恐惧中,恨极了阿尔茨海默病,也畏极了这种病。他认为将来如果因为阿尔茨海默病死去,不如现在就死去。如果他是个相对正常的人,他可能会选择自杀,但他偏偏具有反社会人格,思路和普通人完全不同。他不会自杀,而是要在死之前,杀无辜者来‘垫背’。最后,他不仅如愿‘回到’警局,还获得了他想要的奖励——死亡。他跟我说,如果不是当年回家照顾父母,他现在肯定也穿着警服,为刑侦支队卖力,说不定还是重案组的成员,因为他念书时成绩很好,比柯老师更加出色。刑侦支队是他的‘家’,既然不能以警察的身份‘回来’,那以嫌疑人的身份‘回来’也不错。”   花崇顿了顿,“只能说这些具有反社会人格的连环杀手,思维和正常人完全不在一个空间吧。不过你想,郭枢把死亡当做奖励的前提是——他觉得自己身上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病初期的反应。但如果那些反应和阿尔茨海默病没有关系呢?他不敢去检查,只能靠自己猜测。很多事情其实本来不糟糕,越想才越糟糕,尤其是‘病’,没病都会想出病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他很快会被送去医院做全面体检。”   “假如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柳至秦笑着摇头,“而他又面临死刑,以他的个性,他肯定会真正崩溃。死刑是给被害者的交待,但检查结果才是给予他的真正惩罚。”   花崇点头,“没错。而且我估计,他的检查结果会显示一切正常。”   “嗯?”柳至秦想了想,“你要在他的体检报告上做文章?”   花崇眼尾弯了一下,“可以做,但没有必要。以前利用心理和嫌疑人周旋,是因为需要关键证据,现在郭枢什么都交待了,我还跟他打什么心理战?我刚才说检查结果很可能显示一切正常,是因为跟他接触下来,我不认为他的反应、理解能力有什么问题。而且他今年才40岁,虽然40岁的人也有可能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但毕竟是少数。他所谓的健忘、迟钝,很可能只是持续压抑、焦虑后的产物,和阿尔茨海默病无关。还有,杀王章炳、梁萍二人需要布的局远比当年杀鲁洲安一家布的局复杂,前期观察、情报收集也必不可少。这一系列的准备做下来,他哪儿像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影响?我看啊,他除了心理不健康,哪儿都健康。”   “但愿如此。看来也只有‘健康’这一结论,能真正惩罚他了。”柳至秦舒了口气,“花队,其实我不怎么希望你和嫌疑人打心理战。”   花崇挑起一边眉梢,“因为很卑鄙?”   “怎么会?”柳至秦温声说:“那样你很累。”   花崇睫毛颤了几下,转身看向货架,一手拿一个装钢丝球的盒子,淡淡道:“工作哪有不累的。”   何况是这样一份与死亡、罪恶有关的工作。   证据不足,嫌疑人拒不认罪,不将其从心理上击溃,案子就难以侦破。   “不想你那么累。”柳至秦将碍事的手推车挪开,站在花崇身边,也拿下一盒钢丝球,“上次你审完申侬寒,脸上没有血色,放空了好一阵。还有上上次面对邹鸣也是这样。我心痛。”   花崇心尖被挠了一下,耳根微热。   “所以我得加倍努力了。”柳至秦又说。   花崇偏过头看他,听他说:“如果我把关键证据全部找到,你就不用劳神费力,和凶手打心理战了。”   “啧,然后我就提前退休,在家里歇着了?”   “谁说你在家里能歇着?”   花崇当即明白柳至秦指的是什么,不由得一笑,抬手轻轻给了他一肘子,“好好聊个天,你也能往那什么上面扯。”   柳至秦露出无辜的表情,“我往哪上面扯了?刚才我不是在好好跟你聊天吗?”   花崇直白地拆穿,“装无辜吧小柳哥。”   “我没有。”   “……懒得跟你啰嗦!”   柳至秦笑起来,换了话题,“你一直看钢丝球,要买吗?”   “嗯。”花崇一边对比一边说:“不知道哪种好用,以前也没买过这种东西。还有那种软的海绵刷子,等下也去挑一盒。”   “没买过?那家里那个钢丝球是哪来的?”柳至秦好奇。   “送的吧,不是商场搞活动送的,就是局里发福利送的。”花崇不在意,“还有碗筷杯子基本上也是送的,质量一般,不好不坏,反正我以前一个人,凑合着用也行。”   柳至秦胸口发软,“现在不能凑合着用了?”   “这不废话吗?”花崇道:“一个人可以凑合,两个人就是正儿八经过日子了。”   柳至秦视线落在花崇手里的钢丝球上,唇角不受控制地牵起。   因为是两个人了,所以要正儿八经过日子。   因为要正儿八经过日子,所以连钢丝球这种小玩意儿,也不能随随便便买一个,得细心挑捡,绝不含糊。   “哎,哪种好用啊?”花崇办案时干练得令人生畏,此时却为买哪种钢丝球犹豫犯愁。   “这种。”柳至秦拿过其中一盒,将另一盒挂回货架。   “你确定?”花崇问。   “确定,这种刷得干净,而且不伤锅。”   “对了还有锅。”花崇说:“我想买个好一点的锅。”   柳至秦笑,“咱们现在用的锅也是送的?”   “这倒不是。”花崇推着手推车往前走,“锅是我自己买的。”   “那还要换?”   “我就随手买了一个,没仔细看。”花崇说:“那么多锅,我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性价比高,售货员跑来一通介绍,我懒得听。挑锅这种事,真的挺花时间,我拿了一个就走了。”   “现在不嫌挑锅花时间了?”柳至秦心想,你刚才挑钢丝球花费的时间,大概都比你以前买锅花费的时间多。   “不都说现在是正儿八经过日子了吗?”花崇头也不回道。   前面正是锅碗瓢盆专区,各种功能、各种样式的锅摆得琳琅满目。   花崇记得自己过去盯着那些闪闪发亮的厨具时头晕目眩,不懂为什么有人会花那么多时间挑选,现在却有了认真对比的闲情逸致。   好像生活里多了一个人,把时间“浪费”在挑锅上,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柳至秦突然伸出手,勾住花崇大衣上那宽大的口袋,“花队。”   衣服被扯住了,花崇不得不停下,正想说“你拉我干什么,我要去买锅”,低眼却看见柳至秦用食指勾着自己的口袋。这动作有些幼稚,以至于他脑子一抽,挑了个与幼稚搭调的词,“小柳哥,你淘气啊?”   “淘气?”柳至秦忍俊不禁,没有松手,反倒是顺势将花崇往自己跟前带了带,轻声说:“我今天才发现,你很在意仪式感。”   超市最热闹的地方是生鲜区,最冷清的当属锅碗瓢盆区,因此两人虽然靠得很近,却没有被太多人注视。   “和你一起过日子,没有仪式感能行吗?”花崇还是那淡定的语气,可目光分明有了灼灼热度。   柳至秦十分难得地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为什么和自己一起过日子,就要有仪式感。   直到他听到花崇说:“你是我喜欢的人啊,我乐意为你创造仪式感。”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毒心(25)   医院送来了体检报告,嫌疑人郭枢身体健康,自述的健忘、疲惫或受心理、精神状态影响,与阿尔茨海默病没有必然联系。   花崇看完报告,轻轻叹了口气,将报告交给张贸,张贸匆匆往走廊里跑去。   不久,审讯室的方向传来数声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吼叫。   郭枢的人生仿佛由无数个崩溃的片段所构成。他被生活所绞杀,无力抗争,却向无辜的人复仇。他就像一枚炸弹,一边毁灭自己,一边伤害他人。   而这一次,他将再也无法站起来。   审讯室的吼叫渐渐弱下去,变成沙哑的呜咽。张贸回到重案组,喜形于色,“花队,你估计得没错,郭枢果然崩溃了!嗨呀,这份检查报告对他来说,比死刑残酷多了!”   花崇“嗯”了一声,起身要走。   “哎花队!”张贸喊:“你怎么不高兴啊?”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花崇问。   “郭枢崩溃了啊!”张贸愤愤道:“这反社会杀人魔终于得到了惩罚!他自以为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才大开杀戒,犯下不可饶恕的罪。现在他得知自己根本没有患病……”   花崇摇摇头,眸光如墨,“惩罚是他应得的,‘大快人心’这种滋味,我感受不到。”   张贸安静下来,“因为被害人吗?”   “王章炳和梁萍都是因为郭枢的臆想而死,如果郭枢不莫名认为自己患了病,他们现在还活着——也许活得艰难,但仍旧有命。”花崇微垂着眼,“他们的死牵出荷富镇的积案,如果他们不遇害,胡有、胡香娟的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鲁洲安也许还得继续背着‘弑亲潜逃’的罪名。这样看,好像他们的死有一些价值。”   “但他们并不该死。”花崇顿了顿,又道:“现在检查报告出来了,原来郭枢没有患病。这一切惨剧都由一个疯子一手造成,疯子因为体检报告而崩溃了,被害人的人生却彻底告终。要说有什么感觉,我只感到无奈和唏嘘。”   张贸别开视线,“好,好像是这样。”   “不过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写,这已经算是令人宽慰的结果。”花崇在张贸肩上拍了拍,“如果郭枢真的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他一定认为自己到死都是人生赢家,这对被害者来说就更加不公平。”   张贸心潮起伏,“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报复社会的人啊?他们活不下去了,想死就自己去死啊,为什么要连累无关的人?”   花崇眸底闪了闪,想起那些更加恶劣而疯狂的反社会分子。与他们相比,郭枢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人命在他们眼中与草芥没有任何分别。   而那些人,现在或许正隐藏在洛城最阴暗的角落里。   ??   男人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前些日子,他盯上了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在一家卫生条件奇差无比的蒸菜馆打工,住在破旧肮脏的筒子楼,每天晚上都是独自一人回家,看上去孤苦无依。   这种人是最好的猎物,漂泊无依,无人关心,像浮萍一样,就算哪天死在筒子楼里,也是悄无声息的。大约只有尸水浸透地板,打湿楼下的天花板,或者尸虫成群结队从门缝下涌出,才会有人惊叫着叫来警察。   男人舔着唇,喜悦爬上眉梢,眼睛放出明亮的光,就像自然界里即将饱餐一顿的年轻猛兽。   发现猎物之后,他便不像往日那般焦虑烦躁了。   玩弄猎物比狩猎的过程更叫人兴奋,他舍不得过快结束猎物的生命,想要多玩一会儿。   观察猎物也是乐趣之一。   他坐在猎物工作的蒸菜馆,点上几份油腻的蒸菜,看猎物忙里忙外,为生活奔波,不知死期将至。   这种随意给一条生命画上休止符感觉……啧啧啧,简直令人热血沸腾。   但猎物却被人截胡了。   男人过了一日才知道,自己的猎物竟然是个犯罪嫌疑人,深更半夜被警察破门而入,押进警车。   “操!”好不容易找到一丁点儿乐趣,转眼又没了,男人狠厉地扔掉烟头,低声咒骂。   他很年轻,就连骂脏话,也含着几分朝气。可是他的眼睛却如黑沉沉的死水,一缕光芒照进去,瞬间就消融得干干净净。   弄丢了老猎物,只能继续寻找新猎物。男人双手揣在衣兜里,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视野开阔,新建成的洲盛购物中心虽然还没有正式开业,但已是灯火辉煌。   男人笑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极少有人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他却是知情人之一。这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每次来到这里,心头的阴霾便一扫而空,好似回到了舒适的家一般。   他站在中庭,勾着唇角环视周围,感到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   中庭已经向民众开放,一些规模较小的饮品店正在试营业。老人们暂时不敢跳广场舞,中庭多的是滑板少年和街舞少年。男人半眯着眼,将各式各样的热闹尽收眼底,目光难说是悲悯还是冷漠。   突然,一个穿着滑轮鞋的女孩冲了过来,因为刹不住而哇哇直叫唤。男人躬身,微笑着伸出手,将她护住,低声道:“没事吧?”   女孩看上去才六七岁,小萝莉一个,眼泪汪汪地说谢谢,泪水弄湿了他的手背和衣袖。   “没关系。”他笑得温柔,好似血液中的阴鸷与癫狂从来不存在,甚至还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加油练习,注意安全。”   女孩滑走了,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这才抬起手,看着湿漉漉的手背,眼中的温度消失得一干二净,接着被厌恶、鄙夷所取代。   真脏。   这些人,这些活着的人,真脏。   ??   “这么快?”连烽手指夹着烟,两眼在白烟中虚起来,“我还以为花崇会为那些案子忙上一阵子,没想到他解决得这么利落。”   “有柳至秦帮他。”阴影里的人面目不清,声音倒是清晰,听得出语气间的不屑。   连烽看着窗外,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人又道:“柳至秦是个大麻烦。”   “嗯。”连烽抖掉一截烟灰,“还有柳至秦背后的那群人。那个特别行动队,没一个好对付。”   “需要先解决柳至秦吗?如果没有他,花崇就等于断了一条臂膀。”   “怎么解决?”连烽转身,眉心拧着,“陈争看上去不干事,但眼睛一直盯着重案组,如果现在动柳至秦,我怕得不偿失,影响后续行动。”   “黄才华还是用早了。”那人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机不对,如果时间更加充足,我们能把他‘调丨教’得更完美,说不定那一撞,花崇和柳至秦就都没命了。”   “算他们命大。”连烽从高脚椅上下来,摁灭烟头,“最近有什么案子能拖住他们吗?”   “暂时没有。现在特警成天在街上执勤巡逻,就算有人有作案的心,恐怕也没有作案的胆了。之前那两个案子算是咱们撞了大运,刚好遇上一个神经病报复社会,可惜啊,姓花的这么快就把人给逮住了。”   “重案组没案子,照花崇的个性,肯定会将注意力转到梧桐小区上去,加上他身边还有个柳至秦……”连烽说到一半停下来,不悦道:“我不该留他。”   “要不这样,我们制造一些事,让他去忙。”   “不行。”连烽立即道:“不要引火上身。”   那人往酒杯里加了一块冰,“那你打算怎么办?”   ??   浴室开着浴霸,光线有些刺眼,花崇挽着薄款睡裤的裤脚,身上的宽松T恤已经湿透了。“罪魁祸首”二娃坐在他脚边,一边歪着头看他,一边用爪子讨好地刨他的腿。   “刨什么刨?再不老实我要揍你了!给你洗澡怎么这么麻烦?”花崇索性将T恤脱下来,随手扔在洗手台上,挤出大量大型犬专用沐浴乳,搓出满手泡沫,一股脑往二娃背上抹。二娃甩着沉重的尾巴,喉咙“咕哝”作响。   “你还闹?”花崇手劲大,洗个狗子像在搓衣板上洗衣服似的,边搓边说:“来,脚抬起来,洗脚!”   二娃听话地抬起右前腿,任由花崇握着。大约是被搓得太舒服,还眯起眼直哼哼。   花崇蹲在地上,将狗子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被顶头的浴霸照得头昏脑涨。   给二娃洗澡是件苦差事,二娃虽然很温顺,但体积庞大,毛也太多。很多大型犬都是在外面的宠物美容店洗澡,二娃也去洗过几次,但后来花崇发现它似乎更喜欢在家里洗澡,细想之下,意识到二娃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对不熟悉的人抱有本能的畏惧,虽然允许别人抚摸自己,但内心并不情愿。   花崇便不再带二娃去外面洗澡。   二娃侧躺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惬意地装死,只有尾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花崇抓住它的前腿,想将它拉起来冲水,它却耍起赖,一点力都不愿意使,看上去和死狗没分别。   花崇扯了一会儿就没耐性了。二娃聪明,见势不对,立即“噌”一下坐起来,扛着一身泡沫朝花崇吐舌头,活脱脱的狗腿子。   “不准乱动了,眼睛闭上。”花崇拿着花洒,弯腰给二娃冲泡沫。   这一冲,就冲了二十多分钟。   二娃毛多,花崇每次挤沐浴乳的时候又记不得控制量,这样搓澡的时候倒是好玩,但清洗的时候就特别麻烦。浪费水不说,腰长时间弯着也受不了。   好不容易把泡沫全部冲掉,花崇丢开花洒,直起腰的一瞬间,眉突然皱了起来。   腰背酸胀,尾椎像要断掉一样。   二娃卯足了劲甩身上的水,花崇正在揉腰,躲闪不及,被甩了满身满脸的水。   “我操!”花崇瞪着二娃,二娃知道自己错了,抬起右前爪,像模像样地遮住眼睛。   “你捂哪门子的脸?”花崇轻轻踢了它一脚,“教你那么多动作,你就学会了这一个?”   “呜呜呜呜!”二娃得意地摇尾巴,眼睛亮得像灯光下的黑色宝石。   花崇无语,扯来一张毛巾擦掉脸上的水,搭在肩上就往浴室外面走。   家里开着空调,暂时不穿衣服也冷不着。   二娃跟着出来,乖乖躺在铺好的毛巾上,等待吹毛。   花崇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听见碗碟碰撞的声音。   柳至秦在里面忙碌,用的是新买的锅,和新买的碗。   花崇唇角弯了一下,收回视线,发现二娃正在看自己。   “现在又不遮眼睛了?”花崇打开吹风机,开始给它吹毛。它又抬起爪子,装模作样地捂眼睛。   花崇想笑。   这动作是柳至秦教的,二娃似乎特别喜欢,学得有模有样,但从来没法彻底遮住眼睛,看上去有些滑稽,跟分开指缝偷窥似的。   和弯腰冲洗相比,吹毛就容易多了。但花崇还是觉得腰痛得厉害,吹一会儿,就扶着腰揉一会儿。   柳至秦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时,正好瞧见花崇裸着上半身,肩头搭着一条湿毛巾,正皱着眉揉腰。   “不舒服?”柳至秦赶紧走过去,拿开湿毛巾,“怎么光着身子?”   “衣服给打湿了。”花崇不在意,站起来时眉心却皱得更紧。   痛!   柳至秦手掌往他腰上一贴,他条件反射想躲,却被柳至秦搂住。   二娃的毛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伸了个懒腰,抖抖毛,白两人一眼,走了。   地上只剩下一张半湿的毛巾,和黏在上面的狗毛。   “腰痛?”柳至秦环着花崇,手指在对方后腰轻轻揉按。   “给二娃洗澡时弯太久了。”花崇被揉得舒服,低声喘了口气。   这声喘得极轻,尾音绵长,带着他自己意识不到的勾人调子。   柳至秦眼神渐暗,忽然低下头,在他的锁骨上吻了一下。   他一个激灵,眯着的眼睁大。   刚才那个吻,不是寻常的吻。碰触锁骨的不仅是柔软的唇,还有湿润的舌。   “小柳哥。”花崇半推半就地挣扎,声音比平时软了许多,“你干嘛?”   柳至秦抬起头,余光瞥见他胸前渐渐胀红挺立的小物,温声说:“把衣服穿上,吃饭了。”   花崇这才注意到,自己与柳至秦反差极大——自己只穿了条湿透的裤子,赤着脚,裸着上身,而柳至秦还没有换上居家服,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回卧室换衣服时,花崇下意识照了照镜子。裤子湿了,贴在腿上,隐约看得见那儿的形状,胸膛一片红,腹肌上还挂着水。   “啧,耍流氓。”花崇没眼看下去,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摸到一件毛茸茸的衣服时,眼睛突然亮了亮。   那是柳至秦的毛衣外套,被他洗坏了,于是成了他的居家服。   毛衣本来不该贴身穿,但这件衣服与众不同,贴身穿着特别舒服。   花崇将衣服抖了抖,往身上一披,就往餐桌边走去。   柳至秦挑眉,“你这是……”   “穿衣服啊,这件暖和。”花崇拉开靠椅坐下,“我来尝尝新锅做的菜。”   柳至秦眼中含笑,似有话说,却没有开口。   深夜,花崇趴在床上,腰背的酸胀感在柳至秦的按摩下渐渐缓解,趴着趴着,就险些睡了过去。   直到感知到那双游走在腰上的手,向尾椎下方探去。   他闷哼一声,想要撑起来,肩膀却被按住。   “按摩师”欺身而上,将他圈进自己的阴影里,贴在他耳边道:“新锅做的菜好吃吗?”   花崇脑子沉甸甸的,刚才舒服得过了头,连反应都慢了下来,嘀咕道:“什么好吃不好吃?”   柳至秦索性在他耳尖上咬一口,“算了,同样的工序,新锅旧锅做出来都一样。”   花崇想翻身,但被结结实实地压着,竟然翻不动。   柳至秦轻笑,“不过今天的你,好像比平时更加美味。”   卧室又传来熟悉的响动,二娃在自己干净的毯子上打了个滚儿,睡着了。   ??   重案组的办公室空无一人,靠近门口的会议桌上放着一堆吃剩的零食,还有曲值没喝完的冰红茶。   外面的走廊亮着灯,但各个警室都关着门,安静得不同寻常。   倒是整个刑侦支队最闲的小组——积案组,看上去更加忙碌。   积案组最近侦破了不少悬案,已经完成了上头定的指标,按理说应该清静一段时间了。但肖诚心没给队员们放假,荷富镇那案子刚破,又开始在陈年案卷中翻找。   积案组的队员多半没有什么上进心,见他一心扑在案子上,还和重案组走得特别近,多少有些不满,但没人当着他的面提出来。   积案组的办公室小,位置也偏,肖诚心趴在一堆文件里睡着了,醒来一看,办公室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左右看了看,眸中渐渐聚焦,神色也由茫然变为了警惕。   离开积案组的办公室,他低着头,避开熟悉的监控摄像头,向漆黑的重案组办公室走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毒心(26)   “我操谁拿了我的冰红茶?”天气冷了,重案组几乎没人再“偷”曲值的冰红茶,曲值经常点一点瓶数,箱子里还剩多少瓶记得清清楚楚。花崇说他像藏坚果的松鼠,他说这叫人生的情趣,花崇白他一眼——数瓶子都成情趣了,人生追求简直低得发指。   “不是我,我现在向花队和小柳哥学习,喝养生茶。”张贸拍了拍自己的杯子,精神抖擞地扬一扬眉毛。   “你那算什么狗屁养生茶?”曲值不客气地说:“二十块钱一大包的茉莉花茶,养哪门子生?”   “二十块钱怎么了?瞧不起人民币啊?”张贸喝了一口,夸张地吐气,“我说曲副,这大冬天的,你也养个生呗,喝点儿热水,少喝你那加着各种香料的冰红茶,小心再过几年喝出糖尿病。”   “去去去!”曲值摆手,“喝出糖尿病了也不用你伺候。”   张贸扁嘴,小声嘀咕:“不识好歹……”   陆续有队员从办公室门外进来,瞧见曲值在找冰红茶,乐了,纷纷道:“怎么,又被人喝了?”   曲值开玩笑道:“肯定是你们!”   有人说:“是积案组的吧?他们最近不是经常往我们这儿跑吗?”   “积案组?”曲值外勤出得多,不常与积案组的队员打照面,只与肖诚心稍微熟一些。   “噢对了!”张贸突然想起在荷永山发掘鲁洲安骸骨时的事,“你们觉不觉得积案组的肖队变化有点儿大啊?”   “有吗?”曲值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他偷喝了我的冰红茶。”   一名队员笑:“曲副,你那箱冰红茶都是花队给你买的,你还计较上了?”   “正是因为那是花儿给我买的,我才得计较啊。”曲值说。   “曲副别打岔。”张贸压低声音,好奇道:“我去年还没被分到重案组来的时候,去积案组帮过忙,哎,积案组那叫一个懒散,肖队根本管不动。”   “倒不是管不动,是不想管。”一人说:“肖队自己就没什么干劲,加上以前积案组一年到头没任务没指标,跟个档案管理库似的,哪像咱们。”   “对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张贸说,“肖队现在是‘肉眼可见’地变勤奋了。郭枢这案子,说实话,肖队出的力不少,是他找来十三年前的案卷,还忙前忙后,任劳任怨的。我和他一起去接骸骨,他还说了一番挺有花队风格的话,像是故意模仿花队。”   “啧,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肖队这阵子简直成我们的‘外挂’了。”   “积案组也比以前积极了。”   “哎,别是准备和我们抢‘业务’了吧?”   大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讨论起来,曲值听了一会儿,将张贸拉到一边,“肖队还有什么异常举动没?”   张贸眨巴两下眼,“异常举动?”   曲值脸色沉下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抿了抿唇,“没事,我随便问问。”   说曹操曹操到,肖诚心竟是又从积案组溜达过来了。   众人看到他,突然开始起哄。   “肖队又来了?”   “积案组是空调坏了还是饮水机坏了?”   “来来来,这儿有冰红茶,随便喝。”   肖诚心往花崇的座位看了看,“花队还没到吗?”   “花儿和陈队去省厅了。”曲值说。   “哦。”肖诚心还真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冰红茶,一边拧瓶盖一边说:“你们最近有案子忙吗?”   “你可别乌鸦嘴。”一名队员道:“我们一忙就等于又有人遇害,这都快过年了,还是消停些好,大家安安稳稳过个年。”   张贸看了看曲值,发现曲值虽然盯着肖诚心,但注意力并不在肖诚心手里的冰红茶上。   奇了怪了,有人当着曲值的面拿冰红茶,曲值居然没反应?   “这倒是。”肖诚心笑了笑,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是抬了张椅子,准备坐下。   曲值问:“你们组也没案子?”   “啊?”肖诚心抬头,似乎没明白曲值的意思。   曲值语气轻松,“有案子你还不赶紧回去忙?”   肖诚心有些尴尬,“我就是找花队有点事儿。他不在我就先回去,晚点再来找他。”   见肖诚心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张贸越想越不对劲,“肖队到底怎么回事?”   “他和积案组其他人好像不太愉快。”袁昊也加入讨论,“积案组平时怎么样,大伙儿都知道,肖队以前不管事,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花队的影响,成天自己加班不说,还拉着别人一起加班。他组上的人对他有些看法。”   张贸乐了,“花队魅力真大!”   “是啊,和花队共事了这么多次,很难不被影响吧。”袁昊又道:“我看他最近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你想,重案组办的是什么案子,积案组平时干的又是什么事?两相比较,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可积案组轻松啊。”一名队员笑嘻嘻地说。   “轻松你就去呗。”袁昊道:“看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那队员摆手,“我天生闲不住,宁愿忙死,也不愿意闲死。”   “就是说咯。肖队可能也突然醒悟了吧。”   ??   花崇和陈争一同去省厅开会,陈争中途溜号,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会后花崇打不通陈争的电话,只得独自离开。   省厅外停着一辆熟悉的车,车窗降下来,柳至秦招手:“这儿。”   花崇快步走过去,刚坐上副驾,就被塞了一个才充好电的暖手宝。   “开会说什么要紧事没?”柳至秦问。   “没。”花崇将脸埋在暖手宝上,感觉浑身顿时暖和了起来,“陈队都溜了,你说这会能说什么要紧事。”   “陈队是溜去打听梧桐小区的案子了吧。”车缓慢地驶上主干道,柳至秦说:“我这儿倒是有重要的事得跟你汇报一下。”   花崇抬起头,“什么事?”   “昨天晚上肖诚心到我们办公室去了。”柳至秦目视前方,“凌晨1点21分到,2点03分才离开。”   花崇将暖手宝放在腿上,蹙眉,“我记得昨天夜里没人值班。”   “所以他才去。”柳至秦语气虽然平静,但车中的气氛却有些紧绷,“我今天看了监控,走廊上的摄像头没有一个拍到他。很明显,他故意避开了那些摄像头。”   花崇支着额角,低声道:“他想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柳至秦道:“办公室里不是也有监控吗,他避开了,坐在角落里,刚好被我安装的摄像头拍到。视频在平板里,你看看。”   花崇拿过平板,点开视频。   黑暗中,肖诚心鬼鬼祟祟地进入办公室,贴着墙根走了一会儿,看上去非常小心。   不久,他绕到会议桌边,无声地挪开凳子,坐下。   画面像静止了一般。花崇瞥向右下角的时间,才知画面并未静止,是肖诚心没有动。   “奇怪。”花崇说:“他坐那儿干什么?梦游吗?”   “梦游会特意避开监控吗?”柳至秦说:“别说梦游,就是正常人经过走廊,也不会刻意绕着摄像头走吧。”   “他这样子像是想做些什么,但又没做。”花崇开始快进,画面里的肖诚心一直坐着,没有多余的动作,顶多左右张望片刻。   在视频的末尾,肖诚心站起来,将凳子放回原处,原路返回。   “这就完了?”花崇不解,“有点儿诡异啊。”   “看完了?”柳至秦正在打弯,没有往平板上瞧,“看到他拿曲值的冰红茶了吗?”   花崇这才看到,肖诚心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冰红茶,站在原地喝了几口才再次向门口走去。   “他半夜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拿曲值的冰红茶?”花崇更诧异了,“不至于吧?”   “我也觉得很怪异,而且他的目的如果只是拿冰红茶,为什么要坐那么久?”柳至秦说:“他是在正要离开时折返,感觉像是突然口渴,想喝点儿水。”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花崇捏着眉心思考。   “我刚才去了一趟局里,曲值还在打听谁拿了冰红茶。”柳至秦说:“张贸说肖诚心上午去找了你一回,好像有什么事想跟你说。”   “他主动找我,绝对是和他手上的案子有关系。”   “也许不是。”   花崇侧目,“那还能是什么?”   “不知道。”柳至秦道:“反正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继续盯着他。”   ??   在省厅耽误了一天,花崇回到市局时已经接近下班时间。   肖诚心果然又在重案组。   “花队。”肖诚心坐在张贸的座位上,而张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怎么,有事?”花崇装作不知道夜里的事,态度和平时没有分别。   有队员在一旁搭腔:“嘿,花队你才回来啊?肖队今天来找你好几次了。”   “哦?”花崇看向肖诚心,“别是又有案子想丢给我吧?”   “不是,没有!”肖诚心手里还握着笔,摊开在桌上的是一份案卷,闻言将案卷合上,笔也放下了,“花队,今晚你有空吗?”   今晚?   花崇下意识看了柳至秦一眼。   柳至秦温温地笑道:“工作时间不够你占,还想占花队的休息时间啊?”   肖诚心面有难色,尴尬地搓了搓手,“就是,就是那个……”   “干脆点儿。”花崇说:“就是什么?”   肖诚心眼珠子转了转,走到花崇跟前,尽量压低声音道:“花队,那个,我,我想请你吃顿饭。”   这话其他人没听见,但柳至秦听到了。   花崇挑着眉梢,“无事献殷勤啊你?”   “有事!”肖诚心似乎很忐忑,声音压得更小,“就吃顿饭,行吗?我真的有事想和你商量。”   花崇冲办公室外抬了抬下巴,“找间空着的警室谈不行?”   “我,我还想感谢你一下。”肖诚心急道:“你之前帮我破了棘手的案子,我一直也没感谢过你。”   花崇本想说“没有必要”,又觉得应该借此机会,好好观察观察肖诚心,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后点了点头,“行,地方你定。”   肖诚心愣了愣,脸开始泛红,“吃,吃泰国菜行吗?我知道一家泰国菜餐厅,环境挺好的。”   “我无所谓。”花崇看了看时间,“下班就去?”   “我这就打电话去预订!”   肖诚心说完收拾好案卷,抱起就跑。柳至秦适才走近,“约你吃泰国菜?”   花崇抬眸,“要不你也一起。”   柳至秦笑,“他又没约我。”   “那你……”   “我跟着你。”柳至秦声音很轻,“现在我们不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但我要是也去,可能就没意义了。我找个地方待着,如果发生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花崇没有拒绝,“保持联系。”   ??   肖诚心选的泰国菜餐厅离市局也就三站路,生意红火,不到七点大堂已经坐满了人。肖诚心没订上包厢,好在抢到了靠窗的好座位。花崇刚一坐下,他就忙不迭地点菜,还亲自去拿饮料和水果。一通忙碌下来,额头上已经涌出汗珠。   花崇接过饮料,等着肖诚心开口。   “内什么,花队。”肖诚心举起杯子,“我先得感谢你这几个月对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和重案组的大家,我今年的任务,恐,恐怕难以完成。”   花崇礼节性地与他碰了个杯,“你今天请我吃饭,应该有别的事要说吧?”   肖诚心局促地点头,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冬阴功锅被端上来了,菜品摆了满桌,肖诚心只顾着招呼花崇吃菜,话说一半没了下文。   花崇索性先把话题撂出来,“昨天夜里你来我们重案组了?”   肖诚心吓得筷子都掉了,登时瞪大双眼,“你,你知道?”   花崇没说柳至秦在办公室里装了隐形摄像头,只道:“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来拿曲值的冰红茶?”   “不是不是!”肖诚心急了,“我只是当时突然口渴,就喝了他一瓶。我,我还他一箱就是!”   花崇打量着肖诚心。   面前的人最近行事很奇怪,像正在谋划什么事,也像藏着挺大的秘密,但和陈争口中“有问题的人”相比,似乎又差得挺远。   花崇放下筷子,目光渐渐冷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很是严肃。   肖诚心不知是不是被慑住了,结巴道:“我,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想来你们重案组坐坐。我没动其他东西,只喝了一瓶水。”   “为什么心里不舒服要来重案组坐?”花崇说:“昨天你们积案组没有加班吧?你大半夜还待在局里?”   “今年不是还没过完吗?我想抓紧时间多处理几桩积案。”肖诚心低着头,“说实话,荷富镇那个案子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如果没有抓到郭枢,那鲁洲安就得一直被冤枉下去。像这样的案子说不定还有很多,我们每侦破一桩,可能就能把公正带给需要的人,不管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花崇喉结动了一下,终是没有打断肖诚心。   “一抓到郭枢,我就开始梳理下一个积案了。”肖诚心皱了皱眉,“但是我周围的人都不配合我,就挺,挺烦的。今年我们组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是年底,按以往的规矩,确实不用再忙案子了。可是,可是我还想办更多的案子!”   说到这里,肖诚心激动起来,“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们积案组,就档案管理库嘛。我以前觉得当个‘档案管理员’无所谓,反正清闲,还安全,对外一说,和你们重案组、刑侦一组二组都是刑侦支队的刑警。但现在,我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日子了!我半夜跑去重案组,主要是因为我心里憋得慌,留在积案组我干什么都不得劲,去你们那儿坐坐,我感觉才好一些。我组上的队员对我有意见,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半夜去重案组发呆,还故意避开监控了,没,没想到还是被拍到了。”   花崇辨别着肖诚心所言的真假,颇感无奈地发现,肖诚心此时爆发的情绪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早就想找你和陈队谈心了,但一直没能下定决心。”肖诚心正襟危坐,“昨天我在你们办公室想了很久,觉得,觉得不找你说说,我这个年都过不好!”   花崇叹气,“你想调到重案组来?”   肖诚心脸颊红得厉害,“是!”   “和陈队说过了吗?”   “还没有。”肖诚心咽了咽唾沫,一副终于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了的模样,“我知道这事很唐突,甚至很任性。我在刑侦支队荒废了很多年,一直没什么上进心,现在突然想拼一把,但能力和经验各方面都有欠缺,可,可能连重案组最年轻的队员都比不上。花队,我今天找你,不是非要你同意我来重案组,我……”   “我也没有这个权力。”花崇抬手打断,“刑侦支队的人员流动由陈队说了算。”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向你表明我的态度。”肖诚心说,“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办案!”   花崇往他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饮料,“人事调动可能要等到年后了。”   肖诚心神情一顿,“花队,你愿意让我来重案组?”   花崇笑,“都说了人员流动由陈队说了算。我愿意不愿意没那么重要。”   “你刚才的意思就是你愿意!”肖诚心眼睛都亮了,“我虽然不足的地方还有很多……”   “行了,吃菜吧。”花崇不让他继续往下说,“郭枢这个案子,多亏你帮忙。”   ??   离开餐馆,肖诚心执意要送花崇回家,花崇跟他磨了半天嘴皮子,才说服他赶紧走。   柳至秦从一旁的咖啡馆出来,摘下耳机,递给花崇一杯拿铁。   “都听到了?”花崇问。   “嗯。”柳至秦说:“不算太意外。就是有点儿说不出口的郁闷。”   花崇喝了口咖啡,不解,“郁闷什么?还是说不出口的郁闷?郁闷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柳至秦眼神柔软地看他,“花队,你这是吸引了另一个组的组长来给你当下属啊。”   花崇怔了半秒,“啧。”   “还‘啧’?”柳至秦牵住他的手,温暖的掌心相贴,“肖诚心那么没进取心的人都被你感染了。记得我们刚帮积案组破案时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花崇说:“肖诚心把所有线索都撂给我们,抵触出外勤,一让他负责什么,就只顾着往后缩。胆子小不说,领悟能力也差。”   “连陈队都说,他这样的刑警,就适合待在积案组。”柳至秦吁出些许白气,捏了捏花崇的手,“但我们家花队有本事,硬是把一位消极怠工的同事给感染了。他今天跟你说这一大段话,我才仔细想了想。郭枢这案子,还有之前申侬寒的案子,他确实积极了不少,跟在洛观村时很不一样。”   “这和我没关系。”花崇说,“他在积案组耗了多年,又顶着组长的名头,没有机会接触重要案子罢了。敢干警察这一行,多半都有血性,他感受过侦破案件的痛快,心理上有转变也正常,别把功劳丢我身上。”   “谦虚了。”柳至秦笑,“还是因为你办案时特别吸引人,所以周围的人愿意跟着你,听你的。”   花崇偏过头,“特别吸引你吧?”   柳至秦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我就不一样了。”   “嗯?哪里不一样?”   “你办案的时候特别吸引别人。但所有时候都无差别吸引我。”   花崇抿唇笑。   “所以他们是你同事、部下。”柳至秦补充道:“而我是你男朋友。”   花崇压不住唇角的幅度,推了柳至秦一把,“大街上,别犯病。”   ??   肖诚心一边开车一边哼歌,心情难得地舒畅,经过一处红绿灯时还思考过要不要回市局,再把手头的案卷拿出来看一遍。   这阵子他内心相当纠结,每天都想调去重案组,又担心自己的能力被重案组拒之门外,也担心被拒绝之后受积案组排挤。以前工作就是混日子,得过且过,现在看到混日子的同事,会觉得烦躁不安。   患得患失,过得很不痛快。   如今把心头的想法都跟花崇说了,感觉就像一大块石头落地,顺利的话,也许年后就能去重案组报到了。   肖诚心眯了眯眼,不由得晃了晃头。   也许是兴奋过头,他竟然没有发现,一辆摩托正静悄悄地尾随着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毒心(27)   清晨,洛城下了一场入冬以来最大的雾,积案组一半人迟到。李一朝是组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一从公交车上下来,就心急火燎往办公室跑。   别人都是老油条了,迟到不迟到都那样,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他还不习惯这一套,急匆匆跑到积案组,脸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抹,就看向肖诚心的座位。   肖诚心是组长,也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成天神采奕奕,不是在忙积案组的案子,就是在重案组帮忙,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一朝资历浅,有些怕肖诚心,下班不敢走得太早,因为肖诚心还在忙碌。但同事们私底下都说,老肖最近吃错药了,不用理会,上班该干嘛干嘛,到了下班时间就撤,没必要跟着老肖耗。   话虽如此,李一朝还是不敢像前辈们一样迟到早退。今日实在是因为大雾天气才迟到,路上忐忑不已地想了一堆说辞,到了办公室却发现,肖诚心竟然不在。   “肖队呢?”他调整好呼吸,待心跳平复下去,才一边接水一边假装淡定地问。   “被堵在路上了呗。”一名同事正在吃热气腾腾的馄饨,“这么大的雾,不迟到才怪。”   “但老肖不该迟到啊。”另一名警员哼笑,“他不是每天都提前一两个小时出门吗?连我都到了,他还没到?”   “睡过头了?啧。”   “他也有睡过头的时候啊?不是挺得劲儿的吗?前天还想叫我和他一同加班呢!”   “人又不是机器,总有疲乏的时候吧。”   “哎,咱这积案组是什么地方,大家心知肚明,好好过日子不好吗?非要搞得大家都那么忙。忙完上头给的任务不算,还巴巴跑去重案组帮忙。重案组那可是花崇的地盘,陈队最看中的地儿,咱们能帮什么忙啊,还不如老老实实混着呢。”   “谁说不是呢?我要是想冲到一线去,干嘛窝在这儿啊。我说这老肖就是一时糊涂,想过破案的瘾,才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他想逞英雄自个儿逞去,别拉上我。我啊,就想在这儿养老喽!”   办公室没多少人,同事们不痛不痒地聊着天。关于肖诚心的话题明明是李一朝挑起的,他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回到座位上,他又往肖诚心的位置看了看,心底莫名其妙涌起一股不踏实感。   原来肖队也会迟到吗?   ??   与积案组的闲散相比,重案组简直是另一派景象。无人迟到,更没有人议论上司。突然降临的大雾不是迟到的理由,曲值到得最早,想到有人可能因为大雾而来不及吃早餐,还买了一堆鸡蛋饼扔在会议桌上。   张贸拿着牙刷和毛巾,打着哈欠从门外进来,眼睛半睁半闭,一看就没有睡好,拿过两个鸡蛋饼就开啃,边嚼边说:“谢了啊曲副。”   “昨天没回家?”曲值问。   “家里网络维修,上不了网。”张贸说:“回家等于回到原始社会,不如赖在这儿。”   队员们陆陆续续到了,花崇买的是蜂蜜蛋糕和牛奶吐司,和鸡蛋饼丢在一块儿,见者有份。   柳至秦直接去了技侦组,没跟着花崇一起到重案组。   张贸把翘着的头发压了压,喊道:“花队,小柳哥呢?”   “找他有事?”花崇摘下被柳至秦裹在脖子上的围巾,还没来得及落座。   “有个视频想给他看看。”张贸走到花崇跟前,“我这两天没别的事,就把郭枢打工的那家蒸菜馆的监控调来看了看。那馆子条件太差,一共也就收银台那儿有个劣质摄像头,画面很不清晰。”   花崇抬眼,“发现什么了?”   “看到一个人,有点眼熟,但确实看不清。”张贸说:“可能需要小柳哥或者技侦组做些精细化处理。”   “眼熟?”花崇问:“谁?”   “就以前你让我查的陈辰。”张贸摆弄着移动硬盘,“你还记得他妈?就吕可那个案子里,自杀护士陈娟的弟弟。”   花崇心头突然一紧。   “陈辰本来在国外念书,陈娟自杀后,他就转回国内念大学了,毕业后无故失踪,小柳哥还说过,他要么已经遇害,要么是刻意隐藏行踪。”张贸继续道:“在我们抓捕郭枢之前,有个很像陈辰的人多次出现在蒸菜馆,每次都是一个人,却点上一桌子菜,但又不怎么吃。”   花崇立即道:“视频给我看看。”   如张贸所说,一个外貌与陈辰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果然出现在蒸菜馆,并且行为诡异,不像是吃饭,倒像是盯梢。   花崇感到一股凉意。   如果视频中的年轻男子当真是失踪的陈辰,那他与郭枢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郭枢工作的地方?   郭枢,陈辰,两人都与“失踪”有关,这意味着什么?   “我是昨天半夜看到这个人的。”张贸紧皱着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太晚了,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就感觉,感觉很不踏实。陈辰失踪得太蹊跷了,突然就凭空消失掉。我上次调查得其实不算仔细,现在越想越不对。”   花崇心中疑虑更多,站起身来,吩咐道:“你马上去技侦组,找小柳哥也行,找袁昊或者其他人也行,先把这个视频处理出来。”   “是!”张贸问:“花队,你要去哪?”   花崇披上刚脱下的大衣,“见郭枢。”   ??   郭枢目前被拘在看守所,精神状态比之以前,已经判若两人。   体检报告证明,他身上并未出现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状,他是健康的。   这该死的健康!   他一双眼睛全无神采,木然地看着花崇,嗓音沙哑地说:“又想拿什么来打击我?直接把我枪毙了吧。”   花崇拿出陈辰的照片,“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郭枢接过照片,端详许久,神情渐渐改变。   “你有印象。”花崇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郭枢抬起头,“什么意思呢?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花崇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最近才见过他,他多次到蒸菜馆用餐。”   “是吗?”郭枢状似苦恼地挠了挠脸颊,“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警官,你为什么突然拿着这人的照片来找我。”   花崇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扬,冷淡地睨着郭枢。   他知道郭枢在打什么主意。   郭枢不是一般的犯罪嫌疑人,这人对心理学有所了解,逻辑思维能力也不差,必然能想到他此时出现,还带着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某个答案。   对郭枢来讲,这或许是个值得一搏的筹码。   但他不乐意让郭枢如愿。   两人对峙着,花崇不说话,郭枢也不说话。少倾,花崇眯了眯眼,冷笑着站起,“看来你不打算对我说实话,那行吧,回你的屋子待着去。”   郭枢身子前倾,紧张道:“等等!”   花崇笑,“怎么,有话想对我说?”   郭枢额前出了汗,双手抠着桌沿,“如果我告诉你……”   “跟我讲条件啊?”花崇不屑,“郭枢,看清楚你现在是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条件?”   他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可散发在外的威势却让郭枢不禁缩了缩肩膀。   “你觉得我今天是来找你合作?”花崇手指夹着照片,“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郭枢被打乱了阵脚,慌张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崇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别开了眼,才再次将照片丢在桌上,“这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蒸菜馆找你?”   郭枢瞳孔骤缩,“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没有找过我!”   “是吗?”花崇按捺着心中的不安,面上仍是游刃有余,“但你刚才的反应,不像不认识他啊。”   “我真的不认识他。”郭枢说:“我有必要欺骗你吗?”   花崇撑住桌沿,身躯挡住些许光亮,投下颇有压迫感的阴影。   郭枢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些许,“他到过蒸菜馆几次,点得多,吃得少,我注意过他。”   花崇食指在照片上轻点两下,“你确定是他?”   郭枢点头,有些不耐烦,“确定,你要是不信,就去调监控,他坐得离收银台近,可能拍到他了。”   花崇直起身子,眼尾轻垂。   郭枢抬起头,一与花崇对视,就狠皱起眉,“我知道的就这些,我和这人没有关系。我杀了多少人我认,但和我无关的事无关的人,你们别往我身上套。”   离开看守所,花崇靠在车边抽烟。   监控视频的清晰度不够,无法辨别出现其中的人是不是陈辰,但郭枢刚才看到的却是陈辰本人的照片。   在郭枢的形容里,陈辰正是视频里那个行为诡异的年轻男人。   所以陈辰其实并没有失踪,而是从钦省来到了洛城?   如果郭枢没有撒谎,他的确不认识陈辰,那陈辰前往蒸菜馆的目的是什么?   监控里,陈辰只在郭枢工作时出现,后来郭枢被捕,陈辰就再也没有去过蒸菜馆。   陈辰是冲着郭枢去的。   这时,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花崇拿起一看,是柳至秦。   “张贸送来的视频已经处理好了。”柳至秦说:“应该就是陈辰。”   花崇吁出一片寒气,“我马上回来。”   ??   “只能精细化到这种地步。”柳至秦坐在靠椅上,右手握着鼠标,“我刚才用我们掌握的陈辰的图像资料做过对比,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他。郭枢那边怎么说?”   花崇盯着显示屏,眸色如墨,将一支录音笔放在桌上。   柳至秦站起来,戴上耳机,走到警室的一个角落里。   许久,他抬起头,看向显示屏。花崇还站在那里看视频,察觉到他已经听完了,转身问:“有什么想法?”   柳至秦卷起耳机的线,眉心轻轻皱着,“郭枢说的可能是事实,他只是注意到了陈辰,却并不认识陈辰。”   花崇点头,“我也这么想。而且前阵子查案时,郭枢身上的每一个秘密都已经被我们翻出来,他和陈辰、陈辰背后的陈家根本没有任何关联。”   “可‘失踪’的陈辰却盯上了他……”柳至秦嗓音渐低,“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个会在什么情况下被另一个盯上?”   “刚才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花崇说:“假如陈辰去蒸菜馆是有目的的,而郭枢就是他的目的,那郭枢就等于莫名其妙被盯上。这没错吧?”   “嗯。现在看来是这样。”   “你记不记得,尹子乔的死也很莫名其妙?”   柳至秦眼色一寒,冷意顿时在周身流窜。   “尹子乔大晚上被割喉,我们查了那么久,却发现有动机的人全部清白。”花崇靠在桌边,微垂着头,“那么杀害他的人,可能根本没有正常的动机。他的伤口和梧桐小区死者的伤口相似,我们上次还讨论过——尹子乔和黄才华也许都是被凶手随机选中的,而凶手杀害尹子乔,说不定是为袭击梧桐小区做准备。”   花崇停顿片刻,眼中的墨色更深,“我越想,就越感到郭枢和尹子乔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尹子乔已经被杀了,而郭枢现在在我们手上。”   “如果我们晚一步,郭枢也许已经遇害?”柳至秦快速消化花崇的思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郭枢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犯案的时候,背后有另一个人想要自己的命。”   “陈辰就是这个人。他去年突然销声匿迹,不是失踪,是被某个组织所吸纳。”花崇右手成拳,敲着下巴,“看来得详细调查陈辰了。他出现在蒸菜馆,附近的公共监控说不定拍到过他……”   “花队。”柳至秦打断,“尹子乔的死可能与涉恐袭击有关,而现在看上去,郭枢与尹子乔有相似之处,盯着郭枢的是陈辰,那这么一来,我们查陈辰,就是查涉恐组织。”   花崇神情肃然,“对。”   “上面不允许我们插手梧桐小区的案子。”柳至秦道。   花崇沉默两秒,“但我们一直没有真正放手,不是吗?”   柳至秦笑了,“我这就去安排。”   ??   案情扑朔迷离,花崇不敢轻易相信身边的人,也不愿将无辜的人拖入危险中。张贸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了大半天,一见花崇从技侦组回来,就凑上去道:“花队,要不你让我去一趟钦省吧,陈辰老家在那边,去年他失踪后,警方也立过案,说不定能查出些什么。”   花崇说:“先联系他的父母。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他的父母久居国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对,陈娟自杀之后,他们就很少回国了。”张贸问:“不去钦省吗?钦省可能有线索。”   “去是得去,但我想和陈队商量一下。”花崇说:“陈队今天又不在。”   张贸睁大双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花队,昨天肖队找你干什么啊?”   花崇这才想起,自己把肖诚心的事给忘了。还得找机会跟陈争汇报一下,肖诚心想调来重案组就调,反正重案组现在人手紧张,多一个肯把心思放在案子上的人没什么不好。   但此时还不便向队员们透露。   “请我吃饭啊,还能干什么?”花崇摆手,想将张贸赶走。   “只吃饭啊?”张贸不大相信,“哎,肖队今天怎么没来?”   “他不来很奇怪?”花崇说:“他要天天往我们这儿跑,积案组的兄弟该不乐意了。”   “可他就是天天往我们这儿跑啊。”张贸乐呵呵地说:“他还爱喝曲副的冰红茶呢!”   花崇不经意地看向办公室门口,意识到似乎是从查申侬寒开始,肖诚心就每天来重案组报到。   今天怎么没来?   昨天才表了决心,今天突然退缩了?   这似乎不太正常。   这时,正好有积案组的队员赶来,进门就问:“我们肖队在你们这儿吗?”   花崇一看,隐约记得对方叫“李一朝”。肖诚心有次还说过,小李那么年轻,不知道怎么被分到积案组来了,挺可惜的。   张贸有些惊讶,“我刚还在想肖队今天怎么还没来。怎么,他不在积案组?”   李一朝慌里慌张地说:“在我还来你们这儿找啊?肖队一直没来,手机也打不通。今天上午我还觉得没什么,但这都下午了,他从来没有无故缺勤过。”   张贸愣了,“不是吧?一天都没来?”   花崇蹙眉,想起昨天晚上和肖诚心分别时的情形。   肖诚心行为举止并无异常,还说了句“明天见”。   “我还以为你们给他安排了什么任务。”李一朝忧心忡忡,“他别是出什么事了吧?我听说重案组挺危险的……”   花崇立即拿起手机,找到肖诚心的号码,拨了过去。   无法接通。   “打不通?”张贸问。   “嗯。”花崇看了看李一朝,知道这小警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对张贸道:“去查一下肖诚心的住址。”   “是!”   ??   夜幕降临,黑夜在夏日预示着浪漫,但在冬季却只剩下萧索。   肖诚心居住的小区十分普通。因为小区内的车库容量不够,很多住户都将车停在外面,再步行回家。   从小区几个大门和单元楼的监控看,肖诚心昨天根本没有回家。   一名上了年纪的门卫说:“小肖啊?他没有回来,我敢肯定他没有回来。他每次经过我这门岗,都会跟我打招呼,特别是晚上。昨晚正好是我执勤,如果他回来过,我一定知道。”   夜色落在花崇眼中,寒意毕现。   肖诚心,一名刑警,突然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毒心(28)   私家车在小区外的林荫道上停得密密麻麻,有的甚至侵占了人行道。路灯坏了很多盏,周围黑黢黢的。李一朝打着电筒在各条停满车的小路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肖诚心的车——一辆极其普通的白色比亚迪。   它静悄悄地停在树木和建筑的阴影里,车身上覆盖着几十片落叶,看上去很是孤单。   昨天夜里刮过一阵不小的风,落叶应当是那时候掉落的。它前后的车大约是因为今天晚上才停在这儿,车身上几乎不见落叶。   花崇闻讯赶到,站在车边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条路离小区其实不算近,步行得花接近十分钟,就算走得快,也需要六分钟左右。肖诚心将车停在这里,应当是因为在离小区近的地方找不到停车位。   花崇想起昨晚和肖诚心分别时的时间,略一推算,低声道:“他昨天来到这里时应该是9点左右。”   “我刚才问过门卫,这片儿规划得早,现在私家车数量暴增,每天晚上7点之后,小区外最好的位置就被停满了,回来得晚的业主只能去别的地方找车位。这条小路因为偏僻,照明设施陈旧,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位置了,一般不会有业主愿意将车停在这儿。”柳至秦单手撑在车门上,神色不太好看,“肖诚心昨天已经回来了,但却没有进入小区,单元楼的摄像头没能拍到他,他家里也没有被动过的迹象。花队,如果他出事了,那必然是在这条路上出的事。”   花崇抬起头,看着最近的一盏路灯,眼中倒映着昏暗的光。   这条路属于背街,没有监控,谁都可以来这儿停车,同样,谁都可以躲藏在隐蔽处。   肖诚心是被什么人劫走了?还是……   已经遭遇不测?   但为什么是肖诚心?   这时,李训扬了扬手,喊道:“花队,附近没有有价值的痕迹!”   柳至秦叹息,“这里白天车来车往,就算有什么痕迹,也已经被覆盖、破坏了。”   花崇突然道:“血迹呢?”   李训怔了一下,“看不到,要做鲁米诺测试?”   李一朝显然被吓到了,“有血迹的话,是不是就说明肖队他,他……”   张贸压低声音道:“别大惊小怪!谁也没说肖队可能遇害了!”   李一朝更加害怕,深呼吸几口,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花崇看着夜色下延伸向黑暗深处的小路,“算了,这种路面如果真的存在血迹,那要清除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会很费工夫。有人肯花大力气清除掉血迹,那必然会清除得更加彻底。”   柳至秦赞同,“彻底到连鲁米诺测试都发现不了血迹的地步。”   花崇转身,“肖诚心的手机定位到了吗?”   “正在定位。”柳至秦说:“手机关机,定位得花一些时间,袁昊一会儿会联系我。”   正说着,袁昊的电话已经来了。柳至秦接起,听了几秒道:“我这就去!”   ??   娄锐满脸褶子,肩膀和脖子缩得厉害,一双手不停地搓着,操着乡音道:“这个手,手机,是,是我今天早上捡到的,你们要就,就拿去。我没有偷,我连机都没有开。我自己有手机,这个我,我打算交给我们队长的。”   手机已经被装进物证袋。花崇拿起物证袋看了看,发现机身上有几处磨损。而他分明记得,这手机是肖诚心最近才买的。昨天晚上在泰国菜餐厅,肖诚心将手机放在桌上,那时手机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你在哪里捡到这部手机?”柳至秦问。   “就在春叶巷,我负责那儿的清洁。”娄锐脸上的愁容更深,“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干过坏事。”   柳至秦递给他两根烟,语气温和,“老人家,我们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在找这部手机时偶然得知它在你手上。你说你是早上打扫卫生时在春叶巷捡到它,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   娄锐接过烟,用自己一块钱一个的塑料打火机点燃,精神略有放松,“当时是6点多钟,天还没亮,业主们还没有把车开走,巷子里很清静,只有我一个人。昨天半夜起了大风,很多树叶被吹下来,我扫着扫着,就觉得不对劲,一看,树叶下面居然有一个手机。”   春叶巷就是肖诚心停车的地方。柳至秦将娄锐带到那儿,问:“你记得手机掉在哪里吗?”   娄锐紧跑几步,右脚在水泥地上重重踩了几下,“这儿。”   柳至秦一看,那地方离肖诚心的车只有不到十米。   花崇注意到,娄锐站的位置实在算不上隐蔽,夜里如果有人经过,看见手机说不定也会捡起,轮不到娄锐,于是问:“这里晚上几点之后就几乎没人了?”   “八点多就没人了。”娄锐说:“好些人在这条路上被抢过,大家都害怕!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尤其是年底,找得到别的车位的人都不会把车往这儿停,路过就更不会了,外面有大路,谁乐意走这条小巷?我是没办法,必须在这里搞卫生。不过打劫的一看我这身环卫工人服,也知道我身上没油水可捞,我倒是安全。”   花崇想了想,让一名队员带娄锐去做笔录,然后从柳至秦那儿拿了根烟,说:“肖诚心的手机摩擦严重,不像是单纯掉落在地上造成。很可能是肖诚心遭到袭击,手机掉落,在扭打过程中有人踩踏过手机。”   “肖诚心离车十米就被攻击,对方选在这种地方下手,是一路跟踪还是提前潜伏?”柳至秦说。   “肖诚心最近好像没有准时下过班。按理说,他开车回家时,好的停车位都已经被占,他只能选择这个春叶巷。”花崇道:“对方可能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惯。不过他每天回家的时间不定,有时甚至不回家,直接住在局里。要想在巷子里等他,得耗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那就是跟踪了?”柳至秦说:“如果是跟踪,查道路监控的话,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花崇点头,拿起手机,“我给交警那边打个电话。”   ??   肖诚心的突然消失惊动了陈争。半夜,陈争赶到市局,直接将花崇和柳至秦叫到办公室,“到底怎么回事?”   洛城市局不是没有出过刑警失踪的事,但出事的刑警要么来自重案组,要么来自刑侦一组,从来没有谁来自积案组。   常年与恶性刑事案件打交道,刑警很容易被记恨,一线刑警明白这一点,平时都很注意自己的安全,自从陈争成为刑侦支队队长,几个小组就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事。   陈争不解,“怎么会是肖诚心?”   “我也觉得奇怪。”花崇道:“不太像是寻仇,但从手机上的刮痕来看,肖诚心确实和人打斗过。”   “不是寻仇,为什么要打斗?抢劫就更不可能,没道理有人要抢他的东西,还把他人也一并劫走。”陈争道:“肖诚心好歹是一名刑警,他不应该被随便一个人轻易制服。”   “但现在的事实就是,那个人制服了他,将他带走。”柳至秦说:“他失踪了。”   陈争紧拧着眉,“不对,这太奇怪了。肖诚心办的那些案子不足以给他拉上太多仇恨,而特别恨他的人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连作案的机会都没有。能制服他的人必然不普通,可这种人为什么要向他动手?”   花崇眸色沉沉,陈争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   一时间,办公室里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柳至秦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思路——肖诚心被人袭击、带走。那如果换一条思路呢?”   陈争神情一滞,“什么意思?”   柳至秦声线渐凉,“有没有可能,肖诚心是自己走掉了?”   花崇回头,“不像,他昨天还和我说,想调来重案组。而且如果是自己走掉,手机为什么会被落下?手机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刮痕?”   陈争抬手打断,“肖诚心想调去你们重案组?”   花崇将昨晚的事告知陈争,又道:“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他就失踪了。”   陈争沉默,右手覆盖住半张脸。   “假设那些刮痕是他,或者别人故意弄出来的呢?”柳至秦说:“路上的痕迹很容易被破坏,但是手机上的痕迹不会被破坏。刮痕是个陷阱也说不定。”   陈争掀起眼皮,“你认为肖诚心是故意弄出失踪的假象?”   花崇看向柳至秦,“我们昨天讨论过……”   “嗯,昨天的确讨论过——肖诚心应该没有问题。”柳至秦道:“但今天出现了新情况。他消失得蹊跷,被人劫走、主动离开都有可能。”   陈争站起来,在窗边来回踱步。   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响动。   陈争问:“谁?”   “陈队,是我。”一个声音道。   “是曲值?”花崇起身开门,见曲值脸色难看,问:“怎么了?”   “有事想跟你们汇报一下。”曲值关上门,落座后道:“肖队突然失踪,安危未定,我本来不该现在说这话,但我心里实在没底。”   陈争问:“和肖诚心有关?”   曲值点头,“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似乎太关心我们重案组了。”   “他有调到重案组的意愿。”陈争说。   “调来之后呢?”曲值说:“他是想调来重案组,还是调来重案组做其他事?”   这个“其他事”指的是什么,在座者都明白。   花崇支住额角,目光幽暗。   “还记得邹媚的案子吗?”曲值说:“当时你们很多人都在洛观村,我和其他兄弟在洛城。我们已经锁定邹媚了,七氟烷的线索也没有对外公开。如果不是风声走漏,邹媚不会被灭口。”   “你怀疑是肖诚心?”陈争夹着烟,眼尾眯出几道细纹。   “当时我谁也没怀疑。”曲值说:“知道七氟烷的不止重案组、积案组、刑侦一组。起码在市局里,七氟烷不是秘密。但现在倒回去想,这段时间以来谁的行为最不正常?”   “你这么一说……”陈争慢慢道:“如果肖诚心有问题,他现在突然消失,倒是符合小柳刚才提出的设想。”   迷雾重重,每个人都眉头紧锁。   突然,花崇轻声说:“但他为什么在向我表决心之后突然离开?他这么做,图什么?”   柳至秦偏过头,看见花崇线条分明的侧脸。   花崇又道:“我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所以你倾向于相信肖诚心?”陈争说。   花崇摇头,“现在没有足够的线索让我相信他,同样也没有足够的线索让我认定他有问题。当务之急,是尽早找到他。”   “这倒是。”陈争叹了口气,摆手道:“是我太急了。去吧,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我。”   ??   离开陈争办公室后,花崇快步向交警支队走去。柳至秦紧随其后,“刚才你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嗯?哪里意外?”   “你心里是愿意相信肖队的吧?”   花崇停下脚步,“我只是觉得,你们刚才的假设过于牵强。”   “但如果是以前,就算你认为牵强,也不会随便放过。”柳至秦说,“你会追根到底。”   花崇顿了顿,“可能是我感情用事了——肖诚心,他昨天向我剖白内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终于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人。”   少倾,柳至秦抬起手,理了理花崇翘起的衣领,“花队,其实你也有温柔的时候。”   花崇眼尾微动,“我只是不想去质疑一个正在努力寻求改变的同事。走出舒适圈很难,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更难。如果肖诚心没有问题,如今身陷困境,而我们还在怀疑他——这实在是有些残忍。”   柳至秦点头,“走吧,看看道路监控有没有拍到什么。”   快到交警支队时,花崇突然停下,看向柳至秦,眼中似有话。   “怎么?”柳至秦问。   花崇说:“如果我的判断有误……”   柳至秦低笑着摇头,“放心,还有我在。你温柔的时候,就由我来负责‘冷酷’好了。”   ??   袁昊已经在交警支队守了几个小时,一见花崇和柳至秦到了,立即招手:“来来来,看看这辆摩托是怎么回事!”   道路监控在部分路段上并不连续,技侦组在经过海量筛选后,锁定了一辆摩托。   “这辆摩托是不是在跟踪肖队,现在还不好说,很有可能只是同路。”袁昊道:“他们之间隔得不算近,如果是尾随的话,距离会比现在近。离开主干道之后,肖队先去了春晖巷,那条巷子位置更好,路灯也比较亮。可能是没有找到停车位,肖队才挪出来,去了春叶巷。”   花崇指了指屏幕,“那摩托呢?”   “摩托没有跟着肖队进入春晖巷,在前面一个路口就拐弯了。”袁昊说:“那巷道里没有监控,我查看了附近其他的摄像头,都没有发现摩托的踪迹。”   “那片居民区里的巷道错综复杂,摩托不是不可能绕远路驶入春叶巷。”柳至秦说。   “但这就不是‘跟踪’了啊。”袁昊道:“摩托先从主干道上离开,骑摩托的人怎么知道肖队要去春叶巷?”   “他不知道。但他只能在春叶巷作案。”花崇撑着下巴,“如果换一个路灯明亮、不那么偏僻的巷子,他没有机会下手。”   袁昊愣了愣,一拍脑门,“倒也是这个理!”   花崇上半身前倾,看清摩托后方的车牌号,“函??A R7166,先找到这辆车和车主。”   “行,我马上去办。”   花崇抄着手,又看了一会儿视频,问:“如果做精细化处理,能看清这人的脸吗?”   柳至秦摇头,“他带着头盔,只能从体型上分辨,是个男人。”   “假如肖诚心就是被他带走。”花崇沉声思索,“他会是谁?”   ??   摩托车的车主很快被查到,出人意料,竟然是一位中年女性。   “詹娜,51岁,洛光职业技术学校的老师。”柳至秦将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今年3月就去R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这辆摩托一定是被人偷了。”   “那这么看,那个骑摩托的人就更加可疑。”花崇问:“找到摩托了吗?”   “没有,春叶巷周围已经搜索完毕,现有的监控也都查看过了。”柳至秦说,“暂时还没发现摩托。”   “一辆摩托能不能把肖诚心带走?”花崇说,“肖诚心当时可能已经被制服,但用摩托带走还是有不小的困难。”   “有人用轿车将肖诚心和摩托一并运走了?”柳至秦想了想,“这也有可能。但如果劫走肖诚心的是轿车,那查起来就更加麻烦了。”   花崇一宿没睡,脑子晕晕沉沉,正想泡杯茶醒醒脑子,就见张贸红着眼冲了过来。   显然,张贸也忙了个通宵,眼白已经被红血丝侵占。   “花队!花队!”张贸喊道:“我这边有情况!”   花崇想起不久前才安排张贸详查陈辰及陈家父母,问:“查到什么了?”   “陈辰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张贸说,“在L国被人杀害!”   柳至秦闻言转身,“遇害?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10月!”张贸说:“就在陈辰失踪后不久。而且你们猜,他们是怎么死的?”   花崇脱口而出:“被割喉?”   ??   洛城又起了雾,清晨,洲盛购物中心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连烽坐在落地窗前,心情不错地勾着唇角,自言自语道:“花崇,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肯放手。”   一人推门而入,气喘吁吁。   连烽问,“处理好了吗?”   那人点头,“嗯。”   “辛苦了。”连烽指着桌上的茶壶,“给你泡的茶。”   来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笑道:“你的计划果然比我想的高明。”   连烽无声地笑。   来人又道:“你这个人,也比我绝情。” 第一百五十八章 毒心(29)   陈辰的父母陈兆添、周春柳夫妇多年前便已加入L国国籍,最后一次回国省亲是四年前。陈辰也曾在L国念大学,但在陈娟自杀后便回到国内。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家人里,只有陈娟从未去过L国。   花崇正在浏览柳至秦以非正常手段取得的案件一手资料,上齿轻轻咬着下唇。   陈氏夫妇在L国从事家用健身器材经销,生活水平在当地属于中等偏上。去年10月6日,他们被生意合伙人发现死于自家别墅中,颈部被划开,周围血液干涸,尸身呈严重腐败状。别墅里开着暖气和加湿器,高温高湿是加速尸体腐败的重要原因。   花崇点开现场图片并逐一放大,盯着二人的伤口看了许久,“刀痕凌乱没有章法,凶手起码在陈兆添脖子上划了二十多刀。”   “按照法医的说法,凶手几乎将陈兆添的头割下来。”柳至秦站在花崇身旁,手中拿着一份打印下来的尸检报告,“陈兆添被划了二十九刀,周春柳被划了八刀,伤痕反映出凶手作案时狂暴、极端愤怒的情绪,凶手应当是在复仇、泄愤。”   “案子一直没能侦破。”花崇松开鼠标,往后一靠,抬手按揉酸胀的眼,嗓音沙哑,“入室杀人,别墅里应该不缺证据。”   “但室内和周围的监控全部被干扰。”柳至秦道:“凶手的足迹也被清理干净,警方没能拿到任何重要线索。”   花崇突然睁开眼,“又是监控被干扰?”   柳至秦垂眸,“嗯?”   “梧桐小区出事的时候,监控也被干扰了。”花崇抬头,“两边都涉及网络入侵啊。”   柳至秦神色略变。   “我得去一趟钦省。”花崇站起来,“陈家这几年遭遇的事太蹊跷了,五年前陈娟自杀——这件还算是有原因,但后来陈辰无故失踪,陈兆添周春柳被泄愤割喉,凶手在逃,这就难以理解了。陈辰的老家在钦省,去年钦省警方还就他的失踪立过案,他们掌握的线索肯定比我们多。”   柳至秦道:“行,我和你一起去。”   花崇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怎么?”柳至秦问。   “洛城这边不能没有人盯着。”花崇叹息,“肖诚心现在下落不明,如果我们俩都去钦省……”   柳至秦抿唇,右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捏成拳头。   花崇捋着额发,“算了,不想这么多。你暂时留下,钦省不算远,我快去快回。”   柳至秦回头,“要叫上特警支队的人吗?”   “不用。”花崇摇头,“兴师动众,反倒打草惊蛇。”   ??   同一时刻,首都,公安部特别行动队。   “寻哥,我们又要去洛城了?”乐然熟练地拆装着步枪,时不时扯一扯头上的毛线帽。前阵子他自己剪头发,把发型给剪坏了,自作主张去街边的小发廊修理,被修成了贴皮的青茬。倒是不难看,还衬得他五官标致,但大冬天冷得慌,沈寻给他买了顶帽子,他在室内也戴着。   “嗯。”沈寻正在看梧桐小区大案的资料。这案子涉恐,而函省警方迟迟无法侦破,又传出省厅与市局不睦、相互猜忌的流言,上头有意让特别行动队接手。   “那太好了。”乐然“咔哒”一声,完成了枪械组装的最后一步,得意地挑了挑眉,“我早就想再去一趟洛城了!”   沈寻笑着看他,“为什么?”   “花队还差我一顿饭呢。”乐然舔一下唇角,瞳仁亮亮的。   “你就惦记着饭,我饿着你了?”   乐然蹦了两步,“寻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沈寻说着站起身来。   “这么快?”   “你的至秦哥需要我们。”沈寻拿起电话,拨了个内线,简要交待几句就挂断了。   乐然听完,惊讶道:“特警组也要去?”   “嗯,以防万一。”   ??   椿城是钦省的省会,虽然和洛城同一级别,但城市发展远不如洛城。   黑云压顶,花崇动用陈争的关系,在椿城市局拿到了一份针对陈辰失踪案的详细的侦查报告。   这份侦查报告里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   现年25岁的陈辰并非陈氏夫妇所出,他已经自杀的姐姐陈娟也非陈氏夫妇亲生。两姐弟没有血缘关系,都是在二十多年前被陈氏夫妇收养。   陈兆添早年靠制作皮具起家,后来跟风搞起房地产。陈家富裕,在钦省属于上流阶层。但周春柳无法生育,致使陈兆添无法拥有自己的血脉。   陈辰和陈娟虽然都是陈家收养的孩子,但成长环境迥异——陈辰被送往椿城最好的私立学校,而陈娟直到高中毕业,念的都是普通学校。   陈娟成绩不错,但高考后没有念大学,而是进入了洛城的一所卫校深造,此后几乎没有再回过椿城。陈辰则是在私立高中就读两年之后被陈氏夫妇送到L国,直到陈娟自杀身亡才回国。   在旁人的描述里,陈娟乐观开朗,身上完全没有富家子女的娇气,甚至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更易相处,不上大学也不是因为成绩差,而是向往“白衣天使”这一职业。陈辰与她完全相反,从小就阴沉乖戾,非常孤僻,小时候多次残杀小动物,在学校形单影只,从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整个初中和高一学年,陈辰一共进了十二次派出所,每次的原因都只要一个——伤害同学。   学生斗殴在校园里很常见,但像陈辰一样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的却不多。   陈兆添用钱摆平了那些被陈辰伤害的家庭。   越是落后的地方,钱的作用就越大。   不过尽管被陈氏夫妇宠爱,陈辰与他们却并不亲近。   他唯一亲近的人,是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陈娟。   陈娟离世之后,陈辰退学回国,性格渐渐改变,阴鸷里多了几分和善。他的大学室友甚至评价他——挺开朗的一个人,比我们大两岁,像个可靠的大哥。   “陈辰对陈娟的感情,可能不止是简单的姐弟情。”一名办案刑警道:“他与陈娟一同长大,幼时只听陈娟一个人的话。陈娟离开椿城,到洛城念卫校后,他才开始惹是生非。我们这边的心理专家说,他也许是想引起陈娟的注意。回国之后,他谈过一个女朋友,大三时和平分手。这女孩儿叫宁小寒,单就长相来说,与陈娟有几分神似。”   花崇虽感意外,却不至于惊讶,问:“你们查过陈辰失踪前的通讯和上网记录吗?”   “查过,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刑警道:“他的交际网很窄,只有同学、老师。他甚至没有与陈兆添、周春柳联系过。”   花崇低声道:“孤家寡人。”   “确实是个孤家寡人呐。”刑警摇头,“这和陈家的教育可能也有关系吧。我不太明白的是,既然陈氏夫妇把两个孩子都收养了,为什么要区别对待?陈娟不是他们的骨肉,如果他们有重男轻女观念的话,根本就不用收养陈娟。为什么收养了,却不好好抚养?”   ??   离开椿城市局,花崇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顿感头晕脑胀。   陈家四人均无血缘关系,陈娟自杀,陈兆添、周春柳惨死,陈辰在椿城失踪,却在洛城出现,出现的地点还是一名连环凶手打工的地方。   陈辰暴力倾向明显,残杀小动物的行为不可忽视——很多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幼时就有类似举动。   陈兆添和周春柳死于陈辰失踪后,与洛城近来一连串的案件一样,都是被割喉。陈辰与他们不睦,他们的死和陈辰有关吗?   最近几年陈辰没有出境记录,但实在想要秘密前往L国,也不是完全没有途径。   花崇深吸一口凉气,正要往前走,忽然听到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   “花!队!”   他转过身,循声望去,眼角倏地一张。   竟然是乐然!   半年不见,夏装换成冬衣,乐然戴着顶厚厚的毛线帽,他险些没认出来。   乐然大步跑过来,意思意思地敬了个礼,鼻尖冻得通红,“花队,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儿?来椿城查案吗?”花崇下意识往乐然身后看了看,没看到沈寻,却瞧见一个长相极其俊美的男人。那男人穿了身黑色长款羽绒服,裹着灰白色的羊绒围巾,双手插在衣兜里,看似闲散地投来一瞥,然后唇角上扬,弯起眉眼笑了笑。   花崇不认识他,心有诧异,收回目光,见乐然摇头道:“我们来协助你和至秦哥查案啊。”   花崇微怔,“协助我们?”   “上头派我们来的。”乐然说:“就梧桐小区那个涉恐袭击。”   花崇胸中陡然一轻。   梧桐小区大案此前由省厅负责,市局被排挤在外,重案组有心追查,却处处受限,陈争多次争取,四处活动,也没能寻找到一个突破口。   省厅与市局互不信任的后果就是,案子难破,而涉恐分子或许正在谋划下一轮袭击。   想到陈争与沈寻的关系,花崇突然明白过来,大约陈争这段时间争取的并非是与省厅联合查案,而是直接让级别更高的人接手,这样对重案组来说或许更有利。   而沈寻所在的特别行动队显然符合这一要求。   “沈队呢?”花崇问。   “他带着其他人直接去洛城了。”乐然说:“现在应该已经和至秦哥汇合了吧。”   “那你们这是……”花崇说着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黑衣男人。   乐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转回来,“你一个人在椿城,寻哥让我们过来支援你。”   花崇想,这大概是柳至秦的意思。   乐然说完冲黑衣男人招了招手,“昭凡哥,你站那儿干嘛?过来啊,给你介绍介绍。”   昭凡?   花崇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仔细一想,才记起这正朝自己走来的男人是全国特警系统里赫赫有名的王牌狙击手。   “这位是昭凡,狙击特别厉害。”乐然说,“其实我也是狙击手,但寻哥非要让他和一帮特警兄弟一起来。”   昭凡伸出手,“花队,久闻大名。”   花崇握住那只生着重重枪茧的手,手指一紧,就觉出这只手的分量。   “我们现在怎么安排?”乐然问:“留在椿城还是马上回洛城?”   花崇原本的计划是拿到陈辰失踪案的侦查报告,就火速赶回去,毕竟肖诚心的失踪让市局人心惶惶。但既然特别行动队已经赶过去了,凭柳至秦与沈寻的熟悉程度,应该能够妥善合作。   而椿城,也许还藏着更多尚未被发掘的秘密。   “不急着回去。”花崇道:“我还有事想了解。”   ??   青壮年失踪案在各个城市都属于比较尴尬的案子。立案之后查是肯定得查,但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就因人而异了。换句话说,就是可操作性比较大,有的地方随便查查了事,有的地方追查到底。陈辰这案子看得出椿城警方还是上了心的,但因为报警人是陈辰的同学,并非直系亲属,而陈辰的养父母早已不在国内,所以查到一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便暂时被搁置。   失踪案一旦被搁置,基本上就难有下文。   但目前陈辰出现在洛城,可能与涉恐组织有关,花崇必须知道更多关于他、关于陈家的细节。   乐然和昭凡都是随身带枪的,带的还不止一把。上车之后,乐然开车,昭凡拿出一把枪扔给花崇,“有机会咱们较量较量。”   花崇满心都是案子,分神乏术,一时不明白昭凡为什么老盯着自己看,还提出要较量枪法。   “我知道你。”昭凡说,“你射击的时候特别帅。”   被一个漂亮得和明星没差的男人夸帅,花崇抬起眼,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昭凡自顾自地笑,“枪收好,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等案子解决了,你和柳至秦一块儿来特别行动队,我们换大狙试试。”   花崇觉得这人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似乎过于热情,话也挺多。   过去听到“昭凡”这个名字时,他本以为是个冷傲的、不苟言笑的硬汉。   没想到不仅不冷傲,还有点儿聒噪。   乐然将车停在路边,昭凡打着哈欠说:“我是特警,不懂问询那一套,就不跟你们去了。我得补补瞌睡。”   ??   宁小寒与陈辰同岁,带着一岁的孩子独自生活。   花崇看了看棉床里的小孩,宁小寒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不是陈辰的孩子,我早就和他分手了。”   花崇点点头,没有追问孩子父亲的意思。   “去年你们就来找过我几次。”宁小寒道:“关于陈辰,我了解的都已经说了,实在没有更多的能够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又来找我,是不是发现他已经遇害了?”   “遇害?”花崇问:“为什么这么想?”   “没有遇害吗?那就是我想多了。”宁小寒笑了笑,“不过我猜,他可能凶多吉少了吧。”   花崇看过宁小寒去年做的笔录,里面没有“凶多吉少”之类的话。   他捂着茶杯,看着宁小寒的眼,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当初你和陈辰是因为什么原因分手?”   宁小寒愣了片刻,神色不太自然,“我们是和平分手。”   “我知道。但和平分手也有原因吧?不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分道扬镳?”花崇声音温和,姿态闲散,像最普通的闲聊。   宁小寒沉默几分钟,才开口道:“他这人,让我觉得很可怕。”   “嗯?他对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这倒没有,但我偶尔觉得,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乐然险些被茶呛住,“不,不是人?”   花崇示意乐然安静,又问:“是他私底下的举止和平时展露在外的不一样吗?”   “对!”宁小寒皱着眉,眼中担忧,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事,“我们在一起,是他追的我。我复读过两年,年纪比较大,他从国外回来,耽误了两年,刚好和我一样大。他为人不错,成绩也好,我就答应跟他处着。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私底下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他经常发呆,发呆的时候表情很可怕,那种眼神该怎么形容……”宁小寒思索许久,道:“总之就是很可怕,因为我没有在别的人眼中看到他那样的眼神。最初我看到他发呆,会叫他,他回神之后总是对我笑,和在外面没有分别。刚开始时,我觉得没什么。但时间一长,我就觉得害怕。”   花崇在宁小寒眼中捕捉到了恐惧。   一个女人在回忆与自己和平分手的前男友时,眼中出现了恐惧,这不正常。   “其实他对我挺好,我有什么要求,他基本上都能满足。”宁小寒继续说:“我朋友都说我找了个模范男朋友,但我始终觉得他太冷了,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人气’。有时他看着我,我都觉得他的视线穿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花崇看了看宁小寒的手臂,上面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宁小寒叹气,“我们同居时,我经常看到他半夜起来,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根本不敢去叫他,我觉得,觉得……”   花崇耐心道:“觉得什么?”   宁小寒捂着额头,“我觉得他和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尤其是半夜独自站在阳台上的时候,简直像个披着人皮的鬼。”   乐然瞪大眼,憋着没说话。   “披着人皮的鬼吗……”花崇低喃道。   如果陈辰具有反社会人格,那从某种意义上说,宁小寒的直觉是对的。   “我越来越怕他,大三的时候提出分手。”宁小寒擦掉鼻尖上的汗珠,“他没有为难我,所以我才说,我们是和平分手。他是我的初恋,和他在一起时,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谈恋爱不应是我们这样,后来我交了新的男朋友,才意识到我和陈辰的日常相处有多奇怪——他给予我的根本不是爱,我就像一个供他移情的宠物,被他圈养起来。他的温柔、和善都是伪装出来的,那个半夜站在阳台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的他。”   花崇抓住时机问:“如果我告诉你,以前的陈辰阴沉偏执,待所有人都极其冷漠,你有什么想法?”   宁小寒先是哑然地张开嘴,不久后轻轻摇了摇头,“怪不得。难怪我总是觉得,他身上那些美好的特质根本不属于他,他就是个没有‘人气’的东西。”   花崇又问:“关于他的家庭,你知道些什么吗?”   “家庭?”宁小寒低头想了会儿,“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的父母,但我听到他说过梦话。”   “你还记得他说的什么吗?”   “他在挣扎,我先是听到他喊‘爸,爸,求你’,后来又听到他喊‘我要杀了你们’。”宁小寒说:“他的声音很可怕,我根本不敢叫醒他,只能躺在一边任由他挣扎。他,他好像很恨他的父母。”   花崇猛地想起陈兆添和周春柳脖子上的伤痕。   “对了。”宁小寒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而在回忆陈辰之前,她明明面色红润,眼中含着初为人母的温柔与喜悦,“对了,陈辰他杀过一只龙猫。是我们隔壁一个小男孩养的。那只龙猫不知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他把它活生生地捏死。他以为我没有看到,其实,其实我看到了。”   宁小寒咽着唾沫,“他看上去高兴极了,对被捏成肉饼的龙猫笑,太诡异了,我……我受不了。”   花崇安抚了她几句,问:“去年做笔录时,你怎么没有说这些细节?”   “我不想说。”宁小寒打着寒战,“想一想我都觉得窒息。”   花崇绕回最初的话题——不过这个问题也许已经无需再问。   “是什么让你觉得陈辰已经凶多吉少?”   宁小寒喘了几口气,“警官,你知道我刚听说他失踪时,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花崇慢声说:“你认为他杀人去了?”   “是!”宁小寒非常激动,“杀一只龙猫都能让他高兴成那样,那,那杀人呢!他一定是杀人去了!你们找不到他,过了一年也没有找到他,那他八成是被别的什么人杀掉了!”   ??   特殊行动队的到来让柳至秦松了口气,但就在他与沈寻一同前往省厅时,一桩命案突然报到市局——   富康区丹篆街,发现一具死亡时间在一天左右的男尸。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毒心(30)   丹篆街的名字有股书香气,却是整个洛城最“臭”的地方。在洛城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不少一听“丹篆街”这三个字,就会条件反射地捂住口鼻。   因为那儿有洛城最大的垃圾处理场。   不过人们闻“丹篆街”色变却不止是因为臭气熏天的垃圾处理场。   十几年前,洛城盘踞着数个涉黑团伙,彼此争斗不断。一旦出了人命,被害人的尸体八成会被扔在垃圾处理场。那些年,清洁工人们没少在垃圾车里发现尸体,甚至还有被肢解的尸体。   一时间,丹篆街成了“坟场”、“鬼街”的代名词。   大人们不允许小孩子去丹篆街,不过小孩儿大多好奇心旺盛,越是被阻止,就越是想去。胆子大的一听说丹篆街挖出过尸体,就偷偷跑去“探险”,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向伙伴显摆。一来二去,那儿又成了“勇敢者”的乐园。“勇敢者”们升入初中后有的成了混混儿,成天在丹篆街聚众斗殴。有初中生在垃圾场被同龄人用钢管活活打死,尸体就扔在污水横流的垃圾桶边……   总而言之,丹篆街在洛城市民的眼中,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最近十年,尤其是涉黑团伙被清除之后,虽然中学生的械斗还是屡禁不止,但清洁工人们好歹没有再在丹篆街发现过尸体。   所以老员工袁叔在废弃的污水处理沟里看到一截伸出的惨白手臂时,甚至以为时间倒流回了刚当上清洁工人的时候。   ??   刺眼的探照灯照亮夜空,警笛轰鸣,痕检员和法医穿过警戒带,快速跑向陈尸地。   被害人衣着单薄,大冬天里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和一条深灰色棉质运动裤。卫衣的衣袖挽到手肘,整个人匍匐在堆满固体垃圾的污水处理沟里。   好在污水处理沟里并没有污水,否则留存在死者身上的重要痕迹可能会被侵蚀、破坏。   柳至秦从警车里下来,戴着口罩和手套,蹲在沟边,看痕检员做现场勘查。   他眉心皱得很深,眼中像沉着一片浓重的夜色。   接警之后,他直接从省厅赶过来,路上与花崇通了个电话,知道了不少花崇在椿城调查到的情况。   花崇那边很吵闹,昭凡和乐然不知道在吵些什么。沈寻只说乐然去椿城接应花崇,他没想到连昭凡都去了。   有昭凡在,他是既放心,又不放心。   放心的是昭凡能力出众,保护花崇不成问题。不放心的是昭凡这人废话太多,而且惹事的本领一流。   花崇的声音很轻快,但他听得出那是花崇刻意装出来的,大约是为了让他安心。   一路奔波,连日操劳,不疲惫是不可能的。   而花崇一疲惫就习惯变声,好像语气轻快一些,人就不疲惫了一般。   柳至秦叹了口气,回过神来。   不久,死者被痕检员们从沟里转移了出来,以面朝上的姿势摆在地上,身上似乎没有明显伤口,但头颅诡异地偏向一边。   柳至秦看着他在强烈灯光下失真的脸,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在哪里见过?   难道是熟人?   徐戡小心翼翼地扶着死者的头,初步检查后站起身来,向柳至秦扬手,“小柳哥,你过来一下。”   柳至秦和徐戡一同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问:“致命伤是?”   “他的颈椎被人暴力扭断了。”徐戡轻声道,“整个断裂,颈动脉也严重受损。”   柳至秦瞳光一紧,“扭断?”   “对,扭断。”徐戡目露担忧之色,“从受力角度来看,他应该是被人从后方控制住,然后逆时针斜插式绞断。”   柳至秦背脊发寒,再次看向被灯光照得发白的尸体。   其实刚才,在看到死者的头颅时,他就知道致命伤必然位于颈部。死者很可能是颈椎遭到钝器重击而断裂,同时颈动脉也受到伤害,导致死亡。   但颈椎直接被人扭断——这电影里常见的情节在现实里非常罕见。如果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随便扭断一个成年男子的颈椎。力量和技巧缺一不可,能够做到的人绝非常人。   “从死者脸部、颈部的於痕来看,凶手手法干脆利落。”徐戡道:“死者连挣扎都做不到,几乎是瞬间被扭断了脖子。”   柳至秦胸中翻江倒海,语气平静道:“行,我知道了。”   徐戡默了片刻,突然道:“就算是特警支队的人,也不是谁都能这么利索地扭断一个人的脖子。”   柳至秦点头,脸色更沉。   徐戡是站在医学角度得出如此结论,他的出发点却是以前的训练。   现在洛城市局特警支队的队员,确实没有几人能徒手扭断成年男人的颈椎。这太难了。   “我操!”突然,一声破了音的吼声传来。柳至秦循声望去,发现出声的是张贸。   “我操!这人,这人不是陈,陈辰吗?”张贸双目圆瞪,“他怎么死了!”   柳至秦头皮一紧,连忙赶过去。   死亡会让一个人的面容发生些许改变。活着时是什么样子,死后躺在殡仪馆里不一定就是生前的样子。有人改变得少,自然能一眼看出来;有人改变得厉害,连朝夕共处的家人也颇感陌生。   柳至秦明白方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颈椎断裂的青年,似乎真的是陈辰!   张贸冷汗都出来了,声音发抖,“但是谁会杀害他?他怎么突然就死了?”   “我回去做详细尸检和DNA比对。”徐戡说:“刚才已经在死者身上找过,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   ??   重案组再次进入通宵加班的状态,法医科还没有确认被害人的身份,但柳至秦盯着显示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显示屏上正在播放的是肖诚心的车被摩托尾随的片段。经过精细化处理之后,摩托骑手的衣装已经比较清晰。   他穿着黑色连帽外套,深灰色的运动裤——和死者一模一样。   而在另一个视频里,年轻男子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坐在蒸菜馆中,下半身穿着的仍是那条深灰色运动裤。   郭枢确定出现在蒸菜馆里的人就是陈辰;前天夜里跟踪肖诚心的人极有可能是陈辰;现在正在被解剖的人几乎已确定就是陈辰。   柳至秦重重地出了口气,双手捂着头,两眼紧闭。   就在不久前,他与花崇还分析过,陈辰可能被涉恐组织所吸纳,是梧桐小区大案的凶手之一。但现在,陈辰却突然死了。   当真是死得极其突兀,出人意料。   那么肖诚心呢?   陈辰深夜跟踪肖诚心,肖诚心失踪,陈辰被扭断颈椎。杀陈辰的人是谁?肖诚心又在哪里?   “小柳哥!”张贸拿着尸检报告冲了进来,“真的是陈辰,DNA比对确认了!”   柳至秦接过尸检报告,翻到写着死亡时间的一页,“昨天凌晨4点半到5点半。”   张贸焦急道:“肖队前天晚上被他跟踪,他却在昨天凌晨被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实在是想不通!”   柳至秦摇了摇头,继续看报告。   别说张贸想不通,就是他,也深感不解。   陈辰除了颈椎被扭断,身上还有许多锐器划伤,这些伤有新有旧,最新的也已经愈合,并非近日内造成。   柳至秦盯着一张锐器伤的细节图看了片刻,发现是一个“娟”。   陈辰身上居然刻着“娟”!   徐戡换好衣服后也来了,指着报告上的照片说:“这些锐器伤都是自残,陈辰自己划上去的。我刚才数了一下,他一共在自己胸腹、左臂、两腿上写了四十九个‘娟’,其中一个在左腿内侧,挨着鼠蹊。”   张贸听得瞠目结舌,“他他他,他也太变态了吧!这个‘娟’难道是指的陈娟?陈娟是他姐啊!他居然对他姐有那种想法?”   柳至秦已经从花崇处得知,陈辰与陈娟并无血缘关系,陈辰对陈娟的感情超乎寻常。所以对陈辰在身上遍刻陈娟名字这件事,他不像张贸那样震惊,只是更明确了一点——陈辰的心理极不正常。   陈辰在梦里叫喊着要杀掉自己的养父,找了个和陈娟神似的同学谈恋爱,少时阴鸷偏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虐丨杀过动物,而在陈娟死后,他性格看似大变,开朗温和许多,却被女友形容为没有“人气”。   他性格的变化并非真的改变,其实仅仅是在模仿陈娟,借以麻醉自己——陈娟没有死,陈娟还活着,还在我身边!   陈辰的心理已经扭曲到了什么地步,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但陈娟显然是陈辰生命里的一个平衡点。陈娟活着的时候,陈辰虽然小错不断,但起码没有铸成大错。他在L国念大学时的成绩,甚至是位于上游的。   可是陈娟死了,且是因为医疗事故而自杀。陈辰为此崩溃,坠入深渊。   这是一个转折点,陈辰从一个单纯的心理扭曲者,成为了具有反社会人格的杀戮者。   也许对于陈辰来说,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脏的,都该死,唯有陈娟不该死。   最不该死的人死了,所以他疯狂地认为,自己应当杀遍真正该死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很容易**纵、被利用。有心人根本不用对他们进行“洗脑”,他们也会听令而动。   柳至秦从花崇的抽屉里翻出一盒烟,正打算点上一根,又听徐戡道:“陈辰的外套兜帽里有一根带毛囊的头发,长度和他自己的头发不一样,已经送去做检验了。凶手是从后面袭击陈辰,头发的确可能掉落在兜帽里。”   “那头发的主人就是凶手?”张贸道。   柳至秦夹着烟,“那么巧就掉在兜帽里?”   “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把头发放进去。”徐戡说:“还是等结果出来吧。不管头发的主人是不是凶手,这人都一定与陈辰有关系,这根头发是破案的关键线索也说不定。”   ??   得知陈辰已遇害,颈椎被人扭断时,花崇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谁死了?”   柳至秦不得不把已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花崇指尖涌起一阵麻意,说不清“陈辰被杀”和“有人扭断了陈辰的颈椎”这两件事哪一件更加不可思议。   夜已经很深,柳至秦坐在花崇的座位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捂着装满热咖啡的杯子,将陈辰的尸检细节告知花崇,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因为花崇需要消化和思考。   一分钟后,花崇低沉的话语传来,“我真的没想到陈辰会突然出事。”   “我也没想到。”柳至秦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个时候被杀死。现在看来,陈辰的确是因为具有反社会人格,而被涉恐组织招募。梧桐小区遇害的十一人是被他,和像他一样的人杀的,尹子乔被他们中的一人所杀,目的是练手。但陈辰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扭断脖子?”   “关键是他被谁所杀。”花崇说:“能够随便扭断成年男子颈椎的人太少了,这人要么是涉恐组织里的杀手,要么……”   柳至秦等了几秒,没等到下文,只好自己接上,“要么是我们的同僚?”   “嗯。”花崇说:“但这两种可能都不大能说通。你想,如果是涉恐组织里的杀手,他为什么要突然杀掉陈辰?是陈辰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吗?显然不对。陈辰出事之前,还在跟踪肖诚心,而肖诚心一夜之间消失。肖诚心和郭枢完全不一样,郭枢在陈辰眼里就是个普通人,或者说一个猎物。陈辰有强烈的‘狩猎’欲丨望,杀戮会让他感到兴奋。在没有接到任务时,擅自出动杀一个他自认为能搞定的人不是没有可能,这种行为也许被他的组织所默许。但肖诚心是刑警。陈辰就算心理再不正常,也不至于私自去尾随一个刑警吧?他难道觉得自己能轻易搞定一个刑警?”   “所以他是受了他所在组织的指使。”柳至秦说:“但反过来却在次日凌晨被组织里的杀手扭断了颈椎。”   “这说得过去吗?”花崇问。   柳至秦沉默,继而摇头,“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他们行事完全没有任何逻辑性。”   “陈辰这种人的行为举止可能无法用正常的逻辑来衡量。但在他背后操纵他的人,一定具有缜密的逻辑思辨能力。”花崇说:“我在莎城的时候,和这一类人打过交道,他们是疯子,却是一群有逻辑的疯子。一方面指使陈辰尾随肖诚心,一方面又派别的杀手干掉陈辰,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至秦说:“那这个人是我们的同僚呢?”   花崇直截了当地问:“你认为可能是谁?”   如果将范围缩小到“同僚”,那其实就很好猜了。   特警支队的部分精英,还有花崇本人。   “我猜不到。”柳至秦喝完咖啡,“陈辰是在跟踪肖诚心后遇害,我其实想过凶手是肖诚心。但是肖诚心能扭断陈辰的颈椎吗?”   花崇说:“而且我们的任何一位同僚,好像都没有理由去杀陈辰。”   一阵安静后,两人同时道:   “即使他就是那个有问题的人。”   “如果他是那个有问题的人呢?”   柳至秦将垫在腰背上的靠枕拿起,像花崇平时那样抱在怀里,半晌后道:“确实,即使他有问题,好像也不该这个时候去杀陈辰。”   花崇叹息,“这件事太古怪了,我感觉每一个细节都是飘着的。”   “你太累了。”柳至秦声线一软,“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睡醒就能理清线索了。”   “现在还睡不了。”花崇说。   “怎么?还有事要忙?”   “不是。”   “那怎么说‘睡不了’?”   “我那个……”花崇顿了顿,“有点儿饿,正在等饭菜上桌。”   “这都几点了?”柳至秦皱着眉,“又没吃晚饭?”   “吃了吃了。这顿算宵夜。”   柳至秦不信。   “真是宵夜。”花崇说:“晚饭吃的汉堡,虽然没什么营养,但管饱。”   “那宵夜是什么?”柳至秦无奈,“在哪儿吃?等多久了?”   “椿城市局的招待所。”   “点的外卖吗?”   “不是,昭凡自己做的。”   柳至秦怀疑自己听错了,“谁做的?昭凡?”   “嗯。昭凡和乐然都在厨房,菜是昭凡买的,他性格挺好,就是话有点多,说你是沈队的兄弟,就等于他的兄弟。现在我也等于是他的兄弟了。”花崇说:“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他?他不仅射击厉害,厨艺也很好吗?”   柳至秦眼皮直跳,“凑合吧,你试试就知道。他做的什么?”   “水煮鱼。”花崇说着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应该快好了,我都闻到香味了。”   厨房传来一阵咋呼,稀里哗啦的,像是锅盖和不锈钢碗掉到了地上。那声音太响亮,连柳至秦都听到了。   “我去看看。”花崇说。   “如果吃不了,就别勉强自己。”柳至秦说:“我给你点外卖算了,水晶虾饺和牛肉肠粉行吗?太晚了,少吃重口味的东西。”   花崇以为柳至秦所说的“重口味”是指水煮鱼,笑道:“不用,重口味才开胃。”   男朋友离自己太远,柳至秦没办法,只好道:“你记得不用给昭凡面子就行。”   水煮鱼上桌,花崇才知道所谓的“重口味”指的是“昭凡做的菜”。   “别客气,吃啊!”昭凡端着盛满米饭的碗,站在桌边傻乐。   乐然不挑食,十分捧场地往自个儿碗里夹,像个“托儿”一般夸:“啊,昭凡哥,这次比上次做的还好吃!可惜寻哥不在,不然让他也尝尝!”   夸完又招呼花崇,“花队,别呆着啊,快来吃!趁热,再不吃就被我吃完了!”   花崇一看那卖相就觉得不行,一块飘在上面的鱼似乎还有没去干净的鳞。   “这我拿手菜。”昭凡夹起那片带鳞的鱼,往花崇碗里放。   花崇唇角抽了两下。   昭凡是狙击手,视力、观察力绝非常人能比拟,做鱼没把鳞去干净,不可能是因为没看到,而是……   虽然看到了,但懒得重新去一遍。   花崇尝了一口,很想如柳至秦所说“不用给昭凡面子”,直接吐出来,但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   昭凡笑得更开心,“好吃吗?你随便夸,我这人吧,就是底盘稳,踏实,经得住夸,你怎么夸我我都不会飘。”   乐然抢答:“好吃啊,我去添碗饭。”   花崇放下碗,干笑,“还不错。”   昭凡心满意足,“那就继续吃哈,不够我再在里面煮点儿菜,我买了藕、土豆、海白菜、小南瓜……就你们去找人那会儿,我看见旁边有个菜市场,菜价挺便宜,就买了些回来,好像买多了,不吃就浪费了。”   花崇实在吃不下那鱼,夹了一根葱放在碗里。   乐然添完饭回来,夹到了一块有鳞的鱼,立马拿给昭凡看,“昭凡哥,你没把鳞去干净!”   花崇正想附议,就见昭凡耷着眼皮,不屑地说:“你把鳞吐掉不就好了?你刺都会吐,还不会吐麟?”   乐然吐掉麟,继续吃鱼,“有道理!”   花崇:“……”   吃到后来,锅里的葱全被花崇吃完了,而鱼被昭凡和乐然解决。回到宿舍后花崇想给柳至秦发消息,痛陈自己刚才的遭遇,一想柳至秦要么在忙,要么已经睡了,便作罢。   躺在招待所硬邦邦的床上,虽然疲倦,却没有半分睡意。   陈辰为什么会被杀?   是谁杀了陈辰?   肖诚心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遭遇不测?   此前好不容易理出头绪的线索又乱成了一团,它们彼此缠绕,交织成层层叠叠的黑云。   ??   挂断电话后,柳至秦没有闲下来。沈寻和特别行动队的其他队员已经来到市局,陈争也在。柳至秦注意到,陈争的脸色不太好看,开案情会时也心不在焉。沈寻中途喊了好几声“陈队”,陈争才怔忪地抬起头。   后半夜,头发的DNA比对结果出炉,张贸看完后愣住了:“是肖队?” 第一百六十章 毒心(31)   “肖队这是被陷害了吧?”张贸不安道:“他没有理由杀掉陈辰啊。”   “丢下一根带毛囊的头发,这确实很像构陷。”徐戡说:“但也有可能是‘反向构陷’。”   “你是说,肖队的确是凶手,而头发是他故意留下的?”张贸道:“目的是干扰我们,因为这根头发出现得太突兀,我们一定会认为有人嫁祸给他,这反倒能令他处在‘无辜’的位置?”   徐戡点头,“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陈队呢?”   “刚才还在。”柳至秦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拿着检验报告,眼神颇深,看上去像是在走神,其实脑中正回放着不久前与花崇的对话。   陈辰的遇害缺乏可循的逻辑。   但“没有逻辑”会不会就是那些人真正的逻辑?   这两天一直跟着重案组的李一朝突然哭了起来,哽咽着道:“肖队已经遇害了吧?”   张贸立即瞪他一眼,“别乌鸦嘴!”   “可是他被人嫁祸了啊!”李一朝抬手擦眼泪,“嫁祸给一个再也不能说话的人,才是最稳妥的,不是吗?”   张贸被堵得哑口无言。   柳至秦倏地抬眼,看向李一朝,“你相信他?”   李一朝愣着,“啊?”   “你相信肖队不是凶手,所以刚才才说是‘嫁祸’。”柳至秦轻声说:“对吗?”   李一朝激动道:“他当然不是凶手!我,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怀疑他!他莫名其妙被那个叫陈辰的跟踪,然后音讯全无。他明明是受害人啊,怎么你们分析来分析去,他倒成了加害人?你们……”   你们重案组平时都是这么办案的吗?找不到突破口,就连同僚都怀疑?把受害人当做加害人来处理?   后面的话李一朝不敢说,只是腰背挺直站在原地,不服气地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起身,在李一朝肩上拍了拍,“能被自己的队员无条件地相信,肖队如果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这时,沈寻推开门,招手,“至秦,你来一下。”   特别行动队的到来给洛城市局更添一分紧张感,陈争单独给沈寻安排了一间办公室,和重案组同在一层楼。   “陈队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沈寻靠在桌边,“他这阵子经常这样?”   柳至秦问:“你也注意到了?”   “老相识了。”沈寻说:“他今天这反应有点儿古怪。”   视线短暂交锋,柳至秦直说:“陈队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感觉到了,他很焦虑。”沈寻点点头,“市局里有人有问题。你和花队怀疑过他吗?”   “老实说,怀疑过。”柳至秦道:“但花队内心还是愿意相信他。”   “陈队不可能有问题。”沈寻说:“我对他还算了解。这次上头派我们过来,是他不断‘活动’的结果。”   “嗯。”柳至秦双手插在衣兜里,停顿片刻又道:“陈队心里可能早就有了一个怀疑对象。”   沈寻挑眉,“哦?”   “他第一次找我和花队谈话时,隐晦地表达过这层意思。”柳至秦语气一转,“不过当时我们都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他真正的想法,还是烟雾弹。”   “那现在能判断了吧?”   “既然你愿意给陈队‘背书’,那我就没必要再在这上面揪着不放了。”柳至秦笑了笑:“陈队的情绪是突然发生变化的,前阵子他不这样,起码没有现在这样明显。我猜这是不是因为以前他对某个人只是有所怀疑,现在因为某件事而更加怀疑那个人?”   “某件事是指陈辰遇害和肖诚心失踪吗?”沈寻支着手肘,“现在看来只有这两件事是突发事件。不过……”   柳至秦回头:“不过什么?”   “你也认为他很焦虑。”沈寻说:“他怀疑某个人有问题,正常的情绪应该是愤怒,但很明显,他的焦虑盖过了愤怒。”   “他明知这个人有问题,却不愿意说出这个人。”柳至秦眉心紧皱,“他在挣扎。”   沈寻默了几秒,摇头,“不,这不是他的风格。我得好好捋一捋陈辰和肖诚心这两件事的细节,看到底是哪一个环节让他心神不宁。”   “对了,还有件事。”柳至秦道:“这事可能和现在的案子没关,但我有些在意。”   “你说。”   “陈辰的养父母去年十月在L国被割喉,别墅和周围的监控被干扰,这和梧桐小区出事时的情况相似。”柳至秦说:“我在网上尝试着追踪过,但无法锁定入侵者。”   沈寻说,“你认为干扰陈辰养父母家监控的,和干扰梧桐小区监控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陈辰养父母的死与陈辰有关的话。”柳至秦道:“陈辰痛恨他们,如果背后有人相助,他不是不可能偷渡到L国。陈兆添——也就是陈辰的养父,脖子被划了几十刀,脑袋几乎掉下来,泄愤情绪非常明显。”   “行,我这边马上安排人手去查。”沈寻问:“花队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想乐乐了?”   “啧。”   “明天吧。”柳至秦说:“他去椿城是想查陈辰,把陈辰当做突破口,陈辰这一死,还死得这么古怪,突破口突然就被堵上了。”   沈寻正从烟盒里拿烟,闻言手指顿了一下。   柳至秦问:“怎么?”   “突然有个想法。”   “嗯?”   “陈队在意的,该不会是陈辰颈椎被拧断这件事吧?”   柳至秦眼尾暗光一闪。   “我们都知道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寻常人,但我们不知道这人是谁。在这之前,我们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怀疑目标。”沈寻来回走了几步,“但陈队呢?”   柳至秦很快明白沈寻的意思,“陈队之前怀疑的人,正是能够轻易扭断成年男子颈椎的人!”   “对!”沈寻道:“这就能解释陈队今天为什么状态古怪。”   “他不肯说……”柳至秦揉了揉眉心,“说明这个人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沈寻冷静问:“你想到谁了?”   柳至秦抬头,“花队。”   “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不可能是花队,但以你刚才拟的条件,我第一反应就是花队。”   沈寻问:“为什么?”   “这个人必须满足的一个条件就是——陈队信任他。”柳至秦说:“陈队主观上信任他,但出于某种客观原因,又不得不怀疑他。这可能有些矛盾,你能理解吗?”   “能。”沈寻点上烟,“如果只是单纯的怀疑,陈队不会自己捂着,更不会像刚才那样焦虑。”   “那么排除花队,陈队还特别信任哪些人?”柳至秦说:“这些人里,有可能就藏着那个有问题的人。”   沈寻抖掉一截烟灰,目光暗含深意,“这人的职位不会太低,起码应该和花队同一级别。陈争这人,虽然能和所有部下打成一片,但对职位太低的人,他会重视,可要说信任,这不大可能。”   “那就是刑侦支队几个组的组长,还有和陈队同一级别,或者更上一级的人。”   “等等。”沈寻道:“你为什么要强调刑侦支队?”   柳至秦眉梢微动,与沈寻对视片刻,渐渐明白沈寻想表达什么,“特警支队?”   沈寻沉声道:“别忘了,特警支队里,有的是能够扭断成年男子颈椎的人。”   柳至秦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与倒映在夜色中的自己,“有一个问题。”   “什么?”   “虽然我们经常与特警支队合作,但一些案子的细节,特警支队并不知道。”柳至秦侧过身,“你和乐乐查案的时候,昭凡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吧?”   “按理说不会。”沈寻道,“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   “乐乐和昭凡关系好,昭凡很喜欢他,有事没事就爱来找他。有时——我是说有时。”沈寻道:“乐乐会说漏嘴,所以一些特警兄弟无需知道的事,昭凡也会知道。”   “昭凡知道又没事,他什么背景,特殊行动队里数你最清楚。”   “那么也许有一个人,让陈队认为——他知道也没事。”沈寻声音渐冷,“陈队在无意识间,告诉了那个人一些事,就像乐乐对昭凡说漏嘴一般。正因如此,陈队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欺骗,成为‘帮凶’时,会陷入极端的焦虑和自责,并且不便告知我们任何人。”   “这个人……”柳至秦心念电转,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是特警支队队长,韩渠?”   ??   暗光浮动的宽敞房间里,钢琴的乐声时疾时缓。一个人影在光洁的墙壁上被拉得极长,看上去阴森诡异,难以辨出影子主人的本来面貌。   乐声戛然而止,连烽起身道:“来得正好。市局里是什么情况?”   “你这一步‘荒唐’的棋走得不错。”来人道:“派陈辰去跟踪肖诚心,却中途抛弃陈辰,他们根本摸不透我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连烽勾着唇角,相当自得,“花崇做事讲求逻辑,而且非常善于逻辑分析。一件事一旦被他捋清其中的逻辑关系,就等于被他拿走了主动权。我不能让他这么快理顺逻辑。”   “我还是那句话,连烽,你比我绝情。”来人轻哼一声,“自己的手下,说抛弃就抛弃。你知道陈辰有多信任你吗?”   “信任?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便是信任。”连烽一哂,“我没有别的选择。给花崇时间,就是给他机会。我必须拖住他。但拖住他有风险,再作案的话,说不定会将线索递到他手上。只有杀掉陈辰,才是最有效的手段——因为这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可能立即想通陈辰为什么会死。至于陈辰……”   连烽顿了顿,“陈辰最想杀的人,不是已经由他自己亲手解决了吗?如果没有我帮他,他能悄无声息地去L国?能那么顺利杀死陈兆添那个畜生?我帮了他,他得知道感恩、回报,不是吗?”   “歪理。”墙上的影子缓慢地移动,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歪理?”连烽眯起眼,“在我这儿,就不用继续装你那套伟光正了吧?”   “我夸你呢,听不出来?”影子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歪理’是贬义词?”   连烽惬意地笑。   “你这下可是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了。”来人又道:“陈辰兜帽里有肖诚心的头发,你说他们是该相信肖诚心是凶手呢,还是相信肖诚心被嫁祸呢?”   “不管是哪种,都是一种消耗。他们越是消耗,我们就越是得利。”连烽下巴的线条不经意地一绷,眸光幽暗了几分,“不过这个肖诚心,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和花崇共进晚餐?”   “对。我本来以为他失踪后,照花崇的性子,必然会怀疑到他头上。”连烽说:“没想到花崇似乎还挺相信他。”   “随便相信人不是什么好习惯。”影子晃了晃,“不过还有件事,现在看来也挺麻烦。”   连烽问:“什么事?”   “特别行动队的人来了,带队的是沈寻。”来人叹息,“这人很难对付。我最担心的是他和柳至秦、花崇‘碰撞’出什么来。”   连烽十指扣在一起,半晌后意味深长地说:“你自己呢?”   “我?”   “有没有谁注意到你?”   影子一顿,像是在沉思。   “我突然有些后悔。”连烽说:“不该让你去解决掉陈辰,我没想到你会直接扭断他的脖子。”   “那是最便捷的方法。”   “但也是最容易暴露的方法。对你来说,扭断成年男子的颈椎很轻松,咔哒一下完事儿。但你疏忽了——扭断脖子这种事没多少人能轻易做到。”   影子没有说话。   “我担心那人已经开始怀疑你了。”连烽看向窗外,“而且特别行动队是个变数。柳至秦以前被不断出现的案子牵绊,无法全心对付网络上的事,这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现在特别行动队来了,一切就都难说了。万一特别行动队里有精通网络的高手,和柳至秦合作呢?”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片刻,来人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连烽轻咬着牙,“我想把计划提前。” 第一百六十一章 毒心(32)   如果不算上紧急任务和特殊任务,特警支队每年最忙的时候便是年尾,巡逻执勤不得消停,很多人好几天都回不了一趟家。   今年情况更加糟糕,梧桐小区的大案让整个洛城陷入恐慌中,特警支队早已进入一级警备状态,眼看着即将到年底,队上人手不够,韩渠不得不向几个分局要人。   清晨,浸满寒气的缕缕白雾漂浮在洛城的各个角落。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广场舞大军隐隐有了重出江湖的征兆,这倒不是因为人们健忘,总是擅长忘记发生过的惨剧,而是目睹别人的惨剧之后,自己的生活仍要继续。   特警支队的警务车在干道上缓慢开行,警笛与广场舞乐曲怪异地融合在一起。   陈争的车停在路边,正要下车,便听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响,不由得皱紧了眉。   他顿了片刻,这才从车里出来,走去不远处的惠民早餐点买了一袋包子,看向一辆车门半开的指挥车。   太早了,雾气还没有散,看不清指挥车里有多少人,更看不清都是哪些人。   陈争双唇抿成一条线,步子有些沉重地走了过去。   指挥车不是谁都能靠近,周围有人站岗,附近的制高点上甚至可能埋伏着狙击手。一名持枪的特警见有人过来,先是警惕地转过身,发现是陈争之后笑起来,“原来是陈队啊。”   “韩渠呢?”陈争问。   “在里面休息。”特警扬手指了指,“我们韩队辛苦,这会儿可能还在睡觉。”   陈争点点头,走到车边,见韩渠正和衣靠在后座,眼睛被兜帽沿挡住,下巴几乎埋在衣领中。   他心底忽地更沉,站了几秒,唤道:“韩渠。”   韩渠显然只是浅眠,闻声动了动,“嗯?”   “起来了,给你带了包子。”陈争强行克制着想要剖根究底的冲动,扬了扬手中的口袋,“趁热。”   韩渠摘下兜帽,眼神有种刚睡醒的迷茫,盯着陈争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是陈队啊。”   “是我很奇怪?”陈争上车,丢开不知谁的警服,腾出块地儿坐下,随手将包子丢给韩渠。   韩渠接过包子,唇角往上弯了弯,“无事献殷勤,有事求我?”   陈争一宿没睡,眼中红血丝明显,心情非常差,却不得不佯装镇定,靠在椅背上道:“关心兄弟而已,不行吗?”   “当然行。”韩渠从座位边拿起一个洗漱包,弓腰起身,“你等等,我先洗把脸。”   陈争盯着韩渠的背影,十指渐渐收紧。   如果韩渠就是那个有问题的人……   几分钟后,韩渠回到指挥车边,却没有进去,靠在车门上拿出包子,咬了一口,“香菇牛肉馅儿的?哎不错啊,连我喜欢这味道你都记得。”   “你和花崇都喜欢。”陈争冷冷地说。   韩渠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继续吃,笑道:“对,花花也喜欢。”   “我记得你上次跑我队上来,还特意给花崇带了一袋香菇牛肉包,说他喜欢。”陈争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韩渠点头,“嗯,我们都喜欢。”   “是因为你们在西北经常吃吧?”陈争突然说:“那儿的肉类里,牛肉比较多。”   韩渠侧过身,“嗯?”   陈争笑了笑,“花崇怀念在那边生活的两年,看样子你也挺怀念的。你们都是念旧的人。”   韩渠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灌了几口,没有说话。   “你比他早去几年。”陈争眯了眯眼,以追忆往事般的口吻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那一批应该是最早被派过去的特警。我听说一些营房啊、操场啊,都是你们亲自建的。”   韩渠“嗯”了一声,“那时我还忒年轻。”   “现在老了?不至于吧?”陈争话中有话,“我看你还生龙活虎得很。”   “是吗?”   “不是吗?”   初升的朝阳将晨雾驱散,陈争眼中的阴翳却难以消散。片刻,他笑了两声,从指挥车里跳下,手在韩渠肩上拍了拍,语气稍有改变,“韩渠,你现在还想把花崇捞回去吗?”   韩渠也笑,“我捞得回去吗?”   “那你见他在我这儿过得顺风顺水,心里有什么想法?”   “陈队。”韩渠挑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又是给我送早餐,又是说起过去的事,还提了好几回花崇。怎么,花崇在重案组出了事儿?”   陈争暗地沉下一口气,装得轻松,“没事不能找你嗑叨嗑叨?”   “当然能。”韩渠说,“不过你不像闲得没事的样子。我们特警支队最近忙得没日没夜,你们刑侦支队也好不到哪里去吧?特别行动队的人一来,你不是压力更大了?”   陈争下巴极不明显地绷了一下,额角也轻轻跳动。   韩渠叹气,“等这些事都结了,咱们两个支队好好聚一聚,怎么样?”   陈争喉结翻滚,过了几秒才道:“行。”   这时,一名警员喊道:“韩队!”   韩渠回头看了看,“我得过去了。”   “嗯。”陈争勉强一弯唇角,却在韩渠快步走出几步后再次将他叫住。   韩渠转身,“还有事?”   不知是不是太过敏感,陈争在他的眸中捕捉到一闪即过的冰冷。   “没事。”陈争摇头,“去吧。”   ??   “陈队今天去找过韩渠。”柳至秦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有没向你透露过什么?”   沈寻摇头,“在无法确认韩渠是否有问题之前,陈争肯定什么都不会说。”   柳至秦注意到沈寻手上的移动硬盘,问:“里面有什么?”   沈寻垂眸,“这个?陈兆添周春柳夫妻的秘密。你不是让我找人查那个干扰陈家监控的人吗,好像很难查,不过倒是顺道拿到了一些保存在陈家电子设备上的视频。”   柳至秦接过移动硬盘,正打算与电脑相连,就听沈寻道:“换成你自己那台笔记本吧。”   “为什么?”柳至秦不解。   “这视频里的内容……”沈寻斟酌片刻,“不适合在公共电脑上播放。”   柳至秦轻皱起眉,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   “陈兆添是个变态,他和周春柳收养陈娟、陈辰的目的并不单纯。”沈寻挪来一张靠椅坐下,“在外面,陈娟是他们的女儿,但在家里,陈娟只是一个听话的玩偶。”   此时,视频已经开始播放。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赤身丨裸丨体站在镜头前,目光呆滞,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柳至秦问:“这是陈娟?”   “对,这是小时候的陈娟。”沈寻说:“陈兆添拍了无数个类似的视频,从陈娟三四岁时起,一直到长大成人。”   “这是犯罪!”柳至秦道:“陈娟被陈兆添侵犯过?”   “陈兆添之所以成为变态,是因为他天生没有性能力。”沈寻说:“他无法侵犯陈娟。”   “那他……”   “他和周春柳有种特殊的爱好。你可以理解为——他们热衷于装扮一个活着的娃娃。”   柳至秦感到一阵恶寒。   视频以快进的形式播放着,陈娟开始给自己穿上精致的衣服。   “另一些视频里,还有陈辰,不过都是他年纪很小的时候。”沈寻说:“我猜,陈兆添和周春柳收养陈娟陈辰,是为了将他们养成自己的专属玩偶,这是他们的乐趣所在。但陈辰生性古怪,不像陈娟那样容易操纵,所以不久之后,陈周二人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加上他是男孩,将来勉强算是可以为陈家传宗接代,所以不再与他玩玩偶游戏,开始将他当做一个正常的孩子般培养。”   “而陈娟生性温和,就彻底沦为了他们的玩具?”柳至秦盯着显示屏。   “可以这么说。”沈寻点头,“可以肯定的是,当陈娟被当成一个娃娃,被陈兆添、周春柳随意装扮的时候,陈辰多数时候就在一旁看着。他对陈娟的畸形爱慕、对陈兆添夫妇的痛恨一并生长,这段扭曲诡异的童年经历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   “陈兆添和周春柳养出了一个魔鬼。”柳至秦点击鼠标,衣着华丽的陈娟先是定格,继而从显示屏上消失,“陈娟被当做玩偶养了十几年,但失去人性的却是陈辰。”   “陈娟离家来到洛城念书,算是逃出了家庭。”沈寻说:“她看上去正常,但心理实际上已经被摧毁了。她是整个陈家最无辜的一个。当年的医疗事故,如果换一个人,或许不会选择自杀。”   “她的心理、精神状态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犯下那样的错误。”柳至秦站起来,“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家。父母是变态,弟弟……她也许已经察觉到陈辰对自己的不正常感情。”   “所以她自杀了。既是因为医疗事故,也是因为过去十几年荒唐的人生。她撑了很久,终于撑不住了。”   柳至秦想起花崇从陈辰前女友处得知的事,“陈辰恨陈兆添,对他来说,陈兆添是自己与陈娟悲剧的始作俑者。”   沈寻收起移动硬盘,“我这边的人会继续查下去。”   柳至秦目光探寻,“你那边的人?”   “嗯?”   “拿到这些视频的人是谁?”柳至秦问。   沈寻没有直接回答,“取得这些视频不难,你太忙了,没有时间动手而已。”   “我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能力。”柳至秦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给你视频的人是谁?”   “怎么,查户口查到我这儿来了?”   柳至秦走开几步,转身,“傅许欢在你手上?”   沈寻似乎并不意外他如此问,淡然道:“特别行动队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又不是你们特别行动队的人。”   “所以我不便告诉你。”沈寻抱臂,“再说,洛城这一摊子事还不够你操心?”   柳至秦捏了捏眉心,“行吧。等这一切结束,我要见他。”   “以什么身份?对手?还是刑警?”   柳至秦不语。   须臾,沈寻说:“算了,随你。”   ??   花崇在椿城拿到了陈兆添的一份治疗记录。   当年许多认识陈兆添夫妇的人都认为,是周春柳无法生育,所以陈家才只能通过收养小孩的方式拥有子嗣。这份记录却证明,没有生育能力的是陈兆添。   也许陈家还藏着许多秘密,但花崇已经没有时间追查,一心想着赶回洛城。   洛城与椿城离得不算太远,乘坐高铁单程只需要不到四小时。   乐然喜欢开车,到哪儿都想掌握方向盘。椿城市局的领导本想派人送花崇去高铁站,结果临到上车,乐然却占了驾驶座。   派来开车的是个入职不久的小警察,尴尬地站在一旁看花崇,“花队,这……”   花崇拉开后座的门,往里指了指,“我们坐后面吧。”   椿城的城市建设搞得一般,轨道交通尚在规划中,城里四处堵车。一被堵在路上,乐然就想唱歌,坐在副驾的昭凡陪着他摇头晃脑。小警察满脸一言难尽,花崇想提醒乐然两句,但看乐然那兴致勃勃的模样,便将已经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桥是最堵的地方,所有车都龟速向前滑动。乐然唱完一首没换下一首,竟然从头开始继续唱。昭凡便不和他一起唱了,拿出手枪“啪”一声将弹匣推进去。   小警察顿时坐直,目瞪口呆地看着昭凡。   不怪他紧张,普通警察是没办法随便将枪带在身边的,更别说像昭凡这样突然把枪拿出来。   听得响动,花崇也有些吃惊,“有情况?”   “没。”昭凡说,“无聊,玩儿一玩儿。”   小警察:“玩儿。”   昭凡回过头,将枪递过来,“你也想玩儿么?”   小警察连忙摆手,“我不玩儿,我不玩儿。”   这时,车终于离开拥堵的桥。乐然一踩油门,驶向一条畅通的路。   这条路直通高铁站,开通不久,往来的车辆不多。   花崇下意识看了看扔在座位下的两个形状特殊的包。放在里面的是昭凡和乐然的步枪,有狙击步枪,也有自动步枪。带枪上高铁显然违规,但普通规矩在特别行动队的人身上不管用。   他们随身带着特殊证件。   昭凡还在逗小警察,“不玩儿啊?哎那你们平时练枪吗?”   小警察红着脸,支支吾吾,“不,不练。”   “警察不练枪怎么成?”昭凡似乎发现逗小警察比干巴巴玩枪更有趣,索性趴在椅背上,右手转着枪。   花崇在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吉普正在靠近。   路上有车靠近并不稀奇。但花崇朝另一边看了看,发现旁边的路空着,那吉普逼近的趋势似乎有些奇怪。   乐然继续哼歌,昭凡撩小警察撩上了瘾。花崇近乎本能地摸到了地上的包。   吉普驶过,绝尘而去。   大约是终于注意到花崇脸色不对劲,昭凡偏过头,“怎么了?”   花崇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道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斜后方传来。   “砰——”   是枪声!   子弹瞬间撕裂车轮,车身在飞驰中失控,甩向一旁的临江护栏。   作者有话说   今年最后一天,这篇文也从盛夏写到寒冬了(怎么还没完结啊我都着急了)。大家新年快乐哈,新的一年走好运,一切顺利! 第一百六十二章 毒心(33)   “乐然!”   “枪给我!”   花崇与昭凡同时大喊。   乐然奋力控制着车,车轮在柏油路面上拉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从车里向外看,景物飞速转换,在视网膜上砸出强烈的眩晕感。小警察已经吓懵,抱头俯下不敢动弹。   子弹从斜左、斜右两个方向射来,铿然打在车身与地面,伏击者显然不止一组。花崇已经判断出子弹的来向,拿出昭凡昨日给的手枪,一边迅速上膛,一边将狙击步枪扔给昭凡。   急旋中,昭凡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一手拧着还未来得及上膛的步枪,一手持手枪朝后方的越野车连开四枪。但车身突然急转,猛地偏向另一个方向,子弹仅是擦着越野车的后视镜飙过。   昭凡吼道:“乐乐!”   “前面也有!我操!”前方杀到的子弹打穿了前挡风玻璃,乐然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玻璃碎裂的一瞬,对着方才驶过的吉普扣下了扳机。   “我来!”花崇护着发抖的小警察,自动步枪已然在手。   直径5.8mm的子弹从车中飞出,直射吉普的右后轮。   车轮爆裂,闷响与尖声交织。   同一时刻,警车擦在临江护栏上,车身与护栏撕出一连串火光。   花崇一脚踹开车门,准星先是瞄准越野车的油缸,扣下扳机前,却调转枪口,指向车轮。   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不能就这么死掉!   子弹在车身上敲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小警察抖得厉害,花崇眉间紧皱,精准狙击,枪枪命中目标,硬是将两辆追击的越野车逼停下来。   但袭击并没有停下,子弹仍旧如雨点般落下,乐然喊道:“打油缸啊!”   “不行!”花崇躬下丨身子换弹匣。此时,警车已经被密集的子弹、撞击毁得不成样子。   “留一个活口!”乐然吼,“操,前面那车有三个……”   话音未落,花崇已经扣下扳机,子弹从步枪中刺出,撕裂寒冬的空气,嵌入吉普车司机的头颅。   又是一声枪响,吉普车上的第二人毙命。   小警察这才勉强直起腰,以为危险已经过去。   可突然,昭凡猛然将乐然拉向一旁,喝道:“**妈有狙击手!”   花崇背脊陡然泛起一股凉意。   城市巷战中,狙击手是最令人胆寒的存在。这里虽然是马路,还算不上巷战,但一旦狙击手占据制高点,就等于手握旁人的性命。   “在哪?”花崇低吼。   “我来!你对付后面的车!”昭凡眸光一沉,手臂架起狙击步枪,沉稳冷静的模样与刚才逗小警察时判若两人。   枪声四起,子弹不长眼,花崇一面开枪,一面还得避免伤及无辜。乐然一踩油门,警车竟然又摇摇晃晃地飙了起来。昭凡的枪口对准路侧高楼一扇无光的窗户,食指果断扣下。   砰!   狙击步枪的声响与自动步枪不同,更加冷冽,也更加嚣张。   一个人从窗户应声坠下,在地上摔出一滩沉闷的血浆。   “解决。”昭凡说。   这时,后方两辆越野车上的人也基本被花崇控制。他并未枪枪瞄着致命部位打,而是专打手腕、手肘等要害,令对方失去战斗力,却又不至于立即丧命。   整条路上已经没有别的车辆,警笛从远方传来。乐然喘了口气,回头问:“下车?”   小警察满脸苍白,两眼湿润,无助地望着花崇。   花崇仍保持高度警惕,视线冷冷地扫视着周围。   “我下去看看。”昭凡说着就要踹门。   他那一侧的门被撞坏了,无法轻易打开。   “等等!”花崇抬手制止。   “怎么?”昭凡问。   花崇没有正面回答,“再等……”   话音未落,一声轰然巨响突然从前方传来。火光在爆炸中拔地而起,路面剧烈震颤,冲击波震碎了警车上最后一块完整的玻璃。   “我日!”乐然瞪大双眼,“他们……”   “开车!”花崇大喝一声,“撞过来了!”   后视镜里,两辆越野车竟然再次启动,歪歪斜斜直冲警车而来!   “车上有炸弹!”花崇被警车的猛烈晃动甩得失去平衡,避闪中被杀到的子弹挑穿了左臂的皮肉。   他顾不得伤口,一边开枪阻拦越野车一边冲前面喊:“昭凡!”   “明白!”昭凡再次架起狙击步枪,目光如鹰隼。   扳机被扣下的刹那,火光冲天,路面上如同瞬间筑起一道火墙。   爆炸声震耳欲聋,小警察低声哭泣,昭凡又是一枪,爆炸再起,火光连接成汹涌的火海。   在椿城特警赶到时,三辆伏击的车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里面的人如焦炭一般,惨烈可怖。   花崇站在路边,面色阴沉。   昭凡最后那两枪打的是油缸,直接结果了车里人的性命,没有一个活口被留下来。   当时那种情况下,打油缸是不得已之举。   前面的吉普装有炸弹,炸弹被引爆后,堵住了警车的去路。后面两辆车上必然也有炸弹,撞过来为的是同归于尽。   这些人敢来这一趟,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们不会被活捉,伏击失败之后,会立即选择自杀。   即便有人在最后一刻畏惧,也会被其他人干掉。   花崇感到一阵寒气在身体中倒窜,五年前在莎城的感觉又回来。   这些亡命之徒从不把别人的命当做一回事,甚至不把自己的命当成一回事。他们何其疯狂,何其猖狂!   消防车一辆接一辆赶到,烈火被渐渐扑灭,道路被彻底封锁,几十辆警车呼啸驶过,城市上空回荡着慑人的警笛声。   浑身瘫软的小警察已经被送去医院,花崇转身,见昭凡正拧着狙击步枪和药箱,朝自己走来。   “我的错。”昭凡头发乱了,脸上沾着不少灰,被汗水一浸,抹出一片乌痕。   只见他弯下腰,将药箱放在地上,一边熟练地找清创药一边说:“大意了,只顾着聊天,没注意到那些人。”   花崇这才感到左臂隐隐作痛,有血从伤口里渗出。   昭凡已经将狙击步枪背到身后,此时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拿着棉花,冲他扬了扬下巴,“外套脱了,我看看。”   “没事,皮肉伤。”花崇脱下外套,将穿在里面的薄毛衣也脱了下来。   “我知道。”昭凡说,“要是伤到了筋骨,你后面的反应不可能还那么利索。咱俩配合得不错。”   花崇扔掉毛衣,上半身只剩下贴身穿的棉质T恤,左臂殷红一片,T恤已经被子弹撕破,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花崇倒是无所谓,这种程度的伤别说当年在莎城,就是执行其他任务,也只是不碍事的小伤。   他甚至不觉得太痛。   倒是昭凡脸色越发难看,骂道:“操!”   花崇扯住T恤的破口,用力一撕,布料“吱啦”一声被扯下。   “你慢点儿!”昭凡急道:“我来!”   这两天相处下来,花崇算是发现了,昭凡这人跟谁都没距离,和谁都能套近乎,神经粗,与乐然走得极近,根本不在意人家乐然是有男朋友的人,和自己也两三句话成兄弟,半点不认生。   眼看手臂就要被昭凡抓住,花崇稍微一退,堪堪避开。   “嗯?”昭凡疑惑地抬眼。   “往这儿涂。”花崇侧身,并不解释,只是将伤口对向昭凡,“清个创就行了。”   “哦,那你忍着。”昭凡将药水倒在纱布上,掂了两下就往伤口上贴。   这手法一看就是老手——既给自己处理过类似的伤,也给同伴处理过。若是新手,多半会先沾一点药水,再慢慢加量。   只有老手,才会那么“残忍”地将浸满药水的棉花贴上去。   “嘶!”药水渗入伤口,花崇低头闭眼,咬牙承受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隐约间,听到昭凡似乎叹了口气。   花崇睁眼,冷汗正好从额头上滑下,溺在双眼皮里。   从他的角度看去,昭凡眉间紧蹙,十分不快,眼神却很是专注。   他知道,昭凡不是不快,是在自责。   心思一分,左臂的疼痛就不那么明显了。他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安抚昭凡,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   “抱歉。”却是昭凡先开口,“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保护你,反倒让你保护了,还害你受伤。”   花崇摇头,“我没那么金贵。”   昭凡扔掉被染红的棉花,又扯出一团棉花,倒药水之前却动作一顿,拿出一包纸抛给花崇,“脸上全是汗,自己擦擦。”   花崇接过,觉得他似乎把“自己”二字念得格外重。   重得听上去有些奇怪。   昭凡倒好药水,继续往伤口上贴。   扛过第一次涂药的剧痛后,这一次便如小菜一碟。花崇只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旋即用纸巾擦汗。   “本来想帮你擦的。”昭凡终于清理好伤口,从医药箱里翻出一瓶药膏,涂之前说:“这个不痛。”   “嗯。”花崇知道那药膏是什么,当特警时背囊里总是放着一瓶备用。   “但你好像不乐意。”昭凡接着没说完的话说,“那我就不帮你擦了。”   花崇眼尾轻挑,“你……”   “我观察力好得很。”昭凡说,“你排斥肢体接触——除非碰你的是你喜欢的人。”   花崇有些意外。   “好了。衣服穿上,别着凉。”昭凡说完就与花崇四目相对,“看我干嘛?”   “谢谢。”花崇说。   “啧,跟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昭凡略一勾唇,往旁边看了一眼,“这些人和洛城那个案子有关吧?他们怎么会突然冲着你来?”   花崇将外套披在肩上,眼中掠过一片阴影。   如果算上黄才华那次,这次显然不是“突然”,但时机确实耐人寻味。   为什么偏要这时候搞个自杀式伏击?   难道是因为洛城情况有变?   作者有话说   昭凡他以前是个直男,被他的攻追了十来年才勉强弯掉,他对花队和乐然都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欣赏、兄弟般的喜欢。 第一百六十三章 毒心(34)   椿城临江公路上发生的枪战迅速传遍网络,又迅速被删除,不过很多现场视频已经被人们保存到本地,私下传播难以控制。那些视频大多晃得非常厉害,且残缺不全,但好奇的观众最不缺的就是脑补精神,硬是靠着无数个短则几秒长则数十秒的视频,拼凑出一出情节完整的警匪大戏。   但人们认为的“匪”不是毒贩、黑帮,就是军火贩子,没有一个人提到涉恐团伙。   这似乎太遥远了,椿城这种远离边疆的大城市,怎么会有涉恐团伙?   即便是以最快速度赶到的特警,一开始都没有往涉恐方面想。   花崇暂时没有离开现场,处理好伤口后坐上一辆警车,右手拿着手机,屏幕上是柳至秦的号码。   只要按下“拨通”键,马上就能听到柳至秦的声音。   柳至秦接他的电话时,总是很快。   可他突然不知道,当电话接通了,自己该说什么。   语气轻松一些,“小柳哥,在干嘛呢?”   正常一点,“小柳哥,我很快就回来。”   说正事,“我在椿城遇到伏击,洛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正事的同时汇报伤情,“左臂受了点儿伤,没什么,就破了个皮。”   正犹豫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突然亮了,手机有节奏地震动起来。   花崇就跟有感应似的,还没来得及看来电者是谁,心跳就自作主张地加速。   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时,他清了清嗓子,确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疲惫不沙哑,才接起电话。   “小柳……”   “给我看看你的伤。”   柳至秦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是他很少听到的强硬。   这似乎是一道不容拒绝的命令。   他蓦地坐直身子,顿了两秒,“你知道了?”   “嗯。”柳至秦嗓音低沉,听得出正努力压抑怒火。   花崇心里突然静了下去。这一份宁静渐渐在周遭扩散,将外面警车消防车驶过的轰鸣、特警的喊声,还有一切高分贝声响通通盖过。   世界下,仅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和手机里传来的、柳至秦的呼吸声。   即便在不久前最危险的时刻,他也不曾慌乱。但烦躁与焦虑却始终在身体的各个角落叫嚣。当时警车里有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警察,还有乐然和昭凡,他必须保持镇定,半点失误都不能有。   可他也是血肉之躯,面对从三个方向打来的子弹,要冷静如没有生命的机械,很难。   解决掉所有伏击者之后,他一直有些躁动,只是如往常一般将躁动堪堪克制,牢牢关在心里,任它慢慢消融。   这个过程通常不短。   但听到柳至秦声音的刹那,躁动几乎是瞬间消逝。   他无意识地收紧手指,感到一股堪称温柔的暖流正从心口向四周蔓延。   “给我看看你的伤。”柳至秦又道——虽然只是重复刚才说过的话,语气却柔软了几分。   花崇轻轻吁了口气,将语音通话转为视频通话。   屏幕里的柳至秦紧皱双眉,眼中有许多红血丝。   花崇顿时心痛了,“小柳哥。”   柳至秦盯着他,即便隔着屏幕,那双眼仍旧深邃得似要将他吸进去。   “给我看看你的伤。”柳至秦第三次说这句话。   明明是同样的话,却带着孑然不同的情绪。   一次比一次心疼,一次比一次温柔。   花崇深深呼吸,摄像头渐渐朝向左臂,低声道:“真的没什么,小伤而已。”   “不是小伤。”柳至秦近乎咬牙切齿。   花崇将手机转回来,认为自己有义务宽慰一下远在另一座城的男朋友,于是笑道:“没伤到血管,没伤到骨头,怎么不是小伤?已经做了清创和紧急包扎,放心吧,没事的。”   “你身上的伤,没有一处是小伤。”柳至秦说。   花崇垂着的眼角撑开,一时竟没能完全理解柳至秦的意思。   他以前受过更重的伤,虽然没有重到令他退出警察队伍,却也绝对不是像今天这样的小伤。   而更多的,却是於伤、扭伤、皮肉伤……这些不是小伤是什么?   为什么说“没有一处是小伤”?   柳至秦眼中掠过一缕近似猎手的光,带着野蛮而又危险的气息。   花崇倏地意识到,柳至秦的话是什么意思。   ——任何伤,一旦出现在你身上,就不是小伤。   ——你给我爱惜好你自己。   花崇抿了抿唇角,眼睫颤了两下,接着咳了两声,拿出气势道:“还看,看够了没啊?”   柳至秦叹了口气,“你那衣服别披着,穿好,拉链拉上。椿城冷,别冻着。”   花崇条件反射就“哦”了一声,正要拉拉链,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太听话了。   “沈寻安排了直升机,很快就到了。”柳至秦说:“你准备一下,和乐然昭凡一起回来。”   花崇看一眼时间,“从函省派直升机过来,没这么快吧?”   柳至秦摇头,“是直接从钦省派的。”   “那现场……”   “由椿城警方负责调查。”柳至秦顿了顿,欲言又止。   “怎么?”话题一旦转移到案情上,花崇立即变得敏感,“洛城又出了什么事?他们今天冲着我来,但按理说,他们不该这么冲动,自杀式伏击更是没有必要。”   而且他与乐然、昭凡身为被伏击的当事者,暂时应该留在椿城,但沈寻却派了直升机,立马就想将他们三人带回去,这不太合常理。   自己与柳至秦是恋人关系,乐然和沈寻也是,但同时,柳至秦和沈寻都是成熟稳重的刑警,不至于因为记挂自家恋人,而在重要的公事中掺杂个人情感。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洛城需要他们立即赶回去。   “没有出事。”柳至秦道:“不过确实有一些新情况,你回来了我们再讨论。”   “什么情况?”花崇问。   柳至秦端详花崇片刻,“记不记得陈队以前向我们暗示过,他怀疑某个人有问题?”   “你们查出这个人是谁了?”   “是韩渠。”   花崇瞳孔小幅度地收缩,神情有一瞬的凝滞。   “回来再说吧,现在一切都没有定论。陈队也什么都不肯说。”柳至秦说:“不过以你的性格,既然知道了,就肯定放不下。回忆一下也好,看能不能想起一些关于韩队的细节。”   挂断电话后,花崇脑子空了几秒,然后一股冰冷的麻意开始从脚底翻涌腾跃。   韩渠,韩队。   他低下头,右手撑着额头,抿紧的唇难以自控地轻颤。   紧闭的眼皮阻隔了视线,韩渠转身,笑着挥手,“花花。”   “花花”这个绰号,是多年前特警支队的前辈给起的,这些年下来,韩渠每次见到他都这么喊,只有在特别严肃的场合,才会改叫“花崇”。   他用力捋着头发,手背与小臂青筋突显。   “花队,花队!”   乐然的喊声将花崇拉回现实中,他回了声“来了”,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跳下警车。   “直升机来了。”经过刚才那一场枪战,乐然警惕了许多,连声调都低沉不少。   直升机带着巨大的震响降落,花崇虚眼看去,心头一惊。   同一个型号的直升机在不同单位有不同的涂装,沈寻调来的竟然是军方的直升机。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特别行动队还能调用部队的资源?   “走!”乐然说。   花崇点头,正要与乐然一同朝直升机跑去,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操,你怎么来了?”   骂人的是昭凡,而昭凡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高大男人。   “来接你。”男人说。   “我现在在执行公务!”昭凡指了指自己背后的狙击步枪,“看到没?”   男人叹气,“我也在执行公务。”   “你执行什么鬼公务?”   “带你去洛城。”男人拿出手机晃了晃,“沈寻的意思,要不你自己问他。”   昭凡狐疑地拧起眉。   “如果从函省派直升机,那就太耽误时间了。沈寻让我帮忙,直接从钦省调。”男人好脾气地解释,“我和警方不熟,倒是和军方熟悉一些,所以……”   花崇问:“那位是?”   “昭凡哥的男……”乐然话说一半打住,改口道:“昭凡哥的好朋友,也是寻哥的好兄弟。”   花崇会意。那人与昭凡的关系一看就非同寻常,昭凡平时几乎没有凶过人,一见那人就变了脸色。但那种凶悍里,又带着几分亲昵与熟稔。   乐然刚才的“好朋友”,简直是欲盖弥彰。   那人能调来军方的直升机,但看上去不像军人,应该是个与军方有密切关系的人。   花崇没那么多好奇心,只是走上直升机时又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昭凡身上,压根儿没注意到他。   直升机起飞,舱内光线阴暗,晃动厉害。   警方的直升机很少开出这种风格,花崇被晃得胃中翻滚,非但不气恼,倒感到一丝怀念。   那时候在莎城,所有直升机都开得极其彪悍——比现在这架更加彪悍。   因为时间意味着自己、战友的生命,没有人敢耽误。   又一次毫无预警的晃动后,花崇感到右边肩头一沉,发现是乐然没坐稳,撞过来了。   “没事吧?”他连忙扶了乐然一把。   “没事没事。”乐然重新坐好,瘪了瘪嘴。   花崇循着乐然的目光看去,瞧见在机舱的另一边,昭凡正靠在那男人的怀中,睡得安稳。   “哎……”乐然左右晃头,活动颈部。   花崇笑,“怎么叹起气来了?”   “有点儿困。”乐然说,“想睡觉。”   “那就眯一会儿?”   “刚才就眯了。结果一放松,就被晃得撞你身上了。”   花崇忍俊不禁。   乐然这是在羡慕昭凡睡觉时有人护着呢。   有人护着,直升机晃得再厉害,也不会摔倒。   乐然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还是不眯了吧。”   花崇瞄了他一眼,猜到他很希望坐在旁边的是沈寻。   想到沈寻,花崇又往昭凡的方向看了看。那男人和沈寻认识,交情似乎还不浅,那和柳至秦呢?   “我以前在部队时,经常坐这种直升机。”乐然大概是没法睡觉,索性说起话来,“退伍后就少了,特别行动队的直升机和这不一样,没想到今天还能坐一回。”   花崇顺着问,“那位先生是军方的人?”   “啸哥啊?不是,他大哥才是。”乐然眼睛一亮,“他大哥是我偶像!”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花崇总算是搞清楚了,昭凡的另一半叫严啸,和沈寻是发小,都是家庭背景颇深的人物。乐然崇拜的是严啸的兄长,一位身居高位的军方神秘人物。这次能以最快速度调来直升机,就是托这位兄长帮忙。   花崇无意了解太多军方的事,乐然也不敢什么都说。不久昭凡醒了,小声与严啸说着什么。花崇注意到,严啸看昭凡的眼神一直很温柔,好似带着无尽的宠爱与难以言说的深意。   突然很想马上见到柳至秦,用没有受伤的手搂住柳至秦,放肆地亲吻柳至秦,然后看柳至秦的眼睛,看那双深邃眼眸中的自己。   分别还不到两天,就那么急切地想重逢。   花崇捂住眉眼,笑自己着了柳至秦的道儿。   直升机降落在洛城市局的屋顶停机坪上,乐然第一个跳下去,花崇正要跟上,就看到一只熟悉的手。   柳至秦在下方看着他,眼中尽是关切、想念,还有被竭力隐藏着的占有欲,温声道:“来。”   他没有半分犹豫,抓住柳至秦的手,轻轻一跃。   柳至秦恰到好处地揽住他的腰。   直升机的侧门不高,跳下去是很自然的事,被牵着跳反倒显得可笑。花崇记得自己从来没这样被人牵过,但递手的是柳至秦,那么再可笑,他也想牵住那只手。   屋顶风大,花崇手指很凉,柳至秦牵着他一路小跑,躲进楼梯间里才停下来。   身后,是直升机起飞的嘈杂声响,还有昭凡被风刮散的喊声:“你不回去?我操,我得执行任务啊兄弟!”   楼梯间里无风,算得上温暖,花崇见昭凡和严啸大步走来,严啸似乎说了句:“我是你兄弟?”   昭凡没有回话,跑进楼梯间才道:“那你找沈寻去,你和沈寻总是兄弟了吧?”   花崇有点想笑。   严啸向柳至秦点了点头,转身拉着昭凡下楼。   四下渐渐安静下来,柳至秦说:“我看看。”   花崇脱下外套,露出左臂,“昭凡给包扎的。”   柳至秦握着他的手肘,盯着伤处,眉心的皱痕越来越深。   “行了别看了。”花崇重新将衣服穿上,“之前你给我说的事,韩队那……”   “你当年和我哥一起集训时,也受过伤,也是左臂。”柳至秦轻声道:“不过不是枪伤,是过障时被钉子划了一道口子,就在这儿。”   花崇愣了一下,“是吗?”   集训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被钉子划伤这种小事,哪里还记得。   “你记不得了,但我记得。”柳至秦抬眼,望向花崇眼底。   花崇感到心脏被紧紧握住,连同身体都动弹不得。   “你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和一条迷彩裤,脚上是牛皮靴。”柳至秦慢慢道:“左臂上有血,也有汗。黑色背心被汗水浸透,贴在你身上。”   花崇耳根渐渐发烫,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完全想不起那时候穿着什么衣服。   柳至秦却全部记得。   “那个过障项目是集体定向越野里的一项,如果你因伤退出,或是耽误时间,你们整个小组的积分就会受到影响。”柳至秦继续道:“我们一帮军校生被叫去当助理裁判,负责计分、监督你们。”   “我看着你受伤,然后被队友围住。那时我也想冲过去,但我没有立场。我哥,还有其他人想让你停下来,包扎好了再继续下一个项目。但你不同意。因为一旦停下来包扎,就必然耽误时间。”   “你想拿第一。”   花崇嘴唇动了动,脑海翻起波浪,一枚小舟正奋力搜寻着当年的记忆。   遗憾的是,他实在是想不起柳至秦站在远处看他时的模样。因为那时,他的所有心思都在集训比武上。   他甚至没有看到柳至秦。   “那道伤口一直在流血,你也没停下。”柳至秦接着说:“整个定向越野项目结束的时候,你整个左臂看上去……”   花崇说:“很狰狞?”   柳至秦摇头,“很诱人。”   花崇呼吸浅浅一滞。   “你们组拿到了第一,你浑身是汗,手臂淌血,虚脱地坐在草地上,让医生给上药。”柳至秦说,“你皱着眉忍痛,一声也没吭,只有汗水不停往下掉。”   “那大概不算特别美好的画面,但那天晚上,我想着你受伤、吃痛的模样……”柳至秦靠近,将后面的话灌进花崇耳中。   花崇背脊一阵酥麻,耳根彻底红了,右手险些一个用力,将柳至秦推开。   可是手腕被握住,身体被带入熟悉的怀中。   唇被含住,呼吸被侵占,气息里满是欲丨望与掠夺。   柳至秦的温柔不见了,只剩下野兽的本能。 第一百六十四章 毒心(35)   “还是让他逃掉了。”连烽指尖的烟被捏出一个弯曲的弧度,“死了这么多‘棋子’,也没能结果他一个人的性命。军方为什么也会参与进来?”   韩渠已经脱下了特警服,站在一面镜子前打量自己精壮的上身,以及烙印在上面的道道伤痕,“速战速决吧,不管军方有没有参与、为什么参与,我们也不能再拖下去了。陈争已经注意到我。”   连烽回头,“你不打算回去了?”   韩渠干笑,“你认为我他妈还回得去吗?”   连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安排,你离开洛城,马上就走。”   “离开洛城?”韩渠问:“去哪?”   “从西南出境,那边有我的人。”连烽道:“等这边的事了结……”   “我不走。”韩渠不耐烦地打断,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眼睛在烟雾中眯起来。   连烽诧异,“你想留下来?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你突然从特警支队消失,还伤了警方的人。现在特别行动队就在洛城,而柳至秦精通网络技术。”连烽语气一沉,“一旦暴露,你认为你还能平安无事地留在洛城?”   韩渠拿起一件单衣,随意地披在肩上,眼中流露出怪异的贪婪,“你去电影院看电影之前被人剧透过,你知道这片子前一百来分钟平淡无奇,高丨潮在最后十分钟。你已经忍过了那无聊的一百分钟,会在高丨潮即将到来之前,提前离场吗?”   连烽蹙眉。   “看,你不会。”韩渠笑了笑,“我也不会。”   “别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稀罕。”韩渠微昂起下巴,“连烽,你不是把我也当做一枚‘棋子’吧?我现在无法再回到市局,已经不是特警支队的队长了,将来无法给你提供任何内部消息,所以我没用了?会像别的‘棋子’一样被你抛弃?”   连烽目光冷寒,抿成线的薄唇张了张,“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早离开早安全,更应该知道,我如果把你当做‘棋子’,当你失去用途的一刻,就会被我解决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我的沙发上,肩头披着我的衣服,还与我犟嘴。”   “啧,我应该感激涕零吗?”韩渠轻蔑地摇摇头,将烟头摁灭在桌上,无瑕的桌沿立即出现一个丑陋的圆形烟痕。   连烽叹气,“你去西南,那里……”   “我不。”韩渠站起来,肩头的单衣随着动作滑落。   “你!”   “我要亲眼看到,”韩渠走向单向落地窗,俯视着近处渐渐热闹起来的洲盛购物中心,“影片的高丨潮。连烽,你以为你是导演吗?不,我才是。你没有资格剥夺我欣赏它的权力。”   连烽神色渐冷,片刻后转身,“随你。”   ??   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烟雾缭绕,即便几扇窗户全部打开,通风扇卷得呼啦作响,也无法将浓重的烟味彻底驱散。陈争坐在沙发里,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根刚点燃的烟,精神萎靡。   沈寻在他肩上拍了拍,没说话。   “韩队……”花崇神色凝重,“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椿城出事之前。”柳至秦看了看陈争,“陈队去见过他一面。”   “怪我。”陈争嗓音沙哑,拳头攥紧,“我早就察觉到他可能有问题,我难辞其咎。”   花崇指尖阵阵发凉,心脏失控般地向深渊坠去。   如果说之前与柳至秦通话时,他还抱着一丝侥幸,那现在的情况等于已经确定韩渠就是那个与涉恐分子勾搭的人。   不,应该说——韩渠本人就是涉恐分子。   这简直太荒唐了,一个市局的特警支队队长,一个曾经参与反恐作战的特警,竟然是残忍疯狂的涉恐分子!   花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韩队,韩渠之前的行踪能确定吗?”   “我派了人跟踪他。”沈寻说,“他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当时也在我们的监控中。不过追踪频段突然被干扰,有人协助他脱身。”   花崇转向柳至秦,“什么意思?”   “有人阻断了我的追踪,一共四秒。”柳至秦道:“但就是这四秒,让韩渠跑掉了。”   “那跟踪他的人呢?”花崇心中泛起一丝不详。   “在医院,现在还不能说话,好在命保住了。”沈寻吁了口气,“我推测,韩渠可能会在近期内离开函省。这是我们抓住他的机会。”   “不,他不一定会离开。”花崇紧皱着眉,想要客观分析各种可能,脑中却不停回放着当年在特警支队与韩渠朝夕共处的情形。   那时,韩渠就已经是涉恐团伙中的一员了吗?   “他留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沈寻冷静道:“他的作用应该是向那些人提供警方的情报、动向,但他这一消失,立即成了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那些人会让他留下来?”   “如果他想留下来呢?”花崇道,“梧桐小区大案或许只是一个‘序幕’,那些人在酝酿更大规模的袭击。本来我只是有这么一个猜想,但是在椿城遇到伏击之后,我敢肯定,他们还有别的动作。”   “所以韩渠就一定会留下来吗?”沈寻并不认同。   “按他的性格,会。”花崇说。   “铿”一声响,烟灰缸被摔碎在地上,众人立即转身,见陈争愤恼地抱住头,右拳敲击着太阳穴,“我和他同一年进入市局,我把他当成兄弟。”   “陈争。”沈寻走了过去,“你去休息一下。”   陈争摇头,拨开沈寻的手,两眼直直看向花崇,“你和小柳前阵子出事,我他妈还叫他派人保护你们,成天跟着你们。操,如果他那时候对你们动手,就是我害死了你们。”   “陈队,其实多亏你当时去找他。”花崇说,“我们在特警的保护之下,如果再出事,那幕后黑手是谁就很清晰了。他不敢在那时动手。其实现在想想,我也算豁然开朗——我和小柳哥那段时间相当被动,但为什么一直没有遇到新一轮袭击?原来是韩渠不敢。”   陈争捂住上半张脸,片刻后站起来,摆着手说:“有些内部信息是我无意间透露给他的,我脱不了干系。”   花崇眼色复杂,想宽慰陈争两句,却也知道,陈争的确得为此担责。   “我来处理吧。”沈寻对一直站在门边默不作声的乐然招了招手,“带陈队去休息。”   陈争离开后,办公室的烟雾散开些许,但气氛并没有变得轻松。   柳至秦轻轻牵住花崇的指尖,幅度很小地晃了晃。   花崇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低声道:“我没事。”   “我没事”三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花崇以前一直认为,不管谁是那个有问题的人,自己都能接受,区别只在于接受难度的高低。但现在,冰冷的现实甩在脸上,好像把一身的血液都浇得失去温度。   韩渠是特警支队的顶梁柱,本领极其出众,年纪轻轻就当上队长,带领特警支队拿下无数荣誉。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一次全国特警技能大赛,韩渠还带着精英小组过五关斩六将,收获了一堆个人、单项、综合、集体第一。   特警支队比任何一个支队都慕强,但韩渠的威信却不单单是靠专业技能建立起来的。花崇感受最深的就是,韩渠很懂得关心队员,记得每个人的喜好,清楚每个人的长处与短处。可以说,再顽劣的队员,都能被他操练成优秀的特警,对他心服口服。   花崇自己,就曾经受过他的帮助。   这样的人,竟然涉恐组织的一员。   眼睫落下一片阴影,花崇拼命驱赶着不理智的情绪。   “如果他们计划在洛城搞一次比梧桐小区大案规模还大的袭击,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就很少了。”沈寻托着下巴,“马上就到年底了,到时候火车站、汽车站、景点、商业中心都可能成为他们袭击的目标。尤其是人流量最大的火车站。”   花崇说:“必须加大警力,严格排查。”   “单是排查没有用。”柳至秦摇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他们要袭击哪里,什么时候发动袭击,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样就算把市局省厅两级的特警,再加上省军区的武警都派出去,我们仍然处于被动的位置。”   “没错,最有效的方法是主动出击。”沈寻道:“在他们行动之前,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花崇眸光暗了暗,“现在有线索吗?”   “有。”柳至秦在花崇手背上紧紧一握。   “有?”   “梧桐小区的监控和陈兆添家的监控全部被干扰过,但是因为时间差,我无法与入侵者交手,只能搜寻他留下的痕迹。”柳至秦道:“但这一次,他为了帮韩渠脱身,自己闯上门来。”   花崇眉心一展,“你知道他是谁了?”   “不知道。”柳至秦语气一变,“但我锁定了他的僵尸网络。”   花崇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僵尸网络?”   “他为了隐藏自身的真实IP而布置的大型跳板,由无数台主机、服务器构成。”柳至秦说:“如果时间足够,其实我可以慢慢渗透,直至抓到他。但现在,显然有比抓到他更重要的事。”   花崇想了想,“我不懂你们网络那一套,但以前你和技侦一直无法捕捉到任何可疑的信息,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高手的存在?现在你想利用他?”   “嗯。”柳至秦看了看正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这个人有能力给一个小型群体,或者说一个组织提供信息流通的安全屏障,所有在他控制范围内的信息,都难以被外界发现。现在我锁定了他的僵尸网络,而他并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无法完全从我这里逃脱。他帮助韩渠脱险,却暴露了他自己。”   “等等!”花崇突然打断。   “怎么?”   “这个人不会不知道干扰追踪有多大的危险,但他仍然选择掩护韩渠。”花崇抬眼,“说明韩渠非常重要,绝不是一个能够被随便处置的小人物。”   沈寻若有所思,“这倒是。”   花崇问:“从锁定僵尸网络,到劫取重要信息,这需要多长时间?”   “无法保证。”柳至秦说:“我尽快。”   “你有这个时间吗?”沈寻道:“你现在不是信息战小组的人,除了网络攻防,你身上还有更重的担子。”   柳至秦拧眉。   “有人能够帮你。”沈寻说,“你舍弃那四秒钟,找到了对方的僵尸网络,已经算赢得相当彻底了,剩下的,就交给另外的人去做吧。陈争现在这个样子,洛城这边还需要你和花队撑着。”   ??   韩渠不见了,特警支队动荡不安,上头虽然没有明说韩渠为什么失踪,但结合洛城的现状,还有市局与省厅的矛盾,支队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自己忠心耿耿跟着的队长,还有另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身份。   市局的副局长辜皓本想将花崇调回特警支队,暂时主持特警工作,但陈争因为韩渠的关系,目前已被特别行动队控制,花崇若是走了,刑侦支队也难办。   沈寻向辜皓建议,昭凡可以顶替一段时间。   地方警界的****向来严重,若是临时从省厅空降一人来带特警支队,辜皓绝对不会答应,从分局调人也难以服众,但昭凡是特别行动队的特警,地位超然,处理完案件后必然不会留在洛城,更谈不上影响谁的势力。再加上昭凡名声极响,狙击如神,不存在服不了众的问题。   辜皓权衡再三,接受了沈寻的建议。   “这次多亏你。”花崇刚去看过陈争,神色有些疲惫,“你们特别行动队如果没有及时赶来,这摊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沈寻递来一条巧克力,已开封,里面空着一半,一看就是被人吃过。   花崇犹豫要不要接。   刚才在审讯室,陈争已经平静下来,交待了不少与韩渠相处的细节,可以肯定,邹媚与七氟烷的事的确是陈争无意中告诉韩渠,邹媚也是因此丧命。   “我他妈还卯着劲儿查内鬼。”陈争无奈地摇头,“我不就是内鬼的助手吗?”   花崇听得极不是滋味,心中一阵泛苦。   这事不管结果如何,陈争都必然受到处分。市局两个重要支队的队长,也许都将就此脱下警服。   “牛奶巧克力,不苦。”沈寻说:“至秦说你可能心情不太好,适合吃点儿甜的,就让我把这半块给你拿过来。”   花崇这才明白,空掉的一半是被柳至秦吃了。   “难道你以为是我啃掉了半块?”沈寻笑了笑,将巧克力放到花崇手上。   花崇有些尴尬,“没,我以为是乐然。”   “他啊。”沈寻眯着眼,看向窗外,“和昭凡忙着查可疑人员,一直没回来。”   “辛苦了。”   “说不上。”沈寻挪开一张靠椅,“关于韩渠,我查到一些事。”   花崇倒来两杯水,“他是什么时候和那些人走在一起?”   “现在还无法下定论,不过就已有的情报来看,他当年去西北支援反恐时,可能就受到了一些影响。”   花崇一算时间,“那时我才刚到市局。”   “嗯,他们是第一批。”沈寻说,“据我了解,他们去的时候,情况非常糟糕,不管是生活环境还是战斗状况,都和你们后来不一样。相应的,他们那一批特警里,牺牲的也特别多。像韩渠这样活着回来,没病没残的,基本上都升了队长。按理说,过了这么多年,韩渠不该还停在特警支队队长的位置上,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资历足够,完全可以往上面走,去省厅都没问题。”   “他说他不想离开一线队伍。”花崇捂着水杯,手心应当是热的,从那里流经的血却仿佛带着寒气,“我们很多人都问过他,他每次都这么回答,感动了一大帮愣子——包括我。现在回头想,才知道他留下来,是有另外的目的。”   “韩渠当年所在的小队里有人中途叛逃。”沈寻接着道:“这人叫向路,是东部沿海一个市局的特警,和韩渠关系一般。”   “这人后来找到了吗?”花崇问。   “没有,至今下落不明。”沈寻说:“当时边防关卡没现在这么严,向路有枪,杀了四名守边员。因为这件事,韩渠他们小队受到牵连,但具体是怎么处分的,我暂时还没有查清楚。”   “这是韩渠转变的原因吗?”花崇拧眉思索。   “至少是一个不小的影响。”沈寻说:“但我有种直觉,当年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花崇沉默片刻,“那个什么僵尸网络现在有进展了吗?我去看……”   话音未落,沈寻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花崇注意到,在看到屏幕上闪过的号码时,沈寻唇角往下压了一下。   “我接个电话。”沈寻说着就拿起手机向窗边走去。   半分钟后,沈寻挂断电话,冷声道:“他们准备在12月29号发动袭击。” 第一百六十五章 毒心(36)   “我这边得到的消息也是12月29号。”柳至秦丢开一瓶眼药水,眼睫濡湿,眸底沉着一片阴影,“他们的目标有四个——城南旅游集散中心,秋山游乐园,洛安区的泓岸购物中心,还有第六人民医院。”   “都是人流量巨大的地方。”花崇蹙眉盯着笔记本电脑,“而且秋山游乐园和六院多的是小孩和病弱,一旦遇袭,伤亡会非常惨重。”   “太残忍了!”乐然刚巡逻回来,身上的作战服还没来得及脱,一手拎着枪,另一只手提着一块枕头蛋糕,“拿孩子和病人动手算什么事?”   “不要思考涉恐分子的逻辑和人性,这没有意义,浪费时间而已。”沈寻从乐然手中接过枕头蛋糕,拍拍他的腰,“先去休息。”   “我不累,想听听你们分析,也好尽早做准备。”乐然拖来一张椅子,分开腿就坐下,双臂搭在椅背上,“至秦哥,他们是会同时在这四个地方发动袭击,还是选一个?或者在不同时间发动袭击?”   柳至秦摇头,“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暂时还无法判断。沈队,你那边……”   沈寻正戴着蓝牙耳机,闻言打了个手势,示意等一下。   “其实不管能不能判断,这四个地方都得派大量人手盯着。”花崇揉着前额,“还有别的人流量大的地方也不能疏忽。涉恐分子是一群亡命之徒,袭击很有可能是自杀式性质。当他们发现难以在这四个地方动手时,说不定会随机选择袭击目标。”   “也就是说,哪里都不能疏忽。”乐然皱眉,“可是花队,我们现在没有这么多人手。昭凡哥列了个巡逻表,特警们已经是超负荷工作了。我倒是无所谓啊,反正我精神好,寻哥也理解,但有的兄弟已经在抱怨说出现家庭矛盾了。”   “只能克服,没有别的办法。”花崇说:“洛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严峻的安全问题,特警必须顶在第一线。不过人手不够的事……”   “看来得寻求军方协助。”柳至秦说着又看了沈寻一眼,“如果没有省军区的支持,我们会很被动。”   这时,沈寻讲完电话,摘下蓝牙耳机放在一旁,“他说,城南旅游集散中心可能是个烟雾弹,最有可能遇袭的是泓岸购物中心。”   “他”是谁,花崇等人心知肚明。   “其实就算不做进一步分析,旅游集散中心也可以排除。”沈寻说:“汽车站火车站虽然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但相应的,警力也最充足。尤其现在马上到年关,在那儿执勤的都是武警特勤,步兵战车不少,袭击难以展开。但其他三个地方就不一样了,安保力量没那么多,也不专业。对了,秋山游乐园和泓岸购物中心的新年狂欢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花崇查看日历,“今年的平安夜和圣诞节都在工作日,29号恰好是周六。如果不考虑假期调整情况,这一天应该比较热闹。”   “所以他们选择了这一天。”柳至秦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夹在指尖转动,“30日、31日是假期,29日是周六,却被调整成工作日。他们知道,警方肯定会在30日、31日、1日这三天将安全警戒提到最高,29日就成了一个相对空散的日子。”   “没错。”沈寻点头,“29号虽然还没有正式放假,但很多人已经提前请假,不用工作也不用上课。29号晚上,泓岸购物中心通宵营业,秋山游乐园开放晚间场,还有烟花晚会。”   花崇顿感不寒而栗。   涉恐分子残忍而狡猾,选择29号这个节点发动恐袭,简直是处心积虑。如果没有提前劫取他们的情报,那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试想,29号去秋山游乐园和泓岸购物中心的都是什么人?   请假带孩子过节的父母,天真可爱的小孩,想要一起看一场烟花的情侣,辛苦一年想要买件大衣犒劳自己的白领,领着年迈父母在心仪许久的高档餐厅团聚的子女……   他们用双手攒来的平凡幸福,将顷刻间被那些疯狂的恶魔撕得粉碎。   人间炼狱,血流成河。   冰冷的海潮在胸中喧嚣,花崇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开始做警戒部署,“目前还不清楚他们会采取什么袭击方式,不过我猜,设置炸弹的可能性最高。这段时间加强在秋山游乐园四地的巡逻力度,排爆手保持随时就位的状态。”   “我想这些人可能不会提前设置炸弹。”沈寻说,“这太困难了,除非是内部人士所为。”   花崇想了想,点头,“我在莎城的时候,见得比较多的其实是人体炸弹。涉恐分子是不会把人命当成什么稀罕物的,很多充当人体炸弹的人,都接受过培训,被洗过脑。要对付他们,得有尽可能多的狙击手在场。”   “但击毙他们不一定管用。”沈寻说:“自动引爆或者遥控引爆的话,在人流量密集的地方,还是会造成大量伤亡。”   “你的意思是29号当天限制群众前往秋山游乐园等地?”花崇揉了揉额角,“这不太现实。”   “起码可以通过公共交通的管制,减少一部分群众。”沈寻道:“这个我可以去协调。”   乐然举手,“我也可以去协调。”   花崇冲他俩笑了笑,“行。还有一件事也得麻烦你们。”   沈寻摇头,“别说‘麻烦’,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不存在谁‘麻烦’谁。”   既然沈寻如此表态,花崇也不再客气,“市局和省厅能动员的警力有限,恐怕需要省军区出力。”   “这没有问题。”沈寻说:“我马上去安排。”   乐然伸了个懒腰,抱住只剩下丁点儿温度的枕头蛋糕,“只剩不到十天了,说什么也要阻止恐袭,把那帮疯子一网打尽!”   ??   陈争被暂时停职,刑侦支队的气氛不比特警支队好多少。花崇一回到重案组办公室,就察觉到气氛异常压抑。   其实留在办公室的人很少,大部分队员都被派去出外勤了。办公室空荡荡的,几名队员不安地看着他。   “陈队怎么样了?”曲值连日工作,小感冒拖成了重感冒,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眼尾耷着,嗓音本就很沙哑,隔着口罩更加显得瓮声瓮气。   一提到陈争,花崇也是心头一沉。   陈争和沈寻一样,都是有背景的人,而向韩渠“泄密”这件事可大可小,到底该怎么处理,其实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   不过现在韩渠在逃,涉恐团伙无一人落网,并且之前已经在洛城闹出个梧桐小区大案,新一轮袭击也迫在眉睫。   这一切都是不利因素。   如果最后能够成功抓捕韩渠,阻止恐袭,那陈争的事多半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果没能阻止恐袭,那……   花崇沉沉吁气,感到手指发凉。   何况陈争还得承受内心的拷问,韩渠的欺骗极有可能成为插在他心底的一枚拔不掉的刺。   陈争身在权贵之家,一直顺风顺水,工作多年,全凭一身本事,很少靠家庭。这些年始终坚守在刑侦一线,是因为喜欢这份工作,乐意扛这份责任。   但现在,同僚的背叛就像一把生锈的刀,扎得他鲜血淋漓。   再坚强的人,也会痛。   想到陈争自嘲“内鬼的助手”时那个眼神,花崇就难受得抿紧了唇。   曲值扯了扯口罩,转身咳嗽,憔悴不已,“我们没有办法帮到他吗?陈队,陈队在刑侦支队这些年真是尽职了。”   花崇尽量平复心绪,沉声说:“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全力保障洛城的安全,避免伤亡再次出现。”   曲值低下头,沉默了几秒,“肖队他……抱歉,我当时还以为他……”   花崇在曲值肩头拍了拍,没有刻意说令人宽心的话,只道:“肖诚心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回来。”   曲值捂住眼睛,用力揉了揉,“我他妈怀疑肖队有问题!他生死未卜,同事还怀疑他,你说他如果知道了,会多寒心啊!”   “别想这些了。”花崇说,“你多久没睡过好觉了?实在撑不住了就去休息一下,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曲值点点头,刚一转身,又转回来,“花儿,现在陈队出事,刑侦支队就得靠你顶着了,你千万不能垮。”   花崇牵起唇角,笑得有些沉重,“我知道。”   ??   沈寻如约请来省军区的武警,昭凡迅速将特警与武警进行编队,派往城市的中心与各个角落。   柳至秦大多数时间待在技侦组,与远在首都的那位“外援”一起紧盯僵尸网络,反复验证、分析劫取到的信息流。花崇则是刑侦、特警两头跑,偶尔挤出几分钟,就亲自去技侦组给柳至秦送一杯热咖啡。   柳至秦眼下有很深的青色,眼中血丝密布。花崇心痛得紧,却不能像劝曲值去休息那样,劝他去休息。   他不能休息。   柳至秦抬起头,目光在碰触到花崇的视线时变得温柔。   花崇与他对视片刻,将他的手牵起来,低头亲吻。   温热的唇碰触微凉的指尖,血液里的不安分瞬间被点燃。   柳至秦喉结抽动,“花队。”   警室里没有别的人,花崇捏着刚被自己亲吻过的手,五指一张,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托住柳至秦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柳至秦闭上眼,单手扣住花崇的后脑,加深这突如其来的吻。   “今晚我要去特警那边值个班,不回来了。”花崇靠在桌边,手指不经意地从湿润的唇边滑过。   柳至秦出神地看着他,半天才道:“太辛苦了。”   “谁不辛苦呢?”花崇笑,“你坐在这儿就不辛苦吗?让我看看,脑力劳动有没有让你掉头发。”   柳至秦下意识摸了摸头顶,“不至于吧?”   “我检查一下。”花崇说着靠近,双手在柳至秦头上胡乱揉着。   柳至秦无奈,“再揉要揉掉了。”   “嗯?”花崇故作惊讶,“你背着我戴假发了?”   柳至秦:“……”   花崇笑,还逮着几根头发轻轻扯了扯,“原来没戴假发啊。我就说,你这寸头哪里有必要戴假发。”   “那你也去剪个寸头?”柳至秦说。   花崇收回手,接连表示不干,“我现在这发型就挺好的。”   “你以前也是寸头。”柳至秦回忆道:“头型生得好,从后面看就是圆圆一颗头,我当时想……”   “圆圆一颗头?”花崇打断,“这是什么形容?”   “哎让我说完。”柳至秦眯起眼,“我当时想,那么圆的头,如果有机会摸一摸就好了。”   花崇:“啧。”   “可能有点儿扎手,刺在手心里会很痒。”柳至秦说:“不过那时我连靠近你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摸你扎手的寸头。手心痒不了,所以心里痒得受不了。”   花崇心尖像过了一道电。   眼前的柳至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带着一股稚气与一腔热血的军校生,他成熟了,将强势隐藏在温柔中,偶尔才展露一次。   花崇突然很想回到过去,亲一亲自己心痒难忍的小男朋友,让他摸摸自己贴着头皮的短发。   “现在这样也很帅。”柳至秦又道,“那还是别剪了,大冬天,剃个寸头冷,剃坏了还得像乐然一样套个毛线帽。”   “你是想说,现在大冬天,你脑袋冷。”花崇说:“提醒我给你买个毛线帽?”   柳至秦弯着眼尾,“你愿意的话。”   “你这人,有话不能直说吗?”花崇佯怒。   “直说就得少说几句。”柳至秦抓着他的手指玩,“我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花崇胸口软得不成样,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   柳至秦也有分寸,松开他的手,“嗯,注意安全。”   离开技侦组,花崇靠在墙上缓了几秒,这才搓了把脸,快步向楼下跑去。   柳至秦于他,是最可靠的后盾,是最称心的铠甲。   ??   圣诞节马上就要到来,洛城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景象。   但和往年不同,今年洛城多了许多执勤的特警,甚至还有不少身着迷彩的武警。以前只出现在火车站的装甲战车开到了学校、医院附近,车站和商场时常能够看到持枪的警察。武警露面的不多,但若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很多都待在军方派出的大巴车上,随时待命。   升级的安保并没有让人们放心,反倒是渲染出另一种紧张,街上的人比往年同期少了许多——这是花崇和沈寻预计到的,也是无法避免的。   花崇换上了许久未穿的特警服,从警车上下来时,下意识摸了摸腰侧的枪。   夜已经很深了,地铁收班,商铺关门,但整个泓岸购物中心仍是灯火辉煌,像一座闪耀的城堡。   购物者大多离开,商场员工仍在忙碌。因为不久之后,这里将通宵营业,开启年末大狂欢。   花崇在空旷的中庭走了几步,和几名特警打过招呼,略一张嘴,就呼出一口白雾。   洛城不怎么下雪,但冬天气温很低,尤其是到了晚上,更是寒风刺骨,在户外待得太久会受不了。   花崇将配发的围巾往下巴处扯了扯,一边听耳机里各个小组的汇报,一边巡视着周围。   这种任务以前在特警支队时经常遇上,到刑侦支队后,就基本上只与恶性凶杀案打交道了。此番与特警、武警合作,倒也没有半分陌生感。   凌晨,城市变得越来越静。花崇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呵一口气,捂住脸,向警车走去。   不想刚一转身,就被人叫住。   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柳至秦站在不远处,提起手中的热饮,笑容溶进夜色里。   “你怎么来了?”花崇瞳孔轻轻一张,掉进了些许霓虹的光彩。   “沈队把我赶出来了。”柳至秦将热饮放在花崇手上,“说我现在是你的助手,不该仍然以信息战专家自居,该让其他人做的事就得放手。”   花崇接过热饮,冰凉的手顿时热起来。   “最重要的信息已经到手,现在确实可以暂时歇一歇了。”柳至秦说着伸出食指,在花崇鼻尖碰了碰。   花崇没躲,喝了一口热饮,是巧克力牛奶,也许是巧克力加多了,甜得有些发腻,“干嘛?”   “你鼻尖都冻红了。”柳至秦说。   “是吗?”花崇说,“没知觉了。”   两人一起向警车走去。柳至秦往一处高楼看了看,轻声道:“那边有狙击手吧?”   “看出来了?”   “凭感觉。”   花崇很快就将巧克力牛奶喝得只剩下一半,被腻得抿了抿唇。   “嫌太甜?”柳至秦问。   “有点儿。”花崇不想喝了,但又舍不得扔。   “那给我。”柳至秦说:“我喝剩下的。”   花崇看了看吸管,发现最上面被自己弄扁了,好在没有留下牙印。   犹豫的分秒间,柳至秦已经将纸杯拿了去,几口就将剩下的巧克力牛奶喝光。   “是太甜了。”柳至秦说:“腻。”   花崇笑,“还不是你多加了一份巧克力。”   “我怕不够浓。”柳至秦把纸杯扔进垃圾桶,牵住花崇的手试了试温度,“终于热起来了。”   这里不比刑侦支队的警室,花崇很快将手抽了回来,柳至秦也将双手揣进大衣的衣兜。   不远处的武警正在进行应对紧急情况的操练,脚步声整齐划一,在寒夜里格外响亮。   花崇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还是很担心吗?”柳至秦问。   花崇“嗯”了一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就算我们再仔细,可能也无法完全避免伤亡。但如果提前出击,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极有可能打草惊蛇,自乱阵脚。还有,我们现在加强了泓岸购物中心等地的安保级别,他们会不会临时改变计划,去袭击其他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我会第一时间得到情报。”柳至秦说。   花崇默了几秒,仍是有些不安,“那就好。”   ??   “你真的不打算走?”连烽阴沉着脸。   “好戏马上开场。”韩渠说:“我买了票,有权力留下来。”   连烽叹气。   “你叹什么气?”韩渠冷笑,“他们已经上钩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连烽,这场较量横竖是我们赢,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毒心(37)   特警涂装的侦查直升机在空中盘旋驶过,旋翼的巨大声响与寒风一同降落。玩滑板和自行车的小伙抬头望去,有人竖起手臂,兴奋地吹起口哨。   洲盛购物中心尚未正式开放,中庭仍旧被住在附近的年轻人占据,一到夜晚就格外热闹。这阵子,购物中心的灯光设备已经全部启用,并且正在做开业前的最后调试。霓虹闪烁,将黑夜照成白昼。跳广场舞的中老年人也渐渐多起来,集中在中庭的东侧,与年轻人们隔着喷泉相望。   梧桐小区的阴影,似乎已经在广场舞爱好者心中散去了,各个居民区附近的乐声一天比一天响亮,大有恢复过去势头的征兆。   王鑫溜着滑板,飞身从喷泉中央跃过,因为动作不熟练,被淋了一身水不说,还在落地时摔了个狗吃屎。滑板擦着地面飞出,滑轮飞转,飙向正载歌载舞的大爷大娘。   “我操!”王鑫忍着膝盖的剧痛,一瘸一拐向滑板冲去,边跑边喊道:“让开让开让开!小心!”   这年头,若是滑板撞倒了老人,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站在广场舞队伍外围的一位大爷见滑板冲自己飞来,舞姿一改,飞起一脚就向滑板踹去。   老年健步鞋与滑板碰撞,发出的闷响被乐声淹没,滑板忽一转向,又往喷泉的方向飞去。   王鑫松了一口气,捡起伤痕累累的滑板,正想向大爷鞠个躬道个谢,就被大爷吐了一口唾沫。   “想死吗?”大爷老当益壮,双目炯炯有神,舞也不跳了,恶狠狠地冲王鑫挥舞拳头,“撒野撒到老子头上来了?混账东西!你还有没有老少?懂不懂尊老爱幼?”   王鑫被吼懵了,胸口的唾沫都忘了擦,一脸呆滞地看着大爷,头上脸上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掉,看上去很是狼狈。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突然醒豁过来一般,横眉怒目道:“啊?”   “啊你个头!去死吧!”大爷仍旧骂骂咧咧,“我家孙子这时候都在学校上晚自习,只有你这样的混子、流氓才逃学鬼混!你踩的那是什么?滑板?不知道学好,尽搞这些没用的,你要是我家的孩子,我打断你的腿!”   这时,王鑫的伙伴赶了上来,个个听得瞠目结舌。   大爷继续骂道:“怎么?想找我老头子的麻烦?”   “倚老卖老?”王鑫是附近技校的学生,从小没父母管,也不是什么善茬,被吐了口水,又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脾气也上来了,“操丨你妈的老不死,你他妈还想打断我的腿?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你他妈还蹦跶得起来吗?”   大爷哪里受过这种骂,顿时面红耳赤,喉咙发出干涩的吼声。   王鑫的朋友一些起哄,一些理智地劝道:“别跟老糊涂来劲儿!他要是讹你,你赔得起吗?”   广场舞队伍里也是一阵骚动,几名六十来岁的妇女围着大爷,你一言我一语,对王鑫指指点点,骂出来的话跟接龙似的。   “哎呀这些年轻人就这样,没素质没本事,书不知道念,就会出来玩什么滑板啦跳什么街舞啦!”   “对对对!就一堆社会垃圾嘛!爹妈也不知道管。幸好我家孙子不这样。”   “我看啊,这都是些没爹没妈的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爹妈是什么货色,儿子就是什么货色咯!”   “啧啧啧,没教养,连老人都不知道尊敬,活该找不到工作!”   刻薄的话一句句钻入王鑫脑中,像柴火一般将他的怒气点得噼啪作响。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正要上前,手臂却被同伴抓住。   “你傻了?和他们计较什么?”同伴拉着他往后退,“走,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坏人变老了!你跟他们横,被他们缠上就跑不了!”   王鑫心头的火一时降不下去,但被几个身强体壮的兄弟拉着,一时也干不了什么。   大爷见王鑫被拉走,得意洋洋地昂起头,向围拢来的舞伴儿说:“这些人啊,也不知道是什么家庭出来的,不上学,也不工作,就知道拿个破板子四处游荡。这叫什么?这叫游手好闲哪!不能给社会做出贡献,也亏得他们生在现在,如果生在过去灾荒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鑫气得发抖。   “走了走了,别听。”同伴紧抓着王鑫的手,低声道:“啧,这老不死的,也就生在现在还能嘴贱骂个娘,要是生在那什么灾荒年啊,早被人扒皮吃肉了!”   王鑫忍了又忍,忽听一个刺耳的女声道:“那不是王家的小子吗?咋啦,他跑来惹你?哎呦你跟他生哪门子气啊?我跟你们说,他啊,从小就没人管的!他妈年轻时是个‘坐台小姐’,后来得那个病死咯。你跟他计较,也不怕招一身那什么……梅丨毒!”   王鑫再也无法忍耐,挣脱掉同伴,就抄着滑板向后跑去,眉间杀意毕现,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他的母亲是个不容于世的“卖丨春女”,他靠着母亲赚来的钱长大。没有谁比他清楚母亲的不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做那样的工作?   这么多年下来,周围一直有人说——看啊,那个人的妈,是染上梅丨毒死的,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活该咯!   可事实却是,他的母亲是身患乳癌,因为无钱医治,从早期拖到了不治。   他不能容许这些人,用最恶毒的话攻击那个为自己奉献了一生的女人!   “王鑫!”   同伴的喝止已经迟了,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刚才还眉飞色舞说着“坐台小姐”的五旬妇女被滑板打破额头与面门,侧倒在地上,脸上血流如注,周围泛起丝丝缕缕的铁腥味。   一瞬的寂静后,人们尖叫着散开,最初与王鑫发生冲突的大爷睚眦欲裂,两腿一软几乎跪下,吼道:“杀,杀人啦!杀人啦!”   王鑫已经失去理智,低吼着踹向血流满面的女人,举起滑板再次狠狠砸下。   中庭陷入混乱,面对疯狂的王鑫,不管是跳广场舞的中老年,还是赶来围观的滑板一族,都不敢上前制止。   当购物中心的保安闻讯赶来,王鑫的滑板早已碎裂,而他的两个拳头全是鲜血。   在附近巡逻的警车火速赶到,持枪特警拨开人群,侦查直升机悬在半空中,救护车的笛声由远而近……   王鑫被特警控制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去死吧!泼妇!贱人!”   ??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会惹事儿!”昭凡摘下皮手套,“啪”一声扔在桌上,一杯热茶下肚,喘了口气道:“我他妈在长陆区执勤,突然就听人汇报说洲盛购物中心那儿出事了,有人被杀。操,我马上调头,还真出人命了!一个17岁的滑板小孩儿,把一个跳广场舞的大娘给活活打死了。”   花崇正在看特警发回来的通报,眉间紧蹙,“这个叫王鑫的用滑板和拳头打死了李纯玉?”   “对,我已经去了解过了,没谁带了刀子。”昭凡坐在靠椅上,架起一条腿,“王鑫最初是和一个老爷子因为滑板起冲突,后来李纯玉辱骂了王鑫的母亲。”   “不对……”花崇抬起头,“李纯玉被王鑫殴打接近十分钟,附近的特警为什么会去得那么迟?”   昭凡眨了眨眼,仿佛被问住了。   “我记得上次划巡逻区域的时候,长陆区这个洲盛购物广场在重点范围中。”花崇说:“照理说,那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特警没理由在十分钟后才赶到。如果这次是恐袭……”   “别别别!”昭凡站了起来,“你可别乌鸦嘴!我想起来了,洛安区人手不够,前两天我从长陆区划了一拨人过去。”   花崇严肃道:“所以洲盛购物中心附近警力缺失?”   “这不是不得已吗?”昭凡说:“洲盛要等到元旦后才开业,相对来说,人流量不算多,但洛安区和明洛区就不一样了,这两个区哪里不是人挤人啊?”   花崇眸色渐深,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   昭凡歪着头看他,见他半天没反应,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操,你不是生气了吧?那我跟你道歉,是我没指挥好。我再去找找沈寻,看能不能再增加一队武警。”   “不。”花崇摇头,“我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昭凡心大,做错了事就认错,话一说开,心头就不留半点芥蒂。   “我出去一趟。”花崇说完快步走到门外,直奔技侦组而去。   ??   “洲盛购物中心?”柳至秦点开实时监控,“昭凡调走了一部分特警?”   “因为洲盛现在还没有正式营业,只有一部分餐饮店在试营业。”花崇说:“沈队前阵子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柳至秦皱眉,“哪句?”   “我们分析涉恐组织的袭击方式时,沈队说过,他们不大可能提前设置好炸弹。”花崇声音一提,“除非是内部人士搞鬼!”   柳至秦:“内部人士……连烽?”   “我差点把给他忘了!”花崇右手重复着握拳的动作,“洲盛现在在我们的警戒盲区,而他是洲盛的管理者之一,如果他想在洲盛做手脚,那么提前设置炸弹也不是不可能。”   柳至秦看向正在高速运转、分析各项信息流的笔记本电脑,右手食指曲起,抵在唇间,“我们忽略了洲盛购物广场,因为它的开业时间在元旦之后,而我们截获到的情报,是袭击将在29号展开。”   花崇心跳突然加快。   “如果洲盛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柳至秦嗓音透着寒意,“那我们早就掉入了他们的圈套。那个僵尸网络是个陷阱,他们骗过了我和傅许欢!”   ??   黑暗里,肖诚心像被吊住手脚的木偶一般坐了起来,一双眼睛空洞无光,木然地直视前方。   他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荒漠迷彩,赤脚踩在冰凉的水中,本该感到寒冷,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在水中站了许久,他开始迈腿前行,可他的动作极不协调,时而同手同脚,时而横向挪步。   正常人不可能像他这样走路。   除了水声,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别的响动,因而令水声显得越发黏稠诡异。   肖诚心姿势极其僵硬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地板上的水弄湿了迷彩裤。   他机械地动着脖子,双手抱头,慢慢地旋转,旋转,像是要将头颅拧下来。   “咔哒!”   一声低沉的声音汇入水声中,像石子入水,激起一片涟漪。   那是一声骨骼的声响,接着又是一声,肖诚心扭了两次脖子,像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唇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但这笑看着竟是十分渗人。   一束光线从天窗射入,打在他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上。   不,他的脸上并非完全没有“血色”。   头顶的伤口还淌着血,一条一条从脸上滑过。   苍白更白,腥红更红。   最后,他又以不协调的步子回到了靠墙的座位上,低垂下头,喉咙发出辨不清的声响。   “救,救,我。”他说,“花,队,救,救,我。” 第一百六十七章 毒心(38)   因为突然发生的命案,洲盛购物中心附近的警力增加了一倍不止,广场舞再次偃旗息鼓,连玩滑板跳街舞的年轻人都少了许多。   开业前横遭“血光之灾”,不少正在布场的商家颇感不满,一些正在试营业的餐饮店暂时关门,原本热闹的中庭冷清萧条,给购物中心不久之后的开业仪式蒙上了一层阴影。   “连烽当年是因伤从反恐支援队伍中离开,在莎城没有特别可疑的举动。”沈寻拿着一份资料,“他家境富裕,父母一直不希望他当警察。那次受伤之后,他便脱了警服,靠家里的关系,到万乔地产工作——洲盛就属于万乔。你们最后那次行动出事的时候,按理说,他应当已经离开莎城。”   花崇凝眸,“应当?”   “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他当时到底在不在莎城、在干什么,我现在很难核实。”沈寻说:“如果贸然将他抓起来,也可能打草惊蛇。洲盛那边昭凡已经派人盯着了,有任何异动,我们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不过……”   花崇问:“不过什么?”   沈寻不解,“不过你们为什么会怀疑他?他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疑点。”   “几个月前,我和他接触过。”花崇道:“当年在莎城,他是我的前辈,我们的关系算不上铁,但也是朝夕共处的战友。时隔多年再次相逢,我的第一感觉是,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但这其实并不奇怪,年岁不同,生活环境也已经改变,相处起来的感觉变了,这还算正常。不过小柳哥很在意他,查过他的通讯记录,没查出什么异常。当时有别的案子要忙,我们就暂时放下了。”   “那怎么现在又突然怀疑他?”   “因为韩渠,也因为洲盛购物中心。”花崇走了两步,“韩渠在这个组织里,地位应当不低,绝非陈辰之流能比。但也不会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因为如果是,他不会亲自埋伏在警察队伍里。组织里必然有一个韩渠信任的人,这个人是谁?”   沈寻微拧起眉,“你认为是连烽?”   “他们有一段相似的经历,那就是在莎城反恐。”花崇说:“当然有这种经历的不止他们,不过现今在洛城的,除了我,就是他俩。另外,我之所以这么想,还因为你那句话,你说只有内部人员,才能轻易提前设置爆炸物。我们之前的确疏忽大意了,因为洲盛还没有开业,就认为那儿相对安全。说不定他们要利用的,正是我们这种心理。”   沈寻想了想,“滑板少年杀人纯属突发事件,这事导致群众减少、警力增加,必然打乱他们的计划。他们会怎么做?”   “现在离29号还有6天。但29号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计划,应该是在29号之前发动袭击。”花崇说,“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时间可能又要提前了。如果我是组织中的一员,我会选择立即发难,然后趁乱逃离。”   沈寻眸色幽深,片刻后低声道:“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我已经安排人手以安全检查的名义,去洲盛做彻底排查。”花崇揉了揉眉心,“小柳哥那边也在继续查通讯信息。连烽现在的行踪,基本上在我们的监控中。”   “韩渠呢?”沈寻问:“如果你的推测与事实相符,那连烽会去见韩渠吗?现在出城的各条大路小路都有武警把守,韩渠应该还没有离开洛城。”   花崇支着下巴,“我很好奇,韩渠现在到底躲在哪里。”   ??   “这种‘好事’也被我们撞上了。”韩渠干笑,吐出一片白烟,“眼看花崇已经上了钩,却突然杀出个杀人犯。现在好了,特警上门,武警遍地走。中庭的警察比跳广场舞的老太婆还多。”   连烽面色阴沉,弹掉烟灰,“炸药都准备好了吗?”   “准是准备好了。”韩渠道:“但现在到处都是警察,根本没有机会设置。”   “这倒不一定。现在的情况,我们只是无法造成预计中的特大伤亡,但弄死几十百来人,还不容易?”   “啧,建这个购物中心,就为了弄死几十百来人?连烽,你的胃口什么时候变这么小了?”   “情况有变。”连烽说:“计划建洲盛,并炸掉洲盛时,我以为我的对手只有花崇,顶多再加一个陈争,而你埋在市局里,是我最得力的帮手。”   韩渠眼神略暗,抽完一根烟,又点起一根。   “我怎么知道信息战小组的高手会突然到洛城来?”连烽说:“我更没想到,他居然是安择的弟弟,这么快就和花崇成了搭档,现在还把特别行动队的人招来了。上次花崇在椿城查陈家的老底,我本来有机会彻底除掉花崇,少一个算一个,结果半途又杀出那什么昭凡乐然。诸事不利啊。”   韩渠:“那先按兵不动……”   “你在说什么疯话?”连烽不耐烦地打断,“我们是为什么将计划提前?不就是因为事情发展已经渐渐脱离我们的控制了吗?现在还能按兵不动?花崇那脑子,怀疑到我头上来是早晚的事。还有,他们早就查过我,只是那时候什么都没查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   “那我们就随随便便炸几个人了事?”韩渠不甘,“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将开业仪式上的‘烟火表演’作为礼物送给我。”   连烽垂下眼,低声道:“我只想完成父亲的心愿。”   “父亲”一词,让韩渠陷入沉默。   “一直以来,我们都只能在边疆苟延残喘,颠沛流离。在边境势力再大,又能怎样呢?边境上的‘活动’,能和大城市里的相提并论吗?”连烽激动起来,“当然不能,边境死一百个人的轰动,还不如大城市里死一个人大。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繁华大城市里的庸人们听到我们的呐喊,看到我们的杰作!”   几秒后,连烽眯着眼,“可惜他没能等到这一天。”   五年前,盘踞莎城的涉恐武装“丘赛”被剿灭,头目“古今”与绝大多数重要成员被击毙,仅有少数成员逃脱。   “古今”就是连烽口中的“父亲”。   而花崇是突击小队里的核心成员。   “不能在开业仪式上炸掉洲盛,就算不上实现他的愿望。”韩渠耸耸肩,“将来,我们也不会再有机会。你想过吗,我们甚至无法再踏上这片土地。”   连烽扶住额头。   “让‘棋子’们各自携带炸弹冲入人群,”韩渠冷笑,“我始终认为是糟糕透顶的下下策,太难看了。”   连烽突然抬头,“将肖诚心也当做‘棋子’,你还认为是下下策吗?”   “他已经彻底被控制了?”   “差不多。他失去了自我意识,现在是个为我所用的傀儡。”连烽顿了顿,又补充道:“就跟黄才华一样。”   韩渠沉思,“那洲盛呢?放弃?”   连烽道:“只要能造成骚乱,我们就有机会。另外……”   “什么?”   连烽看一眼时间,唇角弯出一个诡异的幅度,“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见面。”   “你……”韩渠目光一紧,猛地站起身来,却觉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他像丢烫手山芋一般扔掉手指夹着的烟,骇然看向连烽,嗓音带着难得一见的颤抖,“你敢对我下药?”   “放心,不是让你醒不过来的药。用了它,你不会再跟我捣乱而已。”   连烽笑容模糊,一步一步靠近,“我早就让你离开洛城,从西南出境,但你不听。”   韩渠头痛难忍,四肢百骸像被无数虫蚁啃噬。他想要反驳,喉咙却渐渐变得沙哑,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连烽叹了口气,面目似乎和善起来,带着几分怜惜,将韩渠逼退到墙根,单手抚住他的脸颊,温声道:“你留下来,对我有什么帮助呢,嗯?你不走,只会成为我的拖累啊。你看,我还得每天照顾你,无法全心扑在我们的‘事业’上。”   韩渠双手掐住喉咙,困难地喘着气,“连,连烽!”   “别挣扎了。”连烽靠得更近,“睡着了就好,我会把你平安送到边境,那边有的是人照顾你。”   “不!不!”韩渠额角青筋暴起,右手颤抖着在连烽衣领处摸索。   连烽握住他的手,叹息,“到现在你还不肯听我的话?但你还能反抗我吗?”   力量像水流一般从身体中卸去,韩渠眼中的世界渐渐失真。   但他仍在徒劳地挣扎,“连烽!”   “嘘,别闹了。”连烽食指压在唇上,“睡吧,等我实现了父亲的心愿,就去那边找你。”   韩渠的眼皮再也睁不开,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颓然向下栽去。   在他倒地的一瞬,连烽堪堪避开,甚至没有扶他一下。   “嘭——”   他的额头撞在冰凉的地面,空气中隐隐有骨头碎裂的声响。   房间最后的一盏灯熄灭,连烽离开,皮鞋声清脆而决绝。   许久,韩渠仍旧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黑色的血从他的眼睛、口鼻、耳孔中淌出,难闻的腥臭四溢开来。   ??   装甲警车停在洲盛购物中心外的马路边,花崇捂着耳机从车上下来。   特警支队的兄弟正在汇报搜索情况,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时大时小,令人有些头痛。   他抬起头,看着阴霾下的恢弘建筑,蓦地想起接近一年前,自己就是在这里,与柳至秦久别重逢。   那时柳至秦说,建筑在修筑之时是最美的。   这话现在想来,竟有几分谶语的意思。   因为在另一些人眼中,建筑也许只有在轰然坍塌时,才是最美的。   空中又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路上的警车一辆接着一辆,还在中庭活动的人已经很少了,因为王鑫的事,洲盛的开业仪式也被耽误,据说近期会找几名玄学高人来作法。   花崇听完汇报,刚摘下耳机,手机就响起来。   是柳至秦的电话。   “韩渠死了!”柳至秦音色如冰,听得花崇遍体生寒。   “什么?谁死了?”   “韩渠。”柳至秦道:“我跟踪连烽的通讯设备,一小时前,所有信号被掐断。我和傅许欢都无法锁定他的位置,只知道他消失的地方在明洛区皇庭小区。”   花崇指甲嵌入掌心,“然后呢?”   “乐然带人过去,在那里发现了中毒身亡的韩渠!”柳至秦急而不乱,“连烽现在处在失踪状态,我判断,他们的组织很快就会行动!”   花崇来不及感叹,头皮寸寸绷紧,血液中仿佛窜入了点点火星,“我马上联络昭凡!”   挂断电话的一刻,花崇指尖轻轻颤抖。   韩渠被杀,连烽脱身。   韩渠为什么会死?连烽现在是放弃洲盛了?   洲盛的排查工作已经趋近尾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附近警力充足,就算有人想搞什么动作,也必然在分秒间被制服。   所以他们的阵地又转移了?   这次是哪里?   寒风刺骨,花崇额头却渗出冷汗,脑中交织着各个重点严防地段的信息,生怕有任何疏漏。   这时,手机又一次震响,昭凡语速极快:“花队,接到情报,肖诚心出现在富康区道桥路附近!我现在无法立即赶过去,你在哪?”   花崇胸口一闷,“我马上赶到!”   ??   富康区道桥路,整个洛城最穷最落后的地方。   贫穷滋生犯罪,无法从那里走出的白领孟小琴,因为妒心残忍杀害了两名无辜的年轻女性。   破败的街区被警车包围,不断有人哭喊着从小巷里跑出,惊慌之余,丑态百出。   花崇在路上就已经得到消息,肖诚心手持砍刀,闯入道桥路的待拆迁平房区,一路砍杀,至少已经造成六人死亡。   道桥路布局错综复杂,特警虽然已经将肖诚心困在一条小巷中,但因为小巷中还有未撤出的居民,以及被肖诚心劫持的小孩,而无法立即行动。   花崇看不到肖诚心,听先期抵达的特警描述,肖诚心眼神狂乱,极有可能受到致命的心理暗示,精神已经完全**控。   “花队!”张贸急匆匆地跑近,两眼泛红,举着一个手机,“有人,有人找你!”   花崇接过手机,双唇紧抿。   “我是连烽。”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花崇眼神顿寒:“果然是你。”   “没错,是我。”连烽轻笑两声,“柳至秦现在正在追踪我的位置吧?没关系,随便你们找。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只想看看,你是要救你的队友,还是救那一整个巷道里的人。”   又是一队特警从路边跑过,狙击手正在高处寻找最佳射击角度。肖诚心劫持着小孩,稍有差池,极有可能误伤人质。   “其实我不想伤害他的。”连烽道:“可你们让我失去了阵地,我也是不得已啊。肖诚心现在已经失去为人的神智,他就是一枚受我操控的炸弹。他已经杀了多少人来着?六人,还是七人?啧啧啧,这怎么够?远远不够啊!”   花崇尽量镇定,“你想怎样?”   “我当然想他炸掉这整个贫民窟咯。”连烽说:“你们的布防很有问题啊,警力全放在什么商场啦,车站啦,商品房密集区啦。怎么,在你们眼里,道桥路穷人的命就不是命?或者,你们认为我只会对商场动手?”   花崇咬牙。   “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更想选择商场。”连烽直笑,“不过你们堵了我的路,我只能选择Plan B。杀穷人可比杀富人容易多了。穷人就爱聚在一起,抱团取暖。在富人区呢,两三百平的房子,只住得下一家人。换在这地儿,怕是挤得下几十号人吧?方便,方便,死在一起,整整齐齐。看在咱们以前是战友的份上,我可告诉你。你们可以随时击毙肖诚心,但他身上的炸弹会在他死亡时即刻爆炸。那条巷子里的人,恐怕是没办法活着出来了。”   花崇正要说话,连烽却笑着打断:“你想先把人撤出来?再击毙肖诚心?没用的,没用的。他手上可是带着砍刀啊。是你们撤人质的速度快,还是他砍人的速度快呢?我拭目以待。” 第一百六十八章 毒心(39)   狙击手和拆弹专家已经就位,消防车呼啸而至,警笛长鸣。花崇握着手机,看着逼仄、破败的巷道,心脏在胸腔中敲出惊雷般的声响。   进退维谷!   涉恐分子的疯狂凶残,在莎城时他早已体会得刻骨铭心。为了引起轰动,他们使得出任何手段。丧尽天良,无可理喻。记忆中流淌的泪,奔涌成血海,裹挟着泛黄的画面,在眼前翻天覆地。   巷道里传来女人的惨叫,和一阵古怪的狞笑。   那声音绝非正常人能够发出,那是肖诚心的笑声!   花崇只觉后心像被人抵了一把步枪,子弹随时可能从枪口射出。耳机里,拆弹专家正在汇报估算出的爆炸威力,连烽没有撒谎,肖诚心一旦被击毙,其全身上下的炸弹将炸毁整条巷道,巷道中的人几乎没有生还可能。同时,狙击手也在一遍一遍地请示:“准备就绪,是否击毙?”特警突击小组的组长喝道:“花队,等不及了!他还在砍人!”   连烽呵呵直笑,“考虑好了没有啊?怎么样,救不了自己的同僚,也救不了那些穷人,心里不好受吧?知道我当年是什么感觉了吗?”   说着,连烽突然咬牙,“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将我的家园夷为平地,将我的父亲、兄弟当场击毙,而我,我他妈什么都做不了!”   花崇手臂上青筋暴起,手指泛出青白色的骨节。   “不,不,我还是比你强。”停顿片刻,连烽再次笑起来,“起码我可以让你们的一支小组陪葬!你心痛吗?那六人都是你的好兄弟吧?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会死吗?因为其中有一人,是我的‘棋子’啊。他们该死!你听清楚了吗?他们统统该死!”   花崇太阳穴如同要炸裂,喉咙中泛出阵阵甜腥。   连烽指的是什么,已经无需多问。当年安择带领的小组遇伏,全体阵亡,果然是,是……   可“棋子”是什么意思?六人小组里,竟然有一人为连烽所用?   “你呢?”连烽戏谑道:“你才是真正的,什么都做不了!你下令啊,让你们优秀的狙击手击毙肖诚心啊!让你们勇敢的突击兵冲进去救人啊!去啊,你怎么不敢?噢,我都快忘了,你自己就是最厉害的狙击手。要不这样,你亲自给肖诚心一个痛快?然后让那些穷人陪肖诚心一起死?反正他们也得死!你说,是被砍死痛苦?还是被炸死痛苦?”   巷道中再次传来肖诚心的吼叫,如野兽与鬼魅一般,唯独不似人。   突击小组无法冲进去,因为肖诚心除了手握砍刀,还能随时引爆炸弹。   而窥视着这一切的连烽,也能随时引爆炸弹。   肖诚心已经没有活路了。   花崇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肖诚心忐忑又兴奋地说——   “我在刑侦支队荒废了很多年,一直没什么上进心,现在突然想拼一把……花队,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办案!”   眼眶突然无比酸胀,一股浓烈的无力感像生锈的尖刀一般,在胸腹中来回戳刺。   命运对肖诚心何其残忍——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走出长期以来的舒适圈,改变自己,却在荒唐的人生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身边传来抽泣声,花崇回过神,才发现张贸哭了。   张贸跪在地上,面朝巷道的方向,抽泣低喃:“肖队,肖队,你醒醒啊!”   花崇用力睁大眼,仰面看向阴沉的天空。   手机里,连烽笑得极其开怀,仿佛正在痛饮一场人世间的极恶惨剧。   耳麦里,狙击手沉稳的声线像死神的召唤,“准备完毕,是否击发?”   突然,巷道里的笑声停了下来,肖诚心极不协调地从藏身处走到众人的视线中。很明显,他的大脑已经被严重摧毁,连脸上的表情都难以控制。   可花崇分明看到,有两道眼泪从他眼中滑落!   他握着砍刀,吃力地在狭窄的巷道中走着,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好似正在与一道无形的力量抗争。   他似乎在竭力阻止屠戮。   “肖队他,他……”张贸哑然地站起来,几乎要冲过去。   肖诚心的怪异举动令所有人感到不解,突击小组组长迟疑道:“花队,现在是否进去制服他?”   “不行!”花崇斩钉截铁。肖诚心身上的炸弹,并非受肖诚心一人控制,连烽可以随时引爆炸弹。若是突击小组现在行动,恐怕小组里的所有成员都会把命搭进去。   “花,队。”肖诚心停下脚步,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他的嗓音沙哑至极,像是从炭火中挤出,眼泪在他痉挛的脸上淌过,一滴一滴打湿他那不合身的迷彩服。   他的胸膛与后背挂满炸药,手上的砍刀浸满无辜者的鲜血。   他穿着迷彩,却已经是一个刽子手了。   精神**控的人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就如当初驾驶卡车的黄才华,可不知是什么原因,肖诚心竟然挣扎出了些许清明,一双泛红的眼痴痴地看着巷道外的同僚,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花崇的心脏像被一双皲裂的手抓紧了一般,在肖诚心眼中看到了绝望与撕心裂肺的痛楚。   肖诚心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在意识被彻底摧毁之后,他靠着什么拼命清醒过来?   “我……”肖诚心难以发音,整个人都在发抖。   连烽对这一幕似乎非常意外,肖诚心也许是他第一个不听使唤的“棋子”。   “我有办法。”耳麦里,传来柳至秦的声音,花崇浑身一凛,“你说什么?”   “我有办法,但需要时间。”柳至秦紧声道:“干扰信号,可以……”   话音未落,肖诚心突然转过身,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然后拖着怪异的步子,向相反方向跑去。   那声吼叫,苍凉又悲伤。   巷道里的人纷纷躲避,惊声尖叫,狙击手的枪口追随着肖诚心,时刻准备给予他致命一击。   花崇喊道:“肖诚心!”   肖诚心没有回头,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已经无法理解。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协调,速度却越来越快,好像正在用尽全力奔跑。   而巷道的另一端,是已经被清空的平房。   目睹这一切的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肖诚心在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神智,尽最后一份身为警察的责任。   世界就像静止了一般,只有他在奋力奔跑。   可说是奔跑,不过也是如木偶般的扭曲挣扎。   短暂的几秒,被成倍拉长,但再长,也只是徒劳的妄想。   几秒不够肖诚心跑得更远一些,再远一些,也不够柳至秦彻底阻断爆炸信号,却足够连烽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豁然之间,火光冲天,爆炸声令大地震撼,破旧平房的玻璃簌簌碎裂,而在爆炸发生的一瞬,肖诚心仍旧在亡命奔跑。   花崇仿佛听到,肖诚心在大火里用像往常一样忐忑小心的语气说:   “花队,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办案。我,我想成为重案组的一员!”   突击小组冲进巷道中,救出一个个吓到晕厥的居民。他们很多受了伤,血流不止,却没有一人在爆炸中殒命。   “那些炸弹本可以炸毁整个巷道。”拆弹专家道:“但肖队跑,跑……”   话还没有说完,拆弹专家已经别过脸,右手捂住双眼。   “对不起。”柳至秦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对不起,没能阻止爆炸。”   花崇喉结抽动,抿紧的唇止不住地颤抖。   这场爆炸本会造成难以估量的伤亡,但最终却因为肖诚心失去对身体控制后的尽力狂奔,而令巷道中的几十条命逃过大劫。   可那个在最后关头也没有倒下的警察,现在已经尸骨无存。   活下来的人,竟是连悲恸的时间都没有。   花崇转身,蹲下,单手掩面,泪水濡湿了手心。   肖诚心最后关头的举动显然大出连烽意料,花崇再次拿起手机时,通话早已挂断。   柳至秦长吸一口气,“连烽的位置已经锁定,在富康区谷丰路,我和沈队马上过去。”   花崇站起来,体内蹿起一阵麻意。   救护车和消防车都被堵在远离巷道的地方,难以开进这狭窄的平房区,特警们背着伤者快步往外跑,高压水柱冲天而起,水雾朦胧,降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张贸紧咬着牙,双肩剧烈颤抖。花崇从他身边经过,听见他轻声说:“肖队太惨了!凭什么?凭什么啊!”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是肖诚心?   肖诚心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没有。   一定要说的话,他不过是个不那么积极的警察,在积案组混着日子,遇到难搞定的案子就退缩,畏首畏尾,和人们心中的刑警形象相差甚远。   他从来不是一个优秀的警察,甚至连是否合格都要打一个问号。   但他正在努力改变自己,明知经验不足,能力有限,仍想要从舒适圈里挣扎出来,成为重案组的一员。   可凡人使尽浑身解数的挣扎,最终只沦为一个令人唏嘘的悲剧。   如果肖诚心还是以前那个庸庸碌碌的积案组组长,就不会整日往重案组跑,自然也不会被黑暗中的一双眼盯上,而后被夺去心智,成为一枚被人随意操控,然后抛弃的“棋子”。   刑侦支队再忙碌,积案组也是一个避风港,谁也不会去找“档案管理员”的麻烦。   他本可以好好活着的。   庸碌,却安全地活着。   他为什么流泪,为什么逆向奔跑,是本能吗?   命运的凶残,有时甚至胜过一切狠毒的人心。   有人迈出一步,迎来万丈光芒。有人迈出一步,从此万劫不复。   命数,谁说得准?   花崇握紧双拳,强忍住愤怒与不甘,快步走向警车。   连烽在谷丰街。连烽就是那个隐藏在反恐支援队伍中的人。五年前的恩怨,队友们的血债,今天到了清算的时候。   警车从拥挤的小路驶出,后视镜倒映着贫民区的火光。   通讯仪里,昭凡的声音伴随着刺耳的嘈杂声一并传来:“洲盛附近发现人体炸弹,正在紧急疏散,正在紧急疏散!” 第一百六十九章 毒心(40)   谷丰路更近,但显然,洲盛附近的情况更加紧迫。花崇没有多做犹豫,在十字路口调转方向,猛踩油门,往长陆区驶去。   队伍频段里,柳至秦语速急促,似乎在跑,“放心,这边交给我和沈队,乐然马上带人过来,我向你保证,一定将连烽活着带到你面前!”   “活着”两个字,像滚烫的烙铁一般烫在发肤之上,花崇咬紧后槽牙,手死死握着方向盘。   多可笑又多无奈,连烽害死了那么多人,罪大恶极,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足惜。在被他害死的人中,甚至有五年前牺牲在戈壁滩的安择。   安择是柳至秦的兄长,是自己最在乎的队友。而现在,柳至秦却不得不保证——我会把他活着带到你面前!   连烽必须活着,否则警方无法将“丘赛”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此时的洛城,安全警戒已经提升到最高等级,特警队伍尽出,军方的精锐亦赶到支援。连烽的藏身处已经暴露,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涉恐分子在被包围时会作何抉择,花崇再清楚不过——自杀对他们来说,与痛苦无关,与失败无关,反倒是无上的殊荣。   死亡,根本不是惩罚!   花崇胸口一阵闷痛,眼中的阴翳一层叠着一层。恨自己没能尽早发现连烽这颗毒瘤,更恨自己没能保护好肖诚心。   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情绪渐渐有了失控的征兆。   忽然,一辆卡车从右侧驶来,高声鸣笛示警。   两车几乎相撞,车轮与柏油路面拉出一道尖锐的刺响。花崇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椅背,瞳孔骤缩,顿时清醒过来。   “操!”他右手成拳,用力拍在方向盘上。   卡车司机见是警车,不敢破口大骂,抱怨一句“警察上路也得长眼睛啊”,便转弯离去。   花崇用力吸气,指尖难以控制地颤抖——并非因为后怕与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克制不住的暴怒。   不断有特警和武警的车在路上驶过,武装直升机向谷丰路驶去。他尽力平静下来,再次踩下油门。   通讯仪里传来沈寻的声音,“昭凡刚才已经向我汇报过,被制作成人体炸弹的人全是被组织洗脑的杀人犯,情况与陈辰类似,现在共发现五人,均出现在洲盛购物中心周围的居民区,三人已经被制服。他们携带的弹药当量不大,和肖……肖队身上的不同。”   听到“肖队”,花崇顿感眼眶灼热。   “昭凡他们正在进行全面排爆搜索,疏散群众,需要大量人手。”沈寻又道:“昭凡擅长作战,但不擅长大场面的指挥。花队,现场得靠你。”   “我明白。”花崇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经非常沙哑。   沈寻叹了口气,“至秦正在追踪连烽的精准位置,顾不上洲盛那边,我让傅许欢搜索爆炸物的引爆信号。”   “嗯。”   沈寻迟疑片刻,似是还有话要说。   花崇问:“沈队?”   “至秦他……”沈寻顿了顿,“状态有些不对劲。”   花崇眉心一紧,心脏像被针刺了一般。   柳至秦的状态为什么会不对劲,他当然知道!   不久前连烽在电话里说,五年前在莎城,那支无人生还的小组中有“棋子”。   “棋子”是谁?   连烽根本没有心,所有被他控制操纵的人,下场都极其凄惨,比如陈辰,比如韩渠,比如……肖诚心。   安择会是“棋子”吗?   花崇猛一吸气,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一想法甩出去。   可是一旦念起,便是周身发寒。   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柳至秦。   “初步确定连烽躲藏在一个废弃不久的技校。”沈寻道:“武警已经前去包围。”   “明白。”花崇挂断通讯,血液翻涌如怒潮。   “小柳哥。”他轻声自语,却似承诺,“等着我。”   ??   整个洛城四分之一的警力都集中到了洲盛购物中心所在侨西路。特警们荷枪实弹,身着防弹战术背心,手持盾牌与自动步枪,狙击手占据着各个制高点,排爆队员正拿着样式各异的装备,认真至极地搜寻。   被制作成人体炸弹的三名涉恐分子被集中安置在一辆警车内,他们身上的炸弹已经被拆除,个个目光呆滞,表情僵硬,肢体动作亦不协调,如同没有灵魂。   另外两人被驱逐到相对安全的区域后由狙击手击毙,炸弹随即爆炸,并未造成无辜人员伤亡。   花崇站在警车外,看着三名木偶一般的涉恐分子,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周围全是警车的声响,居民们跟着警察有序地向别处疏散。一辆直升机悬停,气流带来巨大的旋风。花崇抬头,见一人从侧门边滑降而下,向自己跑来。   正是昭凡。   “这附近的排爆工作一时半会儿完成不了。”昭凡摘下头盔,抬手擦汗,“被绑炸弹的涉恐分子现在找到五人,不排除还有人躲藏在其他地方。这片区域人口密度大,居民区相对集中,花队,咱们是不是先统一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安全、容易管理的地方?”   花崇已经冷静下来,“侨西路有个地铁站,在确定站内外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带部分群众过去。”   “但那里太小了。”昭凡皱眉,“安置不了多少人。不过安全倒是安全,现在地铁已经停运,武警驻扎在里面。”   花崇当然也想到了地铁站太小的问题,可这附近确实没有其他适合安置群众的地方。   “要不我带人去洲盛?”昭凡说:“洲盛中庭面积较大,周围的广场也……”   “不行。”花崇当即打断,“不能去那里。”   昭凡不解,“为什么?洲盛现在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忘了吗,排爆专家早就将洲盛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而且中庭视野开阔,有利于狙击手布防。”   花崇还是摇头,“另外找地方安置,学校也好,公园也好,不能带人去洲盛。”   那里是连烽的老巢。即便已经经过安全检查,也绝对不能大意。   “可……”昭凡挠了挠头,眸光瞥向下方。   花崇立马察觉到问题,背脊阵阵发凉,“已经有群众过去了?”   “嗯。我……”   “马上撤回!”花崇声色俱厉,“谁在带队?”   “操!”昭凡拿起通讯仪,“罗队……”   花崇顾不得其他,夺过通讯仪,喝道:“马上带群众返回!远离洲盛!远离洲盛!”   罗敏强是特警支队三中队的队长,刚将群众安排到洲盛的中庭,闻言一愣,“什么?”   “立即返回!”花崇按捺着不安,“不要让群众留在洲盛!”   “可是……”   “没有可是!”   罗敏强有点懵,看看通讯仪,又看看集中在中庭、满脸焦虑的居民,骂了声“妈的”,不得不立即听令执行。   刚安定下来,突然又要转移,群众的不安与不满越来越强烈,很多人不愿意撤离,抱怨声不断,甚至有壮汉、中老年人仗着身体优势和年纪大,找女警们的麻烦。一些年轻人掏出手机,对着警察就是一通拍。镜头之下,若是警察的举动稍显粗暴,就会在网上引起口诛笔伐。   看着就地打坐的群众,罗敏强一个头两个大,不得已只好再次联系昭凡。   接听的却是花崇。   花崇的声音在通讯仪里显得比平时冷硬许多,“转移不了就直接驱散!”   罗敏强以为自己听错了,“驱散?”   花崇已经登上武警的直升机,从空中俯瞰着整个洲盛购物中心。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地方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前期排查已经证明,洲盛不存在安全隐患,如今武警进驻,中庭必然比附近的居民区安全,甚至可以看做一个临时避难点。   但连烽费那么大的力气修建它,真的会彻底放弃它?   是不是还有后手?   最关键的是,洛城如此之大,人体炸弹为什么集中在侨西路?   同是精神**控,周身被设置炸弹,为什么肖诚心身上的弹药当量极大、难以拆除,而侨西路这五人身上的弹药当量较小,且容易拆除?   因为连烽将他们放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炸死炸伤多少人!   花崇背心已经全是冷汗,瞳中的洲盛中庭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   连烽歹毒至极,这五人或许只是诱饵,引诱警方、军方将群众转移到“安全”的洲盛购物中心!   见罗敏强没辙,中庭群众的转移速度异常缓慢,花崇心跳沉闷作响,几个吐息后,将麦接通扩音器,喊话道:“中庭发现爆炸物,中庭发现爆炸物,请大家迅速有序撤离,请大家迅速有序撤离!”   一听说中庭有爆炸物,方才还恁是不走的居民顿时慌了,不待警察催促,个个争先恐后往外跑。   花崇紧握着直升机侧门的把手,目光如炬。   昭凡在频段里喊:“什么爆炸物?花队?花崇!”   花崇屏住呼吸,见特警们正在保护惊慌失措的群众撤退,直感脖颈就像被发烫的绳索勒住一般。   洲盛到底有没有爆炸物,根本说不清楚。此时将群众撤离出来,若是发生骚乱、踩踏,或者遇上新一波人体炸弹,那么身为现场指挥官的自己,必然因为指挥不当而担责。   一念之差,也许就是悲剧的导火索。   可是情势紧急,他没有时间犹豫,甚至无法向昭凡解释心中的顾虑。   昭凡是最优秀的特警没错,但平时更多与毒贩打交道,没有去过莎城,没有直面过涉恐组织“丘赛”,不知道这是一帮疯狂狡猾到什么地步的魔鬼!   花崇咬紧着下唇,耳畔风声鼓动。正在此时,通讯仪突然传出一阵异响,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检测到微弱信号,洲盛可能有炸弹。”   昭凡显然也接到了这条消息,厉声道:“你是谁?”   花崇手指冰凉,下意识地看向下方,群众已经全部从中庭撤出。   “傅许欢?”太阳穴跳得厉害,他突然明白声音的主人是谁。   “是我。信号现在极弱,我无法阻断爆炸,也无法精确定位。”傅许欢道:“建议全体撤退。”   洲盛附近尚有大量军警,花崇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立即开始指挥撤退。   此时安排拆弹专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自己人全部撤离出来。花崇擦着额头的汗,语速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昭凡,东侧交给你,务必将兄弟们带走!”   “明白!”   直升机围绕洲盛盘旋,军警正在快速离开。花崇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生生绷紧,神经更是拉紧到了极致。   “注意!”傅许欢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花崇心口一麻,立即命令直升机调转方向。   耳机里,昭凡嘶声道:“全部撤离!全部撤离!”   话音刚落,轰然巨响拔地而起,爆炸引起的冲击波几乎将直升机掀翻。花崇紧紧抓着把手,血液沸腾,眼前涌起一片血光。   华丽优雅的建筑,在声势浩大的爆炸中,顷刻间化为废墟,砖石像子弹一般飞出,密集地砸向四面八方,中庭陷落,烈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周围高楼的玻璃被震碎,远处正在行驶的车辆撞向护栏,引发一连串追尾。   但,最可怖的伤亡被堪堪避免。   直升机跌跌撞撞地降落,花崇从舱门跃出,脚步有些踉跄。昭凡白净的脸上已经满是硝烟的痕迹,下巴还有一道渗血的伤痕。   救护车一辆辆赶到,消防员冲向爆炸中心,花崇声音有些颤抖,“所有人都撤出来了吗?”   昭凡胸口剧烈起伏,嗓音哑得不成样,“有人受伤,但暂时没有发现谁有生命危险!”   花崇猛一闭眼,压在胸口的巨石稍有松动。   “幸亏,幸亏你赶来了。”太过劳累,昭凡上气不接下气,“如果群众在那里,我……”   花崇抬起手,示意他别做这种骇人的假设,然后神情凝重地扫视着四周,努力让心跳平复下去。   这应该就是连烽的最后一张牌了。   “你担心柳至秦是不是?”昭凡抹掉下巴的血,揩在战术背心上,“我发誓,一定指挥好这边的救援和疏散!”   花崇拿起一瓶矿泉水,兜头浇下,右手重重在昭凡肩上一拍,“拜托了!”   ??   与洲盛不同,包围废弃技校的全是武警特勤,周围没有普通民众,连烽被困于其中,没有分毫逃脱的可能。   但他并不显得慌乱,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就像故意等着军警们来抓捕自己一般。   “又见面了。”面对柳至秦,连烽唇边浮起残忍的笑,两眼半眯,“你很厉害,心细如发,比你那头脑简单的兄长难对付多了。”   柳至秦拨下保险,子弹上膛。   连烽全无恐惧之色,面对枪口,竟像个视死如归的勇士。   他摊开双手,说:“你很好奇吧?你的兄长安择为什么会死在莎城?那个六人小队究竟是被谁所害?”   柳至秦喉结微颤,血丝在眼中蔓延。   “怎么不说话?”连烽笑,“你找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抓住我,查清当年的真相吗?你不问我,是因为突然害怕知道真相?”   疼痛几乎抓住了心脏与大脑,眼前的光景有些失真,柳至秦狠狠甩头,改单手握枪为双手持枪。   “还是不愿意问?”连烽继续笑,“行,那我告诉你好了。”   “你兄长当年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六人小组里,有一枚我的‘棋子’。那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啊,比韩渠和肖诚心好用多了。”   “对了,那也是我的第一枚‘棋子’。”   汗从额前滑落,柳至秦咬破舌尖,用疼痛提醒自己冷静。   连烽昂起下巴,狞笑两声,“这枚‘棋子’的名字叫做……”   “安择。” 第一百七十章 毒心(41)   手腕发麻,像血液被截停在那里。   柳至秦食指颤抖着压向扳机,目之所及渐渐变得扭曲。空气中仿佛弥漫起黄沙与硝烟的味道,一切静谧的声响成为刺耳的尖啸,心脏失控地跳动,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骼都疼痛难忍,像被生锈的钝刀子来回切割……   他的右手仍然握着枪——枪与手臂一同颤抖,左手撤回,用力捂住上半张脸。   掌心是灼热的,眼眶与前额也是灼热的,眼睫在掌心颤动,一股令人晕眩的力量忽地冲向头颅,如同迎面而来的重拳。   他难以躲避,只是徒劳地摇了摇头。   脑海中,安择原本清晰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好似戈壁滩上突然扬起沙尘、落遍战火,安择站在那沙尘与战火中,眉目被笼罩,五官看不真切。   哥,哥……   他在心中嘶声唤道,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安择总是走在他前面,为他开路,为他挡去一切危险,然后半侧过身,伸出手,笑着说:“走不动了?要哥哥牵还是哥哥背?”   心血翻涌,胸腔被陈年往事填满,每一桩都挤出温柔的泪。   “哥。”喉结滚动,干涩低沉的呼唤从唇边泄出,脑中的画面投映在现实中,安择似乎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轻松地招着手,声音一如往昔——“怎么这么慢?快点儿!”   脚步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一般,他开始缓慢地向前挪去。脸上有温热的东西滑过,用手一抹,竟是眼泪。   他堪堪停住。   “哥对不起你。”枪声从远处传来,还有武装直升机特有的嚣张轰鸣,安择的神色突然变得悲戚,一双总是很明亮的眼中流露出暗淡的光,就像是揉进了所有内疚、懊恼与不甘。   “你,你说什么?”柳至秦喃喃低语,脖颈的筋肉痛苦地痉挛起来,打乱了呼吸的节奏。   “我不是一个好警察。”安择身上的荒漠迷彩已经浸满鲜血,胸口、肩膀、腿脚……全是大面积的血。柳至秦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满是伤痕的手抓紧了地上的黄沙。   “哥……”柳至秦的声音变得哽咽,仿佛五脏六腑都在抽泣。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当年的真相。”安择低垂着头,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中,泪落下,却是血的颜色。   “哥!”柳至秦不住地颤抖,下意识地摇头。   “是我。”安择忽地抬起头,双眼血红,脸上已经满是血污,“那个人是我!是我!害死我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说着,安择猛力捶着自己的胸膛,那声音沉闷而空洞,每一下都狠狠刺在听者心上。   柳至秦无法动弹。   “可是我没有办法。”安择的声音低了下去,絮絮叨叨的,“我被那个人控制了,成了他的‘棋子’。他说,我是他的第一枚‘棋子’,是最好用的一枚‘棋子’。”   “不!”柳至秦疯狂地摇头,“不可能!”   安择眼中尽是悲悯与无奈,“我害死了我的兄弟、战友,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硝烟的味道更浓了,武装直升机那火箭弹撕裂空气的声响几乎刺破耳膜。   ——五年前的莎城,当是这般景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被他盯上。”安择苦笑着说:“那么多兄弟,他为什么偏偏盯上了我?你知道‘棋子’是什么吗?”   柳至秦近乎机械地摇头,发不出像样的音节。   “我被关在自己的躯壳里,看我害死自己的兄弟,却什么都做不到。”安择俯下丨身躯,脸几乎埋进黄沙,“是我害了他们,我不配当警察,我不配当你的兄长……”   柳至秦目眦欲裂,太阳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地鼓动,像是要从皮肉骨骼中钻出来一般。   安择伸出手,膝盖在黄沙里前行,嗓音裹挟着风沙,“知道了吧?我才是罪魁祸首,你的兄长,是罪魁祸首!”   世界突然倾颓,剧烈的眩晕感中,柳至秦狠狠按着胸口,心血狂沸,失重感在四肢百骸间疯狂穿梭。   视野失去焦距,所有色彩都是混乱的,两耳像被人捂住,听觉被生生隔绝。   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又或者正在以身体无法承受的频率跳动。   棋子!棋子!棋子!   脑中盘旋着这个冰冷又讽刺的词。   安择的眼睛如同深渊,柳至秦无措地凝望着,听安择一遍遍重复——我是“棋子”。   “啊!”他再也承受不住,声嘶力竭地喊叫,却发现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安择亦消失在黑暗中。   柳至秦睁大双眼,猛然想起安择的话——“我被关在自己的躯壳里……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被关在自己的躯壳里,就是这种感觉吗?   安择,哥,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吗?   “是。你终于明白了。”不知何时,安择又出现了,目光温柔地站在柳至秦面前,甚至向他伸出了手,“现在,你也是‘棋子’了,我们兄弟二人……”   “嘭!”狙击步枪的子弹破空而来,将一切虚幻的影像敲得粉碎。   刹那间,黄沙与硝烟的味道消失了,被战火与阴云覆盖的戈壁滩消失了,火箭弹的尖啸消失了,“棋子”安择也……   消失了。   柳至秦怔怔地回过神来,眼中渐渐有了焦距。   还是在破旧的技校教室里,窗外警车的鸣笛一声高过一声,连烽匍匐在地,血从右腿膝盖处一股一股往外涌。   瞳孔收缩,柳至秦未握枪的手缓慢抬起,扶住灼热的太阳穴。   “啧,差一点。”连烽在血泊中遗憾地笑起来,“你本来可以成为比你哥更厉害的‘棋子’。”   话音刚落,又是一枪射来,子弹精准无比地打穿连烽的手腕。   柳至秦眼尾一张,倏地看向窗外。   身体里那种空茫的感觉渐渐消失,瞳光慢慢聚拢。   悬停的直升机上,手握狙击步枪的是……   连烽在剧痛中挣扎,表情越来越扭曲,越来越诡异。他拖着满身的血,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向前爬动。   “嘭!”第三枪,子弹打进手肘,溅出一片血花。   “放你妈的屁!”   熟悉至极的声音刺激着柳至秦的神经,几乎是瞬间将他徘徊的意识拉了回来。   头脑,终于在漫长的焦灼感中恢复清明。   柳至秦用尽全力,长长吸了一口气。   ??   脚步声急促,有很多人,但其中一人是花崇——柳至秦轻易地听辨出来。   武警们将连烽从血泊中拖起来,因为失血过多,加之剧痛难忍,他面色苍白,几乎失去意识。   可他仍在低喃,“‘棋子’,都是‘棋子’……”   柳至秦抿紧了唇。   花崇最后一个闯进教室,一手握着狙击步枪,一手猛地捏住连烽的下巴,几乎要掰碎他的骨头,“不会有人再成为你的‘棋子’。安择从来不是你的‘棋子’!”   柳至秦胸中鼓动,目光停驻。   连烽被拖走,布满尘土的地上仅剩下一道血痕。   花崇转过身,看向柳至秦,瞳中弥漫着滔天的火。   他步步靠近,狙击步枪仍然提在手中,而另一只手倏地向前伸出,扣住柳至秦的肩背,狠狠按向自己。   胸膛相撞,呼吸间尽是彼此的热度。   柳至秦缓缓闭上眼,将花崇搂住,力道越来越重,直至感到花崇气息渐紧。   “你要勒死我了。”花崇轻声说,“我刚从洲盛赶过来,很久没有用过狙击步枪了,紧张得手抖,你……你还勒着我,不让我喘口气。”   柳至秦仍旧将他死死禁锢着,背微躬起来,脸埋在他肩上,贪婪地呼吸。   混乱归于平静,外界的所有动静都好似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   花崇一下一下轻拍着柳至秦的背,任由他抱着,感受他的心跳,还有他不经意间的颤抖。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没有过去太久。   花崇的声音带着并不明显的疲惫与后怕,“刚才我一直在通讯仪里喊你的名字,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柳至秦手臂轻轻一僵,“是吗?”   “嗯。”花崇说:“喊了你很多遍,你光顾着看连烽。我都要怀疑,我对你失去了吸引力。”   “我……”柳至秦下意识收紧手臂。   “你干嘛听他鬼扯啊?”花崇说:“安择怎么可能是他的‘棋子’?”   柳至秦静了片刻,抬起头,看向花崇的双眼,唇微分开,却没有说话。   他的眸子太深,花崇一时间竟失了反应。   许久,他说:“我哥……”   “你哥直到牺牲,也是优秀的、足以令你我骄傲的特警。”花崇语气坚定,近乎斩钉截铁。   柳至秦胸口起伏,目光渐渐变得柔软,片刻后偏过脸,手指匆匆从眼角抹过。   “你可以不相信你哥,因为他出事的时候,你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两年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花崇状似从容,眼中却沉着浓烈的心痛,“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被连烽蛊惑,认为安择真是他的‘棋子’。”   “但你得相信我的判断。我是他的队友!是在莎城,和他朝夕共处的队友!”花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单手捧住柳至秦的脸,“你缺席了他反恐生涯的两年,可我没有。直到他最后一次出征,我仍然与他击掌!与他拥抱!与他约好平安归来!我知道你视作目标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他绝对不可能是连烽的‘棋子’!”   柳至秦半扬起脸,喉结上下抽动。   花崇的眼眶也阵阵发热,笃定道:“他不是‘棋子’,安择不是‘棋子’。你记住,你的兄长安择到死,仍然是我们的战友!”   柳至秦指节泛白,竭力控制着翻涌的情绪。   花崇捉住他的手,缓缓放至自己的心口,声音变得出奇地温柔,“小柳哥,你相信我吗?”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就写到了最后,下一章是尾声,明天就完结了,再来求一波海星,谢谢大家! 第一百七十一章 毒心(42)   吉普在辽阔的戈壁公路上飞驰,二娃好奇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时不时偏过头,喉咙发出撒娇的声音。   它已经一岁多了,健壮有活力,慢慢变得不像小时候那样胆小怕事,在外遛弯儿时也会像别的德牧一样极有声势地嚎两嗓子,雄壮威武。可在花崇面前,它仍旧是可怜乖宝宝的样子。   花崇正在吃枕头蛋糕,一边吃还一边顾着开车的柳至秦,自己一口,柳至秦一口。   枕头蛋糕是乐然最喜欢的糕点,朴素无华,没有任何装点,就方方正正一大块,便宜、香软、管饱。   花崇搭着乐然吃过几次,不知不觉惦记上了,偶尔也买上一个,放在家里当作早点。   这趟自驾来莎城,早上离开宾馆时,正好在路边看到一个装修简单的枕头蛋糕店,顺手便买了一个,不仅可以当早点,还能随时加餐,补充能量,免得在路上挨饿。   重案刑警申请到假期不容易,假条批下来时,柳至秦问花崇想去哪。   ****,北方天气多变,南方更适合度假。   花崇却道:“你一直想去莎城看看吧?”   柳至秦既意外又不意外,弯着眼尾笑了笑,“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啧,这话问得。”   “那就是愿意。”   这个季节的莎城,风大沙大,着实不是旅游的好时节。事实上,莎城也从来不是旅游城市。那儿至今驻守着大量军警,每一年都有人牺牲在反恐第一线。   花崇和柳至秦就是去,也只能在普通人聚居的城里转一转。城外那些军警驻防区,即便是曾经在那里战斗过的人,也去不了。   但柳至秦不介意。只要能踏上那片土地,呼吸那里独有的带着硝烟味的干燥空气,亦算了去一桩心愿。   出发之前,花崇打听到,莎城给牺牲的战士建了个纪念馆,就在莎城公安局旁边,周围有特种兵执勤,普通人只要经过身份核查,就能进去。   里面有安择的名字和照片。   “想好跟你哥说什么了吗?”花崇将没吃完的枕头蛋糕收好,拧开矿泉水瓶盖,灌了几口。   柳至秦握着方向盘,许久没说话。   花崇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拍。   年底前席卷洛城的那场恐袭风波,最终以连烽落网告终。   市局、省厅、特别行动队、省军区联动,将伤害降到了最低。此后,地毯式的反恐侦查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连烽及“丘赛”的残余几乎被一网打尽。   除了韩渠。   那日,韩渠被发现死在明洛区的皇庭小区。当时洛城各地情况紧急,乐然和特别行动队的队员领命赶往其他地方支援。直到连烽在废弃技校被捕,皇庭小区才传来消息——韩渠的尸体丢了。   韩渠到底有没有死?   如果死了,尸体是被谁转移走?   这个人为什么要偷取韩渠的尸体?   时至今日,警方仍未查到明确线索。   倒是连烽在得知韩渠失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最后竟是笑出了眼泪。   他拒绝见自己的父母和其他家人,坚持将“丘赛”已被击毙的头目“古今”称作父亲。   念“父亲”二字时,他的神情无比虔诚,如同信徒朝圣一般。   被关押审讯其间,连烽断断续续讲了很多遇到“古今”之前的事,这些事在他父母处得到佐证——   连烽出生在一个富庶的经商家庭,看似衣食无忧,性格却极其古怪,不愿与人交流,更不愿结交朋友,对所有亲人都冷淡至极,甚至有自残倾向。   连父连母工作繁忙,平日与他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起初没有在意,只认为是小孩在别扭地吸引大人注意。   后来,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发展到伤害家中侍者的地步,连父连母才认定他心理有问题,让管家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那年头,很多心理诊所并不专业。管家带着他辗转全国,也没能治好他的病。   他的童年,便是在数不清的心理诊所里度过。   他恨那些能够轻易窥探他内心的心理医生。   直到后来在一家诊所里,遇到一名年轻的心理医生。   那名医生和以前所有的医生都不同,总是在微笑,从不强迫他回忆不好的事,所谓的“治疗”就是陪他一同玩耍,在“睡梦”中给他编织一个自由的、美好的、没有任何痛苦的世界,并对他说:“私底下,你可以叫我‘父亲’。”   那便是“古今”。   奇迹般地,连烽那些“不爱理人”、“不爱说话”、“自残”的毛病渐渐消失。到了学龄,他已经和普通的小孩儿无异。   连父连母欢欣鼓舞,让管家好好感谢诊所和古医生一番。   “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信徒。”连烽平静地说:“他拯救了我,我的命是他给的,我制作‘棋子’的能力也是他赋予的。如果没有遇上他,我早就不存在了。这个世界太肮脏,他给予我的世界却纯真无瑕。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混入警察队伍也是‘古今’的意思?”花崇曾经问。   连烽笑得很开怀,“不,是我提议的。我很厉害,对吧?当年在莎城,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像反恐特警。你们谁怀疑过我吗?没有。即便我将你们其中的一人变成‘棋子’,你们仍然认为我是你们的好兄弟。父亲……父亲对我很满意。”   花崇尽量回忆当年,不得不承认,连烽确实做得滴水不漏,甚至为此负伤。   “但我很遗憾。”说着,连烽面部线条开始颤抖,眸中泛出绝望而痛苦的光,“如果我没有因伤离开,父亲就不会被你们害死!”   他说的是最后那一场针对“丘赛”的清剿行动。   花崇眼神渐深。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连烽越来越激动,“你们都该死!你们不配活着!”   花崇再问:“你说你操控了六人小组里的一人,那人是谁?”   “安择。”连烽给出的答案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花崇摇头,“不可能是他。”   连烽阴鸷地笑,“可是你已经不能向别的人求证了。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棋子’是谁。我说是安择,就是安择。”   审讯时常因为连烽的不配合而中止。他的思维早已脱离正常的轨道,“古今”在他脑中种下的邪恶种子生根发芽。他愿意将无数人的生命献给“古今”,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无所畏惧。   花崇有段时间很担心柳至秦受到影响,时常在柳至秦面前念叨安择,想让柳至秦相信,安择绝对不会为连烽所用。   “你给我洗脑呢?”柳至秦温和地笑,边说边摸他的耳垂,“我知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哥。其实连烽说不说出真正的‘棋子’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五年前的事,罪魁祸首是连烽和‘古今’,‘古今’早就死了,连烽正在等待刑罚。即便那六人里的确有‘棋子’,也只是受害者——就像肖诚心。”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肖诚心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警察。   何况反恐特警。   花崇释然,“你能想通就好。”   那个隐藏在网络背后助连烽一臂之力的黑客最终被找到。   柳至秦封锁了他的整个僵尸网络,在无数虚假信息中抓取到他的真实身份。   他叫何拾,书生打扮,文质彬彬,习惯一边说话一边推眼镜。   出乎众人意料,他没有被连烽洗脑,没有成为连烽的“棋子”,和陈辰,还有其他被制作成人体炸弹的涉恐分子完全不同。   他具有自己的意识,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但直到被拷上双手,他都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在他看来,自己仅仅是发挥所长,叱咤网络而已。   技术有什么错?   “技术有什么错?”傅许欢手中的《永夜闪耀处》已经被翻得卷皮,苦笑摇头。   沈寻看了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傅许欢珍惜地收起《永夜闪耀处》,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很多人觉得,作恶也没有错。”   连烽心情好的时候承认,早在“古今”被击毙后,自己就开始谋划一场大规模的袭击。   首先要在大城市,人越多的地方越好。   其次要建一栋楼,建成之后在开业仪式上炸毁。   庞大的购物中心轰然倒塌,有多少人会为此陪葬?   成千上万,血流成河。   刺激,大气,酣畅淋漓!   在这之前,还要杀一群人来助兴。   每每说起洲盛购物中心和梧桐小区,连烽的情绪都相当起伏,不是激动到流泪,就是消沉到发抖。   “洲盛是我献给父亲的礼物。”连烽不断摇头,“可惜啊,楼塌了,人却没死几个。也不知道父亲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操了!楼都炸了,还想怎样?”张贸愤愤不平,听到“洲盛”两个字就火大。   埋在洲盛的炸弹爆炸之时,由于花崇反应迅速,指挥得当,大量伤亡被避免。可是财产损失却难以估量,有军警受伤,很多普通人的生活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可以说,连烽的计划虽然没能“大获成功”,也“成功”了一小半。   后续反恐清剿中,藏匿在洛城的涉恐分子被逐个挖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和陈辰相似,思想偏激,有报复社会的倾向,具有反社会人格,被洗脑后成了连烽忠诚的狗。   连烽还记得那个叫“邹媚”的女人,“她啊,她这辈子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给她洗过脑吗?”花崇问。   连烽摇头,“没有必要,她不算我的人。我只是看她可怜,给她行点儿方便而已——毕竟七氟烷这种东西,不是想搞到就能搞到。谁知道她那么蠢,那么快就把你们警察给我吸引来了。”   “所以你派人杀了她?”   “送她脱离苦海而已。”连烽干笑,“她活着那么痛苦,不如去和被她杀掉的小女孩儿团聚。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   “消息是韩渠透露给你的?”   “韩渠啊……”连烽目光渐远,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又不愿意继续往下说了。   韩渠这个名字,如今在洛城警界成了一个令所有人尴尬的词。   他与五年前发生在莎城的事无关,却与涉恐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韩渠却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陈争相信他已经死了。   整个冬春,洛城的安全警戒级别都维持在最高等级,部分涉恐分子已被处决,但连烽身上因为尚有线索,而继续被关押。   近来,他已经不怎么开口说话了,每天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连家父母在洛城配合调查,连母在看过监控后道:“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不动,也不说话。我以为古先生将他治好了,没想到……”   话音未落,连母已经泣不成声。   连烽这荒唐的人生,就像走了一个圆圈,害己害人,最终绕回了原点。   等待他的必然是死刑,但在被处决之前,他还得面临漫长的拘审。   这一过程,才是给予他的真正惩罚。   吉普的速度慢了下来,柳至秦说:“我得告诉我哥,我和你在一起了。”   花崇侧过脸,“连烽的事……”   “难得来一趟,说连烽让他不高兴干什么?”柳至秦轻轻摇头,“你才是最重要的。”   车窗外阳光强烈,花崇眯了眯眼,放下遮阳板。   二娃放了个爪子在椅背上,打响鼻试图吸引注意。   花崇没理它,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你也是最重要的。”   柳至秦假装没听清,“什么?”   花崇清了清嗓子,“我说,你是我的宝宝。”   这话,是挺久以前,柳至秦在床上搂着他时说的。   现在他将这话还给柳至秦。   柳至秦一脚刹车踩下去,吉普急停在路中央。   幸亏戈壁公路上没有别的车辆。   柳至秦手臂撑在副驾椅背上,挡住了大半阳光。   花崇微笑着看他,顺道捏住他的下巴。   手指上还有枕头蛋糕的香甜味,柳至秦别过脸躲开,然后迅速将手指含住,舌尖一卷。   花崇将手指抽回来,耳郭有些发热。   柳至秦凑得更近,他无法后退,接吻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二娃不满地刨椅背,响鼻打得更加起劲。   吻够了,柳至秦才放开花崇,拍了拍二娃的脑袋,重新将车发动起来。   驶向远方。   此时是春末夏初,危机与生机一同欣欣向荣。而人生就像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公路,漫长、未知,布满旦夕祸福,或许还有海市蜃楼。   所幸已经不再是孑然独行。   车在半途,人亦在半途。   花崇打了个哈欠,拿起帽子罩在脸上,“我睡一会儿。”   柳至秦却难得地不讲理道:“不行。”   花崇挑起眉,“不行?”   “陪我说话。”柳至秦笑,“我想听你的声音,不然会犯困。”   “我都说老半天了,还没听够?”   “不够。永远不够。”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如果我将来又想写刑侦单元剧了,会以这一篇的人物和设定接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