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北宋·清泉奇案之城禁 作者:七名 文案 一个横空出世的大盗,行窃数十起从未失手 一个年轻俊朗的算命先生,屡助官府破得奇案 一个江南富家公子哥,只想行走江湖快意恩仇 北宋元丰年间,青衣奇盗祸乱中原。为瓮中捉鳖,朝廷下令庸城城禁七日,只为拘捕大盗。 人心惶惶的七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内容标签: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厢泉,夏乾清 ┃ 配角: ┃ 其它:侦探,推理   ☆、序章      “朝廷请过去的是什么人?”   “一个挺年轻的算命先生,绝对是奇人。”   答话的是一个武夫打扮的大汉,身形高大,面目凶煞惹人畏惧,那一脸络腮胡子像极了门神钟馗。他身着官服,颈部的伤疤是一个战士光辉战绩的最好凭证。   对面坐着同样装扮的人,是个年轻人,长相斯文。作为武夫,这个年轻人却显得瘦弱。   他们坐在一家茶馆里,环境清雅,也许是看着他俩的官服,小二特意安排个靠窗的清静坐位。   辰时刚至,晨光轻轻笼罩着举世无双的汴京城。放眼望去,大宋,在唐朝的华丽背影下,五代十国的的风雨洗礼之后莲步轻挪,笑靥如花。   元丰年间,正逢神宗当政,中原尽归宋土。九月汴京城的如梦之景,非三言两语可描述。而在这街道纵横、极尽繁华处有家茶馆。   茶馆名为“九天阁”。它是清净地,堂中有口齿伶俐的说书人,而这种茶馆收费较高,非普通人来的起。   坐在茶馆一角的大汉与年轻人,并非普通人。   年轻人饮口茶,一脸严肃道:“头儿,休要玩笑。你当道士去捉妖卜卦,还是去看风水?抓贼!这可是大事。”   大汉只是笑笑,将佩剑放于桌案上:“你真是有所不知,能是普通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能去捉拿朝庭重犯?这人,我正好认识他,呵,他是绝好的人选。”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奇人。那真是个奇人。”大汉笑了笑,眼眸微动,络腮胡子也微微颤抖。   年轻人刚要答话,却听得远处说书的声音传来,隔着几道浅浮雕屏风,听不清其说词,似是什么“江洋大盗”、 “无人不晓”、“来无影踪”云云。   年轻人索性不答话,抬头想要听听看,大汉却不耐烦的插嘴:“就是个说书的,那套词,听得耳朵生茧。”   “燕头儿,你可知那说书人说得是什么?”   “青衣奇盗,”大汉苦笑一下,犀利的目光似要射透屏风,“青衣奇盗纵横大江南北,老百姓编说书段子嘲笑官府无能。朝廷没办法,正要派这个奇人去捉。”   “天底下奇人多了,我看那贼就是奇人。百姓称其为青衣奇盗,穿着青黑色衣衫,来无影去无踪,可是有几个人亲眼见过他?”   “前些日子听那说书段子,什么‘日出之时,云散烟消’。呵,跟鬼一样的贼,日落去偷,日出必定不见踪影,连人带物消失无踪。”   大汉话音未落,远处的说书声音便朗朗传来:   明月上柳梢   只见青影飘   不见人   亦非妖   日出之时   云散烟消   今日说谁   青衣奇盗   随着扶尺一落,看客不断鼓掌叫好。年轻人扑哧一笑,随后不屑的轻声哼道:“这说书的真是没有新意。燕头儿,前一阵我不在汴京,具体我不清楚,也不是像你一样,专门管这件案子的。”   年轻人暗示性的看了大汉一眼,想知道更多。   大汉沉默一下才道: “不是什么机密事儿。青衣奇盗,三年犯案十四次,一次都没被抓,我们还能怎么样?”   年轻人一愣:“居然有十四次?这次在哪偷?”   “庸城,江浙一带。”   “偷什么?”   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铺于案上:“就是这东西。”   年轻人眯眼凑上前,只见图上画着两根棍状物品,描摹极度精细,一笔一划勾勒出原物之态,栩栩如生。细细看去,竟不知何物。   “什么东西?棍子?”   “筷子。”大汉卷起纸张,放回怀中。   “筷、筷子?”年轻人眼睛瞪得溜圆,“他跑到江浙一带去偷筷子?”   大汉闻言,冷笑一声:“此贼偷窃之前必发通知,不出一日,字迹定会消失。官府临摹后将字迹呈报大理寺,本想留作备案,结果那字体像极了王羲之,根本没法查。”   都说茶亦醉人何必酒,大汉言论及此,觉得自己单单喝茶就有些话多,索性闭了嘴。   年轻人也觉得问多了,停了一下,转移话题道:“罢了,快说说那个算命的。当真奇怪,朝廷怎么派这么个人去抓贼?”   大汉笑了一下,微微闭眼,抿了口茶,似是真的尝到酒味,又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奇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过十五六岁。那是在一个北边的小城,天气很冷,他穿着一身很单薄的白衣,外面套着青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乍一看是个书生。他年轻,却显得很老成,模样很好,真可说是一表人才。周围全都是人,老老少少围了一圈。我当时很好奇,于是走过去看,发现这个白衣青衫年轻人……竟是个算命先生。”   “我当时觉得很好笑,又很奇怪。我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也不相信有人能卜算未来。一般来讲算命先生都是一把年纪,只是这位……有些特别。他不打招牌不吆喝,没有八卦图和罗盘,仅有纸笔。他还带着一把剑,看那剑鞘就知道,绝对好货。”   年轻人笑道:“头儿,你倒是本性不改,就知道瞅人家的剑。”   “我挺好奇,就站一旁看着。那算命先生多半是相面,也看看手相,有时甚至给人号脉。待半个时辰过去,却眼见卜问的人越来越多,居然排起长队。”   年轻人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嘲笑:“你居然看一个算卦的,看了半个时辰?”   “你觉得他真是算卦的?后来居然有乡亲搬来椅子给他坐。普通算命先生怎能有这般待遇?那镇子里的人,问的都是些家常里短的事,譬如家人是否长寿,何时娶妻之类。”   听到这里年轻人有些不屑,喝了口茶,咧嘴一笑。   “这种事,随便说说即可让人信以为真。”   “可那算命先生能在对方三言两语之后做出判断,道出对方的职业或身体情况,儿女多少,是否寡居,他都能看出来。”   年轻人愣住了。   “这是为何?”   大汉微微笑了一下,喝口茶,继续道:“你且听我说完。当他快要收摊时,来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说丈夫染了怪病,身子日渐衰弱,走访名医未见好转。算命先生问了问具体情况,面色突然就凝重。天色不早,算命先生同那妇人说,次日要去她府上看看,而且,告诫她丈夫不要吃家中的任何食物。”   “人群马上散去,由于我次日清晨要去临镇,正要回去歇脚。令我吃惊的是,那算命先生居然叫住了我,说道‘既然大人从边关来镇子养伤,不知是否认识此地地方官员?我在此地怕是不会久留,如若认识,帮一帮那妇人也好,去查查她家。若要久拖,只怕犯了命案。’”   “命、命案?”年轻人一口茶水来不及咽下,呛到自己,咳嗽一阵红着脸道,“怎的就成了命案?而且,他怎么知道你是当官的?”   大汉苦笑了下:“谁知道?我去那小镇子养伤半个月,他那天是第一次来。我还纳闷呢!我穿着便服,没带大刀也没带长剑,伤势并未外露,一直离他几步之遥,根本没走近过。他怎么知道我是做官的?他什么时候盯着我看的?我真的……吓了一跳!”   年轻人示意他说下去。   大汉闭目,继续道:“我并未答应,毕竟我即将前往临镇,何时归来未尝可知。就在我离开时,只见一只白猫窜上了他的肩膀——这个算命先生行走江湖,居然还带着一只猫。”   大汉将及此,长吁一口气,年轻人却显得不耐烦了。   “头儿,接着讲啊!真是个怪人!你就没再问问他的底细?他怎么看出来你是当官的?那妇人怎么了?”   “一概不知。再见此人,已在八年之后——今年春天。”   “今春?你们在何处相遇了?”   “汴京城,大理寺。”   年轻人一愣,随即难以置信的笑笑:“他一个算命先生,为何出现在大理寺?”   “办案。那算命先生好像跟很多大人物有来往,总有人找他办事。我亲眼见过,案子到他手里,若是小案,陈述完毕就有结果。大案,五到七日就会水落石出。”   年轻人闻言,脸色微变。   “你之前不在汴京,不知此事也是正常。今年春夏之时,汴京城的破案数目激增,还收到了圣上的褒奖。这一切,都倚赖那个算命先生。”   年轻人还是将信将疑:“不是我不信,只是……燕头儿,你讲的太过于不可思议。”   大汉哈哈一笑,眼中充满钦佩:“信与不信,到时便知。青衣奇盗即将前往庸城,故此,庸城城禁七日。夏家乃江南最大商贾,夏家独子夏乾清便住在庸城,与这位算命先生是竹马之交。相信此次,定能将青衣奇盗捉拿归案。”   年轻人闻言,笑容透出几分冷意,几分气恼:“希望如此。据我所知,夏乾清自幼不学无术,他可未必能帮上忙。   大汉啧啧一声:“话说回来,那算命先生的师父,甚至曾经教导过夏老爷。”   “那算命的师父又是什么人?”   大汉停顿一下,缓缓道:“理学家邵雍。‘一枝梅花卜天下,两条鱼儿定乾坤’。据说,他是一位先知,看到兆头,什么都能知道。”   年轻人叹道:“邵雍……那可不是算命,他那些神事儿都是老百姓瞎传的。我估计只是一种见微知著的本领,人说,聪明的人可以凭借一滴水看见海洋,凭借一朵花便知晓时令,那么三言两语就断案,想来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大汉只是摇头笑笑,拿起桌上的佩剑,站起身来。   “邵老先生早就驾鹤西去。你死了就能见到邵先生,活着,兴许能见到他徒弟。咱该走了,你要想听故事,等几天吧,看他怎么捉那青衣奇盗。”   年轻人忙问:“你还没说那算命的叫什么呢!就是邵老先生的徒弟!你之前说他姓易,那他叫——”   “易厢泉。《易经》的易,厢房的厢,清泉的泉。” 作者有话要说:  1.邵雍是北宋的真实人物,此事发生之时,邵雍已经去世,谥号康节。   2.主角易厢泉之名,易字取自《易经》,厢泉二字同“香泉”以及“湘泉”,皆是酒名衍生而来。   本文在八百年前就写好了,修修改改一直没发,《城禁》是全本。在没有公开发表之前就给出了广播剧授权,而广播剧播出在即,被迫发出原文……如有错字以及历史错误,还望指出……   ☆、第一章 算命先生   论及苏州,绿水绕白墙的秀丽景致,千色画不尽,百媚说不完;而杭州,不仅风景秀美使人流连忘返,更是不亚于汴京的繁盛之地,户口繁盛,往来辐辏,非他都可比。庸城虽小,却也融合了二者的特点,娟秀美丽,安宁富饶。   地道的江南,有温婉的柳、青石板的路、秀丽的湖以及古老的灯——画家总喜欢用如此笔触描绘江南风景,再添些荷花和美丽女子,就更加出彩。   庸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城。   只是夏乾清在此呆了二十载,再美的景色也被时间磨的一干二净。年复一年的柔媚冲刷着眼界,如此温润迷人却让人疲惫。   夏乾清一身青衫,站在庸城府衙的门外,靠着一棵还略微发青的银杏树。他听着初秋的蝉鸣,摆弄着腰间的双鱼玉佩,等待衙差的通报。   乾清刚过弱冠之年,头发也是松松垮垮的用带子挽着。他眉清目秀,长相俊朗,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双黑眸不停的望向四周,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他那一身极好的青蓝料子,似流云,似青山,似小溪,让整个人都融入了周遭的如画景致里。   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乾清抬眼一看,是衙差满是笑纹的脸。   “夏公子真是久等了,杨府尹在衙内,易公子早就来了,正商量事,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易厢泉都能随意进出衙门,我当然也能,”乾清得意的摇摇脑袋,一脸贼兮兮的看着衙差,“既然同意放我进去了,你瞒着老婆去青楼的事,便就此作罢。”   衙差闻言,汗如雨下:“庸城大小之事都瞒不过夏公子,还请夏公子高抬贵嘴,不要外传——”   他话音未落,夏乾清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乾清溜进了庸城府衙的院子,一路小跑,朝后衙奔去。   这江南特有的园子。不及唐代建筑雄浑的气势,而今的院子体量较小,绚烂而富于变化,玲珑精致,呈现出细致柔丽的风格,反而怡情。此院种多种银杏,有些还是青的,有些却黄了,一片黄绿夹杂遮天蔽日,到了深秋必然是满地金黄落叶。不远处有个白石小桥,桥下引入湖水,湖旁是假山,旁边设亭。紧接着是一大块空地,也许侍卫衙差会在此聚集操练,紧随空地的是兵器库。   至于那块空地,乾清并未多看,他穿过迂回的长廊,来到后衙屋外,在门口停住了。   他听到屋内声音并不嘈杂,屋里显然是有人的,但不知几人,应该不多。只听得哗啦哗啦纸张翻动之声,随后是轻微的“咣咣”声,像是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   里面居然没人说话。   乾清继续附耳细听,却“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的塞子被打开,紧接着,一股草药味扑鼻而来,这味道浓烈异常,能透过门缝直钻乾清鼻中。   “易公子!你要干什么?”   乾清听出,这是杨府尹的声音。杨府尹,他是庸城地方官,大腹便便,眼看快步入知天命的年头了。除了逛青楼之时,他整天穿着那身紧巴巴的官服,可怜那衣裳,也兜不住他被酒肉填满的大肚子。乾清觉得杨府尹成不了大器,官做得不温不火,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自然有,但是胆小也不敢犯事儿。   听声音,杨府尹在阻拦什么。   乾清又听着,那叮叮咣咣的声音没有停止,又是“噗”开启瓶子的声音,又是一阵草药味儿。乾清鼻子灵,那味道和刚才的略有不同。接着,是滴答滴答液体流动之声,似乎是流到什么东西上。   “天呐,竟然消失了……”   这是方千的声音。乾清认得,方千是侍卫统领,身手不错人也和善,比乾清略年长。二人自幼相识,自然熟悉。   方千肤色黝黑,为人忠厚,恪尽职守。原本是在庸城长大,自幼习武,几年之前突然去了西北战场。日前刚刚带着一批将士归来。乾清本就与他相熟,但也是多年未见了。   乾清想及此,却又听见“噗”一声,又是一阵草药味,这味道与刚才两种截然不同。这是第三声了,乾清心里按捺不住,他决定进去。   刚要敲门,他停下了。因为他听到了屋里第三个人的说话声。   有别于方千和杨府尹,那声音乾清许久未听却很熟悉,有几分冷清,温和沉静而富有礼节。这人说话声音节奏刚好,声音悦耳,这说话节奏显然是可以刻意压制住了,兴许他本身说话,语速极快,不过为了清楚表达,不得以而为之。   “夏天,在短时间发生这种事并不奇怪。我在汴京就已看过他留下的纸张,同样没有墨迹,如此甚好。后人难以从笔迹着手再查他的踪迹。不过,这种追求完美的人,越是这样破绽越多。”   只听说话之人轻笑一声,接着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那么,这种字迹消失的把戏,根源不是纸就是墨,或者纸墨均有问题。懂墨之人,研磨时加些什么进去都有可能,草木残渣,不同的泉水,甚至于血液。纸,汉代所创,魏晋南北朝兴起至今它的改观不大。这些都不好说,所以,我们只能——”   听到这儿,乾清不等通报,直接“砰”的一声推门进去。   “夏公子!”杨府尹见了乾清,惊恐的叫了一声。   乾清不作理会,好奇的盯着屋里看,只见三人围在一圆桌旁,三人他都认识,胖胖的杨府尹,高大的侍卫方千。   还有,一身白衣的人,他背对乾清。   乾清认得他,太熟悉了,即便没有看见他的正脸,那声音和站立姿势也是独一无二。   这人背对门口,可以看见他挽着的黑发,还有时下文人最爱的白色方巾帽子。乾清已经够高了,但是这人比他还高。在他的腰带上,还别着一把稀奇古怪的扇子。宋人用摺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但这把扇子以某种金属制成,折叠起来,形状甚是怪异,显然不是作扇风之用。   扇子旁边还有一把剑,似乎有些年头,紧紧的插在剑鞘里。那剑鞘上的浮雕有些特别,绝对是精美之物。   带着这些东西的人,是易厢泉。   乾清未能喊出他的名字,只是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   杨府尹抬起手来,似是正要阻拦什么。他看看乾清,又看看厢泉,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厢泉手里有三个小瓶,每瓶一滴,在纸张上留下三个墨痕,其中一张纸上的墨痕竟然在逐渐消失。   “墨需研磨,而这三瓶液体与其说是墨,倒不如说是药剂。等几个时辰,看看痕迹如何变化。方才那瓶墨迹虽然消失,但速度太快。也许是浓度过高。”   杨府尹艰难的抬头,他简直胖的没脖子了:“易公子从何处得来三瓶墨?”   “我来之前南行一趟,去找懂墨之人讨来的。”说罢,厢泉拿起第三张纸:“这张纸的墨迹似乎消失不掉了。”   杨府尹慌了:“易公子,本官……要是京城派人来取纸……这可是物证。”   厢泉面无表情,瓶子里的墨倒出来一些,目不转睛的盯着纸看,也没什么反应。   “就这样还给他们。”   杨府尹见物证被折腾成这样,自己定然无法交差,也不好说些什么,无奈哀叹一声,额头渗出汗珠。厢泉听他叹气便觉奇怪:“怎么,杨大人身体不适,可是中暑了?”   杨大人哭笑不得,在一旁的方千看见乾清站了许久,忍不住轻声:“夏公子,有礼。”   乾清同方千几年未见,见了他自然欣喜。方千若不是去当兵立功,也是在勤恳人家做工或耕田罢了。   能去西夏战场,乾清很是羡慕。   乾清甩了甩脑袋,将不切实际的想法赶跑,笑着走上前来对二人行礼,又看看厢泉。乾清没有同他打招呼。   不见厢泉多年,而他似乎未变,只是眉宇间多了份沉稳。厢泉的面容非常清秀,却远不足用貌若潘安形容。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而厢泉却不是如此,然而论及道家风骨,他倒是颇有这种意味。   乾清知道,人都有表象:厢泉的表象就是个有智慧的高人。   但实际呢?   乾清想到这,便忍不住笑:“捉贼重在‘捉’,你研究墨有何用?”   厢泉也笑了,道:“辽人的菜与中原的菜有何不同呢?”   “食材、用料、味道都不同。”   “那么辽人的马与中原的驴有何不同呢?”   “你想说什么?”乾清开始不耐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西也是这样。纸墨,也不过是水土与植物的产物,大地共生万物,人也因此而生。既然万物与人共生,就从根基寻起,这就是联系。”   乾清暗暗“呸”了一声,只听厢泉不紧不慢继续道:“同一种植物,由于地域、季节不同,长出来就会不同。根据这种特点,可以从墨的材料,制作方法来判断一个人他来自何方,去过何处,受过怎样教化。就如同菜肴,马匹与驴子,不同地域都是不同的。”   乾清闻言,越发不悦,便张口反驳道:“假设他是一个跑到中原的辽人,用了当地的东西,偷完东西就回故乡去,你就无法解释了。细碎的东西很难得出决定性结论。”   厢泉叹气:“你为何还不明白,若要制作一件绣品,这些只是丝线而已。青衣奇盗……他用的迷香的残渣,绳索的材质,留下的衣服碎片,统统要查。这次之后还要辨别他的身形,他的武学套路,武器形状。这些东西集合起来才能称为线索。即便抓不住他,几次犯案累积下来,也能将他的身份地位大致定下。”   杨府尹闻言哀叹一口气,低声说道:“话这么说,可那贼其实都得手十四次了,我们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   他的声音一点点沉下去,底气越发不足。 作者有话要说:  1.筷子,自唐代起,宋、元、明、清皆统一称“箸”。 但箸的名称,并非保持到底,明代发生了变化。明陆容《菽园杂记》云:吴俗舟人讳说,“住”与“箸”谐音,故改“箸为快儿”。在本剧书中,为了大家的方便把箸改成了筷子。   2.本剧广播剧预告第一弹今日送出,配易厢泉的是男神啊~   ☆、第二章 瘟神   见杨府尹信心不足 ,乾清便眉飞色舞的转移话题道: “这次那贼要偷什么?听闻上次偷了一个鼎 。那次事件相当诡异 ,在齐州府的院子里 。听说那天晚上……”   “不用你讲故事 ,大家都知道 。”   厢泉不怎么理睬 ,眼也不抬 ,低头摆弄着他手里的瓶瓶罐罐 。他这一句话把乾清一肚子话全堵了回去 ,弄得乾清恼羞成怒 ,刚要争辩 ,方千赶紧接话道: “这次所偷之物 ,是犀牛骨所制筷子 ,春秋时的 。”   乾清乐颠颠道: “犀骨……那是药材?故闻犀骨点燃后可以看见灵物 ,所以有‘犀照’一说 ,妖魔无所遁形 。”   兴许是天热 ,厢泉隐约透着些不耐烦: “你说的是犀牛角 ,这是用犀牛的骨头所制 。”   “为何有人用犀牛骨做筷子?”   杨府尹道: “春秋之时 ,一位诸侯被囚禁 ,生活却十分奢华 。诸侯认识一位手艺很好却出身平凡的工匠 。那位巧匠为诸侯制作了食盒和筷子 ,精美华贵 。厨子每天都用食盒装各种点心 ,专门送给诸侯 。然而诸侯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 ,起了兵变 ,终被牵连 。”   方千双手抱臂补充道: “战乱之后 ,诸侯没有善终 ,受了极刑 。临终之前 ,诸侯命人将食盒及筷子送给巧匠 ,以念昔日友情 。据说 ,这犀骨筷子不仅精美 ,而且常年用糖水浸过 ,含在嘴里都是甜的 。”   乾清轻哼一声 ,却来了兴趣: “常年用糖水浸泡筷子?真是奢侈 。那贼怎么会偷这么没用的东西 。他偷了十四次 ,偷的东西之间有什么联系?”   乾清说到 “联系”一词 ,便扫了厢泉一眼 。   厢泉道: “有三次是在汴京 ,两次在杭州 ,其余分散在各地 。有值钱的 ,更多是不值钱的 ,唯一相同的是制作年代差不多 ,做工精良 。我无从考证 ,东西都被偷走了 。八个扳指 ,一个青铜鼎 ,四个簪子 ,还有一棵灵芝 。”   乾清蹙眉: “八个扳指 ,一个青铜鼎 ,四个簪子 ,还有一棵灵芝……还有一双糖水筷子 ,”他转而向杨府尹 ,挤眉弄眼 ,笑嘻嘻道 , “杨府尹 ,犀骨能否借看一眼?”   杨府尹被他瞪得吓了一跳 ,冷汗涔涔 。   “夏、夏公子明日可来看 ,之后便要封存了 。”   厢泉微微蹙眉道: “是否封存还未定 ,我可能要采取其它措施 。”   听闻 “其它措施” ,乾清顿觉不快 。这究竟是什么措施 ,乾清全然不知 。   “其实 ,不过一根沾过糖水的筷子而已……那他何时来盗?”   “四日后 ,戌时来盗 。 易公子 ,咱们还是明日再议吧 。”杨府尹说罢看了乾清一眼 ,心里暗想这夏大瘟神怎么还不走 。   瘟神 ,这是夏乾清的绰号 。   乾清自幼生在庸城 ,生的俊俏又聪明机灵 ,人缘极好 。不爱读书 ,不爱习武 ,奈何夏老爷忙于生意而夏夫人家教甚严 ,乾清就是不成才 。好在人倒是不坏 ,又很亲切,对他人也算仗义 ,从官员到乞丐 ,乾清都能称兄道弟 。   他认人能力极强 ,见过一面便过目不忘;又爱打探小道消息 ,导致庸城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逃不过他的碎嘴 。   太机灵 ,太碎嘴 ,太无聊 ,太好奇 ,太爱管闲事 ——瘟神的绰号就这么得来了 。   有夏乾清在的地方 ,准没好事 。   杨府尹想到此 ,更是冷汗直冒 。而乾清深知自己是个局外人 ,也不说什么 ,打算告辞 。又觉得心里不痛快 ,目光转向了厅堂的焚香炉 ,这是去年杨府尹生辰 ,自己送来的 。   他走上去 ,轻轻抚摸着小巧精致的玉云纹炉 。青玉制 ,通身以工字纹为地 ,两侧对称饰兽首吞耳 ,上饰祥云、海水纹路 。乾清幽幽开口: “也不知青衣奇盗偷什么东西不好 ,非偷筷子 ,这炉子可比那贵重多了 。”   杨府尹睁开小眼睛一看 ,这不是去年夏家送来的么!连忙道: “是 ,是 ,此物贵重 ,多谢公子去年送来 ,下官定当妥善保存 。”   乾清若无其事笑道: “这还是我家送来的?我道是呢 ,不过杨府尹不必如此客气 ,前年送的玉鹤鹭纹炉 ,光一个炉顶就比这个值钱 。”   厢泉一脸不屑的听着 ,杨大人用小眼睛扫了厢泉一眼 ,心突突直跳——官员受这种贿赂稀松平常 ,可传出去也实在颜面无光 。   “夏公子的好意下官心领……日后还请夏家多多帮忙 。”   乾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哈哈笑道: “彼此彼此 ,明日再来 ,大人一定不会介意 ,犀骨之类的宝贝 ,让夏某也见识一下 ,没准还能帮上忙呢!”   杨府尹心里暗暗叫苦 ,乾清蹦着出门 ,厢泉也随他出来 。他与乾清二人几年不见 ,但是彼此一句寒暄都没有 ,一言不发的走到操练的空地 ,厢泉便停下了 。   他盯着庸城府衙的那块练兵的空地 。这块地不大不小 ,上面覆盖着沙土 ,四周被白色围墙围了起来 。围墙内外种着一些高大的银杏树 ,墙外还有一株桃树伸进墙来 ,不过初秋已至 ,花早已落败 ,现在叶子也不黄不青 ,少了风韵 ,多了萧条 。   “这快地不错 。”   “你的意思是指风水好么?”乾清笑道 ,扫了一眼桃树: “春日里‘桃花进府’ ,所幸种是银杏而不是杏树 ,否则‘红杏出墙’大大不妙 。”   “我不会看风水 。”厢泉坦然道 。   乾清吃惊的看着他: “开玩笑 ,你竟然不懂风水 ,这几年你在外游历如何挣路费?人家指明要你看风水 ,你当如何?”   厢泉挑眉道: “我一定要会看风水吗?风水是风水 ,地是地 。非要这么说来 ,那么 ,这块地的风水将来会不错 ,就我而言 ,大小正好 ,视野也好 。”   乾清带着一脸嘲笑: “你是怎么给人家算命的?怎么会有人信你这种人 。”   “风水、解梦、八字我统统不会看 ,所以 ,我不会算命 。”   “你可是算命先生 ,你不会算命 ,如何生计?”   “那不是算命 ,”厢泉的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 ,转身看着乾清 ,轻声道 , “若你的父母让我给你算命 ,你猜我会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风水   乾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明知厢泉想要暗讽他,偏偏不想让他着了道。   “你会说,二老的孩子是个没前途的人,插科打诨,继承不了家业。”   厢泉轻轻摇了摇头,眉眼尽是笑意,用他典型的、有穿透力的目光看了乾清一眼。这一眼看下来,让乾清脊背发凉。   “将二老的姓氏各自取来。你父姓夏母姓张,夏,弓,长。就是说,两位的长子夏乾清,不妨带着弓弩,去西夏战场碰碰运气,兴许是个盖世英雄也说不定。”   语毕,厢泉嘲笑的看着乾清。他一番胡解,根本狗屁不通,竟使得乾清一下愣住,脸色变得铁青。   乾清心里真的有去西夏战场的想法。   但那也不过是内心打打小算盘而已,乾清对谁都没说过。如今被易厢泉一语道破,不由得恼怒起来。   厢泉打趣道:“这时候就该给钱了,你说,给几两?”   乾清生着闷气,闭嘴不言,同行一路,他都比往常沉默很多。厢泉只比他年长几岁,却比他懂的多的多,读人,读心,看事物,皆在常人之上。   此时二人穿过闹市,却是满街萧条。城从昨日开始禁了,街上的小贩更是稀少。酒馆里没什么客人,门前的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孤零零在空中飘着,那本该潇洒飘逸的“酒”字,似乎也让人觉得少了几分力度。偶尔一点酒香飘来,招牌的“透瓶香”今日却闻起来像是软绵绵的桂花酒,香气是有,就是不醉人。   青衣奇盗一来,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做不成生意。   城禁之前,整个庸城的大小铺席,连门皆是,皆无虚无之屋。乾清看着冷清的街道,左思右想,再一次打破沉默。   “这次青衣奇盗的偷窃,你可有主意?”   厢泉并未回答,正颇有兴味的看着街头白粉壁上那些被人提满的诗词。   乾清知道他无心回答,自己又想了解他的计划,于是激将道:“我是不是多余问了,反正你易大公子……不会把计划透露给他人。”   “计划必然是有的,但实施起来十分困难。”   厢泉再一次沉默了,他这句话等于说了白说。又看看远处桥头巷口搬运货物的人群,就是不理乾清。   乾清无奈道:“你倒是说,兴许我有可以帮忙之处。”   “你先得借我十五两。”   厢泉这句话说的洒脱至极,不像个借钱的,倒像个讨债的。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乾清瞪大了眼睛,嘴上说着,却开始掏钱袋,“知道你有借无还,罢了罢了!给你就是!你到底要干什么?”   厢泉接过钱袋,细细的看了看这些铜钱和散碎银子,一边清点一边道:“你且先回家去,我还有事要办。”   乾清冷笑一下,没动。   “你明天可以来庸城府衙看一眼犀骨。”厢泉数着钱,头也不抬。   乾清继续冷笑,怒道:“我后悔把钱给你了!你今天必须告诉我——”   “借我钱,你不会后悔的。”厢泉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颠了颠钱袋,喃喃道,“既然有了这笔银子,青衣奇盗……不可能偷窃成功了。”   “什、什么?”   乾清一愣,只见厢泉慢悠悠的转过街角,影都没了。只剩他自己木楞楞的的站在原地,连最后一丝气恼也被的秋日的蝉鸣带走。   当夜,厢泉就住了客栈里,而这家客栈只有易厢泉一个客人。   此时虽然不比唐朝,但商业相当发达,商业与民居的界线早已打破,犹其是庸城,整个城的布局也还算得上整齐,但小巷很多,人员也相当混杂。   城禁,偶尔发生在边关地区,或战争殃及地。庸城是个古城,由于历史原因,在百年之前做军事要塞,因此城墙格外坚固。太祖赵匡胤当年以史为鉴,为避免落得藩镇割据的下场,下令拆了除了汴京之外的城墙,填平战壕。传说,庸城的城墙坚固至极,工人费了就牛二虎之力仍然难以拆除,好在庸城又不是特别大的地方,如今已不是战争要地,此事便就此作罢。   “墉”字本是墙的意思,而后风水论盛行,有人测算土字不宜,去土为“庸”,固有此名。然而,去“墉”不可去“城”,庸城二字“土”字仍在。   庸城的祸事终于还是到来了。   易厢泉住的风水客栈,虽得此名,然而它的“风水”却极差——对着庸城府衙。同样的坐北朝南,出了庸城府衙后门不久便是客栈大门。而厢泉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正对着府院。   厢泉本身是十分高兴的,这样一来,透过窗,他就能看到庸城府衙的全景。   可是这样对商家怎么会有利呢?   没有赌坊青楼,巡捕夜夜盘查,使得这家店居然真的“独树一帜”而没有客人了。   风水客栈只有易厢泉一个客人,掌贵也不操心:除了青衣奇盗,没有贼会在这时候还偷盗,何况这店没什么好偷的。   次日清晨,是城禁第二日。街上的小贩叫价越来越高,可是街上却越发冷清,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青衣奇盗要下手,现在他已经混进庸城了。   说不定青衣奇盗就躲在街道的某处。   相较之下,烟花巷子还热闹一点——西街。那里离庸城府衙很远。经营者名唤水娘,也是经营有方,城禁之时照样顾客临门,毕竟,青楼和青衣奇盗,只有个“青”字儿的关系。   谁也想不到,眼下最太平的西街,几日之后会招来大祸。   而今日,乾清很早就来了庸城府衙。他知道厢泉不会对外多言,甚至于,他觉得厢泉不想让自己参与此事。   时间太早,他就在后门风水客栈闲逛,来来回回碰见好几拨巡逻的侍卫。   乾清依旧站在银杏树旁,决定再等等厢泉。他寻思,青衣奇盗此时一定就在庸城。乾清自认为自己认得庸城的所有人,但庸城毕竟是商业枢纽,往来生人之多,防不胜防。他张望四周,希望碰到什么可疑的人。   就在此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乾清转身看去,却发觉冷清的街道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守卫,鬼影都没有。   他觉得汗毛竖立,又扭回头去,却听见身后的大树发出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人躲在树上。   乾清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回头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犀骨   “吹雪!原来是你装神弄鬼——”   乾清气急败坏的朝树上大吼。只见一只小巧的白猫正站在银杏树粗大的枝干上,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乾清。它浑身雪白,双眼一蓝一黄,威风凛凛,不似白猫倒似猛虎。   它慵懒的看了乾清一眼,头也不回的跳上庸城府衙的屋顶,居然拍屁股走人了。   乾清冷笑一声,暗骂,什么人养什么猫。   这是易厢泉的猫。   他上次见到厢泉和吹雪,是在两年前的洛阳城。冬日大雪纷飞 ,正逢厢泉的师父去逝。   乾清的父亲主持了葬礼。而邵先生,即厢泉的师父邵雍,生前是一个聪明有趣的古怪老头儿。乾清并不是很清楚,这样一个没有官职的老人,为何被这么多的人敬畏,包括自己的父亲。   但乾清明白一点:能教出易厢泉这样的奇怪徒弟,他师父不会是个省油的灯。   那年厢泉在外游历,并未赶在师父临终前见上一面。邵先生不仅是厢泉的师父而已,当属至亲。古有训诫,至亲亡故时儿女不在身边,属大不孝。   厢泉心里自然不好受。   邵雍不准自己的徒儿披麻戴孝,厢泉遵了师父的遗命,但自那时起,他只穿白衣。   两年前的吹雪不过巴掌大小,似是厢泉从外地带来的。乾清记得厢泉说过:夏乾清非常聪明,可是吹雪比他更聪明。   乾清极度愤恨,他夏大公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聪明智慧绝世无双,岂是一只猫能比的!   等了片刻,乾清觉得不耐烦,便自作主张的进了后衙。却见杨府尹,方千,厢泉早就聚在一起,厢泉手中还有白色的长形之物,乍一看像是簪子。   是犀骨筷。   乾清气恼至极,明明答应要给自己看看犀骨的,这又算什么? “不是不给你看,明日会有高官进城,到时候你可以来看。”   厢泉说的淡漠,没有丝毫悔意和愧疚。   乾清啐了一口,开口却道:“城都禁了怎么会有人进来?”   杨府尹道:“夏公子有所不知,赵大人是朝廷临时派来的官员,据说身份相当高,不敢怠慢。”   “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贼?他带来的不是贼?他进城带不来贼?”   厢泉轻轻的转动着手中犀骨筷,端详半天,眼也不抬:“你说话小心些。此人身份极高。”   “什么官?”   厢泉茫然,杨府尹“啧”一声道:“据说是提点刑狱。官职不高,不过既然得了上头的特别派遣,官职也不重要了,特权,是必然有的,所以是高官嘛。”   方千上前来,冲乾清一笑:“夏公子放心,他进城不带太多的人,我们会一一盘查,绝不让可疑之人混入。”   乾清脑海突然闪过,刚刚厢泉提到“上奏”,莫非连当今圣上都知道庸城之事。他心中一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那么自己还要不要掺和这烂摊子?   但是这个疑虑在他看到犀骨的时候打消了。   乾清见过牦牛骨筷,象牙筷,而这双筷子也是白色的,仔细看略透红色。筷子上竟然雕刻了一龙一凤,精美绝伦,这可是皇室才能用的图腾。上面还镶有小小的红宝石,那样子也是绝佳的。   更出奇的是尾部的镂空。镂空之处不过三寸,间隙如丝,似云卷,巧夺天工。这种镂空手法异常高深,无异于在蚂蚁上系绳,在米粒上作画。若不是亲眼见到,也难以想象春秋时期,会有如此工艺。   这种筷子竟然还要拿来用,还要浸糖水,真是暴殄天物。   筷子的确是精品,但它非金非玉,材质再好,与古玉、翡翠、甚至名窑出产的瓷器相比,就不怎么值钱了。   转而望向装着筷子的木盒。上面镶嵌着青白玉,红褐色沁,与木盒子紧紧镶嵌在一起,上雕双螭,螭身卷曲盘绕,而卷曲位置采用镂雕。如此玉石与木盒子的纹饰扣在一起,无一丝缝隙。   乾清看完,脱口而出:“怎会这样?东西是精美无比,却不算值钱,青衣奇盗何须大动干戈的来偷盗筷子?”   “十四起犯案,偷的东西都并非稀世珍宝。偷筷子是头一遭,”厢泉随意的摸着腰间扇子,目光飘忽不定,“至今没人弄清他偷这些东西做什么,不是样样都值钱但大多出自同一时期。”   “不是名品,可有找出是谁制作?”乾清抚摸着下巴思索,“春秋,莫非是春秋末到战国初时的成品?难不成——”   他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不是他做的。”   厢泉摇摇头,却让杨府尹一头雾水。   “谁?易公子说的是谁?”   乾清一拍大腿:“杨府尹难道想不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巧匠,只有——”   “总之,我明日会来汇报计划。”   厢泉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接下来几人又欲讨论细节事宜,但是厢泉一点计划也不曾吐露。明日赵大人来了会进一步协调布署守卫。   任凭三位如何劝说,厢泉就是丝毫不肯透露计划。   乾清对此习以为常,却觉得厢泉暗中计划不告诉旁人,着实让人恼火。其实,从他借给厢泉十五两银子起,就回家悄悄派人去查这笔钱花在哪了。   跟踪易厢泉,多简单的事。   乾清得意的笑了,他今晚就能知道厢泉在干什么了,尽管只比众人早一天,也值得。   青衣奇盗这档子破事,他夏乾清管定了。   待讨论完毕,厢泉又消失无踪。乾清与方千一同出了衙门,走上几步,却听得身后屋瓦传来细微响动。   又是吹雪,这只装神弄鬼的破猫。   干脆送它点“礼物”。   乾清从怀中摸出一粒碎银子,冲方千诡异一笑,迅速转身朝屋顶上砸去!   “你这破猫——”   银子飞得似飞镖一般迅速无比,却落地无声。   方千诧异的转头,木讷道:“夏公子,怎么了?你在砸什么?”   他看看乾清,却见乾清的脸上刷的一下变白了。   “不是吹雪。”   “什么?”   “我刚刚转身之时似乎看见一道黑影——”   “夏公子,你多心了吧,”方千微微一笑,“怎么可能?你定然是眼花了——”   “纵使是我眼花,可是银子落到屋瓦上怎么可能没有声音!”乾清觉得冷汗直冒汗。   “依你之意……”   乾清的脸色变得很差,喘息道:“我刚才一定打中了屋顶上的东西。方千,其实……这几日我来到庸城府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十五两   这一路上,乾清至少回头八次,可是连鬼影子都没看见。方千只能安慰他,庸城府衙里里外外全是守卫,青衣奇盗绝不可能大白天蹿出来。   乾清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多心了,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待乾清回家,却接到了一个令他气愤不已的消息。   “你说什么 ?没查到 ? ”乾清气得脸都绿了, “你跟了易厢泉一天,什么都没查到 ? ”   “小的没说谎,易公子什么都没干,逛了一天街。还在东街口集市买了个金铃铛,说是给猫的。 ”   乾清有些吃惊 : “他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个猫铃铛 ?金的 ? ”   “少爷哟,集市口哪能卖这么贵的铃铛。就几文钱,不是金的,兴许是黄铜一类。卖东西的说那铃铛可是好货,易公子相当有眼光。 ”   “随后呢 ? ”   “听卖东西的意思,易公子似乎是买给他的猫玩。 ”   “没问你这个, ”乾清不耐烦的用手指敲敲桌子, “他接着去哪了 ? ”   “小的没查出来…… ”   “接着查!我就不信—— ”   乾清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摇摇头让人下去了。   如今金银匮乏,市面上银两流通不多,多半是铜钱。这十五两银子都能买个小店铺了,这易厢泉究竟花到哪去了 ?   乾清带着怨气睡了一觉,饭都没吃。   次日清晨,乾清睡到日上三竿。他迷迷糊糊的拿起天青釉瓷茶杯,闻其茶味,淡苦味沁入鼻腔,便喝了几大口。   这茶定然是小丫头谷雨上的。乾清一笑,谷雨这丫头好生机灵。这苦茶,即《本草》所提的茗,祛痰渴热,令人少睡,用来提神再好不过。   谷雨定然知道乾清今天没打算休息。   今日是城禁的第三天,这时赵大人已到达庸城府衙。   有人说他是提刑,也有人说不是。赵大人是大官,这总归是不会错的。他经过多次盘查才得以进城,耗时一上午。   赵大人四十岁上下,相比杨府尹而言,他显得沉稳老练,尽职尽责,带着几分高傲之气。   赵大人没有说自己的名讳,大家只叫他赵大人。他很少打官腔,凡事喜欢亲历亲为,表情严肃,胡须也整整齐齐,一身深褐色的锦衣并不十分华丽。   杨府尹松口气,有朝廷官员在,无论结果好坏,都有人担着,自己轻松些,况且这位赵大人看起来还挺能干。唯一担心的是,如果他与易公子意见不和,要如何是好 ?   易厢泉一上午不见人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迟迟不见官,似乎不妥。   还好赵大人不太注重礼数。他详细的询问了守卫人数职能,认真研究了全城地图,当得知所有计划都只有易厢泉一人知道时,他吃惊的瞪大双眼。   “难道你们要用他一人抓贼 ?他人在哪里 ? ”   方千赶紧道 : “不清楚。当时派易公子来的时候,就有上级说过,凭易公子一人,便可以抓住—— ”   “荒唐至极!明天青衣奇盗来偷窃,你们还不如把犀骨送给他! ”赵大人有些生气,他浓眉紧锁,狠狠瞪了一眼杨府尹。   被他一瞪,杨府尹也有些慌张。抓捕过程定在明日,可眼下,如何指挥,如何部署,全都没定下来。   直到下午,厢泉还没露面。他不见赵大人,侍卫部署也不曾参与。   抓捕计划一片空白。   乾清也没露面,他全天都坐在家里喝茶,拼命的想厢泉去哪里了。   “小的找过了,哪都没有。客栈,酒楼,赌坊…… ”   “你们瞎找什么,不会在那些地方, ”乾清有些不耐烦,将茶杯推到一边,冷着脸, “他去查案了。没有形迹……要么有急事,要么不想让人知道。 ”   下人问道 : “会不会出意外,或者出城 ? ”   乾清摇头道 : “不会。他朝我借完钱就不见踪影。嗯,查案…… ”   乾清皱着眉头,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窗外。街道冷冷清清,一多半的店铺都关了门。   “药铺查了吗 ?青衣奇盗擅长使用香料,可能会去药铺查探。外来商人出没之地也甚是可疑。如果是守卫的问题……武器呢 ?铁匠铺 ? ”   “店铺都在东街集市附近,都找了,没有。 ”   乾清啧啧一声,又坐下了。下人看这情景,准备退下接着找。   “你等等,制作工坊找了没有 ?造纸的 ? ”   “造纸工坊关了,但是做杂货的工坊没关。在南街,有人去查探了,工坊日夜赶工特别忙。 ”   “日夜赶工 ?城禁的时候他们有什么活 ? ”   “不清楚,听说是新接的活,据说材料刚找齐。还好工坊很大,不过所有匠人都是连夜赶制。 ”   “几天了 ? ”   “好像是城禁之后才开始的。 ”   乾清听到这儿,一下跳起来,大笑道 : “你们太傻了,居然不早点告诉我,是就那,快走! ”   下人愣住了 : “小的不清楚……为什么在那 ? ”   乾清没有回答,说着就走出了家门。他赶到工坊,已是黄昏。南街工坊大门紧闭,乾清却听到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他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推门就要进去。   他直接找到管事的,劈头就问 : “你们工坊在做什么 ? ”   乾清一脸没好气的样子。整个庸城的人都认识夏家公子,不好惹,管事的十分为难。   “对不住,小的们不能透露。 ”   听到这,乾清冷笑一下,拿起椅子一屁股坐下,死活赖着不走。   “不能透露 ?易厢泉在吗 ?叫他出来! ”   管事的哀叹一声,似是知道他要这么问,便没有说话。却听里屋的门 “吱 ”的一声开了。   乾清翻个白眼,恶狠狠道 : “果然在。 ”   “如此大叫如同泼妇,这是何必,其实你再动动脑就会知道的…… ”   易厢泉慢悠悠的从里屋出来。他笑着看向乾清,面色却苍白如纸,似乎是没睡好。   乾清冷哼一声,笑道 : “看来我马上就要知道了。你先还钱。 ”   厢泉没有理他,直接向管事的道谢 : “麻烦立刻把东西送到庸城府衙。 ”   “你现在该让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你定然是用了我的银子!整整十五两! ”   厢泉并未答话,只是随着工坊的车辆一同离开了。不久,他们便到了庸城府衙,工坊的人拉了两辆车。乾清满腹狐疑的跟在厢泉后面,恨得两眼冒光。   而赵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和易厢泉以这种方式见面。   两车货物送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   那是四个巨大的箱子。   工人把箱子搬运进去,领事的道 : “您要不清点一下 ?共五千双,每箱一千二百五十双,总共一万根。 ”   “这怎么回事 ? ”   乾清跟进府衙大门,愣愣的看着,却见厢泉轻轻开了箱子。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犀骨筷,白花花的,闪瞎了乾清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隐藏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森林”,布朗神父的梗,也被柯南用过去对付KID,但是KID的偷窃手法不够好。构思《城禁》的时候,我还在念初中,于是挪用了这个办法。易厢泉这一招很损,让青衣奇盗几乎没办法偷窃。但是青衣奇盗更损,因为我上了高中想到了解决办法……初中高中大学,转眼过去这么多年,真是应了那句话,只有书里的人物才能永不老去。庸城还停留在初秋……   ☆、第六章 奇招   众人吃惊的望着箱子,乾清顿悟,大步过去,伸手便打开另一箱。   此箱中也是白花花的一片。白中透红,长短一致,上有龙凤图腾,尾部全都有同样的镂空。   乾清一下子笑了,冲着厢泉,带着几分赞叹:“真有你的。”   “易公子果然奇特。”   赵大人终于开口了,他看着厢泉,威严的脸上略显惊奇之色。   厢泉派人把犀骨拿来。   堂内一片静寂,只见厢泉缓步上前,行了个礼。   “青衣奇盗在行窃前通知府衙,故而守卫数量会增加。而人数的增加,看似加大了偷窃难度。但从其它方面来讲,当众人忙于保护一个小物件时,却更容易偷窃成功。”   赵大人一脸严肃看着厢泉,目光令人捉摸不定。   “愿闻其详。”   “他十四次盗窃,全部成功,您觉得守卫最失败的是哪次?”   赵大人眉头微蹙:“第一次?那时没人把那贼的行窃通知放在眼里。”   厢泉摇头:“是在杭州府。他只偷一枚扳指,却动用了一百人守卫。入夜时分,为了防止青衣奇盗用香料或者药物麻醉守卫,当时他们决定把守卫安排在室外。无人想到,突如其来的下了大雨,刮起狂风,灯全部熄灭。扳指比一粒石子重不了多少,怎么能抵的过狂风暴雨的吹打?一片漆黑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最后戒指在混乱中丢失了。”   “那不能说明什么,两次情况是不同的——”   “重点,就是再好的守卫也敌不过‘混乱’。混乱,那是致命的。如果是战争,‘混乱’可以摧毁整个军队。但是我们如果反过来,一个盗贼一旦陷入混乱,那盗窃就无法实施。”   厢泉语毕,其他人全都缄默不言。犀骨筷已取来,由守卫递予厢泉。只见厢泉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犀骨筷一下子扔入大箱之中。   他把真品和一万根赝品混在一起。   “厢泉,你——”   乾清近乎哀嚎一声,厢泉却没有答话。混入之后,将手伸进去搅和一下,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在搅和自家米缸里的大米。   “易公子!”杨府尹的脸涨成紫红色,伸出胖胖的手,哆哆嗦嗦的指着箱子。   厢泉笑道:“酉时,天快要全黑了,夜幕降临时,如何能在万根筷子中,辨出真品呢?”   乾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可是、可是你——”   厢泉看了乾清一眼:“况且,夏公子怕是全城消息最灵通的人,他也最了解我,而他此刻才知道全部计划。那么,青衣奇盗呢?呵,我们假设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他明日就要行窃呢。”   方千略显紧张道:“听易公子之意,青衣奇盗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不妨假设他现在知道了,”厢泉继续笑着,语速极快,“真品混在赝品里,把这一万零二根在后院全部铺开,院内只留十五人守卫,院外十五人,当夜宵禁、城禁,各街设路障,余下的四十人,除了城门守卫,其他人均在各巷巡逻。可疑的人必抓,但切记不能疏于职守。”   周遭人或惊异或赞叹,唯有乾清一脸不屑。   “犀牛骨筷子虽然不值钱,做工却很好”他走过去,拿起一根赝品,在手中细细把玩,“材质重量相似,但做工差了些,一看就是赶工出来的东西,行家看几眼就知道。”   只见那赝品尾部的镂空不尽相同,有些条纹少,有些没镂空到底部。而真正的犀骨却是做工精良的。   厢泉又笑了:“黑夜,全城都是守卫,在漆黑一片之时从万根筷子中选出两根顺利带走,而我们只给那位盗贼一天的时间来思考对策。而他的辨别时间,偷窃时间,逃走时间,都只限定在一个晚上——戌时到日出时分。”   他随手又把手中的筷子放回去,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连乾清都闭嘴了。   大概在等赵大人表态。   “这是个危险的办法,年轻人。”赵大人缓缓开口,胡子微微颤抖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厢泉此时才抬头看了赵大人一眼,只是那一眼,从头到脚扫过,不曾遗漏任何细节。厢泉先看了赵大人的头发和官帽,似乎吃了一惊。紧接着把目光挪到赵大人腰间的精良玉佩上,衣襟、内衫、扳指,全被厢泉一一扫视。   乾清也好奇的盯着,却见不出什么不寻常。   这种扫视持续了一段时间,既不礼貌也让人不自在。赵大人第一次被人这么放肆的打量,也有几分不快。   厢泉抬起头,微笑着看着赵大人,目光坚定又不可捉摸。乾清见他的表情,可算松口气,本以为厢泉终于开窍,为自己的无理道歉,但是厢泉开口所说的话,却莫名奇妙。   “您此次前来,必定是不怕风险的,抓不抓的到又怎么样呢?又不关您的事。”   厢泉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您只是来看戏的话,定当不虚此行。”   屋内安静极了。   易厢泉这是找骂。   乾清苦笑,觉得厢泉又在胡说八道,脑子也不正常。但是乾清并不反对无理的言语,反倒觉得痛快。也许是自己年轻气盛,他觉得这个年代,当官的不值得尊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赵大人要气恼,但是他却愣了一下,然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杨府尹说,一切照着年轻人说的办。   赵大人转过身去的时候,闭起了威严的双眼,轻轻动唇喃喃。   “他真是厉害。”   然而这句话,谁都没听见。   乾清忘了杨府尹的表情,忘了接着他们怎么部署戒备,只记得庸城府衙从上到下,忙忙碌碌。   一万根筷子,偷窃难度暂且不论,青衣奇盗的偷窃定在城禁的第四日,上头下令,最多城禁七日。纵使是当夜抓不住,他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哪怕是挨家挨户的搜查,也会有结果。   可是他想着想着,疑问却越来越多。最后他与厢泉归去,月上枝头了。   乾清今日甘心的当了易厢泉的跟班,两人上街巡街,审查守卫。   皎皎月光下,厢泉的脸色苍白异常。   “我总觉得你有事没说,”乾清看着他的苍白的脸,试探性的问着,“有疑虑,你就说出来。”   “我怀疑青衣奇盗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乾清闻言,赶紧道:“我这几日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们看!说不定他每日都趴在屋顶上盯着我们——”   厢泉停下,轻轻提起灯笼。黑夜降临,街道上寂寥无人。   “监视只是一种可能,有内鬼也说不定。”   厢泉轻轻的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随风而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诡夜   “内鬼?什么内鬼?”   厢泉只是轻声道:“说不定青衣奇盗早就混入了庸城府衙。”   “怎么会,守卫这么多——”   “守卫越多越容易出事,”厢泉有些不耐烦,“他装成守卫,混入衙门,你能发现?”   乾清哑口无言,厢泉也不去理他。   俩人闷头往前走。   今夜似乎是有雨,空气透出潮湿的气味。风呜呜作响,卷起残败的枯叶,携几分疏凉,街上花花绿绿的布招牌也随风晃着。也许庸城的秋天终于要到来,蝉鸣就像是一下子从这个世界消失无踪。   月光依然明亮,却似有乌云袭来,即将遮月。   今夜,乾清有一种不详之感。   街上偶尔能见到街灯,荧荧灯火,甚是可怖。大风天挂街灯是不合时宜的,但也是有御风的法子,良好的挡风板此刻便显现了作用。   厢泉在前面一言不发的快速走着,手中执灯,在风中晃晃悠悠。连转几条街,为了审查守卫情况。   明日,青衣奇盗就会到来。   可是这一路走来,庸城府衙的前两街还好,越往后走,守卫的排列越不规整,有的巷子甚至没有人看守。   厢泉打算巡街完毕,回去汇报这一怪事。   乾清今日甘心做跟班,因为他有问题想问。   “你当真把真品混进去了?”   “当真。你也看到了。”   “你也辨别不出来?”   “五日赶制,做工并不精细,外行人若要细看,是能看出来的。”   “那你此举还有什么意义?”乾清大声嚷道。   厢泉转过头来,带着厌倦之情:“那又如何?偷,本身就难,更难的是要偷两根。还好是筷子,若换作是鼎——”   “对,换做是鼎,”乾清带着不满,却又字字吐得清楚,似是恨的咬牙切齿,“青衣奇盗可以偷齐州府的青铜鼎。如此巨大,偷走却毫不费力。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了这么多赝品,他可以……偷全部。”   寂寥巷道,寒风乍起,雨云已悄然掩月。   月色即消,灯笼映着厢泉的清秀的脸,他面上喜怒哀乐表情皆无。   “依你之意,他将一万根全部偷走,回去找个地方慢慢鉴别,总有一个是真的?”   “是一万零二根。”乾清插话,瞪眼等着厢泉辩驳。   “鼎可以整个偷走,但筷子不可以。到时,戒备在庸城府衙后院,一万根全部排开,能排满整个院子,如何去偷?扫在一起,打包带走?”   “他会不会提前做好标记?”   “不会。守卫森严,生人未近犀骨分毫,如何标记?工坊连夜秘密赶制,对,还多亏你夏家出钱。”   厢泉一副嘲笑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乾清知道,厢泉只有三种表情——笑,不耐烦,没表情。   笑也分种类,如今的挂在他那张冰块脸上的,便是嘲笑。   乾清很少被人嘲笑,自身恼怒却无可奈何。   “材料呢?材料会不会有异?比如真品遇水下沉,赝品上浮?”   厢泉顿了一下,犹豫片刻,显得没有底气。   “我亲自试过,放在水里,全部下沉。”   “赝品会不会不怕火烧?”   “除了真金,万物怕火焰。二者都遇火成灰。”   “燃烧的气味会不会有异?”   “皆为骨制,气味相同。”   “色泽呢?”   “都不会掉色。”   “青衣奇盗会不会设计圈套,让你去把真品找出来,他再抢走?”   “我不知道哪个为真。”   “真的除了细看,别无它法?”   “别无它法。”   乾清见厢泉如此回答,早就气极,他一连问了这么多问题,也该死心了。   “我也知,你对我的做法不放心,可是这如何去偷?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把两根筷子完全正确的挑出来,实属难事;随后在一群优秀守卫监视下,把东西顺利带走;还要在城里几天躲过搜查,最后想办法出城。”   乾清哑口无言。   青衣奇盗不可能把犀骨偷走,除非他把全衙门的人都杀光。   “那么,细看分辨,需要多少个时辰?”   厢泉算了一下:“一万根……三、四个时辰。”   乾清想了一下,从戌时开始偷窃来算,就算青衣奇盗躲在房间里一根根细看,全部看完,天都亮了。   想到此,乾清舒了一口气。   厢泉提灯取罩,看了一眼其中的灯油,有些忧心。   “火怕是要燃尽,是我疏忽了未多取些灯油。只是路还未走完,我回去取,随后再巡。”   乾清道:“直走向正北是去下一街,不过如果你要灯油,向西走不远,上星先生的医馆也可取。”   “医馆夜半可开门?”   “开。上星先生整夜候诊,可借灯笼。如今,你可以吹熄了它。下个转角没有街灯,更加黑暗,到时候再点燃。”   厢泉的白衣在夜晚是那么明显,衣袂在风中舞动飘动,如同仙人入世,颇具出尘之味。乾清想到此,不由得偷笑。若真有他这样行事怪异的仙人,定然又是天庭奇景。   赫然间,远处传来一身野猫的叫声。   乾清吓得一哆嗦。   那猛然一嗓子,叫声异常的响。猫叫的古怪,明明早已过了发情的时节。   此时,厢泉为了省些灯油,熄了灯火,一缕青烟迅速升起,诡异却又美丽,似乎即将舒展它美丽的形体,形状奇异,而又一阵大风来袭,顿时消散。   风吹动着街边的青黄色银杏树,风,只有吹在叶子上才是有声音的,沙沙的声音总会引发人的无尽联想,似人低语。   乾清觉得脊背发凉,想回家,又没灯,不由得抱怨起来。   “你连灯火都忘了!对于守卫就这么有自信,不出差错?”   “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休息太少,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乾清这才觉察,厢泉的面色异常糟糕,眼眶下微微泛着乌青。   厢泉叹气道:“昨夜我刚入睡,吹雪半夜大叫,还抓伤了我。”   他扬了扬手臂,上有三个挺深的血痕。乾清看了一眼那三道血痕,伤疤已经结痂,心想吹雪下爪未免太狠。   乾清嘲笑:“你养猫到底有何用?那东西不知回家,还抓伤你。”   “猫的视觉、听觉、嗅觉都比人强上千倍。如果加以驯化,岂不是比人强上很多,”厢泉轻蔑的看了乾清一眼,“吹雪比你强多了。”   乾清不想争辩,只想回家。   “谷雨那丫头今早看黄历,说不益出门。”   厢泉冷笑一下,心里知道乾清胆小:“你害怕了?”   “呸!”   乾清骂了一声,有些生气,欲甩袖离开。与其在这受易厢泉讽刺,不如直接摸黑回去!   “你去巡你的鬼街——”   乾清话音未落,却看见厢泉突然僵住。   “你、你怎么了!”   厢泉不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是金色的铃铛。   他拎起红绳,铃铛随风摇摆,叮呤一声,声音清脆而长远。   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悠长,却令人汗毛竖起。   乾清不知是冻得,吓得,还是气得,一味浑身发抖。   “别装神弄——”   乾清话说了一半,便咽了下去。   只见,厢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章节为毛被吞了==晋江真抽啊 我能说……算了   可是上一章没有任何的不和谐内容!我就纳闷了,易厢泉就看了赵大人几眼,就给我封了…………………………   晋江这文没人看就算了,还给我封了……………………………………………………   ☆、这章怎么删……   厢泉此时才抬头看了赵大人一眼,只是那一眼,从头到脚扫过,不曾遗漏任何细节。厢泉先看了赵大人的头发和官帽,似乎吃了一惊。紧接着把目光挪到赵大人腰间的精良玉佩上,衣襟、内衫、扳指,全被厢泉一一扫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暗眼   “你……可曾听到什么?   厢泉声音低沉,似是突然见了鬼怪一般,言语中带着一丝慌张。乾清将他这一副神态尽收眼底,顿时比他还要惊慌。   “我?听到什么?你别在这吓唬人!”   乾清用余光扫了一眼周遭景物,却见周围一切如常。   厢泉一向镇定,即便这个世界变成万物皆焚的熔炉,易厢泉,也会是唯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冷又硬,但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如此冷静的人,徒然变了脸色,当然是大事将临。   厢泉没说话,只是继续抬手轻摇铃铛。   铃声突兀无比,轻轻在夜幕中浮动,衬得寒夜格外渗人。风声、灯火及胡乱摇动的树影,构成一副诡异的画。   此情此景,乾清觉得脑后一凉,似有鬼祟触摸一般。他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屏息听着。   寂静,仍是寂静。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乾清被吓的不轻,无比恼怒低声喝道:“你杵在这儿跟木头似的,还摇什么鬼铃铛,又在变什么戏法?”   厢泉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快速的收起铃铛,答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你方才说到弱点,真是说对了。人都有弱点,这个铃铛就是几年前一位姑娘送的,最难消受美人恩。”   厢泉此话是对着乾清说的,视线却有所转移。   厢泉在小心的看向周围。   但是他在看什么?   乾清一愣,刚想从口中蹦出“你瞎胡扯什么”,厢泉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急匆匆道:“罢了,改日再说,你快回家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母亲怕会着急。我巡视完下一个街口,就回客栈。回见。”   说罢,厢泉似乎迟疑一下,望了乾清一眼。   就凭着一眼,乾清居然打了个寒颤——这不是普通的一瞟,而是有深意的对视。眼神中是探寻,是恳求,是凌厉的决断,是无穷无尽的话语。   厢泉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匆匆离开,一言不发。他没有点灯,好在这条长街上有微弱的灯光,厢泉漆黑的影子被拖的很长很长。金色的铃铛被他悬挂腰间,叮铛作响,在寂静的街道里回荡。   乾清先是愣在那里,满腹狐疑的转身离去。他行动极缓,长街孤寂,独留他一人思索。   这一系列的转变太快了。   乾清清楚,厢泉本应左转去借灯油,或是直走巡街,但是……厢泉右转了。   右转,会绕回原地。   还有那个铃铛,这么新的东西,精致却是便宜货,八成是昨日从集市买的唤猫铃。   什么姑娘送的,纯属胡扯。   唤猫铃,声音细而清脆,猫却听得清楚。若是训练有素,听到就会乖乖跑来。   乾清突然灵光一现,莫不是因为吹雪?厢泉唤猫,猫不应……吹雪出事了?   但是厢泉那表情太过古怪,好似见了鬼魅。   只听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厢泉的嗒嗒脚步声远了,铃铛声也不可闻。乾清转弯,步入下一街道。   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易厢泉是特意将吹雪放到附近放哨的。吹雪灵敏,巡街时带着它绝对不是坏事。   厢泉为什么没说实话?乾清琢磨,倘若一个人若想说假话,除了欺瞒,还有种可能,那就是当事人迫于某种环境压力不得不说谎。   环境压力……可是今夜到底哪里不对?   前方的路漆黑一片,寒风瑟瑟,好不渗人。   怎么没人?守卫呢?   乾清一下子清醒了——走了这近几条街,一个守卫都没见到。   他在转角一闪,摸黑躲进了街边的小棚,麻利的蹲了下来。他本来应该穿过小树林抄近路回家,如今躲在这里,黑暗无比,想是没有人发觉。   万籁俱寂。乾清就这么浑身发凉的窝在角落里,双眼瞪得鸡蛋大。   方才,乌云胧月,似一层浓重的巨大黑纱。而今乌云赫然褪去,露出皎皎月亮。狂风映月,令人冷的彻骨,月光如水,倾泻下来却浇的人透心凉。   月光照在乾清脸上,显得苍白异常。   乾清的视力极好,纵使街边微弱的灯光似要吹熄,不住的摇曳,但也能借着月光,使得他大致看清整个街道。   乾清为何蹲在这里?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今夜种种诡事,绝非偶然。   吹雪的视觉、听觉异常灵敏,厢泉将它放在四周,有可疑之人,立即叫出声来。然厢泉唤吹雪,它不应,定是遭遇了歹人。   有人调开了守卫,有人放倒了吹雪,有人一直跟踪他们,且跟踪了一路。   到底是谁?   厢泉不想让乾清涉险,扯了谎让乾清回去,自己杀个回马枪,看看是谁跟踪他们。   乾清在这里等——等着厢泉从街道转回来。   乾清想着,觉得喉咙发紧。他想知道事实,也许厢泉需要他帮忙。   到时候来个前后夹击,那龟孙子休想逃掉。   乾清觉得手脚发麻,全身僵硬,大气不敢出,紧紧地盯着周围。四下无人,刚刚那狂风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停了,徒留一丝寒意。   周围连蝉鸣都没有,乾清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这一带都是用木板搭的小铺子,结实的很,且整条街皆是。白日里小贩会在这里卖些瓜果吃食,夜半也不会收起来。乾清的旁边有几个大竹篓,作遮蔽之用,他自以为躲在这里很安全。   夜很静,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听到了呼吸声,微弱却均匀。但是这不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呼吸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微的踩踏木板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是有人从远处蹑手蹑脚的走过来。   乾清没有动,却感觉面前似有灰尘漱漱落下。他缓慢僵硬的抬起头,望向古旧木棚子顶端。棚顶是一块结实却破旧的木板,木板长长的缝隙微透亮光,打到乾清苍白的脸上,形成了一条光亮的直线。   乾清盯着缝隙,突然一下,一道黑影从略了过去,光被猛然遮住。遮光的一刹那,乾清觉得自己的心咚咚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而整个人顿时石化。   灰尘再次飞舞下来,眯了乾清的眼睛,待他再次睁眼,却听到那呼吸声音越来越重,似乎就在自己耳边一般。木板却再也透不出光亮来。   棚顶上面居然有人。   这人正好在自己头顶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夜斗   这里的棚子很矮,原本作遮挡日光、储存物品之用。天棚距离乾清不过几寸,却足以使得乾清吓破了胆。   这歹人与乾清的距离不过一尺。倘若乾清发出一点声音,后果不堪设想。   他额间有汗渗出,却不知如何是好。不论棚顶之人是何等身份,来者……必定不善。   乾清手中微汗,指关泛白。他紧紧握住流云衣衫的左袖,只因里面有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这匕首是友人所赠,削铁如泥,但是自己从没用过。这东西,一寸短一寸险,若有不测,用来防身也胜过赤手空拳。   乾清不习武,不擅长近身搏斗。故而他要极力避免正面冲突,以保自身安危。乾清心里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爱多管闲事,遇上这种倒霉事儿,他还没活够呢。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顶上的人似乎觉得有异样,便不动了。   那异样不是来自乾清,而是厢泉。乾清向外望去,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人影晃动。定是易厢泉无疑。只见厢泉一身似雪白衣,在漆黑的夜间,如墨迹映衬白纸般格外清晰,尤其是对乾清这种眼力极好的人而言。而他一见厢泉,顿时心情大好,暗暗舒了口气。   只见厢泉站在同侧的另一个破旧棚子下,神色如常。他离乾清几丈远,似乎是从街角刚刚转回来,贴着棚子底下一路轻手轻脚走来。   厢泉看见乾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到有几分喜色,还冲乾清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乾清唯有苦笑一下,尴尬的挥手应和。只见厢泉腰间的金色铃铛早已摘掉,灯笼也不知扔在何方,手中除了形状怪异的金属扇子外,别无他物。   乾清见了他本是应该安心的,如今却又紧张起来。自己好歹有匕首防身,厢泉可是手无寸铁。   好在这是一个死角,棚子全都紧挨着,顶上之人因为视角锁定,看不见下边发生了什么。乾清厢泉二人都僵着不动,似乎在思考对策。   乾清脑中一片茫然,但是厢泉目光淡然。且看着他那架势,知道他八成早就有了主意。   这时,棚顶又嘎吱嘎吱的响起来,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布料的摩擦声。乾清挑眉,真是奇怪。   厢泉面色如常,依然没有动,只是将白袖轻轻上挽,双手握紧手中的金属扇。   如今情形很是不妙。棚顶之人,活捉最好;而最糟,则莫过于彼此都有伤亡。   乾清毅然决定,打死也不动,保命要紧。   这二人出乎意料的有默契,谁也没动。又听见顶棚上发出咔嚓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碰撞。   这是什么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却出了变故!   一团白色的绒球出现在乾清的视野范围内,似雪球般滚来。乾清定睛一看,顿时愣住——只见吹雪一身白毛凌乱,跑到街角暗处,抬起小脑袋,一对黄蓝目瞪得大大的,正狠狠的盯着顶上的人。   乾清心里暗骂“畜生”,还以为它出了意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节骨眼来!   好在猫走路没有声音,顶上的人继续动作。“咔嚓”声音不断,他似乎并未发觉吹雪出现。   吹雪一片雪白,似乎飘落在黑夜中的雪花。它这么醒目,顶上的人却没看见。乾清断定此人是背对着吹雪,面向的是厢泉。而位置,应该恰好是乾清脑袋顶上。   这地理位置,真是烂透。乾清顿觉头疼,这样的姿势要怎么抓人!   咔嚓的声音突然停住。   赫然间,乾清看到一只手从棚顶探出来,顿时吓得魂飞扩散。此刻,棚顶的人似乎伸出手来欲碰路边的街灯,但只是刚刚碰到,灯摇晃一下,映的路上明暗不定。   乾清认真的看了看那只手。手纤长灵巧,有些苍白,不显苍老,但是看不出男女,指甲却很干净。就在乾清被这只诡异的手吓得呆傻之时,厢泉淡淡看了一眼吹雪,一只手突然从怀里掏出金色铃铛,未等乾清反映过来,铃铛拼命的晃起来。   瞬间,铃声叮当大作。乾清吓傻了,看看棚顶又看看厢泉,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刹那间,吹雪发出了凄厉的大叫!   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混合着黑暗的夜晚带来的恐惧直击乾清的耳膜。乾清顿时汗如雨下,这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准备!   只见厢泉突然动了起来,白色影子如同鬼魅般,一闪,从棚子那跃了出去,跳到街上,一身白衣如幻如雾。   厢泉口中大喊:“不要动!”   声东击西啊!   乾清呆住了,就在之前的短短一瞬,那只苍白的手缩了回去。   厢泉已经跳到了街上,他扇子也展开了——乾清第一次看到那柄奇怪的扇子展开,那真是十分奇特,泛着冷冰冰的光。却见它轻轻一甩,便有东西飞了出去了,速度惊人,似是飞镖一类。   瞬时,棚顶之人传出一声□□,声音听起来是个男人。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布料摩擦声和木板的嘎吱声。   乾清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知道厢泉那句“不要动”看似是呵斥棚上之人,其实是说给乾清的。   乾清和厢泉都不是擅长近身搏斗的人,两个技术都不高的人倘若突然碰到高手,在搏斗中不仅难以互相帮忙,反而彼此牵制。   这是乾清不动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层原因,他想保住金贵的小命……   只见厢泉白影一闪,速度之快,一下子便攀上顶棚。乾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棚顶的木板顿时嘎吱大响,因载了两个人的重量,仿佛要崩塌了一般。乾清紧张的盯着木板透光缝隙,二人影子在灯光下闪动,映在乾清那张不知所措的脸上。   只听嗖的一声,似是刀剑出鞘,随后“咣当”一声金属碰撞之声。而木板似乎支撑不住了,灰尘疯狂的抖落下来,整个棚子开始剧烈晃动。   乾清仰面观战,忽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他的鼻子上。他下意识的一抹,却见手中血红一片,一阵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乾清“妈呀”一声,再也按捺不住,抽出左袖的匕首,一跃而起,从棚子里跳到街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待他站起,望向棚顶。   只见棚子安静的伫立在夜幕里,保持原样。树影婆娑,几只鸟雀受惊后穿破夜空,发出凄厉的鸣叫。一轮明月兀自穿透云层,冰冷的注视着一切。   棚顶之上,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高手   厢泉动作实在太快,居然从棚顶一下子跳入了背面的树丛。   乾清立即小心翼翼的翻过棚子去。这便是他回家途中必经的那片漆黑树林。   乾清双脚刚一落地,却看到厢泉直挺挺的站在不远处,喘着粗气。他只是看向树林漆黑的深处。   “跑了。”   厢泉额间淌着汗水,扭头对乾清道:“你去叫守卫过来,我再找找,动作快!我的镖打中了他的右手臂,他已受伤,再不追必定来不及了!”   他摇头叹息,这才细细的看向乾清,只见其脸上、手上尽是血迹,于是惊讶道:“你受伤了?”   乾清摇头,慌忙掏出白色绢子擦去血痕。却看见厢泉的白色衣袖被染红,他左手滴着血,即被吹雪抓伤的那只手,上边又添了一道清晰的伤痕。   是刀剑留下的伤痕。乾清二话不说把绢子扔给他,厢泉立刻接住裹紧,绢子上又染红一片。   乾清言又欲止,步子也挪不动,却觉脸上有丝丝凉意。他抬起头,一道惊雷划过天际,隆隆一声,空中竟然下起了丝丝小雨。   方才的晴朗竟然是暴风雨的前兆。   乾清收了徐夫人匕首,抬眼道:“你去找上星先生看看伤,我去叫人。”   “不,等一下再去吧。估计暴雨将至,很多痕迹便会消失,且先看看周围。”   “可曾看见脚印?”   “目前没看到,周围太黑了,过会你去叫人搜查,莫要忘记多提灯来。不过……只怕为时已晚。”   鲜血染透了丝绢。乾清见厢泉伤势不见好,又在四下摸索绢子,找到一块似翠竹般的绿色绣帕,绣工极好,绣的碧绿的竹子,似乎有暗香隐于其间。   乾清丢给厢泉便问道:“吹雪怎么了?”   厢泉接过绣帕,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也无所谓的包裹上。   “吹雪晕倒在路边,口鼻处有此物,”说着,厢泉从怀中掏出一片青黄叶子包裹的东西,“这药粉究竟是何物,我对此不大了解。一会去医馆,拿给那位上星先生看看。”   乾清拿了过来,那是一包白色粉末,香气浮动,他看了一眼就赶快包住了。怕淋湿,也怕放出气味。   “药就搁在吹雪旁边,这样猫一直闻着,估计这样能睡得更久一些,好在我一推,它就醒了。”厢泉单手支撑,一下子就翻上了顶棚,他蹲下,眉头蹙起:“你看这个。”   乾清也翻了上去。微亮的灯火在细雨中闪烁,本身街灯是有挡雨板子的,只是冷风吹来,似是要灭了一般。   “这是什么?”   灯下清晰可见一团白色粉末,与方才的粉末类似。风起,扬起一阵香气。   厢泉沉默不言,乾清转身道:“我瞧见棚顶那人,用手碰触了街灯……”   厢泉一愣:“怎么,他碰了灯?”   “他刚碰了一下,你的镖就打过去了,等等,你那镖是怎么从扇子里打出来的?”   厢泉随手把金属扇子给了乾清,而他自己只是盯着粉末细看,之后就仔细的把它们用叶子包起来,装到怀里。   乾清接过扇子,沉甸甸的,寒光四起。整个扇子被打磨的分外光亮,形如海中波浪,阴刻浪涛,扇叶很厚,乾清怎么都打不开。他求助的看了厢泉一眼,厢泉没有理会,把硬生生扇子拿回去了。   “你这扇子怪异有趣,可有名字?我用这匕首跟你换,如何?”乾清掏出左袖中的鎏金匕首,剑鞘上面还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雕刻流云,极其精致,不过几寸。乾清得意道:“徐夫人匕首,都说荆轲刺秦‘图穷匕见’,指的即是这种。换是不换?”   厢泉头也不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快速道:“方才我即将跃上棚顶的一刹那,见他似乎拿个小包袱,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看不真切。我当即发镖,隐约看见他把包袱一卷……本以为他是绝对躲不及的。谁知他快速一晃,用右臂硬生生挡住镖,血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也受伤了?既已受伤,竟能逃掉——”   厢泉颔首:“他反映极快,单手抽出腰间佩剑。虽然蒙面,却始终背对着我,我又扬起扇子给了他一镖。”   乾清诧异道:“第二镖没中?”   “没中。这一镖速度极快,可是他居然不用转身直接用剑格挡住。乾清,你看那边。”   只见不远处似乎有微光闪烁。乾清吃惊道:“那是……”   “是我的第一镖。他中了镖之后,立刻从身上将其拔出,迅速掷回给我。我发镖乃机关所致,他却是人力,但那力道绝对不亚于扇子所发,速度快的惊人,我险些没躲过去,所幸只是擦中手背,在那之后……他便逃之夭夭。”   乾清没有说话,上前看着那小小飞镖,上面浸满了鲜血,可见插的有多深,怕是整个没入肉里。   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生生的把卡在自己手臂上的镖从肉里抠出来,迅速而准确的扔回去,整个动作还是在还未转身回头的前提下。   这样的速度,力度,准度以及韧性……   乾清浑身冷汗,攥紧袖子紧张问道:“厢泉……你没看见他的脸,那他,是不是穿着青黑衣衫?”   厢泉沉默一下,看着远处漆黑的树林。它们以决绝的姿态在黑夜中伸展,树叶都染上了夜色,似一团团黑色雾气。 他扭过头来,又淡淡的瞧着昏暗的街道,映的双眸亦是一片漆黑,以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   “明月上柳梢,只见青影飘,不见人,亦非妖,日出之时,云散烟消。”   听了这话,乾清血气上涌,脑袋“嗡”的一下!   “易厢泉,你别吓唬人!”   厢泉又低声一笑,看着乾清,嘴角挂着一抹嘲讽:“棚顶之人,身着青黑色衣衫,身手之快,行动迅速,身形如影子般难以捕捉,而且擅长用香……这下你知道那是谁了。”   乾清沉默了。   “这贼,倒是有趣。”厢泉笑了。他纵身一跃跳下棚顶,手还在滴血, 便扯了自己的衣襟包住手掌,扯下沾满鲜血的绿色帕子丢给乾清:“一看就是姑娘送的。人家送你的绣帕居然如此对待,当真不是君子所为。”   乾清顺手一接,又丢还给他,怒道:“我不记得此物是谁送的,你且留着包扎,给你给你,都这德行了,我可不要!”   厢泉无意听他啰嗦,转身欲去医馆。乾清却叫住了他。   “青衣奇盗为何、为何今日出现?”   “不知道。”   “你说,犀骨明天会不会被偷走?”   厢泉转身,面色凝重:“一万零二根真品赝品混在一起,三个时辰,近百名守卫。怎么偷?”   语毕,他转身离去。白色的身影似幽灵一般,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医馆   厢泉独行片刻,已来到医馆。   他轻叩房门,不见人应答索性推门进去。只见厅堂简单干净,一桌两椅,桌上燃着红烛,空气弥漫草药清香。   医馆彻夜开着等待病患,以接急诊。只见门旁悬挂斑驳铜铃。厢泉摇了铃铛,之后便坐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江南到了秋天是不算冷的,柳树仍绿,秋菊盛开。今日的风声虽大,雨却不是暴雨,而是江南特有的细雨。四五月里有黄梅雨,眼下过了季节,不再是梅子黄时雨,而秋雨却依然有连绵不绝之意,淅淅沥沥。   然而,一场秋雨一场寒,庸城安静的笼罩在雨中,就如同笼罩在难以退去的寒冷雾气中一样。   医馆此时没有病患,桌上红烛的温暖火焰映着窗外细雨。而厢泉听着雨打屋瓦的滴答声,心静,时间也似乎在此时被无限延长。他的手仍然握住绿色帕子,已经不觉得疼痛。   屋内点燃一只小烛,烛比灯贵。为了让屋内亮堂些,这屋子的主人定然是用心了。   厢泉觉得等待无聊,便盯着手中绣帕。颜色碧绿,绣着翠竹,还泛着脂粉味儿,显然是女子之物。厢泉好奇,正欲细细打量。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郎中。   医者父母心,厢泉第一眼见到这个郎中便觉他有医者之心。他衣着整齐,手中提着小小药箱,似乎刚刚三十岁,略微留了点胡子,温润如玉却不乏睿智之气,眉宇间尽是平和安详。他扫了一眼厢泉的伤口,眉头微蹙,迅速坐下。   厢泉没让他号脉,只是清理伤口。   “旧伤新伤,你这伤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怕会影响了你这只手。”郎中目不转睛,处理伤口的手法轻缓却精细。他轻言道:“忌生冷辛辣,这药两个时辰擦一次,涂抹量大一些,很快就会痊愈。听闻易公子略通医理,却怎会如此不注意身体。”   这个郎中显然认识易厢泉,这也不奇怪。庸城不大,厢泉虽只来几天却名气不小,再加上他虽然入眼有几分“仙气”,但平日举止怪异,终日在城中走动,眼下也是人尽皆知的人物了。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说通晓医理真是谬赞。我行走江湖多年,只是粗通脉象及经络,多是儿时师母言传罢了。常年不在中原,近几年倒去过大理,但是对草药香料一类一窍不通,”厢泉轻松笑笑,带着几分敬意,“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不敢,在下傅上星。”郎中这才抬头温和一笑。   “傅上星 ……上星先生可是医药世家?”厢泉愣了一下。   傅上星笑着摇头。   “那么……可甚是有趣了。”   厢泉忽然的莫名一笑,看了一眼桌上红烛随即转而严肃了。他从怀中掏出叶子包裹,摊开道: “先生可认的此物?它迷晕了在下的猫。”   上星先生取一点略近口鼻,就速速放下,皱眉道:“迷药的一种,可制幻,也可使人嗜睡,香气过大从很远处便可闻见,所以用量应谨慎。易先生从何处得来此物?”   厢泉未回答,只是问道:“为何尊我为先生?”   “易先生大名庸城无人不知。况且,医者、术士皆为先生,您二者皆是。纵使比自己年幼,也应如此称呼。”   “实在是愧不敢当,以公子即称为好,”厢泉谦卑的笑了,突然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我只是想请教,此香何处出产?作何用途?”   上星先生眉头一皱:“此物是多株植物研粉的混合物,研磨工艺精良,配药技术也好,当是制药高手所制。其中用了大剂量的洋金花,也叫曼陀罗。天竺很多,中原各地有不少。近了口鼻才可以使人昏迷。如此说来,是有人用它刻意迷昏了易公子的猫。”   厢泉沉思一下,道:“近距离闻起来会使人昏迷?远距离呢?”   傅上星替厢泉轻缓包扎伤口:“剂量不同,效果不同。眼前的这些剂量小,充其量也只是猫。若不是猫自己主动上前闻或者被强行捂住口鼻,怕是在室外昏迷不了。易公子常年在大理,可知当地盛产致罂粟,相似的,这曼陀罗也有制幻的效果。若是服用,它可是相当厉害的毒药。外用也可制幻和导致昏迷,但是效果并不显著。”   厢泉闭起眼睛似在沉思:“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这里可有香料?”   傅上星道:“香料与药材是密不可分,常见的我这倒是有一些常见的。”   “可否让我闻过一一识别?”   傅上星诧异:“百种香料,易公子确定要一一闻过?这恐怕困难。”   厢泉笑了:“这事十分重要,劳烦先生了,乾清还未回来,多等一下,这期间不妨做点实事。”   上星忧心的带着厢泉来辨认香料,百种一一闻过,这可是巨大的工程。有些香料久闻对人身体有害,厢泉身上有伤,又显得疲惫,自然是不好。   厢泉显然在凭借气味找什么东西。   人有很好的嗅觉记忆,但是,如果闻多了,很容易造成嗅觉迟钝,再好的嗅觉记忆也于事无补,于人有害无益。   厢泉却只是轻轻的嗅过,一言不发。窗外的雨仍然不绝的下着,似乎减小了些。烛泪滴落,快要燃尽,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是……上面写着,当门子?”厢泉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些很少的棕黄色粉末。   “当门子有催产之效,此物甚是昂贵,”上星先生耐心的解释着,“富人家也有用它来熏香的,当门子就是麝香的药用了。”   厢泉蹙眉:“这味道……有点相似,但似乎不是。”   “易公子闻什么相似?可是说曼陀罗?曼陀罗的叶子就有麝香味道,可是——”   厢泉摇头,做了个手势,上星便识相不再答话。沉吟片刻,厢泉道:“上星先生可有有关香料的书?借我几日可好?”   “当然可以。”   .这时却听得门开了,厢泉转过头去,走来一位少女。她见了厢泉便轻声问好。模样清秀可爱,约摸十六七的样子,眉毛弯弯,唇红齿白。她穿着当下女子时兴的罗裙与粉红褙子,头上挽着细细的小巧绢花。屋里的灯光昏暗,她慢步,似是摸索的走上前来,上了茶,想要收拾一下桌上的医药箱子。   “小泽,不早了,你也歇吧,我去收拾即可。”   “不碍的,顺手也就收拾了。”唤作小泽的少女笑了,她把药瓶摆好,猛然看到厢泉用来包裹手的碧绿翠竹绣帕,上面沾了血。她似是看不清,眯了眼,等待看清了却猛然一颤,随即涌上失落之情,沉默不语。   厢泉尽收眼底,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这帕子是这姑娘送给乾清的。   厢泉顿生几分歉疚,心里暗骂乾清糟蹋东西,于是想要转移女子注意力便笑道:“敢问姑娘不会姓曲吧?”   小泽抬头一愣:“你怎会知道?我、我叫曲泽。”   厢泉只是笑笑。   “你听说过我?”   “从未听过。我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战书   曲泽瞪大双眼。自己的名字从未外传,平日里,大家都唤她“小泽”,少有唤全名。   “你、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   “小泽,不可无礼,”傅上星虽是责怪却不失温和,“这是易公子,易厢泉。”   曲泽立刻好奇的看着厢泉。   这个年纪的女子见了生人,怕是会羞怯的垂下头,但是曲泽却不是。她勇敢的直视着厢泉,这点令他非常意外,而又多了几分欣赏。   但仔细看,少女美丽的眼睛却是空洞的。   厢泉好奇的看了看她,温和的笑了:“早歇息势必是明目的,少思,方才睡得安稳。”   小泽行礼,没有吭声,一脸奇怪的摸索着离去了。   傅上星目送她离开,轻叹一声,转而向厢泉道:“易公子不仅博学,而且有好眼力。”   “曲泽……”厢泉似是同情的摇了摇头,“她是夜盲症吗?”   傅上星叹道:“不是。夜盲可凭借食疗轻易好转,她的情况要更加严重。白日里的视力还可以,但是晚上几乎完全看不清。”   傅上星转而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向厢泉,良久才道:“易公子真是厉害,居然能猜到小泽的名字。”   “不敢当,开个玩笑而已,只怕是失敬了,”厢泉没有就这这个话题说下去的意思,而是起身付钱,“我还有要事,不再打扰,告辞。”   “恕不远送,望易公子注意身体。这灯赠与公子吧,万事小心为上。”   傅上星匆忙递过灯去。厢泉谢过,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他没有离去,犹豫的转身,冷不防的发问。   “请问上星先生,一个人,为何会中毒?”   傅上星一惊:“易公子何出此言?”   “无他,我只是想知道……中毒,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   上星摇摇头:“太多了。饮食、水源、环境气味、日常使用物品都可使人中毒,有时候甚至是自发产生。”   厢泉面色凝重:“早闻银针是无法检测出所有毒物的,除此之外还有更准确的检测方法?”   “不是银针不起作用,而是毒物的种类过多。懂毒物的人来下毒,那简直是防不胜防,”傅上星言及此,眉头微皱望向厢泉,“不知易公子是否碰上了麻烦?”   “无妨,”厢泉疲惫一笑,“若日后有劳烦上星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慷慨相助。”   上星忧心的望着他:“那是自然。只是在我见易公子面色欠佳,是不是……可否让在下诊脉?只怕易公子……”   厢泉摆摆手:“只是疲惫,不劳挂心,告辞。”   说罢他就离开了,上星望了一眼,叹气而后关上门。   就在此时,乾清正满世界找厢泉,欲与其探讨,却不见其踪影。他刚刚把吹雪送回去,又向方千报告发生的事。随后又调遣守卫,忙得不可开交。   干脆回家吧。   他提着灯晃悠悠的走着,今夜气候异常,骤雨初歇,月亮竟然又出现,乌云已然不见。清一人在幽深巷子里走着,唯影相伴,然明月却多情,处处随人行。   就在快要到家时,乾清又看到了厢泉。   “你怎么杵在这?”乾清先是一愣,却又气恼起来,“你如此随性就罢了,害我一通好找。”   只见厢泉一身白衣,提灯而立,一只手上缠着白纱布。他面带倦容,只是仰头,双目无神的望着街灯。   这是一盏老式的雕花木灯,刷了防火的朱漆,在高高的朱红木质灯柱子上悬挂着。这里的街灯与那小棚子那的一模一样。庸城街灯数量不少,全城灯火点点,各巡逻的据点也有。   见这情景,乾清不由得打了寒颤,拍拍厢泉的肩膀。   “喂,你倒是说话啊,中邪了?”   厢泉依然望着街灯,轻声道:“你说明日还会刮风下雨吗?”   乾清见他又胡言乱语,索性把重要的话压到肚里,随他的话胡乱答道:“老天说下就下。你怕什么?下雨了,青衣奇盗也偷不走犀骨。”   厢泉点点头,又摇摇头。   乾清真是憋了一肚子气。   厢泉看他一眼,似是猜透他所想:“是我今日过于疲劳,很多事又毫无头绪,才会说些胡话。”   乾清在心里暗笑一下,平时你的胡话还少?   “你夏宅甚大,容我一间可好?”   乾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瞪大眼睛答道:“当然没问题,今晚就去?”   “今晚即搬,若无意外,一直住到城禁结束,吃食与下人同样即可,最好是周围人较多的房间。”   厢泉语毕,见乾清言又欲止的模样,便蹙了眉。   “你是不是打听到方千那边出了什么事?”   “你可知今夜守卫为何如此之少?方千被愚弄了!他接到信件,今夜守卫的人数不变,只是地点时辰略变。信上精细的列出了所有守卫的变更。”   厢泉有些诧异。   “哪来的信?”   “方千下午在他房里的桌案上发现的,信写得十分详尽,个个街道表示异常清楚,落款……是你。”   厢泉讶异一下,随即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也罢,方千没见过我的字。他不想想,我人在庸城,为何要拿书信给他?”   乾清带着些许责备道:“不是你又能是谁?外人不可能混进庸城府衙。信上说,今夜调动部署事关重大,务必要秘密进行,不得和任何人商量,要将时间地点告知守卫首领,倒时行动即可。此事不可语,才用书信方式,不能把内容誊写下来,不得给任何人看,在庸城府不能提起此事,包括跟你谈论也是不可的,而且,”乾清叹气,“信里写着让他在下雨的时候把信焚毁。”   厢泉眼睛一眯,有些恼怒:“他照做了?”   “方千说‘那封信的口吻挺像易公子的’。他也怀疑过,上边的部署十分精确而谨慎细致,外部人员哪知道的这么精细?”乾清抬头翻个白眼,责备道,“况且,你擅作主张,故弄玄虚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不敢不按要求做!哼!”   厢泉苦笑:“后来呢?”   “后来,就电闪雷鸣下起雨。方千说,他当时挺欣喜‘易公子果然料事如神,连天时都懂得’,随后就拿出字条准备焚毁。就在字条点燃时候,字体的颜色竟然变淡了。他一下子懵了,觉得事情不对,”乾清开始在怀中摸索,“最后他决定扑灭火焰。但是,只留下是卷首称谓方千的‘方’字还能看的清楚些。”   厢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也别怪他,那和普通的纸张没有两样。还好我及时赶到,”乾清带着几分得意,把纸张递给厢泉,“这是我赶到立刻临摹的,片刻之后,字迹消失。方千懊恼不已,这事弄不好会让他革职。”   只见乾清掏出两张纸片,一张是普通纸,上面是‘方’字,显然是他刚刚临摹的;另一张纸片很小,边缘四周全部被不整齐的烧焦了。厢泉看到纸片,立刻蹙眉。   厢泉沉默了良久,似乎言又欲止。乾清便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厢泉只是看着纸片,缄默不语。   乾清哀叹一声:“不过,话说回来,单凭这一个‘方’字,实在是得不到什么线索……”   厢泉眯起眼,将纸张举起,对准灯光。   “王羲之。”   乾清一愣:“什么?”   “这是青衣奇盗的战书啊,乾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宿敌   “这真的是青衣奇盗亲自书写?”   厢泉点头道:“笔法精妙,骨格清秀,点画疏密相间。王羲之的书法鲜有能仿到这么像的。不是青衣奇盗又是谁?”   乾清闻言,嘟囔一声。他自幼不爱读书,写的字也刚刚算是过得去罢了。青衣奇盗他区区一个盗贼,竟能写出这样的字。为何要当大盗?单单是仿王羲之书法,也能挣不少钱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路,直到夜半三更才回到夏府。当夜,乾清洗漱完毕即将睡去,却听叩门声传来。   易厢泉进来了。他样子依然疲惫,似有要紧之事。乾清打哈欠,走到檀香木桌旁懒洋洋的挑了烛芯。   “这么晚还不睡?”   “夏宅的安全性如何?”   乾清示意厢泉坐下,自己也随意坐在覆盖着织物的藤环墩上:“很不错,家丁佣人的特别多,院子极大,整夜有人守着。怎么,不放心?”   厢泉丝毫未动站着打断他:“你,敢不敢去捉贼?”   乾清惊讶的抬头,心里一惊。易厢泉这是要干什么?   他迟疑一下,生怕中了圈套,便装作伸懒腰的样子,打哈欠道:“此话何意?”   “如果碰到今天这种情况,换做是你,在我不在的情况下,你会当机立断而毫不畏惧,尽你所能抓捕青衣奇盗?”   “在确保人身安全的状态下,可以 ;如果情况极度危险,没门。”乾清斩钉截铁。   “很好。”厢泉两三步走到桌边,掏出身上的笔,“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乾清瞥了他一眼,嘲笑道:“哎哟!写什么呢!莫不是书写‘侠义心肠’四字做成牌匾让我挂起来?”   厢泉“嗯”一声没理会他,研磨挥毫:“明日此刻此地,不见不散。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到,虽然只是以防万一,但这是我唯一的‘后招’。”   厢泉见乾清哈欠连天的样子,遂又补充了一句:“无论如何一定要到!纵使我无法赴约。”   乾清接过纸片,只见上面写道:子时城西三街月桂树。   他一头雾水:“你的‘后招’就是半夜把我叫到那去道晚安?还好这地方容易找,全城就这么一棵——”   “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故此才书写。看完了就烧。”   乾清笑出了声,喋喋不休道:“您的墨宝竟然留不得,真是病的不清,谨慎过头了!你以为时时刻刻有人盯着你?”   厢泉正欲离去,听闻乾清如此嘲讽,顿时不悦,反唇相讥道: “我见你那书房中还悬着柘木弓,那是这书房里唯一擦得晶晶亮亮的东西了,可见你进了书房都去做些什么?书房悬弓本是不妥,怕是你被逼着读书却心有不甘,一进书房便是假惺惺的以读书为由去擦拭弓箭了。”   乾清见自己这种事都被拆穿,还是易厢泉揭的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顿时火气涌上,刚要开口却硬生生再被厢泉打断,丝毫不给自己反驳之机。   “你那书房里架上灰尘并不均匀,显然是有下人打扫,然而爱书之人天天阅读必定是一尘不染的,可见你是一本都没看!你那书房里悬挂的《墨竹图》,竟然是文与可真迹。他去年正月殁了,传世画作一寸难求,真迹居然在你夏乾清的书房落灰。如此糟蹋东西,挂在当铺都比你这里强上百倍。爱竹子又怎样?附庸风雅,索性在家里种上,在衣襟绣上,也好过——”   厢泉谈及此,猛然想起了什么,速速在身上翻了起来,却什么也没翻到。他眉头皱了起来,似在思索,而在旁的乾清已濒临崩溃边缘。   “你给我闭嘴,本少爷不想看见你——”乾清怒火冲天猛推厢泉出去,迅速关上了门。   厢泉翻个白眼,拂袖而去。   那一句“本少爷不想看见你”在夏宅的院子里回响,乾清不知,他竟一语成谶。   厢泉走到乾清的书房,冷哼一声,将墙上的柘木弓取了下来。   。   。   次日清晨,乾清是被下人推醒的,他猛地跳起来,发现暗红缎子的床帷外一片光亮,真的日上三竿了。他慌忙洗面茶水漱了口,自己睡得再沉,他也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大事。   今日戌时,青衣奇盗定会到来。   乾清准备好了,便去找厢泉。然而,厢泉的房间空无一人。   “易公子呢?”   答话的仆人名叫夏至,年长,在夏家的众多下人之中算是分外有地位的。夏乾清自幼得他管教,乾清干了坏事,总的让夏至来擦屁股。   “易公子几个时辰前就出门了,他起的早,我派小满偷偷跟去了。”   乾清捧着青瓷茶具饮了洞庭碧螺春,一闻得清香顿觉神清气爽 :“昨天让你们守夜,有何异常?”   “昨夜无事,我们按照易公子吩咐,在门外守着,每次轮一人休息。我看到易公子的房间窗户全部打开,开了一整夜。昨夜不热,他开窗户干什么?”   乾清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手中质地细腻的淡绿色青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夏至又答:“今日很早,易公子就早早起了,洗漱完毕就在房里坐着,闭着眼,一动不动,整整一个时辰,竟像尊木人儿一般!谷雨那群丫头喜欢易公子,一齐嘻嘻哈哈的,叫他去用早膳。易公子倒是不客气,吃了不少,但是……餐具皆是银器。又用酒葫芦装了一大壶茶水,就匆忙离开了。”   “离开后去了哪里?”   “客栈。小满一路偷偷跟去,谁知……让易公子发现了。”   乾清无奈的看了一眼夏至道:“真没用!”   夏至叹道:“易公子让小满去寻一根一人高的竹竿,再把昨夜巡街的灯笼给他。小满便傻乎乎的跑了。”   乾清蹙眉:“那灯笼,我顺手放在客栈柜台了,真是骑驴找驴。”   夏至闻言,似有难言之隐,良久才开口。   “小满折回去,易公子却消失了,”夏至擦了额间的汗,“哪都找不到。”   乾清“呵呵”一笑,易厢泉这人,玩失踪,那是天下第一好手。   他起身欲离开,却被夏至拦住。   “易公子不会出事吧?少爷,听夏至一言。此事非同小可。”   乾清冷笑一声,他能出什么事?待乾清出了夏宅,这才寻思,夏至担忧很有道理。   从青衣奇盗的角度而言,偷走犀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一万根赝品,还是精良的守卫?   都不是。青衣奇盗的宿敌,是易厢泉。   乾清曾开玩笑,这种镇守局面,青衣奇盗是无法将犀骨偷走的。除非杀光庸城所有守卫。   但是,守卫虽然武艺精良,却听方千差遣 ;方千听杨府尹差遣 ;杨府尹听赵大人差遣。   赵大人听谁的?易厢泉。   乾清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什么杀掉所有守卫,都是胡扯!只要宰了易厢泉,那就是成功一半。他若是厢泉,就乖乖窝在被子里等着戌时。   可如今,厢泉却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居然在晋江这么惨淡,真是万万没想到啊!而且是晋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啧啧啧   ☆、第十四章 盐与水   从古砖堆砌的巷子里穿过,本应到了庸城最繁华的街道。古时的重本抑末思想在大宋有了巨大的改变,工商亦为本业的思想得到宣扬。庸城夜市素来热闹,而待五鼓钟鸣,早市也就开始了。做买卖的都是一户挨上一户、时间顶着时间的,但此时却因为城禁的缘故全盘打乱。   乾清穿过街道,直奔客栈。   客栈本就没有客人。老实巴交的周掌柜独自一人坐在老榆木台子前头。他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耳背,眼却不花,脑子好使的很。   乾清从柜台拿了灯笼,扯着嗓子问掌柜,厢泉是不是还在楼上。直到问了第三遍,周掌柜才笑呵呵说,易公子自上去就一直没下来,中途倒是有人来看他。乾清听周掌柜描述,似乎是小满来过。   乾清无奈不再费事询问,直接上了楼。   他推门,嘎吱一声门缓缓地开了。桌上还放着药瓶和纱布,还有一只葫芦。窗户开着,天高云淡,秋日午后温暖柔和的阳光缓缓的洒下,照亮整间屋子。淡青色的床帏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的动着。帷帐边不远处,厢泉的行李、包袱全在。   没人。   桌上的葫芦安静的躺着,微微泛黄。乾清缓缓的走过去拔开葫芦的塞子,里面是茶水,他认得自家的茶叶。他又看看桌子,没有任何书信或其他东西,厢泉就这么放下东西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   厢泉去哪了?   他一定是去乱逛了,他一定不会出事的。   乾清心里越发不安。刚要走,看门口有根一人高的竹竿。这是小满拿来的,乾清蹙眉,转念一想,这竿子到底何用,厢泉明明要来了竿子却没使用,葫芦也不带走,行李也都在。   他顿生疑惑,又细细打量起整个房间,感觉地板湿滑,像是被人擦拭过。乾清蹲下,看见上面有水渍,虽然擦了,还是未干,地板的狭缝里,还夹杂着细碎的茶叶末。乾清取了一点轻嗅,与葫芦中的茶一样,和葫芦里的一样是自家的茶叶。   茶水被打翻过。   “掌柜的,易公子当真没从屋里出来?”乾清从房间出来下楼,大声问起周掌柜,只因老人家耳背,乾清又重复了好几遍。   “当真没出来!”老掌柜布满皱纹的脸很是严肃,声音沙哑,嗓门却大,“易公子自从进去就没下楼来!老朽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呢!难道老眼昏花了不成?”   乾清觉得从他这儿问不出什么,就不再做过多纠缠,出门离开前往庸城府衙。   今日守卫之严密,他此生从未见过。   此时已是近申时,太阳大有归西之意,秋日里太阳毕竟去的早。   乾清穿过九曲回廊,只见空地不远处的亭台中,赵大人坐在雕花莲叶托手的太师椅上。乾清走近行礼,见他一身黑色锦衣绣着芙蓉金边,面目严肃,见了乾清到此也并未说什么。   杨府尹站挺着大肚子在一边,小眯眼扫过乾清,一身肥肉,一身绿色官袍似硬生生套在一尊弥勒佛上,唯有不同的是,杨府尹的小胡子卷翘。乾清笑着行礼,却见大理石桌上白瓷盅里盛着参茶,只用了些许人参须子,不多。乾清心里暗道杨府尹聪明,这京城大官来审查要上点好东西,然而用了整棵人参定然是奢华无比,摆明了自己平日里受贿。眼下正要过白露,用人参是对人最有益的,人参须茶,礼貌又贴心。   乾清一笑,自己若不送些东西来,杨府尹怎么也不会让自己来“观战”的,拿人的手软,但这杨府尹受贿还要装清高。   官如此,腐败如此。   但是还有是有好好做事的人。   远见一身戎装的方千,一脸丧气的站在不远处指挥者,乾清懂的,昨日被青衣奇盗利用的事让他神魂未定。乾清想去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守卫们正在搬运,谨慎地将一万零二根犀骨排列院中,一根一根的排列整齐。乾清无事可做,环顾四周,随口问身边守卫道:“那角落里的大水缸是作何用处的?”   只见角落有四个水缸,分别在各个角落里。是很普通的窑里烧的陶土,很大。   旁边的侍卫抬头一望,道:“这……估计是易公子安排的?或者是很久以前就在那罢了。”   乾清一听这话,顿觉可疑,遂瞄了方千一眼。见状,方千立刻会意。   “打开看看。”方千下令,快步走过去。   四个大水缸放在院子的四个角落。只听另一守卫答道:“那个是今天下午刚搬进来的,放在门口,送东西的说,是易公子让搁置在院子里……”   “快打开!”   守卫放下手中的刀,开始猛提水缸的盖子。乾清定睛一看,竟然像是被蜡封死。守皱眉道:“水缸似乎被封死了。”   方千剑眉一拧不做理会,走到最近的水缸,握紧边缘,煞白的手用力抬开盖子,青筋暴起却打不开。   “封的真是结实。”方千擦汗道。   乾清抱臂道 :“要打开,怕是只有打破了。”   这时方千却看到远处另一只水缸,和另外两缸不同,似乎并未封死,只是盖的有些紧。   方千走去用力一提,盖子一下打开了。   “这是……水?”方千吃惊的说到,轻轻撩起一点水,嗅了嗅 :“没有异味,确实是清水。”   守卫道:“兴许是易公子考虑周全,防止火灾,特备水缸。”   方千点头:“等他回来一问便知,话说,易公子人呢?”转而向乾清。   乾清叹气,苦笑一声:“易大公子在客栈丢了,正想让人去寻呢。”   “无妨,他一向如此,约是不久便能回来。”方千也苦笑一下,与乾清交换无奈的眼神,便没说什么,去门口看看守卫。   方千比乾清高了大半头,也生的比乾清健壮。看着他夕阳下的影子,乾清隐约想起儿时一起踢蹴鞠的情景。方千跑的快,踢得又高又远,却从未伤过人。他们也喜欢斗鸡、斗蛐蛐,但是方千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他总说,好端端的动物,为何非要头破血流呢?未免伤天害理。   乾清白了一眼杨府尹,同样是官,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乾清不再多思,便又看着水缸了。他觉得事有可疑,便快步走到水缸前,用力抬起盖子——缸内的确是水,清水。可是水缸过深,看不见底,漆黑一片。他挽起长长柔软的衣袖,伸手去碰触缸低,看看是否还有异物藏在低端。   乾清眉头一紧,缸低什么也没有,只是不光滑,像是有沙子,虽然很少,但是乾清感觉出来了。他用手轻取一小撮,捞上来,是白色晶体,似是极易溶于水。他大着胆子用舌尖轻舔,咸的。   竟然是盐。   乾清瞪大了双眼,一丝不安掠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街灯   发生怪事并不值得担心,只要易厢泉在,万事皆顺。   但如今厢泉仍未现身。   乾清一边盘算一边逛到西三街,打算看看那棵月桂。厢泉把约定地点选在这里极好,离庸城府衙、客栈,甚至乾清的家都不是很远,虽然隐蔽却是庸城的中心位置,小路四通八达。   乾清望了一眼,树下似乎有个鸟兽纹的乌木箱子,也不知谁堆放那的,周围都是灰土老墙,一块块砖经历了百年风雨,沧桑无比。   子时,城西三街,月桂树。   今日子时,究竟会发生何事?   乾清实在想不出来。他一路闲晃,街上百姓通通不见了,唯有守卫站在各个街角,以待偷窃之时。整个庸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典型的瓮中捉鳖,青衣奇盗怎能逃脱?   酉时将至,乾清回到庸城府衙。所有人都在院子里,一切都就绪,屋顶上布满弓箭手,两位大人也坐在院子边上。   天罗地网,布置周到,众人皆在,独缺厢泉。   “厢泉竟然还未到? ”乾清在庸城府衙门口,呆呆的看着院子。夜幕即临,方千的铠甲泛着淡淡青色,他脸色却很苍白,带着局促不安。   “未到,一整天没见到易公子人影。青衣奇盗夜黑而出,正是戌时。如此,再过一个时辰,就恐怕…… ”方千有些焦虑,怔怔看向远方,“易公子这么聪明,希望他没事。 ”   “你胡说什么,怎会有事 !我且去找找, ”乾清扭头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方千道,“听闻今日清晨厢泉来过府衙,他可有说什么? ”   “夏公子听谁说过? ”   “下人。 ”   方千点头道:“说了点部署的事宜,易公子交代几句,临走前还问,有没有见过他昨夜巡街用的灯笼。 ”   乾清一愣:“灯笼? ”   “对,灯笼。我并不知晓,就如实回答了易公子。然后他告辞了,但并未走远,在门口看了一下,似乎是看看街灯。 ”   乾清顺势抬头看灯。那灯很高——庸城的木质灯杆都是一般极高的,乾清够不着,大概还差一人高。   一人高?   乾清灵光一现。厢泉让小满找一人高的竿子,莫不是是想把灯摘下来?于是对方千道:“以你的身手,可否跃起将这灯摘下予我一看? ”   “自然。 ”话音未落,方千攀住灯柱,身法灵活,一跃而起轻轻摘下了街灯。   有方千,就是省事。   方千只手递过去道:“这是新的,这两天才挂上去的。这次为了捉贼,街上用了不少油灯。连魏晋的古灯都重新燃起了。 ”   乾清没有说话,接过来。在方千疑惑的目光下,将灯笼细看一番。街灯竿子上有遮雨的粗木挡板,而灯罩的上端是开口的。他去了灯笼罩,取出了灯,与方千一同打开看着灯油。顿时一股扑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什么味道?有点香,但是不太好闻,是不是 ”方千说着一半,刹那之间觉得有些恍惚。乾清也察觉到了,自己似乎也是突然的一阵眩晕,他立刻盖上盖子。   乾清喘气道,转身吸了一大口空气。   “这是什么灯油?这么奇怪? ”   方千沉声道:“本应该就是普通的灯油,此事颇为怪异,香气从何而来?我去拿给杨府尹,有必要找懂得药理之人问问清楚,兴许搀了什么不该搀的东西。 ”   乾清点头道:“天黑莫要点灯,你且派人去看看附近几个街道的灯油是不是也是如此。我去找找厢泉。 ”   二人分头行动,乾清隐隐不安,又难以说出哪里不对。   他快步返回客栈,周掌柜似乎并不在,远远却见房中似乎有人影在动,乾清正要开口问道,却有声音传来:“来人可是夏公子?周掌柜怕见贼,闹出事端,就回家去把店交予小的一人了,小的是周掌柜亲戚。 ”   这声音又尖又细,让人听了怪不舒服的。   乾清问道:“易公子可曾回来? ”   声音尖细的小二从房中出来,身材矮小。乾清也看不真切,却见其抱着一堆杂物,又走进另一间房:“一直未归呢,东西还在客房。 ”   店小二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但却被乾清记住了。   乾清眯起眼睛。那店小二甚是古怪,眼生的很,又矮小,声音还尖的奇怪,诡异异常,让人听了脊背发凉。他抱着一堆东西,整个人几乎都被东西挡住。   待小二的身影消失,乾清又叹口气。一个普通店小二而已,不过是长相丑陋,声音奇特,自己又瞎担心什么?   他不作理会,几乎是摸黑上了楼,推开门,一脚踢开门口的竹竿,挑起地上的灯笼,打开轻嗅。   灯中是无味的普通灯油。乾清顿时惊奇,他本以为,这里的灯油也有问题。   乾清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目所能及的街灯中的灯油应该全被换过。灯油里搀的莫名其妙的药物,单单闻起来都会感到眩晕,点燃更甚。   乾清沉思一下,他记得昨日在棚顶的青衣奇盗,似乎就要碰那盏灯。   那么一切就可以如此解释。青衣奇盗在昨日下午就仿造了厢泉的书信,让方千把守卫进行调整,随后在当夜尽可能的将街道上的灯油调换。白天人多,只有在夜间行动。青衣奇盗本极度擅长夜行,人在商铺的棚子顶端,纵使守卫在眼皮底下,也难以发现。   但他还是被乾清和厢泉发现了。   青衣奇盗为了偷窃,用什么办法阻止守卫?用街灯。   街灯是覆盖全城的,灯油燃烧气味浓烈,所闻的人必然晕眩,那么守卫必然倒地不起。   乾清暗暗觉得有道理。但一细想却又感觉不对。   青衣奇盗擅长用药,故而守卫选在露天。倘若街灯真的里搀了什么迷药,街道也并非封闭空间,纵使药性极强,怕也无法使人昏迷。如果他的意图是迷倒城中所有侍卫,那也太愚蠢了,行不通。   换言之,他冒着危险,入夜偷换全城灯油,而此举毫无意义。反而被自己和厢泉逮个正着。   再一想,更不对。   灯要点着的,难道要吹熄灯火,倒掉灯油,注入新油,再度点燃?根本不可能。纵使昨夜风大,灯火忽明忽暗,纵使全城守卫被打乱,青衣奇盗熄了灯再点,守卫也在不远处。而且这么多街道就没人觉得可疑,就没人发现?而最终发现的青衣奇盗的,偏偏是自己和厢泉?   不合理,不合理。   这贼到底要干什么?   乾清揉着脑袋,觉得很多事超出了自己的考虑范围。他冷哼一声便不再多思,站起要走。   刚刚走到门口,他无意之中瞥了一眼房门。灯影摇晃,紫漆木板门并不奢华,颇有儒雅朴素之风。整个门普通之极,而乾清却见糊门纸的一角,似乎隐隐发黑。   那是一个小洞,似是烧焦了留下来的。乾清继续提起灯照着,他视力很好,很快距离发现不远处的小角,又一个小洞。   再一数,一共二十来个洞。   乾清惊出一身冷汗。   他爹是生意人,家里有钱,家中自然什么珍奇都有。记得小时候乾清听戏文,在各种段子里频繁的出现同一样东西。儿时乾清吵着要,爹却说那东西根本弄不来。甚至连是否存在都未尝可知。   那东西,就是迷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戌时   迷香这东西是否真正的存在于世上?   香道同茶道一般,文人雅士喜欢侍弄,但是此外,也有医药功效。香料能提神醒脑,而有些香料却能帮人放松,烟雾缭绕时浑身顺畅,有极大的助眠功效。   如果分量控制好,在封闭空间里吸入过量香气,可能会变得嗜睡。   乾清看着门上的小洞,想起厢泉昨日说过的话——吹雪夜半抓伤了厢泉手。   这不是吹雪胡闹害了主人,而是提醒。   猫比人的嗅觉灵敏,吹雪半夜守着厢泉,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故而抓伤了他。乾清转而想起,厢泉前几日的脸色就很难看,疲惫、嗜睡,怕是多多少少吸入了香气的缘故。   青衣奇盗在几天前就对厢泉下手了。   然而厢泉警惕性极高,弄晕他,实属难事。   乾清看着这些小洞,一阵战栗。易厢泉才来了庸城不过几日,而门上的小洞却有二十来个。厢泉只有夜晚回到客栈,迷香一次烧出一个洞。可想而知,他熟睡时有人就在门外,对屋子内注入大量迷香。但是此人次次失败,失败又重试,一根一根——数数小洞就知道,他在几个时辰里尝试了有多少次!   幸好,幸好有吹雪。   乾清心里如同冰冻一般。   厢泉虽不懂药理,却略通医理也会号脉。他知道自己身体情况,定然料到有人屡屡加害自己,所以才会搬入夏府,只因为那里更加安全。吃食随众人,又使用银器验毒;甚至睡眠时也窗户全开,派人守夜。   这是为了防贼啊。   想到此,乾清喉咙发干,他又看了看那些小洞。有人要害厢泉,不论多少次的失败,仍然在尝试——疯狂的一次一次的尝试,直到厢泉倒下方才罢手!   厢泉的衣食住行,处处都是陷阱。   但是如此危险境地厢泉却神色如常,回想昨日,他还如平日里一样,甚至昨晚还出言开玩笑讥讽自己,一如往日里谈笑怒骂。   易厢泉究竟有怎样的定力?他为何不说呢?只字不提也就罢了,甚至连惊恐都不会放到脸上。   乾清经不得事儿,此时已经吓得瘫坐在椅子上,青衣奇盗,一定是青衣奇盗!易厢泉太碍事了,那贼苦心竭力除之而后快!   乾清右手狠狠抓紧袖子。厢泉究竟在哪?他这次绝对不是独自跑掉的,千防万防,一定还是出事了!   一股热血袭上乾清的脑袋,他轰然站起,担忧之情挂于脸上,人如风中烛火,跌跌撞撞的跑下楼险些跌倒。   那青衣奇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厢泉消失已久,定落他手,只愿没有性命之忧!   乾清仿佛失了魂一般,直到看到街道上重新燃起了灯火,才猛地一个激灵,拔腿跑到庸城府衙。   “怎么燃灯了?不是灯火有问题吗?”乾清抬头望起,只见街道灯火点点,一如往日。乾清颤抖着手抓住身边一个守卫,怒问:“谁让你们点的?”   “夏公子大可放心,守卫们的动作很快,换过的灯油。”回答的居然是赵大人,他威严的步行过来,吐字清晰,浩气凛然。   赵大人黑色的锦衣与黑夜融为一体,星目含威。乾清顿时觉得心安。他与赵大人不过几面之缘,却对此人异常信赖。如今,包公已逝世将近二十年,百姓再无青天老爷可信奉,赵大人智慧不及他,但视其双目便知道他认真严肃,塌实肯干,非杨府尹等泛泛之辈。   乾清冷静下来,瞟了一眼院内。侍卫都已全部站好待命,方千正在指挥。杨府尹坐在稍远的亭子中,肥大的身躯牢牢卡在梨花木太师椅里,似乎拔都拔不出来。   “是我唐突,还望详细说明。”乾清恭敬行礼。   赵大人挥手道:“不用多礼。适才多亏公子发现了灯油有问题,这才一一换过。随后我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医馆查证。”   乾清一愣:“您亲自去的?”   赵大人点头:“医馆的上星先生看过灯油,顿时双眉紧锁,问我们这东西哪里来的。他说,别的不敢确定,就凭着味道,里面加了计量不小的麝香,还有曼陀罗细粉。”   乾清吃惊的问:“有麝香?”   “对,这一点很难解释,”赵大人皱着眉头,“加曼陀罗易懂,那本来是人尽皆知的——”   “麻沸散的主药,也是蒙汗药的主要成分。不过那不都是口服药物吗?难道点燃也可以使人麻痹昏厥?那麝香又是作何之用?”   赵大人道:“上星先生本人并不知如何处理曼陀罗才可以做到点燃即促人昏迷。按他所言,曼陀罗的叶子本身有淡淡麝香的味道,也许两种东西混合点燃,会让人昏迷。但他不甚了解,而曼陀罗本身非中原盛产,也不见医书有记载。他把东西留下,打算再作研究。”   “怎么,大人也会觉得,点燃那灯油会导致人昏迷?”   赵大人一怔:“大家应该都会这么认为,夏公子你不是与方千闻到了?只是闻到未燃灯油就有晕眩的反应,何况点燃?那刺鼻的味道,我在医馆站的离它不远都能闻到——不是迷药那又能是什么?”   赵大人顿了一下,道:“何况,我们在短时间内查了所有街灯,发现很多被换成了这种,香味甚浓,闻了就觉得不对劲儿。估计这东西一旦燃起,对全城所有守卫都有影响。”   “不对,不对!”乾清快速的打断,赵大人似乎极少被人打断却是一愣,脸上也没有不快。乾清见状便滔滔说道:“昨夜我与厢泉碰到青衣奇盗时,他当时应该在换灯油。”   “这又如何?”   “灯油是他昨晚偷换的。注意时间:是昨晚!可是在那之后,那灯油燃了一夜。”   赵大人双眼瞪的铜钱大:“那可是有问题的东西,点燃一夜怎会相安无事?”   乾清苦笑:“谁知到怎么回事?谁知到他要干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换了全城的灯油,可是那东西除了有香味儿,一点作用也没有!”   赵大人皱眉思索一下,道:“会不会因为沉淀?刚刚上星先生似乎提到,灯油轻,药物重,下面浓度大些。”   “也许,但……”乾清略想,似乎有道理,便也不知作何解释。   不知道青衣奇盗到底要干什么!   二人默契的沉默了,他们顿时有种危险之感,谁也不敢对此再妄加评论。许久,赵大人道:“罢了,现在一切无事就好。不过,易公子人呢?”   乾清把自己在客栈时所见所思讲述一遍,赵大人吃惊:“如此说来,易公子遇到了不测?用不用派人找?”   “八成是遇到意外。但厢泉不同于常人,论及智慧,整个庸城无人能比得上他。连他都中了圈套,一时半会我们也爱莫能助。此时毫无线索,偷窃时间即将到来,人也是抽不开。青衣奇盗不害人性命。估计事件结束,自然放他回来。”   乾清下此推论全凭直觉,但如今毫无办法。   于是,除了乾清自家下人以外,便没有人出发去找厢泉。   乾清一开始出于关心觉得不妥,而后一想,厢泉完全咎由自取,谁让他自己乱逛的!   厢泉多半没事,乾清的预感很准。   夜愈发沉静黑暗,街灯与银杏叶子长相守望,白露将至,夜初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传来,一更了。   邦,邦,一慢一快连击三次,一下一下敲到乾清心上。听得音却不见打更的人来,梆子声似是从远处传来,兴许是更夫绕道了。   戌时了。   众人安静的望着四周,没有发生任何事。青衣奇盗没有这么准时。   梆子声离府衙很远,但乾清,突然想到了什么。   “杨府尹,我记得今天打更的小六子请假了。”   杨府尹一愣:“什么?”   “对,他说今日特殊,老百姓不敢上街,府衙有漏壶可看事件,少打一次更也无妨。”   杨府尹眯起眼睛道:“夏公子何意?”   “你也听见梆子声了,庸城就这么一个打更人,还休假了,”乾清有几分紧张,“那你说……刚才的更是谁打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猫影   杨府尹闻言,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那、那我赶紧派人去!你是说,那打更之人正是青衣奇——”   乾清叹气道:“又不知道他在哪条街,现在过去,恐怕是抓不到人了。青衣奇盗戌时盗窃,真是不假,居然还冒充打更的。呵,眼下风平浪静,只怕只是一时的,待他来府衙偷窃,绝对是鸡飞狗跳。”   杨府尹擦擦额间的汗水,小眼睛死死的盯着满院子的犀骨,恨不得像只老母鸡护孩子一般护住。   院子中有几十个人,侍卫靠墙而站,却宛如一尊尊铜像,一动不动。地上白色的犀骨白花花的一片,整齐的排满整个院子。今夜无风,昏黄的灯光似乎给一切染了一层颜色,只觉得似在云雾,亦真亦幻。乾清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片奇异的森林,明明有这么多人站在他的身边,但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好像自己才是森林中的唯一活物。   乾清与二位大人身处八角琉璃亭,可近观所有部署景象。最扎眼的莫过于屋顶上的守卫。   他们都是最精良的弓箭手。弓箭手,乾清也是可以的。他是异常出色的弓箭手,可以百步穿杨,他也有很多把极好的弓,以书房中所悬柘木弓为佳。   屋顶拥有绝佳的视野。院里院外皆在掌控之下,任何风吹草动尽收眼底,意图不轨的人怕是插翅难逃。   如此,乾清便大大舒了口气。   一更过后表明戌时已到,青衣奇盗随时可能来。方千就在不远处守卫着,他抬头远望,目如利剑,额间却冷汗涔涔,乾清看的出他紧张不安。   乾清自己猫在角落反倒轻松了,俩腿一蹬,斜靠在朱红色的亭子大木柱上,抱臂看着,随时可以哼出不属于这个紧张夜晚的轻松小曲。他目光落到院子离得角落的水缸上,眉头一皱。   险些坏事!这盐水缸的事,忘记了告诉大家了!   他快步过去,尽量压低声音:“赵大人,您知道墙角里的水缸是哪里来的吗?要不要过去查一下?”   赵大人抬眼一望便道:“那是易公子今日早上让人送来的,是他亲口所说,用来防止火患的,夏公子大可放心。”   “早上?小臣明明记得是下午送来的。”杨府尹艰难的从太师椅那扭过大胖脑袋,吃惊的看着他们。   乾清扭头问道:“赵大人可曾记错?”   “不可能,易公子亲口说的。那其实是客栈的酒缸。易公子用它装了水罢了。”   乾清疑惑:“这就怪了,大人可曾记得,在府外看见了几缸水?”   赵大人沉思一下:“如此想来,当时易公子带的似乎只有一缸水。”   “这就对了,”杨府尹瞪着小眼睛接话道,“另三缸水是下午运来的,我记得看见下午有人在抬水缸进府。”   “二位大人,确定是水?而不是盐水?”   杨府尹摇头道:“没见缸内之物,不过,倘若用来防火,又怎么会用盐水呢?夏公子何出此言?”   “可是我分明看见缸里是……”乾清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夏公子!你快看——”   方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乾清正想和二位大人闲聊起来,听得此言冷汗冒出,这出了何事能叫到自己?赶紧立刻转过头去,只见方千指着院子里高大粗壮的银杏树,树上蹲着一只娇小的白猫,蜷缩成一个白团,把小头脑袋塞进自己身体卷的卷儿里,活脱脱一个雪球。   那猫通身雪白,个头大小倒与吹雪相差无几。   “那是不是易公子的猫?”方千问道,看了乾清一眼。   众人皆望去,乾清赶紧上前观望。   “该死!怎么又是它?它怎么在这儿?”   乾清嚷着嚷着便恨了起来,臭猫跟主人一个样,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一个劲儿瞎晃。   赵大人起身道:“那易公子是不是也在附近……”   有可能。众人闻之皆喜,这猫生的可爱,到扫了这眼下的肃静。   却不想,只听得方千一声大吼:“弓箭手!树上有动静!”   众人目光慌忙向树上移去,乾清似乎听到了拉紧弓弦的声音。他仔细地看着,树上的确有异动,叶子不正常的摇晃着。就是吹雪的那棵树,隐约似乎有影子闪过。   乾清眯起眼睛远观:“那不是人影,倒像是……一群……居然又是猫?”   方千盯紧了树梢,做了个收回弓箭的手势。   树旁悬挂一盏街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灯火照射下,在吹雪站的那棵树上,似乎有不少猫的影子在晃动,皆非白色,似是花猫,个头大。而吹雪一身雪白在夜晚格外显眼。   杨府尹笑了,他刚刚被众人的举动惊到,肥大的脸汗津津的:“原来是猫,方统领太过紧张,未免草木皆兵啊。怕是易公子的猫发情,招来的。猫夜行倒是常见,不过这数量……快十只了吧?方统领,先让易公子的猫从树上下来。”   赵大人没笑,仍目视四周一语不发。   胖胖的杨府尹的话顿时让众人安心了不少。乾清先走上前唤着,可是吹雪并未理他,还是在老实的树上呆着。   “这猫中邪了?平日里可不这样。”乾清嘟囔着,又开始张牙舞爪挥动双臂,猫就是不下来。   乾清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我捉来便是。”方千把剑向后一推,准备上树。   “算了,这一只猫还好说,一群,怕是你也应付不来。”杨府尹笑着,想挪动椅子,却胖胖的陷在里面动弹不得,索性道:“我们等一等,说不定一会儿猫群就散了。”   乾清也跟到亭子里,一屁股坐在开光圆墩上,翘着二郎腿瞥了一眼白猫,冷哼一声。漫漫长夜,青衣奇盗不知何时才来,区区一只臭猫何须如此紧张。   正当乾清被这寂静催的双目涣散,昏昏欲睡时,门外的守卫忽然跑了进来,乾清一个激灵,只见那守卫急匆匆的,似有要事。   “不必慌张,有事即报。”赵大人缓缓的站起,漆黑的锦衣上的金线正闪着灿灿微光。   守卫匆忙行礼:“夏府的下人来了,在门外找他们公子。”   乾清一听,心道不好,立刻速速起身到门外。且看谷雨正站在那里,灯光在她娇俏的脸上投下淡淡红晕。她也是急匆匆的道:“少爷,夫人让你回家去。”   乾清一脸不屑:“遣了你来便是说这个?”   谷雨叹气,转而眼里竟有盈盈泪光:“就知道你不回家,这就罢了!不过易公子真是没消息,连猫也没找见呢!”她又急急道,“都遣人找去了,就是找不见!少爷你易公子他……说不会、会不会有事……”她狠狠的抓着手中的粉白绢子,带着哭腔。   乾清暗骂一声——你不担心自家少爷,到担心你易公子!却又不得不陪笑劝着。这谷雨比他小上一岁却聪明伶俐,深得夏夫人喜爱。谷雨伶俐,乾清机灵狡猾,夏夫人总是派着谷雨管了乾清,时时通报儿子动态。如此,乾清定然就是惹不起了!   乾清赶紧笑道:“你瞧吧,吹雪那棵树上呢,白色的那只,找猫的事就不必了。”   谷雨身子娇小,踮起脚尖瞪大双眼朝着树上望去,吃惊的说:“白的?易公子的猫居然是白的?我今天凌晨还看见了呢!明明是黑白相间的。”   此言一出,乾清顿感吃惊。   “凌晨?怎么回事?易厢泉昨夜难道没有呆在夏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七节狸   谷雨点头道:“就是凌晨。我去给老夫人收露水的时候远远看见的,隔着池塘,却看得清楚!白色衣衫,清晨雾浓,他站在那池子边上恍若仙人——不是易公子又是谁?他当时蹲在地上,好像点着了什么东西,还在冒烟呢!在他旁边,蹲了一只好大的猫。大小就像只狼狗,身上还有的花斑。尾巴很粗,有一环一环的黑白花纹。”   乾清一愣:“听起来像是狸,你有没有见过狸猫?城外的山上可有不少!”   谷雨摇头:“兴许见过,我不太记得。我一年前才从北方府宅跟来庸城,狸猫都在山里,我哪里认得!”   乾清怀疑:“你确定那是厢泉?”   谷雨撅嘴道:“错不了,夏至也看见了呢,他似乎看见易公子清晨出府了,以为自己看花眼,就没拦着。”   “可是怎么会呢?小寒还整夜在他门口守着呢,厢泉自己怎么能跑出来?”   “少爷真笨,”谷雨嘟囔道,“小寒一向贪睡,少爷又不是不知道!怕是他偷懒,易公子自己就出来了。夏至说他看见易公子手里抱个个箱子,不过我是没看见,就看见他和那只大猫了。”   “你回去和我母亲说,今夜不回家。还有,继续让人找你们家易大公子!别管我!”乾清没好气的说完,一脸阴霾,丢下谷雨头不回向府院内走去。   谷雨哼一声,也没再理会,急急的去找厢泉了。   乾清不知道,就在自己刚出去见谷雨的时候,通报的守卫又向赵大人汇报了三件事,可是乾清却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城东发现有人昏迷,似乎昏迷了很久,是打更的更夫……”   赵大人脸色阴沉,敛容屏气,沉默一下才道:“如此说来,那刚刚经过这里的更……是谁打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府尹本想瞒着赵大人打更之事,如今见状,也不敢吱声了。   赵大人随即面色凝重,他闭起眼睛沉思一下,对侍卫说道:“去查一下打更的更夫,立刻去!”   那一句“立刻去”声音格外洪亮,倒不如说大的吓人。这样安静的院子里,这一声命令充分暴露除了赵大人的不安。侍卫本就神经紧绷,如即将遇到猛兽的猎人,突如其来的任何声响,都加重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那个汇报的侍卫顿时不安起来,显然还是有话想说。他警觉而又敏感的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一事未报,库房失窃了。”   “什么时候的事?可丢了什么物品?”赵大人沉声问道。   “盐,只是丢了盐。不知是什么时候丢的,大概这两天的事。”   杨府尹插嘴道:“庸城的库房向来森严,门厚重无比,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打开,锁更是牢固,墙也很厚,怎么会……”   守卫答道:“门,似乎是炸开的,发现门口有木炭、硫粉、硝石的粉末,都被雨淋过。”   赵大人道:“这么说来,怕是昨夜风雨之前所为,火药的爆炸声与雷声混了。”   杨府尹笑道:“无妨,不是什么严重的东西。怕是一般的小贼,查出来就好,”转而笨拙的扭向赵大人笑道,“下官觉得,这种小事不用大人挂心了。”   庸城不能算是大城镇,每年商人来往频繁,打架滋事也有,但是大事没有出过。杨府尹在这样一个地方过得安逸,油水自然捞过不少。眼下之景未免太过令人紧张,他真的希望事件早些结束,保住官职即可。这些鸡鸣狗盗之事能少入高官耳朵那是最好。   杨大人冲守卫使了个眼色,如果没事,趁早离开。   侍卫犹豫一下,却是没动。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城西的张老板说他的原料被偷了。”   杨府尹瞥了赵大人一眼,心里暗暗叫苦,恨守卫不懂他的眼神,压抑怒气道:“哪个张老板?”   “那个买酒的张老板,就是那个……偶尔贩些私酿的。他混黑道,贩卖私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杨府尹紧张的看了赵大人一眼,把侍卫叫道一旁:“他什么东西丢了?”   “没细言,就交待青衣奇盗的事情完结,让我们去一趟。丢的似乎是酿酒的材料,是活物。”   杨府尹震惊:“活的?难道是蛇蝎不成?”   守卫呆呆的,摇头不知。杨府尹赶紧让侍卫下去,瞥了一眼赵大人,只见他神色如常便暗暗舒了口气,心中不快,这时候打什么报告!决心罚那不长眼侍卫的俸禄。   这时,乾清刚刚打发走谷雨,正从外面走过来,与那个倒霉守卫擦身而过。   如墨的黑在夜空中肆意弥漫,此时月上柳梢,却被黑夜染的不见银色,只留丝丝清冷月影幽幽洒下,极尽秋寒,不怜草木。   乾清心中乱成一团。   厢泉为什么会惹上狸猫?   他心里想着,已进了这草木苑里来,便就循着卵石路一股脑的往前瞎走。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踩了几人的脚,他也不在意。只是心理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猫头鹰咕咕的叫着,轻轻蹬上了树,乾清瞭望四周只觉得全身寒冷,如堕冰窖。   猫头鹰上树罢了,一群猫,好端端的爬树作甚?   狸猫……乾清顿生狐疑,抬头看了看吹雪带的那棵树,它老实的呆在树上,通身雪白十分醒目。乾清苦笑一下,却发现它树上的“伙伴”不见了。   那群花猫一只不剩,此时竟然只剩下吹雪一个。   乾清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疾步上前拽拽方千的袖子:“方千,你刚刚是否看得真切?银杏树上的那群猫到何处去了?”   “大约是散去了。”方千无心理会他,此时最应警心涤虑。   乾清紧张的说道:“但那究竟是不是猫?是不是比普通的猫还要大上一点?”   方千沉思:“似乎是大……可是,那又说明什么?”   方千似乎无意理会问题,他甚至没有再往树上看一眼。   乾清低声道:“估计是狸猫,城外的山上有不少七节狸,这东西一般城里没有。”乾清顿了一下,奇怪道,“你与我自小长大,为何会不认识?你刚刚莫不是没看仔细?”   “那依夏公子的意思——”他狠狠的攥着腰间佩剑,只节发白,盯着高墙外漆黑的夜空。   乾清摇头。兴许是因为方千太疲惫的缘故,没注意到什么。   乾清离开他,自己倚靠着院子里最大的银杏树,闻着夜晚散发出来的树香。刚刚的紧张担心全部化为乌有,好似漆黑夜空中最明显也清闲的白云。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从自己的脑海中抽离。   狸猫,街灯,厢泉——乾清的脑子乱成一团,干脆不去想了。   安全第一,犀骨什么的,丢了就丢了。   乾清又移动了几分,这是院子的角落,他觉得,这个角落是最安全的、最不容易出事的,而且又能够看到院子全景的地方。他的眼前,就是一个大水缸。他用脚轻轻的抵着水缸,百无聊赖的扫了一眼院子——本来不关自己的事,何苦瞎担心?倒不如看戏来得痛快。   乾清在事后回想,极度悔恨自己当初选了这么个破地方呆着!   时间却依然马不停蹄的流逝。侍卫僵立一旁,而乾清有了睡意。   就在乾清即将睡去的那刻,这时却听见“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乾清一惊,四下张望,却紧接着又是一声,同样的声音,像是瓷器、瓦罐一类的破碎。   这声音太过突然,却又清晰可闻。众人皆是愣住。方千前进后退一步,瞬间拔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立即大喝一声:“准备!”   乾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听见顶上的的弓弦在此拉紧的声音。   他缓慢的后退到墙边。   侍卫全部抽出了刀剑,顿时寒光四起,大家警惕的看着周围。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什么东西碎了?”杨府尹站起,颤颤巍巍的道,胖身子都快贴死死贴到亭子柱子上了。   正当大家向四周看去的时候,一丝恐惧悄然的爬上乾清心头。因为只有他知道,刚刚破碎的声音传来之际,自己的脚边传来轻微的震动——那是水缸受力而产生的震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活物   “不会这么倒霉吧……”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大气不敢喘。所幸的是脚边水缸依然完好。他刚要松口气,但细细看去,水缸上面赫然插着一支箭。   它几乎整根没入,但黑色的羽毛有小小一截露在外面。   乾清愣住了。他的第一反映:这箭绝不是人力所射,而是弓弩所为。   就在这短暂一瞬,又听见远处“咣当”一声响。乾清正回头看声音来自何处,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耳边“咻”的一下吹过,如同刀子一般刮过面颊。乾清一身冷汗,这分明是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脸过去了!   这次乾清看清了——又一只箭射进了眼前的水缸。   “箭!趴下!快!”方千喊着,立即卧倒。乾清听闻立刻随着众人爬下,脚抵着粗糙的树皮。   一共响了四声,两根箭没入眼前的水缸,另两根没入另一只水缸了。   乾清大口喘气,眼睛呆呆向前望去,只见眼前那只“箭”使水缸产生了巨大裂缝,一下子,水缸崩裂开了!   乾清离水缸最近,浑身是汗,一边发抖一边向后爬去,衣衫也被刮破了。   一股黑流从水缸涌了出来。   待乾清乾清看清那黑色之物,脑袋“轰隆”一声,血气立即上涌。   “天呐!这是……蚂蚁?”方千脸色变得苍白,盯着乾清身边的水缸。   就在院子的另一角,侍卫一看,大声道:“这一缸也裂了……这……也是蚂蚁!”   “你个杀千刀的——”乾清骂着,胃里一阵翻腾,他一跃而起,撒腿就跑,迅速退到院子外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跑的这么快!   “真是晦气到家!”乾清除了林苑自己仍然感到一阵恶心,却见院中守卫下意识后退,所有人都像僵住的木偶。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下令,没有人有任何行动。   谁见过这种场面!   水缸完全破了,那蚂蚁不是一小片,是大一群,就这么如同流水一样的冒出来,越来越多,黑浪滚滚,覆盖在白色的犀骨上,乍一眼望去,好似白色与黑色交织的流动着的沙,可是那却是活物,千万只,在灯影下像不断从地狱涌出的死亡河流,啃噬着惨白的骨头。   十足叫人恶心。   在这一瞬间,院子里是绝对的安静,似能听见千万只蚂蚁蠕动的声音。   杨府尹吓的僵住了。他的脑袋虽然不灵光,此时却明白了一切——守卫汇报过,卖私酿的张老板丢了酿酒之物。   就是这两缸蚂蚁啊!   谁能想到张老板的东西居然是青衣奇盗偷的!   眼下之景过于奇特,赵大人先反应过来,怒视前方。但他喉咙动了动,却未出声。   他需要迅速做出行动判断。趋蚁,用火是不行的。他不知道犀骨碰到火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赝品会不会耐火。但水呢?不行,不行!万一有什么诡计,岂不中了圈套。   “都别动!原地待命!”赵大人大吼,扫了一眼众人,声如洪钟,“切忌慌乱!不过是蚂蚁,蚂蚁能偷走什么!谁敢擅离值守,严惩不怠!”   “那就……这么看着?”杨府呆滞的望着,又惊恐的看了看八角琉璃亭,又想转身和乾清一般跑出去,无奈不可,但所幸离那“蚂蚁窝”最远。   赵大人冷声道:“庸城府衙有无樟脑、薄荷一类的物品?”   “府衙哪有这些东西啊!”杨府尹汗如雨下。   “那做饭加的香料呢?花椒、八角茴香一类的?情况危急,不如——”   “有、有的!”杨府尹点头,忙抬起胖手差遣人去拿。   几名守卫立刻从院子里冲出来,有几人甚至撞到了乾清——谁也不想在这么恶心的地方呆下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拿来了一些驱蚁物事,又去附近民家以及医馆借了一些,散在院子里。   吹雪此刻还在树上,它似乎醒了,舔舔爪子,空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尊雪白的雕像。   但是谁也无心去理会它。   院子中散满了藿香、樟脑,甚至茴香和重阳节要用的茱萸叶子——总之是什么带香气的东西都一股脑用上。守卫们虽然心中慌乱,却又秩序井然,不至于手足无措。乾清不禁感叹,守卫首先要纪律严明,临危不乱,如此方能成就大事。   虽然反应慢点,这都是战场上派下来的人啊!   庸城衙府的院子里几乎都是魏晋的石灯,灯火安静的燃烧着,流火点点。石灯自春秋而起,流于魏晋南北朝时期,阴刻、透雕多见,多是莲花的花纹。乾清远远的从院子外头望去,只瞧得灯火闪闪,似有蚂蚁爬过的缘故,四下只有守卫播撒驱蚁之物而啪啦啪啦落地的声音,只瞧得让人心底发凉。   乾清越发觉得恐怖了。   他常听得母亲念道便也知道,这《六祖心经》有云,一灯能灭千年暗。暗夜灯火自有禅意,眼下灯火被蚁群弄得忽明忽暗,竟让人心头如同重石般压抑。   今夜定不太平。   然而细细望去,乾清不仅喜上眉梢。石灯照应下,蚁群竟然一点点的退去。庸城府衙院子大,树多、土地也多,蚂蚁就这么渐渐的爬走了。   乾清神魂未定,他不知道是那些香料起了作用,还是蚁群自己鬼神般退去。他暗自嘲笑自己,竟然被蚂蚁吓的半死。   远处,赵大人眉眼见得喜色,他眼见蚂蚁退去,嘴角便上扬,冷声道:“不过如此,还好未用水火。”   乾清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下,却一声不吭。心里暗暗觉得奇怪。灯油也好,水缸里的蚂蚁也好——如此大费周章,却不知为何。青衣奇盗就像个变戏法的,这蚁群说招就招来了,说退就退了。   眼下看着院子里安静了,乾清竟然脚底不听使唤的又想进去看热闹了。他暗骂自己不知教训,但还是颠颠的回到院子里去。   戌时三刻,青衣奇盗未见人影。   刚刚引了弓弩击破水缸的人,就是青衣奇盗了。想来,青衣奇盗已经是在附近。远距离击碎水缸,本属难事,在黑夜里极度精准的击破,更是难上加难。   青衣奇盗手里有弓弩!而且他是个好手!   乾清打了一个寒颤,那东西绝对是杀人不眨眼。那贼既然就在附近,为何不动手?干脆把人都干掉倒也省心。   他在等什么?   乾清想不透,听杨府尹奉承着笑道:“赵大人好定力,料想那贼小小招数也不能怎样,怕是只想扰乱我们罢了。”   赵大人面无表情,双眸紧盯院子:“也许。还好驱蚁的方法挺有效,杨府尹日后可就苦了,怕是这府院日后要闹蚁灾。”   杨府尹哈哈一笑,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不碍事,收起糖来便是,蚂蚁最爱那甜的东西。日后,我们的甜食都不食用了——”   赵大人客气的笑了一下,却突然一僵。乾清也是一愣,瞪大了眼睛朗声打断:“杨府尹,您刚刚说什么?”   不等杨府尹说话,乾清就匆忙接话道:“如果我没记错,这真正的犀骨——”   “真正的犀骨常年拿糖水泡过。”赵大人沉声道,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转而惨白:“快找!”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奇盗   杨府尹诧异:“找什么?”   “既然筷子长年浸泡于糖水中,蚂蚁嗜糖。蚁群即将散去,但还粘着大量蚂蚁的筷子,是真货!”   赵大人气喘吁吁,怒目横眉,只差拍案大骂了。方千听闻,苍白着脸,立即吩咐守卫们迅速燃了火把马不停蹄的寻找。   这谁又能想到蚂蚁是这种作用!   乾清看着院子,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青衣奇盗居然用这种方法辨出真货,真是闻所未闻。   院子里又安静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犀骨就此辨认出来,那么今夜的胜算大大降低。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在场的那个人不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院子里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树木的清香,不是花的香味。   香气在不知不觉中袭击了整个庸城府衙。   树上的白猫突然动了动。   乾清的嗅觉、视觉都异常灵敏,他闻到了院子里的香气,顿感大事不妙。青衣奇盗擅长用香,所以总是……   难道他来了?   乾清赶紧四下张望,除了黑夜还是黑夜。青衣奇盗刚刚能射破水缸,证明他早已经潜伏于四周;能精准的射击,表明庸城府衙的一切动向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乾清望着,想着,觉得心都揪紧了。诡异的香气渐渐钻到每一个人的鼻子里,愈发浓烈。   突然,一阵铃铛声传来,清脆而清晰。乾清下意识的朝树上望去,却看见那白猫从树上跳下来了。   “是厢泉!厢泉来了!”   乾清心里猛然惊喜一下,左右看去,却没看到什么白色人影,倒是吹雪,在院子的角落停住了。   就是那个放了蚂蚁水缸的地方。角落幽暗,它快速的跑过去,停住,叼起附近一根筷子,迅速跳上了树。   它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场守卫并没有注意到它。但是乾清清晰的看着一切!   白猫嘴里的那根筷子沾满了蚂蚁。不仅如此,他也看清了,那只白猫的眼睛颜色。吹雪的眼睛是一黄一蓝,但那只猫不是。   那只猫的眼睛是幽幽的绿色!   乾清一愣,他彻底明白了。随即感觉当头一棒!   “你们咱干什么?为什么不拦住它?快!”乾清嚷道,手舞足蹈,但是他觉得自己声音都喑哑了。   方千直起腰愣楞的回答,却没动:“可是……那不是易公子的猫吗?怎么会——”   “弓箭手准备!方统领,快追!那只猫——”赵大人大吼,他显然也是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厢泉的猫——我早该想到,谁说白猫就一定厢泉的?天下猫长的一个样!那猫的眼睛是绿的,它刚刚趴在树上我竟然也没注意到眼睛颜色不对,我居然没——”   紧接着,就是好几声“咻”的声音。屋顶上的弓箭手速度极快,箭已发出,似乎未射中。   猫是极度灵敏的,它早就轻盈的从粗大的树上跳了下去,贴着墙边溜走了,钻到老城墙根底下——那里是弓箭射不到的死角。只见它白色的影子一闪,似乎朝城门跑去了。   方千果断一挥手,迅速带了十几名侍卫冲出院子追去。乾清瘫坐在椅子上。一切来得太快!他神魂未定,却又有几分隐隐自责。   那白猫居然不是吹雪!都怨自己不早看出来,这下麻烦大了!   乾清觉得这件事太过愚蠢,居然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让一只猫把东西叼走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用猫办事!青衣奇盗这一招绝对是跟易厢泉学的!   杨府尹惊慌道:“这……猫不会要跑出城吧。出城,人是麻烦,需要盘查,但是猫可以。城门底下有挺大的排水的洞,那我们——”   “那就只能追出城,”赵大人脸色铁青,却饮了一口凉透的参茶,“城外不远就有座山,要是进了山,那就麻烦了。”   乾清道:“会不会有人借机混出城?”   赵大人道:“只好小心防备了,守卫都来自同一个军营,彼此相熟,要混成守卫出城怕是不可能。”   他沉默了一下,道:“夏公子对此有何高见?”   “我?”乾清脸色依然苍白,没想到赵大人会问道自己,“事发突然,出人意料。也许,猫不会出城,它把犀骨放到城内某个角落里,这谁又能找到!”   赵大人听闻,神色一凌,猛然打断乾清冲守卫道:“再派十个人去,把方统领叫回来守着。”   杨府尹惊道:“这……只加派十人?可能要搜山,人数是不是太少了一些?而且就数方统领武艺最强,叫他回来,怕是……”   “不搜山。”赵大人只吐出了这三个字,却铿锵有力。他轻轻揉着额头,黑色锦衣又隐在了夜色中。   其徐如林,不动如山。赵大人显然不是武官,也不是朝廷重臣,而气度却是不凡。每当出了大事,乾清好几次都想溜掉,但是这位赵大人却从来没有。按理说,这位大人只要看着事情发生就好——他不过是一个类似地方督察的京官,不必负全责。能够如此卖命,如果没有跟他自己有直接的利害关系,那么只能说明,他有一身正气。   而对于乾清自己,不过是在宁静的生活中多些乐趣。冒险对于什么都不缺的乾清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他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守卫又带了十个人走了,前前后后走了几十人,院子里人数少了一大半,突如其来的安静却更显得诡异,似有轻声在微微响起,非人语、非风语,说不清方位,看不见人影,只是见得灯下树木摇曳,树影婆娑。偶尔闻得几缕香气,轻柔的扯烂了静谧的夜晚,让人汗毛竖起。   青衣奇盗在注视这个院子。   青衣奇盗在看着他们。   赵大人浅坐在太师椅里,仿佛随时要起来似的,他苍白的手指相互交叠,下意识的轻轻揉搓:“冷静想想,如同夏公子所言,事发突然,偷窃手法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似乎合乎情理。蚂蚁嗜糖,是自然规律。青衣奇盗根本不用露面,就让我们自乱阵脚,而且把东西偷走了,并且带出了城。”   赵大人似乎只是想找点话说,杨大人也不知道如何搭腔。乾清没有吭声,他感觉到古怪,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古怪。   “但是,”赵大人猛然低声道,似乎是笑了,“犀骨是筷子,两根,但是猫只叼走了一根。”   乾清徒然一惊,好像还真是!   杨府尹小眼眯起,喜上眉梢道:“当真如此!我却是没注意到。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找那样算来,岂不是……”   “那贼要么只是要一根,要么会再来偷一次。”赵大人轻松的笑了,却显得局促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自燃   杨府尹借此机会不停的奉承着,乾清不去理会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便从小径溜出门去,偷得片刻清净。街上守卫不少,灯火依旧明亮。乾清深吸一口气,静心而思,越发觉得事情奇怪。   又一阵香气飘来。   乾清皱了眉头,极不喜欢这种味道。他习惯了庸城潮湿的泥土气息,也习惯了夏花、秋阳以及树叶带来的自然味道。他也喜欢酒香,那是五谷高粱经历了岁月而带来的醇香。   然而此时庸城却弥漫的却是另一种味道。   这是一种烟尘的味道,混杂着异样的香气。不是曼陀罗花的气味,也非麝香,倒像是极好的香料点燃后散发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乾清也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的嗅觉都要变得迟钝了。为什么一个大盗要点香?真是恶心!   他快步走到上风口,想呼吸新鲜空气,却又闻见一阵香气传来。乾清嫌恶的捂住鼻子,想去掏手帕,却发现未带在身上。   忽然,一个人从街角跑来,跟乾清撞个满怀。待乾清站稳,只见是一个守卫。乾清认得他,城东巡逻的。那守卫却没有道歉,急匆匆道:“夏公子!大人在府内吗?”   乾清愣住了:“都在,发生何事?”   守卫喘着气:“失火了,城东失火!火势真大,正要跟大人请示派人去!”   乾清愣住了,这才往前看去,只见得远处隐隐约约显现出一炷浓烟,今夜无风,它便一柱擎天。他眯起眼睛细细瞧着:“不对啊,你看,起烟的明明是城北,那是北边啊!”   守卫却并未看一眼,跑进院子了。   乾清继续眺望,的确是城北起烟,再往东望去,竟然发现城东也有烟升起。   乾清心里一阵凉意,两处!这是怎么回事!他刚要踏进府内问个究竟,却见远方又有守卫跑来。   “怎么,城北也是失火了?”乾清心里一惊。   守卫上气不接下气,吃惊道:“夏公子怎么知道?城北三处都起火了!”   乾清一下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呢?三处?怎么又成了三处!   他回过神来,跑进门去找赵大人,却看到大人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你们说什么?失火?城东城北同时失火?这怎么可能呢?”赵大人眼睛瞪如铜钱,短短的胡须也在颤动。   守卫道:“大人,当务之急是派人增援!树林已经燃起,火势迅猛,再晚一些怕是难以控制!”   赵大人闭目,沉声道:“你们带人速去,庸城树多,河流湖水也不少,找附近的水源应该可以控制。城西城东离此地较远,切不可耽误!”   乾清不禁暗暗佩服,赵大人着实冷静。守卫带了不少人走了,火势危急。乾清望了一眼,却见附近也起了烟!   “赵大人,您看!”乾清吃惊的指了指远处,下意识扯住了赵大人袖子。离庸城府不算太远,隔了几条街道,城南方向似乎也有烟升起。   赵大人只是愣住,随后几乎是怒吼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三头六臂在城里这么多地方放火?”   杨府尹垂头小声道:“那里的守卫还没来通报……要不要先派人去灭火?”   乾清瞪着眼睛打量,只见庸城五、六处都起了火。乾清有些恍惚,似在梦中。烟尘吞噬着庸城的屋檐与垂柳,似乎是一条烟尘聚气而成的龙,却是不祥之物,降临在庸城的古老城墙、池塘、灯火之上。如此惶惶夜晚,百姓定然夜不能寐。   乾清突然觉得心疼起来。庸城,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只因为习惯,毕竟这里是自己的家乡。此时这座小城却被烟尘笼罩,他瞬间开始怨恨,不过是一双不值钱的筷子,至于吗?   他也开始怨恨自己,居然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青衣奇盗不是在做华丽的表演,而是犯罪。   乾清冰冷的注视着庸城燃起的烟。   赵大人气愤又无奈,他蹙眉抱臂,又指派一队人去灭火。恰巧就在这时,只见门口一个挺直的影子出现,是方千回来了。乾清便赶紧走过去问情况。   方千眼里却闪着不定的光芒。乾清了解他,是个老实人。负责、谨慎、心也善。乾清以前与他相识,方千家中贫寒故而早早出来做事,但他明确表示过自己不想打仗,见不得流血,也只想做个捕快。可不久之前,西边战事告急,他忽然就决定去了。乾清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依乾清推断,方千八成是抱着救国救民的态度才勉强上的战场。   方千这时候倒是冷静,只是脸色难看:“我们跟着猫,眼看着它城门底下钻出了城,三十个将士出城找了,我站在城门口,看着城外的南山上有灯光。”   乾清问道:“赵大人不是说不搜山吗?这时候山里有人点灯?”   “眼睁睁看着犀骨被叼出城门,怎可不搜?那只猫被射伤了,跑不远。至于山间点灯……我们也觉得可疑,故而决定去点灯之处找找,说不定有线索,”方千叹了口气,“总之希望渺茫。”   乾清安慰道:“如果有人可以安排猫的行走路线,八成就是易山上的灯做指引,或者沿途留下气味。说不定,追上去真的能有线索……”   乾清的声音低了下去,越说越觉得可能性不大。眼见方千脸色不好,神魂未定,索性闭了嘴四处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忙的——他这次是真心想帮忙了,却显然没人让他帮忙。   谁指望夏瘟神帮忙!   乾清不甘心,远看赵大人似乎跟什么人交谈,便几步走过去,只见一个守卫在赵大人身前,浑身都是灰尘,还有一股烟熏味。   赵大人挑眉,厉声问道:“你们究竟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起火的?”   守卫虽一身油烟,却仍然不乱而不忘礼节,低头答道:“是属下失职!只是起火的时候,周围根本就没人。”   赵大人更气愤,压住自己的怒火:“没人?火是自己燃起来的?偏偏今夜,庸城自己着火了?”   “是自燃……也不是自燃……”   “到底是不是!”   守卫忙道:“两人守卫一条街,就在我们背过身的时候,感觉街上暗了一下,就回过头去看街灯,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街灯的旁边有一只花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局中局   守卫言及此,生怕抬眼看到赵大人的愤怒之情,只是低头汇报:“街灯旁确实有只花猫,然而我并未看得很清楚,一刹那,灯就翻了下来掉在地上,瞬间起火!火苗蹿的极高,那旁边就是树林……花猫见了火,立刻跑掉。”   “荒唐!真是荒唐!”赵大人疾言厉色却摇头叹息,“若非玩忽职守,火怎会一下燃起?顶多掉在地上烧了灯笼。倘若及时发现,根本不会烧了树林。花猫?哪里来的花猫?依我看,你们定然是不想做这差事了——”   守卫一听这话,立刻跪下,低头紧张道:“属下不敢胡言!不仅是我们,城北也是如此,花猫在侧,街灯掉落,火势一下子就起来了,根本来不及扑灭!那时候,我闻到一种香气……”   “你说的猫,”乾清立刻上前插嘴道,“是不是体型比一般的猫庞大?身上有斑点,尾巴上是环状花纹?”   守卫一愣:“夏公子怎会知道?”   “你们北方士兵恐怕也没见过这七节狸,本地人知道,城外的南山上就有。”   赵大人诧异道:“那夏公子怎么会——”   “我家下人今晨看见厢泉和一只七节狸在一起,他还在那里点燃什么东西,”乾清双手叉腰苦笑道,“谁知到怎么回事。”   赵大人问道:“那七节狸可是狸猫?狸猫怎么会在城里?”   “本地人有时候从城外捉来养着,七节狸的皮毛不错,能卖个好价钱。据说从它身上提取的灵猫香,价格也是不菲。”   赵大人惊讶道:“七节狸就是灵猫?灵猫香可是好东西。”   乾清只闻灵猫香之名,却不解其用。见赵大人像是有所了解,便询问灵猫香之用。   “灵猫、海狸、龙涎香以及麝香,乃四大动物香料。贵族熏屋子喜欢用它。我听闻今年朝贡倒是有不少灵猫香。然而近几年这些好东西都逃不过外送的命运。”   乾清听到“外送”一词,再见赵大人脸色不佳,灯火照映下有着隐隐的不屑与愤怒。大宋领土屡遭侵犯,不得不倚靠外送大量物资以保国家安康。舍物求和,这是一个国家的最大悲哀。   赵大人显然难过,渐渐眼睛黯淡了下来。   杨府尹并未作他想,只是急急的问守卫道:“一共多少处失火的地方?”   “目前所记,八处。散在全城的各个角落,”守卫表情很是严肃,“依我之见,似乎起火原因都是一样的。”   赵大人眉头一皱:“你是说……”   “起火处都有香气,都见了狸猫——怕是狸猫被香气所引,去推翻了灯火。”   乾清点头道:“言之有理,听闻早上厢泉似乎也在点燃什么东西,然后七节狸就被引了过来。”   杨府尹一惊:“点燃什么能把狸猫引过来?”   “还能是什么,”赵大人不耐烦的回答,“灵猫香。此物从灵猫香囊袋里提取,燃后味道浓烈。所谓异性相吸,与公的七节狸放出气味吸引母的,是一个道理,故而能引来狸猫”   乾清点头,这种香料价格昂贵非普通人家用的起。赵大人是京官,知道的必定多些。   三人都沉默不语,似在思索。乾清也不再多问,找到地方坐了下来。他双手交叉着轻轻扶着额头,叹了一声。   事情愈发复杂,乾清此刻是真的一心想捉贼了。   庸城一片混乱,青衣奇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无人知晓。院中放入蚂蚁,用猫叼走一根犀骨;之后放上几把火,靠得是香料和狸猫。但青衣奇盗本人从始至终并未出现。他利用动物的天性做了这么多事,自己都不用露面。   青衣奇盗真的不是普通的贼。   乾清自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却只单单觉得,青衣奇盗手段高明,令人捉摸不清。整个府衙的人都被耍的团团转,而乾清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若是厢泉在,那就好了。   乾清觉得,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这样超出自己思考、认知、掌控范围的事。他感到疲倦,也不想让无辜的人再受牵连,更不想弄得满城风雨。   今夜怪事连连,若能终结在此刻,再好不过。   但是,天不遂人愿,乾清并不知道,此刻只是庸城灾难的开始。   就在他闭目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一阵刀剑相碰之声传来,清晰异常。然后“咣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一下坠地!   听到这些声音,乾清一下子睁开眼睛。   有人在附近打斗!   乾清大骂一声“那杀千刀的贼”,疲劳的站起来,往门口看去。而方千此时正在门口,闻声立刻拔剑闪了出去。几名守卫紧随其后,拔剑弩张,快速出了院子。乾清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闹声,还有箭离弦发出的声音,还可听到有人大喊“往那边跑了”、“快追”!   一种恐惧感袭击了乾清。   他赶紧跟了上去,想走的更快,但是脚不听使唤,心里莫名的咚咚直跳。行走间,林苑的枝桠划破了乾清的衣裳,他却浑然不觉。   杨府尹慌了神,赶紧站起:“又怎么回事?今夜这都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像是有人打斗。”赵大人也是疲惫不堪,二人急急的踏着卵石路出来,紧跟乾清之后。   庸城府衙乱成一团,守卫到处都是,混乱一片。乾清朝街上望去,前方角落里围了几个侍卫,似在看着什么;还有十几个守卫举着火把,向西街跑去了。   为首的就是方千。乾清感到诧异无比,急忙朝人群跑去:“又出了什么事?方统领为何带人去西街?”   守卫喘气道:“刚刚,我们看见青衣奇盗!他、他朝西街跑了!”   “什么?”乾清瞪大双目,一脸难以置信,“你确定是青衣奇盗?他居然出现了!那你们还不追?都去追呀!再不追他跑远了!还有,你们围在这干什——我的天呐!”   乾清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知道为什么有一部分人留在此地了。几名守卫举着火把将街道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火光掩映下,圈子中央躺着一个人。   乾清两眼发直,木然推开人群,吃惊的忘记了言语。   地上那人一身白衣,完全昏迷。他手里握着剑,身上还淌着血。   居然是厢泉!   他的鲜血流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已病,求收藏,求安慰   ☆、第二十三章 血月   “这、这是怎么回事?”乾清推开人群,目瞪口呆,有些语无伦次,“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   “让开!”赵大人赶来推开人群,一看地上的人,顿时吸了一口凉气,“易公子?怎么会是易公子?他怎么了?”   旁边的守卫见状,答道:“刚刚我在巡逻,听见这个角落有刀剑碰撞之声,我们赶来,就发现易公子满身是血的倒在这里。在不远处,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他……他蒙着面,背对着我们,穿着青黑色的衣服,好像不是很高……”   乾清没听他说什么,只是扶起厢泉,一探气息,呼吸并不微弱。厢泉闭目,眼睛微微转动,似乎随时可以醒过来。乾清缓缓的舒了口气,周围的人立刻上前,把厢泉架起抬去医馆。   就在被抬起来这时候,啪的一声从厢泉身上滑下来个盒子。   刚刚乾清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盒子,似乎是谁扔在厢泉身上的。是只木制盒子,精致狭长,通身红褐色,上刻奇特的镂空。盒身上的木镶玉精致独特,镶嵌的毫无缝隙。如此奇特做工,乾清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配套的装犀骨的盒子!   杨府尹一直在一旁,这时候愣住了:“这……这盒子不是在庸城府衙么?”   赵大人开口道:“那日将犀骨混入赝品之后,盒子就放于后衙小案之上,没人再去看它了。”   守卫答道:“当时,我们看见青衣奇盗背对着我们。青衣奇盗似乎是一开始蹲着,我们赶来之时,他正好一下子站起来,从盒子里拿了什么东西,又把盒子扔回易公子身上!这时候,我们看见他手里……握着白色的……”   “白色的犀骨?”乾清吸了一口凉气,“青衣奇盗手里握着犀骨?你们确定那是——”   赵大人厉声打断他:“怎么可能?青衣奇盗手里的东西怎会是是犀骨?”   “我不敢确定,不过那样子看来的确像是犀骨。我们看到这一幕,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就是青衣奇盗……”   守卫满脸泛红,有些语无伦次。   “青衣奇盗见我们赶来,垂下了手,微微侧过头——我们才看出这人蒙了面!他速度太快,快到我们不确定是否真正看清了他,亦真亦幻!他一下子跳开,影子一闪,翻墙去跑去西街了。方统领这时赶到,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人。方统领也是愣了一下,还好反应快,跟着青衣奇盗后面就追过去了……”   “真是一群废物!”杨府尹怒斥道,用肥大的手臂甩了一下袖子。他转而严肃正经问赵大人道:“大人,您怎么看?”   赵大人不做理会。他略加思索,问守卫:“你们见青衣奇盗手里的筷子有几根?”   “一根,”守卫低头答道,“我们就看见了一根,所以才迟疑,犀骨是一双的,所以我们……”   “如此就可以解释了,”杨府尹一改焦虑之色,得意的笑了起来,满脸横肉都挤出皱纹, “青衣奇盗先偷走了一根。他放了一院子的蚂蚁来辨认出真品,再用一只假的白猫——我们以为那是易公子的猫,把犀骨叼走,出城。而另一根犀骨——显然,易公子自己为了保险起见,把原本是一双的筷子分开了!一根,与万根赝品混合放在了院子里;另外一根,放在了自己那里,然后等到晚上,自己躲起来。这样,能同时偷走两根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小了!可惜,”杨府尹遗憾的摇了摇头,“被青衣奇盗识破了,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赵大人沉思一阵,觉得似乎只能这么作解释。他面色灰暗,似乎又不想承认失败,于是向乾清问道:“他们追到了西街,逮捕的可能性大不大?我记得看过地图,西街,是烟花巷子……”   赵大人知道乾清是最了解庸城的,但乾清令人失望的摇了摇头:“青衣奇盗真是聪明!城禁之时,夜晚活动全部停止,独除了这烟花巷子,生意比平时肯定是少了,但是道现在这个时候还是比较热闹的。庸城经商的人不少,那些商人非常有钱,本来就爱去那种地方。现在城禁了,他们有钱、有自由、最近娱乐又少——他们天天去那里,现在也不例外。”   赵大人问道:“他们居然目无王法?城禁了还敢营业?”   杨府尹一听,顿时额头冒汗紧张的回答:“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一直比较头疼这个问题。那烟花巷子不比寻常地方。黑白两道通吃,认钱不认人,这……我们也没办法……”   乾清点头:“那地方确实不好搜查。”   赵大人冷哼一声:“罢了,我亲自去一趟,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青衣奇盗是钦犯,他们胆敢纠缠!”   杨府尹接话道:“那您可小心水娘,那女人掌管西街,她在那巷子地位可不小,又难缠……”   乾清白了杨府尹一眼,心想,你要不是经常去,能知道这么多?   杨府尹接着道:“赵大人毕竟是朝廷的人,您地位高,去了应该就没问题,”他又看了乾清一眼,“如果夏公子也去,那就更好了,毕竟以夏家的实力,他们不敢说什么……”   乾清冷笑,一本正经道:“我可不去那种地方。我找个地方洗洗手,再去医馆问问厢泉的情况。”乾清手上还沾着厢泉的血。   杨府尹也朝乾清看了一眼,夏公子以前不是也经常去么?俩人还常常碰到呢。   赵大人脸色十分难看,没有说什么,带着一队人去了西街,杨府尹见其脸色不好,连忙也跟上去,因为胖,走的慢些。   乾清望着一队人马远去,巷子里又安静下来了。守卫忙着去西街搜查。乾清苦笑,他们今夜谁也别想休息了。不远处的烟还没有熄灭,看来火势真是大,这么久竟然还没有扑灭。   周围安静了,真有人去楼空的意味。刚才还一团乱的庸城府衙几乎没人了,只剩下灯火孤寂的点燃着。乾清到客栈的井边取些清水,今日多云,月光时有时无的,此刻却出来了。乾清很少自己打水的,老旧的井轱辘咕噜咕噜的转着,秋空明月悬,月光映在了木桶里,似乎把月亮打捞上来。他伸手进木桶去,水纹波动,搅了那轮月光,淡淡的血腥味在水里蔓延。   血腥染了水中月,致使月亮似乎而也不这么亮。什么美好的事物沾上点血腥,终究是不再美丽了。乾清一声叹息,却借着月光看见地上有发亮的东西。   是剑。剑是好剑,只是年头久了。乾清向来识货,他弯腰捡起,剑的主人似乎相当珍惜它,经常擦拭保养,只是感觉不常用过。   乾清吸了一口气,看看剑柄,这花纹样式眼熟异常,还有剑的长短——这分明是厢泉的剑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麻痹   乾清一时没认出剑来,不能怪他。只因厢泉从来没有用过剑。它一直被装在剑匣里。厢泉自己从来都只用那个样式奇怪的金属扇子。   乾清捡起剑来弹了弹。剑身极度柔软,弹性甚好,在月光下晃动着,很薄却锋利异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厢泉的剑的“真身”,二人认识数年,厢泉从未把这剑拿出来,更没有说过这剑的来历。剑柄上的浮雕和剑匣配套,所以乾清才知道这剑是厢泉的。   乾清按照常理推断,还原当时情景。   青衣奇盗和厢泉打斗,而厢泉抽出了剑,却不慎脱手飞出。二人打斗不久,青衣奇盗就伤了他,又用什么东西让他昏迷,随后取了厢泉放在身上的犀骨,就在这时候,守卫追来了……   不对,绝对不对!   乾清摇了摇头。厢泉从来不用这把剑,乾清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剑,他从来都只用那个金属扇子。   没事把剑拿出来干吗?   乾清下意识的看向周围,他只是无意识的觉得,倘若剑在,扇子应该也在附近,毕竟那才是厢泉的武器。然而,周围什么都没有。明月高悬,夜深人静。灯火依旧燃烧着,却燃不尽乾清心中的疑问。   他起身去医馆,毕竟只要厢泉醒了,他的疑问也就清楚了。   乾清路过庸城府衙,就看见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卫。犀骨丢了,照这个情形看,青衣奇盗也大概是抓不到了,好在除了厢泉之外没人受伤。乾清想到这里,心里居然感到一阵轻松。   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吧,庸城百姓无恙便是最好的了。   他看了看远方,烟雾似乎小了些,然而细一看,起烟的地方多了。乾清心里一凉,数了一下,全城居然有十余处着了火!   临近的街道就有烟升起,乾清急忙过去看个究竟。着火的是一片小园林,庸城水多,树多,像这种优美的园林为数不少。乾清知道,这树林起火可非同一般,幸亏周围有湖泊,院子里也有活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乾清走近看着地面。街灯早已倒在地上,几乎烧的焦烂。就在街灯掉落的地方,有烧过的痕迹,那痕迹一直延伸到几尺外的树林。   乾清看着街灯,此处同昨日他们碰见青衣奇盗的地方,布局相差无几,都有棚子、街灯和树林。乾清慢吞吞翻上棚子去,看见一排小小的脚印,像是猫的脚印,却又比猫的大一些。昨夜下雨,土地湿润,才留下了泥脚印。似乎从远处的林子里过来,直接跑到了灯的旁边。   但是乾清知道,那不是猫,而是狸猫的脚印——看来侍卫说的是真的,是狸猫窜过来,扑倒了灯,灯坠落到地上,这才起了火。   侍卫还说,火是一下子起的。乾清看着痕迹,推测是有人浇的油。唯有把油事先洒在地上,如此,才能忽然起火,否则根本不能碰巧烧到树丛。   乾清跳下来,又掰开烧焦的街灯。灯油早已没了,只剩下一些黄色的膏状体还粘在上面。有点麝香的味儿,但不是麝香。   果然是灵猫香。乾清皱了皱眉,如此便证实了,灵猫香点燃将狸猫引来后灵猫打翻了灯,灯掉落燃起大火。   真的有人故意纵火,还是用这种奇特的方法!   乾清还是不懂,这么说来是灯油有问题,不过今天不是全部换过了吗?灵猫香到底是怎么加进去的?一块块的放进去?那怎么可能呢。而且那曼陀罗麝香的混合灯油又是做什么用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   乾清脑子里一团浆糊,越想越糊涂。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令乾清不明。   青衣奇盗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得手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犀骨偷走了。为何还要连续纵火?   乾清毫无头绪,觉得多想无益。他相信,厢泉醒了总会给他答案的。乾清几乎是冲进医馆的,却看见只有曲泽在医馆里,上星先生不知去哪了。   曲泽,是几年前随着傅上星来到庸城的,那时她还小,聪明能干,大家都唤她小泽。她与乾清同辈,而乾清对她就和对普通女孩子一样了,也是颇为熟络的——乾清跟谁都熟。   她看见乾清,眼眸闪动一下,寒暄几句便让他进来了。   乾清只见厢泉躺在床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他昏睡着,一动不动。   小泽在夜晚眼睛就会不好。她身体欠佳又出身贫寒,却从不因此而感伤。乾清觉得她与自家谷雨的性子有些相像,伶俐的很,干什么都急匆匆的。小泽能识字能读书,也懂一些医术,是上星先生教导的缘故。   小泽见乾清来,便一直笑着:“夏大公子你可来了,易公子刚才醒了呢,现在又昏迷了。”   乾清一愣:“刚才醒了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怎么了?别叫他易公子了,你可以直接叫他厢泉。”   小泽嘟囔道:“这不太好……易公子被送来的时候,就有些醒了的样子,上星先生施了针,易公子就完全醒了。”   “醒了?他说了什么了?”   “他根本没说两句话!嘴巴几乎都张不开!”小泽脸急红了,“第一句问的庸城府衙的情况,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似乎是什么‘不要离开’什么……”   乾清愣住了:“不要离开什么?他什么意思?他怎么说不了话?”   小泽摇头:“我家先生说,易公子似乎是昏迷了很久了,被剑划伤,这才醒的。你也知道,昏迷的人一旦受到疼痛刺激,就很容易摆脱昏迷。”   小泽顿了顿,又说:“其实易公子送来的时候,我家先生不在房内。是我先行做了诊断而后先生回来再次诊断的,应当是不会误诊了。易公子昏迷了大半天了,虽然受到刺激苏醒,但是易公子的伤口上,沾了毒。”   乾清听得此,不由得惊讶了。他转身掀起衣摆坐在藤条椅子上,闭目沉思:“依你所言,厢泉本来是即将要醒的,现在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刚刚新伤口沾了毒的缘故。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小泽摇头:“不会有危险的。脉象看来,易公子这几日就似乎食用过或者闻过什么导致昏迷的东西,兴许是曼陀罗、羊踯躅之类的,至于今日昏迷的原因,好像也是因为这些药物所致,不过剂量更大。而随后的剑伤……先生检查了伤口,上面沾着乌头磨成的粉末。”   乾清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事情,小泽以为他不明白,继续解释道:“这乌头虽然不常见,不过夏公子可听说过附子?那可是致命的毒药,母根生乌头,旁根生附子。乌头的毒性不亚于附子。中毒的人会麻痹,之后才昏迷。上星先生说,这药用不好会要人命的,可是这剂量却刚刚好!先生还感叹,下毒的人,究竟在药理上有何等造诣……夏公子?你在听吗?”   乾清没有仔细听她的话,只是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按照上星先生先生的诊断,厢泉在受伤之前是昏迷状态。   一个昏了的人是怎么和青衣奇盗打斗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霸王死于此   “你们确定没有弄错?”乾清怀疑的问,“厢泉是在受伤之前是昏迷的?”   小泽生气道:“当然错不了!我先检查的,上星先生再查的——这怎么会错?易公子本就是昏迷的,受剑伤刺激才会醒;也正是因为受剑伤而染毒,才会再度陷入昏迷。你可听懂了?”   乾清未理会她的责怪:“上星先生去哪了?我有话问他。”   小泽这下更生气了:“别提先生了,他去了西街!西街的那些人刚才来请先生应诊,急诊!又是那个红信,不是头牌还这么大架子,病怏怏的拖了好久,又不肯喝药。要说先生也真是心善,还去那种地方给那种女人看病!若换做是我,打死也不去那种地方,还是大半夜里,外面又不太平……”   “厢泉什么时候能醒?”   “最快也到明日,慢了要后天。因为不清楚毒药具体成分配比,下针催吐也不见效,就没敢用猛烈的药物医治。我趁易公子清醒的之时速速让他服用了甘草汁和绿豆汤,药效缓,对人体比较有益。在那之后,易公子就开始浑身麻痹了。毕竟药性太深,这是无法避免的。”   乾清又没仔细听,他闭上眼睛思考。   厢泉到底有没有跟青衣奇盗打斗?若是真如小泽所说,那么到底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小巷里发生了什么?乾清本想等厢泉醒来,直接问他。可是待今夜过后,还要徒增多少变数?   “要说这麻痹,先是从手指开始的,喝药之后,易公子趁嘴巴能动,赶紧问了庸城府衙的情况,我就大概告诉他,你们被蚂蚁包围了。他说了一半话,麻痹之症蔓延全身,嘴巴就动不了。”   乾清蹙眉:“厢泉昏迷之前说‘不要离开什么’,是什么意思?”   “谁知到,别看易公子平时跟个半仙儿一样,要我说可真是个怪人,说话奇怪神态也奇怪,”小泽笑嘻嘻满不在乎说着,“我讲完庸城府衙的事,他眼睛还能动呢,一个劲的看着书架。麻痹的人是不是都这个反应,目光特别奇怪?好生有趣呢。”   乾清没说话,看着书架上,那里摆了书籍,不是医书,只是一些杂书而已。   “厢泉是不是盯着什么书?”   “看那样子,真像盯着什么书,”小泽笑着过去,“是这个吧,《史记》,难道要我念给他听?”   乾清翻了翻,这薄薄的一册并非全本,只是《项羽本纪》。乾清觉得如此等待没有什么结果,索性坐下开始翻阅,等着厢泉醒来,也等着西街赵大人的消息。这一册书是速速就可读完的,小泽兴冲冲的又给了他一些其它的书籍,包括很多医书及傅上星的手札,随后去拿大厚抱绒毛毯子给乾清。   小泽今天一脸喜悦,她忙忙碌碌的也不知为什么的,昨日的愁容没了。她知道乾清不睡便去沏茶,虽然眼睛不好,还是摸索着去了。上星先生家中并无太多积蓄,蜡烛也是不多的,偶尔夜间看诊会点蜡,而此时点的是锈迹斑斑的青铜油灯,似乎是旧货市场淘来的。柔和的光,映在乾清的侧脸上,轮廓如刀削,双目如星,此时却似合未合,说不出的好看。   小泽见他的模样,自己悄悄柔和一笑,端了铁观音出来,茶杯并非好瓷,却洗刷的干干净净。   今日更夫出事了,没有打更的,已经早早过了亥时。   乾清……似乎忘记什么事了。   他真的不是读书的料,解闷罢了,才一会就觉得乏了。铁观音的香气馥郁清高,鲜灵清爽,犹如空谷幽兰。乾清素来不喜欢茉莉花茶的,这铁观音并不名贵倒也不错。于是抬头饮茶,随口问小泽道:“你家书籍倒是真多。”   小泽得意的笑着:“都说我家先生博学,这是肯定的。先生不仅熟读医书,这些书也会读,诗词也读,兵法也读,他还经常教我呢。这《项羽本纪》也是先生叫我念的,只是夜晚从不读书伤眼。”说罢拿起薄薄一册笑着。   乾清闲聊道:“理学呢?”   小泽好奇的看着乾清,乾清再问道:“就是《周易》之类的。”   小泽笑了:“先生不太懂,但他说,那是万经之首。”   乾清笑了一下:“那你家先生倒是可以跟厢泉探讨。不过女孩子读这些书又是何必?”乾清戏弄似的从小泽手里抢回了书,翻阅一下,道,“你要学那西楚霸王,还是学虞姬?项羽固然是英雄,却无奈心思不够深。”   “你指鸿门宴?”   乾清啧啧一声道:“不仅是鸿门宴。好些事正史上没有记载,可是民间有传说呢,不知你听说过没?”   “这我家先生倒是没提过。”   乾清饮茶便觉醇厚鲜香,顺喉滑下,清爽甘甜,余味无穷。于是烦恼顿失,兴致勃勃的讲起:“很有名的野史故事。传说刘邦奸诈,用了张良的计策,在项羽被困垓下的时候,用蜜糖在地上写下‘霸王死于此’,最后项羽就自刎垓下。”   小泽笑道:“胡说。西楚霸王看到蜜糖写的字就自刎?”   乾清哈哈一笑:“要我说,也怪项羽迷信,不动脑子。你不知道,那字是蜜糖写的。结果,就招来了——”   乾清说到这,脸色突然变了。   手中茶杯轻颤一下,茶水洒落,惊得小泽“呀”一声。他攥紧了手中的书册,一下子摊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小泽奇怪的问道:“怎的?招来了什么?”   乾清放下手,脸色苍白,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昏迷中的厢泉,喉咙动了动:“之后,就引来了成群的蚂蚁。”   “那又如何?”   乾清喃喃道:“之后……之后就和今天一样。”   小泽一愣:“夏公子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我们搞错了,完全搞错了!”乾清有些激动,他双臂支撑着榆木桌子,颤抖道,“我们被青衣奇盗愚弄了。”   他看了昏迷的厢泉一眼。   乾清明白了。他明白今日的一切事件都是圈套。只是,他没有补救的办法!   可是小泽却不明白,她不明白项羽和今天这件事的关系,迟疑道:“夏公子……你今晚好生奇怪,以往都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还在担心易公子?放心,易公子不会有事的。如果你是担心——”   夜晚很安静,火光照在小泽的眼睛上。她模模糊糊的看着乾清,她是这么的担心。乾清却不作理会,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什么时辰了?”乾清突然问道。   “嗯?”   “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乾清神情紧张。   “估计快子时了,要说今日城乱,可是打更的居然也偷懒!二更天就没有打更!若不是我家先生出去瞧见漏壶,什么时辰都要忘了。夏公子你——”   乾清听完,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并未搭理在身后呼喊的曲泽。她见他不理,也没说什么,转身默默收了桌上的书籍,倒了微凉的茶。轻轻关了门,心想着,乾清恐怕要再回来。   乾清想起来了,厢泉昨日的交待:子时城西三街月桂树。   乾清也清楚的记得厢泉的话:“……明日此刻此地,不见不散。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到……纵使,我无法赴约。”   乾清快步走向西三街,他要找到那棵月桂。乾清明明知道厢泉昏迷在医馆,明明知道厢泉根本不会在树下等他,却依然做出这个有点荒谬的决定,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可是乾清没有办法。他知道,以现在的局面,要想扭转乾坤,唯有相信厢泉。   乾清只意识到一点,纵使厢泉昏迷,也比他们清醒的人更加智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转机   白露将至,夏暑已散,而庸城的天气依然多变,时而风雨时而晴。天气虽多变,不变的是一日日的凉,而眼下已刮起大风,带来丝丝寒意。   狂风是大雨降临的前兆,乾清冒着风,觉得脑中的疑雾一点点被吹尽。他一边思考着,一边走向西三街。途中,却路过了一个地方。   此地有一库房,门口站一守卫。   乾清之所以注意到这里,是因为脚下些许泥土,泥泞不堪,很是难走。泥土正对着库房的大门。   适才乾清在庸城府衙被谷雨叫走,有守卫来报,库房失窃,而他当时正好不在,故而没有听见。如今乾清向库房望去,吃了一惊。只见那库房的门被炸开,破烂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乾清问守卫道。   守卫见是夏家公子,倒也据实相告了:“昨日下雨时库房失窃,门也被炸开。”   乾清好奇,索性问上两句:“丢什么东西了”   “盐。”   乾清惊讶道:“盐?这库房里是放盐的?”   守卫本不想多言,见是夏家公子,也就罢了:“夏公子不予他人透露即可。这库房只丢了盐,其它完好。库房也就放些庸城府衙用的兵器、杂物,比如灯笼、柴火、油等——通通没少。有些盐贮存此地,不是特别多,足够庸城府衙使用。这里不是盐库,平时也没人看守,本想门足够结实的,谁知会遭到偷窃。”   乾清点头,也不再多问,转身就走,突然看见了街头摇晃的街灯。   他瞬时间产生了一种联想,脑中刹那清亮起来。   “今日查出,灯油混进曼陀罗和麝香之后,是不是把全城灯油全部倒掉,换成了新的?”   守卫点头:“应该是,傍晚时分,衙门才派人来这里取灯油换上。”   乾清沉声道:“这库房失窃,在昨日,对吧?”   守卫虽然答的耐心,心里却烦着夏大公子怎么还不离开:“对。火药粉末淋过雨,就推断出时辰,的确是昨晚惊雷打响之时。”   “新的灯油是今天晚上从这里取的,对吧。”   听到此,侍卫愣一下:“夏公子的意思是——”   “新换上的灯油可有剩余?让我进去看一下。”乾清说罢立刻作势往里走去,那速度快极,险些撞到守卫。   “公子,公子!对不住,这里本不该让外人知道,公子要进去,怕是……”守卫拉着他,也急了,夏大公子要是真想进去怕是谁也拦不住的!   乾清摇头退步:“罢了,我还忙着呢。你且告诉我今日换灯油的具体情况。”   守卫见乾清退让,便也赶紧据实相告了:“晚上衙门派人来,说全城的灯油都被加了东西,是迷药,点了就会有问题。我们赶紧把这里库存的灯油抬出来,分给各个守卫,很快,他们把旧的灯油倒掉换上了新的。”   “新灯油有何异状?”   侍卫迟疑一下:“当时换灯的时候,我觉得有香气。”   “这是自然的,那味道着实呛人。”   守卫急忙道:“不,不是呛人的味道——旧灯油没有味道,新灯油有淡淡香气。”   乾清一愣,嘴角扬起冷笑,一下子便都弄清楚了。他们彻头彻尾被青衣奇盗利用了。   新灯油里混杂了灵猫香。   乾清闭起双目,整个事件太过复杂。他需要把思路再清理一下。   他挥手告别了守卫,他来到西三街的那棵月桂树不远处,望着它。   月桂有美丽的形态。今夜多风却无云,空中有着很美的月亮,它泛着柔和的光,把月桂树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乾清顿时觉得心平和了。传说广寒宫中,吴刚不停的砍伐桂树,树会愈合,吴刚再次砍伐,桂树再次愈合。从那起,月光便与桂花相融合了,才有月桂之称。   满城烟火,守卫尽散,厢泉昏迷,独留乾清一人面对这棵月桂树,却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吴刚伐桂的感情——孤独寂寞,却又不得不挥下斧去。   乾清对于突发事件的焦躁与不安,瞬间被宁静取代了。整个偷盗事件如同一幅诡异的画卷,在月光的洗礼下变得透明。   他看穿了青衣奇盗的诡计。   厢泉显然是明白的,他听曲泽说了庸城府衙的事,迅速作出判断,在浑身麻痹时却依然努力盯着《项羽本纪》。   这便是厢泉的提示。   刘邦采用张良的计策,在霸王被困垓下时以蜜汁书写“霸王死于此”,遂招致蚂蚁。蚂蚁嗜糖,于是围成了字形。项羽不知,又过度迷信,自以为天真要亡己,军心涣散回天乏术,不久失败,自刎乌江。   乾清缓缓闭上双目,这个故事他是知道的。古人今人,都逃不过心理的暗示。纵使历史的教训数不胜数,也依然难以走出自己逻辑的怪圈。蚂蚁嗜糖不过是自然现象,项羽信天,见此征兆必以为天要责罚。乾清感叹,此事与今日的事件过于相像。   青衣奇盗正是利用这一点。   犀骨被糖水浸过,而蚂蚁嗜糖。于是青衣奇盗放蚂蚁来辨认,最后由猫从守卫中把真品犀骨带出来——如此理论,天衣无缝。   于是顺着那条思路,所有追捕者都以为犀骨被偷走了。乾清苦笑,项羽迷信上天征兆,而自己呢?庸城府的所有守卫呢?   办案之人往往“迷信”于自然规律。青衣奇盗在庸城府衙的偷窃,根本是个骗局。   犀骨是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的东西,保存千年,是否被糖水长年浸泡也未曾可知。就算真的被糖水浸泡过,放了这么久,又能残存多少甜味?蚂蚁虽然嗜糖,当亿万蚂蚁布满万根犀骨,肉眼所见,真正的犀骨与赝品所沾蚂蚁数目的差别,根本就不会太大。   那么那只猫是如何快速辨认出真品的?   乾清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只酷似吹雪的白猫叼走的根本就不是真品,是随便捡了一根走的。   这种盗窃方法闻所未闻,一切又发生的如此之快,这就是青衣奇盗的狡诈之处。他利用人在慌乱状态下自身的逻辑性影响。   猫的出现,对于误导守卫的思维,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如此,守卫的潜意识就会顺着走下去,认为自己的猜想“青衣奇盗就是利用蚂蚁嗜糖辨认出了真品”是正确的。   于是事情继续下去,就演变成了几十人拼命的出城追赶那只猫的闹剧。   这个看似可笑的事件却能有致命的效果,如同项羽最终的而结局一般。乾清知道,青衣奇盗这一招非常冒险,现在冷静下来回顾,自己甚至觉得很可笑,一群活人竟然被猫和蚂蚁欺骗了!   手法越华丽复杂,可行性就越小。青衣奇盗上演的华丽剧目根本就偷不走犀骨。   乾清缓缓闭上双目,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月光入水照在乾清的身上,却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看破   PS:这章是目前怪异事件的答案,是全书最复杂的一章,也是对青衣奇盗手法的不完全总结,比较不好阅读,望大家耐心看完……   我都给自己呵呵了。   。   。   。   。   乾清闭目沉思,头倚桂树,思路也愈发清晰。   在白猫叼走犀骨之后,守卫顿时陷入混乱。赵大人心细,发现了白猫只叼走一根犀骨,故而判断青衣奇盗会实施二次偷窃——他临危不乱,乾清很是佩服,却遗憾没有深想一步。   正因为这一根犀骨,青衣奇盗又开始了第二次骗局。   乾清是听了曲泽的解释,才明白青衣奇盗与厢泉的刀剑搏斗是假,唱了大戏是真。她反复强调,厢泉中毒很深,在被守卫发现之前已经身处昏迷之中,是受了伤痛刺激才醒了,又因伤口沾毒,再度陷入昏迷。   而真相呢?   厢泉被青衣奇盗带到巷子里去,剑被拔出——让大家以为他们进行了打斗。这把剑随后被丢到一边,青衣奇盗故意让人看见自己从厢泉那取到了一根犀骨,让守卫追赶自己,跑到西街。   青衣奇盗唯一的疏忽,在于抽剑而非扇子——剑并非厢泉武器,正是这点令乾清起了疑心。   可是青衣奇盗这一出戏,究竟是为什么?   乾清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与厢泉的对话。他问厢泉,究竟如何才能把犀骨辨认出来?厢泉回答,除了细看,别无他法。   那两根真正的犀骨是真真切切混在了赝品之中,包括厢泉本人也难以辨别。   因此,青衣奇盗在巷子里从厢泉身上拿的那根犀骨,也是假的。杨府尹关于“犀骨被厢泉分开放”的推论,不成立了。   放蚂蚁,放猫,演戏骗守卫——青衣奇盗费尽心思演出了这么复杂的剧,有何目的?   乾清看看远处依然弥漫着烟,心中似乎隐隐有了答案。   青衣奇盗上演的第三出闹剧,就是用灵猫香引来七节狸推翻街灯,导致全城多处失火。   至于街灯为何会混入灵猫香,乾清看到库房失窃就明白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昨日深夜,乾清和厢泉在街上碰到了青衣奇盗,这不是巧合。   为的就是将目光引入街灯和香料上来。   今日在府衙,乾清和方千闻到灯油的浓烈香气,知道内含曼陀罗残渣,就凭此断定灯油有问题,故而决定将旧灯油倒去,换上新的。这也是青衣奇盗加入麝香的原因:为了引人注意。单纯的曼陀罗香气不重,但麝香浓郁刺鼻,只要一闻,会更让人觉得这灯油不对劲儿,觉得它会致人昏迷。   一切全是误导。   其实旧灯油是没问题的,新的才有问题。   灵猫香显然在昨日库房失窃的时候掺进的新灯油中去的。赵大人觉得旧灯油有问题,必定下令全部换新,殊不知,正中青衣奇盗下怀。   青衣奇盗既要放全城火,就要换掉灯油;而他半夜三更亲自往一盏盏街灯里放入灵猫香,定然不现实。最省事的,莫过于借守卫之手,行自己方便。   前一晚,青衣奇盗的棚顶现身,是做给乾清和厢泉看的。   乾清如今回想,更是汗毛竖立。青衣奇盗昨日现身,除了让人以为灯油的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易厢泉打了青衣奇盗一镖。   那么青衣奇盗真的中镖了没有?乾清觉得,没有。如果他们于明日展开全城搜索,三日之内不可能搜遍全城百姓,目标过多。官府会寻找手臂受伤的人来缩小搜查范围。官府一旦如此行事,那么青衣奇盗就会逃过一劫。   真是一举两得,连后路都铺好了。   乾清突然特别害怕。这种复杂的圈套,若非自己机缘巧合,谁会识破?   易厢泉。厢泉今日清晨在路边点香招来七节狸,只怕正是在验证自己的推断。而在他说出真相之前,却被青衣奇盗加害。   乾清不寒而栗,青衣奇盗的偷窃手段已经是滴水不漏,甚至连易厢泉都难逃他的算计。   可是青衣奇盗却忽略一点——易厢泉昏迷了,还有夏乾清在。   夏大瘟神是不好惹的。   乾清觉得思维有些混乱,但是他知道,青衣奇盗繁琐的手法不能掩盖住一个事实。如果三起事件联合起来看,就不难得到最后的答案。   庸城府衙蚂蚁事件的最后结果,是几十个守卫出城追捕;全城纵火事件,调动了大批守卫去灭火;巷子里的厢泉昏迷事件,使最后一部分守卫,包括方千和两位大人,去彻夜搜查西街。   出城、灭火、搜街,如此算来,现在还守护在庸城府衙的有多少人?五个?十个?   一切都清楚了。   乾清再度想起了厢泉关于犀骨真伪的话:除了细看,别无他法。   青衣奇盗的三出戏码,实则是为了调虎离山。   真正的犀骨筷还躺在庸城府衙,此时没几个人看守。只要放倒那几个守卫,青衣奇盗可以明目张胆的在院子里偷窃。   乾清瞬间冷汗直冒,他清楚的记得,厢泉说最快的辨认真品要三、四个时辰,打着灯笼一个个的辨认真伪,乾清觉得不止要花上三、四个时辰。可是远观烟雾,火势并没有增大的趋势,纵使今日风大,要扑灭火焰,几个时辰过后,天都亮了!   最多留给青衣奇盗两个时辰。那青衣奇盗到底要怎么做呢?   乾清摇了摇头,不对,现在不是关心青衣奇盗的时候,而是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火被扑灭,也许就会有守卫回到庸城府衙;西街追捕不利,也许也会有人回到庸城府衙;厢泉醒来,事情败露,还会有人回到庸城府衙。   若青衣奇盗执意偷窃,就会知道夜长梦多,必须在有人回来或者发现之前,速速行动。乾清顿感心慌,一刻也不能耽误!现在庸城府衙就如同个空城,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可是自己能做什么?叫人来不及,而且官府人马各有任务,根本调动不了多少;找自家下人?不现实,况且人多容易打草惊蛇。乾清无奈的倚靠着月桂树,难道坐以待毙?现在,自己是全城唯一有时间阻止青衣奇盗的人,怎能任他胡作非为。但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付身手非凡的江洋大盗!   一片茫然之时,他偶然看见了树下的雕花木箱。他记得下午来过这里,那时候这个箱子就在。做工精致,体积大,上面有古老的花纹。乾清细看,这才觉得此箱分外眼熟。   这是他自家的箱子。本应放在书房里,存放常年不看的书籍。   乾清想起夏至的话,似乎看见厢泉在清晨抱着个大箱子出门了……   他端起箱子,感觉不重,里面似乎放了分量挺轻的东西。箱子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味,便借着月光,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他的柘木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我早就发了,居然说我审核不过,开玩笑!又没有敏感词,晋江抽了??不过是描写了一下青衣奇盗而已而已而已而已而已而已啊!难道明天要直接上第二十九章?!晋江你给我把阿泉吐出来QAQ你吐出来!!   ☆、第二十八章 青衣奇盗   夏乾清的父亲早年在洛阳拜了赫赫有名的邵先生为师,即厢泉的师父邵雍。那时邵雍还年轻,而乾清的父亲更加年轻。他不务正业,对象数、算卦之类颇感兴趣,故而拜师。然而之后不久就弃之不学,反而开始从商,创下万贯家业,几十年后,竟成了江南有首富。   在这个尚文的年代,文人辈出,江浙一带尤甚,风流才子数不胜数。乾清纵然受过良好教育,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都略知一二,但他不感兴趣,资质甚佳却碌碌无为。   乾清天资聪颖,却终日不求上进,不理家业。夏母时常抱怨,自己的儿子是个典型的败家子。从另一面来说,他为人倒是正直,好奇心旺盛,也敢于冒险。若说技能,当属射箭为上乘。   夏家,家大业大,乾清用得起好的弓箭,请的起好的师傅。射箭作为孩子唯一的正经爱好,所以父母起初对并不反对,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乾清天资甚高,又感兴趣,久而久之,夏乾清的箭术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然而他没有实战经验,随着西北战事愈演愈烈,乾清也“蠢蠢欲动”,父母自然不肯让独子有这种念头,遂禁止他再携弓狩猎。   乾清没有办法,只好在自家的院子里引弓射箭,白日去射落柳叶或者杏花,或者让弓箭没入石墙。   即便是这样足不出户,他的技艺却越来越精湛。   《战国策》有云: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百步之外可射落杨柳的叶子,即百步穿杨。而描写飞将军李广“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则体现了其射箭的力度。   乾清都可以做到。   此时,乾清背着弓箭,悄悄的从庸城府衙远处的小巷子里绕回客栈。他观察过庸城府衙四周,只有这家风水客栈位置最好。   而整个客栈之中,视野最好的房间,就是厢泉住的房间。   另一间房的视野也不错,在厢泉房间的隔壁。乾清自然选择厢泉所住之地了。   他摸黑进了客栈,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周遭一片漆黑。那个矮个子尖声小二不知道跑哪去了,乾清也不想进惊动任何人,便轻手轻脚的踩着楼梯溜上了二楼,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还是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乾清上前,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窥探着外面。清幽的月光瞬间照进房间,从窗户缝一下子洒在桌子上,幽幽的照着桌上的一盏小油灯和装茶的葫芦。   今日风大,而此时却减小了不少。而且这房子的朝向正好背风,乾清庆幸这天时地利,否则窗户一下被风吹开,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听着呼呼风声却听不见蝉鸣。蝉似乎真的在一夜之间死绝了。眼下已是秋日,这样寂静的夜晚令人感到丝丝凉意。乾清有些惊慌恐。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庸城府衙的整个院子,月华如水,庭下如积水空明,然而树影交错遮住月光,院子里倒是不亮堂了,唯有树影轻轻晃动。   没有任何异常。偶尔有几盏零零星星的灯火飘过,那是杨府尹的家丁而非守卫。   乾清远望,城里的烟雾不断,灯火却在逐渐熄灭。他知道,兴许是大人下了什么命令,如果再燃灯火招来狸猫,怕是这风大火势更加难以控制,故而全城灭灯。   所有人都认为青衣奇盗向西街逃跑,全城点灯无甚用处。   看着全城一点点暗下来,有种被黑色侵蚀而不见天日之感。乾清顿觉呼吸急促,双手微颤。   庸城府衙附近没什么人,可远见西街却灯火通明——烟花巷子,那是离庸城府衙最远的街道,夜夜笙箫。不知赵大人他们进展如何?只怕是竹篮打水。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的,庸城府衙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嘀咕,莫非自己想错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弓,是柘木所制,漆的光亮却无装饰,乍一看只是普通的弓。然而柘木的弓身坚硬,水牛角贴于弓臂内侧,将极好的牛脊筋腱用黄鱼鳔制胶粘合才得此弓。看似普通的组合,实际上却是杀人的恶魔。   乾清手有些颤抖,他不打算杀了青衣奇盗——杀人,这一点他想都不想,只希望射中青衣奇盗的腿,如此行动不便,定可以擒获。   他能射中吗?   月朗而风不清,秋月惨白,映着乾清的脸和那皎月同色,嘴唇也是苍白,显得鼻子英挺,脸的棱角更加分明。他虽然恐惧却不失了英气。   无论结果如何,就在这一箭了。如此重要的任务非他夏乾清莫属。   突然,庸城府衙门口的灯灭了。那里距离他很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正在乾清凝神屏息观望之际,却见另一盏灯也灭了。   乾清顿觉得奇怪。灯火的位置在庸城府衙的正门口,灯火灭的诡异,悄无声音,似乎是自然被什么人熄掉的。每一盏灯火都是家丁在提着的,如此熄灭,必有蹊跷。   接着,又一盏灯火灭了,整个庸城府衙的大门到院子那里一片漆黑。   乾清纳闷,出了什么事了?   府衙的院子十分古老,同石灯一样是魏晋时期的。院里石灯的火没灭,一直燃着,一个个小亭子般,乾清视力好,甚至看的清上面的莲花纹饰。此时就在石灯旁边,一个灰色衣衫的家丁提着白灯笼,似乎在做常规巡查,灯火正好照在家丁脸上。   就在那一瞬,乾清赫然发现树上有个黑影,就在家丁身后。他心里一惊,只见那黑影迅速跳下,无声无息的一掌劈在家丁的后脑。   乾清暗暗低声惊呼,那家丁立刻倒下了,黑影迅速用手帕捂住家丁口鼻,一手托住灯笼——动作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片刻之后,那人吹熄了家丁手中的灯笼,随即把人拖到草丛里。   那黑影的手法之快,乾清几乎看不清,却见那黑影隐到树林里去了。   眼看府衙后院还剩最后一个家丁。他提着灯笼慢悠悠的走着,浑然不知自己是庸城府衙唯一一个还在巡视的人。而府衙的四周街道再无他人守卫了。   乾清心里暗道大事不妙,却见那黑影突然冒出,如同鬼魅一般落在了最后一名家丁身后。   瞬间,那名家丁倒地。那黑影手法之快,同刚才如出一辙。这里是距离乾清最近的地方,那灯笼掉到地上的咣当声乾清都听得清楚。   在灯火的照耀下,那黑影不再是黑影。   乾清看的一清二楚。那是一个穿着青黑色衣服的人。   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他的大半个脸被面巾蒙住,额前碎发挡光导致乾清看不清他的眉眼。未梳发髻,只是拿青黑色的带子略微系上,如此行动倒是方便;他也没有带着弓弩,只带着佩剑,然而剑鞘上没有图腾,此外没有多带别的东西。   此人仿佛是来自黑夜,此时正站在那棵桃花树下,青黑色的衣裳质地柔软,似乎是黑影与落叶交织而成的产物,在秋分吹拂下轻扬,与月光完美的揉合,从而构成了一幅令乾清终身难忘的画面。   敏捷的身手,乌黑的头发,乾清异常吃惊,名扬天下的青衣奇盗居然这么年轻。   他的手微微颤抖,架起了柘木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另一位房客      青衣奇盗蒙面而行,如同鬼魅一般无声的在府衙走动着。   迄今为止看青衣奇盗真容之人,恐怕只有他夏乾清了。乾清紧张之心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略微探探脑袋,想看真切一些。现在不多看看,以后可看不见了——连当今圣上也难见青衣奇盗真容啊!   整个庸城府衙没有人再点灯笼,高大的树木在月光的照射下投射斑驳树影,此外,唯有院子里的几盏石灯还燃得明亮。青衣奇盗堂而皇之的从正门到走到后门,从阴暗走到光亮,根本无人阻拦。   乾清暗忖,他捂人口鼻的手帕上不知道沾了什么药物,兴许和上次迷晕吹雪的药物一样。   风起云动,天相又变。   风吹的窗户扇动来动去,吱吱响动,空气中略有潮湿的泥土气味。乾清知道天气变化无常,也许又快要下雨。他顺手拎起桌上的葫芦卡在窗户边上,这样窗户就始终敞开而不会突然闭合。箭在弦上,而乾清不敢点灯,借着月光瞄准院子。   他必须选好放箭的瞬间——天空不可有乌云遮月,青衣奇盗必须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人箭之间不能有树林遮挡。   乾清屏息看着,等待着时机。却见青衣奇盗跑到了院子角落口水缸那里。   乾清心里一惊,缓缓放下弓弦,这才想起那水缸的问题!   按照两位大人的说法,水缸是易厢泉用来装水防火的。厢泉早上亲自让人送来一缸水,下午送来三缸水——而这下午三缸无疑是青衣奇盗送来的。三缸中的两缸装满了蚂蚁,已经破掉了;那么,还剩下一只水缸。   那是一缸盐水啊!乾清亲自打开过的。   乾清眼看着青衣奇盗掀开水缸盖子,把不远处的犀骨集中,一捧捧的扔到了水缸里。   乾清心里一凉,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一种古老的辨识物品的方法。   同样大小的铁块与木头扔到水中,一个下沉一个上浮。换做犀骨,也是同样的道理。厢泉在做仿冒品的时候并没有细细称重,只是用差不多的材质骨头仿照了大小形态,密度自然就有差异。   使用密度来辨别真伪,青衣奇盗的方法就这么简单。用石头和鸡蛋比喻,人们将同样大小的石头与鸡蛋放入水中,二者都会下沉;但如果放入一定浓度的盐水中,鸡蛋就会上浮,而石头依然下沉。这与犀骨的道理相仿,真品赝品沉浮情况有异,方能辨别真伪。   乾清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在昨夜问过厢泉,若把真品赝品投入水中,会不会一个上浮一个下沉?厢泉的回答是,他试过,全部下沉。   乾清就此知道,这关于密度的一点,厢泉绝对已经想过。只是犀骨的质量极小,体积相似,材质相仿,所以密度根本就不会差别太大。正是因为这种差别过于微小,厢泉才只用清水来简单排除密度辨识的可能。   清水不可辨,而盐水可辨。乾清觉得奇怪的正是这一点,盐水的密度鉴别,有个致命的弊端。   若一缸水放入一勺盐,真品赝品都无法浮起来;如果一缸水加入一缸盐,真品赝品就都会浮起来——盐、水的比例决定着盐水浓度。真假犀骨的密度相差无几,要想辨别,必须让盐水的浓度极度精确,才会造成万根下沉,两根上浮的现象。   所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青衣奇盗根本就无法事先预知能筛选犀骨的盐水的比例。多加几勺,会出问题的。乾清用脑袋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成功。   乾清冷笑一声,抬起弓箭。他还以为青衣奇盗有多高明。   青衣奇盗每次把一捧筷子扔进水缸之后,会看一会,有没有真品浮上来,再去抱下一捧。忽然,他停滞一下,似乎已经“鉴别”出了一根,从水缸里捞起揣在了怀里。   乾清有点惶恐了,这怎么可能呢?   乾清不知真假,也不管真假。他只是等待放箭的机会。水缸在角落,而角落幽暗难以放箭。犀骨是堆满整个院子的,水缸在东边角落里,乾清看着,等到青衣奇盗把犀骨收到最后几捧时再放箭。那里在西边的角落,除了一棵银杏之外没有什么遮挡,而且光线也好。   就在此时,风突然吹动,窗户嘎吱一声吹开了。这一晃动,葫芦翻滚了一下,塞子掉了下来,葫芦里的茶水滴到了窗檐,顺着外头的墙哗啦啦的流了下去。   这一下声音可不小,若有人在这几丈之内绝对听得一清二楚。乾清慌忙把葫芦扶起来,塞上塞子,拉回窗户,再拿起桌上的油灯别在窗户下面。乾清下意识的望了青衣奇盗一眼,还好距离远,风声大,青衣奇盗不可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默念老天保佑,又架起弓箭。青衣奇盗已经把庸城府衙院子里的大半部分犀骨收进了水缸。乾清拉紧了弓弦,心里一阵兴奋,他快要走到那棵银杏树那里了。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可是青衣奇盗却慢下来了。这一次,他在水缸那里看了许久,终于捞起一根犀骨放到怀里。乾清愣住了,暗叫不好——两根犀骨已全都找出,或者说,青衣奇盗自己认为全部找出了。不论青衣奇盗拿到的是否是真品,他都会立刻打道回府。一切就完了!   青衣奇盗的速度快,拿到东西绝不久留!   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管它光线好不好!   乾清高度紧张,平定气息,弓箭回拉,两指猛然松开,“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这一下太快了,乾清从头皮到手臂都感到一阵发麻,只见箭从青衣奇盗的左腿上擦了过去,乾清暗自懊恼——今日有风,他本来是想射穿过他的腿,这样便无法行动,再向右偏离一点就好了!   青衣奇盗立刻闪去,说是迟那时快,乾清当机立断再发一箭!又是“咻”的一声,箭已离弦,弓弦还在颤抖,箭却一下射入了青衣奇盗的左腿!   乾清大喜,这第二箭不能说正中,却也达到了目的。青衣奇盗发出不大的□□声,迅速躬下身子,拖着腿退到阴影里,留下一小摊血迹。乾清脑袋嗡嗡作响,青衣奇盗跑不了!他太激动,以致没有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   那是人走过的声音。   乾清背着弓箭,迅速向外跑去,他欣喜若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衣奇盗要落网了!真的要落网了!夏乾清终于扬眉吐气了!   乾清脑袋一热,踏出房门。   就在这一刹那,角落窜出个黑影来。   乾清什么也没看清,还不知所以的往前狂奔!瞬间,他脑后被什么东西猛打了一下。乾清眼前一片漆黑,霎时间便没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西街   与此同时,赵大人一行仍然在西街。   与之前庸城府衙的安静诡异形成对比,西街一派热闹之景。青楼女子皆是一袭长裙,颜色艳丽,身着抹胸配以罗纱,也有穿着窄袖短衣,都镶着金边,有的穿着刺绣褙子。江南女子多是娇小玲珑,声音也轻柔,并不似汴京的青楼女子一般热烈,而是燕语呢喃,如春雨过后润如酥,让人心神安宁。一群群女子飘过,整个街道似有神仙过市,嬉笑声令人心神荡漾,丝竹管弦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江南多才子,也多名妓。江南女子温润有礼,能歌善舞。烟花之地倒能令人感觉身心愉悦,不再为白日琐事而烦心,享受江南夜晚带来的安宁。   赵大人很少下江南,这青楼之地更是没来过。原来以为不过实是一群俗脂庸粉,或是一群无视王法的泼妇,在街道上肆意撒泼,却不曾料到这种安宁景象。   若不是大家都看见青衣奇盗往这边跑来,谁也不相信这种地方竟然藏这个大盗。   守卫一路追来,只见那青黑色的影子一闪,就躲进了这灯火通明的街道了。所有守卫都觉得,青衣奇盗跑到了这条街道,藏匿在某个阁子里。   西街的青楼、酒肆、赌坊倒是不少,个个修的富丽堂皇,也有这个时代特有的彩楼欢门,其上大多是花鸟图案。满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装饰着丝绸缎子。   方千是追在前头的,他一脸紧张,快速的追赶,谁知刚踏进西街,却被一名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女子用手中小扇拦下了。女子看见方千一身武者打扮,倒是不惧,盈盈一笑招来几名小厮。   “敢问官爷到此地何事?”黄衣女子声音如同三月黄鹂,罗扇掩面,微微行礼。   守卫本来紧张的心情却一下子被这抹鹅黄冲淡了。他们武艺高强,却碰见突然冒出的青楼女子,竟不知如何是好。方千在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而此后的守卫也跟了来。女子见状,与旁边的小厮摆摆手,小厮就跑开了,进了阁子里。   方千定了定心神,知道时间不可耽误,遂上前问道:“敢问姑娘,可有穿青黑衣服的人跑来这里?”   鹅黄女子咯咯的笑了,轻启红唇:“不知官爷说的哪位青黑衣服的人?这里向来客人多,奴家哪里都记得。更何况——”   赵大人过来,一下拦住方千,双眸闪亮,威严道:“麻烦你让开,我们要进去搜,官家办事,你胆敢阻拦?”   鹅黄先是轻轻扫了赵大人一眼——她的目光是那样淡,那样不经意,也缺了青楼女子应有的柔媚。女子调笑着,却又不失礼节道:“大人您可是折煞奴家了,这小小的西街做的本分生意,今儿因为城禁的缘故,客人本就不多,哪里会有什么可疑人来?奴家可是什么都没看见。”   赵大人刚要发火,方千赶紧说道:“姑娘行个方便,我们这是朝廷大案,拖久了怕是姑娘担待不起。”   鹅黄衣服姑娘黑水银般的眼睛一转,看着赵大人道:“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地位?今日这场子被另一位大人包下来了,不是奴家不让搜,实在是怕扫了那位大人的雅兴。”   见守卫按捺不住,鹅黄女子也安抚道:“各位不要急,我先派人报上一声,街里是归水娘管的,稍安勿躁。”她轻语慢言,是京城口音。   赵大人脸色越发难看,眼神示意方千,不要废话,直接搜!   方千意会,杨府尹见机慌忙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大家好好商量……”   “哟!听着音儿,这不是杨府尹么?今儿得空,来我们这小地方,也不怕折了您飞黄腾达的官气儿!”   这声音从不远的楼上传来,婉转圆润,虽略带嘲讽却又如此顺耳,如同丝线一般从楼上抛下,轻轻的抚在别人的脸上。   众人皆往楼上望去,却见不见人,隐隐可见一袭水红色纱衣,原来一直在楼上的琉璃珠帘后头望着,只是一闪,飘到楼下来了。   不知为何,赵大人心里一凉。   鹅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到底是水娘撑得起场面,众位官家还是跟她说吧,奴家不打扰各位雅兴。”说罢,她笑着退到楼里去了。   赵大人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谁如此无礼?”   杨府尹低声道:“听这声,就是水娘了,西街都归她管。这女子当真不好惹,大人您还是……”   “哟,杨府尹平日里不是官架子不小么,今儿这是怎么了?”只见一女子袅袅婷婷的走来。杨府尹立刻闭了嘴。   水红罗纱,配以深水红色百褶长裙,金丝绣边缀着不大的珍珠,细小却有光泽,无珠光宝气之势,颇具赏心悦目之感。腰间有一玉环,甚是通透,而玉环下面又缀着一块极好的翡翠。头上并无太多金银头饰,倒是簪着一朵黄花,傍边衬着几朵细碎的花瓣。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曹植的形容此时竟然变得如此贴切。此女与其它的青楼女子相比,年龄不小,却又多出一些风韵之态,成熟干练。眉眼略上挑,见其外貌必是精于世故。纤手一起,握住玉柄小扇,那指甲被凤仙花和千层红染过,多了几分妖艳之色。   女子笑了,笑的成熟妩媚,却又隐隐透露出凉意。她摇着手中的青白扇子,指节发白,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却有力度,一下一下扇着,仿佛把一切都抓在手中。   这种女人,说好听了是烟花巷子的管事,说难听了,就是老鸨。   赵大人冷笑一声,他向来不把这种女人放在眼里,随即冷声道:“让开,我们要搜查。”   女人先是没说话。她还是笑着,扫了一眼杨府尹、方千和一干侍卫,最后目光落在赵大人身上。   赵大人一身倒是好料子,黑色锦衣气势是有的,但是不奢华。他纵然器宇轩昂,却不似杨府尹那般富态,一身正气却又两袖清风,不像个大官。   如此,水娘不屑的笑了。   “恕奴家照顾不周,这城禁几日,场子都被官家包起来了,奴家也不好说什么,”水娘笑着,语气生硬,“怕是官爷也累了,不妨早些回去休息。”   杨府尹气急:“放肆!什么官家人,赵大人难道不是京城官家?大人办案,容不得你个妇道人家造次!”   水娘冷眼,轻轻摸着手玉柄扇子道:“杨府尹言重了。京城?官家自然都是京城来的。小女子浅薄,不知这辅国将军与阁下这……提刑相比,是不是位高权重呢?”   杨府尹一听辅国将军,胖胖的脸都皱成一团,惊道:“此话怎讲?”   众人皆沉默了,赵大人朝不远处的阁子望去,脸上一片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将军   水娘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盈盈一笑:“奴家若是没有弄错,这辅国将军再往上,恐怕也没有几人了。”   众人一阵沉默。本朝虽重文人,而因西北战事吃紧,武官也分外重要。尤其是这种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物,脾气暴躁不说,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事情就难办了。   好在此人手上没有兵权,但也是地位极重。全城抓捕青衣奇盗而辅国将军在此却不露声色。躲在这种地方,说是行事低调,实则也怕起事端。   水娘自是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便朝远处的西阁望去,笑道:“我看这辅国将军也并未休息,这也倒还好,水娘替大家陪个不是,这是也就过了,”说罢,她媚眼一瞪,朝赵大人望去,“大人觉得这样可好?”   赵大人面无表情。街上灯火荧荧,但他的黑衣却未染上任何流光色彩。静默片刻,他以波澜不惊的口吻问道:“辅国将军可是冯大人?他为何在此?”   水娘不悦:“将军出游至此,在园子里饮酒,误了出城时日这才留宿。我看这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遣散队伍,早早回府吧。”   杨府尹想给找个台阶下,接话道:“说的是,这西街看来搜不出什么,既然大将军在此,那青衣奇盗也不敢造次,我们还是早些——”   话音未落,赵大人一个手势将其打断,明显不卖他这个人情:“准备搜街,我先去拜会将军。”   水娘没想到赵大人会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后嘴角上挑,冷哼一声:“大人,您可想清楚了,那可是辅国——”   “不必多言,此街必搜。”赵大人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向西楼大步走去。水娘一急,挑起裙摆想跟在后面,却被赵大人拦住:“其它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我与将军谈完再说。”   水娘无奈,眼睁睁看着赵大人步入西楼。这赵大人一进去,就遣散了楼内的几名侍女与舞姬。   水娘双眼一眯,恶狠狠的对小厮说:“给我看好了,有什么动静赶紧进去。”   鹅黄衣服女子上前,柔声问道:“姐姐这是为何?”   水娘转身道:“你可没见到,不知道辅国将军的脾气。武将出身之人脾气大的很,这要闹起来,不得砸了我的场子!”   水娘话刚落,就是一阵沉默。方千一直望着楼上,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想着什么。月光轻柔的洒在他脸上,似乎覆了层轻纱,遮住了他的细微表情。杨府尹低着头来回踱步,他也觉得自己窝囊,整张脸都没在阴影里。他本身就胖,这一趟跑来更是大汗淋淋,也没有女子愿意递个帕子。只有那鹅黄女子默不作声的递过去,随后摇着扇子,并未吱声。   杨府尹道谢而抬起眼,似乎想找点话题拉拉关系,冲鹅黄衣裳女子道:“以前从未见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水娘闻言双目瞪住,没好气的道:“哟,这西街还有杨府尹不认识的姑娘?”   杨府尹尴尬异常,鹅黄女子连忙笑道:“小女子的名字,与这罗纱的颜色一样,就叫鹅黄,京城人士。来庸城看望旧识,不曾见过大人,在此有礼了。”   她躬身行礼,大方得体,毫不做作。   杨府尹笑道:“不必多礼,这可是好名字,不过,是‘此花莫遣俗人看,新染鹅黄色未乾’的鹅黄,还是那娥皇女英的娥皇?”   鹅黄笑道:“前者。何来娥皇女英一说?出身相貌自然比不得她们。”   水娘白了杨府尹一眼:“杨府尹这话真是玩笑了。说起颜色,不要说鹅黄了,这红花绿柳,莺莺燕燕的,杨府尹能记得多少?纵使记得,也是因为大人您常来的缘故,您说是不是?”   鹅黄扯了水娘袖子,而水娘似乎喝多了酒,醉醺醺的。   杨府尹气结:“水娘,你……”   水娘面色微红猛然转身,站都不稳,望向方千:“要说这方统领,以前不也常来么?就在几年前,就差住在这儿了,最近是怎么了?哟,看方统领脸色可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进去歇歇?”   方千看着最远处几处破败的阁子,不动声色,脸色极差,半天才吐出“年幼无知”四字,轻若游丝。   水娘啧啧一声:“看来这杨府尹也是年幼无知了?”   杨府尹脸色铁青,胖手指着水娘大声道:“水娘,你在庸城这么多年,今天是怎么了?如今还想不想做生意?”   水娘沉着脸,也不给他面子,怒道:“我今日的确喝多了一些,可我句句实话,要说你们男人,那可真是——”   “姐姐怕是真喝多了,来,去亭子里坐坐,醒醒酒。”鹅黄立即扶起水娘到不远处的亭子坐下,远离众人。   所有人都在西街口等着,等赵大人谈完归来。水娘与鹅黄在亭子里吹风。   水娘一到没人处便换了那娇纵的表情,面如木,呆呆的看着远处。   远处就是黑湖,因到了夜晚这里过于漆黑以致夜色湖水融为一体,故此得名。黑湖的一部分被围在一座小院子里,见不得全景。院子里的树木偶尔能探出几个枝桠来,如此望去,能看到零星树枝和一座破旧的楼。   “鹅黄,今天的事儿你怎么看?”水娘盯着亭子远处的黑湖,斜倚着亭柱子。   鹅黄蹙眉:“依我看,这绝对是姐姐的不是。这些当官的再怎么不对,姐姐也不能句句挑刺,这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水娘轻揉额头:“我说得怎么不对?你别看都是官,这冯将军在,他赵大人区区一个提刑,怎么惹得起?这出来视察的官儿,也有高低之分。纵使真的品级相当,那官气儿也不同。”   鹅黄问道:“何来官气一说?”   水娘道:“做官,有的是靠科举,有才气的可做官;有的是权势,也就是家世;有的是靠战功,一兵一卒打出来的。都是官,有清官,有贪官。你在京城,朝廷的风云变幻无常,自然比我懂得多,这拉帮结派的事儿,两袖清风的人自然不愿沾染,如此又怎能位居高位?我看那赵大人,纵使真是高官,一脸正气,衣着朴素,怕是难以做久。这年头,不贪、不拉帮结伙,准没前途。”   鹅黄刚要说话,却被水娘打断。水娘语调冰冷,目光亦是如秋霜般寒凉:“你且等着,这赵大人迟早要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坠楼   鹅黄闻言,双目微瞪:“听声音,像是西楼什么东西碎了,那是辅国将军住处。别让小厮进去,姐姐也别进去了,我进去看看,是不是大人脾气不好,起了争执,摔了东西。”   水娘冷笑道:“起了争执又怎样!大不了不做这生意了!几年前西街出事,我就——”   鹅黄双眉一蹙:“几年前的事我有所耳闻,那……不是意外吗?”   “那年正月十五,本来好好的……碧玺,碧玺就这么没了!呵,当年我盘下西街,就请算卦的来看过风水,结果呢?说西街风水不好,尤其是这片湖,”水娘冷眉一挑,修长的手指狠狠的戳了戳黑湖,似乎要把夜幕戳破,“我偏偏不信!硬要在这里建窑子!结果碧玺就出了事,你说,是不是我的错?”   水娘一番醉言,鹅黄根本没听懂。   几年前,西街出过意外,离奇至极,轰动一时。不过事件已经平息,再无人谈起。鹅黄耳闻此事,却没有听过水娘细讲。   “我不信鬼神,只信善恶轮回,只是可怜了碧玺……”   水娘胡言乱语,时哭时笑。   “姐姐胡说什么,”鹅黄双眉一蹙,有些责备,“旧事莫提,好好生活下去才是对的。”   水娘葱白的手狠狠攥紧罗纱,凄凉的笑着:“这几年梦里,我睁眼闭眼都是碧玺……”她闭起了双目,良久睁开,幽幽看着鹅黄道:“你我相识数年,深知我的性子。呵,出了事,我表面撑得住,可实际上呢?你不同,你不同……”   水娘看了鹅黄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亦有疑虑。   “鹅黄妹妹……你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年你我不在同地,我知道你有事瞒我,不过,也无所谓了。”   鹅黄不动生色,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她站在黑湖边上,灯影摇晃,好似一尊玉石像,端庄,疏离,淡漠。她只是扶起水娘,轻笑一声:“姐姐喝醉了,我们还是去西楼看看为妙。”   二人心中各怀心思,搀扶着到了西楼口。杨府尹也正过来。一行人聚集在西楼门口,屏息以待。   西楼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赵大人面无表情,缓缓的走出来。   杨府尹忙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刚刚是什么东西碎了?”   赵大人答道:“无妨,一个茶杯摔碎了。冯将军要休息,不必打扰将军了,我们准备搜街。”   他再无他话,只是从容的关上的雕花木门,下了台阶,就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   水娘双颊透着醉酒的红晕,微微诧异:“当真搜街?将军同意了?刚才的茶杯怎么破的?”   赵大人没答话,看也不看她,转身对方千道:“好在西街封锁了,耽误时间真是不妙,快准备搜,每一处都不要放过,兴许来得及。”   赵大人一顿,瞧了瞧方千的脸色,轻叹一声:“看方统领面色不好,今日守卫也是劳累不堪,搜过之后早点歇息。估计今夜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是要搜的。而且,明日还要搜城。”   方千轻轻颔首,水娘却不悦道:“要搜可以,有个小楼你们不要搜了,有病人,病的非常严重,最好不要——”   “越是这种房间,越要搜。小心点便是,不会太过打扰。方统领,你还在等什么?”赵大人冷漠的言语,令周遭都染了寒气。   水娘要争辩,杨府尹打圆场道:“罢了,不打扰病人便是,是哪间房子?”   “望穿楼。”   水娘指了指不远处,有个很高的楼,破旧的很,就在黑湖湖畔。   整个西街毗邻黑湖,而黑湖的一半又被围墙围起来。围墙围出一个独特的小院子,“望穿楼”便伫立于此。它处在西街的边缘,面朝着湖水。   杨府尹见气氛不妙,玩笑道:“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好名字,好名字!”   他干笑几声,却是无人应答。   水娘冷笑道:“哟,杨府尹不记得了?望穿楼当年出过事。碧玺失踪,你不记得了?”   赵大人闻言,双目一凌:“怎么回事?”   “是宗陈年悬案,”杨府尹擦擦额间的汗水,“望穿楼丢了一个姑娘。”   青楼丢了一个姑娘,这也叫案子?   赵大人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还有几人住在那里?”   水娘嚷道:“现在楼里就住着一个姑娘,叫红信。她身体不好,你们要搜我也是没办法。但你们若还顾念着自己的富贵命,就不能进屋去,那姑娘有肺痨!院子也锁了,一定要搜就去拿钥匙吧,死了我也管不着。哼!可是我们以前的头牌,虽然没做几天,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大官!”   赵大人没有理会。杨府尹低头沉默,方千背对众人,一动不动。   水娘酒劲上来,不管有人听不听,还在嚷,头上的簪花即将掉落,鹅黄拉她不住,只听得她语无伦次大声骂道:“你们可别扰了姑娘!青楼的姑娘也是人!她今天还得看病呢!我看你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哼,你们这群——咦?怎么回事?”   水娘望着房子,面色突然由红晕变得苍白,簪花“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众人本来有部分是背对着房子的,看到水娘如此面色变化,就转过身来,望向那破旧的房子。   破旧房子的二楼,站着个人。那似乎是个女子,看不清她的五官,似乎戴了面纱。她并未挽起头发,黑发飘飘,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衣服,站在破旧的窗台边上,面朝着一片黑色的湖水,似乎在凝望什么。   她美丽。身段美丽,身上的衣裳也美丽。那一身火红,如同黑夜中灿烂的火球,绚烂的燃烧。   她身体微微探出栏杆。   “红、红信……怎么站在——她干什么?那会掉下去的呀!”水娘喃喃的叫道,却在这一刹那,那姑娘纵身一跃,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是物体落水的声音!   众人都吓愣了,几名女子尖叫一声,水娘瞬间脸色一白,喉咙哽住,一下昏了过去!   赵大人瞪大双目,脸色铁青。   “快去!快去湖里救人!都杵在这里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水妖   庸城最混乱的一夜已经过去。   清晨已至,一缕阳光照在了乾清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头要裂开来,伸出手来,缓缓扶墙而站。阳光从窗户缝隙洒进屋子,乾清眯起了眼,看清了四周。   他还在客栈。这里是厢泉的房间,东西都在,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   乾清揉了揉脑袋,觉得后脑肿了起来。自己昨夜引弓射中了青衣奇盗,跑出了房间,随后……不太记得了。   他觉得一阵晕眩,有些反胃,晕晕乎乎的下楼。客栈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是庸城的清晨,远处还有烟没有灭。露华朝未晞,只令人觉得阴凉。天空灰色与乳白色相融,没有朝霞显得阴沉沉的。街上几乎无人,残灯明市井,晓色可辨楼台。   乾清拖着步子勉强走着,想要走到医馆。他如同在梦中行走,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医馆的破旧木门。而门神颜色也快褪去了,显得破败不堪。   他疲惫的敲了敲门,铜铃叮当作响。   “夏公子来了,正巧,易公子刚醒。”曲泽疲惫,却笑着来开门。   晨光洒下,她眯了一会眼睛,睫毛颤颤的,这才看清乾清。   乾清眉头一皱,晕晕乎乎道:“醒了是好事,只是小泽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曲泽摇头:“无碍。我一直照顾易公子,晚间视力极差,也看的不是很清楚……夏公子你知道吗?昨日西街闹腾一夜,我家先生也没回来。外面天凉露重,进来说吧。”   乾清觉得一阵头晕,但是忍住没告诉曲泽自己受伤之事。曲泽把他带进内室,乾清看着床铺,发现厢泉坐在床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曲泽上了茶,用的仍然是那套干净简单的白瓷茶具。乾清知道,那是医馆最好的茶具了。茶依旧是铁观音,清香隐隐飘来,是新茶。城禁了,买到新茶不容易。也不知她如何费力才弄来的。   厢泉看了一眼乾清,没说话,却转身望向曲泽,微笑道:“昨日辛苦姑娘了,我感激不尽。现在乾清来了,姑娘可以歇歇,劳烦了。”   乾清冲曲泽点点头,她也没多说什么,疲惫的走开了。   熹微的晨光照进屋子,窗外安静得只能听见清晨的鸟啼。庸城不知不觉的迎接城禁第五日的清晨,平和至极,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厢泉淡然看着乾清,微微有些诧异:“你头部受伤了。”   乾清顺势滑在了榆木椅子上,仰面朝天苦笑道:“你不是大夫,这望诊的功力却不小。我头部的确是受伤了,还好不重。”   厢泉摇头:“重与不重不是你说了算的。上星先生不在,我也无法行动,待回来——”   “你无法行动?什么意思?”   “下肢麻痹,”厢泉略掀开衣摆,“醒了以后就没什么感觉了,脚上有伤,最好不要乱动。”   乾清担忧的看了一眼,沉声道:“那青衣奇盗当真不好对付。”   厢泉笑了:“连你这瘟神夏公子都觉得他难对付,可见那是什么样的角色。”   乾清不理,只是大口喝茶,顿觉精神回来几分,这才觉得自己昏沉的原因,不是伤口作祟,只是休息不够。   于是乾清舒了一口气,开始将昨日情况详细讲述一遍。他吐沫星子横飞,没完没了的说着,生怕遗漏任何细节。乾清的记忆力极好,什么人说的什么话,乃至旁人的动作神态,甚至昨日的天气都讲述的一清二楚。乾清绘声绘色,也不觉得头晕了。而厢泉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看着窗外。   窗台上有些杂乱,不知堆积了什么细小的杂物。   “喂,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乾清没好气的说,“我为了这件事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可是你却没有把一切告诉我!如果不是我昨日这么聪明,这么机灵,能猛然醒悟,我就不会射中青衣奇盗!”   厢泉没有说话,不知看着什么呢。   乾清见他不动,继续说道:“这下案子就快结束了——让官府全城搜索,谁腿上受了箭伤。庸城在几日内解禁,不待开城之日必会找到疑犯,那贼人跑不了!你是怎么想的?等等,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晕倒的?还有——”   厢泉依旧沉默着,仍然看着窗外。窗户微微透着光,这是一种属于江南的光线,是秋日清晨的光芒,温婉又温暖。乾清觉得自己浮躁的心突然静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什么。   乾清喃喃:“对、对了!有人……有人从背后打了我,可这人是谁?青衣奇盗明明受了箭伤……怎么还能跑到我身后打我?”   乾清想着,觉得又有些晕眩,便喝了口茶水,觉得整个事件混乱而没有条理,根本令人琢磨不透。   “窗户纸而已,一捅就破。”厢泉突然说道。这家伙突然发声,乾清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厢泉又面无表情道:“你一夜未归,夏夫人派谷雨来寻了,就在天刚亮的时候。”   乾清打了个哈欠:“寻便寻,无所谓。”   “谷雨不仅仅是来寻你的,而且带来了最新消息,”厢泉顿了一下,那表情像块会说话的木头,“西街出事了。否则上星先生出去看诊,怎么会现在还未归来?”   二人谁都没注意到,门外的地板微微响了一下。   乾清笑道:“不出事那才叫见鬼,昨天这么多人追过去——”   “这么多人?呵,你是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就在要搜查之时,赵大人他们亲眼见到一个女子从楼上跳下来,哗啦一声跳到了黑湖里。”   乾清挑眉:“有人寻死?是谁?青楼的女子?”   “那女子身患顽疾,上星先生前去就是去给她看病,结果他刚到西街,就出事了。”   乾清无所谓,捧起茶杯想再喝一口:“烟花女子自尽常有,这几年前——”   乾清说到这,脸色突然变了,端着茶的手颤抖一下,溅出些许茶水。   他想起来了!   厢泉见状,一下笑了,继续说道:“对了,这就对了。谷雨说起此事,也是这个吓傻表情。”   乾清面对调侃却一言不发,只是让他说下去。厢泉微笑道:“那女子自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一下子就跳了下去,落水声也是听的一清二楚的,只是……”   “只是找不到尸体,”乾清烦躁的单手撑住脑袋,“无论派多少人,无论怎么搜,到找不到那跳湖的女子,对不对?谷雨恐惧也是有道理的,这件事发生过,就在几年之前,就是西街,就是黑湖!”   门外发出“哗啦”一声。只见曲泽站在门外面,脸色苍白,脚下是打碎的盘子,还有掉落的点心。   “是水妖。”小泽面无血色,嘴唇动了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悬案   乾清想起身帮她捡起碎盘子,却无力起身,于是叹气道:“女孩子就信这些东西,和谷雨一个样。鬼神从来都是假的,不信你问你易公子。他一个算命先生,见过鬼魂没有?”   厢泉没有理他。小泽脸色仍然不好,默默捡起点心:“那我家先生……不会有事吧。”   乾清让她坐下,笑道:“你既然信水妖的传说,就应该知道水妖只害女子,不加害男子。”   小泽恼怒:“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怕我家先生受到牵连!”   厢泉笑道:“你们全都没有和我这个外地人说清楚,水妖到底是什么?几年前发生了什么?”   乾清哼一声:“什么水妖,只是有人相信而已,无稽之谈。”   小泽叹气,慢慢道:“易公子有所不知,这是陈年悬案。几年前,西街有一女子名叫碧玺。她当时身体不好,没多久就死掉了。不、不对,是失踪了,就在正月十五那日……”   “我同厢泉讲,小泽你去休息吧,”乾清道,“不过你肯定不休息的,是要去趟西街看看有什么消息也可,早回。”   小泽点头,急匆匆的出门了,看样子是不想听。乾清见小泽一走,立刻把头撑在椅子背上,懒懒散散,闭眼对厢泉道:“我当时在场。那年正月十五,大家都在赏花灯。最好的的灯就设在西街。还有吞铁剑的、弄傀儡戏的,踏索上竿、蹴鞠百戏、沙书地谜……最漂亮的是彩带装饰的文殊菩萨,有趣吧?烟花巷子挂着菩萨!当时庸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去了,平民百姓也去了。”   “我希望听到细节,不希望听废话。”厢泉眼也不眨。   乾清话说多了,心情甚好,也不跟他置气,只是轻咳两声严肃道:“天气很冷,似乎前夜下过小雪的样子。大概戌时左右,突然——”   厢泉打断道:“都有谁去了?”   “很多人,有权有钱的人都会去,不分男女老幼。只有东街集市和西街青|楼可以赏灯,去东街平民多,去西街富贵人家多。虽然是青|楼,但是也无法阻挡赏灯看热闹的人群。”   “杨府尹他们当时也去了?”   “官府除了有守卫任务的人,基本都去了。那不仅可以赏灯猜谜,还有舞龙以及歌舞伎表演。赌场、酒肆往来宾客不绝,很多商人借此机会大摆筵席,总之,鱼龙混杂。好在杨府尹在,才没有人闹事。”   厢泉问道:“出事的时候杨府尹也在场?”   乾清点头:“当然,他就在我旁边。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有点喝多了,我和他正站在酒肆门口说话呢,突然就听到一声女子惨叫。”   “惨叫声从哪发出来的?”   “西街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院子圈着个破旧的楼。叫的异常凄惨,而且不是短短一下,像是……把天空划破。别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描述不出来。”   厢泉听到这里,眉头一皱。   “杨府尹立刻带人过去了?”   “差不多,听这声音他酒醒了一半,赶紧派人过去。当时一片混乱,有的人往回跑,有人想去院子里看看发生什么——我当然是后者。我记得……水娘也冲下来了。她醉醺醺的,不过脸色煞白,我听到她似乎跟旁边的人说‘听那声音,好像碧玺’。”   厢泉挑眉,乾清没让他发问:“碧玺是西街所有青|楼里最有才情的姑娘,算是花魁。她跟水娘一起长大,以姐妹相称,后来突然生病,就住在偏僻楼子里,几乎不怎么见人了。”   厢泉以沉默回应,乾清也不期待这木头人能有什么回应。   见厢泉不再发问,乾清便继续下去 :“我跟着官兵过去,眼见前面一个黑漆漆的小院,锁着的。所有人都围在外面,准备冲进去。水娘当时很紧张,似乎很担心。她说,碧玺得了很重的病,她还说要她自己进去,或者带人进去,让所有官府的人都守在外面。”   厢泉终于又开口了:“那位叫碧玺的姑娘,得了什么病?是谁医治的?”   “大家都说是肺病。问题就在这了,”乾清叹气道,“给她看病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上星。庸城只有两位大夫,另一位大夫不肯去西街看病,也难为上星先生了。”   厢泉点头:“怪不得小泽要担心。当时上星先生在吗?”   “不在。那晚我娘受寒,他在我家问诊。惨叫之后,水娘阻拦守卫,杨府尹也没说什么,毕竟这是在西街,水娘的面子要给。于是只有水娘进去了。呵,你也觉得奇怪吧?一般这种情况,女子,总的带点人进去才好。我就在那看着,门黑漆漆的,从门缝里能瞥见远处的湖水,波光粼粼的却并不美丽,倒是很诡异。在那时非常安静,你要知道,在那一声尖叫之后却没有声音,感觉阴森森的。”   乾清继续喝了口茶,只见茶见底了。他晃晃茶壶又倒出一点道:“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水娘出来了,她急匆匆的和我们说一切安好,只是碧玺……失踪了。失踪了,不见了,人没了!碧玺本来一直住在里面的,足不出户,她也不能随便出来,水娘说送晚饭的时候明明还在的。”   厢泉疑惑道:“碧玺是个病人,没人照顾她吗?”   “有的,有个贴身丫鬟,但是晚上不住在那个院子里。那丫鬟会一整天照顾碧玺的饮食起居,饭也是外面做好送进来的。”   “这是隔离,”厢泉沉思一下,道,“这个问题再问问上星先生。”   “是不是肺痨?我当时也觉得是某种传染病,也有点恐惧。不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杨府尹当时就派人进去找了——尤其是湖里,那声音真像是掉进湖水里了。我也跟了进去。”   乾清眉飞色舞的继续讲着:“那个院子,很小很破旧。似是许久没人来了,但兴许是是总有人清扫的缘故,倒也挺整洁。院中几棵银杏树,很粗壮,像是有些年头了。我看见屋子下挂着灯,那是很素净的颜色,像是自己扎的,样式简单却大方好看。我看着黑湖,它的一部分被圈子在院子里,院子被死死的围住——一边是墙、一边是黑湖。那些高大的银杏就在黑湖的旁边。很多衙差都进到屋子里搜索,我就想站在湖旁边看着。”   厢泉头也不抬,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站在湖的旁边?”   乾清一愣,随后笑了:“你问的问题果然奇特,我怎么知道自己怎么想站在那?就是觉得神秘。可能是直觉,我觉得那个叫碧玺的姑娘掉进了湖。但是……”   乾清抿嘴一笑,却带着几分局促不安。   “厢泉,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水妖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吃人湖   水妖?   厢泉冷笑一下,没有吭声。乾清自知他不信鬼神,也没有追问,只是喉咙一哽,隐隐不安。   “当时天寒地冻,湖已结冰。最边上冻的结实,可是往湖中心一瞧,那就不行了,越近湖心冰越薄。然而冰面延伸到很远,近岸四周非常完整,毫无破损之处。”   厢泉伸手推开了一点窗户,呆呆的看着窗外:“毫无破损?那是在你们目之所及的地方。”   “是的,但是这很说明问题了,碧玺没掉进湖里!换句话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完好的冰面说明了一切。”   厢泉毫无感□□彩的道:“湖心应该是没有冰的。”   乾清不耐烦:“我们原以为碧玺是走在冰,冰面很薄,她掉了进去——可是那总得有个缺口吧?没有。我亲身试过,就在离岸边几丈的地方冰面就撑不住人。若是强行行走,不出几步,冰面定会破损。”   厢泉闻言,眉头一皱。   楼里没有,陆地上没有,湖里也不可能——一个大活人,究竟去哪了?   “她有没有可能是从西楼跳入湖心?”   乾清嘲笑道:“不可能。距离太远,跳不到湖心。”   “会不会湖面有洞,你们却没发现?”   乾清一个劲摇头:“我的眼神极佳,怎会发现不了?毫无破损——我以项上人头作保。”   厢泉听他这么讲,只是看着窗外,似在思索纰漏之处:“此事就这么完了?”   他的语气平淡又冷漠,令人生厌,乾清尽量不去理会他那令人厌烦的态度:“不,事情没结束。我们找到了碧玺的玉佩,在离岸不远的冰面上。当日,我们搜索了一切能搜的地方,但是……没人。待第二天天亮,我们便派船在湖中搜素,然而湖面的冰下什么也没有。搜索持续数日,她若是真的掉入湖中,按理说,尸体会浮上来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乾清紧接着说:“就在之后的几天里,庸城就开始有奇怪的传说:碧玺被水妖拉进了湖里。”   厢泉终于扭头看了乾清一眼,感兴趣道:“水妖?什么样的?”   乾清哼道:“你这人……别人都问水妖害不害人,只有你问‘水妖是什么样的’。谣传水妖与女娲相似。中原地区的人信奉天皇伏羲,苗疆那边信奉地皇女娲。水妖,有人说是人首蛇身,上半身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样貌,下半身则是蛇尾。”   “这倒有趣。”   “水妖半身不出水,下身非常长——她就住在黑湖里。若是黑夜,她看到漂亮姑娘在湖畔便从湖心探出头来,身子颀长而且力大无穷,凌空把岸上的人拉进水中,直接吃掉。   乾清眯起眼睛,故作神秘的说继续道:“还有人说,水妖不害男子,只害漂亮姑娘,男子见了水妖,则表明桃花运旺盛;反之,女子见了水妖会丧命。庸城很多妙龄女子都害怕水妖,正是因为这传说。不过,我估计,”乾清冷笑一下, “西街出了这种鬼事,生意居然还这么好,就是因为这个谣传。不害男子,只害女子——这谣言一准是水娘她们散出去的,要不哪个男子还敢来这西街逍遥?精明啊精明。”   厢泉又恢复了僵硬表情:“此事就这么完了?”   乾清一个劲摇头:“没有没有!最令人诧异的事发生在来年夏天。盛夏时节,黑湖中心有红莲,开得茂盛,然而那年却不同往日,有几株莲花略带金色,是稀有品种。出现金莲花之后,杨府尹又派人去黑湖搜索了。你可知为什么?据说在碧玺失踪之前,水娘曾经给过碧玺金莲种子,让她无聊之时可以直接撒在湖边,解解乏。”   厢泉沉思一下,突然笑了。   这下有趣了。   “你们一定觉得,如果碧玺把莲花种子放在身上,自己当晚掉进湖中心,那么来年夏天有可能在湖心——”   “长出金色莲花来。事实就是这样啊!你难道觉得不对吗?”乾清有些气恼,“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发现莲花当日,官兵就开始在整个湖里彻底搜索,掘地三尺,我们都以为会捞到尸体。”   “听你的语气,似乎一无所获。”厢泉的语调中略带嘲笑。   乾清愤愤:“你猜的没错,湖里没有!没有什么尸体!我们快把湖翻遍了,只是在长金莲的位置挖淤泥找到了碧玺的簪子和一只鞋。”   厢泉没有说话,缓缓闭上双目。   “从那之后,人们更加相信水妖的传说。你想,玉佩是在冰面上的,莲花、簪子和鞋都能说明碧玺曾经是掉进湖里的——可是那怎么可能?距离远不说,湖边上四周的冰面根本毫无痕迹,碧玺是怎么掉进湖中心的?她尸体在哪?”   厢泉十指交错叠于胸前:“当时湖面上有小舟吗?”   “没有。碧玺出事的时候,湖面什么都没有,后来我们要去湖里搜索,才弄来的小舟。”   一个活人,就这么没了。   乾清又想喝茶,却一滴都没了。他不停的说着,精气神似乎是回来了,头也不晕了,继续口若悬河道:“昨夜倒好,又一个姑娘失踪,庸城的日子算是难以得到安宁了。水妖什么的本身就不可信,依我所见那问题都出在西街。女人多,是非多。”   厢泉嘲笑道:“你倒是很清楚。”   乾清不屑道:“那里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城禁这几日,西街住着一位将军。这事赵大人他们可不知道,这下闹大了,杨府尹他乌纱帽也是难保。”他有点幸灾乐祸。   厢泉也深知乾清性子,笑道:“你没想过与赵大人交代这件事?”   “为何要交待,”乾清伸个懒腰,满不在乎,“与我无关,与赵大人无关。瞧赵大人那两袖清风的样子,就算是皇上来了,也不影响他抓贼。我为何要提醒?要说那赵大人,我看他可够奇怪的。”   厢泉又嘎吱一下推开窗户。太阳渐升,似拨开重重乌云。秋雨过后,连亭台楼阁都似乎带了一丝寒意。街上又有了往来客商小贩,只是数量稀少,毕竟城门没开。   “其实人人都很奇怪。”厢泉看着远方,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乾清没搭理他。他觉得喝了茶,精神好了许多。大概昨夜只是疲劳过度,那一棍子对乾清的脑袋似乎没什么影响。   可是……究竟是谁打了他?   正当乾清出神之际,厢泉忽然道:“既然你对西街熟悉,那么……你认识红信吗?”   厢泉问的突兀,乾清反倒一愣,流利答道:“知道但不认识。水娘本想捧她做头牌,但是她没有挂牌多久就被撤下来了。你为何这么问?”   “她失踪了,”厢泉面无表情,“昨天坠楼的就是她,红信。”   乾清一下子愣住了,脸色苍白,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红信……我记得,她原本是碧玺的贴身侍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调查   听了乾清的言论,厢泉也是一愣,但也很快恢复独有的呆板神情。   红信是碧玺的侍女,那么这两个人关系自然不寻常。乾清此时早就不再疲惫,喝了一壶茶,神清气爽。他放眼望去,却见厢泉一反呆容,闭目沉思化作木头人了,便觉无趣。   “这件事,你查是不查?”   “查。”   厢泉从口中憋出一个字。乾清闻言,顿觉安心——易厢泉若查案,定能还原真相。别说三日查出实情,一日查出都有可能。   乾清缓缓走到窗前,看着街道上似乎多了些小贩。窗台上脏兮兮的,像是放了好多干瘪的玉米粒。   他拾起一粒,丢了出去,便有鸟雀抢食。   乾清无趣的揉揉双眼,转身走到书房去找纸笔,想把昨日的情形以书信形式告知衙门。   医馆弥漫着药香。乾清见这里屋倒是有不少单间,有几个是锁门的。待他找到纸笔,便书信一封,让他们在城内搜索受过箭伤的人。乾清断定,衙门现在一定乱了,必然抽不出人手的。昨日的偷盗就让人慌了手脚,而衙门最主要的人力几乎都在西街。   西街出了事,他们必然无法快速抽身搜查全城。青衣奇盗的事要查,水妖的事也不能不管。   怎么两件事都赶到一起了呢?   乾清擅自动了上星先生的纸墨。上星先生脾气好,定然不会怪罪。写毕,装入信封就差人送去。随后他打算去一趟西街,同赵大人说说昨日的情况,也更想知道西街发生的事。   他欲与厢泉告别。待回到厢泉住的屋子,见他不再闭目。   厢泉坐在榻上盯着屋内悬挂的画,是岁寒三友。厢泉一直盯着,乾清唯恐他眼珠子掉下来。厢泉突然闷笑道:“上星先生虽为医者,一心向善,而且笔墨丹青也极为擅长。”遂拿起桌上一封信道:“他写颜字。我与他虽然字非一体,也十分佩服了。”   乾清见离床不远的桌上摆着纸笔。笔即是那杆湘妃竹所制,那斑点真似点点泪斑,这就是厢泉随身携带的刻有“天下独一”的笔。   这不知这笔什么来历,厢泉也不曾提过。   文人墨客都爱这些东西。乾清突然想到前日自己被厢泉讥讽不务正业,顿时来气,目光立即转移道:“你写了什么?”   “这是给你的,你是不是要去西街?替我跑上一趟吧,”厢泉微微一笑,递信过去,“我行动不便,定然不可能亲自前去调查了,拜托你了。具体要调查的事,都在书信中明确写出,到时照着做即可。”   乾清二话不说,直接抽出信来念道:“记住所有怪异之处——你这又算什么?如此笼统?”   厢泉摇头:“这是最重要的。我坐在此地,纵然能猜出事件的七八分,也难保不出错。不能去亲自查看,这是最大的不便。你一定要记得把可疑之处反馈给我,剩下的几条要求会非常详细的。”   乾清嘟囔一声,像是抱怨,像是暗骂。   他想继续看,却被厢泉拦住了:“到了那再看不迟。有一条我忘记写了,在此与你说说就罢了。务必记得,所有在西街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来,全部拘押在那。听清,是‘一个人都不能放出来’。除非有重大的事情才能出街。”   乾清不满:“城禁就罢了,街都要禁吗?”   厢泉冷冷道:“这并非玩笑,城禁三日之内就会解除,今天夜晚西街的人就可以回来。但是到那时,只准出,不准进——除了官府的人。”   乾清冷哼一声,贼笑道:“你可以指挥我跑腿,但赵大人未必听你的。”   “这就要看你的交涉能力了,”厢泉一本正经,竟然直接懒洋洋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事不宜迟,速去速回。”   乾清想抱怨,却又觉得厢泉有病在身,不好说什么,便姑且大度一些,冷哼一声,出门去了。   片刻,他就踏着晨光来到了西街。   西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戒备森严,里外围了三圈。但是乾清不费力就进了去,没人敢拦他。刚刚进去,就看到了水娘。   乾清暗暗叫苦,却被水娘逮了个正着。   “哟,看看谁来了!”水娘冷冰冰的把眉一挑,眼眶乌黑,像是彻夜未眠,脾气也暴躁。她把乾清堵住,死死盯着他:“夏公子真绝情,当年还是很愿意来的。最近几年也不见影子,怎么的,是顾着读书考功名,还是学着打点家业了?还是看上哪家小姐等着提亲了?还是我这西街庙小,撑不起你夏家的大门,让公子觉得无趣了?这出了事,你就来了,夏大公子你是什么意思?”   水娘绕着他走了几圈,乾清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儿。她不等乾清答话,横眉冷眼,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瘟神最爱没事找事!到庸城府衙看笑话也就罢了,跑到西街来,当老娘这是戏台子么?”   乾清暗叫不好,这女人很难缠。他笑了一下,故作彬彬有礼状,一改玩世不恭之情态:“水娘错怪了我了。夏家是庸城大户,西街的事夏家自然不能不管。眼看出了事,我不就赶来帮忙么?红信姑娘好歹与我有数面之缘,她命苦,如今失踪,我自当尽绵薄之力。”   乾清一脸诚恳,水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与哀伤,还未开口,却被乾清看准了时机:“我本是代那易厢泉来的,你定然知道此人。眼下这便去与大人商量解决办法,水娘放心,一定给出一个交代。”说罢乾清严肃的行了个礼,溜了。   水娘没拦他,只是独站在晨雾中,红色衣衫也飘在空气里,雾鬓云鬟,美若仙人。她微微昂着头,清晨的露珠沾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高傲美丽,却有说不出的哀凉。   人无论身份贵贱,都要抬起头来做人的。乾清深谙此理,虽爱玩笑,但对水娘之类的人物也给予尊重。他知道,青楼女子红颜易逝,抬头做人是真,但待垂下头去,个中辛酸,冷暖自知。   乾清想着想着,便来到小院。   他独自绕过树木林立庭院,这里都是参天大树,显然没被修剪过,枝桠自然舒展,错落有致,青黄交接时更添苍然意味。乾清来到那栋破旧的楼,刚要踏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上去,却被方千拦住。   “夏公子,未经许可不可上楼。”   方千红着眼睛,脸色灰白的好似今日阴沉沉的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囚   方千有此苍白面色实属正常。自青衣奇盗事件起,接连数日忙碌,西街又出事,守卫都已疲惫不堪。   乾清见状,正经道:“麻烦通知赵大人一声,我受易厢泉托付特来一看。”说罢,摊开了厢泉写的信。   信里所写内容,都是厢泉委托乾清调查的。信的内容异常奇怪,乾清递上厢泉亲笔信,方千没仔细看。乾清心里暗笑,“易厢泉”三字真是金字招牌,好事坏事赖他身上,准没错。   方千木然点头,肢体僵硬的似乎要折断了,径直走开去通报。乾清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想。既然还得等着许可,不如先去看看庭院。   厢泉信中第二条指示,就是让乾清去院子里测量。厢泉要求乾清以步子为丈量,大致测算院子的墙、屋顶以及树木与湖水的距离,以及目之所及的湖水面积。乾清大约是五尺半高,还用自己的身高做比例,测量了建筑物和树木的高度。   乾清虽然照做,却很诧异——测这些东西做什么?看风水?   院子成椭圆状,红砖绿瓦的围墙将黑湖的一半圈进院子,将这些树木与破旧楼子围了起来。围墙的尽头是与庸城城墙相连的,如此就把这里死死围住,除了院门之外再没有门可以进来。黑湖的一半圈在院中,另一半则从城下水渠通往城外,形成护城河。城外水清,自有源头活水来,这黑湖与护城河以及城内百姓用水皆是相连的。   乾清以步为量,院子虽成椭圆却并不十分规则,最宽处不过十五六丈,相对于乾清家的大宅院来看这里实在小的很了。楼与湖水的最短距离也有七八丈远,这个距离大约占了院子的一半。   湖水与“望穿阁”距离太远,乾清亲自测量后更加确信:红信坠楼,是不可能直接跳入湖水中的。   他觉得奇怪,也说不出哪里怪,只觉得阴森异常。乾清虽然不懂风水,但这里一定风水极差。高墙围住草木显然是“困”字,人若在此就是“囚”字了。这是市井小儿都知道的忌讳之事,乾清不懂水娘为何要建这么个破院子。依傍湖水,阴气、湿气都重,再加上个病怏怏的女子,不出事都难。   “这么个破地方……”乾清啧啧自言一声。这里的砖瓦虽然是好物,缝隙契合的也是极佳,然而细细观察却有粗糙之感。这墙,建筑手艺虽好却显然是赶工而成。   依照五行之说,水生木,黑湖旁的银杏树以及柳树大概是吸收了黑湖的水汽,也许是因为阳光充足,长的高大而茂盛。其中最临近湖水的一棵树上还挂着旧绳。绳子也只垂下短短一截,似乎是一条蛇皮软塌塌的挂在这里。乾清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能摸到绳子末端。   估计是以前用来晾衣服的。   乾清无趣的拍打了绳端一下,绳子悠悠的晃着,掉落的一些灰尘。   树木是很古老的,草木这东西,颓然不语,但它们一直安静的站在这儿,它们什么都看得见。   乾清呆呆的看着草木。若是它们能说话,自己也就不用这么辛苦。   他将所测记在纸上,详细异常。树的形态、房子朝向,整体的高度、宽度统统记录着。总觉得奇怪,厢泉的调查方法当真莫名其妙,乾清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但是他却按照下一条指示,来到红信最后一次出现时所站阳台的正下方。   他被要求,找寻木板、绳索、碎片等等类似的杂物,如若见到全部带回给厢泉看。厢泉在信中特地交代,如果地上有药渣,务必带回。还要看周围有怎样的脚印。   近湖水,地面湿,虽然留下了不少脚印。估计是昨夜搜索的缘故,异常凌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奇怪的是乾清脚下的泥土,是湿的,而且湿的过分了。昨夜天气只是多风而分明没有下雨。   乾清记录着,接着找,厢泉所说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有,只有几片破旧的碎片。它们像是便宜的瓦缸上的几块,都非常细小。乾清用怀里的袋子装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   “夏公子,大人同意了,你可以进去了,不过需要我陪同。”方千这时才过来,眼眶深陷。   乾清本身想抱怨两句,却见方千如此面色,也不忍心:“如果你累了,不必陪同。”   “不,大人要求的,也是我职责所在。”方千摇头,硬是跟了进去。他递给乾清手帕捂住口鼻。乾清当然知道为什么,红信得了什么必然要隔离的病,这屋子自然是不要随便进入的好。   乾清暗骂一声,自己要是染了恶疾死去变成孤魂野鬼,第一个要吓唬的就是易厢泉。   今日人手不够,楼梯口守卫只有方千一个。楼上红信房间外守着俩人。   楼梯有两个,一个是直接通往二楼的露天楼梯,另外一个是从一楼再通向二楼的。乾清瞄了一眼一层,鬼气森森,旁边的树木都快把那里牢牢遮蔽住了,遂“哎”一声,略过一层摇头直接上二楼。   方千把乾清带到红信的卧室内,却并未进屋。   乾清自己进去,一推门,一股浊气扑面而来。乾清一阵恶心,要说这间屋里没死过人,他自己都不信。   可是红信究竟去哪了?就算死了,总的有个尸体吧!   这是女子卧室,而且是青|楼女子的。但是此间却与普通青|楼女子卧室大有不同。房间里没有镜子,胭脂水粉都很少。没有古琴、书籍、棋局一类的东西,墙上有幅画,画得是普通的山水。乾清对画倒是有几分研究,于是仔细看了看:这画明显不是大家之作,却有江南独有的婉约韵味。落款居然是碧玺。   乾清并不奇怪,这屋子是碧玺以前住的。红信和碧玺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也许她们得的是同一种病。   女人之间的事儿乾清懒得多想。他继续看着,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还是不错的东西。墨汁还不是太干,部分溅了出来洒在桌面上。只是红信没有留下任何笔迹。乾清觉得奇怪,到处找寻——这屋子显然是被搜索过了的,找不出什么东西。   乾清翻了枕头被褥,终于在床铺底下发现了一个炭火盆。   这是秋天,眼下这自然使用不到的。乾清在火盆看见了灰烬,还有些像是植物的残渣。   这就奇怪了,夏日秋初并不冷,好端端的非要生火。   红信她一个大活人,为什么怕冷!   乾清这样想着,却觉得心里发毛。   房内悬挂的罗纱帘子似乎褪去了颜色,死气沉沉的挂着。乾清感到一阵烦躁不安。这间屋子就似一个巨大的牢笼,要把人活生生闷死在里面。   而牢笼里曾经住着两名囚犯,如今却已经不知所踪。一个人留下了一声凄凉的叫喊,另一人留下了坠楼的身影。   红信与碧玺在失踪之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花睡去   乾清满肚子疑问,这房间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放眼望去,窗台上的白瓷盆里还有几株花,不知是海棠还是牡丹,皆已枯萎。   正所谓“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不知怎的,这房间的陈设均让乾清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孤寂与苦闷。   乾清看着花盆,发现泥土的颜色怪异。转眼再看那花盆通身白色,边缘附着液体残迹,和墨汁一样飞溅出来,并未擦去,在白色瓷盆的映衬下很是明显。乾清这才意识到,屋子整体是不整洁的,因为东西少,所以才不显得杂乱。   看着飞溅的液体痕迹,乾清突然明白了。   炭火盆可以烧掉药渣,但是药汤却不可以。那么药汤倒在哪?一股脑儿倒下楼去或者倒在花盆里,红信选择了后者。乾清这才恍然大悟,厢泉让他去楼下找药渣是有一定道理的——厢泉原以为红信会把汤药全倒在楼下。   可是红信为什么拒绝喝药?为什么要倒掉?   乾清一愣,最奇怪的是,易厢泉怎会知道她不喝药,还让自己来找药渣?   厢泉明明没有踏出医馆一步,不认识红信,更没有来过西街!   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乾清觉得难以理解。他索性回去再想,只是觉得现在觉得胸口闷,于是打开了阳台的朱漆小门。   要说这建筑也奇怪,像个亭子,乾清这一去阳台,就能看到黑湖的全景。高大的树木将枝桠伸到了乾清的眼前。护栏很低,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向下看,一层的阳台向外延伸,一层显然比二层宽了两丈,二层小,一层大,如此大概是为了稳固。   这一眼看下去,乾清觉得有点恐怖。他想退回来,却见对着自己的护栏上全都是灰,上面有两条粗粗的痕迹,像是以前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里放着,遮了灰尘;或者是原来有灰尘,后来却被什么东西抹去。   仔细看看,这里像是绑过什么东西。   乾清看了半天,一头雾水,觉得差不多了,转身将要离去。   看见方千正在门外,他没有进来,但是沉默不语而且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乾清嘀咕,不就是呆久点了么。也不愿抱怨什么,示意方千一起离开,随后,他们又去拜访了傅上星。   红信的病情,恐怕只有傅上星才能知晓一二。   肯为青|楼女子看病的郎中不多。乾清心知上星先生为人,心善,有医德,定会将其所知之事如实相告,如此调查起来就不费力了。他被安排在离破旧小楼较远的房间内,这里是西街专门的药房。很多药都是在这里熬着的。   西街今日要调查,故而不让人出街,既然今晚才放人回去,上星先生在此地休息再适合不过。   乾清推开门,见傅上星静静的站在窗户前发呆,那姿势和厢泉一样。如今正值午后,阳光轻轻笼罩在他身上。头发挽的整齐,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腰间一普通质地的玉佩。衣着不华丽,却觉得无比柔和。与阳光揉合在一起,让人想起阳光与海洋以及蓝天交织而成的暖色。他似有吞吐日月星辰的胸襟,又有秋日的阳光的温暖。   乾清看见他身边的还有梅花。梅花腊月才开,而南方又会开得晚些,更多的时候都不开的。眼下连花骨朵都没有。它在庸城成活就是不容易的了。光秃秃的却依然优雅的插在白釉花卉纹的瓶子里,少了姿色,多了傲骨。人都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红梅也好白梅也好,入了冬,花开灿烂,更添春意。   听见响动,傅上星平静的、缓缓的转过身,温和一笑:“夏公子可是来问话的?不知易公子现在状况如何?”   乾清叹气:“我?问话倒算不上,就是被人赶鸭子似的打听点事,随意聊聊罢了。厢泉他下肢麻痹,无法行动了。”   傅上星听此,背过身去叹气:“易公子伤的不重,就是剑伤在小腿处,剑上又萃了毒。这怕是青衣奇盗事先安排好的,限制了易公子的行动,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乾清好奇的打量着梅花的枝干:“先生为何用梅枝插瓶?眼下还不到开花的时日。”   傅上星顿了一下,却温柔的看着梅花:“多是贪恋希望它早日开花了。夏公子喜欢竹子的,而我是素来喜欢梅花的,小泽也喜欢梅花。她就是腊月生的,以前在北方,家境贫寒,每逢生辰我就只能带她去山水看看梅花了。我才弄了一些来,给她看了高兴高兴。”   乾清听得“家境贫寒”五个字心里略微羞愧了一下。傅上星也算个文化人,他夏乾清就是俗不可耐了。乾清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应和他,便酸溜溜道:“无花空折枝,倒也是凄凉。”   傅上星幽幽道:“不懂折花之人可不是我。只是竹子梅花同为岁寒三友,夏公子可也喜欢梅花?”   这一句来的没头没脑,乾清只是怔住,随口答道:“喜欢……”   傅上星颔首而笑,轻抚梅花枝干。乾清想直奔主题,傅上星却是“梅花”个没完。这有什么可看的?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安慰道:“今年这样寒冷,待到冬日里一定要开花的。先生尽可耐心等待腊月,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梅花看?”   傅上星闻言,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浮云。乾清心想,眼瞅着傅上星不高兴,莫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似乎没有啊。   “先生傍晚就可以回去了。”乾清眼见时间不多,就想迅速切入主题,反正傅上星和蔼心善,定是有问必答的:“可否告诉我,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同一种病吗?”   “对。”上星先生凝视着远方,不曾回头。   乾清继续问道:“那么……可否方便告诉我是什么病?”   “肺痨。她们都不肯吃药,病也好不起来。”傅上星又转回身子抚摸着光秃秃的梅花枝干。   乾清好奇的问:“为什么不肯吃药?这又是怎么染上的。”   上星先生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叹气:“不知道。医人不医心,我无法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她们都不愿与我多交流,发生这种事,我也感到难受,毕竟是自己的病人……”   “不知先生可否把药给我?先生今日来问诊,自然带了药——”   傅上星温和一笑,指了指右手边的纸包:“皆在那里。”   乾清见状,立刻把药往怀里一塞。觉得傅上星今日似乎也没休息好,不怎么理人,兴许是累的。他便觉得自己应该走人了。   “那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乾清一个转身,毛手毛脚的,却不想哗啦一声,碰到了一个精致的蓝白小瓶。   小瓶咕噜咕噜滚下,马上要掉下桌案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将败   乾清赶紧伸手去,及时的阻止了小瓶滚落。   听到声响,傅上星才匆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乾清赶紧将瓶子放好,却见上星先生双眼布满血丝,显得疲倦异常。   差点闯祸啊!   乾清嘟囔一声,告辞转身。却看着方千一直在门口站着,如同鬼魅。他脸色如同江边白沙般灰白,却依然站的直,那眼睛跟傅上星一样红。乾清心里顿时觉得难受起来。方千脸色这么难看,乾清知道,他几天没睡好了。昨夜真是够折腾人的,这西街的人怕是一个个都接受了昨夜调查。   傅上星也好,方千也好,水娘也好——这群人都受尽了折腾。唯独夏乾清自己,挨了一棍子,还是好好的到处乱窜。   乾清便寒暄:“见你面色欠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不妨为方统领看一看,反正闲来无事,”上星先生接话,笑了一下,“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方统领不妨……”   他的双眸疲惫却沉静,如同平静海水般柔和却深不见底。上星执意替方千看看,方千也没再推辞。   乾清觉得心里非常不痛快,觉得这趟就是白来,什么也没干成,什么线索也没找到,什么也没问到,还要麻烦这么多人。   待乾清回到傅上星的医馆,已经临近傍晚了。傅上星的医馆向来是不锁门的,如此行事大胆异常,但是这也是他口碑颇盛的原因。一是医馆的确没什么钱,二是傅上星对庸城人绝对的信任。小偷也会讲道德的,宁愿偷夏家,也不愿偷医馆。   这家医馆从没进过贼。   乾清推门进去,走进转角厢泉的屋子。窗户打开,一片来自夕阳的红打到厢泉白衣上。顺着窗口望去,晚霞灿烂。似一支笔沾饱了墨在天际作画,然而那墨却不是黑色的,而是石榴红和橘黄混合而成,渲染了天空,多了恢宏,少了哀凉。   夕阳如西子,厢泉还懒洋洋躺在床上,埋头书海,也不知道翻着什么。青铜灯已经燃起火焰,温暖明亮。   乾清心里不快,自己跑上一天却有人在此落得清闲,遂更加厌烦,进门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查到。你让我去看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毫无结果。”   厢泉并没有停止看书,显得兴味十足,只是低头道:“还有更奇怪的。”   乾清不想理会他,随口又问道:“小泽呢?她不是去西街找上星先生吗,我怎么没看到她。”   “西街的人没让她进去。她刚刚去买些菜,想等上星先生回来做好。”厢泉继续低头,从书本里抽出一页纸,铺开,只见上面有字。蝇头小楷,白纸黑墨整洁美丽,颇有江南女子的风范。这字算不上好却别有一番风味,可见写字者并不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却充满意趣的。   “‘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女子写这种东西,很有趣,对吧?”厢泉饶有兴味的看着乾清。   乾清先是一愣,再一回想往日种种,顿觉尴尬,干脆坦然一笑:“这年龄的女子都有些心事,正常,”见厢泉不说话,乾清就随口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厢泉笑着,乾清本以为厢泉要调侃自己,颇为不快,但厢泉突然冷脸道:“既然你知道,未免太不上心了。”然后指了一下墙上的岁寒三友,冷笑一下:“人家对你是什么心意,你又是什么心意?你手中是绣帕太多?看这上星先生画的竹子,你也不觉得眼熟吗?这竹子显然与绣帕上的风格相同,小泽给你的绣帕,怕还是让上星先生画的竹子,她再一点点一针针绣的。如此心意,就被你这么随便乱丢。负心就罢了,还好意思在这晃来晃去的……”   厢泉还在说个没完,乾清被厢泉一阵骂,顿时大怒:“我的事你何必管这么多!”   厢泉哼一声,把纸折好放回,道:“罢了罢了,你先把在西街的见闻讲给我。”   乾清翻个白眼,慢慢讲述起来。   在乾清讲述的过程中,厢泉一言不发,表情僵硬,不断把玩着乾清带来的陶土碎片。乾清不加理会,对厢泉这种状态习以为常。待他讲完,曲泽和傅上星都回来了。   厢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默不语,连晚膳都没用。   乾清的晚膳是回家吃的。他经过家门,只见家中开始搬运菊花摆在厅中。重阳将至,此时夏府的菊并不多,本打算待城禁结束后,商贩增多,再去买些的。眼下只有白而檀心的木香菊和黄而圆的金铃菊,放在月白、天青釉色的盆中,煞是好看。乾清见了才想起即将过重阳,掐指一算,后日是白露了。   夏府忙忙碌碌,厨房也开始着手做重阳用的面粉蒸糕。然而夏府的厨娘再怎么忙碌也不能忘了少爷,赶紧热汤给他喝。白露将至,适宜吃些宣肺化痰、滋阴补气的。白瓷碗中有煨乌骨白毛鸡,和龙眼一起炖煮,鲜美无比。乾清喝了一些,见夏宅上下忙碌,又趁机溜了出来。   厢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定然是想到了什么事。   乾清打算回去问个清楚。   但是,他不想回到医馆了。虽然他不承认,但是那张夹在书里的“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真的对他产生了影响。这个爱好舞文弄墨的年代,女子也是识字的。藏头诗也异常流行。   那么,曲泽的意思很明显。   乾清揉揉脑袋,小泽对自己的态度平时也能看出几分,但是自己实在不想考虑这些……那翠竹绿色绣帕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的,早就忘干净了,现在也弄丢了。   至少平静一下,明天再说。厢泉需要时间思考案件,而自己则需要时间思考怎么把厢泉的想法从他嘴里问出来。乾清在门外犹犹豫豫,溜达几圈又跑回家去,早早睡了。   屋内秋海棠开得灿烂,它牢牢的扎根在冰裂纹青色釉的花盆里。哥窑盆器中洗子多见而花盆少见,此盆堪称精品。秋海棠不过是普通的花,也称断肠草与相思草的。然而花期落败,不过空留一盆罢了,却没有人因花感伤。   如此黑夜,秋海棠仍然开着却即将迎接着花败的一刻。   而乾清却睡得香甜。城禁之中发生太多扑朔迷离的事,然而在所有被卷入事件的人中,乾清怕是今夜睡的最好的一个。   青衣奇盗音信全无,西街的事毫无头绪。此时酣睡的乾清并不知道,两日过后,很多人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次日清晨,霞光普照。庸城等来了城禁的第六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争执   乾清今晨早早醒来,便溜去医馆报道了。   门一推开,只见易厢泉平静的坐在床榻之上,旁边堆满了书卷。他似有疲惫之色,见乾清前来,打了个哈欠。   “你再去一次西街,调查我所列出的东西。”   乾清冷笑一下,站着没动。今天他一大早上就来了,曲泽正好去买东西,不在医馆。傅上星到夏家出诊去,他就赶快溜进来问问厢泉案件进展。却不想,厢泉什么都没告诉自己,反而让自己再跑一趟西街。   乾清冷笑:“哟嗬,易公子神机妙算无所不知,又怎么想着让我去跑腿?在下愚钝,恕难从命!”   他客客气气,却藏着寒意与不满。   然而厢泉却对他的不满毫无察觉:“如果你去了这一趟,带回我所需要的信息,那么我保证,城禁结束之前把我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   厢泉顿了一下,见乾清不说话,这才觉得他是生气了,便又道:“所有的事情,包括青衣奇盗的目的、想法,还包括失踪的两位女子的位置,西街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要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乾清一愣:“这话什么意思?青衣奇盗和西街的案件有关系?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   厢泉高深莫测道:“有关系,但关系不大。这几日城禁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至少清晰的了解三分之二以上。余下的三分之一……你替我跑一趟就大致清楚了。最后的细节,就要亲自问当事人。”   乾清先怔在原地,随后走到窗前,看也不看厢泉一眼,抱怨道:“你知道现在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复杂吗?你也有责任。青衣奇盗四处纵火,调虎离山,目的就是想混进庸城府独自偷窃。你在事发早晨看过灯油并且引来了七节狸,用银器避毒,换了地方睡觉,还给我项羽的提示。这说明你早就你明白——明白他要用灯油引狸猫纵火,明白他要用某种方式加害于你!但是你说了吗?你告诉大家了吗?没有。你猜到青衣奇盗的计划,但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那天你不慎昏迷,一切都完了。”   乾清猛然推开窗户,惊奇窗台附近停留的一只白鸽。它似乎要食用窗台上的玉米粒子,反而被乾清轰走。它盘旋几下,就是不肯离去。   乾清见赶不走它,心生几分怨气,继续愤然道:“如果你那天说了出来你的所思所想,哪怕只告诉我一个人。那么青衣奇盗不会得逞!还好,现在还是有希望找到的,因为我射了他一箭。我之所以能射中,因为我意识到这是个骗局!如果这当中任何一个环节缺失,那么青衣奇盗会毫发无伤的带走犀骨,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为了这一切计划安排而焦头烂额,但你呢?完全可以因为全身麻痹一觉睡醒,早上从床上坐起来拍拍屁股说一句‘我早就料到了’。那么,这又是谁的过错?”   “我的错。”   厢泉答的平淡。但他这么直接的承认,乾清一愣。   厢泉停顿一下,问道:“西街,你到底是去不去?”   乾清气急了,自己抱怨了这么久,他却不为所动!于是按捺不住大声道:“我不想指责你!可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青衣奇盗的计划,甚至提前做好了防范准备,可是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如今的局面你是不是料到了?你不觉得如今的僵局,你自己占了很大一部分责任?”   厢泉答的缓慢:“我行事一向谨慎,尘埃未落之前向来不随意下结论。我只能尽量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种事。”   乾清讥笑道:“这种事千年难遇,自然不再发生。”   厢泉先是沉默一下,道:“如果我说,在这几年的游历中,我几乎每个月都遇到这种事,你会相信吗?”   “不可能,你胡扯。”   厢泉冲乾清笑了一下,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   “我四处行走,以看相为生,你觉得我没有其它的谋生本领?呵,乾清你也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你当然知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算命先生。看相,不仅仅是算命而胡乱猜测。”   “怎么不是算命,你师父不就是喜欢摆弄卦象吗?”乾清说完这话,顿时觉得厢泉脸色“唰”的一下难看了。   乾清想扇自己一个嘴巴,自己瞎提什么不行,非提厢泉的师父。   “对,他是喜欢,”厢泉的话语里听不出感情,“包括在他生命的最后几日,仍在研究象数。但是他未曾教导过我我。”   乾清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好言劝道:“节哀顺变……”   厢泉只是抬头又看窗外的盘旋的鸽子,轻叹一声,浮起一丝苦笑。   “人悲哀在不能长守,师父也好,恩人也罢。分离最是苦痛,但也不可避免。”   厢泉这番言论把乾清一惊,只恐他是脑袋坏掉了——易厢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   厢泉抬头看向乾清,转移话题笑道:“案子不难破。其实最难解的是人心。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却也是最智慧的。智慧之人遇到难题,居然还要去询问算命先生,岂不可悲?他们相信遇到怪人、怪事、怪病和难以解决的困难,只能求助于上天。这些事件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相信,最终却可以得到解释。这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想知道它如何发生、怎么发生,于是四处借算卦之名打听怪事,顺便帮帮别人。”   乾清翻个白眼:“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看出什么,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想法罢了。就如同这次事件,看似杂乱无章毫无线索,如果慢慢把它们联系整理成一件连贯的事,就会突然发现,它有因有果,有自己清晰的脉络,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造成了一系列悲剧。”   话题终于转回案子上,乾清刚才的担心一扫而空,惊道:你已经知道了真相?真的知道了?这怎么可能!”   “我说过,只有三分之二。只等待你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带回。事不宜迟,速去速回。”   厢泉又把一封信扔给乾清,与昨日如出一辙。   乾清把厢泉的信收进怀里,冷笑一声:“你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说也罢,一意孤行,希望你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狠狠的攥紧了信,恨不得这是易厢泉洁白整洁的衣领。   “望你前去,以朋友之名。”厢泉这句说的诚恳,倒是说到了乾清的心坎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店小二   乾清心里舒坦几分,却也抱怨道:“反正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几乎知道一切,但仅你一人而已。若我是凶手,巴不得将你一棍打死,一了百了!”   厢泉依旧微笑,好像什么话也不能气到他。   乾清吐沫星子横飞:“第二种可能,你什么也不知道。依我看,你也不可能知道——因为线索太少!我上次去西街之时什么信息也没带回,何况你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一个没见过现场、只听他人描述事情经过的人,怎么会在短短几天里知道事情的真相?别说我看低你,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   厢泉叹气:“我们当真是几年不见了。”   厢泉每句话都答的甚短,什么都不说。乾清看他嘴硬便赫然转身打算离开。   “但是我还想再信你一次。我去一趟,也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此次之后,休想让夏大公子替你跑腿!”   厢泉无所谓的看他:“你若是好奇,把它当成看戏,大可以不参与此事。人命非同小可,事实真相永远比戏文中所唱的更加令人悲痛,岂能儿戏?”   厢泉这话说的不痛不痒,乾清听得蹊跷,也分外刺耳:“你这话是何意!你看不起我——”   厢泉笑着摇了摇头。   “你就不怕罪犯是你认识的人?”   乾清怔住,半天反应过来,把信往桌上一甩,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你说着罪犯我认识?开什么玩笑!”   “我可没这么说。”厢泉放慢语速,这六个字的语调拉的长长的。   “好,好!”乾清气急败坏,抄起信一下推开了门要走,怒喝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想让我跑腿——”   厢泉突然叫住了他。   “乾清,你相信有人可以不用钓钩和鱼饵,只用芦苇做编制和打结,就能钓起鱼吗?”   乾清又听得他说胡话:“用芦苇钓鱼?你又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他干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是吗……”厢泉温和的笑了。就在他的佩剑的边上,系着一个不起眼的草绳,上面打着很多细小的结。   这么细软的草,要系上这样的结是异常困难的。草绳的末端被精准的劈成了一丝一丝,和小绳结组成了奇怪的样式,细看倒像是个精美的艺术品。   “再想不到的事也是可能发生……”   厢泉喃喃,放下草绳,又拿起手边的书籍慢吞吞的翻开来看。   而乾清出了医馆,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厢泉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易厢泉话里有话,暗示整个事件都有人参与其中,而且是乾清认识的人。   究竟是谁?   乾清一概不知。如此细细想来,庸城府衙的事过于蹊跷了。   就以乾清与厢泉碰到青衣奇盗那日为例。青衣奇盗是有意骗方千调开守卫的,布置精细,调配的当——这显然是内部人员才能做到的。青衣奇盗定然是早已混入庸城府衙踩点,亦或者衙内有奸细。   厢泉早就说了,衙门里有内鬼。   乾清觉得冷汗涔涔,心里暗暗安慰自己“不会是这样的”。然而,几十名守卫均来自边疆,舍生忘死,浴血沙场,为何会跟青衣奇盗联系?再转念一想,不论是谁,定然不是平日住在庸城的人——好端端的庸城老百姓,谁去勾搭青衣奇盗?   乾清想到这点,更加肯定那易厢泉不过是胡说八道戏弄自己罢了。狠狠的舒了口气,溜达到东街去了。   今日阳光甚好,休息休息再跑腿也不迟。   他去小馆子用了点石髓羹,着实吃不下,又听得旁边小二絮叨:“那风水客栈的周掌柜早就回家带着啦,谁现在还做生意?也就我们还开着挣点小钱!”   乾清一听这话一脸严肃“咳咳”两声,敲敲桌子,小二赶紧凑过来,一脸媚笑。   乾清眉头一皱,又舀了一勺汤羹进嘴:“周掌柜什么时候不做生意的?”   小二不敢胡言:“青衣奇盗偷窃的下午就急忙回家了。”   乾清觉得奇怪,但他想不起来哪里奇怪。甩下几个铜板大步流星的走了。待走远了,几个跑堂的赶紧过来数钱,点清之后就开始嬉笑闲聊。   “啧啧,真是发了!还好这夏大财神今天没拿我们开玩笑,否则可就被整惨了。”   另一小二冷笑:“可不是,他找谁,谁倒霉。谁知到他问那周掌柜干什么?周掌柜那日丢下风水客栈就走了,店里谁也没留。”   “没人看店,不怕丢东西?”   小二摇头:“哪有东西可丢?大贼不偷小物。”   乾清自然是没有听到这席话的,也已然忘记,自己当初去风水客栈寻厢泉之时,看见过一个尖声尖气的、丑陋矮小的店小二。乾清并未挂心这个不起眼的角色。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解开庸城事件的关键。   几个月后,当这个店小二与乾清在汴京城相遇,乾清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这都是后话了。   现下,乾清正懒散的走着,借着午后阳光跑到西街。厢泉信中指使他要他问杨府尹一些事。   杨府尹此时正一个人在房里喝茶。这间厢房是为杨府尹专属布置作休息之用的,朴素却舒服,挂着上好的青白色柔软纱帐,床上是苏绣牡丹花被子,桌上一套建窑黑瓷茶具,低调的盛着微热的人参须茶。杨府尹喜欢舒适富贵的生活但是不敢铺张奢华。乾清看着他,他也满脸疲惫。   乾清承认他不是什么好官,可是也不坏。杨府尹是没什么作为,但庸城总算是太平。   他胖墩墩的坐在乌木太师椅里,见乾清来,显得局促不安。乾清跟他寒暄几句,看的出杨府尹也是紧张的,乾清指着茶随意笑道:“白露时用些参茶当然是好的,只是用了好的茶匙岂不更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茶匙来,继续礼貌道,“对不对,杨府尹?”   那金茶匙精致小巧,但泛着金光显得与黑瓷极度不搭调。   杨府尹咳嗽一声,叹气道:“夏公子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既然现在毫无进展,到时候反馈给易公子,让易公子帮帮忙也好。”   乾清摊开厢泉的纸条看了一下,道:“呃……大人您常来西街吗?”   杨府尹双目一瞪,脸上的肉一颤一颤:“我?我怎会没事来这种烟花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绫罗官服   乾清立刻反映过来,此话不妥。   易厢泉将问题直接写在纸上,然而这种问题过于直白,一个当官的怎会照实回答?自己如此照单子问话,真是重大失败。   他转念一想,若是易厢泉亲自来问话,一准让杨府尹赶出来!   乾清咧嘴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绝技——变通。易厢泉聪明智慧,无人能及,然而这项绝技是厢泉是没有的。乾清顿时感到了一种无上的荣耀。   他赶紧陪笑脸,寒暄几句,转移话题:“杨府尹记得,当年碧玺失踪之时,官差搜了多久?”   杨府尹胖手托腮:“半月。本是七天的,水娘一直胡闹要延长搜索时间,便延长了。”   乾清暗忖,碧玺若是真的死去而尸体沉入湖底,不出几日定然浮出水面,然而搜索半月不见影子,难道尸体真的没入水?他又问道:“那半月之中可有人进去?会不会有人偷偷捞了尸体上来?”   杨府尹认真摇头:“不会不会,院中全都是守卫。呵,你居然还在认为碧玺掉进湖里?夏公子,你当时也在,那冰面完好无损,毫无缺口,边上冻的结实。我们最初三天主要派人在陆地搜索,仅派几人去湖心无冰处捞捞看——因为尸体三天必定会浮起来的。三天过去,尸体未浮,整个院子里也没有,我们就放弃院子搜索转而向湖了。我派人砸开整个冰面,整队人下去捞的,若是尸体被重物牵绊入湖不浮,此时也都能找到吧?没有。来年湖心长出金莲花,我们又搜,还是没有。这些夏公子你都知道的。”   乾清颔首:“你们只搜了陆地三天?”   杨府尹胖手不耐烦的敲敲桌子:“夏大公子,三天就够了。就这么大点的院子——我们就差把它翻过来了。三天以后,剩下时间都在湖里搜。这不是很好么?不走重复路,正好那三天尸体也能自己浮起来的,要上来就搜索湖,多麻烦!这是办事效率,效率!”说及效率二字,杨府尹加重语气。   “当时几个官差在搜索?”   杨府尹小眼一眯:“十个。”   乾清一怔:“才十个?”   “可能是二十个,”杨府尹有些生气,“我记不清了!他们效率很高,办大事不拘小节,人数不是重点。”   效率个屁,分明是怕麻烦。   乾清翻个白眼,随口问:“你认识红信么?”   “不认识!”   乾清暗想,这肥猪就知道胡说八道。看着杨府尹的胖脸,滑稽可笑,他禁不住嘴角上扬,却被杨府尹瞧见。   杨府尹胖脸憋得紫红,吹胡子瞪小眼:“你不信本官?”   乾清赶紧解释,杨府尹却不听了,三言两语即送客。乾清无奈,转身就去找了水娘。他暗骂自己傻,若能在水娘这里能探听到实情,何必还去找杨府尹?   水娘的房间布置极好,乾清用眼一看便知,目之所及皆为精品。瓷器颇为雅致,锦被也是顶好的蜀绣。铜镜明亮,雕刻着丹桂与牡丹,极度华美。梳妆台上散落着不菲的金银珠花与翡翠耳环,还有绢花和细碎绸花。   乾清这次精明了,特地弄来了好酒。送东西自然要投其所好,水娘爱酒爱财,便用牡丹雕琢的玉壶装了上好的三味酒给她。   但是他没料到,水娘已经醉了。乾清才知她自己方才就喝了不少。   青|楼女子酒量本来应该是不错的,只是水娘例外。她还在不停的喝着,双目迷离,睫毛微动,把玩着手里精致的青瓷酒杯。   乾清又开始套话。   “杨府尹?杨府尹若是不来西街,庸城的柳树明天就开花了,”水娘满面通红,咯咯的笑着,玉手轻提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每次来都让湛蓝陪着,出手倒是阔气,行事也低调。当官的嘛,谁都怕落闲话。”   乾清忙劝水娘少喝点,他嘴上劝着,心里却高兴的很,水娘这一醉,话匣子就开了,问起来毫不费力。   “要说这男人,谁不来西街?除了南山寺里的和尚。我告诉你姓夏的,就……就是连鸿途书院的先生都来过。”   乾清心里一惊,真的假的?水娘又用通红的指甲戳戳乾清说道:“男人都一个样,你和方千也是当年总来看看的,现在呢?不进来了,不再年少轻狂了,薄情的很啊。”   水娘哼一声,又去拿酒壶,却是不稳,乾清匆忙伸手扶住:“杨府尹以前来西街都干什么?”   水娘像是听到了十分可笑的问题:“能干什么?找乐子呗。不过他还算规矩。”   乾清闻到脂粉味受不了,干脆离她远一些:“杨府尹可认识红信?”   水娘凤眼明亮,瞥了一眼乾清:“他不认识谁认识?红信就是他带头捧起来的。杨府尹以前总带着侍卫来包场子,呵……”   乾清听到这,一下愣住了——杨府尹居然还和红信有牵连!他自己居然不承认!   “那他——”   水娘闭目揉揉脑袋,一头翠钿金饰叮当作响:“杨府尹莫名其妙的,我总觉得他更喜欢湛蓝。为什么总去捧红信,我也不清楚。哼,胖的要命,胆子也小。区区一个地方官,哪个姑娘会瞧上他?还不如夏公子你呢。”   乾清听得心里高兴,破天荒为水娘倒酒,水娘又喝了一口:“碧玺才是最好的。可怜碧玺走到早,得那种病,容貌没了、琴也弹不了,她的琴技是真好……”   乾清惊讶:“肺痨虽是绝症,但发病之时怎会如此严重?”   “肺痨?什么肺痨”水娘又颤颤巍巍的拿起酒壶,这一碰,酒就洒了出来。乾清瞬间联想到了红信房间里墨迹,还有花盆旁边的汤汁痕迹。   红信是不是也像水娘一样酗酒?   乾清不得而知。   他立刻改口:“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否是同种病症?”   水娘哼一声:“当然,传染的。红信……她怎么和碧玺比呢。她不过是在碧玺失踪之后才上的牌子而已,才艺自然也比不上碧玺,这心地、智慧当然也是比不上的……”   “红信这个名字是谁起的?”乾清悄悄低头看着厢泉的纸条,低声问道。   水娘见乾清低头,也抬起头来看乾清再做什么。乾清见状赶紧收进袖去,干笑一声。   水娘不屑的撇嘴道:“红信这名字本来是碧玺起的,俩人情同姐妹,本来和碧玺说好,等她病好了之后就让红信挂牌子。我看着不错,一红一碧,倒是颇有兴味,然而碧玺当时觉得不妥,也就没用。我至今不懂,红信的名字哪里不好了?呵,谁又知道碧玺莫名失踪……后来我直接就用了红信二字。”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语无伦次,乾清也很是头疼。   “碧玺懂不懂药理?”   “多少知道点,总生病嘛。她是跟我逃荒来的,我们很小就认识……被卖到窑子里,碧玺命好,被人教了读书认字,我就……”水娘苦笑,又去拿酒壶。   乾清假惺惺的脸上挂满了同情,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庸城?”   水娘蹙眉算道:“大概十年之前,碧玺刚念了一点书,后来请的乐师教琵琶。她喜欢自己读诗经之类,后来还教导红信呢。碧玺还喜欢刺绣,连那蜀锦的绣娘也不如她。据说那是她自己的独家绣法,多聪慧啊。”水娘那样子,不像是夸姐妹,倒像是夸赞自己的女儿。   “红信可有什么喜好,或者擅长之事?”   “读书写字,那还是碧玺教的。她好像还喜欢养点鸽子。我总看见她喂鸽子。这也算得喜好?”   乾清皱眉:“鸽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鹅黄   “鸽子,”水娘用蔻丹指甲轻轻划着桌面,“可不是么,你们这辈的人都养过。当年庸城来了一群商人,带了几船信鸽。净卖给年轻男女,惹得那鸽子满天飞。呵,这些小宠物可是活不长,人都活不长。”   乾清一想,似乎还真是,庸城的确时兴过养信鸽。   “碧玺可曾有过爱慕之人?”   乾清话一落,水娘拍案大笑。那笑声分外刺耳,却又带着无限的哀凉和落寞。   “爱慕?青楼女子还能爱慕?夏公子,你这是在戏耍我吧。”   乾清大窘,连忙赔礼道歉。水娘摆摆手,目光涣散,不屑的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风尘女子心中怎能有爱?   乾清心里乱了分寸,只怕自己的言行还有不当之处,惹了水娘,被赶出去可就糟糕了。便从怀中摸出字条来,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碧玺可还有什么遗物?”乾清看着字条问道。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易厢泉这都瞎写什么!什么叫“遗物”!   水娘闻言颤了一下,原本双眼迷离,突然一下子狠狠瞪向乾清,怒道:“遗物?什么遗物!碧玺只是失踪了!什么遗物!”   她双目瞪得溜圆,似是一下子变成了护住幼兽的母狮。   乾清赶紧笑道:“唐突了。我只是……那个——”   水娘眉头一皱,恶狠狠的拉上珠帘:“夏公子,不送!”   晶莹的水红珠帘拼命的晃着,叮当作响,把乾清隔在外面,似在嘲笑他的失言。   乾清灰头土脸的出来,咒骂一声,骂的是易厢泉。他觉得此行如同昨日一般毫无意义。厢泉的问题太直接了,实在是欠考虑。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打开厢泉的揉成一团的字条,看了一眼,就按照指示上楼去了。   厢泉让他取走窗台上的花盆以及火盆里的灰渣。   乾清拿了东西,傻乎乎的抱在怀里。临出门和方千打了招呼——方千脸色仍然难看。   “方千你到底怎么了?昨日上星先生没给你医好?”   方千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声不吭。乾清叹气,这帮人一个个的都跟见了鬼似的,庸城不过来个贼、丢个女人,怎么都这副失魂落魄样子!   乾清问道:“事情过后是否还在庸城呆上一阵?”   方千点头,乾清笑道:“正好,许久未玩蹴鞠,待到重阳也可以玩上一玩。”   方千苦笑道:“我快年近三十,你也二十了,何必再玩这些东西。”   乾清不屑:“这有何妨,待到年老的时候捧着它看出个花来,岂不后悔?怕我赢过你不成?”   乾清继续开着玩笑,方千却愁眉苦脸无玩笑意味。方千告知,赵大人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乾清也是无趣,便告辞他转身离开。   乾清也真的不知道他来这趟的用处,按理说,他可以回去了。正欲出街却被一名小丫鬟拦下了。   那丫鬟的意思,请乾清去一趟,一位名为鹅黄的女子要见他。   鹅黄就是当日身穿鹅黄衣服的女子,乾清虽不认识,倒也跟去了。   乾清被领进了小厅堂,清净的很,像是不常住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的灰尘。乾清打听才知道,这名叫鹅黄的女子是水娘的旧识,常住京城。   汴京自然比庸城繁华,纵使是青|楼女子也见多识广的。鹅黄早也着装等待,穿着素雅略施淡妆,想乾清微微行礼,盈盈一笑:“自然知道公子为何而来,鹅黄定然据实相告。”   鹅黄毕竟是与普通的青楼女子不同。如今的青楼女子,有浓妆艳抹百般娇媚的,也有清丽脱俗令人眼前一亮的,还有俏皮可爱的,但是鹅黄不属于任何一种。她属于那种淡然而把一切置身事外的人,但又不是孤高的。相反,有一种大气和从容。如春柳新芽,见其便觉如沐春风。这种女子在众多青楼女子中虽不突出,但是异常罕见。   她穿着杏黄色的大袖上衣和颜色略深的长裙,皇室一般使用黄色,故而黄色向来为人所忌讳,但杏色也是许可的。低贱女子少有着大袖的,而鹅黄却例外。   这种好教养真的不多见的。人可以有学问,可以有道德,但是教养却与二者都不同。乾清见眼前这女子,教养出奇的好。若她是良家妇女,定然是千金闺秀,或是一名持家有道的好妻子。   乾清见此,对她格外客气了。桌子上摆了精致的景瓷花鸟茶杯,飘着茉莉花的香气。这种茶汉代入国,平江府一带也产茉莉,作茶饮却不普遍,但乾清也是知道的。   他偏偏最不喜欢这茉莉花茶,觉得花气过浓,掩盖草木清香,喝下去反而没了好味,遂略皱眉没作声。鹅黄见了乾清的神情,立即知道他不喜欢,便更换一壶龙井,歉笑道:“茉莉兼有梅花清芬、兰花优雅,我喜欢此茶却欠考虑夏公子的喜好,着实抱歉了。好在茶胚是龙井,不加茉莉就没事了,让公子见笑。”   乾清心情大好,这鹅黄真是机灵懂事,动作麻利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小。   越聪明的女人越难对付。   乾清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又挂着老实模样,知道女子自然都喜欢嘴甜的,便有心夸赞道:“鹅黄初吐,无数蜂儿飞不去。别有香风,不与南枝条斗浅红。”   这减字木兰花是自己在一次宴会听得无名人士所作,并无作者,只在庸城内部流传一些时日罢了,若是叫人听得定然以为是乾清自己所作,大有借花献佛卖弄之意。   然而鹅黄却呵呵一笑:“凭谁折取,拟把玉人分付与。碧玉搔头,淡淡霓裳人倚楼。”   乾清大惊窘迫道:“姑娘怎会知道?”   鹅黄咯咯一笑:“鹅黄不才,初来庸城听人吟诵过一次。多谢公子赞誉了。”   乾清尴尬的笑笑,却抬头看见了鹅黄的双眼。她原本是端庄而柔和的,现在再一看,双眸明亮而具有穿透力。鹅黄淡然的微笑着,似把乾清整个人都看的通透。   乾清心中一寒。鹅黄的目光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柔和,余下四分却是敌意。   柔和与敌意并存,乾清怕是此生也不曾见过几人。   他心里直犯嘀咕,一口饮了杯中龙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非友   鹅黄恬静的坐在一旁,笑而不语。乾清将茶杯扣下,心里不安。   她不会是往茶里放了什么东西吧?   乾清想到此,赶紧瞥了一眼鹅黄,见她面色如常,便暗笑自己傻——初次见面的青|楼女子,为何要给自己下药?真是该提防的不提防,不该提防的总是心存戒备。   鹅黄见他不说话,心知他是来问碧玺之事的,自己索性先开了话匣子:“碧玺与水娘感情好,这是自然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乾清倒茶,热气袅袅在空中散去,似烟气浮动,衬得她的脸越发淡然却如云中仙女般美丽:“红信是碧玺的丫头,碧玺去了,红信也不必照顾她,就挂了牌子。红信本是下人,倒是乖巧自然也讨人喜欢,不久之后,偏偏也病了。”   “你说‘碧玺去了’?这是为何?不是失踪吗?”   鹅黄轻轻摇头:“这都几年了,人根本就找不到。只是水娘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   乾清点头饮茶,继续问道:“你与碧玺不熟?”   鹅黄又摇头,直言道:“在这里几乎和谁都不熟,除了水娘。我们自幼相识,后来我去了京城她就来了庸城。”   乾清叹气:“看的出来,她很痛苦。”   鹅黄缓缓走到窗前,拨弄着一株兰花:“她自碧玺走了之后就开始酗酒。她酒量不好,喝几杯就醉,醉后哭泣。本来嘛,青|楼女子就是苦命的。”   那你呢?乾清真的想问出这句。这鹅黄是何等身世,为何沦落风尘。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了下去。   “那红信呢?红信也希望自己挂牌?”   “似乎如此,我也不清楚。听水娘所言,碧玺一向心善,不把红信作下人看待。挂牌子,像碧玺一样卖艺不卖身,挣得钱也不少。只要有人捧,名利皆得,在某些人眼里毕竟比作下人好一些。”   乾清转念一想,的确如此。传闻杭州名妓子霞嫁予苏子瞻,倒也传为佳话。青楼女子命苦不佳,但挂牌了,相貌品性好,有才学,跟对人,没准也是能过上好日子的。   乾清点头,随即问道:“碧玺和红信她们都是怎样的人呢?”   鹅黄转身笑道:“我也只是耳闻。碧玺口碑都不错,聪明善良。红信,我听说她很乖巧也很用功。读书虽然不多但是字写的颇有味道。后来不怎么写了,我也奇怪呢,”说罢,鹅黄从床下拿出一些纸张,微微一笑,“这是我私下藏的。”   乾清接过来一看,是一些诗词。小楷写的和曲泽有几分相像,却又不同。   “《关雎》、《木瓜》、《子衿》都是爱情诗……咦?这是《氓》?”   乾清摊开一张纸,上面的字体和其它的字体不太相同,似乎潦草些:“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即我谋……”   “弃妇诗。”鹅黄淡淡的答。   乾清蹙眉问道:“这都是谁教的?”   鹅黄又从旁边拿出《诗经》来:“红信房里没什么书,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本之一,你看看这痕迹方知道她翻了多少遍。”   乾清翻开,上面有屡次翻阅的痕迹,还有不少注释。乾清问道:“我去过她房间,没有看见这些……”   鹅黄道:“她搬进去之前把这些东西留下的。夏公子是想问我怎么有的?出事之后,我让人去翻过她的旧屋,也想找点线索。有用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罢,鹅黄托腮思索一会,似是想起什么。   “等等,还有这个,”她转身又寻出一只帕子,上面绣着金兰,“耳闻碧玺擅长绣花,这帕子绣工如此精湛,应该是碧玺绣的,但是却在红信那里找到的。公子莫怕,这帕子都是热水煮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色泽也不好了。”   乾清见那金兰,随口一说:“这种绣法倒是少见,我也不是没见过金兰,只是都不及这只帕子好。”   鹅黄调侃道:“听说这绣法是碧玺自创,夏公子从哪里见过的?除了这青楼别无他处吧,如果是常客定然也见过。”   乾清不理会她的调侃,反问道:“你与她们不熟,为什么——”   “只是不想看着水娘受累,”鹅黄叹气掩面,乾清却没看清她的表情。   乾清心知鹅黄不简单,沉默一下,追问道:“你真的只是怕水娘受累?”   鹅黄闻言,愣了一下。她转身看向乾清,柔和一笑:“还能因为什么?”   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目光依旧带着敌意。这便令乾清琢磨不透了——鹅黄这明显是在帮着他了解案情,为何又有这种目光?   温和沉静,非敌非友。   乾清有些害怕了。他一直自诩看人、识人能力一流,这种特技如今在段数极高的鹅黄面前,竟然毫无作用。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乾清满腹狐疑,问道:“我偶尔会随我爹前往汴京城,不知鹅黄姐姐住在哪里,我到时候带人去捧个场也好。”   他此番言论意在打探鹅黄底细,但鹅黄却微微一笑,三言两语,一带而过。   “汴京城的许多大酒楼,我都是投了银子进去的。夏公子去了汴京城,我不一定在了,只怕接待不了。”   “都有哪些?”   鹅黄微微一笑:“九天阁、凤天阁、醉仙楼都是。还有一些没有名气的。”   乾清一愣,她果真不是单纯的青|楼女子。水娘能承包下西街,但是她承包了汴京城的大酒楼。这俩人,得赚多少银子!   眼见晚霞漫天,夕阳有归西之意,鹅黄起身送客:“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吧。如果我所说的能帮到易公子,那样最好。”   乾清告辞,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你刚刚说,‘易公子’?你是指易厢泉?你认识他?我倒是说你为何帮我,你既然来自汴京,那你是不是认识些什么人——”   鹅黄笑着摇头:“我不认识。”   乾清“哦”了一声带着疑问走了。他对鹅黄这人无比好奇,然而她什么都不愿多说,多问无异,不如装傻走人。   鹅黄看着他离开,又走到窗户前。夕阳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云似轻纱。微风中送来轻微菊香,方知重阳将至。池鱼归渊,飞燕归巢,炊烟唤子,这些都让鹅黄想起了汴京的天空。红的想让人忘记过去沉醉其中,却又看不到未来。   她微微笑着,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易厢泉……算是认识,也算不认识。现在不认识,将来却未必。” 作者有话要说:  鹅黄说的“九天阁”就是序章初夏的茶馆。序章的俩捕快会在第三部正式出现。   ☆、第四十五章 角落   “就是这些东西,事情的经过我也告诉你了。”乾清没好气的对着厢泉喊。药渣、花盆、还有诗、帕子统统丢在桌子上摆着。   厢泉一下午都在床上看书。散乱的书籍摆了满满一床,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在听乾清讲述的时候也手不释卷。那些书多数是傅上星的医书,也有诗文史书,一应俱全。有些还是傅上星自己的医药手札。   厢泉慢条斯理的问道:“我让你画的小院地形图,画了没有?”   乾清从怀中掏出来,狠狠往桌上一扔:“画了。”   厢泉慢悠悠的拿过来,一张一张的看着,突然停了下来,道:“你真的画全了?”   “当然画全了,”乾清一脸怨气,“你第一次让我测量院子还不算,又让我画出来,还要标上树木、房屋甚至小栅栏。真是见鬼,我居然真的听了你的。”   他双手抱臂,等着厢泉的解释。   厢泉掏出其中一张,指了指上面的一小片空白:“这里没有东西?”   乾清瞅一眼,嚷道:“那个角落根本没人去,都没什么脚印,似乎没有东西。”   厢泉挑眉:“你确定这里没有一口井?”   “井?”乾清一愣,“好像……好像没有,既然有湖为何还要井。你又没去现场,休要胡言乱语。”   厢泉鄙夷的看了乾清一眼:“一个院子的生活用水若倚靠湖水,没有上游下游之分,洗衣洗碗,这都对饮用水有污染。人们通常会在湖边打井以泥土净化水质再来使用。无井,不符常理。”   乾清不语,心里琢磨莫非自己真的遗漏了?那里是深草区,倒是真没去仔细看看。   厢泉哼一声,又问道:“你见过吹雪了?”   乾清愣住,诧异道:“没有哇?你何出此言?”   厢泉合上书本,示意乾清上前,轻轻从青蓝色罩衫上捡起一根白色猫毛:“你从哪蹭的?”   乾清冷笑一声:“我去萍水楼吃饭了,人多物杂,兴许从哪个座椅蹭到的。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说好的,告诉我真相。”   厢泉不作理会,歪歪斜斜的躺在绒毯上:“你这人办事不叫人放心。地图标注不清也就罢了,昨日见你回来,手上无灰,鞋上无泥,面容无倦色。今日归来则一身酒气、脂粉气,虽是未喝酒,定然偷懒了。衣襟上有汤羹茶渍,下衣摆还有久坐形成的衣服褶子,我是要你去出去喝茶么?”   乾清怒极反笑:“我好心好意给你调查,不知感激反而出口伤人!简直就是乌龟王——”   厢泉叹一声:“你去给我准备车子吧,还要麻烦你把我抬上去。我现在腿能动了,脚却不行。”   乾清惊讶道:“你好了?”   “正是。”厢泉撑着墙壁勉强站起。   乾清见状,毫无惊喜之感,只差破口大骂了:“你去干什么?你早说你亲自去,还要我去干什么?那我岂不是白跑了?”   厢泉没说话,挪到桌子前的圆墩坐下,拿过红信写的诗,张开默默的念着:“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很特别。”   他又放下,端起花盆来仔细的看着,默念道:“她不喝药啊……而且……”厢泉目不转睛的盯着看,言又欲止。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乾清不耐烦了,“你刚刚说你亲自去一趟?”   “对,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厢泉头也不抬。他挖了一点花盆中的土壤,仔细看看,最后拿起药渣。药渣已经烧成灰烬了,他取一些,用鼻子嗅嗅,惊讶道:“这居然是……大麻?”   乾清问道:“什么东西?”   “这些残渣是大麻的叶子。西域那边比较常见。我本来以为是什么其它药物,还翻了这么多医书,还打算去请教别人的,没想到……”   乾清抓起一点闻闻,只觉得气味与众不同:“大什么?麻?”   厢泉抬头解释道:“与中原的桑麻不同。那边出了大宋疆域还能见到许多奇异植株,盛产罂粟、曼陀罗、大麻、毒菇,都是一些常见的致幻剂。”   乾清惊讶,但厢泉闭目缓缓道:“已经很清楚了。”   乾清要插话,厢泉打断道:“你去给我准备一辆车子,我准备先去一趟庸城府衙,再去一趟西街。我知道你有疑问,今晚给你一个解释。”   “你真的都弄清楚了?”   厢泉颔首不语。   乾清先是讶异随后嘲笑道:“胡说八道,这么点线索!院子地图和一堆破烂货,还有妓|女和窝囊知府的半真半假的话,你能知道什么?”   厢泉只是又捡起碧玺的金兰绣帕:“我倒忘了还有这个呢。”说罢细细看起来,不冷不热道,“你要小心,说不定你母亲正欲把小泽给你当妾呢。”   厢泉这话突如其来,倒是把乾清吓得半死,他愣了许久才怒道:“呸!你胡言些什么?”   厢泉只是笑着,打发乾清备车。   乾清满腹怨言无处诉说,也没准备车子,只给了厢泉拉来一只小毛驴。厢泉没说什么,倒骑在毛驴上由乾清牵着。   厢泉一直在把玩一些草叶,像是柳树的叶子。   太阳刚刚下山,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了天边的晚霞,天地瞬时融入一片墨色。街灯点燃,巷子里偶有犬吠,也有阵阵饭菜的香味和菊花香气钻入人的鼻中。   乾清牵着毛驴踏月而行,心里觉得不舒服。自己一个少爷,未用晚膳却非要给一个算命先生牵驴。而厢泉没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叶子。那样子像极了八仙里倒骑驴的张果老。   这条路很幽静,像是永远也走不完。浓重的夜色作伴,让人想要嗅着庸城湿润的空气沉沉睡去,更夫的梆子声与西街的嬉闹声顺着夜色滑到乾清的耳朵里。   乾清真心佩服水娘,西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生意。   在灯火的影映下,星光也显得格外微弱,透过云层的微光,若有若无的,多了几分朦胧的意味。画家似乎喜欢把这种朦胧揉到画里,这种景色,是再好的绣娘也绣不出的江南风景。   乾清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拱形圆门,走过一株又一株的杨柳,却不觉得夜色美,因为看惯了;厢泉也不觉得夜色美,因为他眼中没有美丽的夜色。   乾清无奈,易厢泉不吭声,自己实在无趣。偶然回头看见厢泉一直摆弄他手里的叶子,随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厢泉看着叶子,目光没有游离。另一只手从腰间取下干枯的草绳递给乾清。   乾清走着,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看着草绳:“这是芦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赵大人   “对。芦苇。”   厢泉只是低头看着它,不停的摆弄着。   “上面的结倒是挺奇怪……这是作何之用?”   “钓鱼。”厢泉依旧在玩着手里的柳叶。   乾清吃惊的看着这草结,他想起昨日厢泉的话,喃喃的道:“真的有可以钓鱼的芦苇?”   “的确有,芦苇是普通的芦苇。而有趣的是用芦苇钓鱼的方法。但柳叶似乎不行。可惜我弄了一个晚上。”厢泉一下子抬起头,扔掉了手中的柳叶。   柳叶在夏日的空气中飞舞,在夜空里盘旋,在灯光的照射下只留下一点点影子,随即掉入夜晚浓重的色彩中再无踪迹。   乾清并不理解他说些什么,只是嘴角抽搐一下,道:“原来芦苇是可以用来钓鱼的。哪天我见识一下。”   厢泉骑在驴子上,目光一点点跟着柳叶,直到看着它掉到地上消失。   “有些事情令人难以相信,却是可以发生的。有些事情,当你做过尝试却发现是个失败的结局。”   乾清嗤笑,不解其意:“您又悟出了什么?”   “不是我,是你。你东跑西跑,不过是好奇,想在城禁期间找些事做,想知道一个真相。到头来不过是芦苇和柳叶。”   乾清不屑,停下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厢泉全身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好似一尊佛像:“有些事实你觉得那不可能,但那就是事实,你需要接受;有些东西,是你亲自挖掘的、亲自创造的,结果却不是你想要的,你也要接受。”   乾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在此时庸城府衙到了。厢泉停下,道:“把驴子牵进去。”   “牵进去?不太好吧……”   厢泉拍拍驴子道:“这样比较省事而且速度快。直接牵到赵大人屋里,我有事要与他亲口说。搬动过于费力,难道你愿意抬我进去?”   “你真是疯了,”乾清啐了一口,大声喊道, “哪有人骑着驴子进屋去?那是赵大人!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这样!”   他嗓门极大,惊起几只鸟儿从夜空中飞起,厢泉没与他多言,直接对门口守卫要求通报,随后赵大人同意,真的让人牵着驴子进屋了。   乾清没办法,只得呆呆看着屋内的烛光映出来的倒影。易厢泉一直骑在驴上,简单的行礼之后就开始交谈。乾清觉得不可理喻,此举闻所未闻,让驴入屋,赵大人居然还同意让他进屋!   他们似乎一直平和的交谈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厢泉就出来了。赵大人亲自开的门,乾清把驴子牵出屋。   乾清本以为厢泉来找赵大人是想借一些守卫士兵去找青衣奇盗,但是厢泉似乎什么也没做。乾清和厢泉出了庸城府衙,便转了方向,向西街走去,小巷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高露浓,弯月自西而起静挂于天边云际。柳枝快要垂到蜿蜒的小路上,乾清拂柳而过,只听得柳树枝条刷拉刷拉的打在了厢泉身上,而旁道的野草丛中似有秋虫断断续续的鸣着,很是安静。   乾清按捺不住问道:“你去找赵大人说了什么?”   厢泉依然倒骑在驴上也不看路:“你会保密的,对吧?”   乾清一听这话,赶紧停下了。   “什么秘密之事?”   “当然是秘密之事,否则我怎会一人进去?”   “那么你不妨告诉我……我当然保密。”乾清看着厢泉,一脸诚恳,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厢泉慢条斯理:“这事,我是听你给我的讲述才推断出来的。你说案发那日,西街一直住着位将军,直到搜街那日赵大人才知道这事。为了搜街,赵大人去找将军商议,后来还摔碎了个茶杯,最后,赵大人自己从屋内出来,说能搜街了——可有此事?”   乾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不甚清楚,提点刑狱的官职似乎比辅国将军低很多,那么是不是和将军商量不成,所以才——”   厢泉却摇头,慢吞吞道:“第一个问题,赵大人看着像文官还是武官?”   “文、文官吧……虽然有武官的气质,对守卫也了解。但是提刑不是处理案件的文官吗?我一介草民哪里清楚这些,别问我这个。”   “第二个问题,赵大人,他为人如何?”   乾清思索一下:“若说当官,必然是个清官。公正严明,也很亲切,但是带着几分贵气。”   “第三个问题,他和杨府尹比怎么样?”   乾清讥笑道:“那个傻胖子?杨府尹自然昏庸一些,出了事生怕自己乌纱不保。这倒是和赵大人对比鲜明,出事之时赵大人倒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说到这,乾清也觉得有的奇怪了。   他看了看厢泉,只见其容颜隐于黑夜之中,并无喜怒之色。   “第四个问题,住在西街的将军为人如何?”   乾清老老实实总结道:“我只是听闻他脾气差又爱逛青楼,之所以低调行事,是怕和朝廷抓贼有冲突,定然是胆小怕事之人。”   厢泉拍着驴屁股催促行进:“第五个问题,茶杯怎么碎的?”   乾清被问的烦了,狠狠拽了驴子缰绳。   “我怎么知道,不小心碰的吧。等等,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谁故意打碎的?到底——”   “第六个问题,赵大人身上的玉佩你看清了吗?”   乾清耐着性子想了一下:“没看清,他似乎进城的第一日带过,之后就摘下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厢泉转过头去直视乾清,眼里闪着如璀璨如星的光芒。   厢泉这般神情极度少见,而乾清却怒道:“我还真不知道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你没睡醒吧!赵大人当然姓——”   乾清突然愣住了。   易厢泉低声笑了。他安然的坐在毛驴之上笑着,带着几分狡黠,也带着几分嘲讽。   乾清目光涣散,喃喃的重复:“赵大人当然姓赵。”   “那么都解释的通了。”厢泉笑道,“赵,国姓。”   乾清徒然一呆:“你是说,赵大人他本身——”   厢泉沉思一下:“照那个将军的反映,最少也是郡王。”   “什么叫将军的反映?郡王?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乾清如五雷轰顶,眼睛瞪如铜钱,“怎么可能!”   厢泉不紧不慢道:“圣上年轻,应当是叔叔一类的。如今当官不是科举就是世袭。赵大人不像科举出身,非文非武,本身清廉不和庸人为伍却还能做成提刑——他怎么当的官?世袭的可能性大。说是世袭,也就是靠关系。你看赵大人的样子,纵使有人撑腰,哪里受得了官场的气?一个闲云野鹤的人为何什么都不怕?我初次见他之时,说他是看戏的——他就是个看戏的。出了事他不怕担责任,因为他根本不用担责任。”   “我不信!”乾清大声嚷道。   他的声音极大,震得周遭虫子都不再低鸣。厢泉不屑,一拉缰绳,驴子停住了。   “提点刑狱出身之人必须有点断案真功夫的,他虽然冷静,喜好亲历亲为,命令守卫、调派人员、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比较强。他若做个朝廷大员倒是有可能,但在对待案子细节上却没有多大功力,反而不及你夏乾清一个人在现场瞎蹦跶来的有用,实在说不过去。他天天这么清闲却不怕出事被革职,也不怕那个将军,这是为何?因为他没必要怕。除了天子与几名宰相,此人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再谈及那个茶杯,赵大人估计是见了将军,见这将军如此昏庸这才发了脾气,摔了一个茶杯……但那这只是推测,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乾清不语,自己瞎琢磨一气。   厢泉见他不信,低沉一笑,继续的补充:“还有他那快玉佩。初见那日我没看太精细,倒也认识上面的皇家图腾。我刚才试探着问了一下,他倒爽快,直接承认了。”   乾清这下真的震惊了:“承认了?他真的是——”   “嗣濮王,皇上的四叔。”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北宋的官制以及宗亲制度是出了名的不好记,改来改去。我是理工狗,又不爱看史书,如果写的不对大家凑合看,抱歉了……小说有虚化的成分,北宋封王人数很少,赵大人其实也没啥实权。   求收藏。   ☆、第四十七章 尸现   嗣濮王?   这三个字如箭一般狠狠贯穿了乾清的心。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儿戏。他转而问厢泉,结结巴巴道:“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   乾清深深叹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厢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吐出两字。   “两人。”   乾清这下老实了,默默的牵着驴子向前走着。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心也越走越远,远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瑟瑟秋风与木为伴,寒风乍起之时落叶凋零。乾清缩了缩肩膀,眼前的庸城夜色无边,只怕遮蔽了自己的双目。   良久,乾清抬头问道:“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厢泉晃晃手中的草绳,语气很随意:“太多。芦苇就在你眼前,但是它可以千变万化,这是你所不了解的。”   易厢泉又在说胡话。乾清一下子心烦起来,赵大人这件事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厢泉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经过赵大人的事,乾清一下子紧张了许多。   二人缄默不语,巷子里只剩下脚步声、驴蹄声与风声。他们转眼就到了西街,通报了守卫便来到了院子。夜晚的院子安静的很,只听得蛐蛐私语诉寒秋。   深夜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寂寥。此情此境,故地重游,乾清想起了几年前正月十五发生的碧玺失踪之事。那声惨叫仍然绕在乾清耳畔,每每想起,不寒而栗。自从碧玺失踪之后,乾清再没有趁着月色来到这个院子。   黑湖上泛着濛濛水汽,不知那日碧玺惨叫过后究竟去了何方,她是否活着?   怕是早已死去了吧。   正在乾清出神之际,厢泉用草绳打了打他的脑袋。   “你们去找一些可以缠住口鼻的布条、手帕来,”厢泉对着守卫说着,看了一眼乾清,摇摇头,“夏大公子估计是不会干体力活的,劳烦把方统领请过来干点活。”   乾清诧异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证明。”   厢泉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目光落在黑湖之上。黑湖如今并非一片漆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树木在其旁边静立着。就在距离树木不远处有一块杂草丛。杂草很深,远远望去在草丛中央有一灰白大石。   这种大石在湖边倒是不少,普通之极,隐藏在草丛中不易被发现。石头巨大,似乎是安安稳稳的放在地上的。   石头放在地上?   乾清一下就明白了——石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堵在井口之上的。   一种不安、怪异之感袭上乾清心头,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没吐出一字。乾清知道,今日厢泉暗讽他办事不利,院中明明有井,却无标记。   如此看来,石头底下就是压着那口井了。   那井里……   厢泉却没有去深草区那边,只是赶着小驴子到了离湖边最近的树下,是那棵悬挂短短一截绳子的树。绳子在树的阴影遮蔽下仿佛与枝干融为一体,轻轻摇晃。   月光穿过树的枝叶缝隙落在厢泉脸上,他阴晴不定吐出四字:“的确够高。”之后目光又落向了深草区。   乾清不知他要做什么。而厢泉只是扭头问旁边西街小厮:“那口井是不是在几年之前废弃不用?”   小厮愣住半晌才“噢”一声答道:“我想起来了,那里的确有井,早就不用了!一只敞开在那呆着,后来碧玺出事之后怕人掉进去才封住的。易公子怎会知道……”   厢泉沉默不答,乾清下意识的拉住厢泉,紧张的干笑:“你知道的,几日前,杨府尹他们为了找红信把整个院子都搜查过,那里应该没有问题的。”   厢泉幽幽开口:“谁封的?”   小厮思索道:“不清楚,估计是官府的人。搜查过后见是枯井,怕人掉下去就封上了。”   厢泉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比秋夜冷月还要冰凉。   乾清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顿时如堕冰窖:“喂,你……”   话未说完,守卫已经拿着布条来了。   “给你布条,把口鼻蒙住,越紧越好,省的吸了气得病。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其中的,就怕你,”厢泉淡淡的看着乾清,“怕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赶紧用口鼻蒙了布条。   不远处,方千慢慢的走进来了。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里都是红血丝。   “方千?你……”乾清正要发问,厢泉默默的递给他布条,方千缓缓的系上。   厢泉没说话,自己蒙上布,小毛驴一步一步的挪向那口井。说是井,但几乎看不出来了,因为周围杂草纵生,石头压住了,遮蔽的极佳。周遭泥土湿润,稍不留意就是一个深坑。乾清的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地上也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方千先到了井口边,默默站着。他闭起双眼,像是风化在月下、树下、草中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   院子外集结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却再也没人走进来。小厮和守卫都撤退出去,这里只留着他们三人。   说不出的怪异。   “搬开它,小心,减少呼气。乾清你别抱怨,就你们二人足矣,”厢泉一字一顿的,指着上面的大石头, “如果搬不开,用斧子砸。”说罢,他掏出一把小斧子,晃了一下。   “我们砸开吧。”乾清冲着方千喊道。   方千没有答话,他一个人蹲下,用尽全力挪动石头。   乾清隐隐猜到石头底下是什么。尸体,一定是。这是抛尸的绝好地方,距离不远,而且难以发现。   但这怎么可能呢?躲过乾清自己的眼睛就罢了,官府搜查这么多次……   是红信的尸体吗?   不管是谁的尸体,总有不对劲的地方。周围草很深,泥土也软。红信失踪没几天,尸体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而是有人搬过来的。   但是,脚印呢?   乾清看着,周围只有两人的脚印和驴的蹄子印。   既无脚印,若真是抛尸与此,根本不合理。   突然,方千闷哼了一声,由于发力过度,手蹭着粗糙的石块,已经渗出了血珠。   “喂,我们还是用斧子……”乾清转身拿斧子,却发现厢泉的眼睛没有看井。他顺着厢泉的目光看去,看见方千身后的泥泞路,上面是方千的脚印,重重叠叠,干湿交替。那分明是两行相同的脚印,一次是之前留下的,而另一次是刚刚留下的。   乾清意识到这点,突然一个寒颤!他呆呆的看着方千,脑袋涌上一股热血。   方千在昨日来过这里。   此时,方千拼命的拉着石块,如同把所以生命力都倾注在上面,发狂一般想要挽救什么。就在乾清发愣的刹那,方千“啊”的一声吼,石块轰然挪动,井口敞开,顿时散发一阵恶臭。   乾清后退,厢泉立刻前进并抬手把灯笼伸过去。   幽暗的灯光下,乾清看到他毕生最惊悚的一幕:两具尸体蜷缩着躺在井底。一具是新鲜的,还穿着红色的衣裳,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不知道怎么了,异常丑陋,手脚也烂掉;另一具高度腐烂,看不出身上有什么衣饰,但依稀能辨认出人形。   乾清感到一阵恶心。穿红衣服的尸体面容虽损,却不难辨认,是红信。那么无疑,另一具尸体自然是碧玺。这是怎么回事?   乾清简直要晕眩了,他后退几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幕。而易厢泉目不转睛看着井底,没有出声。时间似乎就在此刻停留。   秋虫凄切的叫着,月夜如网,一草一木皆染上模糊寒冷的色彩,隐藏了它们细密的影子,隐藏了它们看到的一切。   乾清后退,倚靠着一棵大树,猛的摘掉蒙面布条,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只见厢泉的眼睛突然望向方千。   方千跪坐在井边,趴在那里抓住井口边缘,像一个孩子抓着心爱的玩具。他双眼充血,青筋暴起。干枯僵硬的手用力扯下脸上的白色布条。他的手上还流着鲜血,如血红色花一般一滴一滴的染在白布上。   方千死死的盯着井里,盯着那两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易厢泉收回了灯。他缓缓张口,吐字清晰,朝着方千,虽然距离远,但乾清依然能挺清楚厢泉所说的话。   “她一定没有怪你。”   听了这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方千惨淡的笑了,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玩伴   厢泉突然转头对乾清说道:“去叫官差。”   “可是——”   “速去。”   乾清一肚子疑问,他一边走一边转头看着。方千还蹲在井口边,瘫了一般,像破碎的木偶,像石化的雕像。他的灵魂被生生的抽走,徒留一具空壳。   易厢泉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可是方千丝毫没有反应。   乾清走院子,看见赵大人一行早已站在院子外面。很快,一些官差进了去,还抬了数袋白色粉末。   乾清眯眼问道:“这是……”   “石灰。得了瘟疫的尸体是留不得的。纵然井口封闭的很好,但是尸体靠近水源,若是处理不当使得瘟疫蔓延开来,全城都会遭殃。” 赵大人表情严肃,乾清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嗣濮王。   乾清知道他的身份,突然觉得有点不敢说话了。他定了定神,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道:“大人可知是怎么回事?方千那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人叹气:“易公子没和你说?方千是红信的恋人,而且与碧玺的死亡脱不了干系。红信此次坠楼是自杀,尸体……是方千扔到井里的。”   乾清如遭雷劈,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他说话也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方统领?那可是方统领!那是方千!”   赵大人叹气:“我知道夏公子与方统领熟络,可……这些事是易公子今晚来找我调遣部分兵力之时告诉我的。他大致的讲述了案情,没有细说。我起初也不敢相信,毕竟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他缓缓的摇摇头,似是不能接受,“但是易公子如此坚定,我便遣了人来。我相信易公子的智慧。”   乾清心里暗想,厢泉一准早就猜出赵大人的身份,一直憋着没说,就是等着今晚和赵大人商议之时当面抖出来,好让大人信任他。   真阴险。   赵大人咳嗽一声,继续道:“易公子根本不愿透露详情。他让我调遣兵力,只因为方千武艺高强,怕他拒捕。”   “拒捕?”   赵大人点头道:“不错。方千与此事有牵连,然而除了脚印之外没有更加直接的证据证明。原计划是让众多士兵围在井旁,待其露出马脚,实施抓捕。然而到了此地,易公子变了主意。现在看来,大队人马似乎没有必要了。”   乾清望去,这“大队人马”依旧站在院外,而井旁只剩方千和骑着驴子的易厢泉。   厢泉说话的样子,似是开导,似是审判——然而方千却木然坐地,全无回应。   赵大人露出不忍的目光:“易公子让人今晚就将方千关起来,严加保护,明日审判,直到城禁结束。”   乾清只是望着方千凄然的影子,他还是不信。方千跟此事不应该有任何瓜葛。怎么会是他?为什么是他?   乾清忽然意识到,赵大人方才只说“方千是红信的恋人”,但未说他杀过人。   碧玺是怎么死的?   方千大概只是此事中有牵连的人罢了。碧玺的事也没有解决,疑点重重,只要方千开口,那么事情自然能水落石出。   乾清一拍大腿,原来这事没完,方千未必有罪。   “方千与红信之事,杨府尹知道吗?”许久,乾清才回过神来,气若游丝问道。   赵大人哼一声,似是很气愤: “夏公子既然这样问了,想必早就有所猜疑。没错,杨府尹知道此事。但据他所言,他只是知道方千对红信有好感。那时方千还没去战场,只是做个捕快,却很得杨府尹赏识。杨府尹知道方千的情谊,故而常带着他来西街,叫红信出来陪客。这俩人倒是他撮合的。”   “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大人。”乾清带着几分讥讽。说罢,远见方千被官兵拉起来,带走了。一行人缓慢的走出院子,渐渐走远。乾清僵直不动,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   到底怎么回事?   必须弄清真相。   乾清认识方千这么久,他们都是庸城人。年龄相仿,自幼相识,没有隔阂。当年乾清十几岁时,也对西街颇为中意,偶尔来闲逛,有时也会碰倒方千。后来方千参战去了北方,虽然不是最前线,却也离庸城甚远。   待其归来,便是几日之前了。方千武艺高强、为人和善,也丝毫没有当兵的痞气。   乾清闭上双目,头痛欲裂。   记得二人幼时常常一起玩蹴鞠。方千虽然踢得好,但从来不伤人。他的为人乾清信的过。   一个习武之人,年轻有为,最后竟然那么憔悴。方千瘫坐在井边,像是什么都失去了——这一幕深深的刻到了乾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乾清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方千会和青楼女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竟然动辄到人命。这几天二人总是见面,方千脸色这么差,但是乾清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乾清正在思考,却听身后吧嗒吧嗒的响。易厢泉骑着驴子慢悠悠的过来,他没什么表情,仿佛什么都没经历、什么都没看到。就像是一个看风景的旅人——夜深了,便回家歇息去。   他倒是悠闲!   乾清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什么都想问,却问不出一字。   小毛驴慢吞吞的往医馆走去。今夜无月,街上无人,小巷黑漆漆的。乾清跟着驴子,盘算如何开口。   厢泉当然明白他的心思,首先开了口:“我刚才问了几句,然而方千什么也不说。你前几日来调查,我虽然怀疑他,却也没让你盘问。此事应行事谨慎,由我解决最为稳妥。”   “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能说出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厢泉沉默一下,眼里却没有什么色彩:“让他冷静一夜,明日审问。如果他什么也不说,事情就难办了,只希望他明日能开口。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状态,本以为他意志坚定,为情所困也不至于——”   “所以呢?”乾清停下,冷眉竖眼。他今夜怨气无处发泄。   “我说了,一切待明日再议。在城门开启之前都有时间。”   乾清冷冷道:“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想听到话、得到了难以接受的结果,但是你却不做任何解释?”   三更了。庸城似乎已经到了深秋,风凉,带着寒意穿透了衣衫。易厢泉白色的衣衫仿佛也陷入了无尽的黑夜。   “明天给你答案。但是,”厢泉突然转过头来,“你得冷静一下。”   “冷静?我呸!方千是我儿时玩伴,他出了事,你让我冷静?”   乾清一拽缰绳,驴子嘶鸣一声,在寂静小巷中显得格外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49   乾清舒了一口气,朝前方看去。医馆似乎有人影晃动,兴许是曲泽备好宵夜了,等着厢泉这一“病患”回去。   厢泉则重重叹口气,问乾清道:“你想过离开庸城吗?”   乾清沉默一下,道:“当然,不过我想过几年再说。”   “现在差不多了。”厢泉白色的衣赏浮动在黑夜里,似乎随时都会飘走离去。   乾清没说什么,翻个白眼。易厢泉的几句话毫无联系,他也懒得搭理。他把厢泉送上楼,自己牵着毛驴回家。   夜是那么安静,巷子里能听到驴的蹄子落地的声音。它踏在江南特有的青石小路上,显得这么清晰。这条路是乾清走过很多遍的,儿时不去书院读书,跑出来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夜晚也会去小贩那里买些吃食,就花几个铜板,或者提一盏花灯,晃晃悠悠的回家。   那时候的庸城就是这样子,这样的路,这样的灯,这样的巷子,只是比现在热闹些。乾清有时候还会跟人玩蛐蛐和蹴鞠。   方千……   乾清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自己是怎么了?今晚发生的事让他感触颇深,就像突然一下,什么东西失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案情会和方千有联系。当他看到方千那张苍白的面孔,看到一个曾是刚强战士的人轰然倒地,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红信他也是见过的,乖巧懂事,现在却容貌皆毁躺在冰冷的井底,散发臭气。如果石灰倾倒及时,那么将会尸骨无存。还有碧玺,没人对她的死有任何说法。只给认识她的人留下了腐败的尸骨。她在井底呆了这么久,却没人知道、没人祭奠……水娘知道会怎么样?会再喝酒?还会擦干眼泪笑脸迎客?   风吹了过来,乾清有点冷。易厢泉还有很多事情没讲,方千也不开口。明日就会知道真相了吧?在接近真相的一刻,乾清退缩了。他看着街上的柳树,伸手去拨弄,晃晃悠悠的似女子垂着的乌发,柔媚的低语着。   乾清不想对事情深究,他希望回家的路很长很长,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然而时间的流逝是谁也无法阻止的,真相是要被揭开,不管揭开真相的人是谁,总要面对。   乾清深吸一口气,既然阻止不了,就坚强的迎接它。他回到夏府,看到了自己家的灯光,希望今夜早些入眠,明日去看看方千的状况。   然而夏家的下人却不是全都入睡的,寒露和谷雨同在房中嬉笑着,缝补一些过冬的衣裳。   二人眼下的话题跳到乾清身上了。谷雨轻笑道:“你可知这几日上星先生为何总来夏家问诊?”   寒露比谷雨年纪还要小,容貌则是江南人特有的水灵。她笑着,用透着稚嫩的声音道:“不清楚呢。我上次去端茶水,悄悄瞥见上星先生还拿着绿色的帕子,也不知跟夫人说着什么。”   谷雨鬼机灵一笑,神秘道:“老夫人后来给我提起了,似乎是关于曲泽的。”   寒露惊道:“莫不是给少爷……可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   谷雨哧溜一笑,用皓齿轻轻咬断手中丝线,缓缓开口:“这就不知道了。曲泽也是很不错的姑娘呢。依我看,正室做不得,这侧室可说不准。”   寒露素手将线一挽,低下头故作深沉:“要说,姐姐你不是也挺好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谷雨恼怒:“说什么呢!就咱家破少爷!我还……”   二人调笑一阵,夜沉,便熄灯而卧。   次日,乾清异常罕见的早早起了。今日是城禁的最后一日,明日庸城即将开门。   他满脸疲惫,却见谷雨一身浅绿欢欢喜喜的抱着一只白猫出来了。她眼圈还是黑的,估计昨夜补衣服补得晚了。   乾清急忙上前,诧异道:“我说几日不见吹雪,竟然被你养着了。”   谷雨不以为意,嗔怒道:“公子不关心下人倒关心猫。那天去看易公子时,他托付的。吹雪很可爱呢。易公子还特意叮嘱不让它乱跑,一直没出夏家院子。”   乾清注意到吹雪脖子上系个金色铃铛,中间的珠子大概被取下来了,整个铃铛精致却没有响声,显然只是个装饰品。   乾清估计是谷雨觉得有趣才给吹雪系上的。   谷雨见他盯着铃铛,笑道:“这是易公子系上的。易公子在医馆把吹雪托付给我时亲手系上的。”   乾清哑然失笑:“厢泉自己系的?”   谷雨点头。   乾清想起,易厢泉的确在集市买过两个金色铃铛。他居然如此无聊,还给猫佩戴铃铛。   易厢泉的思维不能用常人衡量。   乾清不再理会,自己满面愁容的去了庸城府衙的牢房。讽刺至极的是,方千堂堂一个统领,本是衙门的人,现在却进了衙门的牢房。   乾清一身白衣里衫,外罩黑色薄纱罩衫,做工精良,镶着墨绿的边。流云般的华衣与破落的牢房形成鲜明对比。牢房阴暗潮湿,乾清小心翼翼的迈步进去。木板嘎吱嘎吱的响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是不愿来这种地方的,但是如今却非比寻常。   房内两个人看守方千,而方千就坐在湿湿的稻草堆上。他还穿着官服,窗外的晨光一缕一缕射进小窗户打在他身上,似是苍凉的画染上了墨色。方千安静的坐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了,双目空洞的盯着暗灰色的破落墙壁。   牢房阴森,乾清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阴沉。这种被幽禁的感觉让人绝望。人本是向往阳光的,同沐浴于阳光之下的花草树木一样,万物共生,才有欣欣向荣之势。如果伸出手来不能碰触外面的世界,这种阴暗感则会扼杀掉人心里最宝贵的东西,希望。   乾清突然一阵心酸,他不忍心打扰方千。但是他还是站在了牢门前,双手握住铁栅栏,轻言细语,似是怕声音大了惊扰到他:“你……可还好?”   方千抱膝而坐,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暴毙   “他滴水未进,更别说进食了,”看守低声说着,言语中带着几分同情,“昨夜方统领被送过来,就像死了一般。我夜里几次看见他僵坐在那……在流泪,一直流泪。如今似是好些了。”   乾清转身看着方千。然而他只是留给乾清一个颓废的背影。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方千曾今上过战场,将士浴血奋战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他这样流泪,定然是遇到了难以承受之事。   这时衙差又道:“易公子昨夜没睡,整夜与方统领谈话。但似乎毫无进展,易公子自己也非常沮丧,刚刚回去休息。”   “厢泉问同方千谈什么了?”   衙差摇头:“不清楚,单独谈的。”   乾清扭回头去,抓起石子朝方千身上打去:“喂!你倒是说话啊!你这样——”   乾清本想骂几句激将他一下,然而方千真的一动不动。若易厢泉对此都无可奈何,凭自己这绵薄之力,怎可叫方千开口?乾清也不再多问,实在不忍心在看着方千这个样子,遂吩咐照顾好方千,就出门去了。   他不知道方千怎么回事,他需要有人向他解释。   当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乾清觉得轻松了些。今日守卫还在搜查。庸城府衙本来规定,在城禁结束当日摆宴席犒劳众人。宴席不大,所有参与围捕青衣奇盗之人都可以来。这原本是惯例的重阳宴席,但明日赵大人和将士们就要回京,宴席就定在了今日夜晚。   最可笑的是,宴席定在西街。   今日是第七日,一共城禁七日。按理说今夜城禁今夜就应该结束,只是庸城晚上城门是关闭的,因此明早才会开门。   乾清想了一下,城门开启的时间应该是明日寅时。   今夜,所有官差都会喝酒庆祝,虽然青衣奇盗未抓捕成功,庸城却也没有太大灾难。   城禁青衣奇盗偷窃至今过去数日,虽然乾清射了他一箭,却仍然没有找到有关这个大盗的任何踪迹。西街出了事,衙门更是两头都忙不开。   青衣奇盗怕是抓不到了。   乾清胡思乱想,眼下这种情况,只要方千开口承认或者告知案件详情,那么西街之事就可以结案。这样,多少也还算是成功。但是方千这个人也就毁了。将士们有心情喝酒吗?   乾清想着就难受,也去酒肆买些劣酒。夏家禁酒,乾清只能喝点劲不大的小酒。而他向来是不喝浊酒的,今日破例,打了劣酒些就回去关在房里,打算偷饮。   今日白露,后日重阳,乾清偷偷去厨房弄来热水灌进温碗中,灌入酒温着,少顷再从酒注子中倒出酒来一口饮下,顿觉辛辣无比。高圈足深腹莲花型的温碗花枝缠绕,青素淡雅,胎质细腻,而此时却被乾清用来温着劣质的酒,却也轻吐白色热气。   乾清盯着热气有些恍惚,这才觉得有些醉了。厢泉到底怎么想的?方千到底怎么回事?   乾清觉得脑袋发懵,竟然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敲门声吵醒。乾清抬起头来,觉得头痛欲裂,却见谷雨抱着吹雪一下子推门进来了。   “出事了!易公子让我通知少爷,”谷雨焦急的瞅了瞅屋子,“方统领他……少爷,你怎么了?你居然喝酒了?你哪里来的酒?”   乾清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一下子跳起来,惊道:“方千怎么了?”   “方统领去世了!”   乾清的脑袋轰隆一下炸开了。   “怎么可能?我睡觉之前他还好好的,还好好的——”不等谷雨回答,乾清眼都睁不开,一下子冲出门去。   乾清觉得晕晕的,心里极度紧张,但是酒却没醒。他晃晃悠悠的跑在街上,推开人群——他不相信方千死了!   待来到了衙门前,眼见那里围着不少人。几个官差从里面抬个担架出来,上面罩着白布。   乾清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白布下是什么。   好端端一个人,居然说没就没了。   易厢泉就在边上坐着,手边放着一跟粗木拐杖,显然他还是行动受阻。他的双脚不是因为受伤而不灵活,而是因为药物作用才行动不便。等到药劲衰退自然能痊愈。   厢泉安静的坐在小木凳子上,脸上满是愁容,面色极差。乾清眯眼看去,只见厢泉凝视着手中一精致蓝色瓶子。乾清晕晕乎乎,像在做梦,只觉得那只瓶子眼熟,是错觉吗?   厢泉看着手里的瓶子,到了一些白红色粉末出来,细细的看着,又嗅了嗅。随即,露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乾清模模糊糊的感觉到,那表情里包含着太多。   那是一种包含着惊讶、感伤、失落,又有点毅然决然的神情。   乾清晃过去,只见厢泉抬头惊讶道:“你喝酒了?”   乾清只觉胸中有闷气:“对,喝了不少,那又怎样?方千是怎么回事?他上午明明还活着的,他还——”   “砒霜,方千自己带的,是自杀。”厢泉摇摇手里的瓶子。   乾清眯眼怒道:“我还记得,你昨日晚上念叨过‘砒霜’,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他可能寻死?如果你知道,你不阻止他?”   “我当然不知道,那个砒霜和这个砒霜不是一回事,”厢泉烦躁,有点语无伦次,“方千的死我没预料到。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听他们说今日上午发现方千异常,但是催吐已经无用,方千似乎铁了心……”   乾清双手撑墙,许才艰难吐字,轻声道:“不要说了。”   厢泉却依旧心平气和:“现在问题是,你居然喝酒了?你知不知道,今晚——”   乾清怒吼:“今夜西街设宴宣告城禁结束!呵!方千、红信与碧玺都死了,青衣奇盗没抓住,西街疑点重重,他们仍然要庆祝!”   “这庆祝早就定下了,东西都备好了,水娘说,那是辅国将军的意思,杨府尹也同意了。”乾清怒火中天,厢泉却仍然不识时务的火上浇油。   “什么将军!分明是水娘自己!西街的生意就这么重要?再说那将军哪比得过赵大人?赵大人同意了?方千死了!方统领死的不明不白——”   乾清胡言乱语大吼大叫,引得众人侧目。然而话音未落,却听远处人声传来。乾清愤怒的望过去,远远夏至稳步过来,身后跟着一个轿子:“少爷,夫人听说你喝了酒,所以特意派轿子来接。”   “喝酒,喝酒!”乾清吼道,“你们没脑子分不清轻重吗?方千死了!他死了!你们居然还管我喝酒?”   “因为你是庸城最好的弓箭手。”   厢泉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他淡然的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白布单,眼中已然看不出一丝悲喜。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清泉奇案》是系列文,《城禁》是第一部,15万字。大概还有三万才结尾。就推理文而言,后三万字如果没看……就等于没过看这个小说……换言之,精彩之处在后三万,转折之处在后三万,真相也在后三万。每日一更,望大家多多支持。   ☆、第五十一章 宴会   乾清本想继续大吼,听得此话却是一愣:“这与喝酒有什么关系?”   厢泉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看夏至,声如蚊蚋:“不论用什么方法,亥时之前一定要保证乾清清醒。”   夏至点头。乾清本来醉了,闻言却清醒了几分:“你又要做什么?怎么回事?你要让我引弓射箭?今晚?”   厢泉做了噤声手势,低声道:“晚些通知你,切莫因醉酒误了大事。箭是非常有用的武器,速度快,而且隐蔽。你去,只是以防万一。”   乾清听了这话,思绪又开始浮动。他的头真的晕了,心也乱了,浑浑噩噩的爬上轿子,想着想着,居然慢慢昏睡过去。   待乾清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雕花大软床上。窗外天色昏暗,又是傍晚。庸城迎来了城禁的最后一个夕阳,大地庄重的站在一边,染上苍凉之色,正与夕阳做着最后的道别。乾清揉了揉脑袋,走到窗前。   吱呀一声门开了。谷雨端了白瓷碗进来,里面陈皮醒酒汤,上面漂浮着葛花。她放下碗来告诉乾清,厢泉让他酒醒就过去。   乾清见时候还早,心中想起易厢泉那个煞星,倍感不悦。他不紧不慢的喝了一些,闻见碗里散出来的阵阵檀香味儿,又舀了些陈皮和白豆蔻仁嚼着,才觉得清醒一些。他不紧不慢的吃着,又一碗丁香馄饨下肚之后,这才抬眼看了谷雨一眼,却见谷雨双眼微红,便奇怪道:“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谷雨被这么问,眼睛更红了:“还是少爷知道心疼人,知道我伤心!我把吹雪的铃铛弄丢了,易公子嘱咐过的,我……”   乾清听得“易公子”三个字心里就烦:“丢铃铛怎么了,易大公子惹的你心头不痛快,你就把吹雪也丢出去!我一会跟他说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谷雨被逗笑了:“还是少爷好,以后不讲你坏话就是了。”   乾清一听这话,立刻抬头,谷雨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星先生有意撮合你和曲泽……”   乾清一听,汤也喝不下去了,急问:“我娘怎么说?”   谷雨摇头:“不清楚。我听得上星先生拿了一个翠绿的绣帕去见夫人,上面绣了公子你最喜欢的竹子。”   乾清放下碗筷,心里这才明白。厢泉把那翠竹帕子丢了,被傅上星捡了!   那帕子原本是傅上星画竹,曲泽绣给自己的,如此只怕是……   乾清愁眉苦脸:“你的帮帮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谷雨伶俐一笑“:那是自然,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嘛。上星先生也不知急什么,那日正与夫人去库房取了冰块,说要催梅花开花与小泽共赏呢。这来日方长的为何急这一时?纵使小泽出嫁,泼出去的水,但这也来得及赏花呀。不过听说,冰催梅花确实有效,见了花苞了,小泽也开心着呢……”   谷雨说个没完,而乾清脸色越发难看。两下将打发谷雨走了,自己也出门去找厢泉。   乾清抬头看着夕阳,心里一惊:明天就要开城门了,可是什么事都没解决呢!他掐指算了算时辰,宴席应该开始了。   九月初七,晚风徐来送来桂花夹杂着菊花的清香味道,如陈酿般醉人。晚霞瑰丽似锦,逐渐暗红下去,远处的山显现出暗青色的轮廓。暮色渐浓,乾清路过医馆,看见窗台上一只廉价花瓶里有几只梅花。下方用冰块衬着,晚霞映衬之下竟如同宝石般玲珑璀璨,耀眼迷人。梅花真的在九月的江南结了花骨朵,隐约看来是红梅,煞是可爱。   皇天不负有心人。乾清笑着,对傅上星多了几分仰慕。   医馆的烟囱升起炊烟,曲泽正做饭,听说傅上星看诊,今日不在医馆,估计正眼巴巴的等傅上星回来呢。   家人,就应该这样。   乾清来不及多想,赶紧匆匆走过去。曲泽是个好女孩,但是乾清却觉得若要相伴一生还是不妥的。   他不是很喜欢她。   乾清快步向西街走去。他听见了西街喝酒嬉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每个人都笑着。   彩楼欢门之下搭了戏台子,上面站着一群舞女,连臂而唱,轻轻舞动。这就是时下流行的《踏歌》了,声音婉转,听的人甜酥酥的。   如今只是一些小节目,多半是歌舞。台下坐了一行人,是小守卫之类。而大人们都坐在屋内的厅堂中。   城禁即将结束,不论结果好与坏,庸城都躲过了一场浩劫。乾清冷漠的看着大家的表情,所有人都在笑,但是那是种扭曲而奇怪的表情,似乎把所有的悲伤都揉酒和笑容里。   歌舞伎衣着华丽,各色长衣袖飞舞如云霞漫天,亦似春日里百花争艳,香气萦绕。再一看里屋,酒香肉香弥漫厅堂。钿头银篦击节碎,钟鼓丝竹响不绝。   水娘满头珠翠,拎着玉壶招呼客人。她比以往喝的更醉,摇摇晃晃的去张罗。再看,杨府尹和赵大人远坐七彩珠帘后头,二人独自摆桌,皆穿便服,遥遥可见杨府尹的大胖肚子。   还有一人,一身华服,也坐在里面。乾清推断,那就是冯将军了。   乾清再左右看看,未见那名叫鹅黄的女子。其它将士都在,有的饮酒品菜,有的谈天观舞。   满堂热闹,而望及角落,却见易厢泉白衣如雪的坐在那里。   他和早上一样需要拄拐,只是坐在乌木交椅上。等水娘经过,他叫住了她。厢泉似乎对水娘说了什么,乾清看到,水娘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只见她点了点头,醉醺醺的走开了。   厢泉怪异的微笑了一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乾清看了极度不舒服。犹记昨日方千开井之前,厢泉在大树下时,也是这种怪异神情。那是一种得知真相的骄傲和哀凉同时混杂,凝固而成的表情。   厢泉将目光投向人群,不知在看什么;乾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也只看到乱哄哄的人群而已。   他到底在看什么?   乾清不知道,于是把镶嵌了大块翠玉的紫檀弓箭匣子悄悄放在酒坛边。这里有好多酒坛子,大小各异,一直摆到外面长廊上去。   乾清挥了挥手。厢泉见乾清来了,便拄着拐悄悄走出来。热闹的厅里众人不是吃喝就是观舞谈天,没人注意到这俩人。   “背着弓箭跟我来。”厢泉沉声,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一瘸一拐的向后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守株待兔   这里就是望穿楼所在的院子,红信与碧玺葬身之地。湖水、树木、井,所有的景物安然伫立着,然而乾清一来这里就会有莫名的恐惧。   厢泉跛着脚的在前面走着,来到井口的附近。   井已经被封上了,这次是用厚石板牢牢封住的。他绕井一周,随即就坐在井口附近树丛里的一块石头上。石头是在一棵大树之后的,还算隐蔽。厢泉坐定,忽然开口道:“你去找一个好位置,隐蔽起来。”   “你要我射向哪里?”   厢泉理了理衣衫,语调平和:“我附近。”   “明天开城门,”乾清面无表情,开始麻利的卸下弓箭匣子,“青衣奇盗没抓住,西街的事没解决,方千不明不白的死了,所有人在大厅里喝的烂醉——这是事情的结局?”   厢泉嗤笑:“你相信这是结局?”   “我不信。”乾清答的冰冷,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   厢泉只是一笑,抬手轻轻抚摸粗糙的树皮,仿佛那是此时最重要的事。   “即使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即使让所有人都痛苦,你也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乾清摊手:“但是眼下,事件毫无进展!”   “其实,方千死去之后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结束了。”   乾清愣住:“你是说,一切事情你都清楚了?”   厢泉点头,月光穿过树林缝隙在他的白衣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温和却冰冷的笑了一下。   “真相早已浮出水面。”   乾清不屑的哼了一声。百无聊赖的拾起一颗石子投进湖去,猛的水花四溅,波光点点。他带着几分怨气道:“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我?”   “马上。”   乾清已经来过这个小院数次,夜晚的院子也是见过了。月下,柳树垂下浓密的枝条,似乎把浓墨染的深绿滴入湖水中去。月亮在黑湖里留下一捧清亮的圆影。乾清一边折柳耍弄,一边胡思乱想起来。   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   自己带弓箭来干什么?   厢泉见他发傻,遂低声道:“真相注定的存在,你躲不过去,当然要学会面对。”   乾清挑眉嘲笑:“哟,易先生您想给我上一课?”   “给你上课的不是我,”厢泉表情僵硬的如同月下的大石,“另有其人。你还是去挑个好位置吧,不知道你的‘师父’什么时候来。长夜漫漫,莫要睡着才好。”   乾清转身观望,只见望穿楼第一层略高,有粗壮树遮蔽但视野还算不错。正要动身,厢泉突然道:“今夜攸关生死。”   这一句话如同石子入湖泛起波澜,在黑夜荡漾开去,波光粼粼却徒增凉意。   乾清一惊,故作平淡道:“自然不会失手。虽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射什么。”   厢泉弯眉低声笑了,他今夜似乎总是在笑。那样的笑容是乾清不愿见到的。乾清趴在望穿楼一层腐朽的木板上,能看见厢泉的一身白衣,似雕像一般凝视远方。   他安静的趴着,嗅着木板潮湿的气味。乾清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待几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手脚发麻。如果用弓箭的人手无法发力,定然难以射中。于是他微微动了动,靠在破旧的柱子后面。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乾清彻底厌烦了,到底要等多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厅堂喧闹,而后院的夜晚安静异常,良久,他竟然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他睡的不沉,只是打个盹。似梦非梦的,他想起了方千的脸,想起红信和碧玺。究竟是什么杀死了两位女子,她们得了什么病,究竟是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   乾清想起了方千死的那天,一幕一幕——盖住方千的白布,满脸哀伤的人们,厢泉坐在那里,玩着手中的瓶子……   乾清突然想起,那个瓶子,他见过。   他不仅见过,还碰到过!   就在这时候,厢泉从远处丢来一颗石子,恰好打在他头上,乾清因为疼痛而一下子清醒了。他慌忙的抬起头,想对厢泉说话,却发现厢泉神情不对。   乾清此时一心想着的是那只蓝色瓶子!   就在这时,远处有个人向边走来,嘎吱嘎吱的,踩着楼院飘落的秋叶。按理说,后院是不该有人进来的。厢泉和乾清能进来,是他们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的缘故。   乾清心里一阵紧张,话到了嘴边也咽下去了。他握紧手中的弓箭,看向那个人影。   那人慢慢走近,灯光清晰地照射在他的脸上。来人脸上遮着白布,厢泉那日来到井口也用过的类似的白布遮住口鼻。虽然如此,但乾清认出了那人的脸。这一瞬间,他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又像是有什么人掐住了他的喉咙。   这张脸,乾清太熟悉了。   那人走进了,走路稳健又斯文。仿佛只是路过这里而已。他站到井口的旁边,但也只是站着。乾清以为他会像方千一样拼命的把井打开。   但是他没有。   那人走到井边的树上,手里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不是普通样式的,很精致有点像正月十五的花灯,但是却是通身白色。   那人放下酒坛,把灯笼系在树上,如同对待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灯光又一次投射到他脸上。   乾清紧握弓弦,他看到了来人的脸。乾清心里明白,今日上午厢泉手里那只装着砒霜的蓝色瓶子,自己见过。不仅如此,他还打翻过。   出乎意料的,厢泉在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乾清大惊,本以为是二人皆隐蔽在此,来一个守株待兔的。   厢泉走路不稳,一瘸一拐的向来人走去。他这一下站起,乾清感到窒息,想张嘴喊住他,但是发不出声音。   来人听到响动立刻警觉的回头。他看到厢泉,明显震惊了一下,却平静的、没有任何移动的意思。来人缓缓的注视着,灯光照在他深邃的双眸中,像一本难以读懂的书卷,平静安详却隐藏了太多东西。   “夏家的仆人名字是按照二十四节气排的,据我所知,还未有‘惊蛰’二字。”   厢泉出乎意料的开口,乾清吃了一惊,他说这话完全没有来由。   来人沉默了一下,竟然朗声答道:“‘惊蛰’,春雷萌动万物苏醒,是春天的开始,寓意不错,”他接着叹气道,“春天的开始,新的开始……易公子这是为何?”   “小泽可以去夏家先做下人,夏家人不会亏待她。日后的路,便要靠她自己争取了。先生可有此意?”   “惊蛰……的确合适。”说罢,傅上星缓缓的摘下脸上的白布。他站着一动不动,墨发如云烟,脊背挺直站于树旁,迎风而立。双目没有焦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静的像黑湖的深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恶疾   傅上星,傅上星。   乾清缓缓闭起双眼,他早该知道的。   方千死的那日,厢泉手里的蓝色瓶子——装着砒霜的瓶子,正是乾清无意间在傅上星那里撞到的。   那是乾清第一次调查西街去问傅上星问题之时发生的事。当时方千面色苍白,傅上星说要给他看看,还说“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乾清自行离去也没有再管。   挺不错的药?   乾清明白了,傅上星后来把那瓶毒药给了方千,怂恿他自杀。   乾清脑袋一片空白,心里懊悔、不甘、愤怒。他为什么没有把瓶子打碎,或者留下等着,跟方千一起离开?   银杏树的枝叶遮蔽了天。在枝条交错阴影之下,傅上星微微笑着。那是他贯有的温柔笑容。   乾清冷冷的看着他,轻轻搭上了弓弦。他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但他此刻却清楚一点——眼前的人不是温柔仁慈的大夫,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易公子的脚伤好了吗?”傅上星温和的笑着,只是轻叹,“易公子定然是知道我的底细,公子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对我过于信任?”   “二者都是,”厢泉安然,他缓缓进几步,“你可以无所畏惧的站在我面前,我也可以。”   “我不是个好人。”傅上星淡淡道,灯光让他的表情显得那么怪异。   厢泉只是低头笑着,一如二人在医馆初见般自然的聊着,语气温和:“你害了这么多人,当然不是好人。”   傅上星饶有兴味:“哦?你到底了解多少?”   厢泉站稳脚跟,目光睿智而坚定:“有些比你少,有些比你多。”   “易公子真有胆识,那么显然,主动权在我手里了,”傅上星双眼闪动一下,轻声笑着,下意识的攥紧左袖,“在我坦白之前,请公子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比如……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耳语。   “难得你有兴味听。你应问我什么时候怀疑方千的。”   傅上星笑了:“今夜把话都说完整。”说罢,他在井口的板子上安然坐下,如同一个茶客在听人说书,悠闲自在。   猫头鹰扑楞楞的飞过夜空,穿过粗壮的树木。银杏树飞下零散的青黄叶子,沙沙下落轻轻扫过易厢泉身旁,一片片落到他的白衣上,仿佛是用上好的丝线绣上的图样。厢泉笑的镇定却僵硬,唯有乾清才能知道看出厢泉每个笑容背后隐藏的情感——他在隐藏自己的不安。   “我第一次遇到青衣奇盗那夜,街上没有什么守卫。方千说,自己接到了调动守卫的信,落款是我,但是信的字体会消失。在将信焚毁之际,他意识到了骗局所在,于是赶紧采取补救措施,终于留了一小片信纸,上面是‘方’字。”   傅上星蹙眉,厢泉紧盯他的双眸,接着道:“这一点我和乾清提过,但是他没有意识到。那“方”字纸片的四周都烧掉了——这就奇怪了。我们烧东西,火焰可以从信的角落开始蔓延,或者从中间燃起向四周蔓延。要留下一个四周都烧焦的纸片几乎不可能。那一个‘方’是开头方统领的称呼,余下损毁,火焰自下蔓延,至少会留下纸片上边缘、左边缘不被烧焦。而且四周都烧了而只剩一个字,当真……有难度。”   厢泉又扬起嘴角,单手拄拐,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抚上腰间的金属折扇:“这只能引起我的疑惑而已。此外……还有七节狸。据乾清讲,青衣奇盗偷窃那日,方千见过七节狸,但是他没认出来。方千自幼在庸城,呆的时间可不短,当然,他不认识也有可能。如果他认识,那么他为什么要隐瞒?”   傅上星只是笑笑。   厢泉见他那个样子,只是从容的、自顾自的继续道:“这两件事都是与青衣奇盗有关的。因为偷窃当日我不在场,这都是听的乾清的描述。要说疑点,任何人都有,”厢泉顿了顿,接着道,“那我们不妨把青衣奇盗的事情抛开来看,单纯从西街的事情谈起。”   傅上星笑道:“我本以为你会从我这里深挖下去。”   “青衣奇盗与你有关联,与方千也有关联。用同谋这词也太重了,倒不如说,你们都被那个贼利用了。”   乾清听到这,震惊了一下,这又是怎么一说?云里雾里,不清不楚。   “但青衣奇盗之事不是今夜的重点,我自然不必对你深究。青衣奇盗的事我到时候自会处理,”厢泉忽然正色,“如此夜晚,相信上星先生也不愿多提他人。”   乾清听到这里愣住了。青衣奇盗真的与傅上星有关联?他愣愣的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想知道更多,但是他们把话题扯远了。   傅上星没说话,只是低头望着井上的厚石板。厢泉接着道:“你知道我接着要说什么问题,是关于红信和方千的。在这之前却不得不提起一个女人,她才是整件事情的出发点,也是你……犯下大错的源头。”   厢泉说的缓慢,将最后的几个字拖得很长,很重。   傅上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是抬头望着黑湖和那边高大的银杏与垂柳,似听非听的。   “碧玺。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子,”厢泉直勾勾的盯着傅上星,“只是她得了一种病,一种传染病。这病如果蔓延开来,会给全城带来巨大灾难,纵使患病的消息传出去也会让人恐慌。这病连几岁孩童都知道,似魔鬼,人人避之而不及。因此水娘隐瞒了真相,说是肺痨。可是事实呢?这件事只有水娘和你这个郎中清楚。红信和她是同样的病症,显然是被传染的。看红信的房间,再也明显不过了。这种病会毁掉一个美丽女子的容貌,会毁掉一个琴技一流的琴师,毁掉一个书法家,毁掉一个青楼女子的全部。消失的镜子、飞溅的墨汁和药汁都证明了这一点。她不想看见自己的脸,而且什么东西都拿不稳。因为她的面容被疾病毁去,手脚也残疾了。什么病又有如此症状呢?”   “麻风。”傅上星轻轻吐出两个字,轻松无比,却隐隐透露出哀伤。   乾清向傅上星看去,看不懂他的表情。漆黑的而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映衬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厅堂,喝酒声、嬉闹声飘散在夜空里,但是全都被染成黑色。   傅上星的整个暗色衣袍都笼罩在大树的阴影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藏爱   在这种苍茫夜色下,厢泉却是一身雪白,这种颜色在暗夜中显得突兀,却又让人感觉自然而安心。他的声音也不同于这黑夜,淡然而沉稳。   “你倒答的轻松。人们对于麻风病总会感到恐惧,我原本不甚了解,但近日翻阅先生的书籍,倒是收获颇多。这种疾病让人恐惧,因为它是致命的。发病之人的样貌也令人恐惧——毁容、残肢,视力也会受到影响,似妖魔而非人。一个女子得了这种病,单从她自身而言,怕是难以接受。”   傅上星什么话也没说。他与厢泉的交流如今看来就像是医术上的讨论,似乎不掺杂私人感情,这点让乾清诧异不已。   面对傅上星的沉默,厢泉语气越发冰冷,平调中带着些许指责:“为了碧玺,你很残忍。”   傅上星突然苍凉一笑,比秋日寒霜还要炎凉百倍,让乾清为之一颤。   “她值得我残忍,”随即他颇有兴味的转向厢泉,眼里却黯淡无光,“易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关于碧玺,几乎是知道所有。”厢泉只是望着他,目光中竟有怜悯之色。   乾清几乎什么都听不懂,他唯一听懂的,是碧玺和红信都染上麻风。乾清心里犯嘀咕,水娘居然藏着麻风病人,西街居然还能顾客盈门!   麻风一直被认为是“不逮人伦之属”的恶疾,得病之人或毁容或残体,外貌丑陋,不似人形,若是死亡也不能留得全尸。它传染性极强,在唐代之时才对此病有些认识,有隔离一说,故而有些地方有“麻风村”的存在。   傅上星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残忍?对碧玺就不残忍?呵,孙思邈早已对麻风病作了详叙,疾风不出五种,五风所摄,麻风病不一定致死。这不过是种病而已,得病了就治——人们为何惧怕?”   他说的平淡,眼眸中却掠过不安与愤怒。   厢泉紧紧盯着他,拐杖也狠狠的戳烂了地上的秋叶,似是扎根到湿润的土地里。   乾清听得稀里糊涂。只见傅上星微微闭起双眸,待他睁开,平静许多,不紧不慢的问道:“我与碧玺之事……易公子是何时怀疑我的?”   厢泉“唉”了一声:“想来最初那晚,我与你在医馆相见。桌上燃着红烛。若非有患者进门,你是不会点燃它的,红烛太贵了。我淋雨进门却未见人,而红烛却一直点燃的——你知道我会受伤,你在等我。”   傅上星惊讶道:“只凭借一根蜡烛就——”   “当初只是好奇而已。你与青衣奇盗有勾结,这还是后来才知道的。而我当时不曾料到,你竟然与西街的事有关。如此说来,还是因为乾清。小泽夹在书中‘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一句。这种诗不适合这样的女子。显然是藏头诗,指的乾清的名字。”   提及曲泽,傅上星眼里微微闪光,良久才道:“她喜欢夏公子,我知道。”   “记得我与先生见面,问过先生名姓的问题。本家姓傅,但是非医药世家却取了上星为字——一个穴位。我当时笑言猜测小泽姓曲,竟然猜中。这也是因为曲泽穴的原因。很好解释,先生行医,你与小泽的名字都是你取的,都是穴位名称。”   傅上星挑眉:“这有何干?”   “我生来就喜欢猜测,你为自己取名,是在你学医之后。小泽与你可能是在学医之后认识的。你与小泽毫无血缘关系,不同姓名却同种类——显然两个穴位名字,皆是你行医后取的。再论性格,小泽与夏家丫头谷雨性子很像,并无很强的尊卑观念,而且同样的机灵——是因为她们生长环境类似。这是一种普遍的识人方法。性格多决定于人的早年经历。谷雨早年生活艰辛不尽人意却有兄长的守护,这是谷雨的生长环境。如果小泽与她类似,那么必然也有一位如同兄长一般的人守护小泽。可见你与小泽当真亲如兄妹。而却有不可忽略的一点——你们不是亲兄妹。”   傅上星眉头一皱,厢泉接话道:“恕在下唐突,先生英俊多才,小泽可爱美丽而且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你们年龄相配而且性格相投,毫无血缘关系但是长久相处,为何不生任何情愫?只是亲情?小泽喜欢乾清,而先生也对小泽没有男女之情。这就奇怪了。”   乾清听到这真是吃惊了!易厢泉这木头居然还会注意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厢泉倒是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其中有种极大的可能,那就是双方都有喜欢的人。小泽的情感易于体现,喜欢乾清。可是先生你呢?”   傅上星本是愣住的,突然就笑了:“易公子真是……”   “先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先生相当出色,所认识的女子也当时出色之人。先生兢兢业业,你的心上人而多半是行医遇到的。如今的女子通诗词的不少,有才艺的也不少,性格温婉的也很多。但是限定在庸城却少了。如果先生真对某位女子有爱慕之情,为何不去见情人?为何毫隐藏的毫无痕迹?我打听过,大家都不知上星先生有什么喜欢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爱之人,那么先生必然与此女常见,如何常见?久病才能常见,因为你是郎中。”   乾清这时趴在木板上,心砰砰直跳,激动不已。这种媒婆才会关注的事,居然被易厢泉这木头看了个通透,他与常人的思维真是不同的。更令乾清诧异的是,易厢泉居然还能由此断案……   “这是我在事发前闲来无事所想的,但是我耳闻碧玺之事,才突然有所怀疑。她符合所有的条件,但是身份低微。我这几年行走江湖倒是积攒了看人经验,人与人常在一起,观念也会彼此互溶。小泽不重视身份地位,这显然是受了先生你的影响。一个好的大夫,自然不论病人的身份一律接待——如此,你与一个青楼女子不顾及身份而毅然相恋的可能性真的不小。”   傅上星愣住,随即爆发一阵大笑。他的笑声震落了树上的叶子,苍凉尖锐,刺穿了乾清的耳膜。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就是……这书其实不是耽美,因为放到无CP里没人看(骗人,清泉不叫CP!?),才放到耽美里的。= =凑合看吧,如果是腐女……它其实能是耽美也能是言情也能是历史也能是推理,上到50下到10来岁都能看的(真的,给六零后九零后都看过,都觉得挺好)。对于我来讲,《北宋》系列只是不分题材的故事,一个好看到跪的故事。我有责任把它写出来。   还有,明天去旅游,可能迟更。。。。   ☆、第五十五章 死法   傅上星抬头,漆黑的双眸中除了诧异还显出钦佩之色:“人心难测,易公子虽然年轻,竟可看透人情,猜透人心,实属不易。”   他啧啧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厢泉微笑道:“这未必与年龄有关,只是见得多了而已。我这种猜测实在浅薄至极,甚至可谓无聊透顶。然而,你们二人的情丝不断,感情藏不住,疑点处处是。”   傅上星眉眼微动,带着几分好奇看向厢泉。   “红信之名是碧玺起的。这本是预选名,但最终碧玺弃之不用,只因‘红信’二字寓意不佳。水娘不明其意,最终还是敲定‘红信’二字作为名字。红信、碧玺、鹅黄、湛蓝——碧、红、黄、蓝,乍看之下皆为颜色,实则不然。红信是一种石头——红信石,先生有什么联想?碧玺给红信起名字的用意,本想指代颜色,然而红信石可以制成一种剧毒之药,民间叫砒霜,也是鹤顶红。”   乾清听得瞪大眼睛。逮捕方千那日夜晚,厢泉口中喃喃“砒霜”二字,只因他看透了红信名字含义,并非料定方千因此自杀。   自己居然错怪他了。   傅上星苦笑,垂下头去:“易公子翻过我的药石书籍?连这都能被你看见,我实在太小看了你,居然留你住在医馆。”   傅上星此时显得轻松许多。月上中天,冷冷清清。院子看似两人对谈,实则三人。乾清窝在角落,越看越紧张。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放箭?反正傅上星是坏人,倒不如——   只见厢泉轻轻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易察觉的动了动。乾清看明白他此时的手势:不要轻举妄动。   好,好!不动就不动!乾清咬咬牙,收回了弓箭。他已经冻的直哆嗦,两眼冒金星的盯着树下二人。   “先生的医书,我这几日一直在看。显然碧玺是知道红信石用途。那么重点来了——一个青楼女子为何知道这个?也许是凑巧看了医书得知,也许是有人告诉她的。药理之类的书籍与知识,她究竟能从哪里得来?答案当然是郎中。先生博学,碧玺好学,可见先生并不是看完病就速速离开的,二人谈论诗词、药理的可能性很大。证据太多,如此一来二去更加证明了你们——”   微微起风吹皱一池湖水,粼粼微光,吹上身却觉寒冷。乾清冻的收了收肩膀,忘我的看着二人对峙。他此时明白一点,易厢泉这瞧人的眼睛毒辣的很。若是诚心给人做媒,定叫这全城媒婆都丢了饭碗。   傅上星也惊讶于厢泉的这种识人功力:“易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庸城人皆知道公子是睿智之人,却说易公子的职业是——”   “算命先生。”厢泉坦然笑道。   傅上星惊讶:“早知市井传闻,但我仍未料到你真的是以算命为生!”   “从微小事物中找出联系,作出连续推断。这点到与捕快相似。方才我所言,只是大局之中最小的一方面。难道先生以为,我只是因为怀疑你和碧玺的关系,或仅仅是怀疑你与青衣奇盗勾结才在此地等你?”   傅上星呵呵一笑:“听易公子的口气,我的罪状还不少。”   厢泉嘴上笑着,眼里却有说不出的寒意。他轻轻的用拐杖戳戳地面泥土:“罪状?那么先生知道碧玺……是怎么死的?”   傅上星坐在井边,听到这轻微的摇晃了一下。乾清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也没说出一句话。   “当事人全都死了,如果先生想知道真相,那么只能从我这里得知。那么,主动权是不是又回到我手中了?呵,放心,我一定据实相告,”厢泉面色微变,语气变得冰冷,“据实相告……呵,我可不想像红信一样,染上疾病,最后吸入大麻之类的东西。”   傅上星突然泛起哀伤的笑:“我早就不配做一个郎中。请易公子从头至尾讲述,我……洗耳恭听。”   他话音落下。露珠无声的凝结在即将落败的树叶之中,悄然滴下。厢泉所站之处被月色洗的发白,如同他不肯脱下的白色孝服一般清冷。他缓慢、略带沉重的吐出话语:“若我猜的不错,杀了碧玺的人……是红信。”   乾清大惊。傅上星安然的坐着,并未有一丝反应。   “碧玺失踪当夜,乾清他们听到了碧玺惨叫——源于过度的痛苦或者惊慌。就在短时间内,碧玺失踪了。她去哪了?湖里。这是最有可能的,但是却被认定为不可能,因为湖上结冰了。但是来年金莲花开放、湖中有她的东西却没有尸骨。至少证明了她在湖里,或者说‘曾经’在湖里。”   听及此,傅上星轻颤一下。   “那么问题就此产生,她怎么掉进去的?显然是直接掉进湖心,而且是在短时间掉进去的。除了湖心之外冰面完好,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乾清一再肯定过。如果应了水妖的传说,那么蛇形水妖会从湖心出来,脖颈很长,叼走岸上的人。从空中掠走一个人,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却很具有参考价值。”   又是水妖?   被拉进湖里?   远处一直按兵不动的乾清有点忍不住了,厢泉的说法太过离谱。傅上星也笑道:“易公子所讲未免不切合实际。”   “水妖一定不存在。我想过种种可能,要把一个人扔到湖中,异常困难。速度、高度、角度——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而且保证人不能乱动,乖乖听行凶者摆布。我根本想不通!而且,何须用这种杀人方法?恕在下直言,只不过是一个患病的青|楼女子,她死了就死了,至于怎么被杀的,不会引来太大关注。而用什么特定工具将人从空中抛出,太过复杂,没有实施的必要。”   “既然想不通,于是我换个思路,谁有可能做这件事?红信的可能性倒是不小,毕竟她与碧玺最常接触。若是单凭猜测,青楼的一干人等都有嫌疑。那么我不妨来假设。如果我假定红信就是杀害碧玺的人——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满足我的假设?”   “再把思路换回来推断,我们模拟环境。红信一定是和碧玺在一起,在哪?房间?院子?恰逢正月十五,围墙外一派热闹之景,女子正是爱玩的年纪,因病隔离,自然也不会呆在房里,但是一个手脚残废的病人能做什么?”   乾清闻言一震,立刻盯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树。   “有一种东西深得女子喜爱,尤其是闺中待嫁的小姐。碧玺出不了门,自然可以用此娱乐。正是这个东西,却把她送进——”   “到底怎么回事?她到底怎么死的?”   傅上星突然冷冷的发问。他一扫方才的冷静,眸似利剑,隐着怒火,狠狠的抓着石板仿佛要捏碎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红信   “根本就没有水妖,”易厢泉淡然的望着远处的树,语气平淡,“是秋千。她们当时在玩秋千。”   傅上星一愣,立即转头看去。   “大概就是那棵树,”厢泉用手指了指湖边一棵高而粗壮的树,“我让乾清测量过院子的宽度以及树高,只有那棵树最合适。关于秋千,我刚刚在酒会上问过水娘,确有此物。如果我的推断没错,当日二人正在玩秋千,红信在推,碧玺坐在上面。推到一定高度,红信只要用锐利的东西——刀、剪子、甚至簪子抬手割断一根绳子,秋千就会失去平衡。力道巨大,而碧玺的手有残疾,本身就难以抓稳,在瞬间一定被甩出去掉入湖心。”   傅上星只是呆呆望着那棵树,树上还挂着短短的绳子。许久,他攥紧了拳头,仰天大笑:“这只是你的推测,秋千?人怎么可能坠湖就死——”   “最易溺亡的场景,一是海,二是冰湖。冰湖温度极低,冬日人身着棉衣,吸水,片刻便沉入湖底。若是能挣扎浮起也是极难换气的。因为薄冰处处有,像盖子一样浮在水上,人若入水,很可能连呼救都无法做到,就这样溺死水中。”   “咣当”一声,傅上星的拳头狠狠的捶在封井木板之上。修长的手上流下几道血痕。   “我凭什么相信你?   厢泉笑了:“信与不信自然在你,现在死无对证。先生常来这里,必定知道此地原来是有秋千的。后来消失,至于什么时候没有的,如果肯回忆一下,自然比我清楚。那棵树上还挂着绳子,我刚才仔细看过,绳口被割开,绳子短短的坠下一截。然而奇怪之处来了。按照乾清的测量,以红信的身高——开井那日我亲眼所见——如果踮起脚尖也难以到达树枝的高度。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红信当时割断秋千的绳子,割口位置应该比现在所留更长,绳子下垂也会更长。碧玺被抛出去在空中叫了一声,短时间内就会把人引进来。红信必须动作快。她割断了秋千的另一边绳子,把秋千板子藏起来——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自己也躲起来。接着水娘就进来了,躲过水娘是非常容易的,可是紧接着,杨府尹就带人来了。”   夜很静,厢泉的声音异常清晰的飘到乾清的耳朵里。乾清思考着,觉得他所言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的确,我的叙述有难以解释之处,”厢泉竟然和乾清想到一起去了,“首先是搜查。杨府尹带了这么多人,难道没发现院子里还藏着红信?再说绳子,留的很长就很引人瞩目,惹人生疑。最奇怪的是碧玺的尸体。按照常理,溺水尸体不会立即上浮,但以后也会浮起来的。但是,碧玺的尸体没有,最终在枯井里被发现。那么,一定有人移尸,而且在短时间内。”   听及此,乾清心里一凉。   一切都对上号了。   “如果我没猜错,红信杀人的念头以前就动过,不过她没有在意杀人手法。甚至有可能是她们玩秋千之时,临时起了杀人念头。但是,这种草率的做法居然成功了!原因是什么?躲过搜查,有剪断绳子的身高,在守卫中移动尸体。红信一件也做不到!是谁做的?这样的人太少了,正因如此,范围才缩小到不能再小。既然是帮凶,那么……很明显了。”   傅上星一直紧闭双目眉头紧锁:“我只知道他与碧玺的死有关,但不知道是他移动的尸体。我以为都是红信做的。”   厢泉冷笑:“知道又怎么样?你想让方千死的更惨?”   乾清一直思考着。易厢泉说的对,整个事件需要一个能自由进出院子而不受到怀疑的人。搜查前三天仅限陆地,而后都在湖里。杨府尹派人打捞起碧玺的尸体,也只有方千可以钻空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尸体捞上来再弃尸。   等类似于监守自盗啊。   乾清摇了摇头。方千做了这件事,但罪不至死,何苦自杀?   院中,傅上星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了精致玉器酒杯。他弯下腰去“噗”的一声打开了酒坛,浓香顿时溢了出来。乾清赶紧拉紧弓弦,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乾清之听到液体流入杯子的哗哗声。傅上星举杯,似邀明月,一饮而尽。   乾清吃惊。酒坛挺大,刚刚傅上星可是单手就提了起来。本以为傅上星是斯文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目前情况而言,那可未必。   乾清看看厢泉,嗅到危险的气息。如果傅上星有什么极端举动,打打杀杀,厢泉腿脚不便,怕是躲都躲不了!   然而厢泉并没有理会傅上星,继续道:“方千处理好尸体,红信不久也挂了牌子。但是方千却离开了,其中的缘由我不清楚,但是大致可以想象。方千一向为人不错,能做出这种事——不算是杀人,但也是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他最重情义,明显是顾念到与红信的感情。按照内心推断,一个官差与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沦为同类,要么各奔天涯。二人必然是吵过架的,于是,方千选择了离开。”   兴许是酒过于浓烈,傅上星咳嗽几声,脸颊有了红晕。   “易公子当真未过而立之年?你的某些推断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而有些,却单凭人心猜测,竟然也能说对事实,我着实佩服。”   厢泉对于傅上星的这种夸赞并没有太大的反映,只是笑道:“我不过比夏乾清年长几岁。”   乾清听到此便怒了——别人夸你年轻能干,居然拉我下水,你自己炫耀就罢了,言下之意是“我夏乾清不如你”?   只听厢泉继续用平平的声调陈述道:“‘城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我得到红信写的诗词,多数是吟咏爱情,但是有《氓》一首,是典型的弃妇诗。她与其中女子遭遇相像,大概是写在方千离开她之后。看着笔迹,如果我猜的没错,那时候她已经得病,这才握不住笔。”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麻风之症,极易传染,与体制有关,老幼和妇女更容易得病,但往往要长时间之后才会发病。所以,碧玺死的时候红信还好好的,但是其实她早就染上疾病,就命定……”   厢泉的语调沉了下去。他突然觉得,杀人事件之于旁观者而言只是场跌宕起伏的戏,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讲,未免太过残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真相   傅上星慢慢品着酒,他喝的不快,像是生怕自己喝完了一样。   风起,叶子纷纷飘下下似飞雪落地,短时间就铺满了院子。易厢泉站在地上,像是对着秋叶自言自语。   “红信得了病自然要请郎中,所以你就去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认定红信和这事有关,但是你确定她杀了碧玺。你怎么办?你当然恨她,恨到想杀了她,但是你不能下手。因为碧玺失踪了,无论死活,你都想找到她。天底下唯一一个知道碧玺下落的人就是红信——你当时是这么认为的,那时你还不知方千与此事也有联系。就算知道,方千也远在千里之外。所以你残忍的、用各种方式逼迫她说出来。同时,你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她。”   乾清冻得哆嗦,也听得一知半解。   红信为什么杀了碧玺?   厢泉直视着傅上星,慢慢开口:“碧玺虽然病重,美貌容颜丧失却依然和善待人,还有情郎照拂。然而对于红信而言,碧玺却是痛苦生活的根源。要照顾一个麻风病人,不知要用去多少时间经历。红信是一个丫鬟,青春年少却终日劳碌,买予青|楼,也不能嫁予心爱的人。旁人看来,这里的丫鬟是靠着双手吃饭的清白人。然而在青|楼,下人的地位还不如歌舞伎。红信想要挂牌,怕也是因为方千的缘故——挂牌赎身,浪迹天涯,这也算一段风流佳话。依照水娘的性子,碧玺不死,红信就得照顾她,一只照顾着。谁愿意耗尽青春来陪一个病秧子?碧玺一直是她的阴影。早晚得死,何不早些?但是,毕竟姐妹一场,她虽然心有怨气但并未动手,只是日日劳累,日日思念,日日没有希望的劳作,日日在青楼里做地位低下的丫头——这种怨恨归于碧玺,终有一日,也许她们谈到了什么,触及了红信心中的怨恨,这才造下悲剧。”   易厢泉轻轻闭起双目:“冲动,冲动!干燥的稻草堆容不下一丝火星,燃了就是大火。”   他的语气突然加重了,似是告诫一般看了看傅上星,像是将话说给他听的。   “碧玺一死,红信挂牌,情郎离去,她也发病了。她还年轻,却整日关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没人说话,没人听她的倾诉。身体残疾、病痛终日折磨,姐妹被自己杀死,恋人离开,亲人一个都没有,水娘对她也不太关心,唯一和她有外界联系的人却是自己的仇人——你。先生不用惊讶,红信不傻。她当然知道你要害她,但是她没有做任何反抗。她反抗有什么用呢?”   “你给的乱七八糟的药,她没喝,因为她心里还残存着信念,她不能死。红信知道如果把碧玺尸体的所在地告诉你,那么她自然活不成。”   傅上星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却是冷笑。   “你笑了。你奇怪,她这么苟且的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为了方千而已。这只是我的推测,红信早就不想活下去,她只想见见他,纵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厢泉语气加快,双眼眯起,似是微怒:“你按捺不住,于是就想了大麻的主意。红信有焚烧药渣的习惯,所以你加入的大麻。大麻在中原太不常见,人会对这种味道上瘾。一个孤独、无助、失去一切的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这个东西上瘾并不奇怪。这东西,制幻能力极强,何况让一名青楼女子癫狂?只要让她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出碧玺所在的地点,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是你错了,红信没说。不久,方千回来了。一切一切,就从城禁开始。方千回到庸城,红信自然想见他——飞鸽传书,这是她喜欢养鸽子的原因和唯一目的。但是在这之后的种种细节先生你应该比我清楚,简言之,双方因为各自原因,或者某种阻力,”易厢泉别有深意的看了傅上星一眼,轻声道,“没有见到彼此。”   傅上星继续机械的、不断的饮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乾清把弓箭紧握,有些沉不住气了。厢泉这高谈阔论何时结束?自己何时放箭?一概不知。   易厢泉轻微而缓慢的往前挪动着:“我最初听到红信跳楼那日的状况,就已经断定,这绝对是一个特别的案子。之所以说是‘跳楼’而非‘跳湖’,因为她根本没有跳入湖中,即便所有人都听到了清晰的、巨大的落水声。原因很简单,院子太小,经过乾清的丈量我才知道——跳湖距离不够。”   乾清一愣,的确,测量之后才明白楼高不过两层,即便能落入湖水中,这样跳下去,摔不死、溺不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点真的是奇怪。她选择了一种暴露于群众目光之下、却难以让人看到自己尸体的方法。如果把上述结论综合起来就不难得到答案。她的容颜异常吓人,倘若尸体腐败也会有传染性。她如果跳入湖中,瘟疫全城蔓延,水娘生意不保,当年碧玺的死亡也会重新提及。而她的目的单纯明了,如果我的推断没错,她是这样想的:想见方千,却没脸见方千,还不如一死了之。在矛盾和癫狂之中,她忏悔,她没有勇气活下去,她想赎罪。显然只有一种方法,死前或死后见方千最后一面,最后与碧玺葬在一起。”   听到“碧玺”二字,傅上星又轻轻颤抖一下。他手中的白玉杯在月下微微泛光,乾清诧异,他一贫如洗居然用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红信是怎么死的?乾清在楼下发现了碎片,阳台上的栏杆上有灰尘痕迹,却被抹去。就是这两点,完整讲述了她自杀的全部。红信跳下楼去,接着是巨大的落水声。她没跳到水中,那么她去哪了?落到地上?显然不可能。她是用东西系在自己身上,也许是绳索之类的东西,将灰尘蹭掉了。那落水声音从何而来?遇到问题,我们换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是水击在东西上发出声响?乾清说过,正对着红信跳楼的地方有碎片,而且土地出奇的湿。我们可以模拟出这样的场景:红信身上系了绳子,她跳了下去,踢倒了盛满水的水缸,水缸倾斜水哗的一声流下去撞击地面发出声响。”   “接着,就有两种可能了。第一,红信把绳子系在身上,跳下去之后收拾了水缸碎片,在二层的房间等着方千,二人相见;第二种可能,红信把绳子系在了脖子上。她跳下,人也吊着死去。收拾一切的人,是方千。”   “这就衍生出了问题,红信究竟是吊死?还是事先服了毒,随后见了方千最后一面自己才毒发身亡?都有可能。但我可以肯定一点,抛尸的是方千。和处理碧玺尸体一样,抛尸不会引起什么怀疑。现场人多,方千随意给尸体套上口袋搬运,只装作是搬运东西——要看准时机没人会发现。纵使发现了,只要交代是大人要他办事,以他的威信,不可能有人怀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面色苍白,不是因为没有休息,而是因为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背起自己曾经心爱之人的残缺尸体,把她扔到井里去,看着她无人祭奠、无人知晓的永远躺在黑暗井底彻底腐烂。一切由他亲手所做,这是一种永世的痛苦。”   乾清瞪大眼睛,这才明白原委。   傅上星一言不发。   秋风卷着易厢泉的话音渐渐远去。远望夜空,孤鸟盘旋天际,辽阔的夜空也只剩它飘渺孤独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如何放下   傅上星轻轻仰面,叹了口气。   见他有了反应,厢泉似是很受鼓舞:“也许方千知道红信石可以做成砒霜,故而服药,但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药,怕是盘算很久了。也怪我那晚……”   厢泉继续说着,但是乾清不再仔细听了。他被那句“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药”震惊到了!   这句话引发他的一串联想。易厢泉不知道方千的药是哪来的,但是乾清知道。   砒霜是傅上星给方千的。他还记得傅上星那天的口气,当时傅上星就打定主意,怂恿方千自杀。   至少在厢泉的眼里,傅上星少了一条罪名。但不仅仅是这样而已。黑湖旁的二人对话,显然傅上星和厢泉才是主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乾清突然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厢泉的所有推论都说得通,但是有一点不对——一切太过复杂。   碧玺掉到湖中心的确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犯罪,但是红信的死亡却不是。它精细的设计出手法,如何自缢、如何伪装、如何让人把目光移到水妖那里去而不再关心问题本身,甚至连方千都以自杀告终,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这场犯罪策划的毫无痕迹。   在厢泉的叙述中,他把红信作为此次犯罪的策划者。乾清知道,这怎么可能?一个青楼女子,被致幻药物弄的疯疯癫癫,怎么可能想出这么复杂的手法?方千就更不可能了!   乾清看着傅上星,他还在喝酒,只是不再倒了,慢慢品味着手中的那一杯。   乾清感到一阵战栗。傅上星不仅怂恿方千自杀,他还安排了红信的死。一切都是他,一直都是他!了结红信,让方千感觉到无边的痛苦以至于自尽,而且,他也知道了碧玺的下落。一切一切,若非厢泉插手,傅上星就脱罪了。   一丝破绽都没有啊!   厢泉以为傅上星只是不择手段的想找到碧玺的尸骨。但是乾清明白了,比起这个,傅上星更想让仇人痛苦。他让红信在楼里近乎疯狂,在自责与癫狂中自杀。让方千看着爱人死在眼前,最终饮毒,在悔恨中死去。   这是最恶毒的复仇。   傅上星的眼中,恨意早就变成了阴毒。   乾清惊恐的看着,厢泉从始至终的平静,不是因为厢泉够冷静,而是因为他没有意识到眼前人的危险性。傅上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乾清坚信这一点。   但是厢泉不知道。   眼下,傅上星已经醉上七八分,他发髻松散,如同一棵从井边生长出来的绿树。   “易公子……你到底想怎样?”   “劝你回头,”厢泉淡淡的道,“你是一位好郎中,我希望你忘掉。”   远处厅堂里觥筹交错,灯影摇曳,似乎又有缠足舞姬出场,在白棉窗上投下俏丽的身影。这边与那边,似乎不属于同一世界。   “忘掉……”傅上星的笑容好似春日阳光,他的整个人却是属于寒露之夜的。颀长身影看着模糊,仿佛随时都要远去融入漫长黑夜。   “重新开始,很简单的。除我之外,再也没人知道此事。”厢泉语气急促,也不知是在急什么。乾清暗骂易厢泉这个呆子,这不是摆明了挑唆傅上星灭口么!   乾清心里说不出滋味,他虽然愿意相信傅上星——认识他这么久,此人的品性乾清了解。但是乾清更愿意相信事实。   傅上星抬头看着厢泉,眼眸如星,直勾勾的问道:“你知不知道是我策划的一切?红信的死法……是我策划的。是我让他们痛心疾首生不如死,是我……”   他竟然承认了?   乾清紧张而诧异的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而且,方千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把砒霜给了他,告诉他,红信石可以做成砒霜,如此自尽自然不错。他为人正义,心里明白。既然有罪,与其听候官府审判,倒不如自我了结。”傅上星苦笑一声,又慢慢拉过来酒坛子。   傅上星平静的诉说着,等待厢泉的答复,似乎是期待什么,又略带绝望:“易公子聪明绝顶,难道真的不曾想过,我是如此罪大恶极之人?”   风依然吹着银杏的微黄叶子,如雨般倾泻而下。转眼就铺了厚厚的一地,等待来年春日化作泥土再育大树。   厢泉吸了一口气,没有表情。没有厌恶、没有同情、没有诧异。   “想过,但这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放下。”   “放下?如何放下?放下之后去干什么?继续给人看病?我还可以做一名郎中?好好活着?”傅上星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放声笑着,捡起身边的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子,放在手里捏碎了。   他似乎落泪了。   厢泉的声调变了,变得严厉冷酷:“否则呢?斩首、流放,这些都不是惩罚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你痛苦,极度的痛苦,你活在了罪孽中。同样的事,你不会再犯第二次。那么……可以了。”   秋风乍起,傅上星的暗色衣摆被风席卷,与落叶一同飘动。良久,他轻叹:“易公子真是……”   他不再言语。   厢泉仍然用他沉稳却严厉的语气道:“你残忍,但有良知,一直都有。红信的尸体一旦扔到黑湖里,瘟疫就会蔓延,全城百姓都会遭殃。你没有这么做!还有,你记挂小泽。你来到这井口,但你的心未完全死去,小泽需要你。”   “惊蛰……易公子不是都想好后路了吗?”傅上星苦笑,但是他眼里闪过不舍,如同黑湖里的月光,纵使一切都黯然无色,月仍皎皎,即便那只是水中的幻象。   “我只是把你当时所想都说出来而已。你借了冰块催了梅花开放,为的只想与小泽再看一次梅花漫天。你去夏家,其实不过是想为小泽的将来谋个出路。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泽,她是你妹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来你们相依为命,她仍是你的妹妹!她还没有嫁人——你凭什么把她丢下?她除了你在这世界上再无亲人!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   厢泉字字锥心,声音发颤。风越发的大,吹起他的白色衣袍飘扬在黑夜中,如神祇,如月下被风吹散的云,也如岸边波涛掀起的白浪,千丈落下,只觉得苍凉与震撼。厢泉声音发抖,却像是经历过同样的痛苦:“我一定要拦住你,你不理解那种失去亲人的苦痛!你没有资格让曲泽去承受这样的痛苦!”   傅上星只是闭了眼,再也看不到他眼中的光彩,他只手抚上胸膛。   厢泉轻喘,慢慢的,不引人注目的向后退去,这动作引起了乾清的注意。经过刚才的一切,乾清彻底想明白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保护易厢泉。   傅上星只手把杯子灌满酒,静静的摆在井上。随后又从自己里衫中拿出一只杯子,又倒了一杯酒。   这第二个杯子,与第一个没什么区别。一般人都把东西放在怀中,但是这杯子却是傅上星从里衫中掏出来的。   厢泉突然向乾清这边看了一眼,单凭这一眼,乾清立刻意会。   傅上星稳稳的端着酒杯,欲送到唇边。乾清拉紧弓弦 “咻”的一下,就听见玉器破碎的声音。   傅上星诧异的后退一步,只是一瞬,原本握杯子的手已经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总是流逝的,三次元二次元都一样。乾清他们此时还是白露时节,咱们现在都过去重阳迎来寒露了。好在季节差不多,大家可以大概感受下, 他们也是过着像我们这样的秋天~想想都激动   我在北方,不知道江浙一带现在的气候怎么样,不过……庸城可是微冷哟。   ☆、第五十九章 悲剧   傅上星诧异的向左手边看去。杯子早已支离破碎,被巨大的冲力带到一边的地上,只剩下满地的碎片。让他吃惊的是,一支箭插在了酒坛上——不,应该是穿透了酒坛。它几乎完全没入,只剩一小段羽毛露在外面。   酒坛裂开了一道小缝。箭上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霎时,酒坛发出一阵“嘎啦”声。插箭处的缝隙正在逐渐变大、变长,像一只黑色的虫子爬过酒坛。酒坛不了压力,一股股细流从缝里拼命的挤出来。   “咣啷”一声,酒坛碎了,香气弥漫。   这箭,这就如同那日青衣奇盗射向水缸的弓弩一样插着,然而此箭射出力度与弓弩一样,但这……却是人力所射。   傅上星难以置信的盯着酒坛,随后像反方向望去。乾清慌忙躲起来,傅上星却笑了:“‘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飞将军李广一般的箭术……夏公子不必躲。”   乾清听到这话,也不知该不该移动了。傅上星冲厢泉一笑:“多谢易公子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如同春日明媚的阳光。   易厢泉重重松了口气。   乾清知道了,厢泉带他来的目的就是防止傅上星自尽或是做出过激行为,一箭发出,比什么都快。   但是傅上星的样子不太对劲。   显然,刚刚那杯子是有毒的。乾清疑惑,傅上星现下是服毒未遂,但他怎么是这么轻松的表情?   傅上星问道:“易公子怎会知道我要饮酒,而且第二杯酒杯上涂毒?”   “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一个郎中的自尽方式,只有服毒。况且,庸城郎中极少,上星先生你是最好的那位。你服毒,基本来不及救治、也难以救治。”   “易公子怎不怀疑我的酒中有毒,却知毒在杯中?”   “你没有听完真相,在我叙述完之前是不会寻死的。但是这也不排除慢性毒药。所以,我今日在医馆便关注你的饮食和饮水,连你身上的药包、药丸都检验过,在大厅里你没能走出我的视线。而后来我来到这里,也继续让人盯着你了。你带的酒——从医馆拿的,被我换掉了,”厢泉笑道,“你不该让我住在医馆的。”   “那么,这个杯子呢?”傅上星眉头一皱,端起第一只酒杯。   若是他将身上的第一只酒杯涂毒,厢泉也无可奈何。   哪知,厢泉微微一笑。   “被清洗过。”   傅上星吃惊:“杯子我一直贴身放着,两杯皆藏于怀中,一个在里衫,你们不可能换走;一个在外衫,也不容易掏出。从我怀中拿杯子却不被发现……谁做的?”   厢泉迟疑下:“不知,本想让侍卫去做的,而后说西街某人自愿去换杯子,而且保证不被你发现,我便同意了。”   乾清嘟囔一句,不知谁手这么快,抵得上街边偷钱小贼了。   傅上星叹气,“易公子是打定主意不让我死。”   “对。”厢泉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他直挺挺的站着,手中的拐杖仿佛与大地的血脉相连。   “为什么?”   “我说过,你没资格。”   “此话怎讲?”   “你没资格杀人,也没资格自杀。”厢泉的声音又恢复了清冷,乾清看出,他放松许多了。   “为何不在医馆对我说出真相?”   厢泉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没证据,也不希望曲泽听到我们的对话。待你去了衙门,我再将事情告知于她。”   傅上星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容。乾清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轻松了。   傅上星摇了摇头:“还有一点。易公子大费周折告诉我真相,只是为了了结我的心愿,告诉我碧玺的真正死因。”   “用‘了结’,太过于严重了。我只想让你重新开始。你并未直接杀人,未必会处于极刑,数年之后释放,远走他乡看病为生。小泽可以留在夏家。待你回来,庸城已经不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公子谈的,莫不是自己的经历?”   “不是。”厢泉淡淡的答道,却没再多话。   “我本以为公子是理智而且心冷之人,真想不到……”   傅上星轻松的走到了湖边,苍白的灯笼挂在那里,幽幽的照射着深绿的树木,像是在叹息。朦胧的,傅上星像是走入了一副优美苍凉的画卷里。   傅上星轻轻摘下灯笼,像是摘下心中的灯火,像宝贝的捧在手里。   “易公子,你真是个好人,”灯笼朦胧的光亮照亮了他的眼,温暖,像希望一样把黑湖照亮,也让人贪恋这片光明,“碧玺以前就喜欢这种灯笼,那年的正月十五,碧玺的灯也是我亲手帮她做的,她说她只要素净的,但谁不爱漂亮的灯?她也知道我买不起好的材料……”傅上星低声的,像是沉浸在温暖的回忆之中,沉睡过去,难以苏醒。   厢泉松了口气,笑了,他觉得他救了一个人。   傅上星喃喃道:“只可惜,我的余生都会在这口井里,我的爱与罪孽是全部,它们永远留在这里……不管我走到哪去。呵,用后半生自责和痛苦来偿还所做的一切?还是在此地瞬间了结……曲泽,会过的很好,她比我坚强……”   突然,傅上星用袖子一甩,手掌打在酒缸上。本来斜斜的倒在地上的酒缸又滚了几下,残存的酒一下子流了出来,流淌在井的四周,成了一片小水洼。   酒真是不少,哗啦啦一大片。酒香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把这口枯井包裹的严严实实。   瞬间,乾清的心突然抽搐一下。易厢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刚要抬起手,像知道发生什么,也想要挽留什么——   只见傅上星瞬间把手里的灯笼摔在地上,“呼”的一下,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乾清“噌”的一下从楼板那跳出来,但是眼见火光瞬间就包围了傅上星和那口井。酒的浓度太高,在周围一洒,太容易起火!附近全是野草和飘下的银杏叶子,有酒做引物,一下子就点燃了。   乾清想去把傅上星拉出来,可是距离太远!他下意识的望向厢泉。而易厢泉站在那里,像是不能动了一般。   “你怎么回事!你快救火啊!你身后就是湖——”乾清疯了一样的喊着,厢泉就是不动!他脸色苍白,像是见到了毕生最害怕的东西。   乾清愣住了。   易厢泉怕大火?他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眼看火势蔓延,乾清立刻跳到厢泉边上,把他连人带拐杖,一个趔趄拉开推到湖边。他想找东西盛水泼过去,毕竟井口和湖水是有距离的——火烧不过来,但是水也过不去。   四下一看,乾清急了,周围没有盛水的东西!   火光中傅上星的影子,似黑烟,要随时消逝而去。他咳嗽着,同时似乎仰头吞下了什么,突然倒地了。大火一下子就包围住了他,快速而又猛烈,就像吞噬了周遭的草木一样简单。   乾清震惊,难道傅上星手里还有药?一个大夫身上若想带着毒药,太容易了。奈何易厢泉怎么也防不住的。   傅上星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乾清此生衣食无忧,父母健在,从没见过生离死别。换作过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傅上星会做出这种事,也不会想到好好的人在距离自己几丈的地方送命。乾清在热浪浓烟中第一次感到了无助,强烈的无助感与漫天的火焰将他吞没了。   火舌蹿上了天空,烧着了银杏树古老又粗壮的枝干。它无助的摇曳几下,像是代替傅上星进行无声的叫喊。   没救了。   乾清木愣愣的转而看了厢泉一眼。易厢泉是他最信任的人,最可靠、最聪明、最冷静——但是在最后一刻出了岔子。   火光照亮了厢泉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面孔。那是乾清最不愿意看到的神情。   乾清此刻才明白,易厢泉不是神。   他能洞悉一切,但是他阻止不了悲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真容   不出片刻,火光漫天,惊动了厅堂里的人们。乾清在一片混乱中把易厢泉拉出来。众人救火、处理后事,等到尘埃落定,早已过了三更天。   乾清打算把厢泉拉回夏家,二人昏昏沉沉,都不想面对曲泽。她一定准备好饭菜等着傅上星回家,那是比她亲哥哥还亲的人啊。   但是傅上星再也回不来。   厢泉无言,一瘸一拐的在小巷走着。乾清沉默,他们心里都想着相同的事。夜晚的巷子很安静,能听见西街略微嘈杂的声音。那里还有余烟,直指天际,像是宣告着什么事情的结束。   乾清疲惫的闭上双眼,他太累了。刚才他所经历的几个时辰,像是几日光景,如梦如幻,不敢回想。   闭眼都是漫天火光。傅上星在他眼前,一下子……一下子就没了。   乾清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湖边放火自焚。   如今,他也不敢和厢泉说话。   厢泉怕火——堂堂易厢泉居然害怕大火!乾清晃了晃脑袋,在他眼里,厢泉不曾害怕过任何事物。他聪明智慧,深谋远虑,经验丰富,受过特别的教导——但他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看来你有话要说。”厢泉突然开口。   “你也有。”乾清回答道。   厢泉停下了。他安静的转过身来注视着乾清:“我倒是低估你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亲眼见到两具尸体和两个人自尽身亡,但你的心情似乎没受多大影响。”   “彼此彼此。”乾清嘟囔答道。他本想说“没想到您也有害怕的东西”以作嘲讽,然而今晚他特别不想说话,也许是惊魂未定的缘故。   乾清平生第一次感到巨大的恐惧,他之前的恐惧都与之不可比拟。他不怕青衣奇盗,不怕朝廷大员,不怕突发的事故——但是他今天怕了。在死亡阴影之下,人的力量居然这么渺小。   易厢泉本来就不是话多之人,等到二人沉默着回到夏家,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   这二人自然睡不着的,他们想等待天明,明日还要去庸城府衙一趟。乾清点上烛火,厢泉望着蜡烛。   俩人就这么干坐着。   乾清毫无睡意,他盯着家里的陈设。乌木质桌椅,名家的画作,华丽的瓷器,雅致的笔砚——这些东西乾清很少放在眼里。   风微微的吹着院中的梧桐,八角亭台卧于假山旁,池水泛起粼粼微光。夜空乌云散去,留下繁星,细碎如沙的躺在夜空之中。   乾清想起西街那个破旧的后院,烟雾散尽,孤独破败无人理会。   在那个院子里,破落的秋千与宁静的黑湖,是一个女人永远的梦。但是她亦或说她们,却全部葬身在这种凄凉的梦里。青春美貌,双亲宠爱,活泼健康,甜蜜爱情——红信和碧玺,她们有什么?她们几乎一无所有。   相比之下,乾清几乎什么都有。   乾清突然觉得凄凉,也不知道为什么。易厢泉看了他一眼,率先开口:“你在想什么?”   “青衣奇盗究竟去哪了。”乾清胡乱搪塞。   “我还以为你在想西街的四个人。”   乾清哼了一声,厢泉继续道:“相比之下,青衣奇盗没这么重要。”   “要不是他,城也不会禁,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乾清一拍桌子,“这次行动的关键就是抓贼,贼没抓到,犀骨也没了,还弄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乾清说罢,将手臂放于桌面上,无精打采,带着几分责备:“我本来还以为你挺厉害的,不可能让贼逃跑。”   “我方才就说过,那贼不是关键。”   乾清挑眉:“别找借口,跑了就是跑了。”   厢泉冷眉一挑:“跑了?呵,那贼可从你眼皮底下溜掉过。”   “当然,我射中了他,但是他还是跑了,自然——”   “我指的不是这个,”厢泉冷冷的道,“是谁打晕了你?”   乾清一愣,他忘记这件事了!   “等等,青衣奇盗在院子里,那么……那贼有同伙?我在客栈射中了他,然后想跑出去,结果被他同伙……”   厢泉冷笑一下:“青衣奇盗调虎离山,这么大的工程,来回奔跑数次,若是仅有一人根本无法做到,这才是青衣奇盗的真相。他偷窃这么多次,官府居然没看出来——‘青衣奇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至少两人。”   乾清惊了一下,随即懒散的问道:“那又怎么样?抓也抓不到。”   “我问你,青衣奇盗要偷东西,先要干什么?”   “混入庸城府衙。”   “不容易进入呢?”   “那么就找地方悄悄的盯着庸城府衙,踩点嘛。”乾清此时只是胡乱回答,他根本无心理会青衣奇盗了。傅上星死了,曲泽怎么办?她会怎么办?自己又要怎么办?   “那么,踩点……去哪比较好呢?”   厢泉问的不依不挠,乾清只得老实回答。   “视野好、离衙门近,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呗——”他说到这,突然停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了!   厢泉笑了:“青衣奇盗和你想的一样。所以,风水客栈是最好的地方。离庸城府近、视野好,而且没什么人。前几日他们想要害我,只怕是一直呆在客栈某个房间里,晚上出来放迷|香,再溜回隔壁房间去。因此,不论守卫怎么在街上巡逻,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乾清心里突突直跳。青衣奇盗躲在风水客栈里?他们居然躲在衙门对面,易厢泉房间隔壁!真是贼胆包天!   “那管客栈的周老爹呢?他不管?”   “他在庸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年纪大又耳背。我猜,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以防万一,明日还是去找他问清楚好。”   乾清心里瞎想着,猛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人影。   “呃……你有没有见过风水客栈的小二?”   厢泉愣一下:“那客栈有小二?没见过。”   “就是挺矮的,说话尖声尖气的。”乾清慌慌张张的说,他想起那日自己偷懒,在吃石髓羹之时听得店里小二闲话。这周掌柜在偷窃那日独自回家,店里应该空无一人。   然而自己去客栈寻找厢泉那日,明明见过一个店小二!   乾清摸摸头,那天太黑,若是换做旁人肯定什么都看不清了。然而乾清视力好,认人能力一流。虽然脸看的不真切,但若日后是再次见到那个小二,没准能认出来。   厢泉挑眉,思索片刻:“你猜那尖声尖气店小二是谁?”   乾清心里乱了套,嘴硬道:“肯定只是个店小二——”   厢泉嘲笑的看着乾清,似是一下来了精神:“呵,你心知肚明,嘴硬什么。夏乾清,你也够幸运的!普天之下只有你能近距离的和青衣奇盗对话,还见过他的真容。”   乾清闻言,脸憋得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八四二一   店小二是青衣奇盗?打死他都不相信!   乾清争辩:“他未必是,也许真的是周大爷找来的帮手!纵使是,那也只是青衣奇盗的同伙。青衣奇盗本人可不是那样,他挺高——”   厢泉一摆手,乾清自从射箭之后,把青衣奇盗的外貌描述过无数遍,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我被打晕之后呢?青衣奇盗跑了,但他去哪了?显然没出城。你难道不去找吗?”   “没必要。”厢泉只是看着手边的秋海棠,已有了颓唐之势。花下,哥窑盆子仍然泛着它独特的光彩,只要不破碎,可以安然存放千年百年。   有些东西,一只都在;既然在,那就不急于一时。   厢泉有心看花,乾清当然无心观赏:“为什么不去找?”   “日后自然会相见。”   乾清扭头看着厢泉,他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烛火微亮,也没有为他的脸多添上任何色彩。乾清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是说,他日后还会偷窃?”   “不一定。”厢泉只是拿起青白茶碗喝了点茶,却觉得茶与茶碗皆是分外的凉。   乾清难以置信:“不偷?那你不着急?你这些结论都是哪里得出来的?”   厢泉无意识的轻轻刮着紫檀木的桌面:“八个扳指,四只簪子,一双筷子,一只鼎,一个灵芝。”   “八,四,二,一,一……”乾清愣住。   “挺聪明的,不过依我看那灵芝肯定不算数,因为不同类。”厢泉无心的夸赞着,又懒散的打个哈欠。   “扳指、筷子、簪子、鼎,难道就是同类?你这话什么意思?”乾清猛然调转椅子,认真望着厢泉。   厢泉抬起睡眼:“只是推测。这批东西的制作时间是春秋末到战国初。看犀骨那日,你听到这个时间段,很自然的想起一个人来,我也是。”   乾清惊道:“鲁班?”   厢泉点头:“鲁班。最好的木工出自他手。”   乾清沉默思索,厢泉紧接着道:“我虽然不知道其中联系,但是多少想到一点头绪。鲁班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匠人,虽是木匠,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与他相识之人也都是手艺绝伦。这群手艺人不全是木匠,也有金匠、制作玉器之人。他们这些人的特点鲜明,不仅手艺好而且思维敏捷。例如鲁班锁就是构思精巧之物。有人说他做过会飞翔的木鸢,放入皇陵中,而后被项羽放出。如若是真,他堪称神匠。”   “这又如何?”   “一群手艺精湛、精通机关术之人凑在一起,又是个不太平的年代,难道不引人遐想吗?青衣奇盗偷东西的目的绝不单纯。用大手笔去偷不值钱的东西,那东西显然有大用处。八,四,二,我只是猜测,这么规律的数如果作机关之用,可能性极大。”   乾清蹙眉:“依你之意?”   “他们可能要打开什么东西。锁制特别,用八个扳指,四个簪子,两个筷子和一只鼎来打开。鼎,真的是不是有用我不清楚。灵芝,也不清楚。八四二——偶数。如果是某种器具需要用这些东西开启,那一定做的十分对称。”厢泉笑笑:“真的只是推测而已。”   乾清觉得易厢泉在胡诌,这纯属瞎猜——什么机关术,根本没凭没据!   然而乾清还是觉得忧心。厢泉所言万一是真的呢?他心中一沉,道: “若是真的,这么算来,他已经全都偷全了!那青衣奇盗以后岂不销声匿迹了?”   “恐怕是这样的。”厢泉只是眉头一抬,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自己手中的金属扇子,似乎饶有兴味的期待乾清大嗓门发问。   然而乾清只是沮丧的坐下,无力发问。这时天空已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的寒气。乾清呆呆的看着窗户纸透出朦胧的白色,整个人都没了生气,似那盆秋海棠,华丽灿烂却有凋谢之势。   厢泉见他打蔫,只是一笑:“但是,恐怕另有玄机。我在青衣奇盗偷盗前发现了点东西。而且事后也证明了……”   “什么东西?证明什么?”   厢泉玩着扇子,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乾清,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指的是青衣奇盗的盗窃方法——他用的盐水,利用密度。”   乾清紧皱眉头颔首道:“我也奇怪这一点。这种鉴别方法极度精确,这根本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对他要偷的东西极度了解,知道加入多少盐能让真筷子浮起,假筷子下沉。”   厢泉转身推开窗,一阵冷风吹进,紫檀木桌上烛影晃动。他望着苍茫而逐渐褪去的夜色,清醒的意识到,庸城即将迎来城门开启的日子。   “一切都是从制作时间和人物开始联想的。春秋末战国初的一位不得志的诸侯王,还有一批有才能的匠人——彼此有往来联系。这种手艺人可不多见,可是……诸侯王究竟想干什么?为权。但他被幽禁,如何采取行动?”   “秘密书信在战争年代的重要性想必你也清楚,毕竟,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也不算安定,”厢泉苦笑一下,“而且这种技术到现在还在使用。”   “什么技术?”   厢泉只是淡淡道:“密信。用食盒之类的东西送信,一个被幽禁的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与外界沟通,因为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如此沟通不惹人怀疑。”   乾清摇头:“你还没解释盐水的问题。”   厢泉挑眉转身,只手扶在窗台上:“一万根犀骨……我是如何想到以多盖少的方法?这是古人的一种掩盖秘密的方式。我听说过一种方法,即为如此。”   乾清盯着厢泉却耐心听着。乾清与往日大有不同,些许是见了傅上星死在眼下的缘故,纵然表情仍是那样满不在乎,然而双目却是不会骗人的。他累了,也疲倦了,不想反驳了。   厢泉只是合上窗户,笑了:“我听闻的那个加密故事,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西边也有王朝,这是他们的密信故事,背景差不多,皆为乱世。不过,那是碟子而非筷子。一个人吃完饭,把秘密藏在碟子的夹层里。碟子的底部夹层掩饰的并不好,唯一可以掩人耳目的地方就是……一模一样的碟子非常多,多到没人去一一检查。而洗碟子的人是要接收秘密信息之人。”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方法,水中加入香料。因为夹层的原因,碟子内部空心。虽然与实心碟子差别极度微小,但由于碟子是特制的——以密信为目的而制作,特意控制好了配比密度,所以识别之人能够控制加入香料的量。因此,可以导致有夹层的碗的上浮,其它下沉。”   乾清听得出奇,要换作往日定然开始嚷嚷了,然而此时却是安静发问,毫无埋怨:“你既知道,为何不早早预防?”   厢泉叹气:“当我拿到犀骨,就想到碟子的故事。因为情况相似,我直接就想到了。和那个故事一样,用很多的数量相同的筷子来掩人耳目。我立刻就着手让人制作。”   “可是当我继续思考,觉得情况太像了。乱世,秘密,幽禁之人——我产生了一种大胆的设想。我第二日晨起再看犀骨,细细的看,果然,”厢泉笑了,“那不是普通的筷子。”   “我没听明白,”乾清伸出一个打断的手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厢泉,“‘不是普通的筷子’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逆转   晨光已然照进屋子,今日多云却晴朗,无风无雨。厢泉逆光侧过脸去,清秀的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虽然平淡,但那笑容却透着绝顶的自信。   “犀骨做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它有条几乎看不见的切缝,要细细的把栓子抽出来,随后就能打开——那筷子里是中空的。而且里面有东西。”   乾清这下精神了。他猛地蹿起大声问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厢泉笑着,只是微微活动筋骨,满不在乎道:“小东西,很奇怪,但我估计它很重要。如今被我看到……我倒还真担心青衣奇盗杀我灭口。”   厢泉这话让乾清一震,他瞪大眼睛:“那到底是——”   厢泉笑了笑,没有言语。   “好,好!”乾清咬了咬牙,踹了一脚椅子。   厢泉神色飘忽不定而避重就轻:“在那发现东西的之后,我才觉得万根犀骨是可以辨别的,但是可能性太小。工坊正在制作赝品。箭已离弦,不能收回,既然守卫措施不是万无一失的,我做好了失败的思想准备。”   乾清一挥手道:“这不是重点,你的意思是,你在筷子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在哪?也就是说,那东西还在你手里对不对!”   厢泉笑着,却没说话。晨光照进了屋子,已经快到寅时开门的时候了。乾清死盯着厢泉,等着他的答案。   “东西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乾清冷笑:“好哇!你不说也就罢了。但是,青衣奇盗逃了!”   他把“逃了”两字咬的很重,吐沫都快喷到了厢泉那张发笑的臭脸上。   “犀骨丢了就丢了。只要那小物件在我手里,青衣奇盗就是败了,” 厢泉的笑容是无声的,修长的手指轻轻划着桌面,“他输了。乾清,这是逆转啊。”   乾清不满道:“几日前他还在风水客栈,如今你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厢泉沉思:“非要让我想,也就只有几种可能。第一,人多之处。但是庸城城禁,人都躲在屋里。其次,就有其它的可能性了。比如夏家、庸城府衙,最有可能的是西街。”   “为什么还有我家?”   “你家权利大,不易搜查;和我走的近,不容易引起怀疑。同理,庸城府衙也是。”   “那西街呢?”   “因为傅上星。”   乾清听到傅上星的名字,心又隐隐痛了一下,也不知怎么的,厢泉脸色也不好看。   “他和青衣奇盗勾结。”厢泉不痛不痒的说。   乾清干笑两声:“怎么可能?”   厢泉叹气:“他八成是被青衣奇盗撞见正在干什么坏事,兴许是逼迫红信之时被听了墙角。之后,以某种方式被要挟了。”   “你这都是胡乱揣测,没证据。”乾清怎么也不信。   厢泉叹气:“我和傅上星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你怎么不奇怪,方千的那张烧焦的信纸怎么来的?傅上星给的。他承认了,你也听到了。可是这件事对谁有好处呢?青衣奇盗。”   “你这种联系过于牵强——”   厢泉不耐烦:“证据要多少有多少,你还不明白?我没有直指傅上星的铁证,但是小破绽却多如蝼蚁。我千防万防,还是在青衣奇盗偷窃那天倒下了,这是为什么?我接触过什么?吃的?水?都不是,我一一排除,最有可能的就是傅上星的药。”   “你可还记得我受伤那日,夜晚独自去医馆。我受了伤,他给我的药绝对有问题,”厢泉从衣袖中掏出傅上星给的药,“他次日去你家问诊的时候,还让谷雨叮嘱我涂药。涂了之后不久,我就晕了。”   说罢,把药瓶往桌上一扔。   乾清傻了眼。   厢泉冷冷道:“哼,东西都没收回去,他倒真是不想活了。你以为我真的凭他和小泽的非男女之情的关系,就能把嫌疑定到他头上?他漏洞太多了。你跟我讨论调查结果的时候,我就看到他的窗台上有鸽子停过的痕迹,还有剩余的鸽子食。他就小泽一个亲人,和谁飞鸽传书啊?我甚至还在屋里翻到了王羲之的字帖!全新,唯独方字沾了墨。你还记得那烧焦的纸条吧,你以为那是谁干的?方千自己?当然全是傅上星。”   厢泉有点激动,乾清一眼不发的看着他。他懂了,厢泉早就看出来傅上星有问题,但是迟迟不开口。   “他是个聪明冷静之人,却留下太多纰漏。最重要的是,他把我留在医馆。当我放眼望去,他的一言一行,都摆明了他是凶手。但是他不掩饰,这说明了什么?”   厢泉喝了一口茶,半天才平静下来:“一来,是他低估我。二来……我不怕找不到凶手,就怕他想不开。傅上星疏忽太多,因为他不在乎,因为他连‘活着’的想法都没有了。”   “而方千的样子,我更加于心不忍。但是我当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我带方千去确认井里的尸体,他虽然痛苦,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一是怕尸体腐败,二来傅上星还不知道尸体在哪。如果还找不到碧玺,傅上星丧心病狂,会怎么样?”   乾清心里越发难受。   厢泉继续喝茶:“方千自尽,我自然心里不舒服。接下来的情况就更为复杂。我更加小心,最后却……没用。”   那“没用”二字是厢泉轻轻吐出的,轻的像是叹息。   “反正都过去了……”乾清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觉得厢泉煞费苦心,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厢泉摇头:“青衣奇盗的事只是拖一拖,但终有一天会解决的,”他笑了,“‘终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就得由他来定,而舞台,自然不在庸城了。”   “不在庸城?你要离开?什么时候?”   “还有事情没解决完,我还有些事要查一查,”厢泉轻轻揉了揉额头,“我何觉得青衣奇盗这几日躲在西街?侍卫多数在西街搜查,那里是个盲点。此外,还有一人脱不了干系。碧玺失踪,最先受怀疑的当然是西街之人。但没有人去找红信麻烦。”   “此话怎讲?”   “红信一个弱女子,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本事。犯了事,定然有人护着她。除了方千之外,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乾清又愣住,突然醒悟道:“水娘?” 作者有话要说:  城禁快完结了~!直到尾声为止都有看头,因为青衣奇盗可没输,输的是易厢泉(这么对他真的好吗!!)   ☆、第六十三章 再逆转   易厢泉深吸一口气,皱皱眉头,理理袖子,准备开口。   乾清瞧那架势,立即察觉出,这正是易大仙准备开始长篇大论解释之时的特有姿态。乾清心里立即敲响警钟——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说话、不提问方能早些结束。   “傅上星、碧玺、方千、红信,这四个人的事儿发生在水娘的地盘,水娘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在碧玺出事的那日拦住官兵。很奇怪,对不对?如今事件明了,我们要肯定一点,就是水娘的立场。她虽然容易意气用事,但是成熟老练且更懂得顾全大局。为了整个西街的生意,她编造的水妖的故事,替红信隐瞒。至于她知道多少、隐瞒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她定然明白红信与此事有关系,明白傅上星的怨恨,明白方千的负心。”   乾清一声不吭,赶紧点点头。   “傅上星固然聪明而且狠心,但是他不如水娘会处世。也许风月女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厢泉又抿了一口茶,冷笑一声,“死掉了四个人,她水娘也逃脱不了干系。一条西街,真的比人命重要?”   乾清赶紧摇头:“不重要,不重要!”他转念一想补了一句,“我困了……”   夏乾清这个人一向是没心没肺,吃了就睡。如今出了事,竟然不出几个时辰,又嚷嚷要睡觉。厢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平淡如水,却带着些许轻蔑,些许责备。   夏乾清永远不成才,别指望着他能顶天立地。   乾清被他一瞪,心里立即不快起来。   “你为何瞪我?我困了,我是凡人,不行?谁像你易大公子,多有本事啊,”乾清有些酸溜溜的,不管是心底还是话语之中都带着几分怒气,“说是什么‘易厢泉能顶一个军队’,结果呢?贼跑了,傅上星死了。若我看,城禁七日你不出现,事情没这么糟糕。傅上星之事,也不过是落个自尽结果。绕来绕去,你看破真相却无力回天,不过是竹篮打水,整个事件回到原点。还不如不去管它!”   堂堂夏乾清若要真心指责谁,谁就能被骂个狗血淋头。他一字一句,分明是想打厢泉的脸。   厢泉见他带着怒气,自己却缄默不语,从腰间掏出一根干枯的芦苇草绳,缠绕于手上玩着。他像是酝酿良久,才缓缓开口。   “荀子云,制天命而用之。纵然天道在此,人不可逆,但是我们活在当下,有渴望做的事,渴望去改变的命运,所以我们能够改变未来。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若要以天看人,命运早已被书写完毕,若要妄想改变,这是人的愚蠢;以人看人,命运都是未知的,渴望改变,这是人的智慧。”   乾清读书少,讨厌说教。听闻长篇大论之后更加厌烦。   “所以?”   厢泉轻轻的说着,看了乾清一眼,目光之中尽是鄙夷:“既然为人而非猪狗,自然要去改变。你若还算是个人,出了事,就得管。”   乾清气得差点掀了桌子:“你骂谁呢,你才不是人——”   谁知厢泉立刻补了一句:“早已破晓,下人都刚刚起床。若是俩人争吵起来,全府上下都要睡眼惺忪的拉着你。夏夫人会说什么?‘逆子!屡教不改,是应该娶妻好好管管他——’”   乾清眼睛通红,哑口无言。   几声清脆的鸟鸣传入耳中。厢泉将门推开,雨后秋日的空气扑面而来,并不寒冷,异常清新。阳光是温和的橘色,穿破云层,穿过树梢,照在厢泉的双眸之上。再向远看去,庸城古老而又厚实的墙壁站立在朝阳之中,似是熬过七日长夜,要安静的听完这段故事的结局。   “你真的不后悔管这闲事?”   厢泉微微眯眼,笑了。他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顿觉清爽。   “不悔。”   “如果你前功尽弃呢?比如青衣奇盗再不出现,或者,你关于他的推断全部错误。”   “那就重新开始。”   听到他坚定的回答,乾清觉得思维有点混乱,站到门前,伸个懒腰。院中的银杏沐浴在阳光里,染上了阳光的颜色,却有点打蔫了。   乾清向远处看去,翠绿满园。这份宁静扫除了他七天的疲惫。   “喂,今天可是第八天。”   厢泉“嗯”了一声。   乾清转身道:“今天开城门。”   厢泉不再理会他,乾清便又转过身去。他看见窗外,吹雪在大理石凳上懒懒的晒着太阳,周遭堆了满地落院银杏叶。它慵懒的摇摇尾巴,眯着眼。不远处,谷雨唤了它一声,吹雪慢步过去,那样子真有几分像厢泉。   爱答不理的样子,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猫。   乾清看着吹雪,一扫方才不悦。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你居然把吹雪给谷雨照料,是不是不想养了。”   “当然不是。”   “你可别给她养,”乾清回头笑笑,“谷雨这丫头不敢告诉你,托我传达。你给吹雪脖子上系的铃铛丢了。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弄丢。但是她还是丢了。”   “什么?”厢泉猛然抬头,双目变得空洞。   “铃铛啊,”乾清笑着摆摆手,啧啧一声,”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还给吹雪系铃铛。还不许弄丢!简直歪理,猫脖子上的东西能拴住吗,一玩不就掉了,都不知道能掉哪去……喂!你——”   厢泉突然冲了出去,唤了吹雪。吹雪立刻蹦过来,雪白的脖子上空无一物。   厢泉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乾清见了厢泉的脸色也吓了一跳,他赶紧叫来的谷雨。他本来以为是小事的,谁知是这种局面。谷雨一见厢泉,立刻难过的低下头去。   “铃铛什么时候没的?”厢泉有点激动。乾清看出来了,他在努力维持平静。   谷雨语无伦次:“是昨天……”   “丢那里了?”   谷雨抬头,眼睛红了:“易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吹雪一直在我旁边,没出过院子!我本来去给夫人倒水,吹雪在外面,我一出来,铃铛就没了……我四处找,就是没有!”   谷雨真的落泪了。她是夏家比较得宠的丫鬟,很少有人敢责备她。纵然厢泉并无责备之意,可言语如冰,平日里的沉稳温润一丝都没了,感觉凶巴巴的。   “你急什么,”乾清赶紧圆场,“铃铛而已——”   “当时有什么人在外面?”厢泉眼眸透着寒意。   谷雨带着哭腔:“我记得只有我一个……”   厢泉一脸沉重。乾清想劝劝,却又满肚子疑问。三人静默。易厢泉反常的急躁,使得另外两人都没敢吱声。   厢泉在院中踱步,眉头紧锁。   “现在寅时刚过,还有时间。申时开门,也就是说——”   “申时?谁告诉你今天申时开门?”乾清揉揉脑袋,“今天寅时解除城禁,你居然不知道。”   厢泉愣住,像是瞬间石化了一样。   “什么?”   “也对,你几日前还在医馆躺着呢。城门口的告示,今天寅时解除城禁,因为有大批商队要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章 重新开始   今日寅时开门。   易厢泉没等乾清说完,突然冲出门去。   “喂,你——”乾清喊了一声,无奈也跟出去。屋内只留下谷雨一人哭红了眼睛。   厢泉脚还不是很灵便,他本来应该跑的不快,可是乾清竟然不能一下追上——纵然腿脚不便,厢泉在竭尽全力的奔跑。可他明明说过,不怕城禁结束。青衣奇盗是否落网都不是问题关键,青衣奇盗还会回来找他。因为易厢泉手里有青衣奇盗想要的东西,从犀骨里弄出来的、不知名的东西。   就因为那东西,足以让青衣奇盗自投罗网。   阳光穿梭在树梢之间,编成一条条金色的线,地上也留下树木斑驳的影子。乾清绕过庸城老旧的屋子,绕过茂密的树丛,蹭上了被太阳晒暖的露水。他奔跑着,脑子飞速的旋转,答案竟然一下子就揭开了。   易厢泉没说那青衣奇盗重视的小东西究竟为何物,也没说自己把东西藏在哪里里。但显然,能藏在犀骨筷子里的东西,体积一定很小。   能塞进筷子里的东西,当然能塞进铃铛里。   铃铛,吹雪的铃铛……丢了。   乾清顿时懊恼起来,自己早没发现!吹雪脖子上的铃铛是不响,因为里面的珠子被拿了出来,转而塞了其它的东西进去。   乾清又好气又好笑,厢泉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猫铃铛里,而且交给谷雨保管。   再转念一想,厢泉此番做法,还算是比较保险的。   青衣奇盗要偷的东西不是犀骨,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要偷的是犀骨里的小东西。易厢泉思维一向跳跃,他竟能让吹雪带着最重要的东西,满地乱窜。乾清摇了摇头,不愧是厢泉。若他是青衣奇盗,万万想不到那重要之物会放在猫的脖子上。   可是……铃铛丢了。   路上的行人一个接一个的向城门涌去,如潮水奔涌至大海,每个人都带着笑容。有进货的商队,有异乡生意人,有返乡之人,也有去外地闯荡的青年。他们扛着货物,带着行李,甚至携带一家老小出了门去。城门口有侍卫一一盘查,但是,人群涌向城外的速度很快。这是庸城人盼了七天的时刻,所有人都步履轻快。   他们用灿烂的笑容来庆祝庸城浩劫的结束。   平安了,庸城平安了。七日,死了三人,青衣奇盗来了又走,但百姓还是过的安稳。   乾清一路追着厢泉来到城门前,但如今人太多,看不见厢泉了。乾清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开十几辆牛车,推开大包小包的货物。   乾清突然停住了。   他可算追上了。在眼前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易厢泉站在城门中央的位置,背对着乾清的目光。他太显眼,并不是因为他的一身白衣,而是因为他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如同流水一般向城门挤去,唯有厢泉,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巨大的石头,冰冷而挺直,潮水见了他,也要绕开去。   乾清慢慢的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结束了。”乾清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安慰。   “结束了。”   厢泉三字出口,并无遗憾,并无凄凉,只是像尘埃落定之后的一声平静叹息。   乾清见他还算正常,这才吞吞吐吐问道:“那铃铛里是不是有东西?究竟是何物?是不是青衣奇盗拿走了?我们……这算是输了?”   乾清见厢泉虽然平静,可是面色不佳,便赶紧住了口。厢泉只是摇摇头。   “输的永远是罪犯。”   乾清愣住了,他到这种时候还要嘴硬……   厢泉叹息一声,阳光似乎刺痛了双眼。他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竟然露出笑容。   乾清知道他不肯承认失败,却看见了易厢泉眼中的一丝落寞。   “至少你的推断都是对的。而且,你努力过,我们将来一定能——”   厢泉摇头,自嘲的笑笑:“我推断错了。在刚才那瞬间,我看着这么多人群,反而觉得脑中安静、思路清晰了。我有个重大的失误。”   “怎么?”   “青衣奇盗的躲藏地,”厢泉摇了摇头,“不是夏家、不是庸城府、不是西街。”   “是哪?”   “医馆。”   乾清忍不住笑了:“怎么可能!”   “这是唯一的解释。也是最好的解释。他受了箭伤,需要人窝藏他并给他药物治疗,他与傅上星勾结。而且,医馆绝对不会有人来搜查。它才是最大的搜查盲点,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五天以来青衣奇盗居然和我住同一栋屋子。”   乾清的脸抽搐一下。   “医馆很大,也有病患。曲泽夜晚视力不好,观察力不足,我根本下不了床。所以医馆很安全。”厢泉补充道。   “我还是不能相信,他这么胆大包天!”   “这是唯一的解释。一个带着伤被通缉的人,虽然有同伙,但是还是要满世界去寻找一个这么小的东西,异常艰难。况且,藏东西的人很难对付。”   “我昏迷醒过来,吹雪已经被小泽抱来给我了。于是我把东西放到铃铛里,等到谷雨来拿药,我把猫给她,满心以为青衣奇盗怎么都不会找到的。我估计……青衣奇盗当时就在医馆,一定是看到了——不是看到了我把东西塞进铃铛,就是看到我把猫交给谷雨。于后者而言,这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看出来铃铛的端倪并不难。”   乾清真的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说,我曾经和一个杀人犯以及一个江洋大盗住在同一屋檐下,”厢泉笑的坦然,“真是失败。”   “你打算怎么办?”   “青衣奇盗的事,几乎线索全断。如果他们不再出来活动,那么很难再有机会抓到他们。我去汴京找找青衣奇盗以前的卷宗,也许能有线索。不过,很难说了。”   “那么,你……”   “也许明天就走。”   乾清一愣:“这么快,可是我父亲母亲本想好好招待你一下。”   “最慢明天走。至于招待,”厢泉笑道,“来日方长。”   语毕,他转身离去。应当是去医馆向曲泽解释一切,收拾行李,离开庸城。   他没有说再见。   阳光灿烂,天空一碧如洗。乾清木愣愣的,一身青衫,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似是与同城禁第一日一样的光景一样的人,可是银杏树的叶子却发黄了。   路人走过他身边,还以为他在等待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个尾声+番外,接着么……就是第二部了   ☆、尾声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即将沉入庸城旁边的江河之中。码头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忙,往来商人急匆匆的找地方落脚。而那些大型的客船停泊在港口,被残阳拖出了长而漆黑的古怪影子。   在码头的另一边,则是庸城古老而繁华的巷子。灰色的屋瓦在太阳的余辉下闪着细密的金色微光,屋瓦之下则为酒肆茶庄,点了灯,坐了人。如今街道人稠物穰,正是热闹之景。   乾清坐在屋顶上,提着一壶新酒,瞅着街道上往来人群——这是里庸城最高的屋顶,是夏乾清儿时就占据的地盘。   瓶起,一股浓郁的香味飘了出来。“野花攒地出,好酒透瓶香”,这酒并非来自江南,够劲,而乾清没敢入口,兑了水,这才闷头喝了进去。   喝酒都要兑水,真是怂的没救。   乾清摇了摇头,肩膀一抬,狠狠的将瓶子扔到泛着微光的河水里。   易厢泉离开了。什么时候离开的,乾清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下午去找厢泉时,医馆已经关闭;再看客栈,周掌柜说他的行李没了,猫也没了。   易厢泉走的无声无息,就如同从未来过。   庸城又恢复往日光景,只是多了秋日的疏凉。它少了个能干的将士,少了个出色的郎中,少了个无人关注的病榻女子。曲泽大哭着,被谷雨带回夏家,她在夏家有了新名字,叫惊蛰。   乾清打了个酒嗝。什么惊蛰,破名字——   他如何回去面对她?   乾清觉得头脑晕晕乎乎的,头重,肩膀也似是被人狠狠压住。   向西看去,栀子灯已然挂在彩色飞檐之上。可西街却没了几日前的热闹。再看远处,西街的后院无人涉足,没有一丝光亮,散发着颓败之气。黑湖就似一滩死水,而茂密的树林遮住了乾清的视线。   西街生意不似从前,杨府尹不升不贬,赵大人回京了。除了乾清和厢泉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并非提点刑狱,而是当今圣上的四叔。   人走茶凉,一切依旧。   乾清带着几分醉意,生怕自己滚下屋顶,遂顺着旁边的大树哧溜哧溜的滑下来,划破了自己的青白衣衫,也划破了手臂。待他双脚着地,还弯下腰揪起一根路边野草,系一个结。   易厢泉那个芦苇结是怎么系的来着?   乾清喝醉了,什么都看不清,根本系不上。   自己怎么了?   如今,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了。一切像是没变,一切却都变了。   庸城以前是个要塞,有着最坚固的城墙。它把庸城完全保护起来,虽然是个商人往来频繁之地,却无比的平静安详。   乾清的身世太好,也被保护的太好。   他嘟囔一声,辛辣的味道充满口鼻,胃部烧得很。他将野草扔到一边,暗骂易厢泉骗人。   乾清突然觉得,自己只有一具空壳,终日无所事事的活着。天道不可逆,人则渺小若蝼蚁,可是自己却不想着去改变什么,只知道呆在庸城混日子。   还不如易厢泉呢。   一辈子被保护的人,不是能算是人;一辈子不去思考的人,不能算是人;一辈子不想去做改变的人,不能算是人。   好哇,好哇——   他浑浑噩噩,终于忍受不住,哗啦一声吐在树旁。   “夏、夏公子你还好吧……?”   乾清转过头来,恍恍惚惚的,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好像是西街的小厮。   乾清皱了皱眉头:“找我何事?”这是他仅能憋出的四字。   “易公子可是离开了?”   乾清“嗯”了一声,立即扭过头去,忍不住又“哗啦”一声吐了一地。   酒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小厮立即后退,有些畏惧:“易公子要我找的人,没有找到,麻烦您帮我带个口信……”   乾清醉醺醺的,嘟囔一声,算是应了。   “易公子昨日找我,要我偷换上星先生的酒杯,”小厮急匆匆的说,不想在此地过久停留,“这事,哪这么容易?要想从人家怀里掏出杯子,比登天还难。我动作又不麻利,根本行不通!我对鹅黄姐说了,要她找个人代替我。之后就……不知道了。”   乾清头晕眼花,迷迷糊糊,又挤出四个字:“什么酒杯?”   “总之,我今日再问鹅黄姐,她居然说什么都不知道——麻烦您转告易公子就对了,回见!”语毕,小厮居然匆匆的跑了,生怕乾清耍酒疯揍他。   乾清稀里糊涂的走回家里,啥也不记得。   但是他似乎有事要做——   借着酒劲,乾清趴到了自家雕花床下,偷偷摸摸从里面拽出一个大包袱。包袱上一层灰,乾清吹了吹,起身,拿起柘木弓的弓箭匣子。转念一想,又迷迷糊糊打开一只箱子,把一封信留在桌子上。   所有东西都是早早备好的。   乾清满意的笑了笑。   重阳将至,夏家上下都在忙碌。重阳糕已经提前做好了一批,热气腾腾,上面插着彩色旗子,装在素色白瓷盘中;而丫头们也端着菊花的盆子入了庭院。私下挑拣着好看的,悄悄别在头上,还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觉偷懒。   曲泽大概也在丫头们中间做事吧。   不过……不管他夏乾清的事了!   金风玉露,菊蕊萸枝,这一切都不属于夏乾清了。   乾清逃跑的技能是打小练就的,夏府忙碌,没人注意到他。他逃过仆人的视线,绕过满地花瓣的菊园,绕过假山亭台,一路醉颠颠的跑到城门那去。夜幕如一张巨网,罩上了庸城的天空,银月高悬,而城门也即将关闭。乾清头晕,一路小跑,争着最后几个出城。   “哟,夏公子这是去哪?抓青衣奇盗去?”守卫笑着问他。   “你别管,找倒霉!就说没看见我!”乾清不满应和一声,还带着醉意,几步就走进苍茫夜色中。   他就这么出城了。   就在此时,在西街也有人收拾包袱,是个女人。   她约摸三十上下,长的并不美丽妖艳,却很端庄,端庄到旁人都以为她是哪位官家夫人。一身鹅黄的纱制外裳,料子色泽分外柔和清雅,如初蕊一般点缀在她身上。   桌上铺着一幅画,正常人很难一眼看出画的是什么。这并非什么好画,而是简单的描摹,似是制工图。图案也怪异,像是根棍子。   细看,画的很是精致,是细笔描摹而成。整根棍子呈现白色,经过朱砂点染透着微红。棍子尾部还画着镂空。空白处有着批注,像是匠人在制作之前画好的图纸。   鹅黄衣裳女子笑了一下。笑容却带着几分哀凉,她把画收起来丢进火堆里,轻叹一声。   火慢慢的把画烧掉,烧成了灰烬。   火光映着她的脸。女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窗外看去。窗外不远处就是黑湖,黑湖旁的院子里已是一地落叶,被烧得焦黑。   女子指关节泛白,“砰”的一声摔上了窗子。   有些事,做错了就做错了,反正也不是错了这一回。   傅上星是自尽而死,不能怨她,不能怨她——   火堆旁一只猫儿,浑身雪白,长的和吹雪异常相像,只是眼睛是幽幽绿色。它似训练有素,老实呆着,时不时歪头看向火堆,又看看它的主人。   鹅黄拨弄火焰,蹙眉轻声叹息。她知道,她有错;她知道,这事情没完。   青衣奇盗不会隐匿江湖。   还有东西没有弄到手。   鹅黄缓缓的闭上双目,轻轻揉了揉额头。   (第一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入大坑……   易厢泉和青衣奇盗的撕逼发生在第三部      ☆、番外——少年往事   从前有座山。   它地处西京洛阳,除了本地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山的存在。这只是一个城外小山而已,草木繁盛,潺潺小溪流于山间,更添灵气,然千年之后它便夷为平地。   传说在这个时代过后,山神悄悄把它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搬到何处去了,怎么搬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山下的湖水也没有名字。渔夫在白日里用网子捞鱼。每至夜晚,几乎没有人来。   但是,“几乎没有人”却不代表真的没有人。   太阳似乎刚刚撤掉最后的红霞,只留得西边的天际一丝猩红,随即堕入黑夜。江灯燃烧着,江水在灯火的点染下有了生机。夜色将湖面包裹,隐隐约约的,能看到江面上一条破旧的渔船。   它像个破木板一样胡乱的漂浮在湖上,上面有人。那人蜷缩着,一直盯着水里看。看那身形,像是一个老人。   老翁坐在船头,嘴里叼着个嫩嫩的芦苇杆。打渔人都是用网的,他不是。他只是剥着嫩生生的芦苇,那架势,就像湖边的姑娘家用葱白的手剥着嫩黄的豌豆一样,非常灵巧,只是老翁的手极其干枯苍老。   老翁把剥好的芦苇杆的一头拿在手里,另一头放入水中。在水中的那端,还系着芦苇叶子,算是鱼漂。   这种鲜嫩野草的气味,对于鱼儿有致命的吸引力。   老翁闭起了眼打盹儿,但似是未睡,仔细看,能看到他眯起来却发亮的眼睛。   忽然间,只听水面发出一阵轻微的扑腾声,竟有鱼儿上钩了。   老翁咧嘴一笑,却未出声。他安静的等着,猛地,一下提起芦苇杆,略作移动,动作快而轻。   一条小小的、漂亮的鱼被钓了起来,上面还闪着金光。   “好漂亮的鱼!不吃了,给你养!”老翁看着鱼,回头爽朗大笑,他面朝江岸,但是江岸上黑黑的一片,根本看不到人影。   “喂,你快过来看看!”说着老翁又是一阵笑声,他扬了扬手里的鱼冲着黑暗处喊道,“别藏了,出来吧!偷看啥呢?要不等下鱼会死了。”   这时,江畔突然冒出一个少年,他好奇的张望了一下,犹犹豫豫趟着水过去了。   “哟,别趟水过来,衣服脏了,师母会怨你的!”说罢老翁轻转船头,慢悠悠回了岸。   少年止步了。江火中,他看起来有点瘦弱,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已经很高,模样清秀,穿着浅色的长衫,板着脸,缺少少年人的活泼,可是双眼充满了灵气。那双目神采比江火更加明亮。   老翁下了船,给了少年鱼儿。鱼是略带金色的,像是富人家养来赏玩的。很难想象江水中有这样的鱼。   少年接过鱼,迅速弯腰放入水里。   “哟哟,好端端的为什么放了呢?”   “为何不放呢?”少年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鱼,鱼儿在水中扑腾一下,慢慢的游到黑色湖水之中。   老翁一撇嘴:“拿去养不好看吗?金的呢。”   少年摇摇头:“总有金色的东西,我又何必据为己有?这鱼这么小,小鱼是不应该钓的。”少年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钓的?”   他仰着脸,带着一丝好奇。   老翁笑道:“用芦苇啊。你觉得钓不上来吗?”   “不用钩是不可能的,芦苇卡不了鱼的喉咙,”少年哼一声,“姜太公不也没钓上嘛,他用的没有钩的鱼竿儿。芦苇不仅没有钩子曲折,而且太过柔软,根本承受不住鱼的力度!”   “哈哈,你小子不懂‘柔弱胜刚强’,你的书念到哪里去了?芦苇这么软,却是有韧性的,鱼的口儿很小,说是打结,哪里是单纯的打个结?不得同打结发丝一般精细,鱼儿可以恰好咬住,也可以正好卡喉,才有可能钓的上来。多一分一毫也是失败!芦苇,它不硬,却有韧劲儿,没有钩子,谁又说不可以呢?”   少年低下了头,用脚踩踩水花,哼一声道:“我不信。”   “我昨天教了你什么?背下来了吗?”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老翁笑道:“傻小子啊,你是真不懂。”   老翁弯腰开始装篓,慢吞吞道:“蛇打七寸,苇也如此。在适当的地方曲折,在适当的地方缠绕,苇也可以变成钩,这是人为。芦苇的软命是老天给的,人要用它捕鱼当然要略做点改变。只是如何做,做在哪,就因人而益了。你这傻小子做不到呗。你师父我就能做到。”   “人不能违背自然,但是可以通晓自然规律做出改变,这是人的胆识和智慧呢,傻小子你懂吗?”   少年头一偏想了想,随后低下头没说话。   他不懂,但不想承认。   “一看就是个不信邪的傻小子。”。   老翁可不是普通人。他通晓这水边飞鸟的习性,岸边的芦苇的特点。他了解太阳,也了解月亮,了解江水下的鱼儿,了解植物的呼吸与星辰的运动,了解漫天夜色在何时吞噬的万物。   老翁把手里剩下的芦苇递给少年,“不信天,自然信人。回去自己试试。”   少年接过芦苇,这是老翁递过来的一根特殊的芦苇,从鱼的嘴里□□,还带着血丝。它不长,上面有一个细小的结,长的特别奇怪。少年想借江火看个清楚。   不像吉祥结,长的竟然像龙须钩。   少年痴痴的看着,而老翁却突然开口了。   “厢泉,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少年点点头:“我只听师母说,厢泉,是师父酿的一种酒,可是……而我的姓,取自《易经》。”   老翁点头,又顺手拿起一根芦苇。   “厢泉酒,这是东厢房的泉水所酿的酒,很普通。以泉为名,酒却是本质。执着之心如烈酒,淡泊之性如清泉。你师父我一辈子就呆在这乡下破屋子里,研究几本破书,没什么作为。可是你……不一样。过几年之后,师父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替师父出去跑跑。”   少年愣了一下,芦苇在他的手中随风摇摆。   “我……去哪?”   老翁慢悠悠道:“中原,西域,想去哪去哪。”   太阳早已隐去了脸,月出东方,湖面也泛起微光。月下,湖光山色如画,渔火闪亮,芦苇低语。这种景色深深的印在少年的明亮眼眸里。他看着小舟,看着湖水,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美”。而这种“美”,也在他的记忆中残存数年,挥之不去。   少年发呆,老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厢泉哟。你这孩子,看起来傻呆呆的,其实聪明的很。聪明的人,通过一朵花便可知晓时令,通过一滴水,就可以看到海洋。你的洞察力、联想能力,推理能力,远在同龄人之上。   少年嘟囔一声:“我怎么不觉得……何况,这些所谓的能力,并无用处。”   老翁哈哈大笑,惊的岸边水禽一下子飞入夜空,似要穿月而去。   “有无用处,他日便知。但你要记得,聪明归聪明,正义仁爱之心断断不可缺,记住没有?”   少年不耐烦的应和两声。   老翁满意的点点头,背起鱼篓。师徒二人,一路默然归去。   少年跟着师父后面。他此刻不懂天道、人道,到底是什么,也不懂芦苇是否真能弯曲,又有何用。少年在十年后,会偶尔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他心里隐隐约约的觉得,今夜学到了值得一生体味的东西。   老人边走边笑着,他也不知道,这傻小子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彻底完了,呵呵今天才出广播剧第二版预告。第一版预告出来的时候,城禁都没发出来………………= =   马上第二部《山歌》,希望大家继续支持